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说英雄,谁是英雄》是温瑞安小说系列中的一个系列, 包括第一部《温柔一刀》,第二部《一怒拔剑》,第三部《惊艳一枪》,第四部《伤心小箭》,第五部《朝天一棍》,第六部《群龙之首》,第七部《天下有敌》,第八部《天下无敌》,第九部《天下第一》(等待中),第十部《天敌》(等待中)。 主角是王小石(仅限前5部),后续为《四大名捕》系列。 《温柔一刀》作者:温瑞安 总序 武侠大说   国家不幸诗人幸,因为有写诗的好题材。有难,才有关。有劫,才有度。有绝境,才见出人性。有悲剧,才见英雄出。有不平,才作侠客行。笑比哭好,但有时候哭比笑过瘾。文字看厌了,可以去看电影。文学写闷了,只好写起武侠来。武侠小说令我丰衣足食,安身立命多年,但我始终没当她是我的职业,而是我的志趣,也是我的“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始终为兴趣而写,武侠是我当年的少负奇志,也成了我如今的千禧游戏。稿费、版税、名气和一切附带的都是“花红”和“奖金”,算起来不但一本万利,有时简直是无本亿利,当感谢上天的恩赐,侠友的盛情,让我可以继续做这盘“无本生意”。我用了那么多年去写武侠,其间断断续续(像前五年我就几乎没写多少新稿),且故事多未写完,例如“四大名捕”故事,但三十几年来一直有人追看,锲而不舍,且江山代有知音出,看来我的读友,不但长情,而且长寿。所以,我是为他们祝愿而写的,为兴趣而坚持的。小说,只是茶余饭后事耳;大说,却是要用一生历练去写的。   我的作品版本极多,种类繁复,翻版盗版夹杂,伪作假书也不少,加起来,现在手上存有的至少有两千一百多种。   必须表明,这些版本还真非刻意找人搜寻查找的,而是在旅游路过时巧遇偶得之,或由读者、侠友顺手购下寄赠为念的。沧海遗珠的,肯定要比存档列案者多,而且还多出很多很多。很多版本,跟我这个原作者,不是素昧平生,就是缘悭一面。   我确是写了不少书,根据我的助手和编辑统计,大约不少于六七百本,那已是相当“多产”的了,不过,怎么说也未臻近乎两千本那么“可怕”。我之所以会有那么多部作品,当然是因为自己还算写得相当勤奋之故。勤奋,是因为投入。当然,投入的动力,是来自兴趣。不管如何,能有近二千万字的作品,出书逾六百部(版本计算),题材包括了:武侠、侦探、文评、杂文、社论、剧本、言情、魔幻、新诗、散文、札记、访谈、传记、影评、书评、乐评、术数、相学、心理、现代、技击、历史、象征、意识流,甚至反小说小说……也算是有点规模了。拿这样的篇幅,还有这般的字数,比照我的年龄(我是一九五四年元月一日出生,普天同庆,聊为一哂),折合一下,还算是笔耕维勤,夙夜废懈。肯定是吃草挤奶,望天打卦。既然世道维艰,人情多变,我只八风不动,一心不乱。一支尖笔也许走不了龙但总溜得了蛇,成不了大事但也成得几首小诗,万一吃不了总可以兜着走,没法描出个惊天动地的大时代,绘出张锦绣万里的大前程,但在方格与方寸之间,拿捏沉吟,总还能在穷山恶水之地扒搔出一幅黑山白水的诗与剑的江湖来(我仍坚持用笔写在纸上的那类作者,别的事可一向坚持与时俱进,唯摇笔杆子跟狗摇尾巴一样更能表白心情,更为直接且有共鸣)。这点我总尽了点力,点了几盏荷灯,也许,有人在星河间用超级望远放大镜一瞄,这也能幻化成一道侠义银河来。   可是,读者多是读者快,不知写者苦,作者作者,是一字一笔地去寸土必争地创作出一个小小世界、漫漫苍穹、漠漠江湖来的独行者。所以,嫌我写得太慢、出书太缓、续作太久、等得太心急者多。急起来难免催,催起来难免有气。前文已说过,我写的决不算少,更不算慢,近年来虽然养未“尊”但下笔已然“悠”了些,加上还有自己的投资和生意、事业要料理,而今写下去只为了要给读者“续完”这个强烈的使命,以及还有不因岁月流逝而泯灭的对武侠和创作的兴趣与热情。人生在世,红尘若梦,余波未了,续稿可期。我用此心志来续完我所创作的江湖人物、民间侠客的大结局。   我的作品之所以如此多而庞杂,不仅是因为文类多,连非文字出版的种类也多。如果加上十六部以上的影视作品,还有相关的衍生作品和事物,例如电玩、漫画、连环图、评点、网站、论坛等等,还有即将推出的动画、网游、公仔人形、信笺图像等相关新鲜玩意,类型之多,衍生之奇,大部分我自己都未曾看过、翻过或玩过。光是这些同道戏称为“温派衍生的事物”,加上千百计的不同书版,使得我几个住处:“一点堂”、“黄金屋”、“侠客楼”等处,大厅的书柜和摆设橱,已突破爆满,难以承受,拥挤颟顸,不过,从而又影响、扩大了读者的范围与层面,寰宇频生新事物,心随鼎故速转移,那是随遇而安的温瑞安了。   一个人一支笔(当然换了无数支新笔)占了真假伪盗翻逾二千本书,当然写得早也很重要。我早在大马小学时期已发表创作,初中已开始编期刊杂志,中学毕业时已出书三册,显然当时那儿的华文出版气氛环境绝说不上太风调雨顺。不过,也因为个人早年辗转各处,浪迹天涯,结缘下来,文字加图像版的“四大名捕”,也从泰文到韩文,英文到日文,巫文,以及新马港台澳等不同版本,光是中国台湾,推出过我书的就有三十几家出版社,在港也有近二十五家。由于港台新马等地出版风格和读者口味、销售方式并不一致,所以,在包装、行销和分册上很有些不同,例如台出书大可六至八万字为厚厚一大册,在港有时专供书报摊、地铁店的每月小书,则三四万字亦可独立成册,像“少年四大名捕”(一九八九年)就是占激流之先,日后效仿者众。因此在计算书本数字上,也占了不少便宜。不过,港台二处加起来,还不到我在中国内地的翻、盗版本的五分之一。   问题就在这儿。   大概在一九八七年我的“四大名捕”故事系列在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推出以来,翻版、盗版多不胜数,版本良莠不齐,哪怕是授权正版的也未予作者或本人任命的编辑修订更正,盗版假书,错漏百出,更惨不忍睹。就算是授权版本,也是一九九四年校订的,之后有的作品曾经五六次修订,因部分出版成品罔顾作品的重要性,而又蓄意省却作者那区区版税之故,作品绝大部分已是十余年前版本,把近年我多次修订和增删,尤其在作品背景和创作人物秩序上的颠倒、错舛大幅度更正的心血,完全白费。而且,近年来发到网络上去的版本,就是根据这些错舛百出的版本,以讹传讹,变本加厉,以致一些涉猎比较不广泛,未与港台版本比较过的有心但不太有耐性的读者,为我指斥百般错舛,实则大抵已修正,更是有苦难言,那种所谓“温瑞安武侠全集”(通常还加上“亲自授权”、“最新”、“修订”等字眼),不时在每个地区、每隔段时间,在不同的书市,冠以每一个响亮但可能并不存在的出版社名目,都忽如其来地呈献一套,每每一套十几二十部到三十来部,久之蔚为大观,就算不刻意收集,手上也存有六七百册不等,终于使我那座连营曲伸揩叠大书架柜子都再也挤不下了。中华锦绣,地大物博,人才济济,洋洋自得,卧虎藏龙,十面埋伏,书山字海,皓首穷经,要买正版,大抵勿搏。   一直都有出版商催问重出“温书全集”、“温瑞安武侠精品”一事,也一直有“未经授权”但却声明版权在握的翻印盗版翻个七重天印个日月新天,我还真有点兴味索然,因大气候号称文明昌盛,重视原创版权、精神文明,但小气候依照这个“盗版”实太狂,我还是消极作风云笑看,新书写了也不拟出关。   直至遇上了出版人符马活。   这个人,强,爽快,有力,言而有信,有侠者风,用经营企业的眼光来处理文学,以战略手段来推动武侠,而且他尊重原创,正视修订,不惜工本,动用大量人力,一再改良他的校订样稿,而且他跟我意念一样:把文学还给民间,让民间连接文学。我觉得他的手法,只一个字:活!于是我决定先交修订版的《说英雄,谁是英雄》,给他一试手段如何!   这可以说是近十年来,在内地第一次推出的我正式修订过的小说系列,并特别谢谢叶浩、何包旦全程跟进、去恶、梦商诸子在局部上的用心校订。当然,修订不等同完美,只是减少了若干重大错误,相信错失依然难免,仍请方家指点。而且我平生从不追求完美,但从不放弃追求美。   我到今天,依然为读者而撰写,为知音而创作。有读者认为我高深,其实我只愿曲妙和众。有读者以为我通俗,但我一向以为能善用通俗就是一种不俗。有人觉得我的内容有点残酷,但我只借武侠反映现实,而现实明显要比武侠世界残酷。有人觉得我的语言太诗化,但我本就是想把诗与剑结合,化佛道为禅,融儒墨为侠。有这么多深情的读友,甚至是四代同堂的读友一致维护我的作品,那是我的殊荣;也有新生代80后仍至90初的读者,建立了那么多的网站和在杂志上发表那么多精彩的文章 来砥砺我,这是我的荣幸。但哪怕无人肯定,像我这种人,写这种作品,走这种路,坚持那么多年,哪怕没有掌声,没有喝彩,我也一定会天荒地老地走下去,我的坚持依然作怒目金刚,我的信念仍然是低眉菩萨,我的武侠依然似那知其不可为而为的止戈一舞。   时空流转,金石不灭,收拾怀抱,打点精神。一天笑他三五六七次,百年须笑三万六千场。武侠于我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作为作者的我,当年因敬金庸而慕古龙,始书武侠著演义,已历经七次成败起落,人生在我,不过是河里有冰,冰箱有鱼,余情未了,有缘再续而已。   稿于二零零三年六月四日端午。   重校于二零零四年七月中旬:“小楼温派会京师”大聚之时。   删修于二零零六年年初《少年无情》45集至64集登于《今古传奇》发表告一段落及期间风波时期。   重新增订于二零零六年四月中旬将“安静小筑”仓库迁至深圳“多本营”时期。 第一篇 雨中废墟里的人 第01章 不像人的人   到京城来碰运气的人,王小石是其中之一。他年轻、俊秀、志大、才高,远道而来,一贫如洗。但他觉得清风徐徐、烟雨迷迷,眼前万里江山,什么都阻挡不了他闯荡江湖的雄心壮志。就连春雨楼头、晓风残月里的箫声,他也觉得是一种忧愁的美,而不是凄凉。   王小石跟许多人有点不同,他带了一柄剑。   他的剑当然用布帛紧紧裹住,他并非官差,也不是保镖,衣着寒酸,而且是个过客,若不用布把这利器遮掩起来,难免会惹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被厚布重重包裹起来的剑,只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剑柄是弯的。   剑是直的。   剑柄也是直的。   他的剑柄却是弯如半月。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如果王小石不是因慕黄鹤楼之名,借路过特意在湖北逗留,游览一下这名楼胜景,就不会见到白愁飞。   假使他没见着白愁飞,那么往后的一切就不一定会发生。就算发生,也肯定会不一样。   人生其实就是这样,无意中多看一眼,多听一句话,可能会造成极大的改变。刻意为之,反而不见得如愿以偿。   江水滔滔,风烟平阔,楼上楼下,仍有不少风流名士的墨迹词章。唯因黄鹤楼下的街道上,市贩聚集,叫卖喧嚣,充斥着一股鱼虾腥味和其他鸡鸭犬豕的气味,脏污满地,本来恁地诗意的黄鹤楼,已经面目全非。   不过贩夫、商贾们都知道,慕名而来此地的人,未必旨在游览风景,乘机还可以逛逛市集。连同烟花女子,也停舟江上,箫招琴抚,陪客侑酒。   王小石观览了数处,商贩眼光素来精明,见他衣饰寒碜,料他身上无多少银子,也不多作招呼。   王小石只觉扫兴,想登舟渡江,忽听轰隆隆一阵锣声,一时吸住了王小石的注意。只见街头的一列青石地特别空了出来,是给走马卖解的人表演用的,占地相当之广,不少人正在围观,交头接耳,待表演者告一段落,就有小童过来纳钱。通常,围观的人都会丢上几文钱,卖解的人拱手致谢,说几句承蒙捧场的话,才继续表演下去。   王小石也凑热闹地过去望了一望。   他就是这样望了一望。   一切就发生了,免不了了。   在他过去看上一看的时候,也有一个念头在心里闪过:会不会正好有个江湖卖武的美丽女子,正在比武招亲,这一瞥就定了情,就像戏台上演的一般?   不是的。   他倒是看见了令他吃了一惊的事物:   人。   不像人的人。   青石板地上,人们围成一个大圈,圈子里,有几个精壮汉子,边敲锣打鼓,边插科打诨,道说戏文。两名粗壮的妇人,牵着两匹小马,戴着面具,手持小刀小剑,正在绳索上、矮凳子上做翻滚的花巧,颈上都缚着细细的锁链。   另外还有几只大马猴,被粗链缚在架上,两只眼睛都老气恹恹的,在注视场中小猴的表演,看去跟垂死的老人家垂视小童嬉戏一般无奈。   这都不能让王小石震惊。   真正令王小石惊异的是人。   石板地上,还有几个人。   说他们是人,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   这几个人,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脚,有的手脚都断了,只剩下单手单足,或是一手一足,更有一个,手脚全都没了,张开嘴巴,只哑哑作声,看了也令人心酸。   另外还有几个人,形象更是诡异,有一个,全身埋在三尺长的瓮里,只露出一颗嘻嘻傻笑的头,这头颅长着稀疏白发,但长着一张小童般的嫩脸。   另外一个人,上半身是脸,但下半身却长得跟猴子一样,全身是毛,还长了半截尾巴,只是身体绝不如猴子敏捷罢了。   其中“一”人,是两个人的背部接连在一起,等于两人一体,一背粘着两个躯体。更有一人,身体四肢,还算正常,但脸容全毁了,五官挤在一起,鼻折唇翻,眇目獗牙,十分恐怖。其余还有几个用黑布遮盖着的大箱子,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   王小石乍看一眼,便不想再看了,只觉上天造人何其不公,竟有人生成这个样子。他掏出一小块碎银,往场上抛去。   他这样只一瞥,还不曾看完,但留在心中的印象,是很难磨灭的。   他走了几步,心中仍十分不快乐。   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健壮,有的人却天生残缺?   这时,他还没走过人们观望的行列,忽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   王小石低首一看,只见一个三尺不到的侏儒,头颅出奇大,双目无神,四肢都萎缩瘦小,宛若孩童,正捧了一个瓷钵,指了指场心,又指了指瓷钵。   王小石知道这是向他讨钱。   王小石剩下的银子,只有这一点点了。   这是十日前,他把伴随他的一匹马卖了,剩下的一点银两。   他卖马的时候,心境格外消沉。没想到就剩下的一匹千里相随的灰马,竟还伴不到京城。   武士卖马,岂不与英雄挂剑,将军卸甲同样地失意和无奈?   不过他很愿意解囊捐助这些天生残障的可怜人。   那侏儒咿咿呀呀地比画,他点了点头,正在掏钱,一面道:“可怜你遇到我这个穷人,真希望有善长仁翁,把你们收养,如此你们才不致在街头路角,吃尽江湖风霜。”   王小石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非常诚心诚意的。   但他却听到一声冷笑。   冷笑起自耳畔。   他迅目一扫,身旁的人,全在看场中畸形小人的表演,时而发出喝彩拍掌声,却不见有人向他望来。   只有一人,抬头望天。   此人华衣锦服,俊朗年轻,在人群中那么一站,犹如鹤立鸡群。   他仰首向天,眉目便看不清楚。   因为众人视线俱投场中,只有他一人挤在人堆里看天,王小石才注意起他来,但也不清楚冷笑的是不是此人。   王小石说这几句话,那侏儒脸上流露出感动的神色来,比画着,咿咿呀呀地说了几句听不出字音的话,大致是感谢王小石的意思。   王小石抓了几块碎银,正要放在瓷钵里,目光投处,忽然心念一动。   那侏儒领了银子,又去扯另一个人的衣角,讨钱去了。   王小石似想到了些什么蹊跷,好像跟舌头有关,但一时间,又捉摸不到究竟是什么事情,忍不住又向场中张望了一下。   这时候,锵声烈响,两只大马猴正在模仿人类比刀比枪,围观的人拍手赞叹。人在看兽类模拟人的动作,越是打打杀杀,似乎越是觉得刺激精彩。   王小石的意念更清晰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事物:   刀!   舌头!   他马上联想到:侏儒可能不是天生的哑子,他是断了舌头。   他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来:侏儒的舌头,是被利刃割断的!   他甚至可以判断出一根头发,是被剑断还是刀断的:因为他是王小石!   “天衣居士”的唯一衣钵传人:王小石!   当王小石发觉那侏儒并不是天生的哑巴,而是舌头被人割掉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只觉得心坎一痛。   这种感觉很奇特,他曾在市场中看人杀鱼,也会有这样肉痛的感觉,仿佛那一刀刀不只是在剖开鱼的肚子,也在切入自己的心坎似的。   像你这种人,实在不适合练武──这是“天衣居士”对王小石的评价。   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一定要如天地无情,心如止水,方才可以高情忘情,无匹无对于世间。   王小石却不是。   王小石多情。   不过,在十年之后,王小石把一柄无情的剑,练得多情深情,竟然战胜“天衣居士”手上那一把绝情剑,连“天衣居士”也只好叹道:“我看他小时候,连一只兔子也不肯追猎,在路边看到小猫小狗便抱回来抚养,跟别派小子们打斗,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打伤别人,我就以为这小子没有出息。没想到,”他又叹了一声,“给他练成了,人的剑术——‘仁剑’,也同时成就了刀术,他的武功,也许不是无敌,但也还可冠绝群伦了。”   王小石于是带了这柄剑,以及微薄的名气,往京城里碰碰机会。   但却先在这里碰上一个被割掉舌头的侏儒!   王小石发现侏儒的舌头是被刀割断的,同时也发觉令他更愤不可抑的事:   那些人的手脚,大部分都是给利器砍断的。   先天残障的人,创口决不会是这样子。莫不是他们全遭了兵祸,或是被流寇所伤?如果真是这样,又怎会弄到如此发育不良,而又全集中在此处?王小石狐疑起来。   他忍不住蹲下来,看一个断了两足一臂的畸形人。   那人咿咿呀呀,似乎也正奇怪着王小石这样地端详他,也似是向王小石倾诉,他在世间所受的无尽疾苦。   王小石一看之下,顿时手指禁不住抖了起来:这可怜人不但两足一臂都是给人砍断的,连舌头也是遭人剪下来的!   ──是谁那么残忍可恶!   忽然,一个大汉横了过来,推了王小石一把,怒目向王小石瞪了一眼,低声喝道:“要赏钱就赏钱,不给钱就别挡着!”   王小石道:“他的手是给人砍断的?”   汉子吃了一惊。横眉冷睨,见王小石只是一个温文的书生,顿时不把他放在心上,仍低声喝道:“你问这干啥?”   王小石道:“他的脚是被人斩断的?”   横眉汉子想要发作,但又不想惊动围观的人,只好强忍低吼:“这关你屁事!”他用手粗鲁地一推王小石的肩膀,王小石并不相抗,借势退了半步,口里仍道:“他的舌头是给人割断的?”   横眉壮汉抢近了一步,发觉围观的人们有的向他们望了过来,便强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王小石的肩膀。“站好,站好,”随又龇齿沉声威吓道,“告诉你,没你的事,少惹麻烦!”   说罢双手兜起残障者,转身走入场子里,不时仍用一双凶暴的眼珠往王小石身上盯。   王小石发觉那残障者脸上露出惊惧欲绝的神色。   王小石正想有所行动,忽听一个声音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未知底蕴,发作何用?”   这声音近得似在王小石耳畔响起。   王小石霍然回首!   只见众人中,那本来仰首看天的颀长汉子,忽低首自人群中行去。   王小石心念一动,正想挤入人群中追踪此人,忽然,迎面也有一人挤了过来,来人与去者一进一出,引起人群中爆起骂声,王小石几乎与来人撞个满怀。   来人左肘一抬,护胸而闪开。因为闪得太急,不意踩到一个围观的妇人的后跟,那妇人忍不住骂了一句:“不长眼睛的!”   那人眉宇一紧,忍不住想要发作,但又忍了下来。   王小石却在一瞥中呆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男子。   那薄刀似的柳眉,一起一伏之间,有说不尽的俊俏。阳光透过遮阳帽的葵叶缝隙照在脸上,一光一暗,白似美玉,黯影柔倩。就这么一刹那,那人已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按下席帽,绕了过去,看起来,似正在找什么人。   王小石注意到他腰畔系着一个长形的包袱。   王小石一看就知道:那是刀。 第02章 柜子里的人 王小石再往场中一看,却见场中的数名汉子和壮妇已收拾兵器、杂物,匆匆离场,围观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王小石忽然想起“小不忍,则乱大谋,未知底蕴,发作何用?”这句话,他打算先跟踪这一群卖解的人,弄个水落石出再说。   他们穿过大街,又走过小巷,路上行人,时多时少,那几个卖解的人走走谈谈,一面说着些荤话,不时在那几个畸形人和侏儒背后,踹上一脚,打上几鞭。这样看去,不像是人在走路,而是主人在赶着鸡鸭鹅或什么牲畜。主人对待奴隶总要吆喝、鞭挞,才能显示自己的威风。   王小石看得怒火上升,正在此时,远处迎面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   这高瘦个子,穿一袭阴灰色长袍,脸上白得似终年不见阳光,铺了一层寒粉似的。他背上挽了一个又老又旧又沉重的包袱。   这人走近。   卖解的人全都静了下来。   这人渐走渐近。   王小石甚至可以感觉出那一群卖解的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有的人甚至双腿在打颤,几乎要拔腿就跑。   阳光依依,秋风迎面,带来几片残叶,远处玉笛,不知何人断了又续,续了又断,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谁人吹笛画楼中?   闲舍人家前秋菊盏盏。在这秋意寂寂的街头,有什么可怕的事物,使人觉得如此畏怖?   这人已走过那一群卖解的人。   他甚至不曾抬头望一眼。   卖解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其中有几个,还回过头来望这瘦高阴寒的人,眼中还带有深惧之色。   这人已走近王小石。   王小石觉得这个人,脸色森寒得像一具匿伏在地底里多年的尸体,可是他背上包袱的寒气,要比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更重,一直到他快要经过王小石的时候,才突然抬头,眼光阴寒如电,盯了王小石一眼。   王小石心中一寒。   这人已走了过去。   王小石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发现街上,至少有五六个不同的方向,走着十二个人,有的像游人,有的像小贩,有的是擎着招牌的相士,有的是捧着鸟笼的公子,有老有少,他们服饰不一,动作不同,但王小石眼里却看得出来,这些人,武功都相当不弱,而他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追踪那瘦高个子!   ──瘦高个儿是谁?   ──怎么惊动那么多人!   王小石好奇心大动。   这时,前面卖解的人,已走进了一家客栈的大门。   王小石记住了客栈的名字。   再回头看,瘦高个子已转入一条冷僻的小巷里,那十二人也各装作有不同的原由,不约而同地跟入巷子里。   王小石心中已有了计议,走进客栈内。卖解的人都已上房,他冷眼看他们走进的是哪几间房,正要回头就走,忽见那卖解时呵叱他的那名横眉大汉,正在二楼栏杆上,怒气冲冲地向他俯视。   王小石只向他一笑。   随后他步出客栈,迅速走向那条转角小巷。   ──那班卖解的人就住在这里,一时三刻逃不掉,但那瘦高个儿究竟是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倒不能轻易放过。   王小石追了过去。   秋风刮在脸上,有一股肃杀之气。   王小石一转入街角,眼前的景象,令他当堂震住:   巷口有一棵梨树,自旧垣伸展出来,叶子已落了七八成。   然后就是血和死尸!   那十二名追踪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竟无一生还!   ──瘦高个子却不在其中!   王小石追入客店,再跑出来,转入小巷,不过是迟了片刻的工夫,然而那十二名追踪者,就在这片刻间遭了毒手,别说连一个活口都不留,就连一口气也不留。   ──是谁出手那么快?   ──是什么血海深仇?   王小石在这顷刻间有两个抉择:一是逃,一是查。   他决定要查。   他以极快的速度,对地上十二具死尸搜查了一遍,作出了三个判断:   一、这十二人都没有其他的伤处,只有在胸口被刺了一个洞。这一个血洞,正中心房,中者无不即时气绝。   二、这十二人死的时候,都来不及发出叫喊。巷子外是大街,来往行人极多,只要有人奔逃呼叫,一定会惊动行人。而如今死了十二个人,但草木不惊,则可以肯定这十二人死前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   三、这十二人大部分腰畔襟下都有令牌,或袖里衣内藏有手令、委任状,莫不是六扇门的捕头、衙里的差役,或吃公门饭的好手、大内的高手。   但这十二名好手,却一齐死在这里。   王小石还待细看,蓦听一声女子的尖呼。   原来有一名女子跟他的情郎走过巷子,忽而动情,想转入街角死巷浓情蜜语一番,不料却看见一地的死人。   还有一个活人,正在察看地上的尸首。   两人一先一后地叫了起来,待一大群路过的人和两名捕役赶到的时候,巷子里只剩下一地死人。   没有活人。   捕役一见这等不只死了一人的大案,而自己恰好在这一带巡逻,连脸都青了,问那对男女:“凶手呢?你们不是看见凶手在这里的吗?”   那男的说:“是啊!本来,是在这里的,可是,后来,不知哪里去了。”   那女的道:“我看见他──”   捕役忙问:“去了哪里?”   女的用袖子比画着道:“刚才,他一飞就飞上了围墙,再一跳──”   捕役瞪大了一双眼睛。   他吃六扇门的饭,吃了整整二十年了,从来没有听过这种鬼话:两丈高的围墙,怎么一飞就飞上去了——而那个穿灰袍的白脸瘦子,也夹在人群里观望。只不过,他的脸上寒意更甚了。   王小石飞身上了屋瓦,轻如一片飞絮、四两棉花,倒钓垂挂在椽柱上,就像风里树梢上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   不过这不是白天,而是一个有星无月的晚上。   王小石伏在客栈的屋顶上。   他用手指沾了沾舌头,轻轻戳开一个小洞,凑眼一看,只见那大屋子里,端坐了七八个彪形大汉,另外还有三四名男子般的壮妇,正是白日时在市肆所见的卖解人。   被刀切去肢体舌头的人;不准人探听的横眉汉;耳畔好听而冷峻的语音;人群里的美男子;令卖解人惊恐的瘦高个子;死巷里的死尸……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小石决定从这一班卖解人身上找线索。   ──没有线索。   那几名汉子和壮妇全聚在一个房间里,可是脸色凝重,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只见那几名汉子,不时站起来唉声叹气,摩拳擦掌,就是没有交谈。   王小石不想在这里净喝西北风。   他想:看来,是没有消息了。   他在准备离去之前,忽心生一念。   他轻轻撬起一块瓦片,然后用手一按,在瓦片未落下去之前,他已鹰滚兔翻朝天凳,往下落去,起伏间已落在门侧。   只听哗啦一声,瓦片打在地板上,房子里的汉子,呼喝声中,有的自窗子里掠出,有的开门喝骂,王小石躲在门边,那几人一窝蜂地跑出来,王小石已闪入房中,趁乱藏身大木柜子里。   他一进木柜,即把柜门掩上,忽觉一阵毛骨悚然。   因为他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异常地慢、异常地均匀,平常人的呼吸不会如此的轻慢而细,除非是熟睡中的人才能如此均匀,何况,有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正常的人呼吸都会有些紊乱,可是,这呼吸如常。   ──有人早就伏在这柜子里!   ──是谁?   王小石全身都在戒备中。   只听外面店家和卖解人的对答:   “什么事?什么事?”   “没事,好像有人恶作剧吧!”   “什么恶作剧?”   “有人扔下瓦片,幸好走避得快,不然要伤人了。”   “瓦片?哪会好端端地摔下来?”   “我怎么知道!正是这样,才要看看。”   “本店老字号开了十三年,还不曾闹过这样的事。”店伙计对这一干拿枪提刀的江湖人很不存好感。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们闹事来着?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无事闹事?”   “不是不是,椽瓦有时年久失修,遭耗子弄松脱打落,也有的是,对不住,对不住!客官请多包涵,海涵、海涵。”老掌柜见这干凶神恶煞,也不是什么好来路,只求息事宁人。   那七八名壮汉这才悻悻然回到房里来。   壮妇守在门边、窗边,才又关起门窗,聚在一起,围在灯前。那名横眉怒汉把刀往桌上一放,忿忿地道:“操他奶奶的,要不是有事在身,俺可忍不了这口恶气,一刀一个,宰了再说!”   王小石屏息在柜子里。   柜子里的人也没有任何反应。   只听另一个威严的声音道:“沈七,你别毛躁,今晚此事,‘六分半堂’总堂的高手要来,你这么一闹,你一个人不想活不打紧,大家可都想有个好死。午间你差些儿对人动武,我就看你捺不住性子,尽替我惹事!”   王小石自柜门的缝隙望出去,只见说话的人是一个矍铄的老汉,腰间斜插一柄铁尺,他身边还有一个虎脸豹眼的妇人,两人站在那里,旁的人都不敢坐。   那横眉汉低下头去,海碗大的拳头握得老紧的,但对老头的话不敢反驳。   隔了一会,另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插口道:“老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把厉爷气得这个样子,你吃屎拉饭的吗!”   横眉汉仍不敢反驳半句,但拳头握得青筋毕露。   只听那姓厉的老头扪着他那稀疏灰白的胡子,用凌厉的眼光一扫众人,道:“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值得打草惊蛇?李越,那三个房间可都叫人看住了?”   那獐头鼠目的人立即恭声道:“刚才我已带人过去看过一遍了,每房两位把守的兄弟都说没什么变故。”   姓厉的老头闷哼了一声道:“那最好。”   獐头鼠目的汉子趁机加了一句:“三江六省,五湖七海,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招惹走马卖解一脉的龙头老大厉单厉爷?何况,这次连厉二娘都移玉步亲自出动,谁敢自触霉头?”   王小石一听,顿时想起武林中几个极具盛名的人物来。江湖上,有各种不同的教派,其中放筏的,就叫做“排教”。凡是“排教”中人,必有点真本领,遇上天灾,木筏逢着暗流,在河上打漩儿,“排教”高手自有应付的法子;如遇上劫筏的,也可凭实力应付。另外走江湖卖解的,也自结成一个教派,医卜星相、士农工商莫不亦然。七十二行,三十六业,凡此种种,都有一个或数位龙头老大主掌大局。   厉单就是其中之一,他跟胞妹厉蕉红,武功极高,心狠手辣,在湖北一带甚有威名,不知何故全聚在此处。那叫沈七的,想必就是“过山虎”沈恒;而这个叫李越的,是活动在黄鹤楼一带的流氓硬把子,这儿的人背地里称他“虎前狐”。   王小石的记性极好,他每到一处,便把此地的武林人物的特性与名号记牢。   他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他总是觉得,有一天,这些资料对他会非常有用。   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   王小石不知道。   他却知道一件事:天下众教各派,都属京城内“金风细雨楼”管制。   天下英豪,都服膺“六分半堂”。   他们把所得的一切,分三分半给“六分半堂”,若遇上任何祸难,“六分半堂”必定付出六分半的力量支助。   天下即一家──“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天下好汉都奉他为老大哥。   也许,真正能跟“六分半堂”相抗衡的,也只有“金风细雨楼”而已。   而在京城里能跟雷损并列称雄的,也只有“金风细雨楼”楼主“红袖刀”苏梦枕一人。   在江湖上,未列入什么名门正宗的江湖中人,近几年来,不是投靠“金风细雨楼”,便是投靠“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有武林名宿和民间力量撑腰,“六分半堂”则是在和绿林豪杰间扎下了稳定的根基,各有千秋,不分轩轾。   故此,有一句话传:“六成雷,四成苏。”意即天下雄豪,至少有四成人归于苏梦枕门中,但就总的比例来说,仍是有六成以上寄附雷损的堂下。   只见那在厉单身边身材魁梧的女人,咧开大嘴笑了一笑,“李越,难怪你在这一带越混越得意了,这一张嘴皮子忒会呃人心,看来,他日在江湖上耍千术伎俩的那一帮人物,得要奉你为龙头老大了!”   李越眉开眼笑地道:“二娘别逗我开心了,龙头老大要手底下硬,我只有这张嘴,想当老大,如上青天。”   厉单却皱着灰眉,满脸都是深沟似的褶纹,一点笑意也没有,“今晚‘六分半堂’到的是什么人?怎么还没有来?”   李越这回却小心谨慎地道:“据我所知,来的至少有三人,十二堂主赵铁冷也会亲自驾临。”   厉单兄妹一齐失声道:“啊!他也来吗?”   李越点了点头,“看来,总堂那儿说不定真有大事交给我们去办。”说着眼睛兴奋得闪亮。   厉蕉红却摇头道:“我却有些担心。”   厉单不解地道:“你担心些什么劲儿?”   厉蕉红道:“以前,我们只是走江湖卖武,看不顺眼的,明里动刀,砍下一颗人头是一个;遇上棘手的,暗里磨枪,戳得一下算赚了。哪似今天,尽抓些不相干的孩儿,把他们割肉残肢的,有的强塞入瓮中,有的扯裂了背肌强裹扎在一起,有的更强迫他跟牲畜交配过血,全都变成了侏儒、畸婴、半人半畜的怪物,这种事未免伤天害理。咱们又不是不能拿刀动枪,行劫截镖,过招杀十来个人,我厉蕉红保管眼也不眨。但把人家的好好小孩给糟蹋成这个样子,我忍不下心。哥,咱们在走江湖的兄弟里,也有两三番名堂,何必做这不愿做的买卖?要是给人家掀翻了底,底下兄弟也未必服气,这岂不丧了咱们的威名?总堂要是交代这样的差事,不干也罢。”   她说到最末一句,一干人等,全变了脸色,厉单尤其厉喝道:“妹子,你疯说些什么?”   厉蕉红给他这一喝,也喝出了脾气,声音又加大了一倍:“我难道不该说吗?现在,把闻巡抚的独生子也掳了过来,万一东窗事发,咱们这一教的人都难免牵连在内,到时候,哥你怎么服众?”   只见厉单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桌上的八角烛也闪一阵、晃一阵。   最震惊的还是躲在木柜内的王小石。   ──原来那些残废的可怜人,全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是“六分半堂”下的命令?   ──“六分半堂”又为何要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第03章 第三个人   厉单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愤怒,道:“大妹子,三十六分舵,七十二瓢,水陆二道,不听苏公子,就从雷堂主,咱们在西湖足可呼风唤雨,但在武林里,咱兄妹算什么?你刚才那番话,万望李兄和在座各位弟兄,多多包涵。左耳听了右耳忘,勿再传扬为幸。姓厉的他日有各位朋友用到之处,必竭力以赴就是了。”   沈七率先道:“老大放心,我们都没听清二娘刚才的话。”其余几人,男男女女,均异口同声这般说。   李越眼珠一转,也附和道:“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见众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知道自己是场里唯一的“外人”,难免遭受怀疑。这干人莫不是惯走江湖、杀人如麻之辈,万一怕自己卖友求荣,难保不先来个杀人灭口,忙正色道:“我来跟诸位发个雷公誓,以表心诚,我李越若把二娘的话透露一字半句,让我李某如过街老鼠,不得好死──”   他还待立誓下去,厉蕉红已忍不住啐道:“你本就是‘过街老鼠’,早就人人喊打了。”   李越尴尬地道:“二娘笑话了。”但一颗空悬的心这才放下来。   厉蕉红叹了一口气,道:“哥,真要作孽下去吗?”   厉单再也忍耐不住,葵扇般大的手掌在桌上一拍,怒道:“住口,你这样说,不怕总堂的决杀令?自己不要命,可别累了一家弟兄!”   厉蕉红还待分辩,忽听外面有两声哀凄的犬吠。   房里众人脸色俱是一变。油灯嗞嗞作响。李越细聆一阵,只听又是一长一短两声犬吠,才展容笑道:“是自己人。”   厉单灰眉一扬,双目煞气闪现,“还约了旁人来?”   李越赔笑道:“是这次总堂把‘砚墨斋’的顾大总管和戏班子的丁老板都约了过来。”只听楼下传来了两声轻微的拍掌声。   厉蕉红厉声道:“他们也来?!”   李越道:“我有弟兄守在外面,错不了的。”   忽听五下连续的敲门声,然后是笃的一响。   李越开门,烛光一晃,房里走进数人。两个人走在前面,身后左右贴跟着两个人,仿佛生怕别人摸去他们所保护的人身上一块玉似的。这后面四个人,两个是书生模样,但眼光流露出来的不是文气,而是杀气。这两个人护着一名锦衣中年人,这中年人留了两撇小胡子,长得福福泰泰,像个殷实商贾,眯着两只眼睛,笑嘻嘻的。他身边是一个白净脸蛋、双眉高挑的青年。两人同时但并非并肩地走了进来。这青年后面,有两个人,像幽魂一般贴近他,腰襟上都系有鱼皮防水囊,一看便知是发放暗器的好手。   这两人一见厉氏兄妹,即拱手道:“厉老大、二妹子,别来无恙?”   厉单兄妹也拱手说了几句客气话,李越招呼众人坐下,厉单劈口就说:“看来,今天总堂可是大阵仗得很,不然,也不致同时惊动文房四宝‘砚墨斋’的大主管顾寒林和戏班行的大老板丁瘦鹤了。”   那锦衣商贾顾寒林笑着拱手道:“好说,好说,我只是个帮闲角色,厉兄和二妹子,还有这位丁老弟,才是总堂底下的红人。”   那戏班老板丁瘦鹤却并不客套,双眉微蹙,有些忧虑地道:“今晚的事,还是小心些好,我接到报告,‘金风细雨楼’的薛西神也来了这一带。”   厉单兄妹失声道:“果然是他!”   顾寒林即问:“你们见着他了?”   厉蕉红道:“今天,咱们收拾家伙,回到这里,路上碰到一个人,很像这个传说里的煞星!”   顾寒林的笑意马上全都不见了,寒着脸喃喃地道:“薛西神,薛西神,要是‘金风细雨楼’出动了这个西天神煞,可不是容易啃得下来的。”   丁瘦鹤脸有忧色,但说话却十分清脆好听,既柔和而又字字响亮:“要是薛西神来了,那么,午间在覃家宅子旧垣那十二名捕快命案,很可能是他下的手。”   顾寒林喃喃地道:“十二条人命,一伸手就取了下来,像撷掉一片叶子。”   厉单冷哼道:“我们可不是叶子。”   丁瘦鹤淡淡地道:“那也没啥两样。”   厉单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瘦鹤道:“就凭我们几个,还不致惊动得了‘金风细雨楼’里的‘西天神煞’。”   厉单一时发作不得,厉蕉红问:“那么他是为谁而来?”   丁瘦鹤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京城里,‘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已闹得紧,有一个人,已为薛西神专程赶了下来。”   厉单悚然道:“十二堂主赵铁冷?”   丁瘦鹤摇头道:“九堂主霍董。”   厉氏兄妹惊道:“霍九堂主!”   丁瘦鹤点首道:“听说今晚总堂来了三个人,霍董是一个,赵铁冷也是一个。”   厉单正想问:还有一个呢?忽听外面又是两声犬吠,只不过,这次比先前的可是急促得多了。   只见房中的人,神色全都凝重起来,厉单道:“是总堂的人到了。”说着要整衽相迎。   丁瘦鹤道:“未必。”   厉单本就瞧这人不顺眼,但“六分半堂”的要人将到,不便发作,只瞪了他一眼,丁瘦鹤道:“我也有人伏在附近。”忽听远处传来两声蛙鸣,丁瘦鹤这才舒容道:“果真是总堂的人。”要起身开门,神态比厉单还要恭敬。   顾寒林却伸手一拦。   他身后两名书生,一晃身到了窗前,一个推窗,一个摸出把火石刀碰敲一下,星火一亮,不久,只见远处黑暗里,也有星火一闪。   顾寒林这才展眉道:“确是总堂的人。”   厉单冷哼一声:“顾大总管和丁老板果然耳目众多。”   顾寒林绷着脸,“好说好说,今晚是总堂来使,不能不周全一些。”   厉单深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地问:“总堂还有一位来人,不知是谁?”   丁瘦鹤不由自主地有些不安起来,随口应道:“可能是……”还未说完,就听到楼下传来的指掌声,就连在木柜里的王小石,这时也禁不住好奇。   他来这里的目的本来是想要知道这些残障的可怜人,为何会遭人残害,不料却瞧上这一场热闹,连名动大江南北的人物赵铁冷、霍董,也将出现在眼前。   这时候,门上又响起了五急一缓的敲门声。   厉单兄妹、顾寒林、丁瘦鹤等一齐整衽站近门前,由李越开门。   门打开,没有人。   李越奇道:“怎会没人?”王小石在柜缝里细看,只见烛光微微一晃,房里便多了三个人,像落叶从窗外飘进来一般,无声,无息。   三个人。   一个枯瘦秃顶的老人,银眉白髯,一双手全拢在袖里,似乎手里握着什么珍宝一般,不容他人看见。   一个冷硬如铁的人。   他的脸是四方形的,身材也是四方形的,连手也是四方形的,整个人就像一个箱子。   铁箱子。   另外还有一个人,一进来就似有意无意,往王小石这儿看了一眼,刚刚好正跟王小石的眼光对了一对。   王小石一震。   那人就是日间所见那个仰脸看天的人。   这时候他不看天。   他看烛火。   烛火闪在他眼中。   他的眼神是亮的。   他的眉是飞扬的。   他的人在房里一站,烛光仿佛只为他一人而亮,但他又洒脱得连烛光都沾不上他的衣衫。   ──他是谁呢?   这时候,那一干武林人士当然也发现房中已多了三人。   “赵堂主。”   “霍堂主。”   却没人去招呼那第三个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人也悠然自得,不以为忤。   赵铁冷清了清喉咙,也不坐下来,就用沙哑的声音道:“今天,总堂召集大家来,是要问三件事,要你们办三件事。”   厉单等人全毕恭毕敬地道:“请堂主吩咐。”   赵铁冷道:“厉单,我叫你把名单上的人全抓来,把他们全变了形,你可都有照做了?”   厉单道:“名单上四十二人,已拐到了十九名,有的阉了,有的割了,总而言之,照堂主的吩咐,保证他们变作侏儒或丑物,保管教他们爹娘认不出来,他们自己也说不出去。”   赵铁冷道:“很好,闻巡抚的独生子已抓起来了吗?”   厉单立刻点头道:“已到手了。”   赵铁冷道:“你找人通知那姓闻的,如果他仍偏帮‘金风细雨楼’的人,我们就拿他儿子做猴儿当街耍把式,跟你班子赚银子去!”   厉单忙道:“赚银子不重要,我只按堂主的意旨行事。”   赵铁冷冷笑道:“赚银子也是要事。你们走江湖耍把式的,把人用沸水烫了,涂上蝎子粉,又或把人手脚反捆接一起,再踩断他的腰脊,卖解时就说是‘软骨童’、‘人球’,这种戏法我见多了,倒能博得路人同情,多投几文钱呢!只不过,你知不知道我为啥要你做这样的事?”   厉单忙道:“请堂主见示。”   赵铁冷道:“刚才便是我问你的第一件事,现在我告诉你第一件事:这是处罚!”他游目如电,迅速地看了场中每人一眼,“这些孩童的长辈,以前多是‘六分半堂’中人。而今因‘金风细雨楼’有朝廷高官撑腰,多投靠了过去,我们在未下手对付他们之前,先把他们的近亲狠狠地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日后再赶这些畸形人回去,让他们追悔莫及,我们才一一剪除。这足以吓阻叛徒。姓闻的巡抚收了‘金风细雨楼’一些暗红,就大肆缉捕我们的人,我们也要先拿下他的独子,看他还敢不敢再作恶?”   他又冷眼看了众人一会,道:“看还有没有人敢造反!”   房里没有人敢搭腔。   赵铁冷道:“丁老板、顾管事。”   丁瘦鹤和顾寒林躬身道:“在。”   赵铁冷道:“我嘱你们在戏班子和翰林里物色文武可造之才,可有消息?”   顾寒林忙道:“我早已着手留意,有几个人,功名不第,却志高才博,正要禀呈赵堂主定夺。”   丁瘦鹤也道:“别的班子有几个出色的武生,有一两个是从镖局里转过来的,我已把他们留在班子里了。”   赵铁冷严峻地道:“好,我们堂里,现在恰逢敌人扩张羽翼,正要招揽人才。我们是唯才是用,德行不拘。‘金风细雨楼’已控制了镖行和翰林,我们无法在这地头物色文武好手,便要你们多出力了。这便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二件事。”   顾寒林道:“能为总堂效劳,万死不辞。”   丁瘦鹤道:“为总堂分忧解劳,实在是我们的殊荣。”   赵铁冷道:“这倒没有叫你们去死,也没什么好光荣的。你们办事得力,就有升迁,办不成,就受处分,这是堂里的规矩,谁都一样。”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们知不知道有个薛西神来了这里?”   顾寒林道:“这数日来,我都听到报告,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来了湖北。”   厉单道:“我们今日在道上跟他碰了一面,要不要找人收拾他?”   丁瘦鹤道:“我倒知道他是住在繁昌街的河神庙里,只等堂主下令。”   赵铁冷忽然笑了起来。   霍董也笑了起来。   两人相视而笑。   赵铁冷一面笑着,一面拍了拍那青年的肩膀,笑着说:“老弟,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青年微微一笑,那一笑里蕴藏了许多潇洒与冷傲。然后赵铁冷跟众人道:“薛西神是‘金风细雨楼’苏梦枕苏公子身边红人,凭你们怎奈何得了他?霍堂主这次来,便是专门对付那姓薛的,这便是今晚两位堂主要告诉你们的第三件事。”   厉单、厉蕉红、丁瘦鹤、顾寒林、李越、沈七等只好赔笑,脸上都现出尴尬之色。   霍董笑着笑着,白银髯眉齐动,突然在笑声里一字一句地道:“伏着的人,听够了没有?还不给我滚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霍董虽然笑着,但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那句话让他们同时吃了一惊。   王小石也大吃一惊。   ──霍董发现了他?!   他正要硬着头皮现身,面对众高手的时候,霍董倏然自双袖里“拔”出双手,就像“拔”出了一双独门兵器!   这是一双奇异的手。   淡金色的手。   这手一拍在桌上,立即吸住了桌面。   桌子往上一翻,飞掷上屋顶。   这刹那迅若星火,除了王小石及时看清楚霍董一对怪手外,其他的人只见桌子像一只大雕撞上屋椽,而桌上的烛火,全都落在地上,整整齐齐地嵌在地板上,一根儿也不曾熄灭。   屋顶喀喇一阵响,桌子撞破了屋瓦。   然后就见到一道刀光。   像美丽女子在情人的诗句里圈下一道眉批的刀光。   悠远的刀光。   刀光淡淡,挟风厉啸的楠木大桌,就化成八爿,像八只风筝,飞散而去,从中冉冉落下一个人。   这是王小石第一次看见这种刀光。   他第一次看见这种刀光的时候,这把刀是拿来砍碎一张桌子的。   霍董大喝一声,双掌拍在地板上。   众人以为这次可以看清楚他的双掌,但只见地板上的六支蜡烛,全迸射而上,飞击那如燕子般翱翔而下的人!   那一刀的刀意未尽。   刀色淡淡,如远山的望眉,夕照的依稀。   刀光过处,蜡烛霎时全熄,谁也看不到谁。   只有一支蜡烛仍亮。   蜡烛托在来人的掌上,像一只小蜻蜓落在荷叶上,不惊落一滴露珠,刀光映着烛光,烛光映在她温柔的脸上,刀光闪在她眸里。她落在众人的包围中。   轻盈若诗,悠美如梦。   这是王小石第一次看见温柔。   他第一次看见温柔的时候,全世界只亮着一支烛光。   一支只亮在她掌上的烛光。   很奇怪的,在这样的烛火下,王小石还没有看清楚来人的脸,就先想起一个人。   那个曾在人群里仰首看天的锦衣青年。   他想着那常仰首望天的人,他虽已隐身在黑暗里,想必也正在注视这个随着一片刀光、一朵烛光飘下来的人。 第04章 究竟是什么人  来人右手执刀,手掌托着蜡烛,烛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正是王小石在日间人潮拥挤里差点碰个满怀的年轻人。   依然是杏靥桃腮,烛光替她颊上添了一抹艳痕。   屋里灯火尽灭,就只她手上的烛光仍是亮着。敌人已在黑暗里围成一个铁桶似的圈子。   她的眼睛依然闪亮着晶莹的神采,只有兴奋之意,全无畏怯之色。   霍董叱道:“原来是个小姑娘,好刀法!”   来人听有人赞她的刀法,忍不住笑,忽听对方叫她“小姑娘”,柳眉一竖,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   她这句话一出口,本来在黑暗里仍为她刀法震住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霍董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你看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年轻刀客没好气地说:“当然是男的,难道还会是个女人不成?”   霍董学着她的口音,娇声娇气地说:“你当然也是个女的,难道还会是个男人不成?”说着还用手比了比胸部。   那女子气得一跺足,提刀逼前一步,忿道:“你们‘六分半堂’的人做的好事!伤残幼童,拐骗小孩,我要抓你们到衙里去!”   霍董退了一步,指着自己,眉开眼笑地道:“抓我?”又怪笑着向众人说:“她一个人?抓我们全部!”大家都笑了起来。霍董一面取笑着她,一面眯着眼睛直盯着刀锋,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这女子谈不上什么江湖经验,但刀法却一点也不含糊,先把她激怒了才好出手。   顾寒林顺着霍董的语气,调笑道:“你抓我们去干吗?”   丁瘦鹤歪笑着用手指着裤子道:“你抓,抓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难得小姐赏爱,请,请,请!”众人都故意大笑出声,笑声里全带邪意。唯独厉单不笑。他听出来人话里已识破他的所作所为,虽说自己是为“六分半堂”而卖命,不过一旦泄漏出去,还得要自己和弟兄们硬扛,所以打定主意:决不能让这女子活着出去!   那女子顿时寒了脸色。   烛光一晃。   霍董喝了一声:“小心!”   丁瘦鹤闪身急退,砰砰两声,把身后两人撞得飞了出去,但见他身形立定,腰腹之际的袍子,已裂开两道口子。   昏暗的烛光微映下,丁瘦鹤脸无人色,看着自己袍上的裂口,又看向那女子,再也不敢走近。   众人心中俱是大为震惊:人人在取笑这女子之时,都暗自提防,不料这女子刀法如此之快,明知她破脸便要出刀,却只见烛光一晃,丁瘦鹤差点就被砍为两截。要不是他一向长于轻功,说不定已不能站着说话了。   霍董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正待出手,却听赵铁冷冷冷地道:“你是苏梦枕的什么人?”   这回是那女子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跟大师兄——”自觉失言,一时顿在那儿。   赵铁冷点点头,道:“难怪你会使‘小寒山’的星星刀法。”   霍董失声道:“原来是近时武林中的天之娇女,‘小寒山燕’温柔温女侠。”   赵铁冷说话的声音好像金石碰击一般,铿锵有力,他看对方的眼光也冷似铁:“既然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今晚是别想活着回去了,你怨不得我们!”   那温柔女子仰了仰秀丽的下颔,道:“我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我这次赴京,正要代家师向大师兄问个清楚,为何要闹得这般满城风雨。不过,你们人多,我也不怕,你们在这一带做的好事,我正要找出罪魁祸首,你们谁都别想逃!”   霍董银眉一拢即剔,笑道:“我们谁都没有逃哇!”   众人跟着哄笑,但心下都防备温柔突然出刀,以免疏神间着了道儿。   顾寒林笑道:“难得温女侠肯自投罗网,眷顾我们,我们恭迎敬候还来不及哩!”   霍董道:“嗳,把苏公子的小师妹擒住了,‘六分半堂’近半年来可很少见着有这样的大功。”   他这句话一出口,包围的人已合拢了起来,随时一触即发,尤其厉单与厉蕉红兄妹,更是跃跃欲试。   丁瘦鹤因受一刀之辱,加上他个性本就好色,在烛光下一见男子装扮的温柔,还是有千种风情,黛眉如画,目若凝波,肤色更是欺霜胜雪,更想把她擒住,以雪前耻。   厉单、厉蕉红、丁瘦鹤还没有动手,笑态可掬的顾寒林却已先下手。   顾寒林动手的原因,为的是两个字:   立功!   他一听霍董的话,就知道这是个必争之功,不等旁人先有所动,他已一闪身从侧欺近,双掌十指在刹那间正要连下七道重手,准备一举制服温柔。   厉单兄妹、丁瘦鹤的功力,跟他本相去不远,顾寒林心生意动,尚未施展,三人也不甘后人,同时出手。   这四名各有造诣的武林好手,几乎是同一瞬间往温柔抢进。   四人看似同时进攻,但仍有先后之分,顾寒林最先动手,亦是最先见刀光。   他才一动,刀光已至。   他急退。   刀光倏没。   厉单是第二个发动攻击的。他的武功要比厉蕉红高上一筹,故虽是同时出手,毕竟他快上那么一些。   可是刀光第二个便找上了他。   刀光来得太快。   而且又太轻柔。   轻得就像一阵微风,柔得就像一抹月色,厉单能独臂挡四车,也会一力降十会,但遇上这么轻这么柔这么曼妙的刀法,一时也不知从何抵御。   他唯有退。   他一退,刀光已盯上厉蕉红。   厉蕉红想招架,但招架不及;想要闪开,但闪躲不及;想上纵,但上纵先要挨刀,只有连退七步。   厉蕉红一退,刀光迎上了丁瘦鹤。   丁瘦鹤曾领略过温柔的刀,心生惧意,出手自然要慢一些,一见前面三人都退,他想也不想,立即后退。   刀光连闪四下,疾地收回。   刀仍在温柔手中。   烛火仍在温柔掌中。   四名武林好手想围攻她,但谁先动谁就先遇上刀光,四人四刀,四人均无功而退。   温柔仍笑嘻嘻地望着霍董,看来她已镇住了大局。   王小石在柜缝中看见温柔俏美的神态,越看越爱,正要细看,一道背影忽然遮住了柜缝。   这时,他耳际里传来一个低而疾的语音:“我一叫‘好’字,你就马上动手,制住厉单兄妹,其他全交给我。”   王小石一愣。   那背影颀长,正是那在白日里仰首望天的青年书生。   温柔一招就逼退了四人的进侵,颇觉扬扬自得,忍不住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得意神情来。   赵铁冷仿佛连视线也是四方的,对霍董道:“九哥,你的‘金手印’绝技看来可不能藏私了。”   两人慢慢移步,直至形成一前一后,与温柔对峙着。   温柔寒着脸,刀脊贴背,想必刀冷也透过她的背衣吧?温柔转立夜战八方式,叱道:“本姑娘可不怕你们。”   赵铁冷和霍董都笑了起来。   赵铁冷道:“九哥,这雌儿要是擒了,交给你发落,你才驯得了她。”   霍董也笑道:“你得瞧着点,她可有几下扎手的。”   赵铁冷笑问:“是时候了吗?”   霍董忽向黑暗中反问一句:“白兄看呢?”   只听那负手看天的锦衣青年负手看着屋顶道:“霍堂主已稳操胜券,何必问我?”   温柔气极,这几人的对话简直没把她瞧在眼里,正待发作,霍董眼神一烈,银眉一扬,猛然断喝一声:“动手!”双手漾起一阵炫目的金光。   温柔给这一喝,心头突地一跳,正要回刀防守,倏觉左手掌心一疼,心神骤分,霍董已闪电般地伸手抓住了她的刀。   温柔刀锋一转,她手上这柄星星刀,削铁如泥,绝非凡品,霍董几制之不住,变成双手一拍,以一对肉掌夹住单刀。   就在这时候,那青年书生蓦地喝了一声:“好!”   同一瞬间,赵铁冷已在温柔背后出拳!   双拳虎虎,同时击出!   温柔对敌经验毕竟不足,霍董静待她手中烛烧融,热蜡流及掌心,温柔一痛之际,霍董把握这分神的刹那,已控制住她手中的刀。   赵铁冷的拳便可趁此取她的性命。   赵铁冷的拳击向温柔。   温柔花容失色。   那一对拳头,却越过温柔的耳际,一拳击在霍董脸上,另一拳击在他胸前!   霍董的脸突然裂了,同时在吐血!   温柔一声惊呼,眼前的人脸骨突然碎裂,把她吓得腿都软了。   拳风太烈,连烛火也一晃而灭。   当烛火再燃起的时候,砰的一声,一人跌出房门,趴在地上,那人正是顾寒林。   房里的一切,都起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烛火落在青年书生的手里。   书生的神情,依然是冷傲而悠闲,仿佛眼前所发生的事,跟他全无纠葛一般。   地上倒了不少人。   顾寒林、丁瘦鹤、厉单、厉蕉红、霍董以及他们带来的所有的人,都倒在地上,如果说有分别,厉氏兄妹只是穴道受制,而不像其他的人一般,都在刹那的黑暗间莫名其妙地丧失了性命。   霍董死了。   霍董是死在赵铁冷的一对铁拳之下。   霍董在全力对付温柔之际,他兄弟一般的战友赵铁冷却趁机把他格杀。   就在霍董倒地、烛火忽灭之一刹那,锦衣青年的身形倏东忽西,顾寒林、丁瘦鹤,以及另外十二名在房中的人。全在要穴上着了一指,其中顾寒林已推开了房门,但后颈中了一指,萎倒于地。丁瘦鹤半身已掠出窗外,但背心吃了一指,半身挂在窗棂上,再也不能稍动分毫。   王小石看去:场中站着的是赢家,倒地的是输者。赢的人谋而后动,蓄势已久,也有的赢来糊里糊涂,莫名所以。败的人都再也站不起来,有的还失去了生命。江湖上的成败,莫非都是在起落之间?王小石只听在黑暗里有一股倏忽隐约的急风,然后便是人倒地的声音,烛火亮时,再看锦衣青年仍负手旁观,意态消闲,就像压根儿没动过手一般。   王小石却知道他不但动过手,而且这人才是高手,下的是辣手。   王小石也不知怎的,听了锦衣青年背着他吩咐的那句话,他再一听到“好”字时,便不由自主地做他所指示的。   不过,他只是蹿出去,认准了方位,制住了厉氏兄妹,却并没有杀了他们。   他虽然制住了两人,但眼前的局面他仍没弄清楚:究竟赵铁冷为什么要杀霍董?锦衣青年又是谁?那自天而降的温柔,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赵铁冷拍了拍手,像要抹去手掌上沾着的血迹,游目巡看四周,仿佛他的目光也是四方形的,游转过来的时候要转成直角,所以眼色深缓而凌厉。   然后他仿佛很满意地对锦衣青年道:“总算都解决了。”   锦衣青年微笑道:“都解决了。”   赵铁冷用手向王小石指了指,王小石注意到他抬肘、屈指,每一个动作都成直角,看来就像一个木制的人在动作,“这人是谁?”   锦衣青年也微笑着向王小石看了看,道:“现在还不知道,等一下就知道了。”   赵铁冷平板的眼色里似也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他很有用。”   锦衣青年淡淡地道:“有用的人一向不怎么愿意为人所用。”   赵铁冷缓缓转头,道:“有用的人不被人用,等于无用。”   锦衣青年道:“无用之用,方乃大用。”   赵铁冷道:“白兄,惭愧,对阁下,一直都是大才小用,怀才未遇啊。”   锦衣青年一哂,笑得甚是潇洒,只道:“我现在却为一百两银子所用。”   赵铁冷忙向襟里掏,“省得省得,白兄那份,我多赠五成。”   锦衣青年接过三张银票,用烛火照了一照,拢进袖里,笑说:“谢了。”   温柔左看看锦衣青年,右看看赵铁冷,再看看王小石,觉得好像没有人发觉她的存在。她跟踪这一群卖解人在此聚面,然后被识破现身,正要一试刀锋,力斗群魔,一失神间几为敌所趁,不料在蜡烛一灭一明间,多了一地的死人,究竟谁是敌?谁是友?连她也分不清了,只知道自己不再是场中举足轻重的角色。   这一思忖之间,不禁叱道:“你们是谁?干什么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铁冷和锦衣青年互望了一眼,笑了起来。可是,温柔所问的问题,也正是王小石心中的疑问。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忘了温柔的问题里也包括他。   他只知道自己的问题里也包括了温柔。   ──她是谁呢?   ──她又是来干什么的? 第05章 人杀人   赵铁冷笑道:“外面还有些余波,需去收拾清理。”   锦衣青年笑道:“十二堂主请。”   赵铁冷拱手往门外走去,锦衣青年又道:“不,该是赵九堂主了。”   赵铁冷眼神里掠过一丝喜意,嘴里却道:“这要看有没有命当这个九堂主了。”说着便走了出去。   剩下温柔和王小石你望我,我望你。王小石越看对方越觉俊俏,温柔越看对方越觉不解,只有锦衣青年,谁也不望,悠然负手,看着一地不能动弹的人。   温柔秀颔一扬,向王小石叫道:“喂!”   王小石指指自己的鼻子,“你叫我?”   温柔没好气地道:“当然是叫你。”   王小石又指指自己的心口,“你叫我?”   温柔看他傻兮兮的样子,越发板起脸孔,“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的?你究竟帮哪一边的?”   王小石一时也不知道先答哪一句好,只好第三次指着自己。“我……”摊摊手道,“我也不知道。”   温柔气得把刀舞得霍的一响,隔了五尺外的王小石的衣袂也给这一股锐风带得动了一动,但锦衣年手上的烛焰却晃也没晃。王小石留心起来了,温柔却全然未觉,只顿足叱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戏弄本姑娘!”   王小石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便向锦衣书生拱手为礼,锦衣书生也点了点头,算是还礼。王小石道:“这位兄台,请了!”   锦衣青年微笑道:“不必客气!”   王小石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锦衣青年还未答话,温柔已抢先道:“这还用问,他姓白。”   锦衣青年目光微注,“哦”了一声,反问道:“白什么?”   温柔把刀一收,插回背上的紫鞘枣红鲨鱼皮套里,叉起双臂,噘嘴忿道:“我管你白什么,快快从实招来,你为什么要杀人?跟他们可是同一伙的?”   锦衣青年笑道:“既然我姓白,你问了也是白问。”   温柔气得又要拔刀。   王小石忙道:“阁下大名,还望赐告。”   锦衣青年也不敢怠慢,说道:“贱字愁飞,还未请教阁下大号。”   王小石心中暗忖:白愁飞,白愁飞?自己初涉江湖,对一切武林中有名人物都有留心,但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难道是武林中新起的人物?以他的身手,恐怕绝对可以跻身于一流高手之中,怎么这般默默无闻?口中却道:“在下姓王,叫小石,帝王的王,大小的小,石头的石。”   白愁飞本满口想讲几句“久仰”的话,但一听“王小石”这三个字,也从未听说过这一号人物,只把话缩回肚里去,说道:“阁下出手好快,你制住厉氏兄妹的手法,似非中原武林五教七家六门十三派所传。”   王小石也道:“白兄的指法更精,只不过这些人未必都该死,何故把他们全都杀光呢?”   白愁飞咳了一声道:“若让这些人有一个活回去,你、我、赵堂主,无论天涯海角,无一不死在‘六分半堂’手下。”   王小石道:“可是,他们之中也许还有好人,无心犯错,这一杀岂不造孽?”   白愁飞道:“我不杀人,人就杀我,就算杀错,也不放过,何况这些人作恶多端,无不该杀。”   王小石道:“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要活下去,他们也要活下去,我们以这样的借口就杀他们,有一日,他们也以这般借口杀我们,不知白兄以为如何?”   白愁飞冷笑道:“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有日我落在他们手里,无论他们有没有理由,要杀总是要杀的,该死的总是该死的,我也不怨人。”   王小石正色道:“可是,如果你不杀他,他也不杀你,彼此岂不就可以相安无事了吗?”   白愁飞反驳道:“不过,只要有人的地方,人和人在一起,就在所难免要杀人,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有的杀是见血的,有的杀是不见血的。有的人杀人是笑着杀的,杀人是他的乐趣。有的人杀人是流着泪杀的,杀人是被逼的。有的人不杀人,但做着比杀人更伤人的事。有的人活下来就是给人杀的。你说的那个世界,那只是你心里想的,不存在于这世间里的。”   温柔忿忿道:“你们口口声声杀人的,究竟我是不是人?”   温柔已经忍了很久。在她而言,已经是忍耐到了极限了,忍得连她也佩服起自己的耐性来。她在小的时候,因娘亲和奶妈不肯买给她一个廿八角七层走马花灯,她啕哭得把全中元灯市的人都聚拢来看她。有次她在家里要抓回一只飞出鸟笼的画眉,足足打破了家里十一件古董、抓破了六张名画,还打碎了祖父心爱的波斯天罗水晶镜,吓得她两天两夜不敢胡闹。   还有一次是她把爹爹的官印当做石子拿去打小黄犬,官印碎了,爹爹责打她,她一气,一日一夜没吃饭,先是惊动祖父,再惊动祖母,然后惊动大伯父,最后是娘亲,把爹爹骂了一顿,几经艰苦,几次托人,几番哄她,才让她破涕为笑,肯吃饭了。当她吃第一口饭的时候,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就算是上了小寒山之后,同门对她,也礼遇有加,师父对她也一样疼惜,有时虽也因督促她勤加习武,斥责几句,但都不会重罚。师兄弟里,除了一早就艺成下山的大师兄,莫不对她神魂颠倒,就算她遇上的武林高手,无不对她倾心讨好,爱护回让,温柔可以说是一向娇宠惯了,也骄横定了。   没想到,眼前这两个男人,却全似没把她瞧在眼里:那姓王的倒还有两颗乌灵灵的眼珠往自己身上瞟,那姓白的,简直就不是人──至少不是男人!   温柔忍不住了,叫了一声。白愁飞和王小石倒是一愣。   他们一见面打开话匣子,竟然就争辩起来,这连他们自己也是始料未及的。   白愁飞笑道:“你放心,我们知道你是很有名的侠女,好打抱不平,行侠仗义,是‘小寒山派’女掌门人‘红袖神尼’最小而最宠的女徒,温柔温女侠,是不是?”   温柔诧异地道:“呵!你是怎样知道的?”   王小石趁机说:“白兄,这里的情形,我也弄迷糊了,还烦相告,以开茅塞。”   白愁飞反问道:“你听过‘六分半堂’啰?”   王小石道:“从一路来到刚才,都听说过了,‘六分半堂’是京师里拥有最大实力的帮会。”   白愁飞又问:“你听过‘金风细雨楼’吧?”   王小石点点头道:“那是天子脚下,黑白两道奉为第一把交椅的组织。”   白愁飞这才说道:“坏就坏在:一山不能藏二虎,不允许有两个第一。究竟谁才是第一?‘六分半堂’雄霸武林廿六年,自然不能任由‘金风细雨楼’的势力坐大。‘金风细雨楼’崛起奇快,势不可挡,当然要把‘六分半堂’取而代之,于是乎,”白愁飞指了指地上的死人,“还是老规矩,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强胜弱败,适者自存。要分成败,就得开始死人,这一批死人,既不是第一批,也决不是最后一批……”   王小石不想白愁飞再说下去,便问:“刚才那位赵九堂主不是‘六分半堂”的人吗?”   白愁飞道:“他?”不禁笑了一笑,扬声问:“赵堂主,这话是不是由你作答?”   只见那四四方方的赵铁冷像一口木箱般地推门而入,老老实实道:“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呢?”看他老实忠厚的样子,跟他刚才下的毒手完全联想不起来。   王小石道:“我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无名小卒。”   赵铁冷双目直视王小石,“想不想富贵?要不要功名?”   王小石毫不犹豫就道:“想,要。”   赵铁冷道:“你有好身手,你跟我,自会有出息。”   王小石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跟你?”   赵铁冷道:“我是‘六分半堂’的十二堂主,单凭这个职位,别人想在我手下做事,唯恐求之不得哩!”   王小石冷然道:“可是跟你做事的人,都被你杀死在这里。”   赵铁冷道:“现在的局面,你都亲眼目睹,最好你能识相一些,我还要回‘六分半堂’,你看我会不会让你活着出去把事情张扬开来?”   王小石反而笑了,“你要杀我灭口?”   温柔一听有麻烦事,巴不得凑上她一份,走前一步,一副勇者无惧的样子。   “我也在旁边听着见着了,你把我一并杀了灭口吧。”   赵铁冷居然笑嘻嘻地回头,脸上有恭谨之色,“温女侠,我说谁都能杀,就是你杀不得。”   温柔一愕,不禁问:“为啥我杀不得?”   赵铁冷笑道:“我杀了这么些人,难道温姑娘还不了解我是为令师兄卖命效忠吗?”   温柔失声道:“你,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白愁飞怪有趣地看着温柔,又相当无奈地望了望王小石,“这么说,你今晚要生离此地,只怕非要亮点本领出来不可了。”   赵铁冷向温柔温和地道:“‘六分半堂’的人也有在我们楼里卧底的,但究竟是谁,有的已找了出来,有的还在暗中。自来两军交锋,无所不用其极,看谁本领高强些而已,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遂转向王小石道:“你听清楚了?”   王小石道:“听清楚了。”   赵铁冷道:“你既已识破我的身份,白愁飞这人我虽无深交,但我信得过他。温女侠是自己人,我不能杀她。就只有你……”   王小石脸不改容地道:“就只我知道,你不只是赵铁冷。”   他此语一出,连一向沉着的赵铁冷也霍然变色,疾地跨前一步,喝道:“你说什么?”他这一喝,烛焰一吐,他脚下所立之处,木板吱咿作响,仿似势将断裂。   王小石望定赵铁冷,说道:“你不是赵铁冷,你其实就是薛西神。”   赵铁冷脸色赤涨,双拳紧握。温柔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说着瞥见赵铁冷的脸色,宛似庙里的四大金刚,怒目愤容,不禁有些微悸。   王小石却很有趣味似地望着赵铁冷,说道:“我说对了,是不是?”   赵铁冷海碗大的双拳缓缓握紧。   空气里充满了炒栗子的声音。   赵铁冷太阳穴、颊额上的四道青筋,一齐凸现出来,瞪住王小石,也问了跟温柔同一句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王小石笑了。   他向白愁飞笑。   白愁飞倨傲冷漠的眼神,忽然有些变了,变成有一种奇异的温暖,但这变化一闪而逝,他又回复到那悠然自得、漠不关心的神态,忽叫了一声:“赵堂主。”   赵铁冷忽然回头:“什么事?”   白愁飞问:“外面的事,都解决了吧?”赵铁冷不知白愁飞何故在此时此际而有此一问,便答:“解决了。”   白愁飞问:“衙里的人几时会来?”   赵铁冷道:“顷刻就到。”   白愁飞又问:“那巡抚的独子呢?”   赵铁冷道:“就在柜里。”他正要问白愁飞为何要问他这些问题,白愁飞已道:“我刚才一共问了你几个问题?”   赵铁冷微微一怔,心下盘算,道:“三个。”   白愁飞摇头笑道:“错了。连现下这个,一共四个。有这四个问题,已教你怒气暂时平息了一些吧?你若在怒愤中,不一定能敌得过这位老弟呢!我见你是朋友,又慷慨给我银两,我才让你平一平气,敛一敛神呢!”   赵铁冷心中大怒,心念一转,全身放松,长吐了一口气,才道:“你认为我不敌这位朋友?”   白愁飞负手道:“我也不知道他的武功高低。”他顿了一顿,指了指脑袋,“不过,他的脑筋动得倒挺快。他见你既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混入‘六分半堂’,又听见九堂主霍董此来湖北为的是对付‘金风细雨楼’的薛西神,薛西神何许人也,谁也不知道。他目睹你杀霍董,便出语试你一试,你翻了脸,他便越发肯定。”   他悠闲地接道:“所以说,这秘密可以说是你告诉他的。我不想你连命都交给他。”   王小石忽然觉得手心有些冒汗。   他感觉到危机:如果白愁飞和赵铁冷联手,只怕,他今晚真不一定能活着离开这客栈,而很可能会跟地上这些人一般下场了。   温柔却亮着星目,眨啊眨的,不知她想通了没有,却又问了一句:“你才是薛西神,那么,午间那杀死捕快差役的瘦高个子又是谁?”   赵铁冷道:“我怎么知道。”   白愁飞望向王小石。   王小石道:“我也不知道。”   白愁飞笑了,笑起来的时候,很有狡猾的潇洒,“还好,毕竟有些事,是我们三个人都不知道的。”   他立即补充了一句:“这样子活下去,要有趣多了。”他还是没有把温柔算在里面。 第06章 一只酒杯·三条人命   温柔气煞。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会那么不尊重她,那么不重视她,那么不当她是个人物,甚至简直可以说不把她当人看。   她觉得很委屈。   她看见对方泰然自若、眉清气朗、洒脱自恃的样子,她就越发恨透了底。   白愁飞说道:“且不管那人是谁,但总是一个不可轻视的人物。”   赵铁冷向王小石道:“看来,你也是一个不能轻视的人物。来我这儿吧,我重用你。”   王小石和和气气地道:“你轻视我也好,重视我也好,反正那都不重要。我是我,我不会因你重视而重要起来,也不会因你忽视而自轻于世。‘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斗争,谁胜谁负,我也不想过问。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正色问:“你是不是为了破坏‘六分半堂’的名誉,所以故意要这些江湖卖解的、戏班的和商贾净干些伤天害理作孽的事?”   赵铁冷道:“‘六分半堂’要维持这样大的局面,养活这样多的手下,暗地里做的是什么买卖,人尽皆知,本用不着我加这把劲。但‘六分半堂’在湖北向有清誉,实力高涨,效死的武林好汉极多,我不用此计,怎能教一向跟雷损有勾结的巡抚大人,改弦易辙,致而清除‘六分半堂’的势力,另行结纳苏公子?厉氏兄妹、姓丁的和顾寒林一向不干好事,再加这一闹,又来个全军覆没,‘六分半堂’便要在湖北这地头连根拔起。”   王小石皱眉道:“那这些人真是枉信你了。”只见厉单、厉蕉红在地上,一副忿忿的神色。   赵铁冷冷笑道:“枉信我的是雷损雷总堂主,这些人只是枉死而已。”   王小石道:“这女的还有点人性,罪不至死。”   厉蕉红穴道虽然被封,但咬牙切齿瞪眼睛地骂道:“姓赵的,我呸!我不管你姓薛还是姓赵,你这王八羔子,干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厉单却喝了一声:“妹子!”软声央告道,“赵堂主,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兄妹俩的狗命吧!以后做牛做马,任你差使,决不生二心。”   赵铁冷道:“做牛做马,阎罗殿里也有这职守,下去做也是一样。”   厉单仍哀告道:“赵堂主,今晚的事,我决不泄露半字,要是说出一言半句,管教我姓厉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赵铁冷道:“你就是不得好死。”   厉蕉红怒道:“死就死,求饶作啥!”   厉单慌忙叱道:“妹子,你再要乱说话,得罪赵堂主,我可不能理你了。”   厉蕉红大声道:“哥,你死心吧,看今晚模样,岂有我俩活的份儿!”   赵铁冷笑道:“厉蕉红,你大着嗓门,想把事情嚷嚷开来不成?可惜,这店里上上下下,全换了我的人。不是我的人,都杀得一干二净。”   王小石惊道:“什么!你连那些残障的人也杀了?”   赵铁冷哈哈一笑道:“这倒没有,那些人是给官差领功,当做‘六分半堂’的滔天罪证!”   王小石这才放了心,问道:“柜子里有个箱子,箱子里是闻巡抚的独子?”   白愁飞笑答:“这是薛西神安排这个局的引子,没有他,闻巡抚和一干狗官,不一定会改弦易辙,而今‘六分半堂’连闻青天的公子都敢动了,自然翻脸成死敌。”   赵铁冷走过去,双手一伸,劈开木柜,拖出一口箱子,沉腕一拗,咯噔一声,锁被拔去,赵铁冷一脚踹开箱子。   一个秀眉秀鼻、嘴唇单薄的儿童,蜷伏在箱子内,像陷在沉梦里不能醒来。王小石一看,便知他已中了迷药,身上倒没什么异样,想来还未遭毒手,同时也明白,难怪在黑柜子内有这般宁定匀慢的呼吸。   赵铁冷更显出宽平的神态,“这次,闻大人、羌参军等一定十分满意。”   白愁飞道:“想必苏公子也对你更加满意。”   赵铁冷笑道:“其实全仗白兄相助。我还有一桩天大的事,办成了才算大功告成。”   温柔忍不住道:“胡说,大师兄不会是这样的人,不会叫你这种人干出这些事!”   赵铁冷不去理她,转首看了看地上的厉氏兄妹一眼,然后向王小石道:“你再考虑考虑,我收拾他俩后,再来听你的好消息。”   王小石道:“不必考虑了。”   赵铁冷目光一凝,“哦?”   王小石道:“我已经决定了。”   赵铁冷展颜算是一笑,“总算你知情识趣,大有前程。”说着走向厉蕉红。   王小石横闪一步,拦在厉蕉红身前,一字一句地道:“今天死的人已经太多,我不想再见到人死,何况,这个女匪首并不该死。”   赵铁冷双目凶光暴现,讥刺地道:“她不该死?她生平作恶多端,正是恶贯满盈,你来护花不成?”   王小石道:“刚才我的决定便是:今天决不让你再杀人。”   赵铁冷退了一步,望定王小石,一连点了三次头,都说:“好,好,好。”   王小石仍面对赵铁冷,眼珠却向白愁飞转了一转,道:“白兄,你帮哪一边?”   白愁飞抱臂退了七步,道:“我跟你今晚是第二次相见,跟赵堂主也不过见过四次,跟他的买卖已告一段落,你和他都是我的朋友,我谁也不帮。”   温柔嗖地跃到王小石身边,愤慨地道:“我帮你!”   话未说完,赵铁冷已经出手。   温柔恰好挡在王小石的身前,遮去了他的视线。   赵铁冷双拳飞击,一脚钩跌温柔。   温柔一跌,拳已到了王小石的脸和部分胸膛,王小石已来不及避开闪躲!   赵铁冷知道自己又要多杀一人了。   在他眼中,王小石已经是个死人。   他并不怕苏公子责怪。   因为以他所立的功,再加上明天的行动,那都是羡煞同侪的功劳。苏公子一向赏罚分明的,只把苏公子的师妹绊那么一跤,那是不必负任何后果的事,他又不会连她也杀了!   他甚至觉得有些惋惜。   王小石是个人才,他看得出来。   既然人才不为他所用,不如先送他进棺材!   他等待听到王小石的骨碎声。   脸骨碎裂的声音跟胸骨碎裂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脸骨较实,胸骨较闷,比起来,还是肋骨碎折的时候要脆利一些。   不过脸骨碎折则更刺激。   赵铁冷打碎过太多人的胸骨了,所以他喜欢打敌手的脸。   就像他打在霍董的脸上一般。   把一个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相交多年的人的脸骨,和着惊疑及不信一齐打烂,对赵铁冷而言,是件刺激加上愉快的事。   他果然听到骨折声。   不是脸骨,不是肋骨,而是腕骨。   是他自己的左手手腕发出来的声响。   清脆悦耳。   “噗”的一响。   王小石右手还是搭在剑上。   剑柄占剑身的三分之一长,剑镶略圆,剑鞘古雅,看不见剑身,但剑柄却微弯,缘头呈刀口状,发出一种淡如翠玉的微芒。乍眼看去,像是一把刀、一柄剑连在一起。   可是王小石未曾拔剑。   他也没有闪躲。   他的左手掌沿准确、迅捷地切在赵铁冷的左手腕上,“噗”的一声,那手腕就软垂下去。   王小石五指一撮,抬腕叼住赵铁冷的右拳。   赵铁冷突然收手。   他狠狠地盯了王小石一眼。   然后他用右手扶着左手,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掌声。   白愁飞拍掌。   “好武功。”白愁飞衷心地道,“我知道你武功高,却不知道居然还可以不动剑,就伤了他。我还妄想可以从你剑法中觑出你的师承。你有意要留他一只手腕,不然,他就只剩下一对脚用来逃跑。”   温柔听不明白。   因为她看不清楚。   动手那一瞬间,太快了。   “其实你这样做,对赵铁冷只有好处,”白愁飞道,“他若像个没事的人儿,你想精明如雷总堂主,会不生疑窦吗?这倒让他顺利领功了。”   “像他那么深沉的人,就算我不伤他,他也会故布疑阵,来自圆其说。”王小石道,“我只是不喜欢他为达到目的,杀太多人,造太多孽,我只想教训教训他。”   “其实今晚杀人最多的是我,不是他。”白愁飞笑笑,望着他道,“这样就够你一辈子忙的了。”   王小石摊摊手道:“我还年轻,我不在乎。”   温柔一双剪水的秋瞳,溜去看看白愁飞,又溜来瞧瞧王小石,只说:“怪人,怪人,一屋的怪人,一地的怪人,一对怪人。”   白愁飞挑着眉问:“温姑娘又何以到这怪人的地方来?”   温柔以为白愁飞是正正经经地在问她,那至少让她有被重视的感觉,便舔了舔红唇,两颊的小酒涡忽隐忽现,道:“我师父和爹,要我到京城去助师兄,我一路玩赏着来,听说这儿拐带小孩,闹得很凶,连几员大官的儿女也失踪了,好不容易才查得线索,赶到屋脊上伏着,就这样──”   白愁飞打趣道:“就这样给人掀了下来。”   温柔玉手往纤腰一叉,瞋目嗔道:“嘿!掀我下来?本姑娘要是──”   王小石突然叫道:“小心!”   只听嗡的一响,窗棂格的一声。   温柔只觉发上一凉,一人飞扑而至,温柔在千忙百忙间,一时也忘了是什么招式,攻出了七八招,那人一张手把她搂了下来,伏到地上去。   烛光顿灭。   烛光未熄前一瞬,另一人已在叱声中纵上屋顶。   时月已偏西,月色如银,恰自屋瓦上那一个破洞洒下来,房内不致全黑。   温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还是压着她。   一阵强烈的男子气息。   温柔本来还在挣动,正要破口大骂,忽然也懂事起来,静了下来。   上屋顶的人又似一阵烟飞落回屋里来。   温柔觉得这个人的身法比幽灵还轻。   那和身覆罩着她的人也一跃而起。   温柔一度觉得自己跌入了山的怀抱里,可是那山又离开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那幽灵般的锦衣人已点亮了烛光。   今晚,房里的烛光,已经熄灭过三次。   第一次,是温柔的自天而降,刀劈烛光,陷入了众人的包围里。   第二次,是大变遽生,赵铁冷和白愁飞几乎杀了一屋子的人,还冒出了个王小石。   这是第三次灭烛。   烛光再燃起的时候,又是怎么一种景象呢?   温柔忽然觉得:每一次烛光重亮,都像掀开重重的夜幕,以一双温柔的手,唤起自己的再一次苏醒。   那么,烛光初亮的时候,蒙蒙晃晃,算是曙色、黎明,还是醒之边缘?   杯子。   王小石在看一只杯子。   杯子并不奇怪,一地都是或碎裂或完整的杯子。   但这只杯子是嵌在柱子里的。   杯口已全打入柱里,杯底仍露出半分不到的一小截。   这杯子也没什么特别,同样是白瓷青花镶边,是平常人用的酒杯。   杯子是瓷造的,瓷是极其易碎之物,这一只杯子却整个嵌入木头里,杯子连一丝裂痕都没有。   如果有奇特之处,是杯沿仍压着几绺乌黑的发丝,一小片白布,还有一点点血迹。   温柔忽然聪明了起来。   她终于弄清楚了:   护她卧倒的人,是一向满不在乎的白愁飞。   飞上屋顶寻敌的,是那个有些傻乎乎的王小石。   她不禁撩了撩发鬓,就看见白愁飞好像个没事的人儿般问:“人呢?”   王小石仍凝视着杯子,“走了。”   白愁飞又问:“是谁?”   王小石的眉头依然不曾舒展,“人影一闪,有点高,有点瘦,看不清楚,追不及。”这次轮到白愁飞心中一凛:以王小石的轻功,尚且追不上来人,看来敌人的武功也真非同凡响。   温柔望着白愁飞的侧脸:他的鼻子高而匀地突露出来,眼眶深深地低陷了下去,眉骨又高高地耸了起来,那好像是一个塑像的侧脸,然而他,竟然是全没在意的样子!   温柔越发恨了起来。   可是她就算再恨,也明白了一件事:有人暗算他们!   杯沿的发丝,是自己的。   压着的白巾,是白愁飞头上方巾的一角。   王小石的左眉之上,有一抹细而鲜艳的血痕。   ——那用一只酒杯下手暗算的人,竟能从这样的一个角度,要一杯暗算三大高手!   温柔当然也把自己列作高手。   就算她再高估自己,这回也决不致低估来敌。因为这小小的一只杯子,的确是差一些儿就要了在场三人的命!   白愁飞喃喃地道:“好一只杯子。”   王小石用手指碰碰杯底,像生怕惊醒一位自己心爱的人似的:“用杯子做暗器的人,不知会不会也使得一手好枪法?”   王小石这么一说,白愁飞就是一震,道:“莫非是他?”   王小石和温柔同时问:“谁?”   白愁飞忙道:“一个人。”   王小石用手指往眉上摸了摸血迹,又在嘴里吮了吮,忽喜道:“哎呀!”   这次轮到白愁飞和温柔一齐问:“怎么?”   王小石喜滋滋地道:“我的血好甜!”   白愁飞没好气地道:“你告诉蝙蝠和吸血女鬼去吧!”   温柔粉脸含嗔啐道:“你拐着弯儿骂我是吸血女鬼?”   白愁飞笑道:“那我岂不是在骂自己是瞎眼蝙蝠?”   三人都笑了起来。   在笑声中,白愁飞笑意不改,却仍把话吐了出来:“又有人来了。”   王小石接道:“这回来的可不只是一个。” 第07章 千种流云的梦·梦里的人   温柔一听,柳眉一竖,又要拔刀。   白愁飞忙道:“这次来的是官衙方面的人。”   温柔一愣,第一个反应就是:“抓我们的?”   白愁飞笑道:“你犯了法不成?”   温柔又怔了怔:“是来抓他们的?”   王小石解释道:“这想必是赵铁冷原先安排好的,不过这班衙差官兵一来,此地是不能再留了。”   白愁飞道:“所以还是走为上策。”   只听一阵阵犬吠声、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这次连温柔也听得分明了。   白愁飞笑道:“此时不走,尚待何时?”   三人互望一眼,王小石自屋瓦破洞拔起,温柔越出窗外,白愁飞则往门外掠去,就在这瞬间,白愁飞陡然用手指在酒杯底弹了一弹。   白愁飞这一弹,酒杯立即碎了。   碎成两半。   这两片碎瓷,一片射向厉单,一片射向厉蕉红,去势之疾,快逾电光!   王小石的人已明明升上了屋顶,陡听风声,身形骤沉,急坠至厉氏兄妹所伏之处,头下脚上,伸手一抄,竟抄住一片碎瓷!   另一片却咻的一声,直射了过去,王小石出手不及,衣袂还被瓷片划破一道口子,碎瓷钉入厉单的额上!   厉单闷哼一声,登时死去。   王小石忍不住心头一阵愤怒,“你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白愁飞悠然道:“你的心肠太软了!”   王小石听了更气,“这不是心肠软不软的问题,而是没有必要,何苦要杀人!”   白愁飞依然没有生气,“放了这儿其中任何一个,他日,这件事传了出去,雷损、苏梦枕都不会放过咱们的,你想,你这妇人之仁,划得来吗?”   王小石仍悻悻然。   只听温柔在外面嚷道:“你们两个在里面干什么,还不出来!?”   白愁飞似乎并不想与王小石再起冲突,只道:“这女子在外面这般大呼小叫的,大概非要把全城的捕快都引到这儿来不可。”   王小石看看地上的厉蕉红。   厉蕉红也吃力地抬首,两眼闪着强烈的愤恨。   白愁飞摊摊手道:“也罢,这女人我留着不杀,希望她能不枉了你的出手相救。”   说罢飞身出去。   王小石看看地上的厉蕉红,再看看地上东倒西歪的死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汹涌杂沓的人声马嘶已逼近了,王小石抛下一句话:“你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说罢,一脚把厉蕉红身上被封的穴道踢活,飞身掠出了窗外。   月光下,三道身影正在疾行。   白衣的是王小石。他衣着随便,长衫的颜色柔和得就像月色一般。   锦衣的是白愁飞。他身上的布料高贵而华丽,在月色下,反能衬托出一股逼人的华贵。   枣红衣的是温柔。枣红的紧身衣装,镶着细秀的绣金蝴蝶边子,玫瑰花色的护边贴在柔肩上,一双水灵的眼,一对坠金耳垂珠子,晃漾在白花瓣似的耳上,闪来晃去,还有一双清楚而秀气的眉毛。   就是这样,王小石忍不住要望她。   白愁飞也向她望去,嘴角旁似有一丝傲然不屑的笑意。   温柔知道他们在偷看她。   就算她的武功不比他两人高,但对于判别“是不是有人在看她”这一点,她自信是无敌的。   这一点,比起女人来,男人都像蠢材。   温柔特别高兴。她秀长含笑的眼睛,故意只看前面的路,仰着脸、微蹙着眉,尽可能多吸气再徐徐吐出来。这样,更可以把她笑中含愁的秀色,以及匀好的身段,这些优点都特别突显出来。这点很重要,要不然,温柔总嫌自己鼻梁略不够高,样子好像也不够庄重,而且她自觉长手长脚的,但胸部发育总跟嫂子、姨娘她们不怎么一样。   她心知这同行的两个男子禁不住要看她,不禁得意起来,脚下也利落得多了。刚才她追这两个男子觉得十分吃力,现在倒似是这两个男子在追她了。   她当然没察觉这两个男子是放慢了脚步在等她,就算她知道,也不会承认。   适才她掠出店子外,在灌林旁踏到了一具尸体:那是赵铁冷杀掉所有在外放哨的“六分半堂”其中之一人,温柔一时不慎,踩上一脚,惊得叫了一声,一时之间,箭啊、火光啊、吆喝啊,都往这儿包抄,要不是白愁飞和王小石一人一边,挟着温柔,一连十七八个起落,很可能就要和官兵厮缠在一起了。   温柔被拖着走,一口气都换不过来了,却还是嘴硬:“怕什么?我们既没杀人,又没放火,追上来我还要跟他们讨奖赏呢!”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不管她,照样挟着她飞掠。   此刻离官兵已远,三人才放缓下来疾行。   温柔掠掠云鬓,她知道自己这个姿势很温柔可爱。   白愁飞忽道:“你鬓边别的是不是月桂花?”   温柔摸了摸鬓边,把月桂花拧正了一下,嗔瞟了白愁飞一眼,道:“是呀,怎的啦?”白愁飞“哈”地一笑,跟隔了个温柔的王小石张扬地道:“我说呢!果然是月桂花。”   王小石不明所以:“月桂花?”   白愁飞喜气洋洋地道:“上次月仙和鸾喜头上也戴这个,我问过,那些小妮子都抿嘴光笑不说,现在一问,才知道是月桂花。”   王小石仍不明白白愁飞的意思:“月仙?鸾喜?”   “哎呀!”白愁飞道,“秦淮河上迎春轩、雅香阁,大大小小的婊子,十个中有七八人,头上都戴着这么一朵便宜又时兴的玩意儿,没想到……”   话未说完,温柔已嘟着嘴,抢在王小石和白愁飞的前面,身后留下一缕香风。   白愁飞向王小石挤挤眼,笑笑。   王小石摇了摇头。   白愁飞问:“你要上哪儿去?”   王小石道:“京城。”   白愁飞又问:“去做什么?”   王小石道:“碰运气。”   白愁飞笑了,“你可有朋友?亲戚?”   王小石道:“没有。”   白愁飞笑着问:“你去京城想做什么?想发财?要出名?”   王小石道:“我不知道,我有一身本领,而且心怀大志,总不能就这样白白虚度一生。”他想想又补充道:“不过,万一真要虚度,那也无所谓啦。”   白愁飞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也像你一样,有本领、有志气,但仍郁郁不欢地过了一辈子?”   王小石好半晌都没有说话,然后才道:“我总要试试。”   白愁飞笑道:“那很好。”   王小石反问:“你呢?”   白愁飞道:“我?我什么?”   王小石认真地问:“你也有一身好本事,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   “我跟你同路、同道。”白愁飞倦乏中带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傲,“我也是去京城,碰碰运气。我就是因为不想在‘六分半堂’的分堂主外围势力下讨饭吃,所以才干了一票结实的,捞了把银子,到京城去,再试一试可有容人之处。”   他顿了顿,才道:“人要想表现自己,一定要站在有光亮的地方。在黑暗里的鲜花,不如一支火镰。”   王小石喜道:“那我们可以一道走,路上不愁寂寞了。”   白愁飞笑道:“你当然不寂寞,只愁我在你有难的时候,就会飞掉了。”   王小石倒当真了起来,“哦?真的?”   白愁飞笑道:“我不是叫白愁飞吗?如果我叫白饿飞的话,就会在你闹肚子饿的时候飞走。”   王小石才明白自己太认真了,说道:“你在什么时候飞掉,我都不怨你,你只是不能再骗我,像刚才说过不杀人,却又──”   白愁飞笑道:“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王小石端详着他,忍不住道:“你笑起来的时候,倒不那么傲慢不可亲近。”   白愁飞也没想到王小石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口里却说:“谁要是整天都在脸上笑着,想傲也傲不起来。”   忽见一阵风袭来,温柔似一朵玫瑰般的脸靥,冲着他们面前就是一笑。“两个男人谈什么,谈得这般卿卿我我、咕咕哝哝的?”她见两个男人没有过来向她赔不是,但她又不想独自一人在月下的郊野走夜路,于是决定以伟大的胸襟原谅他们,倒了回来,又问:“你们猜,本姑娘要到什么地方去?猜到请你们吃糖。”   她对王小石道:“你先说。”   王小石只好道:“蒙古。”   温柔只好问白愁飞:“到你了。”   白愁飞认真地想了想,道:“秦淮河畔迎春轩。”   他们是到了河畔,不过当然不是秦淮河,而是滔滔汉水。   他们要乘舟赶一段水路,再上陆路,直驱京城,那少说也要十天半月的路程。   三人结伴而行,到了次日下午,来到南渡头,三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相互调侃,倒是亲近了许多。王小石和温柔觉得白愁飞其实并非傲岸难近,但做事手腕非常,有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六亲不认。白愁飞和王小石都觉得温柔天真烂漫,任性妄为,但心地善良,好奇心强,性子倔得可以。温柔和白愁飞认为王小石平实诚挚,胸无成见,无可无不可,但有时认真得可畏,固执得难缠。三人无形中似乎了解了对方许多。   但也有一种感觉:三个人都觉得只了解对方一部分,还有一些难以摸索的层面,好像月的背面,是难以观察的。   ──究竟那是什么?   ──善?   ──恶?   人生里有一些朋友,可能因志趣相投、时势所促,结为知交,但在重要关头,对方真正性情的流露,可能令人错愕,可能令人惊疑,可能令你无法接受!   这说不定才是他们的真正本性。   一路榴花似火,槐柳成荫,远山近水,漠漠如烟。   到了渡口,他们租下一艘船,准备明早出发,白愁飞说:“我们从水路去,较舒适一些,反正我们并不赶路。行船的惯例是:顺风则行,逆风则泊。一般而言,只要不遇着逆风,对江酌月,写意得很。”   温柔却道:“本姑娘不赞成。”   白愁飞道:“那你走陆路,咱们走水路去。”   温柔气了,金耳坠镶的小珠子在耳下乱摆,她手腕上的金镯子也叮叮响着:“白愁飞!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小石忙道:“姑娘是怕床上不便吗?”这一句话本想替温柔找台阶下,但心里一急,便把“船”字说成“床”字,这可更惹祸了。   温柔把足一顿,气鼓鼓地指责道:“你们这些油嘴滑舌的狗鸭蛋,你少得意,本姑娘自会收拾你!”一路上白愁飞惯于挖苦调侃她,她以为王小石这一句也同一调子,而且说得更是张狂。   王小石可更情急结巴起来了:“温姑娘,我可可可不不是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跟跟你圆圆圆床……”   这一个“床”字,原本是“场”,王小石心头一慌,却偏又说错了,这一来温柔怒极,以为对方占便宜占出了面,皓腕一扬,就是一巴掌,啪地给了王小石一记清脆的耳刮子。   本来,以王小石的武功,是没有理由避不开去的。   但王小石就是避不开去。   他被这一记耳光掴得愣了一阵子。   白愁飞也不劝解,只是哈哈大笑。   温柔气得一甩黑发,挑腿扭腰地就蹿上了岸,气嘟嘟地说:“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都欺负我!”   王小石想上岸去追,白愁飞却拦阻道:“别急,她气一消,没处热闹了,准会回来的。”   王小石觉得脸颊上还是热辣辣的,“她……她误会我了,我怎么可能说这些轻薄的话呢。”   白愁飞笑道:“就算说了又如何?她那么娇美可人,不想上床,才不是男人。”   王小石着实吃了一大惊,老半天才说得出话来:“不过……我是没有说这这这种话呀!”   “说了也没啥大不了,”白愁飞好整以暇地道,“大姑娘发发脾气更没啥大不了,怎么,你光说说,又没真的对她怎么样,她已动手打了人,她还要计较吗!放心,放心,入夜她没处投宿,包准回来!”   王小石觉得很有些委屈,望着江心,愣愣地道:“希望没把她气走就好。”   白愁飞从旁观察王小石,心中瞧出了几分,道:“气不走的,气……”突然住口,用肘部顶了顶王小石的肩膀,王小石一愣,只听白愁飞以严肃的语气低声说了一个字:“看!”   王小石远远看去,只见一班仆婢奶娘之类的人,簇拥着一个穿水葱绿衫裙的女子,上了左近一艘华美的船舫。   王小石只看了一眼,忽然间,所有的人仿佛都不见了。他只看见一个水绿衣饰的丽人,婀娜多姿地上了船,远远只依稀见着那女子修眉美目,姗姗毓秀,一动便是一种风姿,千动便是千种风姿。王小石就只看了一眼,心里就觉得一阵牵痛,再看得那杨柳含烟、青山似黛的美景,在在都是这一见的风情。   那船上的橹手已经开始把船撑开,泊到避风的塘口,寻觅了一处僻静之处停舟,这几下摆舷撑篙,船上七八条大汉倒是吆喝连连,忙了个团团转。   白愁飞道:“可看出来了?”   王小石喃喃地道:“想不到这世间,竟有这么多个美丽女子,温女侠是一位,这一位……啊!”   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有点失态。   白愁飞忍俊不禁,道:“嘿,你倒是会看,光看绝代佳人,不看──”语音一沉,神态又傲决了起来:   “我看,那一艘船,有些不对劲。”   王小石吃了一惊,心里有些担心起那弱不禁风的女子起来了:“怎么?”又有些不相信,怀疑白愁飞是故作惊人之语。   白愁飞的一双眼睛像雕一般盯着泊在不远处的那艘华丽的船舫,仿佛他的眼光是两柄能够断金碎石的利刃。“大凡在江上撑了几年篙的人,篙落水上,不溅水花,摇橹的更不会不懂得借助水力,撑这种官船的人,更加是这行的老手,才敢领航。刚才这船上的几个摇橹撑篙的,一则双目炯炯有神,臂肌贲凸,马步沉稳,一看便知是会家子;二则这干人不懂就应水势,下篙溅起老高的水花,一望便知是生手;三则这几人皮肤太白,跟行船的日晒雨淋,完全不同,而且互换眼色,泊在僻处,必有图谋。”   他一字一句地道:“看来,今晚,这船要遭殃了。”   王小石还在想着那风华绝代的女子,禁不住问道:“我们要不要过去示警……”   白愁飞脸上慢慢升起一种野狼在深山里伏伺猎物的眼神,有力地道:“不!” 第08章 江上丽人   汉水漠漠,波平如镜,船影山影灯影树影,倒映江中。   却没有人影。   人大多已睡了。   只有两三盏挂在高楼、凄凉的灯影。   两岸灯火,寂寞凄寒,温柔却还是没有回来。   远处有人撒网,安宁如鼾息。   楼头有人吹笛,伴着江月,寂照江心。   ──温柔,温柔,你去了哪里?   王小石不禁有些担心。   “我们要不动声色。”在傍晚的时候,白愁飞跟他如是说,“我看这船的客人也有来头,非同泛泛,不出今晚,这假扮船夫的准下手,咱们看定点再动手,说不准这些贼人是醉翁之意,难保不把我们邻近几条船的人,也打上主意呢!”   白愁飞主张守候。   王小石翻来覆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心里在警惕着,始终不能入睡。   远处传来初更梆响。   忽然,船舷微微一沉。   王小石知道来了高手,翻身坐起。   一个人影,在窗上疾闪而过。   王小石双手已破穿窗帘,一手箍住来人的脖子,一手往来人后脑一扳,那人嘤了一声,正要挣扎,但王小石已扣住了她。   王小石触手之处,只觉温香软玉,且有一股处子的甜香,手臂碰到那人胸脯,心神一震,不觉手肘一松,那人嗔叱道:“放手,死东西,放手!”   王小石一听,大吃一惊,连忙松手,道:“怎么是你?”   那女子回过身来,本来紧绑着的黑发哗地散了开来,一张脸又喜又嗔,薄怒轻颦,好似一朵紫海棠一样,可不是温柔是谁?   王小石又惊又喜,温柔却快要哭了,跺脚又给他一巴掌。   王小石这次还是没有避得开去。   这是他挨温柔的第二记耳光。   温柔见他傻愣愣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如此江畔,夜色如醉,王小石看着她的笑意风情,竟似痴了。温柔也似有所觉察,脸也热烧烧的,幸好在月下,看不出她的脸红。从来一个美丽女子的娇羞,总是如此动人心弦。   两人一时愣在船舱旁,都望着自己的脚尖。远处有收网声,隐约可辨网离水时鱼在网上拍打的声音。   就在这时,波平浪静、安详如梦的江上,传来了第一声惨呼。   王小石第一件事就是找白愁飞。   白愁飞不在船上。   “糟了!”   温柔急问:“什么事?”   那条华丽的大船已传来格斗声。   王小石道:“来不及说了。我们先过去再说!”他和温柔都不谙水性,只好从舟上跃上岸,再自岸堤绕扑过去,自岸板蹿往大船。   王小石和温柔掠近大船,只见船上飞出一个人,“哎呀”一声落入江中,便没再冒上来了。   王小石与温柔正要掠入大船去,忽然又一个人被踢飞出来,扎手扎脚跌入江心,似乎也在水里挣扎了一下,便没了声音。   王小石跟温柔一上船舱,一人又飞了出来,王小石一手接着,只见那人船夫打扮,眉心一方紫黑,五官溢血,已然毙命。   温柔却拔步入舱。   一人迎面而出,几乎碰个满怀。   温柔立即拔刀。   那人却一手按住她的刀柄。   温柔的手正在刀柄上。   那人就抓着她的手。   温柔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男子气息,那是她并不陌生的。   只听那人沉声道:“你不要拔刀,我杀性已起,我怕我会忍不住。”那人说着这话的时候,另一只手仍制住一人,而今一甩手,把那被擒着的人摔出三丈,月下一映,只见又是一名船夫打扮的汉子,哗啦一声落入江流中!   王小石这时已蹿入舱来。   他发觉有一个人紧贴着温柔。   他立即便要出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认明了是敌是友,便想下杀手。这是他出道以来,几乎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他还没有出招,那人便道:“你也来了,很好。”   王小石及时认出那人的声音。   白愁飞。   王小石忽然觉得一阵伤心,一阵高兴。   舱里就在这时候亮起了灯火。   一人掌灯行了出来。   一盏琉璃色防风掩屏纱灯。   灯下的手。   灯下的柔荑,像兰花的瓣儿,她就这样一手掌着灯,一手掩着火,在柔黄的灯光吞吐映照中,竟是一个绝世的手势,深刻难忘。   王小石看去,只见一个云鬓散披,眼睛像秋水一般亮丽的女子,别具一番幽艳,别有一种销魂。   她颈肩的衣裳敞开,却披着白愁飞的锦袍,掩映着她水绿色的纱衣。她那一双眼眸,比灯还灿亮,仿佛像一个深湖,浮漾着千种流云的梦。王小石只看了那么一眼,觉得他自己在梦里,梦见了梦里的人,醒来发现不必再梦,原来梦的梦里不是梦,而是真有这样柔艳的女子,掌灯照梦醒。   温柔看见这个女子,被灯光一映,柔得像自己的名字。她自己在小的时候,曾梦想过自己长大后,是一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云裳玉佩,惹人怜爱。但她越是长大,越是俊俏,却是越爱飞腾,越是走英侠放任的路子。这样一看,她觉得那是另一个自己,不过早已分道扬镳,她是她,自己是自己,只有在遗憾的梦里才相见。温柔初见这女子,便觉得自己是白天,这女子才是晚上。   由是,温柔、王小石、那女子都不禁问了一声:“你是……”   然后他们三人不约而同,都看向白愁飞。   白愁飞耸了耸肩道:“我也不知道。”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一个被制住穴道、手里还执着刀的船夫,“或许,他会告诉咱们。”   局面已被白愁飞控制。   他原跟王小石同在船上,只待一有风吹草动,他就立即有所行动。   可是,那艘船一直都没有什么异动。   初更刚响,白愁飞突然想起一件事,全身一震:不好了!船上没有动静,不代表里面没有发生事情,那些有所图谋的人本身就潜伏在船上,而且又是老江湖,真要有歹意,绝对可以做到不惊动一草一木。   白愁飞当下也不唤王小石,已掠到岸上,再自岸上纵上大船。他一入船舱,鼻端冲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心中一沉,果然发现几名仆役,浑身浴血,竟是在睡梦中被人杀害的。   白愁飞暗恨自己迟来了一步,却听舱室内有一清脆如断冰切雪的女音道:“你们要害的不过是我,残害无辜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   只听一个声音邪浊地嬉笑道:“我们不算英雄,也不想充英雄,七圣下的命令是截杀你,不过如果你听大爷的话,却可以只叫你乐,不叫你死。”   只听那女子冷哼了一声,然后是几个人七嘴八舌夹着粗言秽语,以及一些惊叫慌惶的声音。   白愁飞俯近窗前一看,只见里面有六七名大汉,正把三四名女子围了起来,狎笑谑弄。只有一名女子,穿着水绿薄纱宽袍,露出裹身深黛滚幅花边的一角亵衣,酥胸半露,肤若凝脂,匀柔光致,活色生香,使大汉们全看直了眼。但她紧抿着唇,虽然睡梦中惊逢巨变,但见她寒着霜靥,凛然不惧。   只听一名大汉笑嘻嘻地道:“七圣早已暗捎着‘六分半堂’那姓赵的,姓赵的这几日老缠着你,不知要打什么鬼主意,却是鬼使神差,给鬼赶似地落荒而逃,不然的话,今晚这轮流穿靴儿的快活事儿,还真轮不到咱们呢!现在倒方便。你就别想人来救你啦!你带来的几个不中用的家伙,全吃了我们在晚饭上的加料,一个个睡得像猪,都给我不费吹灰之力送上了西天。”   那女子冷笑一声:“‘迷天七圣’名闻天下,他手下的弟兄却干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儿。”   一人怪叫道:“哎呀!你瞧,这女娃子牙尖嘴利,居然数落起咱们来了。”   另一人则怪声怪气地道:“大小姐,我们都知道你船上有几个角色很有两下子,在江湖上叫得响字号,可是咱们比脑袋,不比力气,你既上了贼船,就怨不得贼奸。”   一个心急的盗匪叫道:“者老大,这女子我愈看愈爱,真是心也痒,手也痒,全身都发痒,你让了给我先上,我记着你恩典。”   又有一人岔道:“你算老几?下辈子才轮到你,要么!者老大先上,咱们按照辈分,一个个候着。”   那心急的汉子吼道:“那怎得了?这水滴滴粉揉成的大姑娘,轮不到几口子就拉呼了,怎轮得到我?这样子摆明了让老子吃瘪,刚才见红的时候,老子一刀一个,不在人后,而今就没咱的事,这不是个钟无艳吗?”   众人都哄笑起来。一个说:“没法啦,谁教你是老幺!”一个道:“欺你又怎样,剩一口让你快活,你就当是在路上拾得个大元宝了。要是没气剩了,你也可以抱着干一把独自来劲!”   还有一人说:“这可不行。这娘儿越看越美,我金银珠宝都不要,我宁只要她。”   另一人建议道:“不如我们自己来个大抓阄,谁抽着,谁就独占,一块鸡腿,八个叫化,一人一口,什么都不剩啦!不如让各自碰碰运气,这样最公平。”   一人咕噜道:“也好,万一抽不着,也还有几个丫头,是雌儿总有个暖枕的。”   那老幺附和道:“好啊!好啊!”   那姓者的却道:“不行,要不按辈分,也得按排行,辈分排行都不按,咱们按年岁,谁年纪大,道行高,谁就拔头筹。”   另一人却振声道:“为啥要比大,不比年轻?”   原先倡议要抽签的那人又道:“不如让大小姐自己选,选她贴心的,这样谁都没话说。”   “好呀,好呀。”于是六七个丑哈哈的大汉一簇拥向那女子,七嘴八舌地说:“小姐,你看谁好?”“我呀,我最有本领,牡丹楼里的姑娘们都不舍得放我走开半步呢!”“别找小白脸哟,俺有良心的,俺最懂你的心。”   那女子水灵灵的眼珠往一群生得丑恶诡异的匪徒脸上一扫,那六七名恶匪灵魂都飘飞了半天,女子道:“我最仰慕英雄,你们谁的功夫好,才是英雄。”   白愁飞在外面听得心里一声喝彩,没想到这富贵人家的小姐,遇上绝境仍那么镇定应变。   那老幺叫道:“好哇!比武就比武,老子也不怕……”   那者老大却扬手就是一记耳刮子,骂道:“这女子居心忒毒!要咱们先来个窝里反,你还跟着起哄!”   女子怡然一笑道:“什么?窝里反?我一介弱女子,随行的人,不是死的便是不能动的,你们怕什么?我见你们英雄,敬你们胆色,只想看看你们的本事,又不是要你们自相残杀,要是你们害怕,当然也不必比了,谁是老大,谁就占便宜。”   那刚才一再提议的汉子道:“有便宜不怕占!去他娘的屎壳蛋,谁不敢比武,谁就站一边。咱们拳头上输得,女人眼里输不得!”   大伙儿都跟着起哄,眼看就要动手。白愁飞暗忖:也好,且看这弱不禁风的女子,如何打发这一干有勇无谋,但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忽听身旁有人低喝一声:“谁?!”   白愁飞心里叫了一声:惭愧!他太专神于舱内的人,以致忘了身边的事,叫人窥破,这对他而言,可以说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那人喝了一声,第二声还未发话,白愁飞一个箭步,一指已扣在他喉颈上,喀一声,那人喉骨立时碎了,舱内五人闯出来的时候,只见一个身影跌入江中。   这五人掠了出来,见同伴惨死,还未发声,白愁飞一指戳在另一人印堂上,那人惨呼一声,便是王小石和温柔所听到的呼叫,俟他俩掠上这艘大船时,那七人里,已有五人死在白愁飞指下,尸身被踢落江中,一人被白愁飞所制。   剩下的一人,本来在船舱里监守那女子,外面战斗一起,这老幺伸脖子往船窗外张望,女子忽“哎”一声,老幺想过去挟持,头还未缩回窗里,女子把竹帘子一扯,罩落在老幺头上,在老幺手忙脚乱的当儿,女子拔出袖里的利刃,往老幺心口就是一扎。   女子一刀得手,脸色发白,抚着心口,退了几步。   老幺“哎哟”一声,竟丧生在一个不谙武功的女子刀下。   这时,白愁飞已抓住者老大,走进舱来。王小石和温柔也掠了进来。 第09章 风色、月色、人影、舞影   船上的场面重新收拾。五个婢女老妪,死了一个,活着四个,全被吓得六神无主。八名仆役护院,被下了迷药,死了六人,只剩两名,用水泼脸,姜皮擦鼻,才徐徐苏醒过来。   倒是那位丽人,镇定如恒,叫几名婢女分别救人的救人,点灯的点灯,她先向白愁飞揖谢,再盈盈走入内房,换了一件橘黄色衫裙出来,请三人上座后,她坐在末首,要老妈子备宴酬谢白愁飞、王小石、温柔三人。   白愁飞见她吩嘱仆人收拾局面、处理死尸、备宴斟酒、打点一切、镇静从容,刚才凶险恶绝的事,似乎未发生过一般,知道她胆识手段过人,然而她又确不会武功。看她盈盈娇态,弱不禁风,眼眸乌灵如梦,眉宇间又有一股掩映的悒色,谈吐得体,自蕴风情,而且还在笑盼间流露一抹稚气,白愁飞和王小石越发认定她并非平常人家的女子。   那女子请教了姓名,便向三人谢道:“今晚要不是你们三位,小女子可不堪设想,唯求速死,这大恩大德,活命之情,小女子永志不忘。”她话是向三人说,但在说话时盈盈地凝了白愁飞一眼。白愁飞觉得她眼里氤氲着梦,深深的、黑黑的、柔柔的。   王小石笑道:“这可不是我们救的,我跟温女侠误打了一场,要不是白兄见机得早,恐怕……”他不像白愁飞曾在船舱外面看清楚里面发生的事,所以到底情况如何,他也不甚明白,只知道一个女孩子,面对七名凶淫狠毒的强盗,情形当然是非常凶险。   白愁飞忽道:“这七人都是凶残之徒,在各处奸淫烧杀,后聚啸一起,投入‘迷天七圣’的旗下,合称为‘七煞’,这七人一起向你这条船下手,显然早有预谋,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这什么‘七煞’的,在恩公手下,都像不堪一击的鼠辈。”   白愁飞自恃地一笑,道:“刚才我在窗外,听他们说起,似乎跟‘迷天七圣’和‘六分半堂’都有关系。‘迷天七圣’是一个神秘的帮派,自京城起家,爪牙伸布各省,拥有相当不可忽视的势力,‘六分半堂’更是天下第一堂,连天子也得容让他几分,却不知怎么会跟这‘七煞’扯上关系?”   女子柔笑道:“我对江湖上的事,懂得不算多。”她接下去却语出惊人:“你何不找者天仇问问。”   王小石道:“谁是者天仇?”   白愁飞道:“者天仇便是这被擒的匪首。”他补充一句:“我虽然知道他们叫‘七煞’,但他们的名字,我一个都不晓得。”   王小石眼睛亮了,“我也不晓得。”   温柔不明白这两个男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明白多知道一些事会受人尊敬,她说:“我倒是听说过。”   白愁飞道:“哦?”   温柔噘着红唇,道:“者天仇是‘七煞’之一。”   白愁飞问下去:“还有呢?”   温柔心头有点着慌,“他是个男人。”   白愁飞继续问下去:“是吗?”   温柔气了,耍赖着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   白愁飞仍然问道:“他犯过什么事情啊?”   女子微眄着白愁飞,又笑看温柔,忽然把话题接了过去:“像者天仇这种人,一般名门正派的女子,怎会把他干过的无行恶事尽记在心?市井草莽,才会打听这些残怖劣行。温女侠不记详细,反而显出兰心慧质。”   温柔不假思索便道:“就是嘛!”对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妹妹你也算有点见识,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敛衽道:“我姓田,叫田纯。”   温柔道:“哦,叫田田纯,好好玩。”   女子摇手柔笑道:“不是,叫田纯,姓田,名纯。”   温柔看到她灯影下那柔顺而软服的乌发,像黑瀑似的,跟黛眉和眸中的两点漆黑,全乌黑得可以映照出灯火的容颜来,艳羡地说:“你的头发好黑喔!”她却没有去说她像星子的眼睛。   田纯笑了,她用像水葱般的手指,抹了抹侧发,那姿态像一次美丽的坠瀑。“妹妹的笑靥像朵花。”   温柔笑了笑,笑得直比衷心还要衷心。“你说我像朵什么花?”   田纯的眼睛蕴着笑意去睐喜滋滋的温柔,说:“像朵牵牛花。”   温柔这次笑得吱吱咯咯的,一面道:“你笑我嘴巴大。”   “才不是呢!”田纯道,“其实,所有好看的花,盛开的时候,跟你都像。”   温柔的话兴子可全引开来了:“对啦!以前我家院子,种了很多很多的花,有……”忽听白愁飞截断道:“牵牛花,你天花乱坠地说完了没有?”   温柔乍听有人叫她做“牵牛花”,兴奋多于一切,也忘了生气,不过觉得白愁飞打断了她的话兴,禁不住要白他一眼。   白愁飞不理她,只向田纯问道:“田姑娘,我想借你这儿,审问一个人,如果你看看不忍,我带回我船上去审,也一样方便。”   田纯回过眸来,左颊染着灯色,幽艳两个字迅即在白愁飞心坎里撞击了一下。   田纯道:“方便的。”   白愁飞把者天仇揪了过来,手一放,者天仇便软趴在地,温柔瞪着眼道:“这就是穷凶极恶的‘七煞’老大者天仇?”   白愁飞铁青着脸色,冷冷沉沉地道:“他仍是无恶不作的者天仇,只不过是死了的者天仇。”他若有所思地道:“再凶恶的人,死了之后还是一个对任何人都伤害不了的人。”   王小石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便道:“你没有杀他?”   白愁飞道:“没有。”   王小石道:“你封了他的穴道?”   白愁飞道:“所以他也杀不了自己。”   王小石一掀地上死者的眼皮,再撑开他的嘴,仔细瞧了瞧,说道:“他是中毒死的。”   白愁飞道:“或许他牙缝里早就塞了毒药。”   温柔显然不喜欢看到这个死人,“难看死了。”   田纯道:“或许者天仇不想被逼透露些什么,见被白大侠擒住,便只好服毒自杀。”   白愁飞看了看地上的死人,双眉一合又挑扬了开来,耸了耸肩道:“也只好作这样的解释了。”   者天仇一死,线索便告中断,白愁飞听赵铁冷说过,本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却不知是不是此事?这跟田纯又有什么关系?赵铁冷既负伤而去,“迷天七圣”因何又派手下来劫田纯?这都是为了什么?   于是四人交谈了起来,这才知道田纯是京里一个官宦的千金,这次探亲归返,便遇上这样的事情。王小石和温柔知道“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为了巩固势力,不惜与朝臣命官朋党勾结,看来田纯可能也是被意外卷入,而且连京城里的“第三势力”——“迷天七圣”也似有意插手此事。   京城里可热闹了!   四人谈了两个更次,可是相见恨晚,十分投契,田纯正好也要返京,她身边连折损了数人,为免麻烦,大家都反对报官,温柔建议不如结伴同行,一路上她可以保护田纯。   田纯很爱惜地看着兴高采烈的温柔,笑着说:“好啊,一路上有妹妹的保护,做姊姊的倒可横行无忌了。”   温柔站过去,让田纯的乌发挨着自己的身子,她掬起一把柔发,傲气地道:“这一路你有我,啥都不用怕!”   王小石看见田纯柔艳的笑意,巧巧的秀颔笑的时候,带着一抹稚气,跟温柔娇丽中带出英气,恰好成了花好月圆、高山流水似的一对儿,相映自得意趣。他这样看着,心意也温柔了起来。   田纯用眼梢瞥了白愁飞一下,向王小石笑道:“不知道一路上会不会烦扰了两位。”   王小石微微笑着道:“结伴而行,求之不得。”转首去看白愁飞。   白愁飞却踱到船头去看月亮。   江心月明。   江水滔滔。   快天亮的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都过对船去歇息。温柔则留在大船上甜甜地睡着了。田纯却不带一点声息地站了起来,在梳妆台前,抚着铜镜,照出一张像幽魂狐仙的脸蛋儿。   这幽艳的脸靥却没有笑容。她端正、严肃地,甚至略为带一些紧张地,把发上一支跟头发完全同色的黑夹子卸了下来。   她用纤秀的手指上细长的指甲,轻轻地剔着那一支“发夹”。   “发夹”一边是钝的,一边却是尖的。   针尖在灯下闪着淡蓝,偶尔在灯光反射下,闪出一片疑真似幻七色的异彩。   她又撷下云髻上的一支金钗,旋开钗头,把这支曾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者天仇脑后戳了一下的蓝彩夹针,小心翼翼地塞入钗心里。然后才又照了照镜子,浮现了一个谜样的笑容。   她肯定一件事:除非是把者天仇的头发全部剃光,详加检查,否则,谁也不可能找到那一个细小的针孔。她可以放心了。   然后她踱出舱外。   芦苇尚未全白,野鸭栖宿之处有静静的拍水声。   月亮清明得像照明世间所有的事。   所有的事:   包括她的衣服、她的脸、她的心。   他们在同一条船上,结伴而行,在一起吃,在一起喝,在一起笑,在一起闹,在一起谈江湖上快意长弓的传说,在一起谈武林中莫可奈何的故事。   白愁飞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傲慢,一如他自己说的,一个人多笑笑,就傲慢不起来了。可能是因为这几日来他笑多了一些。   田纯却更柔艳了。有时候她跟这些新相知闹得就像个小女侠,她能喝,白愁飞和王小石都喝不过她,她也可以掷骰子,豪气得像个赌坊的小老板娘。   不过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在一旁,亮着水灵水灵的眼,在巧巧倩倩地笑着。   有时候在笑看温柔。温柔常带着少女的娇憨,闹得像一尾爱笑而易受伤的鱼。   王小石呢?   王小石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真诚地投入,真挚地交往,但也忽然觉得:这一趟江湖行,他仿佛已捉到了真谛,几个宗师在年少时,在明月清风、江上舟中会过聚过,不管他年是不是相濡以沫、相依为命,还是相忘于江湖、不见于天地之悠悠,但总是在一起过、开心过、热闹过、没有隔阂地度过了一段时日。   有一天晚上,江月依旧照在江心,照在人脸。温柔笑道:“到了京城,你们要干什么?”   大家都没有说话。   温柔又来指定对象。   “你先说。”她指着王小石。   王小石微含笑意,“去碰碰运气。”   白愁飞仰首望月,“去闯一番志业。”   田纯忽然幽幽地道:“是非要有一番功名事业不可吗?”   白愁飞断然道:“男儿不能开万世功业、名扬天下,活来有什么意思?”   田纯有些惶措地抬头,有些纤痛地问:“活得快乐、平安,那不是很好吗?”   “那是没志气的想法。”白愁飞负手昂然道,“我不是。在我而言,平静是痛苦的,渔樵耕读,不如一瞑不视,何必浑浑噩噩度日子!”   王小石却说:“我只要试一试,是不是一定有千秋名、万世功,我不在乎,不过,不试一试就放弃,总有些憾恨。你呢?你去京城干什么?”   “我?”田纯纯纯地一笑,“我不是赴京,我只是回家。”她闪着眼睛,像星星从漆黑的苍穹掉落在她眼里,“回家就是我的心愿。妹妹你呢?”   温柔想了想,忽然有点扭捏起来,竟脸红了。   “嫁人?”田纯调笑道。   温柔嗔道:“你呀,你才是想疯了。”   田纯又道:“哦,你这辈子不嫁人?”   温柔赧赧地道:“我先找到师兄再说。”   想起温柔有个名满天下的师哥苏梦枕,王小石觉得后颈有点痒,白愁飞也觉得有些讪然,于是他道:“田姑娘,面对如此美景良辰,弹首曲子好不好?”   田纯侧了侧头,笑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   白愁飞道:“这样美极丽极的手指,不会弹琴才怪!”   田纯道:“谁说的,我这十指还会杀人呢!”说罢盈盈地起身,白愁飞仍笑着调侃说:“我信,我信!”   田纯取了一架烧焦了一般的古琴,铮铮地抚了几下琴韵,王小石脱口道:“好琴!”   田纯巧巧一笑,流水似的琴音,自十指挥捺下袅袅而出,像江山岁月、漫漫人生、悠悠长路、荡荡版图。   白愁飞忍不住低唤了一声:“好指法!”   王小石一时兴起,自腰间掏出一管潇湘竹箫,幽幽地吹奏了起来,和着琴韵,伴奏了起来。   白愁飞忍不住舞了起来。   在月光下,他衣袂飘飞,直欲乘风归去,唱着一首乍听琴韵箫声便谙的曲子,随谱的词随风而逝。   就在这样的江上、月下、风中、船里,一箫一琴酣歌舞,兴尽意犹,一曲既罢,三人相视一笑,温柔饮恨似地说:“可惜我不会跳舞奏乐,什么都不会,姊姊你真行。”   田纯安慰她:“你可以唱歌啊!”   温柔嘟着红唇道:“不行,少时在家里,我张喉咙才唱了两句,笼里的百灵鸟都病了两天,我要一开金口这么一唱,你们不只琴弹不下去,箫也吹不下去了,连跳舞的一定也都跳到河里去了。   她这样一说,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   这一晚的风色、月色、歌声和舞影,开心与欢颜,都留下不尽的风情。   第二天,白愁飞和王小石从他们的船里走上这停泊在岸边的大船时,发现船上的婢仆箱子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仍在罗帐里恬睡的温柔。   田纯也不见了。   只留一张恰似有泪痕的素笺。   笺上不留片言只字。 第10章 人·鱼  如果习惯四个人在一起了,有一天,忽然少掉了一个人,会有什么感觉?   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戒指,初初戴上去的时候,总会有些不习惯,可是一旦成为习惯了的时候,再把它除下来,就会觉得像失去了什么似的。   更何况那不是戒指。   那是一个女子。   一个天真稚气、温柔多才,而且还会脸红、有点焦躁的女孩子。   有一天她走了,连半句话儿也不留。   剩下的三个人,有什么感受?   温柔气得不住咕哝骂着:“田纯这算什么了?招呼也不打,就影儿都没了?她怎么能这样子!她怎么能这样子!”   王小石心里也难受,只道:“也许她有事吧!也许她是有苦衷吧!其实,咱们也不赶路,有事可以大家一起办,有苦衷也可以言明。”王小石一面替她解释,一面又驳斥了可以原谅她的理由,但还是忍不住替她找借口,“不过,有些事,恐怕人多反而不便,既然有苦衷,又怎能告予人知呢!”   他很快地发现白愁飞并没有搭腔,而且是阴沉着脸,在静泊的江边垂钓。   王小石也向船夫借了鱼竿、鱼丝、鱼钩、鱼篓,坐在白愁飞身旁钓鱼。   温柔才没有那么好心思。   她到岸上逛市集看热闹去了。   良久,白愁飞没有钓着鱼,王小石的鱼竿也未曾动过。   白愁飞没有说话。   王小石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陪他钓鱼。   岸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两人却只静静坐在堤边,垂着长丝。   岸上绿柳,随风摇曳,垂拂波面,远处翠峰峦叠,白塔映江,皑云蓝天,晨光如画。   两人始终都没有说话。   到了晌午,温柔手拎了东一包、西一堆的好玩事物,兴高采烈地回来,便要催船开航了。   王小石说:“不再等一会吗?”   白愁飞头也不回,只说:“不等。”日头照在他的华衣上,却有一种寂静的感觉。   三人在船舱里用膳,有一碟是糖醋鲤鱼,温柔笑问:“我猜是哪一个钓的。”她用筷子指着王小石:“你!”王小石摇头。她垂眸侧顾,眼珠儿一转,又指着白愁飞:“一定是你!”白愁飞自是不答理。   温柔气得啪地放下筷子,努着嘴懊恼道:“两个都不是,难道是鱼儿自己跳上岸来,自行炒成一碟不成!”   王小石迅目瞥了白愁飞一眼,向温柔道:“不是我,不是他,是向船家买的。”   温柔这才想通了,不解地道:“咦?怎么你们钓了半天,什么都没钓着?”说罢就径自吃得津津有味。   白愁飞呷了一小口酒,回目问王小石:“怎么你也没钓着?”   王小石反问:“你呢?”   白愁飞道:“我的鱼钩没下饵,饵不足取,鱼是不会上钩的。”   王小石道:“我不是去钓鱼的。”   白愁飞道:“不去钓鱼,难道去被鱼钓?”   王小石笑了。“我只是去看鱼的。”他说,“鱼在水里,悠游自在,何苦要钓它上来?我们又不是非吃它不可,如果水里游的是人,下钓的是鱼,那又如何?”   白愁飞道:“但现在明明我们是人,它们是鱼。这世上的人一生下来就分有贫贱、富贵,也分聪明、愚笨,有幸与不幸,到日后弱为强欺,理所必然,如果鱼是人,人是鱼,鱼也一样把人钓上来。既然你我不是鱼,鱼就该当遭殃,世事大都如是。”   王小石望着岸上绿女红男穿梭纷忙,摇首道:“我们不是鱼?天公不正养了一大缸鱼,只看几时要抓一尾上来蒸的烹的煮的罢了!”   白愁飞冷哼一声,道:“可是我既下了饵,就要钓到鱼儿;如果被鱼拖下了水,或反被鱼钓了,那不是因为我的手不够稳,我的饵不够瞧,而是因为我本来诚意,不想钓它,反给它溜了。”   话未说完,温柔已夹了一个大鱼头在他碗里。   温柔笑道:“你们人啊鱼的,不知是不是在堤上钓鱼闪了鱼仙,迷了鱼美人!来啊,先把鱼头吃了再说吧!”   白愁飞望向碗里,只见碗沿搁着的鱼头,正以死灰色眼珠瞪着他。   离京城较近,众人上了岸,打算由陆路走,三人以两百七十两银子,买下了三匹脚程有力的良骏,都是白愁飞付的银子。王小石过去牵马,温柔向白愁飞道:“不如雇轿子吧,大热的天,这样赶路,敢情把人晒得皮焦唇裂。”   白愁飞没有好气地道:“你肉嫩,自己去雇吧!江湖风霜可不是让你这种大小姐寻乐子的!”   温柔睁着一双美目,嗔道:“你们两个大男人,难道就这样狠心地让一个女孩子被风吹、日晒、雨淋、尘染吗?”   白愁飞爱理不理地说:“像你打扮成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只在有便宜时就当女的,有快活时便充男的,还要我把你看做身娇体贵的大姑娘不成!”   温柔连吃了两次钉子,不由得她不恼,“你这算怎么回事?几天来,黑脸玄檀似的,谁得罪你了?告诉你,本姑娘可不是惯受气的,也不惯让人出气的!”   白愁飞冷笑道:“我也不惯服侍大小姐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可要在马上赶程。”   温柔一听更气,心头就越发觉得委屈,“你不服侍大小姐,就光服侍田小姑娘?人家只字不留就走,难为你还又歌又舞的,姑娘可不领情,你就黑了几天嘴脸,要真的有种,跳下河去寻个痛快不好,何必在我面前充字号,称男儿本色!”   她这一番话,说得白愁飞按捺不住,正刺中他的伤口,于是他大声道:“我服侍谁,我高兴,你管不着!王小石留你,我可没留你,你大可以痴缠着他,天涯海角跟去,跟我可毫不相干!”   温柔也被刺得好伤,简直是被刺着了骨髓,气得一张脸都红了,狠狠地道:“你好,姓白的,你得意!我就一个人走,咱们京城里见!”   白愁飞袖手哑然道:“好啊,请便,我就不送了,小石头正好回来,要不要扯他一道?”   温柔气得噙着眼泪,一蹿身,就上了马,把缰绳抢在手里,打马而去。王小石不明就里,怔立当场,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出神。   隔了好半晌,白愁飞才向王小石歉然道:“小石头,这事都是我不好,把她给气走了。”   王小石有点失魂落魄地道:“她──她还会回来吗?她独自去京城吗?”   白愁飞喃喃地道:“我不知道。”   王小石以为温柔也会像上次在汉水旁一般,终会悄悄地回来。   可是没有。   温柔再也没有回转。   他们没有马上出发,多等了两天,结果还是一样。   白愁飞只好和王小石并骑赴京。   在京城,有一切好玩的事物,有任何可能的机会,有千金一掷的豪赌,有一笑倾城的美人,有仅在幻想中出现的一面,也有令人完全想像不到的一面。   在这大城市里,也有活力的源泉,暮气的蒸笼,既是功名的温床,也是罪恶的深渊;是英雄得志之地,名士得意之所,亦是志士颓靡之处,好汉落魄的地方。   自古以来,多少英雄好汉,文人异士,来到此地,想一朝成名,一展身手,以图平步青云,衣锦荣归,但总是成功者少,失败者多。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成功才显得特别可贵。   也就是因为这样,各地精英云集在京城里,要崭露头脚,除了过人之能,还要看时势,要靠运气。   所有的英雄,都因时势而成的。天下最不可为者,莫过于逆势而行。逆势逆时,往往不只是事倍功半,而是徒劳无功。逆势寸步难行,但天下最微妙者,也莫过于势。一般人以为是逆者,你只要先行一步,待大势突变,你就变成先知先觉,独占鳌头了;许多人往顺势处一窝蜂地钻营,到头来时势忽易,反落得一场空。   谁知道时势今天趋向哪一边?明日又站在哪一面?   谁知道今天走的一步,看来是绝路,但在十七八步后,忽然成了一条活路?   谁知道自己今天走的是死路还是活路?   谁能确知明天的成败?   白愁飞不知道。   王小石也不知道。   所以,他们到了城里半年,仍然不得志。   世间有许多事情,纵使再聪明绝顶的人,也得要时间的摸索,经验的积累,成败的教训,才会有柳暗花明、游刃有余的一天。   白愁飞和王小石是能人。   一个能人总有出头的一日。能人本身就包括了在不可能的情形下有能为,可是,能人也一样可能被忽略、被蒙尘、不被重视,也一样要度过历劫受艰、怀才不遇的过程。   他们是有一身本领,但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地方,总不能靠杀人而扬名。如果他们这样做,除了被衙差追捕,甚至引致宫廷内的高手追缉之外,一无好处。他们知道城里的“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无时无刻不在明争暗斗,但那是另一个世界,和他们两人无关。   他们虽然并不得志,但两人在一起,一起度过许多风和雨,成了知交。   知交是什么?知交是在忧患时让你快乐起来,而在你冷时送炭,天热时送雪,有时也会在锦绣里添几朵花的人,但绝不会送错。雪中送炭固然重要,但锦上添花也十分必要。   知交也从不会要求对方付出什么。   因为只要对方是知交,便根本不会作出要求,不必作出要求。   王小石和白愁飞一起来到了京城,一齐被这地方的人排斥,一齐逐渐熟悉了这个地方,一起潦倒失意,一起醉倒街头……   他们也一起获取了不少经验,认识了不少人。   直至白愁飞手上的银子,快要用完……   直至一个雨天──   这样的一个雨天。   白愁飞刚在市集摊子上卖了几幅字画。他写得一手好字,也画得极具气派,但他就是没有名气。   没有名气,字画就得贱价出售。   要活下去,就得要钱,白愁飞宁可卖画,也不屑再去做那些不必本钱的买卖。   他在返回大光明栈之前,先兜去回春堂里看看王小石。   王小石在回春堂里当药师,回春堂是老字号的药局,他偶尔也替人接骨疗伤,甚有神效,在这方面,倒颇受药局东主的赏识。对王小石而言,这也是一种“卖艺”,但总比“卖剑”的好。   白愁飞挟着几卷字画,折到回春堂时,王小石也正好要休歇了,两人如常一般,要走到一得居去叫几碟小菜,加上一壶酒,谈文论武说天下,这是他们来到京城之后,最快活自在的时候。   可是,在他们两人会合了之后,雨就开始下了起来。   开始只是一滴、两滴、三滴,后来密集了起来,天灰暗得像罩下了罗网,连飞鸟也恓惶莫已,路上行人纷纷抱头鼠窜,王小石和白愁飞知道雨要下大了,一得居又在长同子集那儿,这地头只是苦水铺,全是贫民寒窟,没处躲雨。   两人用袖遮着,窜入一处似被火烧过的残垣里,那地方虽布满残砖朽木,杂草丛生,但还有几片罩顶瓦盖,未曾塌落,还可以做暂时避雨之地。   两人狼狈地掠入这片废墟子里,匆忙地抹去襟发上的水渍,更怕沾浸了字画,白愁飞解下巾帕,抹干水迹,王小石也过来帮忙,墟外的雨下得越发滂沱,墟内越发灰暗,两人心里都掠过一种惨淡、失落的感觉。   ──大概这就是失意的心情吧!   ──两人竟为了几幅可换取蝇头小利的字画,如此紧张!   两人都同时感觉到对方所思,苦笑了起来。   这笑意其实并不十分苦涩,只是十分无奈。   英雄落难时,最不喜欢谈落难,这跟凡人稍遇挫折,就埋怨个没完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们只好找话说。   王小石抹去发上的水珠,笑道:“这雨,下得真大啊!”   白愁飞伸长脖子张望天色,“这雨可得要下一阵子──”忽然看见四个人,冒雨跑了进来。   经过这废墟前的一条小路,一旁尽是枯竹苇塘,另一旁则是民宅破居,这小路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将军胡同”,这四人便是从墙角旁闪窜出来的。   由于躲雨之故,行色匆匆,白愁飞也不觉诧异。   四人进入废墟里,两人留在入口处探看,两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两人中,有一个甚是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精光矍矍的眸子往王小石和白愁飞横扫了一眼。   另一人忽然咳嗽了起来。   咳得很剧烈。   他用手帕捂住嘴唇,呛咳得腰也弯了,整个人都像龟一般缩了起来,连听到他咳声的人都为他感到断肠裂肺的艰苦。   那高大威猛的人想过去替他揩抹淋湿了的衣发。   咳嗽的青年摇首。   他手上的白巾已沾上触目的一染红,而他双眸像余烬里的两朵寒焰。   王小石向白愁飞低声道:“他的病害得可不轻。”   白愁飞道:“我们也快害病了。”   王小石问:“什么病?”   白愁飞道:“穷病。”   两人都笑了起来。   白愁飞道:“难怪有人说穷会穷死人,再这样穷下去,别的不说,志气便先被消磨掉了。”   王小石道:“人说京城里卧虎藏龙,看来,很多虎都只能卧,许多龙仍在藏……”   这时候,那青年咳嗽声已经停了,只是胸膛仍起伏不已,一步挨一步地走到王小石和白愁飞身边,三人横一字平排似的,都在茫然地看着外面交织成一片灰蒙蒙的雨网。   雨仍下着。   下得好大。   好大。 第11章 雨中废墟里的人   白愁飞望着雨丝,牵动了愁怀,喃喃自语地道:“好大的雨。”   王小石在旁不经意地搭腔道:“雨下得好大。”   那病恹恹的公子居然也凑上了一脚,凝望着在檐前挂落眼前的雨线,道:“真是场大雨。”三人都同是在说雨,不禁相视莞尔。外面尽是雨声。一位老婆婆,衣衫褴褛,白发满头,蹲在墙角,瑟瑟缩缩地大概在拾掇些别人废弃的破罐烂坛。   一面崩败塌落的墙垣上,经过一只蚂蚁,那高大堂皇的汉子看它足足爬了半天,被外面刮进来的风吹着了也停,被外头卷进来的雨溅到也停,忍不住伸出食指,想把它一指捺死。   那病容满脸的公子忽道:“茶花,你等不耐烦,也不必杀死它。它既没犯着你,又没挡着你,它也不过同在世间求生求活,何苦要杀它?”   那高大威猛的人立即垂下了手,道:“是,公子。”   那公子其实年纪不大,脸上却出现一种似大人观察小孩子时候的有趣表情,问:“你怕花无错找不到‘古董’?”   那高大威猛的人不安地道:“我怕他会出事。”   脸有病容的公子望向被雨丝涂得一片黯灰的景物,双目又沁出了寒火,“花无错一向都很能干,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那瘦骨伶仃的老婆婆,可能是因为天转寒更逢秋雨之故吧!全身咯咯地打着颤,披在身上的破毯也不住簸抖着。那公子道:“沃夫子。”   那两名在近阶前看雨的汉子中,其中一名账房先生模样的人即应道:“是。”   病公子道:“那婆婆也忒可怜。”   沃夫子即行过去,掏出两锭银子,要交给那凄惨的婆婆。老婆婆大概毕生也不曾梦想过有这样的施舍,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时候,忽听剩下的一名在檐前看雨的汉子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喜色在病公子脸上一闪而没,“来了?”   这汉子转过脸来,只见他半边脸黝黑,半边脸白嫩,向病公子身后的残垣一指,“花无错来了,他背上还背了一个人。”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微微吃了一惊。   原来这汉子不是“看见”有人来了,而是听出背后有人走近。在这滂沱大雨里,来者又步伐奇轻,连白愁飞和王小石都不曾听出有人逼近。   茶花也循这汉子指处望去,也高兴地道:“花无错背的是‘古董’,‘古董’给他擒住了。”   病公子微微地笑着。   王小石和白愁飞相觑一眼:原来“古董”不是古董,而是人。   花无错背着一个人,在雨里像一支破雨裂网的箭,俯首就冲进废墟来。   他一来就向病公子跪禀:“属下花无错,向楼主叩安。”   病公子淡淡地道:“我已经一再吩咐过,这种虚礼,谁也不要再行,你要是心里尊重,便不必在口头上奉承,楼子里全以平辈相称,更何况还在敌人重地!你难道忘了吗?”   花无错道:“是!公子。”   白愁飞和王小石惨骇更甚。   原来眼前这个满脸病容、呛咳不已、瘦骨嶙峋、神色却森寒冷傲的人,竟然就是名动天下的“金风细雨楼”楼主:   苏梦枕!   ──没想到却在一个雨中废墟里,遇上了这武林中的传奇到了神奇的人物。   只听苏梦枕又问:“事情办得怎样了?”   花无错道:“‘古董’已经押来了。”   “很好,”苏梦枕道,“弄醒他。”   花无错双手疾戳,在那被擒者的背上点了几下,又迎脸掴他四五记耳光,茶花在檐下水洼舀一把水,霍地泼在他的脸上。   那人悠悠转醒。   苏梦枕冷冷地瞧着他醒转。   那人一睁眼,看见面前站的是苏梦枕,震了一震,失声道:“苏……公子!”   苏梦枕侧首看进了他的眸子里,“‘古董’,你果然有胆色,可惜没有义气。”   “古董”猛地摇头,苦笑着说:“公子明鉴,公子一向对下属行止了如指掌,公子身边的六大亲信里,要算我的胆量最不行!”   “你不行吗?”苏梦枕神色里隐带一种郁躁的寒傲,就像冰里的寒火一样,“你行的。就算是现在,你眼色里也没有真正的惧意。我倒一向看走了眼。”   “古董”只一味地道:“公子明鉴,公子明鉴。”   王小石向白愁飞低声道:“那是他们‘金风细雨楼’内的纠葛,我们还是避一避的好。”   白愁飞冷然道:“外面正在下雨。”   王小石踌躇了一下,白愁飞道:“京城里也不尽是他们的天下。”他停了一停又道:“我们脚下占的位子也决不算多。”   这一句话倒提醒了王小石。王小石压低声音道:“这苦水铺倒一向是‘六分半堂’的重地,苏公子在此处拿人,可以算是身入虎穴。”   白愁飞点头道:“连‘金风细雨楼’的楼主都亲自出动,决不会是小事。”   只听苏梦枕沉声道:“现在,沃夫子、师无愧、茶花、花无错和你,只差了一个杨无邪,五个人会齐来了,你来告诉我,我一向待你不薄,因何你脸也不翻就将六个分舵四百多人,全骨头不剩地卖给了‘六分半堂’?”   “古董”垂下了头,说不出话来。   苏梦枕道:“你说呀!”   茶花在一旁冷笑道:“你没想到会给我们逮着吧!你以为躲在苦水铺里,就可以缩着头享尽富贵荣华?你既能把楼里千多人变成孤儿寡妇,你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会把你揪出来!”   苏梦枕道:“要不是花无错,我们也不知道‘六分半堂’在苦水铺的实力,近半月来已转移阵地,驻在破板门那地带。这次我们几个一起共过患难、创帮立道的人,一同出来,为的只是问你一句:你为何要这样做?!”末一句如同霹雳雷霆。   “古董”的身子震了一震,嘴里嗡了一嗡。那阴阳脸的汉子仍守着阶前,沃夫子则在老太婆身前,等于盯在王小石和白愁飞的背后,以防这两个不知来路的人猝起发难。   茶花叱道:“说!”   他气呼呼地又道:“你说!你怎么对得起公子,对得起咱们!”   “古董”蓦地抬起头来,反问:“你真的要我说?”   茶花怒笑道:“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古董”毅然道:“好,我说。”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你们就坏在要我说这一节上。”   他这句话一说完,场中便起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这变化之巨,连白愁飞和王小石在旁,也完全被震住。   “古董”倏地弹了起来。   看他本来的样子,身上至少还有四五处穴道被封闭,但他这一弹而起,却是蓄势已久。   他手中亮出一柄青刃。   青刃闪电般没入茶花腹中。   这青刃是由下搠上的。   茶花脸上的表情,正是心肺被割裂的痛楚。   同一瞬间,苏梦枕正想动手,花无错已经动手。   他又一低首。   他背上至少有二十五个暗器,同时射向苏梦枕,每一暗器的尖端,都闪着汪蓝,显然是涂上奇毒的,而且全是劲弩机关所发射的,快、准、毒,正是避无可避、闪无可闪!   苏梦枕的心神,被“古董”的倏然出手,分了一分。而他的意志,正集中在救援茶花上──他的亲信花无错就在这一霎向他下了毒手。   苏梦枕大叫一声,他身上淡杏色的长袍,已在这电光石火间卸了下来,一卷一回一兜一包,卷回兜包四个动作同一瞬间完成,漫天暗器全都隐没不见。   只有一枚,像一粒绿豆般大小,钉在苏梦枕的腿上。   沃夫子乍见情势不妙,身形一动,正待往苏梦枕那儿掠去!   那老婆婆却陡然把身上的破毯一扬,向沃夫子迎脸扫来!   ──腥风扑脸!   沃夫子马上警觉:这是祁连山“豆子婆婆”的“无命天衣”,沾上都难免全身溃烂而死,更何况是被当头罩着?   “无命天衣”带着劲风。   沃夫子就随着急风飘起。   一飘,飘到梁上,再飘,飘向废墟之上,再一掠疾下:他的目标仍然是先救援苏公子,自身安危还在其次!   他的身形轻而快。   但有三枚暗器比他更轻而快!   沃夫子警觉得也快!   只不过他想要躲闪时,三枚无声无息至无形的细针,已钻入了他的脊背。   一面残墙砖飞土裂。   发针的人冒了出来,只见一个光头和尚,左手托钵,颈挂念珠,右手发针,全身却穿着极其讲究的锦袍华衣!   这人原来一直就埋伏在墙里。   这人匿伏在墙里已不知有多少时候,但为的只是要发这三支比发还细、比风还轻、比电还急、比雨还透明的针。   骤变迭生,一变再变。   沃夫子前掠的身子,突然搐了一搐,可是,他的势子,并不因而稍减。   他已掠到苏梦枕身前,一扬手,跟花无错对了一掌,花无错大叫一声,疾吐了一口血,急退。沃夫子回身又劈出一掌,“古董”双手接实,也喊了一声,退飞丈外,口角溢血。   这时,那老婆婆已然追到,沃夫子又反身一掌,老婆婆举拳一格,退了七八步,仍把不住桩子,沃夫子仍想再劈,但闷哼一声,身形一顿,眼角、鼻孔都已溢出棕黑色的血丝来。   “豆子婆婆”、“花无错”、“古董”,才缓得一口气,又向沃夫子逼来。   他们都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也是立绝世功名的时机。   谁都不愿意放过。   而且谁都不能放过。   因为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旦发而不中,苏梦枕一定会找他们算账!   苏梦枕猛掀开袍子下摆。   那绿豆般的小暗器蓦然就嵌在他左腿上。   他想也不想,手中就多了一柄刀。   多么美的刀。   像美丽女子的一声轻吟,动魄动心。   刀锋是透明的,刀身绯红,像透明的玻璃镶裹着绯红色的骨脊,以至刀光漾映一片水红。   刀略短,刀弯处如绝代佳人的纤腰,刀挥动时还带着一种像和天籁一般的清吟,还掠起微微的香气。   这是柄让人一见钟情的刀。   同时也令人一见难忘!   因为苏梦枕第一刀就砍向自己。   他剜去了那颗“绿豆”沾上的地方和周围的一大块肉。   他切下自己的一块肉,犹如在树上摘下一粒果子──伤处鲜血迸溅、血肉淋漓,一下子湿了裤袜,他却连眉都不皱。   他的咳嗽,也神奇地消失了。   他左手使刀,剜去自己腿上一块肉,右手已扣住了沃夫子的背门。   那柄奇异的刀,也突然红了起来。   他右手像弹琴似地挥、点、戳、拍、推、拿、揉、捏,每一下俱丝毫不失。   他左手刀却封杀了“豆子婆婆”、“花无错”、“古董”的抢攻!   而且一刀就剁下了“古董”的头!   “豆子婆婆”和花无错惊惧、急退。   花无错眼见“古董”的头颅飞了上来,还瞪着一对眼珠子,不禁撕心裂肺地狂喊:“红袖刀!”   ──红袖刀!   苏梦枕右手仍在救护沃夫子,左手刀已先杀了一名劲敌,退了二名大敌!   这一刀砍下一名敌人首级之后,刀色更加深烈。   ──这实在不知是柄神刀,还是魔刀?   ──拿刀的人,也不知是个刀神,还是刀魔!   沃夫子飞身营救苏公子的同时,那华衣托钵的光头和尚,也全身掠起,要拦截沃夫子。   但茶花截住了他。   茶花拔出了刺入他心脏的匕首,跟那和尚斗在一起。   因为他只知道一件事:   只求苏公子有机会喘息!   ──只要让苏梦枕有机会喘一口气,他就算死,也可以无憾!   不只是茶花有这样的想法,沃夫子也是这般想法,连师无愧也是这种想法。   废墟里,苏梦枕、沃夫子、茶花同时遭受“花衣和尚”、“豆子婆婆”、“古董”、花无错的狙击,然而在阶前把守的,还有个阴阳脸的师无愧!   ──可是,敌人既然要杀苏梦枕,又怎会让师无愧闲着!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苦水铺的寒窟旧墙,全部倒塌下来:   至少有四百支劲弩一齐弯弓搭箭!   师无愧不能闪躲。   ──他一躲闪,这些箭就会射向苏公子!   师无愧只有硬挡。   两百多支箭齐发,他至少挡了一百八十支,他使的是一柄龙行大刀,大刀舞得虎虎作响,只见刀花不见人影,但他不能让任何一箭射入墟内,所以还是中了两箭!   第一轮箭刚射完,轮到第二排箭手发箭。   师无愧狂嚎一声,一刀横扫,把一大爿残垣扫倒!   密雨、阴天,加上垣塌墙崩,箭手一时也拿捏不准,师无愧拖刀回援,一刀逼退“花衣和尚”,茶花已软倒在他的怀里。   茶花的一张脸,已变成惨绿色。   另一边苏梦枕一手使刀,已杀了一人,惊退二敌;另一掌内力源源逼出,只听噗噗两声,沃夫子背部已有两枚透明的针,逼跳出来,落在地上。   沃夫子哼了一声,满脸红光,惨笑说:“公子,我不行了,我不及运功抵御,其中一枚化骨针,已上了脑。”   这时“花衣和尚”、“豆子婆婆”、花无错全都退去,那四百名箭手,已抢进墟内,团团包围,即又分作两排,一排疾蹲下去,另一排立着瞄准,即要发箭! 第12章 一个从来都不怀疑自己兄弟的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其实明箭也不易挡。   像遇上这种团团包围、训练有素的箭手,等他们把筒里的一百支箭发完时,包管就算是韦青青青复出,李柳赵再世,也一样只有变成刺猬,没有办法反击。   第一排箭手已经发箭。   苏梦枕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抓起地上“古董”的尸首,往师无愧身上就一扔。   ──此举救了师无愧!   师无愧立时就以“古董”的尸首为盾。   沃夫子却大叫跃起,全身旋舞了起来。   他护在苏梦枕的身后。   苏梦枕只要搪开左右及前面射来的箭矢。   所以,这一轮箭之后,沃夫子砰地撞在地上,但并没有倒下。   他已成个箭靶。   箭支顶着他的躯体,只斜挨着没有扑倒。   师无愧又挨了两箭。   茶花则着了四箭。   第二排箭手,又拟放箭。   ──这些没完没了的箭。   就像雨一般!   苏梦枕眼里终于流露出一种神色。   ──英雄落难,穷途末路的神色。   就在这个时候,整整齐齐的弓箭手,忽然像波分涛裂似的,逐个跌倒在地,未仆地不起的,忙掉头应战,但都如滚汤淋雪,当者披靡。   两个年轻人蹿高伏低,遇者当殃,不消一会,已倒下四五十人,其他的箭手,发现包围已不成包围,又想到苏梦枕的刀,全吓得丢弓弃箭、抱头鼠窜。   ──一群人的好处是在团结齐心的时候,足可众志成城,但坏处是一旦各自为政,则成了乌合之众。   ──只要有一人想开溜,人人都生逃命之意。   结果,除了倒下去的人外,有八成的箭手,都是不战而去的。   当猝击突然发生的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已发现不对劲,一溜烟、一抹影似地逸出了废墟。对方的主力都集中在苏梦枕的身上,自没工夫去理会他们。   当箭手包围了废墟的时候,白愁飞问王小石:“要不要出手?”   王小石道:“要。我看苏公子的人挺正义的,对部下也好。你看呢?”   “这也是个晋升的好时。”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   “请尽量不要杀人。”   “可以。”白愁飞疾道,“我不是为了你的要求,而是为了自己。我也不想‘六分半堂’的人仇视我,更不想与雷损为敌。”   说到这里,不过才几句话,但几句话的功夫,眼看苏梦枕已难逃厄运,王小石和白愁飞立即出手!   他们自弓箭手的后方攻了过去,一上来就先声夺人,制住了敌人的胆魄。   白愁飞运指如风,他是以指叩穴。   王小石是以手沿做刀,凡所砍处,不重不轻,只把人击昏。   当两人一出现,苏梦枕眼里的神色,又变得孤傲、冷傲,甚至是刺骨的寒傲。   他过去看沃夫子。   沃夫子满身都是箭,成了箭靶子。   他再去看茶花。   茶花已经死了。   但一双眼睛并没有合拢,他瞪着双眼,充满着不甘与愤憾。   苏梦枕俯身说了一句话:   “我会替你报仇的。”   说得斩钉截铁。   残瓦上忽滴落一滴雨珠,正好落在茶花眼眉下、眼眶上,茶花的眼忽然阖了起来,神态也安详多了,就像听了苏梦枕这一句话,他才死得瞑目似的。   苏梦枕缓缓站了起来。   这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已稳住了大局,师无愧着了四箭,但没有伤着要害,箭仍在肉里,他并没有把箭拔出来。   他黑的一片脸更黑,白的一片脸更白。   苏梦枕问他:“你为什么不拔箭?”   师无愧仍像标枪一般地悍立着,“现在还不是疗伤的时候。”   苏梦枕道:“很好!‘古董’叛了我们,卖了五百名弟兄,我叫花无错去逮他回来,结果,我身边六名好兄弟,只剩下你和杨无邪了。”他双目中又发出寒火,“沃夫子和茶花的死,是因为‘古董’和花无错。‘古董’死了,花无错也一样得死。”   师无愧说:“是。”   王小石看着白愁飞。   白愁飞望望王小石。   白愁飞禁不住扬声道:“喂,我们救了你,你也不谢我们一句?”   苏梦枕淡淡地道:“我从来不在口头上谢人的。”   王小石道:“那你也不问问我们的姓名?”   苏梦枕道:“现在还不是问名道姓的时候。”   王小石奇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苏梦枕一指地上躺着的沃夫子和茶花的尸首道:“待报了大仇,还有命活着回来的时候。”   白愁飞冷笑道:“报仇是你们的事。”   苏梦枕道:“也是你们的事。”   白愁飞道:“我们跟他们两人毫无交情。”   苏梦枕道:“我跟你们也毫无交情。”   白愁飞道:“救你是一时兴起,逢场作戏。”   苏梦枕道:“这游戏还没有玩完。”   王小石诧问:“你以为我们会跟你一起去报仇?”   苏梦枕摇头。“不是以为,而是你们一定会去。”   王小石更是愕然。   白愁飞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苏梦枕冷笑道:“什么时候?当然是现在。”   “现在?!”   白愁飞和王小石全都吓了一跳。他们是有眼睛的,自然看见苏梦枕身上的伤,和身边只剩的一名手下。   王小石忍不住道:“可是……你只剩下一个受伤的弟兄。”   “我受伤,他受伤,其余的,都死了,”苏梦枕笑了一笑道,“我们都不能就这样回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时机?”   他寒电似的双目,向王小石和白愁飞各盯了一眼,两人仿佛都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六分半堂’的偷袭刚撤,不管他们是在庆功还是在布置,我们这一下衔尾回袭,连楼里的实力也不调派,他们决料不及,意想不到。如待日后,他们必定保护花无错,以他为饵,诱我们来杀他,但我们现在就下手!”他脸上出现一种极度傲慢之色,“何况,战可败,士气不可失,‘六分半堂’毁掉了我四个人,我也要让他感到如失右臂!”   然后他君临天下地道:“无愧,准备好了没有?”   师无愧即叱应了一声道:“准备好了!”他身中四箭,还像个铁将军似的,横刀而立,威风凛凛。   苏梦枕道:“你说,‘六分半堂’的人,会护着花无错退去哪里?”   师无愧道:“破板门。”   苏梦枕道:“几成把握?”   师无愧道:“六成。”   苏梦枕道:“好,有六成把握的事,便可以干了。”   白愁飞忽然道:“你现在就走?”   苏梦枕笑了一笑,就像脸肌抽搐了一下,道:“难道还等雨停?”   白愁飞道:“这一地的人,只是受制,你若不把他们杀了,他们便会即刻通知防范。”   苏梦枕傲然道:“我不杀他们。第一,我从不杀无名小卒、无力相抗的人;第二,如果我现在出发,他们再快,也快不过我的行动;第三,如果我要攻击他们,根本就不怕他们有防备。我要攻击的是整个‘六分半堂’,不是任何一名弓箭手。”   王小石忽然道:“不好。”   苏梦枕倒是怔了一怔,道:“什么不好?”   王小石道:“这样好玩的事,我不去不好!”他说着,把裹着剑鞘的布帛扯开,丢弃。   苏梦枕双目中的寒焰,也似暖了起来。   白愁飞一跺足,发出一声浩叹:“这样有趣的事,又怎能没有我?”他说这话的时候,把腋下的字画弃之于地。   苏梦枕眼中已有了笑意。   但很快的,他的眼里又似这阴雨天一般森寒。   他一纵身,已掠入雨中。   师无愧紧蹑而上。   “‘六分半堂’总共有十二位堂主。霍董死于湖北之后,剩下十一名。刚才出手的是七堂主‘豆子婆婆’和八堂主‘花衣和尚’。这干弓箭手全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十堂主‘三箭将军’料想必在。一向守着破板门地带的,还有雷家子弟雷滚。”师无愧在一路上向王小石和白愁飞简略说明敌人的情形,“这次雷损并没有出手,想必是听花无错的走报,‘金风细雨楼’的‘四大神煞’里的薛西神和莫北神会于竹苇塘,他大概要亲自出动,除掉这两个心腹大患,所以双管齐下。”   王小石好奇,听了便问:“那么薛西神和莫北神岂不危险?”他想起了赵铁冷那微妙的受伤。   “其实,这消息是假的,雷损只去扑一个空,搞不好还会踩上我们布下的陷阱。”师无愧道,“楼里有杨兄弟和郭东神布置妥当,也不怕雷损派人掩扑。”   白愁飞即问:“既然你们一早就提防花无错,为何又上了他的当?”   “我虚设这个消息,根本不是要讹花无错的,我也不知道谁是‘六分半堂’派来的卧底,谁是内奸,我只是把假消息放出去,直至赴苦水铺之际,才告诉了同行的人,想必是花无错为了贪功,还是要行险一试,若雷损无功而返,而他们这一组人却取了我们的性命,岂不更见高明!”他冷笑一下,道,“其实,就算他今天能杀了我,他这种作为,雷损也不会容他的。雷损是何等人!”   雨浸湿了他一双诡异的鬼眉,眼中的寒火却未被淋熄,“我从来都不曾疑过花无错……我从来都不疑我的兄弟的!”   他们在雨中奔行,逆着风,逆着雨势,都感觉到一股激烈的豪情。   这一股豪情,把他们四个人紧紧绾结在一起。   ──人生路正漫长,但快意恩仇几曾可求?一个人能得一痛快的时候,何不痛快痛快,痛痛快快!   白愁飞的心机,王小石的懒散,被苏梦枕所激起的傲慢,全涌起了一股战志,连同战神一般的师无愧,一同奔赴破板门。   ──破板门究竟是什么地方?   破板门其实是三条街的统称。由于这三条街的共同出口都要经过一道破旧的牌坊,而三条街的后巷都围着一道板堵子,因为街后连接着拣石坑,那儿有一片十几亩地的地坪,通常有人放牧牛羊。这破板门三条街住着的人家,大都是权贵富人,后街却是贫窟破寮,所以前街的人极不愿被牛羊骚扰,便建了板堵围着,年月一久,板堵经风吹日晒,破旧不堪,所以人们都称这三条街为破板门,同时有着奚落这一带有钱人的意味。   这三条街的物业,都属于“六分半堂”的。   在第二条街的第三间大宅的厅堂上,有好几个人。   但这一群人里,只有五个人是坐着的。   其中四个人都是“六分半堂”的分堂堂主。   这四个人,除了“花衣和尚”、“豆子婆婆”、“三箭将军”,以及五堂主雷滚外,另外一个能有资格坐在椅子上的,看来就是花无错。   花无错看来垂头丧气,有如惊弓之鸟。   “花衣和尚”与“豆子婆婆”也坐立不安、无精打采。连高大威猛的“三箭将军”,精神也显得有点紧张。   只有一个人安定如恒。   而且极度自信。   那人坐在大堂首位。   他的地位最高。   也最有权威。   他是雷滚。   雷滚的自信,除了来自他是雷家嫡系的当权派系之外,另外是来自他的一对水火双流星。   “六分半堂”里姓雷的有三百七十多人,其中高手大不乏人,但他仍能在”六分半堂”里稳坐第六把交椅,自然有过人之能。   能跻上堂主之职的雷氏子弟,还有二堂主雷动天、三堂主雷媚、四堂主雷恨。   这是雷滚另一个极度自信的原因。   因为他万一出了事、闯了祸,二堂主、三堂主、四堂主全会为他掩护、为他求情,就算总堂主雷损再大公无私,也很难会责罚到他的身上。   这次的行动,是他一手策动的。   当然上头也有授意给他,不过他也还没弄清楚,这“杀苏梦枕”的行动,究竟是大堂主狄飞惊的计策,还是总堂主雷损的意思。   ──不过想必不是雷损的主意。   ──外面人人都说:这几年来,“六分半堂”的天下已经给“金风细雨楼”瓜分,势力已渐被取代。   ──传言里更有:雷损就像一只掉光了牙的老狮子,遇上了年轻力壮、箭利叉锐的猎手苏梦枕!   ──雷家的势力已经给打得无还手之力!   雷滚当然不服气。   他绝对相信,以“六分半堂”现有的实力,绝不在“金风细雨楼”之下,只不过在官府朝廷上,“金风细雨楼”是强上一些,但若论在各地潜伏的力量,以及多年来与黑白两道、绿林武林和官方势力之间的结合,还远在“金风细雨楼”之上。   ——“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绝对是可以一拼的!   ——他不明白近几年来,为什么雷总堂主老是避让,以致“金风细雨楼”步步进逼!   ——他才不相信那痨病鬼苏梦枕有多大能耐!   ——再这样忍下去,“六分半堂”可退无可退了!   雷滚决定要予以回击。   他要对“金风细雨楼”施以颜色。   所以他不管究竟是谁的意思,他都要展开行动,准备一举格杀苏梦枕。   ──可惜功败垂成。   今天的结果,让雷滚十分失望:围杀的人不但仓皇败退,连深潜入“金风细雨楼”的“古董”余无语,也在斯役中丧命,另一个卧底花无错也泄露了身份,这使得“六分半堂”在“金风细雨楼”里埋下的耳目受到重创。   本来,对方也折损了两员大将,那就是茶花和沃夫子。可是,败退回来的“花衣和尚”、“豆子婆婆”和“三箭将军”,还十分畏惧会遭到苏梦枕的报复,这使得雷滚更是暴跳如雷。   ──苏梦枕是什么东西!我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   ──这干没用的饭桶,吃了亏回来,还怕成这个样子,真是丢了“六分半堂”的颜面!   雷滚按照上头的指示,先作了一些安排,然后任命十一堂主林哥哥把守破板门要塞,他自己再召众商议应对之策。   他当然不怕苏梦枕来犯,因为:第一,他曾六次击退企图攻陷破板门的敌人,其中一次,还是“迷天七圣”率三百名奇兵突袭,但都被他率众一力击退;第二,苏梦枕惊魂未定,身陷敌人阵地中,只求逃出生天,怎顾得了反攻?   故此雷滚好整以暇。   他要先听听七堂主、八堂主、十堂主等人有什么意见。   他喜欢让他们先把话说清楚,然后才作出总结,并提出比他们更高明的意见,来显示他的高人一等。   他觉得这是显示权威的法子之一。   而且也只有已经有了权威的人,才能够利用这个方法。   这使分外感到人在权势里的春风得意。 第13章 刀与人头   “苏梦枕不是人!   “那种情形之下,他着了花无错的‘绿豆’,我、‘古董’、花无错一齐截击他,还有外面四百支强弩对准着他,可是他只要一刀在手──“他一刀就剜去自己腿上沾毒的一大块肉,一刀就逼走我和花无错,再一刀就杀了‘古董’,那柄魔刀饮了血,更红!   “如果我们走迟一步,只怕──   “苏梦枕的刀,不是刀,他那一刀不是对着我们发,但令我们感觉到无可拒抗的震怖,我们只有速退,那一刀的恐怖,我们前所未见。   “可是,遥望苏梦枕砍向‘古董’那一刀,妖艳得见所未见,看来那么风华绝代,令人无法相拒,‘古董’便被一刀就身首异处。   “这是什么刀!?   “苏梦枕是什么人?!   “人怎能使出这样的刀!”   “豆子婆婆”犹有余悸,想到那一刀的艳冶与畏怖,本来正向雷滚禀报的话说成喃喃自语,接近语无伦次。   “我躲在墙里,闭住了呼息,闭住了杂念,甚至完全连脉搏和心跳也闭住了,为的是不让姓苏的王八蛋发现,所以,我才能一击得手,沃夫子着了我三根化骨针,要不然,以沃夫子的‘少阳摔碑手’,谁都不易制得住大局……   “我又力战茶花,逼他毒发身亡。更敌住师无愧,让他无法过来抢救姓苏的王八蛋,可是,却忽然冒出了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否则,姓苏的早已躺在地上,不能再在江湖上充好汉了!”   “花衣和尚”额上有着密密麻麻的水珠,也不知是汗,还是雨水。要不是他额上烧着香疤,瞧他花衣锦袍,准以为他只是秃头,并非和尚。   “我安排好了四百支快箭,本要在苏公子身上穿四百个窟窿,但那两个人突然出现,使我们的战阵有了缺陷,阵脚大乱。   “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在无意间造成的。有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或是一时之念,日后可能造成极大的影响,甚至是可以易朝换代,改写青史。我觉得这次行动,事先没有考虑到这些意外的事件,是失败的主因。”   “三箭将军”虬髯满脸,胡子长得浓密如乱草,但一张脸却极瘦削,双颧高窄,眉毛也乱而浓,所以乍看过去,在头盔下只有大团小团的黑,而看不到脸容。   “完了。   “苏梦枕是有仇必报的!   “你们说过这次行动一定能把苏梦枕置于死地,我才敢动手的。可是,这样子重要的行动,怎么总堂主不来?怎么大堂主也没出现?   “现在苏梦枕不死,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至少,他一定会来杀我的。   “五堂主,你要为我主持公道。”   花无错全身都在发着抖。   他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以前他面对生死关头,毕竟还有勇色豪情,但他现在却感觉到全然的彷徨与无助,因为他忽然失去了让他勇和豪的力量。   ──这力量是什么?   ──为什么在他出卖故主的时候,狙杀他的兄弟之后,力量就突然消失无踪呢?   现在轮到雷滚说话了。   他的一双棱棱生威的大眼,如雷动一般滚扫过去:“豆子婆婆”、“花衣和尚”、花无错、“三箭将军”全都有被雷霆辗过的特异感觉。   雷滚说话的语音也似雷声滚滚。   “‘豆子婆婆’,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其实你们这次也干得并不坏,至少已杀了痨病鬼手上的两员大将,把他吓住了,少不免要对内部大事整饬,这是无过有功。姓苏的只是人,人使的刀,也只不过是刀,你怎么越活越回头了?   “这次剿敌战,大家都冒了点险,人人有功,‘花衣和尚’居然还要争首功!如果杀了姓苏的,你争得还情有可原,但现在姓苏的还未死,你争个啥!   “鲁三箭你这话算是自省,还是推诿责任?别忘了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你领四百张弓,射杀不了一个痨病鬼,如果要作检讨,恐怕你自己也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吧!   “这个行动一旦展开,我们就不怕姓苏的报复!最好那痨病鬼敢来,我雷老五在这里候着他,花无错,你押的这一注,错不了,别魂飞魄散地当不上汉子!”   雷滚又“盯”了每人一眼,直到他自觉眼神足可把人螫得痛入心脾,然后才道:“姓苏的这次受了伤、死了人,至少要一番整顿,这番挫一挫他的锐气,也是极好的事,是不是?”   当他问“是不是”的时候,他期待别人回答“是”的时候,自然不希望听到“不是”。   如果他要别人回答“不是”的时候,他的问题自然就不让人能有答“是”的机会。   ──有些人在会议的时候,根本希望人只带耳朵,不必带嘴巴。当然,在需要赞美或附和的时候是例外。   就在他问“是不是”的时候,外面喧哗的雨声中,陡然传来一种刺耳的铁笛尖啸声。   笛声刺耳,此起彼伏。   雷滚的脸色变了。   三个穿宽袖短襟绉袍高腰袜的汉子,一齐进入中堂,一齐跪倒,雷滚即道:“说!”   后面两人站在一旁,当先一名汉子道:“前街有敌来犯,十一堂主正在全面抗敌。”   花无错听得脸如死灰,全身一震。   雷滚只“嗯”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忽又“嗯”了一声,即向三箭将军道,“你带人去守后街。”他闷雷似地道,“他们攻前街,更要提防后街!”   “三箭将军”立即站起,道:“是!”飞步而去。   花无错失神地道:“他……他来了!”   雷滚深吸一口气,连下七道告急请援令,心想:总堂主和大堂主究竟在哪里?不然,老二、老二、老四至少也要来一来啊!   不过他随即想到:自己将与名动天下的苏梦枕对决时,手心都因亢奋而激出了汗!   他稍微凝聚心神,道:“好,他来了,我们这就出迎他去!”   陡听一个声音道:“不必了!”   声音就响在雷滚的身前。   然后就是刀光飞起。   一片刀光,撷下了花无错的人头!   刀光来自那两名侧立的汉子。   雷滚大喝一声,左重九十三斤、右重五十九斤双流星飞袭而出,这种奇门兵器又以不同重量的流星锤最难收放,不过一旦练成,又是最难招架的兵器,远攻长取,杀伤力大!   流星锤打出,人已不见。   人随着刀光。   刀光艳艳。   刀轻轻。   刀飞到了花衣和尚的光头上。   “花衣和尚”大叫一声,手上铜钵,飞旋打出!   他手中的一百零八颗铁棱念珠,也呼啸而出!   同时间,他的人也破窗而出!   他只求把苏梦枕阻得一阻,方才有逃生的机会!   厅中的高手那么多,只要他逃得过这一刀,一定有人会挡住苏梦枕!   窗棂飞碎。   外头是雨。   他果然看见自己逃了出去。   可是他怎么“看见”自己“逃”了出去呢?   他马上发现,从窗子里飞出来的是一具无头的躯体。   ──为什么会没有了头?!   ──这确是自己的身体,那衣履、那身形……   ──莫不是……   “花衣和尚”的意识到此陡止,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他已不能再想。   他失去了想的能力。   “豆子婆婆”看见苏梦枕一刀砍下了花无错的头颅,就像他砍掉“古董”的人头一样,美丽而飘忽,还带着些许风情。   然后第二刀便找上了“花衣和尚”。   追上了“花衣和尚”。   婉约的刀光带着绯色,在“花衣和尚”刚要飞掠出窗外的脖上绞了一绞,“花衣和尚”这时正好撞破了窗子,所以头先飞出窗外,身子余势未消,也摔落窗外。   然后刀又回到了苏梦枕手中。   苏梦枕转过头来,目如寒星,望向她。   豆子婆婆在这一刹那,几乎哭出声来。   她还没有哭出声,但雷滚已发出了一声雷吼!   雷滚不明白。   那一抹灰影掠到哪里,他的双流星就追到哪里。   因为他知道灰影子就是苏梦枕。   ──苏梦枕居然进入了他的地盘,正在格杀他的人!   这个正在发生中的事实像一柄烧红的尖刃,刺在他的脚板上!   过激的反应使他整个人都弹跳起来,而且充满了斗志。   这一刹那,斗志甚至要比生命力还旺盛!   ──宁可死,但决不能不战!   ──杀死苏梦枕,就可以在“六分半堂”独当一面、举足轻重!   ──杀死苏梦枕,就可以名扬天下、威风八面!   一个人一直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既不敢叛长逆上,又不服膺已成名的人物,于是便在心中立定了一个头号大敌,以策励自己有一天要越过他、击败他,来证实自己的成功。雷滚的头号大敌便是苏梦枕。   尤其是当别人对他这个人嗤之以鼻,以一种萤虫也与日月争光的眼色对待时,更令雷滚感觉到焦灼与愤怒。   ──有一天,一定要击败苏梦枕。   ──只有击败苏梦枕,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   所以在这一刻,他已被斗志所烧痛。   他对苏梦枕做出疯狂的截击。   但他的招式却一点也不疯狂。   他的双流星,重流星锤自后追击,轻流星锤在前回截,一前一后,只要给其中一记流星锤绊了一下,就可以把敌手打了个血肉横飞。   他的轻流星锤明明可以从前面兜击中苏梦枕的身子,可是,苏梦枕忽一晃就过去了,已到了轻流星锤之前、击不着的地方;而重流星锤明明眼看要击中苏梦枕的后脑,可是不知怎的,只差半寸,苏梦枕的后发都激扬了起来,但仍是没有击着。无论把铁链放得再长,都是只差半寸,击了个空。   苏梦枕这时已二起二落,砍掉了花无错和“花衣和尚”的人头。   淡红色的刀变成艳红。   艳红如电。   “豆子婆婆”却连眼睛都红了。   她突然卸下身上那件百结鹑衣。   这件千疮百孔的破衣在她手里一挥,就卷成了一条可软可硬的长棒,手中棒“呼”地划了一个大翻旋,横扫淡红的刀。   艳红忽乱。   乱红如花雨。   “豆子婆婆”手中的布棒忽然碎成了千百片,漫扬在空中,“豆子婆婆”疾闪飞退,苍发断落,乱飞在空。   刀光回到苏梦枕袖中。   苏梦枕把手拢入袖里。他这样说道:“能接我一刀,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要记住,我不杀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并没有亲手杀死我的兄弟。”   “谁杀死我的兄弟,谁就得死!”   他一说完,转身就走。   他不但对堂上围堵的四百八十六名“六分半堂”的子弟视若无睹,而且也好像根本就看不见雷滚这个人。   这一点足以把雷滚气煞。   这比杀了他更痛苦。   至少是更侮辱。 第14章 市集里的人   如果雷滚不使出这一记“风雨双煞”,他所受到的挫折,也许就不致如此的惨痛。   不过,日后的成就,也许就不会如此的大。   人生里有很多步伐、许多决定,一旦跨出去、一经动念,也许现在看来是错的,但日后却变成了对的;或许如今明明是对的,但到了将来却是成了大错。对错往往如一刀两面,切开因和果、缘和分。一个人如果一生得意,很可能就不会有太大的得意,反之,一个人常受挫折,未必不是好事。没有高山,就不会有平地。   雷滚那一击结果如何?   苏梦枕的红袖刀呢?凄艳的杀气,是不是可以沛莫能御?   雷滚的双流星,未打出去前已急剧旋转震荡,发出去后更互相碰击激撞,没有人能分辨得出这一对流星锤,会从哪一个角度、以哪一种方式击在哪一处要害上;纵连雷滚自己也不能够分辨。   但却可以肯定,只要经这一对流星锤碰上,骨折筋裂,准死无疑!   雷滚已骑虎难下,也开始有些自知之明。   他这双锤纵杀不了苏梦枕,至少也可以把他留上一留。   不料有一件事却发生了。   而且发生得毫无征兆。   流星锤到了苏梦枕身前,也没见他怎么动,那两条精铁钢链就断了。   流星锤舞得再好,只要链子一断,流星锤就跟南瓜没什么分别,一枚呼溜溜地滚到厅外,把围堵的“六分半堂”弟子惊让出一条路,而另一枚啪地撞在一名正跟师无愧缠战的副堂主胸口,把那人的胸膛整个打瘪了下去,血吐得满锤子都是。   苏梦枕仍是没有多看雷滚一眼。   甚至连一句话都不屑跟他说。   他仍在往外走,一面向把涌上来的“六分半堂”子弟截住的师无愧说了一句:“立即走。”   那滚落在地上的一对流星锤,也彷佛与他毫无关系。   师无愧马上收刀。   他收刀如此之急,使得正跟他厮拼的一刀三剑五把枪,几乎全要扎到他的身上。   师无愧骤然收刀,全身空门大开,反而使这几名高手纷纷收招,以为有诈。   甚至有一人还因急着收住冲杀的势子,竟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枪痕,星花四溅。   师无愧已跟着苏梦枕,行了出去。   没有人敢拦住他们。   没有人能留住他们。   苏梦枕走到槛前,微微一顿,一抬足,脚跟回蹴,把那一枚九十三斤重的铁流星锤,踢得直飞了起来,众人哗然闪躲,只闻轰的一声,流星锤撞破了那面写着一个草书“六”字的石墙。   墙坍砖裂,尘扬灰漫,再看苏梦枕已不见。   墙上只剩下“分半堂”三个字,还有一枚坠落的流星锤。   外面仍是有雨。   雨势渐小。   不过仍乌云密布,风涌云动。   苏梦枕一出长街,奔行极急,师无愧则寸步不离地相随。   刚才苏梦枕叫他“立即走”,而不是“走”,所以他一听到就住手,甚至把自身安危置于不顾。   “走”和“立即走”并不一样。   ──而他又深知苏梦枕在发号施令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只要多说一个字,便有一个字的用意。   ──大局已受控制,凶手也偿了命,苏公子为何走得这般急?   苏梦枕一步出破板门,立即就发现左右的街角,疾转出了两个人,跟他并着肩走。   师无愧一向都走在他的后面。   这刚出现的两个人,一个人在雨中,仍然漫不经心,神态潇洒悠闲,似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一个却毫不把淋雨当做是件讨厌的事,在他而言,彷佛每一串雨珠都是一粒珍珠一般。   这当然就是白愁飞与王小石。   他们见到苏梦枕,眼里都不自觉地转换了一种神色。   白愁飞的眼睛像燃烧了起来。   王小石却似星星般地闪亮。   苏梦枕没有问他们什么。   他派王小石去攻前街,白愁飞去攻后街,当然都是佯攻,为的不过是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他才第一次看见他们两人,他就把这两件“艰任”交给他们。   ──如果他们办不成功,前后街的兵力集中,来个人海战术,苏梦枕就不一定能镇慑全场,从容步出。   可是苏梦枕很放心。   他知道他们一定能办得到。   而且能办得好。   把一件事办得到和办得好是不同的:就像一个人能唱歌和能唱好听的歌及把歌唱得很好听,都是不同的意思一样。   他们既在这儿出现,就已经等于说,把这前、后街的兵力引走之后,才与他集合。   苏梦枕见到他们,只顿了一顿,说:“很好。”然后说:“走。”   ──“很好”,在苏梦枕来说,已是最高的赞美。“金风细雨楼”里,被他说过“不错”的,只有一十八人,赞过“好”的,只怕不到三分之一,更遑论“很好”。   ──“走”就是命令。   可是白愁飞立即道:“走?”   苏梦枕不应他。他不喜欢把话说上两次。   白愁飞道:“走去哪里?”   苏梦枕道:“回风雨楼。”   白愁飞抱拳道:“我们素不相识,只是有缘并肩作战一场,何不就此功成身退。”   苏梦枕如寒火的双目迅若星火地在他脸上一掠,只道:“这不是你内心的话。”   然后他道:“你们现在想不跟着我走都不行了。”   这次轮到王小石问:“为什么?”   “看来,在苦水铺狙杀我不是‘六分半堂’雷损的意思,但要趁我赴破板门报仇,然后在回去的路上全面截杀,才是雷损的真正用意。”   “所以,你们已别无选择。我们功未成,没有人可以身退。”   被敌军包围的人,已别无选择,一是突围,一是投降。   ──突围即战,投降则只能任人处置!不管对方把你处置得像一块猪肉还是一只狗,都不得反抗。   ──谁叫你投降?   ──一个人只要认了命,投了降,无论敌人怎么对待他,他也只有逆来顺受。   ──所以有些人宁愿死,不投降。   白愁飞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打从救了你开始,这场祸事就脱不了身。”   苏梦枕冷冷地瞄他一眼,道:“难道你们希望这京城里事事皆与你们无关?”   白愁飞没有答腔。   四人走到东三北大街,只见在灰蒙蒙的雨势里,街道上居然还有人在摆卖。   草棚系着几匹马,有两三人正在喂饲料,有三家肉摊子,一家摆卖牛肉,一家卖羊肉,一家卖猪肉,还有一家磨刀店,隔壁是磨豆子店,门前有人卖豆腐,有人卖菜、有人卖鸡、鸭、鱼、虾,也有小贩在卖馍馍、烧饼、锅贴、煎包,还有人在卖糖水,甜糕、甘蔗、麻薯、汤圆,甚至布玩偶、陀螺、风筝、冰糖葫芦、兽皮。   只要在市集里会见到的东西,这儿都有。   这件事本不稀奇,这条街本来就是市集。   稀奇的是这些事物,不应该出现在雨中。   这些小贩,简直只当没有下雨。   他们照样摆卖,就当是风和日丽好春光的好日子。   他们的摊子,都有一个特色:   没有顾客。   任何摊贩,营业是为了有人光顾,可是这四五十家摊档,似乎不是为普通顾客而摆的。   其实他们只为一位“顾客”而摆卖。   ──这“顾客”便是被誉为统管京城黑白两道、统摄正邪两派、统领官民二路,可以称得上是当今最有权势、蹿起得最快而来历又最神秘、刀法称天下第一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他们转入东三北街,这一整街的贩夫走卒正在等待着他们的“光顾”。   白愁飞禁不住要深呼吸。   他扬着眼眉,深深地呼吸。   他每次一紧张的时候,就要深呼吸。自小听人说,只要是在紧张的时候,多做深呼吸就能平气,气平则心能静,心静则神凝。   他必须要凝神。   因为大敌当前。   ──他出道已八年,格杀过不少劲敌,但在当今之世,却很少人知道有“白愁飞”这个名字。   那是因为他还不想出名。   他一旦要成名,便要成大名,小名小利,他是不放在眼里的。   ──为了使他暂不出那“无谓之名”,他不惜把知道他有绝世武功的人除去。   一个像他那样心怀大志、身负绝技的人,居然能隐忍了八年当一名藉藉无名的高手,当然是极能沉得住气的人。   可是他往雨中的情景一看,一口气就凝不住了。   在这雨景里看得见的人有七十二人,还有匿伏着的十六人,这些人如果发动了总攻击,这种情况要比刚才在苦水铺里,四百名神箭手快弩瞄准苏梦枕的处境,还要可怕一十三倍!   不多不少,刚好十三倍!   白愁飞心里一盘算,就算再沉得住气,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沉不住气的时候,只好做深呼吸。   虽然做了深呼吸,不见得就沉得住气,但深吸一口气,至少可以证实他仍活着。   只有活着的人能呼吸,能享受呼吸。   能呼吸,总不是件坏事。   王小石突然觉得手冻脚冻。   他最不喜欢自己这个反应。   他一紧张,呼吸不乱,心跳不变,眼皮不跳,但就是手脚一下子像浸到冰窖里,全身冷得像寒冬的铁耙。   别人如果在这时候握着他的手,或碰着他的脚,就会错以为他感到害怕。   他其实并没有害怕,他只是紧张。   紧张跟害怕是不一样的:紧张可以是亢奋的,害怕则可能是畏惧。   王小石很容易就紧张,其实,他看到温柔就手冷脚冷,初遇苏梦枕,手脚更冻得个欲仙欲死。   可是他并不怕温柔和苏梦枕。   跟温柔在一起,王小石感到无由的喜欢;与苏梦枕在一起,却是感到无穷的刺激。   不管是哪一种情绪,都跟害怕无关。   不过别人一旦发现他手足冰冷,都会错以为他在怕。   其实王小石除了死,什么都不怕。   他现在不是在怕死,可是一眼看出那雨中店铺摊档所摆出来的阵势,真要比诸葛孔明当年的“八阵图”还难以应付,偏又把极深奥的阵势化为市井常物,更令人无从捉摸,这种无可匹敌的感受,更激起了王小石的斗志。他因而更加感到紧张!   他一紧张,脚就自然而然地摆动,手指也搓揉起来。   摆动双脚,搓揉十指,便成了他解除紧张的法子之一。   世上有各种不同的人,用他们自己各种不同的方法来解除紧张。   有的人在紧张的时候,就看看书、念念佛、写写书法,甚至睡个大觉,也有人完全相反,他们在紧张的时候就暴怒,打人、骂人,甚至杀人,只看他高兴。   有人解除紧张的方法很正常,譬如洗个澡、唱出戏、找个女人发泄,有的人消解紧张的方式就很奇特,他们要被人揍一顿、不停地工作、一口气吞十只大辣椒,甚至抓一个人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吃!   苏梦枕呢?   ──他如何解决紧张?   没有人知道。   因为没有人见过苏梦枕紧张。   就算在苦水铺里,苏梦枕眼看要在四百张快弩里中伏,他也只是变色,但并不紧张。   ──他一向认为紧张只会误事,并不能解决问题。   ──问题来的时候,他只全力解决问题,决不自己再制造问题:这是苏梦枕处事的原则。   可是当他面对这样一个“市集”的时候,连苏梦枕也难免觉得一阵昏眩、一阵轻颤。   ──其实人就是这样,越是不容易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倒不易治好,反而是常生小病的人,一向耐得住大病小病。   ──擅饮的人少醉,一旦醉倒,也吐得比别人厉害!   苏梦枕极少紧张。   他一紧张,就立即说话。   说话就是他解决紧张的秘诀。   所以人们只听见苏梦枕在说话,看不见苏梦枕也会有紧张的时候。   ——其实大多数人并不是一向都只用耳朵看人,眼睛诉说的。要不然,为何只要声势汹汹,就可以理直气壮?为何只要富贵权威,他说的话就成了金科玉律?   “刚才破板门里雷滚说过一句话,十分荒诞无理,他骂鲁三箭说:‘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这句话真是错到阴沟里去了。”苏梦枕道,“其实天下最有资格言勇者,便是败军再战。只有败将才知道败在哪里,对方胜在什么地方。常胜将军不足以恃,反而在败中求胜的良将才是难求。”   白愁飞深吸一口气道:“败将可以再兴,但死将军却不能再复活。”   苏梦枕斜瞄他一眼,“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白愁飞笑道:“我在想,有什么办法才能够使这班‘六分半堂’的好手,只杀你,不杀我呢?”   苏梦枕即道:“很简单!把我抓起来,献给敌方,你就可以领功受赏,化敌为友。”   白愁飞大笑道:“好主意。”身形一长,就向场中掠去。   看他这一掠之势,至少会有十人当即就要丧命在他指下。   白愁飞出手,王小石不能闲着。   他正要拔剑,师无愧忽然说了一句他听得懂但不明白为何却在此时说的话:   “无发无天。”   这句话一说,苏梦枕的神态立即变了。   他一手就挽住白愁飞直掠的身子。   白愁飞这一掠之速,就算八十条汉子也未必兜截得住他,但苏梦枕一晃身就拦住了他。   ──还是白愁飞故意让他拦住,才拦得住?   苏梦枕一把留住白愁飞,只说了一句话:“先看看,才动手。”   这时候,忽然来了一些人。   有的从大道东来,有的自北大街来,有的从三尾街踱过来,有的自南角寮口转过来。这些人都来得很从容、很镇静、很笃定、很安详。   他们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也有高大的、矮小的、俊伟的、丑陋的、强壮的、美丽的,但他们只有两点相同处:   人人手里,都撑着一柄深绿色油纸伞。   人人头上,都裹着一方白巾。   手里拿着伞,是可以遮挡雨水,但便望不着天,人人用白巾包着头顶,便看不见他们的发。   这样一干人,在东、南、西、北四面出现,全往中央靠拢,不徐不疾,但速缓有致,等于包围了这“市集”,堵截了这个阵势原有的威力。   这本来是如同棋盘一样绝好的布阵,但忽然堵上了十几子棋,一下子,把原来的优势破坏无遗。又像一幅画,留白处本有余韵,但一下子来几记大泼墨,把空白都堵死。   这干人三五成群,相继出现,“市集”里的人面面相觑。那些持伞的人,有的走向鱼贩,有的迈向马房,有几个往肉店包抄,有两三人却向剃头的老板那儿“光顾”。总而言之,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目标”和“专职”。   这“市集”里头先伏下的“六分半堂”高手,至少有八九十人,这一群撑伞的人大约只有二三十人,但这些人一出现,便形成一个分明的局势:“市集”里的人被撑伞的人包围了。   “市集”里的人莫不变得紧张了起来。   连在“市集”前的一名汉子,枯瘦得像一只晒干了的柿子,颧骨旁的两道青筋,一直突突地跃动在太阳穴上。   他是雷恨。 第15章 撑伞的人   雷恨很恨。   他一生都在恨人。   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更花时间,更何况他恨的人比他所认识的人更多,他对没见过的人也会恨之入骨,有时他把他自己也恨在内。   他唯一不敢恨的人,只有雷损。   现在他最恨的人,就是苏梦枕。苏梦枕居然闯入“六分半堂”重地破板门,杀了他们的人,扬长而去,雷恨一想到这点,就恨不得把苏梦枕连皮带骨地吞下肚里去。   狄大堂主就曾经这样对他下过评语:“雷老四一旦恨一个人,就算武功胜不了对方,但凭他的恨意,也足可把对方惊走。”   这“市集”里伏有九十二名高手,全是他堂下精兵,只要等狄飞惊一声令下,立即可以在一瞬间就把苏梦枕分成一千四百五十六块碎肉。   但狄大堂主并没有下令。   那一组撑绿伞的人已经出现。   雷恨恨得几乎吞下了自己的下唇。   因为那二十九名撑伞人来了。   这些人一来,自己和手下所布的阵势,无疑已被击垮。雷恨心头再痛恨,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是“无发无天”!   ──苏梦枕手下的一组精兵“无发无天”,而今至少出动了一半。   雷恨知道他若妄然发动,只怕便再也不能恨人,只有悔恨。   更可能的是连悔恨的机会也丧失了。   一个看来笨头笨脑的年轻人,撑着一把黑桐油伞,越众绿伞而出,走向苏梦枕。   他经过师无愧身边的时候,本来呆滞的目光,忽然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他低低声地说:“都死了?”   师无愧苦笑道:“古董和花无错是叛徒。”   这表情呆滞的人似震了一震,仍稳步走向苏梦枕作了一揖,道:“属下接驾来迟。”   苏梦枕微微颔首道:“你没有迟,来得正好。”   王小石东看看、西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看来这次又是死不成了,他才忍不住道:“原来真的有绝处逢生、及时赶到的事。”   苏梦枕淡淡一笑,但眼光里有不屑之意。   师无愧瞄了瞄苏梦枕的神色,即道:“公子在赴破板门口之前,一路上已留下了暗记,算定‘六分半堂’的人会在回头路上截击,莫北神才能调兵赶来。”   白愁飞“哦”了一声:“原来是莫北神!”   王小石奇道:“怎么我看不见你们留下的暗号?”   师无愧道:“要是让你们也能看见,还算是暗号吗?”   白愁飞叹道:“说得也是。如果‘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贸贸然就去杀敌,世上早就没有‘红袖梦枕第一刀”这个称号了!”   王小石愣愣地道:“原来你们是要激出‘六分半堂’的实力,在此地来一场对决!”   苏梦枕忽道:“他们来的是雷损,还是狄飞惊?”   这次是那看来愚愚笨笨的莫北神答话:“是狄飞惊。”   苏梦枕便道:“那今天只算是谈判,不是对决。”   白愁飞在一旁向王小石飞了一个眉色,道:“看来这个故事是教训我们:天下确没有侥幸的事。”   王小石笑看搓搓手道:“看来这故事早已编排好了我们的角色。”   白愁飞目注远方,又仰天一叹,道:“而且,这故事才刚刚开始呢!”   王小石随他目光看去,便看见一行人,手撑崭新漆髹黄色油纸伞,袅袅行了过来。   莫北神忽然双目一睁,精光四射的眸子似突然撑开了压在眼皮上的数十道厚皮,像发射暗器一般厉芒陡射,只说了一声:   “雷媚来了。”   雷媚当然是位女子。   在江湖传说里,雷媚已成了当今三个最神秘、美丽而有权力的女子之一,这三个特点,大都能教世间男子动心,至少也会产生好奇。   在传言里,有人说雷媚才是当年手创“六分半堂”的雷震雷的独女,后让雷门旁支的出色人物雷损夺得大权,但仍念雷震雷扶植之恩,把雷媚安排为三堂主。另有一说雷媚爱上雷损,不惜把总堂主之位交了给他,但也有人说雷媚自知在才能上不及雷损,为光大“六分半堂”,故将大位禅让。   又有一说是:雷媚才是雷门的旁支,根本就是雷损的情妇。雷损与多年的发妻“梦幻天罗”关昭弟离异后,一直都跟这雷媚暗通款曲,甚至有人怀疑,关昭弟早就死在雷媚的手里,所以才销声匿迹十多年。   白愁飞当然知道“六分半堂”有这样一个雷媚,他曾向赵铁冷探问雷媚是一个怎样的人。赵铁冷只能苦笑道:“‘六分半堂’里有三个人永远也无法让人了解:一是雷损,没有人了解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因为他不让人了解;一是狄飞惊,只有他了解别人,没有人能了解他;一是雷媚,她太容易让人了解,不过,你很快就会发现,每个人对她的了解都不一样,看她要让你“了解”她的哪一面,你就只能“了解”哪一面。”   白愁飞听说过雷媚,也想见见雷媚。   白愁飞是个心高气傲的男子,但纵再才情傲绝的男子,对有名的女子,也会感到有点好奇。   至少想看看。   看一看也好。   王小石也听说过武林中有一个雷媚。   “雷媚在‘六分半堂’主掌了一支神秘的兵力,她是雷损的爱将。人说目下江湖上三位神秘而美丽的女子,一位是雷损的夫人,一位是雷损的女儿,一位是雷损的手下。雷损这个人真有福气,手下猛将如云,男的是英杰,女的是美人。”   王小石那时候就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有一天,他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人手?   一个人若要练成绝艺,那只要恒心、耐力、勇气与才华,就不难办得到。但一个人要想掌握大权,就非得要极大的野心、够残忍和善于处理人事的手法权谋才行。   王小石自问自己也想办成一些别人办不成的大事,但却没有不顾一切要获得成就的野心与奢望。   如果要他牺牲一切、改变性情来换取权势,他宁可不干。   不过青年人难免有所向往,有过想像,他想见见能臂助雷损得天下的雷媚是怎么个模样。   所以他也转头望去。   可是他们都见不到。   见不到雷媚。   一行女子,约十七八人,一律穿嫩黄色的衣衫,小袖束腰,眉目娟好,手撑黄纸伞,袅袅娆娆地行了过来。   这些女子都长得艳丽可人,却不知谁才是雷媚。   这一行女子一出现,那“市集”里的人,除了雷恨之外,全都聚在东三北街的一隅,好像要把路让给这十几位少女一般。   莫北神脸上也露出了奇怪的神色来。   那廿九名手持深绿色油纸伞的人,阵法变了,变得很慢、很缓,也很稳定,很不着痕迹,但又明显地为了这一行鱼贯而至的女子变幻出一个新的阵势:   能够应付这十几位看来娇弱的少女之阵势。   王小石问白愁飞:“谁是雷媚?”   白愁飞道:“你没有看见这些女子?”   王小石道:“可是这里有十几个女子,究竟谁才是雷媚?”   白愁飞道:“你看这些女子美不美?”   王小石诚实地道:“美。”   白愁飞道:“美就好了。有美丽女子,看了再说,管她谁是雷媚。”   王小石想了想,答:“是。”   他明白了白愁飞话里的意思:行乐要及时。   ──看来眼前凶险无比,只得往好的尽力,不能再往坏处深思。   苏梦枕阴冷的眼神,望望撑黄伞的女子,又看看莫北神所统率的“无发无天”,又观察了一下雨势,自怀里拿出一个小瓶,掏出几颗小丸,一仰脖吞服下去。   雨水落在他脸上,似溅出了痛苦的泪。   他服药的时候,无论是莫北神还是师无愧,谁都不敢骚扰他。   隔了好半晌,苏梦枕一只手轻按胸前,双目又射出阴厉的寒芒。   “狄飞惊在哪里?”   莫北神立即回答:“在三合楼。”   苏梦枕往街道旁第三间的木楼子望去:这原来是一伙酒家,挑着酒杆,总共两层楼。   苏梦枕向莫北神道:“你在这里。”又同师无愧道:“你跟我上去。”   师无愧和莫北神都道:“是。”   王小石问:“我们呢?”   苏梦枕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   他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帕,掩住嘴唇。   他咳的时候双肩耸动,像一个磨坏了的风箱在肺里抽气一般,吸吐之间沉重浓烈,而又像随时都断了气一般。   好一会他才移开手帕。   王小石瞥见洁白的巾上,已染上一滩怵目的红。   苏梦枕合起了眼睛,连吸三口气,才徐徐睁开双眼。问王小石道:“你知道这楼子上面有个什么人?”   王小石盯着他,视线不移。王小石看见苏梦枕剧烈呛咳的时候,王小石已决定自己会做什么、要做什么了。   他答:“狄飞惊。”   苏梦枕问:“你知不知道狄飞惊是谁?”   王小石答:“‘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苏梦枕用手无力地指指那一座木楼,“你知不知道这一上去,谁都不知道自己今生今世,是不是可以活着走下来?”   王小石淡淡地道:“我跟你直扑破板门的时候,也知道不一定能从那三条街走得出来。”   苏梦枕盯了他一眼。   只盯一眼。   然后他不看白愁飞,却问白愁飞:“你呢?”   白愁飞反问:“狄飞惊的武功很厉害?”   苏梦枕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如果你要上去,自己便会知道;如果你不上去,又问来干什么?”   白愁飞深吸一口气,道:“好,我上去。”   于是他们一行四人,昂然走入三合楼。   楼下只有叠起的桌椅,没有人。   苏梦枕向师无愧道:“你守在这儿。”   师无愧便挺刀守在大门口,像就算有千军万马冲来,他也决不让他们越雷池半步。   然后苏梦枕优雅地拾级上楼。   白愁飞和王小石落在他一个肩膀之后,不徐不疾地跟着上楼。   他们这样一起拾步上楼,心里有一种特异的感觉:   仿佛他们这样走在一起,便不怕风雨、不畏险阻,普天之下,已没有什么拦截得了他们的并肩前行。   并肩上楼。   楼上有楼上的世界。   楼上是什么?   其实人的一生里常常都有上楼的时分,谁都不知道楼上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不曾上楼的人想尽办法上楼,为的要一穷千里目。上了楼的人又想要更上一层楼,或者正千方百计不让自己滚下楼来。   楼越上越陡。   楼越高越寒。   楼上风大,楼高难倚,偏偏人人都喜欢高楼,总爱往高处爬。   高处就是危境。   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三人几乎是同时上了楼。   于是他们也几乎同时看见了一个人。   狄飞惊。   ──“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他在“六分半堂”里在一人之下,而在万人之上。   ──甚至绝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六分半堂”里最受尊敬的人是他,而不是雷损。   可是王小石和白愁飞都没有想到,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会是一个这样的人。   稿于一九八五年:与梁四、蔡五、何七初识时。   校于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与应钟、家和返马行。   再校于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六日:敦煌顺利将《开谢花》《谈亭会》《碎梦刀》《大阵仗》四书出版权取得。   三校于一九九七年八月十八日:与梁何在银初见小静舞姿,惊艳不已。 第二篇 兄弟 第16章 咳嗽与低头   “顾盼白首无相知,   天下唯有狄飞惊。”   如果你没有朋友,请找狄飞惊,狄飞惊会是你最忠诚的朋友。   如果你没人了解,请找狄飞惊,狄飞惊会是你的知音。   如果你惹上麻烦,请找狄飞惊,因为他可以为你解决一切疑难。   如果你想自寻短见,请找狄飞惊,他必定能让你重萌生机,纵连皇帝老子拿一千万两黄金求你去死,你也不肯为他割伤一只手指。   这是城里流传最广的传说。   可惜狄飞惊只有一个,要见他并不容易。   天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随时都见得着他,既不是狄飞惊的儿女,因为狄飞惊没有儿女,也不是狄飞惊的夫人,因为狄飞惊没有夫人。狄飞惊一生只有朋友,没有家人。他只独身一人。   能够随时都见得到他的,只有雷损。   任谁能交到狄飞惊这样的朋友,都一定能有惊人的艺业,但也许狄飞惊真正的知交,也只有雷损一人而已。   有人说,狄飞惊能容天下,雷损能用狄飞惊,所以他能得天下。   可是也有人说,一山不能容二虎,雷损与狄飞惊现在不斗,等天下大定时也难免会两虎相斗,这绝对可以说是“六分半堂”的一大远忧,也是一大隐忧。   苏梦枕当然听过这些流言。   ──至于最后一项传说,正是他亲自“创造”出来的,故意让这些话流传江湖,然后他在等待“六分半堂”这两大巨头的反应。   消灭敌人的最佳方法是:让他们自己消灭自己。   让敌人自相残杀的方法,首先便是要引起他们互相猜忌。   ──一旦互相猜疑,便不能合作无间,只要不合作无间,便有隙可趁。   要引起敌人互相不信任,可以诱之以利,但对付像雷损和狄飞惊这等好手,威逼利诱全成了小孩子的玩意。   所以苏梦枕就制造流言。   流言永远有效。   ──就算是定力再高的人,也难免会被流言所欺、谣言所惑,因为流言本身能造成一种压力,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所谓“流言止于智者”,但你就算买匹布也得要看是不是品质保证的老字号,智者也难免要听流言,只不过是对流言较有所选择而已。   ──纵使是从不听流言的人,只能算是对流言作一种逃避,换句话说,流言对他一样有影响力,所以才教他不敢面对。   ──能够面对流言、解决谣言的人,就是一个勇敢的人。   苏梦枕把流言传了开去,然后在等“六分半堂”的反应。敌人那儿既然有炸药库,他无意要去把它搬回来,只需为对方点燃引信就可以了。   他相信他的做法就像把一桶水泼到面粉袋里头,隔不了多久这袋面粉就要发霉、发酵。   ——你如果要一对夫妇争吵,很简单,只要在外面到处流传着他们相处不睦就可以了。   ──一个组织里的老大和老二开始互相斗争,往往是因为外面已经在传:老大要踢掉老二、老二要架空老大。   苏梦枕有时候确也难免相信,只要雷损与狄飞惊仍相交莫逆,“六分半堂”的实力仍牢不可拔。   所以他泼出了这桶“水”,然后耐心等待结果。   ──结果他得到什么?   没有结果。   雷损仍是雷损,分毫无损;狄飞惊仍是狄飞惊,遇变不惊。一个仍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一个依旧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互相倚重,平分秋色。   ──那“一桶水”就似倒进了海里,全无反应。   从此以后,苏梦枕对狄飞惊更是好奇。   ──老二不能不容忍老大,因为老大的势力都要比老二来得大,老二不能忍,就不能成为老二。他可以是老大,或者什么都不是,但做老二的天职便是要让老大。   ──可是这老二怎能使到老大完全不虞有他?   ──这就是狄飞惊了不起的地方,同时也是雷损不可忽视之处。   苏梦枕觉得奇怪,但并没有放弃。   他知道狄飞惊与雷损之间必定有让他们彼此都绝对信任的理由,这理由可能是一个秘密,只要找到这个秘密,也许就可以击垮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苏梦枕极想找出这个秘密来。   ──为这个秘密,他不惜向设在“六分半堂”的卧底下令,把找出雷损与狄飞惊合作无间的“关系”视作第一要务。   现在他已有了头绪。   他见过雷损。   雷损是“六分半堂”的领袖,只要是举足轻重的大事,例如丞相大人大宴京城里的当家们,雷损都难免会与苏梦枕遇上。   但苏梦枕仍未曾见过狄飞惊。   狄飞惊并不好出风头。   现在楼上有个狄飞惊。   他正要去会一会狄飞惊。   他见着了狄飞惊。   他吃了一惊。   这么好看的一个狄飞惊,年轻、孤寞、潇洒且带一种逸然出尘的气质,连白愁飞那么俊秀的人看了,心头也升起了一股妒意。   狄飞惊好看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飞惊。   狄飞惊一直望看他自己的长袍的下摆,或垂视自己的鞋尖,就像是一个羞答答的大姑娘,不敢抬头看人。   一个大姑娘不敢抬头来看,那是因为她是女子。   女子容易害臊。   就算她想看人,也有许多不便。当一个女子总有许多不便,从古到今皆然。   狄飞惊当然不是女子,而且还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怎能连跟人说话都不抬头。   他这种行为不免失礼。   但谁都不会怪他。   也不忍心怪他。   因为狄飞惊一见到苏梦枕三人上楼,就歉然地道:“请不要怪我失礼。我的颈骨不便,无法抬头,很对不起。”   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不知道狄飞惊说的是不是真话。   不过他们三人心里都是一惊。   ──一个这么好看的男子,颈部折断了,永远抬不起头来,永远看不到远景。   三人心里不禁掠过一阵悲哀。   ──为一个好看的干才感到深切的悲哀。   ──是不是因为这样,狄飞惊才当成了老二?   狄飞惊的脖子,软软地垂挂着,谁都看得出来,他的颈骨是折断了,令人惊奇的是他居然不死,仍能撑着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似有若无,时断时续,那是因为他一口气难以接得上来。   ──他这样活着,可以想见肉体和精神上,一直受了多大的煎熬与折磨!   ──没有脖子的人,一口内息难以运转自如,恐怕武功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这样活着,实在是痛苦至极!   可是狄飞惊仍微微笑着,像对他自身的状况,感到十分满意。由于他脸色出奇地苍白,低着头这般笑着,纵笑得再优雅,也难免令人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狄飞惊一直垂着头,所以他很容易地就看到苏梦枕等人从楼梯上来,可是等到苏梦枕等人上了楼,他仍垂着头,谈起话来,就十分不便了。   这样看起来,好像狄飞惊正在垂头丧气、矮了半截似的。   白愁飞看了,心中的妒意忽然消失。   ──世上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所以也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人。   王小石却恨不得跪下来跟狄飞惊谈话。   ──也许只有这样才对狄飞惊公平一些,而且狄飞惊也有一种令人膜拜的冲动。   至于苏梦枕呢?   苏梦枕是怎么个想法?   苏梦枕走到窗前。   窗外一望无尽,河如玉带,塔湖倒影,远处画栋雕梁,飞檐崇脊,正是气象万千的京城北面。   苏梦枕双手置栏,不眺远处,只瞰街心。   雨丝如发,天灰蒙蒙。   街上只有两种颜色:   黄和绿。   黄伞与绿伞像编织的图案,各聚一处,时作快速移动,互抢机枢,掺混一起。从栏杆上望落,像在雨景里变化出鲜艳的图案:黄和绿。   人在伞下。   苏梦枕从楼上望下来,所以只见伞,不见人。   ──绿伞是莫北神所率领的“无发无天”部队。   ──黄伞是雷媚的人。   苏梦枕回过身来的时候,又剧烈地呛咳起来,他一咳,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着,每一条神经都在颤动着,每一寸筋骨都在受着煎熬。   他又掏出白手巾,掩在嘴边。   ──白巾上有没有染血?   这次王小石和白愁飞都没有看出来,因为苏梦枕一咳完,就把手帕纳入襟里。   ──究竟狄飞惊身上所受的痛苦多些,还是苏梦枕所受的痛苦惨烈些?   ──难道这就是得到权力和声名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能有所获,是不是值得?   在这一瞬间,王小石与白愁飞心里都同时升起了这样的疑惑。   苏梦枕发话了。   他说话毫不客气。   他只凭栏一望,这一望就确定了:   局面已受控制。   ──莫北神的伞阵,暂可抵住雷媚的攻势,而且自伞上传递的暗号里,他知道杨无邪马上就要赶到。杨无邪绝对不会是一个人到的。   他跟楼子里的精兵几乎已成了同义词。   只要大局无碍,就有了谈判的条件。这就是苏梦枕先要弄清楚局势的原因之一。   任何谈判的条件,都要建立在自己的实力上。一个人没有实力,便不能跟人谈条件,只能要求别人帮忙、宽恕、扶植、施舍或栽培。   苏梦枕很明白这一点。   他会在极混乱的局势里认清自己的形势,俟形势对自己有利,才展开谈判。   他一向认为谈判是另一种形式的攻势。   兵不血刃的攻势。   “你的头怎么了?”苏梦枕问得很直接。他认为行事方式可以迂迥曲折,只要能达成目标,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但说话宜直接。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永远是安全可靠、节省时间的最好方式。   ──不过这种方式,没有权威的人未必宜用。   现在的苏梦枕就算面对天子,也有资格这样说话,不必仰人鼻息。   ──这也许就是权力令人迷恋之处。   苏梦枕一开口,就问到对方的弱点。   当一个人被刺在痛处,才能看出他应付事情的能力;当一个人被人刺中弱点,才能窥出他的强处。   “我的颈骨断了。”   狄飞惊回答得很直接。   而且很恳切。   “颈骨断了,为何不医?”   “我的颈骨已断了多年,如果治得好,早就治好了。”   “御医树大夫就是我们‘金风细雨楼’的供奉之一,你来我们楼里,我请他替你治病。”   “有名的医生不一定就是好医生,你以为御厨做出来的菜真的是天下最好吃的菜吗?”狄飞惊的回答很快,也很尖锐,“如果他真的是好医生,你现在就不必咳嗽了。”   “咳嗽是我自己选的。在死亡和咳嗽中,我选择了咳嗽,咳嗽总好过死,对不?”   “低头也是我的命运,一个人总难免有低头的时候,常常低头也有个好处,至少可以不必担心撞上屋檐。如果给我选择低头和咳嗽,我要低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说得很明白。”   “一个人做事能够明明白白,总是可以一交的朋友。”   “谢谢你。”   “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我们本来就不是。”   苏梦枕低咳了两声。   狄飞惊仍在低头。   他们第一回合的谈判已有了结果:   狄飞惊表明了立场:他拒绝了苏梦枕的邀请,代表了“六分半堂”,仍是与“金风细雨楼”为敌。   所以他们是敌人,不是朋友。   ──可是这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朋友,岂非正是最好的敌人?   他们立即又开始了第二回合的谈判。   “最近朝廷很想力图振作,通常他们振作的方法,便是设法找个外敌,激起大家同仇敌忾的民族心,来达至万众一心、尊王攘夷、一统江山。”   ──这点在苏梦枕心里也是这样认为:如果要雷损和狄飞惊倒戈相向,说不定真的要在“金风细雨楼”倒了以后,天下既定,这两人才会按捺不住,反目相向。   ──大敌当前,反而易使人团结。   可惜苏梦枕不能等到那时。   “我听说过。”狄飞惊温和地道。   “可是如果想要出兵,国家必须先要安定。”   “这点当然。”   “外面不怎么平静不大要紧,但里面必须安静。远处不安定不打紧,但天子眼下必须要安定。”   “天子脚下是京城。”   “对。京城要平安无事,首要便是要缩减主事的人。”   “主事的人越少,越能集中,集中便于统治,对出兵远征,也大大有利。”   “所以朝廷里吃俸禄的大爷们,只愿见京城里只剩下一个帮会。”   “‘迷天七圣’是外来者,不算在内,那么,‘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只能剩下一个。”   “你以为合并可能吗?”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你不答应。”   “为什么我不答应?”   “因为你一向都想当老大,合并绝不能容忍,绝不会接受加盟。”   “你以为加盟可行吗?”   “不可行。”   “为什么?”   “因为雷总堂主也想当老大,加盟决不考虑,只能接受合并。”   “所以我们都有歧见。”   “因此,天子脚下,只能剩下‘六分半堂’或‘金风细雨楼’。”   “你果然是明白人。”   “虽然我很少有机会抬头,”狄飞惊的笑意里掠过一抹悲凉,“但我一向都可以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明白事理的人比较不幸运,”苏梦枕目中的寒光似乎也闪过一丝暖意,“因为他不能装迷糊,而又不能任性,通常还要负起很大的责任。”   “责任太多,人生便没有乐趣。”   “你知道你这次要负起的是什么责任?”   “你想要我负起什么责任?”   “很简单,”苏梦枕爽快地道,“要雷损投降。”   一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咳嗽起来。 第17章 奇迹   第二回合的谈判亦已结束。   狄飞惊并没有震惊。   他抬着眼,一双明净的眼神似把秀刀似的眉毛抬到额角边去。他静静地望着苏梦枕,静静地等着苏梦枕咳完。   由于他的颈项是垂着的,眼睛要往上抬才看得见苏梦枕。他的眼珠凝在眼的上方,以致他眼睛左、右、下角出现白得发蓝的颜色,很是明利、凝定,而且好看。   他好像早就料到苏梦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般。   吃惊的倒是白愁飞与王小石。   苏梦枕居然一开口就要天下第一堂的“六分半堂”向他投降!   苏梦枕咳完了。   很少人能够忍心听他咳完。   他的咳嗽病也许并不十分严重,可是一旦咳嗽的时候,全身每一部分都似在变形,他的声音嘶哑得似要马上断裂,胃部抽搐得像被人用铁钳夹住,全身都弓了起来,心脏像被插得在淌血,眼球充满了血丝,脸上几道青筋一齐突突地在跳跃着,太阳穴起伏着,脸肌完全扭曲,连手指都在痉挛着,咳得双脚踮着,无法站稳,活像要把肺也咳出来一般,听去就像他的肝脏,都在咳嗽声中片片碎裂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咳罢。   他一咳完,就把白巾小心地折叠,塞回襟里,像收藏一叠一千万两的银票一样。   然后他问:“你有什么意见?”   他这个问题一出口,就是第三回合谈判的开始。   世间有很多谈判是急不得的。   谁急就表示谁不能稳操胜券,沉不住气。   沉不住气的人一向要吃亏。   谈判的意义本来就是为了不吃亏、或少吃点亏,甚或是让人吃亏,所以越发要沉得住气。   “为什么不是‘金风细雨楼’向‘六分半堂’投降?”狄飞惊反问。   他问得很平心静气,一点也没有意气用事,只是像讨论一件跟他们毫无瓜葛的身外事。   “因为局面已十分明白:庞将军原本是支持你们的,现在已支持我们;祢御史原是你们的靠山,现已在皇上面前参你们一本;雷损三度求见相爷,都被拒见,这形势他难道还没看出来?”苏梦枕毫不留情地道。   狄飞惊仍处变不惊地道:“你说的是实情。”   “所以你们败象已露,再不投降,只有兵败人亡,自讨苦吃。”苏梦枕不留余地。   狄飞惊淡淡地道:“但京城里,‘六分半堂’还有七万子弟,他们都是宁可战死,决不投降的汉子——”   苏梦枕立即打断他的话:“错了。”   “第一,你们没有七万子弟,到昨天为止,只有五万六千五百八十二人。不过,昨晚戊亥之际,琼华岛一带的八千四百六十三人,尽皆投入我方,所以你们今天只有四万八千一百一十九人,还得要扣除刚死去的‘花衣和尚’。”苏梦枕不耐烦地道,“第二,你们剩下的四万八千一百一十八人当中,至少有一半根本不是什么忠贞之士,剩下的一半,其中也有四成以上的人受不住‘金风细雨楼’的威迫利诱,还有的六成数目,至少有三成是不肯为了‘六分半堂’去死的,你们真正可用的人绝不是七万,而是七千,你不必夸大其辞。”   苏梦枕推开了楼上一扇向东的窗子,用手一指,道:“第三,你自己看。”   很远很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望去,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仍可隐约瞧见,一列列的兵勇,打着青头布,斜背大砍刀,刀钻上的红色刀衣在斜风细雨里飘飞,背后是数列马队,前有亮白顶子武官,挺着一色长枪,枪上的血挡微扬,特别怵目,黑压压的一大队人,但鸦雀无声,立在雨里,一片肃杀。   军队并没有发动,远处的旌旗,绣着一个“刀”字。   狄飞惊慢慢地起身,走近栏边,抬目吃力地远眺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刀南神已率‘泼皮风’部队来了这儿。”   苏梦枕道:“你们已被包围,所以雷媚才不敢贸然发动进攻。”   狄飞惊道:“可惜你们也不敢真的下令进攻,因这么一闹,动用了兵部实力,只怕闹了开来,相爷和小侯爷都不会高兴。”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除非是我们率先发动,刀南神就可以平乱之名,肃剿异己。”   苏梦枕道:“你说得对,所以你们也不会贸然发动。不过,京城里的军队我们掌握了两成,这就是实力,这点实力,你们没有。”   狄飞惊居然点点头道:“我们是没有。”   苏梦枕道:“所以你们只有投降。”   狄飞惊道:“就算我们愿意投降,总堂主也绝不会答应。”   苏梦枕盯住他道:“做惯老大的人,决不愿当老二,可是,你呢?”   狄飞惊竟毫不在意地道:“我当惯了老二,到哪里当老二都无所谓,万一只当老三、老四,也不会有太大的分别。”   苏梦枕道:“不一定。你还可以当老大。”他调整一下声调又道:“‘六分半堂’的老大和‘金风细雨楼’的老大可以并存,只要‘六分半堂’的负责人肯向‘金风细雨楼’负责。”   狄飞惊嘴角撇了一下,算是微笑,“可惜我一向都习惯对雷损负责。”   苏梦枕道:“雷损老了,他不成了,你不必再向他负责,你应向你自己负责。”   狄飞惊似乎愣了一愣。   苏梦枕即道:“当了七八年的老二,现在当当老大,也是件有趣的事儿。”   狄飞惊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得几乎令人听不见。   苏梦枕道:“你还有什么意见?”   狄飞惊抬目深注,一会才道:“我没有了。可是,总堂主总会有他的意见。”   苏梦枕瞳孔陡然收缩,冷冷地道:“你要问他的意见?”   狄飞惊点点头。   苏梦枕目光寒似冰刃,“你自己不能决定?”   狄飞惊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双手洁白、修长、指节有力。   “我一直都向他负责,而他负责了整个‘六分半堂’,我总得要问问他的意见,才来考虑我自己的意见。”   苏梦枕静了下来。   王小石忽然担心了起来。   他为狄飞惊而担心。   ──苏梦枕只要拔刀,狄飞惊只怕就要血溅当堂。   他见狄飞惊如此文弱,又身罹残疾,真不愿见他就这样身死。   不过苏梦枕并没有出手。   他只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三天后,午时,同样在这里,叫雷损来,我要跟他谈清楚。他如果不来,一切后果,由他负责。”   苏梦枕说完就走,再也不看狄飞惊一眼。   三个回合的谈判,即告结束。   苏梦枕转身而去,下楼。   他忽然就走,王小石不由自主地跟他下楼,白愁飞本想拒抗,但在这确无容他的地方,他也随苏梦枕而去。   苏梦枕就是有这种带动别人的力量。   虽然他自己像已被病魔缠迫得几乎尽失了力量。   生命的力量。   苏梦枕下楼,狄飞惊一动也不动。   隔了半晌,他发现楼下街心的绿伞,一一散去。   又等了一会儿,远处的马队也静悄悄地离去。   狄飞惊安详得就像是一个正在欣赏雨景要成诗篇的秀才。   然后他听到远远传来两三声忽长忽短的铁笛啸空的声音,远处似乎还有人摇着小鼓叫卖。   狄飞惊这才说话:“奇怪。”   他说了两个字,不过却不是喃喃自语。   他似乎在跟人说话。   可是,这楼子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他是在跟谁说话?   他说了奇怪二字,忽有人也说了一句:“你奇怪什么?”   一人自屋顶“走”了下来。   他也没有用什么身法,只是打开屋顶前窗走下来的。屋顶和二楼地板之间没有什么楼梯,可是,他就是这般平平稳稳地走下来的。   这人穿着灰袍宽袖,一只左手拢在右襟里,走下来的时候,狄飞惊忽然感觉到这真是雨天,真是个阴暗的雨天,真的是阴郁迫人的雨天!   ──这场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   ──雨季过后,就要下雪了。   ──下雪的时候,不知道要多久才见到阳光?   这些只在他心里转上一转,嘴里却道:“总堂主在屋顶上久候了。”   那老者笑道:“老二,你也累了,先洗洗眼,再洗洗手。”   他这句话一说,就有两名俏丽的少女,捧了盛水的银盆和洁白的毛巾上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狄飞惊身边的桌子上。   狄飞惊笑笑。   他真的舀水洗眼,然后用白毛巾浸了水,拧得半干,敷在脸上,白烟袅冒,过了一会,才掀开毛巾,再浸在水里,然后又换一个亮丽的银盆,他把双手浸在水中,隔了半晌,才慢慢而仔细地洗手,洗得很出神、很用心、很一丝不苟。   老者凭栏远眺,颏下疏须微动,大概雨里还掠过了阵风吧,老者的衣袂也略略袅动着。   狄飞惊很耐心地洗好了眼,洗好了手,他的眼睫毛还漾着水珠,双手却抹得十分干净,不让一滴水留在指间。   老者也很耐心地等他完成了这些事情。   他年纪大了,知道一切成功,都得经过忍耐。他年轻的时候比谁都火爆,因此闯出了天下,不过,天下是可以凭冲劲闯出来的,可是要保天下,却不能凭冲劲。   而是要靠忍耐。   所以他比谁都能忍耐。   每当要用人的时候,他更能忍耐。尤其当用的是人才,更需要耐心等待。   他知道很多事都急不来,而有些事更是欲速则不达的,所以他像一个猎人、一位渔夫一般,布下陷阱撒了网,便退在一旁养精蓄锐,静心等待。   忍耐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看清局势、调整步伐、充实自己、转弱为强。一个人不能忍耐,便不能成大事,只能成小功小业。   ──而今“六分半堂”当然不是小小功业。   他特别能忍狄飞惊。   因为狄飞惊是人才中的人才。   狄飞惊有两大长处,他的长处在京城里是第一的,绝对没有人强得过他。   ──狄飞惊的一双手。   ──狄飞惊的一对眼。   所以他要特别保养这双手、爱护这对眼睛。雷损非常明白。   他今天苦心积虑、费心策划这一场对峙,便是为了狄飞惊和苏梦枕的这一场会面,而这一场会面,便是为了一场谈判,这场谈判的结果不重要,狄飞惊眼里看出的结论才更重要。这就是观察力,如果善于运用,一个人的观察力绝对比财富还值钱。   苏梦枕走后,狄飞惊只说了两个字:“奇怪。”   ──为什么“奇怪”?   ──什么事“奇怪”?   雷损并不太急,他知道狄飞惊一定会向他说出来。无论任何人像狄飞惊说话那么有分量、判断那么精确,他都有权卖个关子,高兴时才开口。   狄飞惊终于发话了:“奇怪,苏梦枕为什么要这样急?”   雷损很小心地问:“你是指他急于跟我们一分高下?”   狄飞惊垂着眼、低着头、看着他那一双洁白的手道:“他原本不必那么急的,局势对他越来越有利。”   雷损没有答腔,他在等狄飞惊说下去。   他知道狄飞惊一定会说下去。   ──就算狄飞惊不是向他的上司报告观察的结果,他也一定会说出来,因为一个人有特殊的看法、精彩的意见,总是希望有人能欣赏、有人能聆听。   雷损无疑是一个最用心而又最高级的欣赏者、倾听人。   狄飞惊果然说了下去。   “一个人要这么急就解决一切,一定有他不能等之处,那便是他的苦衷,一个人的苦衷,很可能就是他的弱点。”   他说到这里,停住。雷损立刻接下去:“找到他的弱点,就可以找出击败他的方法?”   狄飞惊立刻道:“是。”   雷损道:“可是,他的苦衷是什么?”   狄飞惊的脸上出现了一阵子迷惑的神情,“我们不知道。我们只能猜……”   雷损试探着道:“他的身体?”   这就是他请狄飞惊跟苏梦枕照面的主要目的:只有狄飞惊才能看得出苏梦枕是不是真的有病,病得怎样,是什么病。   ──苏梦枕是个不易击倒的人,他几乎没有破绽,他的敌手也找不出他的弱点。   ──但每个人都有弱点,不过高手都能掩饰自己的弱点,且善于把弱点转化为强处而已。   ──一个人武功再高,都难免一死;一个人身体再好,也怕生病。   ──苏梦枕生的是什么病?如果别人不能击垮他,病魔能不能把他击溃?   这是雷损最想知道的消息。   “他是真病,”狄飞惊庄严地道,因为他知道自己所下的这个判断足以震动整个京城、半个武林,“他全身上下,无一不病。他至少有三四种病,到目前为止,可以算是绝症。还有五六种病,目前连名称也未曾有。他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死,只有三个可能。”   他深思熟虑地道:“一是他的功力太高,能克制住病症的迸发。可是,无论功力再怎么高,都不可能长期压制病况的恶化。”   他的眼睛又往上睇去,雷损静静地等他说下去,他的脸上既无奋亢,也没怒愤,他的表情只是专心,甚至近乎没有表情。这是狄飞惊最“怕”的表情,因为在这“表情”里,谁也看不出对方内心里真正想的究竟是什么。“第二种可能是他体内七八种病症互相克制,一时发作不出来。”   “第三种可能呢?”   雷损问。   “奇迹。”   狄飞惊答。 第18章 满脸笑容   奇迹。   天下间还找不出理由来解释的事,还可以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奇迹!   “按照道理,这个人的病情,早该死了三四年了,可是到今天,他仍然活着,而且还可以支持‘金风细雨楼’浩繁的重责,只能说是一个奇迹。”   雷损默然沉思。   像他这样的人,今天的地位,当然懂得话不必多说,但每一句话说出去都重逾千钧。通常,他反而多聆听别人说话,只有在多聆听的情况下,他的判断才能接近正确,说的话才会更加有力。   所以他很小心地问:“你的意思是说,苏公子本来可以等,不必急,因为局势的发展都对他有利,他不必急于解决我们两帮之间的纷争……可是,他却沉不住气,你认为可能是──”下面的话他便不说下去,因为下文应该由狄飞惊来接话。   “他不等,便一定有不便等的理由。”狄飞惊立即把话接下去,他一向都知道自己的任务。在一个集团里,每个人都难免有自己的位分,有的人说话要直接些,有的人说话应该保留些,有的人在做“好人”,有的人就不惜要当“坏人”,在不该说话的时候说话,和在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正如不知自己位分的人一般,迟早会在集团的组织里淘汰出去。狄飞惊的地位一向稳如泰山,他自知跟自己在行事分寸上的掌握大有关系。“也就是说,这跟我们以前所估计的局势不一样。”   “本来是:时间与局势,都对他有利。”雷损开了个话头。   “现在是:局势对他有利,时间却很可能对我们有利。”狄飞惊道。   “你指的是:他的身体不行了?”雷损问得非常非常地小心、十分十分地谨慎。   狄飞惊目若电闪,迅疾地逡巡了一遍,才自牙缝里透出一个字来:   “是。”   雷损立即满意。   他等待的就是这个答案。   这答案不只关系到个人的生死,甚至十几万人的成败,整座城的兴亡。   因为这个答案是狄飞惊嘴里说出来的。   有时候,狄飞惊说的话,要比圣旨还有效。因为圣旨虽然绝对权威,但君主仍极可能昏昧,狄飞惊却肯定英明。   就算他要判断的对象是雷损,甚且是他自己,他都可以做到客观公平。   狄飞惊说完了这句话,用袖子轻轻抹去他额上的汗珠。   ──他说这句话,似比跟人交手还要艰辛。   ──其实一个人对人对事的判断力,每一下评价都是毕生经验,眼光之所聚,跟以全副功力与人相搏的费神耗力应是不分轩轾的。   雷损自屋顶上下来,外头下着雨,他身上却不沾半点湿痕。   狄飞惊这时反问了一句:“三天后之约,总堂主的意下如何?”   他很少问话。   对雷损,他知道自己应该多答,不该多问。   除非他知道他的问题是必须的。   其实在雷损的心目中,狄飞惊的问题往往就像他的答案一般有分量,“既然时间对我们有利,我们何不尽量拖延时间?”   狄飞惊微微一叹。   雷损立即觉察到,所以他问:“你担心。”   狄飞惊点点头。   雷损道:“你担心什么?”   狄飞惊道:“他既然要速战速决,就不会让我们有机会拖延,而且……”   雷损问:“而且什么?”   狄飞惊忽改用另一种语调问:“总堂主有没有注意到那两个年轻人?”   雷损也忍不住长叹:“这个时候却出来了两个这样的人,实在是始料未及。”   狄飞惊问:“总堂主知道这两人是谁吗?”   雷损道:“我等你告诉我。”   狄飞惊道:“我只知道他们来了京城不到半年,一个姓白,一个姓王,很有点身手,我以为他们只要再熬两三个月,只要依然熬不出头来,便会离开京城,没料到——”   “六分半堂”知道有这两个人,但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狄飞惊只约束手下,不要去骚扰这两个似乎“来历不明、身怀绝技”的青年,因为他知道,除了真正的劲敌之外,不一定事事都要出手。有些人,只要你对他不理不睬,过一段时候就会销声匿迹,根本犯不着为他动手,这是更明智而不费力气的做法。   雷损道:“没料到他们一旦出面的时候,已跟苏公子在一起,突围苦水铺、冲杀破板门!”   他提到苏梦枕的时候,总称之为苏公子,不管有无“外人”在场,他都一样客气、礼貌、小心翼翼。   这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留个退路,以防万一,不致与苏梦枕派系破裂得无可挽救?   当然没有人敢问他这一点,但人人都知道:苏梦枕在人前人后称呼雷损的名字,跟雷损称呼苏梦枕为苏公子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狄飞惊道:“看来,我们真的有点忽略了这两个不甚有名的人。”   雷损道:“任何有名的人,本来都是个无名之人。”   狄飞惊道:“自今天这一役,这两个无名人已足以名震京师。”   雷损缓缓地自深袖里伸出了左手。   他的手很瘦、很枯干。   惊人的是他的手只剩下一只中指、一只拇指!   拇指上还戴着一只碧眼绿丽的翡翠戒指。   他的食指、无名指及尾指,看得出来是被利器削去的,而且已是多年前留下来但仍不可磨灭的伤痕。   ──可见当时一战之动魄惊心!   ──江湖上的高手,莫不是从无数的激战中建立起来的,连雷损也不例外。   狄飞惊知道雷损一伸出了这只手,就按下决杀令:雷损那只完好的右手,伸出来的时候,便是表示要交这个朋友;但伸出这只充满伤痕的左手,便是准备要消灭敌人。所以他立即道:“那两人虽跟苏梦枕在一起,但不一定就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雷损的手在半空凝了一凝,道:“你的意思是?”   狄飞惊道:“他们可以是苏梦枕的好帮手,也可以是他的心腹大患。”他不似雷损叫苏梦枕为苏公子,但也不似雷滚骂苏梦枕为痨病鬼。   ──究竟他不愿意称苏梦枕为苏公子,还是他碍着雷损与其对敌,不便作这般称呼?   有时候,雷损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并没有答案。   ──因为只有狄飞惊了解人,很难有人能了解他。   雷损把手缓缓地揽回袖里去,眼睛却有了笑意,“他们既可以是我们的敌人,也可以是我们的朋友。”   狄飞惊道:“朋友与敌人,本就是一丝之隔,他们先跟苏梦枕会上了,我们也一样可以找他们。”   雷损忽然换了个话题:“你刚才为何不提起婚期的事?”   “苏梦枕先在苦水铺遭狙袭,再自破板门歼敌而至,他来势汹汹在短短的时间内,莫北神的‘无发无天’和刀南神的‘泼皮风’部队全掩卷而至,等于有了七成胜算。”狄飞惊答,“这时候跟他提那头亲事,恐怕反给他小觑了。他是来谈判的。”   雷损一笑道:“很好,我们这对是亲家还是冤家,全要看他的了。”   狄飞惊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如果苏梦枕的气势不是今日这般的盛,这头亲事他巴不得一头磕下去哩!”   这句话似乎很中听,雷损开怀大笑。狄飞惊也在笑,除非是一个刚自楼梯走上来的人,才会注意到他眼里愈渐浓郁的愁色。   楼梯上真的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雷恨。   雷恨道:“刑部朱大人求见总堂主。”   雷损只望了狄飞惊一眼。   狄飞惊眼里明若秋水,忧悒之色半丝全无。雷损道:“有请。”   雷恨得令下楼,狄飞惊笑道:“刑部的消息可不算慢。”   雷损笑道:“朱月明一向都在适当的时候出现,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去。”   狄飞惊也笑道:“难怪他最近擢升得如此之快。”   这样说着的时候,朱月明便走了上来。   朱月明肥肥胖胖、悠游从容、温和亲切、笑容满脸,看去不但不精明强悍,简直有点脑满肠肥。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像他在刑部的身份,去一个地方带两三百个随从,不算是件铺张的事,可是他这次只带了三个人来。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一眼望去,双手似乎拿着兵器上来。   其实那人是空着双手的。   没有人敢带任何兵器或暗器上来见雷损的。   不过那人的双手,看去不像两只手,而似一对兵器。   一对在瞬间足可把人撕成碎块的兵器。   另一个老人,眉须皆白,目光常合,但在他走路和上楼的时候,胡子和眉毛像是铁铸的,晃都不晃那么一下。   另外还有一个长相年轻的小伙子,有点害臊的样子,几乎是贴着朱月明朱大人的臂膀子而依着。   他好像喜欢站在别人的阴影下。   这样看去,会让人以为他是娈童,多于随从。   朱月明一见雷损和狄飞惊,就高兴地作揖道:“雷总堂、狄老大,近来可发财了!”听他的口气,像商贾多于像在刑部里任职的酷吏。   雷损笑道:“朱大人,久违了,托您的福,城里越来越不好混,但总得胡混下去。”说着起身让座。   朱月明眉开眼笑地道:“我哪有福气,只是皇上圣明,咱们都沾上点福泽而已。总而言之,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不知总堂主以为是不是?”   雷损心忖:果然话头来了。口里答道:“老夫只知道大人不只在刑部里得意,在生意上也发财得很。朱大人的金玉良言,是宝贵经验,令人得益匪浅。”   朱月明眉眼一挤,嘻嘻笑道:“其实,在生意上,一向多凭总堂主提点照应,下官才不致于遭风冒险。”   雷损淡淡一笑道:“朱大人言重了,朋友间相互照应,理所当然。”   狄飞惊忽道:“是了,朱大人却是怎么得知我们在这三合楼里,还是适逢雅兴,也上来这里小憩怡情呢?”   朱月明脸色一整,低着嗓子道:“我说实话,‘六分半堂’的总堂主和大堂主与‘金风细雨楼’的当家,今天在此地会面谈判,这等大事,不但传遍了京城,纷纷忖测,连下官上面的大爷们,也为之注目,就算是今上……嘿嘿,也略有风闻啦!”   雷损微微一笑道:“这等芥末小事,也劳官爷关注费心,惭愧惭愧。”   朱月明趋前了身子,笑道:“两位知我身在刑部,许多事情,不得不作些交代,是了,三合楼上一会,却不知胜负如何?”   雷损和狄飞惊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笑了,他们都猜得不错:“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胜负如何,是全城的人都关心的事情,这朱月明是借着公事,来探索局势虚实来了!   话又说回来,这朱月明一直算是“六分半堂”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原因是:如果“六分半堂”不支持朱月明,那么,他在刑部里破案就不见得能这般顺利,而且,就算有权,也不见得能有钱。   一个人有了权,自然爱钱,如果钱和权都有了,就要求名,连名都有了,便是要长生不老诸如此类的东西,总之,人的欲望是不会完全得到满足的。   雷损和狄飞惊都没有回答,但满脸笑容,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朱月明有些急了,至少有三个上级托他来此一问,他不能无功而返。“两位,咱们是老朋友了,究竟你们两帮谁占了上风?谁胜谁负?”   狄飞惊笑着说:“你没见到我们满脸笑容吗?”   雷损接道:“你何不去问苏公子?”朱月明知道一早就有人过去问苏梦枕了,但他自己这边却是不得要领。   ──不过也有一个收获。   苏梦枕与雷损谈判的内容虽不清楚,但事后只见雷损与狄飞惊笑容满脸!   一个人能笑得出,总不会太不得意。   看雷损脸上的笑意,简直就像黄鼠狼刚刚找着了一窝小鸡。   所以朱月明回报上司:   “看来是‘六分半堂’的人占了上风。”   “为什么?”上头问。   “因为雷损和狄飞惊都笑得十分春风得意。”   他的上级虽然感到怀疑,但也只好接受了他这个“推断”。 第19章 兄弟   苏梦枕和王小石、白愁飞一下三合楼,立即就有人唤他:“苏公子。”紧接着就问:“你和‘六分半堂’这一场会战,结果如何?”说话的人是在马车里。   这部马车十分豪华,执辔者有三,都是华衣锦服,神情庄穆,看去要说他们是朝廷中的高官、庙堂里的执事,决没有人会不相信。   但他们现在只是替他赶车的。   车外站着八个带刀侍卫,这八个人默立如陶俑,白愁飞一眼望去,便知道其中至少有两人是当代刀法名家,另外三人是一代刀派掌门,其中一个还是“五虎断魂刀”彭门彭天霸的衣钵传人彭尖,还有“惊魂刀”的第七代掌门人习炼天,以及“相见宝刀”的继承人孟空空。   “五虎断魂刀”向不外传,刀法以厉辣著称,刀法中有六十四路是专攻人下盘,所以五虎彭门的子弟,就算被打倒于地,都一样不可轻视。   “五虎彭门”就像“蜀中唐门”和“江南霹雳堂”、“刀柄会”、“青帝门”与“飞鱼山庄”一样,门户森严,权倾一方,有人说,当上这几个门派的主持人,要比当皇帝还过瘾,但五虎彭门上一代掌门人彭尖,刀法在廿五岁前已名满天下,但三十五岁后竟毅然离开彭门,替人当贴身侍卫。   “惊魂刀”习炼天更是锦衣玉食、极尽奢华的富家子弟,习家惊魂刀本就独创一格,历代都有高手辈出,习炼天更有天分,把惊魂刀变化为惊梦刀,破旧立新,青出于蓝,但他居然也为车中人的护法。   “相见宝刀”由孟氏一家所创,传到了孟空空,声名不坠,而且一向是以正道自居,亦以正道自励。   但这位孟公子却只是车中人的护法之一。   ──车中人是谁?   白愁飞一向从容淡定,但他现在也不禁引目张望。   车中人一说了那句话,便有两名白衣人小心翼翼地,替他掀开了华丽柔软的车帘。   王小石没有白愁飞那般见多识广,但一见那两个掀帘人的手,便暗地吃了一惊。   因为那两个掀帘人的手,一只手掌厚实粗钝,拇指粗短肥大,而四指几乎都萎缩回掌中,整只手掌就似一块铁锤;另一只手掌软若无骨,五指修长,像柳枝一般,指端尖细得像竹签一般,但偏偏一点指甲也不留。   王小石一看便知,两只粗钝如铁锤的手掌,至少浸淫了六十年的“无指掌”功力,另一只软如棉花的手,至少有三十年“素心指”的柔功和三十年“落凤爪”的阴劲。   “落凤爪”是“九幽神君”的绝艺,“素心指”是一种另辟蹊径的指法,这两门指功根本不能并练,能并练而得大成者,只有一人,那便是“兰花手”张烈心。   既然这人是张烈心,另外一人,就必然是“无指掌”张铁树。   这两人加起来有一个绰号:   “铁树开花”。   “铁树开花”通常是吉祥的征兆。   但对张烈心、张铁树而言,却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开花”的意思,就像玻璃开花是碎裂的意思一般,凡他俩指掌过处,不管是头骨还是胸肌,一样会“开花”,而且非“开花”不可。   连当年苦练“铁砂掌”的宗师刘宗穆的双手,也被他们“开了花”。   “开花”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那是别人办不到的事,在他们的手上,一样可以顺利成功,就像“铁树开花”一样福从天降、得心应手一般。   这独门指掌都需数十年的功力方望有成,而且习者还要有相当可怕的牺牲,不过,张氏兄弟两人的年岁加起来,却还不够六十──按照道理,两人合起来连一门“无指掌”的火候都不够。   故此,“无指掌”绝少人肯练,因为就算练成,也已近风烛残年,精力消退,难有作为了。至于“素心指”和“落凤爪”,一正一邪,是两门全然不同的指功,根本没有人能同时练成。   不过,“铁树开花”却是例外。   但这对“例外”却只是替人掀帘子。   车里的人是谁?   王小石一向好奇,现在不但好奇,简直是十分感兴趣。   帘子轻柔华美,帘子一掀,那三名掌辔的、八名侍卫、两名掀帘的,脸上都现出了毕恭毕敬的神情。   车里一个人先行探出头来,然后才下了车子。   ──车中人身分无疑十分尊贵,但对苏梦枕丝毫不敢怠慢。   这人样子十分俊朗,浓眉星目,脸若冠玉,衣着却十分随便,神态间自有一种贵气。   苏梦枕停步,笑容一向是他脸上的稀客,现在忽然笑态可掬,拱手道:“小侯爷。”   小侯爷观察似地看看他的脸色,“看来,你们并没有动手。”   苏梦枕笑道:“我们只动口,除非必要。否则,能不动手,就绝不动手。”   小侯爷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苏梦枕道:“我们当然也不希望小侯爷为难。”   小侯爷苦笑道:“公子和雷堂主名动天下,上达天听,加上数万人的性命,万一动手,只怕我也担待不起。”   苏梦枕笑道:“小侯爷这一番苦心,我们决不致辜负。”   小侯爷也一笑道:“有你这句话,我想不放心都不可以了。”随而又淡淡地问道:“谈判得怎样了?”   苏梦枕笑道:“很好。”   小侯爷目光起疑,接问道:“很好?”   苏梦枕道:“的确很好。”   小侯爷疑惑地看了半晌,忽哈哈一笑道:“谈话的内容,看来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机密了!”   苏梦枕微笑道:“待可以公开的时候,小侯爷必定第一个先知道。”   小侯爷轻抚微髯,目含笑意,“很好,很好。”目光落向白愁飞与王小石,“这两位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将吧?”   苏梦枕道:“他们不是我的手下。”   小侯爷眉毛一扬,笑道:“哦?他们是你的朋友?”   苏梦枕笑道:“也不是。”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道:“他们是我的兄弟。”   这句话一出口,大吃一惊的是白愁飞与王小石,他们两个合起来,简直是大吃二惊!   不是手下,不是朋友。   是兄弟!   兄弟两个字,对多少江湖热血心未死的汉子,是多大的诱惑、多大的魔力,是多令人心血贲动的两个字!   兄弟!   “兄弟”,多少人愧负这两个字。多少人为这两个字如生如死。多少人纵有兄弟无数,却没有真正的兄弟。多少人虽无兄弟一人,但却是天下兄弟无数。多少人称兄道弟而做着违背兄弟道义的事。多少人无兄无弟却是四海之内皆兄弟。   兄弟。   ──是怎么一种祸福相守、甘苦与共,才算是兄弟?   ——是手握手、肩并肩、热血激发了热血、心灵撞击了心灵,才能算是俯仰无愧的兄弟?!   小侯爷似乎微微一愣,即道:“可喜可贺!苏公子纵横天下,雄视武林,但却孤身一人,而今在你婚期将届,更闻说你多了这两位结义兄弟!我方某人,也只有钦羡的份儿。”言罢似不胜唏嘘。   苏梦枕道:“小侯爷言重了,京城里的‘神枪血剑小侯爷’,我们这等草野闲民,怎么高攀得起!”   小侯爷笑道:“我们就别说客气话了。看公子的神态,我回禀相爷,也算有了交代。”   苏梦枕道:“那就偏劳小侯爷了。”   小侯爷一笑,道:“苏公子,但愿不久之后,你的楼子里多几个分堂,京城里,也能多几分安定。”   说罢他钻入车内,马车开动,仍是三人执辔,两人守在帘前,八人分布前后左右,车子消失在大街口。   除了小侯爷这部马车之外,从苏梦枕进入“市集”开始,绝对没有一个闲杂人进得了来。   当然朱月明是例外。   他也不是闲杂人。   他跟小侯爷一样,是来探听“金风细雨楼”主持人与“六分半堂”巨头一会的结果。   ──他们探到的是什么信息?   “你猜小侯爷会给相爷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苏梦枕向身边的莫北神道,“大家都想知道‘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强存弱死、谁胜谁负,谁能有六成把握,便足以夺得先机,可惜,这个答案,我看连雷损和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看起来很多人对我们都很关心,但其实巴不得我们斗个半死!”   莫北神的一对眼盖像被人打得浮肿,又似赘肉太多,很不容易才抬得起眼皮,“公子一直在笑。”他的语言很钝,甚至似乎没有什么抑扬顿挫,“会谈之后,只要仍在笑,就像是胜利者,至于在会谈里的情形如何,谁也猜不着。”   “笑有时候比拳头更实用!”苏梦枕道,“我想刑部和吏部的人派朱大人上去,雷损也一定在笑。”   白愁飞忽然问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三个问题?”   苏梦枕道:“你说。”   他们一面行去,一面交谈。莫北神一路上撤下布阵与伏桩。   白愁飞道:“第一,刚才那位,是不是京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相爷手下第一红人,‘神通侯’方应看?”   苏梦枕道:“能够在一次出巡,便有‘八大刀王’护法,‘铁树开花、指掌双绝’掀帘,契丹、蒙古、女真三位骑术好手掌辔的,天下间除了方小侯爷之外,恐怕再借十颗太阳去找也找不出第二位来。”   白愁飞点点头,又问:“你刚才明明可以对狄飞惊下手,先除去对方一名高手,却为何不下手?”   “你这句话问得不老实,”苏梦枕的目光冷冷地回扫,“你明明知道答案,何必问我!”   “那么说,”白愁飞长吸一口气道,“你是因为发觉屋顶上有个高手潜伏着,所以才不下手了?”   “或许我根本不想杀狄飞惊,也说不定。”苏梦枕道,“你好像已问了三个问题。”   “问题都给你撇开了,”白愁飞道,“有的你根本没答。”   “问是你的事,”苏梦枕道,“至于肯不肯回答那是我的事。”   王小石忽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前面有几部马车正候在大路旁。   苏梦枕缓了脚步,侧首看看王小石。   王小石大声问:“你──你刚才对小侯爷说──我们是兄弟?”   苏梦枕笑道:“你是聋子?这也算是问题?”   王小石怔了一怔,道:“可是,我们相识不过半日。”   苏梦枕道:“但我们已同历过生死。”   白愁飞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苏梦枕冷冷地道:“我管你们是谁!”   白愁飞道:“你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跟我们结义?”   苏梦枕翻起白眼道:“谁规定下来,结拜要先查对过家世、族谱、六亲、门户的?”   白愁飞一愣:“你──”   王小石道:“你为什么要与我们结拜?”   苏梦枕仰天大笑,“结拜就是结拜,还要有理由?难道要我们情投意合、相交莫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一大堆废话吗?”   白愁飞道:“你究竟有几个结拜兄弟?”   苏梦枕道:“两个。”   白愁飞道:“他们是谁?”   苏梦枕用手一指白愁飞,“你,”又用手一指王小石,“还有他。”   王小石只觉心头一股热血往上冲。   白愁飞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说出了一句很冷漠的话:“我知道。”他盯着苏梦枕缓缓地道:“你要招揽我们进‘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的同时也咳了起来。   他一面咳一面笑。   “通常人们在以为自己‘知道’的时候,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错。”苏梦枕说,“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我要用这种方法招揽你们作为强助?你们以为自己一进楼子就能当大任?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我在给你们机会?世间的人才多的是,我为啥偏偏要‘招揽’你们?”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便冷冷地道:“你们要是不高兴,现在就可以走,就算今生今世不相见,你们仍是我的兄弟。”   他咳了一声接道:“就算你们不当我是兄弟,也无所谓,我不在乎。”   王小石一头就磕了下去:   “大哥。” 第20章 岂止于天下第一   白愁飞忽叹了一口气道:“你当老大?”   苏梦枕怪眼一翻,“像我这种人,不当老大谁当老大!”   白愁飞负手仰天,久久才徐徐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地道:“我有一句话要说。”   苏梦枕斜睨着他,道:“说。”   白愁飞忽然走上前去,伸出了双手,搭向苏梦枕的肩膀。   师无愧握斩马刀的手突然露出了青筋。   莫北神浮肿无神的眼忽闪出刃锋一般的锐气。   这双手只要搭在苏梦枕的肩上,便至少有七八种方法可以制住他,十七八个要穴足以致命。   何况这是白愁飞的手!   苏梦枕却纹风不动。   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白愁飞的两只手,已搭在苏梦枕的双肩上。   没有苏梦枕的命令,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白愁飞望定苏梦枕,清清楚楚地叫:“大哥。”   苏梦枕笑了。   他望望王小石,又望了白愁飞,眼里都是笑意。   他一笑的时候,寒傲全消,就像山头的冰融化为河川,灌溉大地。   他笑着问:“你们知道我现在的笑容,跟刚才有什么不同?”   王小石笑得好可爱,抢先道:“刚才是假的,假笑!”   白愁飞也笑了,他的笑意像春风乍吹,皱了一池春水,“现在是真的,真笑!”   苏梦枕大笑道:“答对了!”   三人一起开怀大笑。莫北神上前一步,眯着眼睛恭贺道:“恭喜楼主,今天旗开得胜,谈判也占了上风,还结交了两位好兄弟!”   苏梦枕笑着道:“你别嫉妒,我的兄弟可是不好当的!他们的第一件差事,便十分棘手。你也不是我的手下。”他一字一句地道:“你和老刀、阿薜、小郭都是‘金风细雨楼’里的守护神,没有你们的匡护,‘金风细雨楼’说不定早就塌了、溃了、垮了!”   莫北神脸上忍不住现出了一种神色。   激动的神色。   他极力想要忍住。   但忍不住。   这股激动的神色来得剧烈,就像浪花拍击在岩石上,在他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堆雪。   苏梦枕忽然问:“刀南神呢?他的‘泼皮风’已撤走了吗?”   莫北神半晌才能用一种平静的语音道:“走了,他要把部队先调回宫里,说要到今晚才到楼子向楼主禀报。”   苏梦枕点点头,转向师无愧:“你知道你是我的什么人?”   师无愧想也不想,立即道:“我是公子的死士,公子要我死,我立即就死。”   “你错了。”苏梦枕正色道,“一个人如果真的对另外一个人好,是绝不会希望他为自己死的,你要记住我这句话。”   师无愧道:“可是我愿为公子死,死而不怨。”   “那是你的忠心,”苏梦枕道,“但我宁可你为我而活。”   他顿了顿又道:“你是我的亲信,不是我的死士。”   师无愧眼中也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神色。   感动?激动?感激?──也许是其中一种,也许都有。   苏梦枕微微叹道:“可惜,沃夫子、花无错、古董和茶花都不在了……要是他们在,看见我新相知的两位义弟,一定会十分为我高兴。”   师无愧眼中掠起一阵泪光。他一向都知道,苏公子总会在很多时候想起他的弟子、亲信,惋惜他们不能同在的,只是这次忆起的时候,花无错和古董叛变身亡,沃夫子和茶花也受暗算而死,只剩下了杨无邪和自己,但不管叛逆忠诚,苏梦枕都一样把他们回忆进去。   ──将军百战身名裂,   ──百战沙场碎铁衣;   ──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仗功成万骨枯!   难道要在江湖上建立些功名事业,在人生里求得些什么,就非要牺牲这么大、失去这么多才能有所获?   难道站在巅峰上的人,皆不堪回顾?历尽风霜的人,都不敢回首?   回首暮云远。   白愁飞似也不胜感喟。   ──他为什么感叹?   ──是他也有一段不为人所知的经历,一阕低回不已的伤心史?   一个身怀绝艺的人,近卅岁还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究竟他有着一段什么样不平凡的过去?   王小石的眼神忽然掠过了一阵难以觉察得出来的同情与好奇。   他当然不敢表露他的同情。   因为这几个一齐在京城道上行走的人,随便伸出一根指头都足以掀起江湖上的一个大浪,他们又怎会让人同情!   ──虽然他们其实极需要人的同情。   江湖上的汉子,是宁可流血不流泪的,每一个人生段落里的伤心史,一如肌骨里的淤伤,在风雨凄楚的怀人寂夜里,独自泣诉,暗自呻吟,可是,他们绝不求世人予同情。   你同情他,就是看不起他。   一个真正的汉子,会张开怀抱欢迎你跟他同饮烈酒、杀巨仇,热烈地与你用拳风迎烈风、利刀碎厉梦,但绝不让你付予同情。   ──只有弱者才喜欢人同情。   王小石的同情,只在深心里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把同情化为鼓舞,他的好奇则是年轻人的特色。   ──年轻人谁不好奇?   可是他把好奇与同情深藏,以他的年纪,不可能知道这些非要在人生境界里历遍的感受,他又是谁?怎么思想比他的年龄超前和成熟?   正在大家都有些黯然的时候,苏梦枕忽然停步。   因为他们已来到一个地方。   “金风细雨楼”。   王小石一看,忍不住说:“那不是楼啊,那是塔!”   苏梦枕微带欣赏地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王小石道:“山。”   苏梦枕又问:“什么山?”   王小石想了想,道:“天泉山。”   苏梦枕再问:“天泉山上有什么名胜?”   王小石这次连想都不必想:“当然是天下闻名的玉峰塔,还有塔下的‘天下第一泉’。”   苏梦枕笑道:“这不就是喽!‘金风细雨楼’要创帮立业,不设在这里,更设于何地!”   王小石愣了愣,道:“你说得对!”   白愁飞忽然道:“岂止于天下第一。”   白愁飞这句话一说,苏梦枕目光一烁,似乎微微一震,但却淡淡地说:“你这话是何意思?”   “如果作为京城第一大势力,甚至江湖上的天下第一帮,‘金风细雨楼’早已办到。”白愁飞轻问王小石,“天泉山宝塔的传说你有没有听说过?”   “有。”王小石道,“相传这儿是一片水泽,人们只能在周围的高地上耕作,每逢夏天,湖中有一柱激泉,喷百丈高,大家都说这儿是海眼。”   白愁飞目览周遭的湖光山色、平原美景。“可是现在已经是胜景良田了。”   王小石道:“据说后来有个地方官,决心把海眼填平,担山抬石,填了五年,依然填不了。后来却来了七个人,是结义兄弟,其中老大说:‘让我们来解决这件事。’他动用了帮中七万人,在海眼北峰高坡上,丈量尺寸,依山势堆起了一个大馒头。”   “对,那七位结拜兄弟中,以姓李的老大马首是瞻,他既这样提议,其他几位兄弟便群策群力,其中陶二率人生起风炉炼铁成浆,恭三调派分配人手把铁浆泼在馒头山上,麦四精于木工奇门、估量地势水力,钱六则善于理财,为此浩大工程募捐筹款,商七则负责运输架火器具,共铸冶了三个月,三个月内,日以继夜,苍穹通红。这个工程的主要策划安排者,却是柳五。”白愁飞道,“柳五一直是李大的好帮手。”   “是。”王小石道,“后来,铁锅终于铸冶好,七兄弟再集力出手一推,那大铁锅便呼噜呼噜地滚下山坡,不偏不倚地封住了海眼。他们趁此下水奠基,把铁锅牢固地扣在海眼上,这儿才成了良田,种出来的稻米,又香又滑,又多又大,据说连‘饭王’张炭也说过‘京西稻米,天下之冠’的话。”   苏梦枕道:“听来真似个神话。”   王小石说:“我本来也以为是个神话,但后来听前辈们说起,那七兄弟原来就是当年‘天下帮’七大开帮巨子。这样看来,似乎真有这么回事了。”   白愁飞道:“不过这样填塞海眼的方法,未免有点神化。”   “也许是因为所有的奇迹都难免带有点神化的味道,再经被人夸张、讹传,那就更似神话了。”苏梦枕道,“早建于南北朝时期登封的嵩岳古寺,全以泥浆砌成,形成缓和的抛物状。而木兰陂更以条石垒砌而成,甚至在秦时已在湘水、漓水的分水岭最低处开凿长渠,连接了长江、珠江两大流域,兼通航、灌溉之便。战国时期的都江堰,把岷江分为内、外江,控制灌溉水量,迄今仍有防洪、运输、灌溉、测量的作用。至于陆州的江东桥的跨径巨大石梁,更令人叹为观止,我们有万里长城、恒山悬空寺这等气势恢宏的建筑,还有什么是不可思议的事!”   白愁飞点头道:“看来神话不过是梦想,梦想是理想的再进一步,人要达到理想,并不是件不可能的事。”他的眼光徘徊在那围绕着七层古塔的四座古雅的高楼。“‘金风细雨楼’的建立,本来就是件不可能的事。”   王小石眼睛亮得就像两盏灯,“真好,我们现在就置身在不可能的事情当中。”   白愁飞道:“不过,你说的故事,还说漏了一点。”   王小石想了老半天:“我记得的都全说出来了。”   “那是因为你未曾听说过之故。”白愁飞道,“这玉峰塔下的天泉水池里,还有一座塔,只露出水面半截,叫做镇海塔。”   王小石咋舌道:“塔下还有塔?水中塔?”   白愁飞用手遥指道:“你从这儿望过去,可以隐约看到。”王小石顺着他手所指望过去,果见一只巨大石笋般的白色塔尖,露出水面。白愁飞道:“你可别小看这半截塔,人称‘镇海眼石’,每次水涨塔就长,水降塔也落,据说下面有一条金龙守护东城,水一涨,它就驮塔往上蹿,水一落,它也负塔往下沉,永远扣塞着海眼,所以水流才永远淹没不了京城。”   王小石笑道:“好听是好听,不过当真是神话了。”   白愁飞道:“这神话还有下文。据说京城水退之后,只有一个缺口仍喷出清泉来,如珠似玉,清甜可口,人称‘天泉’。前朝有一个皇帝,在宫里住厌了,便来天泉山的行宫小住,听说那大金龙驮塔镇水的故事,要刨根问底,叫了三万闸工,先堵住水道,再一直往下挖,挖出了七层石塔,预计建筑的架构应有九层,正要命人挖掘下去的时候,工匠师傅全部违抗圣旨,宁死不敢动手。皇帝亲去察看,才发现这座塔竟是用一块巨石凿成的,鬼斧神工,绝非人所能为,而石塔壁上发现两行诗:‘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那皇帝大吃一惊,非同小可,即令人填土掩坑,把塔保持原状,仍任由水淹塔身,以保江山。”   他说完这番话后,双目平视苏梦枕,道:“你在天泉山上创建‘金风细雨楼’,究竟是为玉泉,还是为了石塔,抑或是为了那塔下塔的十四个字?”   苏梦枕脸上没有表情。   但目光寒意似冰。   自结义一事之后,苏梦枕一向阴寒的脸上都漾着笑容,现在突然又起寒了。   王小石忽然觉得冷。   ──给那样的眼色看过,就像被冰镇过一般。   王小石忽然插口道:“‘金风细雨楼’又不是建在水中,且不管水里有龙还是有塔,我看那四方楼阁才是重地。”   白愁飞道:“为什么?”   王小石道:“四座楼,主色是黄绿红白,就算有敌来犯,谁能分辨得出哪一幢楼才是总枢,哪一幢楼其实只是机关陷阱!”   苏梦枕这时才开口,道:“你们都错了。”   “‘金风细雨楼’是我。”   “我就是‘金风细雨楼’。”   “‘金风细雨楼’活在我心中,活在每一个‘金风细雨楼’的人的心里,谁都毁不掉它,旁人都只知道它曾做过什么,都猜不出它还要做什么。”   然后他率先提步前行,一面道:“我们先去红楼歇歇。”   红楼雕栏玉砌,极尽辉煌绚丽,看来是个设宴、待客、备筵之处。   ──那么其他三幢楼又是属于何种性质? 第21章 我愿意   白愁飞刚在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发觉王小石从后面偷偷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只好走慢了一些。   王小石低声道:“你刚才把我听来的传说作了一点补充,我要报答你。”   白愁飞笑道:“我平生最喜欢人报答。我是个标准的施恩望报者。”   王小石道:“我是认真的。你有没有听说过,自古以来很多敢廷前面谏的忠臣,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   白愁飞略一沉吟,即负手笑道:“那是因为忠臣太直。谁也不爱听人教训,有时当然难免想把喜欢教训人者的嘴巴封了。但我像是个直心肠的人吗?”   “你不像。”王小石叹道,“可是忠臣除了太气直之外,可能也太自恃,以为理直就是一切,可是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做错事的人会希望你当众指出他的错误,自以为是的人也应将心比心,己所不欲,何施与人?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的人,自然难免要承担这个可能导致的后果。”   白愁飞沉默。   王小石道:“还有一个故事,曹操出兵攻打一地,屡攻不下,后方又告失利,有意退兵,在来回踱步苦思之际,脱口说出,‘鸡肋、鸡肋’一句,部下都百思不得其解,有个聪明人听了,便说:‘我们快收拾行装吧,丞相要退兵了。’同僚忙问他何以作出这个判断?聪明人说:‘鸡肋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之意,此即退志已萌,但仍举棋未定之际。’人人听了,觉得有理,准备撤走。曹操发现这种情形,一问之下,大吃一惊,心道那聪明人怎么能知他心中所思。”   说到这里,王小石道:“你猜曹操把那聪明人怎样处置?”   白愁飞眼也不眨地道:“杀了。”   王小石道:“你觉得曹操这样做法好不好?对不对?”   白愁飞道:“不好,但做得对。两军交战之际,主帅尚未发令,聪明人自作聪明,影响军心,沮散斗志,作为主将的,当然要杀之以示众。”   王小石轻轻一叹道:“可是,如果一个人太聪明了,禁不住要表露他的聪明,这样招来了杀身之祸,未免太不值得了。”   白愁飞微侧着脸,白眼稍盯住王小石,道:“你说的不是故事,而是历史。”   王小石道:“其实也不止是历史,而是寓言。”他也望定白愁飞道:“历史的特色是过不久就会重演一次,寓言的妙处就是讽刺人的行为往往超越不了他们的模式。”   “你不是在说历史,而是在说我。”白愁飞负手望天,长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你的用心。”然后他再慎重地补充了一句,“但我还是做我自己。”   这时,一个人正自红楼里行出来。   这个人年轻英朗,额上有一颗黑痣,举止斯文儒雅,得体有礼,身形瘦长,比常人都高出老大一截。   他含笑点头,与白愁飞与王小石招呼。   王小石和白愁飞却不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已把两本厚厚的书册,双手呈递向苏梦枕。   苏梦枕接过来,皱着眉,各翻了几页。   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除了苏梦枕和那个人,谁都不知道苏梦枕为何在进入红楼的大堂前,就站在石阶上先行翻阅这两册本子。   ──难道接下去的行动,苏梦枕要参考手上的本子办事?   在一旁的莫北神忽道:“两位,这是杨总管杨无邪。”   那年轻人拱手道:“白大侠,王少侠。”   王小石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白?”   白愁飞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王?”   “两位怎么开起我的玩笑来了?”杨无邪向王小石道,“你是王少侠,”然后又转向白愁飞,“他才是白大侠。”   白愁飞道:“我可没见过你。”   苏梦枕忽道:“但我们却有你们二人一切重要的资料和档案。”   他把其中的一本卷册翻至某页交给杨无邪,杨无邪即朗声读道:“白愁飞。二十八岁,个性潇洒傲慢,常负手看天,行迹无定,出手向不留活口,左乳下有一块肉瘤,约小指指甲大小……”   白愁飞冷笑道:“真有人偷看过我洗澡不成!”   苏梦枕没有理会他,杨无邪依旧念下去:“……曾化名为白幽梦,在洛阳沁春园唱曲子;化名白鹰扬,在金花镖局里当镖师;化名白游今,在市肆沽画代书;化名白金龙,其时正受赫连将军府重用;亦化名白高唐,在三江三湘群雄大比武中夺得魁首……”   王小石听着听着,脸上越发有了尊敬之色:白愁飞所用名号之多,充分反映了他过去岁月的颠沛流离、怀才不遇。   白愁飞的脸色渐渐变了。   他深深呼吸,双手放在背后,才一会儿,又放到腿侧,然后又拢入袖子里。   因为,那些事,本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天下间除了他自己,便不可能有人知道。   可是,对方不但知道,而且彷佛比他记得更清楚,并记入了档案之中。   杨无邪继续念道:“……此人在廿三、廿六岁时两度得志。廿三岁时曾以白明之名,在翻龙坡之役,连杀十六名金将,军中称之为‘天外神龙’,统率三万兵马,威风一时,但旋在不久之后,成为兵部追缉的要犯。另外在廿六岁时……”   白愁飞轻轻咳嗽,脸上的神色开始尴尬起来。   “后来又为‘六分半堂’外分堂所极力拉拢的对象,几乎成为第十三分堂堂主。还有……”   苏梦枕忽道:“不如读一读他的武功特色和来历。”   杨无邪道:“是。白愁飞的师承:不明。门派:无记录。父母:不详。妻室:无。兵器:无定。”   白愁飞脸上又有了笑容。   杨无邪紧接着念道:“他的绝技近似于当年‘江南霹雳堂’中一派分支:‘雷门五虎将’中雷卷的‘失神指’,只不过雷卷用的是拇指,白愁飞却善用中指,他的指法也有不同,有人说他把当年‘七大名剑’的剑法全融汇指法中──”   白愁飞忽然叫道:“好了。”   苏梦枕冷冷点了点头。   杨无邪立时不念下去。   白愁飞用唾液稍为滋润了一下干唇,才道:“这份资料在‘金风细雨楼’有几人能看得到?”   苏梦枕冷冽的眼色彷佛能数清他额上有几滴汗,“连我在内,三个。”   白愁飞长吸一口气,道:“好,我希望不会有第四人听到。”   苏梦枕道:“好。”   白愁飞彷佛这才放了心,舒了口气。   王小石咋舌道:“好快,我们才在路上结识,这儿已翻出他的资料。”   莫北神笑道:“所以三合楼之役,赶赴破板门的是我,而不是这位杨总管。”   苏梦枕向王小石笑道:“你说错了。”   王小石奇道:“说错了?   苏梦枕道:“不只是‘他’,而是‘你们’。档案里也有你那份。”   他一示意,杨无邪就念道:“王小石。天衣居士衣钵传人。据查悉,天衣居士此人很可能就是……”   苏梦枕和王小石一齐叫道:“这段不要读!”   杨无邪陡然止声。   苏梦枕和王小石都似松了一口气。   苏梦枕这才道:“读下去。”   杨无邪目光跳越了几行文字,才朗读道:“王小石的兵器是剑。剑柄却弯如半月。怀疑是跟苏公子的宝刀‘红袖’、雷损的魔刀‘不应’、方应看的神剑‘血河’齐名的奇剑‘挽留’。”   白愁飞忍不住“啊”了一声道:“原来是挽留奇剑。好个‘血河红袖,不应挽留’!”   王小石耸了耸肩道:“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岁月挽留你。它就是‘挽留’,我就是使‘挽留’的人,只看谁是要被挽留。”   杨无邪等了一会,才继续道:“王小石感情丰富,七岁开始恋爱,到廿三岁已失恋十五次,每次都自作多情,空自伤情。”   王小石叫道:“哎哟。”   白愁飞眉开眼笑地道:“怎么了?”   王小石急得搔首抓腮,“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记录在案,真是……”   白愁飞笑嘻嘻道:“那有什么关系!你七岁开始动情,到二十三岁不过失恋十五次,平均一年还不到一次,绝不算多。”   王小石顿足道:“你——这——”   杨无邪又继续念下去:“王小石喜好结交朋友,不分贵贱,且好管闲事,但与不谙武功者交手,决不施展武艺欺人,故有被七名地痞流氓打得一身痛伤、落荒而逃的记录,是发生在──”   王小石忽然向苏梦枕道:“求求你好不好?”   苏梦枕斜瞄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道:“求我什么?”   王小石愁眉苦脸地道:“这些都是我的私事,你可不可以行行好,叫他不必读出来?”   苏梦枕淡淡地道:“可以。”   杨无邪立时停了下来,手一挥,立时有四个人出来,两人各捧厚帙,两人守护,走向白楼。   ──难道白楼是收藏资料的重地,就似少林寺的藏经楼一样?   苏梦枕微微笑道:“我们的资料组,是杨无邪一手建立的,对你们的资料,收集得还不算多。”他似乎对自己的“手下”十分自豪。   王小石喃喃地道:“我明白。对我们这两个藉藉无名的人,已记载如此周详,对大敌如雷损,资料更不可胜数、更详尽入微,可想而知。”   苏梦枕道:“错了。”   王小石迷糊了一下:“又错了?”他苦笑道:“我今天跟错神有缘不成?”   苏梦枕道:“我们有雷损的卷宗七十三帙,但经杨无邪的查证,其中可靠的最多不超过四帙,这四帙卷宗里,其中有很多资料还颇为可疑,可能是雷损故意布下的错误线索。”苏梦枕眼光已有了嘉许之色,“杨无邪外号‘童叟无欺’,他的眼光和判断力未必能胜狄飞惊,但收集资料的耐性和安排布置的细心,又非狄飞惊能及。”   杨无邪一点也没有骄傲。   也没有谦逊。   他只是低声地道:“公子,树大夫到了,你腿上的伤……”   苏梦枕道:“叫他先等一等。”看来“金风细雨楼”楼主的权威,不但可以请得动御医亲至诊疗,还可以要御医苦候他这个病人。苏梦枕眉头深锁,叹道:“刚才在三合楼,狄飞惊借他垂首的时候不住观察我腿上的伤势,如果他认为有机可趁,雷损立即就会从屋顶上下来跟我动手,可惜,他们察觉我腿上的伤,不如他们期望中的严重,唉,沃夫子和茶花舍身相救,但他们……”   说到这里,语音哽咽,一时说不下去。   王小石忽道:“大哥腿上的伤,也流了不少的血,应该休歇一下。”   苏梦枕道:“有一件事,刚才没这一声‘大哥’还不能告诉你们,现在你们既已唤了这一句,我倒不能不告诉你们。”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专神凝听。   苏梦枕道:“刚才我说的方小侯爷,他是支持我们‘金风细雨楼’的人。”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个人绝对不可忽视,也不能忽视。他在朝廷里说话极有分量,在武林中地位也举足轻重。”   王小石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因为小侯爷比他还要年轻,年轻人总是对比自己更有成就的年轻人感到不服气,就算是再有气度的人,起码也会有些酸溜溜。   苏梦枕道:“原因太多了,其中之一,就是他有个好父亲。”   白愁飞失声道:“难道是……”   苏梦枕点头。   王小石依然不解:“是谁?”   白愁飞道:“你没听到刚才杨兄说过:‘血河神剑’就在方应看手里吗?”   王小石一震,道:“他父亲是……”   苏梦枕道:“便是三十年前武林公认的名侠方巨侠。”   白愁飞冷笑道:“有这样的父亲,儿子何愁无成!”   苏梦枕道:“不过,方小侯爷也的确是个杰出的人才。方巨侠无心仕途,朝廷为笼络他,封他为王爷,但他视如粪土,他仍仗剑天下、云游四海,但方应看却懂得要成大事,必须借助官方势力,所以他这个小侯爷,也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这点手段,方巨侠反而无法做到,这是方应看的高明处。”   白愁飞想了想,才道:“你说得对。这种人,年纪轻轻的看透这一点,委实不可轻视。”   王小石忽道:“有一件事,你还未曾交代。”   这次倒是苏梦枕为之一愣,道:“哦?”   王小石道:“你刚才不是说,要交给我们一项任务吗?”   苏梦枕笑了,“好记性。不是一项,而是两项,一人一项。”   王小石道:“不知是什么任务?”   苏梦枕道:“你急着要知道?”   王小石道:“既已和大哥结义,便不想吃闲饭。”   苏梦枕道:“很好。你看三日后之约,雷损会不会践约?”   王小石道:“只要有利,雷损便会去。”   苏梦枕道:“这约定是我方先提出来的。”   王小石点头道:“如果局势对‘金风细雨楼’不利,你绝不会主动提起。”   苏梦枕道:“既然对‘六分半堂’不利,你看雷损如何应付?”   王小石道:“他不会去。”   苏梦枕道:“他是一方霸主,又是成名人物,怎能说不去就不去?”   王小石道:“他一定有办法找到借口,而且,也会加紧防范。”   “这次说对了。”苏梦枕道,“其中一个借口,便是他的女儿。”   王小石奇道:“他的女儿?”   苏梦枕道:“还有一个月,他的女儿便是我的夫人。”他淡淡地道:“相信你听过‘和婚’这两个字。”   “和婚”原是汉朝与异邦订盟一种常见的手段,没想到“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对“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也用上了这种伎俩。   白愁飞忽插口道:“这种婚事你也同意?”   苏梦枕道:“我同意。”   王小石也说道:“你愿意?”   ──这当然有点不可思议。   苏梦枕道:“我愿意。”   他淡淡地道:“这桩婚事,原本就是家父在十八年前就订下来的。”   “十八年前,‘六分半堂’已是京城里举足轻重、日渐强大的帮会。家父苏遮幕才刚刚建立‘金风细雨楼’,连总坛都尚未建立,只可以算是‘六分半堂’阴影与庇护下的一个组织,雷损那时候才见过我一次,就订下了这门亲事。”苏梦枕道,“二十九天后,就是婚期。”   白愁飞冷笑道:“你大可反悔。”   苏梦枕道:“我不想反悔。”   白愁飞道:“你要是怕人诟病,也可以找借口退婚。”   苏梦枕道:“我不想退婚。”   白愁飞问:“为什么?”   苏梦枕道:“因为我爱她。” 第22章 名目   当一个人表示他的苦衷就是爱的时候,很多话都可以不必再说了。   他的理由已经充分。   但当苏梦枕提到“爱”字的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脸上禁不住都有诧异之色。   ──像苏梦枕这样一个冷傲、深沉、握有重权的领袖,突然说出“爱”字来,未免让人感觉突兀。   其实,很多人都忽略了,领袖也是常人,不是神,他们可能因站在高处,愈发少人了解、愈发孤寂,楼高灯亦愁,山高风更寒,凡领袖人物,心里一定更需要友情、亲情与爱情。   所以当苏梦枕说出他心里感受的时候,脸上所笼罩的神色,眼里所流露的神采,跟少男在恋爱的时候,竟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人只要还懂得恋爱,就是一种幸福。   且不管有没有被爱。   白愁飞情知自己问多了,话也说多,干咳一声道:“哦,这,所以嘛!我看……”   苏梦枕微笑道:“所以,我有必要在跟雷小姐成婚以前,先解决掉‘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之争。”   雷家小姐一旦过了门,两造就是亲家了──亲家的事最好办,也最不好办,因为一旦成了亲家,就要讲亲情,许多事便不能大刀阔斧地处理了。   ——更何况这一门“和婚”,究竟是苏梦枕被“和”了过去,还是雷家小姐被“和”了过来,连苏梦枕和雷损都殊无把握。   苏梦枕的眼里闪着跟他姓名一般的迷惘,“听说,雷姑娘早就从杭州动身,已来到京城了,不知她还是不是那样喜欢唱歌弹琴?”   这句话没有人能相应。   幸好苏梦枕立即转移了话题:“所以,我们就得要制造既成的时势,逼得雷损不得不谈判,非谈判不可。”他的目光竟全变了一种神情,“就算不谈判,也唯有决战。”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决一死战,是‘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在所难免的结局。”   这个结局究竟如何,谁都不知道,但其过程无疑一定十分可怕。   凡是要用人的血与泪所拼出来的结果,再完美的收场、再幸运的局面、再彻底的胜利都难以补偿那过程里的悲哀惨痛。   如果“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对峙一天不解除,血就会流得更多,人也会死得更多。与其延宕不决,不如速战速决。   就算“和婚”,也只是另一种方式的“战斗”。   雷损希望“和婚”能动摇苏梦枕的战志。   偏偏苏梦枕又不能不接受。   因为他不得不和雷损对抗,但偏偏爱上了他的女儿。   命运,似把这几个人绾结在一起,让他们浮沉,让他们挣扎,让他们纠缠在其中,而它以一双冷眼看人性在争斗中发出火花。   且不管是光芒万丈,还是如萤虫之火。   王小石很认真地说:“‘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真的不能和平共处吗?”   苏梦枕道:“如果只是我苏某和他雷某的事,那么事情并不难解决,但牵扯到一楼子和整堂口里的人,就算我们想化干戈为玉帛,我们的人也不可能就此算数。”   人一多,问题就复杂了。   个人的问题还好解决,但一旦牵涉到社团、家族、国家、民族之间的恩怨,那就更不容易化解了。   这点道理王小石是明白的。   所以他说:“‘六分半堂’在外面所作所为,我算是领教过了,如果我要帮‘金风细雨楼’,那是名正言顺的事。”   苏梦枕立即摇首,“错了。”   王小石奇道:“什么错了?”   苏梦枕道:“不要太斤斤计较名不名正,言不言顺,江湖上有许多事,名虽不正但心正,言虽不顺但意顺。大凡帮会、组织的斗争牵扯必巨,不可能一方面全对,一力面全不对;也不可能阖帮上下,无一坏人;亦不可能堂里子弟,无一好人。你要帮朋友,两胁插刀,在所不辞,但这未必是主持公道,未必是名正言顺,若真正要帮朋友,根本就不必管这些,帮就帮,扯什么公道公理?!”   王小石道:“不行。如果朋友行的是伤天害理的事,我难不成也跟着伤天害理?如果敌人是仗义卫道,就算是仇人,我也要相帮。”   白愁飞截道:“我不是。谁帮我,我就帮他。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   苏梦枕对王小石森然道:“你要是坚持,我绝不勉强,从这儿走出去,在‘金风细雨楼’的地盘里,绝没有一个拦你的人。”   白愁飞冷冷地补了一句:“只不过,今天的事一闹,‘六分半堂’早已把我们当做巨仇大敌。”   王小石道:“谁说我要走?”   白愁飞冷眼一翻,“不走你又尽在这儿废话什么?”   王小石强硬地道:“我只是要问清楚。”   苏梦枕道:“你还有什么要弄清楚的?”   王小石道:“钱。”   苏梦枕一愣。   白愁飞失笑道:“没想到。”   王小石道:“没想到什么?”   白愁飞道:“像你这么一个人,会那么注重该拿几两银子的事。”   王小石道:“错了。”这是苏梦枕刚说过的话。   这次到白愁飞奇道:“错了?”   王小石坚定地道:“我只是在问‘金风细雨楼’的经济来源。”他审慎的神色已远超乎他的年龄,“我知道‘六分半堂’包赌包娼,暗地里还打家劫舍、偷骗抢盗,无所不为,如果‘金风细雨楼’也如是,都是一丘之貉,我为啥要相帮?”   师无愧脸上已出现怒色,抓刀的手背突然青筋暴出,苏梦枕忽道:“无邪。”   杨无邪道:“在。”   苏梦枕道:“你扶无愧进去,先叫树大夫跟他治治,他的血流了不少。”   杨无邪道:“是。”   他明白苏梦枕的意思。   然后苏梦枕对王小石和白愁飞道:“你们跟我来。”   他走向乳白色楼子。   这楼子里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作业。   但作业的性质却是相同。   除了底层是议事之地外,譬如第二层是书库,“金风细雨楼”似乎很鼓励手下多读些书;第三层是鸽组的联络网,任何来自或发予“金风细雨楼”的函件信息,都以此处为总接送;第四层是各家各派武功资料的收藏,“金风细雨楼”在这方面收集的资料,还加以批注,这些批校的意见,足以对天下间各宗各派的武学产生极深巨的影响力。   他们只上了五层楼。   第五层楼里,有各式各样的簿子。   账簿。   也有各式各样的卷宗。   契约。   只要是做生意、搞买卖的,都不能少掉这两件东西。而且,想要一个组织成功而有效率地运作,这两项就必须要完善健全。   总共有三十二个人在这儿埋首苦算。   这儿的主音并不是交谈,而是算盘嗒嗒的声音,和下笔沙沙的微响,每个人都是运指如飞,不是在算账,便是在记录。   周围的人都很安静,很安详,有的人甚至一面抽着烟杆,吸着鼻烟壶,一面工作,这样看去,工作得虽然悠闲,但决不怠懈。   这儿安宁得似乎并不需要守卫。   可是会真的没有人戍守吗?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知道,越是看不见的防守,是越可怕的防守。   ──这五层楼都不是个人资料的贮存之地。   ──个人资料究竟摆在哪里?第六层?第七层?   ──上面的几层楼,又是什么世界?   现在谁都看得出来,这样的一栋楼宇,系掌握了“金风细雨楼”的总枢,这庞大组织的一切运作,都得要靠这儿的文案和作业来维持。   而且谁都看得出来:   “金风细雨楼”是一个严密的组织。   苏梦枕是一个严密的组织人。   白愁飞唯有叹道:“你实在不该带我们来这地方的。”   苏梦枕道:“为什么?”   白愁飞道:“因为这是‘金风细雨楼’的要枢,多一个人知道,总是不宜。”   苏梦枕淡淡地道:“你们不是外人。”   白愁飞道:“万一我们拒绝加入,反目成仇,我们岂不是成了外人了!”   苏梦枕淡淡地道:“你们不会。”他转过头去看这两个人,问:“你们会吗?”   然后他不待两人回答,即道:“这个问题你们不必回答,绝对不需要人回答。”   ──这种问题只能靠行动表现,不能听回答,因为世上再好听的话,绝对都可以从人类口中说出来,正如再恶毒的话一般,口是而往往心非。   他长吸一口气,说得很慢:“我带你们上来这里,只是因为三弟他要了解我们的经济来源。”说到这里,他又剧烈地呛咳起来,使人感觉到他的喉头就似腿上的伤口,不住地冒涌着血,“一个人自以为他了解的时候,通常其实并不了解。‘金风细雨楼’的建立非一朝一夕,怎会让你们匆匆一瞥,就能掌握得到?”   他平伏喘息,手抚胸口,良久才道:“以前,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已经足够了解‘金风细雨楼’,结果,他们不是死了,就是失败了,或者,加入了‘金风细雨楼’,成为其中一员。”   他笑笑又道:“其实不仅是这样子,不但‘金风细雨楼’如此,‘六分半堂’也如此。没有人可忽略已成的势力,也不可以忽视传统的力量。”   “你这些话我会记住。”白愁飞道,“一定记住。”   王小石只觉得很感动。   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才不过说了一句话,苏梦枕已带他连上了五层楼,目睹了“金风细雨楼”的五个机要重地。   在苏梦枕这种人面前,实在不需要太多的话。   尤其是废话。   因为他一对被病火燃烧的锐眼,彷佛已把事物看穿,把人心看透。   王小石忽然觉得并不佩服。   对苏梦枕,佩服不足以表达这一种敬意。   更准确的字眼是──崇拜。   苏梦枕指着那些一个个长方格子道:“那些便是我们经济来源的记录。由我们经营的事业有盐帮、运粮、押饷、保镖、戍防、铁器、牲口、商旅等等,我们制造的兵器包括弓箭、暗器、火炮、内外门兵刃,另外手上更有大批铁工、竹工、藤工、瓦工、织工、木工、船工等,随时可雇用出去。我们有大批受过训练的战士,就连朝廷防御、边防军事,也会借重到我们,今天你们看到刀南神所率的‘泼皮风’,就是其中一支队伍。”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还有大江南北七百五十二间镖局,请我们督护;水陆七十三路分舵,亦跟我们挂钩。京城里我们有的是买卖,从当铺到酒肆,有很多都是我们一手经营的,城外有不少耕地,都是我们的人在种桑养蚕。”他笑笑又道:“另外,朝廷有时候,也要派我们去做一些他们并不方便做的事,这些事少不免都会动到‘金风细雨楼’,而这些事,通常代价都相当不少。”   白愁飞忽然问了一句:“莫不是残害忠良、铲除异己?”   苏梦枕脸上骤然变色,冷冷地道:“这种事,不但‘金风细雨楼’不干,就连‘六分半堂’也不会去干的。我们只对外,不对内。”他沉声道:“更何况,这种事,朝廷一向养了一群鹰犬,自然会替他们干好事,朝廷也不见得会信任外人。”   然后他问王小石道:“如果你还想知道多一些,你可以跟我来看我们官兵平寇敉匪的档案,还有……”   王小石断然道:“不必了。”   苏梦枕道:“哦?”   王小石道:“我之所以不加入任何帮会,是因为他们的钱财来路不正;我之所以不加入任何门派,因为我不想自囿于狭仄的门户之见。”他向苏梦枕衷诚地道:“我现在明白了‘金风细雨楼’的经济来源和胸襟怀抱,愿跟大当家效犬马之劳,死而无憾。”   苏梦枕笑道:“你言重了。‘金风细雨楼’一向极有原则,有所为而又有所不为,所以,经济上一直要比‘六分半堂’不讨好一些,”他捂着胸前,脸上似有强忍痛苦之色,但眼神却是愉悦的,“不过,我们还算是有几分清誉,‘金风细雨楼’却足可自豪。”   王小石道:“这一点千金难买!”   苏梦枕哈哈大笑道:“对!这一点千金难求!”语音一顿,忽向白愁飞道:“你呢?”   白愁飞道:“我?”   苏梦枕道:“老三已问完他要问的话、应问的话,你呢?”   白愁飞洒然道:“我没有话要问。”   苏梦枕睨着他,“那你有何求?”   白愁飞道:“我只求有个名目。”   苏梦枕道:“什么名目?”   白愁飞道:“副楼主。”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不但连莫北神也为之震动,就连在账房里的管事们,也纷纷停下了笔、止住了算盘,抬头望向白愁飞。   ──一个才第一次进入楼子里的年轻人,居然一开口就想当副楼主,真把其他功臣重将置于何地?视若无睹?   ──白愁飞是不是太狂了些?   一个人太狂,绝对不是件好事。   尤其是年轻人。   奇怪的是,很多人都把狂妄当做是一件美事,一种足以自豪的德行!   不过,白愁飞脸上并无狂态。   他只是理所当然。   他这句话出口,跟还没说出之前一般泰然。 第23章 扫雷行动   人人都变了脸色。   连王小石也觉得白愁飞的要求太过无稽。   苏梦枕却没有。   他神色自若。   “好。”他说,“你要当什么,我给你当,不过,你要当得来才可以。”   他语音微带讥诮之意:“这世上求虚名的人太多,但如无实际本领,仍然一切成空。”   白愁飞冷峻地道:“你不妨让我当当看。”他近乎一字一句地道:“我一定当得来。”   苏梦枕忽然连点了自己身上几处要穴,脸上煞白,青筋抽搐,好一会才能说话:“我真是浑身是病。”   王小石关切地道:“为什么不好好去治?”   苏梦枕道:“我有时间好好去治吗?”   王小石道:“至少你应该保重。‘金风细雨楼’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你,就没有‘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笑道:“你知道我现在觉得最有效的治病方法是什么?”   王小石侧侧首。   苏梦枕道:“当自己没有病。”   然后他又笑了。苦笑。   他接下去问:“你们加盟‘金风细雨楼’,想先从何处着手?”   他这句话问得很慎重。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正如你要写诗,就应该懂一点音韵平仄,多知道一些典故字汇;如果要写字,就要懂得一些笔墨砚纸的常识;如果想发财,起码要会做生意、有一盘精打细算的数口。   就算是加入帮会,不可能整天都是打打杀杀,要弄清楚的事,从人手到分舵,可算得上千头万绪,千丝百缕。正如作为朝中大臣一般,不仅是参奏弹劾、议事问政,而对朝中礼节、同僚位分、律法制度都要了如指掌,才能有所作为。   所以苏梦枕才有此一问。   答案却不同。   “我想先从这白楼的资料着手,弄熟一切调度布防、来龙去脉,方便他日策划定略。”   白愁飞这样说。   他一向很有野心,也很有抱负。   “我希望先从外围入手。‘金风细雨楼’虽较受朝廷官方认可,名门大派器重,但在江湖上和一般人心里,却不如‘六分半堂’根深蒂固。也许是因为近年来“金风细雨楼”崛起的确太快,很多事来不及奠基布局,我想在民间和外间,多做一些扎根的工作。”   这是王小石的意见。   他一向跟市肆贫民较能沟通,而且从不自恃清高、曲高和寡。   他的意见和白愁飞不一样。   白愁飞主张集中精神、节约时间,先从“金风细雨楼”的重心与重点下手,方便在决策应事的大方向上成为苏梦枕的强助。   王小石则愿意先由外围下功夫,摸熟环境、认清形势,慢慢从基层调训干员,以便“金风细雨楼”可以屹立不倒、稳如泰山。   这两个不同的意见,反映出他们不同的个性。   苏梦枕也有他自己的意见。   但他却欣赏他们两人的看法。   就是因为他们的意见不同,所以才会聚在一起。   世上的知交,本来就不需要性格一致,只要兴味相投,只要有缘,那便是相知的一切理由了。   苏梦枕道:“你们可以从你们所选择的方式行事,不过,有两件事得要先做。”   白愁飞问:“逼使雷损不得不马上谈判的事?”   苏梦枕一向只问人话,不答话,所以他问:“你们认为有什么能令雷损不得不马上谈判?”   白愁飞即道:“假如他麾下的忠心干部一一死去,独力难持大厦,雷损想要不谈判,也不容易。”   王小石补充:“就算谈判,但失去了讨价还价的分量。”   苏梦枕道:“说得很对。所以我们要对付三个人?”   王小石道:“对付?”   苏梦枕道:“对付。”   白愁飞道:“是三个人?不是两个?”   “因为还有一个人我已请了另外一个人去对付了。”苏梦枕有点莫测高深地道,“那是个很好玩的人。”   王小石道:“很好玩的人?”   苏梦枕笑道:“至少是个很有趣的人。”就不说下去了。   白愁飞问:“我们对付的是‘六分半堂’里哪三个人?”   苏梦枕道:“‘六分半堂’里有几个身居要职的,都是姓雷的,譬如雷媚、雷恨、雷滚。”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们去对付雷恨和雷滚。”   “雷媚呢?”   “我已叫人去对付了。”   “为什么不对付狄飞惊?”   “因为狄飞惊是个极难对付的人,我们不该在此时此刻做没有把握的事,”苏梦枕道,“在我们想杀‘六分半堂’的人的时候,‘六分半堂’也必然正想打我们的主意。如果我们的高手被杀,士气受挫,谈判自然无力,说不定还得自动求延。我们要折雷损的信心,却不可反被他挫损了士气!”   “而且,”苏梦枕继续道,“如果‘六分半堂’有一天整垮在我们手里,雷损极可能来个玉石俱焚,唯一能帮我们稳定局面的,反而是狄飞惊,只要他肯跟我们合作,一切都好办了。”   “所以要留下他?”   “他活着,对双方都有利。”苏梦枕道,“他死了,对双方都不好。”   白愁飞听了,叹了一口气道:“狄飞惊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一个人能为自己人和敌人所尊重,而双方都觉得他举足轻重,不可或缺,自然十分难得。   人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个大人物。   白愁飞问:“雷动天呢?他是‘六分半堂’的二堂主,杀了他足以骇众。”   苏梦枕肃容道:“雷动天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如果还没有充分的把握,还是不要动他的好。”他凝重地道:“以前,我手上不止有‘四大神煞’,还有一位‘上官中神’,擅使三百一十七条雷山神蛛游丝,一手能发一百二十三颗沙门七煞珠,想必你们也曾听说过。”   白愁飞道:“上官悠云之名,远在我儿时已名动天下。”   苏梦枕微叹一口气道:“如果他能活到现在,还不知有多出名。”他补了一句:“他就是不信这个邪,去动雷动天,结果给雷动天连同他布下的七百四十七株湘妃竹阵一齐活生生地震死。”   王小石咋舌道:“连竹子也死了?”   “在‘五雷天心掌’下,如同雷殛一般,所过之处,无有不死。”苏梦枕道,“不过也有一次例外,洛阳‘妙手堂’的人想过来京城抢夺地盘,‘大雷神’回万雷以‘五雷轰顶’攻击雷动天,雷动天以雷制雷,结果回万雷挨了一击,负创而去,并没有死。”   他淡淡地道:“不过,回万雷却再也不敢来京师一步,不敢再动京城一草一木的主意。”   王小石吐古道:“好厉害。”   白愁飞冷冷地道:“我倒想会一会此人。”   苏梦枕道:“你不必急,有的是机会。”他沉声道:“不管你会不会去找他,但他一定会来找你。”   王小石道:“究竟谁去对付雷滚?谁对付雷恨?”   白愁飞道:“他们都窝在‘六分半堂’里,如何去‘对付’他们?”   王小石又问:“究竟‘对付’是什么?杀?揍?伤?还是教训?”   白愁飞再问:“几时去?在什么地方动手?还有谁去?我们是一起动手,还是分开来行动?”   苏梦枕笑了。   “你们问得这么急,”他说,“我都来不及回答。”   “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他向王小石和白愁飞道,“先换掉湿衣服,再看看你们的新房间,然后一起吃饭、喝酒、谈天,接着到议事厅来,杨无邪会告诉你们怎么对付、怎样做!无论如何,今夜我们得好好叙一叙,对付,再快也得是明晨的事。”   他们正在翻看雷滚和雷恨的资料。   这是第六层的白楼。   拂晓。   晓来风急。   烛火轻摇。   杨无邪就在一旁,看看烛火映照出四壁的资料,脸上没有表情,但眼里却有满足之色。   资料是比金银更活的财富。   何况这里的资料有些极为珍贵,甚至可说是价值连城。   不管是谁、用任何方式去收集得这些资料,都是件伟大的工作。   杨无邪有份参与甚至策动这件工作。   这每一箱资料,他都视如他的孩子,得来何其不易,其间血汗辛酸,他是冷暖自知。   一个组织,永远需要有他这种埋头苦干式的人物,没有这种人物,便不可能成为健全的组织。   所以当杨无邪看着这些花费他无数心血,甚至致使他在武功上荒废衰退的“成绩”,觉得既欣慰又自豪。   眼前这两个年轻人在专心地研读资料,他没有去骚扰他们。   他知道他们要凭他这些资料,来干几件轰动京城内外的大事。如果他的资料不准确,很容易导致他们作出错误的判断。   有些事往往是错不得的。   有些错误,跟“死”字同义。   所以他希望他们能好好地读、用心地记。   而且他也喜欢他们正专心地读、费神地记。   ──这彷佛表示了一种尊重、一种赞美,等于是告诉他:他的努力绝对值得重视。   谁都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受到重视。   睿智如杨无邪者也不例外。   王小石和白愁飞的阅读,显然已告一段落。   他们把资料交回给杨无邪。   资料不在他们手上,却已深深烙刻在他们的脑海里。   “这几天,我们想要对付‘六分半堂’的人的时候,‘六分半堂’的人也正是要对付我们。”杨无邪道,“长久以来,‘六分半堂’跟我们相对峙,他们派出足够的人手,来监视我们楼里的重将,我们也派出足以承担的干员,来牵制他们堂里的高手。所以两股实力,互相对垒,旗鼓相当,谁也不敢贸然出击。”   白愁飞道:“所以只有我们出击。”   杨无邪道:“你们是‘金风细雨楼’的强助,而且‘六分半堂’还摸不透你们的底子,在短时间内也调不出高手来掣肘你们,当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白愁飞道:“我听说雷损当年的发妻‘梦幻天罗’关昭弟是‘迷天七圣’的圣主关七的亲妹子,如果‘迷天七圣’的高手襄助‘六分半堂’,岂不是敌长我消,甚为危殆?”   “不会的。”杨无邪决断地道,“‘迷天七圣’已与‘六分半堂’结仇。关七因恨雷损可能杀害了他的妹子,要灭‘六分半堂’之心,犹胜于剔除‘金风细雨楼’。”   “所以,根据我的资料,除非是‘迷天七圣’的内部组织最近有了大变动,‘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绝对是敌,而不是友,”杨无邪道,“这点你大可放心。”   白愁飞咕哝道:“有些时候,在江湖上,敌友不是那么分明的。”   “但不是关七,”杨无邪道,“关七恨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记忆力很好,他的手也可以伸得很长。”   白愁飞道:“但愿你说得对。不过我们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雷滚和雷恨。”   “雷滚今天给楼主吓破了胆,挫尽了锐气,他一向都好大喜功,今天受挫,他一定会设法去重振雄风。”   这种男人,不得志的时候通常只会去欺负女人,雷滚绝对是个好例子。   雷滚会去的地方叫做绮红院。   那地方常常掳来或买来一些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供有钱的大爷“开苞”作乐。   这妓院本就是隶属于“六分半堂”旗下,雷滚莅临,自然是“特别侍候”。   在这种非常时期,雷损一定会严禁部下不可胡乱外出活动的,但雷滚还是会偷偷地溜出去,原因是:   他仗恃有雷动天、雷媚、雷恨的遮掩,谅不致遭受什么重大惩罚。   另且,雷滚实在不能不去。   ——因为雷滚除了好功之外,还好色,更糟的是他除了在幼弱的小女孩身上之外,根本不能一展“雄威”。   所以他非去不可。   杨无邪要白愁飞在那儿等他。   王小石一听雷滚是这样的人,立即叫道:“我去。”   杨无邪摇首,“你不能。”   王小石忿道:“你以为我不是他之敌?!”   杨无邪仍是摇头,“雷恨的武功要比雷滚高得多了。”   王小石道:“那么我为何不能去杀了这个混账?!”   “原因便是你去,便会杀死他,但我并不要他死,他活着还有用。”杨无邪慢条斯理地说,“何况,我查过资料,你根本没有到过妓院,怎能承担这件事,你说是不是?”   王小石只有道:“是。”   他发现资料要比他想像中还更有用。   “你的目标是雷恨。”   “雷恨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雷恨是一个愤怒的人,江湖上人人都说:谁要是激起了雷恨的怒火,等于引火自焚。   “我便是要你去激怒雷恨。”   “因为这个人的武功似乎缺少了一样东西。”杨无邪说到这里,才停了一停。   “什么东西?”王小石问。   “破绽,”杨无邪答,“每个人都有破绽,但雷恨似乎没有。所以你只好择他最强的一点下手,只要能打垮他最自豪的绝技,其他的自然都变成了缺点。”   王小石问:“要是我被他的怒火吞噬了呢?”   “那也没有办法,”杨无邪道,“在一头愤怒的狮子爪下,是没有卵存这回事的。”   “我们怎样才找得到雷恨?”   “不用找他,”杨无邪道,“他自己一定会来找你,昨天下午的事,他既不忿气,也绝不服气,他总要杀一两个敌人来泄泄气。”   王小石道:“雷滚嫖妓,雷恨杀人,你都那么肯定?”   “肯定。”杨无邪斩钉截铁地道,“一是照我的判断,二是因为‘六分半堂’里,早有着我们的人。”   “这计划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步是,”杨无邪道,“你们一定要到白天的三合楼集合,且时间要在午时。”   杨无邪说到这里,慢慢地道:“我们这个行动,就叫做‘扫雷行动’。” 第24章 网中人  “扫雷行动”开始。   他们正要离开“金风细雨楼”的时候,师无愧却拦住了他俩。   师无愧看来仍是那么英悍,如标枪般屹立无畏。   杨无邪和师无愧令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两个人。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师无愧已敷过了药,换上了新长衫,精神看来比昨天还要好,可见御医树大夫有妙手回春的办法。   师无愧跟白愁飞道:“公子要见你。”他指了指青楼。   白愁飞点了点头,望了王小石一眼。   “你等我”这三个字,白愁飞并没有说出来,可是他的眼色里已经说出来了,王小石也听到了。   白愁飞径自走入了青楼。   王小石看看晚色,看看泉水,看看花,然后注意力就完全落到一对蝴蝶的身上。   蝴蝶翩翩。   蝴蝶飞到东,他的眼睛就看到东;蝴蝶飞到西,他的一双眼珠也骨碌碌地溜到西。   他越看越开心,越看越快乐,彷佛他的人也跟着蝴蝶在花间翻飞翩跹。   这时,忽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王小石蓦然一醒,这才发现白愁飞已到了他身边。   白愁飞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全神贯注在看蝴蝶,我可以杀死你几次?”   “我不知道,”王小石笑道,“就算要死,又怎能不看蝴蝶?”   ──这是哪一门子的理论?   白愁飞一时也答不上来。   王小石露出卵石般的贝齿,笑道:“何况,你才不会杀我。”   白愁飞只有道:“大哥请你也上去一趟。”   王小石爽快地道:“好。”他也走入青楼。   白愁飞负手望天。   他仰首望天的时候,高挺的鼻子、挺拔的肩骨,特别高耸,显出他的傲岸和自负。   他一直看到旭日东升,万里晴空,王小石走出青楼来的时候,长长长长、长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长长长长长长长长的气。   然后他们就上路。   谁也没有问对方听到些什么,谈过些什么。   “扫雷行动”:   白愁飞去“对付”雷滚。   王小石的“目标”是雷恨。   另外有一个不知名的人,去解决雷媚。   其余的详情,白愁飞和王小石均不知道。甚至白愁飞不知道王小石如何去除掉雷恨,王小石也不知道白愁飞怎样去对付雷滚,他们只知道一件事。   ──任务一完成,即返三合楼。   当你遇上重大任务的时候,忽然参与一件足以沸动江湖、掀千尺浪的大事之际,心里的感受是怎样?   王小石是兴奋。   他觉得很好玩。   ──他的目标是雷恨,在江湖上,找雷恨的麻烦,等于是把自己的头硬塞进狮子的嘴里,还要用火棒戳它的屁股一般没有生机。   可是王小石还是觉得很有趣。   有趣得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白愁飞却仰首。   他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早已期待有这样的一日。   他已作好这一天来临时的准备。   ──正如很多怀才未遇的年轻人,枕戈待旦,秣马厉兵,为的便是足以叱咤风云惊天下的一击。   至于这一击是成是败,成又如何,败又如何,大多数人都没有去细想。   因为除非真正全面出击过,否则,永远也不会有答案;就算是已全力出击,也不一定会有答案。   世间有些问题,本来就没有答案,或不需要答案,甚或是人人的答案都不一样。   这次他们的答案是什么?   白愁飞在黎明便到了绮红院。沿着第六墙根直掠而上,迅速溜入院内,再分辨出方向,直扑北大房三楼的酉字房。   这绮红院做的是夜里黑里的生意,到了清晨,晓雾刚起,宿露未消,自然大部分人都高卧未起,起来的下人也只惺忪睡眼,哪里看得见比一溜烟还快的白愁飞?   白愁飞闪到了酉字房外,发觉里面隐透一盏黄火,将熄未熄,显然是昨夜雷滚根本就没灭灯,就干那胡天胡地的事。他用手轻轻一按,在糊纸上戳了一个月牙孔儿,张望进去,果见有两对鞋儿,歪斜地撒在床衾前。纱帐半掩,一个赤裸上身的大汉,发出如雷似的鼾声,他身旁有一位发似乌云的女子,露出一小截白皙纤弱的柔肩,脸容却看不清楚。床上床下,乱成一片,似有人在此大战过的情况。   白愁飞当然明白这是什么一种大战。   白愁飞轻轻一托,就托向了那插严了的门栓子,门房略开,白愁飞已闪了进去,掩上了门,再闩好了门栓子。   然后他再徐徐地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   他望着床上那瘦小柔弱的女子,心中陡升起一股忿意。   他轻轻咳了一声,一步踏近床前。   然后一把掀开被子,另一只手就要把雷滚的脖子拎上来。   金红的被子一掀,竟现出了三具不同的身体,尤其那女子的胴体,完全赤裸,白得刺目,雷滚却穿着牛犊子裤,而被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小人”。   一个“小人”,一对狠毒的眼。   人极小,比侏儒还小上一些,但手上一把匕首,可又毒又辣,就在白愁飞掀被的刹那,已连下七道杀着。   白愁飞是右臂掀被的。   七道杀着,全向白愁飞的右臂猛攻。   白愁飞来不及破招,只好及时缩手。   他一缩手,那七道杀着变成向他身上攻去。   白愁飞只好疾退。   他一退,就发现这房间已经没有了。   房间就是房间,怎会突然“没有”了呢?   一个人立身之处,一定会有天、一定会有地。   就算是在屋子里,屋顶外的仍是天,就算在水上,水底下仍有地。   任何房间,都有屋顶和地板,不管是瓦顶、茅顶、竹顶,还是石地、泥地、砖地,都一定会有屋顶和地板。   可是现在,房间的屋顶突然不见了。   其实不是不见,而是落下了一张大网,大网遮掩了整个屋顶。   而地板也不见了,同样的,一张大网升起,白愁飞无论往上升、往下沉,都躲不开这天罗地网。   如果要往后退,夺门而出,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他看得出来门外有更厉害的埋伏。   无论他怎么躲,只要这天地两面大网一接合起来,他就成了网中的鱼,再也逃不出去。   白愁飞这一刹那间只想到一件事:   究竟这张网是“六分半堂”一早伏下的,还是“金风细雨楼”早就布下的?   他不退、不闪、不躲、不挣扎。   他只进。   一掠身,就蹿入纱帐内。   他的身形本来还是疾退的,但突然间就变成前掠,疾退与前掠之间,身法的变化就似优美的歌词与歌谱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   ──最险之地往往最安全。   房间已全成了一张大网,可是床还是床。   他决定要抢入床上!   他才到床前,雷滚的水火双流星锤已然迎面打到!   上击脸门,挟风雷之声,取下盘那一枚却了无声息,但白愁飞知道那才是最可怕的一击。   就在这时,被窝里的侏儒,把那弱小女子一扔,往白愁飞身上推了过来。   白愁飞双手食、中二指一夹,已剪断了双流星锤的链子,但那女子已撞到了他身前!   白愁飞一皱眉,伸手扶住那女子。   那女子身无寸缕,正是我见犹怜,白愁飞这一触手,心神一震,就在这刹那间,那女子身子一震,不但溢出了令白愁飞心荡神飞的乳浪,还射出了九点寒星。   女子身上赤裸,暗器从何而来?   发上。   那女子一震之间,乌发一甩,九点寒星在短距离飞取白愁飞九处要穴,正是“裂门飞星”的失传已久的绝门手法!   白愁飞衣袖一卷,九点寒星,已全卷入袖里。   他左手中指弹出。   他下手再不容情。   这一指弹在那女子额上,那女子急空翻身,险险避过,细胸巧穿云,落回床上,身法利落,娇声道:“看你家姑娘的厉害!”正要一笑,忽然脸色一变,仰身倒在床上。   雷滚和那侏儒都是大吃一惊。   原来白愁飞那一指,虽戳不中这“六分半堂”六堂主雷娇,但隔空指力,已钻入她的眉心穴,雷娇一个得意讥刺,不及聚气定神,指力突然炸起,雷娇只觉脑门一热,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然而白愁飞已在网里。   鱼在网里的命运是什么?   野兽在陷阱里的命运是什么?   白愁飞在网里的命运是什么?   白愁飞静静在网里。   他没有挣扎。   他的手一触网绳,便知道就算有神兵利器、大力雷神,也难以切绳断网。   除非有人再开启机关,否则自己绝难逃脱。   他静静地看着他的敌人。   落网并不等于失败。   就算败了也不等于死。   白愁飞现在只苦思一件事:   “六分半堂”的人是怎么知道他会来偷袭雷滚的?   如果这局面并非“金风细雨楼”的设计,只要自己能活回去,就必须要告诉苏梦枕,“六分半堂”的实力决不可轻视!   白愁飞在网里的眼神,就像一头狼,一头落入陷阱里,自知已无希望但仍静待扑击将要捕杀它的人。   这种眼神使一向胆大气傲的雷滚,心里也有点发毛。   ──幸亏这头狼已在网中。   ──如果万一有一天,跟它同处于一张网中或一个绝地里,就实在是比死还可怕的事。   想到这里,雷滚几乎要激灵地的打个冷战。   那侏儒却用力磨牙,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声音道:“我们总堂主算准你们一定会来骚扰五堂主,早在这儿设下天罗地网,恭候你入网,还有一个姓王的,大概是怕死不敢来吧?”   白愁飞没有相应,心中暗忖:听来,王小石那儿似乎较安全一些。   雷滚向那侏儒道:“拓跋云,你刚升十二堂主从补,就有这般出色的表现,可喜可贺!”   那侏儒居然有这么一个豪壮的名字,叫做拓跋云,只见雷滚这么一说,拓跋云就慌忙道:“全仗五哥多栽培。”   这句话对雷滚而言,显然十分中听,所以他哈哈一笑,道:“有本领的人自然都会冒起来,谈不上栽培。”他指了指网中的白愁飞道:“你说这人该拿来煮呢、烹呢,还是煎、炒、炸的好?”   拓跋云阿谀地笑道:“反正他已落到五堂主手里,您高兴把他怎么办就怎么办!”   雷滚倒有点心悸。敌人在网中,总不比死了的人安全。当下便道:“总堂主和大堂主几时才会过来?”   拓跋云道:“据报苏梦枕今天会带座下‘四大神煞’全面扑袭我总堂,他们都要坐镇总堂,予以迎头痛击!”   雷滚仰天大笑道:“好!好!看姓苏的王八蛋能横行到几时?!”他向拓跋云吩咐道:“叫外面埋伏的堂主撤哨子,把这厮用乱箭射杀!”   拓跋云即道:“是。”走到门口,只听几句说话的声音,接着便是数十对脚步迅速移走的声音。   看来“六分半堂”在这儿布下的,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其中至少还包括了四名堂主,显然是志在必得。   雷滚仰面盯了白愁飞几眼,洋洋得意地道:“看你飞得上天?大爷今儿可要好好地整治你!”   白愁飞依然没有作声。   这时,两人走了进来。   只听拓跋云道:“已吩咐下去了,只留二十名神箭手,在这里俟着射他,射倒为止。”   另外一个声音道:“可以开始了没有?”   雷滚道:“可以了,我正想看射猴子。”   只听那人喝了一声,二十名弓箭手跑了进来,有的站着,有的半蹲,弯弓搭箭,全对准白愁飞。   拓跋云笑嘻嘻地道:“你死前还有什么遗言?”   白愁飞道:“有。”   拓跋云道:“有就快说,不然这种一箭三矢一发,你想说都来不及了。”   白愁飞长吸一口气,道:“你去死吧!”   他这句话一说完,拓跋云就死了。   被二十根箭、六十支矢活生生射死。 第25章 寂寞与不平  拓跋云身材矮瘦,此刻突然“膨胀”了起来。   当一个人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之时,也会自我“膨胀”起来,不过,那只是幻觉,是在心理上发生,并不在实际上出现。   拓跋云的突然“膨胀”,是因为他连中六十矢。   一个人中了那么多支箭,任谁都会“膨胀”起来。   所以拓跋云连倒都倒不下去,因为箭杆抵住了地面,反而把他的尸首撑住了。   雷滚的眼睛立时发直。   同一瞬间,本已收紧的天罗地网骤然张开,白愁飞向他飞扑了过来。雷滚抢身“玉蟒翻身”、揉身“黑虎卷尾”、掠身“黄龙转身”、弹身“鱼跃龙门”,四下身法,齐施并用,双掌“倒转阴阳”,双腿“龙门三击浪”,一面抢攻,一面抢道,边打边逃,逃了再说。   他这一招连环飞腿施展“龙门三击浪”,看似强攻,实是飞退,只要敌人一旦抢进,这三踢就变成极为凌厉的杀着,雷滚就凭这一招三式,有连杀五人伤四人共九名高手的纪录。   何况他现在不求伤敌,只图自保。   只要逃过对方的截击,他就可以退到床上。只要退到床上,他就可以立时发动机关,让他跌入秘道,及时逃出生天。   他踢出左脚,眼看要踢中白愁飞的前一刹那,已软了下来。   白愁飞中指一戳,已是点中了他腿上的穴道,那一条腿,彷佛马上跟他完全脱离关系。   可是雷滚还有右腿。   他右腿只差半寸,就要踢到白愁飞的胸膛,但白愁飞的中指,不偏不倚,不迟不早,也点中了他腿上的穴道,雷滚的右腿,立即也等于废了。   两条腿都不管用了,雷滚自然也踢不出第三脚来。   白愁飞可有第三指。   第三指就戳在他的中极穴上。   雷滚立即软了,就像他双脚一般,完全瘫痪了。   然后他才听到白愁飞向刚刚新升任的九堂主赵铁冷道:“薛西神,谢谢你。”   雷滚本来已经瘫痪,可是乍听到“薛西神”三个字,就完全崩溃了。   瘫痪,只是身体上的脆弱。崩溃,却是心理上的放弃。   他已豁了出去,咬牙切齿地道:“赵铁冷,你这个卑鄙小人!”   薛西神沉重地道:“不错,赵铁冷是个卑鄙小人!”   雷滚知道赵铁冷已暴露身份,自知必被杀而灭口,故而恨声道:“你背叛‘六分半堂’,出卖雷总堂主,你不是人!”   薛西神道:“赵铁冷的确不是人!他背叛‘六分半堂’,有负雷损栽培,可是,我不是赵铁冷,我是薛西神。”他昂然道:“薛西神是苏公子的人,当然要忠于‘金风细雨楼’。”   雷滚已完全绝望,只好道:“难怪你会通知我,应要小心提防,这两天‘金风细雨楼’的人会来杀我,原来要我入了你的瓮,栽在这里。”   薛西神道:“要不是这样,我又怎能得到你信任,负责在这儿布防?如果你不是已小心防范,雷损怎会放心让你来这里荒唐?”   雷滚愤然道:“好,很好,好一个苏梦枕,单凭他一个薛西神,就让我上了大当!”   白愁飞忽道:“也让我上了当。”   薛西神道:“哦?”   白愁飞道:“真正执行任务的,是你,而不是我,我只是负责来自投罗网,你才是这任务的主角。”   薛西神冷冷沉沉地道:“有两件事你要明白。”   白愁飞道:“你说。”   “第一,要是没有你,我就不会得手,所以,我们这个任务,没有主角配角之分。”薛西神语重心长地道,“第二,如果苏公子用一个才结识一天的人,就可以完全取代相处多年的老部属,而且由他独力执行重任,他还会不会当这位新主人是一个可以相随千年不觉远、相伴十年不觉长的人呢?”   白愁飞的表情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看见薛西神一样:在他印象里,薛西神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可是,他现在终于发现,薛西神在某方面是一个极坚持原则、矢志不移的人。   他的原则就是忠于苏梦枕。   白愁飞道:“有的。”说着点了点头。   薛西神奇道:“什么有的?”   白愁飞倦倦地一笑道:“原来忠、义二字,在江湖上,还是存在的。”   薛西神笑得有些无奈,“我们坚信它有,它就有;如果认定它没有,至少,心里会更不好过。”   白愁飞向瘫在地上的雷滚瞄了一眼:“就不知道他有没有?”   雷滚怒道:“大丈夫宁死不受辱,你杀了我吧!”   薛西神非常认真地问:“你想死?”   雷滚愣了一愣,他不知道他居然还有机会选择。   薛西神似是惋惜地道:“他真的想死,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白愁飞叹道:“真可惜,一个人活下来该多好,才二十来岁,如果不死,起码还有四十年的光景,可以享受……”   薛西神摇头道:“唉,单是他的妻妾,至少可以让三十个男人享尽艳福,他的财富,可使六十个人享尽荣华,他自己却空掷一身本领,躺在冷冷的黄土中。”   白愁飞无奈地道:“那也没法子了。人求速死,谁能让他活下去?”   雷滚终于忍不住了。   他的汗如豆大,不住地淌落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不死,他一旦发现自己还有活命的机会的时候,刚才的勇色豪情,一下子都被抽空了,他现在反而没有感觉到瘫痪,不觉得崩溃,而是恐惧:   怕死。   怕是奇妙的感觉,一旦开始感到害怕,就会越来越害怕了。   他咬着下唇,已咬出血来,但上排牙齿隔着唇肉,依然跟下排牙齿磕出声音来。   薛西神不忍地道:“看来,他是只想全忠,我们只好下手了。”   白愁飞辞让道:“还是由你来动手好了。”   薛西神慎重地道:“我只好让他死得痛快一点,不那么痛苦。”   雷滚终于忍不住。   他叫了起来:“等一等!”   两人停了手,微笑望着他。   雷滚遇到他这一生里最大的决定,牙齿打着颤,终于下定决心,大声问:“如果我要活下去,有什么代价?!”   “每个人活下去,都要付出代价,”薛西神铁一般地道,“有的人付出较为惨重,有的人却轻松得很。不过,无论我们要你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有办法不让你反悔,你信不信?”   雷滚的汗滴当真是滚滚而下,“我信!”   白愁飞忽道:“这二十个人,不会有问题?”   “他们都是我的亲信,”薛西神道,“正如我是苏公子的亲信一样。一个人连他的亲信都不信任,那等于是不信任他自己。”   他反过来问白愁飞:“雷娇是不是肯定晕过去了?”   白愁飞充满自信地道:“在两个时辰之内,你就算在她耳边敲锣打鼓,她也绝不会听到。”他傲然道:“雷卷用的是‘失神指’,而我施的是‘惊神指’,‘惊神指’的威力,绝对要在‘失神指’之上,这点你万万不可忘记。”   “我当然不会忘记,”他说话有点像金铁交鸣,“我是薛西神,同时也不希望你的‘惊神指’,有一天会用来对付我们‘四大神煞’。”   “但愿不会,”白愁飞眉一扬,一笑道,“因为对付你们‘四大神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顿了顿,语音也似刀锋:“不过,也是件最有挑战的事。”   有很多人,天生下来就喜欢冒险,他们更喜欢刺激,骑最快的马,下最大的赌注,到最热的地方,吃最辣的菜,杀最难杀的人。   这些事对他们而言,无疑充满了挑战性。   他们喜欢面对挑战。   因为他们喜欢向自己挑战。   王小石不是。   他不是去挑战。   他想去玩。   雷恨是一个愤怒的人,他听说过,所以想去激怒他,看他究竟有多愤怒!   雷恨是一个惹不得的人,他知道了,所以想去招惹他,看他到底有多难惹!   雷恨是一个武功“没有破绽”的人,他明白了,所以想去跟他动手,看一个武功上没有破绽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除了利益与必要之外,有些人做事,只是为了寂寞。一个人寂寞,就会做一些使他自己比较能够不寂寞的事,所以一个人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是因为寂寞,对他自己而言就是可以成立的理由。   因为寂寞有时候,比死还可怕。   有些人做事,却是因为不平,不平是一种志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可能过得很热闹,就算他一无所利,而且绝对不必要去挺身而出,可是只要因为“不平”,他就有理由去做一些打抱不平的事。   因为不平有时候,比求生的意志还强烈。   不过王小石不只为了寂寞,也不只为了不平,他除了为了苏梦枕去“找”雷恨外,他还为了好玩。   好玩是人类的天性,当一个人不好玩的时候,生命力也开始衰退,所以儿童最好玩,而老人家渴望求得生命力,也有不少“返老还童”,好玩起来。   不过这种好玩,只是夕阳无限好的回光。   雷恨是个一点都不好玩的人。   王小石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发泄着他的恨意。   他发泄恨意的方法,是撞墙。   他当然不会是用身子去撞墙,他既不是牛,也不是大象,他是雷恨,所以他用左掌右拳,遥击在墙上,以墙上反击掌风拳劲之力,来互荡回激,形成一股越来越大的劲气,而他人就在劲气之中,四栋围墙之内。   他的人在四面围墙的中央,身子绝不触及围墙。   他的掌风拳劲,互相撞击、激荡、抵消,决不击倒围墙,但却从四面八方,击向他自己。   每当有拳劲袭来,他使以掌风相抵;每有掌风劈至,他便以拳劲反挫。如是者,在三丈宽长的空地里,布满了无可宣泄裂涛惊雷似的劲气。   雷恨就借此练功。   他绝不肯浪费他的“恨”意。   他在四面围墙之内,借恨意练功。   他名气大、地位高、武功好,谁敢惹他?但他还是勤加练功,从来不放过任何可以练功的机会。   一个人成功,只有三个条件:一是他有才分,包括聪明;一是他勤奋,肯下苦功;一是因为他幸运,能有机会。   ──但一个人能有卓越的成就,必定三者俱有才成。   雷恨有天分,肯下苦功,而他又是雷家的亲信,所以他的“五雷轰顶”,是雷门子弟中练得最高的一个。   可惜还是不如雷动天的“五雷天心”。   所以他矢志要在武功上赶过雷动天。   他可不敢跟总堂主雷损争强斗胜,但与老二雷动天争锋,他还是有这个野心的。   ──要逾越强者,就得痛下苦功,这是最直接而又最有效的办法。   雷恨一边在四面高墙中练“震山雷”心法,一面怀恨着昨天的事。   一想到昨天眼见苏梦枕而不能出手,他就恨得牙痒痒的。   他心头一发恨,就忍不住要杀人。   他今晨已杀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一个是“迷天七圣”的叛将,一个是出卖“六分半堂”的弟子,一个是洛阳城“妙手堂”派过来的奸细。   今天早上,在他第一次心头痛恨之际,便把“妙手堂”的奸细抓来,置于四面围墙的中心,他一发拳掌,劲气回荡,他不断发拳吐劲,活生生地把那人震得五脏离位,吐血身亡。   在他心中第二次恨意激起之时,他把“迷天七圣”的叛徒抓来,同样置于场中,拳劲吐卷,那人竟被劲风狂飙撕裂得肤裂肌断,他对他功力的进步,感到满意。   到了第三次大怒之时,就叫人把“六分半堂”的叛逆抓来,吐劲发力,掌力回荡,拳风激卷,那人竟被无形劲气撕裂了嘴唇,直裂到两鬓上去,连眼珠子也突飞了出来,鲜血迸射,惨不忍睹。   雷恨更觉得满意。   他还想试一次,他一天总要恨个五六次才能平息。   还有一个受押待死的人,正是“金风细雨楼”的门徒。   对付敌人最好的办法是:给他消恨。   所以他先把墙内的余劲抵消,再拍了拍手掌。   “敌人”马上就会被推进来,给他作为“试验”,他决定要这个“敌人”死得比前三名更过瘾些。   雷恨这个人一点都不好玩。   他喜欢过瘾。   拿别人的性命来过他自己的瘾。 第26章 过瘾与好玩   给他“过瘾”的人走了进来。   雷恨全身立即又被恨意所充满。   来的人显然不是他本来叫人预备好的“敌人”,因为他是自己走进来的,而且,这个人他曾见过,就在昨天三合楼前,这人曾与苏梦枕一道出现。   ──这是个真正的“敌人”。   ──从来到这里给他“过瘾”的敌人,莫不是被“推”甚至“拖”进来的,因为那些“人”全都被吓得“不成人形”。   雷恨一见这个人脸上笑嘻嘻的,立时恨得牙痒痒,不过,他并没有冲动到立即出手的地步。恨和冲动毕竟是不一样的,恨往往能把意志和力量集中,冲动却常只是意志和力量的浪费。   故此,他虽然是恨极了,但还是很沉着地问:“你是来送死的?”   “对,”王小石笑得很愉快,“我是来送你死的,你的手下都不肯把我推进来,我只好把他们推倒,再自己走了进来。”   这人能够潜入自己练功的地方,把自己八名得意弟子制住,而自己仍全无所觉,此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雷恨心里悚然,外表却不动声色:“你来杀我?”   王小石道:“是。”   雷恨道:“我们有仇?”   王小石道:“没有。”   雷恨道:“有怨?”   “没有,”王小石很快地答道,“但却有恨。”   雷恨奇道:“恨?”   “因为你叫做雷恨,而我一向喜欢看人恨,更喜欢看你恨人的样子,”王小石笑眯眯地道,“你知道吗?你恨起来的样子,就好像一头猪,穿了红裤子,却把猪头当成了猴屁股……”   雷恨怒吼——他已不能再忍。   他的恨意已全被激发。   在这一刻间,他决意要眼前的这个人,彻底地消失,连一块肉、一根骨头都不许剩!   他一出手,就发出了“震山雷”!   雷恨右拳飞击,左掌推出!   王小石急退,一面策思以左手化解他的右拳,右手招架他的左掌。   可是四臂未接,王小石已惊觉到雷劲并非自雷恨的右拳左掌袭来,而是自双手之间酝酿,骤然如排山倒海,万涛裂壑地涌卷了过来!   王小石陡地一展腰,伸手往后一抓,竟自身后的墙上,挖了一方砖石,往雷恨和他身前一格。   轰的一声,砖石粉碎。   碎得似粉末一般。   雷恨的“震山雷”威力之巨,已到了炸药的威力!   不过,这威力已被引发。   这巨大的威力,却只把一块砖头炸得四分五裂。   雷恨更恨。   王小石不退反进,似要乘他之虚而入。   雷恨大喝一声,一拳一掌,又攻了出去。   拳起雷生,掌出雷行。   王小石竟然不闪不避,左袖子一兜一罩竟套住雷劲。袖子登时胀得像大鼓一般,但他的右袖子也立时横甩了出去!   就甩在东面墙上!   轰的一声,墙崩砖破。   王小石双袖都萎了下去,但他的人却安然无损。   他已把雷恨的“震山雷”,转注入那面石墙里,这种功力已接近传说中的失传江湖多年的“移花接木神功”!   雷恨一雷为王小石所破,另一雷又为王小石所转注。他恨得七孔生烟,眼睛红得像要喷血一般,第三雷又告发出!   这一雷的声势,要比前二雷更可怕,甚至比前面二雷合起来的声威,还要可怕一些。   无疑雷恨已恨极。   他已全力出手。   王小石见机不妙,似想飞掠,但雷已击中他的胸膛。   王小石整个人被震飞出去,背撞在西面墙上,然后他像一条鱼般地滑下地面,身姿美妙得像一只翩翩的白鸥,而且依然脸露笑容。   他身后的墙已经轰然倒塌。   雷恨的额上已冒出了汗珠。   他连施三雷,已感吃力。   看来,王小石的确要比他想像中难应付,而且,还难应付得很多很多。   不过雷恨平生遇上越难对付的人物,越发激起他的斗志。   他立刻发出他的成名绝技:   “五雷轰顶”。   雷恨发出了这一记“五雷轰顶”,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赞羡自己的这一招,使得完美无缺,神定气足,在连发三记“震山雷”、功力大为耗损后,这一记“五雷轰顶”的威力,不但没有丝毫减损,而且杀伤力更强大七倍,不多不少,正好七倍!   “五雷轰顶”不似“震山雷”,“震山雷”隔空遥劈,对方或还可以借物传雷,导引雷劲外泄,但“五雷轰顶”直劈门顶,对方一经中击,除四分五裂、骨碎肌焦外,没有任何活路。   就在他一击递出之时,王小石突然挥起、抢到、猛进、闪身、探手、急取。   雷恨知道对方许是濒死挣扎,略一侧身,“五雷轰顶”已轰了下去。   王小石右手背贴着头发,掌心朝天,五指迸合,左手已抓到雷恨一角衣襟,嘶地撕了下来。   雷恨才不管那一角衣襟。   他只要把王小石震死。   他的“五雷轰顶”已发了出去。   发得完美无缺。   雷就击在王小石头上。   王小石头上有手。右手。   雷就迸发在他的手心里。   啵的一声,王小石左手的一角布帛碎裂,成千万条丝绵,瓢震散飞。   王小石仍然站着。   他没有事,只不过脸上变了一变,然后立即又回复了正常。   雷恨的得意绝技“五雷轰顶”,难道就只震碎了来自他衫尾的一角布帛?   雷恨的脸色变了,变得不是恨,而是惊。   惊和恨是不一样的,恨是仇,惊是怕,在江湖上走动过的人,几曾听过雷恨“怕”过什么人来,“怕”过什么事情来。   可是雷恨的确是在“惊”,惊惶的惊。   王小石看看指上突然消失的布条,忍不住伸了伸舌头赞道:“好厉害,布絮也能以刚力震碎,确见高明!”   他在称赞雷恨。   可是在雷恨耳中听来,比掴他耳光令他还难受百倍!   这简直比被讽刺还要难堪!   听王小石的语气,好像他并不是在跟雷恨决一死战,而只不过是试探一下雷恨的成名绝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高到什么程度?然后他知道了,见识过了,居然还发出了赞美,就好像是一位老师对他门生的作文好坏作出评价一般。   王小石笑嘻嘻地看看他的脸色,笑嘻嘻地问:“怎么?还有没有威力更强大的招式?”   “有。”   这句话不是雷恨说的。   这句话一说完,同时发生了两种变化:   一是雷恨的脸色与眼色。   他的脸色不但回复了正常,而且简直神气极了,他看王小石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人一般。   二是北面那面墙突然倒塌。   倒塌之后,出现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中,王小石倒有两人是见过的,一个就是在阴雨废墟里朝过相的“豆子婆婆”,一个便是在破板门攻守时交过手的鲁三箭!   但说话的并不是他们两人。   王小石的注意力也不在他们身上。   而是在第三人的身上。   有这第三人在,彷佛就轮不到“豆子婆婆”和“三箭将军”说话。   第三个人是一个枯干、瘦小、全身没有一块赘肉的中年人。   看他瘦成这个样子,彷佛风都能把他吹起,但仔细看去,他每一块肉都像是铁砌钢铸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紧贴在骨骼上,只要一加发动,就会产生出极可怕和最惊人的力量。   王小石见了他之后,便长吁了一口气,“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六分半堂’的二堂主雷动天。”   然后顿了顿,又无精打采地道:“但愿我猜错。”他当然希望猜错,因为雷动天来了,加上雷恨和“三箭将军”及“豆子婆婆”,四人合击,就算苏梦枕亲至,也未必能应付得来。   那瘦得清癯的中年人眼里已露出一种悲悯之色,望着他悲天悯人地道:“我真希望你猜错。”   然后他也顿了顿,说:“可惜你没有猜错。”他们四人已形成包围,而且包围已渐渐收拢。   看来他们已在这儿等了很久。   他们就像是一张网,正等鱼儿入网。   王小石就是他们眼中的“鱼”。   这张网彷佛连雷恨也事先未知,所以他乍然发现这张网,也惊了一阵,喜了一阵,然后因为多年的默契之故,他也立即加进了行动,成为四面的网中之一面。   他守的是南面。   南面仍有一堵墙。这是最易守之地。谁要飞过这堵墙,他都可以把对方至少杀死十一次。   王小石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居然跟雷动天说了一句对雷动天而言,绝对是惊人的话:“你是个很好玩的人。你比他好玩。”他指了指雷恨,“可惜我没有时间跟你玩,而他也没有时间再玩下去。”   雷动天愕然。   他看来只有三十岁不到,其实,已经五十二岁了。   他一直都保养得很好,生活也很节制,武功也从没有放下,随着他的地位日益增高,声望日隆,他的武功只有练得更勤,而他的人似乎到了三十岁之后,便不曾再老。   但像他这么一个瘦子,在武林中的分量,只怕要比十个门派的掌门人加起来都还要重上一些。   所以像今天王小石对他说的这种话,他可以说是很少听到过,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王小石似乎没有把他当作是劲敌。   而是当做玩伴。   ──普天之下,有谁敢把雷动天当做是“玩伴”的?   王小石一说完那句话,便已出手。   他向雷恨出手,他的手已按在剑柄下。   雷恨急退,他知道二哥必会拦住王小石的。   “三箭将军”一箭射向王小石背后。   “豆子婆婆”的破衣已向王小石兜头罩去。   “三箭将军”的箭,明明是射向王小石的后心,半空突然一折,钉向王小石的后脑,而且箭尖突然弹出了两片尖镞,变成了一箭三镞,疾取王小石的脑后!   “豆子婆婆”的破衣袍,前几天曾暗算过苏梦枕的得力手下沃夫子,只要一沾上这件“无命天衣”:沾上手,烂的是脸;沾上脸,烂的是心。   所以“豆子婆婆”每次在施用这件“无命天衣”的时候,自己带了六层手套,其中三层还罩上手臂,生怕沾上一些,连自己也吃不消。   “豆子婆婆”是“六分半堂”的七堂主,鲁三箭是十堂主,这两人一齐施展他们成名绝技,自然都是杀手和杀着。   王小石就是他们所要杀的人。   大敌当前,王小石再无法选择。   他唯有拔剑。   王小石终于拔剑。   谁都没有见过王小石拔剑。   谁都知道他有一柄剑,剑柄如弯月,但谁都不知道他怎么使用这一柄怪剑。   这是什么剑?   不是剑。   是刀。   弯刀。   王小石拔的是剑,怎么会成了刀?   ──那把剑柄,不是真的剑柄,而是一把刀,弯如女子修眉的小弯刀。   小小的弯刀。   精致的弯刀。   刀光惊艳般地亮起,如流星自长空划过。   弯刀把箭杆兜住,箭尖顶着天衣,王小石把刀势一送,箭和破衣,各向“三箭将军”和“豆子婆婆”飞去。   这可吓坏了“豆子婆婆”和鲁三箭,慌忙退避。   雷恨也吓住了。   他对王小石轻易接下他的“震山雷”和“五雷轰顶”,当然印象犹新,记忆犹深,当时王小石还没有拔剑。   如今王小石要亮兵器了,而且还全身攫向他,显然是困兽之斗、拼命一击,不由雷恨不惊心。   他一面应付,一面速退。   他背后是墙。   他背抵墙上,已无退路。   但他脸上的神情,是不惊反喜。   因为他看见雷动天已截上了王小石。   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胸口多了一截东西。   带血的剑尖。   他先是骇异,然后是奇怪,接着是恐惧,之后是痛楚,最后是大叫了一声!   雷动天正要向王小石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之际,也蓦地瞥见了在雷恨胸口突出来的那一截带血的剑尖。   ──剑尖有血,剑是木剑。   ──剑自雷恨胸膛穿出!   ──看来雷恨是活不了的了!   ──原来南墙后还有劲敌!   雷动天心神一乱,王小石立即夺路而退!   ──任务已达成!   ──功成就要身退!   ──再不身退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任务本就是把雷恨逼到南墙,苏梦枕说过:“郭东神自然会解决他。”这句话说的时候,连白愁飞也不在场。   这是苏梦枕的布局。   ──至于郭东神是谁,他也不知。但眼见这郭东神以一柄木剑,先穿墙再刺穿雷恨的胸膛,发而无声,击而必杀,这种手段堪称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王小石的身子本正向雷恨逼去,现在却像一颗飞石般,向后弹起,急拔而去。   雷动天虽然分神,但他的“五雷天心”,仍及时向王小石发了出去。   王小石一看这“五雷天心”的声势,就知道他今天不能不被逼做一件事了:   他只好真的拔剑。   他刚才拔的是刀。   剑柄上的小巧弯刀。   现在拔的才是剑。   ──剑若无柄,如何拔剑? 第27章 拔剑   能。   剑仍是剑,没有柄的剑也是剑。   王小石的剑,柄是刀,剑本身没有柄。   这道理就跟没有尾巴的猴子仍是猴子,没有头发的人也是人一样,我们不能说不结果的树就不是树。   王小石拔剑。   剑刺雷动天。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   用语言、用图画、用文字,都没有办法形容那一刺,因为那不是快,也不是奇,更不是绝,亦不只是优美,而是这一切的结合,再加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一分不可一世。   一种惊艳的、潇洒的、惆怅的,而且还不可一世的剑法。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创造出这样一套只应天上有的剑法!   ──这究竟是剑法,还是仙法?   ──是人间的剑,还是仙剑?   王小石拔剑出剑的同时,雷动天的“五雷天心”已发了出去。   两人各换一招。   雷动天飞跃过墙,墙后已无人,只剩下一把木剑的柄,兀自摇晃。   剑身已刺入墙里。   雷动天知道剑锋已嵌在自己兄弟的胸膛里,而下手的人去得还未远,因为剑柄仍有微温。   但他却不想追赶。   因为他惊魂未定。   他的衣衫,自腋下开始,已裂开一个大圈,由胸前至背心,横切成两段,只没伤到肌肤。   他暗自惊惧的是:那笑嘻嘻的年轻人向他身前出剑,却能将他背后的衣衫也划破,这是哪一门子的剑法?   ──如果自己不是有“大雷神功”护身,这一剑岂不是要了自己的命!   更可怕的是,雷动天知道,以那年轻人的剑势,如果能同时施展他手中小巧玲珑的弯刀,向自己追击,恐怕就连自己的“五雷天心”,也未必能克制得住!   ──这年轻人到底是谁?   ──他练的是什么剑法?   ──他使的是什么刀法?   ──究竟是什么人在墙后,居然在自己和一众高手的伏击下,仍能轻易地杀了雷恨,然后从容地逃去?   雷动天觉得心头如同吞了块沉甸甸的铅铁,这是他出道成名以来,前所未有的感觉。   ──“六分半堂”有这样的敌手,恐怕得要重估敌人的阵容了!   ──“金风细雨楼”有这样的强助,实在不容忽视!   雷动天正在这样疑惧的时候,王小石也觉得心惊肉跳。   雷动天那一击,确令人心惊胆战。   他奔出十里开外,才发现有一片衣衫落了下来。   那是一片刚好是一个手掌形的衣衫,完全灼焦,自胸瞠落下,而他左额的边地、驿马处,脱落了好一些头发,好像被剑削去一样,但却要过了好一段时候,头发才忽然失去生机,像被雷殛过一般地掉落下来,使他左额顶少了一大片头发。   ──好一记“五雷天心”!   更可惊的是雷动天并没有专心全神地打出“五雷天心”。   那时候,雷动天已不得不分神。   王小石也正好觅准那一个绝好时机闯出去。   ──如果是全力一击,威力会不会更大?   王小石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销魂剑法”,已斩中了对方,但对方竟有“大雷神功”护体,那一剑,竟伤不了雷动天!   ——如果他同时施展“相思刀法”,也许可以克敌制胜,但若雷动天集中全力一击,他又可否接得下对方的一记“五雷天心”?   所以王小石这般想着,不免也有些惊心。   ——幸亏苏梦枕策划得好,否则自己真要坠入“六分半堂”四大高手的合击里,只怕绝难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好奇起来了:   郭东神到底是谁?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六分半堂”的重地里,一击得手?   他只觉得苏梦枕安排的事情,除了他自己每一步每一记每一着每一环节都洞若观火、透彻清楚之外,别人都如在云里雾中,像被一只命运之手推动着,去面对和接受连自己都可能不知道是什么的挑战。   王小石当然没忘记一件事。   ──事成之后,立即赶去三合楼。   所以他立刻赶赴三合楼。   他要去赴这个约。   ──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约会?   人生里,总会有些约会,是你意想不到,而且也无法控制、无可预测的。   王小石去只感到好奇、有趣,并没有因而觉得沉重、负担,因为他并没有把成败看得太重,把冒险看得太严重。   不把得失看得太重,对自己而言,总是件好事。放轻松点,但全力以赴,绝对是可以并行。   所以王小石一路行去,居然还有点心情,去观看这条热闹的街上的热闹。   市肆上有一个老人、一位少女正在卖艺,那老人脸上的沧桑,眼里流露出对少女的关注,那少女微笑时的风情,发上青巾袅动时的风姿,王小石就想:单只这个情景,这对江湖卖解的父女,就足够令人写一部书,来描述他们的遭遇和身世……   何况,还有那些刚把一顶奢豪大轿子置放在大宅石狮子前的四名中年轿夫:如果说他们只是中年,但他们弯折的腰脊和常年经受日晒雨淋的皮肤,令人不敢相信这不是年老的乞丐。但他们赤膊上身的肌肉,又显得扎实有力,跟年轻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也许,在江湖上挣饭吃的穷哈哈儿,都有副强劲的体魄,但充满沧桑的心灵。   市肆依然热闹,卖针线的小开跟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丫鬟正在打情骂俏,一个穿红戴绿、穿金戴银,还镶着几颗金牙的阔太太,正在骂她那个一向被宠坏了所以不听话的小孩子,不该满街乱跑,跟这些穷人沾在一起。一名家丁正在替公子哥儿的主人卸下马鞍,另一名正在清洗下马石。   买鸡的正在跟卖鸡的讲价钱,大概忘了那些竹箩里的土鸡、竹丝鸡、山鸡并不同意,所以咯咯地乱叫得分外厉害,跟马房里的马匹,因饲料不甚满意,也长嘶起来,交织成一片。   那个脸肉横生、敞开肚皮、露出一丛丛黑毛的猪肉佬,显然十分不满意那个又干又瘦提着个大菜篮、篮里尽是在菜摊里趁人不觉捞上一把芫荽、葱、子姜的胖妇人,不住地跟他讨价还价。他想不卖了,也不想卖了,因为他和他的猪肉都是有尊严的,不想那么贱价就把它卖出去,所以瞪着眼睛用猪肉刀把猪骨敲得格登响,想吓唬那个胖太太;偏偏胖太太一点也不怕,一副应付他这种人已司空见惯、视作家常的样子,依旧挺着胸翘着屁股,跟他杀价不休。   王小石觉得很好玩。   他一面行去三合楼,一面想出个好玩的点子:如果在市肆中的这些人,都如一位武侠前辈的武林纪事里所记述的事件一般,忽然全变成了经过严格训练的杀手,来对付自己,那自己会怎样呢?   他这样想着,就觉得很好玩。   连对那个蹲在地上坐着小砖卖莲子百合红豆沙的老婆婆和小姑娘,都觉得很好玩。   还有对那个在三合楼下,嗅着酒味就起馋流口水的小乞丐,也觉得极好玩。   更好玩的是三合楼下,在饭堂里,有一个人。   酒楼里当然有人,一点也不出奇。   没有人的酒楼便不能维持了,对酒楼饭馆而言,自是人越多越好。   酒楼里的客人不是人,那才是奇事。   这个人当然也是个人。   只不过,这个人,王小石一眼看去的感觉,便不觉得他是个人。   ──不是人,而是饭桶。   这个人的桌上,三十一个空碗,堆在一起,已叠得比人头还高。   但这人还在吃饭。   只吃饭,没有菜。   他桌子上还摆着十七碗饭。   看那人吃饭吃得不亦乐乎,不亦快哉,只羡吃饭不羡仙的样子,彷佛这眼前的饭,是颜如玉,是黄金屋,不但香喷喷,而且热辣辣,简直接近活色生香了!   也不知他不喜欢吃菜,还是因为饭叫得太多,所以叫不起菜,他只吃饭,不吃菜,彷佛这些盛在不同碗里的饭,就是他的山珍海味、美妙佳肴。   不但没有菜,同时也没有酒。   这种顾客,店家当然不甚欢迎。   因为只要客人叫上几道菜肴,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收他收得油润一些,如果客人问起,店家可以说,这道菜色是特别的,因为下了点鲍丝、鱼翅、羚羊肉还有什么的,这些珍贵的配料,正合乎客人的身份。   客人这般一听,多半就含着牙签,负着双手怪满意地离开,也忘了去回味一下,刚才菜肴里是不是真的吃到这几道“珍肴”。   不过,你对只叫白饭的人,除了按碗算账,又有什么办法“榨取”他的银子?何况,一个人连菜也叫不起,光吃饭,又怎能期盼他会付出可观的小账?   通常,很多人在看不见银子的时候,也看不见人了,所以,这个又胖又黑又可爱的“饭桶”,伸手、扬手,几乎要手舞足蹈、振臂高呼,店小二都似视而不见,不肯去为他加菜添饭。   ──店小二也难得有此“特权”,“奉旨”对客人不瞅不睬:事关掌柜和店家,对这样光吃饭不点菜的“客人”,也一向谈不上“欢迎”。   那位胖嘟嘟的客人只好“贵客自理”。可是,看他吃饭的样子,不但对碗中的剩饭流露出尊敬的神情,简直是对这粒粒的白饭有一种衷心的虔诚,他必定把碗里的最后一粒饭也吃净,把筷子一撮,拨入嘴里,咕噜一声吞下肚,瞪着眼愣了一会,似是为饭粒哀悼已落入了他的胃墓里,又似是在回味饭下肚的美妙,隔了一阵子,才左手捧碗,右手持筷,再吃第二碗饭,完全自得其乐、乐在其中的样子。   ──这彷佛就似是痴于剑的人,对待他的剑一般;也像痴于画的人,对待他的画一般。   只不过这人眼前的,不是剑和画笔。   只是饭。   王小石笑了。   他觉得这人不能算是个“饭桶”。   最多不过是个“米缸”。   因为他又在扬手叫饭。   这次店小二不能再不理他了。   因为他已成为了“奇迹”。   ──一个人能吃得下这么多饭而不被胀死,绝对要算是个“奇迹”。   人们对待付不起菜钱的人和一个“奇迹”,总是会有些分别的。   所以店小二马上送来了五碗饭。   因为这位圆眼睛、圆鼻子、圆脸、圆耳、圆嘴巴,连眉毛都是圆的(肚子和身材当然更加圆了)的客人,一上来就已经说定:“每加一次饭,以五碗计算。”看来,这位“客人”,当一碗饭不是饭。   ──至少要五碗,才能算是“有东西下肚”。   王小石觉得这人很好玩,几乎要比他自己还要好玩的时候,突然遇上了袭击。   狙击他的不是那江湖卖解的父女,也不是卖针线的小开和小丫环,不是公子哥儿,不是小孩,不是轿夫,不是阔太太,也不是胖妇人,更不是卖猪肉和卖鸡的,不是洗马卸鞍的家丁,也不是讨酒喝的乞丐和卖糖水的祖孙,而是三个不相干、毫不起眼的人。   因为这三个人太不相干、太不起眼了,任谁经过,都不会注意到他们。   他们实在太平凡了。   他们只是三个行人。   三名过路人。   一个穿淡灰色的衣服,一个穿深灰色的长衫,一个穿灰得发白的袍子,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因为不同而十分正常的事由和目的,向王小石走了过来,就在离王小石身前三尺距离的时候,猝然间,同时出手!   一出手就是杀手!   这三下杀手,把王小石的退路都封绝。   王小石既无退路,也来不及招架。   这三人的出手,不但一点都不平凡,就算是洛阳精研各家各派的武术名家刘是之和顾佛影见了,也得禁不住叫一声:“好!”   王小石就脱口叫了一声:“好!”   他乍逢那么精彩的杀着,一时也忘了是攻向自己,竟成了评鉴者,失声叫好。   ──不过好归好,一个人要是失去了性命,那就不好得很,甚至也没有什么好不好了。   他也是在敌人出手的刹那间,才知道对方是“敌人”,而且正在“出手”。   通常,在这种时候,先机尽失,要闪躲、封架,都已来不及了:高手间的对敌,先机本来就是决定性的关键。   王小石不能退。   三面遇敌,有时比四面受敌更可怕──因为敌人留给你的那一面“退路”,很可能就是“死路”。   王小石也不想硬拼。   因为街上行人太多,王小石不肯也不忍伤及无辜。   ──侠道与魔道之拼,侠道往往失利,多是因为魔道可以不择手段,而侠道不能罔顾道义,因而诸多掣肘。   不过王小石却自有他应付的方法。   他冲霄而起。 第28章 刀还是剑   他冲霄而起。   他身法之快和妙、潇脱和优美使人群里全“哇”了一声。   他再落下来的时候,已在丈外,落到一个在市肆道旁打草鞋的老人的身边。   他早已把距离算好,这样一来他大可有充分的时间去应付那三个灰衣人的攻击。   不料,他人才落地,一个白衣人已到了他的身前,几乎就跟他面对面地站着。   王小石这才在心里吃了一惊。   他只好拔剑。   刚才,那三名灰衣人同时出手乍然狙击,他仍可不拔剑,可是这白衣人才闪现,他便知道非要拔剑不可了。   ──他这次拔的是刀,还是剑?   没有拔。   因为白衣人即道:“是我。”   王小石笑了。   来人是白愁飞。   再看人群里的三名灰衣人,全都倒在地上。白愁飞的“惊神指”,在他们第二击还未发出之前,已让他们失去了发招的能力。   既然来的是白愁飞,王小石当然便不拔剑了。   可是白愁飞的脸容却充满了惋惜。   他低声道:“我来的时候,只说‘是我’,并没有叫你‘别动手’,你为何不拔剑?”   王小石微笑道:“既然是你,又何需拔剑。”   “你不拔剑,我便一直没有机会领教你的剑招。”白愁飞望定他道,“这是一件极为可惜的事情,我不想让这个遗憾继续下去。”   王小石道:“我从来不对朋友拔剑的。”   白愁飞道:“你拔剑的时候,可以不当我是朋友。”   “你不只是我的朋友,而且还是我的兄弟。”   王小石坚持而坚定地道:“一位大侠曾说过:‘一朝是兄弟,一生是手足。’只有王八蛋龟孙子才对自己的兄弟背后下毒手、身前拔刀剑。”   白愁飞特地望了他一眼,道:“早知道如此,我等我们交过手后才跟你结义。”   王小石淡淡地道:“交过手后,恐怕就不一定能结义了。”   白愁飞冷笑道:“你输不起?”   王小石摇头。   白愁飞有点愤怒地道:“你怕我输?”   王小石还是摇头。   “不是输得起输不起的问题,也不是谁赢谁输的事,只怕我们一动手,不止定胜负,还判生死,”他道,“死人怎能跟活人结义?”   白愁飞这才恢复了微笑,“也许是两个死人一齐到阴曹地府去结义。”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场中又发生了一些事。   几个官差似的人物,沉默而沉着、完全不动声色地把地上那三名灰衣人押走,却并不走过来向白愁飞和王小石查问。   街上的人又恢复了热闹,熙来攘往,也还有小部分的人忍不住向王小石和白愁飞投来狐疑的目光,有的仰慕,有的敬畏,但很快地又因手边上忙着活儿而不再留意他俩。   在大城里、大街上所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叶孤舟被海浪吞噬一般,才不过一阵子,就连涟漪都不剩。   人在时间之流里也岂非如此?   既然如此,什么丰功伟业,什么盖世功名,与历史的长河相比,宇宙的浩淼相较,岂不如沧海一粟、微弱无依?不过,人在世间却不惜互相倾轧、分毫不让,来攫取一些可悲复可怜的“成就”?   ──可是,你难道能为了存在的渺小,而放弃尽一己之力、不再努力吗?   不能。   千古功过唯一笑,即是流萤也燃灯。这句自拟的诗,便是王小石的想法。   ──白愁飞的看法呢?   不知道白愁飞有什么看法,但他却看见白愁飞在看着一个人。   一个无论站到哪里、跟什么人站在一起,都能够显得鹤立鸡群的人。   甚至这人生下来的时候,也比别人高大豪壮,笑的时候要比人发怒还威武。   这个人,正负手宽步,走向三合楼。   他只是随意迈步,但整个街子里的人们,都忍不住看他,忙着干活的苦哈哈,看了他一眼,竟似忘了自己背上的重担;替主人喂马的少年家丁,看见了这个人,觉得自己神威凛凛,变成了马上的主人;锱铢必较、暗扣秤头的小贩们,忽瞥见了这个人,就像苍蝇被蜜糖吸引,竟忘了找还碎钱;街上的女孩子,看见了这个人,就想起了自己夜夜在梦中出现的情人,彷佛正如眼前的人,雄姿英发,目光这回像苍蝇粘上了蜜汁;而小孩子看见了这位豪迈威风的大哥哥,幻想将来也要长得跟他一般英挺好看。心里邪的人不敢对他正视,性直的人看了也自形秽陋,而这个人本身,像心知肚明人人都在注视他似的,大摇大摆地走过大街,走向三合楼。   敢情是那大汉太过引人注目,街上的人才忘了再看王小石和白愁飞,而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大汉的身上。那个人走过的时候,有一辆马车,本来正急急赶路,赶车的人抖控缰绳,正纵勒闪避街上的行人,但忽瞥见路上横过这么一位高大威猛的人,给他侧睨一眼,只觉蓝电似的眼神射来,如同遭了一击,一失神下,眼看马车就要踏上一个正在路心傻愣愣地看着这威武大汉的幼童!   那高大威猛的大汉从容地横跨一步,一手按住马头,马车就戛然而止,赶车的人几乎被陡然的急止挫飞出车外,大汉的另一只大手,却似老鹰捉小鸡般的,把小孩子揪到路旁,并温和地告诫他道:“小孩子,以后要是没大人带着,不许满街乱跑。”那小孩子早就已吓愣了、看唬了,赶车的人也呆了,连马也不敢乱奔乱窜了。那大汉说完这句话后,又继续走向三合楼。每一步随随便便迈出,都似常人四步之宽;每一步都龙行虎跨,像跨一步就在地上烙刻了个铁印章一般。   王小石因白愁飞注目而望去。   他比白愁飞看得迟一些,所以始终未曾看清楚那大汉的脸貌。   那名大汉走入了店门。   一时间,店里的伙计都当他为上宾,连店里的客人都自形猥陋,自觉比这人低上三级,巴不得吃饱就走,不敢与此人平起平坐。   世间懂得看人内心的人,一向不多,但识得看人衣饰的人,所在多有。单凭这大汉身上穿的似丝非丝、似缎非缎、既有棉布之暖而又兼得绸布之凉爽的布料,明而显之是敦煌道上“家和堂”的贵重货色,单只这件衣料,可能就要比自己家里所有衣服加起来都昂贵一些,所以就算不看那名大汉的堂堂相貌,心里也早就矮了一截。   一大截。   伙计当这名贵宾莅临,是无上的光荣,忙把雅座腾出,座位向阳,远江近街,伙计更招呼殷勤,捧巾奉茶的,一如许多酒楼茶居,把名人、京官千方百计地请来做“活招牌”一般──连这样出色的人都入咱这家店来,足见这家店子是如何的高尚,怎样的与众不同了!   所以难怪有人认为:上馆子不再是为了吃好菜,而是为了“吃名气”;穿衣服不再是为了保暖,而是为了“显气派”。   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那胖嘟嘟的“饭桶”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人人干活,都是为了吃饭充饥,怎么现在的人,都光吃菜而不吃饭?”他喝了一口茶又道:“何况现在连菜都不是拿来吃了,只拿来看,酒也不是拿来喝的,却拿来光浪费、显排场。”   这时候,那名大汉刚叫了一坛子高粱酒。   他一手提着酒坛口往嘴里就倒,一半倒在嘴里,另一半自嘴边溢出,弄湿了衫子,他倒一点也没有在意,豪态依然。   可是,那“饭桶”这么一说,分明是针对他而发言。   那大汉愣了一愣。   店里的人都知道不好了,心里暗忖:那“饭桶”不自量力,竟敢得罪那名气宇轩昂的猛汉,肯定会有苦头吃了。   果然那猛汉放下了酒坛。   他缓缓地转头,望向那“饭桶”。   他一跨入三合楼的时候,就知道三合楼这底层里里外外只要是活着的人,不管是掌柜还是伙计,客人还是乞丐,都看着他,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便是这个吃饭的人。 第三篇 空洞的人 第29章 饭桶与猪   他打从一进店门,就注意这个只埋首吃饭的人。   原因他很清楚,很少人“敢”不看他,“能”不看他,“可以”不看他。   可是他也看不见这“饭桶。”   因为这吃饭的人已被饭碗挡住。   总共有五十五个空碗,就堆在那人的桌上,分排堆放,完全遮住了那人的头脸,也不知他是怎么吃的,也不知他还是不是仍在吃着。   现在那猛汉扭过头去看他,依然看不见他,以及听见扒饭和吃饭的声音。   那猛汉笑了。   他笑着问伙计:“什么声音?”   那小眉小眼的伙计一呆,道:“客官,您说什么?”   猛汉笑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伙计实在不知他指的是哪一种声音,因为街市、酒楼,什么声音都有,交织出一片人间的乐谱,所以也不知如何回答。   那威猛大汉却道:“你听不见吗?那是猪吃饭的声音。”   那店伙计立知大汉的话是针对那胖嘟嘟的客人而发的,只敢点头,不敢相应。   不料那“饭桶”却应道:“不对不对。”然后又说:“错了错了。”   威猛大汉对伙计笑道:“你这次该听清楚了吧?猪不止会吃饭,还会说人话呢!”   “饭桶”却认真地道:“猪吃的不是饭,饭是给人吃的,怎么你连这点都不懂,难道脑袋儿生得跟猪一样。”   威武大汉冷笑道:“阁下说话,最好放尊重一些。”   “饭桶”只说:“人对人应该要尊重,人对牛不妨弹琴,人对猪嘛,只秤秤看分量够不够重,不必尊重。”   威猛大汉脸色一变,寻常人一看,只见他煞气肃然,早已吓得双腿打颤,只听他沉声道:“你在说我?”   “饭桶”道:“不,我在说猪。”   威武大汉再也按捺不住,大手往桌上一拍,怒叱:“你再说一次!”轰的一声,桌子上的酒坛子碎裂,酒溅洒一地,更可怕的是他那一声喝,犹如在各人耳畔打了一道雷,震得人人耳里都嗡嗡不已,待定过神来后,店里的客人全都在这两人还没打起来前,悄悄地结账开溜。   那“饭桶”却好声好气地说了一句:“唉!猪生气,酒糟蹋,可惜啊可惜,真是牛嚼牡丹,不辨花草!”   威武大汉忍无可忍,长身站了起来。   桌上的酒坛子已碎,王小石这才看清楚他的神容:   只见他,头发和胡子,全交缠在一起,分不清楚脉络,但黑而不乱,光洁有力,双肩如两把黑色关刀,大目有神,蓝电似光射数尺,突颔丰颈,额角峥嵘,鼻宽伏犀,锦服华袍,熊背蜂腰,一站起来,寻常人只及他胸腹间,身上的肌骨硬朗结实,似树根结痂,蟠贲空露,十指屈伸间,发出如炒粟子时的轻爆之声,太阳穴高高鼓起,颊斜青筋,跟手背上的静脉一般蠕动如蚓,神态凶恶,但依然有一股华贵的气派,如霸王再世,叱咤即起风云。   好一条汉子!   王小石不禁暗喝了一声:   好一个天神的壮汉!   那大汉大步踱向“饭桶”,一步一雷霆。   ——那“饭桶”不知在饭碗之后做什么?大概是仍在吃饭吧?   威武大汉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打弱者。你只要跟我道歉,我便饶了你这遭。”   “饭桶”大概还扒了几口饭,才道:“我为什么要向猪道歉?”然后他立即补充:“不过,这么巨大的猪,应该叫做,牛。”   威武大汉大吼一声,一掌拍在“饭桶”的饭桌上。   他刚才随意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立即像爆豆子般跳了起来,而且上好“裕泰隆堂”的酒坛子立即碎了。   更何况他现在是在盛怒下拍桌子。   店伙、奉茶、跑堂、厨子、伙头、掌柜、老板……这酒楼里的人全都在担心一件事情。   那桌上的碗。   他们有时也会打碎碗碟,但像今天这种五十五个空碗一齐碎裂的情形,只怕空前绝后,难逢难遇。   他们几乎已“听到”这五十五只碗同时碎裂的声音。   碗没有碎。   就在那长相堂皇威武的巨汉大手和捏着的两只铁胆就要拍在桌面上的刹那,那“饭桶”两手一分,五十五只碗,连同他刚吃完的那一个空碗,各分廿八只,全成两条直线,溜托在臂腕上,一眨眼间,又全叠成一线,就顶在他的头上。   五十六只空碗,叠起来最上面的一只碗刚好可以触及二楼的地板。   “饭桶”用头这样顶着,一点也不觉辛苦,神情轻松自如,仿佛那不是碗,而是他另一只手,只不过长在他的头顶上。   店里店外的人,全都看得呆住了。   连威武大汉也直了眼。   王小石忽然想起一个人。   ——一个在传闻中的人。   就在这时,那威武大汉已叫了出来:“你是‘饭王’,你是张炭!”   江湖上,饭量好、胃口佳的人当然不少,几经艰苦、流血流汗,才不过为了三餐,只要有得吃、还能吃,谁都希望能大吃特吃、痛痛快快地吃、尽情尽兴地吃。   不过,像这样一口气吃了五十六碗饭的人,还是十分罕见——没有人能一口气吃五十六碗饭,这饭他到底是吃去哪里了?   能一口气吃下五十多碗饭,而又能把吃饭的家伙当做戏法一般来舞弄的人,可就更少了——大部分的人,都是吃完了饭,不要碗!   如果有这样尊重碗和饭的人,那么肯定只有一个。   ——这个人据说能把米饭当即消化,一面吃饭,一面练他的“反反神功”。   那就是“饭王”张炭。   “饭桶”笑道:“我是张炭,也是‘饭王’,在米饭面前,除了我,谁也不能称王。”   “吃饭是人生大事,也是我的事业,”张炭胖嘟嘟的脸庞正经八百时更可爱,“我一向敬业乐业。就像剑手痴于剑一般,我痴于饭。”   那神威巨汉忍不住道:“阁下既然是张炭,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只知道你有个朋友,叫做方恨少,‘书到用时方恨少’。”张炭依然头顶着五十六个碗,手里还捧着盛着白饭的碗,稳若泰山,“方恨少好吊书袋,可惜读过便忘,读得越多,忘得越多,他越爱充有学问,可惜总是用错典故说错成语,予人笑柄。”   他怪有趣地望着那威猛大汉,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记得方恨少这个人吗?”   威武大汉冷哼道:“因为他跟你一般蠢!”   “不。因为他跟我一样,充饥都有癖好。我喜欢吃饭,多多吃饭,多多益善,又省又饱,而且正气堂堂。修炼内家功力的人,最好多吃饭,少吃杂菜,更不宜大鱼大肉。我吃饭,很讲究,哪里的米才够干净,哪里的米算得上完整,什么米和什么米掺合一起煮,才够味儿,什么样的米和什么样的米,是掺都不能掺,有一些米和另一些,是要在不同的火候下才能掺杂着吃,这才算真正的吃米吃饭。烧饭不只是讲究几碗水,而是讲究几分水,多一分则太湿,少一分则太干。饭不能太软,也不可太硬。硬有硬吃,软就软吃,稀饭和粥,应是一例。用什么煲煮饭、用什么锅烧饭,以什么铲炒饭、以什么来拌饭,甚至用什么柴、什么炭、什么灶、什么火候烧饭,连同烧饭的时分和禁忌,都要讲究。”张炭叹道,“人人天天吃饭,但对吃饭,可谓毫无研究,一无所知,倒花功夫在菜谱上,真是愚昧可笑。”   威武大汉忽然道:“你能知道什么?”   威武大汉又道:“你喜欢吃饭,小方则喜欢吃蛋。”他提起方恨少,似是无限追悔,又恨又爱,“那小兔崽子就爱吃蛋,卤的、煎的、炒的、煮的、烫的、滚的、生的、熟的、半生不熟的、孵了一半小鸡鸡的、刚生下来还热暖暖的。总之,数之不尽,还讲究各种各类的吃法,看来,他把蛋当做是他自己生的一样。”   “对,应该讲究,下多少盐,醮不醮糖,用什么酱油,切多少葱姜,全要考虑,我也把饭当做是自己种的一般。”张炭骄傲地道,“所以,他是‘蛋王’,我是‘饭王’。”   大汉笑道:“所以你们一个是笨蛋,一个是饭桶。”   这次轮到张炭恼怒起来,登时乌了颜脸,“你说什么?”   巨汉道:“你若不是饭桶,怎么只知方恨少,不知我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寂寞高手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宝牛的名号呢?”   张炭听了老半天,为之饶舌不下,好一会才能说道:“麻烦你——烦您再说一遍。”   大汉果真脸有得色,面不改容地说了下去:“我就是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寂寞高手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前辈宝牛大侠是也。”这次他在百忙中居然还能及时加上“前辈”和“大侠”四字。   张炭登时忍俊不禁,为之捧腹。   他捧腹归捧腹,头顶上的碗,颤得格登作响,看得店伙心痒痒,瞧得掌枢牙嘶嘶,但就是不坠落下来。   唐宝牛可生气了,他虎吼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张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如果你早一点说,我就吃不下饭了。”   “你实在善于自我宣传,真亏你想得出这种名号来!”他笑得全身发软,但仍不忘了补充一句,“看到你这种宝贝,谁能吃得下饭?”   唐宝牛怒得全身发抖。   他怒得震抖的时候,就像橡实爆裂的时节,满山满野都溢满着噗噗的声响。   现在当然不是在山野间。   而是在酒楼里。   外面街市喧嚣的声音,竟都遮掩不住这自骨骼里爆出的声响。   张炭一听是这种声音,也不笑了。   他知道唐宝牛真的生气了。   而且就要出手。   全力地出手。   ——当然不只是他知道,只要一见唐宝牛这种神情,谁都知道他要出手对付张炭,而且一旦出手,还是势无所匹的杀招,人人都不禁为那有一张圆脸的张炭担忧起来。   不管店里店外的人,都在注视这一触即发的场面。   有的人在想,这威猛巨汉会不会打死那小胖子?有的人在想,这回可有热闹瞧了!有的人却仍在想,那小胖子吃了那么多碗饭,会不会经打一些呢?也有人在想:那小胖子吞得下这么多饭,纵不被打死,也要胀死了。   人人想法可能不同,但全都在留意张炭和唐宝牛一触即发的场面。   王小石却不是。   因为他发现有一道人影,就在这时候,趁大家不注意,已转上了楼角,掠上了二楼,自撑开的监街列窗穿了过去,比燕子还快,比柳丝还轻,而且还有些眼熟。   他正想告诉白愁飞,白愁飞却已出现在二楼檐瓦上,闪到背向的屋脊后,似是注意二楼里发生的事,一面还向他招了招手。   王小石立即腾身过去。   他也十分小心。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他也不想被满街的人发觉:有人正在屋顶上穿梁越脊。   王小石掩到了白愁飞的身旁,只不过是顷刻间的功夫,却刚好看见,白愁飞脸上所流露出来的诧异之色。   白愁飞的讶异,是因为他看到天窗里面的情景。   ——白愁飞一上了屋顶,开始并没有马上观察楼里的情景,先让自己定一定神,随即又想起,昨日与苏梦枕上来三合楼跟狄飞惊对峙的时候,雷损很可能就站在自己现在所立之处。   雷损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   如果是在十年前,他可以说是京城第一大帮的帮主,除了天子之外,他可以说是在民间拥有最大实力的人。   白愁飞这时的感觉很奇特。   还为这种感觉而眩了一眩,然后才看落楼里的情形。   他一看,就看到五个女子。   有一个女子,凤钗云鬓,显然是闺秀小姐,其余还有四名丫鬟,手里都亮着短剑。   那四名丫鬟,从上面看下去,长得都似乎眉目娟好,那小姐却背向着他,遥遥坐在向江流的那一面,从白愁飞的角度,是无法看清她的容颜的。   令白愁飞震讶的,不是这五个女子。   偌大的酒楼当中,除了这五名女子,还有一名女子。   穿着枣红色镶边滚绣的疾装劲服,却有一张似笑非笑、宜嗔宜喜、桃花春风的笑脸!   白愁飞看第一眼,感到熟悉。   再看时已感到亲切。   紧接着下来,是一阵无由的喜悦,几乎要叫出声来:温柔。   她当然就是温柔。   若不是温柔,还有谁能这般宜嗔宜喜。   若不是温柔,有谁能一张俏脸,便教桃花笑尽了春风?   如果不是温柔,又有谁能将英气化作绕指柔?   白愁飞未看见温柔之前,已感觉到温柔,所以他不是惊,也没有喜。   像某些江湖人,在人世的旅驿里,已习惯无惊无喜了。   只有初恋的人,才易惊易喜易受伤。   白愁飞诧异的不是见到温柔,而是诧异为何自己看见温柔会感到惊喜。   ——为什么呢?   ——当日不是他把温柔气走的吗?   温柔还是温柔,白愁飞还是白愁飞。   但在三合楼的楼顶,此刻的白愁飞,俯身瞥见盈盈女子——温柔,一向傲岸冷淡的白愁飞,心中竟有了一丝温柔的感觉。   这时候,王小石已来到了他的身旁,并看见了他脸上的诧异之色。   故此,他也往前看去。   他也看见温柔。   以及温柔的刀。   可知道什么才是温柔的刀?   ——仿佛是初燃的灯影。   ——好像是处子的眼波。   ——依稀是情人的美。   ——犹似是落花坠楼人。 第30章 是爱,还是恨   因为他们处身的所在,已不是原来的地方。   如果你看过江湖术士表演“五鬼搬运大法”,你一定会对那些人凭空可以把一些“物体”运走,感到震异。   可是张炭和唐宝牛更加震异。   他们是在三合楼上。   三合楼是在街心。   这街道是城里极热闹的所在。有江湖卖艺的父女,有街头说书、街边论相的江湖人,有刚想歇息的轿夫,还有买胭脂的阔太太,不听话的小少爷,公子哥儿正在色迷迷地看路过的妇女,卖鸡的、饲马的、卖猪肉的全跟他的客人或主人加入了闹市的喧嚣,还有小乞丐跟老乞丐正在大唱莲花落,连楼下饭馆,也正忙得不可开交。张炭和唐宝牛刚才还在楼下争持过,正要动手,唐宝牛不放心温柔在楼上的情形,趁张炭一个不备,溜上楼来。   可是现在全都没有了。   怎会“没有了”呢?   街还是原来的街。   楼还是原来的楼。   他们当然没有被“移走”。   可是街上已无人。   静悄悄的,街上半个人影儿都没有,人人闭紧门户,消失了人声,连牲口都全躲了起来,整条街像成了个荒漠的世界。   诡异的世界。   鬼魅的街,甚至连天色都开始变黯。   ──怎会这样子的?   ──人都到哪里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有什么事发生?   因为解不开这些谜团,所以唐宝牛和张炭,一个愣住,一个怔住。   王小石和白愁飞显然都早已注意到,所以并没有显得惊奇。   白愁飞仍是坚持道:“我不是说你向我们隐瞒身份的事。”   雷纯不解:“那我还骗过你什么?”   白愁飞道:“你会武功,根本不必我们出手相救。”   雷纯道:“我不会。”   白愁飞道:“你会。”   雷纯道:“我是不会。”   唐宝牛怪叫起来:“什么会不会,偌大的街都飞掉了,还有什么会不会!”   温柔这才觉察,叫了一声,大惊大怪地俯近窗前,奇道:“怎会这样子?怎么会这样子的?”   白愁飞径自道:“你会的。”   雷纯道:“你凭什么说我会?”   白愁飞道:“因为刚才我们在屋顶,你一听就听出来了。”   雷纯笑了:“那是因为我细心。”她要笑的时候,眼睑下浮了起来,很是娇丽可爱,“我听到有两声微响,在屋顶上发出来。”   白愁飞愣了愣,道:“两声微响?”   王小石在一旁忙道:“对对对,我上得屋顶来,见下面是温姑娘,步桩沉了沉,踏破了一角瓦片。你乍听雷小姐开口,便左膝沾了椽子,可能弄出了些声响。”   白愁飞冷哼一声道:“那是我一时不小心罢了。”   王小石忙道:“那也是我一时大意。”   白愁飞道:“‘七煞’中的者老大是你下的手了?”   雷纯道:“是我。”   王小石道:“难怪他死得那么奇特了。”   雷纯道:“我不想他泄露我的身份,而且,像他这种人,也死有余辜。”   温柔倒是听了后半截,吐舌道:“哗,假若你要杀我们,岂不是很容易?我可没防着你啊!”   白愁飞冷冷地更正:“是杀你容易,不是我们。”   雷纯清笑道:“我又怎会杀你们呢?”她幽怨地道:“你们不杀我,已经很好的了。”   唐宝牛大叫道:“下雨了,下雨了。”   张炭没好气地道:“下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还不值得惊怪?你脑袋长到拇指上啦!”唐宝牛指天骂地地说,“好好的天色,一大清早,就天昏地暗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白愁飞却向雷纯道:“那天在江畔截杀你的人,确是‘迷天七圣’的手下?”   雷纯道:“确是。”   白愁飞道:“为什么?”   “我要嫁给苏梦枕。这件婚事一旦能成,‘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便有可能和解,这对‘迷天七圣’而言,是噩耗。”雷纯说,“所以他们趁‘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正调拨大量实力互相牵制的缝隙,想把我掳劫,以牵制爹爹和苏公子。”   白愁飞道:“‘迷天七圣’不怕此举反而引起‘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不满,而联手对付他吗?”   雷纯道:“‘迷天七圣’深明利害,他看准在婚期未届以前,‘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仍是互相对垒,不会舍弃成见、联成一气的。”   白愁飞讥诮地道:“对,在你的魅力还没有充分发挥以前,‘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仍是敌非友,所以‘迷天七圣’先要毁掉你。”   “其实就算我嫁给了苏公子,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雷纯不理他语中的讥刺,只说,“双雄不能并留,一山不容二虎,‘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恩怨,难免还是要用血才能洗清。”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才道:“所以,我不希望你们介入这件事情中。”   白愁飞冷笑道:“你错了。”   他慢声道:“这不只是你的事情,也是我们的事情。”   雷纯星眸里正漾起一层不细心便难注意到的泪光,白愁飞已道:“我们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金风细雨楼’。”   唐宝牛嘀咕道:“不管为了什么,现在都已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了,还讨论为来为去都是为了谁干啥?”   王小石说:“就是为了这天色,才说这些话。”   唐宝牛奇道:“天色跟这些你为我,我为你的事又有何干?”   “关系大着呢!”王小石道,“你可知道,在江湖上,只有一个人出现时,连天色都要为之变暗,风云为之变色,日月为之无光,人们为之肃清吗?”   唐宝牛道:“那还算是人吗?!”   张炭沉声道:“是人。”   唐宝牛问:“什么人?”   张炭神色凝重,“一个可怕的人。”   正在这时候,嗖的一声,窗口掠过了一支箭。   又粗、又大、又黑、又霸道的巨箭。   这种巨箭绝不常见。   箭身要比平常的箭粗六倍,箭翎用薄钢片镌造、箭镞圆钝,光是这支箭的分量,也比寻常的箭要重上九倍。   可是更诡异的是箭法。   这一箭,是自下而上,直射上天空的。   这一箭掠过窗前,是纵射而上,而非横掠而过!   ──难道这一箭射的不是人,而是天空上的飞鸟、白云,甚或是神明?!   箭身在掠过窗前的刹那,噗的一声,箭身又射出一支箭!   巨箭是直射的,掠过窗前时,箭身才“爆”出另一支箭,横射入三合楼的二楼,快、轻、疾、灵,比任何箭都轻灵、疾狠!   箭射向雷纯!   白愁飞一耸肩,要去夹住来箭!   张炭一晃身,已到雷纯身前,看他的样子,是想以手中五十六个饭碗砸下这支小箭!   只有唐宝牛什么都来不及做,只叫了一声:“哎呀!”夹杂着温柔“啊”的一声。   雷纯却疾叱道:“不要动!”话才出口,箭已落了下来。   这支来势如此狠疾的小箭,竟射到离雷纯七尺之遥,便自动落下。   王小石一手抄起箭矢。   雷纯疾道:“请拿来。”   王小石发现箭肚上绑着一张小纸条,忙递给雷纯,雷纯解开一看,只见有几个粗豪有力、剑气纵横的草字:   “七圣正扑三合楼”。   下款画了一条小河。   ──小河正如大海、天空一般,是最难画出来的事物,但这人草草几笔,就把一条小河流水的形态勾勒了出来,至少已韵到意在,确然是个绘画高手。   ──“小河”代表了什么?   ──是人的名字?   ──是组织的名号?   ──是一句暗语?   ──还是一句话?   ──可是“小河”又是代表什么呢?   雷纯看了纸条,即交给一名绿衣女婢,女婢接过,即燃起火镰,烧毁纸条。   雷纯深吸一口气,脸靥又涌现了红霞,“真的是来了。”   温柔问:“谁?”   雷纯道:“‘迷天七圣’。”   王小石笑了,他又开始觉得好玩了。   “听说在京城里,只有苏大哥和雷总堂主,才制得住‘迷天七圣’关七爷,”他道,“可惜他俩都不在这里。”   白愁飞道:“此刻的局面,就要你和我来应付。”   王小石笑道:“我有一个感觉。”   白愁飞道:“你先说。”   王小石道:“我觉得大哥要我们对付那先前的两人,都不是重点,现在这一场,才是主力。”他问白愁飞:“你说呢?”   “我觉得这一战,无论苏大哥和雷损,都没有办法过来插手,这是我们要面对的一战,要名动江湖,还是销声迹匿,就在这一战的结果。”白愁飞转向雷纯和张炭道,“不过,我们得要先弄清楚,我们是敌人,还是朋友?”   雷纯道:“‘迷天七圣’志在擒我,你们大可以不必出手。”   白愁飞傲然道:“我是为了‘金风细雨楼’,不容关七放肆。”   雷纯也傲然道:“好,在共同敌人的面前,我们当然是朋友。”   “我们一直都是朋友,”王小石赶忙道,“好朋友。”   温柔忍不住问:“你们几位好朋友得要告诉我一件事:‘迷天七圣’到底是几个人?”   “一个。”雷纯道,“不过他手下有六大高手,武功才智都非同小可。”   温柔嘴儿一撇道:“像者天仇?”   “他?”雷纯不屑地道,“他连‘迷天七圣’的内围也混不进去。”   温柔哼了一声,扬扬手中的刀,说:“我倒要看看他一个人有几颗脑袋。”忽又想起什么事地说:“那个死雷媚,偷了我的刀鞘!”   张炭忽道:“刀鞘是我偷的。”   温柔怒道:“你!”   雷纯忙道:“雷滚想要抓你,我劝住了他,便着小张假借雷媚之名,取了你的刀鞘,作为警吓,希望你能速离京城,别蹚这趟浑水。”她补充道:“小张会‘神偷八法’和‘八大江湖’,是武林三大高手之一。”   张炭笑道:“过奖。”   唐宝牛冷哼道:“有什么好高兴,也不过是小偷的伎俩罢了。”   张炭笑嘻嘻地道:“要不是有小愉之手,又怎会得知一个堂堂大汉,怀里居然揣着女孩儿家用的花手绢呢!”   唐宝牛往身上一摸,登时光火,只见张炭拎着一条丝绢手帕,端在鼻下索嗅,一时大感尴尬,怒道:“还我!”一手抓去,张炭滴溜溜一转,唐宝牛抓了个空。   就在此时,街前街后,左右四周,芦笛声大作。开始只是一二声尖锐的呼啸,后来就越发密集,也越发刺耳,此起彼落,彷佛有无数根芦笛,同时在耳边作啸一般。   一时间,四周被锐烈的笛声充满。   雷纯和温柔都同时向唐宝牛和张炭叱道:“别闹!”两人也立时停手。   天色愈来愈暗,云愈压愈低。   芦笛声愈来愈响,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剐心剁肺地割划而来。 第31章 是敌,还是友   因为他们处身的所在,已不是原来的地方。   如果你看过江湖术士表演“五鬼搬运大法”,你一定会对那些人凭空可以把一些“物体”运走,感到震异。   可是张炭和唐宝牛更加震异。   他们是在三合楼上。   三合楼是在街心。   这街道是城里极热闹的所在。有江湖卖艺的父女,有街头说书、街边论相的江湖人,有刚想歇息的轿夫,还有买胭脂的阔太太,不听话的小少爷,公子哥儿正在色迷迷地看路过的妇女,卖鸡的、饲马的、卖猪肉的全跟他的客人或主人加入了闹市的喧嚣,还有小乞丐跟老乞丐正在大唱莲花落,连楼下饭馆,也正忙得不可开交。张炭和唐宝牛刚才还在楼下争持过,正要动手,唐宝牛不放心温柔在楼上的情形,趁张炭一个不备,溜上楼来。   可是现在全都没有了。   怎会“没有了”呢?   街还是原来的街。   楼还是原来的楼。   他们当然没有被“移走”。   可是街上已无人。   静悄悄的,街上半个人影儿都没有,人人闭紧门户,消失了人声,连牲口都全躲了起来,整条街像成了个荒漠的世界。   诡异的世界。   鬼魅的街,甚至连天色都开始变黯。   ──怎会这样子的?   ──人都到哪里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有什么事发生?   因为解不开这些谜团,所以唐宝牛和张炭,一个愣住,一个怔住。   王小石和白愁飞显然都早已注意到,所以并没有显得惊奇。   白愁飞仍是坚持道:“我不是说你向我们隐瞒身份的事。”   雷纯不解:“那我还骗过你什么?”   白愁飞道:“你会武功,根本不必我们出手相救。”   雷纯道:“我不会。”   白愁飞道:“你会。”   雷纯道:“我是不会。”   唐宝牛怪叫起来:“什么会不会,偌大的街都飞掉了,还有什么会不会!”   温柔这才觉察,叫了一声,大惊大怪地俯近窗前,奇道:“怎会这样子?怎么会这样子的?”   白愁飞径自道:“你会的。”   雷纯道:“你凭什么说我会?”   白愁飞道:“因为刚才我们在屋顶,你一听就听出来了。”   雷纯笑了:“那是因为我细心。”她要笑的时候,眼睑下浮了起来,很是娇丽可爱,“我听到有两声微响,在屋顶上发出来。”   白愁飞愣了愣,道:“两声微响?”   王小石在一旁忙道:“对对对,我上得屋顶来,见下面是温姑娘,步桩沉了沉,踏破了一角瓦片。你乍听雷小姐开口,便左膝沾了椽子,可能弄出了些声响。”   白愁飞冷哼一声道:“那是我一时不小心罢了。”   王小石忙道:“那也是我一时大意。”   白愁飞道:“‘七煞’中的者老大是你下的手了?”   雷纯道:“是我。”   王小石道:“难怪他死得那么奇特了。”   雷纯道:“我不想他泄露我的身份,而且,像他这种人,也死有余辜。”   温柔倒是听了后半截,吐舌道:“哗,假若你要杀我们,岂不是很容易?我可没防着你啊!”   白愁飞冷冷地更正:“是杀你容易,不是我们。”   雷纯清笑道:“我又怎会杀你们呢?”她幽怨地道:“你们不杀我,已经很好的了。”   唐宝牛大叫道:“下雨了,下雨了。”   张炭没好气地道:“下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还不值得惊怪?你脑袋长到拇指上啦!”唐宝牛指天骂地地说,“好好的天色,一大清早,就天昏地暗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白愁飞却向雷纯道:“那天在江畔截杀你的人,确是‘迷天七圣’的手下?”   雷纯道:“确是。”   白愁飞道:“为什么?”   “我要嫁给苏梦枕。这件婚事一旦能成,‘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便有可能和解,这对‘迷天七圣’而言,是噩耗。”雷纯说,“所以他们趁‘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正调拨大量实力互相牵制的缝隙,想把我掳劫,以牵制爹爹和苏公子。”   白愁飞道:“‘迷天七圣’不怕此举反而引起‘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不满,而联手对付他吗?”   雷纯道:“‘迷天七圣’深明利害,他看准在婚期未届以前,‘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仍是互相对垒,不会舍弃成见、联成一气的。”   白愁飞讥诮地道:“对,在你的魅力还没有充分发挥以前,‘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仍是敌非友,所以‘迷天七圣’先要毁掉你。”   “其实就算我嫁给了苏公子,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雷纯不理他语中的讥刺,只说,“双雄不能并留,一山不容二虎,‘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恩怨,难免还是要用血才能洗清。”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才道:“所以,我不希望你们介入这件事情中。”   白愁飞冷笑道:“你错了。”   他慢声道:“这不只是你的事情,也是我们的事情。”   雷纯星眸里正漾起一层不细心便难注意到的泪光,白愁飞已道:“我们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金风细雨楼’。”   唐宝牛嘀咕道:“不管为了什么,现在都已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了,还讨论为来为去都是为了谁干啥?”   王小石说:“就是为了这天色,才说这些话。”   唐宝牛奇道:“天色跟这些你为我,我为你的事又有何干?”   “关系大着呢!”王小石道,“你可知道,在江湖上,只有一个人出现时,连天色都要为之变暗,风云为之变色,日月为之无光,人们为之肃清吗?”   唐宝牛道:“那还算是人吗?!”   张炭沉声道:“是人。”   唐宝牛问:“什么人?”   张炭神色凝重,“一个可怕的人。”   正在这时候,嗖的一声,窗口掠过了一支箭。   又粗、又大、又黑、又霸道的巨箭。   这种巨箭绝不常见。   箭身要比平常的箭粗六倍,箭翎用薄钢片镌造、箭镞圆钝,光是这支箭的分量,也比寻常的箭要重上九倍。   可是更诡异的是箭法。   这一箭,是自下而上,直射上天空的。   这一箭掠过窗前,是纵射而上,而非横掠而过!   ──难道这一箭射的不是人,而是天空上的飞鸟、白云,甚或是神明?!   箭身在掠过窗前的刹那,噗的一声,箭身又射出一支箭!   巨箭是直射的,掠过窗前时,箭身才“爆”出另一支箭,横射入三合楼的二楼,快、轻、疾、灵,比任何箭都轻灵、疾狠!   箭射向雷纯!   白愁飞一耸肩,要去夹住来箭!   张炭一晃身,已到雷纯身前,看他的样子,是想以手中五十六个饭碗砸下这支小箭!   只有唐宝牛什么都来不及做,只叫了一声:“哎呀!”夹杂着温柔“啊”的一声。   雷纯却疾叱道:“不要动!”话才出口,箭已落了下来。   这支来势如此狠疾的小箭,竟射到离雷纯七尺之遥,便自动落下。   王小石一手抄起箭矢。   雷纯疾道:“请拿来。”   王小石发现箭肚上绑着一张小纸条,忙递给雷纯,雷纯解开一看,只见有几个粗豪有力、剑气纵横的草字:   “七圣正扑三合楼”。   下款画了一条小河。   ──小河正如大海、天空一般,是最难画出来的事物,但这人草草几笔,就把一条小河流水的形态勾勒了出来,至少已韵到意在,确然是个绘画高手。   ──“小河”代表了什么?   ──是人的名字?   ──是组织的名号?   ──是一句暗语?   ──还是一句话?   ──可是“小河”又是代表什么呢?   雷纯看了纸条,即交给一名绿衣女婢,女婢接过,即燃起火镰,烧毁纸条。   雷纯深吸一口气,脸靥又涌现了红霞,“真的是来了。”   温柔问:“谁?”   雷纯道:“‘迷天七圣’。”   王小石笑了,他又开始觉得好玩了。   “听说在京城里,只有苏大哥和雷总堂主,才制得住‘迷天七圣’关七爷,”他道,“可惜他俩都不在这里。”   白愁飞道:“此刻的局面,就要你和我来应付。”   王小石笑道:“我有一个感觉。”   白愁飞道:“你先说。”   王小石道:“我觉得大哥要我们对付那先前的两人,都不是重点,现在这一场,才是主力。”他问白愁飞:“你说呢?”   “我觉得这一战,无论苏大哥和雷损,都没有办法过来插手,这是我们要面对的一战,要名动江湖,还是销声迹匿,就在这一战的结果。”白愁飞转向雷纯和张炭道,“不过,我们得要先弄清楚,我们是敌人,还是朋友?”   雷纯道:“‘迷天七圣’志在擒我,你们大可以不必出手。”   白愁飞傲然道:“我是为了‘金风细雨楼’,不容关七放肆。”   雷纯也傲然道:“好,在共同敌人的面前,我们当然是朋友。”   “我们一直都是朋友,”王小石赶忙道,“好朋友。”   温柔忍不住问:“你们几位好朋友得要告诉我一件事:‘迷天七圣’到底是几个人?”   “一个。”雷纯道,“不过他手下有六大高手,武功才智都非同小可。”   温柔嘴儿一撇道:“像者天仇?”   “他?”雷纯不屑地道,“他连‘迷天七圣’的内围也混不进去。”   温柔哼了一声,扬扬手中的刀,说:“我倒要看看他一个人有几颗脑袋。”忽又想起什么事地说:“那个死雷媚,偷了我的刀鞘!”   张炭忽道:“刀鞘是我偷的。”   温柔怒道:“你!”   雷纯忙道:“雷滚想要抓你,我劝住了他,便着小张假借雷媚之名,取了你的刀鞘,作为警吓,希望你能速离京城,别蹚这趟浑水。”她补充道:“小张会‘神偷八法’和‘八大江湖’,是武林三大高手之一。”   张炭笑道:“过奖。”   唐宝牛冷哼道:“有什么好高兴,也不过是小偷的伎俩罢了。”   张炭笑嘻嘻地道:“要不是有小愉之手,又怎会得知一个堂堂大汉,怀里居然揣着女孩儿家用的花手绢呢!”   唐宝牛往身上一摸,登时光火,只见张炭拎着一条丝绢手帕,端在鼻下索嗅,一时大感尴尬,怒道:“还我!”一手抓去,张炭滴溜溜一转,唐宝牛抓了个空。   就在此时,街前街后,左右四周,芦笛声大作。开始只是一二声尖锐的呼啸,后来就越发密集,也越发刺耳,此起彼落,彷佛有无数根芦笛,同时在耳边作啸一般。   一时间,四周被锐烈的笛声充满。   雷纯和温柔都同时向唐宝牛和张炭叱道:“别闹!”两人也立时停手。   天色愈来愈暗,云愈压愈低。   芦笛声愈来愈响,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剐心剁肺地割划而来。 第32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笛声破空,锐声划耳。   白愁飞道:“看来,他们是来了不少人。”外面天色大变,他的神色依然不变。   王小石道:“‘迷天七圣’施展这样的大阵仗,显然是志在必得的了。”   张炭笑嘻嘻地道:“人多更好,更热闹些!”   唐宝牛忿忿地道:“你这个无耻的小偷,还不把东西还我!”   张炭扬着丝绢手帕,得意非凡地道:“有本领,就来拿啊!”   唐宝牛气不过,又发足去追,张炭巧闪躲开,唐宝牛虚张声势,却疾弹身一拦,眼看便要截住张炭,张炭及时一个斜身收势,唐宝牛又扑了个空,两人相隔七尺,左冲右闪,已近窗边。   温柔正要跺足叫唐宝牛停手,陡然,唐宝牛和张炭突然冲破了临街的木板墙,一个伸长猿臂,一个金龙探爪,同时抓住一个人,利落地掠了同来。   正是那名小眉小眼的伙计。   这伙计夹在唐宝牛粗壮的臂弯里,身上穴道又为张炭所封制,你抢我夺,你拉他扯,几乎一口气都吐不出来。   可是他的神色,却完全变了。   刚才他在店里,还是任由人呼喝的小伙计,现在他如肉在砧上,死活由人,但他还是骄傲得像一个一将功成的大将军。   张炭把两排空碗最上面的一只碗弹了弹,脸有得色地道:“你趁他们两位自屋顶下来的时候,溜上了窗栏下偷听,还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三下翻墙越脊的功夫,要比张老爷我的‘神偷八法’可差远了。”   唐宝牛脸色一沉道:“不过在楼下吃饭时,我早已发现这家伙贼眉贼眼,不是好东西!”   张炭板着脸孔道:“谁说是你先发现的?明明是我先发现的!”   唐宝牛怪眼一翻,道:“你想怎样?想动手是不是?不把东西还我,看我唐巨侠放不放过你!”   “我怕,我怕!”张炭抚着胸口作状道,“我怕死了。我怕苍蝇吃了我一般地怕你!”   白愁飞知道这两人话匣子一打开,准纠缠个没完,便截问道:“你是哪一路人马?”   伙计冷然道:“你们马上就要死了,还问来作啥?”他虽然被擒,但在他眼中,楼上这些都与死人无异。   白愁飞点头道:“那么,你就是“迷天七圣”的人了。”   伙计傲然道:“告诉你也无妨,俺就是‘迷天七圣’的分舵主,辖守三合楼一带。”   白愁飞道:“三合楼位于‘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两大势力分界之地,也是必争之地,广布眼线,自属应然。阁下怎么个称呼法?”   伙计冷哼一声道:“凭你也配问俺的字号?!”   唐宝牛和温柔忍不住都笑出了声,白愁飞眉心煞气一现即隐,反而收敛锐气,微微一笑道:“在你眼里,我们既然都是死人,而你的身份亦被识破,若我们死不了,你也再不能在此地混了,何必畏首藏尾,遮瞒名号?”   伙计一扬首道:“告诉你们也无妨:今天不只六圣当中有人会来,七圣爷也可能会亲莅,你们是死定了。”他昂然道:“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水蝎子’陈斩槐是也。”   白愁飞心中一震,暗忖:看来“迷天七圣”近年来大张旗鼓,趁“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互拼之乱,招兵买马,不少武林高手都收入麾下,这“水蝎子”是绿林积盗,在泗水一带甚是有名,却在七圣门下,当一名暗桩卡子,可见“迷天七圣”的势壮声威。   他分分明明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是陈舵主,久仰大名,却不知七圣门里,这次来的是谁?”   只听一个声音阴恻恻地道:“我们已经来了,不来问我,却去问他?”   这声音宛在耳畔传来,把唐宝牛和张炭都吓了一跳,白愁飞却立即道:“不问苍生问鬼神,邓苍生、任鬼神,我正是要问你们。”   那阴恻恻的声音一起,场中已有了极大的变化。   一个人从楼梯上疾掠上来。   一个人自窗口飞掠而入。   从楼梯上来的人和自窗口飞进来的人,一上来就跟唐宝牛和张炭交手,一眨眼间换了一招,一招七式,未待那阴恻恻的声音说完,唐宝牛和张炭已不约而同,一齐放弃了陈斩槐。   陈斩槐已到了这两个突然闯进来的人手里,几乎在同一时间,陈斩槐脸上骄傲之色更显著了。   可是白愁飞那一句话,却令陈斩槐脸色大变。   连他也不知道来的三圣、四圣原来的名字,可是白愁飞竟一口叫了出来。   ──难道白愁飞在这两人跟唐宝牛和张炭动手的一招里,就窥出了他们的身份?   陈斩槐震动的是:三圣和四圣竟然就是邓苍生和任鬼神,邓、任二人,是黑道上的好手,而且也是两个极负盛名的杀手,跟天下著名的杀手集团:“秦时明月汉时关”、“满天星、亮晶晶”、“神不知、鬼不觉”、“暗器王”秦点、“天长地久”齐名,江湖中人也给他们两个诨号,叫做“有法有天”。   他们会被称上这个“外号”,听说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他们就代表了“法”和“天”。   另一就是他们曾力抗莫北神所统辖的“无发无天”部队,“无发无天”是“金风细雨楼”的精兵,从成立到今,原有三十三人,而今剩廿九人,一共死了四个人,他们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换来极大的代价,使“金风细雨楼”有极大的利益,他们每一个人都打伞出现,就连昨日三合楼的会战对峙,“无发无天”部队的出现,也牵制了“六分半堂”雷媚所布置的伏兵。   可是,邓苍生和任鬼神二人曾与“无发无天”卅一人交手,竟得以全身而退,并且“无发无天”其中两名成员,便是死在那一役中。斯役后,“迷天七圣”里的三圣、四圣,就被人称为“有法有天”。   经那一战之后,邓苍生和任鬼神,据说有半年没在武林中、江湖上出现过,听说他们也受了相当不轻的内伤。   陈斩槐顿想起那半年来,的确,三圣和四圣也没在七圣门中露过脸。   不过,究竟真的有没有露险,陈斩槐自己也不晓得。   因为“迷天七圣”都没有脸。   ──除七圣爷外,每次“迷天六圣”出现的时候,脸上都罩着,从来不露出本来面目。   ──就连圣主的亲妹子关昭弟,也是在下嫁雷损以后,反而在偶然的场合下得见其庐山真面目。   ──“迷天七圣”只有“七圣爷”才是“圣主”,其他“六圣”,虽称为圣,但实际上只是维护七圣爷的“高手”,大事做不得主。   所以当白愁飞一口叫破他们名字的时候,陈斩槐也不知三圣和四圣是惊震还是错愕。   他在庆幸自己幸好不知道三圣和四圣原来的身份。   ──否则,三圣和四圣准会怀疑是自己透露出去的。   他看不出三圣和四圣现在正想什么。   因为三圣的一张脸,只挂着一顶倒反削平的竹笠,四圣的脸,却罩上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谱。   王小石也看不出任鬼神和邓苍生,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只看见穿蓝布长衫,黄铜纽扣,襟露灰绸子中衣的高个子,脸上倒罩着顶竹笠,上面挖了两个小洞,闪烁着令人心寒的眼睛;另一个身着月白长袍,一双鞋子却特别整洁讲究,白布高袜子,粉底逍遥履,脸上也套着一张脸谱,眼神也很凌厉。   王小石虽看不到他们的神情,但知道白愁飞一开口,就说对了。   这两人心中显然是大为震诧。   他们一上来,就露了一手,轻而易举地就把陈斩槐“夺”了回去,没料却给白愁飞从他们出手中认了出来。   其实此际任鬼神和邓苍生的心中,不仅是震诧,而是震惊。   因为刚才他们的出手里,根本还没有施展独门绝技、看家本领,那神情高傲的年轻人,是怎么看得出来的?!   ——何况出手只有一招,难道一招就让人看出他们的门道来?!   邓苍生和任鬼神互观了一眼。   看来这一役,似乎不如他们开始所想像般的轻易。   他们两人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   达到这个目的,也有两种方式。   一是杀光全场的人,一是吓退全部的人。   是以任鬼神立意要试试第二种方法。   “我们来这里,是圣主要见雷姑娘,她要跟我们走一趟,没其他人的事。”任鬼神说,“如有人不怕死,出手相拦,也只是送死而已。”   他原本不准备这句话就可以把对方吓倒。   尤其面前几个年轻人,雄赳赳的、威风凛凛、一副没事找事的样子,看来不但不怕死,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害怕的样子。   他最不喜欢年轻人。   因为年轻人不怕死。   也许不是他们不怕死,而是因为他们距离死亡太远了,所以不知死的可怕。   果然那黑黑圆圆得像一粒桂圆的年轻人道:“你是邓苍生还是任鬼神?”   任鬼神觉得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了:“任鬼神。”   张炭拊掌笑道:“好啊!有鬼神送行,就算死,也死得热闹。”   任鬼神觉得现在的年轻人,非但不知死活,简直连对武林前辈的礼貌都不懂了,他刚才一掌就逼开了此人,并不认为他是厉害的对手,便道:“我刚才那一掌,若不是留了余地,你现在还能在这里穷嚷嚷?”   张炭狯笑道:“你留了手?”   任鬼神道:“我旨在救人,不在杀你,否则,你已早在黄泉道上饮黄泉了。”   张炭道:“我也留了手。”他伸手一翻,掌心里赫然便是一枚铜纽扣,任鬼神一看衫上的纽扣,果然少了一枚,心中一惊,张炭嘻嘻笑道:“我要不是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早把你送去见鬼拜神了。”   任鬼神怒道:“你!”不再跟他驳嘴,一拂袖,突然大步走向雷纯。   张炭长身一拦,“干什么?!”   任鬼神道:“拦我者死。”   张炭道:“你想死?请吧!”   任鬼神一翻袖,劈出一掌。   张炭接下了一掌,身子晃了晃。   任鬼神怒叱:“还不滚开?!”又劈出一掌。   张炭又接了一掌,退了一步,黝黑的脸色,忽然白了下来。   唐宝牛看了怪开心地叫道:“饭桶,你不行,便让我来。”   谁知他才一开嚷,邓苍生便向前走来。   这穿着干净袜子、漂亮鞋子的人,看来随随便便,但他一跨步,便看得出,前面纵有高山大海,他也足可跨海飞天、移山穿壁。   唐宝牛也不闲着。   他一步踏前去,像一堵墙般地拦着邓苍生的去路。   邓苍生向他摇了摇头。   唐宝牛也向他摇了摇头。   邓苍生用手挥了挥,意思是叫他离开。   唐宝牛也用手摇了摇,意思是不离开。   邓苍生静止。   唐宝牛也静下来。   邓苍生长叹一声。   唐宝牛也学他长叹一声。   然后邓苍生猝然出手。   他一出手,五指骈伸,像一柄铁铲一般,飞插唐宝牛的胸膛。   他五指一迸,王小石已忍不住叱道:“快躲开!”   唐宝牛已不用吩咐,躲得比声音还快。   噗的一声,邓苍生一掌插空,直插入木柱里。   然后他在唐宝牛还未来得及发动任何攻击前,已把手拔了出来。   如果他手上拿着一柄刀子,那当然不是件出奇的事。   但他只是一只手。   一只血肉构成的手,竟能随随便便地就完全插入木柱里,直没及掌背,又轻描淡写地就拔了出来,比拿起一张纸还容易。   唐宝牛一颗心,早吓得飘出了窗外,正在二楼的空间,不上不下。   可是邓苍生已走到雷纯的面前。   看他的步伐,不徐不疾,然则却奇疾巧快,半瞬间已到雷纯身前,还未动手,雷纯的四名俏婢,已一齐向他出剑。   四柄剑同时拔出,所以只有一声剑响。   四剑齐发,也只有一道剑风。   这四剑婢出手的配合,显然经过长期而艰苦的训练,所以出手不但一致,而且整齐。   四剑自四个不同的角度,刺击敌人四个不同的要穴。   这才是这四剑最难应付之处。   因为人只有一双手,两只眼睛,一颗心。   很少人能够同时应付同时间四柄剑、四种不同的剑法,和四个不同角度的攻击。   可是邓苍生能够。 第33章 救命   四剑齐断。   看来是同一刹那间被切断的,其实不是,邓苍生一共出了四掌,四掌都是四指骈伸,及时而准确地在离剑尖三寸处一啄,剑立断。   在剑招递刺之时,离剑尖三寸的所在,正是剑身最脆弱的地力,就像蛇的七寸一般,邓苍生的手就切在那儿。   他的手似比剑还要锋利。   然后他径自走向雷纯。   唐宝牛发足逼近。   他似是要从后面对邓苍生发动攻击。   邓苍生依然往前走。   他在等唐宝牛的攻击。   不料,唐宝牛直冲近他背后三尺之遥,猛然站住,他奔行的时候,楼为之摇,木板吱咯作响,这陡然骤止,大楼似更吃不消,几乎被他踩出个大洞来,偌大的木板楼吱吱咯咯地一阵摇晃。   可是就是没有发动攻击。   邓苍生本来提高警觉、暗自蓄力,待抵挡唐宝牛之一击,但对方却凝而不发,倒使他真气莫可宣泄,等了半晌,怒吼一声,霍然回身,还未发话,唐宝牛已道:“你输了。”   邓苍生又是一怔。   “你输得好惨,”唐宝牛摇首啧啧地道,“惨得让我不忍向你出手。”   邓苍生本就不善于言词,更不喜说话,听了也忍不住厉声道:“你说什么?!”   “完了,”唐宝牛惋惜地道,“你还声音沙哑哩!”   邓苍生涨红了脸,怒道:“你──”双掌一并,立刻要动手。   唐宝牛忙道:“对了,对了,你练的是‘苍生刺’,任鬼神的成名绝技是‘鬼神劈’,对不对?”   邓苍生愣了一愣,点了点头,心中怀疑:因为他们所练的掌法,都是专门绝学,江湖上知道的人绝不算多!唐宝牛即叹道:“便是这两门杀伤力奇大、威力无匹、举世难得一见的奇门掌法!”又问:“你可知因何世间不乏练武奇才,为何都练不成‘鬼神劈’和‘苍生刺’?”   邓苍生本来不想应答下去,但唐宝牛这一番话却甚为动听,形容得极为贴心,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便是了,你不懂,便错在这里了。”唐宝牛拍腿,“你的‘苍生刺’甚难功成,先将足少阳肾经和手少阳三焦经打通,这是何其艰难的事,没有练武天分、资质极佳、禀赋上乘者,不但双筋两脉不能并流,一个失误,还会导致走火入魔,轻则前功尽废,重则成了失心疯,严重的还会丧失性命,君不见当年老龙头陀,‘失魂刀’习笑风、‘笑面虎’张笙苍,这些一等好手,都是这样疯掉成了白痴!”   邓苍生自幼就嗜武,对武学一点一滴都视如拱璧,遇有自己未有所见、未有所闻者,更为留意,生怕错失学习良机。唐宝牛这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丝丝入扣,明虽未褒,但暗里却赞得他飘飘欲仙,听得饶有兴味,忽闻唐宝牛举出这三个例子,好像有点似是而非。石柱关的老龙头陀的确是练“苍生刺”不成而疯的。“习笑风好像不是这样疯的吧?”邓苍生忍不住又问,“笑面虎张笙苍又是谁?怎么我没听说过?”   唐宝牛望了在激战中的张炭一眼,又看了邓苍生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张笙苍?你没听说过,那是你的孤陋寡闻。”   邓苍生咆哮了一声。   唐宝牛忙不迭地道:“你别吼,一吼,就露出了弱点了。”   邓苍生呆了一呆,果真不吼了,眼里充满了疑问。   “你近来可觉得每逢天阴湿雨,商曲、大赫、幽门、神封这四处穴道,运气时可都有些滞塞,偶尔还会有些隐痛,而且容易上痰升火,还会咳出血块来?”唐宝牛盯住邓苍生问。   “有啊!”邓苍生叫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唐宝牛得意地说,“那么你的彧中、中极、扶突、天鼎诸穴也一定有点欠妥,搞不好,还会痛入心脾、痛得死去活来,可能还会──”   “你胡说八道!”邓苍生怒道,“我彧中、中极二穴恨本就没有事!扶突和天鼎二穴则属于手阳明大肠经,又关着什么事了?”   “对对对,你说对了,我背错了!”唐宝牛用手叩了叩额顶,忙道,“我一不小心,说错了,嘻嘻,你刚才不是承认商曲、大赫、幽门、神封四穴有些欠妥吗?”   “大赫和神封穴倒没啥事,”邓苍生咕哝道,“幽门和商曲确有刺痛,且痰中带血,这是怎么回事?”   “大事,大事!”唐宝牛道,“你还敢跟我动手,可谓危之甚矣!”   这时,只听还在跟张炭交手的任鬼神叫道:“老大,你别听那小子乱讹人!快收拾了他过来帮忙!”   张炭却也叫道:“哈!哈哈!哈哈哈!”他笑了三声,看来也想说几句讥刺的话,可是任鬼神攻势陡紧,他一时说不下去,好半晌才断断续续地接道:“你,请救救救──救兵──啦,哈!哈!”又没了声响。   可见任鬼神攻势劲急,张炭真个想多说几句也力不从心。   邓苍生右手五指又骈在一起,就像一块钢铲,双目射出暴光,盯住唐宝牛,吼道:“你敢耍我?”   唐宝牛退了一步,摇头摆手地道:“你听我说,我不是骗你,你现在一运真力,腹中通谷处是不是有些翻腾作痛?”   邓苍生又愣了一愣,“是。”   唐宝牛道:“那还憋着真气干什么?忙着内伤呀?”   邓苍生连忙把真力泄了。   唐宝牛暗里舒了一口气,悠然道:“你可知道原因?”   邓苍生果真问:“什么原因?”   唐宝牛道:“那是因为你练岔了。”   邓苍生又吼了起来:“什么?!”   唐宝牛不慌不忙地道:“如果你没有练岔内力,凭你精修‘混元一气神功’的内力,已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空前绝后、目空一切、绝代断后的地步,怎应还会在运使时,引起隐痛?以你勇于求知、敢于改过、一代宗师、武术名家的精神,断无可能讳病忌医、自欺欺人地任由错弊下去吧!”   邓苍生愣了半晌。   那任鬼神又叫道:“老大!你还听那些废话作甚?快杀了那小子过来抓人啊!”   邓苍生这次不睬他了,只向唐宝牛问:“我是怎么练错了?”   唐宝牛慢条斯理地道:“你练的是以足少阴肾经来配合手太阴肺经发力,先由然谷、水泉借力,由阴谷交接,然后力自丹田起,先经关元,注入四满、中注、肓俞,再流入石关、阴都、步廊、神封、灵墟、神藏诸穴,再借俞府通过中府,转入云门,自天府、侠白而下,力发尺泽,流向孔最、列缺,至经渠、太渊、鱼际,然后五指聚力,即可力如锐刀利剑,断金碎石,易如反掌,这便是手太阴肺经配合发力之威,是也不是?”   邓苍生诧道:“是啊!”   唐宝牛又道:“你练的是小周天运功通脉法,任督等奇经八脉都得要畅顺,才能炼精化气,进而至炼气化神的大周天玄功——”   邓苍生急道:“可是,我已练到炼神还虚的地步,怎还会出事?”   唐宝牛脸色一变,好一会才转过神色来,一阵又一阵地笑道:“嘿!居然能练到炼神还虚的地步,嘿嘿!你可知道,你内力发源起自手少阳三焦经,还需头部和背部的穴脉,其中包括丝竹空、和髎、角孙、颅息、耳门、瘈脉、翳风、天牖,还有背部的大椎、肩井、天髎、秉风……”   邓苍生大汗涔涔而下,道:“等等,慢点,我是以足少阴肾经和手少阳三焦经运气聚力,以手太阴肺经为辅,但力自丹田起,发于指掌间,与背肩要穴尚可说息息相关,但与头部要穴,又有什么牵扯?”   唐宝牛拍腿骂道:“你这就有所不知,知其一不知其要了,要练好‘苍生刺’,就要得靠这几个你以为用不上的穴脉。”   邓苍生一听,这完全跟他平日武学大异,愣了半晌,神智也迷惚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说真的──”   唐宝牛道:“我当然是说真的。还不止这几个穴道呢!”   迷于习武的人就似痴于恋爱的人一般,稍得甜头,一定穷追不舍,决不肯及时抽手,也像嗜酒的人,不肯浅尝即止,更何况邓苍生苦习“苍生刺”整整一十六年,甚至干脆连名字都改了,而今听唐宝牛这番似是而非的道理一说,似通非通,顿忘了一切,只知要听个明白,否则难以甘休,立即便问:“还有穴道?什么穴?”   唐宝牛道:“还有瞳子髎、颧髎……”   任鬼神却在那儿怪叫道:“老大,你别再受这厮的愚弄──”   邓苍生暴喝了一声:“住口!”截断了任鬼神的话,急着向唐宝牛问道:“你说,还有什么穴道?”   唐宝牛好整以暇地说:“什么穴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邓苍生一怔道:“我什么态度?”   “也没什么态度,”唐宝牛双眼望天、双手负背,悠悠地道,“只是倒有点像是我向你阁下请教而已。”   邓苍生马上毕恭毕敬地道:“请阁下指点,以启茅塞。”   唐宝牛哼哼嘿嘿地道:“我阁下,你可知我阁下姓甚名谁?”   邓苍生忙道:“正要请教。”   唐宝牛鼻又朝天地道:“我的名号稍微长一些,我就摘较重要的几个,跟你说一说吧。”   邓苍生谦卑地道:“是,是。”   唐宝牛昂然道:“我就叫做神勇无敌天下第一寂寞第一聪明第一威武刀枪不入唯我独尊上天入地继往开来玉面郎君唐公宝牛前辈是也。”他补充道:“外加勇者无惧仁者无敌八个字。”   邓苍生又愣了半天,喃哺半晌才抓得准他那一轮匣弩连环箭般的语言,艰涩地叫了声:“唐……大侠。”   唐宝牛道:“错了。”   邓苍生吓了一跳:“你不姓唐?”   “你应该称我为唐巨侠,”唐宝牛分析道,“巨侠是大侠中的大侠的意思,这世上的大侠太多了,你称我唐巨侠,比较名副其实。”   邓苍生不禁对眼前这唐巨侠,有点将信将疑起来,陈斩槐忍不住道:“三圣,我看这小子的话信不过,不如由属下来打发如何?”   邓苍生叱道:“滚开一边去。”   陈斩槐不敢抗令,自过一旁。邓苍生沉住了气,问:“唐巨侠,你说我练功出岔,请问是岔在哪里?”   “我一看你的出手,再听你的声音便知,”唐宝牛煞有其事地道,“所以我才不跟你动手,要是我看准你的弱点下手,你想想看后果将是如何?”   邓苍生天性鲁直,急得掀开面具,露出一张狮鼻海口罗汉眉的脸,几乎就要说“多谢手下留情”了,但忍不住还是要问:“你刚才说,要把头部的和髎、丝竹空、颅息、耳门、天牖、角孙、翳风、瘈脉以及颧髎、瞳子髎都要练成气畅神合,可是该怎么练?”   唐宝牛心中也暗暗惊佩邓苍生的记忆力奇强,他只是把穴道匆匆说过一遍,而且还是十分含混地说,情况又十分混乱,邓苍生居然已能把他前后二次随口说的六个穴位记得一清二楚。唐宝牛遂不敢正面去回答他的问题,只装着不耐烦地道:“你记少了。”   邓苍生想了想,又低首想了想,再仰天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来,用手敲敲脑后,涩声道:“我记性不好,还请唐巨侠指点。”   唐宝牛没好气地道:“枉你是个学武的人,足少阳胆经还有上关、悬厘、颔厌诸穴……”后面几个字,说得像嚼糯米似的,非常含糊。   邓苍生听不清楚,只好问:“什么?”   唐宝牛又说了一遍,邓苍生只勉强听到悬厘一穴,其余仍是没听清楚,眼神十分惑然。   唐宝牛气得跺足道:“哎呀,你怎么这么笨!”用手往邓苍生耳上、边地的部位一指,道:“就是这个穴啊!”   邓苍生这才恍悟,哦然道:“是颔厌。”   唐宝牛又用手往他的耳旁眼下一指,邓苍生奇道:“命门?”   唐宝牛气冲冲地用手指点着他的颊部,骂道:“哪是命门?是上关穴!上关穴都不懂,羞死道上同源了……”   话说到这里,乍然易指为拳,一拳击在邓苍生的脸门上!   邓苍生反应再快,也不及闪躲,随着鼻骨碎裂的声音,飞了出去,跌出窗外,唐宝牛哈哈大笑道:“别说我趁你不提防,巨侠我只用了二成力,要你躺两三个月,绝不要了你的老命!”   他的话未说完,只觉一阵劲风袭来,邓苍生又出现在唐宝牛身前。   他的鼻子爆了,颧骨也裂了,可是他并没有摔下楼去。   他挨了一拳,居然在跌到一半的当儿,已能提气跃上来。   他现在的样子,要比一头震怒的雄狮还要可怕,一头狮子至多不过是把人吃了,而邓苍生现在的样子,像要把唐宝牛连皮带骨地吞下去,又吐出来,然后又吃一次,至少要吃上一百一十一次,才会甘心的样子。   唐宝牛立即后悔了。   他后悔为什么只用两成力。   早知如此,早知道这家伙这样挨得起揍,他倒是应该施六成力,只留四成力。   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了。   邓苍生向他吼道:“你骗我……”他一开口,血就从他的鼻子、耳孔、嘴巴淌了出来。   唐宝牛忙摇手道:“邓苍鬼,不,邓老头儿、邓老前辈,你听我说,我──”   这次邓苍生已不等他说完。   他的“苍生刺”已然发动。   唐宝牛只好挥拳。   他那比海碗还大的拳头,就砸在对方的指头上,就像铁锥敲在栓子上一般。   可是结果是唐宝牛跳了起来。   痛得跳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血肉构成的手就像敲在一口钉子上。   不止一口,而是四口钉子。   邓苍生已向他发出了第二刺。   唐宝牛想闪、想躲、想避,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怪叫一声,往襟内一探,抽手一扬,大喝道:“你再过来,我就要他奶奶的扔出我们‘蜀中唐门’的‘烟雨蒙蒙’了!”   “烟雨蒙蒙”是四川唐门的独门暗器,十分难以应付,而唐宝牛确也是姓唐的,长相又十分有气派,武林中人除非万不得已,否则都不愿跟擅使暗器、防不胜防的唐门子弟为敌,当下出手慢了一慢,唐宝牛已一个鱼跃龙门,锦鲤穿波,纵了出去,不料方才站定,嗖的一声,手上的事物已被人夺去。   只见他身旁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头顶上压了个马连坡大草帽的人,手上已夺去他的钱囊,冷哼一声道:“这是什么唐门!”   那邓苍生一见来人,喜形于色,道:“二圣,你也来了。”   那草帽遮脸的人冷冷地道:“今天连七圣主都将莅临,老夫焉能不至?”他彷佛很不满意,“你和老四,连两个小混混都收拾不了,当圣主的颜面怎么说?”   邓苍生惭然道:“是。”又盯着唐宝牛,双目发出凶光。   唐宝牛一听,禁不住大声抗议道:“什么小混混!是宇内奇侠第一高手天下无敌唐宝牛。”这次他看情势不对,自我介绍得较为短省精简。   那戴草帽的人道:“好,我就先杀了你!”一说完,一双手已飞到唐宝牛咽喉上。   唐宝牛虽然早有准备,但这一下委实是太快了,唐宝牛只好用左臂一格。   就在唐宝牛左手一动的时候,那人的手已在唐宝牛左肩上一搭。   唐宝牛的左半身子立时像麻痹了似的。   他连忙用右臂去格。   不过右臂才刚抬起,那人的手又在他右膊搭了一搭,唐宝牛的手又软了下来。   然后那人的手仍直扣唐宝牛的咽喉。   那人一直都是使用这只手。   右手。   彷佛他就没有左手似的。   又像他根本不需要用到左手。   因为他单凭一只右手,已经太快了,快到无法抵御,而且还仿似带着磁电似的,搭上哪里,哪里就被摧毁。   但那只是一只软若无骨的手。   现在这只手正认准了唐宝牛的咽喉。   眼看唐宝牛这次无论如何,都避不开去了。   原本唐宝牛见张炭能敌住任鬼神,心里很不服气,他的武功虽无过人之处,但天生样子极有气派,好玩喜乐,对武功不肯下死功夫,但对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学,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一见邓苍生练的是“苍生刺”,必须要经脉互通,耗气太盛,而又见他目露凶光,声音沙哑,即推揣出他火盛心躁,易生痰血,必因练功太急而致,神封等穴定常有刺痛,故意用话试探,果然一说便中,他使借此来作弄邓苍生一番,没料却只能伤之,不能制止,而今忽又杀出个陌生人,眼看这一只软绵绵的手,就要攫了他的命!   他几乎想要叫:“救命。”   没想到却有人比他先喊了出来:   “救命!” 第34章 只是因为肚饿   张炭没有选择。   他不得不喊救命。   他开始迎战任鬼神的时候,还充满了信心,但当任鬼神劈了一掌,再劈一掌,劈到第三掌的时候,张炭已失去了信心。   俟任鬼神劈到了第五掌,张炭的信心已被粉碎。   他失去了信心,不等于他放弃。   有些人,常常因运气、环境和一些无法抗拒的因素,因而信心动摇,可是,他们只要歇上一歇,又会从头来过。   任何人都有信心动摇的时候,尤其是在不断的挫折与逆境中。   信心受挫,不代表他们永远失去了信心。   信心就像蜡烛,遇上大风就会熄灭,但有火苗就能重燃。   有些事,纵然没有信心,也是要干的。   张炭就是这种人。   他常常干这种事。   他硬接了任鬼神五掌,踉跄身退,脸色惨白,难得的是他一向黑黝黝的脸上,这次终于换了颜色。任鬼神一双深嵌的眼睛绽出讥诮的神色,再不理张炭,彷佛他再已不屑一顾,飘步行向雷纯。   张炭大口大口地喘了两口气,喝道:“停步!”   任鬼神冷哼一声,不理他,径自走去。   张炭怒叱:“还不停步!”   任鬼神冷峭地道:“手下败将,敢叫老子留步!”   张炭道:“手下败将,老子不许你多走一步!”   任鬼神霍然转身,连头上的竹笠也被带得一阵子摇晃,厉声道:“你说什么?!”   张炭扬扬手上的一件竹符,道:“这是不是你的?”   任鬼神一看,竹符上雕神蝠、下刻獬豸,符里精雕的是斗牛、飞鱼、蟒的组合图样,正是“迷天七圣”组织内圣主的令牌!任鬼神伸手往襟里一掏,半天抽不回手来,张炭想尽办法挤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奸险的笑容,挑衅地问:“怎么样,这是老子‘神偷八法’之一,叫做‘空手白刃摸’,大爷要摸的是你的命根子,你就得把老命赔上!”   任鬼神开始并没把张炭瞧在眼里,可是,几下交手换招间,自己两次失利,一次给他扯下了铜纽扣,一次竟连身上令牌都给他扒了,自己仍浑然未觉,心中捏了一把汗,道:“好小子,我倒小看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张,”张炭嘻嘻笑道,“你可以叫我做张大巨侠。”他大概是近墨者黑,跟唐宝牛一番交往后,竟也自称巨侠,甚至在巨侠之上又加一“大”字。   任鬼神却也不愠怒,只道:“你能在我身上摸走一粒纽扣,一件竹符,足令在下佩服,竹符是我之物,请奉还,这儿的事你就别插手,我绝不加一指于阁下。”   张炭见任鬼神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只恐这场架打不成了,便道:“东西在你身上,我拿得走,你要就自己凭本领过来取。铜扣子我不要,还你!”说完双指一弹,哧的一声,激射向任鬼神笠下的眼孔!   这一下攻其不备,张炭也不望能伤着任鬼神,却望任鬼神急于闪躲之际,“神偷八法”齐出动,要撷下这人脸上的竹笠,立意要看看他的尊容。   不料却啵的一响,眼看铜扣到了任鬼神眼前半尺,突然一震,激射向左斜方,直嵌入柱子里。   张炭隐约只见竹笠子的下颔动了动,露出了一个尖削烧青的下巴。   只听任鬼神道:“你还是不还?”   张炭的“神偷八法”本待乘虚而入,但对方一点破绽也没有,张炭只好嘘声道:“不愧是任鬼神,刚才那一招,就叫‘鬼吹气’吧──”   任鬼神厉声道:“你再不还来,我可要不客气了。”   张炭满不以为然地道:“这下可叫发神经了!我能摸得了你的令牌,自然就能撷得下你的竹笠子,你尽管不客气好了。”   任鬼神冷峭地道:“你这分明是外行话,能在我手底下偷偷摸摸,只不过是鬼蜮伎俩,要真的拼,你姓张的要拾着命走。”   张炭的脸是可以黑而不可以红的。这面子可去不得,气呼呼地道:“大爷我的‘神偷八法’,刚才只是稍显颜色,‘八大江湖’,金、批、彩、卦、风、火、雀、耍,姓张的无有不精,无有不懂,你要硬摘硬拿,尽管放手招呼,爷儿我有一身豹子胆,向来在刀尖上堆名叠声,准候着你,教你见识!”   任鬼神突然笑了起来:“你今年贵庚?这就充老江湖了?莫非知道准死在老子掌下,鬼拍脑勺子说出这话来!”   张炭什么都能输,嘴皮子可从来不吃亏半句:“鬼倒是有一个,就在眼前,不过只配拍马屁股,拍不上张大爷我的项上人头!”   任鬼神目中杀机大现,“好,老子有心保住你,你倒以为可以恃着横行了,不管束管束你,你真以为姓任的随便可欺。”倏然之间,一步抢进中宫欺洪门,左手一伸,已抓住竹符。   任鬼神的左手一直垂而不动,而今一腾手,已扣住了竹符。   张炭本早有防备。   纵是他全神戒备,也断没料到任鬼神的出手竟是这般快,飘忽如神,倏诡若鬼,当真似蛟龙变异,鬼神莫测。   任鬼神虽一把抓住竹符,可是张炭绝不放手。   他在那一霎间,已向任鬼神攻出十一招。   这十一招一气呵成,回环并施,连王小石一见,也禁不住叫了一声:“好!”这十一招包含了“金豹掌”的“斜单硬”,“八卦游身掌”的“狮子摇头”,“少林伏虎拳”中的“猛虎伏桩”,少林嫡系峨嵋旁支“少林十八罗汉手”中的杀着“铁牛耕地”,脚踏“连枝步”足踢“子母鸳鸯腿”,双肘连封“铁门闩”,身走“倒栽柳”,以指作剑取“举火烧天”式,进手式“凤凰单展翅”,同时抽招换式,连施“泰山派”“抽梁换柱”、“五行拳”的“金镇擒蛟”,再翻身甩起,退守外环,脚站子午桩,抛拳荡臂,转“流星赶月”式。   如果这十一招由十一个人手里使出来,并不出奇,这十一招本是十一个门派的十一种基本招式。   可是这十一招是同在一个人手上使出来的,而且,这人是一口气同时使出这十一招的,每一招使得像是在那一门那一派至少习武了十六七年一般。   使招的人,只不过是二十来岁。   就仅凭这一出手,就可知张炭所学研习精博繁杂。   能够一口气把十一招使得这般天衣无缝,无瑕可袭的,已经可叹,更可惊的是,他是以一只手使出这些招式的。   他的另一只手,还抓着竹符。   他和任鬼神,谁都不愿意先放手。   任鬼神一只手仍扣着竹符,要破这十一招,就越发不可能了。   但任鬼神却仍是破了。   他发掌。   一掌劈出。   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但拿捏之准、发劲之锐、掌风之烈、掌力之猛、掌势之强、掌功之厚,使得这一掌甫发,便连破张炭使出的十一招。   那就好像下滂沱大雨,但一撑伞就可遮护住不被雨水打湿。   又像满空密云,仍拦不住一记越苍穹而出的电闪。   张炭的十一招立即无效。   不过他没有气馁。   他也不能气馁。   他必须要在对手再发出另一劈之前,先把对方击倒。   对方不倒,倒的便是自己。   世上的事,也往往如此,如果你发动攻击对方不倒,自己就未必能站得住阵脚,所以没有必胜的把握,便宁可不发动攻势。   其实攻击别人这般危险,为何世人却往往乐此不疲、行险抢攻呢?   谁知道。   张炭一向不知道什么叫做不成功,便成仁。   他只知道一击不成便退。   只要缓得一口气,他会再行抢攻。   所以他又上!   他用力一拗竹符,似立意要把竹符崩断、一人各取一半,任鬼神当然不想竹符裂开,只好放手,张炭立即全力抢攻。   这下连白愁飞也忍不住脱口说:“第一……”便住口不说了。   他要说的话本来是“第一擒拿手项家之七十二路大擒拿法三十二路小擒拿手中的十二路进步短取”,这一句甚长,所以他只说了两个字,就不说下去了。   他虽然没说下去,但张炭已把这十二路短手的擒拿法精髓,空手入白刃,巧攻暗取,动灵转滑,变化不测,见招破招,见式破式,借式进招,神充、气足、身轻、手快,刹那间在蹿、纵、跳、跃、闪、展、腾、挪、挨、帮、跻、靠、速、小、绵、软、巧中完成了擒拿绝技。   项家的“第一擒拿手”擒拿术,名震天下,张炭却不知怎么,竟得五分真传,只见起、落、进、退、蹿、纵、跳、跃、合、闪、避、吐、撤、放、拿、扣、按、压、扳、弹、切、折、旋、绷,身形倏忽,不过,合当遇上任鬼神。   任鬼神以不变应万变。   一待他挨近,就劈出一掌。   每劈出一掌,张炭的攻势就要全毁。   无论张炭使出怎样辣手的擒拿术,对方的“鬼神劈”一出,他的攻势就全被瓦解。   张炭心里叫苦连天。   他自知惹上了个极难惹之人。   正当他要退身之时,任鬼神一出手,又扣住了竹符!   两人又形成相峙不下之局。   任鬼神心中纵不叫苦,但也叫急。   因为他听见唐宝牛正对师兄胡言乱语,把几个经脉强扯在一起来说,偏是他最清楚邓苍生的脾性:邓苍生自幼读书不多,艰苦自学武术有成,却对一切有关武术学理似通非通、似解非解,但坏就坏在他既一知半解,又求知若渴,凡遇有武学理论,定必趋之若狂,如痴如醉。任鬼神一听唐宝牛那似是而非的经道脉理,就知道是强辞之理,但对长期摸索自己所练的“苍生刺”仍未自满的邓苍生而言,便是极大的诱惑。   于是,任鬼神马上扬声向邓苍生示警。   起初邓苍生还听得进耳,但仍对唐宝牛的“高见”相当迷醉。   张炭见任鬼神居然在自己的全力攻击下,还能对战团外的事了如指掌,即是给自己丢脸,在唐宝牛面前可输不起,张炭想说几句豪气的话,但都上气不接下气,这下,他就发动了“反反神功”。   任鬼神一掌劈去,满以为足可轻易逼开张炭,不料,一种相反的功力把自己的掌力引了开去,消解融化,然后连同合并了对方的攻势,排山倒海似地攻了过来。   最奇的是,对方的掌力,是由两种不同,而且绝对相反的功力所构成的。   这两种迥然不同的功力,又在互相排斥、对消、瓦解、冲激,然后合一,形成一股怪异莫名的掌力,结合了自己攻出去的力量,再反噬过来。   这道理可作一个譬喻:负负得正,如果某人维护自然的“人性”,其实跟“反对反人性”是一样的意思,也就是说,“反反”即是“不反”。张炭的“反反神功”就是根据这个道理苦修而成的。   任鬼神这下可不敢轻敌。   他的“鬼神劈”迎虚蹈空,双臂一挫,双手往这股怪异的掌力劈了回去!   砰的一声,任鬼神等于是一掌接下张炭本身两股怪劲所合成的“反反神功”,外加刚才自己所劈出去的掌力。   饶是任鬼神功力深厚,也禁不住一阵踉跄。   张炭哪肯容让,施展“反反神功”,一招“问心无愧”,又攻了过去!   任鬼神每劈出一掌,等于是跟自己先前发出去的掌力和敌人的内力对抗,发掌越重,回挫越强,纵使他“鬼神劈”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但接下了七八掌之后,也被震得血气翻腾、金星直冒。   最令他气苦的是,他在百忙和危急中仍耳听八方,向邓苍生发出警告,可是邓苍生就是不听他的!   张炭乘胜追击,自是一招比一招紧。   不过一过十招,便一招比一招松。   其实只要再打下去,张炭每一招都夹上一掌的余力反攻,任鬼神每出重手,都等于举起大石头来砸自己的脚,他是没理由不输的。   张炭的攻势怎么反而会弱了呢?   原因很简单:   因为他肚子饿了。 第35章 滚,或者,死   张炭的“反反神功”,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功力,每出一击所消耗的精力,是“大力金刚手”这类极耗元气的掌功之三十倍以上。   所以张炭一天要吃许多碗饭。   他一向认为吃饭比吃一切飞禽走兽来得正气。   他的“反反神功”,力量就源自于饭。   他今天已经吃了很多碗饭。   但打到了第十招,他的“反反神功”便不够力气了。   接着下来,化解便出现疏漏。   化解对方掌力越少,而自己的掌力又渐弱,相比之下,任鬼神的“鬼神劈”反而愈战愈勇,随时,似都可以把张炭一掌劈杀。   张炭情形危急,连手上的竹符都给任鬼神夺了回去。   这时候正是邓苍生被唐宝牛所骗,脸谱被毁、脸上着了唐宝牛一记直拳之际,张炭见唐宝牛大捷,自己则着着失利,骤然停手,大叫:“等一等。”   任鬼神冷笑道:“你要交代遗言?”   张炭道:“非也。”他趁机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只觉腹饥更甚,忙道,“你既留了一手,我也替你留了余地,咱们并无夺妻杀子、不共戴天之仇,不如各让一步,就此算数!”   任鬼神哈哈笑道:“你少来花言巧语,认输的就叩首叫三声爷爷,不然就要你血溅三合楼。”   张炭摇首皱眉道:“不划算,不划算,你太不划算了。”   无论张炭说什么,任鬼神都不会理他,但说“不划算”,反而令他一怔,当下问:“什么不划算?”   张炭笑嘻嘻地道:“叫三声爷爷,叫了又怎样?头点地对着空气开三次口,又不留个什么,这样就算罚,未免太利人不益己了。”   任鬼神奇道:“那你想怎样?”   张炭手掌一翻道:“还是我实惠些。”只见他掌上有一个小钱囊,里面大概还有几块碎银子。   任鬼神虎吼一声。   原来他虽夺回了竹符,但钱囊却又给张炭趁虚“牵”去了。   张炭洋洋得意地道:“是不是?要不是我不想多造杀孽,留下你一条活路,取你狗命,岂不如探囊取物?现在跟你两下算和,还不是便宜你了?你再不知好歹,我可不依了。”   其实他精擅“神偷八法”,更精“八大江湖”,要取任鬼神身上事物,不算难事,但偷是一回事,打是一回事,要胜任鬼神,要伤任鬼神,绝不是他能力所及的事。   他的用意,也只不过是要唬一唬任鬼神,好教他不再动手,不料任鬼神的性子刚烈,三番五次遭张炭戏弄,本有爱才之心,早被怒火煎成了杀意,大吼一声,这回是全力出手,每一掌劈出,足可惊神骇鬼。   张炭没料到弄巧成拙。   他接了两三劈,已知不妙,再接两劈,见情形不对路,想往后开溜,不意忽从窗外掠入一个头罩竹箩的人,双手一展,已封死了张炭的一切退路,而且还封锁住张炭的一切攻势。   张炭眼见任鬼神又一掌劈到,心惊神骇之余,大叫:“救命!”   这正是头戴马连坡大草帽遮脸的人,一出手便要诛杀唐宝牛之时!   任鬼神并不想杀死这个看来不怕死的年轻人。   因为这个看来不怕死的年轻人原来怕死。   一个人要是不怕死,才不喊救命。   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哪还需要别人去救他的命?   他只不过要震伤这个一再耍弄自己的年轻人,要他好好在床上躺两三个月罢了。   他这一掌虽不是要杀人,但杀伤力一样甚巨。   他想不通这人是怎么接得下来的。   这人也是个年轻人。   一个穿锦衣华服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说来要比张炭还年长一些,但在眉宇间所露出来的傲气,绝对要比张炭还盛上十倍八倍!   通常,一个人越是傲慢的时候,便是他越年轻之际。人年纪大了,便知道自己纵有绝世才华,也不过是普天下的一只蜉蝣,沧海一粟,在世间中仅占了方寸之地,就骄傲不起来了。   以这个人的神态看来,他要比张炭还“年轻”十倍。   这人不但傲慢,还冷漠,而且可怕。   傲慢是他的样子,冷漠是他的神态,至于可怕,是他的杀气。   但最惊人的是他的出手。   他竟用一只手指,接下了任鬼神的“鬼神劈”,而且还致使任鬼神立即收掌。   因为如果不收掌,任鬼神这一只手掌便要被一指戳穿了。   这年轻傲慢可怕的人,当然就是白愁飞。   白愁飞一指逼退了任鬼神。   张炭笑嘻嘻地道:“谢谢。”   白愁飞冷冷地道:“我不喜欢你。”   张炭居然一问:“为什么?”   白愁飞道:“因为你没有种,江湖上尊敬的是有胆色的好汉,不是怕死贪生之徒!”   “错了错了!”张炭率直道,“谁不怕死?谁不贪生?死有重于泰山、轻若鸿毛。假如是为国为民,成仁取义,谁不踔厉敢死?只是现在我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地就死在这种人手上,死在不该死之时,死在不该死之地,能不怕死?既怕,为何不敢叫破?一个人怕,死不承认,那才是充汉子,一个人动不动就拍胸膛敢死,那是莽汉子,称不上够胆色,充不上真豪杰!我不想死,我怕死,所以要人救命,要人救命便叫救命,有何不对?难道闷不吭声,任人宰割,才算有种?这样的种儿,你要,我可敬谢不敏。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谁不爱惜?人未到死的时候,不是该死的时候,便毫不顾惜地去死,这才是该死!我怕死,就叫救命;怕痛,就叫痛;伤心,就流泪,此乃人之常情,有何不该?叫救命不就是我向人讨饶、求苟全残生而出卖良知,我叫归叫,哭归哭,死不肯死,但教我做不该为之事,张大爷一般有种,不干就不干,死也不干!”   他总结道:“你看错我张饭王了!”   白愁飞没想到一句话引出他一大番理论来,被他一阵数落,怔了一怔,愣了一愣,居然道:“有道理。看来,我看错你了。”   张炭展颜笑道:“不要紧,我原谅你了。”   那刚掠入的头戴竹箩的人道:“不管谁对谁错,你们都只有一个选择。”   他加强语气重复了一次:“最后的选择。”   他的语气本就阴森可怖,彷佛他每说出去一句话,就是等于在生死簿上圈了个名字一般,一个人要不是久掌生杀大权,绝对没有可能在语言间能透出这样莫大的杀气来的。   张炭果然问:“什么选择?”   那头戴竹箩的人道:“滚,或者,死。”   张炭试探着问:“我可不可以不选?”   那人的竹箩在摇动着。   张炭只好转头问白愁飞:“你呢?你选哪样?”   “我不选,他选。”白愁飞盯住竹箩里的眼睛,跟对方的语气一模一样,“滚,或者死。”   唐宝牛正想叫救命,却听别人先叫了出来,自己倒一时忘了,那只软绵绵的手已到了他的咽喉。   然后那只软绵绵的手突然僵住。   就像忽然被冻结了,成了一只冰雕般的手。   那只手既没有再伸前一寸,扣住唐宝牛的喉咙,也没收回拢入自己的袖里。   那戴马连坡大草帽的人,眼睛本来透过草帽的缝隙毒蛇般盯住唐宝牛的咽喉,现在已缩了回来,盯在王小石的手上。   王小石的手搭在剑柄上。   他的剑柄是刀。   弯弯小小巧巧的刀。   不知从何时起,王小石已站到唐宝牛身边,唐宝牛浑然未觉。   他所站的地方,他所持的姿势,使那戴马连坡大草帽的二圣相信,只要自己的手像毒蛇般叮上唐宝牛咽喉之际,这把刀,或这把剑,也会立时把自己的手砍掉。   他可不愿冒这个险。   所以他硬生生顿住。   唐宝牛的大眼睛往左右一溜,缩着脖子、支着腰板、仰着身子,一分一分地把自己的咽喉从对方的虎口中缩了回来,然后又重新站得挺挺的,用大手摸着发麻的脖子道:“好险,好险,幸好我够镇定。”   王小石搭剑的手慢慢松了开来。   那只僵着的手也慢慢缩了回去。   很缓慢地、很小心地、很有防备地缩了回去。   大草帽里毒蛇一般的眼睛,已转到王小石的身上,奇怪的是这双眼睛很狠、很毒,但却给人一种美艳的感觉。   王小石笑道:“对,幸亏你够镇定。”他说,“如果你不够镇定,我也着慌,一慌,有时候想拔刀,会拔错了剑;有时想拔剑,却拔错了刀。”   唐宝牛咋舌道:“那么说,如果你想砍他的手,会不会一着慌,便砍掉了我的头?”   王小石道:“幸好我没砍下去。”   唐宝牛道:“幸好我的头缩得快。”   王小石忍笑道:“你知不知道世上什么东西的头缩得特别快?”   “我的头。”唐宝牛爽快地答道,“不用问了,一定是我的头。”   那戴着大草帽的二圣突然道:“你们这想不想保住自己的头?”   王小石和唐宝牛都一齐答:“想。”   二圣道:“要头的,就请动脚,自己滚下楼去。”他说话的语调很轻、很低、很微。   王小石居然问:“不要头的呢?”   二圣道:“不要头的,就请动手。”他附加了一句,“待七圣主驾临时,你们可能没有了头,也保不住一对脚了。”   王小石不免觉得有些奇怪。通常部属在外,替主人、领袖歌功颂德、出力办事,可是,如果是心怀叵测、别有图谋的属下,在外假借主人、领袖之名行利己之事,在外对自己上级一味谀词,或把恶事往上司身上推,自己却占尽便宜、做尽好人,这岂不是比密谋叛变还要可怕?   杀一个人,不过是杀一个人,用语言恶意中伤一个人,伤的不止是一个人,至少有被伤者、说者与听者,如果听者有无数人,为祸就更大了。   王小石忽然感觉到用人的可怕,要比信人、容人还甚。   容人已然不易,要容纳异己,容忍与自己意见不一,甚至比自己优秀的人,更是不易。   信人更难。谁不愿有人可信?谁不想信人?信人不疑,疑人不信。但信人常常没有依凭,也无基准,绝对信任一个人,很可能使自己无人可信、信错了人。   用人则更艰难。   要用有用的人,但有用的人往往不听用;若用无用的人,无用的人常常用不上。像“六分半堂”,用了些不能用之人,使得“六分半堂”在江湖上得罪的人越来越多、造的孽越来越重;如“迷天七圣”,说不定问题就出在所用之人上,他们一直不能与“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并驾齐驱、分庭抗礼。   ──“金风细雨楼”呢?   ──怎么这干“迷天七圣”的重要人物,老把好事往自己身上堆,恶事往“七圣主”身上推?   王小石因想起这些,于是生了一个警惕。   连他也不知道,这一个无意间的警惕,日后对他有甚巨的影响,甚大的作用。   人生里许多重大的事情,都是在刹那间改变的,或在不经意的一刻、不着意的事件里决定下来的。   人生里有许多体会,也是在无意间和不经意中,顿悟出来的。   唐宝牛却没有这些感触。   其实,一个人能少些感触、少些感觉,也是好事,至少可以少受些情绪的困扰。所以唐宝牛反问:“为什么你们‘迷天七圣’人人都故作神秘,用那些锅呀盖呀罩住脸孔,是你们没有脸见人不成?”   这句话说得够惹是生非。   二圣居然不气。   “你们还有一个选择。”他说。   唐宝牛乐亮了眼,“那最好,因为我既想保住头,又想留住脚,但又不想走。”   “你不走可以,”二圣说,“我们带走雷小姐,你们不插手干涉便是了。”   他补充道:“你打伤三圣的事,我们也可暂不追究。”   唐宝牛沉吟道:“这──”   二圣见他动意,忙问:“怎么样?”   唐宝牛苦思道:“我──”   二圣劝道:“你且不管别人怎么决定,你若不插手,站到一边去便是。”   唐宝牛迟疑地道:“我想说──”   二圣奇道:“你说呀!”   唐宝牛讪讪地道:“真的可以说?”   二圣道:“尽管说!”   唐宝牛道:“我……我爱你!”   这句话一说,不但把二圣吓了一大跳,不禁退了一大步,连王小石也唬了一下,甚至连被打得怒火冲霄的邓苍生也愣住了,还有雷纯、温柔、四剑婢一齐傻了。   然后唐宝牛笑得前俯后合,站也不是,蹲也不是,捧腹狂笑,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哈……笑死……我……我,我……每次都在……绝不可能的……场合……绝不可能的气……氛里,绝不可能的……情形下说……说……哈哈……这句话……都把人给吓坏……哈……真好玩……真……笑死我了……”   王小石也忍俊不禁。   他觉得唐宝牛和张炭,都是很好玩的人物,而且绝顶可爱。   可惜他看不到二圣现在的表情。   但是他可以想像。   ──二圣的鼻子一定是气歪了。 第36章 梦里花落朱小腰   二圣的鼻子有没有气歪,王小石不知道。   可是他的声音变了。   “好!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会为这句话付出代价的。”他的声调突然变得很尖锐,薄得像刀锋划在细弦上。   然后他的语音才转为低沉,咳了一声,才说:“你们既然都不想活了──老夫就成全你们吧。”他特别强调“老夫”二字。   可是他偏偏撞上唐宝牛。   唐宝牛的个性,一开起玩笑来,永远一发不能收,所以他顺水推舟加一句:“老夫人,您就请成全吧!”   这一句甫一出口,唐宝牛就死了十二次。   假如王小石不在他身边的话。   二圣的身子猝然弹了起来。   他双指急取唐宝牛的眼珠。   可是他却不要挖唐宝牛的眼珠,而是要以双指刺入唐宝牛的眼球,直自脑后刺穿出来。   看那指甲绽出刀锋一般的锐光,听那锐利的指风,就可知二圣对唐宝牛之怒之毒之愤之恨。   ──为什么他会那么怒?   ──为什么他竟那么毒?   ──为什么他要那么愤?   ──什么事使他这般恨?   王小石也觉得唐宝牛的玩笑有些过分,但也不值得这般愤恨。   他已无暇多想。   他拦在唐宝牛身前。   二圣三次取唐宝牛一对眼珠,王小石三次截住了他。   到了第四次,连王小石也有些截不住了。   二圣的攻势着实太凌厉了。   凌厉得竟只求杀敌,不顾自身。   唐宝牛双眼开始有了一点惧色,但他还是睁着一双大眼,好奇地看个不休。   这越发使二圣恨不得把他的一对眼珠活生生挖了出来才能甘心、方可泄愤。   王小石又拦身挡了一次,哧的一声,肩膀上的衣衫竟给划了一道口子。   二圣第五次扑上来,口里低叱道:“滚开,不干你事!”   王小石叹了一声。   随叹息而出刀。   刀光像一首动人的诗。   刀像梦。   梦。   梦里花落。   梦里花落知多少?   ──“梦里花落”就是这一刀的名称。   大草帽裂开,自帽檐裂出两半。   帽里,有一张幽灵若梦的脸容,一张艳美如花的容颜。   但一双眼神,却怨毒得像一个暗算。   王小石只斩开了草帽,并没有伤及这张娇容。   王小石一招得手,却愣住了。   也明白了。   ──明白了这“二圣”为何对唐宝牛的话这般愤怒。   唐宝牛也呆住了,大叫一声,原来打了一个喷嚏。   那女子苍白着脸,尖匀如鹅蛋的秀颊抽搐着,她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就在这时候,唐宝牛竟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哎呀,你这么美,就不要用帽子来罩着头啦,暴殄天物啊!”说着又打了一个仰天喷嚏。   唐宝牛这句话说得人人一呆,但随即大都心有同感。   那女子想哭,听到这句话,脸上竟浮现了一种“几乎要”破涕为笑的神情。   这种神情极难捕捉,但又极美。   少女最美的时候,往往就是这种难以捉摸的神情。   大概是因为少女情怀总是诗,而诗一样的情怀,是最难用语言捕捉的,所以诗是语言中最珍贵的血液,大概即是由此之故!   少女本正想哭,听到一句赞美,转成了轻嗔,但又不敢笑出来,这从怨毒转成薄怒,薄怒转为轻嗔,直把唐宝牛看傻了。   他一见到美丽女子,在心理上立即自作多情,在生理上马上打喷嚏。   忽闻雷纯道:“原来‘迷天七圣’中的二圣,就是‘意中无人’朱小腰。”   众人都吃了一惊。温柔尤甚。   她到中原来,其中有一个她极想一见的人,就是朱小腰。   因为她听说朱小腰有“四很”:很美、很狠、很傲、腰很细。   现在温柔是看见她了。   她是很美。   出手也很狠。   样子也很傲。   可是整个人套在一件大袍子里,看不出她的腰身,也显不出她的身材。   所以温柔很为她抱屈,便道:“你就是朱小腰啊?干啥穿这样难看的袍子,快换一件风裳褶裙,我要看看你的腰。”   那头上套着竹箩的人道:“好眼力,雷姑娘,那你又能看出老朽是谁?”   雷纯沉吟。   白愁飞也看不出来,因为“迷天七圣”来的四圣中,就只有这人还未曾出过手。   “我猜得出来,”忽听张炭举手道,“你就是‘不老神仙’!”   他就像小孩子第一次把风筝放上了天般地欢呼道:“你是‘不老峒主’颜鹤发,对不对?一定对!你还是大圣哩!”   那戴竹箩的人全身一震,喃喃地道:“你是怎……样知道的?”   这次连白愁飞都觉得有些佩服起他来了。   颜鹤发徐徐除下了竹箩,白发白须白胡子,但两道眉毛却是又黑又浓,脸上皮肤光致致的,就像个孩童!他清澈的双眼里还充满了疑问:“我又还没出手……你是如何得知的?!”   张炭取出两方古印在手上一扬,笑嘻嘻地道:“你袖里有两颗印,一刻‘迷天首圣’,另一刻‘不老神仙颜鹤发’,你若不是颜鹤发,谁才是颜鹤发?”   颜鹤发情知怀中古印一失神间又被张炭愉去,怒不可遏,骂道:“你这个小偷,你──我杀了你。”   白愁飞上前一步,长吸一口气道:“很好。”右手五指,轻轻地在左手手背上弹动起来。   王小石一见他的样子,便知道他要发出“惊神指”了。   如果是白愁飞动手,只怕伤亡就免不了,所以他忙道:“你们是非请雷小姐移驾不可?”   “除此之外,”邓苍生指着唐宝牛嗄声道,“我还要杀了他!”   颜鹤发也向张炭怒道:“我也要杀了这小偷。”张炭却更正道:“我是大偷,不是小偷。我岂止小偷而已!”   他们都在二人手上吃过亏,非杀张炭和唐宝牛不能泄恨,连任鬼神也大有此意,朱小腰倒不说话了。   王小石道:“好,你们要杀人、要抓人,全先得问过我。这事我揽上了。”   颜鹤发道:“那是你找死。”   “我们无怨无仇,何必一动手就见血,”王小石道,“不如我们找一个好一点的办法,大家照样比武,可是不闹人命。”   颜鹤发道:“你要害怕,赶早夹着尾巴站到一边去。”   王小石道:“我是怕,怕我刀剑无眼,一不小心,把你们给杀了,那我会良心不安,抱憾终生的。”   四大圣主一齐勃然大怒,王小石却道:“不如这样吧,你们选一个方式,一齐上来,我一人拜会四位高招,万一侥幸讨了便宜,只请四位放过一马,罢手算了,如果栽了,死在四位名满江湖的高人手下,也没有可怨的。”   这四大圣主见王小石居然这样张狂,想以一敌四,心中都不约而同浮起两个想法:一是这年轻人一出剑就斩开二圣主朱小腰的草帽,自有过人之能,只怕在这三合楼上,是最难缠的一人;以一敌一,未必能胜,若以四人合敌,倒可一齐毁了他,不过自己都是位高名重的人,四人联手对付一个尚名不见经传的人,日后难免遭人话柄,而今随着他自己张狂自招,正可趁此毁掉一名强敌!   颜鹤发道:“小子,这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人。”   王小石道:“这只是我活腻了,没打算怨人。”   颜鹤发倒怕他反悔,忙道:“你要担不起,赶快把说话当放屁,咱们也就不追究了。”   王小石笑道:“就算我说话是放……放那个气,你们也不是那个气,任由我说放就放,不认账死不认账!”   这一下,四人可全都恼怒了。邓苍生沉声道:“小子,你要怎么个比法?”   王小石心知总算把四人都激得朝自己发作了,总比白愁飞一动手就见死活的好,面对这四大高手,自己着实无把握,但事情已揽上了,自是义无反顾,微微一笑道:“随诸位的便吧!”   邓苍生为人一向老实,只知京城里来了一个少年高手,腰畔的武器“非刀非剑,既刀又剑”,十分棘手,知道王小石是以此为绝学,便道:“我们有四个人,你就一个人,你要高兴大可挥刀动剑,我们就以肉掌奉陪。”   王小石道:“你们四位,一位精于‘苍生刺’,十尺内锐风足可撕心裂膛;一位长于‘鬼神劈’,丈内可把人劈杀于掌下。”他向朱小腰及颜鹤发笑道,“至于你们两位,一擅‘阴柔绵掌’,阴劲绵长、柔力及远,据说能百步外揉灭烛焰;另一位是继当年‘鹰爪王’后最有声望的鹰爪名家,自创‘不老峒’的好手,隔空制穴,易如反掌。我这点微末功夫,向四位讨教,原不值方家一笑,自取其辱,不过又想拜领四位独门绝技,免失良机……”   他这几句话说得在场四圣,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心头都一阵飘然,王小石再接着话锋说道:“以四位精长的武艺,隔空发放,等闲事尔,同样可各尽所长,各展所学,我们不如就在此地,各离七尺发掌出拳,隔空比试,一来可教我长些见识。二来在下怕死,拳脚无眼,隔得远些,纵然受些折伤,也可减轻图存,腆颜偷生,也可保双方并无宿仇深怨,不必即要分个存亡生死。如果得四位慨允,在下亦以一双空手,螳臂当车,献丑领教。”   王小石这番话一说,可以说是过人的谦虚,也可以说是惊人的狂妄,四名圣主脸上都显了颜色:这小子真是猪油蒙了心,竟敢徒手一敌四,单挑四人所擅绝学?!   任鬼神怒笑道:“我呸!不如你们一伙儿并肩子上,我一个人来收拾你们好了。”   王小石摇头道:“不行。”   任鬼神道:“为什么?”   王小石道:“因为你应付不来。”   任鬼神怒道:“拔你的剑!”   王小石摇摇头。   任鬼神厉声道:“拔你的刀还是剑,老子要教训你。”   王小石突然不再摇头。   他眼中绽发出锐气。   比剑还锋利的锐气。   任鬼神怔了一怔,仍强顽地道:“拔刀呀,望着我干吗?”   王小石一字一句地道:“你错了。”   任鬼神似被他锐气所慑,禁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王小石道:“第一,你不是我老子,第二,你不配让我拔刀。”   任鬼神退了半步,怪笑道:“我不配,我还操──”   话说到这里,忽见王小石的手已搭在剑柄上。   任鬼神立即发动。   他准备先出手,看准对方攻势,准备闪躲、招架、退后……可是这些意念如电驰星飞,在脑中飞掠而过,眼前已然一亮。   他脸上倒罩着的竹笠顶端已断落。   是被削断的。   王小石已出了手。   而且也得了手。   他拔出了剑柄。   他的剑柄是刀。   他的刀削下了竹笠,又回到了剑柄中。   ──现在谁都看得出来,如果他那一刀要砍下任鬼神的脑袋,是轻而易举的事。   没有人敢再轻视这个年轻人。   没有人敢再不重视他的话。   正如许多事一样,任何人想要出头,就得要做出点成绩、拿出点实力来。   年轻人也一样。   王小石这一刀,只是一刀,但这一刀包含了多少岁月的苦练,多少名师指导的机缘,还有他所具有的多少人所难得一见的天分。   人能在同一树阴下纳凉、同一块石头上坐,也是七百年的修业,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刀能成,谁又知道已耗尽多少心血?   王小石的这一刀,立即获得了重视。   颜鹤发干咳一声,道:“我们能胜得了你又怎样?能杀了你又如何?”   “刚才我已说过,你们能收拾得了在下,我不管这事,他也不插手这件事情。”王小石指一指站在他身旁的白愁飞,“你们若赢不了,咱家算是印证所学,后会有期。”   颜鹤发切齿地道:“好,假若我们四人都摆平不了你,也只有认败服输了。”   王小石微微一笑道:“颜圣主言重了。”   白愁飞知道王小石所长是刀剑,绝非隔空发劲,而这四人各有来头,以一敌四,只怕讨不了便宜,不禁有些为王小石担心起来了,悄声道:“你行不行?不然,此阵由我来接也一样,我的‘三指弹天’,正好合这把式。”   王小石这次跟“迷天七圣”中的四圣朝了相,发现并不是如想像里那样残忍暴戾,不想妄下杀手,自己这番出场,便是不想白愁飞多造杀戮,忙道:“我这儿还行,要真丢人现眼,还劳二哥把我抛出城外喂狗,省得让大哥看了眼晕。”   白愁飞啐道:“不讨吉利!胡说!”心里仍是有些担心。   这时迷天四圣已分四边站好,任鬼神自是恨得牙痒痒的,自在那儿把一双手掌舞得霍霍有声,就像两面钢铲,在发出破空锐响一般。朱小腰挽手用绳丝束起了后发,那姿势特别撩人,双手一起,腰袍顿紧,迷人的腰身便显出来了。颜鹤发却捋起袖子,一张脸渐渐涨得紫红,也不知他血气旺盛,还是默运玄功。邓苍生见两人嘀咕个没完没休,便不耐烦地道:“怎么?送死的还不下场子领死?”   王小石飞身入场,就站在四人包围的中间,各隔七尺,四人所守的是乾、坤、坎、离四面,王小石昂然居中,拱手笑道:“请了。” 第37章 手刀掌剑   邓苍生第一个就按捺不住。   这些人中,他所吃的亏也最大,他巴不得早些收拾了这小子,好去杀了唐宝牛泄恨。   他双掌一合,一上一下,擦掌倏分,破空尖啸之声陡起,掌劲在啸声之前已攻到王小石左肩,但任鬼神的“鬼神劈”却在“苍生刺”内力攻到之前,遥劈王小石右肩,其中夹着颜鹤发一声清叱:“接招了!”   王小石看准来势,猛一沉身。   他这一沉身,沉得恰是时候。   “苍生刺”、“鬼神劈”都击了个空,两股刚猛的内力,交撞在一起,砰的一声,任鬼神、邓苍生全被对方内劲震得一晃。   但就在王小石沉身的时候,一股柔力已无声无息地涌至。   柔力就发自朱小腰的皓腕与指尖。   武林中,能以腕底及指尖隔空发动的掌力,本就不多,能使“阴柔绵掌”的人更是少见,把“阴柔绵掌”练得可自指尖、手腕发劲的,就只有朱小腰一个。   朱小腰这一招似有还无地攻到,但却要比任鬼神和邓苍生那两记猛攻还要可怕。   王小石忽然双手一挂。   他的两爿袖子,忽往上空一卷,再撒下来。   他的身子仍然半沉,马步平贴,这一招看来诡极,朱小腰的“阴柔绵掌”已当胸攻到,他既不躲避,也不硬接,却突然举袖,难道是投降不成?   朱小腰这一出招,站在战局之外的唐宝牛已顿感寒意,张炭不由自主悄悄地退了几步,以避寒锋,唐宝牛咬牙苦挺,也暗里打了冷颤。   而今两人一见王小石摆出这种姿态,大为诧异,两人身影一晃,想要加入战局臂助,不料分别觉得肩上一沉,双脚寸步难移,回首一望,原来是白愁飞,双手各伸出一指,搭在两人肩膀上。   可是这一只手指相加,却仿似有千斤之力,张炭与唐宝牛休想移动半步。   张炭与唐宝牛心中均是一栗:要是这家伙是敌人,自己这条性命岂不就像他指下的蚂蚁?   却见白愁飞眼中发着光。   他看看王小石的招式,就心头发热,脸上发热,眼光也发热。   “好招式!”他心里喝道。   砰的一声,朱小腰小小的腰身一挫,令人心疼一折,像要折断似的,几乎飞出了窗外,但她随即又徐徐地站了起来。   腰身美好如昔,并没有折,也没有断。   就像猛烈的强风吹袭,柳枝飘曳,但却不折。   不过,刚才那一阵岂是强风?   王小石趁“鬼神劈”与“苍生刺”对击之际,已巧妙地把两股内劲转送了过来,跟她的“阴柔绵掌”对击。   “阴柔绵掌”虽善于消解内家罡气,但一下子要面对已经因对击而爆炸开来的“鬼神劈”与“苍生刺”厉劲,就像一个本来食量极好的人忽然要他吞食五十粒蛋,恐怕也吃不消。   唐宝牛这才明白王小石的用意。   也了解白愁飞为何制止他们前去。   他也想起了张炭的饭量,所以问:“如果我先让你吃下五十粒蛋,你还能扒下几碗饭?”   张炭被他突如其来地一问,摸不着脑袋,只好答:“对不起,王八蛋送来的蛋,我一向不吃。”   要不是白愁飞的手指仍按着他俩,要不是颜鹤发这时已发动了攻击,两人这会儿恐怕又要动起手来了。   “擒拿手”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近身。   如果不能贴身近搏,“擒拿手”就根本失去了效用。   事实上,“擒拿手”在近身搏战中,一直都是最有用和最有效的武功之一。   可是颜鹤发的“鹰爪手”却完全突破了这个限制。   他一发招,就是“金蛟剪”,虽然是隔空发出,可是等于在半空里有一双无形的铁手,左扣咽喉右锁胁,急攻向王小石。   王小石在方寸之地,急翻疾腾,“横架铁门闩”,步眼陡换,“云龙抖甲”,破解这一招隔空擒拿。   颜鹤发的“隔空鹰爪”,却一招紧过一招,“韦陀捧杵式”,跟着卷扫而至,招未用老,“沉雷泄地”、“铁羽凌风”,上攻下取,掌力凌空,真快真劲,不容登空,便已变招撤掌易招换式,快若电光石火。   这简直比与人近身肉搏施展“擒拿手”,还更多了一层方便,更增一倍猛烈。   颜鹤发这一出手,王小石便叹了一声。   白愁飞也“噫”了一声。他知道现刻若换作自己,“惊神指”也得要出手了。   ──却不知王小石如何应付?   王小石长叹一声,出刀。   他并没有拔刀,如何出刀?   他只是以掌为刀。   刀割空,刀势破空,刀劲越空。   刀气在颜鹤发每一招刚刚施出之际,已划断了他的后劲。   故此,就算颜鹤发的“隔空鹰爪”施加在他的身上,也等于完全失去了效用。   颜鹤发每攻一招,王小石就发隔空刀气,切断了他的劲力。   对方每攻一招,他即随手破去。   颜鹤发身形急走,这人童颜鹤发,激战时眉发激扬,脸容又俊秀异常,但攻出了三四十招,依然打空之后,他的一张脸,也越涨越红了起来,也难免开始有点气喘吁吁了。   王小石好整以暇,只看准来势,对方招式一发,他才发刀。   这是什么刀?   ──白愁飞在这时突然想起了“手刀”。   可是王小石所使的,还不止于“手刀”。   “手刀”尚不能隔空发劲。   王小石以手为刀,挥洒自如,使来宛如手中握有一把丈七长刀,无坚不摧,无固不破,无攻不克,纵控自如、似刀非刀、意在刀先,刀随心到的“心刀”。   “心刀”犹胜“手刀”。   王小石的出手,更像“心刀”。   王小石每划出一刀,颜鹤发便得手忙脚乱一会。   王小石并没有反攻。   他只是破招。   他的刀越使越快,越来越凌厉,三合楼上,全被森寒的刀气所笼罩。   不过他的敌手,却不只是颜鹤发一人。   朱小腰、任鬼神、邓苍生也全力出手。   “阴柔绵掌”、“鬼神劈”、“苍生刺”和颜鹤发的“鹰爪手”隔空交织成猛劲柔力的气流,纵横交错,攻杀王小石。同时间,四人方位疾变,乾、坤、坎、离、艮、震、巽、兑。四大方位疾移,兼走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一时“斜月三星”式,一时“渔父撒网”式,手底下绵延回环,四人鼻洼鬓角都见了汗,每招击虚攻隙,闪翻攫扑,这下才算是激出了四人的看家本领、一身功力。   一向胆大的唐宝牛,也为之目眩神驰。   本来戏谑成性的张炭,也为之目定神呆。   王小石的刀势渐弱。   张炭忽问:“你想你的朋友死?”白愁飞本来正在注视场中,眼中发出狂热的光芒,闻言一怔,“什么?”张炭道,“你再不拿开你的手指,张大爷就不能去帮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就要死了。”   白愁飞一笑道:“你放心,我这个朋友,可不怎么容易死。能要他命的,依我看,京城里,只有几个人有资格,但就算他们出手,也说不定反死在他的手上。”   唐宝牛眼里不放过这么精彩的剧战场面,耳里又不放过张炭和白愁飞的对话,口里更接问道:“他们是谁?有没有我唐巨侠?”   白愁飞双眼也盯着场中,就像看一件稀世奇珍,喃喃地道:“雷损、苏梦枕、我、关七、狄飞惊、雷动天……”   蓦地,场中剑光掠起。   王小石发出了破空剑。   他右手发刀,左手出剑。   刀剑仍在鞘中。   但他以手使刀作剑,无疑要比真刀真剑更凌厉。   白愁飞见剑光,语音一顿,失声道:“不行,雷动天还不行!”   他一说完这句话,场中局势大变。   任鬼神突然发现他的“鬼神劈”劲力被切断、内力反挫,他正竭力卸去自己所发出的内劲,王小石已向他凌空发出一剑。   任鬼神仓促间硬接了一剑。   他横飞出了窗外,然后扎手扎脚地掉了下去。   ──那是因为他应付这一剑已尽了他全力,连腾身轻功也无法兼顾。   他掉下楼去的时候,正好是邓苍生破墙而出之际。   邓苍生要应付王小石的凌空一刀,奋力接下,但被自己所发出的“苍生刺”回挫,硬挨一记,撞破木板,往楼下落去。   朱小腰在刀风和“阴柔绵掌”狂风骤雨般的回挫之下,腰似柳条,游转飘荡,一忽儿飘上屋梁,一忽儿飞上柱椽,就像一叶轻舟,在雷行电闪与惊涛骇浪中起伏浮沉,但始终没被吞灭。   虽然未被吞噬,但毕竟也失去了方向。   颜鹤发始终以“铁牛耕地”式强撑,手指噗噗作响,每攻一招,这种噗噗之声更加沉响,刀光闪动,剑气纵横,王小石的一双空手,竟比真刀真剑还可怕。   颜鹤发的眉愈白,须愈白,发愈白,但脸色更是涨红。   他突然大叫一声,冲天而起,一手在朱小腰腰身一揽。   朱小腰水蛇般的腰身,像被突然灌注了元气一般,陡地弹起,与颜鹤发齐掠出窗外,唐宝牛大奇,脱口道:“打不过,溜啦?”话未说完,颜鹤发、朱小腰、任鬼神、邓苍生已一齐掠了进来。   原来颜鹤发自知困战下去,仍得败于王小石的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下,于是骤然放弃,以内力灌注朱小腰,助她避开挫力,两人再一齐抢出窗外,截救了身形直往下坠的任鬼神与邓苍生,再度掠回三合楼来。   王小石一见他们又上了来,分别站在东南西北四面,微微叹了一声。   他五指本已放松,现在又紧拢了起来。   左剑右刀。   白愁飞在王小石一发出凌空销魂剑的当儿,想起一位名动天下的人物。   冷血。   “四大名捕”中的冷血,平生与人搏战,只进不退,只攻不守,绝学“四十九剑”,无一式回剑自守,听说他的第四十八剑,是以断剑作招,后来又创出第四十九剑,以剑锷为招,而还有第五十剑──最后一剑。   “剑掌”!   很少人能逃得过冷血的“剑掌”攻势,就算武功比他高的人,也不例外。   冷血的“剑掌”并不出名,因为那是他的杀手锏。   一个人的杀手锏,越是少人知道,越能达到杀手锏的效果。   同理,让人知道得太多的杀手锏,就未必能算是杀手锏了。   冷血把掌和剑合而为一,掌就是剑,剑就是掌,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王小石的凌空销魂剑则不一样。   既没有掌,也没有剑。   他使的可以是掌,也可以是剑,忽掌忽剑,不掌不剑,但跟右手刀配合之下,他的左手便赫然是剑,发挥了剑的威力,而且还发挥剑所发挥不了的威力。   故此,王小石左手剑的威力,可以说是被右手刀逼发的,而他右手刀的威力,也是给左手剑引发的。   这种威力,令人叹为观止。   令人咋舌。令白愁飞只有一个想法:   ──不知自己的“三指弹天”在与王小石的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一战中,究竟谁胜谁负?   若自己不能与这绝世奇刀、罕世奇剑一战,可以说是天大憾事!   王小石也一脸憾色。   “再打下去,我可不行了。”他拱手道,“四位就此停手,咱们无仇无怨,何必非分死活不可?”   四人互望一眼。   颜鹤发沉着脸色道:“错了。”   王小石知道四人必不肯甘休。在世间里,有多少人勇于接战而又肯承认失败呢?他只有道:“那么……”   颜鹤发断然道:“我们不打了。”   王小石一愣,忙道:“承让,承让。”   颜鹤发截道:“什么承让,我们根本没有让,已尽了全力,但还是打不过你。”   他顿了一顿,才道:“我们绝对打不过你。我们输了。”   王小石反而大吃一惊,心中震佩:这四名圣主,不愧为成名人物,竟然服输,当众承认战败。   颜鹤发接道:“不过,我们也很遗憾。”   王小石奇道:“为什么?”   颜鹤发微喟道:“因为我们保不住你了。”   王小石不明所指。   颜鹘发道:“因为七圣主已经来了。”他补充道,“刚才我们踏下去的时候,看见七圣主和五圣、六圣,已到了楼下。”   白愁飞暗吃一惊,有三人到了三合楼下,居然连自己也一无所觉!   只见邓苍生、任鬼神、朱小腰脸上都出现很奇特的神色。   有的像是惋惜,有的像在庆幸,有的简直是在幸灾乐祸,总而言之,他们的眼光都似在看几个临死的人最后一眼。   王小石顿感不服气,哼声道:“迷天七圣主是什么人物,我早想拜会拜会。”   只听楼下一人稚嫩的声音道:“想见我,就滚下来吧!”   王小石笑嘻嘻地道:“我想见你,你滚上来吧!”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眼前脚下,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38章 空洞的人   突然间,他们所站立之处,轰然下坠!   他们就算想纵起、跳避、找落脚处,也完全没有用。   因为整块三合楼二楼的地板,一齐往下坠去,彷佛这二楼木板原本就架在虚无飘渺的地方,现在顿失所倚。   一时之间,所有的事物,连人带桌椅,包括四名剑婢和四名圣主,身子一齐往下沉。   尘烟四扬,那一大片木板轰然坠地!   白愁飞依然站立,飘然尘埃不沾。   他已闪到雷纯和温柔身后。   就是因为他的两只手指,温柔和雷纯才没有扑倒。   四剑婢则跌跌撞撞,陈斩槐更摔了个四仰八叉,四名圣主早有准备,所以并不狼狈。   唐宝牛则麻烦了。   他的块头特别大,在往下坠时,一时冲向前面,一时落到后面,拼命想把稳桩子,偏生马步又不争气,踉踉跄跄,几乎跌个饿狗抢屎。   张炭轻巧较佳。   可是他更忙。   他忙着去抢救那五十六只碗。   五十六只空碗。   那是他吃饭的家伙,决不能打破。   这一干人随着木板落到楼下,楼下已没有人,没有桌椅,彷佛都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开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店子。   有两个人,都蒙着脸,正迅速飞掠到三合楼门前一人的身边。   这两个蒙脸人在弹指间便拆下一切支撑着二楼地板的事物,然后即往七圣主身边倚立。   众人落地,惊魂甫定,只见朱小腰、邓苍生、颜鹤发、任鬼神都向门前坐着的那人恭声道:“属下叩见七圣主、关七爷。”   一时间,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在七圣主的身上。   七圣主──迷天关七,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他们没有看到关七。   他们只看到一个空洞的人。   这个人并没有蒙面,也没有戴上斗笠之类的东西。   你一看这个人,便知道他是一个空洞──这空洞,系指他的思想、感情、过去、现在、未来,甚至一切。   他的表情似在苦思,眉峰、鬓发上也似盖上了雪花,但他却有一张孩子脸。   这张孩子脸与颜鹤发全然不同。   颜鹤发是保养很好,童颜鹤发。   这人却似长大到一个地步,就完全停顿了下来,他眼神的茫然,已经达到了空洞的地步,甚至他的五官和表情,都只让人有一种空洞的感觉。   这个人,坐在一张能够推动的黑色椅子上。   这张椅子与其说是椅子,倒不如说是囚车──四面都是黑色的铁,像个铁箱子,人坐在里面,只露出个头来,就像是押解要犯一般。   不过,铁箱子只闩上了三面,有一面是打开来的。那是正面。   因而,在场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这空洞的人,双腕之间被一条斑褐色的锁链扣着,钢箍就在腕上,铁链长仅二尺,双踝之间,也有钢箍,扣着三尺不到的斑灰色锁链。   这个人,就像监犯一样。   众人见到了这人,只觉他白皙得不可思议,想必是终年累月见不着阳光,心中都为他感到怜悯起来。   尤其是张炭。   他健康的肤色与那人一相映照,更加对比强烈,他只看了那人一眼,就觉得很不舒服,更为刚才差点摔了一大跤而不快,于是喝问道:“谁是七圣主?我们已下来了,还不滚出来?!”   他这句一说完,那空洞的人陡然抬头。   那人一抬头,张炭就吓了一跳,忍不住退了一步。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目光。   那么刚烈的目光,那么可怕与凌厉的目光,居然是从一双完全空洞的眼里发出来的。   厉光一闪而没。   张炭已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心头有很奇怪的感觉。   他一向不想死。他活得十分愉快,也十分充实。他跟雷纯相知,因为曾经答应过她一句话,受过她一次恩,便誓要维护到她出嫁为止,跟这样一位红粉知音在一起,他的心情自然十分愉快。何况他天天吃饭,这是他最大的兴趣,如果死了,便吃不到饭了,所以他从来就没想过死。   而且他还十分怕死。   能不死时,他尽量不死。   为了不死,他不惜哭,也不惜喊救命。   他从不希望结束自己的性命。   可是他只被那人看了一眼,忽然间,心头就似压了一块铅铁,几乎有点想去死。   死是一种万念俱灰的决定,不过那也只是一个决定,跟决定生、决定喜欢一个人、决定使自己开心起来一样,都只是一个决定。   不过,当不如一死这个念头生起来的时候,也同时是决定不再决定其他任何事情的时候──所以才有所谓“求死是不能解决任何事情”之说。   张炭只被那人看了一眼,突然就闪过生不如死这样的念头。   天昏暗灰沉,风卷云涌。   风是逆风。   烈风吹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   颜鹤发沉声道:“七圣主关七爷已经来了,休得无礼!”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   ──这形同白痴般、囚犯一样空洞的人,竟然就是名慑天下、神秘莫测、武功高绝、号令黑道的关七!   众人还是惊疑不定,忽听头顶上有人说道:“他是关七?还有没有关八?”   众人猛抬头,只见王小石一手攀住屋梁,往下注视,笑嘻嘻地看着下面的人。   关七也抬起头来,眼神茫然。   王小石笑道:“可不是吗?还是你抬头看我在先。”说着飘然而下。刚才他听到外面有人喝令他滚下来,楼板立塌,他立即飞跃而起,攀住横梁,依然坚持让关七先抬目看他,他才肯下来,飘然落到关七面前。   关七也不生气,只迷迷惘惘地道:“关八,谁是关八?”脸上露出苦苦思索的神情,可是这一来,更显空洞。   站立在关七身旁,一左一右有两个人。   两个人都蒙着脸,像两尊钢铸的巨俑。右边的人,穿着宽袍肥袖,指掌全拢在袖里;左边的人,戴着鹿皮手套,看去手指比一般人几乎要长出一半来,谁都没有忘记这两人就是刚才把整栋楼像切豆腐一般拆下来的人。   长指的人忽趋近关七耳边,细声细气地说:“七爷,请下令。”   关七茫然道:“下令?下什么令?”   蒙面长指人道:“他们有辱圣主的威名,该下决杀令。”   关七眼中迷茫之色更甚。“他们胆敢辱我的威名?他们为什么要辱我的威名?”   蒙面高个子的长指人道:“他们不仅亵渎圣主威名,还阻拦圣主迎娶雷姑娘的事。”   关七脸上仍是一片惘然,“我迎娶雷姑娘?”   宽袍肥袖的人短小精悍,结实得像一记沉雷,干咳了一声,道:“雷姑娘就是‘六分半堂’雷总堂主的独生女儿。”   蒙脸长指人不单是指长,身形也很修长。“圣主要娶雷姑娘,雷姑娘就是圣主夫人,圣主夫人就是你的夫人,可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来阻拦。”   关七脸上已出现懊怒的神色:“谁是雷姑娘?”   修长个子用中指向雷纯遥相一指,道:“便是她。”关七看了一眼,忍不住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又禁不住看第三眼,越看,眼里的茫然之色越消减,取而代之的是温柔之色。   可是,这时候,场中已起了极大的变化!   原来那修长个子向雷纯遥指,白愁飞已横行一步,准备万一对方出袭,他可以及时出手。   他已经看得分明:这一高一矮一修长一精壮的五、六圣主,身份只怕要比前面四名圣主来得更高,而且武功也更莫测。   但他还是意想不到。   修长个子中指向雷纯一指,尾指也同时翘起。向雷纯那一指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尾指朝向处,一股劲风,陡然飞袭,一名兰衣剑婢哀呼一声,额上溅出血丝,仰天就倒。   修长个子阴笑一声,令人不寒而栗。   三剑婢惊呼,见同伴印堂穴汨汨流出鲜血,又惊又怒,仗剑向修长个子冲去。   白愁飞知道这些人绝非这修长个子之敌,急叱:“停步!”   那三剑婢因愤于同伴之死,不管一切,仗剑要冲去拼命,唐宝牛不忍见她们去送死,连冲几步,双手一探,抓住两名剑婢肩膀,道:“别去!”   那两名剑婢都是年轻女子,而今被唐宝牛一对大手搭在肩上,正是寸步难移,心中羞愤,同时反身,一左一右,啪啪两掌,掴在唐宝牛脸上。   唐宝牛哇哇大叫:“你们怎么打人?!”抚脸呼痛不已。   菊衣婢女气呼呼地道:“谁叫你不规矩,教你知道厉害!”   张炭见唐宝牛抓住两名剑婢,他也长身拦住另一名梅衣剑婢,忽瞥见一旁的唐宝牛吃上耳光,果然梅衣剑婢也一掌掴来,他连退两步,闪躲得快,嘻嘻笑道:“前车可鉴,万幸万幸!”不料,得意中一脚踩在温柔的脚上。   温柔见那修长个子一出手便施暗算,杀了兰衣剑婢,温柔自是大为震怒,她正要冲出,却被唐宝牛庞大身形拦住。她的轻功甚佳,一闪而过,不料刚好给张炭陡退之时踩了一脚,痛得入心入肺。   温柔这下心头火起,抬腿就给张炭臀部一脚,“死东西,敢踩本姑娘的脚趾!”   张炭忽然踩着温柔,乍然回首,只见一张脸轻嗔薄怒,美得忘了形,心中不知怎地同时忽然想到两个本来实在不相干的句子:“阿弥陀佛”和“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忙不迭想道歉,岂料“对不起”尚未出口,温柔已一脚踹来。   他躲得快,不致屁股挨踢,但腿肚子也给温柔蹴了一下,踉跄了几步,怪叫道:“你这算什么!”   这一来,梅、竹、菊三剑婢都无人相拦,又持剑冲向修长个子。   白愁飞眉心一皱,同雷纯道:“快喝止她们!”   雷纯不徐不疾地叫道:“不要去。”   梅、菊、竹三剑婢陡然止步,竹剑婢跺足抗声道:“小姐,兰姐她不能白死……”   雷纯眼中也含怒愤之色,但平静地道:“白公子和王少侠会为我们讨回个公道的。”   王小石早已一步跳出来,向修长个子喝道:“你为什么动手杀人?!”   修长个子阴声道:“既然动手,便应杀人。不杀人又何必要动手?”   王小石怒道:“好!你可以随便杀人,我可以随时杀了你。”   修长个子似乎在垂目端详自己的手指,“一个人如果有本事随时杀人,他就有权随时把人杀死,只可惜你没有这种本领,所以你只能做一个被杀的人。”   王小石怒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杀人的本领?”   修长个子傲道:“因为你遇到我。因为京城里没有你这号人物。”他阴恻恻地道:“自废一臂一腿,滚出京城去,我们‘迷天七圣’或可饶你小命。”   王小石忽然笑了起来。   怒笑。   白愁飞也在笑。   傲笑。   从来没有一个人笑起来的时候,会像他那么傲慢。   唐宝牛看在眼里,也很想笑上一笑,在旁的张炭就问他道:“喂,你傻笑什么?”   唐宝牛为之气结。   修长个子也为之气结。   因为他听到王小石跟白愁飞的对话。   “你有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王小石问白愁飞。   “他在交代遗言。”白愁飞说。   “他错了。”   “他错得很厉害。”   “本来,我们来这里,是保护雷姑娘,无论哪一方胜,哪一方败,都不必杀人拼命。”   “本来是的。”   “可是,这个人一来,就杀了一个全不相干的女孩子。”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白愁飞冷峻地道,“欠人性命,还人一命,这是江湖上千古不易的道理。”   “对,他既然杀了人,就得准备被人杀。”王小石道,“所以,这交手已跟先前的不一样。”   “刚才是比试,现在是定生死。”   “既然如此,这儿一切,就请二哥料理照顾。”王小石拱手道,“我先上一阵。”   “对不起,这人的命,该我来取,你来照应大局。”白愁飞拦在王小石面前,坚定地道。   “这……”   “刚才你已上了一阵,这阵该轮到我来。”白愁飞双眼一直盯着修长个子的手指,“何况,他这一指,糅合了‘落凤掌’、‘卧龙爪’两门绝学,已失传多年,我算是看走了眼,他在我面前杀人,这事理应由我揽上。”   “二哥……”   “就算你对我没有信心,也应该相信我的‘惊神指’,”白愁飞道,“你放心,今天来的高手,还多着呢!”   两人谈话间,简直是把修长个子当做一个死定了的人,只在讨论由谁下手而已。   气恼之外,更令修长个子心惊的是:自己糅和两大绝学“卧龙爪”和“落凤掌”所创的“雷凤爪”,竟给这倨傲的青年一眼看穿!   修长个子突然有一种特异的感觉。   他必须要杀死这一个人。   否则,总有一天,他会被这人所杀。   忽然之间,两个人的命运就像交织在一起,谁必须杀死谁,其中一个必死在对方的手上。 第39章 三指弹天   白愁飞潇洒地走了出来,顿感觉到风势强劲。   “你是谁?”白愁飞傲慢地道,“我一向不杀无名之辈。”   “你又是谁?六圣主一向不杀无名小卒。”修长个子说,但他立即发现,他的话已不知不觉地“模仿”了眼前这个傲岸的年轻人。   “原来是六圣主,”白愁飞冷峭地一笑道,“那你不算是无名之徒,只不过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六圣主怒极,但他很快地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你知道我们‘迷天七圣’这次总共来了多少人吗?”   白愁飞只见大街小巷连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狂风卷沙,吹得那些木门家具吱嘎作响。   “这趟来了两百一十七人,都是我们的精兵,”六圣主得意地道,“何况,还有七圣主亲临。”   然后,他下结论:“你胆敢说出这种话,你是死定了。”   白愁飞突然笑了起来。   “你真可怜。”他道。   六圣主的怒意又陡升起来。   这次,他几乎压制不住自己。   “你为了威吓我,不惜抬出带来的一班乌合之众,又怕得罪关七,慌忙抬出他来压阵,诚惶诚恐,既怕风大又想起浪,我真为你感到丢脸。”白愁飞的语言如尖刃,“究竟你是没有信心,还是想找帮手?”   六圣主尖啸一声。   他从来没有感到那么愤怒过。   他的身形一晃,可是,在他身旁那短小精悍的五圣主,却突然“弹”了出去。   说他“弹”了出去,他真的是在极强力的机簧上“弹”了出去的。要不然,任何腾动,都没有这种声势。   甚至还发出剧烈的破空之声。   他第一个掠过的人便是王小石。   他的手已自衣袖里拔了出来,就像拔出了什么利器,隔空发出一掌。   他的手掌又短、又粗、又肥、又厚,而且手奇短,短得几乎只有常人的第一指节。   王小石双掌一挫,硬接一掌,正要欺身而上,拦截他的来势,陡然,发现这一掌有三重可怕的威力,同时逼发。   第一层是掌力,波分浪裂的掌力。   第二层是阴劲,惊涛骇浪的阴劲。   第三层是毒力,排山倒海的毒力。   接掌的人,就算能抵得住掌力,也会被他掌力所蕴含的阴劲而分筋错穴,就算能抵挡得住他的阴劲,也会为他掌力阴劲所带出的毒力所制。   王小石连忙敛住心脉,飞退。   五圣主已到了唐宝牛和张炭头上。   唐宝牛长空掠起,作势一拦。   他块头大,这一拦可说是飞鸟难渡。   可是他的人才腾起,左脚已被任鬼神一把握住,往地上拖。   唐宝牛天生神力,任鬼神这一拖不下,反被他往上空扯,双脚离地。   邓苍生这时也及时掠了过来,一把抓住唐宝牛的右脚,两人一齐合力把唐宝牛往地上扯,但唐宝牛力大无穷,竟把二人一齐扯到半空。   三合楼只有两层楼,二楼已塌,他们纵了上来,唐宝牛为了跟这两人比力气,施出了蛮劲,竟蹿上了老半天,撞破屋顶而出,然后才落了下来。   但他已忘了,自己为了什么蹿上来。   张炭跺足冷哼,他知道该由自己拦住五圣主了。   他的五十六只空碗,忽而合而为一,变成一根碗柱,像棍子一般飞扫五圣主。   五圣主掠势急变,但张炭的碗柱也急变。   五圣主纵到哪里,他的碗就搁到哪里。   可是他的碗往上攻,胸腹之间,几乎被颜鹤发的一双铁爪,抓成了千疮百孔。   颜鹤发已然欺近,张炭顾不得拦阻五圣主,五十六只空碗一分为二,使成两条碗鞭似的,远攻近守,封截颜鹤发的攻势。   五圣主已到了温柔身前。   温柔等着出手的机会,已等了好久了。   她一跳就跳了出来,沉马、甩发、扬刀,娇叱道:“呔!本小姐──”   倏地,纤细的人影一晃,朱小腰一掌拍来,叼、拿、扣、弹,已夺去了温柔的刀。   温柔气极了。   朱小腰一招得手,冷笑疾退,但人影倏闪,急攻朱小腰的咽喉。   朱小腰一怔,忙回刀封切,温柔变招,急切朱小腰的手腕。   朱小腰一笑道:“还你又如何?”弃刀反击,掌攻温柔腰胁。   温柔的身形,像鹅毛遇急风一般,陡然飞退,又扬刀霍霍,舞了几个刀花,叱道:“鼠辈!胆敢暗算本小姐!来吧!”   朱小腰倒是心中自惕:这小妞武功稀松平常,但刀法倒是利落,如果肯痛下苦功,这套刀法决不可小觑;更须提防的是她的轻功,仿佛就是“小寒山派”的“瞬息千里”身法,自己夺刀后旋又被对方所夺,就是没料到对方的轻功如此快而无声,险些失着。   温柔失刀,面上大大无光,幸仗着小巧身法,及时夺回兵器,只想跟朱小腰一拼,浑忘了拦截五圣主的事。   梅、菊、竹三剑婢,同时出剑,刺向五圣主。   这一剑九式,只要一剑既成。三剑回旋,即成阵势,就算是武功比她们三人合起来都高的人,也得为剑阵的威力所制。   可惜她们少了一人。   兰剑已殁。   五圣主一掌就把三人扫了出去。   他已到雷纯身前,本想一把揪住她。   可是雷纯很定。   定得很美。   美得很灵。   灵得很定。   大敌当前,危机四伏,她一点也没有慌张,一双幽灵若梦的眼,正凝向五圣主。   五圣主一呆。   连他这样凶戾的人,一时也不敢生冒渎之心。   五圣主当下一揖道:“得罪。”化掌为指,想点倒雷纯。   可是他的手才一动,忽听背后有人说道:“小心了,从现在起,你只有退,一直退到你原来的地方为止。”   这句话一起,他就看见剑光。   听见剑风。   感到剑气。   以手发出来的剑光、剑风、剑气。   这句话说着的时候,他就开始在退。   无论他招架、闪躲、逃避、反击,都没有用。   如要保命,只有退。   这句话说完的时候,他已退到原来的地方──关七的身边。   然后他才能喘一口气,看见向他出剑的人,正是王小石。   笑嘻嘻、无所谓、无可无不可的王小石。   他现在完全相信,如果刚才王小石要杀他,绝非难事。   如果王小石还加上相思刀,要杀他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他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是六圣主。   可是六圣主已完全换了个样子。   他几乎认不出是他了,因为六圣主的一身衣衫,破烂零碎,已跟行乞了二十年的叫化子没什么两样。   也许所不同的只是,六圣主的衣衫,只破烂,而不脏。   其实,六圣主在尖啸的时候就动手了。   他一晃身就到了白愁飞的身前,但这一晃身的工夫,他已隔空攻出六指。   六指破空,如剑气般飞袭白愁飞。   两人距离越近,指劲越是厉烈。   白愁飞笑了。   他捋袖。   举起左手。   伸出尾指。   然后反击。   他每一扬指,就有三震,在他第一震的时候,六圣主已攻到第六指。   六圣主压根儿没有攻出第七指。   因为他攻不出。   白愁飞一出指,破空四射,六圣主只有闪躲。   用尽一切办法闪避。   白愁飞一轮急攻,尾指再加上无名指,六圣主退得越远,却感觉到对方指风越是强烈。六圣主衣衫已被指劲切碎割开,狼狈异常。   六圣主一面疾退,一面闪躲,且全力往关七的铁椅那儿靠拢。   白愁飞明白他的意思。   六圣主是向关七求救。   白愁飞也不知是无意抑或是特意,其中一指,破空攻向关七。   关七一脸茫然,然后他的手像捧起一杯茶送进嘴里似的,这动作做得不徐不疾,不速不变,只是一个极平常的动作。   可是白愁飞立即感觉到自己这一指宛似泥牛入海,指劲不但一点效用也没有,而且像突然间消失了。   白愁飞心头一震,收指,不再追击。   关七脸色依然惘然,眼神却不那么空洞了。   他一直望着雷纯,脸上竟出现温柔的神色来。   他化解了白愁飞那一指,自己似乎也并不知道。   这时候,大家都停了手。   六圣主死里逃生,十分凶险,气喘吁吁地向白愁飞怒指道:“你这是……什么指法?!”   “‘惊神指’。”白愁飞调侃似地说,但全心戒备着关七,“‘惊神指’里的‘三指弹天’,我用的只是尾指,威力最小的手指。”   六圣主厉声道:“‘江南霹雳堂’的雷卷,是你什么人?!”   白愁飞道:“你不配问。”   “我可不可以问你们一件事情?”   这声音很细、很嫩,甚至很幼稚,问得也很客气、很得体、很婉转,甚至很空洞、很没有信心的样子。   这却是关七向他们问的话。   白愁飞呆了一呆,道:“请说。”   王小石也走过来,站在白愁飞身边:“请问。”   “雷姑娘是我的夫人,你们为什么要拆散我们?”关七这样问。   堂堂“迷天七圣”的领袖居然问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白愁飞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王小石忙道:“因为雷姑娘不答应。”   关七惘然道:“是雷姑娘不答应吗?”他远望着雷纯,轻轻地问。   雷纯在远处坚定地道:“我不答应。”   关七道:“为什么?”   白愁飞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想要知道的答案,会令你很难堪?”   关七道:“我不管。我要知道答案。”   白愁飞扬声道:“好……”正要说几句伤人的话。   王小石忙截道:“因为雷姑娘已订了亲。”   关七迷茫地道:“谁要雷姑娘订亲的?”   张炭抢着道:“是雷总堂主。”   关七茫然道:“雷总堂主?”   六圣主忙俯身道:“就是‘六分半堂’的首领雷损。”   关七彷佛在苦思些什么,然后又问:“雷姑娘跟谁订亲?”   王小石和白愁飞对眼前这个苍白的人,都诧异起来,忙着观察,反而没有答话。   唐宝牛见张炭开了口,他也大声地道:“是苏梦枕!”   关七恍恍惚惚地道:“苏……梦……枕……”彷佛这名字很熟悉,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是什么人。   五圣主也压低声音道:“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   “哦,是他。”关七向雷纯摇摇头说,“雷姑娘,你不必为难,你既然已订了亲,我也不会怪你──”   然后他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我会叫雷损改变主意,命苏梦枕主动退婚,这不就得了!”   这句话一说,一众皆惊。   “你来。”关七居然还向雷纯招手,“我现在就带你走,带你回去。”   白愁飞的脸色变了。   变得更白。   他越怒,脸色越白;酒喝得越多,脸色越白;人杀得越多,脸色也越白。   他肤色白皙,给人一种干净、逸雅、出尘的感觉,跟关七的白,并不一样。   关七的白,是不健康的,仿佛失去了生命,失却了血气。   可是也有一些相同。   两人的白,都令人感觉到一股杀气。   凌厉的杀气。   白愁飞的脸色开始变白,手指也变白,使得手背上的青筋更显分明,突露的指节更加修长。   “你这句话,只有两种人才说得出来,”白愁飞道,“疯子或白痴!”   关七的眼光突然盯住白愁飞,陡然尖声道:“你说我是疯子?!”   白愁飞跟他对望了一眼,突然生起了一个奇异的感觉:   死! 第40章 惊蛰   死,对于白愁飞这种人而言,几乎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他一向遇强愈强,遇挫愈猛,他的生命力顽强得几乎可拒绝死亡。   可是他现在却感觉到了。   只是因为他望了关七一眼。   一种强烈的空洞感觉,使他想到死。   他倏然出手。   扬手一指。   中指。   锐风破空而出。   他必须杀人。   ──以别人的死,来制止自己的死意。   指风比风还疾。   比刀还锐。   比暗器还暗器。   比可怕还可怕。   “惊神指”带起一点指劲,但就凭这一缕指风,就足可穿山裂石。   指风急取关七的印堂。   关七咬牙切齿,喃喃自语,似没看见这惊神活鬼的一指。   陡然,指风急折。   指风飞袭六圣主。   六圣主不虞此着,大叫一声,避,来不及,闪,来不及,躲,来不及,招架,更来不及,陡地,关七的双手一展,砰的一声,在他身侧的两块铁皮飞震而出,撞在左边六圣主、右边五圣主身上,两人都飞跃出数步。   哧的一声,白愁飞激射向六圣主那一指,只擦过他的右臂,不致丧命当堂。   五圣主跃出数步之际,才觉耳际一疼。   原来白愁飞向六圣主发指之际,尾指又发出一指,无声无息地攻向五圣主。   这毫无征兆的一指,要比锐不可当的一指还可怕。   要不是关七及时把他震开,五圣主的脸上只怕就得多出了一个窟窿。   五圣主惊魂未定,犹有余悸。   六圣主痛得闷哼一声,抚臂踉跄。   白愁飞见关七看似痴呆,但扬手间破去自己的攻势,心中一凛。   他杀不着五、六圣主,那一股死志,便消解不去,心中瓢忽忽、沉甸甸地,很不舒畅。   关七却仍在问:“你敢说我是疯子?!”   “我不敢。”白愁飞有意要激怒这个人,并且要激他出手,“你岂止是疯子?简直白痴!”他想试一试他的实力,也想试一试自己的实力。   关七尖叫起来。   像女人遇到极恐怖的事尖叫起来一般。   他一叫,人人的耳膜都似被尖刃划过,掩耳不迭,关七霍然而起,厉声戟指道:“你说什么?!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白愁飞见他一指,以为他要出手,忙一闪身,却发现对方指不带劲,一时间,脸上很是挂不住了一阵子,只冷笑道:“你杀得了,尽管杀,只怕你杀不了,为我所杀!”   没料到关七听了这几句话,脸上又呈现一片茫然,喃喃地道:“我杀得了人,人就为我所杀;我杀不了人,我就被人所杀。”他仰首望天,惨笑道:“我控制得了人,人就为我所控制;我控制不了人,我就为人所控制……”他一面语无伦次地说着,手脚镣链,被扯动得嚓嚓作响。   白愁飞再不答话,立意要一试关七的功力,四指一屈,中指一突,哧地射出一指,弹向关七眉心。   关七仍在道:“我胜得了人,人就为我所败;我若胜不了人,我就得为人所败。”他说着,不慌不忙,举起双手,一前一后,食中二指,各在脸前、脑后一夹,白愁飞攻出去的指风,就似冰块遇上铁钳似的,突然粉碎于无形。   原来白愁飞那一指,表面上是攻敌手正面,但指风中分两缕,另一道暗取敌手后脑,这一指名为“大寒”,至于先前的一指,左攻六圣主,暗带另一指劲暗取五圣主,则名为“小寒”,都是“惊神指”中的二十四绝招之一。   不过,关七看来迟钝,但举手立破,而且嘴里还念念有词:“我欺得了人,人就为我所欺;我欺不了人,我就为人所欺……”白愁飞已到了他身前,突然发动攻击。   王小石这才知道自己错估了白愁飞。   他一直以为白愁飞指法厉害、轻功一流,却不知道他的武功之博之杂、之精之奇,已到这等匪夷所思的地步。博杂精奇还不是最奥妙的,张炭就可以轻易做到,但白愁飞在每招中,更加上了他自己的演绎与创意。也就是说,每一招每一式在他的手上使来,要比前人更具威力,更无瑕可袭。   白愁飞一到了关七身前,就仿佛变成了四个白愁飞。   四个白愁飞,在关七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出袭,忽前忽后,倏东倏西,每一招攻出,都是某一门派的绝学,他攻了三十七招,但无一招重复,无一门派相同。   关七开始嘴里还说着话:“我骗得了人,人就为我所骗;我若骗不了人……”至此忽止。   因为他要拆封白愁飞的攻势。   封架到第十八招,关七忽然做了一件极为惊人的事。   他突然整个人都倒转了过来。   他的人仍在铁箱子里,只是头下脚上,双手仍拷着铁链,双脚也是锁着铁链,更惊人的是:他以手立着,以脚拆招。   也就是说,他以足代手,以手代足。   他用脚封架,用手飞踢,数招间,白愁飞已感吃不消。   三十七招一过,白愁飞脸色全白,仍在力战,王小石蓦然发现一件事情。   ──不是白愁飞要打下去!   ──而是白愁飞退不下来!   关七拳脚调转,逆施倒行,出招交手间全不合常理,完全无法预料,形成了一种极可怕的招数,虽然大失武林宗主的身份,但却比很多好看的招式都可怕、实用、绝妙得多!   绝妙得连白愁飞也应付不过来。   他脸色已越来越白,比纸还白,比雪还白,比白更白。   王小石正要上前臂助,白愁飞已长啸一声,再度攻出了他的“惊神指”。   天雷忽起。   大地浮沉。   天上雷鸣电闪,一道道强光,裂苍穹而出,震苍生而鸣。   地上狂飙忽起,仿佛潜伏地底的怒龙,裂土而起,上七重天,升九万里,势所无匹!   那是“惊神指”中极具威力的一指:   “惊蛰”!   “惊蛰”一出,关七的人整个都变了。   变成一个狂热、狂喜、狂炽的人。   他仿佛全身都在燃烧。   被一种阴寒的冰火所燃烧。   他仍然头下脚上,迎上“惊神指”之“惊蛰”。   几乎是大、二、三、四、五、六圣主,一齐大叫一声:“七圣主!”   关七整个人飞了出去。   白愁飞破空而起,紧蹑而上,锦衣在乌云密布中飘飞若舞,煞是好看!   他指上使的“惊蛰”,要趁此急取关七。   就在这时候,关七又炮弹般弹了回来,迎上了他。   关七苍白的脸,黑沉的衣,突然变亮。   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力量。   不是煞气,煞气没有那么勇猛。   不是罡气,罡气没有那么精进。   不是元气,元气没有那么锐烈。   不是邪气,邪气没有那么刚正。   不是正气,正气没有那么张狂。   不是杀气,杀气没有那么充沛。   这似是剑气,也似是真气,来自关七体内,发自关七手中,直攻白愁飞。   关七这一出手,神情立变。   他险上近痴近呆的神色又变了,变得像云端里的一方神祇。   他又恢复了常态,以脚立足,以手攻防,他这道无形真气一出,白愁飞脸色苍白,左右双手,尾、中、拇三指,同时射出锐劲,指风破空,漫天锐射,要划破关七的气墙。   王小石“啊”了一声。   唐宝牛看出情势不对劲,忙问:“这是什么指法?”   王小石涩声道:“指法再好也没用,因为关七竟会……”一时说不下去。   张炭目不转睛道:“难道是──‘破体无形剑’?!”他本以为白愁飞使出各家各派的武功,而偏又能自创一格,加上他自己的诠释,使得每一招更加完美,他早觉望尘莫及,但见白愁飞和关七拼下去的招式,更是目瞪口呆。   王小石长吁一口气,道:“是‘破体无形剑’。”   张炭倒吸一口气,赫然道:“真的是‘破体无形剑’?!”   王小石肃容道:“而且练成了‘破体无形剑气’!”   唐宝牛骇然道:“‘破体无形剑气’?!”正要再问,忽听到拔剑的清吟。   可是他手上没有剑。   张炭也没有。   王小石也并没有拔剑,但拔剑的声音却从他身上发出来,就在他的左手自袖子里抽出来的时候。   这时候,也正是白愁飞左手三指,攻出“小雪”,右手三指弹出“初晴”之际。   “小雪”、“初晴”,是“惊神指”中的两招杀着。   白愁飞出道以来,把这两记杀着用作对敌,这还只算是第一次。   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遽然遇上“小雪”、“初晴”的指劲,接了一接,也无声音,忽然间,两人都住了手,关七回到铁箱子里,突然一掌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上,白愁飞退了十七八步,反手点了自己身上几处穴道。   然后,关七耳际淌下两行鲜血。   血红肤白,分外分明。   温柔喜得拊掌欢呼道:“大白菜,你赢了!”她不知从何时起已替白愁飞取了这样一个外号。   可是她话未说完,已换作惊呼。   因为白愁飞鼻下淌下两行鲜血。   而且他身上至少有七处地方,正慢慢渗出了血迹。   王小石上前一步,低声道:“二哥……”   白愁飞脸上傲气更盛,冷哼一声,冲天而起。   他的身法,竟比未受伤前更剽悍、轻灵。   他双手急弹,从“立春”、“雨水”、“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一路急弹过去,身形过处,惨叫立起。   从这街上的檐角、围墙、草房、院落、屋面、脊头、瓦坡、仓室、总门,全掉落下人来,每人都中了一指在眉心穴上,全都活不成了。“迷天七圣”在大街小巷里里外外,真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手!   白愁飞这一轮急指,一口气连杀十三人,杀意大盛,心头死志急消,精神抖擞,神威陡发,再振神功,双手合指,以“冬至”正面攻向关七。   “冬至”一起,全场的人只觉寒风刺骨,如下了一场至寒的雪。   关七双目陡睁。   关七双目一开,射在白愁飞脸上,白愁飞宛如着了暗器,猛地一个大仰身,关七双手一合,“破体无形剑气”比先前更加猛烈,已截断“惊神指”的“冬至”指劲,飞斩白愁飞人头。   白愁飞知道这是生死关头,只好全力以赴,发出了“三指弹天”。   原来“三指弹天”,是白愁飞“惊神指”里的三记绝招中的绝招。   这三道绝招,有三个不同的名字:   “破煞”。   “惊梦”。   “天敌”。   白愁飞轻易不用这三指。   因为这三记指法,每用一记,真气便要消减一分,而且,在别种武功上,真气的耗损,只要有适当的运气调息,便可补充,“三指弹天”则不然,纵能杀敌,也必自伤,所耗损的真力,永远无法填补。   所以非到不得已,白愁飞决不使这三指绝招。   现在他已没有选择。   他要施出“破煞”。   白愁飞脸色更白,半身微塌──“三指弹天”施展时,是极消耗体力真元的内家指功。   岂料白愁飞指未弹出,忽觉金风扑面!   兵刃破空而至。   却不是攻向他。   而是攻向关七。   划风而至的兵器是剑。   但这剑不是剑。   而是手。   王小石的手。   左手。   这便是他的凌空销魂剑。   他以这一把不是剑的剑,轻易败退四大圣主,而今却是硬碰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   关七的剑,也不是剑,王小石的剑,更不是剑,可是,只怕世上任何的宝剑名剑,都发不出这样的剑气、这般的剑风!   “破体无形剑气”与左手凌空销魂剑比拼的结果是怎样?   这一场的结果,不但武林中人都想知道,连同不是武林中人的,也一样想知道。   ──到底结果是怎样呢?   结果是一连几个变化。   快,而且不容思虑、喘息。   甚至只要你一眨眼,你就什么都瞧不见。   王小石的掌剑,劈在“破体无形剑气”上,他的右手也立即砍下,右手隔空相思刀同时发出!   可是他仍抵御不住。   几乎在同一刹那间,他已拔刀。   弯弯秀刀如深深的眼、清清的眉。   他一刀挥出,像一道岁月的梦痕。   这一刀,是真刀。   刀砍在“破体无形剑气”上,竟然发出清澈的长吟。   “破体无形剑气”依然割体逼近。   王小石丝毫没有犹豫。   也不能犹豫。   他拔出了剑。   那一柄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和一分不可一世的剑,使出那种惊艳、潇洒、惆怅以及不可一世的剑法。   剑光迎向剑气。   嚓的一声,剑气中分,又回到关七手上、身上。   就在这时,关七双手发出了一阵清脆的碎裂声音。   原来,他双臂自接了白愁飞的一指“冬至”后,已结了一层几近透明的薄冰,经王小石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一震,才告碎裂。   关七耳际的血痕,已越来越浓,并滑过面额,凝聚在颔尖,有的还淌到颈上,与他出奇白皙的肌肤映成强烈的对照。   关七突然咳嗽起来。   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面咳着,“破体无形剑气”第三度运聚推进,而且,要比前两次更强更盛更霸道。   王小石愣住了。   对方只一招,就逼得他刀剑齐出、手刀掌剑齐施。   可是对方仿佛全无损伤。   “破体无形剑气”当头砸下,人影一闪,只见一个令人顿生洒然之感的身影,仗着洒然出尘的身法,迎上了剑气。   这人当然就是白愁飞。   他拇指一捺,尾指一跳,中指急弹,使出了“三指弹天”中的“破煞”。   ──煞,是不是可以破得了?   ──剑气何时才可以消?   ──仇恨,究竟有没有了结?   ──人世间的斗争,几时才可停息?   这些问题,谁都会问,谁都在问,谁都能问,但问的人一样在恨,一样在斗争。   因为斗争和恨,是亘古以来人的特性。   这点特性,过去存在,现在存在,将来也一样存在。   幸好,人间也还有和谐与爱。   温情和义气。   所以王小石为白愁飞接下“破体无形剑气”。   白愁飞也为王小石硬拼“破体无形剑气”。   稿于一九八五年:同时撰写十八个专栏、连载时期。   校于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与小黑龙三度赴台行。   再校于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五日。 第四篇 相思的刀,销魂的剑,惊梦的指 第41章 相思的刀·销魂的剑·惊梦的指 白愁飞的“破煞”一出,关七突然不见了。   只见黑影一闪,已越过众人的头顶。   白愁飞脸色陡地全然煞白。   白得几近透明。   他所发出的指劲,在空中响起一阵如同巨木轰然而倒、马车急转险弯的厉啸。   “破煞”的指劲,陡地拐了一个大弯,仍追袭关七的背后。   关七却到了雷纯的身前。   唐宝牛和张炭都要阻拦,但被一股寒莫能御的劲气震开,不但唐宝牛和张炭被震退,连在一旁的颜鹤发、邓苍生、任鬼神也全被震出数步。   关七已到了雷纯身前,说:“你不要怕,我来接你回去。”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温和,本来满布全身的“破体无形剑气”,忽然消散无踪。   雷纯没有感觉到害怕。   她清灵的眸子里,并无恐惧之色。   她也不知道,她不害怕是因为她胆大,还是她从他眼里,看到的不是死志,而是爱意。   温柔在这时倏然抢了过来。   她一刀就砍向关七。   白愁飞大叫一声,硬生生把发出的指劲收回!   因为雷纯在,温柔也在。   就算这一指能毁了关七,可是温柔和雷纯也必受祸殃。   “三指弹天”的威力,决不可虚耗。   白愁飞只有硬生生地把指劲收回。   王小石眼见白愁飞如受重击。   白愁飞鼻下的两行血迹更为深浓。   王小石也不能顾应白愁飞,因以关七的武功,要杀温柔只怕易如反掌。他得要马上阻止。   关七这时正面向雷纯,“你跟我走。”并伸出了苍白、修长、颤抖着的手。   雷纯坚定地道:“不。”   关七一震,温柔已一刀砍了下来。   不知道关七是没有闪,还是闪不开,这一刀砍个正中,关七身上立即冒血。   温柔手上的星星刀,与雷损的不应刀,并称武林,正好可以克制关七的护身罡气,何况关七一见雷纯,就忘了以罡气护身。   关七闷哼一声,目光忽然变了。   他瞪了温柔一眼,温柔一刀命中,正在得意非凡,猛地与他目光一触,心中一悚,关七已劈手抓住她手上的刀。   雷纯急叫道:“你不要伤她!”   关七一听,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   温柔正在用力抽刀,关七陡然放手,她一连退了七八步才站稳身子。   这时王小石已到了关七身前,拦在温柔与雷纯之间,倏地出刀。   他仍然没有拔刀,只发手刀。   他并不觉得应该要杀死眼前这个半疯半癫的人。   他一共发了六刀。   六刀的方向都不同,角度也不一,这六刀叫做“踏破贺兰山缺”,六刀齐发,就算是六十个敌人在前面,也一样得为他所逼退。   关七半步不退。   他的伤兀自在冒血。   他的人依然神不守舍。   可是王小石手刀攻到哪里,他手腕间的钢链就拦到哪里,王小石每一刀砍下去,都砍在他的链镣上。   这链镣也不知是用什么精铁制成的,王小石砍了几刀以后,手就开始发麻了。   雷纯叫道:“小心,不要替他砍断链子!”   王小石这才猛然省起,出手一顿,关七怒吼一声,一掌向他劈来。   王小石想闪,可是竟然闪不开。   他唯有硬接。   这一接之下,一股无形而无匹的罡气,直把他推动,王小石飞退,退得太快,连双脚也离了地,可是两人的手掌仍然连接在一起。   只要王小石背后撞上了实物,关七掌中的“破体无形剑气”,就会全然尽吐。   王小石很清楚如果对方内力尽吐,以自己的内力修为,只怕很难接得下来。   就在这时候,朱小腰和颜鹤发一嫩一老两个声音同时叫了起来:“七圣主,小心!”   白愁飞已飘到了关七的后面。   他的“破煞”一式,已向关七的背门攻了出去。   关七霍然回身。   他的身子本在向前疾掠,但却要停就停;他的手掌跟王小石的手刀粘在一起,但要撒手就马上撒手。王小石不想撒手,换气运劲,巧打急攻,刀封剑拦,就是不许关七抽手。   关七霍然回身,单掌一格,封住了白愁飞的三只手指。   然后两人都停住了,震住了,僵住了。   白愁飞的脸色白得更凄厉。   关七的脸上渐渐发青。   谁都看得出来,关七以左手轻描淡写地化解王小石的隔空相思刀,这是动的、瞬息千变的;但是与白愁飞的“三指弹天”比拼内力,这是静的、最耗损内力的。   这种比拼,一方败了,只怕不死也得落个重伤,甚至功力尽废、生不如死。   王小石一连急攻十一招,但关七头也不回,便已拆解,他心里发狠,左手已运起剑掌,一时也不知发好还是不发。   雷纯清叱道:“王少侠,不可妇人之仁!”王小石闻言一醒,心里暗叹,一剑向关七背后肩膀发了出去。   奇怪的是,其他六圣,只聚精会神观战,并不过来相帮。   王小石当然明白。   以颜鹤发、朱小腰、任鬼神、邓苍生以及五、六圣主的功力,要冲过来围攻他和白愁飞,只怕唐宝牛、张炭和温柔及三剑婢是绝对阻拦不了的。   ──以二敌一,胜之不武。   所以王小石那一掌只用了五成功力。   这一记剑掌,就劈在关七的肩胛上。   这一掌砍下去,关七的那一条胳臂,肯定是废定了的。   不料,变化遽然而生。   关七受了这一掌,猝然尖啸起来。   他的声音高昂凄厉,只见他脸上青筋贲突,掌力一吐,白愁飞全身一震,闷哼一声,蓦地吐了一口鲜血。   王小石的右手刀也觉得有一股极大的潜力袭来,赫然是他所发出的剑掌之力!   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竟将敌人打击在他身上的内劲,化成了他本身的内力,反击敌人。   王小石砍关七那一掌,等于把自己的剑掌内劲注入关七的剑气内,齐攻向白愁飞!   这无疑雪上加霜。   幸好王小石不想毁掉关七,只用上五成内力,而其中一成,回环反袭他自己,王小石一时也应付不来。   这次他知道是生死关头,不再容情。   他立即拔刀。   那一柄小小的弯弯的相思的刀。   真刀。   好刀。   宝刀。   他一刀就向关七的肩膀砍去。   他砍的仍是肩膀。   他仍不想杀人。   关七抵住白愁飞三只手指的右掌,突然收了回来,白愁飞脸色惨白,形同虚脱,全身一阵轻颤,退了一步,再退两步,摇晃一阵,又退了一步。   关七的双掌一合,已扳住了相思刀。   对付相思刀,他可是不敢以肉体硬接。   看到想思刀,关七眼中燃烧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狂喜、说不出来的狂热,就像乍见多年不见而风采依旧的情人。   王小石空有绝世刀法,竟挣不开关七的双掌合夹。   王小石只有拔剑。   销魂剑。   剑挑起三分惊艳,掠起三分惆怅,亮起三分潇洒,激起一分不可一世,攻向关七。   除了对付雷动天,王小石在京城里还未同时拔刀出剑。   刀剑齐出,关七脸上苍寒可怖。   关七双手急挥,拉远距离,进一步,发数剑,他发的是“破体无形剑气”,发到第七、八剑,两人距离已有十步,王小石脸色愈来愈红,关七却几近惨青。   王小石只能招架,没有反击。   但最可怕的是,关七自己知道,不能让对方反击。   对方只要一有机会反击,就会击碎自己的剑气,所以一定要让对方完全没有法子施展他的手中刀、掌中剑,甚至连一招也不让对方有施展的机会。   就在这时,白愁飞长吟似地说了一句:“惊梦。”   他在发出“破煞”一招时,是暗算,并未事先示警,可是他发出了这“三指弹天”第二式之前,却先道破,然后出招。   出招徐徐。   徐徐出招。   他似是一点也不急,就像是在经营一个午后漫长而香甜的梦。   ──因为他对这一招有极大的信心,还是这一招原只是一梦,梦总是要醒?   关七知道自己接不下这一招。   因为他只看了一眼,就如坠入一场梦中。   梦醒总是成空。   他就算能应付这虚空、失落的梦,也敌不住真实而残酷的刀和剑。   相思的刀,比任何刀更无情。   销魂的剑,比所有剑更断魂。   关七只发动了“破体无形剑气”,但正式的招式,却一点也没有花巧。   王小石的刀和剑,变成攻向白愁飞。   白愁飞的“惊梦指”,变成攻向王小石。   关七用沛莫能御的罡气,致使这两大敌手的绝招拼在一起。   相思的刀、销魂的剑,跟惊梦的指,拼在一起,结果会是如何?   ──生?   ──死?   ──玉石俱焚?   不能拼。   如果相思刀、销魂剑与“三指弹天”硬挤,一定两败俱伤。   可是如果猛然收招,一定自伤。   唯一的方法,就是对方收招,自己继续攻击,杀了对方,可以一死一安然。   这样的局面古往今来,都常常会遇到,便有不同的人不同的方法,来解决这样的困境。   ──对方死了,自己无恙,这岂非最佳选择?   ──可是当双方都是这样想时,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亡!   现今正是王小石和白愁飞要解决这个场面:   王小石右刀架左剑,交加一起,当场星火四溅。   白愁飞立即撒掌。   两人都被自己的攻势所回挫,震得血气翻腾,胸中都似被对方击了一掌。   如果双方都不是心意合一、同时收招,只要有一方收得稍迟一点,对方就得惨死当场。   关七却并不追击。   他有点愣愣地看着两人,忽然竖起大拇指喝道:“好!”这两名大敌武功高强,并不令他动容,但两人心意相通、互相维护对方的安全,这才是举世难求,比绝世武功更难得。   然后他才发动攻势。   这才是真正的“破体无形剑气”,剑气纵横捭阖,大开大合,吞吐如意,断金碎石,王小石和白愁飞在气息紊乱中匆匆迎战,一时左支右绌。   就在这个时刻里,白愁飞忽然感到一种熟悉的感受,王小石忽然产生一种亲切的感觉。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种声音:   咳嗽声。   接着他们就看见一件事物:   刀影。   他们看见刀影,却看不见刀。   因为刀太快了,除他们以外,观战的人只怕连刀影都看不见。   美丽的刀影,如情人的倩影;刀掠起时,带着微微的香气与呻吟。刀弯处像处子的柔肩,刀落时还带着些许美丽的风华。   刀清艳。   那么惊艳的刀,看来,谁都愿为这一刀死,为这一刀生,为这一刀而不顾生死。   连王小石手中的相思刀,也不住地轻吟。   ──也许好刀遇上宝刀,就像英雄才子遇上绝代佳人一般震动。   除了红袖刀,除了“梦枕红袖第一刀”的红袖刀,天下有哪把刀,有着这般风情?   一个凄落的人影。   一把惊艳的刀。   这就是苏梦枕。   以及他的红袖刀。 第42章 棺材   战斗骤止。   众人静止。   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那把刀,就斜架在关七的颈肩上。   关七没有动。   他连眼皮都没有眨。   他看着那把刀。   一个瘦削的人影,背向王小石和白愁飞。   就是这个人,他的刀就搁在关七的肩颔之间,才一现身,关七的命就在他手上。   这人没有回头。   可是王小石和白愁飞都知道他是谁。   从咳声入耳、刀光入眼开始,他们已知道来的是什么人,根本不必待看到背影,已脱口叫道:“大哥。”   刀就在关七的脖子上。   关七很平静。   他眼里没有惧意,甚至也没有死、没有生,仿佛这条命不是他的,他比在场任何人都还客观、冷静。   他冷冷地望着苏梦枕,眼里似乎有一点不屑,一点轻蔑,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苏梦枕忽道:“我不能这样杀你。”   说罢,他的刀就神奇地不见了。   回到袖子里。   他竟收了刀。   他本可一刀把关七杀了,可是他竟收了刀!   就在这时候,远远的地方,像是街口,又像是更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阴沉的呼啸:“不可以──”   可是苏梦枕已经收了刀。   关七的眼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情,“你就是苏梦枕?”   苏梦枕道:“不是苏梦枕,能一刀制得住你?”   关七道:“你为什么要收刀?”   苏梦枕道:“因为那一刀是暗算才能得手。”   关七缓缓地摇首,用一种寒冰一般的语调道:“暗算也是交手,人与人交手,本来就包括了暗算,在这世上,动刀子杀人的人已算是君子,大多数人都是杀人不动刀、不见血,甚至不必自己动手的。”   苏梦枕冷笑道:“难道你也暗算你的敌手?”   “我不做这样的事,是因为我不屑,但我的手下会照做不误。”关七目若冰火,既寒且烈。“我要是真的够强,就不必去暗算人。我要是真的够强,别人也暗算不到我。”   他顿了顿,道:“我现在被你暗算得手,我没有二话可说。”   王小石震讶。   白愁飞诧异。   他们都没想到看来半疯半癫的关七,竟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   苏梦枕沉默了一下道:“毕竟,我们人多。”   “你知道万人敌是什么意思?”关七忽然间问了这样一句话。   “万人敌就是可以一敌万人。”   “如果有十个千人敌来战他,他不能抵挡第十一个,他还算不算得上是万人敌?”苏梦枕没料到有此一问,一时答不上来,关七已经把答案说了出来,“当然不算。真正的万人敌,不论是什么高手,多少人来,他还是无敌的。”   苏梦枕心中折服于他的气魄,但却不全意会:“你说的不是人,而是神。”   关七道:“其实人就是神。没有人,哪有神?”   苏梦枕不由一愣。   关七一字一句地道:“刚才你不杀我,我不领情。”   苏梦枕傲然道:“我不杀你,不是要你领情。我平生做事,不需要人领情。”   “好!”关七向雷纯一指道,“那我还是要带她走。”   “那我还是一样不准许,”苏梦枕道,“而且,我还是一样要杀你。”   关七道:“所以刚才你只是不想在那种情形下杀我而已?”   苏梦枕道:“这样杀了你,对你而言,不公平,是无耻无趣的事。”   关七好像笑了笑,“我一向心狠,但决不无趣无耻。”   “那你就再杀我一次吧!”关七道,“不然,我就杀你了。”   他一说完,就出了手。   他疾掠向雷纯。   苏梦枕拦住了他。   用他的人,还有他的刀。   他咳一声,发一刀。   咳嗽声突然片片碎裂,声声不成声。   因为剑风。   因为剑气。   因为比剑风剑气都可怕的“破体无形剑气”,就发自关七的双手。   他的剑芒极盛,刚才力斗王小石与白愁飞两大高手,他的气力不但似没有耗损,反而更加充沛。   连他本身整个躯体,都洋溢、充斥、澎湃着无形剑气。   苏梦枕的红袖刀却不再是惊艳不再只见风情,而且也不是一味悍霸。   他每次都能闪到有利的位置,才出刀。   一出刀,就攻其所必救、必败、必死。   对方纵能接下他一刀,架住他一刀,也非得要心胆俱丧、狼狈万分不可。   关七的攻势果然弱了。   如果说从照面伊始,苏梦枕每攻出三刀,关七就攻七剑的话,局面已变成了:苏梦枕每攻出六刀,关七才能使出四剑。   苏梦枕心头刚有点喜意,就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王小石和白愁飞都已加入战团,牵制住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   王小石和白愁飞本来都想加入战团,助苏梦枕以一臂之力。   可是他们都没有出手。   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苏梦枕高不高兴、愿不愿意,况且,他们都有自己的隐衷。   王小石本来就不大想杀伤关七,白愁飞则太骄傲,本不屑于联手。   只是现在他们已不得不联手。   不但是两人联手,而且还是三人协力。   因为关七一面奋战苏梦枕,无形剑气却已潜攻向白愁飞。   白愁飞发觉时,剑气已逼近眉睫,他只有使出“大满”指法反击。   白愁飞才发了六七指,在一旁的王小石又觉得剑气劈面而来。   剑气已侵近了他,他只有应战。   这样一来,等于是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三人合战关七。   关七面对像苏梦枕这样可怕的对手,竟然还似意犹未足,主动发出攻击,把在一旁的白愁飞和王小石也逼得非出手不可。   到这个地步,他们已没有选择。   关七也没有了选择。   他的“破体无形剑气”,剑气纵横,决战红袖刀、“三指弹天”,还有隔空相思刀以及凌空销魂剑。   刀风逼人。   剑气横空。   其中还有指劲,喧啸而来、喧啸而去,像商船上的海盗。   就在这时候关七突然一跤跌倒。   当的一声,红袖刀一刀砍落,关七双腿一分,那一刀就砍在他的脚链上。   这脚链竟然砍不断!   苏梦枕马上收刀!   他不是吃惊那钢链不断,因为他早已看出那钢链绝非凡品,而是心疼他那把刀。   关七一弹而起。   白愁飞的“寒食”也裂空而至。   关七双臂一分叮的一声,指劲射在钢链上,白愁飞只觉指尖一颤,心头一寒,不由自主迟了两步。   这瞬间,王小石已至。   左刀右剑。   他本来是右刀左剑的。   他双手刀剑,运转自如。   但当刀剑攻向关七时,一股怪异的剑气反卷而来,使他的刀,攻向自己的剑,自己剑,反而刺自己的刀。   星花四溅。   关七在这瞬息间,又扑向雷纯!   ──是不是他在众敌强围之下,仍想把雷纯带走不成?!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且不管他为的是什么,苏梦枕都不能允许。这种事,决不能在他眼前发生。   他飞掠而起,关七的左手正搭住雷纯的肩膀,苏梦枕就一刀砍了下去。   苏梦枕这一刀,旨在救雷纯,而忘了自己的安危,而且他已算准,关七一定先救自己的手,只要关七缩手,再要攻袭自己,他的刀法也就展开了,决不让对方得逞。   不料,关七的左手一震,已离开了雷纯的柔肩,一把抓住苏梦枕的刀口。   苏梦枕不及细想,刀势一拖一捺,血光涌现,关七一只手已齐腕断了下来。   苏梦枕一刀得手,回刀已慢了一步,关七早有预谋,右手如电,剑气已凝在苏梦枕的咽喉。   苏梦枕不动。   他不能再动。   他的命已在关七手上。   虽然关七只有一只手。   王小石也不能动,他不敢动。   白愁飞也震住了,他亦不敢妄动。   整个局面又僵了下来。只有关七那只断手啪地掉落在雷纯身前的声音,还有关七左腕的血滴落的声音。   雷纯很想哭出来。   ──这么多的血!   ──这么可怕的场面!   可是她也不敢动。   她怕一叫,就触怒了关七,关七就会杀了苏梦枕。   可惜她强忍不叫,却有一人替她尖叫了出来。   “哎呀!”温柔掩脸尖呼,“不好了!”   ——女人为什么总是在生死边缘、重大关头的时候,做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来呢?   白愁飞实在不明白。   王小石一颗心几乎随温柔的尖呼跳了出来。   他仿佛看见关七手背上的青筋也突了突。   苏梦枕额上的青筋也现了现。   不过,关七的手仍然没有插下去。   “我说过,”关七笑了,他牙龈里冒着血,白森森的牙齿也沾着红彤彤的血,“我不领你的情。”   然后他忽然收手,也即是收剑。   “我现在就还了你的情。”他说,“我这次不杀你,咱们从现在起,两不相欠。”   他竟就这样放过了苏梦枕。   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想杀死苏梦枕!   因为杀死苏梦枕,就等于摧毁“金风细雨楼”,也足可称霸京师。   可是关七竟垂手放过了他。   而且他还为了制住他,不惜牺牲了自己的一只手!   苏梦枕没有说什么。   他只用他那只没有握刀的手,摸摸自己的咽喉,两只眼睛仍像森寒的鬼火一般,无喜、无悲,只有无名的火。   关七一面用右手点了左臂几个穴道,一面向雷纯道:“今天,我只剩下一只手,接不走你了。你就势必为人所接……”他没有再说下去,突然尖啸一声,道:“不过,我改天一定来接你,你等我。”话一说完,竟又向苏梦枕发动了攻击。   他只有一只手,但攻势依然疯狂。   苏梦枕对他的攻势,似早已料到,腾身躲过。   白愁飞和王小石立即夹击相护。   关七陡地掠起。   白愁飞和王小石都恐他又狙击他人,一左一右,在半空中刀剑指同时夹击。   关七仍然飞掠,单手剑气,只强不弱,三人空中交击,关七忽然头下脚上,攻势怪异,王小石和白愁飞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是好,只好身形一挪,同时落地,发现已到了街口。   关七在半空中三个筋斗、七次翻身,纵起急掠,蹿出而伏,本可趁此射入街角,身形却陡然一顿,落了下来。   因为一个人就坐在街角。   一个坐在很舒适的藤椅里的很舒服的白衣人。   白衣人垂着头,谁也看不清楚他的脸。   白衣人身前七尺,放置着一口棺材。   一口涂了黑漆的,看得出来已经陈旧了的,比普通寿木略大一点的棺材!   可是,关七此时的脸色是青得发寒。   他的神情也有惧意。   他怕的似乎不是藤椅上的垂首者。   而是这口棺材!   这到底是口怎样的棺材,为何能令断臂尚能不动容的关七为之色变?!   王小石看着白愁飞。   白愁飞望向苏梦枕。   他们都知道那白衣垂头的人,就是“六分半堂”的狄飞惊,但却不知道这棺材有什么可怕之处。   他们看见苏梦枕的神情,心中更加暗惊。   ──就在刚才,苏梦枕受制于关七,脸上依然泰然自若,可是现在他看那口棺材的眼色,似乎也忧心忡忡。   不但是他,王小石和白愁飞还发觉,连同在椅上坐着的狄飞惊,对身前那副棺木,也特别恭敬。   这只是副棺椁。   他们全无理由对没有生命的棺材,感到害怕与尊敬,除非是……   ──难道是棺材里有令他们敬畏的东西?!   ──可是能令这一干天不怕、地不怕的武林人物,居然也为之动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43章 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   关七猛一跺足,往左横出两步半。   在激战中,他步步进逼、寸步不退,就算是逃也是往前杀出重围,而今,为了这口棺材,他竟移走了两步半。   ──不过只是打横移了三尺,仍然没有退却。   然后他尖啸一声,“破体无形剑气”贯全身,避过棺椁,要直掠出街口。   但街口依然有一个人。   文质彬彬的狄飞惊。   垂着头的狄飞惊。   坐着的狄飞惊。   苍白的狄飞惊。   然而就在关七正要长身越过狄飞惊头顶的霎间,文质彬彬的、垂着头的、坐着的、苍白的狄飞惊,突然疾抬起头来!   电闪在天外。   关七的眼,正跟他打了一个照面。   关七掠出的方向,猝然变了。   他不再直取狄飞惊。   他全身化作一道剑气,冲入街角的石墙。   石墙粉碎,轰然而倒,剑气幻成剑光,眼看要冲出街角。   突然之间,灰影一闪,本已昏暗的天色更是昏暗,雨,跟着雷声隐隐而至!   这灰影一出现,半空截住关七,以关七的无形而且无敌的剑气,竟然冲不破那灰衣老者的忽快忽慢的招诀。   王小石诧异,凝目一看,只见厚厚重重的雨网中,截住关七去路的正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   他正想凝神看雷损的出手,忽见白愁飞扶额摇晃,王小石一指扶住他,只听白愁飞长吸一口气,道:“好厉害的九字印诀!我只看了一阵,便觉昏眩……”   王小石说道:“九字诀?你说的是,‘密宗快慢九字决’?”再凝神看去,只见雷损出手忽快忽慢,但仿佛将雨丝凝合成一张天罗地网,把关七锋莫能攫的剑芒,困裹其中。   雷损每发一招,就大喝一声。   谁都难以想像,像他那么一个枯瘦的老人,竟能发出那么巨大的吆喝声来。   他每喝一声,整个天地的雨声似都为之一顿──因在喝声的同时,他几乎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王小石只看了一会,但见雷损手指交叉变换,口唇蠕动,时快时疾,忽而大喝一声,但看了半晌,竟也觉昏昏欲睡。   这是雷损的“密宗快慢九字诀”,施行这九字诀法和手印之时,能将强大的念力、真气与技法,三者合而为一,在瞬息间一动指头就能发挥倒转乾坤之力,斩神灭鬼。   这“密宗快慢九字诀”的“九字”,系指:“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九个字,语出自抱朴子原文“临兵斗者,皆阵裂前行”,每个字都可化成独特的密宗手印。   其中第一字是“临”:双手指向掌心弯曲,两手指头关节交错,竖起食指,指尖相接,这是密宗大手印的“独钴印”。   第二字是“兵”字诀:手指结合法同前,两手大拇指并拢,中指反扣,缠绕食指,这是密宗的“大金刚轮印”。   第三字是“斗”字诀:双手合掌,左右手指指头互抵,以中指回缠食指,平伏扣压,同时将拇指、无名指、尾指竖立,左右相合,即是“外狮子印”。   第四字“者”字诀是:先用中指左右交叉,指无名指缠住,并竖起拇指、食指、尾指左右应合,这叫“内狮子印”。   第五字诀是“皆”字:将左右手十指互交错一起,指尖突出于外侧,交互组合,右手指在交叉处置于外侧,这是“外缚印”。   第六字诀是“阵”:十指向掌心弯曲,左右手指交错一起,右手拇指放在左手拇指上面,这叫“内缚印”。   第七字诀“裂”:除了左手食指向上竖立伸直外,余指往掌心弯曲,拇指搁在外侧,右手食指弯曲成7字形,其余手指皆向掌心屈,扣住左手食指,此乃“智拳印”。   第八字诀是“在”:左右手十指张开成扇形,双手指尖相触,掌心俱向外,中间围成圆形,便叫“日轮印”。   第九字诀是“前”:左手轻握成拳,右手拇指轻扣在左手食指关节上,这是“隐形印”。   这是慢九字诀,快九字诀可在紧急时连用,雷损亦可单手而施,先将右手拇指弯曲,然后把无名指、小指及拇指的指尖相触,并把中指和食指直伸,全神贯注,若写“临”字,则由左向右横比,如写“兵”字,则由上而下纵比,“斗”字则再横比,依次序纵横交错,仿似在写“三”和“川”字,并把“三”与“川”交叠,在空中比划,有一定的规律,摒除妄想邪念,聚精会神,尽吐浑浊之气,变成蓬勃的真元,这是“密宗快慢九字诀”的奥要。   雷损的左手,本来只剩下了中指与拇指,可是,他现在却套上了三只“手指”。   木制的手指。   不过,这木制的手指,仿佛要比有血有肉的手指要来得更加灵活。   连王小石这样的修为与功力,只远看了一阵,也感浑浑噩噩,更何况是身受重伤、与他贴身交战的关七!   雷损这九记手印施展开来,居然佛光满脸,谁都没有想到这满手血腥、一身杀戮的雷损,他的武功竟透着禅机、夹着佛法,以念力把大宇宙、大自然、大天地间生克制化的力量,与本身与生俱来的力量结合为一。   他的手势时而莲花时而剑,慢时极快快时慢,以神佛之力与自身之力融合无间,在印契曲直伸合间发出“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的杀力。   如果关七还有两只手,那么,也许可以抵挡。   但关七已是强弩之末。   王小石不禁为关七担心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种声音。   一种近乎呢喃般的语音。   “我治得了人,人就为我所治;我若治不了人,我就会为人所治。”这语音当然是来自关七,“我若能降得了魔,魔就为我所降;我若降不了魔,就得为魔所侵……”   王小石乍听,心中一动,心头一震。   他惊震的是关七在此时此境,竟还对那一番迷离恍惚的话,自言自语个不休;他动容的是因此想到:关七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喃喃自语,也就是表明了一点。   ──关七并没有败!   ──他甚至全无败象!   ──人要是遇险,谁还能分心出神地絮聒不休?!   王小石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忽听一声大吼,两条人影,在雨中疾分开来!   雷损抚着胸,脸孔扭曲着,耸肩曲背地退了七八步,直退至棺材之前,忽又似陡然获得了力量般,挺立了起来。   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更盛。   苏梦枕却已疾扑了过去,叱道:“看刀!”   雨中刀影丽。   关七猛然回身,“破体无形剑气”漾起一道银龙般的剑芒,反逼向刀光。   苏梦枕大叫一声,身子晃了晃,剧烈地咳嗽起来。   关七断臂的血,已被雨水冲淡。   他右臂上的剑芒,却在雨中更厉。   他尖笑道:“我要冲出去,就一定能冲出去……”   白愁飞三指一弹,又攻了过去,关七厉笑挥剑,白愁飞指风被剑气切断,只好且战且退,退至棺椁旁,关七陡然止步,王小石这时又挥刀剑攻上,苏梦枕和雷损重又包抄上来。   关七却尖声厉笑道:“上天入地,我无敌……”   突然间,天边轰的一声,一道厉光在黑漆涌卷的天空,枪尖般刺向关七眼前。   关七大吼。   “先天被体无形剑气”大盛。   隆的一声。天地全亮,苍白透明。   关七全身一颤,反击一剑,天色又回复黯黑。   凄厉的黑暗。   “天敌……”关七怖然嘶叫道,“上天无敌……”在电劈入长街之时,他竟向天还了一剑,但仍被雷电击中。“天亡我啊……”关七凄声道。   雷损悄悄地腾身而上,快九字诀急取关七身上死穴。   他的手诀一动,忽见刀剑。   王小石的刀。   还有他的剑。   他只有把印契转为慢九字,化解刀势,卸去剑招。   然而关七已经走了。   他在雨里已经不见了。   雨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雾,就在前面街头转角处。   “他伤得很重……”在雨里,苏梦枕以手捂住淌血的唇,低沉地道,“他不敌于天,为电所击,只怕要全废了……但我们还是拦他不住!好个关七!”   白愁飞也禁不住吐出心头上的惊悸:“好一个关七!”   雷损对王小石怒道:“你为什么要拦阻我杀他?!”   王小石道:“因为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我们人多,他一个。”王小石坦然道,“他遭了雷殛,这时候杀他,不算英雄好汉!”   雷损怒极反笑:“好!好!你充英雄,认好汉!他日他反转过来,一一格杀我们,可没几个死英雄、无命好汉!”   他转头跟苏梦枕道:“你的这位好兄弟,可毁了我们辛苦布置要杀关七、一举消灭‘迷天七圣’的计划!”   苏梦枕冷冷地道:“我的兄弟所做的事,就是我做的事,一样,完全一样。”   雷损气得直喷气,只道:“好,好,你们既然要放关七,我也没话可说,反正,他的手不是我砍的。”   苏梦枕冷冷沉沉地道:“你也不必担心,关七神智不清,连受数记重击,而后又因剑芒太盛,遭致雷劈,纵然不死,他的功力,已绝无可能复原。”   白愁飞忽道:“要斩草除根,我们何不现在立刻就追?”   苏梦枕道:“不行。”   白愁飞道:“为什么?”   苏梦枕道:“你没看见这雾雨……”这时,雨势渐小,但前方还有一团雾雨,似凝结不动。   白愁飞耸然道:“这……莫非是……‘烟雨蒙蒙’……”他说“烟雨蒙蒙”这四个字的时候,就像在说什么恐怖事物一般。   “就是‘烟雨蒙蒙’。”苏梦枕沉重地道,“有人请来了‘蜀中唐门’的高手,为他断路。”   雷损忽道:“这有些不像关七的作为。”   苏梦枕道:“关七从来都不准备后路。”   雷损道:“关七从来不逃。”   “所以一定还有人接应他,”在远处的狄飞惊忽然插口,“‘迷天七圣’背后还有人,一如我们所料,如果这股势力不早日根除,这才是京师里最大的毒瘤。”   雷损道:“幸好我们已铲除了他。”   狄飞惊想了想,审慎地道:“虽然还没有连根拔去,但他们要图恢复,也绝非易事。”   雷损笑道:“没想到,‘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首次携手合作,就做成了这一件大事。”   他这句话,颇有自贬而讨好苏梦枕之意。   可是苏梦枕不答腔,只说:“还有一大堆后事料理。”   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只见六名圣主,只剩下了四名:颜鹤发、朱小腰、任鬼神、邓苍生。   至于五圣主和六圣主,已趁关七和苏梦枕剧战时,一早溜得无影无踪。   狄飞惊忽扬声道:“‘迷天七圣’埋伏在这儿的朋友,你们没有选择,因为这儿早已被三百四十五位‘金风细雨楼’的高手和三百三十七名‘六分半堂’的子弟堵死了一切出路,你们只有投降,或就把命丧在这儿。”   “投降者,可凭你们的意愿,加入‘金风细雨楼’或‘六分半堂’。”一间石屋的,木门忽然咿呀打开,走出了一个人,正是杨无邪,他侃侃地道,“当然,你们要为‘迷天七圣’效死也无不可,不过,就算你们圣主,也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颜鹤发忽自袖里掣出一管铁笛,他撮唇吹了一下,立即惊出一缕尖锐的啸音。   朱小腰看了看,想了想,也自小袖口里摸出一支竹笛,吹了一声,顿了顿,又吹了一声。   任鬼神和邓苍生面面相觑,然后各在腰间取出一根粗笛、长笛,两人各吹了三声。   埋伏在街上各处的“迷天七圣”的人,全都亮身走了出来,虽然在这全面挨打的情况下,这些人依然衣不带风,神情勇悍,身手敏捷,一点人数,约有两百人。   颜鹤发干咳了一声道:“我是你们的大圣主。关七圣刚才已重伤败亡──”   苏梦枕忽道:“他是伤了,并没有败,也没有死。”   “可是,”颜鹤发顿了顿,接着道,“七圣主已经不在了,‘迷天七圣’也自然瓦解,我本来就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后来受命于苏公子,加入‘迷天七圣’当卧底,苏公子与雷总堂主今次议定先灭‘迷天七圣”,然后才放手一拼或言和共处,故此,我们今天便以争夺雷姑娘为借口,引关七来此,一举歼灭。”   朱小腰笑了笑。她这个笑意很倦慵,又仿佛有点不屑,可是她的不屑,又仿似对自己多于对别人,她指了指颜鹤发,道:“我受过他的恩,欠下他的情,他做的事情,我支持,所以,我也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任鬼神与邓苍生又狠狠地对望了一眼。   任鬼神涩声道:“我们原是‘六分半堂’的人。”   邓苍生大声道:“我们现在背叛‘迷天七圣’!”   任鬼神向雷纯道:“小姐,刚才得罪了,我们受命于狄大堂主,不如此,就不能显出我们确是武功不如人,五、六圣主就不会请动关七出来,关七不上阵,一切计划便无法进行了!”   邓苍生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现在回复身份,是‘六分半堂’的左右使,你们谁想对‘六分半堂’效忠,赶快加入!”   王小石和白愁飞两人肩靠肩站在一起。   刚才那一战虽然剧烈,适才那一役虽使他们受伤,但那一役依然飞扬、激越、动魄、惊心。   而今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甚至带有点荒谬的感觉。   他们到现在才有些明白:这一系列的行动,只是整个大计划的一部分,连同一切变化也计算在其中,不但他们两人被蒙在鼓里,看来在场大部分人也身不由己、做不得主。   他们两人,只不过是这个周密计划中的两着棋子! 第44章 傲慢与忍辱   邓苍生、任鬼神、朱小腰、颜鹤发这一轮话下来,那一干“迷天七圣”的手下,自然都彷徨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呸”的一声。   邓、任、朱、颜一齐扭头望去,只见陈斩槐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凶狠狠地道:“呸!这算什么?!七圣主还活生生的,咱们就谋叛了!看风使舵谁不会!兄弟们有义胆忠心的,今儿就是掏出来的时候!”   他这样一说,一群“迷天七圣”的人脸上都出现惭色,连邓苍生和朱小腰也垂下了头。颜鹤发怒叱道:“陈舵主,你活腻啦!”   陈斩槐昂然道:“说句实话,颜大圣主,这年头,丰衣足食的,谁有活腻了抹脖子这回子事!只不过,陈某走暗盘子,却心往光明道,有些事,却宁死不活!”然后大声向“迷天七圣”的人道,“有血气的,还是关七圣的血性弟子,请往我陈某这儿站,咱们一起挨刀,一块儿给‘迷天七圣’的招牌揩揩光!”   他这一番号召,真有十几名忠心耿耿的弟子,往他那儿站去。   任鬼神怒道:“陈斩槐,你真不自量力!”   陈斩槐冷笑道:“我是不自量力,却不卖主求荣!”   任鬼神怒不可遏:“你……”   颜鹤发扬声道:“要弃暗投明,加入‘金风细雨楼’的人,我们欢迎,请靠我这边站过来。”   任鬼神本想先对付陈斩槐,见颜鹤发正在招兵买马,自己不想落后,遭雷损、狄飞惊见责,忙道:“‘六分半堂’,广开庭门,唯才是用,不记前嫌。欲展身手,不负所学,就跟我这边来。”   这一来,两百名“迷天七圣”的徒众,近一百过了任鬼神那边,近百名站到颜鹤发这儿。   其实,早在此役之前,“迷天七圣”里已分成三个派系,大圣主颜鹤发和二圣主朱小腰自是一派,三圣主任鬼神和四圣主邓苍生又自成一系,而真正对关七尽死忠心的,为数恐怕不到一成。   关七当年组织“七圣盟”,声势浩大,“六分半堂”瞠乎其后,声势不可与之相提并论。直至雷损执掌大权,大事整顿,并与关七之胞妹昭弟联婚,“六分半堂”势力才后来居上,渐渐成了“迷天七圣”的心腹之患。却偏偏在这时候,关七神智不清,终日自囚,说话语无伦次,行事倒行逆施,而且喜怒无常,疏于政事,动辄大事杀戮,连原来忠心耿耿的旧部,二圣主“金面兽”闵进、五圣主“开心神仙”吕破军、六圣主“毒手摩什”张纷燕,全遭了他的毒手,这样,才又引进了现在的朱小腰,以及无人知其身份的五、六圣主。   “六分半堂”势力日益强大,“迷天七圣”日渐萎缩、溃不成军,此消彼长下,“七圣盟”在七八年前已转入地下,变成神秘帮会,“六分半堂”乘胜追击,本待一举消灭“迷天七圣”,但苏梦枕主持的“金风细雨楼”势力又日益强大,更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   这一来,“六分半堂”转移目标,全力对抗“金风细雨楼”。   “迷天七圣”因而得以苟延,却不图振作,关七仍旧不闻不问,昵近五圣六圣,大小事务,乃由五、六二圣代为料理。因此,“迷天七圣”的部下多沦落为江湖宵小,恃势凌人,无恶不作,像在汉水上,“七煞”者老大等人奉命捉拿雷纯,居然色心大起,不惜犯戒,便属一例。   不过,近日来,“迷天七圣”在京城中的实力,突然大增,有不少神秘高手加入,而且各路弟子,纷纷往京城调集,“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表面上当然已闹得你死我活,实际上也不能并存,但雷损和苏梦枕,都是不世人杰。   他们并不忽略“迷天七圣”的存在。   而且,他们更深知七圣主关七的武功。   “在武功上,我不怕雷损,但怕他那口棺材。”苏梦枕曾对郭东神说道,“要不是这几年来关七似已疯了,他才是最可怕的敌手。”   “实际上,狄飞惊的身份和武功更讳莫如深。郭东神道,“但关七背后的势力,更令人寝食难安。”   所以苏梦枕决意要先除“迷天七圣”。   ──只有在扫除“迷天七圣”的势力后,才可以放心放手与“六分半堂”决一死战!   这跟雷损的心思不谋而合。   “我们跟‘金风细雨楼’决战之前,一定要铲除关七的势力。”狄飞惊也跟雷损这样说过,“无论是什么样的势力,只要老大和老二相争,一定会争取老三,所以得利的会是老三;老三一旦得利,就会变成老二,我们要是胜了,老三也会威胁到我们,我们那时候已元气大伤,不一定能收拾得了他,他便成为祸患;要是我们输了,已筋疲力尽,而我们当年曾夺去关七在城里的地位,你看他还会放过咱们吗?”   “可是关七已经疯了。”雷损故意这样说,他似乎比较温厚,比较念旧,比较不想开杀戒,而有些事,有些话,总该由别人来做、别人来说,才较妥当。雷损深知这一套。狄飞惊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一个懂得说,一个则懂得不说。   “疯了不等于死了。”狄飞惊道,“有时候,疯了就像一个人败了一样,既然败了可以东山再起,为什么疯了就不可以神智复原?”   故此,雷损与苏梦枕都有一个默契。   他们的默契就是先灭“迷天七圣”,杀关七!   这一点他们做得非常彻底。   邓苍生和任鬼神是关七当年的亲信,对于关七的颠三倒四、信重外人,自然瞧不顺眼,心里不服气,邓苍生是死心眼儿不易打动,任鬼神则心中早已不忿,较易收买,而邓苍生又向唯任鬼神马首是瞻。于是,雷损早已派狄飞惊暗地里跟任鬼神、邓苍生取得联系。   任鬼神眼见关七已完全信赖五圣六圣,自己师兄弟二人正是动辄得咎,朝不保夕,处此局面,不如一叛了之,自然接受雷损的笼络,至于邓苍生对任鬼神则一向言听计从。   苏梦枕则派杨无邪去分化“迷天七圣”的人,杨无邪却看准了颜鹤发。   ──颜鹤发虽贵为“迷天七圣”的大圣主,但眼见日渐失势,地位日益动摇,心怀不满,自是最为不甘!   ──颜鹤发想必是个聪明人,他要不是个聪明人,断无理由二圣主闵进、五圣主吕破军、六圣主张纷燕全部遭了残害,他却依然能屹立不倒。   ──一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聪明人比较怕死。   ──因为聪明人知道怎么活着才比较舒服。   ──一个比较注重享受的人,就有贪念,必有所图!   杨无邪认定这一点,技巧地收买颜鹤发。   而且,他更看出颜鹤发与新进的二圣主朱小腰是一伙的,只要收服得了颜鹤发,也就等于拉拢到朱小腰,无形中省了不少力气、时间。   杨无邪果然看得极准。   颜鹤发与朱小腰,都成了“金风细雨楼”的潜伏在“七圣盟”中的内应。   所以才会有“三合楼事件”。   ──他们以一个雷纯,引起了较小型的格斗,引出了关七,才引发全面的恶战,要一举歼灭关七!   不过关七依然逃出重围。   虽然他受了重伤。   然而,在这“两虎相争,意在关七”的计划里,“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这两大势力,也彼此虎视眈眈,互为抗衡。   苏梦枕却增了王小石白愁飞这两名强助。   他趁这个行动,把“金风细雨楼”的实力,跟“六分半堂”互相抵制,而令白愁飞与王小石借此要胁雷滚、杀掉雷恨。   他自己则和“金风细雨楼”的主力,先是固守天泉山,与雷损的势力各按兵不动,直至关七现身争夺雷纯,他们再拔队掩扑三合楼,完成了突袭与围剿行动。   现在就只剩下了善后与招揽。   ──杀戮只是不得已的手段,那是一种破坏。   ──结合新的力量是必要的,这才是建设。   眼下的情势,“迷天七圣”主要的部队有四成过了“金风细雨楼”那边,四成过了“六分半堂”这儿。实则,颜鹤发与任鬼神等人,早已在招收徒众、暗中巩固自己的实力,如果关七不是太过昏昧无能,只需稍加留心,必然会发现“七圣盟”早已人心思散、溃不成军。   现在只剩下两成不到的徒众,一成到了陈斩槐那边,愿为关七效死,一成仍举棋不定,拼又不是、逃又不成既不想叛又不想死,不知如何是好。   苏梦枕忽对杨无邪道:“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哪一种人?”   杨无邪额上的黑痣似乎在发着光,“公子一向不喜欢一脚踩两船、做墙头草、两方讨好、朝秦暮楚的人。”   “对了,”苏梦枕道,“忠就忠,奸就奸,好就好,坏就坏,没啥大不了的。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人活着,总要做决断,选错了,也不过是错了,选对了,也不过是对了,一刀子下去,砍的不是魔,那就是神,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最不痛快的便是前山怕虎,后山怕狼,张皇四顾、畏头缩尾,想面面俱圆,但又不敢轻试,伸了脚趾缩脚跟,这算啥?!不如杀了了事!”   杨无邪似乎连脸上的暗疮也发亮,“公子说得对!”   苏梦枕这几句话一说,又有不少人往“金风细雨楼”那儿靠拢。   雷损干咳了一声,道:“苏公子,久违了。”   苏梦枕忽道:“你感冒了?”   雷损一愣,道:“托公子洪福,老夫一向少病无虑。”   苏梦枕又问:“你有肺痨?”   这句话由苏梦枕口中问出来,无疑对雷损十分讽刺,几近侮辱。   雷损居然也没有生气,还居然回答:“没有。”   苏梦枕傲慢地道:“那你说话前,为啥先要咳嗽一声?”   雷损没料有此一问,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狄飞惊忽然答腔,他说话有气无力、垂头丧气,但在斜风细雨里依然清晰入耳:“总堂主先咳一声,是要你注意,他正在跟你说话。”   “他说话,我自然听得到,我又不是聋子,何必要咳这一声?”苏梦枕道,“莫不是在我面前,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那么说,”狄飞惊淡淡地道,“苏公子昨午与我在三合楼上会面,一共咳了十七声,那又表示了什么?”   狄飞惊这一句话一出口,“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子弟,莫不暗摸兵器、捏一把汗!   ——这种话一旦出口,只要苏梦枕一动手,这两帮人马,就得血洒长街,决一存亡!   苏梦枕居然没有生气。   他还轻描淡写地回答了这句话:“因为我有病,所以不得不咳。”   他指着雷损又说:“他既然没有病,咳来做什么?”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说下去:“除非,他是向我挑衅?见我咳嗽,便故意咳上几声,来讥刺我!”   这时,谁都可以看出来,苏梦枕是故意向雷损找碴子。   一个堂堂领袖,同另一名一方领袖找晦气,自然有千万个理由,可是苏梦枕居然挑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找麻烦,分明是吃定了雷损,并且全没把他瞧在眼里。   雷损仍是没有动气。   “我咳那一声,是向你示好,想与公子多接近接近。”雷损仍然沉得住气,本来他的脸色就像这雨天一般灰沉,此时居然有了笑容,“我全无恶意,还请公子见谅。”   他这句一出口,“迷天七圣”剩下的几十个人,立即有十几人到了“金风细雨楼”那儿去。   苏梦枕乜斜全场,悠然道:“你讨好我也没有用,那件事,你还是得给我答复。”   雷损竟然陪笑道:“我知道,不过,你给了我三天限期,现在才过了一天。”   苏梦枕似没有听清楚:“什么?”   雷损只好又说了一遍:“公子给了我三天的限期,两天后,一定答复。”   这时,不但犹豫不决的徒众大都过去“金风细雨楼”那儿,连本来站在“六分半堂”阵线上的“迷天七圣”弟子,也有人悄悄地到“金风细雨楼”的阵地去了。   苏梦枕侧首想了想,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给了你三天时间吗?”   雷损道:“是。”   苏梦枕这才恍悟似地道:“啊?”然后即不耐烦地道:“三天?时间太长了,现在关七已完了,我要你明天就给我答复!”   “明天?”雷损有点犹豫,“这──不太快了些吗?”   苏梦枕冷峻地道:“你嫌太快?”当即沉下了脸。“你要更快都可以。”   雷损即忙不迭地道:“不快,不快,明天正好,正好。”   这一番话对答下来,在场的“六分半堂”弟子几乎都抬不起头来;“金风细雨楼”的人却斗志昂扬。   苏梦枕却还不放过:“你知道要答复我什么?狄先生有没有告诉你?”他语气中,对狄飞惊似乎比对雷损更看重。   雷损只道:“有的。”   苏梦枕却还是说了出来:“我是要你投降,只要你投降,‘六分半堂’还可以归附‘金风细雨楼’,但不必灭亡;如果你们要斗下去,那么我告诉你:那是自寻死路。”   这几句话一出,“六分半堂”的人都几乎按捺不住,恨不得雷总堂主、狄大堂主一声令下,立即去拼个你死我亡。   但狄飞惊似乎没有听见什么。   雷损也不动声色,脸不改色道:“我知道。”   “很好。”苏梦枕这才似乎有点满意,“明天,正午,地点改在‘金风细雨楼’。”   “什么?!”这次雷损终于忍不住。   “哦?”苏梦枕斜眼看他道,“你不答应?”   雷损欲言又止。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次是狄飞惊在说话,他大声地说,“就算总堂主答应,我也不答应!” 第45章 第一无耻鬼见愁   苏梦枕斜睨了狄飞惊一眼,他的脸色阴寒深沉,两眼如鬼火一般阴、寒与深沉,谁也看不出他有没有动怒。   “哦?你不同意?”他淡淡地反问。   “如果去‘金风细雨楼’谈判,那我们无疑是身入虎穴,身陷重围,那是自投罗网的事,”狄飞惊道,“这种事我们从来不做!”   “是吗?”苏梦枕一笑道,“这次可能要破例了。”   “为什么?”   “因为是我叫你去做。”苏梦枕道。   这次狄飞惊沉思了良久,才开口。   “还是不行,”狄飞惊郑重地道,“与其明天必败,不如今天一拼!”   苏梦枕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左手四指在右手掌中屈伸着,这是王小石和白愁飞平常用来消除紧张的方法,他现在不自觉地用上了。   “你不敢?”他盯着狄飞惊。   “要是在我们‘六分半堂’的总堂会面,你敢不敢?”狄飞惊反问道。   “好,”苏梦枕一言出口,像一刀削竹,绝无转圜余地,“我们就去‘六分半堂’!”   此语一出,不管“六分半堂”的子弟,还是“金风细雨楼”的人莫不大惊失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是身入虎穴的人,往往要付出代价。   ──身入腹地、敌暗我明,为智者所不取,更何况是面对“六分半堂”这样的敌手,莫非苏梦枕疯了不成?!   苏梦枕说出这一句话来,师无愧行近一步,显然想说话,莫北神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走向苏梦枕。   苏梦枕根本不俟他们开口,已说:“你们敢是不敢?”   雷损的眼神亮了,立即笑道:“苏公子肯光临敝堂,当必恭候大驾,倒屣相迎。”   狄飞惊却道:“不行。”   苏梦枕望望那副棺木,眼神出现一股很怪异的神色,冷冷道:“没想到狄大堂主,也忒胆小。”   狄飞惊不怒不愠,“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而是信用的问题。”   “信用?”   “苏公子说过要三天后才作答复,以当今‘金风细雨楼’楼主说的话,必定算数,出尔反尔,就算能击败对方,也必为天下好汉所不耻。”狄飞惊道,“苏公子要做大事、成大业。断断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失信于人,在这关节上先予人诟病。”   苏梦枕眼里已露出激赏之色,“你到底想怎样?”   “按照苏公子第一次的约定,仍在后天午时,”狄飞惊低着头说话,谁也看不清楚他的脸色神情,“至于地点,苏公子勇者无惧,‘金风细雨楼’的朋友胆色过人,就改在‘六分半堂’,要是‘六分半堂’罩不住、接不下,此后,‘六分半堂’也没颜面再在不动瀑布待下去了。”   莫北神接口道:“狄大堂主,你这如意算盘,可真打得响,这样一来,‘六分半堂’岂不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了?”   狄飞惊忽然看看自己膝上的掌心,悠闲地道:“那就要看‘金风细雨楼’敢不敢闯龙潭、捣黄龙了。”   师无愧怒道:“狄飞惊,你……”   苏梦枕忽道:“好,我答应了。”   众人又吓了一跳。   狄飞惊道:“君子一言。”   苏梦枕正待说话,白愁飞已截道:“定不算数。”   狄飞惊语气里充满了讥诮:“苏公子,现在‘金风细雨楼’里,到底有几人可以发号施令?”   白愁飞道:“我是新任副楼主。我不同意。送羊入虎口的事,我不干,楼主也不该做。要谈判,就该在三合楼,不然,如果大家都真够胆色,在禁宫里也无不可!”   “就算你是副楼主,”杨无邪插口道,“这事也只有公子能够定夺!”   “我是‘金风细雨楼’的人,”白愁飞昂然道,”为了‘金风细雨楼’的利益,我应该据理力争!”   “苏公子,“狄飞惊似很有耐心地道,“你们‘金风细雨楼’的领袖,要不要私下商议过,再给予我们一个肯定的答复?”   “不必了。”苏梦枕断然道,“我答应你。”   狄飞惊眉毛一扬,再次道:“君子一言?”   苏梦枕道:“快马一鞭。”他补充一句:“除非是你们不讲信用在先。”   狄飞惊道:“好,两天后,咱们就恭候大驾,不见不散。”   白愁飞跌足道:“放关七逃生,已万万不该;放弃明天会战,不求速战速决,已是大错特错;拔队孤军深入‘六分半堂’,属全无必要。”   “你不会明白的,”苏梦枕的神色已看得出来很有些不悦,“我要‘六分半堂’的人输得心服口服!”   白愁飞顽强地道:“兵家之争,只在胜,不在服;成王败寇,一个失败的人也等于失去了人心,你没听过宋襄公等散兵渡河才出击的故事吗?!”   师无愧陡然叱道:“放肆!”   狄飞惊笑道:“看来,现在‘金风细雨楼’想拿主意的人,确不只一个。”   杨无邪忽道:“对极了。看来‘六分半堂’,都是狄大堂主在说话,雷总堂主倒像是颐养天年、不问世事了。”   雷损微微一笑,“狄大堂主一向能替我拿主意,大小事务,都由他操心。”   狄飞惊马上道:“全仗总堂主的信任与海涵。”   白愁飞不屑地道:“阿谀逢迎的话,谁不会说?要是明知道是错还不道破,那不过是一群为虎作伥、狐群狗党之辈,成不了大事!”   狄飞惊笑道:“‘六分半堂’一向广纳众言,以白兄大才,何愁没个用处?”   “狄大堂主太小觑我这位二哥了,”王小石忽然接道,“我们是苏大哥的好兄弟,一旦金风,一朝细雨,便永不沾六分半的阳光,倒是对阁下的才干,一向钦佩,不妨考虑到‘金风细雨楼’来,大哥必定礼待。”   狄飞惊唯有一叹道:“好,那是你们间的风风雨雨,我管不得,但苏公子已答允了我们,咱们后天在‘六分半堂’见。”   白愁飞望定苏梦枕道:“大哥,你还不收回成命?”   苏梦枕道:“我说出去的话,就像我砍出去的刀。”   白愁飞大声道:“但是,如果错了,就应予尽快改正。”   苏梦枕冷然道:“我没有错,不必改正。”   白愁飞怒道:“你……”   王小石暗里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二哥,这些事,不如我们私下跟大哥再说──”   白愁飞一甩手,愤然道:“那时候再说?早就大势已定,无法挽回了!”   “可是在这大庭广众,驳斥大哥,总是不当。”王小石坚持道,“大哥主掌大局多年,所下的决定,定已深思熟虑,自有分寸。”   白愁飞脸也气白了,这才肯压低声音哼着道:“这算啥?!大家都不说,都不敢说,对大家可是好事?!”   这下“七圣盟”的弟子听说“金风细雨楼”要出兵直驱“六分半堂”,有好些人又偷偷溜回“六分半堂”那一边去了。   鲁三箭是率众包围三合楼前前后后、大街暗巷的人之一,现在向雷损请示道:“总堂主,这干人该怎么处理?”   雷损尚未答话,默不作声了一段时间的张炭忽道:“这干人,一时倾这,一时倒那,墙头草,风里浮萍,收容了也不见得能效死,他们只为保住性命,才不会为你效命,不如全赶散算了。”   那一干“迷天七圣”的弟子,忙七嘴八舌地表示效忠“六分半堂”或“金风细雨楼”。   白愁飞忽道:“杀了!”   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静了下来。   “这些人今天叛‘迷天七圣’,难保明天不叛‘金风细雨楼’、不逆‘六分半堂’,这种人还留着干什么?不如杀了,一了百了!”这里有两百多人,白愁飞一个“杀”字说来,当真是轻描淡写,全不当一回事。   “杀?倒不必。既然留着祸患,”王小石听白愁飞这般说,给唬了一下,忙不迭地说,“不如把他们放了,至多逐出京城,再也不许在道上混,不就得了?”   白愁飞冷哼低语道:“你倒善良,可惜江湖上尔虞我诈、斗狠斗绝,没有人跟你比仁慈!”   王小石笑着说:“二哥不要生气,我没打算与谁比。”   雷损像有点拿不定主意,向狄飞惊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狄飞惊皱了皱眉,道:“我们就算不信任他们,也得信任‘高山堂’任堂主和‘流水堂’邓堂主,假如他们不尽忠效命,再杀未迟。”   狄飞惊这样一说,“迷天七圣”里投靠“六分半堂”的人都如蒙皇恩大赦,称颂称祷,各慷慨陈词,以表忠心。狄飞惊冷笑道:“不怕你们表里不一,我自有治你们的法子。”   这么一来,“金风细雨楼”那儿也把来投的“迷天七圣”徒众尽数收录,由杨无邪及师无愧主事,苏梦枕则和莫北神跟雷损和狄飞惊谈一些后天会面的细节。这时雾雨多已散去,天色转晴,场中反而有一种被雨水洗涤过的清爽。陈斩槐一干誓死效忠于“迷天七圣”的死士,反而一时无所适从。   白愁飞脸冷冷地站在那儿,一副不想过问、十分傲岸的样子。   王小石知他不悦,拉拉他的手说:“大哥自有他的道理,你若有话,留待回楼再说便是。”   “匹夫之勇,妇人之仁,意气用事,刚愎自用。”白愁飞傲岸地道,“这样怎能君临天下,纵控大局!”   王小石听得倒急了,怕给别人听去,顿足道:“哎呀你──”   白愁飞冷峭地道:“没想到你也是胆小怕事的人!”   王小石也气了:“随便你怎么说,我也是为了──”   忽听一个呖呖的声音,说出了一句令他啼笑皆非的话,这句话是拍着手“唱”出来的。   “第一无耻鬼见愁,”这句话居然还有下句,“天下最蠢小石头。”   王小石一听,头都大了。   他知道唱的人是温柔。   他只好问:“小石头是谁?”   温柔笑着眯着眼凑着脸道:“是你啊。”   他只好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蠢?”   “其实你还不算太蠢,”温柔良心发现似地叹道,“只不过比起本姑娘来,实在多了几样东西。”   王小石奇道:“什么东西?”   温柔笑嘻嘻地道:“一个春天,两条虫。”   王小石为之气结,只好又问:“你唱的鬼见愁,难道是他?”他说到“他”时,故意指向白愁飞。天下间有许多事情,多拉一人做伴,心里总会平衡一些,尤其是被人说了“蠢”字之后,何况是温柔温女侠柔小姐骂他“蠢”!   温柔一见白愁飞,立即寒起脸孔。   “不是他,是谁!”她狠狠地道,“世间还有谁比他更无耻?!”   “有。”   说“有”的人是唐宝牛。   “谁?”   “就是他,”唐宝牛大声道,“‘饭桶’张炭先生。”   唐宝牛一向开口得罪人多、称呼人少,这次难得尊称张炭为“先生”,但在他外号上却改了一个字。   一个重要的字眼。   一个严重的字。   张炭也走了过来,他脸上仍笑嘻嘻的,这一点倒是跟温柔天生一对,两人都是嬉笑着脸,不过温柔一张俏脸,柔滑滑得像蛋黄一样,张炭一张脸却长满了痘痘,黑肤红疮,对映分明。再说温柔那张笑脸,是晴时多云偶阵雨,又似川中的闪脸术,眨眼前还是笑,眨了眼后已成了嗔,再眨一次眼,只怕便变成怒了,这点是张炭所万万赶不上的。温柔的情绪,变得就像张炭的偷窃术一样不可测。   王小石见张炭和唐宝牛这两人都十分好玩,便故意地问:“为什么?”   “他偷了我的手绢!”唐宝牛仍深仇巨恨似地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说他是不是最卑鄙无耻下流贱格……”   张炭的碗早已放在地上,蛮有意思地道:“哦,还有什么?”   “当然还有,”唐宝牛一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心头更加冒火,“恶毒阴险冷血无情……”   张炭笑道:“咦?冷血无情?岂不是把我喻为‘四大名捕’了?”   “我呸!你配?!”唐宝牛越骂越火,“奸诈狡猾丧德败行……”   张炭问:“还有呢?”   唐宝牛气冲冲道:“小气大意丑陋怪诞……”   张炭依然笑容满脸,歪着头问:“这回没有了吧?”   王小石听唐宝牛骂了那么多,只怕张炭这辈子加起来都没有人骂过他那么多的“罪名”,难免愤怒,赶忙替唐宝牛答道:“没有了,没有了。”   唐宝牛搜尽枯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些什么骂人的话了,俗语有谓:拳头不打笑脸人。对方没有回嘴,骂粗话则未免有点那个,只好借机下台,“今天一时想不出来,下次方恨少来,叫他再骂。”   张炭道:“你终于骂完了吧?”   唐宝牛以为对方要回骂,摆定架式,挑衅似地道:“怎么样?”   张炭却问:“你为什么要骂我?”   唐宝牛一呆,想了老半天才记起原由来:“你偷了我的手绢啊!”   “手绢?”张炭怪笑道,“手绢不是在你右襟里吗?”   “明明是你拿去了,还想要……”唐宝牛话未说完,却真的摸到了一件柔柔软软的事物,掏出来一看,果真是那条丝绢,当下脸上一红,讷讷地道,“这……那……我……那……这……嘻嘻……这……”   张炭不耐烦地道:“别这呀那呀的了,你错骂我了,还不向我赔罪?”   “我为什么要向你赔不是?”唐宝牛抗议,但已不像刚才骂人那样嚷得很响,“你刚才的确是摸去了我的手绢嘛,不知几时,又偷偷地放回来了。”   说到这里,忍不住加了一句:“贼就是贼!”   张炭刚才是有意作弄他,所以唐宝牛骂他什么,也没在意,这一句倒可真的光火了,骂道:“你这个出口伤人的东西,你──”   雷纯忽悠悠叹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张五哥,我看大家就少说一句吧!”   “好,”张炭强忍一口怒气,悻悻然道,“看在小姐的面上,我不怪他,俗语有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遇上这种动物,好坏不知,是非不分,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这次轮到唐宝牛冲动了起来,吼道:“你说什么?!”却见张炭身形一闪,以为张炭要向自己动手,忍不住一拳就挥了过去。   按照常理,以张炭的身手,断没有理由躲不开这一拳的,不料这一拳却结结实实打在张炭左肩上,张炭闷哼了一声,只晃了一晃,却一脸关怀之情,疾闪向雷纯那儿。   只见雷纯一双清灵的眸子,正挂下两行晶泪,唐宝牛一呆,脱口说道:“对不住,我打错他了,我不打他就是了。”   张炭却掠到雷纯身边,已无暇跟唐宝牛斗嘴,只焦切地说:“雷姑娘,我不打架,你别哭了。” 第46章 天下最蠢小石头   雷纯别过脸去,只听她幽幽的声音道:“五哥,你对我很好,这……不关你的事,我没事。”   张炭平时口快舌滑、伶牙俐齿,但一见雷纯流泪,全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劝慰是好。   王小石和白愁飞也不知道该怎么相劝。   “她哭了。”王小石低声道。   “我知道。”白愁飞沉声道。   “我也有点想哭。”王小石苦笑道,“所以我了解雷姑娘的心情。”   “今天雷纯在这里,是一种安排,一种设计,而且这种安排与设计,雷损是知道的,苏大哥也知道,这是他们一手编排的彀,让关七掉进去。”白愁飞说,“偏偏只有雷纯不知道,所以我们只是棋子,而她比棋子还不如,只是饵。”   “至少更身不由己。”王小石说,“偏生一个是她的爸爸,一个是她即将嫁过去的丈夫……说来,不久后要唤她作大嫂啦。”   王小石感觉到白愁飞的脸色变了,变得更煞白。“雷纯一天未嫁,还说不准是谁的夫人。”白愁飞的话又把王小石吓了一跳,一大跳。“雷姑娘未必是为雷损和苏梦枕利用她为饵,诱杀关七的事而哭。”   王小石不禁问:“那却是为了什么?”   白愁飞道:“雷姑娘不一定就同意这桩婚事。”   “可是雷损的确希望借雷姑娘和苏大哥结为连理,来使‘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化干戈为玉帛,结合为一,免伤和气,这不好吗?”   “这只是雷损的如意算盘,不见得雷纯会答应得心甘情愿。”   “不过苏大哥也是真的喜欢雷姑娘。”   “苏楼主是一厢情愿,雷姑娘可不一定喜欢他。”   “我明白了。”王小石恍然道。   “你明白了什么?”这次倒是白愁飞诧问。   “我明白了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   “什么问题?”   “问题不在雷损,也不在苏大哥,可能也不在雷姑娘,而是你。”王小石亮着眼睛小声地道,“无论雷姑娘嫁给谁,你都不会高兴。”   “对,”白愁飞直言不讳,“除非她嫁给我。在汉水上我看她第一眼,我心里便立了这个誓:她是我的!”   “这样,你会惹上许多麻烦的,”王小石摇首微叹道,“这问题变成在你的心里。世上本来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但当问题是出在你心里的时候,除非是你自己去解开它,否则,任何人都解之不开。”   “你年纪比我轻,”白愁飞痛苦地道,“你不懂的。”   “谁说我不懂!你又怎知道我心里真正的感受如何!”王小石抗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和大哥为了雷姑娘,闹出不快的事来!”   “什么事?”温柔只听到一截,听不到一截,后两句倒是听得清楚,忙问:“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你们告诉本姑娘,让本姑娘来解决!”   王小石和白愁飞异口同声地道:“你?!”两人只有苦笑。   温柔叉腰瞪着眼睛:“怎么?要论解决大小问题,这儿舍我其谁?”   “对极了,”白愁飞喃喃地道,“你有一句话,说得对极了。”   温柔见白愁飞也夸赞她,得意地道:“本小姐说的话,一向真理与哲理并重,道理与学理兼具。本小姐说的话大都很有理,很多可以流传千古,不知你指的是哪一句?”   “是是是,”白愁飞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恭聆温女侠教益,三生有幸,茅塞顿开,足慰平生,老怀畅甚,大彻大悟,死去活来。不过我最欣赏的一句,还是你封赐给王小石的七字真言。”   温柔呆了呆:“七字真言?”   “七字真言,可圈可点,温姑娘贵人事忙,可能自己都记不得了,”白愁飞道,“那就是‘天下最蠢小石头’七字!”   王小石怒道:“你──”   温柔倒听不出他的讥刺,犹兴高采烈地道:“还有下一句,下一句是──”   白愁飞忙截道:“下一句我倒改了几个字。”   温柔偏了偏头问:“哪几个字?”   白愁飞冷冷道:“‘天生一对成温柔’。”   温柔起初没听懂,喃喃地念:“天下最蠢小石头,天生一对成温柔……”忽然脸上飞红了起来。   王小石挣出了脸道:“白老二,你这算什么意思?!”   白愁飞笑道:“没意思。”他指指王小石,指指温柔,“你们俩,智慧相等,天造地设而已!”   温柔这次倒听出来了,嗔道:“你是说我跟他——”娇靥上这次倒真逼出了煞气,“一般蠢?!”   王小石想骂白愁飞,可是听温柔这般大声说破,气得直顿脚,一时倒说不出话来了。   白愁飞忽笑道:“如果你不蠢,这时候为啥有要务不做,跑来偷听两个男人说话?”   “鬼才偷听你们的无耻话语!”温柔又气又愤,但仍忘不了好奇本色,“要务,你说我该做啥要务?”   “这你都不懂?”   “你说说看。”   “雷姑娘是不是你的朋友?”   “是啊!”   “她哭了,你还不过去劝劝她,你这算哪一门子的朋友?”   温柔“啊”了一声,凶狠狠地瞪了白愁飞一眼,便走过去雷纯那儿,还向白愁飞抛下一句凶狠狠的话:“让我劝了纯姊,再来跟你算账!”掠过之际,嫌王小石碍路,一肘撞了过去,王小石狼狈闪开,“哇”的一声,唐宝牛无缘无故地被她踩了一脚。   只听温柔还悻悻然地道:“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唐宝牛平白无故地给她踩了一脚,真要叫起撞天屈来,指着自己的大鼻子气呼呼地道:“这又关我的事?!”   忽听雷纯很柔和好听的声音道:“劝我作甚?我没事啊!”   只见她已回过身来,脸容又恢复那清灵若梦,一点威容都没有,泪痕早已全消。   温柔诧异地道:“哎,你没事了?”   雷纯柔美地笑道:“我没事呢!你们一现身,就把我救了,哪会有事!”   “对极了。”温柔高兴地道,“我都说你没事的了,‘鬼见愁’,你叫我劝慰纯姊,这次可认栽了罢?”   白愁飞忽然高声说:“我认为,一个也不必留!”   他这句话不是向温柔说的。   当然也不是向雷纯或王小石说的。   他是向场中说的。   原来场中事情已逐一了结。“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在这里一带埋伏的明桩、暗桩都已回报,关七和五、六圣主都已被一批身份不明但武功极高的人物救走,邓苍生、任鬼神和颜鹤发、朱小腰各为“六分半堂”及“金风细雨楼”收编自“迷天七圣”加入的部属,苏梦枕、杨无邪则与雷损、狄飞惊商讨两天后会谈的情形与细节,大致已有了一定的协议,然后再议定剩下的二三十名由陈斩槐带领的那群对“迷天七圣”誓死效忠的人,该作如何处理。   众说纷异。   雷损主张杀了,免留后患。   苏梦枕认为放了,谅他们也不成大痈。   狄飞惊则认为把这些人抓起来,看他们能硬得多久!   白愁飞突然发言,还是他一贯作风,力主斩草除根:“留下他们,是替自己增添敌人,制造障碍,与其日后也必杀他们,仇是结深了,梁子是挑定了,何不现在杀了干净?”   白愁飞这番话刚好就等于在驳斥苏梦枕的意见,苏梦枕只好道:“这儿毕竟是天子脚下,不能说杀就杀,如果是两方厮杀,为求保命,死伤难免,可是仅是为了铲除异己,便施辣手,了结数十条人命,未免说不过去。”   白愁飞昂然道:“其实那又有什么分别?左也是杀人,右也是杀人,说到头来是为争权夺利,瞎子都看得出来,又掩饰个什么?现在简捷了当,多杀几个敌人,省得日后多添麻烦,多丧几个自己的弟兄──真要做事,管他说不说得过去!”杨无邪只好挺身出来维护苏梦枕的意见:“为了达到和睦的目的,有时候,难免要付出代价,说不得总以暴易暴、杀人拼命,但我们是皇城一大楼、京师第一堂,总不能赶尽杀绝,连降俘也不放过!”   陈斩槐大声道:“我们不是战俘,要放,咱们青山不改,后会有期,心领情不领;要杀,咱们也拼一个是一个,拼一双是一双!”   白愁飞冷笑道:“听到了吧?这种人硬骨头得很,放了,示好不成,反成了妇人之仁,噬脐莫及!”   雷损却在这时支持苏梦枕的话:“我倒认为苏公子的话有理。咱们敌对,各有所谋,战斗下各凭本领功夫,死伤各安天命,但这回子事以众击寡,杀几个不肯屈服的汉子,却反倒折辱了我们的名头!”   “真爱名头、讲究清誉,雷总堂主大可不必来设计围袭关七。”白愁飞不屑地道,“可笑的是人要称英雄、充好汉,居然便抢着干善举、建庙堂,我倒说句诸位不爱听的话:大家手上所沾的血,今生今世,就念一次佛便算超度一次,只怕念一辈子也洗不了这手血腥,又何必再假惺惺!”   狄飞惊本来一直都很沉默,除了在他初现截击关七的瞬间外,他垂着头,坐在棺椁之后,似在守候,又像对着那副棺材在默祷什么,此刻忽道:“看来,‘金风细雨楼’做主的人,的确不是一位……”   杨无邪怒道:“姓狄的,你少来挑拨离间!”   王小石大声道:“我赞成苏大哥的话!”   白愁飞冷哼道:“小石头,咱们就事论事,不是妄言泛语,当戏子给人寻乐子,这次放了他们,不啻是替关七日后复出铺路,你要真爱护‘金风细雨楼’,就不会服从这种馊主意!”   “如果凡是你的敌人就杀,你还有几个朋友?”王小石反问,“你一生中能杀几个敌人?不是朋友的敌人就杀,到头来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把所有的朋友都杀成了敌人!”   白愁飞冷笑道:“你以为放了他们,就会成为我们的朋友?那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这不是放,而是谁都有活下去的权利,谁都没有权利去杀谁;我们不杀人,天经地义,也没索取什么报答,有什么可异想天开的?”王小石凛然道,“我们摁死一只蚂蚁,可能是因为它咬了我们一口、侵占我们的粮食。如果它不犯我,我又何需摁去它的性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如果犯得并不该死,也不一定要杀人。我们头上也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如果无缘无故就要杀人,只要一摁,化作天灾奇祸。我们早已不存于这世上了。”   “如果你指的是上天,上天根本就无道无亲,视万物为刍狗。天地不仁,常与善人。我们不杀人,自有人杀人,为了自己不给人杀,不如自己多杀点人。”白愁飞自施“三指弹天”后,脸色一直都是出奇的白,未能恢复,“哪个干大事的人不杀人?杀人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哪个人活在世上不会杀人?只是他可能不用刀,不用血,而用思想、用计谋、用他自己的方式,杀得别人变成有利于他,而他又被别人杀得益于他们。”   王小石反问:“你今天说这种话,是因为你有本领杀人,如果,你失去了这种本事,大家都来杀你,你又会怎么说?”   白愁飞坚定地道:“没有本领的人,都该死;没有本事的人,如果不趁早学些本事,被人杀了,也不应有怨言。人活着,本就杀着人,或被人所杀。”   王小石道:“你这几句话,本该是半痴近狂的关七才说的。”   白愁飞道:“关七口里重复几遍的话,本就是我一语点醒的。我那一句话,比一剑刺中他要害还要命。”   王小石道:“看来,你比关七还要狂。”   “他何止像关七一般狂?”雷纯忽然插口说,“他也像关七一样疯!”   白愁飞双眉一轩,还未说话,雷纯已加了一句:“而且,他比关七还笨!”   ──笨!   这个字要是出自温柔口中,他还可以容忍,因为世上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常常喜欢说人愚笨;而真正聪明的人,决不让太多的人知道他的聪明,宁可让人以为他笨。所以,一个聪明的人,决不会让人知道他聪明;只有一个不甚聪明的人,才处处让人知道他聪明绝顶。   可是,雷纯却在当众斥他笨!   白愁飞苍白的脸色,第一次涌上了血色。   “关七身怀绝技,至少,他要惊动京城里二大帮派、五大高手,才伤得了他,但仍制他不住,他才说出这种人不杀我,我就杀人的豪语。”雷纯款款地道,“白公子却似乎还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实力,就说这样的话,也不怕杀不着人,便先给人杀了!”   白愁飞脸上更红了,正待说话,雷纯又道:“如果没有维持和平的力量,便妄论维护和平,主持正义,那只是个笑话;如果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便想保护他人,那是不切实际的。”她语音柔和,可是语锋直比苏梦枕的刀还锐利。“一个人要量才适性,不近自己性情的事,是做不来的,就算做得来,也会做得不舒服、不适合;可是一个人不自量,就会做出许多傻事、说出许多傻话,你说,这不是笨,还算什么?” 第47章 量才适性   “像你现在,可能忿忿难平,可能对我的话一点也不服气,可是那有什么用?”雷纯道,“如果不与女斗,你不能跟我斗口,而又不能一指把我杀了,你也只有徒自气愤而已!所以说,如果不自量力,妄自尊大,逼人于绝,不留余地,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王小石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雷纯那一番话,当然不是针对他的,可是他可以想像得出,一向傲慢的白愁飞被雷纯当众斥责,会有怎么样的反应。   可是白愁飞的反应,完全出乎王小石意料之外。   他深深地呼吸。   然后吐出了一口气。   接着他缓步前行,走向雷纯。   他这一个举措,使得场中四大高手都留意了起来。   也担心了起来。   ──如果白愁飞对纯儿出手,自己决不可能袖手旁观,可是,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要与苏梦枕决战当堂。   雷损这样想。   ──假如白愁飞向雷姑娘出手,自己没有理由不加以阻止,但这一阻拦,很可能就与白愁飞发生争执,白愁飞这人自负,执拗得很,一旦冲突起来,恐怕不易化解。   苏梦枕暗忖。   ──假若白愁飞竟向雷小姐施辣手,雷总堂主可能要被逼出手,所以自己一定要先总堂主而制止白愁飞,但此举可能致使“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就要在此地决一胜负!   狄飞惊也是这样思忖着。   ──白愁飞不能出手!对这样一个弱女子下手,实在太不像话了,无论如何,自己说什么都得要拦住他,白愁飞一旦决定了的事,是决不让人阻挠的,只怕……   王小石心里比谁都急。   张炭已拦在雷纯身前。   他已见识过白愁飞的武功。   他明知自己不是对方的敌手。   可是,任何人都不得伤害雷纯,只要有他在的一日,他决不让任何人加一指于雷姑娘!   白愁飞走过去,冷冷地看了张炭一眼,那一眼,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   目中无人。   然后他转睛去看地上的死人。   兰衣剑婢。   “她死得太可惜了,”白愁飞道,“你的主人真要有本领,就该为你报仇,而少在这儿嚼舌根。”   白愁飞这句话,当然还是带着讥刺,可是他这样一说,在场的几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全都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全都卸下暗中提起的一口真气。   可是,只有王小石的心里,换过了一个问题。   一个奇异的问题。   电光石火般地换过。   ──要是白愁飞对雷纯出了手,“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高手,甚至是自己,也都会全力相护,这样说来,雷纯的身份,岂不是非常的微妙,甚至在某种层次上,要比在场的一众高手,还要有分量得多了?   不过这意念只是一闪而灭。   人生有很多意念都如是。   ──如果你不去刻意捕捉它,或马上记下来,它就不会在世间存在,也不会在你脑海留下痕迹。   只是,世间许多扭转乾坤,影响深远的大事,都是由刹那间意念所形成的。   “我们就在后天午时,‘六分半堂’总堂候驾。”   “‘一言为定’。”   “‘后会有期’。”   通常,“一言为定”和“后会有期”,都是定约盟、临分手时所说的话语。   可是雷损和苏梦枕都不是这个意思。   说的人神色凝重,听的人也脸色沉重。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是两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六分半堂”的供奉,一个是“金风细雨楼”的长老。   苏梦枕自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能被他奉为长老的人,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在楼子里人人都知道,就算对苏梦枕略为失敬,也未必遭重罚,但若对“一言为定”有丝毫失态,随时会遭杀身之祸。   “一言为定”说出来的话,就像囚犯在监牢接到了判决。   “后会有期”则刚好相反。   当他对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一个好端端的人迟早都会变成囚犯,与他在狱中“后会有期”。   一个人能够在久经变乱的“六分半堂”任职供奉,达廿年之久,自有过人之能。   “后会有期”绝对是能干、干练的人。   一个真正能干的人,不会什么事都由他去干;正如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不会什么话都交由他说一般。   而今,在苏梦枕和雷损的对话里,已明明白白地显示了:   后天正午“六分半堂”之会,不但“一言为定”要出现,“后会有期”也要登场。   ──如果不是生死之决、存亡之会,又怎会惊动这两派元老的人物?   “一言为定”。   “后会有期”。   这两个人的名字,绝对能够镇压场面。   同时还有另一个好处。   那就是可以当做分手前的话语。   苏梦枕和雷损说完了,就各自走各自的路。   他们一走,他们的部下也就跟着撤走。   苏梦枕步伐一动,整个“金风细雨楼”旗下的高手,也簇拥而去,阵势依然有条不紊,王小石和白愁飞心里忽然生起了一种感受。   ──苏梦枕是“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当一大群人拥护着他的时候,他是君临天下而又名动天下更是独步天下的苏公子,跟昨天和他俩联袂上三合楼的,仿佛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是“红袖梦枕第一刀”的气派?   ──还是他们三人间本来就存在着的距离?   王小石不知道答案。   只不过,王小石微微感觉到,苏梦枕转身而去的时候,好像跟白愁飞交换了眼色。这眼色就像交换了一个秘密似的。   白愁飞似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王小石虽然并不明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人越多,高手越强,闹争越剧烈,一向看来病恹恹的苏梦枕,却逼现了更强烈更无匹的气魄与气派。   也许,只有一个时候,只有一个人,曾在顷刻间攫夺了他的锋芒,虽然时间极短,也确只有一次。   那就在刚才。   那就是关七。   关七不但攫去苏梦枕的锋芒,震退雷损,也镇住王小石和白愁飞。   他只被一件事物所慑住。   ──那就是这口棺材!   一副棺材,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关七为什么要怕一副棺材?   这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跟随苏梦枕一伙撤走,颜鹤发和朱小腰率部众随后而去,邓苍生和任鬼神则跟雷损的队伍撤离,陈斩槐等一干“迷天七圣”的忠心部下,垂头丧气地另走他道,雷纯本也要走,却见场中剩下温柔、唐宝牛和张炭,各有点惶惶然,也有点黯然。   雷纯奇道:“你们不走?”   “走?”张炭苦笑道,“走去什么地方?”   “回‘六分半堂’啊!”雷纯虽然盛意拳拳,但谁都可以看得出她正愁眉莫展,“好不容易才盼得五哥你来京城,你才这么不留到半个月,就要走了吗?”   “雷小姐,”张炭忽然客气了起来,“我们结义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就是‘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掌上明珠,对不对?”   “对。”   “当初,你在庐山救了我的时候,我很感激,但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你就是雷损的独女,是不是?”   “是。”   “虽然,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仍然很感谢你救了我。”   “如果说谢,五哥一路上对我的照顾和保护,那又怎么谢得完呢?”   “可惜,你是‘六分半堂’雷总堂主的女儿。”   “可是,这跟咱们的交情,完全没有关系呀!”   “有关系的,”张炭沉重地道,“先前我不知道,所以才敢与你结为兄妹的。”   “现在是我雷纯与张哥哥结为兄妹,这跟什么人都扯不上关系,咱们一路上也没怕什么人误解,怎么到这儿反而要计较起来?”雷纯道,“五哥,我不明白。”   “你是‘六分半堂’的……总之,我高攀不上!”张炭道,“坦白说,这一个月来,我因你而加入‘六分半堂’,我……我也觉得跟他们……格格不入!”   “张哥哥光明磊落,任侠尚义,对‘六分半堂’的所作所为,自然会有些看不过眼,我晓得,要不是五哥为了小妹,肯定拂袖而去了。”雷纯惋然地道,“可是,五哥就算不在‘六分半堂’,也可以多来相伴小妹呀!人各有志,小妹不敢用‘六分半堂’留住五哥,爹爹也不会相强,只不过……”   说到这儿,雷纯委婉地道:“也许……也许张哥哥早就讨厌与小妹在一起了,怪不得总是称我雷姑娘,那……我也就不敢相留了。”   “快别那样说!”张炭一听,倒是急了,“我绝不是那个意思。咱们在愁予亭结义的时候,我也不敢称你为妹妹,心里头虽是那样看待,但总觉得自己不配……”   “这话怎说?有啥配不配的?”雷纯无法接受张炭口里道出的意思,“自长安到汉水,这一路上,要不是有五哥护着我,只怕,我早已没命返京了。”   “那算什么?我除了会几下三脚猫的功夫之外,啥也不懂,七妹子就凭天生聪慧,一见面就救了我一回,说来惭愧哩!”张炭颓然道,“只是,我来到京城后,发现不管‘六分半堂’还是‘金风细雨楼’里的高手,比我高明的大有人在。刚才令尊露了一手,足教我练一辈子都赶不上,那位狄大堂主虽未曾出手,但看来也是顶尖儿好手,就算七妹子日后嫁到‘金风细雨楼’去,苏公子还有刚才那什么大小石头的两人,都是一流高手。我来京师,别无他意,只想匡护七妹,不让他人沾及我妹子的一片衣衫,而今,你看,这算什么了?真是丢脸丢到了家。”张炭搔着头皮道,“趁我还没把脸掉到袜里去之前,还是早些向七妹子告辞,总比日后七妹子只记得我这个贻笑大方的窝囊废的好。”   雷纯听他已不自觉地唤自己为“七妹子”,心里正欣喜间,忽又听他提及“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又觉一阵惆怅。“‘六分半堂’,高手如云,‘金风细雨楼’,高手遍布,跟我又有啥关系?我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爹爹要我嫁给苏公子,我就成了‘金风细雨楼’的人,他们拿我当饵,把关七引来,我就成了饵,我既身不由己,他们也没把我当什么看待。”   “雷老总这种做法,未免太过分了!”张炭忿忿地道,“苏梦枕也不像话!”   温柔在旁,听了一会,还摸不着脑袋,此际忽想起这后一句话,与她可大有关系,忙瞪眼叱道:“你骂我师哥?!”   “对,对。”唐宝牛忽插口道,“你说对了!”   温柔没想到唐宝牛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扯她的后腿,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唐宝牛向张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连说两声‘对’吗?”   他当自己的话像圣旨一样,张炭此时可没心情理会他,谁知唐宝牛见他不问,他径自说下去:“第二声‘对’,是你骂对了。第一声‘对’呢?”   天底下大凡爱说话的人,总有把话说下去的本领。唐宝牛实行自问自答:“是赞同你刚才骂自己的功夫只有三脚猫几下,也说对了!”   雷纯诚不愿张炭跟唐宝牛发生冲突,岔开话题道:“你记得吗?初初认识你的时候,我还叫你小张,到现在,还是改不了口。其实你是我的五哥啦!你看小妹子多没规矩。”   张炭忙道:“咱们‘桃花社’的‘七道旋风’,才不讲究这些!谁唤谁什么名号,都是一样,计较个啥!”   雷纯悠悠地道:“那么,五哥来京城,只为了见见小妹,又对我的门户,计较个什么呢!”   “刚才,雷姑娘说过,人,应该要量才适性。”张炭有些忸怩地说,“我怕我太不度量,太不适应了。”   “那些话,我是用来镇住那个自负自大的白愁飞的,你怎么听在心里呢!”雷纯道,“好啦,好啦,小妹现在就给你赔不是,你别叫我做雷姑娘,就叫七妹或小妹子,好不好?”   “不好,”张炭坚持地道,“就算咱们义结金兰,一路上,我还是称你为雷姑娘,除了赖大姊之外,你跟我们谁都不一样。”   “随你怎么叫,”雷纯道,“我还是当你是我的五哥,你说走就走,我可不依。”   “我也不是这就走,好歹也要等‘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事有个段落,认定谁都没欺负你,我才能走得放心,”张炭自嘲地笑道,“不过,凭我这两下子,只怕真要动手时,我可护不了谁。”   雷纯满脸的不同意,但犹未来得及说话,唐宝牛已发出春雷一般的大喝:“喂,饭桶,你这算干啥?!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地自贬身价,也不拧过黑炭头脑袋想想,你要是那么不堪,刚才怎么能跟我天下难有敌手、无敌最是寂寞的唐宝牛巨侠几乎打成平手?!”   他把“几乎”两个字,念得特别响亮,务使任何人都听清楚并记住了这两个字,以免旁人误会。   就算是他在“鼓励”张炭的时候,也要明确表示,他仍是技高一筹的。 第48章 我要   张炭只苦笑一下,没有反驳。   这一来,唐宝牛心中可憋死了。平素,他与方恨少等人在一起,没事就专抬抬杠、骂骂架,时间反而易于打发,这次在京城里遇上了温柔,口里处处与她争持,心里却是挂虑她;她虽说是苏梦枕的师妹,“金风细雨楼”的弟子都维护她,但她啥事也不懂,夹在朝廷内争和“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七圣”的斗争中,只怕要吃亏了,说来说去,他是宁给温柔叱骂,都不愿走。   这次赴三合楼,见着张炭,真个“惊为天人”,难得有一个人能像方恨少那样,没事跟他耍嘴皮子、斗斗气,骂过了火也不记在心里,遇事时却能祸患与共,他心里直乐开了。不料,眼前见得张炭为了雷纯,如此无精打采、心无斗志,登时感触了起来,愀然不乐。   “其实,京城也没什么可留恋的。”雷纯悠悠一道,“俟这儿事了,我也想跟你和‘桃花社’兄姊们,上庐山、赴古都,买舟轻渡愁予江,那多好啊!”   张炭向往地道:“那真是好……”   雷纯偏一偏首,问:“怎么了?”   张炭垂首道:“没什么。”   雷纯专注地说:“我觉得你接下去还有话要说的。”   “我总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张炭摇首悠然地道,“你跟我们‘桃花社’的大姊不同,她可以退隐,既很避世,也可以很出世,你则很入世,也很能干。”   “我能干?”雷纯笑了一下,笑起来眼睛眯了一眯,皓齿像白而小的石子,仍是那么好看,但让人看了,却有一阵无奈的凄迷与心酸,“我却连武功也不会。我自幼经筋太弱,不能习武,习武不能不学内功心法,可是一学内力,我就会五脏翻腾,气脉全乱,血气逆行,走火入魔,所以,我就成了要人照顾的废人一个。”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一笑,道:“其实,我活到现在,这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温柔听着听着,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难怪眼前的雷纯,是这般绝世的音容,就像幽谷中的兰花,清纯得像水的柔肤,经不起一记轻弹,原来她的体质那么薄,是不是红颜都薄命呢?不薄命的红颜,是不是会化作祸水呢?身作红颜、生作红颜,如果不薄命,即要成祸水,那么,该当祸水好呢,还是薄命算了?薄命害苦了自己,祸水害苦了别人。那么,该害人好呢,还是害己好?她倒觉得自己非常漂亮,可是,她的身体很健康呢!看上去没啥薄命的感觉,难道自己是祸水?不过,自己没害着人,倒是给“鬼见愁”和小石头气得火冒三千丈……自己不是祸水,又非薄命,难道……   ──难道自己不是红颜?!   ──不可能的!   ──若是,这打击实在太大了!   ──像我那么美丽的女子,都不能称作红颜,那么,世间溜溜的女子,至多只能算是青颜、蓝颜、白颜、朱颜了……   当然,说什么,都得除了雷纯之外……   温柔这样胡思乱想着,但对雷纯清丽的容色,却十分服气。她心中想:要是我是男孩子,我也一定喜欢她……却因想到这一点,而想到白愁飞,心里一阵恍惚,如掉入冰窖里,一时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张炭却赶紧道:“雷姑娘,你别这么说,会不会武功,根本算不了什么,那次,记得是去年的六月初一,我要回鹰潭探亲──”   雷纯笑了,眼睛像星子一般地闪亮着,皓齿也白得令人心眩,像一个很快乐、很美丽、很单纯的小女孩,正在听大哥哥讲述有趣好玩的故事,“还说呢,五哥哥真的去探亲──鹰潭乡下订了头亲事呢!”   张炭也笑了,脸上居然红了,像他那么一张黑脸,居然也红得让人瞧得出来,这可连唐宝牛也看直了眼。   可是张炭的羞怯,很快地又转为愤意。   “不过,我回到家乡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也可能是说不下去了。   雷纯连忙接着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知道,这一年多来,我也尽可能不去想它。”张炭低沉地道,“现在我说出来,是想告诉你,那时候,你不会武功,却救了我,要不是你,我早就丧在‘肥水不流别人田’的手里了……”   雷纯笑道:“机缘巧合,所幸如此,让我有这个仙缘,结识五哥。”   唐宝牛平生为人,何其多管闲事,一听之下,有头无尾,怎生忍得?“你们说什么,是不是那个恶人田老子?”   张炭不理他。   雷纯不置可否,只说:“过去的事,还提来作啥!”   张炭却认真地道:“七妹子,你虽不谙武功,但丽质兰心,除了赖大姊之外,你比我们都强得多了。”   雷纯清清地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你的用心,我也不敢妄自菲薄,所以……不是一直活到现在吗?”   唐宝牛几乎吼道:“什么事嘛!吞吞吐吐的,这算什么男子汉?!”   温柔也憋不住了,婉声哀求似地说:“你说嘛,你说嘛……”见张炭不理,立即转求为嗔,“你不说,就是不把我们当做朋友了?”见张炭仍不为所动,即转嗔为怒,“你不说就算,你求我听,本姑娘还不要听呢!”   张炭仍是没说。   温柔正要翻脸,雷纯忙道:“柔妹,待会儿有的是时候,不如你来‘六分半堂’玩玩逛逛,姊姊再说予你听好了。”   温柔十分听雷纯的话,只这么一句,便转愤为笑,要是旁的人,她才不依呢!   唐宝牛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喃喃地道:“奇迹,奇迹……”   这次轮到张炭禁不住问:“什么奇迹?”他原本也是个多管闲事、唯恐天下不乱之辈,刚才只是被勾起伤心事,一时恢复不过来,而致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而今,心情已略为恢复,又“原形毕露”了起来。   唐宝牛心直口快,说:“了不起,了不起。”   这回轮到张炭发了急:“什么这样了不起?”   “女人,唉,女人,”唐宝牛叹道,“女人多变,犹胜我唐门暗器。”   张炭赫然道:“你真的是‘蜀中唐门’的人?”   唐宝牛回过身来,一对虎目,瞪住他道:“我是不是姓唐?”   张炭一窒,只好道:“是吧!”   唐宝牛气呼呼地道:“姓唐的就一定是四川姓唐的那家吗?不能有第二家?姓唐的使暗器,就一定是川西唐家堡的暗器吗?不能有第二家吗?”   张炭给他问得有些招架不住,只好嗫嚅地道:“有是有……不过,不过……”   唐宝牛又吼了:“不过什么?!有话快说,有……那个快放!”他因“姑念”在场有两位女孩子,而且都云英未嫁,貌美如花,说话总算已“保留”了那么一些。   张炭说:“别的唐门,似乎没那么出名。”   “有一家,也有一个,名动天下。”唐宝牛认认真真地道,“保准比‘蜀中唐门’有名!”   张炭嘿嘿干笑道:“该不是阁下自创的那一家吧?”   “绝对不是,有史为证,”唐宝牛光明坦荡地说,“你以为我会像你那么自大狂吗?”   这回,温柔和张炭都自卑了起来,思前想后,怎么都想不到究竟是哪一号人物,忍不住,齐声问:   “是谁?”   “唐三藏!”唐宝牛得意洋洋地说,“他的暗器是连齐天大圣都能治得服服贴贴的金钢圈,是如来佛祖传授给他的。”   说完这句话,唐宝牛站在那儿,看他的样子,一定是以为自己是可以升天的佛祖了。   要不是有雷纯,他真有可能被张炭和温柔联手打得“升”了“天”。   “你怎么不说是唐明皇!”张炭叫了起来,“你飞梦都可以杀人哩!”   雷纯连忙劝阻。   “温柔是我所见过最乖的女孩子,也是我最乖的妹子。”雷纯这样说,“五哥当然也会知道,唐巨侠风趣好玩,才跟你们开了个玩笑。”   她补充了一句:“开玩笑也要向有度量的人才开的,唐巨侠慧眼识人,这次可真选对了人。”   就这几句话,一切干戈,化解于无形。   温柔要做乖女孩。   张炭只好不与唐宝牛计较。   “我们且不管唐三藏是不是姓唐的,但唐巨侠的联想力无疑十分丰富,连孙悟空都变成了武林人物,真是一种创举。”雷纯轻轻地笑着说,“也许,古代的神话故事,根本就是当代的侠义传奇,只不过再夸张了一些些,说不定,真有其人、实有其事呢!”   温柔却说:“雷姊姊怎么看我是乖孩子?”   雷纯微讶反问:“怎么?你不乖吗?”   温柔唉声叹气地道:“现在的女孩子,都不是乖了,她们都爱坏的,越坏,就越为人所接受,越会使坏,就越为人所看好,为人所崇拜。”   “是吗?”雷纯悠悠游游地道,“现下江湖上时兴这个吗?”   温柔眨着星眼,“是呀,而且,我自己觉得,我一向都不是很乖,家里给我闹得谁都怕了我,鸡飞狗跳,拜入了‘小寒山’门下,师父也说我:师兄姊们当中,算我最皮,最不长进,又最会捣乱……”   “你聪明呀,才顽皮,聪明人才能顽皮得起。”雷纯笑吟吟地道,“你师父这样说,只不过是跟你闹着玩罢了……”   温柔分辩道:“不啊,我师父平日对我挺慈蔼的,但她训起人来,也够把人吓得魂飞魄散的了……”   雷纯肃然道:“尊师‘红袖神尼’,是当今武林中最受敬重的人物之一,与世无争,避世已久,她说的话,可能是用心良苦,并非苛责,要是她不疼你,你不乖,她怎会让你不远千里,来劝你大师兄回心转意来着了……”   温柔不听犹可,听到这里,眼圈儿一红,道:“就是呀,他们给我出来就好了。”   这一句话,倒把雷纯、张炭等全吓了一跳,雷纯诧然问:“你是说……”张炭道:“你出来,令师和令尊……”雷纯道:“他们都不知道?”张炭急道:“那你还敢出来?”   温柔一见他们全变了脸色,她自己嘴儿一撇,几要想哭,雷纯忙拍拍她的肩,抚着她的乌瀑似的长发,柔声道:“你说过,你这次出来,是令师‘红袖神尼’派你来找苏师哥的,而且,令尊‘嵩阳十九手’温晚温大人,也同意你来此,原来,你是自行溜出来的……”   温柔扁着嘴儿,很委屈地道:“就是呀,我要是不偷溜出来,他们这辈子只怕都不让我出来呢!要俟我学成之后才能下山──那些功夫又不好学又不好玩,学成之后嘛,只怕我都眼角几十条皱纹、额角几百条皱纹、嘴角几千条皱纹,老喽,还下山干啥去!”   张炭和雷纯都听得暗捏了一把汗,想到德高望重的“红袖神尼”还有名重朝野的温晚温嵩阳,得知温柔失踪的消息,当何等之急!却听温柔道:“要真的是师父叫我找苏师哥回来,他哪还敢在京里忙着跟你爹爹闹事!”   雷纯和张炭这下总算是弄清楚了:温柔这次来京,真的是没得过“红袖神尼”的首肯、温晚的允可!   唐宝牛却兴高采烈地一拍大腿,可能用力太巨,自己也痛得一龇牙,道:“好啊,这样你就不必赶着回去了,咱们玩够了京城,就可以找沈大哥闹着玩去!”   他口中的沈大哥,正是他所最崇仰的沈虎禅,沈虎禅和方恨少及唐宝牛,近年来被江湖上人称为“七大寇”,名义上虽是寇,但许多武林中的人,以及受过他们赈济的贫寒弱小,都当他们是如同“四大名捕”样般崇敬的人物。   温柔破涕为笑:“好哇!”又抱住雷纯的手邀道:“姊姊也去。”   雷纯抚了抚她额前的发,这样看去,很有些奇特,因为雷纯样子很小,举措却十分成熟,温柔的样子也很娇孺,举止间更显稚嫩,两人在一起,虽然温柔谙武,雷纯不会,但明显地雷纯像是她的姊姊,反而成了照顾她的人了。   “在没有离开京城之前,不如妹妹来我处作客,”雷纯说,“姊姊有私己话要跟你说。”   张炭一听,便道:“温女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又是苏公子的师妹,这样过去‘六分半堂’,恐怕有些不便吧?”   温柔没好气地道:“你也太顾虑了,凭‘六分半堂’想动本姑娘?他动得起?”   一个人目睹‘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好手力斗关七后,尚且还有那么大的自信,信心丝毫不受动摇,怕也只有温柔一人了。   当然还有一个人。   那人当然就是唐宝牛。   唐宝牛也兴致勃勃地道:“好啊,我也过去瞧瞧。”   雷纯仰着美丽的脸,问道:“你去干什么?”   唐宝牛一见这张幽艳的脸,登时酥了半截,晕了泰半,鼻痒痒地又想打喷嚏,只道:“我要……我要保护她呀……”   温柔更没好气,啐道:“谁要你保护来着?”   “你……”唐宝牛这头被雷纯一张水灵似的笑靥,弄得骨酥心乱,再加上嗔喜花容的温柔,更没了主意,“我……我只是要……”   温柔顿足道:“你要什么嘛?”   雷纯温和地笑道:“我们姊妹说些私己话,你不要来。”   唐宝牛吃吃地道:“那我……在什么地方等你?”   温柔气鼓鼓地道:“你不要等好了。”   雷纯向张炭问道:“五哥要不要一道来‘六分半堂’?”   张炭想了想,道:“我想,晚些才回去。”   雷纯有些犹疑,“五哥……”   “哦,我不走的,就算走,也会先告诉你一声,你放心,我不会不辞而别的。”张炭恍惚地道,“我只想静一静……不过,我仍是担心,温女侠她──”   “你也放心,爹知道温女侠跟‘金风细雨楼’,实在没有太深的渊源,他要对付的是苏公子,如果得罪温妹妹,只是与‘红袖神尼’及温晚结仇,对‘六分半堂’一无好处,同时,也威胁不了苏公子;至于‘迷天七圣’已给掀翻了,在城里大致不会有人再动得起我们姊妹两人吧?”雷纯这样道,温柔却听不出来,雷纯其实已经暗示了:温柔无足轻重,就算擒下了她,也不足以使苏梦枕就范,“如果小张你──你看我这又忘了叫五哥了。五哥担心的是其他的人插手惹事,不过,‘六分半堂’加上‘金风细雨楼’,那是不会发生什么乱子的。”   张炭明白雷纯讲的是实情。   雷损留住了豆子婆婆与林哥哥两名堂主,在街口远处等候雷纯回返“六分半堂”,其实,也是在执行护卫的责任。   看来,到了京城,雷纯真的已不需要自己的保护。   温柔在那边,却在忙不迭地支使苏梦枕留下来护送她的师无愧先回“金风细雨楼”。   唐宝牛见张炭也不走,本来有点失落的心情,一变为想打探别人的隐私,即过去用刚才拍自己大腿的力道一拍张炭肩膀,豪笑道:“来!咱们不管这干孔夫子说难养的动物,哥儿俩豪情豪情点,喝酒去!”   “豪情点?”张炭苦着脸抚着自己的肩膀,“我就担心你老哥太豪情了。” 第49章 燃香   “你担心些什么?”   雷损上了马车之后,就这样地向狄飞惊问。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雷损唯一的知音,除了昔日的关昭弟,也许就只有狄飞惊。   ──狄飞惊的唯一知音,会不会也就是雷损?   雷损与狄飞惊的距离,足有九尺。   马车很大。   十分宽敞。   就算在京城里,除了皇亲国戚、达官朝贵,也很少能见着这样豪华的马车。   他们两人都背靠着车篷。   中间隔着一件事物。   ──当然是那口棺材。   棺材是雷损着人小心翼翼地搬上来的。   搬棺材的人,不但在“六分半堂”极有地位,就算手底下,也绝对是硬点子。   就算是身份高、武功好,依然不能负责抬这一口棺材,也还要得到雷损的信任,以及他特别而严格的甄选。   雷损挑选的是干净的人。   特别干净的人。   通常武功练得好的人,特别干净的实在不能算是太多,也许那是因为一个有真材实料的人,反而不会花太多时间来修饰自己。   不过绝不是没有。   雷损选的就是这种人。   人要干净、武功要高。   而且双手还要特别干净,不准留指甲,不许有些微污垢,要是在扛了这副棺木才给雷损发现他的手有些许不干净──譬如曾挖过鼻孔、摸过女人的下部、剔过牙齿──他就会把那人的手砍下来。   他做得到。   他做得出。   因为他是雷损。   雷损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到。   近几年来,也许他唯一做不到的事,便是对付不了苏梦枕,灭不了“金风细雨楼”。   在“六分半堂”里,被选为负责抬这副棺材,是一种荣耀,也是一件随时有杀身之祸的差事,要比出去与敌人拼命,更加战战兢兢。   他们都是年轻人。   雷损喜欢年轻人。   常与年轻人在一起,才能确保自己的心情不至老化。   这些年轻人,在抬起这副棺材前,至少都已净手三次,所以,跟在他们身后,有好些拿着洗手盘的人跟着,就连这些托盘的人,也是特别干净的人。   故此,江湖中人盛传:得罪苏梦枕,也许罪不致死,但要是开罪了“金风细雨楼”的长老“一言为定”,苏梦枕就绝不会放过他;同样的,你对狄飞惊不尊重,也许还有可能不发生什么,因为狄飞惊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包括他几时发怒、几时高兴、对谁好、对谁坏;要是激怒了雷损,或许也还会有一线生机,因为雷损在大怒的时候,可能会杀了那人全家大小,可能擢升那人,造就他前所未有的地位,因为雷损向来是一个小事急惊,遇大事沉着的人,可是绝不能、万万不能、永远也不可以去碰雷损这口棺材。   ──要是去触摸雷损这口棺材,你一定会后悔为何要生出来。   这是雷损的禁忌。   绝对的禁忌。   棺材被平平稳稳地停放在马车篷中央后,雷损才“敢”上车来,狄飞惊上车,当然在雷损之后。   ──他一向最知道自己最逼切要做好的事:不是如何争先,而是如何随后。   这点他一向很懂。   所以他是狄飞惊。   一直都是“六分半堂”的第二号人物。   他也很清楚:要不是他一向都这样想,并且都这样做,而且也做得很好,他这个第二把交椅早就塌了、碎了、不复存了,在“六分半堂”、武林中、江湖上、世间里完全消失于无形。   包括他这个人。   雷损很喜欢狄飞惊。   也很敬重这个人。   因为他知道狄飞惊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才是不该做的。   ──刚才纯儿说到量才适性,狄飞惊无疑就是这种人。   有野心、有志气、有魄力争坐第一把交椅的人,俯拾皆是,在所多有,但一个有野心、有志气、有魄力的人只愿坐稳他的第二把交椅,才是万中无一、罕见罕有的人物。   狄飞惊就是这样的人物。   ──可是狄飞惊怎么却忧愁起来呢?   ──他担心些什么?   ──后天正午的一战?   ──还是另外有些隐衷?   雷损知道这是他休歇的时候,也正是狄飞惊该说话的时候了。   这许多年来,他们之所以能合作无间,便是因为他们各自能演好自己的角色,各自站好自己的岗位,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这充分发挥和互为照应的结果,使得“六分半堂”强大无比──如果不是遇上了“金风细雨楼”。   棺材前,烧着一炷香。藏香。   藏香很香。   马车内氤氲着悠忽的香气,实在非常好闻。   ──可是为何要燃香?   ──难道棺材里躺着个死人?   ──如是,死人是谁,何致于雷损这般注重?为何不入土收殓?为何在跟“金风细雨楼”会战于三合楼时,仍然抬到战场来?   ──如果不是,因何燃香?   问题永远是问题。   当我们试着解答一个问题时,如果你认真追索下去,又会产生许许多多的问题。   能够有答案,尤其是正确答案的问题,其实并不多,但人生里的问题,尤其是无法解决的问题,确实是太多大多了。   狄飞惊现在所提出的,显然就是一个。   其中一个。   “你看这香。”   雷损看去。   香点着。   香烧了一截,香灰正断塌下来,掉落在瓷制的小杯炉边沿上。   雷损看不出什么来。   “马车是动着的。”狄飞惊又说了那么一句。   这彷佛是句废话。   马车当然是动着的。   而且还直奔“六分半堂”。   ──按照这样的速度,只怕不消一个时辰,就可以回到总堂的不动飞瀑。   可是雷损知道狄飞惊必有所指。   所以他耐心地等下去。   等狄飞惊再说下去。   “所以风力很大,”狄飞惊果然说了下去,“风力猛劲的时候,会影响香的点燃,也就是说,有风的时候,香特别快烧完。”   他顿了顿,又道:“故此,我们以一顿饭来计算时间,那便不甚精确,因为吃饭的人,有快有慢,要是由一直慕恋雷小姐的那位张炭来吃,只怕还不到他三扒两拨,就只剩下了个空碗。”   然后他补充道:“同理,用一盏茶、一炷香、一眨眼来计算时间,都不大稳定,不大确实,如果这时间不重要,那还不如何,如果刹那间都足以判生死,那就所误极大所谬极巨矣。”他垂着头,但眼里耀耀发光,“没有时间,就没有光阴,我们就不会衰弱,不会老,不会死,这样重要的东西,没有准确的计算,怎么可以!”   他坚定地道:“我想,日后一定会有些发明,能够计算出精确的时间,而且,也许,还能够留住光阴。”   雷损似也期许地道:“但愿能够。”   狄飞惊道:“希望能够。”   雷损接道:“可是,如果我们现在想不衰、不败、不死,首先要解决的,便是苏梦枕的问题。”   “我知道,”狄飞惊道,“这便是苏梦枕的问题。”   雷损静了下来,寻思。   “首先,我们曾猜测过,苏梦枕之所以急于决战,是因为他没有时间再等下去,”狄飞惊道,“因为他生病。”   雷损点首道:“时间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时间对我们而言,也非常重要。”狄飞惊道,“他甚至想要在明天决战,为了怕我们临时延期,他不惜失去地利、人和,答应带队闯入‘六分半堂’。”   雷损嘴角似乎微微有了些笑意,“刚才,我刻意忍让,是要培养出苏梦枕的傲意和盛气,就算是再精明的人,在傲慢与气盛的时候,总是容易有缺失的。”   他把双手摆在袖子深处,彷佛正在抱着自己。“我也借此辨察他的盛衰强弱。刚才,我一味谦让,而你替我处处与他争锋,我们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有缝,”狄飞惊忽道,“如果我们织就的是天衣,我们的天衣绝对有缝。”   “‘嵩阳大九手’温晚麾下有一名强助,就叫做‘天衣有缝’,与我们的‘后会有期’,‘金风细雨楼’的‘一言为定’,齐名江湖,你不是说这个人吧?”雷损微笑地反问。   “我当然不是在说他,”狄飞惊道,“我只是在奇怪,苏梦枕实在没有必要把他的急躁和沉不住气,表现出来,让我们知道的。”   雷损道:“他是故意表现出来的?”   狄飞惊道:“只怕是。”   “他故意让我们以为他不能等?”   “如是,也就是说,他能等;”狄飞惊道,“至少,要比我们更能等,他才会故意表现不能等。”   “要是这样,”雷损沉吟道,“我们以前的一切判断,都得要推翻了。他既然能在我们故意表现得谦退畏怯的时候,刻意盛气凌人,就是要让我们对他作出错误的估计。”“在战场上,错误的估计,往往就等于失败。”   “也就是说,他的病,不一定那么沉重。”   “可能并不严重。”   “他腿上所着的暗器,也没有发作开来。”   “看来是这样的,”狄飞惊叹了一口气道,“虽然,花无错的‘绿豆’,无药可解,就算及时剜去伤处,也难制止毒力蔓延。”   “所以‘一言为定’依然活着?”   “并非没有可能。”   “他故意要闯‘六分半堂’?”   “有可能。”   “他有必胜的把握?”   “至少他现在仍没有败。”   “我们也还没有败。”   “因为我们还未曾决战。”   “我们只合力把‘迷天七圣’解决掉。”   “但关七也还没有死。”   “关七已经是个废人,他断了一臂,身受重伤,又遭雷殛,纵然能活得下来,也不足畏。”   “可是那在关七背后支持他的力量,依然是个谜。”狄飞惊慎重地说,“关七一臂被砍了下来,但那条‘天下万物,莫之能毁’的辟神钢链,也等于是被这一刀砍了下来,关七是拖着他的断手走的。”   “你的意思是说?”   “他本来有两只手,因被链子扣着,只有一半的用处,现在他只有一手,但完全恢复了功用。”狄飞惊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华,“京城里,虽然已没有第二个关七,但只要仍有半个关七,那也很可观了。”   “何况还来了个白愁飞和王小石。”   “苏梦枕要是没有了白愁飞和王小石,他一定不会那么有信心,那么胸有成竹。”狄飞惊道,“他幸运,此时此际,来了这两名强助。”   “他不一定幸运。”   “为什么?”这次轮到狄飞惊问。   “王小石和白愁飞,跟纯儿是朋友。”雷损道,“男女间交朋友,很容易不只是朋友。”   这次狄飞惊沉默良久,然后才道:“我看得出来。”   “王小石和白愁飞既然是苏梦枕的朋友,”雷损捻须道,“为何不能成为我的朋友?”   “可是他们之间已结为兄弟。”   “朋友、兄弟、爱情、亲情,有时候也会变质的,”雷损的眼里也充满着智慧,“只是看是什么样的威逼和什么样的利诱。”   狄飞惊静了下来。   “你的意见?”雷损忽问,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要狄飞惊说话。   “如果这计划能成,的确能打击到苏梦枕的罩门,‘金风细雨楼’的心脏。”狄飞惊道,“这样重大的计划、这样重要的步骤,所以,在进行的时候,应该要特别小心一些。”   “你的意思是说……”   “当我们看到敌人的缺点的时候,很可能是敌人故意让我们看到的,当我们看到敌人的优点,很可能那才是他的破绽。”狄飞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道,“对付像苏梦枕这样的敌人,是丝毫错失不得的。”   “敌人可能是计?”   “可能。”   “就像以燃香来判断时间一般,很容易会有差池?”   “是。”   “差池虽然很小,但在重要关头,却足以全军覆没?”   “同时也足以致命。”狄飞惊答道,“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你说。”   “苏梦枕来找过我。”   “他自己?”   “不,”狄飞惊道,“还有杨无邪。”   “那我们还算什么?提前发动攻击吧!”雷损看着他那副棺材,“我们就照苏公子的计划,来对付他自己!” 第50章 红楼梦   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一行人回到天泉山的红楼里,苏梦枕一路行,一路咳,咳声呛烈,远甚于他力战关七、与雷损对峙之时。   楼子里只剩下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杨无邪、师无愧、莫北神等几名要将。   王小石和白愁飞看着他如抽风般搐动着的肩背,眼中都流露出担忧之色。   杨无邪自一口白玉小瓶倒出了几颗药丸。   苏梦枕也不取水,仰首吞服,合目养了一阵子的神,王小石低声道:“大哥可能要先歇歇。”   白愁飞点首道:“我们晚上再来。”   苏梦枕忽然又睁开了眼睛,又发出森冷寒光,忽然道:“禁忌!那是禁忌!”   众人一时都不知道苏梦枕指的是什么,一时间都现出了茫然的表情。杨无邪反身入内,白愁飞却道:“那也不一定。”   苏梦枕即问:“为什么?”   白愁飞反问道:“我们今天是不是成功地打击了‘迷天七圣’?”   “至少是重创了关七。”   “关七他为什么会来?”   “他以为‘六分半堂’正与我们互相对峙,没想到我们竟会联手,先剪除他。”   “所以敌人给我们看到的破绽,未必是真正的破绽;”白愁飞道,“我们看不到的破绽,往往才是敌人的罩门。”   “你的意思是说……”   “同样的,敌人让我们看到的禁忌,未必是真正的禁忌。”白愁飞飞了飞眉毛,“雷损表面上对那口棺材敬若神明,可能只是故弄玄虚。”   “可能,”苏梦枕欣赏地道,“也可能不是。”   莫北神接着道:“如果万一是,我们就得要顾虑到,棺材里是什么?”   白愁飞立刻反问道:“如果雷损的目的就是要我们大伤脑筋、大费周章、疑神疑鬼、投鼠忌器呢?”   莫北神微微一窒。杨无邪已从室内行出,手里拿着一册宗卷,道:“根据记录,过去八年来,‘六分半堂’在遇到重大事件的时候,雷损都抬出了棺材,没有人知道棺材有没有开启过,因为,在场的人,后来能活着的,只有一个狄飞惊。”   苏梦枕沉思。   白愁飞蹙眉。   “还有,‘六分半堂’的弟子,对这口棺材既敬且畏,如果是堂中小卒,冒渎了棺椁,必定就地处死;当年,有一名堂主,因为不小心把手在棺材上按了一按,雷损就叫人砍掉他按在棺上的两只手指,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在得到指令之前,行至那副棺木的十里之内。”杨无邪侃侃而道,“雷损在每一个月圆之夜,总是要独对棺木一个晚上,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苏梦枕忽问:“雷损把棺木搁在哪里?”   “不动飞瀑之前。”   “不动飞瀑是‘六分半堂’重地?”王小石问。   “是。”杨无邪道。   苏梦枕道:“后天我们正是要攻取这个地方。”   白愁飞问:“被砍掉手指的堂主是谁?”   杨无邪答:“他已被降为第十三堂主,‘独脚铁鹤’周角。”   白愁飞一皱眉,道:“‘六分半堂’不是只有十二名堂主吗?”   杨无邪道:“周角被贬,只算是半名堂主,地位略高于丁瘦鹤、厉单、林示己、林己心等香主。”   白愁飞沉吟道:“哦……”   苏梦枕神眼一亮,“二弟的意思——”   白愁飞道:“除了狄飞惊之外,周角是曾最接近及接触过那口棺材的人。”   苏梦枕道:“我们当然不能向狄飞惊求证的事──”   白愁飞接道:“却可把周角请回来问问。”   苏梦枕道:“‘六分半堂’断不会料到我们竟会打一名连堂主都算不上的人的主意。”   白愁飞道:“何况,周角手指被砍,心怀怨愤,就算未必会出卖‘六分半堂’,但也对那口棺材心存嫌恶。”   苏梦枕唇边居然微微有点笑意,“所以,有时候,看来没有用的人,却常常大有所用。”   白愁飞道:“同样,看来毫不起眼的疏忽,却往往造成致命伤。”   苏梦枕道:“但这个伤肯定是‘六分半堂’的。”   “凡是伤,都会痛,敌人的伤处,就是自己出击的重点。”白愁飞道,“不过,像狄飞惊那种伤,实在很可能反而成为袭击人的致命伤。”   苏梦枕点点头道:“你注意到了?”   白愁飞道:“我看见了。”   苏梦枕道:“别人以为你很骄傲、很自负的时候,你却什么都留意到了。”   白愁飞道:“所以我才自大得起。”   苏梦枕一时说不下去。   王小石即道:“你们是说狄飞惊曾抬过头?”   苏梦枕道:“在闪电的刹那。”   白愁飞道:“在拦截关七夺路而逃之际。”   “狄飞惊的头骨没有折断,他自然也可能有武功,可能还是绝世的武功。”王小石问,“只是他为啥要做这样的隐瞒?”   “他要人掉以轻心。”白愁飞道,“敌人集中注意力在雷损,他就可以在重大关头,助雷损一击而胜。”   “不一定。”苏梦枕忽道,“也有可能助我们一击得成!”   “哦?”白愁飞目注苏梦枕。   “雷损也不一定知道狄飞惊的颈骨没有断,”苏梦枕道,“或者,狄飞惊的颈骨的确折断过,可是现在又复原了。”   杨无邪道:“问题是在:雷损与狄飞惊合作无间、肝胆相照,并肩作战的原由,我们找出来了没有?”   王小石笑着说:“他们肝胆相照。也许是因为他们一个生有肝病,一个患有胆病。”   莫北神却正色道:“但只要找得出原由来,就可以对症下药了。”   苏梦枕微喟道:“不过,天底下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也没有拆不散的关系,永不变质的感情。”   白愁飞一哂道:“所以,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永久的仇敌。”   王小石忽然大声道:“不对!”   白愁飞瞪住他道:“就算不对,也是事实。”   王小石道:“要是人生是这个样子,那还有什么好玩?”   “活着是件庄严的事,没啥好玩的。”苏梦枕淡淡地道,“现实本就不好玩得很,只有在梦中才好玩。”   “活着就算不庄严,也很无奈,因为你除了死,就是活,没有别的选择。”白愁飞道,“所以我要活得好,活得光彩,活在胜利中,那才活得过瘾,活得痛快!”   “因为这是梦想,所以我们都活在梦里,偶尔也算是会有好玩的事儿。”苏梦枕居然笑了,他一笑,又咳嗽,眉一蹙,像是什么地方刺痛了一下似的,可是他若无其事地接道,“这是红楼,我们彷佛都是活在一场红楼的梦境里。”   王小石喃喃地道:“不过,我们能在一起,共商大计,倒真似一场梦。”   “不过,到了后天,这场梦就得醒了。”苏梦枕道,“不是‘六分半堂’惊梦,便是‘金风细雨楼’的梦醒。”   王小石问:“所以你才故意表现得非常骄傲?”   苏梦枕道:“我要让他们都以为我骄傲。”   王小石道:“骄傲的人容易大意。”   苏梦枕道:“我就是希望他们以为我正在大意。”   王小石道:“但雷损也要你以为他懦怯。”   “所以我跟他真是天造地设,天生一对。”苏梦枕居然笑了出声,“他尽量胆小怕事,我全面趾高气扬,真正的实力谁也不知,双方都在试探虚实,我们都是在演戏!”   白愁飞笑道:“人生本就像一场戏。”   王小石咕哝道:“我宁愿像梦。”   苏梦枕对白愁飞道:“你我那一场戏,也演得很逼真。”他顿了一顿,又道:“就像真的一样。”   王小石恍然道:“你们……原来……”   苏梦枕微笑道:“我要老二当众与我冲突,让他们以为,我们军心未固、人心未稳。”   王小石苦笑道:“果真是敌人让你看得见的破绽,可能是个陷阱。”心中忽掠过一个念头:他原以为白愁飞和苏梦枕真的容不下对方,只担心一山不能藏二虎,而今得悉反而是双方当众演一场戏,受欺瞒的是自己,心中也真有些不是滋味。   可是他很快地便开解自己:   大哥和二哥配合无间,为的是对敌,他俩没有真的龃龉,那是好事,自己应该高兴才是!   却听白愁飞道:“不过,对关七放虎归山,对‘六分半堂’身闯虎穴,我还是非常反对。”   苏梦枕道:“你不明白的。”   白愁飞道:“那你就让我明白明白。”   杨无邪插口道:“楼主行事,莫测高深,不一定要事先道分明。”   白愁飞道:“事先明白,总好过事后反悔。”   师无愧忽道:“你是什么东西!公子做事,要先跟你说原由?”   白愁飞道:“我是副楼主,你这样对我说话,算是什么态度!”   苏梦枕低叱一声:“无愧!”   师无愧低首退后不语。   白愁飞兀自道:“关七已去,来者可追,但我们没有必要让敌人以逸待劳。”   苏梦枕脸色一变,道,“我自有分数!”   白愁飞仍寸步不让:“我们是在同一战线上,理当明白个中内情。”   王小石慌忙道:“我们才加入不久,很多事情还未拿捏到分寸,机密大事,确乎不宜太多人知晓。”   白愁飞仍道:“连我也不可以知道?”   “如果你是‘六分半堂’派来的人,”苏梦枕冷笑道,“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岂不是正好入彀?”   “好,好!”白愁飞怒笑道,“我来帮你,你竟以为我是奸细!”   “这是我楼子里的事,关系到上上下下千百人的性命安危,我自然要审慎从事。”苏梦枕冷着脸色道,“再说,你来帮我,我也一样帮了你:没有‘金风细雨楼’起用你,你又如何能逞野心、立大业?”   白愁飞愤然道:“你以为我非‘金风细雨楼’便不能创道立业?”   “非也。”苏梦枕依然沉着地道,“我就是看得出你们两人非池中物,日后必有大成,才诚意邀你们进楼子里来。”   王小石见白愁飞和苏梦枕又过不去起来,忙圆场道:“全仗大哥的慧眼和栽培,不然,我还在路口医跌打,二哥仍在街边卖画。”他这几句话,是由衷之言,说得十分诚挚。   白愁飞静了一阵子,忽问:“你怀疑我们?”   苏梦枕一笑道:“要是怀疑,你们现在还会在这里?”   白愁飞是一个非常坚决的人,他坚持问下去:“你要是不怀疑我们,为何在这生死关头,仍有所隐瞒?”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苏梦枕平静地道,“就算是无邪、无愧,他们跟在我身边多年,有些事,他们仍然是不知晓的。”   杨无邪即道:“但我们并没有追问。”   师无愧也道:“因为我们信任公子。”   “你既不信任我,我又为何要信任你?”白愁飞固执地道,“你既防范我们,又为何要重用我们。”   “你错了。”   苏梦枕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因为太过重才,才一直没有发作。“我就算怀疑你,也会试用你,不试用你,又如何才能信任你?在暴风雨前,我们还不能同舟共济,你还不能对联手放心,那只有徒增覆舟之危了!”苏梦枕道,“任何人都不会在一开始就信任人,何况,你们出现的时机,恰好就在‘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决一死战之际,未免太过凑巧了。”   这次到王小石忧心忡忡地问:“你认为我们是故意潜入‘金风细雨楼’卧底的?”   苏梦枕道:“不是。”   王小石问:“为什么?”   苏梦枕道:“因为谁也料不到我会这样地重用你们。就算你们很有本领,我也可以弃置不用,甚至着人杀了你们。但是谁也无法料定我的反应,所以不太可能布局来卧底。”   他了顿,又道:“更何况,在雨中废墟里,我吃了一记‘绿豆’暗器的时候,你们就有机会在那时候杀了我,根本不需要做卧底。”   王小石目光垂注在苏梦枕的腿肚子上:“‘绿豆’很毒?”   苏梦枕道:“毒得超乎想像。”   杨无邪道:“花无错存心背叛,要取公子的命,不够毒的暗器,他也不会使出来。”   王小石担心地道:“不知……有没有妨碍?”   苏梦枕还未答话,白愁飞已道:“他不会回答的。就算答你,也未必说真话。”   苏梦枕眼里已有了笑意:“你很聪明。”   “我喜欢交聪明的朋友,最好是人又聪明,良心又好的人。”苏梦枕忽把话题移转,“正如找老婆,我喜欢人又长得漂亮,心地又好,又能干聪明的女孩子。聪明的人,大都能干。长得漂亮,固然重要,因要对着一生一世,要是不够聪明,那漂亮只是虚壳,徒增烦恼。故此,宁愿不甚美,也不可不够聪明。美会逝去,聪明永存;可惜,人世间又美又好又聪明的女子,不可多得,纵是男子,也少之又少。”   王小石笑道:“雷姑娘美极了,人又聪明,良心又好。”   “良心我不知道,她武功却是不成。”苏梦枕也笑道,“不过她确是又美又聪敏,所以我要托你一件事。”   王小石乐得把白愁飞与苏梦枕的争执化解,忙问:“什么事?”   “在私下与你说这件事之前,我们正要面对的是后午‘六分半堂’之会。”苏梦枕长声道,“我们现在有一些事是必须要做的:那就是要有充分的歇息,然后──”   “我们再聚于此地,共同筹划攻破‘六分半堂’的大计!” 第51章 七道旋风   “我的大计就是发财!”唐宝牛喝到第三碗的时候,眼睛已经有点发了直,舌头也大了起来,“待发了大财,我就可以做我要做的事。”   “你到底想做什么事情?”张炭已喝了十六碗,脸不红、气不喘,他饮酒要比喝茶还顺畅,但算来还是要比吃饭慢上一些。   “我需要一个如花似玉,有闭月羞花之貌的老婆。”唐宝牛眼里充满了幻想,“我要出名,成大名,让人人一听我唐宝牛,都怕了我,都吓退三步……”   “你要做到这点,不必要等到发财。”   “哦?”   “你只要去买一把刀就够了。”   “买刀干啥?”   “你只要在心里不高兴的时候,有人敢笑,你就别管认不认识,一刀割下他的瓢子,如果在你心中高兴的时候,有人胆敢哭丧着脸,你就一刀劈下他的脑袋。有闲之余,还可以挺刀去抢个貌若天仙的美人儿回来,这样一来,只要半年功夫,只要你还能活着,包管教你名震天下。”   “呸!我要行侠仗义,这种恶霸行径,怎适合我的作为!”   “那你还想要干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我要成名,我要娶个漂漂亮亮的老婆,我要住得舒舒服服,过得快快乐乐,我还要一身武艺,比沈老大、苏楼主、王老石、白阿飞的武功都高,我还要人人都佩服我,侠名震天下,方恨少见着我便后悔当年为何不早些巴结我……”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唐宝牛诧问。   “你的愿望,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但跟发财都全无关系;如果你有能力去做,现在就可以做到。”张炭道,“发财只可以让人活得舒服一些,或许还可以要到几个外表美貌里面草包的老婆,还有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奉承讨好你,但要打败苏梦枕那类枭雄,要沈虎禅这等人杰佩服你,可全起不了作用。其实,一个人只要心里舒服,量才适性,不管住哪里,怎么过也都一样舒服。”   唐宝牛想了想,顿时豪笑道:“好,既然银子买不到这些,我还要那么多钱来干什么!其实知足常乐,只要明白这个道理,人人都可以富甲天下。”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想要做的事,不一定要等到发达才能做,而且还要先干了才有可能发达,可惜这道理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想不明白。”   说罢又去叫了一坛子高粱,还向张炭敬酒。张炭仰脖子一口干完,唐宝牛却只呷上一小口。   张炭初不以为意,后来还是发现了。   于是他问:“怎么你喝起酒来,就像蚂蚁饮水?”   “什么蚂蚁饮水?”唐宝牛听不懂。   “少啊!”   “因为我不会喝酒。”   张炭登时大笑,狂笑。   “笑什么?”唐宝牛颇感不满,他知道张炭是在笑他。   “我看你牛高马大,威武非凡,以为你有海量,原来竟如此喝不得酒,可笑,可笑!”   “有什么可笑的?一个高大威猛的人,不见得就能喝;一个短小精悍的人,不见得就不能饮。”唐宝牛大眼一翻,道,“正如高壮雄豪的人,可能心底善良;但矮小温和的人,也有可能心存恶毒,反之亦然。以形貌论心性、好恶,那是白痴才干的事。”   “所以能喝酒的未必是真豪气,不善饮的未必非大勇。”   “同理,能饮的不见得就是好汉,不擅饮的也不见得非好汉。”   “你的意思是说:喝酒归喝酒,好汉归好汉。”   “酒是酒,人是人,有人以酒评人,正如以文论人,都是狗屁不通的事。”   “你既不能饮,又要叫酒?”   “我不善饮,你却能饮。”   “所以你买酒,我喝酒?”   “对!我且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说。”   “我平生不喜请人喝酒,酒能乱性,一些自以为好酒量的人,不醉时已不说人话,醉了后说话一如放屁,所以我不请人饮酒……你是例外。”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说,我听。”   “我今晚才第一次喝那么多的酒。”   “哦?”   “因为我看不起的人请酒,我不喝;看不起我的人,自然不会请我喝酒。要我自己买酒,我宁愿花银子买饭吃;而我的好友们,都不嗜喝酒。”   “那今晚你是在赏面给我了?”   “这话倒也不假。”   “看不出你个子矮小,酒量却好。”   “我自己原先不知道,现在看来倒是事实。”   “所以我负责劝酒,你负责饮酒。”   “如果你有心请我多喝点,为何不叫点下酒的东西?”   “好,你要叫什么下酒?”   “饭,当然是热辣辣香喷喷白雪雪的饭。”   “好,没问题,我叫饭,给你下酒,但只要你多赏我一个脸。”   “要我多喝一坛?”   “非也。我只想多知道一件事情。”   “果然,”张炭一笑道,“你这人好奇心忒重,不问个水落石出不死心。”   “我这叫不到黄河心不死,”唐宝牛搔搔耳朵笑道,“你跟那个雷纯是怎么认识的?”   “告诉你也无妨,”张炭又一口吞掉一杯酒,唐宝牛为了要听别人的故事,忙着殷勤为他倒酒,“你有没有听过‘桃花社’的‘七道旋风’?”   “是不是长安城里,由赖笑娥统御的朱大块儿、张叹、‘刀下留头’等六人所组成的‘七道旋风’?”   “便是。”张炭道,“你总算还有点见识。”   “我的优点很多,”唐宝牛笑嘻嘻地道,“你大可慢慢发掘。”   “‘七道旋风’里,我也是其中一个。”张炭酒兴上了,话说得更起劲了,“我跟赖大姊等生死义结、情同手足──”   “对了,就像我和沈虎禅沈大哥及方恨少一样。”唐宝牛插嘴说。   “有一年元宵节,‘大杀手’曾在长安城花灯会上被赖大姊识破暗杀行动,你可有听闻?”   “有。那是轰动天下的大事,我怎会不知?”唐宝牛眼睛发着亮。   “所以他迁怒于赖大姊。”张炭道。   “他要杀赖笑娥?”唐宝牛惊问。   “有我们在,他也杀不了赖大姊,”张炭叹道,“所以他一气之下,盗了一册赖大姊的星象真鉴秘本,一路逃到庐山去。”   “嘿,”唐宝牛眉毛一展道,“叫他得手了,你们也真差劲。”   “故此我也一路追到庐山去。”   “就你一人?你那干结义弟兄呢?”   “他们走不开,”张炭道,“因为城里忽然来了一个极厉害的神秘人物。”   “是谁?”唐宝牛奇道,“有什么人要比‘大杀手’更厉害?”   “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迄今尚不知他是敌是友,”张炭道,“只知道他又高又瘦,脸白森寒,背上掮了个又旧又破的包袱,任何人跟踪他,都追不上,俟跟他动手,都胸口一个血洞,不曾有半个活着的……”   “好厉害!”唐宝牛顿时叫道,“他是谁?”   “你没听我先前说了吗?我们也不知道。”张炭也叫道,“所以,张叹、‘刀下留头’、朱大块儿、齐相好等弟兄才留下来陪赖大姊,驻守长安城,我独个儿去抓‘大杀手’。”   “你一个人,对付得来吗?”唐宝牛斜睨了他老半天,“我要是你的兄弟,也不会放心你一个人去。”   “说句实话,”张炭苦笑道,“我想独力干点扬名的事儿,是偷溜出来的,赖大姊等事先并不知情。”   “好极了!唐宝牛拊掌道,“我也常做这种事,沈大哥时常给我气得耳朵都歪了。”   “可是我这一来,差点没送了性命!”   “性命送掉不妨,人怎可不做好玩的事?”唐宝牛这次自动喝三“大”口,“你我同一性情,当浮三大白。”   张炭一口把碗中酒干尽。“我追踪‘大杀手’,到了庐山,眼看逼近他时,他却失去了踪影,我知道他已发现了我,要来杀我了……”   “所以你准备跟他拼了?”   “不,我逃。”   “什么?”唐宝牛又叫了起来。   “我一逃,他才会以为我怕他,他立刻追杀我,这一现身,我们才能激战起来。”   “‘大杀手’身上有三十六种兵器,每一种都是用来对付有不同特长的敌手,你……怎敌得过他?”   “我敌不过。”张炭道,“所以我一上来,就偷走了他身上的三十六种武器。”   “对,打,你不行,偷,你是行的,”唐宝牛瞪着眼道,“不然你怎么偷得了我怀里的手绢。”   张炭只横了他一眼,径自说下去:“可是,纵没有了武器,我还是敌不过‘大杀手’。眼看就要丧在‘大杀手’的手下,忽听松石间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老五,凭你身手,要独战这‘大杀手’,还差一截呢,大姊说的,你不相信,现在自己吃着亏了。’”   “哎,你的赖大姊来了不成?”   “我登时一怔,‘大杀手’也吃了一惊,提防起来,却闻一个男子悄声地道:‘大姊,咱们何不一起做了他?’只听原先的女音如银铃般笑了起来:‘他要莽撞,让他吃点小亏也好,看他还怎么杀人?’”张炭坠入了回忆之中,“你知道,‘大杀手’吃过赖大姊的亏,而今一听赖大姊和兄弟们来了,心中一慌,哪敢逗留!立即夺路而逃……”   “你居然给他逃了吗?”   “我即以‘反反神功’,击了他一掌。”张炭道,“他伤得很是不轻。”   “不过仍是逃了,是吗?”   “逃了,我当时也受了重伤,追不上。”   “你那个赖大姊是怎么搞的?”   “因为来的根本不是赖大姊,”张炭摇头笑道,“那女子的笑声也很好听,但比起赖大姊来,还是差了点,我一听,便知道不是真的大姊,所以知道那女子只是要用话扰乱‘大杀手’的心,我便蓄力反击,一掌伤了他,让他胆丧而逃……”   “来的不是赖笑娥……”唐宝牛灵机一动,拍着大腿道,“一定是你姊姊!”   “啐!”张炭没好气地道,“我没有姊姊。”   “那……”唐宝牛试探着道,“敢情是你的表妹?”   “呸!”张炭白了他一眼,“我表妹胖得像头大象,外号大肥猫,她上得了庐山来,除非庐山高不过一匹马。”   “那么……”唐宝牛苦思半天,终于恍然道,“一定是雷纯!”   “聪明!”张炭道。   “她是京城‘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独生女儿,再说,她不久之后就要嫁了。”唐宝牛居然细心起来,“她到庐山干啥?”   “她是逃出来的。”   “逃出来的?”唐宝牛的眼珠又几乎跳出眼眶之外。   “她一向都甚有志气,以前在‘六分半堂’,曾是雷损的臂助,但雷损而今信重狄飞惊与雷媚,与‘金风细雨楼’斗得如火如荼,她活在两块巨石之间,如受烈火寒冰煎熬,又苦无武功,无能为力。雷损要把她嫁给苏梦枕,用意是伏下一记杀着,控制‘金风细雨楼’,雷姑娘只觉苦恼,便偷偷地溜了出来,以她的聪明智慧,摆脱了追踪的人……”张炭说到这里,不禁长叹了一声,“这天她到庐山游玩,刚好逢着我遇危,他一见我和‘大杀手’的武功,便知道我们的身份,联想起‘大杀手’曾在花灯会上被赖大姊识破暗杀行动而功败垂成一事,她即以一人装成赖大姊和弟兄们数人的声音,来吓退‘大杀手’……”   “雷纯会扮作几种声调吗?”唐宝牛讶异地道,“包括男声?”   “她外柔内刚,是个很有本领的女孩子。”张炭欣佩地道,“可她的身体太羸弱。”   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其实‘大杀手’也挺狡猾的,他没有走远,又倒了回来。”   唐宝牛跌足道:“这可糟了。”   “幸好雷姑娘一现身后,就对我以最快的速度说了几句话,这几句就是‘大杀手’武功的弱点,俟他一回来发难,我就以猝不及防的一轮急攻,在他应对失措之际,又重创了他,这一下,‘大杀手’可真的吃了大亏,不过,他仍死心不息,沿路上伏击我们。”张炭道,“我的偷术,跟打人的出手完全不一样。打击敌手,出手越狠、勇、猛越好,要求力大劲沉,偷术则完全不一样,讲究轻、巧、技法与快速,越是微波不兴、纤尘不扬越好。故能打倒对手,跟是不是能偷着别人身上的东西,绝对是两回事。”   “所以能取得到那人的事物,不见得也能打倒对方。”唐宝牛这次作了个聪明的总结,“所以你不是我的对手。”   张炭不去理他。“那时候我不知道雷姑娘是‘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掌上明珠,我还以为她武功高强,深藏不露,后来才知道,她完全不会武功,但却智能天纵,对武功博识强记,对各家各派武功都很了然。她及时让我开了窍,以几招高深的盗技,吓退了‘大杀手’。”他喟然道,“故此,一路上,看似是我保护雷姑娘,其实,没有她,我早就命丧在‘大杀手’手上了。每次‘大杀手’在什么地方设下埋伏、用什么诡计来暗算我们,雷姑娘都能事先算中,或安然回避,或授计于我准确反击,使‘大杀手’每次都落空而退。她还提醒我如何运用‘八大江湖’,使得一路上各路好汉,挺身相护,这才逃得过‘大杀手’的追杀。”   唐宝牛倒有些不信了,“她有这么厉害?”   “这一路上,我们在愁予亭中结义,咱们一男一女,在江湖上行走,不结拜为兄妹,总有不便。”张炭把这一段草草略过,“我带她回到长安,赖大姊也很喜欢她,收她为七妹子……”   唐宝牛忽问:“你们原先不是有一位七妹叫做小雪衣吗?怎么……”   “‘桃花社’的‘七道旋风’,原本是赖笑娥大姊、朱大块儿、‘刀下留头’、张叹、我、齐相好和小雪衣,可是,小雪衣曾失踪了一段时期,人人都叫惯了七妹子,雷姑娘来了,大家惦着小雪衣,不意也叫她七妹子起来了。”   唐宝牛又问:“那她还为何要回到京城来?”   “她怎放得下心这儿?”张炭道,“再说,‘六分半堂’的人也找上了‘桃花社’,同赖大姊要人,要是雷姑娘想留,那还有得说的,但雷姑娘也想回来……”   “所以你就陪她同来了。”唐宝牛哈哈笑道,“这次可是你护送着她回来了。”   “不是。”张炭像是在自我嘲笑地道,“她也是偷偷出来的,只告诉了赖大姊,到了中途,又给‘六分半堂’的人截着了,派了一大堆婢仆老妈子的跟着她……我……我是到京城找她的。”   唐宝牛张大了口,“你……你不是要告诉我,你也是从‘桃花社’溜出来的吧?”   张炭又在大口喝酒。   唐宝牛本来想调侃几句,忽然间,他想到了温柔。   然后,他想通了。   他明白了一些事情,只咕哝了一句:“这年头,溜家的人倒特别多……”便没有再说什么,也在默默地喝酒。   张炭吞一大碗,他才喝一大口。   在他而言,已经算是尽情地喝了。   数字上的量,或大或小,或多或寡,因人而异,例如在富人眼中的一两银子,比个屁都不如,落在穷人手上,则不惜为它头破血流了。   在这样一个昏暮,外面下着连绵的雨。这时候的雨,时来时收,又似永远没有完结。   在这雨声淅沥的酒馆子里,唐宝牛却有与张炭一般的心情。   俟张炭的故事告一段落,便轮到唐宝牛诉说自己认识温柔的经过……   他们各自有骄人的往昔,那就像好汉敞着胸膛让刀客雕刻流血的痕迹,有他们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生死之交,当然,也有他们心坎里梦魂萦系的人儿……   “这雨,几时才会停呢?”   “‘金风纲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仗打完了,雨已下成了雪吧?”   “我们把酒带出去,淋着雨喝。”   “好!我们且把雨水送酒喝。”   “小张,我们这就散步去……”   “呃!雨中散步?跟你?”   “跟我又怎样?难道你有别的选择?”   “对,有就不跟你了。”   “你这人,现实、冷酷、无情、无义……”   “好啦,别骂了,白天还没骂够吗?”   “够了,够了,酒倒没有喝够……”   “那我们就提出到外面喝,看我们在雨中,能见到什么!”   “你真蠢!”唐宝牛不知打何时起,也喜欢学温柔一样,常骂人蠢、笨,“雨中见到的当然是雨……”   “对,雨中见到的,不是雨是什么……”张炭笑得几乎在雨中摔一跤。   可是就算是在他们醉后的梦里,也难以梦到他们不久之后,在雨里所看到的情景…… 第52章 风声雨声拔刀声声声入耳   两人说着喝着,走到门外,张炭几乎一步摔倒,唐宝牛笑得直打跌。“看你喝得脸不红、气不喘、酒嗝不打一个似的,以为有多大能耐,原来走起路来已在打醉八仙!”   张炭扶着店门,气喘吁吁地道:“谁说!我,我走给你瞧……”勉强走了几步,只觉头发昏、脸发热、头重脚轻,唐宝牛笑他,笑没几声,忽闹内急,当下便道:“你自己闹,我到后头解手去!”   张炭挥手,把头搁回桌子上,“去,去……”   时已入黑。外面雨势不小,雷行电闪,酒馆里只亮着几盏昏灯,只有两三桌客人,掌柜和店伙见唐宝牛与张炭一个猛吞、一个小酌,但同样都醉了六七成,虽然放浪形骸了些,不过没招惹着人,又付足了酒钱,便任由他们胡闹。   偌大的一间酒馆,只有数盏油灯,加上外面风雨凄迟,馆子里显得特别幽暗。   一般馆子里的酒客,酒酣耳热之际,大呼小叫,猜拳助兴,都属常见,但今天馆子里三五人聚在一桌,低首饮酒,都似不问世事。由于这是酒馆,在酒馆子里居然会有这样子的安静,实在可以算是个意外。张炭看着那几张桌子上的杯子,不禁有点发愣。外面轰隆一声,原来是一个惊雷。   意外的惊雷。   唐宝牛已走到后头去了。   后头是茅厕。   张炭等唐宝牛的身形自后门掩失后,才用一种平静而清楚的语调,说:“你们来了。”   没有人应他。   只有三张桌子的客人。   三张桌子,八位客人。   八位客人都在低首饮杯中酒,外面风雨凄迷,暮初浓,夜正长。   ──他在跟谁说话?   外面没有人,只有一两声隐约的马嘶,就算有路过的汉子,也仍在天涯的远方。   ──张炭的话向谁而发?   难道是那位白胡子灰眉毛遮掩了面孔的老掌柜,还是那个嘴角刚长出稀疏汗毛的小店伙?   张炭又饮下一大碗酒,金刀大马地坐在那儿,沉声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躲着不见?”   他说完了这句话,又静了下来。   一阵寒风吹来。   店里的烛火,一齐急晃了一下,骤暗了下来。   张炭只觉得一阵寒意。   一股前所未有的悚然。   外面又是一声惊雷。   电光一闪而没。   唐宝牛推开店里的后门,一摇三摆的,口里拉了个老咕隆咚的调,往店后的茅厕走去。   大雨滂沱。   身全湿。   唐宝牛根本不在乎。   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根本不介意睡在自己所吐出来的秽物上,又怎会在乎区区一场雨?   唐宝牛仰着脸,让雨水打在脸上,他张大的口,把雨水当做醇酒豪饮。   ──要真的是酒,他反而不敢如此鲸吞。   他喝了几口雨水,自己没来由地笑了起来,由于天雨路滑,几乎使他摔了一跤,他便用手在一棵矮树上扶了扶,定了定神,才往前走去。大雨愈渐浓密,千点万声,使他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茅厕在店后边。   那是一座用茅草搭成的棚子,只能供一人使用。唐宝牛正是要用。   他急得很。   一个人喝多了酒,总要去如厕,不然,反而不大正常,唐宝牛一向是“直肠子”,除了个性如此,消化排泄,也无不同。   他心里嘀咕:好在往茅坑的路上,两旁种了些矮树,否则,一不小心,张炭没摔个四仰八叉,自己可先跌个狗抢屎!   他走上几步石阶,打开了厕所的门,臭气扑鼻,苍蝇群舞,他也顾不得那么多,走了进去,掩上了门。   就在他掩上门的瞬间──   轰然一声。   电光划破雨空。   大地一亮。   在这电光乍闪间,在密雨交织中的两排矮树,原来并不是树。   而是人。   精悍、坚忍、全身黑衣蒙头鱼皮水靠劲装的人。   可惜唐宝牛看不见。   他已进入茅厕里。   这些黑衣人,立即动了起来。   就算没有雨,这些人的行动,快速而不带一丝风声,手里都掏出几件事物,迅疾接驳成一把锐刃长枪,分四面包围了茅厕,枪尖对准茅厕的草墙,在雨中电光下骤闪起精寒,其中两人还飞跃而上,落在茅厕顶上,枪尖抵在茅厕的顶上。   没有一点声息。   更何况这是雨夜。   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他们都在等。   ──他们都在等什么?   又是一记惊雷,惊破了大地,惊亮了群雨。   又是一声雷鸣。   油灯呼的一声,其中一盏,灭了,飘出一缕辛辣的黑烟。   张炭的脸色微变。   他自袖中掏出一盒指甲大小的铁盒,用指甲挑开了盖子,沾了一些盒内的东西在指甲上,放在鼻下擦了一擦,然后才道:“没有用的。‘八大江湖’,我都精通,这‘灭灯迷魂烟’还迷不倒我!”   这次他收到了反应。   他听见刀声。   拔刀声。   第一张桌子传来一阵刀声。   优美的刀声,像一串风过时的铃铛,又像一声动人的呻吟。   这么好听的刀声,张炭很少听到。   这种刀声,不像是在拔刀,而是像是演奏。   第二张桌子也传来刀声。   只有一声。   好快。   他听见的时候,那人刀已在手。   这种刀声,才是真正的刀声,从刀声里便可分晓:一刀出手,人命不留!   第三张桌子却没有刀声。   刀一在手,已有剧烈的刀风,但连声音也没有。   这人拔刀,竟然没有拔刀之声!   这样子的拔刀,已经不是拔刀,而是在杀人了。   “原来是你们。”张炭叹道,“真没想到,今晚我不但能听到风声雨声,还可以听到刀风刀声。”   唐宝牛掩上了门扉。   他很急。   生老病死,就算武林高手也难免,武功练得深厚且得养生之道的,也只不过能长寿一些、少些疾病、老当益壮一些,可是,到得头来,一样要老、得病、会死。   武林高手也一样畏寒怕热,只不过忍耐力要比寻常人好些,也一样要大小解、洗澡、睡觉。   武林高手内急起来,一样的急。   唐宝牛现在就是如此。   可是他一掩上了门,忽然整个人都震住了。   他的人已在茅厕内。   他的眼帘还留存着在未掩上门前那一霎的景象。   ──那些树──会动的──   ──不是树!   ──而是人!   他为这一点而呆住,正要推门再看,忽然,只听得茅厕顶上“噗!噗!”两声。   极轻微极轻微的声音。   在雨里,简直比雨声还轻。   可是唐宝牛却分辨得出来:那绝对不是雨点滴落的声音!   而是利器!   利器抵着茅顶的声音。   唐宝牛全身立即绷紧了起来。   他紧握拳头。   ──如果外面那两排树,真的是人──   他立即就想破门而出,但蓦然警觉,茅房的门也发出轻微“笃!笃!”二声。   ──敌人已到了茅厕之前!   茅厕内只尺余宽长,根本无处躲闪。   唐宝牛立即想往后冲。   他毕竟是江湖上叫得响字号的铁血汉子,长期跟沈虎禅在一起,就算是百战百败,也有百战的经验。   可是茅房后墙上,也响起“笃!笃!笃!”三声。   这时分。他什么急都忘了,只急着要冲出去。   他也马上发现,四面都已遭人包围,这小小的一个茅厕,无论上面或左右前后,全教人用利器抵着,只要一声号令,立即就会一齐搠进来……   ──他不敢想像,当这茅厕上面和四周的利器都一齐戳进来的时候,他会变成怎么个样子。   外面滂沱大雨,喧哗而嚣。   外面除了雨,还有敌人。   不知是谁的敌人。   可怕的敌人。   还有雷电。   又是一响!   雷响在电闪之后。   因为距离远在天外,所以雷鸣和电闪,才分得出先后,可是那一刀只有刀风,没有刀声,张炭算来算去,在京城里,只有一个人能发得出来。   同样的,那只有干净利落的一响的刀声,和那绵延悠长的刀声,也只有两个人可以发得出来。   第一个人,拔刀无声,必是“五虎断魂刀”的顶尖儿高手彭尖。   第二个人,拔刀只一声,刀声陡然而起、戛然而止,便是“惊魂刀”习家庄庄主习炼天。   第三个人,拔刀作龙吟,比琴鸣筝响还动听,就是“相见宝刀”当代传人孟空空。   张炭知道必定是他们。   所以他只有长叹。   趁他还能够叹出来的时候。   “你们好!”张炭道,“在京师里,在王小石还未来之前,最可怕的五把刀,没想到后面三把今天都到齐了。”   他这句话很有效。   张炭正是要他们说话。   ──对方不动声色,来意便难以捉摸。   果然习炼天立刻就问了下去:“还有两把?”   张炭道:“而且是排第一和第二的两把。”   习炼天冷哼一声。   他的刀,薄如纸,突然发出厉芒。   五彩的厉芒!   ──难道他的刀也似人一般,竟会有喜有怒?   这次是彭尖问:“是谁?”   他说话的声音好像被人用手掐着咽喉快要窒息似的,但他整个人,又精壮得像头牯牛一般。   “苏梦枕的红袖小刀和雷损的不应宝刀。”张炭答。   张炭这样一说,那三个人的脸容都放松了下来。   ──本来,张炭那一句话,等于是侮辱了他们,而今,张炭一道出了那两人的名字,反而像是恭维了他们。   而且还是极高的恭维。   所以三个人的心里都很舒服。   “苏梦枕的红袖小刀跟雷损的不应宝刀,谁是第一?谁是第二?”孟空空悠闲地道,“你认为呢?”   “他们还没有比过,”张炭道,“我不知道。”   孟空空优雅地道:“那你知道些什么?”   张炭道:“我只知道你们来了。”   盂空空悠悠地道:“你可知道我们来做什么?”   张炭又叹气了。   他每次叹气都想起他的好兄弟张叹。   因为“大惨侠”张叹也老爱叹气。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知道你们已拔出了刀。”   孟空空笑了,“通常拔刀是要干什么的?”   “杀人。”   张炭只好答了。   孟空空以一种悠游的眼色看他。这人无论一举手、一投足,都十分幽雅好看。“这儿有谁可杀?”   张炭又想叹气。   “我。”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如果你们不想杀掉自己,好像就只有我可杀了。”   “对了!”孟空空愉快地笑道,“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人生有些时候,对比错更痛苦。   张炭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他这个答案却使张炭说什么也愉快不起来,任何一个人,只要是面对这三大刀客,谁都不可能愉快得起来。   张炭也不例外。   稿于一九八六年《明报》《南洋商报》《时报周刊》连载《杀楚》期间。   校于一九八八年圣诞节,与小方、梁四、何七、志明、志荣、惠芬共度;台湾首播《霹雳神捕》。   再校于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台湾“皇冠”、“万盛”、“远景”分别推出新作;取得香港永久居留身份证。 第五篇 大进击 第53章 号令   外面的雨,下得更紧密了。   中午时分,京城里的一流高手,围攻关七之际,是天地色变,风雨交加,而今,也是雷行电闪、风大雨烈!   ──这真是见鬼了!   ──竟被包围在茅坑!   唐宝牛额上、脸上,湿漉一片,本来是被雨淋湿,现在又冒起了豆大的汗珠,彷佛用刀一刮,就全可以簌簌地落下来。   ──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的兵器已抵住茅厕四周!   ──他们在等什么?   唐宝牛被困于茅房之中,上有敌人,四面八方都有敌人,只要他一冲出,兵器就会戳进来,扎穿他的身子,把他扎成茅厕里的一只刺猬。   唐宝牛可不想变成刺猬。   他也不想死。   ──他更不想死在茅坑里。   ──堂堂巨侠唐宝牛,居然死在茅厕,这算什么话?!   他要活。   ──他可也不要活在茅厕里。   他想活。   ──生命如此美好,他为什么要死?   ──世上还有这许多恶人,为何他们不死,却先轮到他先死?   可是他又冲不出去。   在这种形势下,冲不出去就只有死。   至少也任凭人宰割。   ──这些人在等什么?   ──难道是在等待号令?   ──一声令下,即可要了他性命的号令?!   唐宝牛全身都湿了。比刚才淋雨还湿。   而且也僵住了。   他已忘了他为何要进茅房来了。   他急极,但此急不同于刚才的急。   他急着出去。   他想高声大唤张炭来助,但也深知这一喊,只怕声音还未传到张炭耳里,抵住茅房的兵器已足可把他扎出十七八个窟窿了。   他在茅厕里急促地喘着气。   他不知怎么办好。   张炭苦笑道:“你们要杀我,那我该怎么办?”   “我看你只有两个法子,”习炼天道,“被我们杀了或杀了我们。”   张炭滚圆的眼睛道:“我不想杀你们。”   习炼天一笑道:“就算你想杀也杀不了。”   张炭道:“可是你们为啥要杀我?”   习炼天冷笑道:“你人都快要死了,还问来做什么?”   张炭道:“因为我不想带着疑问到阎王殿去。”   习炼天有些犹豫,望向孟空空。   孟空空淡然道:“你问也没有用,我们也不知道,而且,知道也不会说。”   “那我倒是明白了,”张炭道,“不是你们要杀我,而是有人派你们来杀我的。”   孟空空的笑容已有一丝勉强。   “能请得动你们三位来杀我的,”张炭道,“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方应看方小侯爷。”   孟空空笑得有些勉强,“太聪明,不见得是件好事。”他岔开了话题:“我倒想知道,你怎么会警觉到我们来了?”   “我不知道,”张炭坦白地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们来了。”   “哦?”   “我只是看你们在桌上的酒杯,习庄主摆了三星向月形,意思是说:几时动手?彭门主三杯并齐,一杯覆前,是亮出暗号:现在!你则出两根筷子,交叉置于五只杯底上,表示:先等一等……”张炭笑道,“我一看便知道是道上的人来了,但不知座头上是你们,便故意装醉,先把那头大水牛支走,出语探问,以为能独个儿摆平,便出口试探,不料……”   习炼天轻弹刀锋,“你要是早知道是我们,就不会让那头大水牛离开了。”   张炭也诚实地道:“对,多一人帮手,总好过只有我一个人。”   习炼天冷哼道:“但多一个人,也一样是死。”   张炭一笑,笑充满了自嘲:“也许,有些人觉得多一个人陪他死,比较划得来。”   孟空空斜瞄着他:“你是这样的人吗?”   张炭反问道:“你看呢?”   孟空空忽道:“我们用的是江湖上极其隐秘的暗号。”   张炭道:“我知道。”   孟空空道:“但你却看得懂?”   “除非那暗号是他发明的,而且又是自己摆给自己看,”张炭一脸谦虚的神情,“否则,连我都看不懂的暗号,那也就不算是暗号了。”   “你真聪明,”孟空空的笑容很勉强,“可惜聪明人往往都是短命的。”   “可能是因为他们用脑过多,”张炭笑道,“我一向懒得用脑,只不过事事留心。”   习炼天冷冷地道:“多心的人也活不长命,容易心脏患病。”   “你也很多话,”孟空空道,“话说得太多的人也不容易长命百岁。”   “那是因为他们出气太多,”张炭的话充满了讥诮,“所以我争取时间呼吸。”   习炼天道:“可惜你很快便不能够再呼吸了。”   “这不可惜,可惜的是,我再聪明,也想不透,方小侯爷为何要杀我。”张炭像在问人,又似自问,“我未曾得罪过他,他到底是为了当年我得罪了他的同僚龙八太爷,因而杀我,或是为了我是‘六分半堂’的人,而动杀手,还是因为我是‘桃花社’的一员,他要下此毒手?”   “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孟空空抚刀道,“反正你问不着。”   张炭又在叹气:“这三张桌上其他几位,自然都是你们带来的人了?”   彭尖忽道:“他在拖时间。”   他的声音沙哑,出现以来,只说过两句话。   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说中了张炭的意图。   他一开口,就道破了张炭的用意。   张炭心一沉。   他本来就是要拖延时间。   因为他自知不是这三名刀手的对手。   他知道拖下去,仍然不是他们的敌手,不过他也只有一力拖延。   他至少要拖延到唐宝牛回来。   如果自己在唐宝牛回到店来之前就被杀害,唐宝牛回来之际,猝不及防,断无活命的机会!   ──自己说什么也得撑持到唐宝牛回来!   ──只是那头死牛,为何老是不回?!   ──他急什么急的,竟急了这么久?!   彭尖这下一叫破,张炭便不能再拖了。   他只有发声大叫。   他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冲破风声雨声,传入唐宝牛耳中。他也希望唐宝牛不致于大醉,茅坑也不要离得太远,假使唐宝牛能听得见他的叫喊──如果大水牛立时逃走,或许还来得及。   他暗运气──   正要大叫──   这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此时此际,绝不可能也不应该听得到的声音。   打更的声音,打的是三更两点。   这只不过是酉时末梢,怎会有报更之声?更何况打的是三更两点?   紧接着,后头透过风声雨声传来了几声狂嚎和怒吼!   张炭脸色一变。   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们又怎会放过唐宝牛?   ──这些人早在后头伏袭他了!   张炭很后悔自己为何不早些发出大呼。   ──也许唐宝牛早一步接到自己的警示,说不定就能逃过厄运,可是现在……   张炭却发现了一件事。   习炼天也变了脸色,大概就跟自己的脸色一样。   彭尖握刀的手紧了一紧,望向孟空空。   孟空空的笑容,已变得极其不自然起来。   ──要是后头的格斗是他们的安排,这些人为何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又一声雷响。   但雷响掩不过咆哮的声音。   ──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天晓得。   唐宝牛不明白为何外面一下又来了这么多都要置他于死命的敌人,也搞不清楚他为何会被困死在此处。   他喝过酒的脑袋热烘烘的,乱得找不到头绪──此一刻里,他打从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那些什么充好汉壮胆气的黄汤了!   此刻他只想大喊。   喊声未发,却传来打更声。   三更二点。   更鼓声越风破雨,清晰入耳。   更声一响,号令即发。   十三支长枪,枪尖一齐穿破茅厕,同一时间戳了进来!   唐宝牛却在这一瞬间作了决定。   他不能冲向前,前有伏兵。   他不能向后退,后有强敌。   也不能往左右闯,枪尖正准备戳穿他的胸腹!   更不能冲天而起,敌人的兵器正候着他的脑门!   既然前无去路,后无可活,左右上方去路尽被塞死,他能做什么?唐宝牛记得自己曾就这点问过他的结义大哥沈虎禅。   沈虎禅这样回答:“前无去路,退无死所,这样的绝好时机,我不全力反攻,还等什么?”   枪尖已刺入!   唐宝牛大吼一声,一拳飞出!   他的拳竟照正枪尖擂了过去!   喀的一声,枪锋竟硬生生被他一拳击断!   枪尖飞折,唐宝牛一口咬住!   他狂嚎一声,一俯首,自粪穴内捞出便桶,一手高举,一手在茅厕内一阵乱抓,跟着一抬脚,轰地踹开茅厕的门!   这一来,两柄长枪也被掀得往后扳。   唐宝牛一脚踢开厕门,风雨迎面来,他嗖地喷出枪尖,在雨中迎面一人应声而倒,大喝道:“唐门暗器来了!”   手腕一翻,粪桶里的屎便向在门前伏袭的几人劈头劈脑地淋了下去!   这时,伏袭的人意在必得,不料唐宝牛就在这时间反攻,破门而出,陡然现身,他高头大马,加上便桶内的秽物迎头倒下,正遇着斜风急雨,伏袭的人猝不及防,又惊闻是唐门暗器,登时惊心动魄,只觉臭气冲鼻,凡给沾着的,都骇然急退、跳避不迭。   唐宝牛先声夺人,一步跨出茅厕。   三四支长枪,已左右戳刺向他。   他又怒叱一声:“看打!”手掌一张,只见十几个黑点,飞扑来敌。   敌人正要趁他站定之前,将之刺杀,忽见风急雨密里十几个黑点袭至,怕是唐门的淬毒暗器,连忙封架闪躲,但那些暗器竟在半途绕飞,并嗡嗡作响,这几名杀手心惊肉跳,几曾见过这么古怪的暗器?顾得不给暗器叮着,便顾不得刺杀唐宝牛。   唐宝牛形同疯虎,亦似雨中巨灵,趁此际全力猛冲,撞倒两名黑衣人,往酒馆子后门直奔,挥舞手上便桶,碰砸挡扫,一边大吼道:“挡我者死!”   他这般神威凛凛,一时甚为骇人,黑衣杀手先声尽失,阵脚大乱,拦不住他,一名杀手掩近,正要振枪便扎,却给唐宝牛把便桶往他头上一罩,只见他手挥足踢,顿失敌人所在,反而阻挠了伙伴的追杀。   这时候,黑衣杀手也都已发现,唐宝牛发出的所谓暗器,原来不是粪便便是苍蝇,但唐宝牛破门、冲出、泼出粪便和发出苍蝇这些“暗器”,都只在瞬息间的工夫,众人要再截杀,已给他冲开一条血路,直奔向馆子后门!   杀手知道上当,都在雨中挺枪追杀!   唐宝牛高声大呼,挥舞双拳,他力大如牛,高大豪壮,一名杀手自门后闪出,长枪一探,却给他连人带枪扫甩出丈外!   唐宝牛已冲至后门,猛力一拉,大叫道:“黑炭头,有人要杀……”   语音未完,却听有人正大呼道:“大水牛,小心这儿!”   唐宝牛已冲入酒馆内,带着风和雨,甚至还有苍蝇和粪便。   当然还有血和汗。   后面紧接着进入了五六名枪尖闪着寒光的杀手。   唐宝牛却猛然站住。   他呆住了。   因为除了张炭之外,他还看见三个人。   以及三把刀。   习炼天手上有刀,惊梦刀,他的刀不仅碎梦,还可以断魂。   彭尖手中也有刀,五虎断魂刀,他曾一刀砍断三头老虎的脖子,当然,两头是真的金睛白额虎,一头是“雷老虎”,这“雷老虎”可比真老虎还难惹。   孟空空手里亦有刀,相见宝刀,他的刀使人别离,他为了练好他的相见宝刀,致使他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他,而永不相见。这种刀法,在一位前辈的武林榜上,曾一再提到过。   这三大刀手,手中都有刀。   刀口闪着寒光。   他们本来正要把张炭的头颅砍下来,忽见唐宝牛冲了进来,背后还有好些人。   挺着枪的人愣住。   持枪的人也愣住。   他们没想到这儿还有三名持着刀的人。   张炭瞥见黑衣人的眼光,然后再看见孟、彭、习三人惊疑不定的脸色,忽然笑了。   “大哥、二哥、三哥,”他向孟空空、习炼天、彭尖热烈地高声呼道,“果然有人追杀老四,你们早就料着了!” 第54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伤心   风声、雨声、吆喝声。   刀光。   枪影。   都在张炭这句话一出口之后发生。   黑衣人大都已闯了进来,一齐刺出了他们的枪。   他们有的向唐宝牛下手,有的向张炭出手,有的冲向彭尖、习炼天和孟空空,施出了他们的杀手。   三名刀王身边的人,都纷纷拔刀。   孟空空呼道:“等一等……”   可是他的话,只对持刀的人有号令的作用,对挺枪的杀手可完全起不了作用。   枪舞枪花。   刀荡刀风。   刀客们住了手,只有习炼天突然冲了出去。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梦。   彩色的梦。   梦是看不见的。   梦只存在于睡眠中。   梦只可以想,但却不可触摸。   但梦有时候也是可见可触的。   当它通过实践,化为现实的时候。   只不过,那时候,你又会有别的梦了。   更美的梦。   ──谁会做一个完全跟现实生活一模一样的梦?   ──就算会,但醒来仍是空。   所以梦永远是梦,梦不是现实。   习炼天的刀是现实,不是梦。   他出刀,刀美如梦,彩色缤纷,尤其是血的鲜红色。   他的刀却带出了残酷的现实。   刀过处,黑里溅出厉红。   然后大家才惊觉,那红色根本就是鲜血,那黑色便是杀手们的夜行服。   杀手咬着牙龈、挺枪苦拼,染着血红的同伴倒了下去,都不肯向敌人发出哀呼,还没有淌血的人,眼睛也正发红。   习炼天也杀红了眼。   他的神魂已不在他的躯体。   而在他的刀。   每一刀挥出,他的生命凄艳亮烈,幽美如梦。   ──是不是梦太美,人生在世,便都爱做梦?   忽传来梆声。   二更三点。   ──跟刚才的更鼓声,恰好相反。   ──刚才是三更二点。   ──这是什么更次,时间怎么倒了回头?   杀手们本来挺着枪,明知会躺在鲜血里,都要拼命。   ──也许拼命是因为只有拼,才有命。   所以他们都冲向那把刀,就像冲向噩梦中。   虽然,这却是习炼天的美梦。   ──通常,一个人的美梦,很可能就是另一个人的噩梦。   这时候,梆声便响起了。   杀手们停了下来,有的狠狠地盯着唐宝牛、张炭、习炼天、孟空空、彭尖,有的抱起地上同伴的尸首,不过,都不再冲前。   而是在撤退。   习炼天大喝一声:“逃不了!”挥刀而上,他身后的七位刀手,早已跃跃欲试,而今一拥而上。   彭尖忽向孟空空道:“我们有没有必要打这糊涂仗。”   如果说唐宝牛说话的声调,又快又响,就像一连串炸响的鞭炮,那么,他的语音,也像鞭炮──用空罐子罩着,一声声燃着闷响的鞭炮。   孟空空叹了口气,道:“那也没有办法,习少庄主已经出手了。”   彭尖即道:“你可以阻止的。”   “阻止习炼天的刀?”孟空空道,“那除非是用我的相见宝刀。”   彭尖沉吟一下,道:“如果动手,那就不宜留下活口。”   孟空空心里同意。   他也很想说这句话。   不过,这句话,最好还是由别人来说。   现在彭尖说了。   只要有人说了,他就方便做了。   ──不管这干人是何来头,总而言之,是习炼天先动的手,彭尖先下的决杀令。   ──就算万一他杀错了,追究起来,他也可以有所推诿。   此际他轻弹刀锋。   手指与刀锋震起仿似一种相见时喜悦的轻颤。   他要杀人了。   正在这时候,杀手们已倒下六七人,另有七八人,已被逼到后门外。   酒馆的后廊,已全倒塌,斜雨急风,洒了进来。   除了斜雨急风之外,彷佛还洒入了另外一道事物。   一个灰影。   冷。   很冷。   非常的冷。   这是一种阴寒的冷。   唐宝牛、张炭、孟空空、彭尖、习炼天以及那些杀手全是这种感觉,那是刺骨的寒意,令人战志冻结的冷冽。   那七名刀手,冲在习炼天的前面。   忽然,最前面的三人倒了下去。   那些黑衣杀手死的时候,宁死不肯作出痛苦的呼喊,但这三名刀手死的时候,是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死了。   胸口一个血洞。   第一个似被剑刺的,来者一定是使剑的好手,因为一剑正中心窝,连血都不多流。   第二个像是被长矛洞穿的,胸上的血孔又深又凄厉。   第三个伤口更奇特,像是被奇门兵器峨嵋分水刺扎的。   三个不同的血洞。   三件不同的兵器。   来的人只有一个。   来人手上并没有兵器。   他背向众人,面向屋后。   外面天黑沉沉,风急雨凄。   这人就像雨一般瘦。   黑夜一般深不可测。   风一般寒。   这是个高瘦个子,穿一袭阴灰黯色长袍,肩上挂了个又老又旧又沉又重的包袱。   他的右手,就搭在左肩的包袱上。   ──他是谁?   孟空空只觉心头发毛。   习炼天只退了一步,立即又扑了上去。   他毕竟是习家庄的少庄主。   他不能在属下面前表现胆怯,而且,他一直想表现出色。   表现得比孟空空、彭尖他们更出色。   所以他只好向前。   当然和他的刀。   惊梦的刀。   可是,他的刀变了,脱手飞去。   梦碎了。   高瘦个子霍然回身。   仍然看不见他的出手,只瞥见他那张似终年封冰覆雪不见阳光的脸。   彭尖闷哼,突蹿了出去。   他没有声息。   他的刀也没有声息。   一向以气势猛烈见长的五虎彭门断魂刀,能练到无声无息的,恐怕也只有彭尖一人而已。   刀光一闪。   然后就退。   他退的时候,已救回了习炼天。   习炼天的胸襟,有一点鲜红。   红点极小,仿佛只有红豆般大小。   可是习炼天整个人都崩溃了,看他的样子,像有人用刀把他的肠子切成了六段,再把他的心肝各扎了八针,而又把他的十指都剁了下来还要痛上十倍八倍。   彭尖人很矮小。   但他挺着身子,执着刀,像一截铁筒。   他的胸襟也溢着血。   血迅速地扩染开来,以致整件蓝色短袍,都渐渐变成紫色。   那人又背过脸去,仍然看着屋外的雨。   ──雨景有什么好看?   孟空空不知道。   他一手操住了习炼天被击飞的刀,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汗。   ──这人到底是谁?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一干黑衣杀手,正扶伤背死地,匆匆退出酒馆。   ──面对这样可怕得接近恐怖的强敌,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他就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让人感觉到悠悠从容、温和亲切,甚至可以从声音想像出说话的会是一个肥肥胖胖、满脸笑容、没有什么事不可以解决的人。   “天下第七,习少庄主、孟先生、彭门主,你们可热闹哇,近来可好?”那人还添了一句,就像为人劝酒加茶一般,“近来可发财了?”   唐宝牛和张炭一见那人,一个舒了一口气,一个脸色越绷越紧。   这人肥肥胖胖,和祥福泰,就像他的声音一样。   他当然就是朱月明。   刑部总捕头朱月明。   他一出来唐宝牛就知道有救了。   ──这些人难道敢当着刑总大人的面杀人不成?   张炭一见刑总就头大。   因为他吃过官衙的苦头。   不过两人都很惊奇。惊奇的是朱月明第一句叫出来的话。   “天下第七”?!   什么是“天下第七”?   瘦长个子忽然不见了。   外面只剩下了风雨凄迟。   似乎朱月明一出现,他就立即消失。   “天下第七,天下第七……”孟空空喃喃地道,“像这种人也算是天下第七,那么天下第一岂不是……”   “他这个外号,一点也不谦虚,”朱月明笑眯眯地道,“他所认为当今之天下第一为本朝太祖,他自己排到第七,怎么能算谦虚。”   朱月明笑笑又说:“他眼里纵横古今,不过只有六人排名在他之上,怎么能说谦虚。”   孟空空轻吁了口气:“他真的没有谦虚,一点也不谦虚。”   “对了,”朱月明笑得一团和气地道,“他一向也都不是谦虚的人。”   唐宝牛对此人兴趣奇大,忍不住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朱月明笑容一敛,“我只知道他叫天下第七,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炭看着外面淅沥不停的夜雨,忽生感叹:“也许,他也是个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伤心的人。”然后压低声音向唐宝牛道:“他就是当日一入长安,便叫赖大姊头疼的人。”   “谁知道?”朱月明好像并没有注意他的低声说话,“或许他是个家事国事天下事俱不关心的人。”   孟空空忽道:“难得刑总大人如此雅兴,来此饮酒?”   朱月明笑道:“当然不是,我哪有孟先生这般福命!我只听说此地有人殴斗,便过来看看,你知道,蒙皇上的恩旨,在下担这小小微职,实重若千钧,不得不尽些心力。”   孟空空看看地上只剩下自己这方面折损的三名刀手,再看看习炼天,已痛得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至于彭尖,正闭目运气调息,便道:“是的,我们几个人,在这喝酒,忽然间,这批人杀了进来,还杀了我们三个人。”   “你们的确是死了三个人,”朱月明道,“不过,他们好像也死了几个人。”   孟空空忙道:“对,他们也没讨着便宜。”   “人命都是一样,死了就是死了,可是活着的人便不同,当今的国法是:杀人就得偿命。”朱月明好像很苦恼似地道,“有时候,我皇命在身,的确不得不执行缉惩。”   “是是是,这个我明白,”孟空空的脸面有些稳不住了,“朱大人神目如电,明察秋毫,我们是在方侯爷帐下吃饭的,又怎么敢无故触犯朝典国法呢!”   “对了,”朱月明笑逐颜开地道,“你们是方侯爷的亲信,当然不会罔视国法,只不过嘛……”   他好像很为难似地道:“万一你们涉案,这就叫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的呀。”   孟空空自襟里掏出一沓纸,交到朱月明手中,道:“大人身上沾雨了,请用这些废纸揩揩。”   孟空空正要走近去握朱月明那只肥手的时候,朱月明身旁一直紧跟着的一位垂头丧气、垂目欲睡的老人,忽然双眉一耸,双目绽射出兵器般的寒光来。   另外一个害臊的年轻汉子,今天却不在朱月明身边。   朱月明却捏着那团纸,笑道:“谢谢你,我身上不湿,请拿回去。”   孟空空忙摇手道:“不不,揩一揩总是要的。”   朱月明捏着那团纸,仍笑道:“如果我身上湿了,它还不够揩,你留着自己用吧!”   孟空空会意地忙道:“要是不够,我身上还有一些,还是请刑总大人赏面……”   朱月明身旁老人忽哑声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拿回去!”   孟空空涎着笑脸道:“刑总要是嫌少,我回府后再请公子送十倍的来……”   那老人一声叱喝道:“收回去!”   孟空空无奈,只有接回纸团,揣入怀中。   “你可知道我眼力为何这般好?”朱月明居然笑着问。   孟空空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   “因为我年纪大了。”朱月明自问自答。   看他的样子,不过三十来四十岁,肥人特别慢老,更何况是笑态可掬的胖子,不过他现在说自己老了,孟空空也唯有听着。   谁叫他是朱刑总。   ──世间所有“老总”说的话,总有一班不是“老总”的人恭聆。   “年纪一大,眼力便不中用了,”朱月明继续笑道,“打个比方,刚才我明明看见有七八个黑衣人躺在地上,好像是死了,但一眨眼就不见了,一定是我看错了。”   孟空空总算有些明白朱月明的意思了。   他感激得几乎要跪下来。   ──在京城里,谁不知道朱刑总的手段。   ──他要整你和他不要整你,绝对是天渊之别,即是上天宫与下地狱般的不同。   ──而今朱月明这样说,便算是表态了。   “譬如我现在看到地上,仍有三个中刀的死人,可是只要转眼间他们也不见了,我也一定会以为自己是眼花。”他转首问身边的老人:“任劳,你看我是不是有点眼花?”   老人恭声道:“如果地上真的有死人,大人又怎会看不到?”   朱月明曼声问:“所以地上根本没有死人,对不对?”   老人答:“对!”   朱月明又向孟空空笑道:“你刚才说过佩服我神目如电了吗?”   “我明白了!”孟空空心悦诚服地道,“大人只看到该看到的东西!”   “对!”这次到朱月明答,“一个人要是只看到他该看到的东西,听到他该听到的事情,说他该说的话,做他该做的事,一定会活得愉快一些,也长命一些的。”   孟空空马上“收拾”了地上的死人。   他们甚至没有在酒馆留下一滴血迹。   然后他们才敢离开。   唐宝牛和张炭也想要离开。   朱月明忽道:“刚才不是有人说,这儿有人殴斗的吗?”   老人任劳道:“是,这里的后门塌了,桌椅翻了,连茅厕也破了,是有打闹过的痕迹。”   朱月明眯着眼睛四顾道:“是吗?是谁在打架?”   任劳一指张炭和唐宝牛:“就是他们。”   朱月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就像一个饿了很久的人看到丰盛的菜肴一般,“就是他们两人?”   然后他下令:“拿他们回去!”   唐宝牛和张炭没有逃,也没有顽抗。   他们逃不了。   酒馆外还有数十名捕役,是京城里六扇门中的一流好手。   他们也不想逃。   因为老人任劳在扣押他们的时候,特别低声说明了:“回去只要交代清楚,便没事了,我们也只是为了公事而已。”   张炭和唐宝牛也想随着他们离去──至少这样可以免去孟空空等人的追杀或天下第七等的伏袭。   可是他们错了。   他们忘了有一种人的话是万万不可相信的。 第55章 几许风雨   “这儿打翻的东西,本来应该是由我们来赔的,”张炭临走的时候,向那吓得目瞪口呆的老掌柜与小伙计打着安慰似的手势说,“现在不必了,有朱刑总在,自有公账,你们放心好了。”   “你也放心好了,”朱月明身边的任劳道,“我们会赔的。”   他发出低沉而干涩的笑声道:“反正,又不是要我们掏腰包。”   “你说得对,”张炭也笑道,“掏自己腰包的事,不可多为;掏别人腰包的事,不妨多做。”   “咱们真是一见如故,气味相投。”任劳搭着他俩的肩膀道,“我请你们回去,坐下来好好地聊一个痛快。”   于是张炭和唐宝牛,步出这凄寒的酒馆,往多风多雨的城里走去。   雨里,在前面提着死气的风灯领路的衙役们,被手上的一点凉光映出寒脸,从俯瞰的角度看去,这一行如同尸体,被冥冥中不知名的召唤,赶尸一般地赶去他们栖止的所在。   ──京城里还有几许风雨?   风雨几许?   ──这就是痛快?!   如果痛快是这样,唐宝牛和张炭这辈子,都宁可再没有痛快这回事。   ──这不是痛快!   ──而是快痛死了!   ──痛苦极了!   他们现在明白了。   刑捕口中的所谓“只要交代清楚,便没事了”,是把他们吊了起来作“交代”,而且“交代”的话,他们认为“不清楚”,那就是“不清楚”,还要继续“交代”,“交代”到他们认为的“清楚”为止。   譬如任劳这样问张炭,而张炭这样回答:   “你为什么要来京城?”   “怎么?京城不可以来吗?”   后面一名挎刀狱卒,忽然一脚蹬在他的腰眼上。   张炭痛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你最好弄清楚。”   张炭是被倒吊着的,连点头也十分吃力。   “你为什么来这里?”   “是你请我来的。”   “什么?!”   “你说要我们来这儿交代清楚的啊!”   任劳叹了口气,头一点。   绳索绞盘嘎嘎作响,张炭手脚被拉成“一”字形,整个人成了倒“土”字形,痛苦得哭了出来。   唐宝牛怒道:“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就是别哭!”   张炭痛得泪如雨下,“我不是大丈夫,我还没有结婚,我只是好汉!”   唐宝牛自身也不好过,他被捆吊成弧形,后脑似乎触及脚尖,绑在一个大木齿轮上,整个人都快要被撕裂开来了。   可是他仍然吼道:“是好汉,就流血不流泪!”   张炭痛得龇牙咧嘴,哼哼哎哎地道:“我……我还是宁可流泪,只要能不流血!”   唐宝牛怒叱:“我呸!丢人现眼……”接下去的话,他就说不出了。   因为任劳已示意把绞盘收紧。   唐宝牛快要变成了一个圆形。   他只觉胸腔的骨骼,快要戳破胸肌而出,腰脊骨快要断裂成七八十片,暗器一般地满布他背肌里。   “他说不出话来了。”任劳向张炭说,“我再问你一次,你来京城是干什么的?”   这次张炭马上回答。   “我是送雷纯回来的。”   “雷纯?”   “‘六分半堂’雷总堂主的独生女儿。”   “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结拜妹妹。”   “听说你还有几个结拜兄弟,是不是?”   “是。”   “他们是‘桃花社’的‘七道旋风’?”   “是。”   “他们现在来了京师没有?”   “没有。”   “什么?!结拜兄弟有难,他们都不来营救?!你骗谁?!”任劳一把扯住张炭的头发。   张炭感觉到自这老人枯瘦的指下,至少有近百根头发被拔了起来,而且即将有百根头发也被连根拔起,连头皮也快被撕去了。   “他们不知道我们回来京城啊!”张炭叫道。   “你们两人是偷溜出来的?”   “是!”   任劳退后一步,凭火炬的晃动,细察张炭的脸色,“你脸上的痘子真不少。”   张炭仍哼哼唧唧地道:“我青春嘛。”   “你皮肤也真不够白。”   “我本来就叫张炭,黑炭的炭。”   “你真的跟雷纯只是结拜兄妹而已?”任劳脸上有一个及令人作呕的笑容,“这般简单?有没有不可告人的事?嗯?”   张炭这次变了脸色。   是真的变了脸色。   不是因为肉体上的痛苦。   而是因为愤怒。   然后他说话了:“你真是个精明的人。”   任劳笑道:“对,你什么事都瞒不过我。”他示意控制绞盘的人把绷紧的绳子松上一松,让张炭能喘上一口气。   张炭就真的喘了一口气。   “你也很聪明。”   “你现在才发现,”任劳扪着须笑道,“也不算太笨,更不算太迟。”   然后他问:“你现在是不是准备把你们之间的真正关系,都告诉我了!”   “是,”张炭悄声道,“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知道。”他用目光横了横唐宝牛。   任劳立即会意:“来人啊,把他带下去!”   唐宝牛吼道:“黑炭头,你这个不要脸的兔崽子、龟儿子……”   然后他的叫骂变成了闷哼。   因为一个刑捕用烧红的火叉子刺进他伤口,立即冒上一股血臭的黑烟来。   张炭道:“也不必要他走,你把耳朵凑过来不就得了?”   任劳心中一盘算:这也好,让唐宝牛亲眼看见张炭出卖“六分半堂”的人,也是一记够狠的伏着,便把耳朵俯了过去。   “你说。”   张炭没有说。   他一口咬住了任劳的耳朵。   任劳怪叫,一掌扫了过去,张炭就是不放口,其他的狱卒也七拳八脚的,打得张炭耳、鼻、嘴一齐涌出血来,可张炭就是不松口。   有人绞上了绳盘,把张炭扯起,可是张炭就是咬着任劳的耳朵,要把他也扯了上来。   唐宝牛看得睚眦欲裂,就是帮不上忙。   任劳痛得什么似的,只好说:“你放口!你放口!”   张炭摇了摇头。   任劳痛得耐不住,只好说:“你放口,我决不打你。”   张炭松了口,任劳忽地跳开两步,捂住耳朵,怒叱道:“动刑!”   张炭闭道:“我早知道你不会遵守信约的了,不过,我倒不饿,不想把你那一只臭耳吞到肚里,坏了我的胃口。”   说到这,张炭也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那些酷刑,正在扯他的皮、撕他的肉、裂他的肌、拆他的骨。   张炭仍然大呼小叫,喊爹喊娘。   唐宝牛这次却忙不迭地道:“好,好,有种,有种!”   任劳抚着耳朵,狠狠地道:“我也知道你一向有种。”   唐宝牛坦然道:“我是好汉,你是小人!”   任劳恨恨地道:“就算你是好汉,我是小人又怎样?一向都是小人折磨好汉,你痛苦,我开心。我把你整得不复人形,看你如何当好汉!好汉被整垮了,只是个死人,我这种小人却能好好地活着,看着你们这种好汉的骸骨被狗啃,墓碑生青苔!”   唐宝牛道:“死又怎样?!你迟早也不过一死!我流芳百世,你遗臭千古!”   “去你的遗臭!”任劳笑骂道,“你死了出名,不如我活着逍遥!”   唐宝牛道:“难怪。”   任劳奇道:“难怪什么?”   “难怪张炭不肯吃下你的耳朵。”唐宝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你好臭,臭死了。”   唐宝牛自雨中茅房冲出来,身上还残留臭气,血汗雨渍,全混杂在一起,自然难闻,可是任劳还没嫌他臭,他居然先骂起人臭来了。   任劳“嘿嘿”干笑了两声:“那么,我问你的话,像你这种英雄,是抵死不肯回答的了?”   唐宝牛瞪着眼摇首道:“不对。”   任劳倒是诧异:“哦?”   唐宝牛道:“那要看你问的是什么话?”   任劳防他和张炭一般使诈,但又不得不把任务完成,便道:“只要你好好回答,保准叫你在这儿吃得好、睡得好、住得好……”   唐宝牛心下一沉,“你们准备把我们关在这儿一辈子?”   任劳呵呵笑道:“要是你们是清白的,谁也留不住你,只要你肯好好地合作,这儿可不是留人过世的地方。”   “那好,”唐宝牛道,“你先叫人停手再说。”   任劳道:“你先说几句实话,我再叫人停手。”   “不行,”唐宝牛道,“我的兄弟要是受伤重了,我的心便会痛,我心痛的时候,只会语无伦次,一句实话都说不出来。”   “有道理,”任劳示意手下停止折磨张炭,张炭只在这几句对话间,已被折腾得像被拆去了骨骼的狗一般,左手五指,有三只指甲被掀起,鲜血淋漓,右眼球满占血丝,眼睑被打得翻肿了起来,左眼则又青又肿得像一枚胡桃核,鼻骨被打断,右手腕臼折断,一名狱卒正把一根七寸长的锈钉插入他的肛门里,任劳叫停的时候,长钉已没入了几近一半。   任劳摸摸伤耳,“你说吧!”   唐宝牛长吸一口气道:“你问吧。”   “你是‘七大寇’中的一员?”   “明明是‘七大侠’,什么‘七大寇’!”   “你来京城的事,你的结义兄弟沈虎禅、方恨少、狗狗、‘幸不辱命’他们都知不知道?”   “知道。”   “你为什么要来京师?”   “我是来看温柔的。”   “温柔?就是苏梦枕的小师妹?”   “也就是我们大伙儿的小妹妹。”   “你是来看她的,还是来见她的师兄苏梦枕?”   “我为什么要见她的师兄?我又不认得苏梦枕!”   “现在你认得了?”   “当然。”   “有什么感想?”   “有什么不敢想?”   “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然,你的朋友可有苦头受的!”   唐宝牛闷哼一声,却听那边的张炭居然还能挣声叫道:“大水牛,你别担心,我痛得呼爹唤娘,但绝不会叫你别管我不要回答,因为我知道我越是这样叫,你便越不忍心,少不了会为了我把祖宗十八代都出卖不迭了!”   “去你的!”唐宝牛啐道。   任劳这下可按捺不住了,疾叱道:“听着,他再胡说半句,先把舌头割下来!”   狱卒们一声齐应,杀气更甚,像随时都准备把张炭活生生宰杀掉。   张炭这下可吓得伸了伸舌头,噤住了声。   任劳这才向唐宝牛问道:“到底是不是沈虎禅叫你来联络苏梦枕的?”   “不是。”   “你知不知道,他,”任劳一指被几名大汉强力按住的张炭,道,“是不是‘桃花社’的赖笑娥派来跟雷损勾结的?”   “当然不是。”   “为什么?”   “因为他刚才说不是。”   “他说不是就不是?”任劳怒道,“你是牛?不长人脑?”   唐宝牛居然没有动怒,“因为我信得过他。”他反问:“我们犯了什么罪,你有什么权来拷问我?”   任劳道:“你们跟城里的黑帮往来,就是犯法!”   唐宝牛道:“那你们又为何不去抓他们,却来抓我们!”   “好,你们俩哥儿,倒是一对活宝!”任劳嘿声道,“你们别以为不说,那就能脱罪,不管是‘七大寇’还是‘桃花社’,全都是贼党,我们有一千个理由可以让你们在牢里过一辈子,也有一百个理由可让你们丢掉脑袋瓜子。不是我心狠手辣,是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那施刑的大汉正把烧红的火钳子压在唐宝牛的伤口上,又是吱的一声响,随而一阵焦臭的气味。   唐宝牛全身都痛得抖了起来。   “别以为你们嘴硬,这地方,要算我最手软。”任劳冷笑着,似乎很欣赏唐宝牛现在的表情,“我给你们一天的时间,好好反省反省,省得后天晚上由任怨来问你们,那时候,嘿……”   “他要是出手,”任劳衷心地道,“连你们自己都不能再弄得清楚,究竟谁才是张炭、谁才是唐宝牛。” 第56章 垃圾   他们两人被丢进牢房来的时候,就像两堆垃圾。   人有时候也像垃圾,只不过垃圾这两个字,有时候是指他的人,有时候系指他们脑子所想的东西。   对唐宝牛、张炭而言,垃圾是指他们现在的外形。   以外形来说,唐宝牛就像一堆“大垃圾”,张炭则像一堆“小垃圾”。   因为唐宝牛的块头较大。   可能也因是这个缘故,两人手腕、脚踝都铐上了铁链,垂着铅球,但唐宝牛的脖子上,还加了一副铁枷。   铁枷重七十三斤,若非唐宝牛,别人恐怕连走都走不动了。   张炭之所以不必套枷,也许是因为他比唐宝牛不具威胁性之外,他的确已被修理得不似人形。   唐宝牛望着张炭,望了半晌,才透出一口气,道:“没想到我们两个,今晚都变成了垃圾。”   “你比较像,”张炭居然仍能开玩笑──唐宝牛本来以为他还能说话已属奇迹,“你又臭又脏,比我像垃圾。”   “我还以为你已快不久于人世,”唐宝牛讶然道,“没想到你已死了七八成但那张口还生龙活虎。”   “对,我一向都是‘舌在故我在’的。舌在人在、舌断人亡。你没发现刚才那个痨病鬼一说要割我舌根,我就不说话了吗?”张炭说,“没有了舌头,怎么活?我有个结义兄弟张叹,便是少了舌根,我可不想像他那样子活着!”   唐宝牛点头道:“我明白了。”   张炭问:“你又明白了什么?”   唐宝牛道:“好人一向都不长命,像你这种无情无义、无发无天、自私自利、自大自负的东西,只怕一时三刻都死不去。”   “你说对了,所以,你死了我都没死。”张炭笑道,“我还等着替你发丧呢!你没听说过吗?有一种人,平时很脆弱,动辄呼天抢地,但活得比许多强人都更有韧性、更加长寿!”   唐宝牛怪眼一翻道:“我们身在此地,处于此际,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   “谈情说爱?”张炭扬着他那条被烙去半爿的眉毛,歪着扭伤的脖子,“我们?”   唐宝牛道:“我们比谈情说爱还不如,我们正在等死,在讨论谁先死。”   张炭苦笑道:“不谈这些谈什么?难道说逃亡?你以为被关在这还能逃出去?”   这时,两个巡逻的狱卒走过,一个粗眉横眼,伸腿进来就往张炭背部踢一脚,一面怒骂道:“死孬种!谈什么逃亡,看我踢死你!”   他还没缩回脚,唐宝牛已大吼一声,扑了过去,因行动不便,受伤不轻,手脚上镣铐又太重,无法扣拿对方,只全身大力地压了下去,只听喀啦一声,那狱卒的腿敢情是折了。   狱卒痛得哇哇大喊。   另外一个暴眼麻脸的狱卒,连忙把水火棍搠进牢来,往唐宝牛头上、背上使劲地打,张炭手脚并施,扑抓住棍子,大叫:“两位大爷,饶了我们吧!”   狱卒打了一会,才告气消,叱道:“还不放手,讨打吗?!”   张炭连忙停手,那狱卒趁势把棍首一搠,在张炭胸口顶了一下,张炭只觉胸口发闷,喉头发甜,几乎吐出一口鲜血来。   唐宝牛一见,吼着又要上前,那麻脸狱卒连忙收棍退后,隔着铁牢,唐宝牛也无用武之地,那麻脸狱卒狠狠地道:“看你爷爷日后怎么收拾你!”   这时候,喧闹早吸引了几名狱卒,都过来把原先那名被唐宝牛折伤了脚的粗眉横目的狱卒拖走,一个牢头过来劝那名麻脸狱卒道:“猪皮蛋,算了吧!这两人还是朱老总要提审的人哩,待任大爷审得他只剩血肉,你再把他们连皮带骨咽下肚,也没人管了!”   说着就把他拉走了,狱卒们对二人加倍戒备,在远处虎视眈眈。   唐宝牛经这一折腾,也累得气喘吁吁。在刚才与狱卒纠缠的时候,其他牢里的囚犯也引起一阵骚动,现在都平息下来了。   张炭倒有兴致,用手上的铁铐捶打着石壁,一名龅牙的狱卒光火起来,抄哨棍就要进来毒打,那猥琐的牢头却止住了他:“由他们去吧!等拷完了,自有你止痒的。”   张炭这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唐宝牛可忍无可忍了,骂道:“死兔崽子!敲丧乐呀!你要死,就拿头壳去敲,别吵烦了老子,也要你好看!”   张炭笑了一笑,摸着脖子的伤处,低声道:“听!”   唐宝牛啥也没听见,只听到隔几室的囚犯的镣铐声和低声呻吟。   “听?”唐宝牛低吼道,“听个屁!”   张炭噤声道:“别嚷!你没听清楚吗?”   唐宝牛见他煞有其事的样子,也只好倾耳细听,才发觉也有敲打石墙的声音。   他哼道:“见鬼了!发疯也会传染!”   张炭道:“你可知道我刚才说话一直都在胡扯一通,言不及义的理由吗?”   唐宝牛不情不愿地答:“你说话一向如此!”   “废话!那是因为刚才有人在隔壁囚室偷听咱们说话。”   “你怎会知道!”唐宝牛将信将疑。   “因为人偷听的时候,如果内力不高,必定耳贴墙壁,屏息细聆,就像你刚刚那样。”   “这样又怎样!你听得出来有人偷听不成?!”   “可是,耳紧贴墙,血液流动的声音,血脉震动的声音,同样也透过墙壁,传了过来……”   “难怪你对那痨病鬼的耳朵那么有兴趣,”唐宝牛依然不服气,“原来你对耳朵素有研究。”   张炭不理他的话,“一个人屏息之时,呼吸法自然与常人不同,只要仔细分辨,很容易便能辨别得出来。”   唐宝牛道:“现在还有没有人偷听?”   “经过刚才这一闹,他们都以为我们胡说八道,现在又被揍得七荤八素的,就算能说得出话,也准像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你是狗嘴,我是象牙。”   “对,你还有象鼻呢!反正认不认随你,不过,他们倒把人暂时撤掉了,不然,怎么刚才那么一纠缠,就跑出那么多名狱卒来!”   “难怪,原来就是从隔壁牢里钻出来的!朱胖子这么做是啥意思?”   “他可没意思。”   “他无缘无故地把我们抓来这儿,平白毒打了一顿,还说没有意思?!”   “他可没毒打我们,动手的只是任劳。任劳在刑捕班可没有司职。”   “那算什么?”   “至少他可以脱罪,矢口否认,不关他的事。他把我们抓起来,看来至少有三个目的。”   “什么目的?”唐宝牛这回可兴味盎然了。   “第一,他想凭借我们,知道更多一些‘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事。”   “呸!他想知道‘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事,不会去问雷损和苏梦枕吗!”   “嘿!雷损和苏梦枕可会回答吗?”   “那他也可以随便抓几个‘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人来问呀!”   “抓不相干的喽啰,可都问不着。要抓重要角色,雷损和苏梦枕一定会有所警惕、有所行动,你知道,‘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跟朝廷都有挂钩,朱月明这样做,划得来吗?”   “要不是朝廷的意旨,朱月明又何须蹚这浑水,去探‘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底?”   “说得好,看来,朱月明有他的打算。”   “说不定,是那个什么方小侯爷下的命令。”   “这倒不会。方应看看来也跟这件事有关,但不见得就与朱月明同路,不然,他们就不会在酒馆里跟孟空空等人有所争执。”   “嘿嘿!”   “‘嘿嘿’是什么意思?”   “‘嘿嘿’有两个意思。”   “哪两个?”   “第一个‘嘿’是现在外面还是黑天暗地的意思。”   “第二个呢?”   “就是人心隔肚皮,黑得很的意思。”   “你说的是谁?”   “这还有谁?”   “你说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是张炭,一向皮黑心不黑。”   “你心不黑?把朋友当猪当牛般卖出去还不知道的,还算不上黑?!”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才没意思!几时跟孟空空、彭尖、习炼天这一些耍刀的宝贝哥们结拜起来了?像老子这等人物居然才当老四!哼!”   张炭笑得脖子都痛了。   唐宝牛几乎立即就要翻脸:“我管你有几个耍刀子的结义兄弟,你再笑,信不信我把你门牙都拆下来镶到眉毛上去?!”   “你请便。不过,刚才在酒馆,我为了让他们鬼打鬼,才叫出那么几个名目,你这位四肢发达的,居然听了就信,哎呀,真是……”   唐宝牛窘红了脸,“那班在茅房外暗算老子的又是谁?”   “你问我,我问谁?”   “那他们抓我和你来问‘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事,也问不出道理来呀!”   “可是如果朱月明要知道的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跟‘桃花社’及‘七大寇’的关系,抓我们就很有道理了。”   “我们‘七大侠’跟‘金风细雨楼’有啥瓜葛?!”   “我们‘桃花社’与‘六分半堂’也没有牵连啊!不过,朱月明可不是这样想法。”   “所以他就把我们抓来这里?”   “我担心的是他们不只是把我们抓来这里。”张炭眼有郁色。   “你的意思是说,要把其他的人也引来……”   “或者可以用你我来威吓我们的兄弟。”   “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   “我问谁!”唐宝牛抢着说,“这就是他们把我和你抓起来的第二个目的?”   “敢情是。”   “第三个目的呢?”   “他一定有第三个目的。”   “什么目的?”   “我……现在还没有想到。”   “你……你又说有三个目的?!”   “是呀!只不过有一个目的还未曾想出来罢了。反正,多说一两个也有备无患呀!”   那击墙声依然断断续续,张炭两手铁链忽在唐宝牛的头枷上敲了几下,发出锒铛的响声。唐宝牛怒道:“你又要讨打?!”   张炭低声道:“你这还没发现?”   唐宝牛诧道:“发现什么?”   张炭的样子冲动得像要跳起来,对唐宝牛戟指大骂,但其实所说的话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咱们假装是在骂架,彼此恶言恶语,但说的是正经事儿,这就比较不受人注意。”   唐宝牛本就坐得高大威猛、凶神恶煞,装腔作势本亦是他所长,两人看来真是像在争执、吵架。   “那敲击声是暗号。”张炭一面说,一面装得好像很激愤的样子,“在牢里,一定有同道中人,按照江湖规矩,他们理应要做营救工作。”   “你是说他们会救你?”   “至少他们会设法。”   “他们要是能救人,为何不先救自己!”   “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行规,每一帮有每一帮的帮规,每一家有每一家的家法,每一门有每一门的门禁。他们进来这里,就不一定能够自救,但不等于说他们全没了势力。事实上,在监牢,也立山开寨,有时候一座牢,有十几个大阿哥哩!”   “他们为啥要救你?”   “因为我大。”   “你……大?”   “我辈分大。”   “在江湖上,你的辈分……”   “很高。日后他们出来,需要我照应,而且,盗亦有道,这些人特别讲义气,江湖救急,他们比谁都热心。”   “所以那暗号是告诉你……”   “不,是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走不走。”   “走,怎么不走!”   “这可不一定。”   “为什么?   “可不止是犯人那帮人问我,刚才那些狱卒中,也有我们的朋友,我也跟他打了手势。”   “难怪你刚才那个窝囊样子……原来在唱戏!”   “没想到我们被关进来的事,会传得这么快,朱月明也始料未及。”   “谁传的?那个‘天下第七’?还是你那大哥二哥三哥?”   “都不是。”张炭说,“酒馆的老店主和小伙计。”   “啊!”唐宝牛叫道,“那两个怕得要死的人!”   “怕?一个人怕,怎么会外表怕得要死,但眼瞳如常,既不放大也不收缩呢?”张炭又摸抚着伤脖道,“他们两人,一老一少,在江湖上从来只有人怕他们,他们从不怕人,也不必怕任何人。”   “那好极了!”唐宝牛亢奋地道,“那就叫他们助我们逃出这鬼地方吧!”他好高兴地道:“没想到,认识你这种一无是处的朋友,到如今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居然还有这点小用,喂,这可是你报答我一向对你照顾有加的时候了。走吧!”   “走?怎说?你还不想走哪?”   “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这样就走。”   这次唐宝牛是真的跳起来要破口大骂了:“你不想这样走?难道要八人大轿吹吹打打你才愿走不成?”   “不是,我只是不想连累别人。”张炭苦恼地道,“我这样走掉,会连累朋友的。”   唐宝牛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在大白天里突然冒出来的鬼一般。 第57章 回头就见刀光   “我是不是人?”   “是。”   “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是。”   “那你怕连累别人,连累朋友,却由得我陪你在此地活受罪。”唐宝牛这次已不用演戏,他是真的火了,“难道你自己不是人?!难道我不是你的朋友?”   张炭垂下了头,低声道:“你并不是陪我。他们要抓我,也要抓你。”   唐宝牛火冒三千丈,“既然我们能逃,为啥不逃?!”   张炭几乎哀求地道:“你别那么大声好不好!”   唐宝牛的声量虽大,但语音却十分含混,此际居然向张炭眨了眨眼睛,浊声道:“蠢蛋加十级!我们越骂得响,他们越是不加注意;越是小声说话,别人就越思疑。”唐宝牛声音时大时小、嗓门忽高忽低,纵是在他面前三步之远的张炭,也听得颇为费事,“你不相信?我就算骂他们是龟孙子、王八蛋、驴屁股、虱碴儿,他们都一样充耳不闻。”   张炭叹了一声:“我现在真的有些佩服起你来了。”   唐宝牛咧嘴笑道:“我一向都很值得佩服,所以我这种人实在不该丧在这里,而且,要是我死了,谁来保护温柔?”   张炭喃喃地道:“对,谁来保护雷纯?”   唐宝牛趁机劝道:“‘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后天就要决一死战,你要是在,可以护住雷纯,我要是在,决不让人加害温柔,要是我们都不在那儿,谁知道雷纯、温柔会怎样?”   张炭猛抬头,对!”这时候,他全身的伤都作痛起来,痛得冷汗直冒,哼嘿有声:“我们一定得要离开这儿!”   “这才是了,”唐宝牛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道,“朋友是交来互相利用的,赶快给机会你的朋友有可用之处吧!”   张炭犹豫地道:“可是,我又听人说道,朋友是交来互相帮助,而不是利用的。”   唐宝牛没好气地道:“其实帮助和利用,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只不过,一个好听点儿,一个直接点儿。”   “可是我又听一位前辈说过,如果以交朋友对自己有什么利益的态度去交朋友,那就永远交不到真正的朋友……”   “我说你读书,只读懂一半,听话,只听懂一截!那位前辈话里真义,你懂个屁!”唐宝牛懊恼了,“朋友在埋头苦干、岌岌可危,你却逍遥自在,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这算什么朋友?交根木头还可以拿来当拐杖哩!朋友在水深火热,急需援手,你却百般借口,万般推搪;热闹必至,共事免谈,富贵照享,患难割席,这算劳什子朋友?交个屁还有点气!朋友当然不应也不是为利用而交,但真正的朋友,遇有祸患,自动出现,不须你三催四请,便冒死共进退,遇事不前,推三阻四的,这不叫朋友,叫猪朋狗友,酒肉朋友!”然后唐宝牛问:“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朋友几时才可以把我们救走了吧?”   “不可以。”张炭老实不客气地道,“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唐宝牛几乎想立即扼死张炭,幸好张炭已及时说了下去:“只有他们知道。”   唐宝牛强忍怒气问:“他们是谁?”   “就是要救我们的人。”   “他们会不会救我们?”   “这连他们也不知道。”   这一次,唐宝牛就真的扑了过去,跟张炭扭打在一起,俟狱卒过来打砸踢踹地把他们分了开来之际,当然,谁都不知道唐宝牛头、腕上的重枷,已被张炭妙手开启。   ──要不是他的手指受刑在先,就连唐宝牛脚踝上的锁链,他也可以将之卸下。   唐宝牛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在等。   因为张炭已趁乱在他耳畔说了一句:“明晚。”   ──既然是明晚,今天就得要尽量使自己恢复精力,以应付明晚的逃亡。   唐宝牛只有等。   其实人生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在等。除了做就是等。做,不一定做得成功;等,不一定等得到。但不能因此不做、因而不等。   天色将明。   破晓。   ──再一个昼夜,就是京师里两大帮派决一存亡的时刻。   王小石在“金风细雨楼”的红楼前练功。   王小石每天早上,都要练功。   一个人武功要好,没有其他的方法,只有勤练。   不过,不是勤就可以练成绝世武功,这一定要悟。   可是并非人人能悟。   人人能悟的,也许那就不是悟了。   人要能悟,必须要有天分。   天分是与生俱来,不能强求的。   所以历来习武者不绝,但高手、大宗师万中无一。   勤能补拙,但只能成为高手,不能因而成为宗师,可是,一个聪明的人既能勤又能妙悟,那就易有超凡卓越的成就了。   王小石就是这种人。   他每天都练刀、练剑、练气、练功、练神。   由于人每天都会遇到许多事情,往往身不由己,不一定能够抽得出时间来专心练武,王小石便要自己在每天起来后,都得练武。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风雨不改。   不过这天清晨,无风无雨。   昨夜一晚凄风苦雨,地上残红如赭。   王小石望着将升未升的旭阳,心中有很多感触,像他的剑意一般,将发未发,也似他的刀势一般,将杀未杀。   ──是不是一刀杀下去较好呢?   ──杀对了,是除魔;杀错了,也只不过是弑神!   ──是不是一剑刺出去会好一些呢?   ──刺中了,是得手;刺不着,也只不过是失手。   刺或者不刺,杀或者不杀,都是一件事。一件事做了,就有对错,可判是非,可论好坏,可定成败,但将刺未刺、将杀未杀、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时候,最是痛苦。   ──也许自己不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剑手刀客,便是因为出手不够坚定和坚决之故!   王小石这样想。   明儿便要跟苏大哥、白二哥赴“六分半堂”不动瀑布,但自己却仍无必杀必胜之心!   他发现白愁飞却斗志昂扬。   他们在京城半年了,很清楚地知道:“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都是黑道帮会,只不过,“金风细雨楼”盗亦有道、有所不为。嫖、赌、盗、劫都严令禁绝,而且,在抗外寇侵略上,曾纠结天下义士,以尽一己之力。“六分半堂”便无原则可言,但依旧是不失大节、共除外贼的。至于“迷天七圣”,则勾结金辽、奸淫烧杀、无所不为,尤其在关七神智失常之后,更像一匹脱辔于市的疯马,难以控制。   京城里,已乱了这么多年了,无论黑、白道,都希望有些平静的日子过。   ──要是“金风细雨楼”能够一统京师,看来比较可以和可能达到“邪不胜正,昌大侠道”的局面。   可是要达到一统的局面,真的要通过杀戮?难道不能经过民心上的抉择、比较,以理性与和平的手段来达成这件好事吗?王小石这样想的时候,越是无法释然。   只是,正如苏梦枕昨夜所言:“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非拼不能求存。”   王小石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他是站在“金风细雨楼”这一边,去对抗“六分半堂”。   无论结果怎样,后果如何,他在情在理,都必须这样做。   明天一役,能攻取得下“六分半堂”吗?   攻取了之后又如何?   “金风细雨楼”一统京城,会是件好事吗?   自己的意向呢?   去,还是留?   正在这时候,王小石蓦然感到震怖。   不是杀气。   真正的高手,出手的时候是没有杀气的,有杀气的,还好防范。很多人以为杀气越大武功越高,其实正好相反,真正的高手杀人不带杀气。   这是比杀气更可怕的感觉。   要是别人,一定感觉不出来。   幸而他是王小石。   他及时回身。   一回身,就见刀光──   绝美的刀光。   绝世的刀法。   绝情的刀!   当他看见刀芒的时候,这把刀已砍杀了他──如果不是他已及时出刀的话。   因为没有退路!   因为不能闪躲!   因为无法招架!   王小石只有反攻!   他全力出刀,全力出手。   出手一刀!   刀迎着刀,惊艳遇着风华,在晨曦的长空中,化作两道灿耀精虹。   就在这时,一缕急风,突破并透过了刀气和刀风,直取王小石脸门!   王小石震惊!   ──单凭那一刀,已是他平生未达之高手!   ──而今这一道劲风,更是平生罕遇之劲敌!   ──究竟是什么人,竟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全都攻入了“金风细雨楼”?!   他心震神荡,情急之下,那剑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一分不可一世地发了出去……   三道人影倏分。   王小石急促地喘着气。   交手仅一招,他已气喘吁吁。   可是他没有叫喊。   ──有敌来犯,怎能不叫“金风细雨楼”的人出来应敌迎战?   王小石脸上充满了惊疑。   因为来的人左右分立。   左边的是苏梦枕,他已收回了刀,脸色发寒。   右边的是白愁飞,他已缩回了中指,脸色煞白。   王小石讶然道:“你们……”   苏梦枕道:“我们来试一试你。”   王小石奇道:“试我?”   “我一直都认为,以你的刀剑合璧,假如悉力以赴,全面发挥,威力决不在我的红袖刀下。”   “所以你和二哥……”   “我发出了‘破煞’一指,你挥剑封杀;大哥砍出一记‘细雨黄昏’,你也横刀封架了。”白愁飞接道,“这证明了你的武功,还大有发挥余地,你就坏在举棋不定、遇事犹豫,在生死相搏、悉力以赴之时,无疑自掘坟墓。”   王小石怔怔了一阵子,忽道:“多谢大哥、二哥予我启迪。”   苏梦枕嘴角牵了牵,实际上他并没有笑,可是不知怎的,他的眼神忽然温和了,使你感觉到他在微笑。“你最好记住我们的话。”他说,“因为我们已没多少时间。”   王小石望望初升的朝阳,“我们至少还有一天时间来部署。”   苏梦枕道:“我们已部署好了,而且也没有一天的时间。”他顿了顿道:“我们只剩下了一个时辰。”   王小石一惊道:“什么?!”   苏梦枕冷冷地道:“我们要提前发动总攻击令!”   王小石变色道:“可是,我们不是说过,约好在明天正午才……”   苏梦枕打断道:“错了,我们已接到薜西神叫人十万火急捎回来的情报,‘六分半堂’拟提前在今晚偷袭我们。”   他顿了一顿,才一字一句地道:“既然他们不守信约在先,我就以牙还牙,攻他个措手不及!” 第58章 大进击   “我有几句话要问。”白愁飞在一旁忽道。   “有什么事情要问,”苏梦枕道,“就趁这个时候。”   “你的红袖刀,是不是雷损的‘快慢九字诀’之敌?”   “不知道。”   “雷损的不应宝刀是不是正好克制你的红袖刀?”   “这个答案今天就会分晓。”   “雷损的棺材里有什么?”   “我到现在还不能确定。”   “你有没有发现温柔并没有回来?”   “听说雷纯也不曾回到‘六分半堂’。”   “在京城,似乎除了关七之外,仍暗潮汹涌,还隐伏了别的厉害势力,你可有所知?”   “我和雷损都感觉到了,所以才急于决一高下,再来收拾残局。”   “唐宝牛和张炭似乎也失踪了。”   “他们要是真的出事,只怕‘七大寇’和‘桃花社’都得要赶来京师。”   “狄飞惊到底会不会武功?”   “我只知道狄飞惊的脖子原来没有断。”   “‘一言为定’究竟是谁?”   “你问来干什么?”   “决战在即,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你连郭东神也不知道是何人,又何需知道‘一言为定’是谁人?”   “因为我想知道有没有人能制得住‘六分半堂’的‘后会有期’,”白愁飞侃侃地道,“我怀疑‘金风细雨楼’根本已没有了‘一言为定’这个人。”   “要是并无‘一言为定’此人,”苏梦枕神色不变,“那么‘六分半堂’也不一定有‘后会有期’此人,纵有,也不一定保准有作战能力,所以你不需要担心。”   “很好。”   “你还有什么问题?”   “我还有一句话要问。”   “请问。”   “假如在攻打‘六分半堂’这一役,你死了,‘金风细雨楼’由谁统管?”   “集体领导:包括‘四大神煞’、‘一言为定’、‘无邪无愧’,以及你和老三。”苏梦枕毫不愠怒地道,“你问得好。你放心,我相信我是死不了的。”   他脸色慢慢转向阴霾,王小石发现他站在晨光中,有一种不调和的诡异:“除非,在我所信任的人里,有人出卖了我……”   语音一顿,忽问王小石:“你呢?你又有什么话要问?”   王小石道:“我们双方,曾经当众相约,难道,这就毁约掩扑‘六分半堂’?”   苏梦枕看了王小石一眼,正色道:“三弟,你错了。你这种个性,独善其身犹可,若要照顾朋友兄弟,在江湖上混,就准得要吃亏了。”   他冷静得像刀浸在水中,“对方毁约在先,我们就不算是毁约,而我答应他后天午时直赴‘六分半堂’,便是料定他们会先行妄动,让我们抓住先发制人的借口。”   王小石倒吸了一口气:“你料定他们不会坐以待敌,所以才故意贸然答应他们所指定的时间地点?”   苏梦枕一笑道:“当然。”   王小石道:“那么,他们意图夺得先机,反而是错误的举措了。”   苏梦枕坦然道:“正是。所以世间很多约定,就算一再承诺,白纸黑字,也难保不变。约是死的,话是人说的,人到一定要变的时候,自有变通的办法,这便是人的适应能力,也是人的可怕之处。”   他傲然一笑道:“现在你明白了没有?”   王小石摇了摇头,“我还是有一样事情不明白。”   苏梦枕目光闪动,“那必定是件有趣的事儿。”   王小石道:“你的腿伤明明还没有痊愈,为什么那么急着要去‘六分半堂’?”   苏梦枕脸色沉了沉,好一会,才沉声道:“也许就是因为我的腿伤,我才急着要去解决‘六分半堂’的事。”   王小石听了,心头更沉重。   苏梦枕负手,看了黄绿红白四座楼宇一眼,流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眷意,再横睨白愁飞、王小石一眼,道:“你们还有没有问题?”   王小石望定苏梦枕。   白愁飞作深深长长的呼吸。   苏梦枕冷峻地道:“你们没有问题,我倒有问题要问你们。”   “问题只有一个。”   “你们愿不愿意,为‘金风细雨楼’,消灭‘六分半堂’?”   答案是:“我不为了这个,又何必站在这里?况且我们若不是为了这事,早已不能在这里站着了。”(白愁飞)   答案是:“不愿意。我不愿意为‘金风细雨楼’效命,因为楼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我们是为大哥而效命。”(王小石)   苏梦枕也有回话。   他的回话是伸出了一双手。   白愁飞和王小石也伸出了他们的手。   六只手握在一起。   紧紧地。   在出发往“六分半堂”的时候,王小石悄悄地问了白愁飞一句话:“大哥有没有抓到周角?”   “抓到了。”白愁飞若有所思地道,“苏大哥便是在抓到周角之后,才下令提前攻打‘六分半堂’的。‘六分半堂’提前发动攻击的事,很可能便是从他那儿得知。”   然后白愁飞也回问王小石一句话:“你看今天的局面,雷损会接受谈判,还是会演变成血战?”   “如果雷老总是要谈和,他就不必发动突袭了。”王小石说,“你看今天的群相,人人都带杀气,流血已是免不了的事。”   “那很好。”白愁飞亢奋地道。   “为什么?”王小石很诧异。   “因为我喜欢杀人。”白愁飞道,“杀人像写诗,都是很优美的感觉。”   “我不同意,”王小石皱着眉道,“杀人像生吃活剥的田鸡,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所以我和你是两个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白愁飞微微笑道,“个性不同的人反而能合作成大事。”   “幸好,我们不止两个人。”王小石道,“还有大哥,以及楼里的一众兄弟。”   “但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白愁飞的神色很奇特,“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们就只剩下了两个人,在一个铁笼子,还是在一条狭道上,也不知是非分个你死我活不可,或是必须要相濡以沫。”   王小石猛然站住。   白愁飞别过了脸,继续前行,“希望这只是个感觉。”   王小石长吸一口气道:“这当然是个错误的感觉。”   “金风细雨楼”部队赴“六分半堂”的时候,有一万八千多人,分批出发,但如常山之蛇,首尾呼应,配合无间。   他们能通过守卫森严的京城,主要是因为军队的协助掩护。   刀南神是京城禁军的将领之一,就凭着这一点,“金风细雨楼”的人有极大的方便。   苏梦枕出发的时候,随后跟着两顶轿子,一大一小,谁都不知道这两顶轿子到底是从“金风细雨楼”总堂抬出来的,还是自外面抬回来的。   ──当然更不知道轿子坐的是什么人。   不过,在大轿子旁倒有两个人,王小石和白愁飞是见过的。   一个是老人,又老、又倦、无精打采像负载不起他背后驼峰的一个老人,一个看去像三天三夜未曾好好瞌睡过眼皮的老人。   一个是少年,害臊,温温文文,十只手指像春葱一样的年轻人,一个看似那种早睡早起三餐准时的年轻人。   王小石和白愁飞看到这两个人就想起一个人。   朱月明。   ──难道大轿子内是朱月明?   ──朱月明为什么会来?   ──他跟苏梦枕又是什么关系?   ──小轿子里又是什么人?   轿子停放在“六分半堂”的总堂上。   “六分半堂”总堂的气象恢宏,犹胜“金风细雨楼”,难得的是,雷损已在极位多年,“六分半堂”仍保留了一份江湖人的气派。   雷损并不是在不动瀑布守候,他反而迎苏梦枕一行人于“六分半堂”总堂。   “金风细雨楼”的人,在往“六分半堂”的途中,并没有受到阻碍,直至苏梦枕抵达“六分半堂”的势力范围中心的时候,才接连收到三道密报:   “雷媚的手下在大刀砧截断了我们的部队。”   “叫莫北神率‘无发无天’打散她们。”   “是!”   “薛西神要在‘六分半堂’发动内讧,但受到雷动天的牵制。”   “派郭东神助他突破危局。”   “是!”   “刀南神的军队不能移前开动,滞留在七贤桥附近。”   “为什么?”   “朝廷一支力量已牵制住他们,其中包括相爷府龙八太爷的近身侍卫。”   “传令下去,先行忍让,不可贸然起冲突。”   “是!”   这三道密报,一道比一道紧急,苏梦枕接连失利的消息,连下三道命令,脸不改容。   ──只是,金风细雨楼的“四大神煞”,一齐受困,难道他真的不为所动?   他握拳于唇旁,轻轻咳着,咳嗽声似没有加重,也没有减轻,但这咳声似非来自喉管,而是来自心脏肺腑。   他冷然走入“六分半堂”。   王小石在他左边,白愁飞在他右边。   他们三人走在一起,彷佛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教他们害怕的。   雷损含笑出迎。   他既然提早发动攻击,也自有防备,别人会更早发动攻势。   进入“六分半堂”总堂的“金风细雨楼”的人并不多,除了那两顶轿子,便是老人和少年,还有便是师无愧,就连抬轿人也退了出去。   “六分半堂”的人进入这大堂的也不多。   只有雷损和狄飞惊,另外便是一口棺材、一个人。   这个人负手走了进去,一面含笑与苏梦枕打招呼,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关心的样子。   王小石和白愁飞也认得这个人。   就算记不清他的容貌,也忘不了他的气派。   ──一种将相王侯的气派!   小侯爷方应看。   ──他怎么会在这出现?   ──难道他和“六分半堂”是同一伙的?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没有问。   可是他们也不能问。   因为这不是发问的时候。   而是决战的时候。   他们不能问,方应看却问了出来。   他是向着那顶大轿子笑问:“朱老总,你既然来了,何不现身相见?”   轿里的人笑得连轿子都颤动了起来,这样看去,彷佛整座轿子都在抽搐着、喘着气一般,这样听去,彷佛这人的笑,跟苏梦枕的咳嗽一般辛苦。   “原来是方小侯爷也来了,小侯爷要朱老胖子出来,老朱就出来吧。”   他一出来,笑成一团和气,彷佛此际“六分半堂”的总堂,不是在分生死、定存亡,而是在摆喜宴、庆祝会一般。   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是朱月明。   方应看微微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都显露了他的风度和教养,然而还留着几分要装成熟的孩子气。“你来了,那最好,可是,今天没有咱们的事。”   朱月明忙道:“对,对,这是苏楼主和总堂主的事,咱们是来做见证的。”   他们两人说着,分两旁坐下。朱月明满脸笑容,眼睛眯成一线,却盯住方应看腰间的剑,那一柄剑,古鞘厚套,却隐然透漾着血红,一如人体里的血脉一般流动。   “你来早了一天。”俟朱月明和方应看坐定,雷损才向苏梦枕道,“你把朱刑总请来,这样最好不过。”   “你要提前出袭,‘六分半堂’有我的人,你的行动,瞒不过我。”苏梦枕冷冷道,“你一样请来了小侯爷。”   雷损道:“我们之间,无论谁胜谁败,都需要有人作证。”   苏梦枕道:“听你的口气,似还执迷不悟。”   雷损叹了一口气,道:“我是‘六分半堂’总堂主,我没有退路,你叫我怎么悟?”   苏梦枕道:“其实你只要退一步,就能悟了。一味往前拔步,自然前无去路。”   雷损苦笑道:“那么,你又何不先退一步?”   苏梦枕脸色一沉,咳嗽,良久才道:“看来,我们也言尽于此了。”   忽然,一个人疾走了进来,到了苏梦枕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来者是杨无邪。   “邓苍生和任鬼神率众包抄了‘六分半堂’的所有出口。”   “调朱小腰和颜鹤发去瓦解他们,等我命令,立即发动。”   “是。”杨无邪立刻就要走出去。   雷损忽道:“这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事,也就是你的事和我的事。”   苏梦枕淡淡地道:“这根本就是你和我的事。”   “如果没有必要,”雷损道,“我们可以私下解决,不必惊动太多的人。”   “我也不想要血流成河,”苏梦枕道,“只要我们之间有一个仍然活着就行了。”   “很好!”雷损的目光闪烁着一股奇异的狡狯:“你的‘一言为定’呢?就在轿子里?”   “你的‘后会有期’呢?”苏梦枕反问,“他总不会连这时候也不出来吧?”   “他已经来了,”雷损诡异地笑道,“你不知道?”   这时候,大堂上忽然发出一种奇异的啸声,这股啸声,竟是来自那口棺材里。 第59章 黄昏细雨红袖刀   轰的一声,棺盖忽被震开,一道人影,尖啸掠起,已到了那顶轿子上,略一盘旋,突然间,他的头、手、脚都分了开来。   这儿说“分了开来”,是一个非常诡异的景象,因为谁都知道,人的头颅、双脚与双手,是连在一起的,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分了开来”。   当然,被人砍断是例外。   不过,那人的头颅和四肢,并没有断,可是,他的四肢的确都像忽然都分成前后左右四个角度折裂,又似骤然“长”了起来,姿势可以说是十分诡异,人还在半空,一掌一拳一踢一蹴,同时击中轿子!   木轿砰的一声,承受不起这么巨大的力道,碎裂开来。   木屑飞溅中,尘烟冒起,轿子塌了。   轿内无人!   轿子坐垫上似有一张纸。   那人冷哼一声,身形一颤,已闪电般抓起了那张纸,他的头、手、脚全又“缩”回原状,飞掠到雷损身旁,站定。   只见那人是一个神容矍铄的老者,一脸暴戾之色,但看去又像正以强大的耐力,把自己的戾气强忍不发。   只听他忿笑道:“‘一言为定’果然没有来!他和我斗过七次,终于着了我的‘兵解神功’,就算不死,也成残废!他怎敢来?”   苏梦枕淡淡地笑道:“不过阁下当年也着了‘一言为定’的‘舞鹤神指’。”   那老者怒道:“他那几下兰花指,焉能伤得了我!”   苏梦枕道:“可是指力已渗入你的五脏六腑,你只是匿伏在棺椁修习‘不见天日’内功,来镇制指力割裂之苦。”   老者白眉耸动,双目凶光暴现,又强忍压下,一时却没有说出话来,狄飞惊忽道:“咱们‘六分半堂’的‘后会有期’已经来了,你们的‘一言为定’呢?是躲着,不敢见人,还是死了?‘金风细雨楼’已没有了长老?”   苏梦枕神色不变,只淡淡地道:“你何不看看那张字条。”   “后会有期”已经在看那张纸条。   那纸条只有几行字。   他一眼就看完。   然后他脸色发白、口唇震颤,全身也抖了起来,手里的纸条,也被内劲激成了飞灰。   接着他尖啸了一声,转身便走。   他走的时候比出现之时更快疾。   他甚至没有跟雷损交代一声就走了。   他掠出去的时候,四肢和脖子,似被拆了线的木偶,失了骨架的恐龙,几乎是‘残缺不全’般地掠了出去。   “‘后会有期’!”苏梦枕对惊疑不定的雷损道,“‘一言为定’是着了他的“兵解神功’,但他在轿子布下的‘诡丽八尺门’的‘藕粉’,恰好可以把他强压下的‘舞鹤神指’潜劲,引发了开来。”   “所以,”苏梦枕一反手,掣出了红袖刀,刀光腾起一阵凌厉而且艳丽的杀意,“今天仍是你和我的事。”话才说完,刀光已钉向雷损的咽喉。   刀光绰约。   像一抹夕晖。   像一场细雨。   其实只是刀。   一把刀。   红袖刀。   绝世的刀法。   绝情的刀锋。   雷损大喝一声,发了一招,似雷霆一震。   他的“快慢九字诀”,每发一招,俱大喝一声,大喝之际,天地似为之寂灭。   苏梦枕的刀则如电光。   刀光自雷鸣里刺入、戳入、割入、卷入!雷损的出手快慢不定,时疾时缓,骤然间,他把“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一招九式全都发了出去。   苏梦枕刀光纷飞,似银雨千道,如果说雷损所发出去的劲道一如一张天罗地网,万灭漩涡,那么他的刀就是一张专切罗网的利器,专破漩涡的神桨。   在“后会有期”急退,苏梦枕拔刀攻向雷损的时候,狄飞惊蓦地抬头。   他这一抬头,王小石与他四目相接,心头一震,狄飞惊双肩一晃,似要有所行动,可是雷损的“快慢九字诀”已发了出去。   “快慢九字诀”不但拦住了苏梦枕,也同时截住了狄飞惊和白愁飞的动意。   白愁飞原要攻向狄飞惊。   王小石被狄飞惊盯了一眼,好像迎面着了一拳,狄飞惊如果在此际攻杀王小石,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可是在狄飞惊攻向王小石的时候,也同时是白愁飞攻杀狄飞惊的最佳时机。   就这么一犹豫间,三人交手的去路已被雷损的内劲和苏梦枕的刀光所封锁、切断!   王小石这才回过神来,见苏梦枕在狂飙厉劲下,尚可断切自如,进退有度,心头方才一喜,忽而就听见了咳嗽声。   咳嗽声。   苏梦枕一面呛咳着,鼻下、唇边,都溢出血来。   很快,连耳际、眼角,也流出了血。   王小石同时发现,苏梦枕的身形,似已慢了下来。   这种缓慢,不是一流高手,是绝不可能觉察的,那就好像是喝声与叫声的速度比较哪一种快入耳一般。   其实就算是王小石,也分不出来。   但他却能清楚地辨析到:苏梦枕的身法,确不如先前潇洒。   主要是双腿的步法,已不那么从容自若。   ──腿伤!   王小石一念及此,心中一沉。   这时候,场中残局倏然大变!   雷损骤然收招,疾掠至棺旁。   苏梦枕脸色一变,不顾调息回气,正待还击,狄飞惊和另一人已同时出手!   “另一人”是朱月明。   朱月明腾身截住了狄飞惊。   狄飞惊双手一按棺盖,凌空掠起之际,身法极之迅疾,雷损遽然收回劲气,苏梦枕急起追袭。刀网顿撤,狄飞惊一动,白愁飞已然出指。   白愁飞出指“破煞”,但他的指劲攻到之际,狄飞惊已经不见。   他飞掠即起。   朱月明却在这时候滚了出来。   他的人圆滚滚的,他整个人也像是一粒球般滚了出来。   他这种姿势,就像是有人一脚把他踢了起来似的。   但他却能及时在半空中截住了狄飞惊,一拳飞击狄飞惊的鼻梁。   他这一拳,极为突兀,看来只是“少林神拳”之类的基础功夫,但这一拳却像有人在他的臂肘一推,使他突然出袭似的。   就是这一点突然,这一招已和天下千百高手名家所使的迥然不同了。   可是狄飞惊更突然。   他冲天而起,就像孤鹜飞向落霞。   隆的一声,他穿破了屋顶。   朱月明身形疾沉,就在这时候,他又做了一件极之突兀的事。   他的双手突然扣向苏梦枕的咽喉!   这一下出手之突然,就像那一对手根本不是他的。   苏梦枕正在全力对付雷损。   雷损闪过他一刀,已到了棺材前,忽然俯身,抽出一把刀来。   这是一个不应抽刀的时候。   那是一个不应有刀的所在。   雷损却在这时候抽出了他的宝刀“不应”。   “不应”一出,整个大堂的人,都觉得被一种奇彩所充满。然而这刀却无颜色,黯淡无光,但瞧在每一个人眼里,都有不同的颜色,有的发出亮烈的黑光,有的如青电,有的如赭血,有的竟是五彩光华,目为之眩。   雷损一刀在手,整个人的战志都似被带动,发出疯狂的攻击,杀力只怕犹在关七之上。   这已不是宝刀。   而是魔刀。   苏梦枕并没有退。   他的红袖刀,漾起一凄美的颜色,像落花一般无依,甚至有些顺从。   但可怕就在它的顺从。   雷损的魔刀力量强得不可思议,但苏梦枕的红袖刀依然如被翻红浪、层峦点翠一般地缠住了对方。   ──究竟“红袖”挽不挽得住“不应”?   ──“不应”是否割舍得了“红袖”?   谁也不知。   因为朱月明的攻击已到。   苏梦枕大翻车、斜倒坡、旋身巨泼风,居然在“不应”刺目的刀光里,还能躲开朱月明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朱月明骤然变招!   这变招突然得不像是在变招,而似本来这一招突被人在肘上一托,方向理应不同一般!   朱月明布槌一般地屈指,扣向苏梦枕双肩!   同一刹那,雷损的魔刀展开了更猛烈的攻势,比疯狂更疯狂,比骤雨更骤雨,比惊雷更惊雷!   苏梦枕一面抵挡不应刀的攻击,一面急退,他退的时候,右手刀仍是七攻一守,左手五指却似弹琴似的,挥、送、点、戳、按、捺、拍、推、拿、揉、捻、捏、挑,屈伸吞吐,招架抵挡着朱月明的攻势。   就在他速退的时候,左腿略为有些不妥。   这不妥也许只是一丝的,甚至连肉眼都瞧不见的,但朱月明已“盯”住了它!   他的双手,已突然转扣在苏梦枕腿上。   左手扣大腿,右手扣小腿!   不过他还没有发力,有三道攻击同时集中在他身前、身后、双手!   那是王小石的刀和剑,以及白愁飞的“惊神指”。   朱月明在这瞬间就得决定一件事:   放手,还是不放?   要是放手,苏梦枕会不会放过他?   要是不放手,他应不应付得了这一刀一剑一指?   他要是先毁了苏梦枕一条腿才放手,白愁飞和王小石的攻击会不会先毁了他?   就在这时候,又同时发生了两件事。   比朱月明出手更突然的事。   方应看突然拔剑。   剑作龙吟,清脆悦耳。   可是那把剑,却十分难看。严格来说,根本不配称为一把剑,剑身凹凸不平、剑锋奇钝无比、剑脊弯曲、剑尖歪斜,如果说有出色之处,便是这把剑隐隐透出红光。   一种乍看已令人心动,细看足以让人心血贲动的红光。   他拔剑、出剑,一剑震开白愁飞、王小石、朱月明三人。   真的是震开。   他自己也被震飞。   他借三人真气互激之力,安然地“飞”回自己原来的座椅上。   看他的神情,彷佛大局已定。   ──大局本就变异无常,真会安定下来?   朱月明已拿不住苏梦枕的腿,他扯动着白愁飞和王小石二人的刀、剑、指的攻势,斜落一旁,三人正不知要打下去好,还是不打下去好,忽听场中一声闷哼。   狄飞惊已穿瓦而入,准确地落在雷损背后。   雷损本正全力抢攻苏梦枕,此刻突然一颤,然后他就艰苦地垂下了刀,嘴角溢血,痛苦地道:“是你,没想到……会是你!”   然后他就做了一件事。   他蓦然一跃向棺材!   狄飞惊一击得手,脸上正浮现一种诡异的神色,忽见雷损投向棺椁,脸色大变,叫道:“大家小心……”   他呼喊的时候,已在急退。   他退得如此之快,带着极深巨的恐惧,一下子已越过了朱月明、王小石和白愁飞。   场中的人,无不被他所流露出来的惊恐而带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只有两个人不退。   方应看不退。   他冲天而起,贴在屋顶上,俯视棺材。   苏梦枕也不退。   他不退反进,一面大叫道:“你不必死,我可以让你……”   就在这时候,爆炸已然发生。   爆炸不是很剧烈。   但是很可怕。   待尘埃落定,瓦砾沉地之后,那口棺材已炸成碎片,原先的地上,也炸出了一个大坑。   爆炸发生的时候,方应看借炸力倒飞上了屋顶。   苏梦枕站得最近。   他身上炸伤了好几处。   他整个人似失了魂、落了魄。   他是胜利者。   ──可是为什么一个战胜了的人会出现这种神情呢?   一种似是被骗了,带点自嘲、十分无奈、一点悲哀的神情。   “你不需要死的。”苏梦枕喃喃地道,“你死了,就剩下我,和我的寂寞……”   方应看却似蝙蝠一般地“滑”到屋梁上,此际又似壁虎一般“游”了下来。“他既然抱着必死之心,何不把我们也一齐炸死,同归于尽呢?”   “你猜得对!”狄飞惊道。   “哦?”   “他是想要跟大家玉石俱焚,可是在棺材外的引线,全给我清除了。”狄飞惊正式地抬起了头,眼睛发亮,“我只不能碰他的棺材。”   方应看笑了,笑意也带着讥诮,“假使他让你碰他的棺材,只怕他连想死也死不了。”   狄飞惊似全没听懂他的讽嘲之意,“他不让我沾他的棺材,结果他也死无葬身之地。”   方应看耸了耸肩,挂起了剑,懒洋洋地道:“他信对了人!”   “狄飞惊不是雷损的朋友。”苏梦枕忽然说话了,“他原来是雷损夫人关昭弟一手栽培出来的高手,雷损蚕食了‘迷天七圣’的势力后,逐走关昭弟,把狄飞惊吸纳为用。”   狄飞惊淡淡地接道:“所以,我有理由报复。”   王小石恍然道:“原来大哥已找出狄飞惊和雷损的真正关系了。”   “正如解决问题一样,找到问题的症结点,就像找对了钥匙开锁一般。”苏梦枕道,“这都是杨无邪及时要朱小腰、颜鹤发引他入‘迷天七圣’总坛收集关七资料的功劳。”   白愁飞冷笑道:“所以我们只是来演一场戏,无关轻重的角色……”   苏梦枕道:“可是没有你和老三敌住朱刑总,只怕现在炸成飞灰的,不是雷损,而是我……”   朱月明马上接着话题:“我跟雷老总一场朋友,答应过要助他一臂,而今恩断义绝,人鬼殊途,京城黑白二道,已是苏公子掌里乾坤,我朱大胖子第一个没有异议,并愿效犬马之劳……”他笑得一团和气、两团恭敬、三团高兴似地道:“苏楼主不在乎多交一位朋友吧?”   “天子脚下,谁愿得罪刑部朱大人的?”苏梦枕走过去,拍拍狄飞惊的肩膀道,“可是你若要交朋友,就得多交几位。”   “朋友不妨多交。”朱月明笑逐颜开地道,“不知道还有哪几位朋友?”   “老二白愁飞。”   “老三王小石。”   “老四狄飞惊。”   苏梦枕一口气说了这三个名字,然后对狄飞惊道:“从今以后,你可以仰脸抬头做人了。”   狄飞惊眼里隐漾泪光,“是。自从我背弃关大姊,投向雷老总,我就不曾再抬过头。”   “当今京畿里,已没有雷老总,只有狄大堂主。当日在三合楼上,只因雷损匿伏在场,你不便答允我所提出的条件。”苏梦枕望定狄飞惊,道,“但我说的话一样生效。从今天起,你替我好好管理‘六分半堂’。”   狄飞惊身子震动了一下,咬住下唇,半晌才吐出一个字:“是。”   苏梦枕仍盯着他,似看入他的深心里,“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   狄飞惊仰脸,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要收回‘六分半堂’发出的命令,撤回部署,不让‘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厮拼。”   “很好。”苏梦枕眼已似有了笑意,这似把原先剑锋般的语言,变得风吹花开一般温暖,“雷纯和温柔,到底给你们安排到了哪里?”   “我不愿见她们目睹今天一战的情况。”狄飞惊道,“我已派人把她们送到林哥哥、林示己、林己心那儿去,他们随时都可以回来。”   “若没有你,薛西神的身份早就教雷损识穿了。”苏梦枕眼里露出关切之色,“你掌管‘六分半堂’,小心雷家的人不服你。”   “我知道。”狄飞惊道,“雷媚、雷动天、雷滚都是人才,我能用就用,到了真不能用之时,我也自有解决之法。”   “那我就放心了。”苏梦枕忽然一阵搐动,师无愧急忙扶住他,王小石和白愁飞也围护了上来,只听苏梦枕低声道,“我腿上的毒伤,除非切除一腿,否则不能清除毒力……这几天一直用内力逼住,刚才交手运劲,又引发了毒性蔓延……先扶我回楼子再说。”说到此处,已咬紧牙关,几闭过了气。   苏梦枕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方应看正面对狄飞惊漠然笑道:“恭喜,恭喜!”   朱月明也向狄飞惊笑得天花乱坠地道:“佩服,佩服!”   狄飞惊眼角瞥向那炸成残屑的棺木,隐有一股落寞之意,口里应道:“岂敢,岂敢!” 第60章 温柔的这一刀   当晚,雷纯和温柔就千方百计地“逃”了出来。   原本,温柔到“六分半堂”去,与雷纯剪烛谈心,温柔看雷纯柔弱可怜,顿生起保护她之心,大谈她闯荡江湖的轶事,又说自己如何英武,如何把恶霸巨寇,都吓得闻风丧胆云云。雷纯只是温柔地听着,俟她说得渴了,便捧了盅冰糖莲子百合糖水,两人一羹一羹地吃,一夜秋雨到天明。   温柔说得累了,便睡着了。   雷纯看着她面颊似熟透了的桃子,恬睡漾着春意,忍不住轻轻地用手在温柔的嘴边抚了抚,拂了拂她那在睡梦中兀自不平的发丝,忽然温柔叫了一声:“死阿飞,我不理你了!”迎空打了两拳,逼得烛火一吐,却又睡了过去。   雷纯瞧在眼里,心里叹了口气,正想灭烛,忽见门缝有黑影一闪。   雷纯心忖:在“六分半堂”重地,有谁敢闯进来?当下只低声喝道:“是谁?”   只听那人应道:“小姐,是我。”   雷纯打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的是白衣狄飞惊,眼里似有一种复杂的神色。   雷纯一怔,奇道:“狄兄,夜深了,有何见教?”   狄飞惊往里面张了张,见温柔在桌前睡着了,身上还披着雷纯替她盖的被衾,于是道:“大小姐,惊扰了,总堂主要请你过去一趟。”   雷纯侧了侧首,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到哪儿去?”   狄飞惊嘴角牵动一下。只道:“先避一避再说。”   雷纯拗然道:“避?我为什么要避?”   狄飞惊用手往一指,道:“不止你要避一避,连她也要避。”   雷纯随他手指往内一看,狄飞惊已趁此点了她的穴道,雷纯只来得及惊呼半声,就软软跌倒。   温柔被这半声惊呼惊醒,见雷纯跌在地上,抄刀就要上前维护,忽觉人影一闪,急风卷面,睡眼惺忪中不及招架,已给狄飞惊自后制住了穴道。   狄飞惊点倒二人,同门外伏着的林哥哥、林示己、林己心等道:“把她们先送到破板门,好好招待。”   雷纯和温柔就这样,被送到破板门的大宅子。林哥哥是“六分半堂”的分堂堂主,与“金风细雨楼”决战这等大事,自然要全力参与。林示己和林己心都是“六分半堂”的香主,由他们来负责监视雷纯和温柔。   雷纯和温柔的穴道被解开了之后,心中的疑团,却怎么也解不开。   “那王八子羔子为啥要点我们的穴道?”   “……”   “那小兔崽子干吗要把我们关在这里?”   “我……不知道。”   “那死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你是‘六分半堂’总堂主的宝贝女儿,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只怕不只是我不知道,”雷纯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恐怕连爹也不一定知道。”   “不行,明天就是大师兄和你爹决一胜负的时候了。”温柔急得直跺脚,“我们不能赖在这里,该在外头主持大局才是。”   她虽然这样说了,但到了晚上初更时分,还是逃不出去。   囚禁她们的人,除了不让她们出去之外,对她们还是非常礼待,毕恭毕敬,准备的菜肴也都非常讲究,甚至还送来了沐浴用的衣物,梳刷簪钗、胭脂水粉、笔墨书籍。   这使得雷纯越发不明白。   ──到底用意何在?   ──看来还要她自己留在这儿一段时日。   不过,监视的人这般诚惶诚恐,反而使雷纯想到了逃走的方法。   ──明天是“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决一生死存亡之际,自己决不能穷耗在这里,尤要提醒爹爹作好防范。   于是雷纯问温柔:“你想到办法了没有?”   温柔一愣:“什么办法?”   “逃走的办法呀!”   “这个……”温柔苦思地道,“我正在想,差一些些就想到了。”   “能不能逃走,就靠你了。”   “这个当然。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你放心好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他们对我们还蛮客气的。”   “谁知道他们安什么心眼!”   “只要他们对我们仍注重,假如我们有什么不妥,他们可是责任重大……”   “对!本姑娘万一有个什么,他们都脱不了干系!”   “你肚子疼不疼?”   “什么?”   “我肚子有点疼。”   “你肚子疼?这怎么得了!”   “如果我的肚子突然疼起来……”   “你别吓我,怎么会呢?”   “假如饭菜下了毒,就会了。”   “他们竟敢下毒?我……”   “我就装作中了毒,引他们进来,你──”   “不错!”温柔喜滋滋地跳了起来,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这正是我想到的法子之一:你装死,我来一一打发他们。”   “好,”雷纯也笑了,“还是你聪明。”   “看我的吧!”温柔兴致高昂,“教他们知道本姑娘的厉害!”   “不过,他们一直没对我们怎样,你虽武功绝顶,但还是别下重手,”雷纯小心翼翼地说,“万一不成,还有个余地。”   “你也太顾虑了!”温柔不当一回事,“本姑娘出手,没有不成的事!”   于是雷纯佯作哀呼,温柔凄声怒骂,果然有人冲了进来,温柔正要动手,忽然一看见进来那三人的脸色。   温柔登时打不下去了,还是叫了起来。   雷纯也悚然动容。   这三人脸上已呈紫黑色,眼白现出了银灰色,三人恍似不知,见温柔如此惊呼,才互望了一眼,脸上也都出现惊骇莫已的神色来,互指对方颜脸,吃惊地道:“你……你……”却都倒了下去,抽搐几下,已然气绝。   雷纯与温柔惊魂未定,往外闯去,却都见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十几名“六分半堂”隶属于狄飞惊的手下,全是五官溢出紫血,舌头吐伸,瞳孔放大,中毒身亡的。   温柔从一名死者的身上,抽回自己的星星刀,两人一路逃出破板门,因怕被人发现,潜过肮脏阴暗的巷角,温柔护在雷纯身前,心惊胆战地领路,但又不识得路,全靠雷纯出语指示。   忽听雷纯低声道:“慢着。”   温柔吓了一跳,正要回头问她,忽听雷纯低声疾道:“别动!”   温柔不小心滑了一下,发出了一些细微的声响,只见在巷口前,有一条人影,像一直在等候什么似的,此际忽然回头,直往这阴暗的巷子里来,远处街角门庭前的灯笼,只照在这人的背肩上,使他的轮廓漾出一层镀边似的死色的光芒。   完全看不清楚脸容。   灯火的余光却略可照见雷纯和温柔的容色,不知怎的,两人都感觉到一股奇诡的煞气。   不是杀气。   而是煞气。   十分邪冶的煞气。   于是她们开始想退走,但发现那是一条死巷,三面是壁,高莫可攀,正是破板门三条街后墙的死角,地上全是秽物,污糟透了,气味十分难闻。   那人冷漠,一座邪山般地走了过来。   雷纯微微颤抖着,温柔见退无可退,起身护着雷纯,娇叱道:“呔!你是谁?胆敢……”说着想要拔刀。   那人闪电般出手,掴了温柔一巴掌。   温柔被掴得金星直冒,牙龈冒出了血。   那人一起膝,顶在温柔小腹间,这样子的出手,不但不当她是一个娇柔的女孩子,同时也不当是女人,甚至不当她是一个人。   温柔弯下了身子,那人双手一握,扳起温柔,直贴近墙,温柔背脊顶在冷墙上,痛得哭了起来。那人低着头,避开灯光,一手撕开她的衣襟。   温柔惊叫一声,那人左手扣住她脉门,略一运力,温柔登时全身瘫软。   那人再一撕,连她的亵衣也被撕破,那人喉头发出一声几近野兽般的低嘶,一手握住她如小鸽子一般柔软的乳房。   温柔的身子,至此剧烈地震颤起来。   那人的身子,依旧顶压着温柔的身子,温柔忽觉那人一只冰冷的手,已摸到自己的下体来,温柔想要挣扎,可是发觉四肢百骸,已全不由她使唤,她只能发出小动物濒死前的低鸣来。   暗黄的酸臭味掺和着那人的体味,使温柔在惊骇莫已中,只想到这是噩梦快点惊醒。   那人又来扯她的下裳。   她用手紧紧拉着,那人又劈脸给她一记耳光,温柔就完全软了下来,只能饮泣,秀小的柔肩益见可怜。   咝的一声,下裳被剥去,忽听叮的一响,那人回手一格,已挡开雷纯自后刺来的一钗,钗已落到地上。   那人一回看,似怕见灯光,忙又垂下了头,雷纯迎灯光一站,眼里充满了挑衅,神情充满了不屑。“你要女人是不是?怎不来找我?她只是个孩子!”   那人只看了一眼,被雷纯幽灵若梦的眼光吸住,发出一声低吼,双手已箍住雷纯,把她逼住到了墙边,不忘一脚回蹬,把温柔踢得痛蹲了下来,一面用手扯掉雷纯的下裳。   雷纯全身都冰冻了。   她的血却在燃烧,一路烧到耳根去。   那是因为耻辱。   极度的耻辱。   那人一手捧起她的脸,一手倒劈着雷纯的双手,然后略矮了矮身子,雷纯只感觉到一阵炙热,那像烧红了的铁棒戳进体内的感觉,只听一个扭曲的声音吼道:“好,真好……”然后便是温柔惊恐至极的低泣声。   雷纯没有哭。她的脸靥略映着灯色,极清灵和美,眼光掠起一种不忿的水色。那人抽动着、抽搐着,还一把吻住了她,把唾液吐到她的小嘴里。   雷纯双手倒抓在墙砖上,在湿泥墙上抓出了十道爪痕。极痛和难闻的气味,以及受辱的悲愤,使雷纯有一种亟欲死去的感觉。   然后那家伙忽然大声地喘起气来,身子也抖动了起来,他倒似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想要离开雷纯的身体,回头望向温柔。温柔这时正吃力地爬起来,破碎的衣衫掩不住白皙而瘦小的胴体。   雷纯一咬牙,忽然抱住了那人,也夹紧了他。   那人一时不能离开,接着,他也舍不得离开了。他看着雷纯的脸,冲动似山洪般暴发,雷纯紧紧地皱着双眉,感觉像打翻了的沸粥,炙痛了她伤痛的秘处,可是她不作任一声告饶。   在温柔惊诧莫已的眼眸里,那人已软倒了下来,就趴在雷纯的身子上,直把她压在墙边。   然后他突然推开雷纯,愤然道:“好,你要我不能再跟她——”   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一条人影,自巷口闪过。温柔大叫:“救救我们——”   那人影“咦”了一声,失声道:“原来有人——”   刚奸污了雷纯的汉子冷哼了一声,遽然掠了出去,一掌切向巷口那人右颈的大动脉。   雷纯挣得一口气,即时叫了一声:“小心——”   巷口那人即时往后一跳,避开一掌,可是因为身上多伤未愈,差点摔了一跤。他这一跳,到了灯光照得着的地方,不过因他的肤色太黑,灯光映照下五官轮廓依然教人看不清楚。   那淫徒又待进击,痛下杀手,突然街角跃出一个高大的汉子,雷鸣一般喝道:“他奶奶的,兀那小丑!俺是无敌巨侠唐宝牛,阁下何人,暗里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他嘴里说着,手下可不留情,已打了三拳,踢出四脚,只听原先那肤色甚黑的汉子嚷道:“别啰嗦了,我听得是雷姑娘的声音——”高大威猛的汉子道:“好像还有温柔小妹的声音——”   但就这几句话的工夫,两人联手,已感不敌,若不是那人不想给灯光照着颜面,只怕两人都得要伤在那人手下。   正在此时,那黑个儿突然发出几声怪异的尖嘶,忽似狗吠,忽似鼠鸣,如此发了几声,街头巷尾,都此起彼落,有了响应。   原来在那一带丐帮的人,还有一些摸黑里的宵小,一听是江湖道上自己人的紧急召令,忙聚拢过来。其中包括了污衣、湿衣、净衣、锦衣、无衣五派人马,那人一见情势不妙,既怕无法一一尽数收拾这干人,又不想败露行藏,手上一紧,急攻几招,飞跃而起。   不料温柔却在此时掩杀了过来,羞愤出刀,她的刀法本就是武林绝技,只不过运用不得当而已,温柔的这一刀,攻其不备地在那人背上划了一下,那人闷哼一声,回头狠盯了温柔一眼,温柔立觉那是对幽绿色的眼光,不禁打了一个冷颤,那人已穿槽越脊而去。   那高大个儿一见温柔,喜而叫道:“是你,果然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柔一见是他,不顾衣衫破烂,扑了过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高大个儿听得心都碎了。   高大个儿正是唐宝牛。   皮肤黑的自是张炭。   ──两人借着张炭跟囚犯、狱卒、刑捕的关系,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其中一个辈分最高的牢头向他们叹道:“我们救你俩出来,多少也得冒上一些罪名,他们日后自会严加防范,你们再要被逮进来,可谁都保不住了。”   张炭、唐宝牛辞谢了这一干凭义气相救的江湖人,正想偷偷潜回“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好参与明天之役,正在破板门三条街口要分手之际,忽闻呼救之声,就遇上这回子的事。   这时,雷纯也整理好了衣衫,缓缓地走了出来,灯火映照下,脸色有一种出奇的白,但两颊又烧起两片红,令人不知道那是艳色,还是恨意。   温柔只哭道:“纯姊,纯姊……”却不敢过去沾她。张炭见雷纯也在,自是喜悦,又见巷子外人多而杂,便道:“雷姑娘,咱们不如先回‘六分半堂’,跟雷总堂主聚议再说……”   忽听一个污衣乞丐咕哝道:“雷总堂主?他早已死了,当今已是狄大堂主的天下了。”   雷纯一震。张炭一把揪住了那名乞丐,“你……你说什么?!”那乞丐倒唬得一时说不出来,但其他的人都七口八舌地说“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已提前在今晨决过胜负,雷损已殁,狄大堂主掌权,“金风细雨楼”得胜,今后“天下太平”。   雷纯听了,长睫毛终于滚落了两滴晶莹的泪,落到脸上,她没有用手去揩它,也没有再落泪。   张炭愣了愣,喃喃地道:“怎么我们才被关了一夜,世界就会变了样?”   “管它的!”唐宝牛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说,“它怎么变咱们就怎么活吧!” 第61章 大好头颅,谁刀砍之   以唐宝牛和张炭的“罪名”,自天牢里脱身,本来可以说是没有可能的事。一直等到第二天的傍晚,他们仍在樊笼里,不过,也不知怎的,任劳并没有再来审问他们。   唐宝牛早已失去了耐性,烦躁极了。   张炭想到明天“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决战,心中也很悬念雷纯的安危。   到了晚间,狱卒送饭,唐宝牛一见又是自一个肮脏至极的大木桶舀出一羹猪糠似的“食物”,注入他们的破碗,忍不住叫道:“这不是人吃的。”   那狱卒冷哼一声:“怎么?你在外面是皇帝,到了这儿也只是王八!这里多少人吃了个三五十年,也从没有这等怨说!”   唐宝牛又待发作,张炭一闪身,到了栅边,只沉声道:“千叶荷花千叶树,千枝万叶本一家,不知往天涯的路怎么走?往你家怎么去?”   那狱卒也不敢怠慢,道:“天涯路远天涯近,天下虽大此吾家。家中有五豹、一磴、十话梅,上不了天,下不了地,牧童遥指处,此路不通行。”   唐宝牛一愣,问:“你们说些什么?”   张炭赶忙道:“老哥,请高抬贵手,予以放行。”   狱卒瞪了唐宝牛一眼,但对张炭的态度倒还不错。“我早听他们说了,大家也在设法了,可是你是朱月明下令拘拿的人,又是任劳负责的要犯,只怕难行。如果拖上十天八天,倒好办事。”   张炭诚挚地道:“红花十七瓣,咱是桃花老五,你就行个方便,我们实有非在今晚出去不可的苦衷。”   “这样……”那狱卒沉吟了半晌,又瞪了侧首睁眼望着他们的唐宝牛一眼,“你一定要两个一齐出去?”   “咱俩一起进来,就一起出去。”张炭十分坚持。   “要是只走一人,倒好办事……”狱卒用木勺敲敲木桶边沿,下定决心似地道,“没法子了,只好请动……他了。”   张炭道:“他?”   狱卒道:“悲欢离合门外事,不见天日凄凉王。”说着便神色惶然地走了。   张炭呆在那里,半晌作不得声。   唐宝牛问:“那是什么东西?”   张炭忽叱道:“胡说!”   张炭很少对唐宝牛那么凶,唐宝牛倒是不气,反而更奇,只改口道:“那是个人?”   张炭喃喃地道:“原来……他也在这里。”   唐宝牛趁机问:“谁?”   张炭道:“‘凄凉王’。”   唐牛奇道:“‘凄凉王’?”张炭便不说下去了。   到了入夜,忽听牢门咿呀打开,两个狱卒走了进来,然后走入一名白发苍苍脸色苍白、又干又矮又瘦,但脸上的肌肉偏松弛得合成了赘肉的老头子,同张炭问:“你是‘桃花社’的张老五?”   张炭抱拳躬身道:“点字龙尾,晴字龙头,小弟只是从虎的风,拜见从龙的青云。”   那老人道:“天大地大,无分彼此。很好,你一定要走?”   又问:“两个人走?”   唐宝牛插口道:“你是谁?‘凄凉王’?”   老人脸上陡然显出极其惊惧的神色来,退了一步,“我……你别乱说!我只是这的死囚而已!”   张炭连忙喝止唐宝牛:“他是这儿不见天日的弟兄里的大阿哥,人称郭九爷。”一面向老人赔礼道:“我这位兄弟,不懂事,请九爷不要见怪。”   那老人这才回过神来,道:“我也不是什么九爷,我姓郭,叫九诚,江湖上的人给我一个诨号,叫‘恶九成’,来到这儿二十多年,也没变,还是恶不了全!”   唐宝牛顿觉这老人十分好玩,大合他的脾胃。郭九成道:“‘凄凉王’遣我来问你们:是不是今晚一定要出去?”   张炭斩钉截铁地道:“是。”   恶九成又问:“出去以后是不是即刻就找苏梦枕?”   唐宝牛道:“要是温柔还留在姓苏的那处,我自然先去找他。”   张炭沉吟一下子,才道:“我先找雷纯。雷纯是雷老总的女儿。”   老人恶九成反问:“要是雷纯不在呢?”   张炭一怔,道:“那么,雷损总会知道她的下落吧?”   恶九成笑道:“要是你也找不到雷损呢?”   唐宝牛却说:“慢着,你自己也出不了此地,又怎么救得了我们?”张炭忙捏了他一把。   恶九成也不以为忤,只说:“我不能,但是‘凄凉王’能,不过,他要你们先答应他一个条件。”   那条件就是要他们在破板门附近,带走一个四肢都像打断了似的老人,要求唐宝牛透过温柔的关系,把这个人引荐苏梦枕──至于苏梦枕要不要用这个人,则是不干他们的事,不必负上责任。   遇上这种事情,唐宝牛自是大拍胸膛:“没问题,都包在我的身上。”   张炭和唐宝牛都不知道“凄凉王”此举是何用意,因急着出去,就不加细析了。临越狱前,那有意放行的牢头还叮嘱他们“千万不要再进来”。不意到了破板门,却遇上了温柔与雷纯,并闻得“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已定出了胜负,颇感突兀。   他们两人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雷纯没有说,温柔不敢说,刚才的事,只有她们两人知道,那委屈也只有她们自己承受。唐宝牛和张炭把外衣让两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披上,心上疑窦,嘴里激愤,但却碍不敢问。   乍闻雷损丧命的消息,雷纯自是伤心,忽听一名净衣丐道:“雷损是自己跳入棺材炸死的,听说苏梦枕今天在天泉山‘金风细雨楼’摆庆功宴,恐怕现在就要开筵了。”   雷纯听得心头一震,立刻在紊乱中整理出一个头绪来,转首望去,只见一个脸无表情的高大乞丐,手脚关节都似软绵绵似的,像给跌打郎中接过,并且接得并不高明,从语言和鬓发,倒可以断定是一个老人,很老很老的人。   却听张炭失声道:“是不是你?”   那老丐道:“是我。是‘凄凉王’叫我跟你一道的。”   雷纯小心翼翼地问:“你说苏公子他们在‘金风细雨楼’摆庆功宴?”   老丐道:“正是,你想不想去?”   温柔仍觉悲愤难抑,不知为何雷纯竟能忍得下来,“我要找大师兄,把那——人扯出来剁一千刀!”她一向骂惯了人,但因对那人深恶痛绝到了顶点,反而不知道用什么言词来骂他的好。   唐宝牛笑道:“好哇,我这就带你们去。”   老丐道:“这样正好。”回首雷纯。   雷纯赧然道:“也好。”   唐宝牛在赴天泉山的路上闷声问张炭:“‘凄凉王’到底是谁,你要再不说,我可跟你翻脸。”   “我也弄不清楚他的身份,只闻道上用‘不见天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来形容他,虽人在牢狱,但获得厚待,听说他的身份特殊,除非是天子亲下处决令,否则,谁也治不了他的罪。”张炭给他问得没法子,只好说了,“这人跟道上朋友很有往来,很镇得住窑子里的弟兄,不管在明在暗,都敬他三分,怕他七分。”   唐宝牛的兴致可又来了:“有这样的人物吗?我倒要见识见识。”   忽听一声冷哼,发自那净衣老丐。唐宝牛又要寻衅,张炭忙道:“难道你又想锁入笼子里去吗?别大言不惭!”   在赴“金风细雨楼”的路上,一向爱热闹的温柔,却一直守在雷纯身边,眼圈更红红的,却又不敢上前,不敢走近,不敢相问。   俟到了天泉山,“金风细雨楼”的杨无邪走报还在绿楼的苏梦枕:“温姑娘回来了。”   王小石喜形于色。原先他们早听狄飞惊遣人来告:守护温柔和雷纯的林哥哥被人引走,调虎离山,其他侍候她们的人全遭毒毙,已失去雷、温二人踪影。苏梦枕等人正在纳闷谁敢在正春风得意的“金风细雨楼”上动脑筋之际,便听到了温柔回来的信息。   苏梦枕问:“只她一个人回来?”   杨无邪道:“还有雷小姐、唐宝牛、张炭,以及……”白愁飞听得眉毛一扬。   苏梦枕动容道:“雷小姐也来了吗?”   杨无邪还是把话说下去:“还有一名城里的净衣丐。”   苏梦枕一愣道:“净衣丐?”   杨无邪道:“我已遣人去查他们的来历了。不过,张炭在江湖黑白二道上,辈分颇高,刚有消息说他和唐宝牛被朱月明抓进了天牢,张炭依然能凭借他的关系,逃了出来,看来,这净衣丐正是与他同一道上的人。”   苏梦枕微讶道:“朱月明动手了吗?他把唐宝牛和张炭抓起来,这算什么?”   杨无邪道:“以属下的看法,朱月明是想在‘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力拼之际,引动‘桃花社’和‘七大寇’的弟兄入京,把局面越搅越乱,他可坐收渔人之利。”   王小石不禁问:“局面愈乱,他这个刑总岂不愈难混,有什么利益可言呢?”   杨无邪一笑道:“利益可多着呢:第一,他可以借此打击朝廷急欲消灭的‘桃花社’、‘七大寇’人马,一举领功;第二,唐宝牛和张炭失踪,足以使雷纯和温柔误解交恶,让‘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仇隙更难以化解;第三,如果他受人所托,或有第三个潜伏的势力,他此举则是隔山观虎斗,点火烧山。”   王小石道:“第三势力?你是说关七?”   杨无邪道:“关七的‘迷天七圣’已被击溃,不足以畏。”   苏梦枕道:“我倒认为不可掉以轻心。”杨无邪心中一凛,却道:“是。”从来不轻视人是苏梦枕最大的优点,杨无邪一向深谋远虑,但在武功修为和处事用人上,他自知不能与苏梦枕相比。   王小石道:“大哥要不要下去?”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流露出关怀之色。   绿楼本是“金风细雨楼”头领们寝卧之地,苏梦枕在“六分半堂”把雷损逼得自杀身亡、纵控了大局之后,已感毒病齐发,若不是白愁飞和王小石匡护,当场就有可能不支。苏梦枕这下回到绿楼顶层,秘密地经由树大夫仔细诊治过后,认为毒气已然上侵,纵压得住病情的恶化,也制不住毒力的蔓延,或疗得了毒,便镇不住病,而且,若要医治苏梦枕一身的病,除非他立即卸下一切重任,闭门养病,以他本身精湛的内力,或还有五成生机,而如果要拔除毒性,则恐怕先要把左腿切除。   树大夫十分忧虑,因而把情况直接向苏梦枕说出来。   他知道苏梦枕是一个坚强的人。   所说坚强的人,其实就等于说明了这个人曾接受过严重的煎熬与打击,仍以过人的心志一一克服。   苏梦枕也是一个成功的领袖。   成功的领袖是应该负得起重任的,也就是说,他所遇到的问题和克服问题的能力,都要比常人艰巨和强韧。   所以苏梦枕对自己的病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苏梦枕听完了之后,只苦笑说:“你知道我最近要吸收这么多新进的好手的因由吗?”   树大夫说:“因为你要跟‘六分半堂’决一死战。”当然,这答案他有一半是故意猜错的。   他是很好的大夫,一个成功的医者,必定读了很多古籍,除了对病人的身体了解之外,也对病人的心情有所了解才行。   苏梦枕是楼子的领袖,也曾有恩于他,所以树大夫愿为‘金风细雨楼’效命,‘六分半堂’千方百计,都挖不走这个人物。   ──领袖的问话,你不需要次次猜对、答对,总要把道理让对方说说,这才有意思,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曲意逢迎,只不过是使宾主间相处得更愉悦而已。   “对了一半。我建立了‘金风细雨楼’,希能找到很好的继承者,所以我才急于消灭‘六分半堂’,因为我不愿有一日我不在的时候,‘金风细雨楼’便被‘六分半堂’并吞,也不希望我撤手之后,‘金风细雨楼’欲振乏力、烟消云散。”苏梦枕摇首笑道,“一个创举,有人接得下去才会有永远的价值,否则成了古董,那就没意思了。我不怕被超越,只怕没有人想超越。”   树大夫眼中流露出钦佩,“是。”   苏梦枕笑说:“其实你也不必故意答错,你和无邪,都是大智慧的人,可惜没有开创、承接的魄力和手腕,以后还得借重你俩好好辅助接任的人。”   树大夫道:“可是,你只需要好好歇一段时日,就可以……”   苏梦枕笑道:“你看我在此时此际,可以休息吗?”   树大夫道:“‘六分半堂’已经完了。”   “‘六分半堂’并没有亡。”苏梦枕更正道,“只不过是雷损个人败北,我如果在此时一歇,便如同错失了时机,‘六分半堂’仍然足以成为可怕的威胁,或有新的敌手借此趁虚而入。我们最好未雨绸缪,不然也得要亡羊补牢,否则必追悔莫及。”   树大夫坚持地道:“那你至少今晚也得要歇一歇……”   “我们击败了雷损,是大伙的功劳,今晚一定要开庆功宴。”苏梦枕说,“假如我不出席,别人就会认为我们也没讨着便宜,一直伺机而动的势力,很可能便会乘机蹿起了。很多人都以为酬酢是最无用的,殊不知酬酢之用处可是大到看不见,摸不着的。”   树大夫大声道:“可是你今晚要是再不急治,这一条腿只怕就要保不住了。”   “不过,如果我没有出席今晚在红楼所设的宴,我们胜利的成果,也要难保了。”苏梦枕哂然笑道,“这事他日再说,今晚,我是非下去主持大局不可的。”   “反正这么多风险都冒过了,也不在乎再冒这一次险。”苏梦枕一面要树大夫扶下楼,一面讥诮地笑道,“大好头颅,谁刀砍之?我倒要看看,到头来谁的头硬、谁的刀利?”   这当然也不像一个已经大获全胜的人所说的话。   王小石有这一问,是因为他也精通医理,看得出来,苏梦枕是决不该再强撑下去的了。   苏梦枕只说:“除了刀南神今晚为急令所召,仍要在京畿布防之后,其他建功的弟兄全都会来,我怎能不去敬大家一杯?”   王小石道:“酒是可以慢慢再喝。”   苏梦枕道:“酒还是要趁热时喝。”   王小石道:“只要血仍是热的,酒热不热又何妨?”   苏梦枕道:“既然今天众兄弟有热血,咱们又怎能少了这一份热心!”   王小石还待说话,白愁飞忽道:“大哥既然要去,就让他去吧!反正他执意要去,谁也阻不了他。”   王小石道:“你的意思是……”   白愁飞淡淡地道:“人生里,有些约会,是非去不可的。只不过,待一会儿,我们有个人,必须面对。”   王小石道:“你是说……雷姑娘?”   “我们逼死了她的父亲,她居然还找上门来,这不是很说不过去吗?”白愁飞道,“今天红楼的宴,究竟是什么人负责布防?”   “莫北神,还有他的‘无发无天’,”杨无邪满怀信心地道,“有他的部队在,‘金风细雨楼’固若金汤、天衣无缝。”   这时候,就听到莫北神遣人来报,方应看、龙八太爷、朱月明都派人送来了贺礼。   厚礼。   他们都没有来。   礼却是送来了。   方应看的礼物是一扇屏风。   ──据说是当年七十二水道总瓢把子大天王的大寨里那扇雕着红飞金龙的玉屏风!   方应看送这扇“地上天王”的屏风,用意甚为昭明。   送礼来的人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少年人。   朱月明送来的听说是一个娇艳可人的女子,还坐在轿子里,直接进入大堂来。   这个礼物很可笑。   ──大概朱月明是把自己所嗜当成了苏梦枕所好了。   龙八太爷是当今权相的手边红人,他送的礼十分令人震动。   那是一副棺材。   这副棺材十分特别,做得跟“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那一副,十分近似,只不过,雷损炸毁的那副,是漆黑的,这副则是白棺。   白木棺材。   龙八托人带来的口信也很扼要:   “你本来只有一座楼,现在,连雷损的棺材都是你的了。”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   天子脚下的八臂哪吒城,从现在开始,也是苏梦枕的了。   没有人会送一副棺材作为贺礼。   龙八能。   因为苏梦枕曾跟他半开玩笑地说过:“假使有一天我击败了雷损,你就把他的棺材送来,作为贺礼吧!”   雷损的棺材已随同他的身体一般,炸毁了。   于是龙八送了一副崭新的棺材来。 第62章 一切平安   筵席。   宾客不算太多,却都不凡。   他们都是京城里,各路说得了话的好汉,也有来自各地帮派骇世京城的代表人物,他们有的原是支持“六分半堂”的,有的本是支持“金风细雨楼”的,今晚都齐聚这里,等候一个新的局面。   一百六十几人,有的武功出众,有的精于谋略,有的会做生意,有的擅搞组织,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长:在江湖风浪闯惯了,懂得怎么看风使舵。   ──局面怎样变,他们就怎样转向。   这种人不足以成大事,可是,要定大局,却又不能缺少这种人。本来天下各路明暗干湿正偏生意,“六分半堂”抽三成半,而今,“金风细雨楼”独步天下,两日之内,京城足以与之对垒的势力:“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遭苏梦枕控制或击溃,“金风细雨楼”的地位,已达到了前所未有、无与伦比的地步。正因为大多数的人都是这种人,一方面明哲保身,一方面伺机而动,谁也不明白当真正变局来临的时候,他们会站在哪一方。不过,而今“金风细雨楼”强盛无比,他们都到场祝贺恭喜,在这种重要场面里,他们自然不肯无故缺席,更懂得及时表态。   苏梦枕步入红楼跨海飞天堂的时候,这一干江湖豪杰,尽皆站了起来。能够得到这些四面八方来的各路领袖的尊崇,甚或是敬畏,就算只是一种伪饰,也足以自豪,饶是苏梦枕见多识博,也不免有一点自满的感动。   杨无邪正在主持大局。   苏梦枕走进来的时候,左边是白愁飞,右边是王小石。   莫北神负责今晚“金风细雨楼”的戍防,他一见苏梦枕出现于长廊,已趋近说了一句:   “踏雪无痕。”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一切平安。   苏梦枕点了点头。其实他此际正感觉到心血翻涌,只要真气一泄,很可能就会吐血不止。他强忍着,强自振作。在两旁的王小石与白愁飞互觑一眼,眼里已有担忧之色。   狄飞惊没有来。   现下“六分半堂”正当大乱之际,他要坐镇“六分半堂”,以安人心。   况且,要收服那一干只效忠雷损的精英,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万一搞个不好,还会赔掉性命。   对这种事,苏梦枕懂得退身一旁,让别人来解决他们自己的家事。   赵铁冷却来了。   他当然就是薛西神。今天京城里发生的事,城里负责戍防的人员早有警惕,急召刀南神回宫镇守,故不能列席。   薛西神却带了两个人来。   一个是周角。   一个是雷娇。   他们是代表狄飞惊来此的。   ──非常明显,“六分半堂”派这两名大将来,就像是弱国向强邦派节使求封赐的用意近似。   这不仅是示弱。   简直就是投降。   不过苏梦枕也注意到:来的只是周角和雷娇。   周角和雷娇只是“六分半堂”的第七和第十四把交椅的人马。   除了已经丧命在郭东神之手的雷恨之外,排行第三和第四的雷动天和雷媚都没有来。   这也就是说:狄飞惊显然还未能控制全局。   雷娇一见苏梦枕出现,即朗声道:“我们代表‘六分半堂’和狄大堂主,恭贺‘金风细雨楼’和苏公子,一统黑白两道,昌大武林声威。”   投降的人如果要苟全,一定要尽快表示自己死尽忠心、痛改前非。   放弃抵抗的人不能有尊严,只可以委曲求全。   ──有时候,甚至委屈了也不能求全。   ──当你把刀柄授于人手的时候,是不是能全躯,这决定乃在别人的一念之间,绝不是由自己来掌握的。   这叫做生不如死。   但却有人宁可这样活着。   所以雷娇抢着说话,其实是忙着表态。   她这一开口,方应看派来的少年人也说话了:“方公子遣在下来恭贺公子,前程锦绣,福寿安康。”   苏梦枕见那少年长得十分俊俏,眉宇间有一股清奇至极的妩媚,在众多英雄豪杰里,仍可一眼瞧出他来。正要回话,但群雄已七嘴八舌,纷纷恭贺了起来。一时贺词如排山倒海、纷至沓来,苏梦枕也应接不暇。   白愁飞在此时向王小石道:“你觉得怎样?”   王小石道:“很替大哥高兴。”   “他当日是见龙在田,今天是飞龙在天。但龙还是龙,事实上他本来就是。”白愁飞道,“他是英雄,可是没有我们这些豪杰为他披荆斩棘,恐怕他今天仍然潜龙勿用,所以,当人豪杰,不如自己当英雄。”   王小石不太同意:“人生在世,各有位分,各有机缘,何必强求?人人都去当英雄,世上能容几个英雄?不错,豪杰为英雄卖命,但世间好汉、死士,也为豪杰效力,这样大家才能有所作为。说到头来,我们谁都不是英雄,只是我们的人生有所执着,有所选择,所以才显得特别凄厉一些而已。在时局大势里,起落浮沉,冲击成浪,或幻化为泡沫,有谁能做得了主?”   他笑笑又道:“曹操煮酒论英雄,说过:‘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人多以为英雄强勇霸道,其实唯大英雄能屈能伸,有谋有勇,而且高瞻远瞩、善机变应对,自有天机,自得妙趣,行事如神龙见首,一无定迹,思虑如行云流水,一无滞碍,但都自有逼人光彩,懂得顺时应世,伺机出击,成者天风海雨,波澜壮阔,败亦扶风带雨,顾盼生姿,这才是英雄。”   “或者,你是,我不是,”王小石笑着说,“所以我不当英雄,我只愿能助真英雄者成英雄,识英雄者重英雄。”   白愁飞瞪了他半晌,才道:“能看透世间事,是智慧;能看透自己,是哲人。你看得清楚而出得入得,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人生在世,为啥要看得那么透,看得那么远?功名富贵,纵是白云苍狗,只要人生来这么一遭,便当应该抓住浮华,不让它溜走。为啥有的人一生下来就大富大贵,簇拥聚呼?为何你我却只是凡人一个,呱呱地来,默默地活,匆匆地去?总要做出一点事来,才不负大志,不枉这一生。”   王小石慌忙道:“怀有壮志,是件好事,不过这丝毫勉强不得,着急不得,否则,恐怕为福者少,为祸者大。”   白愁飞昂然负手,道:“管它为福为祸,人要自己快活便好。”   王小石小心翼翼地道:“那跟恶霸暴徒,又有何区分?”   白愁飞即道:“其实又有何分别?枭雄飞扬一生,英雄亦是这般一辈子;平凡人庸庸碌碌地过,大奸大恶之徒不也一样地活?多少人一任自身好恶,凭权仗势,纵恣一生,到头来不也寿终正寝?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但谁看见报过了?”   王小石被白愁飞的神情吓了一跳,只说:“既是人生百年,匆匆便过,何必步步为营,处处争锋?自由自在,五湖四海,心自逍遥,不也快活?”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拿得到的才算是快活,失去了便是悲哀,成王败寇,你看雷损的下场如何?”白愁飞憬然道,“便是因为万事云烟忽过,率性而为,有何不可?千秋功过谁论断?人都死了,管它流芳,还是遗臭!”   王小石抗声道:“既然百年一瞬,何不做些有意义的事情,足可无枉此生,亦不负大志?”   白愁飞冷然道:“就是因为如此,人生一世,要做些足以称快之事,才能在有限的生命里享有最大的快乐。”   王小石明白他的“快事”,与他心中的看法不一。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王小石本也不想影响白愁飞,可是他不由得忧虑起来:“不过……”正待说下去,就瞥见了唐宝牛、张炭、温柔、雷纯和一名老丐走了进来。   王小石一见她们,就很高兴地走了过去,说:“你们来了,大家都为你们捏一把汗。”   温柔眼圈一红,正待说话,忽听张炭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这算是庆功宴?”   王小石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张炭又道:“你们打胜了,开的是庆功宴,他们打败的,不知开什么宴?”   雷纯的嘴角忽然有一丝笑意。这笑意的美丽,令人感到震怖。笑意和震怖本就是互不相干的事,何况是那么美好的笑意,但就如摘花一样,摘花的人是存情怀的,花朵是美丽的,但摘花的手跟美丽的花朵配在一起,就成了一种美丽的摧残。或许雷纯的笑意正透露着这种信息。那件事过后,雷纯彷佛全身流露这股残酷的美,美得分外残酷。   苏梦枕这时正说:“……可是,在这大喜庆的场合,送这玩意来,不大煞风景了些吗?”他微笑着往棺材走去,众人为他让出条路来。   莫北神即道:“但这棺木是八太爷送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苏梦枕用手指抚摩着透雕棺材,俯视着棺板上的彩绘漆案和混金银加工绘饰的云龙凤翔图,“雷损败亡,他的权力地位,也就是我的了,要是我败了,我也需要一口棺材,八太爷送这口棺材来,实在很够意思。”   他很少笑,可是此际却保持着一个森寒的笑容,转向那扇屏风,说:“方侯爷送的屏风,也很有意思,俗语说,大树好遮阴,以此为屏,可以无忧,万一教人失望,也可以遮遮羞。”对那顶朱月明送来的轿子,却只淡淡望上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众人知道苏梦枕在开玩笑,都笑开了,忽见一人匆匆而入,正是杨无邪。   杨无邪是个从来都不匆忙的人。   如今他这般惶急,必然是发生了重大事故。   “雷动天率领五堂子弟,杀入‘金风细雨楼’来!”   众皆动容。   “六分半堂”共有十三堂子弟,而今已有五堂徒众掠扑过来,显然局面并不受狄飞惊控制。   ──雷动天是”六分半堂“,除了雷损和狄飞惊之外,最棘手的人物。   ──雷动天是雷损的死士。   ──雷动天果然不服膺狄飞惊的指令。   苏梦枕神色不变,只道:“他来得好。不知道他过不过得了‘无发无天’?”杨无邪趋近一步,低声道:“他来得太快了,颜鹤发、朱小腰他们恐敌不住……”   忽听楼前一阵骚动,喊杀声四起,有人叫道:“雷动天来了。”声音戛然而止,砰的一声,一人飞掠进来,那是条精悍瘦汉,浑身浴血,但精锐如一把新出鞘的钢刀。   堂上有上百人,而且都是各路雄豪,但这瘦汉昂然而入,似乎毫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他身上受了七八处伤,还流着血,可是看他的神态,彷佛这伤是别人的,血也是别人的,与他全无瓜葛一般。   他的眼神很冷静。   人也很定。   但这样看去,却觉得他很愤怒,强烈的愤怒使他反而镇静了下来,深仇大恨,是要用血洗的,血海深仇,是要用生命换取的,愤恨反而成了甚不重要、极之微末的事。   众人又浪分涛裂似地分开一条路,让苏梦枕和他直接面对。   苏梦枕说:“很好,你……”他却不去看雷动天,目光搜寻,瞥见了雷纯,和注意到留在她嘴边一丝美丽残酷的笑意,他愣了一愣,突然大喝一声。   刀光出,自他袖中乍现。   突如一个艳遇。   棺裂为二。   血光暴现。   棺内的人闷哼一声。   人也被斩为二。   棺里的人是师无愧。   雷纯失声惊呼。 第63章 刀一在手人便狂   棺里的人是师无愧,连雷纯也感到震愕。   她绝没有想到苏梦枕会警觉得那么快。   她更没料到棺里的人竟不是自己的父亲!   苏梦枕的眼却红了,一向稳定的手,也震颤起来,他的人也变得摇摇欲坠,但出手仍快如电。   他解开了师无愧被封的穴道。   师无愧的下身已被砍去。   他憋住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不关你事,为我报仇……”   就在这时候,屏风裂开,一人飞射而出,全场都似骤然暗了下来。   这人右手急扣苏梦枕背后七处要穴,他的手指伸缩吞吐,苏梦枕霍然回身,刀光如雪花飞起,那人一伸手,就扣住苏梦枕的红袖刀,那只扣刀的手,只剩下一根中指、一根拇指,拇指上还戴着一只碧眼绿丽的翡翠戒指!   天下没有人能一出手就扣得住苏梦枕的刀。   但这只手是例外。   谁的手挨上他的刀,纵不断臂也得断指。   但这只手只有两根手指。   这只剩下两只手指的手,无疑要比五指齐全都可怕,更难以对付。   那人一招扣住了刀,迎着苏梦枕,暴雷似地大喝一声:   “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   苏梦枕犹似被迎脸击中一拳。   这一声断喝,犹如一道符咒,一针扎进了他的心窝,把他所有的隐疾,都引发了出来。   苏梦枕立即弃刀。有的刀客,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苏梦枕却不是。刀是刀。没有了性命,刀又有何用?   ──一刀砍落,对是对,错是错。   ──一刀砍下去,不过是美丽的头颅!   可惜他砍错了。   他砍杀了自己的兄弟。   他错以为敌人匿伏在棺中!   这一个打击,比重伤还使他心乱。   雷损的惊现,他并不震愕,但雷损的断指所发挥的功效,却足以令他心惊。   他弃刀,并急退。   他只求缓得一口气。   缓得一口气就可以作出反击。   他背后有人。   薛西神。   薛西神立即如一个铁甲武士,就要迎击雷损,但莫北神倏地一反手,黑桐油伞尖弹出利刃,没入薛西神背脊的命门穴,那是薛西神“铁布衫”的唯一罩门。   苏梦枕是一个从不怀疑自己兄弟的人。   所以他能先雷损而争取到王小石和白愁飞,这是“金风细雨楼”在近日激烈的斗争中获取上风的主因之一。   但任何人都难免会犯上错误。   苏梦枕也不例外。   他把亲信手下薛西神安排在敌方阵营,对手一样把心腹派到“金风细雨楼”卧底,那一次在苦水铺,虽然格杀了古董和花无错,但更重要的内奸,并没有被掀出来。   他就是莫北神。   莫北神一招得手,那送屏风来的少年人也动了手。   他的手一抖,拔出了剑。   剑仍在他腰畔,他掌中却无剑。   ——明明是没有剑,可是他的手一挥,刺出七八式剑招,把前来抢救的杨无邪逼退。   杨无邪额前的发全部散披,状甚狼狈,怒叱道:“雷媚……”   那少年发出一阵清如银铃的脆笑,大堂上至少有一半的来宾相继发动,拔出兵器,剩下的乱作一团,不知道该帮哪一边是好。   杨无邪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大堂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雷媚带来的高手,他们只听命于雷媚,而负责守卫“金风细雨楼”的“无发无天”部队,也正倒戈相向。   他现在看出来了。   他痛悔刚才居然没有发觉这危机潜伏。   ──事实上,许多危机的可怕就是在于潜伏的时候难以察觉,一旦发生,已无可补救。   杨无邪一面发出紧急号令,召集“金风细雨楼”的高手来援,一面尽力营救苏梦枕。   杨无邪一连八次抢攻,都被对方的剑气逼回,这种无剑之剑,除了“无剑神剑手”雷媚,天下还有谁?   ──雷媚来了!   ──雷媚还与莫北神联上了手!   杨无邪连中三剑,血流如注,他只剩下两个寄望:   王小石和白愁飞,这两个新加入金风细雨楼的强助!   还有轿子里的人,这位多年来一直暗中匡助“金风细雨楼”的人!   王小石和白愁飞本来正与温柔和雷纯谈话,大变就猝然发生!   王小石立即回援。   背后急风陡至,那气势有如排山倒海。   王小石曾经感受过一次那种压力。   他绝不敢怠慢的压力。   那是雷动天的“五雷天心”!   五雷一出,天崩地裂。   王小石刀剑齐出,往雷心刺去。   他坚信:“敢于应战的,不死于战争。”   他希望凭自己敌住雷动天,而由白愁飞去救苏梦枕。   可是他又马上发现了一件事。   白愁飞似并没有出手之意。   一点都没有。   他只是凝神聚精,盯住场中一样事物:   那顶轿子!   听说里面有朱月明送来的一名美女的轿子!   难道白愁飞也是敌方的人,所以他才不出手相助?还是他发现了轿子有更可怕的敌人,才保持实力、蓄势以待?   王小石一面苦斗雷动天,一面困思着。   由于他心念场中变故,未能专心应敌,所以很快地便落了下风。   就在这时候,砰的一声,轿子裂开,掠出一位古服高冠、神容清癯的老人,长空一闪,已到了雷损身前。   这人的目的,显然是要让苏梦枕缓一口气,要敌住雷损的攻势。   以这人的身手,绝对不在雷动天之下,雷损要以“快慢九字诀”取下他,只怕也非要在一百回合后不可。   所以雷损拔出了他的刀。   刀一在手人便狂。   苏梦枕已退到王小石处身之地,唐宝牛和张炭乍逢奇变,两人都要动手,唐宝牛忽一愣,道:“我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我帮温柔。”张炭苦笑道:“我是雷纯的朋友,我帮‘六分半堂’。”唐宝牛搔搔头皮道:“难道……我要跟你们打起来吗?”张炭叹道:“不然又如何!”   忽然,他们两人背后的穴道都已受制。   出手的人是那老乞丐。   老丐突然往脸上一抹,登时现出了他那忍怒含愤的神情,雷纯一惊叫道:“‘后会有期’。”   她叫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别人完全听不见。   因为“后会有期”已大吼一声:   “‘一言为定’!”   他如大鹏一般扑了过去,那古衣高冠的老人神容一震,现出了绝望的表情。   他迎击而起,如鹤舞中天,两人半空交手,落地时已抱在一起,“一言为定”五官溢血,染红了花白的胡子,“后会有期”却脸呈死灰,浑身的骨节似都碎了,整个躯体的骨骼似完全拆散了开来。   只听雷损怒声叫道:“我叫你不要来!‘六分半堂’还要你来主持大局!”   “后会有期”凄笑着,一边笑,嘴角一边淌着血,向“一言为定”道:“没什么的,‘六分半堂’有这样的大事,怎能缺了我!我着了你的‘舞鹤神指’,生不如死,不是躲在棺材运功相抗,就得在不见天日的牢狱度日,我跟你是不死不休的!”   “一言为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勉力道:“没想到……你着了我的‘藕粉’,还能聚此全力一击,‘兵解神功’,果然高明!”   “后会有期”也道:“……既然是死,我就是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果然给我等到了,咱们就一齐死……”   “一言为定”脸容已因痛楚而扭曲,“咱们斗了数十年,结果……还不是……一起……”声音已愈渐微弱。   “一言为定”没有及时拦阻雷损。   雷损已趁这一轮急攻要立杀苏梦枕。   苏梦枕的病毒和腿伤已全被引发,手上已无刀,王小石又为雷动天所困,杨无邪仍逃不过雷媚的剑网。   就在此际,白影一闪。   白愁飞出手了。   他攻向雷损。   王小石几乎喜得叫出了声。   精神一来,雷动天的雷劲便制他不住了,连苏梦枕也神威抖擞起来。   可是白愁飞也没有成功地解苏梦枕之危。   因为雷媚的“剑”,已向他攻了过来。   ──这无剑之剑,无疑要比真刀真剑还要凶险,更加难以应付。   同时间,雷娇已敌住杨无邪。   雷损的进攻更加疯狂了。   他手上的刀,本来就是魔刀。   这十几年来,他绝少用刀,便是因为刀一出手,人就狂乱,功力倍增,但所作所为,连自己也难以控制。   但他今天一定要杀苏梦枕。   ──他的一切牺牲,一切忍辱,都是为求在“死里求生、败中求胜”,在极度劣势下做出起死回生的反击。   他要狄飞惊假装向苏梦枕投靠,让苏梦枕亲眼见他兵败人亡,在胜利中掉以轻心,他便在“金风细雨楼”的庆功宴上,发动一切布在敌方的兵力,一举歼灭“金风细雨楼”!   ──尤其格杀苏梦枕!   这就是为什么雷纯一听是狄飞惊出卖老父,而在传言中雷损是死在那口棺材里,雷纯便立即明白:狄飞惊并没有背叛自己父亲,雷损也并没有死,“金风细雨楼”危甚矣!   因为雷损的棺材,便是他的退路,也是他的活路!棺材下,即是隧道,这也就是雷损把跟苏梦枕决战的地点从不动瀑布而改总堂的主因,雷损不想炸死他自己和狄飞惊,炸力便不可以太猛烈!   这秘密当然只有狄飞惊和雷纯知道。   雷损却要求狄飞惊不要来。   他不许狄飞惊参与此役。   他也不通知“后会有期”。   ──那是因为他怕万一失手,“六分半堂”的狄飞惊和“后会有期”尚在,“六分半堂”还可以暂时抵抗“金风细雨楼”的侵蚀。   他一向懂得如何为自己准备后路,也晓得为他自己所宠爱的人留后着。   他这样信重狄飞惊,狄飞惊当然不会叛他。   可是狄飞惊却背上了叛逆之名。   这在狄飞惊心中,决不好受,而且,要比战死来得不痛快、不荣誉太多太多了。   ──雷损一向谨慎,他怕苏梦枕及时发觉,先下毒手,于是暗中使莫北神擒下师无愧,置于棺中,暗自潜身入龙八和方应看的礼物,然后适时发动了突袭!   ──这次他把亲信的雷动天和雷媚也带了出来。   虽然他事先不知道“后会有期”也暗中转折地透过唐宝牛与张炭,混了进“金风细雨楼”,而苏梦枕也为安全起见,请动了“一言为定”,把轿里的美女掉了包。   ──这一战已不能败!   ──不能再败!   雷损招招都是杀着。   刀刀都是抢攻。   ──只要再一刀,再一刀就能杀掉苏梦枕……   ——杀掉苏梦枕,这个头号大敌,只要他在,“六分半堂”就不能卵存,永无宁日……   他急于要杀苏梦枕。   因为这是杀死苏梦枕的良机。   良机稍纵即逝。   所以他造成了别人杀他的良机。   雷媚忽地拔出一把剑,突然刺入了雷损的背门。   ──要不是雷媚,谁可以贴近雷损背后而不使他防患?   ──何况雷媚手中的木剑,比任何利剑更锐利,而且出剑不带锐风!   雷损中剑,突往前一冲,脸上出现了一种悲酸的神情,可是他手中的刀,并没有停下来,而且正发威力最大的一招。   苏梦枕手上无刀。   他接不下这一刀。   但温柔刚好就在他身边。   他趁雷损因骤觉背后中剑的一瞬间,已闪电般夺过了温柔手中的星星刀,迎着不应刀一架。   没有声响。   只有星火。   两把刀一齐碎裂。   雷损的攻势崩溃了。苏梦枕也捂着心,皱着眉,一条腿已形同废去,颜鹤发及时扶持着他。   雷损倚着柱子,他胸襟的血渍正在迅速扩散开来,雷纯过来扶他,叫道:“爹……”   他向雷媚吃力地道:“我一向待你不薄?”   雷媚居然点头,诚挚地说:“是。”   雷损惨然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夺去我爹的一切,又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原是‘六分半堂’的继承人,现在只做了你见不得光的情妇,你待我再好也补偿不了,从你拿了原属于我的一切后,我便立誓要对付你了。”雷媚说,她原是上任“六分半堂”总堂主雷震雷的女儿,“何况,我一早已加入‘金风细雨楼’,我就是郭东神。”   “好个郭东神!”雷损痛苦地用手抓住胸襟,“不过,你终究还是‘六分半堂’的人,我毕竟并没有死在他人之手。我只奇怪一件事……”   郭东神道:“什么事?”   雷损道:“你好好的雷字不姓,却去姓郭?你好好的‘六分半堂’不跟,却去跟苏梦枕?”   “那时我还没长大,你没看得上我,便对我下了决杀令,要不是天牢里的郭九诚收留我,我早已在黄泉路上喝饱吃醉了。我姓郭便是这个缘故。”郭东神道,“人说雷损身边的三个女子,都很忠于他,但你先逼走了大夫人,也对不起过我,你只剩下你的女儿……如果你不是发兵得太突然,我早就通知苏公子加以防范了。”   “不过,”雷损忽向苏梦枕道,“我还是败了。”   苏梦枕惨笑道:“我也胜得很艰苦。”   雷损道:“我是败者,我求你一件事。”   苏梦枕道:“你说。”   雷损抚着雷纯的秀发,道:“不要杀我女儿。”   苏梦枕点头。   雷损道:“你答应了?”   苏梦枕道:“我答应你。”   雷损舒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这几年来,与你这样的人为敌,是一种愉快的感觉。我想,不管你死还是我死,都会很不舍得对方。你说是不是?”   苏梦枕点头道:“是的。没有你,将会是件很寂寞的事。那次你跳入棺材立刻就死了,我总是觉得很不真实,所以一面警惕着,但还是大意疏失,差些儿就被你撂倒了。”   “你还是没有倒,”雷损道,“不过,你有新的好对手了。”   “你是说狄飞惊?”   “除了他,还有谁?”   “他根本没背弃你?”   “他怎会背叛我?”   “果如我所料,”苏梦枕淡淡地道,“我本来就没准备让他活着。”   “你……”   “如果他没背叛你,就会对付我;如果他背弃了你,有一天也会背弃我的,因为他不像雷媚一样,具有报仇雪恨的理由。”苏梦枕道,“所以,我不会留着这个人的!”   雷损一阵急喘,忽对雷纯道:“纯儿……”他叫这声的时候,洋溢着浓烈的父性,嘴里溢出血来,眼里也翻着泪光。   雷纯悲声道:“爹!”   “如果你不替我报仇,远走高飞去,我不恨你……”雷损喘息着道,“假如你要替爹爹报仇……”   雷损忽凑近雷纯耳边,说了几句话,声音压得很低,雷纯听着,流着泪,忘了揩拭,只点着头,忽觉没了声息,雷损的头已垂压在她肩上,一点力量也无,雷纯推了推,叫:“爹。”又推了推,不信地唤:“爹!”然后再推了推,发觉雷损已没了呼吸,全身都僵硬了,第三声“爹”,就在喉头里,没叫得出来。   雷损一死,场里的“六分半堂”子弟,全失去了斗志,只求速退,雷动天大吼道:“走!”谁也不知他是神威陡发,独自断后,还是雷损死了,他便也不打算活了。   苏梦枕见雷损死了,心中一宽,也不知怎的,彷佛心一下子被抽空了,人也失去了气力,体内的恶疾,忽又翻涌上来,心头一阵悲凉,他勉力不去想事情,振声叫道:“给我留下莫北神,其他的人,放他们走……”   忽觉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栽倒,幸而颜鹤发、朱小腰二人,一左一右搀扶住。   雷动天则仍死守退路,只让”六分半堂“的人过去,不许”金风细雨楼“的人追袭,他身上又多了七八道血痕,但仍凛然不退。莫北神遭受到“金风细雨楼”杨无邪等全力围攻,受伤不轻,退至雷动天身旁。“总堂主死了!”他大叫道,“我们走!”   “你走!”雷动天仍在苦战,“我不走!”   “我们还有狄大堂主!”莫北神狼狈地道,“我们还有另一场战争!”   “雷总堂主死了,我活来干啥?”雷动天以一人力拒王小石与白愁飞的合击,已险象环生、岌岌可危,可是他还是扬声叱道,“你走吧!” 第64章 缝衣的汉子继续缝衣   在离“金风细雨楼”十几里之外的苦水铺,有一个潇洒出尘的青年,负手望向风雨楼的天际,月渐西沉,他脸上的神情,却是越来越孤漠。   他身旁有两个人。   一个是雷滚。   一个是林哥哥。   他们都不敢惊扰他,他已站在那儿很久了,很久很久了,脸上悲哀的神情,也随着时间越来越浓。夜色愈浓,晓色愈近,他的愁色就越深切。   在这苦水铺的废墟一角,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眉清目俊的白衣书生,居然在此驿旅间,面对明月清风吟哦不已,既多愁善感,又悠然自得;另一名薄唇细目,身子也十分瘦削单薄,却在缝着衣服,一面微微笑着。看来,这两名年轻人是相识的。   他们也没有去理会在破垣前的那三个人。   “上香!”   狄飞惊下令。   已经接近寅初时分了,狄飞惊已经知道他的等待,是毫无结果的了,仅剩下的一线希望,也如落月般下沉,而且即将消进冥冥的苍穹里。   林哥哥和雷滚早已备好香案。   林哥哥点燃了一束檀香,递给雷滚。   雷滚一皱眉,恭恭敬敬地双手奉给狄飞惊。残墟一时烟雾弥漫。   狄飞惊奉着香,拜了三拜,跪了下来,同天禀道:“总堂主,你不让我跟你一道去攻打‘金风细雨楼’,我是明白你的心意的,现在已过了丑时,还不见你的旗花讯号,我把‘六分半堂’重兵留在破板门,驻守不动瀑布,不会胡乱出袭的,你放心吧……”   说到这里,停了半晌,声音有些哽咽,只听他又道:“你说过,今晚的突袭,不成功,便成仁,我本来只是‘六分半堂’关大姊部下的一名小将,全仗您的培育,才致有今日……这次你带雷二哥孤身犯险,我不能相随左右,我……”   好一会,他才能接下去:“你在天……要安心,我一定会忍辱负重,伺机再起,重振‘六分半堂’,摧毁‘金风细雨楼’,给您报仇的!”   他徐徐站起,正要把香插到炉上,蓦地,身子一阵摇晃,忙用手扶着墙边,闷哼一声,目光还是非常锐利而好看,迅速地向林哥哥和雷滚扫了一眼。   “你们?!”   林哥哥与雷滚也不过来搀扶,一个点了点头,一个却说:“这是‘一言为定’从‘诡丽八尺门’学来而加以新配制的‘藕粉’,此外当然还有迷魂烟。”   “很好,”狄飞惊的眼中充满了一种认命的悲哀,他向林哥哥道,“是你干的,我不奇怪,你毕竟是个外姓人……”   他转过去,用一种悲凉而不屑的眼神盯着雷滚,“你是雷家的子弟,大家都厚待你,你这样做,我很失望。”   雷滚也不知怎的,明知对方已不能动弹,他心头还是有点发毛,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道:“你不是雷家子弟,总堂主待你不是更好!”   狄飞惊一笑。笑意有几许凄凉孤寂,“你说对了!我狄飞惊今天居然落到你手上,我是辜负了总堂主的厚望,他的确是不该待我这么好的!”   “是你先背叛总堂主,对苏公子也立意不诚,”雷滚肯定狄飞惊已失去抵抗能力,而自己也先服下解药,不怕迷烟,便壮着胆子,叱道,“你这种人,怎不该死?!”   “我是‘六分半堂’的人,干啥要对苏梦枕意诚?”狄飞惊讥诮地道,“假使你是为了我背叛总堂主而杀我,我现在还是要整顿‘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斗下去,你有什么理由杀我?要是为了苏梦枕,那你便是‘六分半堂’的叛徒,你一生尽受‘六分半堂’的恩,却在生死关头,倒戈相向,你还有面子站在这儿说话?!”   雷滚怒极,想要过去给狄飞惊几记耳光,可是又有点投鼠忌器。   “你还口硬……”他发狠地解开腰上缠着的水火双流星,怒道,“我杀了你!”   在一旁的林哥哥忽对狄飞惊道:“苏公子知道你不会对他忠心效命的,所以在今晚庆功宴前,已下令我们杀了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是人才,他不能用你,只有杀了;他不想拿下你,因为,他怕见到你,便不忍心下手。”   狄飞惊笑了,“所以你们便就地处决。”   林哥哥沉声道:“你把部属留在不动瀑布和破板门,人却到苦水铺来行险守望,实在是不智之举。”   狄飞惊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以为万一总堂主发出火箭号令,我可以提早赶到……没想到却让你们有机可乘。”   林哥哥道:“雷五哥曾被薛西神和白愁飞制服过,他知道‘六分半堂’已垮定了,所以转而向我们投诚。”   狄飞惊宁定地望着他,道:“你呢?”   林哥哥拔出匕首,道:“我一早已是‘金风细雨楼’的人了。”   狄飞惊长吸了一口气,但见他四肢发软,功力似一时无法恢复,叹道:“难怪你私下放了雷纯和温柔,还毒死了看守的兄弟。”   林哥哥一震道:“你猜得对,不过下毒的不是我!”   “可惜对得太迟了!”狄飞惊一手扶住残垣,吃力地伸出了手,艰苦地道,“你把匕首给我,我自己了断。”   林哥哥一阵犹豫。   “在‘六分半堂’,我待你一向不薄!”狄飞惊道,“这是我临死前,最后一个要求,也是我唯一的一个要求。”   雷滚吼道:“让我杀了他……”挥舞双流星,便要击出。   “不。”林哥哥动容地递出了匕首,制止道,“让他自刎吧!”   忽听一个声音道:“你说,自杀好还是被人杀好?”   另外一个声音说:“两样都不好。”   第一个清朗文雅的语音道:“都不好?”   第二个冷冷沉沉的语音说:“我看杀人最好。”   林哥哥瞳孔收缩。   他明白有人要插手这件事。   ──他们仍选择在此处杀掉狄飞惊,好处是不愁狄飞惊的手下来救,但坏处也一样:万一他们失利,也无人来援。   雷滚已按捺不住。   他率先发动。   林哥哥当然也不阻止他发动。   ──也要看一看来人的身手如何。   何况,他自己最是清楚,以武功论,他远远不如雷滚呢!   雷滚的水火双流星,水流星急打那白衣书生。   白衣书生身形一闪,潇洒利落,那流星锤便落了空。   狄飞惊叹道:“好个‘白驹过隙’身法!”却见雷滚原先似攻向那缝衣服的人的火流星,突如其来地一折,又攻向那白衣书生!   只听白衣书生大叫一声:“我的妈呀!可真要杀人不成?”手中扇子,突然展开,一开一合间,已夹住了流星锤。   这次到林哥哥失声叫道:“‘晴方好’!一扇日月晴方好!”   一面叫着,手上匕首炸出寒芒。   雷滚的火流星虽被扣住,但水流星又兜了同来,他居然不攻白衣书生,转而飞击那缝衣服的汉子。   这一方面是他勇悍之处,另一方面,他这也是围魏救赵,假如这缝衣汉子不会武功,那白衣书生就得先来救他,要救他便得先放了火流星;假如这缝衣汉子会武功,必为对方强助,不如先一步杀了!   可是,他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那缝衣汉子不闪,也不避。   汉子继续缝衣。   当水流星夹雷霆之威击到的时候,他忽然以折花般的手一抄,挑线般的指一夹,咬针线头般的皓齿一切,喀的一声,水流星的铁链串子,立即就断了。   雷滚大喝一声,似要拼命,却忽然连火流星都放了手,飞掠而起,没命地飞逃。   林哥哥手上精芒一闪,飞刺狄飞惊!   狄飞惊的身形倏然动了。   一动,迅疾无比。   他一手夺过林哥哥手上的匕首,飞掠而出,同时连封林哥哥身上七处穴道,再看时,那匕首已将半空中的雷滚贯肋而过。   雷滚大声惨嚎,跌落地下。   缝衣汉子兀自缝衣。   白衣书生却看得眼花缭乱,“你……原来你没给那迷魂香……”   “今晚我在这儿,除了要等候总堂主号令,或是拜祭他在天之灵外,至少也要弄清楚了谁才是最后一批‘六分半堂’的心腹大患。”狄飞惊冷冷地道,“雷滚吃里扒外,猪狗不如。这人却留着有用。”他指一指瘫痪在地上的林哥哥。   白衣书生伸了伸舌头,道:“看来,所谓京城名都的斗争,恐怕要比江湖上更厉害。”   狄飞惊恭恭敬敬地道:“敢情两位不是城里的人,请教高姓大名。”   “我叫方恨少,我是来这找义兄唐宝牛的。”他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六分半堂’大堂主狄飞惊。”   那缝衣汉子却没开口。   狄飞惊上前一步,长揖道:“请教。”   那汉子还是专心地缝着衣服,好一会,忽而抬头,微微一笑,狄飞惊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了一个传说中的人,道:“阁下就是‘天衣有缝’?”   那汉子依旧带一点呆气地笑着,但终于开了口:“是温大人派我来京找小姐的。”   狄飞惊心忖:莫非是总堂主英灵保佑,让我得此强助,早日雪恨复仇吗?当下诚恳地道:“两位,我们今日虽是初见,但两位在狄某危殆时出手相助,想必是侠义中人,狄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方恨少奇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贵为当今‘六分半堂’领袖,却有求于我们两个初到贵境,又穷又饿又倒霉的人?却不知为的是啥事?”   狄飞惊正色道:“两位义名侠风,我久已仰仪,我求二位助我‘六分半堂’,早日收回失地,对抗‘金风细雨楼’,今日安危相仗,他年甘苦共尝。”   “只要我的兄弟不反对,那也是好玩的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义所当为。”方恨少笑了,“你说话也真动听。”   缝衣服的汉子眯了眯眼,道:“你忘了一件事。”   他近乎木讷地笑了笑,又道:“温大人本来就是雷总堂主的至交,当年曾共过患难,这次他听说温小姐到京城来助她的大师兄苏梦枕,便是要我把她请回去。”   狄飞惊喜道:“那你们是答应了?”   三人一齐步出废墟的时候,不知怎么,都升起了一种壮烈的感觉,彷佛有大事要做,有大事可为。   狄飞惊心中依然悬念,不知他陷于“金风细雨楼”的总堂主和弟兄们如何了。扭头只见西沉消残的一弯银月,心中立下重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打倒“金风细雨楼”,杀死苏梦枕,为雷损报仇!   他们却不知道,这时候他们自苦水铺的废墟走出来,联袂一起,心里的感觉,跟三天前,王小石和白愁飞初遇苏梦枕,其实非常近似。   非常近似。   ── 温瑞安《温柔一刀》全书完 ──   稿于一九八六年九月三日:《中报》开始每日连载文武二篇。   校于一九八六年十月六日:观看“特写青春”节目“论剑”后。   再校于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苏赓哲、黄汉立、林振名、龙逸升、何佩珊、刘定坚、谢志荣、冯志明、刘启明、梁应钟、潘龙合、何家和、陈玉娇、李美凤、陈辉煌、方娥真、温瑞安大聚于黄金屋。   三校于一九九零年年底:中国友谊出版社接连推出“神州奇侠”、“白衣方振眉”、“四大名捕”系列。 后记:温瑞安写温瑞安   任何时代都会有这样的故事:一个人,全无背景,到大都会去闯世界。“温柔一刀”便是这样的故事,当然,也不止是这样的故事。   我想用一种新的观念与角度、技巧与语言去写武侠小说。一个成熟的作者都应该有他自己的看法和风格,因为时代、环境、经历、学识的不同而各有异趣、各树一帜,才能推陈出新、天花乱坠。写还珠楼主的剑仙小说,我当然比不上他的驰情入幻,天风海雨。写平江不肖生的,当然也难及他的奇侠异行、广知博闻。写白羽和郑证因的,也难与他们的镖行风波和帮会风云相比。写金庸的,我理应追不过金庸。写古龙的,我也写不过古龙。所幸,我还可以写温瑞安的。写温瑞安的,只怕就算是上述大家,也未必能写得过温瑞安。   这当然不是说我现在已全然创出“温瑞安风格”了,我只在表明:我有这样的意图。创新,是件艰难的事。在书山字海里翻腾了这许多年,能创的可能只是山壁上一两株出云独傲点的奇松,一两记惊起千堆雪的潮浪。因袭,可以使自己怠惰轻松,一般武侠读者也多不为甚已;创新,万一搞个不好,还得遭排斥非议,视作异类,尤甚者身败名裂。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只不过写一个武侠小说,一个江湖故事而已。任何时代都会有这样的人,江湖上总有这样的故事。   这故事总名是“说英雄,谁是英雄”,暂分十部出版,“温柔一刀”是第一部,第二部是:“一怒拔剑”,第三部是:“惊艳一枪”,第四部是:“伤心小箭”,第五部是:“朝天一棍”,第六部是:“群龙之首”,第七部是:“天下有敌”,第八部是:“天下无敌”。因为周石先生,这部小说得以动笔;而今在内地再以修订版推出,已是另一个世纪,又一个世代,且更有一番风云。   稿于一九八六年十月五日,“跨海飞天阁”,在香港接连出版爱情短篇小说《浮名》、十一个不同类型的小说《雪在烧》、武侠小说《杀楚》、推理小说《七杀》及杂文集《不让一天无惊喜》。   重校于一九八九年一月一日生辰。   三校于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十至十一日。   四校于二零零三年初,春节期间《少年四大名捕斗将军》电视剧全国发行。   五校于二零零四年三月,十年闭关后,“破关而出”前一个月。   修订于二零零六年一月,台湾《风云时代》推出“刀在江湖”系列,泰国出版泰文版《少年铁手》。 ======================== 《一怒拔剑》温瑞安 作家简介:   “超新派”武侠小说代表作家。是继金、梁、古三大巨匠后的现代派代表作家之一,流风所及影响甚巨。   温瑞安,笔名有温凉玉、舒侠舞、王山而、项飞梦、温晚、柳眉色、风玲草等。出生于马来西亚,年少时已初露嵘角,发表诗与武侠作品。后因不白之冤逃亡香港。《神州奇侠》、《血河车》等重要作品,已在明报日报、明报晚报连载发表并出书。 温瑞安作品集: 《四大名捕会京师:毒手》 ·《四大名捕会京师:玉手》 ·《四大名捕会京师》 ·《四大名捕会京师:凶手》 ·《四大名捕会京师:血手》 ·《四大名捕斗将军:少年冷血》 ·《四大名捕斗将军:少年追命》 ·《四大名捕斗将军:少年铁手》 ·《四大名捕震关东:追杀》 ·《四大名捕震关东:亡命》 ·《四大名捕逆水寒》 ·《四大名捕破神枪之妖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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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令高徒苏梦枕的武功谋略,为不世英才,只要他对柔儿有几分照应,相信在京城里没多少人敢不赏他个面子。”   “梦枕这孩子武功确高,且富机心,他天生就有一股领袖群伦的气派,不过,说是我调教出来的,那是老尼厚脸皮挣出来的话。他的‘黄昏细雨红袖刀’法,自成一家,可能因他自幼体质羸弱之故吧,反而把他生命的潜力逼发出来,刀法凄艳而诡异,快而凌厉,已经远超过贫尼的‘红袖刀法’了。”   “那是名师出高徒,可喜可贺。”   “大人见笑了。贫尼这番话是要为自身脱罪。”   “贫尼教出他这样的徒弟来,掀起腥风血雨,只怕纵虎容易擒虎难,贫尼也收拾不了这个局面呢!”   “神尼言重。苏梦枕虽然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京城里非官方势力的头领,但实际上是主持正义,锄强扶弱,对部属管制极严,决未为非作歹,恃势妄为;而且,他的势力所以能逐渐壮大,也是经朝廷默许的。金兵入侵,战局渐危,朝廷主战派正需要各方豪杰的支助,苏梦枕正是为抗外敌、广结豪杰,共赴危艰,这一点则是可敬可佩的。所以他与‘六分半堂’的一战,看来只是京城里两大在野势力的此消彼长、对抗对垒,实则是主战派与议和派的决战。而今国家积弱,大好江山,奉手让人,主和者贪恋富贵,只图一时偷安,苏公子的作为,发聋振聩,仍不愧为侠义中人。”   “难得大人这般夸许劣徒。梦枕生性好强拗执,杀性太烈,别的没有,以国家兴亡为己任,他倒是一丝不苟的。谁都知道京城里,‘迷天七圣’是主降派,根本与外贼声息相通、朋比为奸。‘六分半堂’只是主和息战,怕战祸会致使偷安之局尚不可保。唯‘金风细雨楼’是主张抛头颅、洒热血、共赴国难,退逐外敌。说来,前十几年,京城还是‘迷天七圣’的天下,而今,人事变幻,倏忽莫测,一至于斯。”   “说来令徒苏梦枕,实在是个人杰,连雷损这样的枭雄,都丧在他的手下。昔年,‘迷天七圣’独步京师,谁人不怕?谁能无畏?‘六分半堂’虽勉强能与之抗衡,但也仅有招架之力,全无还手之能。当年‘六分半堂’堂主雷震雷,特别重用两大爱将,一个是雷阵雨,一个便是雷损。雷阵雨不甘于百多年来一直是‘蜀中唐门’利用雷家火器炸药的威力,制造成独步天下的暗器,他反过来挟持了唐门高手,为雷家子弟的火药倍增功效;雷损则认为雷家太注重指法与内劲,耽于火器及古法,他觉得雷家应该要开拓视野、扩展门户,所以痛下苦功,修习‘快慢九字诀’,为雷门武功注入新的元气,他为了苦修得成,虽断三指,而仍持志不懈,终将‘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的技法淋漓尽致地发挥无遗……这两人对‘六分半堂’和雷门,都可谓功不可没。”   “可是,到后来,雷损却借刀杀人,诱使雷阵雨和‘迷天七圣’的关七相斗。结果,雷阵雨险成废人,关七也几成白痴,雷损却以化干戈为玉帛的方式,娶了关七的亲妹子关昭弟为妻,‘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的势力联合,陡然壮大,雷损成为真正的领袖,他又先逼死雷震雷,再逼走关昭弟,此外又与雷震雷的独生女儿雷媚暗通款曲,都可谓是‘无毒不丈夫’了。”   “由于他太过狠毒,结果才致应了劫,不然,以他能忍人所不能忍,伺机而动,时机未至,隐忍潜伏,这种人最难拔他的根、掀他的底!他斗倒了雷阵雨,斗垮了关七,斗死了雷震雷,俟这些障碍都一一清除掉时,‘金风细雨楼’的老楼主苏遮幕已殁,高徒苏梦枕主掌大局,把‘金风细雨楼’搅得天风海雨、气势逼人,反而把‘六分半堂’比了下去。雷损居然还可以一直哑忍,暗中部署,表面上全面挨打,似无还手之力。苏梦枕将计就计,借势造势,步步进逼,要与‘六分半堂’速决胜负。雷损似胆小怕事,一味退让,其实却在约战前夕暗地里发动攻击,却为苏梦枕所悉,提前发兵,直逼‘六分半堂’……”   “但这也不过是雷损意料中的事。”   “便是。于是雷损当苏梦枕的面前,演出一幕‘被杀身亡’,他要自己的心腹亲信狄飞惊在背后暗算他,然后他跃入别人仅以为他收藏暗器和高手的棺椁中,爆炸而殁。其实,与此同时,他即潜入地底隧道中,俟敌人疏神之际、庆功宴之时,连同‘六分半堂’一等好手,全面突袭,可惜的是……”   “可惜功亏一篑。他做过的孽,报应循环。原来雷媚就是苏梦枕座下‘四大神煞’之首郭东神,在紧急关头,一剑刺杀了他。”   “这次雷损是真的死了。”   “可是‘六分半堂’并没有垮。”   “这便是雷损精明之处,也是他从大局着眼的地方。他留下了大堂主狄飞惊,留守大本营,自身虽死,但狄飞惊仍然可以伙众维持‘六分半堂’的局面,卧薪尝胆、歃血为誓,要替雷损报仇!”   “万事留后路,这是雷损最了不起的优点!”   “古语有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却也是雷损的致命伤,否则,雷媚也不致要杀他报仇了。”   “不过,雷损还是用对了一个人。”   “是不是狄飞惊?”   “对!这人虽然年轻,但城府过人,而且对雷损绝对忠心。雷损死后,人人都以为他会率领‘六分半堂’大举报复,岂料他按兵不动,高深莫测。人人都知道他矢志报仇,但谁都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复仇。已经一年了,有段时间,京城里传来苏梦枕断腿的消息,而且证实了确有其事,狄飞惊依然不为所动,后来武林中又盛传苏梦枕体力不济、病发危殆的消息,狄飞惊仍然毫无动静。谁也看不清楚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也许在等。”   “等?”   “等好机会,更好的机会。”   “但一般武林中人总以为:机会稍纵即逝,再等下去,还有没有机会?还会不会有机会呢?”   “也许他在观察──想当年几乎没有人知道狄飞惊到底会不会武功,大多数人还以为他颈骨折断,直至苏梦枕派了雷滚和林哥哥去杀他,才弄清楚了,他的武功高不可测。”   “那一次杀──也杀出了狄飞惊最近收揽的两名强助,方恨少与‘天衣有缝’,听说‘天衣有缝’还是你派过去的,不知是否有这回事?”   “是。‘天衣有缝’,本非池中物,他向我请缨要赴京城觅回柔儿,我就知道留他不住。我总共派过三个人赴京,一个是‘七大寇’里的唐宝牛,也是一去不返。只有舍弟温文,总算是把那不听话的女儿抓回来了,但回到家来仍是不听话,三魂去了七魄似的,想来让她继续在江湖上闯闯世面、见见世相也好,也只好由得她了。”   “这事也忧心不得,所幸令爱相貌清奇,自有慧福,当不致生大险。大人刚才提到过狄飞惊以静制动,暗中观察──是不是指他正注意着苏梦枕和结义兄弟白愁飞、王小石间的离离合合呢?”   “对于这点,我的看法是:苏梦枕幸运,他在与雷损决战之前,先行遇上这两个有本领的年轻人:白愁飞和王小石。如此一来,占尽优势。如今狄飞惊想要打倒苏梦枕,首先得先拆散掉他们的关系。且看自从苏梦枕残废后,多把事务交予杨无邪、白愁飞、郭东神、王小石等人。王小石对帮会波谲云诡的斗争,不甚热衷,志不在此;而白愁飞又显得过分热心,事事雷厉风行,使得‘金风细雨楼’处于一种锐进但并不平衡、团结但并不和谐的状态里。狄飞惊何等聪明,他自然要静观其变。”   “贫尼倒觉得遇上王小石与劣徒苏梦枕,不是幸与不幸的问题,而是个性使然。雷损一向狡猾多疑,除狄飞惊之外,不肯轻易信人,所以也不容易用得了能人;苏梦枕一向不怀疑自己的兄弟,所以他在跨海飞天之役里,为自己部下莫北神所暗算,但亦为自己亲信郭东神所救,这是因果,各凭修为。”   “神尼所言甚是。这样着来,‘六分半堂’至恨的,要剪除的对象,首要的当然是苏梦枕,但对窝里反的雷媚,自然也恨之入骨了。只怕这是‘六分半堂’志在必杀的两个人。”   “这还不打紧,只是,近日来朝廷主和之风大盛,这样一来,京城里的局面恐怕又要变易,迁都之势,恐已成定局。”   “唉!我们才在战阵报捷,理应把金兵赶回老家去,怎奈朝廷里有的是贪生怕死的人,把好不容易才挣得的大好河山,又得要双手奉送了。果是这样……我少不得也要……冒死进谏了。”   “大人为国犯难,为民请命,贫尼自是深佩,只是国事积弱难返,主政之士罔视百姓疾苦,大局诚难力挽。听说城里有句歌谣:大哥二哥三哥,换换位子坐坐坐,天下又要乱一锅。听说连城里的方小侯爷、龙八太爷、朱刑总、蔡相爷也都想掺一手,连同‘天下第七’这种棘手人物也潜伏京城,听说‘迷天’关七更要卷土重来……天下从此多事了。令爱留在京城,实非安全之计。”   “这样说来,我实在应该再请文弟去一趟,把那不像话的东西绑回来。”   “贫尼只怕也得要到一趟京城,看那些不长进的家伙闹成怎么一个模样儿。”   “难得神尼虽入空门,仍关心黎民疾苦,持剑为道,正是普济众生,解众生厄之菩萨心肠也。”   “这却不敢当,只是尘缘未尽,道行仍觉有不足之处,虽说四大皆空,总有些事仍系怀在心而已。却教大人见笑了。”   这年春末,古洛阳城里,小寒山“红袖神尼”竟千里迢迢拜会温晚温嵩阳,说出了这一番话。   那时候,正是朝政日非,国事蜩螗,大军压境,民不聊生。凡有志之士,不论朝野,均想为国家兴亡尽一己之能,图力挽狂澜,唯天子奸臣互为勾结,培克聚敛、奢侈淫糜、庸驽无能、荒糜误国,局面日不可为矣。   这年初冬,雷纯乘轿过东六北大街,遥见“金风细雨楼”,矗立在阴霾的苍穹下,那么巍然沉毅,又那么不可一世──有什么办法才能使它坍倒下来呢?变成泥,变成灰,变成尘。   雷纯望见一天比一天深寒的天气。   自己春葱般细长,但比雪犹白的手。   仿佛还闻到一阵梅花的清香。   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苏梦枕的痛,是严冬还是早春?   这个曾经是她深念过的人,只能病,但不可以死,因为她要杀他,亲手杀死他。   从“金风细雨楼”到皇宫的路上必经小戒亭。此时正是初冬。晚来天欲雪,寒风刮得脖子往颈里直缩。   小戒亭的景致也一片消残,亭外小桥,桥下流水潺潺,再过不多时,流水也要冰封了吧!   忽然蹄声起,苏梦枕的车马队,在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候,自三十六坊匆匆赶返“金风细雨楼”。   自从“金风细雨楼”大败“六分半堂”,雷损被当场格杀于红楼跨海飞天堂内之后,狄飞惊仍主掌“六分半堂”大局,誓与“金风细雨楼”周旋到底,但京城大势为“金风细雨楼”所掌握,“六分半堂”仍处于劣势。   不过,时局转易,变生不测,金风细雨楼一向主张秣马厉兵,力抗金兵,唯蔡京再度封相,主和之势大炽,“金风细雨楼”反而失去了朝廷的认可,但又不肯就范、妥协。飞龙在天,难免就进退两难、刚而易折。“金风细雨楼”也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感觉。   冬天才刚刚开始。   雪犹未降,街头寒意没有尽头。   ──人生有没有尽头?   “金风细雨楼”上上下下,都怕苏楼主梦枕公子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们自绿楼上、会议中、轿子里、马车内等等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地方,都听到苏梦枕的咳嗽声,如同渐近的北风,一声声摧人肝肠。   ──近几个月来,苏梦枕的病情显然更严重了。   自从苏梦枕断腿以后,白愁飞和杨无邪在“金风细雨楼”的身份,是愈来愈重要了。   时迁势移,苏梦枕的病,仍依靠树大夫不可;可是御医树大夫,已不能擅自离宫,苏梦枕只好移樽就教。   是故,苏梦枕赴皇宫的次数越多,越是表示他的病情转剧。   只不过,今天苏梦枕的咳嗽声,似乎少了很多──是咳嗽已经治好,还是连咳嗽的力气也耗尽了?“吉祥如意”心里头都这样想。   “吉祥如意”不是一句贺词,也不是一句成语,甚至不是一句话。   而是人名。   四个人的名字。   “一帘幽梦”利小吉。   “小蚊子”祥哥儿。   “诡丽八尺门”里的高手朱如是。   “无尾飞铊”欧阳意意。   这是“金风细雨楼”里新进的四大高手的名字。因为图个吉利,这四个人名里的一个字串起来,就是“吉祥如意”。这四名高手,都年轻、能干,有独特而且独一无二的武功,而且忠心耿耿,在“金风细雨楼”里表现出色,越渐得力。   朱如是和欧阳意意都是白愁飞引进的高手,祥哥儿是王小石的好友,利小吉则是杨无邪特别推介的人。他们都获得苏梦枕的重用。   这四个人,随侍苏梦枕的出入,在这风雪将临的时节里,只听马车篷里的病人,没有了咳嗽声,心里到底是喜是愁?   这是一部驷驾栈车,绢帔篷革,雕龙绘凤,华贵夺日。不管车轭、衡、辕、輗、轸、毂、辐,都漆金镶银,灿丽非凡。   役车者有两人,一是祥哥儿,一是朱如是;利小吉和欧阳意意则在左右篷杆旁,各贴车旁而立。   前面四匹健马开路,两人腰佩长剑,二人手执长戟,后有三骑殿随,都是腰佩弓、手执大刀的壮汉。   这些人,都是“金风细雨楼”新一代的好手。   “人说雷损有九条命,死了又能翻身,但他终究还是死在苏梦枕的布置下,”京城中在朝廷里江湖上身份同样神秘而尊贵的方应看曾这样笑谓,“只有苏梦枕是杀不死的。除非是他自己想死,否则谁也杀不了他。”   杀得了杀不了是一回事。   但总是有人要杀苏梦枕。   马队正要渡河过桥,“哎哟”一声,一个老迈蹒跚的老公公,掉进了河里。   那河水掺和了上游的厚冰块,在北风送寒里更是冷冽无比。   第二章 梅毒   马队停了下来。   利小吉已经准备跃下河里去救那老翁。   就在这时,车里的人问:“什么事?”   朱如是即答:“一个老头子,掉落在水里。”   车里的人想也不想,马上说:“继续前行。”   这便是命令。   谁也不许停留。   甚至也不准救人。   利小吉他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老翁在冰冻的河流里挣扎。虽然不忍心,也不敢抗命。   车过木桥。   突然,河里哗地冒起一个人,手中的丈八长矛,自桥下刺穿桥板,刺入车底,又自车顶穿了出来!   利小吉失声惊呼:“公子!”   祥哥儿登时脸色变了,“王八蛋!”   河那头已有一个人,双手执着一柄至少有两百斤重的龙行大刀,吼叱着冲杀过来。他身形魁梧,脸肉横生,厚唇如腥肉,铁髭如蜂窝,脚下激起白花花的水珠,逆光冲杀过来,恰似浑身炸开了百道银线。   这股冲杀过来的气势,无人能挡。   同时间,河的另一头又有一人,竟似踏在水面上掠来,如履平地,身法灵动至极,手中挥舞着一串极细的银色链子,要不是与河面上水色相互映闪,而且发出尖锐的风声,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手上有这样一条长兵器。   两个人夹击而来,迅速接近。   前头马队四人,遇危不乱,立即策马,二在左,二在右,持戟拔剑,立马迎战。   后面三骑,凝神戒备。   就在这时,突然,一人忽自桥畔土地祠里震起。   这人简直是一个巨人。   一个钢镌的巨人。   这人走动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尊会动的铜像。   这个巨大的铜像,先前竟然可以屈身在这样一座小小的土地祠堂里,真教人不可思议。   这个铜像手上有一柄双刃巨斧。   巨斧在他走动的时候迅速变长。   他身形最高大,但动作极快。   他一现身,本已靠近轿子,他行动快,手中斧又长,一个大抡斧,环扫中三匹马蹄,六蹄皆断,马踣人落,第二次抡斧便砍下三人的头,第三次抡施斧便砍下了马头。   然后他迅速接近轿子。   与此同时,执剑和持戟的骑士,全已死在操刀者和使银鞭者的手里,血水自尸身涌出,河水也飘出几缕腥腥的红!   这时候,那落河的老翁也迅速跃上岸边,拦在桥首,双手仍插在袖中,全身虽湿淋淋,但他站在那儿,就像个叱咤十万大军沙场无敌的大将军!   那在河里的持矛刺客,一击得手,也跃了上桥墩。   如果说:那在河里匿伏的刺客是一个中心点的话,那么,舞龙持大刀者在左边冲来,使银鞭的人自右边扑至,后头有抡巨斧的大汉,前面则拦着那落水的老者,总共五个人,刚好形成一个恶毒而必杀的阵势,就像一个梅花图样。而这个暗杀的阵势,就是叫做:“梅毒”。   自爱新梅好,   行寻一径斜。   不教人扫石,   恐损落来花。   腊后春前,暗香浮动,那就是梅花吐艳。   冷艳。   越冷越傲,越寒越艳。   不经一番彻骨寒,焉知红梅扑鼻香?   人说雷损生前,只爱三件东西。   爱女人,包括了他的心爱女儿。   爱人才,尤其是狄飞惊。   爱权力,所以建立了“六分半堂”。   其实他还爱一样东西:   他爱梅花。   他喜欢赏梅、咏梅,因为爱梅,所以曾经设计了一个计划,要暗杀他“最喜欢的敌人”──苏梦枕。   ──只要苏梦枕仍然有病。   ──只要他有一日经过这小戒桥。   ──只要他能召集得了这五个人:雷藤、雷劈、雷腾、雷鸣、雷山。   现在,他们果然来了。   自“江南霹雳堂”赶来。   他们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执行“梅毒”计划。   ──替雷损报仇。   “必杀苏梦枕!”   长矛已穿过车子,车里的人必然无幸。   但是,这五个人竟是不退反进。   他们要赶尽杀绝,还要把苏梦枕的尸身揪出来,碎尸万段。   雷损是“江南霹雳堂”最出色的子弟,他在京师里掌管大权,结交朝臣,对雷门自然也有好处,江南雷家制造炸药,私营火器,没有朝廷的首肯与支助,肯定会有千种不便的。雷损一死,“六分半堂”大权就旁落到姓狄的手里,他们对苏梦枕更恨之入骨。   他们是雷损的兄弟。   雷损曾经扶植过他们。   他们决心要为雷损报仇。   利小吉、祥哥儿、朱如是、欧阳意意全心全力护着车篷,就算在车里的苏梦枕已然身亡,他们也得要匡护他的尸身。   可是来敌的兵器实在太长、太猛烈、太难应付了。   他们如果不想与车子同毁,就得要闪身躲开长兵器的攻击。   只有利小吉仍在车上,因为在桥底下的雷山,他手上的长矛已戳入车里。   雷山赤手空拳,一跃而上,一连急攻,利小吉见招拆招,寸步不让。   雷山摸出两粒“雷震子”,想往车里扔去,利小吉反守为攻,直攻得雷山没有机会把“雷震子”撒手。   这时际,倏闻一声尖啸。   那落河的老者,已一个飞身,自桥首直掠至车前,利小吉正要拦阻,老者一脚扫开利小吉,左手掀帘,右手欲劈,突然──他大叫一声。   身往后倒。   额上一记红印。   小小小小的红印。   在他倒下去的时候,那红印突然扩大,额角裂开,血光暴现,隆的一声,他身上的“雷震子”即时炸了开来,然后,大家才看到一根手指。   中指。   这是白皙、修长的中指。   这一只手指,自车帘里伸了出来,现正缓缓地收了回去。   这一指不但要了雷藤的命,却也震住了全场。   格斗都停顿了下来。   人人望定那一根手指。   手指已收了回去。   人人只好望定了车帘。   车帘的布很厚,还绣着凤翔麒麟,谁都看不透帘后的事物。   雷山衣衫尽湿,也不知是河水,还是汗水?   他大吼一声,腾身挥拳,直攻向车篷。   雷山身形庞大,这般力攻,直连马车都会被他压碎。   可是马车并没有碎。   他自己却碎了。   他的鼻骨碎了,他的人打横飞出丈外,叭地落在水里,水面立即冒出了血红,他就再也没有起来过。   帘里又伸出了一只手指。   这回是拇指。   一个翘着美丽弧形的拇指,好像正在夸奖着什么人的战绩一般。   执龙行大刀的雷劈,挥银鞭的雷鸣,还有铜像一般的巨人雷腾,忽然都觉喉头苦涩,全身都冷得发抖。   ──初冬的天气,教人意寒,明年春夏尚远。   欧阳意意、朱如是、祥哥儿看着他们,神色就像看到三座坟墓一般。终于,还是雷腾先行厉声大呼道:“你不是苏梦枕!你是……”   那马车陡然动了。   利小吉已跃下马车。马车自行飞滑,撞向雷腾。   雷腾狂吼一声,什么都豁了出去,抡斧迎上,一斧把马车劈开两片!   马车轰然应声而倒,落入河中。   车里无人,只不过有一根断矛。   雷腾猛抬头,就发现了一件事:   他剩下的两名兄弟,雷鸣和雷劈,都仰身倒在水里,咽喉都多了一个血洞,清清河水灌了进去,又和着血水涌了出来。   一个锦衣人,飘然站在他们的尸身上。这次,他伸出了两只手指。   一左一右。   都是尾指。   白皙、修长、文气的手指。   不沾一滴血的手指。   雷腾狂嚎,抡斧,自中拗折,反手将双斧砍入自己左右太阳穴里。   “白愁飞……‘六分半堂’和雷家的人……一定会跟你算……算这血海深仇!”   锦衣人看着他的死,好像很惋惜的样子,然后以非常同情的口吻说:“把他们抬回去,厚葬他们。”   朱如是应道:“是。”   “难得他们能为雷损这般忠心效命,”锦衣人白愁飞很有些感叹似地道,“忠心的人应该得到厚殓。”   利小吉却忍不住问:“白副楼主,怎么车里的会是你?”   白愁飞淡淡地反问:“怎么不会是我?”利小吉一时为之语塞。   “想杀苏楼主?”白愁飞冷哼着,伸出双手,一只一只手指地看了过去,“得要先杀了我。”   于是,自从这一天开始,“要杀苏梦枕,先诛白愁飞”的风声,便传得满城皆知,不久以后,连江湖黑白道上,也传得沸沸扬扬。   “欲杀苏,必杀白。”   “白死苏难活。”   然而这一战,却有两个人,在相当的距离、绝没有人会发觉的地方观战。   这两个人,一个便是当今独撑“六分半堂”大局的狄飞惊。   另一个是曾经背叛过“六分半堂”的林哥哥。   狄飞惊负手,垂头,似是在俯视风景。   林哥哥就站在他的背后。   ──他与叛徒林哥哥独处,难道不怕他又变生异心,再图刺杀?   狄飞惊到底在想些什么?   林哥哥也不知道。   他在等。   他等狄飞惊问他话。   他知道狄飞惊一定会有话问他的。   狄飞惊果然问他:   “是你提供情报,告诉‘雷门五大天王’,苏梦枕必经小戒桥?”   “是。”   “可是为什么你要他们这样做?”   “‘雷门五大天王’老远地打从江南赶来,为的是要替雷总堂主报仇,他见我们迟迟不发动攻击,早生不满之心,不如,就让他们自己试试,能成当然好,败亦无妨。”   “你呢?”   “我?”   “你对‘六分半堂’一直未采取反攻行动,有何看法?”   “我不敢说明了狄大堂主您的策略,但至少我可以相信,大堂主必自有打算,而且,现在还不算是时机成熟,要是妄自牺牲,打草惊蛇,看来,这种徒劳无功的事,大堂主是决不为的。”   “可是因为你所提供的密报,‘雷门五大天王’全死在小戒桥,你不怕‘江南霹雳堂’雷门的人惩罚你吗?”   “我是‘六分半堂’的人,要罚,该由‘六分半堂’罚我,我甘心受刑,没二话说。其实古来征战几人回?我已跟他们说过,贸然刺杀苏梦枕,只是讨死而已,他们就是不相信,这怨不得我。”   “不是怨不得你,而是人都死了,要怨也有所不能。”   “要做事就不能怕人怨,这是当年总堂主常常督导的。”   “你已非当年吴下阿蒙,‘金风细雨楼’应要对你刮目相看。”   “全仗大堂主成全,我才能活到今天,我再不痛改前非,就是辜负大堂主对我活命之恩,当年总堂主对我的厚爱。”   “这些都是废话。你本是人才,胡混过活,只是虚度光阴。人可以对不起别人,但不可以对不起自己。你尽做些自毁的事,那就算是白活了这一趟。”   “是。”   “你可知道‘雷门五大天王’因何失败身死?”   “他们太过意气用事,欠缺周详考虑。轻敌足以致命。他们低估了苏梦枕,而且还少算了个白愁飞。另外,雷总堂主的‘梅毒’计划,也有……点……”   “你尽说无妨。”   “我在这三个月来遍查资料宗卷,雷总堂主所设计的‘梅毒’行动,暗杀部署跟当日沈虎禅在松林溪心月桥暗杀‘杀手王’省无名,说来非常相近。”   “哦?”   “省无名是‘海眼帮’辈分最高的耆宿,沈虎禅在十五岁时就下战书,难得省无名却不轻敌,严加防范。有日他带同七十余名护卫乘轿经过心月桥,轿底忽然被银枪刺破,穿入轿中,但桥下狙击者尚未撒手,假扮成其中之一名护卫的省无名已突然杀到,不过,他却没有料到:那狙击者只是个幌子,那是唐宝牛。真正的沈虎禅匿伏在水里,俟他一跃下来,立即杀出,省无名到头来还是死在沈虎禅刀下。在桥底下伏击,这法子跟沈虎禅杀省无名之役颇为相似,苏梦枕不可能全无警惕。”   “你对白愁飞的一口气连杀五大高手,又有什么看法?”   “其实苏梦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白愁飞。苏梦枕武功再高,也只是头跛了腿的老虎,白愁飞却是长了翅膀的豹子。目下‘金风细雨楼’里,苏梦枕卧病、王小石无心理事、杨无邪集中在楼内搞组织,只有白愁飞步步为营、声誉日隆、地位高升,而且手段非常。”   “所以要毁‘金风细雨楼’,先得杀苏梦枕;要杀苏梦枕,须除白愁飞?”   “是。”   “你的推断,看来很有长足的进步,但还是失诸偏颇。”   “我斗胆说这么多,其实便是为能得大堂主赐教。”   “你刚才所谈的,其实不是持平之见,而是成败论断。一件事情发生了之后,总会有些后知后觉的意见,说自己一早已见及此云云,你的论见还算精确,勉强可列为后知先觉。试想:假如‘雷门五大天王’这次成功得手,他日江湖上人又会怎么个论法?很可能便会说:士气可用,化悲愤为力量,‘雷门五大天王’秉承了雷损的遗志,得报深仇。也可能会说:苏梦枕杀雷损后,太过大意,以为狄某不敢反击,没料到‘江南霹雳堂’雷门的人不畏死,终于授首。假若此役中白愁飞被杀,议论的人又会说:白愁飞不自量力,想当苏梦枕第二,结果,给苏梦枕狸猫换太子,做了牺牲品。反正,无论是何种情状,论者总会有道理,也懂见风转舵、借风转向,故此,这不是议是论非,而是成败论英雄。成,所作所为都变成了英明抉择;败,一举一动都予人诟病,这种话,是听不得的。”   “大堂主说得是。我在论述的时候,的确有受到眼前成败结果的影响,左右了判别的能力。”   “人人如是,自所难免,这也怪不得你。不过,有两点,无论成败,都是该予以注意的:第一,雷山、雷腾、雷藤、雷鸣、雷劈的确是雷总堂主的好兄弟。就算雷总堂主死了,他们也不忘记他的恩情。一个人如果没有患难与共的兄弟,就很容易自命清高,找台阶下,表示自己才不搞这一套连盟结义的无聊东西,但事实上,他只是求之不得,根本不知道人生难得有真正兄弟,像获得知音共鸣一般,是可遇不可求的。我没有跟什么人结拜过,所以我说这番话连自己都骂在内,可算是公平的,我们不可轻视这种力量。如果苏梦枕和白愁飞、王小石也有这等交情,那确是不可忽视的,因为王小石和白愁飞,不论智略武功,都要远胜‘雷门五大天王’。”   “……”   “第二,白愁飞今天虽然大捷,但他至少犯了两项错误。一是他出手太早,我看‘吉祥如意’四人,也未必制不了‘雷门五大天王’,白愁飞急着出手,无疑一定有他的目的。他是志在表现?为何要表现给这四名手下看呢?着实教人费解。二是白愁飞不该发葬雷家五人,因为这样一来,谁都知道他就是凶手,日后,江南雷家的人,决不会放过他,他这样做,无疑与雷门结下深仇。”   “大堂主的意思是……”   “白愁飞这样做,必定有他的缘故,他不是个蠢人。”   “以属下之见,苏、白、王三人之间,不见得是相处得太好。”   “何以见得?”   “如果他们真的那么肝胆相照、安危与共,王小石实在不必要在这风头火势下离开‘金风细雨楼’,去金石坊一边卖画一边替人专医跌打了。王小石当然也不是个蠢人。”   “京城里的蠢人是越来越少了,资质差一点的人都沉淀下去,只剩下强者冒上来,冒的人多了,要互相挤兑,挤掉对方来挣一存身之地。”狄飞惊悠悠然地说,“苏梦枕也曾差杨无邪过来说项,条件是让我坐第四把交椅,并主掌‘六分半堂’,但必须先解决雷损。我那时候虚与委蛇,以便进行总堂主的反击大计。在那种情形下,我加盟与否对他而言举足轻重,但苏梦枕仍只让我当老四,可见得他对这两人的器重。王小石真要是无志于此,就不会仍留在城里了。天下偌大,卖字卖画,驳骨疗伤,哪个地方不能干?所以,我觉得要毁‘金风细雨楼’,得要先杀苏梦枕;要杀苏梦枕,就要先诛白愁飞。要杀白愁飞,先得解决王小石。”   他评断事情的时候,理路分明,有条不紊,语音也平静稳定,就像是在叙述一些跟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一般:“苏梦枕好比是北斗星之首的紫微星,领袖群雄,雄才伟略;白愁飞则是他的七杀星,为他破关攻城,而又能独当一面;王小石则似是他的破军星,冲锋陷阵,威镇边疆。至于杨无邪,则是他的天相星,替他掌管印权、运筹帷幄,而郭东神、刀南神即如左辅、右弼,守护呼应,所以,他们四人的组合,是一环一环密接的,防护森严,在没有觑出他们的弱点与罩门之前,贸然发动攻击,就算以总堂主之才与盖世武功,一样得要败北。”   林哥哥小心翼翼地问:“那么,我们现在只有静待时机了?”   “一面等,一面点些火、掘些土、洒些水,‘金风细雨楼’就像一大堆扎在一起的木材,再坚固也耐不住长期的侵蚀,我们等下去,敌手会不耐烦,或会有疏忽,而时局也很可能会转向对我们有利,”狄飞惊把双手拢在袖子里,这动作颇似雷损在世时候的习惯,道,“何况,现在就有人找上了王小石,王小石也找上了别人的麻烦。”   林哥哥自从在一年前受过大挫之后,变得很小心,事事谨慎处理,不问不该问的,该问的时候一定问,所以他稍微衡度了一下,才诚挚地问:“谁找上王小石的麻烦?”   他揣测狄飞惊这样说了,便是等他来问。   如果他问了,狄飞惊便会说下去。   狄飞惊果然回答:“龙八太爷。”   林哥哥不禁心里一亮:任何人惹上了龙八太爷,这一辈子只怕都不敢再惹麻烦,甚至不能再惹麻烦了。谁都知道龙八的背后是什么人在撑腰。朝里上下都有这样的传说:宁可得罪皇帝,也不敢得罪这个人。   林哥哥觉得很庆幸。   他知道他问对了。   ──王小石惹了这么个天大的麻烦,狄飞惊自然很乐意告诉他人知晓。   是以他再问:“王小石找的是什么人的麻烦?”   狄飞惊脸上微微带着诡秘的微笑,这使得他看来更邪气得好看。   这次他的回答就只有两个字:“先生。”   狄飞惊脸上微笑着,心中却省惕到:自己跟雷总堂主太长的时日了,他还是惯于做一个观察者,雷总堂主问他意见时,他便下论断、提意见,可是雷损现在不在了,他却有意无意,造成部下对他求教征询,他也借机说出一些独到之见。   ──可是这算什么?   ──让部下多了解自己,会带来什么好处?   ──而让部属太了解自己,却肯定会带来极大的危机!   雷损死了,他现在就坐在雷损的位子上,做着雷损的事,享有与雷损同等的地位。   他就是雷损!   他怎能到现在还做狄飞惊!   就算他仍是狄飞惊,但狄飞惊已不是狄飞惊了!   他在心潮起伏的时候,林哥哥似乎还被那“先生”二字所震愕,一时没说出什么话,也没问得出什么话来。   第三章 跛脚鸭的出场   王小石几乎什么废话都能骂得出口来。   他已失去了好脾性。   更失去了耐性。   温柔说要来帮他店子里的忙。他本来还不算很忙,但温柔一到,他就真的忙了,因为温柔在短短半个时辰里,总共打翻了他两次砚台,弄脏了他三幅字画,撕破了他一张绢帛,打破了他三只药瓶、一口药煲、两只药罐。   温柔还把方子对调给了不同的病人,要不是发现得早,这可要闹出人命。而温柔也确有过人之能,还能在同一时间,踏得王小石店铺里那只老猫惨叫八大声之后,又踩着了一个给耙齿戳伤了脚踝的病人,并且在人猫惨嚎声中,她撞到一个正在喝药镇胎、怀孕十个月的妇人,其他搞砸的事情,还不胜枚举。   王小石几乎要呵叱她。   只是“几乎”。   他还没有──   温柔已经嘴一扁、眉一蹙,快要哭将出来了──而且,已经哭出来了。   这一来,王小石就更忙了。   简直忙到不可开交了。   “你不要哭,你为什么哭?你不要哭。好不好?你哭,人家以为我欺负你啊!”他一面要向温柔解释,一面要向客人赔罪,还要向他情急之际拿布给那孕妇抹揩药汤时被人骂为“淫徒”而道歉。   “你骂人。”   “我没骂!”王小石急得直跺脚,因为门口又进来了一个手臂关节起码断了三处的伤者,“我还没骂呀!”   “可是,你,你,你你,你你你……”温柔“哇”地稀里哗啦地哭了出来,“你对人家变了脸色!”   梨花带雨。   状甚凄楚。   于是旁观者,尤其是刚进来,不明就里的人,就纷纷来指斥王小石的不是了。   王小石有冤无路诉,只好低声下气道:“你不要哭呀!”温柔“哇”的一声,哭得更响,王小石只好挨近了些,央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忽听“噗嗤”一声,温柔竟破涕为笑,她美得像沾雨盛露的花容,更清丽可人,王小石看得一呆,温柔嗔道:“看你以后还敢欺负我不?”   王小石喃喃地道:“你不欺负我已经很好的了。”   温柔听不清楚,眉头一皱道:“你说什么?”王小石吓得吞四口气三口唾液,忙道:“我什么也没说。”   温柔歪着头去端详他,王小石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双颊也有些烘热起来。   “真的?”   “真的。”   “没骗我?”   “你别这样看人嘛!”   “怎么?我这样看人不行啊?”   “不是不行……”王小石接下去只有长叹一声。   “那是什么?”温柔居然仍不放过。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女孩子?”王小石只好说。   “女孩子?女孩子就不能看人呀?”   “你知不知道你的样子……”王小石感觉自己像是被人逼供。   “我的样子?”温柔又一偏首,笑得像只小狐狸似的,双手背在身后,十指交缠着,花枝乱颤地问,“我的样子怎么了?”   这时,又有一个伤者,左腕扭脱了臼,王小石如获救星,赶忙过去救治。   温柔却还不甘心,也凑过去,东看西瞧,都看得不耐烦,用手拍拍王小石的肩胛,道:“哎,小石头,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去找那老阿飞玩,他可怎么了?”   王小石低声道:“哦?你昨天找他玩来了?”   温柔又是没听清楚,一张笑靥又趋了过去,“嗯?”   王小石只闻一阵如兰似麝其实是她髻上那朵野姜花的香味,清得入心入肺,只说:“没什么。”   温柔没好气地问道:“怎么你们说话都像鬼吃泥一般?”王小石一个不小心,下手重了,那伤者竟闷哼了一声,痛却不叫出声,王小石连忙致歉,边说:“他也是跟你这样说话?”   王小石又去看顾另一人足膝关节卸脱的情形,见温柔没回答便说:“那个会飞的呀!哼哼。”   “你说他呀!”温柔一说到他就牙痒痒,“你知道他昨天怎么说?他叫我别那样看着他,再看,他会把我吃了。我看他是饿疯了,天天在楼子里忙,跟你一样,全没点人味儿了。”   王小石哼哼嘿嘿地道:“你没看见吗?我是真忙。”刚好又进来了一个颈骨扭伤的,可是这个人忍着痛都不哎哟一声,一看就知道,都是在拳头上立得住桩子、叫得响万子的江湖好汉。   温柔嘟着腮道:“你们个个都忙,就我不忙,无事忙!”   王小石故作大方,“你可以找二哥玩去。”   温柔不屑得上了面,“我才不找他玩,一副感时忧国的样子,跟大师哥的杞人忧天,正好天生一对,他们自个儿玩去,整天都是一大堆字卷,每谈必是什么战略,每个人都先天下之忧而忧,这辈子都甭想快乐了。”   温柔说着说着又开心起来了,摇着头满是自得的样子,“还是本小姐聪明,我实行先天下之乐而乐。”   王小石忍着笑,因为他正替人驳骨,虽然早已如庖丁解牛,娴熟至极,但温大小姐喜怒无常,总不能笑出声来,让人错觉以为幸灾乐祸,只说:“你何不去找雷姑娘玩?”   “她?”温柔担心地道,“自从那天晚上之后……”陡然住口,并用手掩住自己的嘴,一副怕被人发现要责罚的样子。   王小石一皱眉,“什么?”   温柔放下了手,回复到一个端庄成熟的样子。   “没什么。”   王小石也不以为意。   他大为留意的倒是这时前来求医的病人,是愈来愈多了,而且都尽是些关节脱落、扭伤甩臼之类的“病人”。   这些伤看来都不是伤者不小心做成的,分明是为人所扭脱、震伤的。   这种伤并不难治。   王小石的接骨术本来就很高明。   伤者都很能忍痛。   下手的人,出手也并不太重。   ──只是怎么忽然间来了这许多受伤的人?   ──这些人看来都是道上人物,难道京城里的各帮各派又发生殴斗?   他心中思疑,忽见一个书生,眉目清朗,悠悠闲闲地踱了进来,手里摇着扇子,看他的神态,像是游园而不是来看病的。   偏偏他嚷着:“英雄怕病,才子畏疾,大夫哪里?我是来看病的。”   他一进来,大部分“病人”,都垂下了头,走了出去,眼里有忿忿之色。   王小石发现那些“病人”,都是那些伤者。   他发现那青年书生神清气爽,面如冠玉,别说没有带伤,连肚疼只怕也不可能患上。   而且他发现书生走进来的时候,眼睛竟向温柔眯了眯,温柔嘴边居然挂了个甜丝丝的微笑,会意地点头!   王小石心头火起。   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他忽然这般抑制不住脾气。   他很气。   十分地生气。   就在这时候,那书生踱到墙边去看字画,一幅幅地看,活像这里就是他的家。   “好字,好字!”那书生以大鉴赏家的口吻道,“这字写得仿似抱琴半醉,咏物缓行,嵇康自在任世,在字里见真性情。”   王小石道:“好眼力,好眼力!”   书生回首,稍一欠身道:“好说,好说。”   “可惜那不是嵇康的字,而是钟繇的书,他的字直如云鹊游天、群鸿戏海,很有名的。”王小石补充道,“这儿光线不太好,你还能看得见墙上是书不是画,眼力算是不错了,只可惜还没看清楚字下的题名。”   书生居然神色不变,“啊哈!钟繇的字,他的字,可越来越像嵇康了,哈哈!这么好的字,挂在这么暗的地方,就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不像话,不像话!”   王小石寒着脸说:“你来干什么?”   书生反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替人看病,”王小石指指墙上书画,“我的二哥不干这书画生意后,我连这也兼了。”   书生道:“那钟繇的书,你卖不卖?我看,这儿只有这幅字像话。”   “这几幅字画都不卖,”王小石笑道,“没想到你这么瞧不起王羲之。”   “什么?我瞧不起王右军!”书生指着自己鼻子振声地道,“他的书字势雄逸,如龙跃天门、虎卧凤阙,凡懂得书艺者,莫不推崇,你却这般坑我?”   “不是我坑你,是因为你眼里有钟繇,目中无右军,”王小石用手指了一指,“在钟大师右边那幅字,就是你说的龙跃天门、虎卧凤阙的王羲之《哀祸帖》。”   这下书生真几乎下不了台,只好道:“这幅字相传不是真品,他的《丧乱》、《得示》才算是天下奇书。”   王小石这次不再追击,道:“你来买画,还是来看病的?”   书生咧嘴一笑,的确红唇皓齿,也伶牙俐齿。   书生笑道:“本来是来买字画的,但好字好画,你都不卖,其他劣品,又不入我法眼,只好看病了。”   王小石道:“你有病?”   书生悠然道:“你是大夫,这句话该由你来答我。”   王小石坐了下来,示意书生也坐下,道:“请你伸出舌来。”   书生一愣,道:“怎么?我的舌头是蓝的不成?”   “你没听说过看症要望闻问切吗?”王小石沉声道,“你不给我看个清楚,也随你的便,我随便开个止腹泻的方子,让你七八天里出恭不得,你可怨不得我。”   “也罢也罢。”书生叫道,“庸医误人,非礼勿视,只不过给你看个清楚又何妨!”   王小石看了看他的舌头,又叫他伸出手来,把了把他的脉门,眉头一皱,却听温柔一声轻笑,眼光一瞥之间,只见书生向温柔伸了伸舌头。   王小石心中更怒,暗忖:这个枉读诗书的登徒子,敢情他来此地是醉翁之意……   突然,那书生一反手,反扣住他的脉门。   王小石刚要起立,那书生双脚已踏住他两脚脚跟,同时发力一扯。   这一扯,可把王小石心头大火,全都扯了出来。   他本来就火气上头,加上书生突施暗算,情知这一扯之力要是一方放尽,一方实受,自己双踝一崴,就得像那些伤者一般,脱了臼动弹不得了。   书生正待用力一扳,王小石一沉肘,击在桌面上,桌子砰地裂开,王小石小臂陡直,右手便一直沉了下去,书生的手也制之不住,王小石一拳擂在书生左膝盖上。   书生怪叫一声,这一拳,可把他的眼泪鼻涕全逼了出来。   王小石趁他沉膊俯身的当儿,双手闪电般扣住他的肩膊,叱道:“好小子!敢来暗算人!”   他明明已抓住书生右肩,不料眼前一花,那书生直似游鱼一般自他指间闪开。   这书生暗算不成,一招失利,王小石本没把他瞧在眼里,忽见他的如此美好身法,不禁愣了一愣。   可是书生也着了一拳,痛入心脾,走得不快,王小石一脚飞起,把那张原先书生坐的竹凳,踹飞了过去。   书生怕又伤及自己膝盖,连忙用手接住,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形一晃,王小石大喝一声,一掌拍了过去。   书生用竹凳一挡。   啪的一声,竹凳碎裂,书生大叫道:“别,别,别……”又一股大力涌至,他站立不住,倒飞七尺,背部撞在墙上,几幅字画,纷纷落下。   王小石一个箭步,又扣住了他的右肩,“你到处卸人骨节,我这也给你卸一卸!”   只听温柔叫道:“喂,小石头,你当真哪?”   王小石道:“有什么不当真的?”   却听书生挣扎道:“你,你敢伤我,我就撕画!”   王小石一看,顿感啼笑皆非。原来书生逃不过他掌心,便抄了墙上钟繇的字画,准备撕掉报仇。   王小石看这人如此耍赖,反而消了伤他之心,只逗趣地恐吓说:“你敢撕字,我就把你颈骨也卸下来,让你一天到晚垂头丧气,学学当年狄飞惊的模样。”   忽然门前一暗,一人虎吼道:“小石头,你敢伤他,我就烧店!”   王小石一看,原来是长得神勇威武相貌堂堂的唐宝牛,心中大奇,当即松了手,拍拍手道:“他到底是谁?这般得你们维护!”   心里灵光一闪,念及刚才书生带着膝伤依然能够施展出绝妙的步法,陡地想起一个人,道:“‘白驹过隙’身法!你是方恨少?”   那书生依然俯着身子抚着膝伤,嘴里咕噜道:“妈妈呀,这次可真的是方恨少,姓方的只恨少生两条腿了。”   王小石忍住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张炭呢?”温柔看到方恨少呼痛的样子,就笑得花枝乱颤,几乎一口气也喘不过来,一时也答不了王小石的问题。   方恨少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忿忿不平地道:“还笑!都是你!”   温柔哧哧笑道:“我可不知道你这般差劲!你还说哪,万一打不过,凭你一身什么绝世轻功,至少可以逃之夭夭,现在可像什么,哈!”   方恨少气鼓鼓地问:“什么?”   温柔又笑出了声,向唐宝牛咬耳朵说了一句话。   方恨少硬是要弄个水落石出,“她说什么?”   唐宝牛呵呵笑道:“跛脚鸭。”他得意洋洋地道:“她说你是!”   其实这只是个恶作剧。   唐宝牛与方恨少是“七大寇”里的结义兄弟,平时事无大小,动辄争执,实则是同生共死、气味相投的莫逆之交。   唐宝牛和方恨少一早已认识温柔。大小姐脾气的大姑娘温柔,连同唯恐天下不乱的唐宝牛,还有爱惹事生非打抱不平的方恨少,加上一个好管闲事好奇心重的张炭,这几人的组合,阵容已足可随齐天大圣飞天入海,大闹天宫。   唐宝牛和张炭,跟王小石早就结成了好友,方恨少只听说过王小石这个人,却没见过,听温柔说他怎么好、唐宝牛夸他怎么够朋友、张炭赞他如何讲义气,方恨少心里更不服气,立意要跟王小石比划比划。他说:“王小石有什么,他要不动用相思刀、销魂剑,我凭五根指头就可以把他手到擒来。”   张炭笑说:“别死充了!我就服他人虽年少,武功人品都是上选,苏梦枕和雷损只晓得死抓住权力不放。白愁飞和狄飞惊野心更大,到头来不是人被志气所激发,就是反被志气所奴役。不像王小石,拿得起,放得下,功成、身退,在京城里治病跌打,帮人助己,卖字售画,乐得清闲,逍遥自在,你还是少自找苦吃的好!”   方恨少一听,登时火冒八十二丈,“水行不避蛟龙者,渔夫之勇也;陆行不避凶虎者,猎夫之勇也。我要称称王小石的斤两,乃勇者无惧也。”   温柔拍手笑道:“好啊,好啊,你就扮作病人,跟他较量较量,要是你能扳倒那块石头,我就疼你。”   方恨少给这一说,弄得脸上热了起来,可是更激起了与王小石一斗之心。   温柔巴不得有人能挫一挫王小石与白愁飞,好教训他们没把她温大姑娘瞧在眼里。   张炭没加理会,只笑道:“你硬要自触霉头,我也只好由你。”   唐宝牛有点担心起来,“书呆子,要是你给那小石头放倒了,我该帮谁?”   方恨少一听更气,牙痒痒地道:“你放心好了,看明儿谁放倒谁!”   于是便和温柔设计了一个“圈套”,要猝擒王小石,其实也不致下重手伤他关节,只是要制住他而已。不料,两人一动上了手,王小石在瞬息间已觑出方恨少武功强处,先挫其锋,再伤其膝,要是唐宝牛和温柔再迟一步制止,方恨少便还要再吃点亏。   王小石有些不悦,“这次跟方公子动粗,实是我的不对。温柔、唐兄弟怎可胡闹致此?要遇上白二哥,万一弄不好,恐怕要出人命。”   方恨少吃了败仗,心中已是不忿,听王小石这般一说,便道:“我跟你暂时平分秋色,未定胜负,要不是他们从中作梗,只怕我失手伤了石兄,那就不好意思得很了。怎么还有个白老二,我倒要去领教领教,你放心吧!我尽可不施绝招、不下杀手便是了。”   王小石一听,便了解这位书生性情,忙道:“是啊!我刚才差些给方公子扭断了手臼,我那位白二哥脾气大,输不起的,方公子还是看我的分上,放他一马吧!”   方恨少这才道:“我一向不喜欺人太甚,忠恕待人,既然你老是这样说,我就且把决战暂缓。”   王小石笑道:“那就多谢你了。”   方恨少诧问:“谢我什么?”   王小石诧异道:“不找我二哥麻烦啊!”   方恨少忽一笑,充满了自嘲,“他不找我的麻烦,我已经很感激的了,还谢什么?”   王小石忙改话题:“我谢的是你手下留情呢!”   “我手下留情?”方恨少仰脸看他,“你说真的?”   王小石有点狼狈,“刚才公子若下重手,恐怕我现在就不能说得出话来了。”   “你这样说,我倒反不能厚着脸皮认了。我姓方的虽然不才,但总不致于厚颜到承人之让后还占便宜!”方恨少磊磊落落地道,“刚才那一战,是你放过我,不是我让你,本公子承情得很,你无需说安慰的话了。”   王小石弄得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是好。   唐宝牛在一旁居然幸灾乐祸地说:“哈!没想到大方也肯认输,真是六月雪、半夜阳了!”   方恨少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输就输,有啥了不起!我不像你大水牛,输不起,死要面子!我平生最信孔子的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坦坦荡荡,不像你这鼠摸狗窃!”   唐宝牛正待发作,忽听温柔喃喃自语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唐宝牛奇道:“你没事吧?不是中了暑吧?”   方恨少笑啐道:“立冬天气,哪来的暑呢?”   温柔忽叫了起来:“对了!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两句话,我读过啦!是孟子说的,不是孔子!”   方恨少脸上一红,顿觉难以下台,只好说:“我刚才这样说了吗?”   唐宝牛忙道:“说了,说了!”   方恨少哼着声道:“孔孟本就一家,分什么孔说孟曰,无聊无谓!”   唐宝牛道:“那我明白了。”   方恨少以为对方支持他,“你明白就好了。”   唐宝牛道:“孔孟不分家,那你我也没分际,不如你跟我姓,就叫唐恨少如何?”   方恨少这回老脸扯不下来,正待发作,王小石打岔道:“张炭呢?怎么没来?”   温柔探头往外张了张,外面很寒,前阵子下过了一场雪,街上树梢仍挂有残霜,连门外的碎石,也沾了些儿雪屑,“是啊?他呢?怎么没来?”   话才说完,一部黑盖轺车,自街头转现,到了店前,停了下来。车子盖着布篷,贴着车帘赶车的,正是张炭!   温柔一见他就悦笑,“死炭头,刚才好精彩的场面,你都错过了!”   张炭没精打采地说:“王公子,上车来吧!”   王小石一愣,张炭平时都只叫他做“小石头”,怎么今天忽然称起他“公子”来了?“上车?上车干什么?”   张炭仍有气无力地道:“你上了车再说。”   温柔拊掌笑道:“好哇!我们乘车逛大佛寺去。”   张炭摇摇头。   温柔诧道:“黑炭头,你今天怎么啦?”   张炭又点了点头。   唐宝牛吆喝道:“黑炭,你干么要死不死的?”   张炭的身子突然向前一挺,这一挺似乎想昂首挺胸,但显得极不自然。   只听他道:“我……没事。王公子请上车。”   王小石不禁问:“到哪儿去?”   张炭忽然伸伸舌头,还眯眯眼睛。   一个垂头丧气的人,忽然做出这等动作,可谓奇特古怪到了极点,然后张炭的脸容又恢复了正常。   他圆圆的眼、圆圆的鼻、圆圆的耳、圆圆的腮,看去像一个滚圆圆的饭团,偏生是眉宇高扬、若有所思的时候很有一股不凡之气,就算是无神无气的时候,也令人有一种静若处子、不动如山的气势。   他说话仍是有气无力:“你上来便知道了。”   王小石道:“可是我的店子门还开着呀!”   张炭应道:“关了不就得了。”   唐宝牛忽道:“你何不进来坐坐?”这句话他问得很慢,也似乎非常小心。   张炭也回答得很慢、很小心:“我现在累得只想找一个洞穴,道路通向哪里都不管了,天天这样怎能承受?制不住自己要到处闯闯,又不想落人之后,面壁悔过也无及了,人生就是从无到有,敌友都如此这般。”   然后又接着道:“大哥二哥三哥都别生气。”这句话却说得很快,一个字一个字像连珠炮箭射了出来,一点也不像是请人息怒的口吻。   前一番话,他也说得很仔细、很小心,每一句都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接下去,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判上一件罪行一般,一字定生死,错不得。   可是王小石和温柔,却完全听不懂。   ──张炭这番话,似通非通。   ──到底他在说什么?   方恨少却似懂了的样子。   他也居然小心谨慎地问:“上一回你不敢行前,救人一命都不敢的就是你!”   ──这又是句什么话?   温柔忍无可忍,“你们都在说些什么?”   方恨少转过头来问她:“死炭头只请小石头去,不把我们看在眼里,你说可恨不可恨?”   温柔不假思索便答:“可恶死了!”   方恨少似乎知道她必然会这样说,同唐宝牛道:“温柔也说该打!”   唐宝牛一面捋袖子一面大步行前,向张炭骂道:“死炭头,下来下来,让我教训教训你!”   温柔有点不解,想分辩道:“我的意思只是……”   方恨少忽一闪身,到了车前,边向温柔道:“温姑娘别哭,黑炭可恶,我把他打得雪中送炭,给你出出气。”   话一说完,飞身而起,他的身法极快,快到简直不可思议,可是有一人比他更快,已向张炭疾冲而至,一拳就住他脸上擂去!   这人正是唐宝牛!   温柔急叫道:“你们怎么……”   唐宝牛的拳眼看要击着张炭的颜面,方恨少已至,一伸手,已挟住了张炭,往外一掠,唐宝牛的拳依然击出,击在篷车上!   轰的一声,篷车坍塌了。   就在方恨少挟住张炭飞掠之际,篷车内似有白光,闪了两闪。   张炭在半空中一反手,像接了一招,但发出一声闷哼。   方恨少飞掠的身子也微微一震。   王小石马上瞥见那闪了又闪的白刀,他眼里立即露出恍悟之色。   ──原来是这样的!   他后悔自己没能早些看得出来。   第四章 三把刀的上场   篷车坍塌,马嘶放蹄,就在这时,又有刀光一闪。   刀光快极。   刀势快极。   唐宝牛怒吼。   一拳击出。   一拳飞向刀光。   ──究竟是刀利,还是他拳头硬?   ──到底是刀快,还是唐宝牛拳快?   唐宝牛别无选择。   他明知车里的是谁,可是他避不及。   他只有迎战。   不管刀山火海,他也不畏惧,唯有死里求生,才可能死而复生。   他知道这一刀却不比寻常。   虽然他有一双铁拳,但这一刀曾把一面一百二十斤重的铜盾砍裂,把盾后的“七帮八会九联盟”中的外三堂四大香主里的铁塔道人,一刀两段,身首异处。   这一刀恐怕不是铁拳能砸得下来。   可是他只有迎向这一刀。   他不能退缩。   ──方恨少刚刚救走张炭,两人身未落地,他绝不能让车里的人还击。   他只有接刀。   以他的拳。   和他的胆色。   就算是铁拳,也是骨和肉。   而这一刀却是钢和铁的劲敌。   ──这一刀会不会削下唐宝牛的一双铁拳?   答案是不知道。   因为另一把刀,已及时砍中了这把刀。   刀火四溅。   刀光如梦。   刀何如?   刀还是刀。   王小石收刀。   刀声清灵、清脆、清澈、清而悦耳。   对方的刀疾缩回蓬车里,发出一阵钝刀的刺耳声响,还夹杂着一声痛哼。   这时,马车已完全坍塌,车里飞跃出三个人来。   三人都是狠狠地望着王小石。   三个人高矮不一,只有一点相同:腰间、背上、手里都有刀。   其中一个人刀在手,但他手背上有血。   也正因为他手上的伤,使他连刀都不能准确地回鞘,而且还要两名同伴左右护挟,才能及时跃出马车来。   王小石认识这三个人。   当今“彭门五虎”中把五虎断魂刀练得最出神入化的彭尖。   “惊魂刀”习家庄的少庄主习炼天。   “相见宝刀”的衣钵传人孟空空。   他们怎么会在车内?   他们为什么要向方恨少、张炭、唐宝牛出刀?   这是“翻手风云覆手雨”方小侯爷手下的“八大刀王”之三,今天他们到这儿来为的是什么?   第五章 浮生若梦,现实不是梦   王小石向孟空空、彭尖、习炼天招呼道:“原来是你们。”他像是见到了三个老朋友似的,“伤得不重吧?还好吧?没事就好了。”   他问的是彭尖。   彭尖手背上直淌着血。   他的手背却没有伤。   血是从他袖里渗出来的。   但袖子并没有破裂。   一点裂纹也没有。   可是血一直在流着,也就是说,他的手臂已经受了伤。王小石刚才用的是刀。   彭尖受的当然是刀伤。   ──可是刀并没有划破他的袖子,他的手臂是怎样受伤的?   这连彭尖身旁的两大用刀高手:孟空空和习炼天,都不明白。   别说他们不明白,就连彭尖自己,也弄不清楚。   彭尖感到震怖。   他是个极有自知之明,同时也极有自信的人,要不是这样,他也不可能成为“彭门五虎”中出类拔萃的高手。那是因为他一早就把彭家断魂刀的弱点和缺失,看清楚看透,所以才能加以改善改良改革,甚至发扬光大。   彭尖自问论武功,绝对还不是雷损、苏梦枕、关七等人的对手,但若论刀法,在京城里,他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就算在江湖上,他在刀法上的造诣,仍足以傲视同侪。   他的人矮小、冷静、不作声、一向寡言、一开口言必中的,素不出手,一拔刀人头不留。   可是,就在这一年来,他却遭逢了两度惨败。   败,对一个以刀为命的刀客而言,是奇耻大辱。   不过,这两次惨败,却令彭尖心服口服。   一次是在一年前,他在风雨中的酒馆里,遇上了“天下第七”。   那一次,他伤在“天下第七”手中,迄今还不知为什么兵器所伤。   但他能在“天下第七”一击之下,尚能活命,还能把他的同伴习炼天在“天下第七”的手上救了回来。   这一战虽败,但也令他名动一时。   第二次便是在今天。   他用刀,王小石也用刀。   他竟败在王小石的刀下。   他一向是看准了、认准了才出刀。   刚才孟空空向方恨少出刀,习炼天向张炭出刀,他认准了唐宝牛出刀。   孟空空拦不住方恨少,但也伤了他。   习炼天虽杀不了张炭,不过也见了血。   而他,本要杀了唐宝牛。   他一直以为唐宝牛跟“天下第七”是同一伙的人,那就是因为在当天的晚上,他们正要动手杀掉张炭的时候,唐宝牛带着“天下第七”的手下,冲进客店来。   要不是后来“天下第七”出现,那一役他就可以奉命杀了张炭和唐宝牛。   彭尖一向不大喜欢做不成功的事。   也不喜欢半途而废。   他觉得没把事情做好,便是一种奇耻大辱。   所以他想借此次任务,顺便把张炭和唐宝牛也一起杀掉了。   可是他连王小石的刀也没看清楚,便受了伤。   受了几令他连刀也握不住的伤!   然后王小石竟还那样问他。   仿佛像两个同在一个村的乡亲,在大城市里不期而遇、相互问好一般。   彭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王小石那时已经在说别的话了。   他向张炭和和气气地道:“我不去了,不如,你进来喝杯茶吧!”   张炭摸摸自己胁下,鲜血略渗染了衣衫,他耸耸肩道:“如果你店里有的是米,不是茶,我就一定进去坐。”   方恨少偏着头问:“为什么非要吃饭不可?”   张炭的表情,似在表示这问题委实太过幼稚,“因为我流血,不吃饭,怎能填补我流掉的血?”   方恨少摸摸肩膀,肩上也泛染了一小团血渍,“你可以喝茶呀,喝茶一样补血。”   “喝茶只能放尿,不能补血,”张炭说,“你连这点事都不懂,难怪你打不过王小石了。”   “你说话真是难听,跟那头大水牛一样没教养。”方恨少皱眉道,“这又关打不打得赢王小石什么事?”   他们居然在那儿不着边际地谈论起来,浑忘了有三大使刀的一流高手在此。   习炼天已经忍不住要发作了。   孟空空却仍非常客气地问:“有一事要向诸位请教。”   唐宝牛一听,第一个就道:“你请吧!我教。”   孟空空诚诚恳恳地问:“你们一早就知道我们伏在车内了是不?”   唐宝牛直截了当地答:“不知道。”   “哦?”孟空空道,“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唐宝牛仍然大咧咧地道:“像你这种人,不明白的事情本来就很多。”   孟空空依然不发怒,“那么,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就在车上,而且能够配合好一齐行动呢?”   唐宝牛咧开大嘴,伸手向张炭一指,道:“他说的。”   孟空空一呆,道:“他说的?”   唐宝牛更加得意非凡的样子,“他当着你们面前说的,你没听到?”   孟空空与习炼天对觑一眼,那张炭道:“我曾说过这段话:我现在累得只想找一洞穴,道路通向哪里都不管了,天天这样怎能承受?制不住自己要到处闯闯,又不想落人之后,面壁悔过也无及了,人生就是从无到有,敌友都是如此这般。”他顿了一顿,“你不记得了?”   孟空空点头道:“是有这一段话。”   方恨少插嘴道:“你把第一句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第二句话的第一个字,第三句话的最后一个字,第四句话的第一个字,第五句话的最后一字,第六句话的第一个字,第七句话的最末一字,和第八句话的第一个字,合起来看看。”   “除了第一句话的首尾之外,凡是双数的话语的第一个字跟逢单数语句的最后一字,串连起来,”唐宝牛笑嘻嘻地道,“你就会发现我们‘七大侠’的联络方式、暗号手语,智慧过人。”   孟空空想了想,恍然道:“那是……‘我穴道受制后面有敌’……无怪乎他后来还加了句‘大哥二哥三哥都别生气’,我们曾在酒馆一会,张炭是借此点出了背后挟持他的是谁,高明,高明。”   唐宝牛当仁不让地道:“失礼,失礼。”   方恨少理所当然地道:“惭愧,惭愧。”脸上当然连一丝儿惭愧之色都没有。   张炭也笑道:“这是两浙三湘的特殊暗语,算是多教了你长点见识。”   孟空空颔首道:“正是,多谢。”   倒是王小石脸上闪过了一丝诧异之色。   他跟彭尖交手一刀,胜来似潇洒轻易,其实那一刀之中,彭尖曾在刀势上做出三度反扑,王小石分别以刀尖、刀锋、刀身破之,最后,还是以刀意伤了对方。   一个真正的刀手,他手中的刀,连刀柄、刀鞘、刀布在内,无不可伤人。   只是要伤彭尖,绝对是件不容易的事。   王小石却是非伤他不可。   在刚才那一刀定胜负的比拼里,他伤不了彭尖,就得死在对方的刀下。   像彭尖反挫力那么高的敌人,王小石与他交手只一刀,但已惺惺相惜,印象难以磨灭了。   孟空空却还没有跟王小石交过手,王小石对他已有深刻的印象。   他发觉孟空空“谦虚”──至少他十分沉得住气,在一个非常的情势下,还把握学习新事物的机会。   而且,孟空空的记忆力奇佳。   ──张炭那一番奇言怪语,他可以立即倒背如流,而且早就暗自观察、细加留意,所以他才会记住张炭那句“大哥二哥三哥”的话。   他对孟空空刮目相看。   孟空空却已在问他:“我们挟持了张炭兄。显然是为了要针对你,你既已发觉和揭破了我们,为何不问问我们的来意?”   “我为什么要问?”王小石笑着反问。   孟空空又是一愣。   “你们要找我,可径自来我的愁石斋,光明正大,无任欢迎,用这种伎俩,只是白费心机,我既不会去,又无兴趣。这样又何必要知道你们的来意、什么人指使你们来的?”王小石笑笑,搔搔头皮道,“那就这样,恕不远送。”说着回身就要走进店子里去。   他们这样一闹,在街上围观的人,自然拢了一大群。   习炼天觉得脸上挂不住,大喝道:“姓王的,你给我站住!”   王小石便站住,心平气和地道:“还有什么指教?”   唐宝牛愤然道:“你这人,他叫你站住你就站住,你是狗不成?要是我,别人要我停,我硬是走;别人要我走,我就站住。”   “啊!”张炭道,“我明白了。”   唐宝牛奇道:“明白了什么?”   “你不是狗,果然不是狗;”张炭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头牛,当真是一头蛮牛。”   习炼天见这时候这两人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怒极了,愤然拔刀。   唐宝牛哈哈笑道:“怎么?你敢当街杀人不成?”   习炼天虎吼道:“我就先杀了你!”呼的一刀,炸出千彩万幻,如梦网一般罩向唐宝牛。   唐宝牛迎刃而上,挥拳道:“老子好久没好好打上一架了。”   张炭忽一肘撞开唐宝牛,道:“这一刀厉害,让我来……”   话还未说完,便给方恨少绊了一脚,方恨少一扬扇子,道:“这一刀你接不下,我可以……”   忽人影一闪,王小石已接下这一刀。   他只接招,没有伤人。   他不得不出手。   因为他看得出习炼天这一刀之势。   ──如果方恨少接得下,习炼天恐怕就活不下去了。   ──因为习炼天这一刀,完全是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刀法。   故此这一刀莫之能匹。   如梦,若一惊而醒,梦即不存。   封架这一刀,也许不是太难的事,习炼天的惊梦刀未免太重花巧,有欠实力,但要化解这一刀而不杀伤他,却是极难办到的事。   就像梦一样,要梦醒而不梦碎,谈何容易?   ──除非是梦就是现实,现实就是梦。   只是人生可以仿佛如梦,现实怎会就是梦?   把梦想当做现实,本身就是一个梦。   王小石挺身去应付这一刀,因为他自信凭相思刀的细致轻柔,或可把梦送走,但不惊扰它。化解这一刀,而不伤害习炼天。   ──他跟习炼天无仇无怨,何必要杀人伤人?   ──何况现在围观的人众多,假若方恨少等杀了人,难免会受官府追究。   王小石当然不希望有这等事情发生。   所以他接下这一刀。   这一刀一接,王小石也等于接下了所有的麻烦。   习炼天惨叫一声,仰天而倒,胸口喷出血泉。   彭尖尖叱。   孟空空惊呼:“你这杀人凶手!”   人群尽皆哗然。   王小石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他甚至连刀都忘了收回。   自己就这么一刀,却怎会……   王小石正想俯身察看,孟空空刷地拔出了他的刀,叱道:“你还想加害他!”   王小石正待分辩,忽见一行人排众而出,都是差役打扮,腰佩钢刀,手持水火棍,顶插花翎,为首的一名公差戟指喝道:“呔!你敢当街杀人,来人啊,押他回衙!”   方恨少抢先道:“人都还没有死,你怎会说他杀人?”   那公差身形瘦小,但样子长得很精灵清俊,年纪最轻,但在这一群人中身份却是最高的,即乜起一只眼睛,斜盯着方恨少,“你又怎知道他没有死?”   方恨少亦斜睨一只眼睛,用眼梢回敬他道:“你也没有去检验过,怎么知道他死了?”   那年轻公差脸色一沉,突然沉声叱道:“你们去看看!”身后即有两名公差吆喝一声,凑身过去检查习炼天的伤势。   年轻公差依然斜盯着方恨少,阴阴森森地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方恨少懒洋洋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公差猛喝一声:“你是什么东西!大爷在这儿办公事,刚才在这儿打架闹事你可也有份!来人啊,先把这兔崽子扣上押走!”   方恨少冷笑一声,唐宝牛趋身到他身边,看样子他们都是准备先打上一场架再说。   “等一等,”王小石忽道,“人是我伤的,架是我打的,你们要弄清楚,我跟你们回衙便是,犯不着旁及无辜。”   “哦?”那公差反身,眼神与王小石对了一招冷锋,“你肯束手跟我们回衙?”   王小石点了点头。   “就算我愿意跟你回去,”王小石摸摸鼻子说,“有样东西也不会同意。”   年轻公差眼里充满了敌意,手按刀柄道:“我知道了。”   王小石怪有趣地望着他,“你知道什么?”   公差道:“我知道你要我先问过它。”   王小石斜飞一条眉毛,“它?”   公差道:“不是你的刀,就是你的剑。”   “错!”王小石截然道,他扒开衣襟,“御赐‘免死铁卷’在此,谁敢动我,先问过它!”   那公差一惊,只看了一眼,慌忙跪下,他的部属也急急跪下,一时间,一街的人都跪了下来。   第六章 进入愁石斋的后果   王小石连忙拉上衣襟,急叫道:“别跪别跪,我是闹着玩,只吓狗腿子,不唬老百姓的!”   那公差这才敢站了起来,恨恨地道:“你有皇上御赐的‘免死铁卷’,我自然请不动你。”   方恨少在旁眉飞色舞地插嘴道:“‘免死铁卷’在此,就算是刑总朱胖子亲至,也搬不走这块大石。”   公差心有未甘,“我知道‘免死铁卷’只有五面。”   方恨少犹恐落后,即行接道:“一面是在太后手里,一面在方小侯爷手里,另两面,一是赠予守司空、安远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中太一宫使的蔡太师,一在公著平章军国事诸葛先生手中,还有一面嘛……”   他想到这点,不禁转过去问王小石:“这一面不是苏梦枕苏楼主的吗?”   王小石道:“是。”   公差冷哼道:“苏公子肯把比性命还重要的‘免死铁卷’授你,可见他对你推心置腹,难怪你会对他效命,胆敢无法无天!”   王小石哂然道:“我不是莫北神的部队,也不打伞,我一向头上都有发,发上有天!”   公差冷笑道:“你伤人致死,还不服罪,这算什么伏法?”   王小石忽反问道:“谁受伤了?”   公差一愕,用手往地上淌血不止的习炼天一指道:“你没长眼睛吗?”   只听一个声音在人群里应道:“他?有双眼睛呀!”却不知何时,张炭已混到人群里,溜近那习炼天躺着的地方,忽然发声,语音一启,双指骈伸,疾插习炼天双目!   这一下变起突然,孟空空正集中精神面对王小石,彭尖负伤,那一干六扇门中的衙差身手又远不及张炭,要救,已来不及,要阻,更赶不及!   眼看习炼天双目就要被张炭戳中,突然,习炼天大吼一声,身子平平升起,一刀如雪,反斩张炭!   张炭大叫,挪身后退,边道:“这就对了!大家看见了!”习炼天这下奋身出刀,公差脸色就有点挂不住了。   王小石道:“看来,他伤得好像也不怎么样吧?”   公差仍沉住脸色,道:“不管伤得要不要命,当街打架伤人就是不对!”   王小石道:“刚才动手的岂止我一个?那何不把他们也扣押回去?”   公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拘拿他们?我原想先扣了你,他们便一个也走不脱。”   王小石忽然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公差道:“我姓龙。”   王小石眉毛一翘,道:“你是龙吹吹?”   公差眉宇间,也掩抑不住一股喜色道:“贱名未敢闻雅听。”   王小石肃然道:“‘四大名捕’,‘名震天下’,‘小四大名捕’,也大名鼎鼎,郭伤熊、郦速迟、舒自绣、龙吹吹,是新崛起的名捕,而又以阁下最为年轻出众。”   那青年公差道:“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到现在都还没死。”语音里已禁不住有了些得意。“小四大名捕”郭、郦、舒、龙合称“小四大”,但郭伤熊在“大阵仗”一案中殉职,郦速迟死在“连云寨”的穆鸠平手里,舒自绣在“逆水寒”一役里身亡。   “小四大名捕”,就只剩下了他一个,难怪王小石提起来的时候,他脸有得意之色。   “生死的事,与能力有关,年龄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不然的话,真正的‘四大名捕’,岂不要死了几十年了?”王小石调侃似地道,“也许,生死成败,跟运气倒还有密切的关系。”   王小石语音一整,忽问:“就算你是‘小四大名捕’,难道便可以漠视‘免死铁卷’?”   龙吹吹一跺脚,恨声道:“我们走!”   一行人大声应和,不甘不愿地退去,看来,他们今天又不知要找多少无辜的老百姓来出气了。   王小石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向着人群说:“你们都已经来了,何不一齐现身呢?”   孟空空笑道:“果然瞒不过你。”   王小石道:“你们明来暗至,软硬兼施,无非是要我跟你们去一趟而已。”   孟空空的身后,已出现了五个人。   这五个人一出现,人群便开始散去。   而且很快便走得一干二净。   原因很简单:在这五个人没出现之前,人们都来看热闹的。   这儿有斗殴打架,通常,打架斗殴被一般人认为是“热闹”。   人们都喜欢看“热闹”。   可是这五个人一旦出现,就变得无热闹可看。   只剩下了杀气。   通常只有杀人的高手才能感觉到对方的杀气。   武功越高,杀气越重。   不过武功高到了一个地步,反而又变得没有了杀气。   只是这五个人的杀气,就连京城里没有练过武功甚或是一生未与人打斗过的民众,都可以感觉得出来。   ──裂肤、割体、劈面、刺骨、入心、入肺的杀气,用一把无形的刀,已伸入他们的喉咙。   他们只有快快退开,免得让家人哭号在自己的血泊中。   孟空空还是很谦和地说:“既然如此,你明知非走一趟不可,何不就跟我们走一趟算了?”   “其实你们有什么事,只要先来告诉我一声,没有什么我不奉陪的。”王小石道,“可我就是不喜欢你们用这种方式:先挟持我的朋友,后出动公差,到头来还得兵刃相见。”   习炼天诈死一事被拆穿,早想动手,当下道:“我们好好地请你,你不去,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可怪不得我们!”   王小石笑道:“对,如果我给你们当街杀了,也怪不了你们,谁叫我不跟官差去衙门一趟,他们可没‘免死铁卷’。而我只是在私殴中被人砍死,这跟官方无关、官差无罪,我要是死在你们手上,只能怨天、怨地、怨太阳月亮,就是怨不得你们。”   孟空空笑了,“你说得对,真是聪明。”   王小石笑问:“万一我杀了你们呢?”   习炼天大笑道:“你杀得了?”他现在可胆豪气壮,“京城里‘八大刀王’齐至,你杀得了?”   王小石敛容,手按佩剑上的弯刀,沉声道:“正要领教。”这句话一出,那五名刀手,一起拔刀。   习炼天抢先出刀。   他的刀一直在手。   他知道他一旦出手,身后的五大刀手一定会及时支援他的。   孟空空也拔刀。   要他们八人同时拔刀的事,已经不太多,要他们八人同时拔刀只为了一个人,已经成了神话。   可是,今天在愁石斋前,就是八刀齐出,只攻向一个目标:   一个人──   王小石!   后来赶至的五名刀手,名头只在习炼天之上。   其中一个,姓苗,他手里的刀,像一把废铁,锈蚀斑驳,刀口钝崩,但从来没有人胆敢看轻这个人,以及他手上的刀。   他的刀看来不出色,他的人长相也不好看。   但刀不是用来看的。   他最著名的一刀,就叫“八方藏刀式”,这一刀之威,据说曾凭这一刀击败当年天下第一剑,逼使他自杀当堂,何况他就是姓苗。   苗八方的刀名震八方,但另一名刀客蔡小头,却自小蛰居旄牛崛,练刀自成,在方应看把他发掘出来之前,从未离开过那小市镇半步。   可是苗八方却不敢用他战无不克的藏龙刀挑战蔡小头小小的一把伶仃刀。   除了萧煞。   只有信阳萧煞的“大开天”、“小辟地”刀法,才能够克制蔡小头小小伶仃的刀法。   萧煞的刀法,不仅是好,不只是可怕,更不单是厉害──而且肃杀!   他的刀一击必杀,一击杀不了,再击也必杀!   萧白的刀法刚好相反。   襄阳萧白是萧煞的兄长。   两兄弟的刀法无一接近,但各自成家。萧白的成名刀法,就叫做“七十一家亲”刀法。这名字很温和,温和得有点不似刀法的命名。   可是这套刀法的可怕处,就在它的温和。   ──它可以温和地夺走了你的性命、砍下了你的首级,还可以仍让你没发觉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蔡小头、苗八方、萧煞、萧白,全都对两个刀法名家十分服膺。   一个自然是孟空空。   另外一个是兆兰容。   兆兰容是个女子。   她创的一套刀法,叫做“阵雨廿八”。   据说她创了这套刀法之后,三年来,江湖上已没有人敢再创任何刀法。   因为已不必要。   ──人人都说,“女刀王”兆兰容已把刀法推至极致,引到尽头。   现在,苗家刀法的后裔苗八方、独门伶仃刀的蔡小头、刀法一刚一柔的萧氏兄弟、习家庄碎梦刀的传人习炼天、“彭门五虎”的好手彭尖,还有兆兰容、“相见宝刀”一脉的孟空空,全集中在一起,八把刀,刀刀都要取王小石的命!   ──王小石究竟有几条性命,才能抵得住这些每一把都足以名动江湖、难惹而要命的刀?   王小石也有刀。   相思的刀。   相思的刀,使出相思的刀法。   王小石学成相思刀也有一段因缘奇遇。   他的刀法当然是“天衣居士”教他的,但也可以说完全不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呢?   原因有两个。   一是因为“天衣居士”传授武功,不是着重在教,而是注重在导。他不是要弟子亦步亦趋,而是在启迪启蒙。   二是因为王小石的天资,他凡学一样东西,皆能集中精神,专心一致,在很快的时间内扎好根基,然后即有所悟。如果不能首创一格,自具特色,他情愿到此为止,把这学识转代为他的基础之一,又去学别的事物。   有这样智慧的师父,还有这样聪明的弟子,王小石的武功,自然青出于蓝,这点并不出奇,因为“天衣居士”的武功本来就不算太过高强。   “天衣居士”跟诸葛先生、懒残大师、元十三限,本来就是“老四大名捕”,后来各有际遇,各分东西。   懒残大师是大师兄,未出家前名为叶哀禅,后因犯重罪,度牒出家,也心如止水,看破红尘,遁迹山林,成了一代奇僧。   “天衣居士”是二师兄,医卜星相、琴棋书画、奇门遁甲、诗词歌赋,无不精通,他的战阵兵法,尤在三师弟诸葛先生之上,武功理论,连懒残大师恐亦为之望尘莫及,可惜,“天衣居士”本身却因天质所限,根基薄弱,瘦小多病,故难以在武功上有绝高的修为。   这一点,也就远逊诸葛先生,“天衣居士”本性淡薄,故亦遁迹江湖,尽心尽力地把自己的几门独到技艺,传于有心人。   诸葛先生则与四师弟元十三限对立。诸葛先生辅政,跟宰相蔡京意见不合,蔡京遂启用元十三限制之。于是一场朝廷的斗争延展到武林中来。唯诸葛先生一向以“执两用中”,既肃奸孽,又护贤臣,清苦耿直,但对新旧二党,均不讨好。蔡京在京畿道中辅郡,每郡以两制一人知州事,屯兵各二万人,兵权归己,诸葛先生处处受制,他的四名入室弟子,即“四大名捕”,只能在重重危艰中图振法纪,为振国事,局势相当困逼,这暂且按下不表。王小石来京城之后,既未见过诸葛先生,也没有拜会过元十三限,这些人在他而言,都是传说中的人物。   然而他现在也成了传说里的人物。   “天衣居士”教他“相思刀法”,他练得别出心裁,别有机趣,“天衣居士”会对他这样半嘉许、半打趣地说:“我这是‘小相思刀’,你这才是‘大相思刀’。”   王小石也闹着玩地问:“怎么相思都有大小之分?”   “有,”“天衣居士”微笑着回答道,“小相思只是个人的情愫,在个人心里,一悲一喜一得一失,已是天翻地覆的事儿。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才是真正的大相思,足可以升华成艺术。”   王小石练的正是这种刀法。──他这种刀法,现今正面对这八名刀中高手,还能否制胜克敌?   这“八大刀王”,是小侯爷方应看最贴身的八名护卫,连元十三限也说过:“八刀联手,不逢敌手。”   ──王小石的刀,能敌得住吗?   ──一把刀,能不能敌住八柄刀?   ──能否抵御八柄名动江湖的刀?   答案是:不知道。   因为王小石并没有出刀。   他出的是剑。   他出剑前,先退。   疾退。   八柄刀急追。   他们的刀已砍出,势已如排山倒海,一发不可收拾,也不能收拾。   他们只有追击。   刀已出手,非得把敌手砍杀于刀下不可!   他们都没想到王小石敢以一刀拼八刀。   他们也没有想到王小石拔剑而非拔刀。   他们更没有想到拔剑之后的王小石会不战而退。   一退,就退入愁石斋的门内。   他们绝对没有想到的是:追击闯入愁石斋的后果。   第七章 士不可不弘毅   方应看手下,有十三名近身侍卫。   “八大刀王”原是方应看之义父方巨侠所收服的高手。方巨侠历练有成,是传说中的武林第一高手。   当时蔡京任相,得到皇帝赵佶宠信,立党人碑于京城端礼门,把旧党重要分子一百二十人刻名其上,胪列罪状。谓之“奸党”,并主张起兵,攻打西夏,投赵佶所好,赴民间采办奇花异石,奢风大炽,民不聊生。蔡京派大将童贯讨之,强加镇压,致使怀怨更甚。   时摩尼教余孽方腊起兵于睦州,与朝中旧党暗通,派出三名杀手,谋刺徽宗,这三名杀手分别谋刺徽宗,但均为方巨侠和诸葛先生所阻。   诸葛先生的职掌是与君主讲论治道、衡鉴人才,对刑案疑谳,有封驳之权,平章军国事一职,虽可过问政事,但实权却为蔡京一党架空。诸葛先生先平楚相玉京师内之叛,并力擒杀手萧剑僧,感化后收为义子。方巨侠认为杀皇帝不足以廓清大局,徒增危机,并绝不同意武林中人插手朝政,故在千钧一发间,截杀了刺客,救了徽宗一命。   徽宗感其救命之恩,要册封方巨侠为王侯,方巨侠无心恋栈权名,与妻飘然而去,行吟于山水之间,临行前只直言告诫徽宗,若一任奢靡下去,国事如江河之泻,追挽莫及。   反而方巨侠之义子方应看仍留在京城,武艺文才均十分出色,蔡京早有意思招揽,故向徽宗进言,将此一切封赐,都落到方应看身上。当然,徽宗也有意借方应看之力,保护京畿,尤其是对付剩下的那一名杀手。   这一名杀手两度为诸葛先生所败、方巨侠所伤,但都能逃逸,仍潜伏暗处,非杀徽宗而不心甘。   方巨侠离京后,留下来的“八大刀王四指掌”,自都归方应看仆从。这“八大刀王”联手,连方巨侠都说过:“如果他们八人同心协力,联手应敌,我恐亦未可取胜。”   这就是方巨侠“至高的推崇”。   此刻这“八大刀王”,就是一齐向王小石出手、出刀、下杀手!   王小石怎么应付?   王小石退入愁石斋。   “八大刀王”,刀阵一成,必可杀敌。   ──问题是:刀阵未成。   刀阵尚未形成,王小石已退入愁石斋中。   愁石斋当然不是只有一道门,可是,在此情此境,没有人会绕道自后门或侧门攻进来的。   就算这样攻入,时机已失,而且力量分散。   他们的刀势已发,身不由己,只有跟着冲进来。   当然,不是八个人一齐进来。   门口太狭,充其量也不过是容二人并进。   他们不是不能把门口震毁,坍开一个大洞,让八人同时冲入,而是若把这八刀联手之力先去毁一栋墙,对方在此时反击,他们便不易应付。   气不可泄。   一鼓作气。   他们只有先行攻入再说,绝不容王小石有喘息余地。   他们几乎在刹那间形成一个新的阵势。   两人一组,先行攻进。   只要两人攻得王小石一招,余人便都可闯进来,再结成刀阵。   这是未交手间的一刹那。   这刹那间却已决定交手的胜负成败。   “八大刀王”的阵势,发动得慢了一点,这一线之差乃因为彭尖受伤在先。   另外就是王小石不战先退,他们只好分批攻入愁石斋。   分批,即是把力量分散。   王小石的剑就在来敌并肩过门的刹那,发动了最要命的攻击。   苗八方和蔡小头是第一批攻进来的人。   苗八方的刀立时被震飞出去。   蔡小头虎口被刺中一剑,刀也落地。   第二批冲进来的人是兆兰容和孟空空。   他俩比苗、蔡二人只不过是慢了一瞬间。   一瞬间就是眨眼功夫。   但苗八方和蔡小头手上已没有刀。   对“八大刀王”而言,没有了刀,就等于失去了战斗力。   王小石没有马上出手。   孟空空和兆兰容也没有动手。   他们冲进来,呆了一呆,兆兰容即道:“唉!我们败了。”   她一眼便看出来,打下去已没有必要。   一个人在得胜时谦逊并不出奇,但在失败时仍勇于承担、毫不气馁才是奇;所以说,观察一个人的将来成就,得留意他失意时的气态。   输得起,说容易,但纵使江湖好汉也看不开、放不下。   兆兰容是个女子。   她一刀未发,便承认了失败。   说完便行了出去。   孟空空只有摊摊手,向王小石笑笑。   王小石也对他笑笑。   孟空空过去拾起苗八方和蔡小头的刀,三人行了出去。   这时,一阵轻微的掌声自王小石背后响起,“刀法好,剑法更好,刀法剑法,都莫如兵法好。”   王小石也不惊奇,只缓缓地转身道:“刀法剑法兵法,都不如你来得好。”   对方温和地笑道:“说得好。”   愁石斋不知何时,已有七个人在书画间。   七个不凡的人。   当中一个,意态优雅出群,面如冠玉,手里拿了王小石的毛笔,正在蘸墨写字。   就是他跟王小石说话。   但却不是他拍的掌。   拍手的是另外一人。   这人说话,另一人负责拍手。   看来这人穿得也不特别奢华,可是他身份尊贵得仿佛就算他死,也会有人替代。   替他拍手的人端坐在一旁,紫膛国字脸,五绺长髯,不怒而威。   这种人无论在哪个地方一坐,那儿就会变成了庄严的议堂。   可看这人脸上的神情,对说话的人是十分恭敬。   说话的人年纪已有一大把了。   他眼神闪烁灵活,笑起来可以是威严亦可以是慈蔼,竟然还带了点俏皮和奸险,谁也猜不透他的年纪。   王小石看了看他的字,只看一眼,便道:“可惜。”   那人一抬眼,有力地一笑道:“字不好?”   王小石道:“好书,非法。”   那人一怔,趣味盎然,“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字不合法度?”   王小石道:“非也。自古以来,为典则所约制不如无典则,技法到高明时,根本就没有技法可寻。真正的技法典则,是自己发现和创造的,如果不是从自己经验中得来,那只不过是一种束缚和障碍。”   那人点首道:“东坡居士说过:诗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烂漫是吾师。‘天真烂漫’四字,便是直逼自己、始能见之的事。那才是属于自己的典则,真正的典则。可是你又为何说是好字而非法?”   王小石道:“你这幅字连绵缠绕,如死蛇挂树,丑极了。”   那人愈觉得有趣,于是又问道:“既然足下观之,如此之丑,为何又说是好书?”   王小石道:“远看如行行春蚓,近视如字字秋蛇,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非大功力者莫能为之。”   那人眯起眼笑道:“奇石必丑,丑方为奇,既然是丑中见美,足下为何又说不合法度?”   王小石道:“因为这不是你的笔法。”   那人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惯用的技法?”眼里已有敬佩之色。   王小石指着那纸上的字道:“你写下十六个字:‘载行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唯写到‘不可’时,二字一气呵成,忍不住流露出你原来闲远清润的笔意,如独钓寒江雪的孤寞,所以取锋僻易,显然非你所长。”   那人“哦”了一声,眼神里的敬意已渐转为惊意。   王小石缓缓地道:“能写得这样一手好字,还活着而又身在这城里的人,实在不能算多……”   然后他望着那人,一字一句地道:“蔡太师,你既然以这种方式光临寒舍,就恕在下不行拜见之礼了。”   ──这个突然出现在愁石斋里即兴写了几个字的人,竟然就是当今朝廷里最有权力的人──蔡京!   也就是这几个全不用他一惯笔法的字,仍是给王小石一眼认得出来。来人就是蔡京!   蔡京语音里流露出赞赏之意:“人说‘金风细雨楼’能把‘六分半堂’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得力于两大人才,今天一见,阁下果然是一代奇才!”   王小石道:“会看字辨画,不算什么人才。黄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米芾变字,这才是奇,这才是才。”   王小石所列名家,故意没有把位居宰相之上的三省事太师蔡京和皇帝赵佶算在内,蔡京似不以为忤,一笑道:“还有没有?”   “有,”王小石正色道,“如有人能把为国为民、忠勇热诚的生命力注入书法里,他的字,有血性,一如颜真卿奇纵高古之笔,勾勒出他对家国之祸的悲怆沉痛,刚毅正直的个性直逼人心,这才是不可多得的好字。”   王小石说得已十分露骨,蔡京抚髯,微微笑道:“你听过这首词吗?”   王小石知蔡京必有所指,只说:“愿闻其详。”   蔡京悠游地吟道:“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捋碎,免被花迷,不为酒困,到处惺惺地,饱来觅睡,睡起逢场作戏。休说古往今来,乃翁心底,没许多般事,也不修仙,不佞佛,不学栖栖孔子,懒共贤争,从教他笑,如此只如此,杂剧打了,戏衫脱与呆底!”   吟罢,蔡京道:“世事浮云春梦,何必认真执着至无可自在?米芾曾说过他自己的书法,耍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赏戏空。人生在世,何必这般营营扰扰,得欢乐时且欢乐,不收紧些,当放松些,岂不是好?”   王小石一笑,走过去。   蔡京身边有四个人。   这四个人都是站着的。   他们一见王小石走近来,也没什么举措,王小石忽然觉得这好像是铜墙铁壁。   比“八大刀王”联手更可怕的杀意。   如果他一定要过去,只有撞过去。   ──这一撞,究竟是墙坍,还是人亡?   这时候,蔡京却微微颔了颔首。   那道无形的墙,立即似消散于无形。   王小石仍旧行前,到了蔡京身前,取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六个大字,迅疾惊人,然后掷笔、退后。   “士不可不弘毅!”蔡京失声念道,“好字!妙字!奇字!下笔如风,字才形成,已被否却,方否决时,又生一字,旋生旋灭,旋说旋归,前念后念,即生即灭,唯合一起看,又神定气足,如天道人心,冷然清约处自见骇目惊心!这样并举并得的字,世间少有,可惜……”   他冷然望向王小石,“字已趋化境,人却看不透破,像把好字写冥纸。”   王小石淡然道:“若真的看破,太师不妨说放就放,先把自身权位放开,再来劝诫在下。”   那紫膛脸的人听到此处,忍不住大喝一声:“大胆!”   王小石傲然说:“得罪得罪。”   紫膛脸的人虎虎生风地道:“你可知道你刚才的话,足可治你何罪?”   王小石道:“太师能写出这等奇逸之笔,晚生才敢磊落直言。”   蔡京目光闪动,颊边法令纹深镌浮露。   好一会他才道:“你可知道这位是谁?”   王小石知道不但紫膛脸的人来头不小,连同那四个站着的人,恐怕也非同小可,他更注意的是:一个站在蔡京身后、恰巧就在暗处的人。   这人高高瘦瘦,背上有一个老旧灰黄的包袱,不注意看,还以为那只是暗处,不容易察觉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他眼里观察,心里有数,手下防备,口里却问:“正要请教。”   蔡京笑了,“你实在很有面子。他就是当今宰相,傅宗书阁下,还不赶快拜见。”   王小石暗吸一口气,知道眼前连宰相傅宗书也来了,口里说道:“两位大人,有失远迎。”   他口气冷淡,直比桌上那一杯冷却了的清茶还甚!   第八章 谁是大害   傅宗书冷然道:“王小石,你好大的架子!”   王小石淡然一笑道:“有人赏脸才有脸,架子大不大则因人而异。”   傅宗书嘿声道:“难道我和太师都请不动你?”   “那倒不然,”王小石道,“你们先以刀手威胁我朋友,我以为是些狗强盗,然后又诬栽我杀人,我以为是欺压良善的恶役,我怎知道原来是二位大人的主意?”   傅宗书怒得双眉戟立,“你……”忽又咳了一声,沉住气道:“好,不知者不罪。你知不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来找你?”   王小石看看傅宗书,见他强把怒愤压下,心头也难免掠过一阵惊栗,道:“烦请大人赐告。”   傅宗书“嗯”了一声,抚髯走了几步,霍然转身,叱道:“王小石,按照你的罪行,我若要拿你治罪,恐怕你有两百颗脑袋都不够砍!”   王小石道:“不够砍,可以抓一百九十九个无辜良民凑够。”   傅宗书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小石道:“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不知道小民身犯何罪。”   傅宗书道:“你勾结匪党。”   王小石心头一凛,“匪党?”   傅宗书道:“‘金风细雨楼’是乱党,你是他们的三当家,不是匪首是什么?你还不知罪?”   王小石明知“金风细雨楼”实得朝廷默许,才可以在天子脚下经风历雨屹立不倒的,不过这是暗地款通挂钩,可没有明令下来,这些人若要追究查办,局面一旦闹了开来,便大事不妙,王小石可不想牵累楼子里的一众兄弟,忙道:“我要是有过错,那是我的事,我在半年前已离开‘金风细雨楼’,一直就独行独往,要是犯了什么事,都与‘金风细雨楼’无关,尚祈大人明察。”   傅宗书见这招奏效,语气下得更重:“你真的已脱离了‘金风细雨楼’?”   王小石深知此时应以大局为重,道:“我跟‘金风细雨楼’一直都扯不上什么关系,苏大哥虽然看重我,但我并没有成为楼里的一份子。”   “嗯!”傅宗书这才有点满意,望向蔡京,“太师看呢?”   蔡京也“唔”了一声,向王小石道:“王小石,现今可不比从前了。”   王小石道:“莫测高深,愿闻其详。”   “告诉你也无妨。以往京师大局,除禁军之外,仍需道上势力以稳定大局,而今太师请准于京畿四面置四辅,各屯马步军共二万人,积贮粮草每州五百万,且请铸当十钱,并更盐钞茶法,利民固国。今非昔比,你们这干亡命之徒,无论‘迷天七圣’还是‘金风细雨楼’,抑或是‘六分半堂’,对保卫京畿、监察民变已起不了作用。”傅宗书峻然道,“你们这些乱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既不听话,又不像话,国法不容,留着何用!”   王小石已经明白过来了,“当日帮会还有用的时候,怎不见朝廷说国法不容?”   傅宗书脸色一沉,王小石发现眼前这个人,像一张巨大的大理石桌,又似一把檀木蟠龙椅,比王小石还要高上一个头,如果他不是在身形上也有这样的厚度,就绝难显出他的持重威严,一如泰山岳立,在他如黑豹般结实的脸颊上,长着五绺十分刚劲的长髯,巧妙地遮掩如一块腥肉的嘴唇,一个帝王式的大头,铁截筒一般的鼻子,却有一双蜥蜴般死色的眼珠。   这对眼睛平时令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旦暴睁,所绽射的厉芒,却令人心神一震,饶是王小石,也有往后退去的打算,竟直比“八大刀王”联手一击的威力还甚。   只听傅宗书道:“这叫此一时,彼一时也。”   王小石反问:“那么,你们已下定决心铲除京城里的帮会?”   傅宗书道:“令是人下的。”   王小石道:“这是什么意思?”   傅宗书道:“令是蔡太师下的。”   王小石道:“那么蔡太师的意思是?”   蔡京平和地笑道:“我要看你的意思。”   王小石心里打了一个突,打量眼前这个名动天下的人。蔡京难分年龄,说他四十来岁既可,说他年近六十亦可。他保养得如此之好,雅洁如妇人。偶尔在笑容里流露出骄矜的残忍,以及放纵的奢豪,但又因教养使他不露于形色,就算残虐也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一个人,朝中至少有两万名高官得要匍匐在他脚下,江湖上至少有四万人非要煎其肉剥其皮拆其骨而不甘心。   “我完全不明白太师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现在兵祸连起,金辽寇境,内乱丛生,我们不能不先解决心腹之患,除非,我们能肯定某个帮会的确忠心耿耿,效忠朝廷,我们才能打算收编招安,成为正规军伍,这样一来,你们非但妻荣子禄,名正言顺,富贵荣华,亦当享用不尽。”   “招安?”   “不错。”   “太师的字写得玉树临风,诚然大家风范。”   蔡京见这人忽顾左右而言他,一怔道:“怎么?”   王小石忽道:“如果有人强按住太师的手写字又会怎么样?”   蔡京已有点明白他的用意,“当然写不好了。”   “这样岂不是不写更好?”王小石说,“正如热衷功名的人,何不直接考取科第,升官发财去?既然身在江湖,又要诸多掣肘,不如散了还好。”   蔡京微微笑道:“说得也是,只不过……”   王小石知道他有话要说,而且还是关键性的话,今儿个既然这些人都来了,他就非得要听个仔细不可,至少,如果还可以活出愁石斋,即可通知苏梦枕早作打算,“只不过什么?”   “相见容易别时难,”蔡京道,“有时候,聚时容易分手难。”   在一旁的傅宗书接下去道:“本来是乱党,怎可说从良就从良!”   王小石知道事无善了,“那么,朝廷是要追究定了。”   傅宗书向蔡京瞥了一眼,“除非蔡太师有心保存、另有决议,你知道,太师在朝廷里的影响力,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王小石暗吸了一口气,“还请太师成全江湖好汉,多美言几句。”   蔡京微微地皱眉道:“哎呀,我就是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可以管得住?你知道,我也不想为了这道上的事儿,教人诟病啊!”   王小石道:“却不知太师要什么样儿的保证?”   蔡京道:“其实只要为民除害,就可证清白了。”   王小石奇道:“除害?”   “对,”蔡京的眼睛又发出一种奢豪的悦芒,“除一大害。”   “这是什么害?”王小石紧接着问,“我为什么要除掉他?”   “这个人欺上瞒下,只手遮天,怀奸植党,镇压良民,他武功高,足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口才好,足令人为他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他人奸险,骄横不法,空疏矫伪,人以为他大忠大义,其实他颠倒是非,有他在的一日,自然朝政日非,一切兴革,无从着手,更遑论履行绍述遗志了!”蔡京忧愤地道,“这样的人,你说该不该杀?”   王小石脱口道:“人人得而诛之!”   蔡京脸色一整,诚挚地道:“此人厉害,非君难取其首级!”   “好!”王小石爽快地道,“那么,谁是大害?”   “当然是诸葛。”   “诸葛?”   “诸葛小花。”   “诸葛先生?”   “当然是他了,”蔡京悠然地道,“如果不是他,还有谁?”   王小石几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诸葛先生?”   “正是诸葛先生。”   “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假仁假义,误国害政。王安石的新法不能推行,便是因之大力阻挠,罢斥新党;他好大喜功,强攻燕京,招怨金人,才致内忧外患。他又以‘四大名捕’为其爪牙,擅自鞫讯,诬陷忠良,侵渔百姓,矫旨受赂,不附者均尽斥去,纳贿攀附者无不以超升,这等气焰,如此大害,怎可不除?”   “为什么要我杀他?”   “因为你武功高。”   “那是误传。”   “刚才我叫‘八大刀王’一试,名不虚传。”   “比我武功好的人多得是。”   “你很聪明,又能随机应变。”   “反应比我快的人也不少,太师手上就有得是能人。”王小石诚挚地说。   “你工于书画医艺,容易接近诸葛先生。”   “只怕‘四大名捕’那关也未必可以通过。”   “可以。”   “怎么说?”   “一定可以。”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天衣居士’的门人,”蔡京悠然道,“以‘天衣居士’和诸葛先生的交谊,诸葛先生一定会不防备你,而且接近你……”   “所以只有你才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有你方可以杀诸葛先生。”   “我可不可以不杀?”王小石小心翼翼地问。   “为民除害的事,侠义者所当为。”   “诸葛先生可不是容易杀的。”   “要是容易,我们也不会叫你,甚至亲自来请动你了。”蔡京说得好像有些疲乏了,可是还是很耐心,但谁都看得出他要马上知道一个结果了,“‘金风细雨楼’建立得也不容易,苏梦枕待你一向都不薄,你也不忍心见它毁于一旦吧?”   “我是非杀诸葛不可了?”王小石仍是问。   傅宗书截道:“他不死,你死。”   蔡京只道:“诸葛不死,国无宁日。”   王小石沉思,然后道:“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想想。”   “不行,”傅宗书断然道,“这是机密,不能外泄,要在此地解决,而且必须马上进行。”   王小石诧道:“现在就要答复?”   傅宗书点头。   王小石长叹一声道:“看来,不管我求富贵功名,还是求生保命,都非得要杀诸葛先生不可了。”   傅宗书眼里露出喜色,“你答应了?”   蔡京也笑了,“好。你需要什么条件?要些什么支助?尽说无妨。”   王小石沉吟道:“我在想……”   傅宗书遽然道:“想什么?”   王小石嗫嚅地道:“我想试一试……”   傅宗书追问道:“想试什么?”   王小石突然发动。   他直掠蔡京。   直取蔡京。   王小石的武功有多高?   ──有人曾经这样问过苏梦枕。   “王小石到京师以来,遇过几次重要和重大的战役,但他都未曾全力出过手,事情就解决了,”苏梦枕说,“而我却已重伤过三次,你说他武功有多高?”   苏梦枕这番话无疑是有点贬低自己,抬高王小石。   但他说的也是事实。   ──王小石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在京城里、江湖上、武林中,已成了津津乐道的话题,人们好奇的重心。   不管王小石武功有多高,以他现在的出手看来,要比他击飞蔡小头和苗八方手中刀连同挫败“八大刀王”的那一剑,还要高明得多。   他的目标是蔡京。   要攻取蔡京,就得要经过四个人。   ──四个什么样的人?   只见一个书生打扮,但样子却像个白天杀猪、下午赶牛、晚上抱女人喝酒赌身家的老粗。   一个披头散发,发上居然还戴了朵花,衣衫不整,目露狂放之色,偏偏神态又是十分的恭谨。   一个又高又瘦,环臂当胸,傲岸而立,看他的样子,就像是铁镌的,而且,浑身上下,决找不到纵是指甲大小的一块赘肉。   一个人,不高不矮,戴着张脸谱,不画眼睛鼻子,只画了一幅意境奇绝的山水!   王小石一动,这四人就动了。   这四人身形甫动,王小石的攻势就立即变了。   变得攻向这四个人。   ──这四个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为何王小石原来的目标倒不在蔡京,而是在这四个人?   第九章 必杀诸葛   王小石一刀飞砍。   他的刀如深深的恨,浅浅的梦,又似岁月的泪痕。   刀取书生,刀光如惊艳般亮起,如流星自长空划过。   书生笑了,“你找上我,是你不够运!”   儒士打扮,老粗眉目,竟是女子的声音!   书生突然冲上前来。   就在刀光里冲上前来。   他双手已突破刀网,抓住王小石双肩。   就在王小石的刀把他头颅削下来之前,他已把王小石摔了出去。   就像摔一口大布袋似的,十分用力。   王小石整个人被摔得飞向墙壁。   看这飞摔的劲度,王小石只怕得要被摔成肉酱不可。   就在他身子快要接触墙壁的刹那,王小石突然巧妙地将足尖一点,竟把那强大的摔势一折,以更凌厉的速度掠了回来。   这次他扑向那披发戴花的人。   他拔剑。   这一剑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与一分的不可一世。   这一剑分明要在不可一世中撷下了披发戴花者的头颅!   披发戴花的人暴喝了一声:“呔!”   他反手拔剑。   剑光一出,金灿夺目,由于太过眩眼,谁也看不清楚他手中剑的形状,甚至难以辨别究竟是长是短、是锐是钝。   两人连驳五剑。王小石人在半空。披发戴花者脚踏实地。   五剑一过,那人忽叱:“咄!”剑身上原本镶着五粒墨星,忽有三粒,脱剑而出,飞射王小石!   王小石大吃一惊,一面疾退,一面封架!   三星不中,却又神奇地飞回金剑上!   王小石猛然大旋身,刀剑齐出,竟攻向那环臂当胸而立的汉子!   王小石出刀攻那书生,几乎还吃了点亏。他紧接着攻那披发戴花的人,也没讨着了好,可是,他再攻向这环臂抱立的汉子,面对这种一等一的高手,他似搠了马蜂窝再去捣毒蛇洞一般,敢情是活不耐烦了!   那环臂抱立的铁汉一直不动。   不声不响,不慌不忙。   眼看刀剑攻到,突然做出反击。   这反击委实不可思议。   他没有兵器。   他的双拳反击刀剑,仿佛王小石的刀是花,剑是叶,他的双拳才是剪刀,一施展就足以撷叶飞花一般!   王小石没有硬拼。   他骤然把攻势一收,身子忽然到了第四个面谱人的身前。可是他还没有发动攻势,对方已向他连环踢出七脚。   王小石险险避过这七脚,但又十五脚近乎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   王小石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他跃上了桌子,一会儿跃了下来,又跳上了椅子,不一会又跳了下来,他绕着桌子打转,双手急旋着大袖,但仍脱不了这人的追击。   原本站在蔡京背后的人,已护在蔡京身前,蔡京则退到一幅草书长卷的前头。   王小石躲开三十七腿,忽听蔡京背后的人森寒地道:“退下。”   那戴脸谱的人一呆,但在刹那间已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蔡京笑道:“好个‘不师古法’四字,‘不’以虚写,能清浮纸上。‘师’以实写,能力透纸背。‘古’以神写,如凭虚御风。‘法’以妙写,如行地者之绝迹。四字四写,各得天趣,各自为政,但又浑成一体,不可分割,果然是不师古法!”   王小石不知何时,手上已没了刀剑,换了纸笔,只道:“过奖,过奖,只是乍遇平生,难得逢上一流高手,一时兴豪,方才逼出此四字狂草,委实酣畅已极,多谢成全!”   蔡京道:“写四字还不难得,这时节冷,原本砚墨已凝结,你能在跟当今两大腿法名家之一的小四子对拆间,已把砚墨磨好成书,这才是了不起之处。”   王小石恭敬地向四人逐一拱手作揖道:“鲁大爷、燕二爷、顾三爷、赵四爷,得罪了,多谢手下容情。”   王小石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头暗惊。   因为他一早已知道这四个人是谁。   所以他要试一试他们的身手。   现在他知道了。   ──有他们在,就像诸葛先生身边有“四大名捕”在一般。   王小石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四人也暗自惕惧。   他们在那短短的过招期间,都知道了一个事实。   ──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但难惹,简直是个极可怕的对手。他在这瞬息间连攻四人,同时下笔写字,还可以一笔浑成。   王小石的武功不是高,而是高深莫测。   ──太师确有眼光。   ──这小子确有能杀死诸葛先生的能力!   这么的四个人,便是蔡京手上的红人,身边的“四大护卫”:   鲁书一;   燕诗二;   顾铁三;   赵画四。   他们与叶棋五和齐文六合称“六合青龙”。原本这“一柱擎天,六合青龙”是荒山道人的绰号,可是在他身死之后,这绰号给六人分而享之,这六人的武功,却无一不在荒山道人之上。   当年与诸葛先生合称为“三大神捕”的李玄衣就曾很感叹地说过:“再过十年,就是‘四大名捕’与‘六合青龙’的天下了,哪有我们这些老骨头立足之地呢!”   另一位神捕刘独峰也说:“‘四大名捕’全师出于诸葛,相比之下,我那六个徒儿就窝囊得很。”他自己也收了六名徒弟,但都不甚出名。   另一位神捕柳激烟也说过:“‘六合青龙’里有四条龙已归顺太师,并为其重用,再过几年,咱们得要在他们手下讨饭吃了。”   说这些话的三位捕头,全不是因公殉职,就是不幸身亡,剩下的只有诸葛先生。   当年的“老四大名捕”,除了元十三限投效蔡京,诸葛先生依然在朝拥有一定的权势外,懒残大师和“天衣居士”都已退隐江湖。   而今,蔡京他们计划要杀的,正是诸葛先生!   “刚才我冒昧出袭,是别有用意的。”王小石道。   “我明白。”蔡京淡淡地道。   王小石心中一寒,蔡京这随口一句,仿佛言有尽而意无穷,仿佛在说:若不是我老早知道你的用意,你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还是把话说下去:   “我要试一试这四位兄台的功力。”   “你现在试着了?”   “你刚才问我需要什么条件,什么支助。”   “你说。”   “我在说之前,还得先要请教一事。”   “哦?”   “元十三限是我的师叔。”   “我知道。”   “他武功比我高。”   “他武功很高。”   “他已投效在太师帐下。”   “他也很受我重用。”   “那么,行刺的事,”王小石道,“太师为何不选我四师叔,而偏偏选我?”   “因为元十三限也太过骄傲。”   “我不明白。”   “元十三限只顾跟诸葛先生决斗,可是二度都败于他手,他决意重新修炼后再斗,可是诸葛在朝中势力渐渐坐大,我们不能再等。”   “元十三限不愿行刺?”   “他是不屑。”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原委?”   “我为何要隐瞒你?”   “四师叔不屑为的事,我为何要做?”   “你会做的。”   “为了‘金风细雨楼’?”   “也为了国家社稷。”   “……”   “诸葛好战喜功,触怒金主,当今天下大势,应求相安无事,实犯不着兵祸连绵,诸葛不除,战端必起。昔时,张良、荆轲刺秦,莫不以大节为重,踔厉敢死,你身在侠道,身为侠士,见义不为,而被俗世之见所拘,学得一身好本领又有何用?”   “说得好,”王小石苦笑道,“只望我不会跟荆轲一般的下场。”   “不会的,”傅宗书接道,“我们已安排了一切计划,保管你得手后还能全身而退,回来跟我们共荣华富贵。”   “如果我去,你们才把计划告诉我?”   “反正你一定会去的。”傅宗书铁定地说。   “如果我拒绝,你们现在就杀了我?”   “你是聪明人,当然不会不去。”   “如果我行刺失手呢?”   “我们也一样安排了人来接应你,当然不希望你会落在诸葛手上,而我们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看来我想不去都不可以了。”   “为了你的朋友,更加要去。”   “朋友?”   “你的朋友:唐宝牛、方恨少、温柔他们都犯了事,这事可严办亦可缓刑,你若能将功赎他们之罪,我担保他们都会平安无恙。”   “难怪他们在外面吭都不吭一声了,”王小石恍然地道,“可是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   “你不如去问你另一位朋友。”   “谁?”   “张炭。”   “这又跟张炭何干?”   “嘿嘿。”   “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你也该把这任务接下来。”蔡京忽然接口道。   “我自己?”王小石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男儿在世,当以功名求富贵,你在市井坊间无所事事,枉负奇志、辜负青春而已。”   “你不是劝人得放手时尽且放手的吗?”   “你这个年纪,现在这个时候,岂可轻言放手?”   “你说得对,”王小石搓着手指,“可惜天气好冷。”   “正是,”蔡京居然也岔开了话题,仿佛他也一点都不急的样子,“冷得连墨都干得这么快。”   王小石不禁由衷地敬佩起眼前这个人来。这人身份足可号令天下,但耐性仿佛比他还好,“天气太冷,不是杀人的好季节。”   “我早知道你会答应的,”蔡京慈祥而狡黠地笑了起来,“冷天气杀人,血会很快干;对方的反应也会因寒冷而迟缓一些,那就够了。”   “可不要我自己的动作也慢了起来。”王小石笑道,“可是我仍不明白。”   “不明白的你可以问。”   “你为什么不请这‘四大护卫’执行呢?他们的武功都比我高。”   “他们不像你,无法靠近诸葛,而且就算能接近,他也定有防患,况且,诸葛身边……还有‘四大名捕’!”   “‘四大名捕’……我倒几乎忘了!”   “那四个人是绝不能忽略!”蔡京肃然道,“那是四个任何人都不能忽略的人。”   “就算鲁、燕、顾、赵四兄不能执行,你身后那位朋友,如果有他出手,成算也要比我更高。”   王小石朗声道:“如果我没有看走眼的话,这位朋友就是当今武林中最诡异的高手:‘天下第七’了?”   蔡京身后的瘦长个子一动也不动,更没有回答。   但他肩上的包袱却似是微微动了动。   蔡京却道:“他也不能去。”   王小石道:“可以让我知道原因吗?”   “现在还不可以,”蔡京道,“等你行刺成功,咱们是一条道上的人了,那时很多事情,你自然便会一一清楚明白了。”   王小石叹了口气,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看来,我是非去不可,而且也非我去不可了。”   蔡京道:“对。现在你要做的只是提出条件。”   王小石想了想,竖起四根手指,道:“四个。”   “你说说看。”   “杀了诸葛,我要求太师设法让苏大哥、白二哥取代诸葛先生在朝野的地位。”   “这点不难,我可尽力保奏,”蔡京道,“至于能不能取而代之,则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如果我能杀死诸葛先生,我希望仍留在京城,不想做一辈子逃犯。”   “这也不难,你就跟着我好了,”蔡京道,“我们的计划已包括了让你能全身而退、日后扶摇直上,平步青云的部分。”   “我希望如幸得手,太师和丞相大人能对江湖上的好汉网开一面。”   “只要他们能接受招安,我们必定尽量收编,你放心好了。还有一个呢?”   “请求太师进疏皇上,免除奢靡、废采花石,民不聊生、盗贼四起,皆因此而生。这是小石殷殷衷言,望能雅纳。”王小石道。   蔡京神色一变。   傅宗书喝道:“大胆!”   蔡京微扬手制止,缓缓地道:“我会禀奏此事,至于皇上圣意如何,就非我和傅丞相能料了。”   王小石大喜忙道:“只要太师和丞相大人肯进言,那就是天下百姓之幸。”   蔡京眯着眼道:“王小石,你也真不简单呢!四个条件说过了,还需要什么援助吗?”   “要。”王小石爽快地道,“我需要‘四大护卫’的相助,以便易于掣肘诸葛先生的四大名捕。”   “的确只有他们才治得了‘四大名捕’,”蔡京微微笑着,“你刚才向他们出手,可不是要一试他们的本领吗?”   “太师明察秋毫,小石无所遁形。”王小石道,“在下冒死一试,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听鲁书一重重地哼了一声。   蔡京带着点骄矜但又机警地微笑说:“你现在可以听听我们的计划了吧?”   王小石慌忙地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傅宗书两道刷子一般的眉毛一沉道:“王小石,你也忒多事!”   王小石正色道:“其实,这不只是要求,也是我的原则。”   他朗声道:“这件事,我一定要禀明苏大哥,要他允可,我才能做。”   傅宗书勃然大怒,道:“王小石,你敢戏耍我们!”   王小石朗声道:“在下决无此意!”   傅宗书目光渐厉,“那你刚才又要答应?”   王小石觉得傅宗书的眼神直如两道黑暗之光,直似要把自己推倒,强敛心神,道:“我一直没说过答应二字。”   傅宗书厉声道:   “你!”   蔡京仍眯着眼,声调平静而好听。   蔡京的声调,却教人生起一种不寒而悚的感觉,“你一定要回‘金风细雨楼’问过苏梦枕方可以?你刚才又说已跟‘金风细雨楼’毫无关系!”   “坦白说,我是他的兄弟,我的所作所为,难免跟‘金风细雨楼’只怕脱不了关系。我刚才只是不想牵累他们,才说出那种话,想太师和相爷也不会相信。像这么重大的事情,我怎能不征得他的同意?”王小石依然顽强,但他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可是不一定要返回天泉山‘金风细雨楼’。”   傅宗书微微一愣,道:“什么意思?”   王小石道:“我要问的人,他正好在这里!”他接着大声唤道:“二哥,你再不下来给我一个指示,我可要被抄家斩首了。”   只听一人在屋梁上笑道:“别紧张,别穷紧张,老三有难,老二怎能不在一起!”   “说得也是,”王小石大声嚷道,“却不知这事大哥知不知道?”   只见人影一闪,一个玉树临风、轩昂颀长的锦衣青年已落了下来,神态悠然,但语音凝重:“大哥便是为此事遣我来的。你知道,他行动不便,我要料理‘金风细雨楼’的事,剩下只有你的武功才智能够担得起这重任。”   “这件事非你不可,”白愁飞望定王小石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为己为人,为国为民,必杀诸葛!”   王小石也望定了白愁飞,过了好一会儿,才清清晰晰地道:   “好,这件事情,我扛上了。”   白愁飞点了点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走上前去,又望了望王小石的双肩,然后才举目,与王小石对视,双目已隐泛泪光。   “好。”他点点头。   白愁飞唇向下拗着,语音混淆地道:“好兄弟。”然后握住王小石的手。   王小石低声道:“二哥,万一我有什么事,你代我照顾大哥吧!”   白愁飞又颔了颔首,低头去看自己脚尖。   王小石遂转面向着蔡京,扬着眉道:“好了,请你们告诉我行刺的计划!”   第十章 张炭的下场   在返皇宫的途中,傅宗书问蔡京:“以太师看,王小石会不会真的替我们刺杀诸葛呢?他的行动能不能成功?”   蔡京脸含微笑,看着车窗之外。   窗帘外的民众百姓,全闪到道旁,跪首不起,禁军、仪队正在前后左右,为自己呼拥开道,直驱内城。   ──一个人能有这般威风,在万人之上而又不一定在一人之下,也算是无憾于此生了吧?   ──可是,如果一旦失去了呢?这恐怕比从来没有过的下场更难堪!   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仿佛没听见傅宗书对他说的话。   傅宗书却打从心底冒起了寒意。   ──因为他知道蔡太师曾经在最开心、笑得最温和的时候,却突然下令,把跟在自己身边的几名爱将心腹全灭族抄家!   ──天威难测。   ──太师能投圣上之所好,但谁也捉摸不到太师的心理。连傅宗书自己也不能。   蔡京既没有回答,傅宗书也不敢再问。   跟前这个人,虽远比傅宗书矮小、清癯,但对傅宗书而言,蔡京的阴影仿似巨人一般,一动衣袖都足能把他吞噬掉。   这是种恐怖的感觉。   ──当你发现跟某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完全消失了自己,就会了解到这种感觉的不好受。   幸好傅宗书早已感受得习惯了。   而且除了蔡京之外,人人都同样得要忍受他万壑排涛似的压力。   车子又驶了一阵子,已经接近宫门了,蔡京才忽然说话:“王小石不老实,不过已由不得他不杀诸葛。”   傅宗书静静地听着。   他是不大明白。   可是他也不大敢问。   因为他不知道蔡京肯不肯说。   ──有人说:当心腹的第一件要懂的事,便是要懂得什么时候该问什么问题,什么时候连半句话也不该说。   有人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嚼舌不已,所得到的结果,实在不如半句话也没说。   有人为了怕说多错多,宁可不说话来保住颜面,可是所得回来的结果,往往是令人不知他的存在。   ──该怎么说话、如何说话、何时说话、说什么话,实在是门大学问。   傅宗书在官场混久了,跟蔡京在一起也久了,对说话的分寸和时机,已把握得炉火纯青,可说是到了增一句则太多、减一句则太少的地步。   “王小石的字,写得的确很好,可惜还不够火候,”蔡京果然说了下去,“你可知道他的败笔在哪里?”   傅宗书忙道:“卑职对书画是门外汉,得恭聆太师教益。”蔡京微微一笑,“你客气了,我知道你也学过三年汉碑,不过知道圣上和我都写得一手好字,你知道再练也没有出头的日子,才不写了,是不是呀?”   傅宗书的心几乎跌落到小腹里去了。他本来要故作镇定,但随即又觉得该把恐惧表现出来的好,表情一时举棋不定。他曾习过字的事,只有他身边十分亲昵的人才会晓得。他的字本来铁划银钩,字字均有开山辟石之力,但他心知皇帝和太师俱以字称著,决不容让再有一人与他们并驾齐驱,所以傅宗书早早弃笔,并绝口不提自己曾习字一事,不料,听蔡京的口气,却似早已洞悉此事。   蔡京见他脸上阵黄阵青,哂然道:“其实练练字又有什么,反正你也写不过当今圣上。”   傅宗书心里舒了一口气,嘴里忙道:“是呀,我再怎么写,也还不及太师项背,天质这般鲁钝,又没悟性,还不干脆掷笔,写来作甚!那王小石不自量力,怎逃得过太师法眼!”   “那也不然,以字论字,王小石灵活多变、不拘一格,确有佳妙之处,”蔡京沉吟道,“他是失在把‘不师古法’四字,用四种笔法写成,这样虽炫示出他笔下峰回路转,令人应接不暇,实则缺乏个人风格,火候不足,不如一笔而成。”然后他补充道:“他就是太过炫耀。要是一笔一划、步步为营,单凭字论,已是个不世人物。”   语音一顿,又道:“从字论人,他对杀诸葛的事,也莫衷一是,犹豫未决。一方面,他怕杀了诸葛在江湖上落得个不仁不义之名,又怕杀不了诸葛自己反而落得被杀;另一方面,他想借杀诸葛而立盖世功名,也想杀诸葛以为民除害。他既知道不能摆脱我们的势力,但又不甘心任凭我们的摆布;他亦明知未必攻破得了诸葛的实力,但又跃跃欲试,所以,他把最后决定交给了苏梦枕……”   傅宗书知道自己该说话了:“太师早见及此,白愁飞亦已出面证实了,照理王小石已不能再作推托。”   “对这种人,倒是要把网张得长长的、阔阔的、远远的,重要的是放的技巧,而不是收的问题。”蔡京取出一个鼻烟小瓶,在左手背上倒了一些粉末,然后举手放到鼻端去嗅了嗅,才接下去说,“单凭王小石这手字,写得浮移不定,神光闪烁,他迟早得要为我们效命。”   傅宗书提醒道:“依我看,王小石可能还会有变卦,不如太师派个人去盯着他。”   蔡京微笑反问傅宗书:“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派人去盯他?”   他的神情也没什么特别,眼神也并不凌厉,但饶是威镇边疆、雄视天下的文臣武将傅宗书,都总觉得他每一眼都能看进自己的心坎里去。   蔡京对王小石所下的命令是:“三日内必杀诸葛,否则提头来见。”   ──如何杀?   ──怎么动手?   蔡京当然把计划告诉了王小石。   问题是:王小石却如何执行?   ──王小石到底执不执行?   当要跨出愁石斋之际,王小石有问于白愁飞:“大哥真的要我非杀诸葛不可?”   白愁飞肃然点头。   “为什么?”   “因为要整勘京畿路律法,严办帮会的人,正是诸葛,”白愁飞恨声道,“就算苏大哥容得他拿人送官,诸葛也容不得他和你我苟全。”   王小石听罢,长吁了一口气,像在思考着什么东西,随手拿起了笔,笔在微干的砚上蘸了几蘸,凝墨竟冒出了烟气,毛笔也浸了墨汁,他随手写了几笔,白愁飞稍为留意,只见那几个字写的是:   “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白愁飞微微笑道:“好志气!”   王小石掷笔道:“只怕没有识货的人!”   白愁飞道:“现在就有用着的地方!”   王小石道:“你是说蔡太师和傅丞相?”   白愁飞道:“他们也确在用人之际。”   王小石喃喃自语:“蔡京能写出这样清逸淡澹的字,人品必有可取之处。”   白愁飞问:“难道你不相信他们的话?”   王小石反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下定决心要杀诸葛?”   白愁飞道:“如果你只是为了权位利禄,你就不会在‘金风细雨楼’尽挫强敌后,悄然离开天泉山,独守愁石斋了。”   王小石道:“我是为了苏大哥。”   “没有苏大哥,我武功再高、本领再强、才干再好,也得不到证实,我只是一个藉藉无名、平凡的人而已,”王小石激动地道,“就因为是他,我们成了京城里第一大帮的当家之一,他信任我们,让我们的能力得到全面的发挥和印证,他让我们没白来这一趟京城!”   “所以有人若要对付他,我一定阻止,“王小石斩钉截铁地道,“无论是谁!”   “我也一样!”白愁飞大力地拍着王小石的肩膀,“我一定支持你!”   他们豪笑着,踢开‘愁石斋’的门,大步迈了出去。   初冬的阳光普照,却是绽发出冷冽的寒意,仿佛那是冰雪的胆魂。   他们先看到的,不是阳光的笑脸,而是阴霾在人的脸上结成了寒霜。   方恨少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看他的样子,要比在市场叫卖了三天但连一粒鸡蛋都没有卖出去的小贩还颓丧,跟他刚才的趾高气扬、沾沾自喜成了两个人似的!   唐宝牛则很生气。   他简直是怒气冲冲,十里开外的人都知道他要比火刀火石火镰火折子还要火爆。   温柔的表情则很好玩。   她什么表情都有一些。   看她的样子,仿佛有些不屑,又有点愤怒,但又像是在悲天悯人的样子。   不过仔细着去,骨子里恐怕还是幸灾乐祸的多。   ──年轻而美丽的少女,她们的表情,千变万化、丰丽多姿,一如她们的心情。   另外还有一个人,刚才并没有在场。   这人是朱小腰。   有点慵懒,非常闲淡,但长睫毛对剪着许多昨夜的妩媚,此刻她脸上也有一丝焦惶之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场中似乎还少了一个人。   这个人刚才还在场,而今却不在了。   “张炭呢?”王小石问方恨少。   王小石跟他交过手,对这人读书不求甚解、常不知以为知,印象十分深刻。同时他也明白,当发生重大事情的时候,如果去问唐宝牛详情,那一定是丈八金刚蒙了眼──别说摸脑袋了,简直连东南西北都要分不清了!   温柔亮着眼睛热烈地说:“他呀!哇哈!他惹的麻烦可大了!”   还是方恨少先问:“你进去之后……没有事吧?”   王小石抚平了长衫上的皱纹,笑道:“我这不是已平平安安地出来了吗?”   温柔又抢着道:“你那儿没事,我们这儿可有事哩!”   王小石当然不明白:“八大刀王”都已离去,温柔、唐宝牛、张炭、方恨少、朱小腰等俱非庸手,自己进去以后外面似也没有什么剧烈打斗的声音,此地又是光天白日的大街上,能发生什么事?   方恨少期期艾艾地道:“你进去以后,‘八大刀王’也追了进去,但随即又一一退了出来,样子十分狼狈,我们都知道你打胜了,可是又不出来,心知不对路,想要进去察看,‘八大刀王’却拦在斋前,结成刀阵,不许我们进去,这样一来,我们反而知道里面一定有事,正待强闯,忽看见白二哥在屋檐那儿,跟我们挥手示意,我们这才算放了心。”   王小石知道这干人待他的好,心下感动,想到自己有这些朋友,着实算是没白来京城这一趟,也没白活这一遭了。   唐宝牛却向方恨少气呼呼地道:“你这番好话,算是给自己讨好脸来了?不是为了你,后来能闹出这种事体儿来吗?”   王小石忙问:“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方恨少连忙道:“也没什么。”   唐宝牛却怒道:“没你个头!”   王小石道:“一定有什么事!”   方恨少强笑道:“也没什么事,只不过是张老五……他……他被抓进牢里去了。”   唐宝牛又一记霹雳,“那还不是为了你!”   温柔在旁加一把声音:“是呀,方公子,你倒是学问没一书袋、经籍没一箩筐,但连累的五亲六戚七朋八友呀,大概可以盖座村庄了吧?你真是生害亲朋、死害街坊!”   方恨少一向好辩喜驳,此际竟不敢吭声。   王小石以为大概又是蔡京指使刑部的人借故扣拿了张炭,忿道:“这算什么?扣押张五弟当人质不成?”   白愁飞低声道:“张老五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些人怎会眼睁睁看他被抓,敢情还有内容。”   然后向方恨少叱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说话可别一截一截的好不好?”   温柔道:“不如让我来说,他──”   话未说完,唐宝牛已插了进来,一轮冲锋似地说:“方恨少这王八蛋不要脸吃古不化的东西,学人看书,看书还不打紧,还让张炭这浑小子偷书,偷书还不怎么,一偷偷了那个人的那个书,这这这不是自讨苦吃,这可是帮他也没个理儿的,我叫大方别充书呆子了,你看这不就充出乱子来了吗?你说是不是?”   唐宝牛一口气十八盘似地盘到了底,然后问王小石“是不是”,王小石一时也不知是什么,不是什么。只能答而再问:“你说什么?”   这一句可惹火了唐宝牛,“你聋的不成?咱说了那么多话,你一句都听不懂?”   王小石也不怕他,只不过想早些知道发生啥事。   温柔喃喃道:“好呀!你说你说,尽说成这样子,谁懂!”   白愁飞道:“那由你来说好了。”   温柔粲然一笑道:“你怎么来的?”   白愁飞一怔,道:“我是来找老三的。”   温柔情深款款地凝向他,“怎么刚才我没看见你来的呢?”   王小石的心一动。   白愁飞只说:“刚才发生的是什么事?”   温柔倒一时没会过意来,“什么事?”   白愁飞耐心地道:“张炭犯了什么事?是怎么给人抓起来的?”   温柔“哎”了一声说:“那小子老爱偷东西,我就是说他没好下场。”   王小石眉毛一展,道:“他又偷了什么东西来着?”   “书,”温柔嘴儿一噘,“这次他偷的是书。”   王小石奇道:“书?他偷什么书?连书他也偷?”   温柔把纤纤玉手往方恨少那儿一指,“你问他呀!”   方恨少站在那儿,鼻子有点发白,一双手拢进衣袖,随即又抽了出来,脸上尽是想笑不是、想辩不敢的表情。   第十一章 脚印的话   白愁飞忽用肩膀碰了碰王小石,沉声道:“看。”   王小石随他目光望去,只见近街口青石板地上,有两方脚印,入地约二分深,奇怪的是,脚印周围的砖石全无裂痕碎迹,简直似是工匠镌刻上去一般。   王小石当然知道不是。   他一向就住在这里,这儿从来没有这种脚印。   他一见,脸色也凝住了。   白愁飞波澜不惊地道:“你看呢?”   王小石暗抽了一口凉气,“好厉害。”   “怎么说?”   “这人一来到就选了这个位置,这方位看来毫无特别之处,但却是这方圆十丈之内面对强敌时最有利的位置,这人无疑是个高手。你说呢?”   “来人不但选了个有利的位置,而且还有个轻功极佳的好帮手。”   王小石目光移转,就看到在那一双印在石板地的足迹之后,又有一对浅浅的足印。   这是当街大道,行人路过,脚印综错,本就难以一一辨析,王小石能一眼看到原先的脚印,那是因为那对脚印已深陷在石板上。   另外一对,却不然。   那只是一对平凡的足印。   王小石一时不解,“嗯?”   然后他就发现那右边的鞋印上有一朵花。   小小的风车花。   风车花来自这街角围墙里的一棵大风车花树,树正值开花的时节,其中有些枝桠蔓延出墙外来,风吹过的时候,花瓣转呀转地便落了下来。   花瓣落地的时候,纯白的花朵还未开始凋谢。   白愁飞道:“看到那朵花没有?”   王小石点点头。   “那朵花正好落在右足印上,那人足踏在花上,竟能不损花瓣分毫,只往这儿一站,既未炫示轻功,也未显露内力,但下盘功夫之好,只怕当世不出三人。”   王小石心下一悚。“会不会这朵花是来人走了后才落下来的呢?”   “不会。”白愁飞双眉深锁。   “那人的脚踩上去了,虽全不损花朵,但鞋下的泥尘仍沾了些在花瓣上。”   “试问,如果没有绝世的轻功,谁能踏在花上沾了泥尘却仍不踩坏了花瓣?”   温柔好奇,随王小石的目光望去,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好问:“你们在看什么?”   白愁飞道:“脚印。”   “脚印有什么好看的?”温柔问。   “脚印不但能看,还能听。”   “什么?脚印也会说话?”她感到好奇,又问。   “这世上一风一花一雪一月一事一物都会说话,不过只有有心人才听得到。”白愁飞生怕温柔纠缠下去,忙问方恨少,“你偷了册什么书?”   方恨少讪讪然道:“《吞鱼集》。”   白愁飞一怔,“《吞鱼集》是什么东西?”   王小石道:“这是本参悟命相的奇书,传为唐李虚中所著,以天干地支配为八字,专取财官印绶,论人事得失,并以飞星易理,论运势变化,与《列眉宝鉴》、《拦江网》并称于世,唯传此书已无真本,不知……”   方恨少听得王小石这般一说,吐了吐舌头道:   “我可不懂这么多渊源。今儿个大伙起了个大早,到汴河去钓鱼……”   “钓鱼?”白愁飞眉毛一扬,“你们可真闲空!”   “他们在比赛,”方恨少解释道,“唐宝牛力气大,要跟我们比扛石担子;张炭胃口佳,要跟我们比吃饭;温柔会猜谜儿,要跟我们比猜灯谜;我呢,我轻功好,要比登山越岭。各有所长,谁都不服谁,只好想出个玩意儿来:比赛钓鱼!”   “这怎么说呢,”方恨少还是说个分明,“比赛钓鱼,谁都不在行,全靠碰运气,这不就公平得多了吗?”   “你们真有闲,”这次连王小石也不得不说这一句话,“结果谁赢了?”   方恨少道:“这一钓,却钓出个大头佛来了。”   温柔插嘴道:“还说呢!要不是你生事,钓鱼才不会钓出祸事来呢!”   王小石也笑道:“对了,钓鱼跟书有什么关系?”   王小石问出这一句的时候,在白愁飞的心里,大是佩服。   王小石刚才接到了一个重任:这重任是杀死名动朝野的诸葛先生。   以王小石的武功,去杀别的人,并不是件难事,可是要杀的是诸葛先生,换作是苏梦枕,也不一定能有把握,何况,白愁飞从来就没有见过王小石杀过什么人来着,就算王小石能够杀得了诸葛先生,是不是能在“四大名捕”手下逃生,天下虽大能否容身,傅宗书等人会不会履行诺言让他晋升,处处都是极不易解决的疑问。   当一个人惹上这种事端,就算解决得了,一辈子也难免沾上麻烦,这才是棘手之处。   可是王小石居然还能像没事的人儿一般。看他轻松自然,跟平时没啥两样。   观察一个人物日后是否能成大器,要看他失意之时能否持志不懈;观察一个人是否能担当重任,则要看他平时在处理小事的时候是何种态度。白愁飞见王小石面临危艰而无忧色,不管行刺是否能成事,但这人确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人物。   这厢方恨少正呱啦呱啦地说:“有关,关系还大着呢!大水牛最没耐心,说不钓就不钓了,我和黑炭头都没斩获,唯独是温柔──”   温柔唬他:“温柔可是你叫的?我是你什么人,少来跟本姑娘攀亲!”   方恨少吓得忙说:“是,是,温姑娘却钓着了一尾鱼,可怪,只有一只眼睛,温姑娘说她从前在家里吃过,可就不知道是什么鱼。于是大家都说,谁先弄懂这鱼的名字,便算是第一名──”   温柔又插上一句:“谁说!鱼是我钓获的,查着了鱼名,也只是第二名。”   王小石微笑道:“后来查着了没有?”   方恨少颓然道:“到现在还没查着。”   王小石道:“这大概是鲽鱼吧!其实就是俗称的比目鱼。晋时刘渊林曾说过,鲽鱼分左右,只有一目,云须两鱼并合乃能游。否则,单行时易落魄着物,为人所得,故曰两鲽。”   方恨少羡慕地道:“啊,你真有学问,几乎跟我可以相比。”   王小石谦道:“过奖,过奖,我哪能跟方公子相比。”   方恨少倒是眼也不眨,“说得也是,可见你还有自知之明,他日有暇,咱们不妨切磋切磋。”   王小石忙道:“哪敢切磋,只有向你请教的份。”   方恨少坦然道:“对,我有教无类,你可别跟我客气。”   王小石笑道:“不客气不客气,只是这鲽鱼又跟偷书扯上什么关系?”   “说着,我倒忘了,哪,关系马上就来了,”方恨少赶忙说下去,“那时候,我们几个人,拎着尾鱼上了孔雀楼,想交给厨子烹而食之,偏是温姑娘舍不得,不过,那条鱼也没了气,不吃白不吃。”   温柔兀自忿忿地道:“还好说呢!都是你们把我那条鱼给弄死了!”   这次大家都没理她,方恨少径自说了下去:“正在讨论的时候,忽然有两名汉子,上得楼来,我们一看,便知道是会家子──”   白愁飞忽道:“慢着。”   方恨少奇道:“怎么着?”   白愁飞问:“这两人是不是后来抓张炭的人?”   方恨少愕然道:“是呀!你怎么知道?”   王小石见白愁飞望望地上的脚印,陷入了沉思之中,便道:“你且说说看这两人的形貌。”   方恨少用手搔搔后脑,又扶正了头巾,寻思地道:“也没啥特别,都是青年汉子,一个样貌很是落拓,腰系葫芦,眼里尽是沧桑的样子。另一个相貌堂堂,两只手特别粗壮,很有气派的模样,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处……对了,那潦倒的汉子,手里还挽了一只包袱。”   白愁飞忽“呀”了一声。   王小石知道他必是想起什么人来了,他也没有问,反而怔了一怔,“包袱?”   “对!”方恨少道,“包袱里,最上面的一本书,就是《吞鱼集》。”   王小石恍然道:“你们看这书名,以为是跟鱼有关,想查个清楚,便去偷来看了!”   方恨少一拍大腿,“瞧呀!就是这样!”   王小石道:“你可以向人借呀!何必要偷?”   “这……”方恨少有些期期艾艾地道,“我也想借,温姑娘说──”   温柔倒是爽快,“我听小方说有本《吞鱼集》,名字好好玩,就说,快把它偷过来,说不准里面有记载烹鱼的秘法,咱们把鱼带回‘金风细雨楼’里烹去,自己钓的自己煮,更是有味儿!”   方恨少接道:“所以,黑炭头就自告奋勇地去了。”   “张炭确是妙手空空,若论盗技,的确是京城里第一把好手,”王小石道,“只是,那两人把书放在外边吗?要不然,你怎能一眼望见?”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方恨少笑嘻嘻地道,“我的目力特别好,在全黑里亦能视物,人看飞蝇,只见一小黑点飞过,但我能将其爪子羽翼纹路均看得一清二楚。那人用一层蓝布裹着,凭我的眼力,孔雀楼里阳光充足,要看透那层布帛,看见书册的题名,绝不是件难事……”他笑笑,这一笑充满了自信,“譬如,我现在就看得出你右襟内藏有三颗硬块,像是石子之类的事物,是也不是?”   “佩服,佩服。”这次王小石说得十分由衷。   白愁飞冷哼道:“难得一对电目,却不学好……”   方恨少气得耳朵一动,王小石忙把话题岔了开去,“哦,原来那人把书包好,但仍给你神目如电,瞧破了,所以张炭就过去偷书?”   方恨少颔首,道:“黑炭头这回又说:‘看我的。’然后吩咐了老唐几句话,便走了过去,故意跟那两名汉子搭讪……”   温柔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王小石问:“什么事?这般好笑。”   温柔仍忍不住笑,边笑边说:“哎呀,笑死我了,你知道那块炭怎么个好逗法?”   王小石以不变应万变,“请说。”   “他跑了过去,跟那两名汉子打了个揖,说这儿桌子都让人占了,可否搭个位子?那两人自是让他坐了下来。黑炭头又向他们介绍说孔雀楼有哪道好吃的菜肴,就跟他们攀谈起来,还请教他们姓什么……”说到这里,温柔又乐不可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方恨少替她把话题接了下去:“那风霜的汉子道:‘我姓商。’相貌威皇的汉子望了望商姓汉子一眼,说:‘我姓夏。’黑炭头笑道:‘竟有这样子巧法,要是多来一位姓周的,岂不是夏商周朝的国姓都齐全了?’夏姓汉子抱拳问:‘未请教兄台高姓?’你道黑炭头儿怎么说?”   王小石只好问道:“怎么说?”   方恨少忍着笑道:“黑炭头儿说:‘我不敢讲,怕给你们吃了。’姓商的说:‘你姓高吗?’黑炭头当然摇头。姓夏的猜:‘你姓范吧?’黑炭头说不。姓商的汉子又猜:‘一定是姓蔡了。’黑炭头只说:‘都不对。’”   方恨少又说:“姓夏的汉子奇道:‘既然都不是,又何必怕给我们吃了呢?’黑炭头这才优哉游哉地说:‘看你们着急成这个样子,我就告诉你们吧!我姓史呢!’”   这句话一出,王小石也不禁好笑,连一向冷着脸的白愁飞也几乎笑出了声,只道:“张炭好生促狭。”   王小石笑着道:“不过,这一说可得罪了人。”   方恨少笑嘻嘻地道:“这两人倒是好涵养、好脾气,只互觑一眼,那姓商的说:‘好小子,倒给你耍了。’夏姓汉子却举杯敬黑炭头,还说:‘史兄伶牙俐齿,咱哥儿俩倒失敬了,给你逗着了,也心服口服,没二话说。’黑炭头笑着敬了一杯……”   王小石道:“这两人好气度,人家这般忍让,张五哥也不好太过得寸进尺了吧?”   白愁飞却沉吟道:“他们忍而不发,必有隐衷,绝非寻常人等。”   方恨少毫不在意地道:“不玩下去怎么行,咱们原先约好的了,要是黑炭偷不着,便算是兔崽子,他说什么也得到手……就在这时候,大水牛就在酒楼下面,大叫三声:‘救命’。”   白愁飞这可一时没听懂,“怎么?”   王小石也问:“他好端端地,怎么跑到街心去叫救命?”   方恨少慢条斯理地道:“这是黑炭原先约好的,要老唐在下面大声呼救,就在那两名汉子往楼下瞥的刹那,张炭已把书偷盗得手,揣在怀里,借故告辞,回到我们的桌上,再付了账,到楼下与大水牛会合。反正,当街叫几声救命,又不犯法的。”   王小石叹道:“可是你们偷东西,却是犯法的。”   “我们原只想借一阵子就还给他,不料翻开来一看,这算什么《吞鱼集》嘛!内容与鱼虾蟹全无关系。”   “只有一列列、一行行的人名,”方恨少悻悻然地道,“古里古怪的,还不知是用来做啥的!”   王小石失声道:“不好。”   白愁飞也道:“这册子里大概会有文章。”   王小石道:“至少也是要件。”   白愁飞道:“他们这就闯祸了。”   第十二章 偷书贼   王小石很谨慎地问:“那册书是怎么个样儿的?”   方恨少不假思索便道:“那是杭州版印,私人刻造,双边、白口、字大、行宽,字体整齐浑朴,欧阳询体字,黄纸柔韧,墨色浓厚,大约是温州的贡纸,印得还真不错哩。”   王小石动容道:“你倒是记得清楚……不知可记得内容?”   “这个嘛……”方恨少搔完了后脑又摸下巴,“倒是一时没加注意……我一看跟烹鱼无关,即随手递还张炭,张炭揣在怀里,大伙儿都没有再细看了。”   王小石心忖:这位书生倒是古怪,文字内容倒不讲究,印刷刻本倒瞧得清楚。“后来张炭是怎么给逮去了?”   方恨少道:“我们就且找了一家饭馆,交厨子烹鱼,吃了之后,大家都说要我跟你闹闹,张炭则说先去把书还给人家,我想,他是在半途给孟空空等人胁持了吧!后来‘八大刀王’出现,挑战阁下,一直打入了愁石斋,我们正想助你一臂,但那八名王八又一一退了出来,垂头丧气,一看就知道是战败了,我们正想进愁石斋去,但大门又拢了起来,那八个拿刀的不许我们进去,我们正要动手,这位白兄却跟我们挥手示意,我们先且忍了下来。忽听到后面有人说……”   白愁飞忽叱道:“是谁?”   方恨少诧道:“什么,我是要说下去呀,你急什么?”   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形自墙角闪了出来,向白愁飞、王小石抱拳道:“属下拜见副楼主、三当家。”   来的人是“小蚊子”祥哥儿,一脸机灵精悍之色,脸白得像冰镇的一样。   方恨少这才知道白愁飞是喝问谁潜了进来,自己还懵然不知,全无感觉,不禁脸上一红。   白愁飞峻声道:“来做什么?”   祥哥儿道:“苏公子嘱咐,副楼主要是没有重要的事,请返‘金风细雨楼’一趟,天泉山的湖水奔腾,楼主要和你商议对策。”   白愁飞挥手道:“好,我很快就回去。”   祥哥儿留在原地,并未离开。   白愁飞一扬眉道:“你还有什么事?”   祥哥儿道:“苏公子说,我就留在这儿,看看有什么用得着处,请二位尽管吩咐。”   白愁飞不再理他,转头向方恨少,“你说下去。”   方恨少一愣道:“刚才我说到哪儿去了?”   唐宝牛不耐烦地道:“你说到那些书是什么大黑口小黑口,什么欧阳询欧阳修的!”   方恨少怒斥道:“文盲!文盲!我哪是说到这里,我是说到追拿张炭的人来了……”   白愁飞冷冷地道:“你既已知道,又何必要问我们正说到哪里?”   方恨少为之语塞。   王小石岔开道:“来的人可就是孔雀楼上的两名汉子?”   方恨少的话匣子打了开来,哗啦哗啦像倒水似地说了下去:“便是那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到了我们后头,那落拓的汉子第一句就说:‘史兄,咱们可有缘,偌大的京城,咱们一天见了二回。’你道张炭怎么说?这黑炭头儿还不知死,回头笑着说:‘商兄敢情口渴了吧?我这儿还有姓廖的朋友呢!’”   王小石忍不住道:“张炭恶人先告状,可有点过分。”   方恨少径自说了下去:“那两人也不生气,但有点着急的样子。姓商的似有点想发作,姓夏的却先向我们抱拳团团一揖,道:‘想来诸位都是道上的朋友,群龙聚首于此地,咱兄弟二人也不敢扫了大家的雅兴,只不过,我有一件东西,是要向这位小兄弟追讨的。’说也奇怪,那八个穷凶极恶、趾高气扬的什么刀王,像蛇嗅了硫磺,全在那儿软住了,谁也不敢吭一口气,倒是张炭有种,他说:‘你讨回那本书是不是?我本就想送回给你。’”   方恨少说到这里的时候,王小石与白愁飞互觑了一眼。   王小石沉声道:“会不会是他们?”   白愁飞沉重地道:“看来是他们了。”   方恨少好奇道:“他们?谁?”   王小石温和地道:“你且说下去。”   方恨少仍是道:“我知道了,你们猜着是谁了?我们开始也觉得奇怪,那姓商的还笑嘻嘻地问:‘这书是你偷的?’张炭说:‘借,不是偷。’姓商的说:‘不问自取,是为贼也。’张炭自有他的说法:‘取后送还,是谓借也,何况向来偷书不为贼。’姓商的说:‘可是你并没有送还。’张炭向那八名乌龟一指,道:‘是他们阻挠了我。’姓商的横了八人一眼,那八人脸色阵红阵白,依然没有吭声。”   白愁飞淡淡地道:“他们当然不敢吭声了。”   方恨少似对白愁飞没啥好感,故不理他,径自说了下去:“那姓夏的这时‘哦’了一声,目光也向那八人一转,道:‘有这回事?’见那八人不作声,回问张炭:‘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有这本书的?’张炭忒有种,把事情全往自个儿头上拢:‘我是行家,一眼就看出来了。’姓夏的奇道:‘那一行的行家?’“这次是姓商的扯了扯他,手腕一转,五指一合,做了个空空妙手的意思,那姓夏的顿时明白了,又打量了张炭一会儿,才道:‘看来兄台没拿咱们当朋友,阁下不姓史。’张炭见这两人精明,只好道:‘我姓张,偷了你们的东西,我认栽了,却不知你们是怎么追查到这儿来的呢?’那姓夏的微微一笑,向姓商的汉子一指,说:‘有他在,谁也逃不了……’”   王小石听到这里,道:“这个当然了。”   方恨少道:“对,我那时候也隐隐约约,记起一个人来了,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姓夏的又道:‘那么说,如果在下没看走眼的话,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饭王’张炭兄弟了?’张炭这下可不由得他不掮上,只好说:‘我看你们也不是姓商姓夏的。’姓夏的汉子大笑道:‘是啊,咱们算来谁也没骗着谁。’姓商的却仍是问有关那本书的事:‘你既是张炭,谁不知道是个侠道上的汉子,却又何必窥视这本书呢?’张炭这回没好气地说:‘一本小书,有什么稀奇?有啥大不了!里面所载,跟这鱼无关,送我都不要呢!’于是把书递回给他们,两名汉子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还是由那温和的大汉收下了,落拓的汉子的神色也较松缓下来,说:‘张兄弟,委屈你了,这事儿,因你而起,还是得要请你移尊到衙里走一趟,例行公事,要请恕罪则个。’”   白愁飞冷哼一声道:“果然事无善了。”   唐宝牛在旁吼道:“他们忒小气,太过分了!谁贪图他一本小书!”   王小石叹了一口气道:“恐怕就不是一本小书。”   唐宝牛呆了一呆,“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方恨少打断他的话:“当时老唐也是这般抗声……姑娘,大水牛和我都想要动手。”   方恨少又道:“那黑炭头儿不知哪来的灵感,忽止住我们,问:‘敢问你们二位……可就是铁二爷、崔三爷?’老唐在旁说:‘什么二爷三爷王八爷的,想扣我兄弟可不行!’那两名汉子都欠身道:‘我是铁游夏,他是我三师弟崔略商。’”   祥哥儿在一旁“呀”了一声:“铁手和追命?”   朱小腰点了点头,“‘四大名捕’的老三和老二。”   方恨少道:“对呀,我一听他们俩的名号,都愣住了,天王老子来都不怕,这两人可是持正卫道、侠义仁风、锄强惩恶、扶弱济贫,可打不得也!张炭大概也是这般想吧?听了便很沮丧地道:‘不知是二位,冒犯之处,还请原谅,我就跟你们走一趟吧。’温姑娘和老唐都想要动武,我说:‘沈大哥说:不可与“四大名捕”为敌。’那追命一笑道:‘承谢,承谢。’铁手则说:‘只去销案,很快便会送张五侠回来,我们都信得过他。’温女侠还不忿气,张炭跺足叫道:‘别动手,这一动武,咱们可真个是目无王法了。’所以,我们才都眼睁睁地,看那姓铁的姓崔的,押走了张炭。”   他说到这儿,自怨自艾起来:“都是我!不怂恿炭头儿去偷书就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趟衙门,该由我去的。”   王小石沉吟道:“如果是他们两人,张炭这一去,倒不致有什么大事……只怕,那册书……”   白愁飞冷冷地道:“这叫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方恨少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你听不懂吗。”冷不防温柔自旁“杀”了出来,“他说你们两个糊涂蛋都该去坐牢!”   方恨少气得耳朵又歪了,“你……”   王小石向白愁飞道:“那对深陷石板上的鞋印,敢情是铁手的了,也许是他刚到的时候,暗自提防众人会动手,力贯全身,然而下盘功夫似不够沉稳,以致得把真力导出,在地上踏了两个足印。”   白愁飞道:“就是因为他下盘功夫较弱,才泄露了他内力骇人,此人一身武功,都在一对肉掌上,真是个难以应付的人物。”   王小石道:“那么,脚踏花瓣而无损的,必然就是追命了。”   白愁飞道:“只有他的轻功,才能够真个登萍渡水,轻若无物。”   方恨少听得哼了一声。   祥哥儿脸上也有一种不以为然的神色。   白愁飞道:“楼子里有事,我还得回去一趟。”遂而低声向王小石道:“太师说过,你与龙八太爷联络的事,得要谨慎行事,一击必杀。”   王小石点头道:“看来,我也该去一趟衙里,替张炭想想法子。”   朱小腰道:“颜老大奉命来调停此事,但迟到一步,他已赶去衙门了,我看以‘金风细雨楼’之力,保出个张炭来绝非难事。”   王小石奇道:“奉命?奉谁的命?”   朱小腰婉然一笑道:“苏楼主知道这儿出了事,便遣我们来了。”   王小石看看朱小腰、祥哥儿和白愁飞,笑道:“顷刻间即来了三起人马,苏大哥好快的耳目!结交到这样的大哥,真是生事都出不了事咧!”   白愁飞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王小石道:“二哥不同意吗?”   白愁飞道:“苏大哥是强人,可惜对方是诸葛先生。”   王小石好奇问道:“二哥认为连苏大哥也斗不过诸葛先生吗?”   白愁飞道:“这倒很难说,不过,你要多加小心。”   王小石道:“我在放手对付诸葛先生之前,一定要做一件事。”   白愁飞道:“什么事?”   王小石道:“首先,要退出‘金风细雨楼’。”   “哦?”   “这样,我所作所为,才不致连累‘金风细雨楼’。如果失败,是我一个人的事,要是能成,万事都好安排。”   “这个……”   “二哥的看法呢?”   “嗯……只是太委屈你了。”   “这是什么话!我得要找一个理由,好表明非要退出‘金风细雨楼’不可,写成决绝书,还要劳你费心,替我呈上给大哥。”   “这个自然不成问题……你要动用的人手,我也会拨给你。”   “留下朱小腰……其他的我只要唐宝牛、方恨少就足够了。”   “咦?他们……能帮得上忙吗?”   “他们心地好,而且跟我有交情,若论武功,有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等人,还不足够吗?若动用‘金风细雨楼’的兄弟,难免会牵连上的,能免则免。”   “你说得有理……不过,现在一直盯梢着我们的该是赵画四吧?”   “‘踏雪无痕’赵画四,以他的轻功,绝对可比追命三捕头。”   “太师大概仍对我们有点不放心吧?”   “这是生死大事,难免得要小心谨慎。”   “所以营救张炭你还是不宜露面的好。”   “你在什么时候发现他在檐上的?”   “刚刚。”   “我也是刚才。”   “果然好轻功。”   “就由他跟着吧……”   他们二人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原是把语音压得十分之低,不会有任何旁人听得见,温柔却看不过眼,叫道:“哈!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两人顿停止了说话。   白愁飞不友善地望向温柔。   温柔沾沾自喜地道:“原来这世上不止有八婆,也有八公的!”   “我以为只有女人才咬耳朵,窃窃私语,小声说大声笑,”温柔继续她的得意扬扬,“现在我才知道,什么英雄好汉,也都一样。”   白愁飞听了她一番话,没好气地向王小石道:“我这就先行一步了。”然后低声跟王小石疾道:“若要多了解‘四大名捕’的事,不妨先去瓦子巷看看。记住,能忍则忍,以大事为重。”遂而吩咐祥哥儿在此候着王小石的信,他自己则先行离去。   温柔见白愁飞说走就走,又气噘了嘴,很不高兴地跺着脚,仿佛要跺死地上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只蚂蚁的样子。   王小石看得心中微喟。   “他往哪里?”温柔问。   “回‘金风细雨楼’。”   “我们不去吗?”温柔再问。   “先不回去,”王小石说,“张炭的事,想老练能干的颜圣主必能解决,你们可愿做些事儿?”   “什么事?”这次是方恨少问。   “大事。”   “跟谁做?”这回到唐宝牛问。   “我。”王小石指了指自己。   “跟你做大事?”唐宝牛又兴致勃勃起来了,“这样子的事,最适合我们做……”   这次他的话还没说完,温柔已兴高采烈地问了下去:“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儿?”   第十三章 信   王小石只给了一个这样的回答。   “这件事情,你们要做,就不可以退缩;不做,亦不勉强,但不要问我是什么事,非到该说的时候,我是不会说的。”然后,王小石又问,“你们干不干?”   “我干。”唐宝牛第一个道。   “我也去。”方恨少说,“大家都那么信任你,我怎能不信你?”   “这种好玩的事儿怎能缺了我?”温柔似笑非笑地道,“就算我不信那只‘鬼见愁’,也会信任你这颗小石头。”   于是,他们都去。   不论王小石要做的是什么事。   他们会跟着去做。   原因:只为了信任。   信任:是一种依凭,也是一种寄托,没有它的人会很孤独,有了它的人则很坚定。它在一个人身上发生,那是因为他性格上的光辉;如果它在一个人身上消失,那便是人格上一种无可弥补的缺憾。   他们信任王小石。   所以他们毫不考虑便跟随了他。   ──可是王小石现在要做的事,真的值得他们这般信念不移吗?   ──如果王小石在他们面前失了信,这些朋友兄弟又会怎么想?   王小石要杀诸葛先生。   要杀诸葛先生之前,先要部署。   部署的第一步,便是退出“金风细雨楼”。   ──无论王小石的成与败,诸葛先生的生与死,都与苏梦枕、白愁飞等无涉,自然,也追究不上“金风细雨楼”。   当然,如果行刺成功,论功行赏,受惠的自然少不了“金风细雨楼”。   所以王小石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信呈苏梦枕。   信的内容是:   退出“金风细雨楼”!   信已成。   王小石的文笔本就挥洒自如。   要退出“金风细雨楼”,必定要有借口。   一个人如果要“背叛”他的上级,“不服”永远是最有力的理由。   ──他不服苏梦枕,自认为不该只当“三当家”。   ──他不服苏梦枕所领导的“金风细雨楼”,不赞同他暗里支持在朝廷里诸葛先生的派系。   ──他不服温柔为何只喜欢跟自己闹在一起,而偏对白愁飞情有独钟!   “不服”,便是理由。   王小石觉得振振有词,大致可以瞒天过海。   直写到第三点的时候,王小石心中一动:到底自己有没有真的这样想过呢?   宣纸上墨渍未干,他提着笔,一时没写得下去,就这样呆了一阵。   窗外雪意浓,这一两天里,大概会下场大雪吧!   这种雪一旦开始,就不易止歇。   至少,寒意在短期间是不会消散的。   斋室之外,可见酒楼妓馆,真个是极尽豪华。在灯升暮降之际,仍见一片繁盛景象,真个是三面相通,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阁,灯烛晃耀。   是时,西夏寇边,辽军进侵,金势日猖,盗贼蜂起,浙江方腊,起兵作乱,数逾二十万人,淮南宋江,以三十六人起事,威行河溯,转掠十郡,无可撄其锋,而君主荒淫,奸臣当道,侈靡日盛,国势日衰。   ──这是一场奢豪的迷梦,还是悲落哀凉的现实?   大概我亦有这般想过吧?不然,怎么无意中把温柔的态度,也列成了第三项理由!要真的是这样,我实在是个卑鄙小人,愧对白二哥。   王小石仍萦绕着这在心头里的耿耿。   看来,这个冬天会很漫长吧!   这个冬天,将会很冷的吧!   温柔可是个怕冷的女子呢!   这一恍惚间,砚上的墨汁又凝结了。   王小石动手磨墨,把信写好,交给祥哥儿,速呈苏梦枕,他相信在这时候,白愁飞已把一切细节与转折,禀知苏大哥了。   王小石写完了信,把愁石斋里的字画卷了起来,好好地摆放着,然后关上了门。   温柔、方恨少、唐宝牛这一干旧朋新知,已在瓦子巷姜行附近的戏台下等他聚合,一起去做一件事──一件足以撼动京师、震惊朝野的大事。   同时,戏台上也做着大戏吧!   不知是唱曲还是杂剧、说书还是傀儡戏呢?   我们自己的戏,也该上台了吧?   ──不知道大哥收到我的信的时候,今天的第一道雪下了没有?他的第一道命令下了没有?   ──他映着炉火,在绿楼西窗前展信而读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白愁飞自祥哥儿手上接到了信的时候,信并没有封口,白愁飞先行拆阅。   然后他说:“可以了,你去吧!”   祥哥儿觉得有些奇怪。   可是他不敢问。   他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他觉得白愁飞在笑。   就算他外表一点笑容也没有,但他内心一定是在笑着的,为何他不流露出丝毫笑意呢?奇怪的是,祥哥儿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竟生起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王小石在赴瓦子巷之前,还是决定先去一个地方。   那就是直赴大理寺监狱,探听张炭的安危。   王小石总觉得张炭被捕的事,可大可小,而被张炭无意中偷到手的书,也必有蹊跷。   这段日子以来,王小石跟好大喜功、爱充英雄的唐宝牛,和胆小怕事又常惹事生非的张炭,已结成兄弟一般的莫逆之交。   ──兄弟有难,怎能袖手旁观?   这便是江湖人的原则。   王小石写得一手好字、作了不少好诗,又能洋洋洒洒地写文章,他的武功高、剑法好、刀法也一流,他可以说既是文人,又是武人,但更切实的是:他是江湖人──正如人无论做什么职业,都只是兼职,一个人真正的终生职业,当然是做人。   做人才是人的“本行”。   当好一个江湖人,才是王小石的“本分”。   他决意要先去探张炭。   ──人的一生,往往是由一些看来不重要的选择或决定所改变。   在黄鹤楼下,由于他多望了几眼,便认识了白愁飞,致使第一次与“六分半堂”对敌。   在汉水畔,因多看了一瞥,便结识了雷纯,首次与“迷天七圣”的人为敌。   在苦水铺废墟里因一场雨,而救了苏梦枕,并与他同赴三合楼,还成为了“金风细雨楼”的三当家!   ──这一回呢?   谁知道?   ──谁也不知道生命之流把人载到什么地方去。   也许生命的存在,便是要人继续做自己不能控制的事。   人活着也许便是为他自己制造麻烦,或为他人制造烦恼。没有麻烦,就不是人。   如果这是真理,把“麻烦”二字换成“欢愉”,整个人就会轻松得多,有乐趣多了!   可惜任何快乐,都得付出代价换取的。   有时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就像有些货品一样,代价太昂贵了,便叫人买不起。   快乐也如是。   所幸真正的快乐,反而高价难寻,只能在内心里才觅得。   只是怎样从自己内心深处,把快乐释放出来,也是门艰深的学问:首先要自足,然后要存善,接着要看破,还得要放开,才能得到自在。   千金易得,快乐难求!   苏梦枕一向都不是个快乐的人。   他的神色非常阴郁,加上他一直有病,所以更活得像眼里的两盏鬼火一样,身子消瘦得几近失去了影子,只剩下双颊苍青里的两掩酡红。   ──那大概是病火在体内的经络燃烧吧?   自从他断了一腿之后,神情更有一股郁勃难伸之意。   现在他的眼神更添了一层不快乐。   除了这一点点之外,白愁飞就再也观察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苏梦枕刚刚读完了信。   王小石的信。   他放下了信,就置于膝上了,寒火般的双目,望向窗外。   远处是青山。   近处是重楼。   山外青山。   楼外楼。   他看完了信,很疲倦,像是在忽然间老了十年。   他坐在一张高大而奇特的木椅上,这椅子全是用长短不一的木块砌成的。   每一根木头都是直的,这椅可卧可靠,但却并不十分舒适。   苏梦枕的权力,在京城里已是道上第一了,他为何还要坐这种古拙而不舒服的椅子?   其实,除了龙椅,他什么椅子都坐得起。   ──也许,苏梦枕选这张椅子,就是为了要让自己不会感到太过舒适,唯有还觉得不适,才会提高警省、奋发图强。   以苏梦枕今天的身份地位,已不能败:他“站”得太高了,而且在爬往高处的过程里,已弄得他遍体鳞伤,如果突然栽倒下去,只恐怕不但难以全身,也难以活命了。   白愁飞看着这个孤独而寂寞的人,心里忽然有许多复杂的感觉。   其中的一个感觉是:   如果坐在这张椅子上的是他,不知自己又会怎么想呢?   “湖水又涨了,总有一天会泛溢出来的!”苏梦枕悠悠地说,忽然加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白愁飞神色不变地道:“我在想,三弟为啥要这样做呢?”   苏梦枕长长地一叹。   “也许,他真的是这样想,”苏梦枕眼里孤寞深寒之意又厉烈了些,“人只会做他所想的。”   “人有时候也会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他会不会是被迫的呢?”白愁飞哀伤地道,“他俯倾于权重天下的太师蔡京,自然不喜我们支持诸葛先生了,我真不明白,小石理应不是这种人。”   苏梦枕忽用手捂住左胸,脸色惨灰,双眉纠结在一起。   白愁飞这才发现,苏梦枕在近半年来,眉毛脱落了不少,头发也稀疏了。   良久,苏梦枕才咳嗽起来,而又似把心肺都呛出来的咳嗽。   然后,苏梦枕才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老三他什么都没跟你解释?”   白愁飞发出一声悠悠长叹。苏梦枕也不再言语,他看着楼外斜飘的雪花,好像化身为湖边的枯树,在守候整个冬天的寒寂。   王小石一到大理寺监狱,颜鹤发就一把拉住他,很有点气急败坏。   王小石一见他这样子,就问:“出了什么问题?”   以这一干人在京畿城卧虎藏龙的高手里,颜鹤发可以说是年高望重,他既是“迷天七圣”里的大圣主,而在“七圣盟”溃败后,他随即加入“金风细雨楼”,同样享有相当的权威,武林同道自是一向都敬之畏之,而官场上的朋友自也不致不给他颜面。照这样看来,这事儿连人头熟、人面广、手段高明的颜鹤发也解决不来,王小石不免有点讶异。   “张兄弟一进这儿来,本来就要吃苦子的,我拦住了,但放人他们却不敢拿主张;”颜鹤发无奈地道,“这是‘四大名捕’拿的人,谁也不敢担待,谁也不敢擅释。”   王小石眉毛一振道:“‘四大名捕’好大的威风!张炭犯的不是啥大不了的事,还得喂他苦头尝尝,也可没把‘金风细雨楼’瞧在眼里了,现在是哪一位名捕大爷当的值?”   颜鹤发也嗤笑道:“铁二爷和崔三爷把人押进来就不理了,现在是冷四爷手下的案子,他铁脸无私、六亲不认,谁的账自然也不认了。”   王小石心中有气:“冷四爷?冷血?”   颜鹤发说:“自是他了。”遇上“四大名捕”,饶是他天大的颜面,也没法处理。   王小石哼嘿了一声:“我倒要拜会拜会这位名动江湖的使剑第一勇士。”   “他还没来呢!”颜鹤发道,“张炭还收押在牢里。”   王小石迟疑一下,道:“我得先见见张炭。”   颜鹤发道:“这倒不成问题。”他早已打点了刑部司门郎中,司狱官也大都买颜鹤发的账,王小石进入了收押疑犯的羁室,先与张炭会面。   颜鹤发本要一道入内,王小石知张炭向来胃口奇佳,入狱后必填不饱肚子,便要颜鹤发再去准备一下。   俟颜鹤发匆匆去打点一切之后,王小石便走入牢里。   这是他第一次走入一座监牢。   ──你进过监牢吗?   如果你入过监狱,便可以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非人世界。   这里非人间。关的是一些失去自由、绝望的人。病菌在空气里蔓生,有的是含冤未申而收监的,有的根本因狱讼羁留不决,按谳不实,致被长期扣押在狱,奏案累牍,疏驭岁月,公文辗转运回,延滞腐败,而长吏既不亲决,胥吏又旁缘为奸,滋蔓逾年,日久既生。王小石自入江湖以来,多识得各路市井英雄,受刑入狱的汉子也在所多有,一早已风闻种种监狱里令人心酸心寒的情形。   他绝不愿见自己的好友落在监牢里。   ──何况那是一条汉子!   ──更何况张炭犯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   第十四章 人生到此,可以一死   颜鹤发打点停当之后,王小石已跟张炭谈了好一轮的话,王小石见颜鹤发回来,劈面就说:“不行,张老五不能留在这里。”   颜鹤发一呆,道:“总要留个三五天吧,‘四大名捕’不会这么快就放人的。”   王小石道:“我听张五哥说了,他曾动用过道上朋友的力量,跟唐宝牛越过狱,他若再待在此地,给刑部的任劳、任怨发现了,只怕就两件案子一齐审理,苦头可大着呢!”   颜鹤发苦着脸道:“这个……”   只听一人冷冷地道:“什么这个那个的,这人当街偷书,像什么话!还得要押一段时候!”说话的人年轻貌俊,整个看去,他的脸像花岗岩上雕出来的,深刻分明,但又给人一种冷峻坚忍的感觉。   他腰上一柄剑,窄、细、利而无鞘,布衣芒鞋,精悍得像一支标枪,全身没有一分多余赘肉,一双眸子,热心而冷澈。   站在他身旁的刑房书办忙着引介:“这位就是冷四捕爷,冷爷,这位,这位就是……京城里武林道上的名宿颜鹤发老爷子……还有这位……这位就是……喏……是……”这位刑房书办虽有意搞好眼前几人的关系,奈何口才实在不能算好,嗫嗫嚅嚅地半天却没能把话说完。   王小石一见到这个人,就生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他必定会跟这个人交手的,而他相信在这一瞬间,这人也有这种感觉。   冷血扬起一条眉毛,“王小石?”   王小石双肩一耸,“冷捕头。”   冷血的大眼睛闪着光华,“听说京城里葫芦巷里的愁石斋,有一个书画文武全才,加入‘金风细雨楼’才不过三天,便教‘六分半堂’兵败人亡,然而又自甘淡薄,人在陋巷,守志不移,便是阁下吧?”   王小石一笑道:“冷捕头一个人一把剑,天下奸恶,无不闻名丧胆,我这些见不得光的小作为,算得了什么?只求冷爷高抬贵手,这位张兄弟也是黑白二道叫得响字号的人,但在前些时候受过了些折磨,得了风寒,待在这儿,万一生了意外,有点不好料理,不如就瞧在‘金风细雨楼’的份上,也赏我几分薄面,就叫他签保候传吧!我可以人头担保,届时他必到案,冷捕头以为呢?”   冷血浓眉一轩,“你要我私下纵放?”   王小石听他的语气,亦知事无望了,也把语音一沉道:“这只是察情定案。只是张兄弟也没犯着什么大罪,按律例应可饬回待讼,我是向冷爷求个人情,行个方便而已。”   冷血冷哼道:“我可不是方便佛,你问问你的朋友,他可是向什么人偷盗来着?”   王小石只好忍怒道:“他事先不知是两位捕爷,并非蓄意冒犯虎威。”   冷血依然不放松,“他偷的是什么书,你可知道?”   其实王小石也亟欲知道,正想趁机借话题问个清楚,不料张炭却光了火,“我偷的是皇帝老子那个花花公子御书房里的春宫图素女经!”他可都豁了出去,“这算什么?就判死罪不成?!”   张炭破口大骂,王小石一时可约束不住,颜鹤发急得直跺脚。   冷血森然道:“你可听见了?”   王小石只好低声下气地道:“他可是有病,神智不清,务请别见怪。”   张炭犹自愤然,在牢棚里叫道:“我哪儿都没病,我的耳朵倒有毛病,听来什么‘四大名捕’秉正侠烈,全都是吹不胀的牛皮。”   冷血冷然道:“他这些话,如果奏报上去,可不只是杀头的罪。”   王小石沉住气道:“请冷大人恕罪,他只是一时意气。”   冷血道:“这我可做不得主。”   王小石道:“你不报上去不就得了。”   冷血望着他肩上的那一截弯刀形的剑柄,“除非你让我试试你的剑。”   王小石道:“我这把剑只是用来装饰的,因怕遭行劫,自己胆小,便提一把剑来唬唬宵小之辈,怎敢在冷四爷这等剑术名家前献丑。”   冷血待他说完,又道:“听说你的剑,同时也是刀?”   王小石苦笑道:“我是个学刀不成学剑无功的人。”   冷血道:“拔你的剑。”   王小石诧道:“什么?”   冷血一字一字地道:“拔你的剑或刀,咱们来上一场,你要是赢得了我,这犯人便由得你带走。”   王小石知道小不忍大谋则乱,“我万万不是阁下的对手,动兵器只是自取其辱。”   “你也不必过谦了,就算你不拔剑,我也会出手。”冷血平板的语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傲,“或者这样也可以:如果我三招不能逼你拔剑或伤你、败你,这人你也可以保出去,如何?”   王小石心中顿时一动,口里仍说:“我这是万万不敢,四爷是官差大爷,我是一介白丁,万一冷爷指派我个不是,我岂非也惹上官司了?”   冷血决然道:“是我逼你动手,决不派你的罪,你能在我三招内不动家伙,那就算是你赢了,人可以带走,何不试试?”   王小石心中大动。   ──正要观察一下“四大名捕”的武功。   ──这也是一种“知己知彼、一探虚实”。   ──冷血是“四大名捕”里最年轻而武功又是较弱的一个,自己有此天赐良机,何不趁此称一称他的斤两,至少可对其他三位名捕及诸葛先生,可以有个更平实的估量。   试一试就试一试。   冷血眼里似有了笑意。   尖锐的笑意。   与其说是笑意,不如说那是强烈的战志。一种不败的斗志,使其容颜发出一种几近笑意的锋芒。   “怎样?”   “三招?”   “其实一招便可以了。”   “三招不够,”王小石也笑了,道,“你还不足以令我拔剑。”   他笑笑加了一句:“三十招吧!”   他这句话一出口,连颜鹤发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冷血看了他好一会,居然道:“你说得是,那么,就执中两用,七招吧!”   “你攻七剑,我不动兵器,你便释放张炭?”王小石小心翼翼地多问一遍,“你为什么要我动手?”   “你放心,我是试试你的武功,不会要你的命,”冷血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我们非一战不可。”   他的嘴角一牵,就算作是笑,“反正如你所言:这位张兄也没啥大不了的罪!”   王小石也有这种感动。   他们就像在一个无樊笼里的两只猛兽,为求争取生存下去,就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就算不分死活,至少也要定高下。   “好。”王小石捋起长衫下摆,断然道,“只要你不反悔。”   “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冷血道。   “我相信你,”王小石道,“因为你是‘四大名捕’。”   “要是你败了,或动了兵器,也得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师父到底是谁?”   冷血说到这里时,不再看王小石。   他只是盯着王小石的剑。   王小石忽然觉得手背有点疼。   他几乎想要从剑柄上缩手了。   可是他强行忍住了。   ──是冷血的视线,竟让他手背有针刺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人,尚未拔剑,眼里已发出了首道剑芒。   ──拔了剑以后又怎样?   那不是剑。   那是一种感觉,死亡的感觉!   他从来就没有感觉到死亡如此地逼近,会逼得如此之近!   从来没有过!   他疾闪、翻身、激射──刚刚才立定,死亡又第二度逼近!   这使他几乎忍不住要拔剑──或者拔刀,来砍断、截阻、粉碎这死亡的侵略!   可是王小石忍住了。   强忍。   死亡自喉咙的右侧,相差不到三分处掠过,然后又迅即兜射了回来!   死亡第三度逼近!   他一闪就闪进了牢栅里。   牢栅当然不可能让人随便进出,其间格之密也不可能让人进出,但他这么一闪身就进去了,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挤”进去的!   可是死亡也跟着追了进来。   死亡第四度又找上了他。   他立即撞了出去。   铁栅为之拗弯。   但王小石并没有摆脱死亡。   死意仍然距离他一步之遥。   甚至已达到了不到半步之近。   他大叫一声,霍然反身,一手抓住了死亡。   死亡是抓不住的。   他明明抓住了死。   可是死亡又同时疾收回去了。   他手里一片潮湿,血涌了出来,滴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死亡又自另一角度回刺了过来。   第六度,死亡又以全胜的姿态要覆盖他、笼罩他、吞噬他。   看来他已不得不拔刀、亮剑了。   他已没有选择。   只是他还有一个没有选择中的选择。   他抢攻。   他抢攻向死亡。   他攻不进死亡,死亡已经是死亡,死亡不死,死亡不亡。   只不过死亡却也给他逼退了。   只不过被逼退的死亡又立即以更威皇的姿态倒卷了回来。   强大无匹唯死无他。   这样强烈的死志,令人顿生:人生到此、可以一死的感觉。   王小石已没有路。   既没有退路,也没有活路。   除非拔剑、出刀。   只不过一旦拔了刀,出剑,便算是输。   张炭便要待在牢里,任劳、任怨决不会放过他的。   死亡将临。   死亡已逼近眉睫。   唯有出刀。   唯有拔剑。   不出刀,只有死。   不拔剑,一定亡。   ──王小石怎么办?   他怎么应付?   ──谁能对付死亡,战胜死亡?   谁都不能够应付死亡。   王小石也不能。   他不能拔剑,不能出刀。   但他能做一件事。   ──什么事?   冷血大叫一声,刺出去的剑急回反封,当的一响,一枚飞石碎为十几块,箭般四射,落在丈外、栏外、槛外。   王小石没有拔剑。   他始终未曾出刀。   他只是发出了暗器。   暗器就在他襟里。   ──飞石。   王小石的石。   冷血愤然收剑,“很好!”抛下这两个字,他便大步而去,再也不回头。王小石虽然没有拔出武器,但他发出了暗器。但是冷血并没有争辩。   ──是他认为暗器并不是武器?   ──是他觉得已试出了王小石的武功深浅?   ──还是他已不想赢,抑或是为了守信?   冷血出去之后,就有个狱卒进来,恭恭敬敬地替张炭解除枷锁。   张炭自然认得他。   ──他就是大牢里叫“猪皮蛋”的麻子狱卒,也是道上的人物。   张炭曾经在牢里承过他的情,所以对他也很客气恭谨。   “猪皮蛋”低声笑道:“你来这儿,也真是来去自如的啊!”言下,似有些不胜羡慕之意。   张炭知道这次完全是因为王小石,他才有机会重见天日的。   他想上前去谢王小石的时候,才发现王小石在看自己左掌心。   他的手心尽是汗。   ──冷汗?   他的右手还淌着血。   ──他在看掌纹?   一个人在看掌纹问命运的时候,是自己感到对前途将来惶惑及没有把握之际,莫非王小石的心情也是这样?   ──是不是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至少现在张炭并不能理解王小石为什么会这样。   张炭望着颜鹤发,颜鹤发也回望张炭,他们都不知应该怎样。   直至王小石说:“我们到瓦子巷去。”他的语音,非常凝重。   第十五章 欲笑翻成泣   瓦子巷当然不是卖瓦的地方。   这是个娱乐场所的集中地,“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开张,耍闹去处,通晓不绝”,真是个“不夜天”,其热闹程度,已到了“车马阗拥、不可驻足”的地步。   到了瓦子巷,雪意外地提早止歇了,可能一会儿还要下呢!   王小石以为爱热闹的温柔、唐宝牛、方恨少、朱小腰等人必是在看戏。   谁知道不是。   方恨少等人都在生气。   王小石再到迟一步,他们就要闹事。   ──原来他们发现在这繁荣喜闹的巷子里,经营生意的人都没有什么喜乐的神色,细问之下,才知道今天是“抽行头”的日子。   “抽行头”便是交钱。   交的不是税赋,而是这地方的“人头账目”:就是“堂花”和“粘头”。   这跟飞天光棍、地痞无赖诈人钱财没啥两样,只不过这些钱比暗来黑往的市井流氓刮得还紧,因为这是“官家”要的。   ──官家本来就有夏秋二税,还有杂琐钱,包括了目桩钱、板账钱、头子钱和牙契钱,而今这个经制钱,说是为军费而筹的,主事的人竟然是刑捕班房的人。   瓦子巷里的人,每到要交课银的时候,自然都愁眉苦脸。赢利本微,甚至血本无归,而今又加横征暴敛、贪得无厌,这年头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岂有此理!”方恨少忿忿地道,“怎么会有这种不成文的商税。”   “这不是逼人造反吗?”唐宝牛更气。   王小石问:“你们怎么知道这是‘四大名捕’私下所征敛的新税?”   “一般收税的是场务,而今却由三班捕房的人来越俎代庖,更加雷厉风行了。”朱小腰答,“我们刚才问过几个人了,的确不是‘四大名捕’的主意,而是神侯府策动的,试问谁敢不从?”   王小石望了朱小腰一眼。   朱小腰并不避开他的眼光,这种毫不避讳的回望自具魅力。   在灯火楼台的照映里,朱小腰的美带着媚色。   “楚腰纤细掌中轻,落魄江湖载酒行。”王小石突然问了一个毫无关联,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唐突的问题:“你是个女子,多年来在江湖上冒寒受霜、出生入死的,你不会觉得累吗?”   朱小腰一对美目,居然眨也不眨,仍在瞧着王小石,她想也不想便答:“你是劝我早些儿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她有些倦乏似地笑了一笑,“第一,像我这种女子,谁敢娶我?第二,像我这种女人,看得入眼的男子本就不多。第三,谁说女人一定要嫁人的?第四,人在江湖,固然是累;离开江湖,则不如一死。寂寞,是会死人的;孤独杀人,比刀剑尤甚。”   然后她问王小石:“我的意思,你听得懂吧?”   王小石却在此时又反问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温柔呢?”   在这群朋友里,最爱热闹、最聒闹、最好玩的温柔,怎么反而在此喧闹场面里没了声息。   朱小腰幽幽一叹:“温柔?她在纱行前的楹树下。”她眼波流转,加了一句:“你要知道,她在哭。”   “哭?”王小石这回很有些震动,“为什么?”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不真。”朱小腰似笑非笑,饶有深意地轻声吟道,“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倦容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她见王小石有点痴,便柔声腻道:“去吧,自古多情空余恨,何必真的等到情到浓时情转薄呢?”   王小石在这一瞬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受。   灯色盈盈,雪意清清,人们互相呵暖,锣梆喧天,人头拥挤,连凄冷的星月也热闹了起来,可是在这个灯火阑珊处,谁才是那个、江湖以外、想念的人?   ──假如真的要行刺诸葛先生,成少败多,九死一生,人生在世,却未曾跟自己心爱的女子诉说过心里的话。   王小石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想见温柔。   ──问她为什么哭?并且把自己的感受,一一告诉她。   在江湖上,风尘里,有一个可以倾吐的红颜知己,总是好的。   于是王小石去找温柔。   唐宝牛却是不明。   他既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   “你们在说些什么?他去做什么?我们待在这里干什么?”唐宝牛一串问题随着一迭声的不耐烦,“我们都劝温柔不得,他去又有何用?我们不是要干大事吗?怎么摆布我们在这里喝西北风?”   “别吵别吵!你不能,焉知别人不能乎?”方恨少一副很懂事理的样子,斥道,“大惑者终生不解,大愚者终生不灵,老聃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   朱小腰悠然接道:“这句话是庄子说的,出自《天地篇》,与老子无关。”   “是是是。”方恨少居然脸不红、气不喘、耳朵不歪地道:“我都说嘛,老庄本就一家。”   “对对对。”唐宝牛见报仇时候到了,学着他的口吻说,“我也说过,方恨少和方唐多本就是同一个意思。”   方恨少一愣,奇道:“方唐多?”   唐宝牛肯定地点首道:“对,荒唐的荒!”   王小石却在他们喧闹中,绕过姜行和果子行,到了楹树旁,楹树上结着花,青白颜色,花瓣狭长,风过时,每一朵花像在月下旋舞的小风车,花落纷纷,比雪更曼妙。   温柔轻泣。   她在树的背面。   这儿热闹非凡。   就这样背过去,快乐与轻泣,仿佛就成了两个世界。   王小石站在温柔的背后,见她微微抽搐的双肩,跟平时调皮活泼闹得鸡犬不宁的她顿成两个人,这般的柔弱无依,反令他无从劝慰起,只在心里倍增怜惜。   一朵花,旋呀旋呀地旋舞着落了下来,王小石不经意地用手接住,这一丝声息无疑惊扰了温柔。   “你来了?”她嗔喜地道,“可是你刚才又要走!”   她回过头来,珍珠般的泪犹挂在脸上,见是王小石,怔住了,“怎么是你?”   王小石心头一阵凉冷,直寒到指尖去了。   可是他见到温柔脸上的泪痕,把她的容颜映衬得像个小孩子一般,心就软了。   “白二哥刚才来过?”   温柔低下了头,很不开心的样子。   王小石柔声问:“怎么?二哥欺负你了?”   “他是来找你,不是找我,”温柔愀然不乐,“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二哥可有留下什么话?”王小石问。   “他只叫你依计行事,不必忧虑,”温柔扁着嘴儿说,“总堂那儿他会料理,要你放心。”   她伤心地又说:“他就不知道我不放心,我一直都不放心。”   王小石温声道:“那你不放心什么?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我不放心他嘛,”温柔的泪又开闸似地簌簌落了下来,“他从不关心我……你说,小石头,我是不是很惹人厌?”说着,又哭了起来。   王小石听得心都酸了,用手去轻拍她的柔肩,“唉,别哭别哭,温柔别哭。”   温柔索性伏在他肩上痛哭,眼泪鼻涕尽在他襟上揩,“我是不是很讨厌嘛?我就知道……没有人喜欢我……大家都忙来忙去,就我一个,啥忙都没我的份儿……”   王小石一时不知所措,只好轻轻地抱着她,这惹来好一些途人的注视。“这算什么!世风日下,男女礼节,全不顾忌!”“亲热也去别的地方亲呀!众目睽睽的,真是寡廉鲜耻!”“嘿!啧啧啧,老泽,这儿好看着哩!”“喂,小钟,这玩意你看不得,快走!快走!”……   王小石也不去理这些无聊的人,只低声道:“温柔不要哭,我这儿不是正要干大事吗?你也一起来啊!”   温柔抬起一张美脸,珠泪映着灯辉闪亮,还在问:“我讨不讨人厌呢?小石头。”   王小石只好说:“温柔一向最讨人喜爱,人家疼惜还来不及呢!”   温柔眼中闪过一片光亮,忽又黯然了下来,“可是……那个‘鬼见愁’总是不理我。”   “他没理你,可不见得就是不喜欢你呀!”王小石劝慰地说,“他也没不理你,他只是事情太忙了。”   “他……会不会也喜欢我呢?”温柔仍蕴着泪光的眼眸又闪动着美丽的希望。   “他当然喜欢你了。”   “真的?”温柔喜欢得笑出声来,可是眼色又黯了下去,“你骗我的,他只喜欢纯姐,才不会喜欢我……”   “才不呢!”王小石只好劝慰说,“他常在我面前提到你。”   “他提我?”温柔奋悦了起来,泡着两汪眼泪,挂着两行泪痕,“他提我什么?”   “他提你……是个很好的女孩,”王小石觉得每说一个字,仿佛都在自己心口里擂上一记,这一口气说下去,反而不觉得痛了,感觉都似麻木了,“他很喜欢你,只是他太忙,过一段时间就会常常陪你玩了。”   “是这样的吗?”温柔好高兴,一个女子在恋爱的时候特别美丽,王小石现在都看到了,“我才不要他陪我呢!你告诉他,他专心专意地忙吧,我决不妨碍他的,也不……怪他的。”她如此地为白愁飞设想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好倾慕他呵……他总是不在乎的样子,傲慢得像眼里没有别人,大概他看得上的只有苏师兄和你,以及还有纯姐吧……好险,我差些儿误会了纯姐呢!”温柔吐了吐舌,她浑身都像发着光,一举一动都让王小石觉得心疼难耐,“这些我都从未告诉过第二个人,我只告诉你……”   她撒娇地扯着王小石衣襟说:“你可要答应我,不许告诉别人的呵!”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呢?   你可以告诉任何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般不愿意听……   但我会听。   王小石惘然一笑。   “不许笑。”温柔玲珑小巧地笑着,王小石不算高大,但仍比她高上一个头,她那一张秀巧的脸眯着眼笑时,有百种表情千种风情,“我要你说答应。”   “我答应。”   “答应我什么?”   “什么?”   “你可不许耍赖,”温柔跺着脚嗔道,“答应我不说出去。”   “答应你不说出去。”   “不行。”温柔想想还是不放心,“我要你……起誓。”   这时行人、途人、旁人都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了,反而没加注意王小石和温柔。   王小石只好起誓:“温柔告诉我的事,我王小石绝不说出去,皇天后土,天人共鉴,王小石如果毁约,将如……”   话未说出口,温柔纤纤如玉的五指已掩住他的唇,柔声说:“这可别说下去了。”   王小石见她又高兴了起来,调侃她道:“看你,又哭又笑的,小狗撒尿。”   温柔皱眉哗道:“太难听了!”   王小石笑道:“好听的也有。”他吟哦道:“言是定知非,欲笑翻成泣。”   温柔用手去抚王小石的鬓角,“小石头,就只有你知我。”   她离他是如许之近,吐气若兰,伸手可及,然而又如咫尺天涯,王小石不由得很有一股激动,禁不住握着温柔的手,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温柔“哟”的一声,甩开了他的手。   “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这时候,他们就听见唐宝牛在人群里的咆哮。   王小石的手倏然改而扶着温柔的肩,温柔只觉得自己给一种柔和而急速的力量所推动,巧妙地左穿右插,已越过人群,到了唐宝牛身边。   要是给温柔自己挤过去,只怕少不免也得挤上半天。   他们只要再迟到半步,唐宝牛就要动手了,而动手的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朱小腰也在唐宝牛身边。   她制止不了唐宝牛的冲动。   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是唐宝牛根本是为了她才那么冲动的。   因为冲突,才会冲动。   发生冲突的原因:朱小腰看中了帽行的一顶鸳鸯花钗冠,嵌饰华美,冠首中央一只云里翔凤,口衔珠串,冠后左右各垂饰点翠扇翅叶,另外还有南海采置的珍珠,点缀得玲珑婀娜,而又富丽轻巧,朱小腰很是喜欢。   她想买下来,可是那一团和气的胖商人却脸有难色,不愿卖。   朱小腰以为他看自己出不起价钱,便说:“价钱你开好了。”   那胖老板苦着脸道:“客官请恕罪,这帽儿我不能卖给您。”   朱小腰觉得甚奇,“为啥我不能买,是否有人下了订吗?”   老板摇头。朱小腰可不悦了起来,“既然没人先下订,货又摆在这儿,为何不许人买?”   “因为这顶帽子是敝行最精致好看的一顶帽子,姑娘实在太有眼光了,”老板愁眉苦脸地道,“所以我们更不能出售。”   “这倒稀奇了,”唐宝牛挺身出来为朱小腰力争,“有眼光的反不能买,要没眼光的才能买吗?”   “请原谅,因为凡是这儿店子里最好的一件货品,咱们都得留给一个人。”   “这个人把这儿每一家店里最好的一件东西都买下来不成?”朱小腰好奇了起来。“不是,而是我们送给他的。”   “难道你们心甘情愿这么做?”   “没有所谓甘不甘愿的,”老板没精打采地说,“难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不成?”   现在朱小腰只问一个问题:“他是谁?”   “他是当今大名鼎鼎的……”话未说完,只见四个英悍敏捷的少年,抬着一顶轿子,凡过处人群为之让路散开,那老板诚惶诚恐地道,“快放下冠帽,他……大爷来了。”   朱小腰道:“他就是?”   老板匆匆点头。   唐宝牛一把按住老板的肩头,厉声问:“他是谁?”   老板摆脱不了,只好答:“成大爷啊!”   朱小腰和唐宝牛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脱口道:“无情?”   第十六章 冷寂的雪意   唐宝牛的牛脾气又发作了,“‘四大名捕’又怎样?连市井小贩的民脂民膏也要搜刮?强盗不如!”他和方恨少、沈虎禅、狗狗、“幸不辱命”、陈老板等被人称为“七大寇”,而无情、铁手、追命、冷血则为“四大名捕”,他早就不怎么服气,先前追命和铁手把张炭抓了去,他强忍怒气,而今又见‘四大名捕’如此横行霸道,强索民物,一时火气上升,在朱小腰面前,更想表现自己的气概,便毫无忌惮地破口大骂起来。   唐宝牛这一嚷嚷,轿子骤然停了下来。   轿里的人似说了几句话。   其中一名抬轿少年也上前去隔着轿帘说了几句话。   逛市集的人都静了下来,心里都为唐宝牛捏一把汗。   朱小腰暗地里扯了扯唐宝牛的衣袂,示意他不要生事。   她不扯还好,这一扯,可把唐宝牛的“英雄气”也扯了出来,也把他自觉自己这干“寇”不如这四名“捕”的委屈全扯了出来,大声道:“这算啥‘四大名捕’!作威作福,一时侥幸高官,目无法纪,算得了什么!”   其中一名抬轿童子一把抓住唐宝牛的肩膊,叱道:“你胡说什么?”   唐宝牛一反手,已甩开了他的擒拿,把他推跌了出去,喝道:“别碰我!抬你的轿去!”   只听远处有一个声音附和道:“好哇!咱们可是强盗跟官差论法理了,这倒好,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咱们这得替天行道!”   说话的人是方恨少。   这时人群已围得密密麻麻的,正在看热闹,他一时挤不过来,念着要声援唐宝牛,便先在远处发了话。这一番话一说,众人吓得慌忙让出一条路来,视线全集中在他的身上。   一时间,市肆都静了下来,只有火舌的燃烧声响。   半晌,只听轿里的人缓缓地道:“是哪来的闲汉,在这儿疯言狂语?”   唐宝牛雷鸣似地道:“你家大爷就是第一寂寞高手前辈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公宝牛巨侠是也!”   轿中人淡淡地道:“是你?你和沈虎禅、狗狗、方恨少、‘幸不辱命’、陈老板这干人,都早该逮起来了。”   方恨少道:“我是方恨少,你逮吧!”   唐宝牛道:“反正我们的张兄弟也给你扣起来了,也不在乎多收押我们两个,怕只怕……”   轿中人道:“你怕?”   唐宝牛用鼻子哼着道:“只怕你扣不住我们,反而给我们揪出这乌龟壳来!”   这句话一出,可谓极尽侮辱之能事,这在众目睽睽之下相骂,竟说出这等尖酸的话,令对方无法下台,只怕事决难善了,众皆大栗。   轿中人不怒不愠地说:“我不出轿,一样可以擒得住你两个。”   方恨少马上反唇相讥:“你行走不便,出不出来都一样不成。”   他这句话一说,自己也觉得颇为过分了一些,轿里的人静了下来,杀气陡然大盛。   恰在这时候,王小石和温柔已赶了过来,温柔挺了挺胸,像一只傲慢的小凤凰,“你要拿人,别忘了还有本姑娘。”   轿中人道:“说话的是什么人?”   温柔更加骄傲地说:“‘金风细雨楼’,女中豪杰巾帼英雄温柔女侠是也。”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和唐宝牛相处久了,潜移默化、耳濡目染,连说话也与唐宝牛有几分相似。   朱小腰暗里轻轻地向温柔说道:“时局多变,不宜扯上‘金风细雨楼’。”   温柔即自作聪明地附加一句:“我跟‘金风细雨楼’已脱离关系,毫无瓜葛。”   轿里人轻笑道:“那你现在跟什么人有关系?”   这句话大有轻薄之意,可是温柔偏生没听出来,“家师正是小寒山‘红袖神尼’,你要是胆战心寒,趁早夹尾巴逃之夭夭,本姑娘且饶你一命。”   围观的人见这姑娘如此气憨,都不禁窃笑起来,但又为她担心。   温柔自己却不担心。   她一生很少为什么担心过,总是人家为她操心的多。   为了白愁飞,她算是已费尽了心、受尽了委屈了。   轿中人只说:“冲着令师分上,这事与你无关。”   “为啥与我无关?他们的事就是本姑娘的事!”温柔顿生豪情,又挺了挺娇小的胸膛,“喂,你是无情?”   轿中人笑道:“有时我对人也很有点情。”   “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温柔骄傲得像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豪情地道,“怎么成天像个小姑娘出嫁般躲在轿子里?”   这句话连王小石也阻拦不及。   在大庭广众说这种话,身为‘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肯定会感觉到羞辱。   果然,无情隔着轿帘道:“你有一个习惯不大好。”   温柔一愣,奇道:“什么?我的习惯你怎么知道?”   “你不要再挺胸了,”无情道,“你的胸太小,再挺也挺不出个奇峰出来!”   众皆哗然。   温柔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反驳。   方恨少也叫道:“哎!有失斯文!有失斯文!”   这下子连王小石也为之变色。   ──有这样的徒弟,难怪会有那样的师父!   “太过分了!”王小石道,“‘四大名捕’名震天下,今得一见,不过尔尔。”   无情的语音没有丝毫变化。   “你又是谁?”   王小石道:“王小石。”   无情静了半晌,才道:“你得要为你说的话付出代价。”   王小石道:“随便你。你说得出那种话,我便说得出这种话。”   无情沉声道:“像你们这些武夫悍卒,嗜杀为雄,若让你们再在京城里胡作非为,目无法纪,我们这些刑捕班房的也算是枉修这点道行了。”   王小石坦然道:“反正你要拿人,总有理由,可我没犯案子,你要治罪,得要有赃证才行。”   无情道:“很好,这事儿我总会办出个起落来的,阁下警省点吧。”   王小石道:“有劳提点。”   那四名青衣少年又起了轿,越巷而去,众人见没啥热闹可看,便自散去。   那个帽贩指着另一顶以绒背的精致、绒纱编织而成的绣领花冠,其间还饰着翠花缕凤,“这位姑娘,这项手艺也不坏呢!还是玉清照应宫的师父们的巧艺呢!”   那时候,历朝皇帝虽也有下旨修建寺庙,但庵中女尼道姑已不是全依靠香火施舍为生,有时候还须自食其力,其中文绣织锦,多是出自女尼道姑之手,手工巧丽,颇为闻名。   王小石对那顶花冠很感兴趣,俯身细看,便问帽贩:“这闪闪的金光,可真的是金粉粘饰上去的吗?”   帽贩笑道:“那是自一种叫做金虫的壳翼所提炼的,一般妇人的钗钏金饰,都是用这宝贝儿涂亮的呢!”   王小石笑道:“这倒可以省些钱。”回首见朱小腰云髻峨峨、高髻险装,很有一种迷漫的美态,便说:“你戴上去,一定很好看的。”   朱小腰慵懒地一笑,“我要的东西,都要最好的,现在没有最好的,拿这金龟子的研粉当黄金珠玉,我可不想要,但你说了,我就买下吧!”   温柔听着,不甘心地扯扯王小石的衣袖,悄声道:“我要。”   王小石很有些为难。   唐宝牛这时正忙着掏钱,向朱小腰道:“我送给你。”   朱小腰瞟了唐宝牛一眼,轻轻地按住他的手,道:“你为什么要送?”   唐宝牛一时为之语塞,忽嗤啦地一笑:“你戴起来,美哩!”   朱小腰柔声但自有一种柔韧的坚持:“我不要你送。”她自行掏了银子付账。   温柔见王小石没什么举措,撇着嘴儿,提高了语音:“我要嘛。”   王小石无奈,劝道:“你就要别一顶好吗?那一顶玉屏冠也蛮好看……”   温柔很不高兴地道:“我就要这一顶。”   王小石只好说:“朱姑娘已经买下来了,不如选那一顶玉兰花冠……”   温柔一跺脚,很不高兴。   朱小腰却把绣领花冠,递了给温柔,温和地道:“送你。”   温柔登时笑乐了,嘴巴几乎合不拢,酒涡深深的,像一场动人的醉酒,手里接过花冠,口里却说:“怎么送我?不好意思。”   “你戴着好看。”朱小腰美目里流露着怜惜之意,“你要了吧!”   温柔芳心可可,眉开眼笑的,王小石瞧在眼里,也觉好笑。   那商人却似欲言又止。   王小石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位老板,请了。”   那胖小贩忙答礼道:“我哪是什么老板!这一点小生意,实在不足以糊口。”   王小石道:“刚才那位便是名捕无情?”   胖商人道:“是呀,一旬半月的,他总要来那么三几次。”   王小石故作讶然道:“他顶着的是御赐神捕的名位,来这儿做什么?”   “便是他顶的是刑房的名义,所以才来缴纳月桩钱,是为筹解靖安的费用。”胖老板愁眉苦脸地低声道,“你知道的,他们要收钱,总有法儿过门。”   王小石点点头,这时朱小腰已与温柔欢天喜地地行了开去,眼看雪意又浓了,夜已深了。   胖老板仰首望天,喃喃地道:“怕又要下雪了。”   王小石附和地道:“是呀!”   王小石正要行开去,那胖子又吞吞吐吐地说:“我倒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王小石道:“老板尽说无妨。”   “我这叫惹祸上身,但不得不提醍小老哥一句。”胖老板鼓起勇气说,“那位无情大爷可不是闹着玩的,路上……你们总得要小心一点才好。”   王小石“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说……”   小贩仿佛自己的话说多了,匆匆收拾冠帽,答非所问地道:“快下雪了,要下雪了。”便径自推着木车行去了。   王小石怔了一会,若有所思,然后才跟着朱小腰、温柔、方恨少、唐宝牛等离去。   温柔和朱小腰两人走在前面,咯吱咯吱地谈笑不休。   一顶冠帽,就使温柔把朱小腰视为莫逆。   方恨少和唐宝牛走在后头。方恨少正在嘲笑唐宝牛刚才的举措,“人家可不领情。”   唐宝牛可觉脸上没光,对方恨少更没好气,借题发挥地大骂“四大名捕”,尤其是针对无情。   王小石走在后头,寻思之色愈深。   雪真的下了。   雪飞飘。   雪漫天。   雪降。   由于雪寒,汴河的船舶已十分稀少,二三船家穿着臃肿的蓑衣,摆船靠岸。   河岸边的栈店茶馆,酒旗凋,灯笼暗,除了江湖载酒而行的浪客,谁会在这夜深冬寒之际流连忘返。   河畔的树木,有的巨枝盘屈交缠,粗壮肥大,但开的花叶十分稀疏,并不茂盛。   有的则枯瘦细弱,垂枝如虬髯飘忽,不知何处送来扑鼻的梅香。   拱桥上,行人稀少,都是两三撑着伞、赶着回家的夜行客。   一行人正往“金风细雨楼”的路上,王小石见此残景,忽然想到:京城里,冠盖往来,士商云集,繁盛壮丽,城楼雄伟,可谓一时之盛,可是,假如有这么一天,这繁华之地,忽只变作残垣败瓦,凋景萧条呢?   ──犹是这一勾残月。   ──仍是这般冷寂的雪。   ──那是一种怎样的荒凉啊!   然而这又是极可能发生的事情,昔日不是有很多雄都大国,今都成了荒城废墟吗?只要敌国入侵、外族施虐,命运操于人手,就算是华都盛京,也一样会毁之一旦;纵是雄华磅礴的阿房宫,也经不起一场火啊!王小石这样地忖思着。   倏然,枯树上急掠起几只惊鸟,在凉寒空气中划过短促的急啸,一阵扑翅的风声,迅即化成小点而没入夜穹。   温柔和朱小腰犹在前面行,笑语晏晏。   唐宝牛和方恨少行在中间,他们似乎正在争吵。   王小石就行在最后面。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杀气。   一种比这气候还冷还寒还不由人的杀气。   就在这瞬间,他就看见了它!   一顶轿子!   无情的轿子。   轿子里有没有无情。   在寒冬的深夜里,这顶轿子像一方神龛,在暗处已等了他们很久,已等候了很久很久。   王小石长吸一口气,搓动着手指。   ──天气实在太冷了。   他正想说话,但遽而发现已不必说话。   也不能说话。   因为……   第十七章 星星雪   无情已动手。   三道暗器,飞袭王小石。   王小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暗器。   暗器不多,只有三枚。王小石不知道那是什么暗器。一枚先侧射入河里,再自河水里分波逐浪,嗖又射上了岸,疾取王小石。   另一枚则先射入了地底,在地里直划了一道浮土,再破土而出,直取王小石的咽喉!   另外一道自空中飞打而至。   从轿子到王小石身前这段距离里,这道暗器竟一沉一浮、一浮一沉的,像波浪一般曲折着,没有人知道它会打向自己的什么部位。   连王小石也看不清楚,那是枚什么暗器?   ──还是根本不是暗器?   这种暗器,王小石不但连听都没有听过,甚至这辈子连想都没有想过。   这些一辈子连想都想不到的暗器,他自也没有想过如何去应付。   朱小腰“哎”了一声。   温柔斜着头,问:“嗯?”   唐宝牛警省地东张西望,“什么事?”   方恨少只来得及大叫一声:“小心!”   暗器是攻向王小石的。   ──要是射向他们,他们早已连什么表情、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王小石想避。   他发现不能避。   这些暗器分三个方位袭至,后左右均受制,要闪躲,唯有向前。   绝不能向前。   ──这三道暗器虽然夺命,但前面那顶轿子才是最致命的。   王小石却做了一件事。   三颗小石头,就自他手里神奇地激射了出来。   三颗石子,分头在水陆空截击了那三件暗器。   寒夜里,只听三声轻微的闷声。   三声细响都不同。   “咚!”   “啵!”   “啪!”   一粒石子打入水中,把水里的暗器击沉。   一颗石子射进土里,把土中的暗器打入更深的泥层里。   一枚石子迎空截住那件暗器,顿时两样暗器一齐粉碎,碎成片片,洒落河上。   轿子里发出的三道暗器,全部已被王小石约三颗石子所瓦解。   可是王小石的战志也几被瓦解。   因为他襟里已没有石子。   他一直以为:在京城里,大概还不会遇上使他在一招间便动用了三颗石子的敌手吧!   现在他遇上了。   他只放三颗石子在襟里,用了一颗,便补一颗,当然,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襟里揣上一大把石头。   地上固然有的是石子,但强敌当前,不见得有机会去拾取。   ──眼前这敌手,一出手就逼他三石尽出。   不过,他依然占了一个心理上的优势:   那就是敌人不知道他襟里还有没有石子。   而且他手上有刀,腰畔有剑。   他还要去杀诸葛先生。   ──如要杀诸葛先生,又怎能败在无情手里?   ──如果败在无情手里,又怎能杀得了他的师父诸葛先生?   王小石决定要面对这个敌手。   可是他的敌手是一顶轿子。   轿子无声无息,如同一座神龛。   没有香火,只有雪降。   星星的雪。   雪星星下,就像苍穹里寂寞的星子,纷纷失足落在凡间的一片白茫茫里。   不多时,轿顶已铺了一层雪。   皎洁的雪,柔静的雪。   轿子里仍毫无动静、没有声息。   天气冷得连鼻子也快掉下来了,眼睛也像要结成冰。   ──怎么会冷得那么快,风刮来,尽是一阵又一阵的冰刀子,像要把人活活雕成冰人。   王小石却在流汗。   汗流浃背。   ──不知轿里的无情又是怎样的感觉?   王小石能忍,可是有人不能忍。   唐宝牛不能忍。   他可以忍受在刀山火海里作生死存亡的冲杀,可以忍受在严寒酷热里作舍死忘生的拼斗,但他不可以忍受这种“静默”。   完全静止的格斗,寂然如百年。   甚至一朵雪花,落在檐上,再化成了水,慢慢地滴落下来,落到雪地上,又渐渐结成了冰,这种过程,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他受不了。   但是他不敢动。   因为王小石的眼色。   王小石从来没那么严厉的眼神。   不知怎的,一向认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唐宝牛,对王小石却有一种亲和敬,在与王小石温而厉的相处里,既和煦如冬日里的阳光,但有时又如怒照的中天厉日。   他发现王小石的眼色,是不让他妄动。   他只好不动。   ──虽然他很想动。   他不动,方恨少也只好不动。   他也看得懂王小石的眼色,不过,他跟王小石还不算太熟,他不动是算定平素最沉不住气的唐宝牛必会出手,唐宝牛一出手,他就立刻出手,多年来,他们合作惯了,对彼此的性情也了解透了。   可是,唐宝牛这回却不出手。   方恨少反而一时间无法适应。   ──自己要不要出手?   ──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   ──应不应该出手?   如此一番思虑,反而感觉到压力。   ──一股来自风雪、来自天地间无形的煞气,形成了极大的压力,而压力最终来自轿子里。   这是顶什么鬼轿?   轿子里是人还是鬼?   当方恨少感觉到可怖的压力与可怕的热气时,他的脚仿佛已冻得麻木,连他最擅长的“白驹过隙”身法,也一时施展不出来了。   ──此刻,问题反而不在能不能出手,而是万一对方向他下毒手,他还有没有能力闪躲。   早知如此,不如先行出手,就别等唐宝牛了!   当方恨少心里有悔的时候,他已失去主动出手的能力。   朱小腰没有所谓主不主动的问题。   她发现轿子的时候,暗器已自轿里射出。   暗器是射向王小石的。   她一看暗器的速度与手法,就知道除非王小石能救他自己,否则,谁都救不了他。   王小石果然救了他自己。   而她也看得出来:王小石以暗器对暗器之际,本来有机会逃开的。   但他没有逃。   因为就算他逃得了,他也放不下其他逃不开的人。   ──这些人当然包括她自己、温柔和唐宝牛、方恨少。   朱小腰顿时明白王小石不逃的用心。   ──他要面对。   面对强敌,岂不就是大丈夫所为、英雄本色?   朱小腰知道自己出手也没有用。   今晚的局面,只有王小石能料理。   所以她把心思放在温柔身上。   她不想温柔分了王小石的心。   温柔正冷得发抖。   从牙关到膝盖,一直在哆嗦着。   她正想开声,朱小腰已向她摇摇头。   可是太冷了呀!   她又想移动,朱小腰已牵住了她的手。   可还是冷死人了!   她想问朱小腰,怎么这些人全似被点了穴道都不动了的时候,她忽然瞥见有人动了。   雪地上,有人动了。   动的人不是唐宝牛、方恨少,也不是朱小腰、温柔,甚至也不是王小石、无情,而是轿子后面,有两个人,悄悄贴近,静而无声。   本来雪地一如厚毡,来人轻功又相当不错,比落雪还不带声息。   王小石瞧得仔细:   正悄没声息地往轿子后左右包抄过去的人,正是颜鹤发与张炭!   颜鹤发和张炭的用意,无疑是要摸近去,把轿子里的人揪出来。   王小石在这一瞬间脑里风驰电掣般闪过了几件事:颜鹤发和张炭太冒险了。刚才跟轿中人对了一手暗器,敌手暗器手法之高乃平生仅见。他们万一给无情发现,无疑等于送死。可是怎样制止他俩?   无论如何,不能声张,喊破反而误事。   王小石跟颜鹤发、张炭两人,隔了一座轿子。   隔了这座轿子,比隔了一座刀山火海还可怕。   王小石要使无情不察觉张炭和颜鹤发的逼近,以保他俩的安全,只有一个法子:   让无情分心。   所以王小石做了一件事:   他动了。   他大喝一声,全身掠起,全力出手。   王小石在最不适合的时候动手。   理由只有一个。   为了朋友。   ──只要有这个理由,一切都充分了。   朋友。   王小石身形甫动,轿内就发出了暗器!   王小石的身子陡然一沉。   暗器击空。   暗器是白色的。   那是一枚棋子。   王小石往上蹿的身子已疾伏了下来,伸手一抄,已抓了三片雪花在手,但就在这时,轿中人又发射出两颗黑子。   这两枚黑子,不是射向王小石。   而是射向颜鹤发和张炭!   这分际,王小石手上已有雪片。   雪就是他的暗器。   既是有了暗器,他就可以不怕距离的妨碍,与无情对抗。   可是,对方也觑准了他的“罩门”出手!   王小石此刻的“罩门”就是他的朋友!   有时候过分地去爱一个人就是害了这个人。有时候过分维护一个人,等于是宠坏了他。王小石在不该出手的时候抢攻,反而令轿中人察觉到他似另有掩饰,因此发现了颜鹤发与张炭的逼近。这在世间常常发生的事,有些人穷尽一生都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两枚棋子,疾射向颜鹤发和张炭。   以颜鹤发和张炭的身手,虽然猝然受袭,但还不致避不了。可是无情发出暗器攻势的主力,根本不在取他们二人性命。   而是用来对付温柔和唐宝牛。   两枚刻着“炮”字的棋子,倏然发射,分袭唐宝牛和温柔。   两人完全意料之外。   谁都来不及应变。   不但他们躲不及,连在他们身边的朱小腰和方恨少也措手不及。   王小石在这千钧一发间,五指一弹,两枚雪花已在电掣间疾射而出!   雪花是柔软的,但在王小石振腕间,快得自长空掠出锐风、划出急啸!   可是再怎么快,也得要迟一步。   棋子已快命中。   唐宝牛的右目!   温柔的印堂!   无情的出手果然十分无情。   ──难道就为了语言上的几句冲突,他就非把唐宝牛一目打瞎,置温柔这小女孩于死地不可?   不然,却是为了什么?   太快了。   王小石发出的雪片速度之快,使之在空气里磨擦出热力,雪片迅速消融。   虽然只剩下二小点的雪花,但仍有穿石之力!   可惜仍是慢了那么一点点!   棋子还是会先射中温柔和唐宝牛。   王小石眼都红了。   他发出两片雪花后,心便沉到了底。   他连眼都红了。   他已准备与无情拼命。   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在桥墩那边,隐隐有一个汉子的背影。   那背影一直伛偻着,像一个在寒夜里伤心醉酒的汉子,谁都没有去注意他。   可是他在这时忽然回头。   谁都没看见他的脸。   他左手拿一条丝绢遮着脸,但右手一扬。   两枚针,越空飞射。   针是轻而细的。   这句话是假的。   因为轻而细的事物绝对发不了这么厉烈的声响。   针是尖而锐的。   这句话是真的。   因为这两枚针正发出划耳破空的尖啸!   那伤心的汉子,离唐宝牛和温柔很近。   至少比无情近。   无情又比王小石近得多了。   所以那两枚针必能先行截住那两枚棋子,而王小石的雪花才接踵而至,全碰击在一起。   这是必然的后果。   可是事实不然。   因为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一棵岸边梅树,突然花落如雨。   其中两朵梅花,以比棋子、雪花、针都急而劲的速度,在针尖就要触及棋子之前厘毫间,把针击飞。   针一旦斜飞,棋子就依然疾射。   温柔和唐宝牛依然得要厄运难逃。   雪花是软的、针是细的、梅花是柔的,没有极强腕力、指力、内力和功力,谁都不可能发得出这种速度来!   既然发得出来,温柔与唐宝牛又猝不及防,断然躲不开去。   就在这生死存亡的刹那间,有人在远处叱了一声:“使不得!”   第十八章 雪、梅、棋、针、箭   这句话的第一句尚未传入众人的耳里,两支袖箭已破空而至。   箭来自疏林里。   飞针的发射之地,可以说是离温柔与唐宝牛最近。发射梅花的所在要算其次,但射梅者劲力更强,故能先行截住飞针。轿中人的棋子在距离上要比发梅花者远,而王小石的位置又比无情更远,不过最远的是这发袖箭的,他的出手比谁都更迟一些。   但是他的暗器最快。   这两支箭,噗噗串过棋子,一齐撞在飞针上,飞针又刺入梅瓣中,梅花、飞针、棋子、袖箭,一齐被雪片砸着,斜飞一丈三,轰轰二响,炸了开来。   原来棋子里竟有炸药。   就算唐宝牛与温柔能真个接了下来,只怕也仍会被炸得焦头裂额、血肉模糊不可。   如果不是那两支袖箭的巧劲,这些暗器都不会撞在一起,震飞老远,以致这两下爆炸,谁都没伤着。   眼下的暗器就有雪片、梅花、棋子、飞针,发出的手段这样高明,已是世所罕见,但这一对袖箭,后发先至,远快于近,手法之巧之准,足以把整个局面扳了过来。   ──这是什么箭?   ──什么人才能发出这样的暗器?   王小石也愣住了。   大地又静了下来。   苍穹下,只有雪花落地的轻响。   一片一片的雪花,寂寞地掠过夜空,夭折在大地上,那飘落也是一种寂寥的声音。   岸边的梅树似乎有一声比雪降还轻微的声响。   又过了半晌,轿子里的人发出一声叹息。   然后轿子动了。   轿子正辘辘地离去。   王小石没有拦阻。   唐宝牛、温柔、朱小腰、颜鹤发、方恨少、张炭等人,仍然全在轿中人的射程之内。   这点王小石很清楚,颜鹤发与朱小腰也很清楚。   张炭和方恨少则给刚才一连串的暗器震住了,到现在还未能恢复。   唐宝牛和温柔则被吓呆了,惊魂未定。   轿子就这样远去了,消失在茫茫的雪地上,温柔这才“呀!”的一声跳起来说:“你们……怎么让那臭鸡蛋跑了!”   她春葱般的手指几乎要戳在王小石的鼻尖上,“你你你你,你怎么让他给跑了!”   王小石深吸一口气道:“你难道要留他在这里看雪景不成?”   温柔更气,“你……”   唐宝牛忽然豪兴大发,“来,我们追他去!”却是没人附从,他的声音立刻小了,豪迈态度亦大有改变,“他逃不远的,反正总有一天我唐巨侠不会放过他!”   王小石没说什么,他只是走到河边。   桥上的汉子已不见。   只留下一张织锦。   绢上绣着一对乱针猫儿,可是还未绣完。   王小石捡了起来,再去看那株梅树。   那是株老梅。   老梅香犹新。   梅树上当然已没有敌人的踪影。   王小石发现地上落了几朵梅花。   一、二、三、四、五……   总共是廿五朵。   王小石这才舒了一口气。   ──在桥墩上发出飞针的汉子,是阻止无情发暗器伤害温柔和唐宝牛,似友非敌。   ──如果是朋友,当然是武功越高强越好。   ──不过,在梅树上以梅花做暗器的人,旨在拦阻桥上汉子出手救人,却便似敌非友。   ──以梅花做暗器的敌人,内功委实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至少,连他自己和白愁飞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这样的敌人,不但令人紧张,也令人担忧,更令人感到兴奋!   ──幸好,看来这敌人内功虽高,轻功却不如何。   ──因为他在出手时还是震落了廿五朵梅花。   ──人在树上,远劲出手,这时节梅花早开,已近落瓣时节,只要被风轻轻一吹,就会落坠。   ──不过敌人还是震落了花瓣!   王小石走向疏林里。   那是袖箭发出的地方。   发袖箭的人是截阻无情杀伤温柔和唐宝牛的,自然应该不是敌人。   王小石走过去之前,已确知发暗器的人已经走了。   他走到林后。   雪地上,有两道浅痕。   轮子辗过的痕迹。   王小石不由一怔。   温柔见他左望望,右望望,东看看,西看看,既看不过眼,也看不顺眼,掠了过来摸摸王小石的额角。王小石脸上一红,不觉闪了一闪、缩了一缩。   温柔“哇哈”一声笑道:“哈哈!我终于看见了!”   方恨少跟温柔已相当“相交莫逆”,且善于“一唱一和”,即道:“你发现了什么?”   温柔拊手笑道:“一个还会脸红的男人,难得,真难得!”   唐宝牛没好气地啐道:“呵!这有什么稀奇?”   温柔道:“难道你也会脸红,你就红给我看看!”   唐宝牛马上来个双手撑地、双脚朝天,不一会就连眼带脸都涨红了,道:“你看,我的脸这不就红了吗?”   温柔赌气地道:“红你个头!猴儿屁股一样!”   方恨少叹道:“唉,女孩子家,把话说成这样,也太粗俗,有失斯文!”   温柔顿知自己失言,说得未免不雅,脸儿红了。   张炭哈哈大笑道:“我看见了,我也看见了!”   方恨少故意地问:“你看见什么了?”   张炭道:“也没什么,一个大姑娘脸红而已。”   方恨少调侃道:“本来大姑娘脸红就不怎么稀奇,但大姑娘用手去摸大男人的脸,把大男人也臊红了脸,这才是关云长配红拂,天生一对红透天呢!”   温柔气急了,“你说什么?狗嘴子、臭鸭蛋!我几时摸过他的脸了?”   方恨少负手望天悠然道:“不是你摸的,摸的是癞蛤蟆。”   张炭忍俊不禁,“那么小石头是天鹅肉了不成?”   “死猪皮蛋!”温柔忿忿地骂张炭,“活该你坐牢!此生坐,坐一辈子去!”   “大吉利喜!”张炭忙摇手摆脑地说,“别搅别搅,你可别这样诅咒我!”   “我哪有摸他的脸!”温柔喊冤似地道,“我见他东张西望,以为他发高烧,摸摸他的额头探热而已!”   王小石圆场地道:“他们跟你闹着玩罢了,你越是斗嘴,他们就闹得越是起劲!”   “都是你!”温柔委屈地道,“不是你看天望地,我何至遭人诬蔑。”   “诬蔑?”方恨少喊道,“这可是八辈子洗不脱的大罪!”   张炭吐吐舌头道:“反正我的罪名已够多,再多一两条又何妨!”   温柔不理睬他们,问王小石:“对了,你在看什么?”   “也没什么。”王小石把拾到的绢帕交给温柔,喃喃地道,“奇怪,怎么一个大男人却绣这个东西……”   话未说完,温柔一见巾帕,“呀!”了一声,脸色大变,怔在当堂。   王小石也立刻注意到了。   他问:“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温柔怔了半晌,才摇了摇头。   张炭意图逼问:“你一定知道的!”   温柔白了他一眼,也没兴致吵嘴,只说:“不知道。”就转过了背去,行了开去。   王小石、张炭、方恨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不知道温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颜鹤发和朱小腰也在远处交谈,听不清楚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   不过他们似乎一时没注意到唐宝牛。   一向爱热闹,而今却脸黑如锅底的唐宝牛。   王小石似也在笑闹,但心里着实沉重:   “四大名捕”的武功,他已向无情和冷血领教过,要杀诸葛先生的话,只有凭三个可能──一是趁对方猝不及防;二是欺对方年老力衰;三是要靠运气。   ──以刚才的情形看来,轿中人似志在取唐宝牛和温柔的性命,而有一名内力绝高的人暗中助之,难道这人便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手?   ──不过,也有两名高手暗助自己,莫非是蔡太师、傅相爷所派出来的人?   王小石一直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   可是他什么人也没发现。   ──到底人躲在哪里?   ──这是错觉,还是敌手轻功太高?   王小石不是愁眉不展。   他是一筹莫展。   ──杀人的计划又如何进行?   ──任务是否可以顺利完成?   所以他趁颜鹤发和朱小腰在谈话的时候,悄悄地问温柔、唐宝牛、张炭、方恨少一件事:   “要是我出了事故,又不能离开京城,你们有没有办法替我找一个绝对安全的躲避之处?”   张炭、温柔、方恨少、唐宝牛,他们的武功也许不是极好,才智或许并非极高,但却是可信的朋友。   绝对可信。   他立即有了答案。   答案是:   “有。”   答的人是张炭。   张炭有办法。   他一向都很有办法。   他立即带王小石去看。   看看日后用来藏匿行踪的地方。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张炭就带着王小石走向市肆。   王小石一向都很喜欢市井,他认为市井多有侠义之辈,而且人间人烟、温暖温情,他从不羡慕人居庙堂之高,足以只手蔽日,他只爱处江湖之远,喜度清风微雨。   张炭是跑江湖的。   他在江湖上树大根深。   ──江湖人要在江湖上行走,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朋友。   没有朋友,人在江湖寸步难行。   张炭有的是朋友。他虽是年纪不大,但在朋友里的辈分很高;另一方面他是当年“天机”组织龙头张三爸的义子之故,他在江湖道上,也极吃得开。   在京城里,他也有很多朋友。   ──一个愿意为朋友卖命的人,本来也一定会有很多愿意替他卖命的朋友。   这是其中两个朋友:   一个叫温梦成。   一个叫花枯发。   他们两人合起来也有一个称号,人称“发梦二党”,这两人的确曾经连袂过,当时“发梦二党”的确是除了“迷天七圣”、“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外的一大实力,可惜,这两人不肯和好地在一起,已足有十一年了。   整整十一年了。   ──人生有几个十年?   何况还是十一年。   张炭跟这两个道上的朋友,说来也有六年没见。   六年在人生里不算太长,也不能说是短,它足以让人把另一个人完全忘记,也可以令人怀念另一个人到了似酒浓的时候。   张炭先带王小石一行人等去见花枯发。   王小石先把颜鹤发和朱小腰打发。他要颜鹤发去打探一件事:诸葛先生这几天原先订好进宫议事的日程,有没有更改?   他要朱小腰去找一个人。   一个铁匠。   这铁匠是他当日在江湖上结识的一条好汉。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甚至也不知道他手底下功夫有多硬。   他只知道他是一条好汉。   这就够了。   交朋友就不需要知道得太多。   他也知道对方在京城以打铁为业。   这就有足够的线索找此人了。   英雄莫问出处,不世英杰,落魄江湖之际,说不定也有的打铁、有的卖药、有的在暮雪里撑着酒旗。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人称他为“霹雳八”。   “霹雳八”当然是一个绰号。   他就是要找“霹雳八”这个人。   一个不平凡的人平时可能只跟某一类朋友吃喝玩乐,但在有正经事要办的时候,他就会联络另一类朋友。   何况,在王小石身边的朋友,可能好玩、爱闹、贪吃、懒做,但却天生硬骨头,气概不凡。   不凡的人自有不平凡的朋友。   不凡的一群人自要去做不凡的事。   第十九章 老天爷   大喜。   大寿。   是日是花枯发的大寿。   花枯发在京城里,论地位家世,远不能与方应看、龙八太爷、诸葛先生等人相比,要论武林中的权望声威,也远逊于雷损、关七、苏梦枕。   但他还是有他的朋友。   花枯发的五十大寿,道贺的人自然不少。   跟花枯发交往的人,自然都不平凡。   就算他们有一张平凡的脸孔,但身手都不凡。   就算他们身手并不如何,身份也不如何,但他们都有不凡的品性。   其中最不凡的要算是“牵牛尊者”。   这人自视甚高,脾气又大,古板小气,又自以为豁达豪迈,脾气古怪至极。但在武林中,却是人人敬重的角色。   要是他看不起的人物,就算是皇亲国戚,用八人大轿抬他也不过来。   他来了,就是他看得起花枯发。   而且连“不丁不八”也来了。   这是令花枯发也头疼的人物。   也是令所有人见之莫不头大的人物。   “不丁不八”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而是两个人。   一对夫妇。   ──老公公是“乐极生悲”陈不丁。   ──老婆婆是“喜极忘形”冯不八。   夫妇二人武功极高,刚烈侠义,但行事作风,也令人为之瞠目。   花枯发在宾客间周旋敬酒,满脸笑容,但谁都看得出他似有所待。   ──等谁?   ──看来,一定是等“八大天王”。   ──怎么“八大天王”还迟迟未来?   ──以“八大天王”和花枯发的交情,他断没有理由不来。   “八大天王”没来,却来了一群人。   张炭带着王小石、温柔、唐宝牛、方恨少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地来了。   花枯发一见到张炭,一把抱住他,两人搂在一起,一面捶着对方的背心,一面呵呵大笑:   “好小子,可把老夫等急了,还以为你死在哪里,这辈子都冒不出来哩!”   “好老鬼,可把我给想死了,咱们见你一次就少一次,你难得做大寿,我当然不能不来!”   两人如此喧腾一阵,两个身子才算是分了开来。   花枯发有点变脸地道:“好小子,六年不见,一见面就咒老夫!”   张炭也强笑道:“好说,好说,彼此,彼此!”   王小石见两人说话如此顶撞,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却见张炭挨了几记背心捶后,脸色也有点发白,这在张炭这张黑脸而言,已是十分难得的事,不禁低声问:“怎么了?”   张炭抚背,脸上还充了个抽筋般的僵硬笑容,“好老鬼,出手倒是越来越重了。”   温柔柳眉一竖,“什么话?他暗里动了手了?”   王小石忙道:“炭兄下手也不轻。”   张炭苦笑道:“咱们每次见面总要来这一趟礼。”   温柔撇了撇嘴角,不屑地道:“虚伪!”   那边的花枯发也退了几步,他的首席大弟子张顺泰即趋近沉声问:“师父,你怎么了?”   花枯发并没有应他。   张顺泰一怔,连忙想扶住花枯发。   花枯发一把推开他的手,怒而低叱道:“扶什么扶!人那么多,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师父丢丑不成?”   张顺泰讷讷地道:“我见师父没有回应……”   花枯发骂道:“我在忍痛,那个龟孙子功力又进步了,他奶奶的……我在忍痛怎能回答你那些废话!”   这次“掷海神叉”张顺泰忙道:“是是是。”他不想在大寿之日激怒师父,所以讨好地问:“要不要徒儿把他们给撵出去?”   “废话!”花枯发高喝一声,大家都静了下来,花枯发忙作势道,“没事,没事。”又向大家敬酒,才噤着声斥骂张顺泰:“他打我,我打他,多年来见面都如是,不打不舒服,打了吃亏,两造没怨隙说,你去打他,这不是陷师父于不义吗?再说,我都跟他打个两没讨着便宜,你去打他,打输了,我丢脸,打赢了?我面子更往哪儿挂?你这不是说话,是放屁话!”然后整整衣衽,吩咐张顺泰道:“你要记住,不管是任何人,进得了我花家大门,就是我的佳宾,不得无礼,也不可无义,不要像你温师伯那样吝啬、刻薄、小气,知道吗?”   张顺泰恭声道:“多谢师父教诲。”便行了开去,在门口招呼客人。   花枯发遂向张炭等人拱手道:“承蒙诸位光临,老朽不胜荣幸,薄宴奉候,有失远迎,不知诸位高姓大名……”   张炭正想引见,忽听首席弟子张顺泰犹如发礼炮似地喊道:   “有客到!”   花枯发整整衣衫,正要相迎,只听张顺泰破锣似的嗓子又呼喊道:   “留香园、孔雀楼、潇湘阁、如意馆、卯字三号房何姑娘何小河光临!”   花枯发第一个反应就是叫了一声:“‘老天爷’!”   更奇怪的是在寿宴里三流九教的奇人异士、村夫俗妇都失声高呼或低叫:   “‘老天爷’!”   温柔喃喃地道:“怎么?难道那姓何的就是‘老天爷’?”   张炭脸上似笑非笑地道:“她外号就叫‘老天爷’。”   唐宝牛瞪着大眼道:“她是什么东西?”   “她不东也不西,她是人。”张炭微笑道,“她是京城里的名妓,正红上了顶,成了万家生佛,男人都叫她做:‘老天爷’!”   只见花枯发气冲冲地一把手就揪起张顺泰,吼道:“谁叫你给她进来的?”   张顺泰嗫嚅地道:“您……您……是师父您……”   花枯发几乎连眉毛都气到耳角上去了,“你说什么?我几时有传个妓女进来的?”   “我,我,我……”张顺泰几乎吓得脸无人色,说道,“是师父您……您说……凡来这儿的,都是您……老人家的贵宾的……”   花枯发一时为之语塞。   只听“哎哟”一声,声音清脆好听,人影一晃,一个俏不伶仃的翠衣女子,修长高俊、活色活丽地就在众人眼前,一双活灵灵的美目溜过来、转过去,像醮了蜜的刷子,在人人脸上都刷了一把,似嗔似怒地说:“喂,花党魁,你这算啥?老娘在青楼混,没做卖爹卖娘卖朋友的事,就是卖自己您也不许?小女子今儿也是给您老拜寿的,你瞧得起就欠着身子受了,还得侧身让妾去喝这杯寿酒才走。要是不欢迎嘛,他日你‘发梦二党’的子弟,还有今儿在座诸位,谁都别想再踏入姑娘我那窝儿半步!”   只听座中一片哗然。   “花老,你这可太不上道了,何姑娘出污泥而不染,你这岂是待客之道!”   “老花,你这样做,又何必呢!”   “花公,人家都来了嘛!闹僵了砸了这吉喜祥气,还不快请何姑娘喝杯寿酒!”   只见那老婆子冯不八问:“这女人是干什么的?怎么那姓花的孤独鬼会这般地厚此薄彼?”   老头子陈不丁支支吾吾地道:“她……她是做那些的……”   冯不八奇道:“那些?”   陈不丁期期艾艾地道:“那些……”   冯不八叱道:“那些是哪些?”   陈不丁慌得失手弄翻了一杯酒,倒得整个衣襟都是,正要抹揩。   冯不八怒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陈不丁苦着脸道:“是那些……那种……嘿嘿……那类……”   旁人知他尴尬,但又深知冯不八的武功与脾气,谁都不敢挺身出来圆场。   “迎送生涯呀!”那位黛衣翠鬟、高髻险装、凤佩云裳、俊气逼人的何小河倒是坦荡,“老夫人啊,我们江湖女子苦命呀!哪有老夫人的福气、命好?再说,男人不来找我们,难道我们当他们做蟹糕子绑扎了过来送金赠银的不成?老夫人,别人都欺我们,你跟小女子拿拿主意嘛!”   “我啊!”冯不八过去拉着何小河的手,和蔼地道,“原来是这样!这有什么不好,都是臭男人不好!小妹妹不要怕,老身骂了几十年男人,今儿还要骂个饱!谁要是不给你上席,就是跟我冯不八为敌,咱们今天就在老身的镔铁老藏金龙双牵虎拐杖下见个真章!”   方恨少向唐宝牛低声道:“哗,她的武器名字,几乎有你外号那么长!”   然而见她用那一根至少有一百五十斤重的大拐杖,遥指着花枯发道:“你!花党魁,今儿要当老鬼还是寿翁?只要一句话,我冯不八一定奉陪。”   忽听“噗嗤!”一笑。   冯不八几时被这样羞辱过?眼光发绿,顿时大怒,龙头拐杖往地上一蹬,发出当的一声价响,她尖叱道:“谁笑?”   大家见陈不丁尴尬不堪,花枯发也难以下台,都不禁脸上帮笑,也有的强自忍笑,忽见冯不八大怒,而且眼睛突然发绿──谁都知道她三大特性:一是喜与陈不丁发脾气,二是爱保护小姑娘,三是眼光发绿就要动手伤人──人人都噤若寒蝉,笑容都冻结了。   偏生那么巧,花枯发有一个最不长进的记名弟子,姓蔡,人戏而称之“追猫”,乃讥他武功疏练,三脚猫的几下功夫,只能用来追猫赶鼠,据说连对付犬只也不易,他正好见师父花枯发被这矮老婆子指着痛骂,一喝一惊心,师父平日威严,而今竟然如此狼狈,忍不住想笑。   没想到,突然之间,人人都不笑了,只有他笑容依然挂在脸上。   这时人人都向他望来。   他身旁几位师兄,都怕沾上麻烦,“袋袋平安”龙吐珠、“丈八剑”洛五霞、“破山刀客”银盛雪等人,全都向他望来。   这无疑是等于说:是他,是他……   蔡追猫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站在他身边的人都沉重地点头。   冯不八怒了。   一怒,她的眼更绿了。   绿光暴射。   蔡追猫一面惨叫,一面摇手道:“不,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冯不八正要出手,忽听一个清脆得嗲嗲的、酥酥的、柔柔的,而又丽丽的语音道:“当然不是他呀!”   冯不八霍然回首,就见到一张芙蓉脸,长的眼,俏的脸,飞动着许多绯色的风流。   她是谁?   ──当然就是温柔。   方恨少一直在扯温柔的衣袖。   他在示意她不要说。   更加不可以承认。   他已看出来了。   他看出这老婆子实在不好对付。   可是温柔才不管。   ──的确是她笑的,为何不敢承认。   所以她坦坦荡荡地说:“刚才是我笑,不是他。”   冯不八回头一见这娇俏俏的小姑娘,登时怒气消了大半,变作慈和的语音问:“你笑什么呀,小姑娘?”   “我笑您老好威风。”温柔盈盈笑道,“把大伙儿都吓得作不了声。”   冯不八顿时心花怒放,对温柔展颜笑道:“小姑娘,我也不是对人人都好的,待会儿咱们好好聊聊,有我在,哪个臭男人也不能欺你。”   温柔拊掌笑嘻嘻的,一面望着王小石说:“好啊好啊,哪个欺我,婆婆跟我打他嘴巴。”   王小石只见冯不八盯了自己一眼,脸颊立即有点热辣辣的,仿佛已给她掴了一记耳刮子的感觉,顿时蛮不是味儿,只低声问张炭:“这两位就是江湖上人称‘不丁不八’,丈夫顶怕老婆的那对老夫妻了吧?”   张炭伸了伸舌头道:“他夫妇俩的‘双拉牵虎式’和‘老藏金龙式’也当真不易惹呢!”   “他俩原是师兄妹,做师兄的当然让着师妹啦……”   王小石恍然道:“难怪……”遂很明白陈不丁的处境。   冯不八明明跟温柔在对话,忽平地一声雷地喝道:“那黑脸小鬼伸舌头是啥意思?”   张炭吓了一大跳,忙稽首抱拳道:“义父‘天机大侠’张三爸,特此向二位老前辈请安!”   冯不八这才颔首,道:“你既是张天机的义子,辈分可高啦!这礼就免了!跟老身请安,这还罢了,却跟老不死的请什么安!”她说的“老不死”,指的是自己的丈夫陈不丁。   陈不丁却目发神光,一味笑眯眯地打躬作揖地道:“原来是贤侄,失敬失敬,免礼免礼。”   冯不八似不喜陈不丁插口,叱了一声道:“还不赶快抹干衣服!”陈不丁刚被烧酒淋了一身湿,没他夫人吩嘱,不敢抹拭,但他内力高强,热力蒸发,酒渍早就干了,而今冯不八这一吆喝,他反而不知所措、不知该拿什么来抹揩才好。冯不八又掉首找花枯发的晦气,“怎么?你还让不让这位小姑娘进来?”   忽又咕哝道:“不行,今天一连见了两个标致的小姑娘,这是小姑娘,那又是小姑娘,怎么分得清楚呢?”   何小河即道:“我姓何,叫何小河。”   温柔也笑嘻嘻地道:“我叫温柔。”   何小河走上前去,握住温柔的手,“妹妹你好。”   温柔也笑眯眯地说:“姐姐……我还有个纯姐,我就叫你二姐好了。”   何小河见温柔天真无邪,心里着实喜欢,正想答话,只听冯不八质问花枯发,花枯发强笑道:“我哪有不给何姑娘进来……况且,她不是已经进来了吗?”   冯不八对花枯发的答案还是不甚满意,“那你又揪着你的宝贝徒弟干吗?”   花枯发这才省起自己一直揪住张顺泰,他知道这老婆子十分不好缠,只好忍气吞声,且把一股气发在张顺泰身上:“都是你!我揪住你是要问你:为何对青楼妓院的地方名字那么熟悉,可以一口气喊出来?”   张顺泰还没答话,那个顶冠云髻的“牵牛尊者”已从鼻子里哼出声来:“你焉知道他喊的不是菜馆的名字?你一听就懂,师徒两人,一样货色!”   花枯发正要发作,但见说话的人是“牵牛尊者”,此人比冯不八还要不好惹,心想今天真是做寿择不得日子,只好强忍一口怒气,不料陈不丁却自作聪明地大声道:“不对,不对,是留香园、孔雀楼、潇湘馆、喜鹊阁、卯字五号房,后面两项,他说错,他说错……”   话未说完,众皆哄笑。   而他也发现他的夫人冯不八,眼光发绿,正盯着他,好像当他是一只粘在肉上的苍蝇一般。   陈不丁现在真的知错了。   花枯发也不想陈不丁出丑当场。   他也想赶快把气氛弄好。   所以他找个话题。   “这几位是……”他知道张炭年纪虽轻,辈分却高,大家都不敢得罪这个黑煞神,“不知你的朋友高姓大名?”   张炭正想引介,忽听有人打雷一般地说:“对了,我姓高,名叫大名。”   第二十章 棺材,又见棺材   “八大天王”来了。   他正是“八大天王”高大名。   “八大天王”是一个人,而不是八个人。   眼前这个人,要比唐宝牛更高,比唐宝牛更壮,比唐宝牛更有气派。   他就是“八大天王”高大名。   唐宝牛一眼望去,就觉得这人横看竖看都看不顺眼。   “看他神气的样子!”唐宝牛不齿地道,“这种人必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   方恨少大有同感,“难怪我左看右看,都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他倒跟你像了八分!”   唐宝牛恼了,正待发作,张炭却道:“你可知他有哪‘八大’?”   “他?”唐宝牛没好气地道,“他头大!”   没料张炭拍手笑道:“对了,他的头比谁都大,而且比谁都硬,跟他交手,可要对他的‘铁头功’防着点。”   方恨少奇道:“人说练‘铁头功’定必脱发,不是光头也是秃子,这人怎么还满头黑发?”   “他?”张炭几乎是咬着方恨少耳根地道,“他戴假发。”   “假发?”   “对,他自己粘上去的。”张炭道。   “不要脸!”唐宝牛更瞧这人不顺眼了。   “戴假发有什么不要脸?”张炭笑道,“隋唐时候,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名流、达官贵人、名妓,兴着戴假发、假眉、假胡子呢!”   温柔兴致勃勃地问:“那么,这人其他‘七大’又是什么?”   “他?”张炭如数家珍,“鼻大、拳大、嘴大、名大、命大、脚板子大,还有一大,不便告诉你。你别小看他这‘八大’,其实都有点真本领。”   温柔不依,推推搡搡地扯着他道:“你告诉我嘛!快告诉我!”   张炭这次忙不迭摇手,“告诉你?开玩笑!不能不能。”   方恨少自作聪明,“我猜是胆大。”   “大你个头!”张炭笑啐道,“他的胆子最小的了!”   温柔咋舌道:“这么高大个却胆小?”   唐宝牛这才对“八大天王”有些“好感”起来,“好眉好貌长沙虱,这并不出奇,样子对称,貌德具备的人,本就没几个。”   方恨少颔首道:“对了!像你和高大名,却有点货不对办。”   唐宝牛这回真的气了,“什么?”正待发作,却被一阵吹打喧嚣之声打断。   他们初以为是贺寿的音乐,心忖:这花老头儿倒是要把一场大寿办得冠冕堂皇。“八大天王”正跟花枯发大声贺寿,说:“你老的贺乐哪里请来的?奏得也忒特别!”   花枯发堆满笑容,闻语却呆了一呆,道:“不是你给老夫贺寿的班子吗?”   “我?”“八大天王”大嘴一咧,笑道,“我哪有工夫办这些事儿?”   老枯发道:“说不定是尊夫人‘一叶兰’佟女侠的好意吧?”   “你是说劲秋?”“八大天王”“嗤”地一笑,笑声倒像十足了唐宝牛,“她连家里都没心神打点,一味嗜赌,我都十来天没见着她了。”   这时乐声渐近,细听之下,隐隐有点不对劲。   这音乐听去尽是哀凉,像悼魂似地一催一放,曲折间痛心不已,哪有什么喜乐可言?   这时,张顺泰又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   花枯发不想败了寿宴的兴头,心中打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沉着应付,一把捉住张顺泰,问:“什么事?”   “棺棺棺棺棺……”张顺泰语无伦次。花枯发白眉一挑,随而沉压到眼盖上,在眉心挤出一个刀刻般的“川”字:“官差来了?”   “不是官差,”张顺泰摇手摆脑以助表达,“而是棺材!”   “有人送一口棺材,给您老贺寿来了。”   一副黑漆的棺材,上面写着花枯发的名字,居然还有“孝子”捧着花枯发的灵位。   花枯发平时最迷信。   今天是他大寿的日子。   这分明是触他的霉头。   他几乎是冲出去,把那一干吹打哀乐的人打得人仰马翻,抓住几个人来逼问:   “你们为啥要这样做?”   “是有人给银子要我们送这一口棺材来的。大爷饶命,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是谁给你的银子?”   “一位穿大红衣袍的大爷……他给了我三两银子,我便当了孝子。”   “他?”   花枯发一听,在大宅子前握紧了拳头。   王小石刚闻有人送来一口棺材的时候,愣了一愣,随着大伙儿出去一看,只见是一副上好寿木,密缝镶边,心中兀自惊疑不定。   张炭低声嘘了一口气道:“棺材!又见棺材!”   唐宝牛也有些疑神疑鬼,“莫不是雷损没死……”这一下,却说中很多人的心事,连来道贺的宾客,不少人都变了脸色。   ──雷损毕竟是这城里黑窝子里的老大!   ──老大中的老大!   这时,“八大天王”却打了个仰天喷嚏!   这一声失惊无神,直似只什么野兽大吼一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连温柔也吃了一惊。   她抚着心口,忿忿地啐道:“打个喷嚏也这么夸张,鼻头都打死了几块肉吧!像雷公似的,一喷嚏要劈倒一株神木不成?把人给唬得失心丧魂的。”不意她自己又打了两个喷嚏,声音小得似连鼻上的蚊子也惊不走,活像可怜小动物的两下呜咽。   那站在不远处的“八大天王”悠然道:“哎,弱小生命,这样打喷嚏,也没几根鼻毛知道。”   温柔怒得杏目一瞪,柳眉一扬,“你说什么?”   “八大天王”没理会她,只自对自说:“我伤风。”   方恨少在旁看得眉飞色舞,道:“很像很像,只一点不像。”   唐宝牛奇道:“像什么?”   “他说话的神态真像你,敢情是你自出娘胎就失散了的兄弟。”方恨少挤眉弄眼地说,“可就有一点不像。”   唐宝牛本待发作,可是又想听下去,便问了再说:“哪点?”   “你怕温柔。”方恨少用下巴一旁,道,“他可不怕。”   唐宝牛正要咆哮,忽听一声大吼:   “温梦成!”花枯发在宅子外指天大骂道,“你这王八羔子,你可毒着的!趁这寿日你搅这玩意来犯我的禁忌!”   不知就里的人,都觉得温梦成过分,一向深知“发梦二党”两大党魁斗气十多年的朋友,则是不以为怪。   花枯发气还未平,兀自大骂道:“姓温的,你不上串、不长俊、不中相与的东西!我花某没惹着你,你处处犯我呕气,好,看我明儿不砸了你的大门娶了你的媳妇!”   这回话没骂完,只听棺材喀嚓一声,又忽地一响,一人霍然撑了上来,一身大红的衣,白发如皓,“哈哈哈”笑了三声,“姓花的,你这般呼天抢地、泼妇骂街样般做啥?去年我嫁女儿,你叫人把我女儿的衣裳剥光,害她躲在花轿里不敢出来,误了良辰吉时,这又是啥意思?”   花枯发嘴角弯了弯,吭地从鼻子喷了出来,“你肯伸头出来了吗?花某那次叫‘一叶兰’下的手,她是妇道人家,已算手下留情,你女儿也没丢丑!谁教你去年趁我拜见诸葛先生,你着‘牵牛尊者’在我背后粘上红蓝绿三只乌龟,这又是哪门子的玩意?”   温梦成“哈哈哈”笑三声,“你就要问你自己的丑事,去年青羊宫庙会,你一脚踩在我的新鞋上,这又是谁先起的衅!”   “你也忒小气!”花枯发跺着脚大骂,“是你先把茶水泼到我衫裾上的!”   “我小气?”温梦成指着自己的大鼻子,白眉、白发、白胡子一起幡然而动,“是你先在会场上向着我放屁!”   “你放屁!”花枯发铁青着脸大骂。   “我小气就没屁可放!”温梦成道,“我小气今日还会给你送这份大礼?”   “大礼?”花枯发气得什么似的,“我做寿你送棺材,这就算大礼?”   “你盲了不成?”温梦成往棺材一指,骂道,“这还不是大礼?”   花枯发嘿声道:“你有种就不要先上我家门……”话还未说完,一眼就看见棺材里的事物:   那是一个三角脸的汉子,就卧在棺材里,胸前还搁了本残破的书。   花枯发一看,登时就骂不下去了。   “不上你家门就不上!”温梦成义愤填膺地道,“要不是我亲手把你那位破教出门、偷了你的《一叶秘笈》的宝贝徒儿赵天容擒着了,你叩头请我我还不来呢!”   这回轮到花枯发一时答不上口来。   “三十六着、七十二手”赵天容是他第四位徒儿,可是这人不长进,贪花好色,还去采了花,惹起大祸,花枯发虽然护短,但也嫉恶如仇,马上要缚赵天容送官处置,不料赵天容却先下手为强,偷取了花枯发的内家拳谱《一叶秘笈》,一走了之,花枯发请动江湖道上的朋友和弟子去追捕,均不得要领。   没料到却已被温梦成拿下,送了过来。   花枯发把话说僵了,这可拧不过来。   花枯发又不愿当着众人面前气衰,只好强辞道:“你把这王八蛋押回来,也不必扛一口棺材送来。”   温梦成道:“他就是扮孝子,假送殡,想借此溜出京师的,我逮着他,把他封了穴道,塞入棺里,原装不动地亲自送了回来,怎么?你打锣都找不着的人,如今给我轻易办了,丢了颜面不认账呀你!”   这句话一说,花枯发面子挂不上,眼着两人又要冲突起来。果然花枯发撒泼地道:“是我的徒弟,他犯了事,谁要你来插手?我故意放他一马,你以大欺小,也不脸红,更不知做啥居心!”   温梦成气得“哇哈”一声,“你这算横着过江啦?好哇,你说,你说,我有什么居心?”   “你武功练着练着,就走到井底里了。”花枯发眼角瞥见棺材里的那一本书,心生一计,灵机一动,顿时有了话题,“你觊觎我苦心创研的武学秘笈已久,你以为我不知道?说不定,就是你唆教他干的好事!”   “你你你你你!”温梦成气上了头,忽然省起他今天是来气花枯发而不是被花枯发气的,登时强转了语气,“哈哈哈”又笑了三声:   “我知道了。”   花枯发明知没好话,但又不得不说:“你知个屁!”   温梦成含笑不语。   花枯发憋不住了,只好问:“你知道什么?”   “难怪,难怪,”温梦成说,“你徒弟好色采花,人神共愤,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怪不得他!”   “你含血喷人!”花枯发气得像只活虾般跳起来!   “嘿!我可没胡说,是你刚才承认的,你要放赵天容一马!”温梦成道,“要不是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你怎会光放着淫徒不严惩!”   说罢,“哈!哈!哈!”笑了三声。   “你看你,奸得你!”花枯发气晕了头,居然给他想到反唇相讥之策,“说话前要笑三声,说完后又笑三声,奸得连笑都十足个奸相!我倒想起来了,你千方百计,处心积虑,为的不过是想偷学我的秘笈。你开口要好了嘛,凭我俩的交情,我还会对你藏私不成?”   “你那本臭破烂书,我翻都没翻过!”   “谁知道?”   “你那些三脚猫跛脚鸭功夫,我才不稀罕!”   “天知道!”   “你不信?”温梦成一手把躺在棺材里的赵天容揪了上来,怒道,“你可以问问你的宝贝徒弟!”说罢疾点活了赵天容身上所封的穴道,厉声问:“你说,我有没有碰过那本破书?”   赵天容可苦起了脸孔。   他不敢说“有”,因为命在温梦成手上。   他一看师父花枯发的脸孔,也不敢说“没有”──要是他说了,就算温梦成放了他,他也做不成人。   花枯发现在似已全忘了理,拼命向赵天容挤眼睛、挑眉毛:意思要他指证温梦成确有偷窥过《一叶秘笈》。   遂见赵天容还是不表态,他干咳一声道:“你这可不是糊涂了吗?姓温的一向狡诈贪婪,为了这本绝世秘笈,把你坑了,你怎怕了他,不敢指证?难道忘了平日为师说的话了吗?”   这一番话,无疑如同暗示赵天容,只要肯指温梦成盗书,可能还会准他回到门墙之下,至于在外犯的事,也不一定再作追究。赵天容把心一横:这是师父的地头,就算我诬他,难道他真敢杀我不成?当下便大声叫道:“师父明察秋毫!书,是温师伯叫我偷的,他要徒儿做那些丧德败行的事,以破坏师父的声誉,徒儿……敌不过他,唯有忍辱偷生……才致做出这些丢人现眼的恶行来!”   这句话一说,众人都静了下来。   静下来看着温梦成。   ──赵天容说的话,可大可小。   ──小的话当然无人置信,大的话足可叫温梦成绝迹江湖。   这毕竟还是个讲道义的江湖。   江湖人自有他们的一套义气观念。   ──温梦成要是真的这样做,只怕黑白二道,都容不下他!   “道义”,便是这江湖上令人留恋下去、激情冲击的重心。   这干豪勇之士,对世间规矩,俱可以不放在眼里;但对良知上的规矩,却人人不敢有逆。   ──江湖上的汉子,谁不是这样子?   ──谁不是这样子,谁便不是江湖上的汉子!   花枯发笑了。   他的笑意阴阴森森。   ──既然温梦成做了这样子的事,他就不能算是江湖上的好汉。   这样看来,他好像是占了上风。   “说得好!”花枯发一把手将赵天容抓了过来,跟他几乎脸贴脸地,眼睛眯成一支针似地自对方的眼窗刺入心脏里去,“我本待给你一个机会,放你一条生路,可是你为了脱罪求生,连自己师伯也敢诬蔑,像你这种人,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那张又枯又瘦又苍老的脸,出现了一种很特异的光采,仿佛他的心在体内发着光,使他脸容也透着光。“告诉你,你师伯这人虽没出息些,但你说的事,别说我瞧不起他,他这一辈子不敢干,下一辈子也不会干,一百辈子也轮不到他来干!”   赵天容这次真的是孤立无援,手足无措,只怕师父一运力把他捏杀了。   赵天容哀声叫道:“师父,我,我……师伯,我……”   “我你个头!“花枯发一摆手,几名弟子应声而前,他吩咐道:“把这厮给押下去,严加看守,明日我会将他送官严究。今天是老夫大寿日子,来来来,别坏了兴头!”   随而向温梦成道:“我只试这小子一试,唉,没料七年来,教出了这么一个狼心狗肺没出息的东西!”   温梦成哈哈笑道:“不错。不错。”   花枯发奇道:“唏!什么不错?”   “有其师必有其徒,虎父无犬子,”温梦成笑着说,“你这位宝贝徒弟可真像你,得你真传!”   第二十一章 飞箭不动   众人以为这对老冤家又要闹起来了,谁知他们却言归于好,取回了棺椁里的秘笈,两人手牵手地回到大堂去喝寿酒,殷勤招待客人去了。   大家见没热闹可瞧,这才又到酒宴上热闹。方恨少啧啧有声地道:“都是群爱看人打骂的无聊之徒。”   这回轮到唐宝牛加了一句:“倒十足像你。”   方恨少盯了他一眼,忽听“哎呀”一声,循声望去,只见“八大天王”在人丛里指着正笑盈盈望着他的何小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   何小河眉眼生春,叉着腰笑道:“你你你,你什么?”   “八大天王”惊愕得似未回过神来,“你怎么也在这里?”   何小河似笑非笑、沉声道:“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又昵声道:“你来,我当然就来了。”   “我来了,你你你,你可以不来。”许是太过意想不到在这儿会见到何小河之故吧,“八大天王”显得有点语无伦次,“其实,早知道你来,我就不来了。”   何小河却在此时努起了腮,撒娇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我没有意思,”“八大天王”左右为难地道,“我对你,没意思。”   又怕说岔了,赶忙补充地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没别的意思。”   何小河顿时粉脸透寒,脸色一沉,尖声道:“那你从前答应过的话呢?”   “八大天王”一见她生气,更加失心丧魂,提心吊胆地道:“什么?我答应过你什么话来着?”   何小河嘴儿一扁,泪儿几要夺眶而出,“你,你忘了!”眼泪已挂到眼边,“你竟然忘了!”哭的时候,居然还很有煞气。   “八大天王”更慌了手脚,手忙脚乱地道:“你你你,你可别哭,这儿人多,怎么说哭就哭起来了呢!哭不得!快别哭!”   何小河脾气一旦发作起来,越发不可收拾,才不管人前人后,“八大天王”这一说,何小河倒真哭出声来。   冯不八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鼻子里也重重地哼了一声,问何小河:“这小子欺负你了?”   何小河抽泣,双肩搐动。   冯不八眼光一绿,道:“好,我替你出头去!”   陈不丁忙制止道:“老婆子,这干你何事,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接上这梁子,岂不……”   冯不八目中寒光大盛,“岂不什么?”   陈不丁顿时抖了起来,半吞不吐地说:“那是人家的事,你也犯不着……”   “什么?”冯不八喀啦啦虎头龙身拐杖挫地一顿,大声张扬道,“自管门前雪,不管他人霜,江湖上就是你这种自私胆小的人,才致侠道不昌!谁说不干我的事?我是女人,他欺负女人,我冯不八就要插手,管定了!”   陈不丁见大家都往这儿注目,脸上很不好看。   陈不丁委曲求全地道:“好好好,万事好商量,你就别再嚷好不好?”   冯不八一听,反而振起了嗓门:“你们来评评理,我说得有没有理?”说着把拐杖一横,看她的样子,不是问人她到底有没有道理,而是在看谁人敢说她无理。   那干好事之徒,一则事不关己,二则想看热闹,都哄然答道:“有理!”“他奶奶的有理透了!”“冯女侠的话一向有理!”“陈老夫人大快人心!”   冯不八登时洋洋自得,只及时“纠正”了一句:“我是冯大小姐,一向不从夫姓,别叫我陈大夫人!”   那江湖多事之徒忙道:“是是是,冯姑娘说得有理!”大家都震于她的威名,谁敢惹得一身蚁?   “八大天王”这下可恼了,责问何小河:“你瞧!这是花二哥的寿宴,你这么一搅扰,不是弄拧了吗?”   何小河双手仍捂着脸,指缝间只见泪光闪闪,像一道道流动的小河。   “八大天王”烦不胜烦,一顿脚,就要离开此地,忽听呼的一声,冯不八的大拐杖已拦在他面前。   “八大天王”瞠目道:“你想干啥?”   冯不八道:“你想走?”   “八大天王”道:“哼,关你何事?”   冯不八道:“你欺负女人,就关我的事。”   “八大天王”心情欠佳,故意道:“我欺负女人,又跟你有何关系?”   冯不八拐杖一顿,把胸一挺,道:“因为我也是女人。”   “你也是女人吗?”“八大天王”端详了她半天,居然搔着头皮道,“啧啧啧,你不说,我一时倒看不出来。”   冯不八怒极,挺杖要砸,“八大天王”连忙闪开,怪叫道:“你这恶婆子,怎么不讲理!”   冯不八杖风一起,把众人都逼了出去,只听杖风呼呼,冯不八也再不打话,立意要给“八大天王”一个好看。   一时盘翻桌掀、杯碎碟裂,来客纷纷走避,乱作一团。   花枯发变脸道:“八大,你这算什么意思?”   “八大天王”一面闪躲,一面大叫:“是这恶婆娘动的手!”冯不八招招狠着,“八大天王”已闪躲得狼狈不堪。   花枯发扬声道:“冯大妹子,你这岂不是跟老夫过不去吗?”   冯不八龇齿道:“你请这种败类来,物以类聚,也不是好东西!”   花枯发见好好的一个寿宴,给人如此搞砸,心中也有气,捋起了袖子,戟指向陈不丁,说:“不丁兄,你这算没把兄弟看在眼里了?也不管束管束!”   陈不丁苦着脸道:“管束?她不管束我,已经算好的了。”   冯不八挺杖追砸“八大天王”,却是耳听八方,闻言叱道:“什么?你说什么?”杖舞得更烈了,“八大天王”一连以“空手入白刃”、“大搜罗手”、“八步螳螂”、“七十二路擒拿”、“番子鹰爪”、“流火身法”、“飞金流步”、“授衣拳法”,都抢不进去。   可是他抢不进去的武功,已足以震住到座的一干武林豪士。   ──“八大天王”,果然名不虚传!   ──可惜遇上了冯不八。   冯不八人小杖粗,那一根拐杖,是比她还高三倍重三倍,一旦旋舞起来的时候,直似杖舞着人,而不是人使着杖!   “八大天王”遇上了她,他的“天王八式”似全都不管用了。   王小石看得有趣,知道张炭对江湖轶闻了如指掌,而且一向爱探人隐私,便问:“这几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然张炭如数家珍:“陈不丁和冯不八这对闹事夫妇,自是天下闻名,只不过一向都是冯不八惹事生非,陈不丁到处补祸,苦在心头……”   “要是我,”唐宝牛鼻里哼哼地道,“干脆把这恶婆对付了,见一次揍一顿,看她还敢凶不!”   “可惜你没那么好福分,”张炭回敬一句,然后说下去,“‘八大天王’高大名跟‘一叶兰’佟劲秋也是对鸳鸯侠侣,只不过高大名好拈花惹草、酒色风流,他听说留香园里的何小河艳色天下重,便生非分之想,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果然死缠烂打、穷追不舍……”   王小石微笑问:“可是‘八大天王’已有发妻了呀!”   “可不是吗?”张炭道,“‘八大天王’追求何小河的消息传了开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开始的时候,何小河尽是爱理不理,这可连高大名的老婆佟劲秋也风闻了,跟她夫婿大吵一顿。在场人人都说:是佟劲秋扯着高大名的耳朵离开的。这一走之后,高大名竟也觉了悟、转了性似的,不再上孔雀楼了。没料风水轮流转,高大名不去找何小河,何小河便失落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找高大名,高大名不瞅不睬,来个相应不理,何小河便纠缠不休,大家都传说:敢情是报应。高大名想必已尝了甜头,成了入幕之宾后,借他老婆寻衅虚晃一招,来个金蝉脱壳,甩了何小河啦!”   王小石笑道:“你这是听来的还是猜的?也忒刻薄!”   张炭也笑道:“无刻不成薄嘛!”   唐宝牛眼睛发亮,喃喃地道:“这何姑娘倒也可怜。”   方恨少应道:“对呀!跟你可天生一对!”   唐宝牛以为他说真话,脸上居然一红,只道:“高大名太可恶了。”   方恨少怂恿道:“去呀,去跟冯不八一起联手对付高大名,然后再一把将你的梦中情人夺了过来。”   唐宝牛一愣,道:“梦中情人?”   方恨少忙向他眨了眨眼睛,“冯不八呀!”   唐宝牛恼怒起来,若不是因为何小河忽然发话,他便要立时发作了。   只听何小河叱道:“住手!”   冯不八一愣,手底下可攻得更猛烈,“你耐心一下,老身很快就把这小子大砍八块。”   何小河叱道:“你停不停手?”   冯不八呆了一呆,没体会何小河的话是什么意思,何小河忽然一扬袖子。   嗖的一声,一支箭直掠而出!   何小河出手对付冯不八,这件事并不稀奇,就像有人想离间温梦成与花枯发、挑拨陈不丁与冯不八一般,打死不离亲兄弟,上阵不离父子兵,夫妻本是同林鸟,知交更是唇齿依,她打杀高大名却还可以,就是容不得别人伤害他。   对此,王小石并不惊奇。   奇的是她的箭。   一支粗箭。   箭非射向冯不八,更不是射“八大天王”。   而是自两人头顶上横掠而过。   ──这一箭明知射空,为何要射?   ──这一箭是啥用意?   大家心生疑窦之际,这飞行极速的箭,就在两人头顶上,竟顿了一顿,箭肚里忽然噼的一声,弹出一支小箭,直射而下!   小得像一根睫毛般大小的小箭。   这枝小箭,才是攻击的主力。   粗箭只让人惊疑不定、转移视线。   ──箭中箭!   这箭来得快而突兀、令人防不胜防。   ──谁也不知道冯不八躲不躲得了。   因为陈不丁已出手。   陈不丁飞身,横空抓住粗箭,以粗箭砸掉小箭,然后落了下来,向何小河戟指怒道:“她帮你,你竟这样对她!”   何小河倔强地道:“谁要她伤害他?”   陈不丁气得一愣,那边为了这一箭,冯不八和“八大天王”都住了手,陈不丁向冯不八抱怨道:“人家是一对儿,犯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冯不八正待要责问何小河,何小河一听“一对儿”,心里一酸,已掩脸泣着掠了出去,“八大天王”一面喊:“小河,小河……”一面也追了出去。   方恨少向唐宝牛调侃道:“你要不要也追去看看?”   忽见王小石神色凝重,似有重大疑问未获解决一般。   方恨少诧异地问:“怎么了?”   王小石一省,只匆匆地道:“他们不知闹成怎样了?我过去看看,很快回来。”说着,便越众而出。   张炭奇道:“嗯,他怎么了?”   方恨少道:“他好像有些心事。”   张炭略一沉吟:“我去看看。”   唐宝牛忙着说:“我也去。”   张炭却有点迟疑,“这……”   方恨少笑道:“不让这头牛去,他会闷闷不乐的,去也无妨,温柔这儿有我看着。”   张炭点头爽快地道:“那也好,你警省着点。”   方恨少笑啐道:“是了。”   张炭与唐宝牛匆匆而出,花枯发和温梦成趁机圆场,嘱家丁重新摆设酒宴,请宾客入座,笑呵呵地道:“诸位大驾光临,为老夫祝寿,刚才小小的不愉快,大家过眼尽忘吧。”   花枯发又道:“老夫特别把十石水酿制的九酝酒奉上,供大家品尝品尝。”   众人哄声说好。盖因花枯发虽不擅饮,却善于酿酒,与温梦成恰好相反。   花枯发宅子里设有槽坊,内分缸窑和窖室,以为高粱饭发酵之用。缸与窖不同,一是埋之于地,一是掘地为坑,以砖墙阻砌。   首先要将高粱磨碎加水,隔日盛入簸箕,再倾入甑内蒸熟。再用木块掀掏,置于冷场,浇以热水,然后再掀拨,务使高粱饭不结成块,俟其冷却后,以面粉搀入拌匀。   拌匀之高粱饭下缸或入窖后,要压紧装满,上铺以高粱壳,再涂泥于上,厚达数寸,以隔绝空气。三四日后,逐渐增温,若气体将封泥冲破,即予加封,不让酒精蒸发,害菌入侵。约经十日,即成醅子。   这时候,先将醅子用簸箕盛取,轻撒于甑内篦子上,平铺约三四寸厚,俟甑下锅内蒸汽上升,装满醅子,才上盖置锡锅中,锡锅外壳贮冷水,水热即行注入冷水,透过醅子之蒸汽冲入锡锅,遇冷即凝成酒露,顺锡锅内壁凹槽流缸而出,再注入酒坛瓮中。   如此继续加麹发酵,重行蒸发,每日蒸酒甑数始终相同但继续不断,故俗名“套酒”。这是蒸馏酿酒之大略。花枯发用的是十石水,并泡以鸽子粪,喝者劲头冲,只觉晕沉,是为上头;他的九酝酒特别加工,滋味甘甜,不冲嗓子,喝后清唱更加响亮,味浓不带糖味,也不沾酸,但醇入肺腑,后劲极大,喝时不觉如何,但一遇风即生腾云驾雾的感觉。   花枯发酿酒本就著名于世,大家听得他把酝酿多年的好酒都拿来奉客,自是欢欣。   温梦成笑道:“我这就把你这孤老头的酒一次喝光,让你心疼心疼也好。”   “行,行,你别眼宽肚窄,喝不了几杯就呜呼哀哉!”花枯发决不示弱,“你喝多少我奉多少,喝醉了舌头咬着牙齿,可千万别来触我的霉头、犯我的禁忌。”   第二十二章 酒和女人   温梦成没好气地道:“谁犯你的禁忌?”   眼看两人又要顶撞起来,“牵牛尊者”忽道:“喝酒就喝酒,不趁着兴喝,大伙儿就回家抱奶奶去!”   “牵牛尊者”话说得粗俗,但极有分量,温梦成与花枯发一听,也没第二句,都举杯向大家敬酒。   这一干人,除了温柔和方恨少,就算不嗜酒,见这是难逢难遇的好酒,也都堆兴喝上一些。   温柔不喝酒,那是因为:“酒?冲喉得很,都不好喝的,臭鸡蛋才喝这种玩意。要是喝这种倒胃的东西才算有才气,那不如说是熏天酒气对办一些。”   方恨少也不饮酒,道:“酒?一失足成千古笑,再回头是百年人。如果不是入世之心已绝,谁会饮酒高兴?若非挽澜之志已灭,谁要借醉佯狂?如果这伤人肠肚的东西不喝不成诗人,这诗字跟僵尸的尸也差不了多少意思!”   温梦成则不然,他正酣饮畅吟:“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花枯发只酿酒,酒,只作浅尝,理由是:“镌剑的未必善于用剑,精于兵法的未必就是武林高手,我会酿酒,却不胜于酒力。”   每个人都对酒有不同的意见。   但这一干人,喝酒的时候,比起其他的人,有一个明显的好处:   那就是他们并不勉强别人喝酒。   酒,喝不喝要看兴趣,强迫人喝酒那是件煞风景而且无趣至极的事。   爱喝酒的,喝得肠穿肚烂也甘之若饴。   不喜欢饮酒的,硬迫他喝,则如同受刑。   喝酒是件高高兴兴的事,高高兴兴的事应该自动自发,而不是强人所难。   温梦成嗜酒,但因为他喜爱酒,便不会灌人狂饮,逼人苦饮,如此只浪费了酒,暴殄天物。   正如花枯发喜欢酿酒,他也不会强逼别人一起来跟他酿酒。   他只喜爱看人喝酒。   喜爱看人喝他所酿的酒之神情。   那是愉快至极的神情。   看的人也是一种享受。   一种极之愉快的享受。   他自己对酒,只是浅尝即止。   但浅尝即止也是喝酒。   ──虽然喝得少,但也算是沾了酒。   据说江湖上的汉子,有两样事物是沾不得的:   一是女人。   一是酒。   其实女人和酒,也不是真的完全沾不得,只是这两样事情,都很容易乱性。   ──酒量再好的人,也会醉。   多美的女人,还是人。是人就会伤人、害人、利用人,甚至杀人。   喝了酒就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其中当然包括平时不敢干的事。   人总会有清醒的时候。   清醒后发现自己干了这种事,很可能就会后悔得痛不欲生。   当然,在这寿宴里,大家都是江湖人,喝上一点酒,那是乘兴快意的事。   至于女人──让陈不丁和八大天王他们去烦吧!   在座贺客,偶尔念及酒与女人,都会这样想。   喝一点酒当然无伤大雅。   却没料这“一点酒”也惹来了麻烦。   相当大的麻烦。   酒过三巡,花枯发自然是要起身作一番谢辞。   他先敬在席的人三杯酒,正待说话,忽听席上的“牵牛尊者”一声闷哼。   这一哼,把花枯发拟在心里的一番说辞,窒了一窒,竟使他忘了开场白,支吾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才再想了起来,正要发话,忽听“牵牛尊者”又一声低吼。   这一下花枯发可心里有气了,以为是“牵牛尊者”故意捣乱,再不理会,清一清喉咙,朗声道:“承蒙各位看得起,光临老夫这个……”   忽听“牵牛尊者”一声大吼。   好像一头受伤垂危的狮子,突然振起。   众人皆吓了一跳,花枯发气白了鼻子,向“牵牛尊者”戟指怒道:“尊者,我敬你是前辈,你却三番五次……”   “牵牛尊者”却倏地一踏步上前,一伸手已扣向花枯发的脉门。   花枯发本能地一缩手,“牵牛尊者”五指骨瘦嶙峋,吞吐变化间,却仍抓住花枯发两只手指。花枯发只觉一阵刺痛,直入心脾,怒叱道:“你干什么?”啪啪二声,手指已被折断。   花枯发又惊又怒,“牵牛尊者”乍然放开了他的手指,同时间,已扣住了他的肩膊。   就在这时,红影急闪,“牵牛尊者”惊觉身后有七道攻势、骤风暴雨般涌至!   七道攻势都十分凌厉,正是攻“牵牛尊者”之所必救。   七道攻势都是从一人身上发出来的。   温梦成。   自然是温梦成。   当然是温梦成。   这十几年来,温、花二人根本没有一天和好过,但与花枯发为敌的人,多被温梦成率先解决了;与温梦成作对的人,全给花枯发料理了。想要挑拨离间温梦成和花枯发的人,早就给温、花两人追杀于三千里外。   “牵牛尊者”冷哼一声,抓住花枯发肩膊的手一松,回手拆解了这七道攻势。他伤花枯发双指,再扣住花枯发肩膊,然后化解温梦成的攻势,全是用一只手。   左手。   花枯发右肩上立刻多了五个洞。   正是五个血洞。   血正淌出,花枯发双指也正痛得发抖。   可是他惊讶多于愤怒。   “牵牛尊者”向温梦成和花枯发冷哼道:“我早该想到……你们是一伙的!”   温梦成一愣,道:“你说什么?”   “牵牛尊者”一侧首,就像佛寺里一尊瘦削的罗汉雕像,忽然歪了头。   他仿佛要歪着头才能看清楚前面两个多年的老友。   花枯发的惊讶慢慢加上了愤怒。   他正在做一件事。   他正举起他的右手。   可是他举不起。   ──原来他已失去抬起他右手的力量!   他第一句就吼道:“不是我!”   然后悲愤地向一伙来客咆哮道:“是谁?到底是谁干的事?”   全场宾客,为之愕然。“牵牛尊者”退了半步,皱眉、捂胸、干唇下拗,“不是你!不是你!好,好!”   温梦成一时未能会意,忽然,白发一筛,同花枯发惶恐地瞪了一眼,然后,他也在举他的手。   右手。   右手重如山。   ──仿佛右手忽然间不属于他的了。   温梦成终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也明白了为什么“牵牛尊者”会向花枯发出手。他大吼道:“是谁干的?”   他这句话问出去之后,陈不丁、冯不八全变了脸色。   他们也在做一件事:   试图举起他们的右手。   结果全是一样:   举不起。   ──大家的右手,全似在同一时间里废了!   温梦成额上、脸上、鼻上,全布满了黄豆大的汗珠,花枯发脸色焦黄,“牵牛尊者”神情灰败,陈不丁向花枯发怒叱道:“你说!怎么酒里会有‘别来有恙’?”   此话一出,众皆愕住,一时之间,在场的没有人不倏然色变。   座中江湖好手连忙运功一试,都发现自己右手已浑不着力,形同残废,纷纷向花枯发叫骂了起来。   “姓花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竟对我下毒?”   “快拿解药来!”   “花僵尸,咱们无怨无仇,你为啥要做出这等不上道的事!”   花枯发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是好,心神一散,真气一乱,左足又开始发麻,花氏门下子弟,全护在师尊身前,生怕这些江湖人一个说不好就要即时动手。这些花党子弟身形一动,也发觉自己右手已不灵便,就连左足,也有些不听使唤起来,心中也都惶惑异常。   只听温梦成大喝道:“这不关他的事!”   群雄中了毒,群情汹涌,连声喝道:“他们是‘发梦二党’,自然互相勾结,别听他的鬼话!”   “你们故意制造混乱,趁机下毒,快拿解药来再说!”   “没有解药,我们可要不客气了!”   花枯发张大了嘴,惨然道:“……这是……‘五马恙’……我……我没有解药……”   花枯发这一句话,一众江湖人物,拔刀的拔刀、翻桌的翻桌,怒骂道:“花枯发,你想把我们坑在这里,我们就先把你宰了!”   “你这算放咱们的喇喇咕,咱们活着跟你拼了,不教你多心!”   “花兄,你这玩笑开得忒大了,快把解药拿出来,不然这样可得要闹出人命啊!”   花枯发苦着脸,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温梦成脸上全聚集了汗,化成一条条汗河,直往皱纹沟里淌。   就在这时,只听咣当、叮当几声,好几个人的兵器都握拿不住,掉在地上了。   他们竟然连左手也不听使唤了。   场中只有温柔不明白。   她没有喝酒,所以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她也不明白这些人在说什么、在干什么。   所以她问方恨少:“什么是‘别来有恙’?不是别来无恙吗?”   这一问,倒是问出了方恨少爱掉书袋的脾性来,只眯着眼道:“首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恙?什么叫做别来无恙?”   温柔奇道:“恙不就是病吗?”   “恙不止是病,也有忧患之意。”方恨少滔滔不绝地说,“恙作‘忧’解,最先见于《国策齐策》。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书未发,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耶?民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尔雅释诂》曾注释:‘恙,无忧也。’郭注:‘今人云无恙,无忧也。’”   温柔在等他说完。   “其次,此字作患疾解,最先见于《太平御览》三七八引《风俗通》,书曰:‘恙,病也,凡人相见及通书问,皆曰无恙。’”方恨少还没有说完,甚至连说完的迹象也没有,“另又见于《汉书·公孙弘传》:‘何恙不已’可见恙字可作有忧、疾病之义解。”   温柔开始叹气了。   “你别叹气,我还没说完,恙,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虫。”   “虫?”   温柔几乎叫了起来。   不过,这时候大堂里正在闹得如火如荼、脸红耳热,谁也不会去留意她这一星点的叫声。   温柔最怕虫。   “对了,”方恨少见把温柔逗起兴趣来了,他自己就说得更加起劲,“在《史记》的《外戚世家》索引的注脚中,就有‘恙,噬人虫也’之说。《匡谬正俗》八引《风俗通》中有云:‘恙,噬人虫也,善噬人心,人每患苦之。’”   温柔听得头都歪了。   “你耐心点,我说到正题了:恙,是一属复眼多足小虫,色呈鲜红,长大作橙黄色不等,全身披毛,小者为圆形,长达近寸,多寄生于田鼠身上,喜伏于阴湿之地,被恙噬咬者不多时全身忽寒忽热,头晕目眩,心腔难受,重者亦会致命。”方恨少摇首摆脑地道,“所以古人视恙为大敌,每见面时常曰:‘相恤而云:得无恙乎?’”   温柔听得皱起了眉。   “怎么?”方恨少得意扬扬地道,“你想用什么话来赞美我的博学?”   “我的天,你这种人,最好教人每日一字。”温柔近乎呻吟地叫道,“这么恶心的东西,亏你还牢牢记住。”   她又十分嫌恶地道:“你这东西,满脑子记着都是虫,你,你别靠过来!”   方恨少一时啼笑皆非、分辩不得。幸好温柔已在问:“那么‘别来有恙’又是什么东西?”   “毒。”方恨少又被挑起了好为人师的性子,“一种可怕的毒,无色无味,非一流鉴毒名家不能分辨,渗在水里,一旦饮下,不同的‘恙’毒便造成不同的结果。”   温柔听得头都痛了。   “这种是什么‘恙’?”   “听他们所说,正是‘五马恙’。”   方恨少仿佛在叙述一件古远的武林轶闻,与当前情形全不相干似的,“这是‘恙’毒里最险恶的一种:武功愈高的人,只要饮上一些,先是右手,后是左足,接着右脚,然后左臂,全部麻痹,不能动弹,再隔一天一夜,要没解药,‘恙’毒便蔓延上头,纵然保得住命都会成了白痴、废人。”   温柔惊心地道:“你是说……他们会……”   方恨少不经意地道:“对,要是没解药,就会变成废人、白痴。”   温柔动魄地叫道:“那你还不去救他们!”   方恨少这才蓦然省起,这是当前要命的事!一时苦起了脸,温柔在他肩膀一推,催促道:“还不快点嘛你!”   方恨少无奈得连衣服都皱了起来,“我……我只知这种毒物的来历……我可不会医……我也没有……解药呀……”   温柔气了。   “那你读那么多书干啥?”她骂他,“读那么多书,一样救不了人!”   第二十三章 双叶   这时,大厅里的人,大多已不能动弹。就算群雄想袭击花枯发,花党的人想抵御,也变成不可能的事。因为他们都已“瘫软”。温柔急道:“那些虫……‘恙’怎么走到他们肚子里?”   方恨少道:“因为酒。花枯发的九酝酒里有‘恙’,他们喝了,便这样子了。”   温柔怪道:“花老头为何要下‘恙’?”   方恨少道:“我看未必是他下的‘恙’。”   温柔不喜人驳她的话,“没人下‘恙’,那些‘恙’大发酒瘾,自己跑到酒里去不成?我看姓花的獐头鼠目,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方恨少忙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以貌取人,智者不为……”   “为,为!”温柔怫然道,“你那么有大作为,有所为有所不为,又不去为他们解灾救难,为善不甘后人去!”   方恨少苦了脸,“弊在我自己也不会解……”   忽听有人道:“你们想要解药是不是?”   这语音也不算大。   甚至可以说是低沉干涩。   说话的是一个垂头丧气、困目欲睡的老人,谁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身旁还有一个人。   一个年轻而斯文得有点害臊的年轻人。   这两人一出现,大厅的人引起一阵骚然。   要是在平时,他们早一拥而上,把这两人剥皮抽筋,至少,也会把他们两人撵出去。   可是现在这些江湖好汉却苦于动弹不得。   人人都似变成了一堆软面团。   但见到了这一老一少两人,在此时此际出现,人人都变成了冷软面团。   ──因为心都冷了。   “发梦二党”的党魁一见,两人互觑一眼,那一老一少却笑了起来。   老的笑起来老不要脸皮,少的却含羞答答。   老的说:“老相好的,不认识老朋友啦?”   温梦成冷冷地道:“任劳!”   花枯发狠狠地道:“任怨!”   陈不丁一见他们两人,想起刑房的人对一众江湖好汉的种种迫害,义愤填膺,全忘了自己中了“恙”,叱道:“你们这两个狗东西,这儿没你们站的地方。”   陈不丁一开口,冯不八已脸色一沉。陈不丁虽中了毒,但仍一样地惧内。   冯不八沉声道:“你嚷嚷什么?”   陈不丁嗫嚅地道:“我……我……骂他们几句。”   冯不八自喉底里勒着音问:“我叫你骂人啦?”   陈不丁不安地道:“没有。”   冯不八扬着一条没有眉毛的眉,“没有?”   “是……”陈不丁轻轻说道,“是我自己要骂的。”   冯不八哼道:“你自己骂的?你的胆子愈来愈大啦!脾气也愈来愈大了,敢情不把我也骂一场出出大爷您的气?”   陈不丁不敢再争持下去,只说:“我收回就是了。”   “这就是了。”冯不八这才下了气,然后向任劳、任怨叱道,“你们这两个狗奴才,一个是老不死,一个是小王八蛋,这毒‘恙’必是你们弄的鬼!谁下的毒,生个儿子没屁眼!”   她一开口就骂,比陈不丁骂得更泼,这骂得一轮,又呛了陈不丁一句:“你还不跟我一起骂!”   陈不丁连忙会意,也搭了腔。众人这才明了:   冯不八不是不痛恨这两个刑部里专门制造冤假错案的狗腿子,而只是不喜欢陈不丁抢在她前面骂人。   她先骂,丈夫附和,那就可以。   要不是众人都身陷困境,见此情形,也必然会忍俊不禁,非嘲刺揶揄陈不丁几句不可了。   任劳也不动气,只道:“死到临头,能有多少话都说出来吧!省得待会儿给挖目拔舌时,想骂都骂不出来了。”   温梦成道:“这‘恙’毒是你们下的吧?”   任劳道:“没有花老哥的得意门生,我们也不易下手。”他用手拍拍在一旁的蔡追猫,道:“幸好你有个这样的好徒弟。”这句话他是向花枯发说的。   花枯发咬牙切齿地道:“好,好!”   蔡追猫愣了愣,犹在五里雾中,喃喃地道:“是我?怎么又是我?”   花枯发突然大吼一声,只见两片薄而锐利的叶子,疾射而出!   一打向任劳!   一打向蔡追猫!   任劳早有防备,一抄手,接住,身子一晃,道:“好厉害。”只觉一股厉烈的内劲,仍透过这片薄薄的钢镌叶片袭来,不禁又退了一步,正想说话,只觉内力仍未消散,长吸一口气,才压下了心头的烦恶,道:“来得好!”遂发现右手虎口处仍被这一片薄叶割伤。   任劳自是心下暗惊:这老家伙中“恙”在先,但出手的两片叶子,还几令自己吃了点小亏,如果自己不是早有防患,只怕就要栽得没名没姓了。   花枯发运聚余力骤起发难的主力不是在任劳,而是在蔡追猫。   他要清理门户。   他自知已落入这对“任劳任怨”手里,刑部的人已盯上了他们,这个寿宴连累了一群江湖朋友,他说什么也得要把这吃里扒外的罪魁祸首宰掉再说。   蔡追猫着了“恙”毒之后,全身发软,自无能力躲开师父的“一叶惊秋”。   就在此时,忽有人大力地撞了他腰板一记。   蔡追猫整个人飞了出去,跌在地上,爬不起来,不过总算保住了性命。   撞他的人是温梦成。   花枯发怒道:“你……我清理门户,关你何事?!”   温梦成也怒道:“你见过下毒的人,自己也中毒的吗?”   花枯发一愣。   他这时才想到蔡追猫也手足发软、动弹不得。   温梦成忿忿地道:“也没看过这样莽撞地清理门户!”   他自然生气。   因为花枯发贸然射出“双叶”,已把最后一击之力用尽,而他为了救蔡追猫一命,只余贮的一点内力,也都发了出去。   ──谁来对付任劳、任怨?   ──用什么来对付任劳、任怨?   他们的处境,任劳自然也看得出来,所以任劳很愉快地啧声道:“难得,难得!”   任劳好整以暇地接道:“我说什么,你就信是什么,比我乖孙子还听话。”   花枯发怒道:“你……”可是已失去了发作的能力。   温梦成沉住气道:“你要干什么?”   任劳道:“你们这一干人,惹事生非,日下京畿路要实行新政,你们知不知罪?”   花枯发“呸”了一声,“罪你姥姥的!咱们要是犯法,你就逮我们好了;要是没犯罪,你给我滚开八万五千里远!”   任劳也不动气,“京城里的各路帮派,不可以再胡混下去,摆在你们面前,只有两条路……”   温梦成冷哼道:“当日朝廷要用我们的时候,出兵平寇定乱、抗金拒辽、克制西夏、举兵吐蕃、挥兵黔南,都要大家捐兵献财,朝中做官的则坐享其成,只管认功领赏,现在一旦不要大家了,又翻起脸来不认人,做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要杀就杀,还有什么路可选的!”   任劳不怒反笑,“温老大,你先别光火。其实摆在你们面前,全是光明大路,从此风光富贵,是你们求之不得的哩!”   “是好路数还用得着下毒!”花枯发狠声道,“恨只恨让大家为了老夫的寿宴而中伏,令我愧对天下武林同道!”   陈不丁大声道:“花老,这可不是你下的毒,大家有眼有耳、有口有鼻,头上长脑袋,这明着不关你的事,大家都冤有头、债有主,不会怨上了你的!”   “好,你们都英雄!”任劳冷笑道,“是英雄的何不加入朱勔大将军部队,为国效力?”   众人一阵骚动。   温梦成忽平静地道:“你说朱勔?”   任劳道:“朱将军正是用人之际。”   “用人?用人来欺上瞒下,榨取民脂民膏?用人以骚扰民间,以逞一己之欲?”温梦成不屑地道,“朱大人的为人作风,在江湖上扬得了名、立得起万、直得起脊骨的江湖好汉们,都领教了。”   任劳脸色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温梦成浩然地道,“敬谢不敏。”   此语一出,大厅里的群豪纷纷呼应道:“对!”“说得好!”“叫他滚回老家去!”“朱勔?滚他娘的猪皮蛋!”   任劳嘿的一声,用歹毒的眼神往全场一个一个地巡视过去,用鼻子哼哼道:“好,硬骨头,你们还有一条路!”   温梦成也哼道:“你爱说便说,听不听在我。”   任劳道:“把你们都收编入‘金风细雨楼’里。”   此语一出,众人为之愕然。   温梦成诧然问:“‘金风细雨楼’几时跟刑部有挂钩?”   任劳咧出稀落的黄牙,一笑道:“‘金风细雨楼’已和禁卫军成一家。”   温梦成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除了‘四大名捕’,”任劳眯着老眼,笑道,“还有谁?”   大厅起起落落都有人在喊:“我不信!”“说谎!”“‘四大名捕’要抓我们,何须用这种卑污手段!”   任劳忽然把手一扬,道:“这是什么?”   温梦成和花枯发站得最近,一眼看得清楚,失声道:“平乱玦!”   “平乱玦”是皇上赐封“四大名捕”的令牌:在刑部拥有超然的位分,可以不受制于各方官员的权限,而且在江湖上有先斩后奏、行使决杀缉捕的特权。   温梦成张大了嘴,喃喃地道:“确是‘四大名捕’……怎么会是他们?!”   任劳行前一步,道:“意下如何?”   花枯发索性说了出去,大声道:“‘四大名捕’又如何?都是一鼻孔出气的狐朋狗党!不加入就是不加入!”   任怨忽然羞涩地一笑。   他缓缓地伸出双手。   他伸手托搭住温梦成和花枯发的两只手。   这态度是友善的。   他也满面笑容。   羞怯的笑容。   ──彷佛他是很不惯于应对,但又很不善于应对,但又很亲切友善地和人拉拉手,算是招呼。   可是这两只手一搭上了温梦成和花枯发的脉门,两人就有苦自己知。   他们的五脏六腑,登时像浸在沸水里,而且,冒升的不是泡沫,而是一柄柄尖锐的小刀,把他们的肠胃心脏绞割着。   他们痛得死去活来,偏又一声都叫不出来。   任怨不许他们叫,他们便叫不出来。   任怨又问:“如果二位肯率先加入,我在相爷面前保你们的前程。”他暗中一催力道,又问:“不知两位现在的意思是怎样?”   说到这里,他把极为阴损的内力歇了一歇。   花枯发借对方一歇之间,想冲口叫道:“杀了我也不加入!”不料,一股怪异的真气猛然往自己的喉头一冲,说出了口的话就变成:“换了我一定加入!”语音怪异已极!   无论语音如何扭曲,但已说出了口,大厅群雄,尽皆错愕。   “你怎么能答应他?”   “给人一逼就屈服,算什么江湖上的好汉!”   “呸!花枯发,我寿南山今天算是认清你的真面目了!”   花枯发苦于有口难言,眼前这个年轻人,竟可以用内力控制住人的发声。   花枯发努力想说出几个字来澄清,无奈在对方古怪内力的冲击下,奇经百脉苦痛难受,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边温梦成情知不妙,咬紧牙关,不说一字,不料那怪异的内力一催三振,逼他要开口吐声。温梦成竭力要以内功匡护,但已中了毒“恙”,内息涣散,强自压制下,忽觉体内一股沛莫能御的内力崩裂而出,猛把口一张,“哇”地吐出一口血,他趁此大叫道:“杀就杀,我绝不加入……愿为相爷效死!”   前二句,是他的衷心话,但后一句语音已为任怨所制,所以才说出这么一句前后矛盾的话来,使堂中群豪,全直了眼睛,开始感觉到内里定有古怪。   温梦成的处境,花枯发犹如寒天饮冰、冷暖自知。偏他也无法开声吐气,就连自己所受的误会也无法辩明。   更可怕的是,在任怨手上内力的侵蚀之下,温梦成和花枯发分外感觉到五脏六腑迅速地衰弱下去。   就算能侥幸得免,幸得苟存,这一刻对心脏和肺腑所造成的伤害,已是无可补救了。   他们都有一个感觉:   没想到今天会丧命这里。   ──没想到会丧命在这阴险毒辣的汉子手上!   第二十四章 大开天·小辟地   就在任怨要慢慢用内力催熬两人致死之际,任劳忽在他身边说了一句话。   声音压得很低的话。   “杀了他们,蛇无首不能行,不如留着有用。”   任怨害臊似地笑了一笑,缓缓收回内力。他在收回内力的时候,居然把温梦成和花枯发的部分内力也吸取为己用。   温梦成和花枯发要是在平时,只要能运功相抗,也不致如此轻易使敌人吸取了内力,偏是他们先着了“五马恙”,真力游散于体内经脉不能聚,故让任怨轻易得手。   任怨的脸上掠起一丝喜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点了二人哑穴,然后道:“你们既然真心加入,你们的徒弟当然也理应相随吧?”   他转过头去看花枯发一党的徒弟。   温梦成这回一个徒儿也没带,这儿是花枯发一党的总舵,今儿又是大寿,自然是徒弟云集,任怨问的正是他们,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自一张脸上逡巡过去。   这时,花枯发的逆徒“三十六着、七十二手”赵天容,已给押了下去。其他的门徒,则全聚集在大厅,不过都因好饮贪杯,全失了战斗之力。   任怨一个个地瞄过去,花党里几个已成了名的徒弟:“丈八剑”洛五霞、“袋袋平安”龙吐珠、“破山刀客”银盛雪、“前途无亮”吴谅、“孤独剑”沙老田……全在这儿,未艺成的弟子:蔡追猫、何择钟、梁色、宋展眉……也都在场,连花枯发的独子花晴洲,还有“发梦二党”的三大护法吴一厢、龙一悲、霍一想亦在大厅里。   任怨笑了。   笑得羞怯怯。   “要先处决谁?”任怨为难地道,“我不大熟悉,不如让熟悉的人告诉我。”   他拍拍手掌,立即就有人自堂内走了出来。   一共有三个人走出来。   三个人中有两个人长相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两人五官轮廓的酷似,已到了难以区分的地步。   可是谁也不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兄弟。   因为两人的气质,实在太过迥异。   一个十分肃杀。   仿佛他所在之处,天地无情,万物无心,人无义。   不过,他腰间的刀,要比这一切更冷酷无情得多了。   另一个很温和。   温和得像一只猫、一只小白兔、一头小梅花鹿。   当然,如果那人拔出了背后的刀,就立刻会变成爪子有毒的猫、长有毒牙的兔子、扮成小鹿的狼!   他们真的是兄弟。   气质完全不同的兄弟。   但出手之狠、行事之辣、作风之绝、刀法之毒,却完全一样。   大厅里的群众,就算没见过这对兄弟,也听过他们的名字:   襄阳萧白。   信阳萧熬。   ──以“大开天”、“小辟地”刀法名震天下,和以“七十一家亲”刀法名动江湖的萧氏兄弟!   后面跟着的是赵天容!   ──赵天容已给他们“释放”出来了!   赵天容仍是战战兢兢的。   “你不要害怕,现在,他们已肉在砧上,要杀要剐,全都随你的意。”任怨柔声细气地问,“依你看,这儿人不少,如果要杀伤几个使花老头儿痛心疾首、痛改前非的,你会选谁?”   赵天容仍然胆战心寒,一时答不上来。任怨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他们都着了‘五马恙’,想动也动不了,你要是弃暗投明,跟我们合作,不但可弄个官儿做,在“发梦二党”里你就当副党魁好了。”   赵天容仍是愁眉莫展地道:“可是,师父仍是党魁,我怎敢跟他老人家并比……”   任怨笑道:“谁说花老头儿还是党魁?他也当了几十年啦,而今理应退位让贤了。”   赵天容试探地道:“那么……是哪一位德高望重的本门前辈担此巨任?”   任怨笑道:“当然是你大师兄莫属了。”   众人望去,只见张顺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耳根都赭紫了起来,赵天容忍不住道:“怎会是大师兄?”   任怨嘉许似地道:“如果没有你大师兄,我们的‘五马恙’又往哪儿下?这些道上的哥姐儿又哪会这般听话?”   赵天容讶然道:“大师兄,原来是你?”   张顺泰忸怩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任二先生,你说过……不在当众说出来的,怎么又……”   任怨道:“这有啥关系?你大义灭亲,独担巨任,人人都敬仰你嘛!反正咱们现在已大功告成,这些人都得听命咱们,你犯不着当无名英雄‘五马恙’的功劳,明明是你的。”   张顺泰尴尬地道:“这……”他只觉得大堂内数百双眼睛正盯着他,都带咬牙切齿的鄙夷与深仇,如果这些眼光都镶有利刃的话,早已把他剁成肉泥了,尤其是师父那双眼睛,简直似是烧红了的──不过他们不但不能向他动手,就算想动都动不了,这是绝对可以肯定的。   因为他知道“五马恙”的分量。   只听花枯发发出一声低吼道:“顺泰,我待你一向不薄,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张顺泰想答,可是又不知该怎么说是好。   任劳道:“你待他不薄?一天到晚在人前呼来喝去,谁愿一辈子侍候你这孤僻老鬼?”   花枯发这回也不抗辩,只说:“顺泰,你、你是这样想的吗?”   张顺泰咬着唇,唇向下弯,似下了绝大的决心才道:“我待你再好也没有用!党魁之位,你不是一样交给晴洲!”   ──花晴洲就是花枯发的儿子。   ──他就只有这个儿子。   ──花枯发中年丧妻,他当然疼他这个儿子。   花枯发只悲伤地摇了摇头叹道:“罢了,罢了!”   张顺泰发了狠地道:“你对我不公平,一向都不公平,我是你的大弟子,为你鞠躬尽瘁,但你待我只当是奴仆!”   “你错了!”温梦成痛心地道,“花师弟早在几年前就跟我说过,他想把衣钵都授给你,只不过不希望你太早得意忘形,又恐你不肯刻苦求成,所以才忍着先不告诉你。”   张顺泰退了两步,愣了愣,忽然涨红了脸,吼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的鬼话!”   “大师兄!”花晴洲苍白的脸与脸上的青筋恰好相映,“爹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叫我以后要听你的话,决不可以恃他的地位来逆你之意,真的!”   花枯发怒叱了一声:“住口!是我瞎了眼!”   任劳笑了起来,啧声道:“原来你就是花老鬼的儿子。”还用手去拧他的脸。   张顺泰呆立当堂。   “怎么了?想做大事,没有决心是不行的。”任劳又过去拧住张顺泰的脸,把他的两颊一合,脸肌都挤成一个怪异可笑的形状,他那张几乎已掉光了牙齿的嘴,就对着张顺泰的鼻子在呵气,“他们人之将死,说话讨好,自所必然。怎么样?到底找谁先开刀,你说说看。”   张顺泰左望望右望望,大汗涔涔而下。   “别怕,”任劳拍拍他肩膀道,“今日一役过后,你就是这儿的大英雄、大豪杰,只有人怕你,你不怕人。”   张顺泰却连唇都抖了。   任劳又眯着眼睛,笑了,“你不找人,总不成要我们找你先开刀吧?”   花枯发气得眼都红了,“畜牲!”张顺泰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敢毅然抬头,看人。   看他的同门。   ──他的师兄弟们。   “破山刀客”银盛雪、“今宵多珍重”戚恋霞、“袋袋平安”龙吐珠、“丈八剑”洛五霞、何择钟、“目为之盲”梁色、蔡追猫、“扫眉才子”宋展眉、吴一厢、龙一悲、霍一想、管家唐一独,还有花晴洲……   张顺泰一时也不知指谁是好。   ──谁给他指出,就先遭殃。   平时对他不好的同门,早已吓得簌簌地抖了起来。   有些师兄弟,平时欺这大师兄愣头愣脑,爱占他小便宜,而今却落在他手上,不由得不胆战心寒。   人总是爱在自己得势的时候欺侮人,总不去想他日被欺侮的人一旦得势,会怎么对付自己──当然,他们通常会把“想”的时间化作“阻挠”对方能够得势的行动。   他们现在面对的便是:   张顺泰会先找谁人报复?   这大师兄会对谁先下手?   这时候,赵天容忽道:“大师兄不选,不如由我来选。”   众人闻言,更是一惊。   赵天容与“发梦二党”,可谓恩了情绝,刚才他为了求生而“坑”师伯温梦成,被花枯发下令严惩,这必使得赵天容更加心怀不忿,亟思报复。   张顺泰毕竟跟“发梦党”还有情义可言,至于赵天容,可又好色怕死,此刻他出来在任氏兄弟、萧氏兄弟前“争功”,狼子之心,至为明显。   任劳一听,顿时乐开了怀,颔首抚着稀疏的灰髯,笑道:“好,好,你两师兄弟就商议商议。”   赵天容这般一说,张顺泰也松了一口气。   要他杀伤同门,他也真个儿有点不忍心。   赵天容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   张顺泰没听清楚,说:“啊?”   赵天容又低声说了一句话。张顺泰还是没听清楚,只好又凑上了耳朵。   赵天容吸了一口气,说:“你去死吧!”   张顺泰这回是听清楚了。   可是已经迟了。   赵天容已经动了手。   他一刀就搠进张顺泰的肚子里。   张顺泰只觉彻心彻肺的一痛,功力一散,赵天容几乎是一连、一刹那间、一气呵成地刺中他三十六刀,张顺泰的身子立即就变成了一道喷泉。   三十六道伤口的喷泉。   赵天容的外号“七十二手”可不是白来的。   以他而言,他只是出手半招。   张顺泰便已给他刺倒了。   张顺泰这么一倒,他立刻就逃。   他的外号还有前半句:“三十六着”。   ──如此情境,自然要走为上着。   可是他身形刚刚展动,信阳萧煞的刀也展动了。   第一刀,赵天容就少了一只手。   左手。   第二刀,赵天容就少了一只脚。   右脚。   没有第三刀。   萧煞出手,就只两刀。   一上一下,两刀。   两刀之后,就收刀、身退,望向萧白。   赵天容也不是没有闪躲。   他有。   他一闪又闪,在短短的一瞬间,他已总共闪了三十六次,在场的只要是高手,就一定看得出来,他闪得如何快、如何巧、如何敏捷!   不过依然没有用。   在萧煞出刀与收刀之间,赵天容就成为一个“没有用”的人。他再也不能逃走,甚或是反抗了。   萧煞身旁的萧白,却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似是说了一句话。   谁都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   只有萧煞听见他兄长的话。   “你退步了。”   “你……为什么?”   这个问题,是从两个人嘴里同时问出来的。   一个是任劳。   一个是花枯发。   “我只好色,贪学绝艺,但绝不背叛师门,绝不出卖同门……”赵天容嘴里涌出了血,喘息道,“我以为师父是真的痛恨师伯,才会附和诬陷他……至于大师兄的作为,我是宁死不干的。”   任劳嘿声笑道:“所以,你只有死了。”   花枯发已经忍不住,泪簌簌而下,“好!你还是我的好徒儿!”   赵天容惨笑道:“师父!”   任劳扬声道:“那么,有谁过来使这位花先生的好徒儿一命归西?”   “我。”   这连任劳都觉得有些意外。   因为说“我”而且正行出来的人,居然是任怨。   任怨一向都很沉得住气。   任怨要比任劳至少年轻四十岁,可是,任劳最清楚任怨的定力与手段。   看来,他甚至还有点不忍心起来。   第二十五章 食人间烟火   任怨也没怎么动,一步就走到赵天容面前。   他们之间本来隔着好几人,相距好几步路。   可是任怨还是一步就到了赵天容的身前。   他走路就像滑行一般,除了膝盖微微一震之外,全身仿佛都没有动过。   赵天容突然摸出一把刀子来,他一刀刺向自己!   任怨一伸手,已拿了他的刀,就像轻描淡写地摘下一粒果子。然后他拈花一般的手,迅疾地点了赵天容的穴道,拍了拍手,就有几名大汉应声而出。   “先替他止血再说。”任怨又补了一句,“用上好的金创药。”   大汉们都如雷似地一声应他。   这下不但是温梦成和花枯发大感诧异,连任劳也大为惊奇。   “发梦二党”的三大护法,毕竟是在江湖上刀尖口狂风暴雨里走上岸来的人,见多识博,吴一厢率先冷哼道:“猫哭耗子,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龙一悲道:“赵天容,你好歹已亮了一次汉子,过去的事一笔勾消,天大的事儿,咱‘发梦二党’都替你顶着,你可不能再丢人现眼!”   霍一想道:“士可杀,不可辱,有种就把咱们都一刀宰了,看江湖上的英雄好汉饶不饶你们!”   赵天容已痛得不知还能不能听到他们的话,纵能听见,嘴里已应答不上来。   任怨眉儿一挑,回首望龙一悲、霍一想和吴一厢,满脸钦佩的样子,“三位真是好汉子呀!”   三人分别冷笑、冷哼、冷着脸不睬他。   任怨啧声道:“可惜,他已流了那么多的血,又那么痛,你们还是要硬逼他当好汉,这……不是太自私了些吗?”   三大护法已下了决心不答他。   任怨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们知道痛是怎么一回事吗?”   这是个怪问题。   就算龙一悲、霍一想、吴一厢要回答,也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任怨居然自问自答。   “你们不知道吗?我可知道。你们只要也痛一痛就尝着味儿了。”   话一说完,“发梦二党”的三大护法,龙一悲、吴一厢、霍一想,全都成了残废。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人人都防着任怨会出手,但都不知道任怨会出手得这般突然、这样快!   就算他们已经提防着,而且都能运功自如,也不一定有用。   因为任怨的出手太快、太突然了。   他一刀就割断了吴一厢的声管,剐去了霍一想的双眼。   在惊呼与怒喝声中,吴一厢和霍一想已然中刀。   任怨用的正是赵天容的匕首。   龙一悲怨叱道:“你……敢伤我的兄弟……”就在这时候,他觉得下盘一阵热辣。   就在刚才任怨向霍一想和吴一厢出刀的时候,他也看到自己眼前漾起了一片刀光。   刀光一闪即没。   可是他却没感觉到痛,也没有中刀的感觉。   倒是跟自己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吴一厢成了哑巴,霍一想成了瞎子。   他正叱喝怒骂之际,忽然,觉得自己腰下淌出了一些东西。   他低头一看:   原来是血!   ──为什么会有血?   ──从哪里流出来的?   就在这一错愕间,他不自觉地想移动。   他中了“五马恙”,手脚本就不能动。   不过身子仍是可以做轻微的移动。   他这一动,就完全失去了重心──   因为,他的双腿已离开了他的身子!   ──血就是从那儿流出来的!   ──他的双腿断了!   任怨那轻描淡写的一刀,同时毁了三个人:   把霍一想变成瞎子。   把吴一厢变成哑子。   把龙一悲变成了无腿之人!   全场震动。   任怨淡然收刀,吩咐道:“替他们敷药,用上好的止血药!”   大汉们又如雷地应声:“是!”   “是”了之后,忽有一人怒不可遏地叱道:“是你妈个屁!”   众人都是一呆。   只见一人如同一只白鸟,飘飘然但又极其迅疾地,已越过众人头顶,刷的一声,一幅神清骨秀的山水,直盖向任怨的脸孔!   任怨这一回,真的是大吃一惊。   他不知道居然有人能在着了“五马恙”后,还能跟他动手。   而且武功不凡。   出手也快到不可思议。   可是任怨的反应也快到不可思议。   两人迅速地交换了数招,在场中有的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但谁都看不清楚,在这电光火石间,谁向谁攻了什么招,谁吃了亏,谁得了手。   只不过他们两人自己,却是心知肚明。   出手的人当然是方恨少。   他一直都在跟温柔争辩,后来又弄不清楚:赵天容究竟是忠的,还是奸的;张顺泰是好人,还是坏人。   场中变化,更是倏忽莫测:赵天容突然杀了张顺泰,更令他大感错愕,一时脑里轰轰的,不知如何分辨忠奸对错。   然后,局面急转直下,萧煞出刀,赵天容重伤,方恨少仍愣在那儿,一时忘了出手。   不料任怨出来,替赵天容疗伤,他以为有“好人”出来主持“正义”了,便想看定些儿再说。   不料,任怨一出手,就重创了龙一悲、霍一想、吴一厢。   直到这时,方恨少忍无可忍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太残忍了!   ──及至温柔用肘撞方恨少一把,道:“你……你还不去制止他们!”   方恨少豪气顿生、英气陡发、勇者无惧、一往无前,破口骂了一句便扑了过去,一出手,就是当年方试妆所创的“晴方好”,手中蝉翼扇,直抽任怨脸门。   正当这一招攻出,一把寒匕,不知怎的,已突破扇子的防守,闪入中门,急刺向他的腹际。   任怨竟然不避!   而且反攻!   立即反攻!   方恨少可不愿跟他同归于尽。   他没有想到对方会不避而抢攻!   方恨少的身子像游鱼一般,在千钧一发的刹那,闪了过去,他的扇一翻,扇背转拍任怨背门!   这下妙到极致,饶是任怨武功再高,一刀搠空之下,就算收势得及,背后也得要中招!   可是任怨人不回转,一掣手,刀已脱手飞出,直钉方恨少咽喉!   方恨少吓得大叫一声,及时回扇一封,叮的一声,刀尖射在扇面上,斜飞而出,竟射向任劳!   任劳皮笑肉不笑,晃身、错步,缩肩借势一顶,那柄刀便再反弹射出,钉入“孤独剑”沙老田的心窝!   可怜沙老田本也是武林中成了名的人物,只因中了“恙”,动弹不得,糊里糊涂地就一命呜呼了。   任怨反守为攻,两招取得先机,便着着抢先,双掌微拢,形如竹叶,指如鹤爪,正要发出攻击,忽见方恨少扇背上写着五个大字:   “食人间烟火”。   方恨少扇面上绘着一幅秀媚清脱的远山近水,但在第二次攻击时已翻转过来,这一面只写着这五个字,右下角有个款题朱印。   任怨一见,愣了一愣,方恨少变招何等之快,扇子一合,已改向任怨咽喉。   任怨尖啸一声,两片“竹叶手”,已飞啄方恨少的左右太阳穴。   任怨看来秀气、斯文,还带有些害臊,可是一旦出击,竟无一招自守!   方恨少可不想跟任怨拼命!   方恨少一向都很珍视自己的命!   命只有一条!   方恨少一向都怕死。   他只有收招,在这生死一瞬间,他突然像被当胸一脚“踢”到后面去似的,刚好躲过任怨的攻击!   任怨的脸青了。   有些人喝了酒,脸不会红,反而会发绿──一种苍寒的惨青!   任怨的脸色就是这样子。   他停也不停,顿也不顿,如白鹤一只。   在刹那间,他攻了方恨少三招。   方恨少都在千钧一发间,似被人“踢”了起来,又似被人“抛”了出去,更似给人“扔”了过来。不管是滚去还是跌退,总是在生死存亡一瞬间,险险躲过了任怨的攻击。   任怨三招落空,又攻了三招。三招不成,再攻三招。   三招失败,又再攻三手。   至此,方恨少已全无还手之力。   不过,他就是有办法让任怨的攻势沾不上他的身子。   连衣袂也沾不上。   任怨忽然收招,长吁一口气,狠狠地盯着方恨少。   方恨少也舒了一口气,吐了吐舌头,缩了缩肩,道:“好险!原来你是‘鹤立霜田竹叶三’!”   他向一旁的任劳瞟了瞟眼,笑说:“那你想必是‘虎行雪地梅花五’了。”   任劳阴阴一笑。   方恨少径自道:“刚才我一时情急,骂了句鄙俗之语,真是有失斯文,说来惭愧……”他居然还对刚才那一句骂人的话,愧疚于心,但说到此处,与霍一想、龙一悲、吴一厢站得极近,只见吴一厢伤在喉咙,刀伤极细,但刚好切断了他的声管,龙一悲更惨,膝盖上下分了家,血流了一地,霍一想两只眼睛,竟被剜了出来,眼球落在地上,眼珠还死瞪着,眼球的血筋子还挂在脸上,血肉模糊!三个人都痛苦不堪。   ──任怨一刀连废三人,虽说三人都无躲避之力,但力道全然不同:砍腿要用力刀,破声要用快刀,挖目更要用巧刀。   ──任怨轻描淡写地出刀,却运用了三种迥然不同的刀劲!   ──可是这么残忍!   ──这般不拿人当人!   方恨少怒气上冲,忽又发现,刚才自己格飞的一刀,却误杀了一名“发梦二党”的子弟,更是火上加油,骂道:“王八蛋!他奶奶的,你们到底是人不是?”他那头还为自己失言失礼而道歉,这头便又破口大骂了。   任怨指了指他的扇,道:“蝉翼扇?”   方恨少霍地张开了扇子,然后扇了几扇,潇而洒之地道:“有眼光。”   任怨指了指他脚腰,道:“‘白驹过隙’步法?”   方恨少左手负后,双眉一轩,吸气挺胸,傲然笑道:“有见识。”   任怨这回指了指他,道:“书到用时‘方恨少’?”   “我一向都很谦虚,满招损,谦受益嘛,”方恨少洒然地道,“其实,书我是读得不少了。”   温柔越众而出,道:“书呆子,你跟他们打什么交道嘛!还不赶快把这些人擒住,逼他拿解药给大家!”   方恨少这才省起。   任怨仍寒着脸。   对着他。   方恨少只好对他一笑。   任怨不笑。   这看来羞答答的年轻人,不笑的时候十分可怕,就像一座冰山,但山又似是燃烧着怪异的妖火。   方恨少只好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任怨敌意地看着他。   方恨少指了指他自己的牙齿,道:“我的牙齿很白。”   任怨更加不解。   事实上,方恨少的话,场中亦无人能解,包括温柔。   方恨少又指了指任怨的唇,“你的嘴唇却红,”然后又补充道,“可惜牙却很黄,你以后应该多注意清洁一下。”   然后他正色道:“好了,我们寒暄过了,我们算是朋友,你可以把解药交给我了。”   方恨少这样说法,连温柔都傻在当堂。   任怨有回应。   他以一种最强烈的反应来回答方恨少的话。   不止他一人。   还有萧煞!   更有萧白!   第二十六章 谁敢不吃   任怨身形甫动,方恨少便感觉到自己身上,至少有三处死门,都控制在他的掌下。   可是掌还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他的脚。   左足。   任怨的左脚吊起,平举齐腹,踝直如刃,随时都可能会踢出。   方恨少只觉自己喉头发凉、额角发麻、颧骨发酸,但他却不能确定对方会踢他什么部位。   他一面闪,一面怪叫道:“喂,你这人,怎说打就打──不,连打也不说一声就──”   他的话未完。   他的话说不完。   因为任怨已经踢出了那一脚。   “鹤立霜田竹叶三”一向是江湖称绝的武功,当年,这三记‘竹叶手’和“霜鹤腿”,大江南北多少英雄好手,全都折在这一档下!   ──方恨少又如何?   方恨少避过了。   他居然避过了。   险到了极处,可是他还是避开了。   “白驹过隙”步法毕竟是昔时武林第一奇女子方试妆所创的闪身法,只要方恨少已开始避,任怨就没有办法把他拦下来。   方恨少避开了任怨要命的一击,可是又突然掉入了天罗地网的杀气里。   萧煞的刀。   更加要命。   刀起的时候,映照着方恨少惊慌失措的脸。   刀落的时候──   刀落了一个空。   方恨少已不在了。   ──好端端偌大的一个人,怎会“不在了”呢?   可是他偏偏就在刀落下的刹那,一晃丈外,就已闪了出去。他一面闪动,一面向温柔挣声大叫:“不行了,他们狠得很──”   说到这里,他就看到了一片不狠的刀光。   感觉到温和的刀意。   亲切的刀。   这使得他不想闪躲:那一刀就像情人的吻──谁会去躲避情人的热吻?   所以萧白这一刀就要了方恨少的命。   几乎。   刀已切入方恨少的肌里。   颈部。   刀锋毕竟是寒的。   刀伤毕竟是痛的。   这一寒一痛,使方恨少蓦然而醒,及时一扭身。   ──方试妆的身法“白驹过隙”,只要是开避施展,就没有办法可逮得住!   方恨少在生死之间打了一个转回来。   他仍是避过了。   但已受了伤。   血──已开始从颈侧流至他的胸际。   他恐惧起来了,怪叫:“我受伤了,天啊,我受伤了!”   他一怕,步伐便乱了。   他没有注意到后头。   后头有一头老虎。   ──一个比虎还残暴但比狐狸还精的老人。   任劳。   方恨少再想闪躲,但,已不及。   任劳一出手,就制住了他五处要害。   他只有一双手,可是一动手就好像变成五只,五只手廿五只手指就钉死在方恨少的死穴上。   方恨少败得并不冤。   朱月明的两大爱将:任劳、任怨,同时对他出手,还有“八大刀王”中的两大刀王:萧白、萧煞,也联手夹击。   他终于还是大意中伏。   终于还是在任劳的“虎行雪地梅花五”上吃亏。   任劳的出手,就像是一头在雪地里无声无息潜匿着的老虎。   方恨少一旦受制,萧白和萧煞的刀也就同时到了。   方恨少已不能动。   不能动就是不能闪躲。   所以他只有死。   方恨少是从来没想到会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地就死在这里的。   他当然不想死。   ──可是那有什么办法?死亡从来不与人约好时间地点。   方恨少没有害怕。   因为他已来不及。   刀,实在是太快了。   一如情人的吻,一如索命的魂。   任劳忽喝了一声:“住手!”   刹那间,刀光陡顿。   停不住。   但又不能不停。   所以刀只有互击,震出星花。   星火溅在方恨少脸上。   只差一寸──方恨少就要人头落地。   萧白和萧煞是住了手。   可是他们脸上充满了不解与疑惑。   任劳只慎重地向他们摇摇头,又沉缓地摇摇头,指了指方恨少的头,无奈地道:“杀不得。”   “杀不得”?   ──为何杀不得?   这连方恨少都不明白。   虽然他现在亟希望自己是“杀不得”的人。   温柔一见方恨少遇危,她就出手。   她也有刀。   她的刀法却学得不太好。   因为她学的时候,太不用心。   ──一个人要学好一件东西、做好一件事,首要便是用心和专心。   不过她的轻功却很不错,只怕跟方恨少的“白驹过隙”亦相距不远。   ──“红袖神尼”的“瞬息千里”身法,只要学得一二成,在武林中至少已达到可自保之境。   因为没有人能伤得了她。   “红袖神尼”见温柔无心学刀,便哄着、逼着也要她学成“瞬息千里”的轻功。   ──打不过人时至少可以逃命。   可是在这种危局里,温柔能不能自保呢?   温柔像一只燕子般掠向方恨少。   温柔不是要自保。   而是要替方恨少解围。   可是也有一人如黄莺般掠了过来。   也是女子。   而且居然也是用刀的。   温柔也不打话,出刀。   那女子亦不发一言,还刀。   对温柔而言,感觉上如同是下了一阵雨。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便是这样一场黄昏雨!   对方每一刀,一出,便收。如果是攻对了,对方以最少的时间、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距离、最轻的力道,已一击得手,即刻退身,连想跟她拼个两败俱亡的机会也没有!   如果是攻错了,对方已马上收刀,即刻警省,把错处和破绽补正过来,出招和收招都那么诡异迅疾,令人根本无法发现她的空门,也无从闪躲。   温柔的每一刀,刚发出,就给她截住了。然而她发刀却浮移不定、神秘莫测。   温柔截不住──   也接不住。   反正都接不住,她只有拼了。她一面豁了出去,狠命出刀,一面大叫:“小石头,不行了,你快来呀!”   她本来也想叫唤白愁飞。   ──可是那个死“鬼见愁”又不知在什么地方办他见鬼的公事去了。   ──叫“鬼见愁”来救,不如省了这口气。   所以她只叫王小石。   温柔一面叫,一面出刀。   她的对手当然就是“女刀王”兆兰容。   兆兰容创了一套“阵雨廿八”刀法。   刀已不重要。   刀法才重要。   她唯一优点:以招式取胜。   她创下了这一套刀法,使得她成为能跻身入“八大刀王”的唯一女子。   她早已想跟“小寒山派”的红袖刀一比高下。   所以温柔一出手,她便出刀。   她很快地便占了上风。   温柔若刻意攻防,她反而以快打快,如同惊风骤雨,纵控全局。可是温柔一旦无法恋战,随意发刀,志在逃走,“红袖刀诀”精巧绵密的特性反而尽露,她也一时取之不下。   本来,她轻易能以刀比刀,占了上风,心中正喜,但遂而发现,并不是“红袖刀诀”不如“阵雨廿八”,而是使“红袖刀诀”的人武功练得太不济事之故。如果换成另一强手,把这套刀法尽情发挥……   兆兰容无法把温柔砍倒。还有一个原因。   温柔的身法。   “瞬息千里”。   这身法居然比她的刀法还倏忽莫测!   温柔一叫,立即就有一个人像一粒石头般地“扔”了过来。   人是人,不可能像一粒石头。   偏是这人冲过来的姿势就像是一粒石头。   一粒被人“掷”过来的石头。   温柔一眼便看出他不是王小石。   那人手上居然也有一把刀。   一把可怜的刀。   这人竟然还一刀砍了过来,就像柳拂堤岸一般无依。   温柔在百忙中封刀一格。   这一刀是架住了。   可是那人的头一低,一头就撞在她怀里。   那人的头直比石头还硬。   温柔一时痛得五脏六腑似全绞在一起,眼泪鼻涕齐出,兆兰容已拟一刀对准温柔的脖子就砍下去──就在这时,忽有人沉声道:“杀不得。”   由于任劳曾叫过这句话,兆兰容一时错觉,手下一顿,这才发现说话的人是一名眉粗目大,但样子却十分温驯的汉子。   汉子手上缝着一件衣服。   衣服上还有针,也有线。   这人倒似是本来还在缝着衣服,但因忽然着了“五马恙”,便不能动弹,当然也不能继续缝衣了。   ──这本来是花枯发的寿宴,这汉子难道是来寿宴上缝衣的?   兆兰容的手,只顿了顿。   顿一顿,就是停一停的意思。   她发现叫停的,不是任劳,她的刀便径自砍下去了。   同一时间,那像一粒石头的人,又似一颗石头般激飞了过去。   这次是飞向那缝衣的汉子。   这像一粒石头的人,当然就是蔡小头。   蔡京麾下,“八大刀王”中的“伶仃刀”蔡小头。   局势再分明不过。   兆兰容和蔡小头兵分两路。   一个要杀温柔。   另一个要对付那缝衣的汉子。   局面的变化也很简单。   而且也很突然。   缝衣的汉子乍然而起,与蔡小头空中对掠而过。   蔡小头一刀砍空,一件衣服便罩在他头上,他登时天乌地暗,手舞足蹈地落了下来,摔得碟碗菜肴齐飞。   兆兰容只觉眼前一花,温柔已给那汉子挟在腋下。   兆兰容立即出刀,但左眼下一麻。   然后是一阵刺痛。   兆兰容在震恐之下舞刀疾退。   同时间,两片刀光,一凶狠一亲切,各迎向那汉子。   那汉子左手仍挟着温柔。   人却掠往右边。   右边展刀的是萧白。   萧白正要给他迎头痛击,忽然觉得握刀的手,像给什么东西贴住了似的,一动,便有一种割肉似的刺痛。   他一惊。   立刻跳开。   这才发现,他的右手五指都缠上了线丝。   ──以萧白武功之高、刀法之精、反应之速,竟然也不知道这条线是在何时缠在自己手上的!   萧煞的刀,在背后追击那汉子。   他眼看斩不着那汉子,便去砍那汉子腋下挟着的温柔。   那汉子也没转身,手却伸了过来,好像摘花折枝一般,啵的一声,萧煞的刀便被拗断了。   那汉子两指一弹,把断刃飞弹而出,任劳、任怨正要截击,但一见那刀来势,急急一起一伏,飞身避开。   待再要追击时,那汉子已不见了。   温柔也不见了。   当蔡小头甩掉罩在头上的衣服时,只见任劳、任怨,全都面面相觑,萧白和萧煞,正愣愣发呆。兆兰容左边脸颊上,有一个小红点,缓缓淌下一条血河来。   她是给针刺着的。   任劳骇然说道:“‘大折枝手’?”   任怨悚然道:“‘小挑花手’?”   任劳道:“是他?”   任怨道:“是他!”   任劳道:“幸好,他不似是插手我们的事。”   任怨道:“他只救走了温柔。”   任劳道:“少一个温柔,那算不上什么。”   任怨道:“这儿的局面还是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任劳自惊惶后又渐恢复了他那阴恻恻的样子,“所以……”   任怨又回复原来弱不禁风、羞不自胜的样子,“所以那两杯酒仍在我们手上。”   任劳还故意问:“哪两杯酒?”   任怨接口应道:“一杯是有‘五马恙’的酒,大家都已喝过了。”   任劳道:“还有一杯呢?”   任怨道:“另一杯是我们现在要敬大家的。”   任劳阴笑道:“这是敬酒啰!”   任怨道:“要是敬酒大家不喝嘛……”   任劳接道:“那只有喝罚酒了。”   任怨指了指在血泊中的赵天容、张顺泰、霍一想、吴一厢和龙一悲等人道:“他们喝的正是这种酒。”   然后他很温和地向温梦成和花枯发道:“如果我敬你酒,你喝不喝?”   他又补充了一句:“要是喝了,里面当然下了药,你们要是没有二心,只为朝廷效命,我们便会依时给你们解药,要是不喝……你们都有家人、亲人、门人,敢不喝吗?”   他等花枯发和温梦成的回答。   忽听一人道:“等一等!”   任劳、任怨霍然回身,又见到那汉子,就站在门口,他腋下的温柔已不见了。   第二十七章 那汉子   又是那汉子!   任劳笑得已有些勉强。   “朋友,我们已放你一马,你怎么又来……”   那汉子依然左手有线,右手有针,道:“你们没有放我,我也不想管你们的事,我只跟你讨回一个人。”   任劳这才神色稍定。   “谁?”   那汉子用手指了指无力地倚在墙角的方恨少,道:“他。”   方恨少笑嘻嘻地道:“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只救温柔不救我的。”   汉子道:“错了。”   方恨少一愣,“什么错了?”   汉子道:“不是我要救你,是温姑娘要我救你,否则,她不愿跟我走。”   方恨少觉得很没意思,“那么,不是你要救我,而是温柔要救我?”   汉子道:“谁要救你?”   方恨少道:“谁要你救?”   汉子也愣了一愣,诧然道:“你不想活啦?”   方恨少道:“你要救就让你救,我不是很没面子?”   汉子道:“面子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方恨少答:“面子。”   汉子为之气结,“那你是要脸不要命了,荒唐!”   方恨少道:“那你想必是要命不要脸的人,无耻!”   汉子嘿声道:“好,爱走不走,在你,你不走,我可走了!”   方恨少倒有点急了起来,“慢着,你要是救不了我,怎样向温柔交代?”   汉子道:“好,我就跟她说,你不让我救,我又有什么办法?”   “温柔和我是什么交情!”方恨少恐吓他道,“我深知温柔的为人,我不走,她也不会离开的。我知道你来京城是为了温柔,没有她,你交不了差!”   汉子淡淡地道:“你这可错了。”   这次轮到方恨少奇道:“错了?”   汉子道:“反正我已找着了温姑娘,我点了她的穴道送回去一样可以交差。”   他居然向方恨少说教了起来:“你要为一个人好,要救一个人,只要存心是善意的,就不必计较用什么方式,使什么手段,也不必太计较别人是不是误解你,去理会旁人会不会原谅你。”   然后他又补充道:“还有,刚才你告诉温姑娘‘恙’字的出处,我有点意见。《云笈七签》里曾有记载:‘帝又得微虫蛄蝼,有大如羊者……兽名恙,如狮子,食虎,而循常近人,或来入室,人畏而患之……’这样说来,‘恙’即是意,既非忧,亦非病,也非虫,而是古人所畏忌的一种猛兽。汉朝蔡邕为仇家逼害诬陷时,在《徙朔方报幸月书》中有云:‘幸得无恙,遂至徙所,自城以西,惟青紫盐也。’这‘幸得无恙’应该便是安然度过危境,幸免于仇家毒手之意。”   他冷哼一声又道:“你明知温姑娘怕虫,便故意吓唬她,说恙就是虫。”   “故意吓唬她?”方恨少叫了起来,“我只是没把书读好而已!”   那汉子这才有了点笑容,“总算你自己肯承认:读书不精,怨不得人。”   方恨少索性耍赖到底,“你这读圣贤书的,不肯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难怪沦落为缝衣汉!”   那汉子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少有的激动,“你再说,我就刺瞎你!”   方恨少看他激动得每一块面肌都抽搐起来,倒是真跟教“恙”上了脸一般。   方恨少不觉暗自惊心,强说:“不说就不说,有什么了不起,有本领就把大家都救了,不然就算把大伙儿都刺瞎了,还只是个补衣缝裤的……”   那汉子大吼一声,手中的针一抖。   剑气扑面而至。   细针仅长寸余。   但这样一枚细针,竟发出越过丈外的剑气!   那汉子手中的针,便是他的剑。   这种剑,已不是以形成剑,而是以气御剑,成了“气剑”!   那汉子这时使出的正是“气剑”!   任劳、任怨、肃煞、萧白、蔡小头、兆兰容等人,都知道那汉子的厉害,也都知道那汉子绝未曾中“恙”。   ──这样的人,还是少招惹为妙;眼看他救了温柔就走,心中正舒了一口气,却没料他又倒了回来,原来是为了方恨少。   他们心想:就算那汉子要救走方恨少,也姑且由他,反正,方恨少不是目标,让他救走了也好。   却不料方恨少看似嬉皮笑脸的,但却甚有侠气,千方百计要激那汉子出手相救座中群雄,任劳等正感困扰,忽见那汉子与方恨少一言不合,便向方恨少骤施辣手!   ──敌人鬼打鬼,互相残杀,免却自己动手,自是最好不过的事!   任怨正想袖手旁观之际,忽然发觉了一件事!   剑气突然一折!   这一折,使得剑气更盛!   ──剑是直的。   剑不能折。   只有以气所驭的剑才能曲折自如!   剑气竟急取任劳!   任怨大叫一声,双掌一封,但觉掌心两下刺痛,情急一个“霜田鹤步”,腾身而起,扭身急退。   当任怨落地定神之际,才发觉他手心多了两点红,正在冒血,而他的伙伴已然受制。   萧氏兄弟、蔡小头和兆兰容全定在那儿。   任劳已不能动。   他的下巴被一物顶着。   针。   那是一口比剑还可怕的细针。   细针就拈在那汉子的手里。   任怨这才深深体会到朱刑总说过的话:“一个真正的高手,他手上任何事物,都比庸手手上的杀人武器更可怕、更难应付。”   任劳脸上再无阴笑。   只有惊惶。   看他的样子,倒似巴不得趴在地上求饶。   偏是细针抵住他的下颔,使他连话都说不出口,点头也势所不能。   那汉子道:“解药。”   任劳很想回答。   可是他不能开口。   一张口,咽喉就多了一个洞。   所以只有任怨回答:“什么解药?”   那汉子也没叱喝,但让任怨徒然感到一股煞气逼来,使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废话!”   任怨只好竭力把时间拖延,“你要救这些人?”   那汉子不答。   他的手只微微地动了动。   任劳痛哼一声,求饶地看着任怨,双目尽是哀怜之色。   任怨看了,也觉咽喉有点发麻。   他强自镇定地说:“这干人与你非亲非故,阁下要走,大可自如,要带走方公子,亦无妨无碍,何苦要跟我们做对?”   那汉子问:“你们?你们是谁?”   任怨没料到自己的一番话反引起他的诘问,只道:“我们?就是我们呀!”   陡地,一阵急风急撞而至!   任怨急使连环“霜田鹤步”,双掌一撮,“竹叶手”正待穿出,蓦然发现来人正是任劳!   他把要攻出去的“竹叶手”一收,一把拦腰抱住任劳,并借任劳冲来之势跃开丈余,身子微蹲,正要观定战局,不料只觉颈边右侧微微一凉。   他登时整个人僵住了。   那汉子就在他的右侧。   ──贴得那么近,但全无声息。   那汉子右手的针,正点在任怨的右颈上。   而他左手的针,仍抵住任劳的下巴。   只不过瞬间的交手,任劳、任怨,两人尽皆受制于那汉子。   那汉子问:“你们到底是谁?”   任怨汗涔涔下,不答。   汉子又问:“你们是不是朱月明派来的?”   任劳睁着眼睛看任怨,他已没了主意。   汉子目光一亮。   他已知道自己应该先集中向谁发问了。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发问。   反而震了一震。   他叹了一口气。   深深地。   “我太大意了,”他深恶痛绝似地道,“我不应该贪功抢攻,以致把空门卖了给你。”   大厅上所有的人,都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那汉子刚才骤把任劳推撞向任怨,任怨扶着任劳借势跃开,已跃近寿帐,红绒烫金寿字幔帐,犹被急风激得微微招扬。   那汉子右手针,依然抵住任怨的右颈,左手针,仍然顶住任劳的咽喉,沉声道:“你是占了上风,但想杀我,却不容易,可是我要取你两个伙伴的性命,却易如反掌。”   寿帐微微摇晃。   那汉子也僵在那里。   厅里的人都能感觉到那汉子的冷汗正自后颈滑落背脊。   ──那汉子的武功,已高到骇人听闻的地步了,他可以以寸余短针发出丈余剑气,可是他现在显然感到畏惧。   ──因为有更可畏怖的敌手。   敌手在哪里?   ──谁是敌手?   ──敌手是谁?   就在这时,倏地,掠起一道人影,以极迅疾的速度,已掠入寿帐之后!   这人掠入寿帐之前,还高呼了一声:“我替你把他揪出来!”   ──那汉子急得大喝一声:“别……”   他已来不及喝止。   只有出手制止。   掠入帐后的人当然就是方恨少。   他在制住任劳任怨的同时已解开方恨少的穴道。   ──早知方恨少如此莽撞,他就先不替他解穴了!   他当方恨少是他的朋友。   他当然不想见到朋友死。   尤其不愿见到朋友为他送命。   所以他要全力挽救。   霎时间,他把任劳、任怨都一齐往寿帐里推了进去。   他知道寿帐后有极强大的敌人。   他没有战胜的把握。   但他只有行险一试。   因为除此之外,已别无良策。   ──这都是形势使然!   “势”必要他动手,“势”使他出剑,“势”成他非舍弃手上的两个人质不可!   帐后的是什么人,竟能使“天衣有缝”未出手前已失了势?   这电光火石间,方恨少、任劳、任怨同时“冲”入帐后。   不同的是:方恨少是自己掠进去的。   任劳和任怨是被“推”进去的。   同时间,“天衣有缝”的双针交错,锐气疾射,破空而出!   “气剑”!   寿帐已成碎片。   漫天红絮飘飞。   就在这一瞬间,“天衣有缝”感觉到三件事情,而且几乎是在同时发生的:   一,寿帐后的杀气,已经遽然地、毫无迹象地、奇迹般地消失了。   二,杀气忽然到了背后。就在他的背后,杀气的转移、凝聚、发生,几乎都是在一瞬间里形成的。   三,惊呼,背后群豪的惊叫。   然后他只感觉到一件事。   剑气。   一种势所必杀的剑气!   第二十八章 气剑·势剑   敌人竟在背后!   敌人原来是在后面!   自己的“气剑”完全空发!   对方未出剑前已完全占了先势!   ──这是什么剑术?   ──这是什么剑法?   ──这是什么剑?   “天衣有缝”不回头,他已来不及回头。   他整个人全力全身全心全意全神全速向前飞扑而出。   他的双针自左右胁下一齐交错回刺。   剑气暴长。   剑气暴射!   然后他一直冲出去,八尺、九尺、十尺、丈一、丈二、丈三……之后似要停下来,但仍多走了几步,看似已稳了下来,但仍晃了晃,才定了下来,却又往前踏了一步。   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这时候,在他背后的人群里,有一个灰色的影子,站了起来。   那灰影子徐徐地站了起来。   这人一站起来,初以为他颇高,待他完全站立了之后,骨节似乎才一路搭上去一般,其实不单是很高,简直是个非常高的人。   不但高。   而且瘦。   脸目阴森而冷。   任何人看了他一眼,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因为寒。   他的存在,令在席数百雄豪,都感到不寒而栗。   独是“天衣有缝”,他没有回头。   高瘦个子手上没有武器。   只有一个包袱。   一个又老又旧又黄又破的包袱。   像一堆垃圾。   这包袱原来是挂在他肩膀上的,现在已卸了下来,拿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瘦长有力,十分干净。   ──当你看到这样的一双手,你简直不能置信,这对手的主人竟是这个样子!   ──就好像鬼魅一般的寒魂!   这个人竟似没生命似的,连灵魂也结成了冰。   可是就在刚才的刹那之间,他发出了无匹锐烈的剑气!   剑气之盛,足以掠夺一千条蓬勃的生命!   剑气是透过那包袱发出来的。   目睹的人都不会忘记:在发剑的一刹那间,高瘦汉子手上拿的不是这样一个又老又黄又破又旧的包袱,而是太阳!   千个太阳!   在手里。   “天衣有缝”的双针回刺,剑气暴射,但瘦长个子双腿一弹,连膝盖也不曾曲折过,便把两名中了“恙”的汉子踢了起来,替他挡了两剑。   “天衣有缝”知道他的“气剑”并没有命中。   而他已经中了对方的“势剑”。   ──也只有“势剑”,才能一出手,便掠夺了他的先手,占了先势,破了他的“气剑”!   对方一直都在宴中,可是深藏不露,自己居然察觉不出来。   对方又把煞气转移入寿帐之后,引开自已的注意力,而在背后一击得手!   他虽然没有回头,但已知道来者是谁。   他一直想会会这个人。   他知道自己只要还在京城,迟早都会遇上这个人。   迟早都会跟他一较高下。   ──没想到,却在此情此境下遇上。   ──而且一上来,自己就受了伤!   重伤!   “天衣有缝”仍然没有回头。他只闷闷地哼了哼,问道:“‘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道:“遇上我,你认命吧!”   “天衣有缝”又问道:“咱们有冤?”   “天下第七”道:“无冤。”   “天衣有缝”道:“有仇?”   “天下第七”道:“无仇。”   “天衣有缝”道:“你却处心积虑,在此伏击我?”   “天下第七”道:“这五个月来,我已跟踪了你七十三次,有廿五次想要动手,但都没有真的下手,你可知道为的是什么?”   “天衣有缝”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那可怕的杀气,一直紧随不去,原来就是你。”   “天下第七”道:“因为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天衣有缝”苦笑,鲜血一直自他唇角淌落,“你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我对你的‘气剑’,一直以来,都没有绝对的取胜的把握。”   “可是,今天却教你给逮着机会了。”   “既然你是“天衣有缝”,今天你的大意失神,算是机会难逢。”   “天衣有缝”长叹,硬生生吞下一口刚涌上来的鲜血,“既然咱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非杀我不可?”   “两个理由。”   “愿闻其详。”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我要杀你,你就得死,你死得明不明白关我何事?”“天下第七”这样说着,忽而,他双目里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   一种说不出的神色。   ──一向森冷如冰焰的眼神,忽然转为一种英雄痛惜的眼色,而这种眼色,又是在看另一个英雄时才会孕生的。   “因为是你,我也不想你死得不明不白,”“天下第七”接道,“第一个原因,便是因为你就是‘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惨笑道:“莫不是我的外号也有个‘天’字,这就开罪了你不成?”   “天下第七”肃然道:“因为‘天衣有缝’是‘大嵩阳手’,温晚手上第一爱将,要杀温嵩阳,先杀许天衣。”   “天衣有缝”呛咳起来,咳一声,一口血,好不容易才能说话:“你……要杀温大人?”   “天下第七”不答,只道:“第二个原因,也因你是‘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苦笑道:“这次又犯着你什么了?”   “天下第七”道:“谁都知道‘天衣有缝’爱上了温家大小姐,温柔。”   “天衣有缝”忽然激动了起来:“胡说!”   “天下第七”道:“可是,要杀温晚,温柔是势在必得的,要不然,谁也难以将温嵩阳自他的老巢里引出来!”   “天衣有缝”怒道:“你们……”   “天下第七”道:“只要温柔落在我们的手里,不怕温嵩阳飞得上天!”   “天衣有缝”震怒得全身都激抖了起来,“卑鄙!”   “天下第七”淡然道:“杀人并不卑鄙,武林中已成名的人物,莫不曾被人杀过、杀过人?”   “天衣有缝”愤怒地道:“枉你是成名人物,杀人却用这种卑鄙手段!”   “天下第七”全无怒意,道:“我只要把温老头儿引出窝来,再与之对决,谁说这就是卑鄙!”   “天衣有缝”道:“可是,你却下‘恙’……”   “天下第七”截道:“下‘恙’是任劳、任怨他们的事,与我无关,我只负责除掉你,因为你一直在明在暗,保护温柔,使我们的人无法下手。在雪桥上你放飞针助王小石,为的也是救护温柔。‘六分半堂’虽想重用你,可是你志不在此,你只为要把温柔送出京城。”   他阴寒的脸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神色,“你来京城的目的,其实也可以说大部分是为了温柔。”   “天衣有缝”还不曾回头。   要是他回头,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天下第七”怎会说着说着,便有了这样子的神情。   这种神情跟一向阴冷、森寒、傲慢、残酷、无情的他完全不调和。   ──一个多情善妒的年轻男子,或许才会偶尔出现这种表情。   也许“天衣有缝”也在语音中听出什么来了吧!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天下第七”脸上的那种神情,也一闪而逝。   可是“天衣有缝”却笑了,他笑一声,咯一口血,喘一口气,又笑一声:“我知道了……”   “天下第七”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   “天衣有缝”笑得很痛苦,他一直背着“天下第七”,然而却仍向着不少在座的受制于“恙”的江湖汉子,谁都可以看出他笑得好像也很痛快。   “我知道你是谁了……”“天衣有缝”笑。   “我一直在查一个人……”“天下第七”道。   “天衣有缝”咯血。   “我知道你做过的事了……”“天衣有缝”喘息。   “天下第七”恨恨地紧盯着“天衣有缝”的背影。   ──当一个人这样牢盯着另一个人的背影时,你可以感觉得出来,他不会再让对方有活下去的机会。   忽闻“啊哈”一声,一个人笑吟吟地走了前来,正是刚才在寿帐后扑了个空的方恨少。   他在寿帐后扑了个空,忽见任劳、任怨也掠了进来,以为他们要对他出手,马上警戒防御,不料这两人却跌了个饿狗抢屎,方恨少这下全出意外,一时倒笑得忘了向他们出手。   任劳、任怨狼狈爬起,却见“天下第七”已现身出手。   ──既然“天下第七”已然出手,大局已定,他们也不急着去收拾这书呆子方恨少!   方恨少听得“天下第七”和“天衣有缝”的几句对话,泰半都似懂非懂。   他只知道“天衣有缝”练的是“气剑”,而“天下第七”使的是“势剑”,刚才似是“气剑”与“势剑”拼了一招,还不知道是谁中了剑。   他忽发奇想:听闻王小石使的是“仁剑”,而“金风细雨楼”里,还有个善使“无剑”之剑的郭东神,据说洛阳温晚还精通“境剑”──要是这五大剑在一起拼一拼,那可热闹了!   他这般一想,又奋悦了起来。   ──仿佛生命的前面,还有着许多刺激而好玩的景象,等着他去浏览观赏。   所以他自作聪明地接道:“‘恙’既是这两个姓任的老妖怪和小妖怪下的,那么,收拾这干江湖好汉,便是刑部的馊主意了?”   “天下第七”没有回答。   他看也不看方恨少一眼。   他根本没有把方恨少看在眼里。   他杀机已动。   他的对手仍在。   ──在这里,数百人中,只有眼前这个着了他一剑的人才配称是他的敌人!   “天下第七”不答,可是这话是当着群雄面前问到节骨眼上去的,任劳、任怨可不能不说话。   任劳大声道:“我们不是刑部的人,绝未在刑部任职,我们的事,关刑部什么事?”   方恨少哂然道:“谁不知道你们两条摇尾狗,一直跟在朱月明身后左右。”   任劳却道:“朱刑总是我俩的朋友,难道他跟我们是朋友,我们所做所为他便要负责吗?你与‘六分半堂’狄飞惊也交过朋友,‘六分半堂’的一切都揽在身上不成?”   方恨少别的不会,倒是辩才无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物以类聚,臭味相投,谁教他是朱刑总?一个执法掌刑的人,成天跟胡作非为禽兽不如的江洋大盗在一起,这法何能服众?这刑怎能服人?”   然后他洋洋得意,还边走边说:“事实摆在眼前,你们这些鼠辈休想推诿。”   这时,他已走到“天衣有缝”的身边,一边得意扬扬地问:“你说是不是?”   “天衣有缝”沉声低喝:“滚开!”   方恨少本想获得“天衣有缝”的声援,完全没料有到这一喝,他的面子可拉不下来。他跟“天衣有缝”为“六分半堂”狄飞惊所识重,在堂内备受厚待,不过两人均未正式为“六分半堂”效过大力,也未正式加入过“六分半堂”。   主要是因为:“天衣有缝”是温晚的爱将,他此来京城是要把温柔请回洛阳,但温柔就是执意不肯,一定要留在京城,“天衣有缝”也只好留了下来。   温晚跟当年“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是故交,雷损命丧于“金风细雨楼”,照道理,“天衣有缝”亦应协助“六分半堂”对抗“金风细雨楼”。   不过温柔却偏偏留在“金风细雨楼”,“天衣有缝”对这位脾气骄蛮的大小姐早已暗生情愫,所以也不欲与“金风细雨楼”为敌,以免开罪温柔。   除了与“金风细雨楼”对敌的事之外,“天衣有缝”倒乐于为“六分半堂”效命,亦遵从温晚之命,协助“六分半堂”,期许“六分半堂”,不因雷损命丧之后,便欲振乏力。   方恨少的情形也十分近似。   他来京城是为了与义兄唐宝牛会合。   唐宝牛跟温柔在一起,与王小石等相交甚笃,也成了“金风细雨楼”的人了,方恨少自不会跟“金风细雨楼”为难,而且,他跟“天衣有缝”一样,都很不愿意加入“六分半堂”做任何为非作歹的事。   可是狄飞惊待他们甚为优厚,亦从不勉强他们与“金风细雨楼”对敌,为了这点,“天衣有缝”和方恨少对狄飞惊更感欠情。   江湖汉子视钱财为身外物,故此不怕欠债。   但最怕欠情。   情和义,都是欠不得的。   而且是“有欠必还”的。   所以,江湖上讲求“还恩报仇”、“快意恩仇”,一旦“恩仇了了”或“恩断义绝”,就可以无所顾碍、无所牵绊,为所欲为、为所必为了。   方恨少的武功性情与天衣有缝相去甚远,但两人却相交莫逆。方恨少喜附庸风雅,好掉书袋,天衣有缝则独爱缝衣。   由于两人坦诚相交,十分接近,方恨少得悉天衣有缝一直在缝绣,其实志不在“衣”,而是在“武”。   “天衣有缝”正在苦练“大折枝手”和“小挑花手”。   这两门武功一旦练成,尤胜于“气剑”。   这两门武艺原是温嵩阳练成“境剑”之前,名成于天下、名动于江湖、名震于武林、名扬于侠坛的绝技。   “天衣有缝”还秘密地修炼一种绝技。   他自己所创的绝技。   “天机一线牵”。   方恨少也仅闻其名未见其实的绝技。   他只曾听闻过:当年“缠丝手”蔡玉丹也会这门绝技,但尚未练成,已惨死在他一直舍身相助的友人石幽明掌下。   任何事情,若要有所成,必得专心对待,全力以赴。   练武更须聚精会神,方能有成。   昔年方巨侠在每次的格斗与遇险里把武学修为逐步推进,大梦方觉晓更在梦中练成绝世之剑,如今王小石亦每天静观日出日落而练刀试剑,关七在痴中引发“破体无形剑气”,沈虎禅于禅中悟道、禅里悟道,白愁飞以四季节气变化而练成“惊神指”,莫不是把武功融入了生活之中,加以勤习,故始能有所创。   方恨少遇险的时候,心里也不十分害怕,主要是因为:   他还有两个救星。   一个是王小石。   一个是“天衣有缝”。   王小石与他交往不深,但在愁石斋已试了一试,只要这颗小石头及时赶到,方恨少还不相信这干妖魔小丑能奈何得了他。   可是王小石却一去不回。   至少是未回。   至于“天衣有缝”──方恨少知道,无论温柔去到哪里,“天衣有缝”必跟到哪里,故“有温柔的地方必有‘天衣有缝’”,这句话一点儿也不错。   其实在雪桥上,方恨少一见飞针,便如是“天衣有缝”暗中相助。   不过,他跟“天衣有缝”交谊甚厚,温柔一直不许“天衣有缝”跟着她,方恨少也不好揭穿。   方恨少料定“天衣有缝”会在现场。   ──他若有难,温柔断断不会不出手相助的。   ──温柔若遇险,“天衣有缝”决不会坐视不理的。   ──“天衣有缝”救了温柔,就不会不救他的。   所以他很定。   “天下第七”突然出现,与“天衣有缝”交拼了一招,方恨少虽未来得及看清楚,但仍然是很定。   他对“天衣有缝”有信心。   可惜世上事不是有信心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   “天衣有缝”这般一喝,方恨少也怒了,还加快了脚步。绕到“天衣有缝”身前,嘴里不甘雌伏地道:“你这算什么意思?找我发脾气?我……”   蓦地看见了“天衣有缝”的前胸。   怵目惊心。   一时间,他连半句话、一个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从方恨少这一刹那间的表情,谁都可以想像得到,“天衣有缝”伤成怎么一个样子!   第二十九章 千个太阳在手里   在那一瞬间,方恨少已看见天衣有缝身上的伤。   那不是伤。   而是死。   任何人身上有这种伤,早已死了。   早就是个死人了。   方恨少是个聪明人。   他念过很多书。   虽然念过很多书的人不一定就是聪明人,但能念得通许多书的人则一定不笨。   方恨少把书读得很通透,记忆力却不大好,常常读过就忘了。   因为他能读能忘,所以他仍是一个很真诚、很可爱,也很没有机心的人。   他人聪明,所以反应也很快。   聪明的人大多反应很快。   他一眼看见“天衣有缝”胸上的伤。   他悲痛。   他震惊。   但他也立即明白了“天衣有缝”喝止他前来的原因。   所以他强忍。   强忍自己的惊呼。   可是惊惶、悲痛仍在他的神情里流露。   眼神里宣泄出来。   ──只不过是这么一点儿抑制不住的表情,“天下第七”已明白了一切。   他肯定了一件事:   “天衣有缝”已伤重。   ──“天衣有缝”已完了。   既然敌人已快完了,他就要对方立即变成不是敌人。   他认为把敌人彻底地变成不是敌人的方式只有一个:   那就是把敌人变成死人。   ──杀了他!   杀了他的敌人!   是以“天下第七”立即动手。   “天下第七”快,可是“天衣有缝”更快。   他已着了“天下第七”的“势剑”,却仍强忍痛苦,背向对方,似是有恃无恐,还岔开话题,拖延时间,一来是要对方莫测高深,不敢贸然追击,二是为了要等王小石回来。   ──只有王小石可与“天下第七”一拼。   他跟王小石并没有交情。   可是他在京城这么些日子里,跟踪了温柔好些时日,已深知王小石的为人。   ──群雄受制,方恨少遇险,王小石这种人只要遇着了,便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是以他不能让“天下第七”知道自己已受了重伤。   ──对方一旦知道,定必速战速决。   故此,“天衣有缝”的胸膛虽然已烂了,被那一记“势剑”完全震毁了,但他仍强恃着、强忍着、强熬着,拖得一时是一时,拖得一分是一分。   “天衣有缝”甚至不让血液喷溅出来。   ──虽然仍是有血淌出,但与伤口之重不成比例。   但是这样强忍着,更加重了伤势。   而且到最后仍是教方恨少撞破!   “天衣有缝”明白,“天下第七”正是希望方恨少绕过来看看自己,因为,只有从朋友的眼神中才能看出:自己受的伤有多重!   因为朋友关怀朋友。   朋友爱朋友。   ──朋友要是受了重伤,没理由会不惊惶。   朋友的感情是瞒不住、伪饰不来的。   “天下第七”正要利用这一点。   他要知道“天衣有缝”的伤势如何才能出手。   “天衣有缝”见方恨少走过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要被揭破了。   所以他先下手为强。   就在方恨少一惊之际,“天衣有缝”霍然回身,猛然而全力地,发出了他的“气剑”!   刹那间,比方恨少色变更快。   比“天下第七”出手更快。   ──可是他一回身,“天下第七”也看见了他的胸前──那是一副怵目的景象:   已溃烂的胸膛。   像被炸药轰开了的胸膛。   鲜血淋漓。   血肉模糊。   “天下第七”就在“天衣有缝”出手攻击他的同一刹那发现了这一点。   他在发现这一点的同一刹那作出了反击。   这一刹那里,他的“势剑”声势陡然极张尽盛。   直似是千个太阳在手里。   “天下第七”手里的千个太阳作出了反击。   “天衣有缝”濒死一击。   一鼓作气。   而且还要一气呵成。   “天下第七”反击的时候,已确知“天衣有缝”身受重伤。   他已占了优势。   还夺了先势。   这时,“气剑”遇着了“势剑”。   千个太阳炸开。   那两道银泉也似剑势,亦浪分涛裂。   “天下第七”脸色灰败,一把抱住了他的包袱,甚至把包袱紧紧地搂在胸膛上,他大口大口艰辛地喘着气,仿佛他的气突然间全被抽光。   只剩了皮和骨。   “天衣有缝”却仰天而倒。   方恨少一把扶住他。   方恨少即向“天下第七”扇子一扬,霍的一声,并大喊了一声:“看暗器!”然后抱着“天衣有缝”就走。   其实他什么暗器也没放。   甚至连屁也没放。   他只不过是说了一个谎。   他的目的是要救走“天衣有缝”。   说谎主要是想“天下第七”分一分心,凝一凝神。   他的目的是要救走“天衣有缝”。   ──他一看“天衣有缝”的伤势,就知道:“天衣有缝”完了。   他一定要救走“天衣有缝”。   ──不惜任何代价。   救人的代价往往是:救不了自己。   对某些人而言,只要救得了人,就算救不了自己,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种人通常被俗人称为“傻子”。   但在江湖上,则被视之为“侠士”。   方恨少从来只是个书呆子。   一个绝不迂腐的书呆子。   此刻方恨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不会是“天下第七”的对手。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天衣有缝”已绝非“天下第七”的敌手。他更一清二楚地知道:要是他现在立刻就走,或许还有逃命的机会,如果他想把“天衣有缝”在“天下第七”眼前一齐撤走,那到头来谁都走不了。   他知道。   可是他仍然要救。   ──因为他绝不能见死不救。   就因为“天衣有缝”是他的朋友。   在江湖上,“朋友”两个字,就是一切。   在好汉的心目中,为了朋友,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义无反顾、万死不辞、赴汤蹈火。   所以,莫要奇怪当江湖上的汉子们常常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除了临大节而留守忍辱负重的人之外,大家都宁可冒险赴义,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并以裹足不前、怯于赴难为耻。   天下间多少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就是这样做出来的!   因为真要是朋友,本就甘苦与共。   否则朋友就只是“猪朋狗友”、“酒肉朋友”的简称。   当然,真正的朋友或许只是一阕神话,但如果你运气好,却可能会遇得上。   遇上便是你的幸运。   遇上不止一位更是你的幸福。   ──朋友如此,更何况是兄弟!   方恨少就豁出了性命救走“天衣有缝”。   他的武功当然不比“天衣有缝”高。   可是他的轻功却很好。   “天下第七”怎会让他的猎物轻易溜走。   所以他出手。   “天下第七”冲前。   取势。   他的太阳仍然在他手里。   他的太阳随时可以把“天衣有缝”炸成碎片。   也可以把方恨少炸得像“天衣有缝”一样:胸前一个大洞。   就在他向前一倾、聚力出手的一刹那,突然间,鼻尖一凉。   他连忙大仰身。   紧接着,左手一辣。   他的“势剑”迅速运聚于左手,在剧痛的当儿,立即一剪。   任劳、任怨都禁不住失声低呼。   因为他们看见了另一个怵目惊心的奇景。   “天下第七”的鼻子突然掉落下来。   他左手尾指、无名指也同时断落。   就像被人用刀削去一般地断落。   血激涌。   任劳呆住。   任怨怔住。   连“天下第七”自己也震慑住了。   方恨少就在这稍纵即逝的时候,抱着“天衣有缝”逸出了厅外。   他甚至不知道厅内在短短的瞬息间,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剧痛。   但痛楚并没能扰乱“天下第七”的心神。   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也很快地明白自己走错了哪一步。   然后更很快地知道自己为何受伤。   接着他很快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立即做了该做的。   他做错的事:低估了“天衣有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穷巷之犬,惶而反噬。   “天下第七”做错的一步是:疏忽。   “天衣有缝”的最后反击,“气剑”反而是次着,主力是放在他另一门绝艺上。   “天机一线牵”。   这就是他受伤的原由!   “天衣有缝”已发出了他的“天机一线牵”。   无色、无声、无息,甚至是似有若无。   “天下第七”一冲前,就已陷入了这透明的网里。   ──鼻头的一块肉,即被削落。   ──两只手指,也被缠住,割断。   “天下第七”发现得早。   也反应得快。   他立即做的事便是:切断这漫空的游丝。   可是仍然负了伤。   “天下第七”即刻为自己止血、疗伤。   而且一面止血、疗伤,一面追了出去。   他受了伤、挂了彩,自是奇耻大辱,但是,他也肯定了两点:“天衣有缝”比他伤得更重,而方恨少绝不是他的对手,就算他已受了伤,这优势依然没有改变。   而他一定要报仇。   ──斩草要除根!   所以他追了出去。   ──必杀“天衣有缝”。   才不过是片刻间的事,场中又回复了原来的局势!   一群雄豪,全中了“恙”,动弹不得。   任劳、任怨、蔡小头、兆兰容、萧白、萧煞,这一伙人依然纵控大局。   第三十章 又老、又丑、又瘦却又很骄傲的人   由于方恨少、温柔、“天衣有缝”等人一闹,局面迭变,任劳、任怨本已控制大局,现感颜面尽失,威风很有点撑不住。   蔡小头偏不讨好,在这时候问了一句:“任爷、任少,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任劳怪笑道:“怎么办?闹了这一阵子,我看我们的温党魁、花党魁,诸位英雄好汉,都早已想得通透了吧?”   没有人回应他。   任劳冷笑道:“怎么了?老子只是给大家下了点‘恙’,可还没喂哑药呢!”   蓦地,冯不八咆哮地道:“姓任的,别枉费心机了,有种,过来一刀杀了你娘吧!”   任劳“嘿嘿”干笑了两声,眼里倒动了杀机。   任怨忽然掠起,平平落到冯不八身前,这时候,赵天容狂吼了起来:“兔崽子,有种把爷也给杀了!”   任怨此时的样子还是含羞答答的。   他只是秀眉一展,似笑非笑。   可就在他似笑非笑的时候,予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残忍。   那感觉就是残忍。   然后他开始做一件事。   他掏出了一柄刀子。   镶着珍珠宝钻的小刀。   他去划冯不八的脸。   刀入三分,已划了三横四直,血珠汇成一串串地自冯不八脸上淌落。   冯不八居然连眼睛也不眨,“真是毛未长齐的家伙,就懂这玩意!你娘我奶奶的跟阎王爷打交道争场子,还没见过你这把割脐带用的小刀吗!”   任怨一听,青筋在颧上一闪。   也倒真的不用刀了。   他用手。   他用手去撕破冯不八的衣服。   冯不八索性闭起了眼睛,惨笑道:“灰孙子也真乖,给你老娘脱衣洗身服侍来了。”   陈不丁忍无可忍,大叫了起来:“求求你,别……”   任怨的手停了停,冷然道:“说下去。”   ──陈不丁愣了一愣:“说什么?”   冯不八怒骂道:“老陈,你别现孬,这儿有的是英雄好汉,老娘清白之身,还怕得着人看脏了不成!”   任怨双手突然一扒,撕开了冯不八衣衫,提起匕首,就要往冯不八乳尖上割下。   陈不丁惨叫一声:“我说,我说了。”   任怨的手一停,然后温和地道:“最近我身体不好。”   他缓缓地接道:“所以我的手常常发抖。”   之后又慢条斯理地接着说:“我也很没耐心,一旦听到了些刺激的话,手就控制不住了。”   他一面还揉捏着冯不八的乳头,淡淡地说:“记住了没有?我受不了刺激,你就别让我等,也别刺激我了,好不好?”   陈不丁叫了起来:“好,好!”   任怨侧一侧首,用鼻子哼道:“嗯?”   陈不丁竟哭了起来:“八妹,你要原谅我,我,我这也是,逼不得已……”   任怨一笑,显然在指上用了力,冯不八整个脸肌都扭曲了起来,痛得连话也答不上来了。   陈不丁忙道:“我……我我我加入你们,任凭指使……”   任劳哈哈笑道:“这才是了。”   任怨吁了一口气,道:“你又不早些说,害我……”   忽而,手起刀落,把冯不八左乳头一刀切下。   血光暴现。   冯不八痛得全身一腾。   她着了“恙”,原是动弹不得,但想必是痛极了,居然还动了一下,其痛楚可想而知。   陈不丁怒吼道:“你,王八蛋……”   任怨做失措状,道:“哎呀,你看我,还是一时失了手……唉,都是你,早又不答允下来,害得她……真是!”   就在这时,倏地,一个瘦小的人影疾冲了过来。   快到绝顶。   人未到,五缕指风,急扣咽喉。   人才至,还有五指抓向鼠蹊。   这人出手狠辣,志不在擒住任怨。   而是当场杀了他。   只要任怨着了任何一指,都得马上身亡。   何况是十指。   看来,任怨至少得要死上十次。   ──不止是要他死,而是要他死得惨。   武林中,有的是你要我死,我要你亡的故事。   不过,这些故事里在生与死之前,也布满了情和义、爱和欲求。   而这些都成了生死之间的可歌可泣。   任怨避不了。   但不是避不及。   只是他知道避得开第一击,避不了第二击。   避得开第二击,避不掉第三击。   他看出对方的来势。   对方武功极高,而且对他已恨之入骨。   不过,他也看得出来,对方已中了“恙”。   ──一个着了“恙”毒,还能出手的人!   ──一个身受“恙”毒,出手仍那么厉害的人!   但再怎么厉害,对方仍是中了毒。   他只要挡住他一轮攻势便行了。   可是他挡不住。   也避不了。   所以他立即做了一件事。   他把冯不八向那人推了过去。   那人正是“牵牛尊者”。   冯不八赤裸着上身,撞向“牵牛尊者”。   “牵牛尊者”大叫一声,不肯让自己施出的那两记狠着误伤冯不八,只好全力收招。   他确已中了“恙”,只不过,他的酒喝得比旁人都少一些,趁方恨少、温柔、“天衣有缝”等人搅扰的时间里,强自把“恙”毒逼到肝胰里,憋住一口真气,想杀出重围再说,却见任劳、任怨,因大局差些失控,老羞成怒,竟残人以自快,“牵牛尊者”忍无可忍,且冯不八受辱,再也按捺不住,想出其不意,全力一举格杀任劳、任怨。   他武功高。   他出手快。   而且突然。   任怨果然招架不住。   但他手上有冯不八。   “牵牛尊者”避开了冯不八,还待奋力再搏,任怨又推来了陈不丁。   “牵牛尊者”更不想伤害陈不丁。   他只有接住。   ──江湖人的弱点便是讲江湖道义,但作为真正的江湖人,谁能不讲道义?   他接得了陈不丁,局面便完了。   任劳、任怨、兆兰容、蔡小头、萧白、萧煞,已一齐向他出手。   他,只有一个人。   大厅里有的是他的同道。   但大家都爱莫能助。   他还着了“恙”。   他要对付的是一大群人。   一大群残虐可怕的人。   “牵牛尊者”脾气古怪,一向高傲,就算“发梦二党”的党魁,也得敬他三分,忌他三分,让他三分。   在这些人里面,单以内力,也算他修得最高,所以也只有他可以强行把“恙”毒压在一边。   他一见这种局面,便知道完了。   ──是他自己完了。   既然是完了,他更不愿落在他人手里。   “牵牛尊者”年纪很大。   样子也很丑。   人又很瘦小。   他正四面受敌。   可是这样看去,他依然倨傲如故。   因为他已决定。   ──宁死也不受辱!   所以他只有死。   他对六面的攻击,不封不架,不闭不躲,只运聚全力,向其中一人发动了他濒死的一击。   他选的人当然是任怨。   可是任怨攻上来的时候,早已准备好后路。   “牵牛尊者”刚向他发动,他便像蛇一般滑掉、虫一般溜掉了。   “牵牛尊者”击了个空。   但合攻之势,已有了个空缺。   “牵牛尊者”追击任怨,恰好就等于躲开了另外五个人的攻击。   “牵牛尊者”一击不中,但敌方也击不着他。   不过,任怨这时却又反击了。   “鹤立霜田竹叶三”。   “牵牛尊者”拆开了他的“霜田竹叶掌”,但避不开他倏然一记“鹤踢”。   这一脚就踢在“牵牛尊者”的腰间上。   也等于把他强逼住的“恙”毒全踢了出来。   正好,这时,蔡小头一刀砍至。   蔡小头砍的是“牵牛尊者”的手。   他知道这人走不了。   所以他不急于杀他。   不过令他诧异的是:   他这一刀竟砍下了“牵牛尊者”的头。   当然,是“牵牛尊者”自己把手换成了头。   这种情形之下,他不是要求生。   而是求死。   只求速死。   于是,“牵牛尊者”死。   任怨微吁了一口气,“又一个。”   然后向大伙儿示众地道:“这便是顽抗的结果。”   他虽然已杀了“牵牛尊者”,但两番遇险,也受了点惊吓,心中恼极,一面说着,一面自大厅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把长枪,说一个字,枪尖便向“牵牛尊者”的头刺一下。   直刺得鲜血淋漓,脑浆四溢,一颗人头已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洞,再也不似是人头,他才问:“刚才是谁起哄,叫什么兔崽子来着?”   说着,他斜睨向已断了一手一足的赵天容,柔声问:“是你?”   赵天容已成残废,只求一死,脸色全白,顽强地道:“你有种就一枪杀了我!”   任怨却笑道:“我没种,你有种,可惜世上一向都是没种的人来折磨有种的人。”   他笑笑又道:“你有种,所以给我折磨。”   然后又向群众道:“你们都有种,所以还嘴硬,只不过,不消一会,你们的骨头就要跟舌头一般硬了。”   他羞赧地笑道:“我先给你们看看热闹吧!”又问花枯发:“听说你有个儿子?谁是你的儿子?”   他又故意在每一个人面前走过去,端详着,走过花晴洲,似没留意,待走过了之后,却忽然回首,问:   “是你吧?”   花晴洲不过二十岁,唇红齿白,倒真未有江湖阅历,哪见过此等场面,而今生死关头,更吓得牙关打战,答不上话来。   花枯发沉声叱道:“好孩儿,别丢脸!”   “丢脸?”任怨神神秘秘地笑道,“你稍等一会,倒管他面也没了,人也丢了,儿子也当没生过了。”   花枯发怒喝道:“你想怎样?”   任怨把食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道:“你就少安毋躁嘛,我只是要做个示范,让你们真真正正地明明白白,不听我们的话是怎么个下场。”   然后他就动手了。   很少人会这样子。   第一,没有多少人会遇到这种场面:见死救不得,爱莫能助,义愤填膺,却不能动弹。   第二,就算是武林中人,常遇上腥风血雨,而在场的人也有不少刀头舐血的江湖好汉,可是也很少见过这等残虐的场面。   第三,很少江湖人会下这么狠、这么绝、这么辣、这么毒的手。人在江湖上行走,谁都留一分余地,以待日后好相见。至少避免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干出人神共愤的事,以防日后引起公愤、被人围剿。故而谁都宁可背里当小人,坏事大都暗里动手。   任怨却不是。   他很反常。   现在他所做的事,在场的人,就算胆子再大,也做不出来。   只有他才做得出来。   他还做得非常自得。   看他的样子,简直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干得十分享受。   他在屠杀。   他把这寿筵变成了座血肉磨坊。   第三十一章 杀戮战场   任怨做的事,不像是人做的事。   不过人的特色就是常常在做不是人干的事,而且天天都在做着。   仿佛不如此就不是人。   任怨一身都是血。   血不是他的。   血是别人的。   ──只有血不是他的他才会如此高兴。   血是受害者的。   受害者是花晴洲。   花晴洲是花枯发的独子,花晴洲听话而孝顺,样子聪敏俊秀,廿岁,武功已得乃父真传,但从未涉足江湖。   赵天容,“发梦二党”花氏门下之徒,贪花好色,但为人甚讲义气,因自小是孤儿,为花氏收入门下,故对花枯发一党死心塌地,忠心耿耿。   任怨不是杀了他们。   他们也没有死。   惨,就惨在他们还没有死去。   任怨在动刑。   他把花晴洲的皮完完整整一大张地剥了下来,而花晴洲仍没有死去,人人都可以看得见他痛得每一块肌肉都在抖,但就是死不去。   而且还叫不出声。   任怨就用吴一厢那把,在花晴洲咽喉上一抹,这少年人就成了哑巴,而且成了个没有面目的人,接着更变成了个没有皮的人。   ──只是没有了人皮,还算不算是个人?   ──像任怨这样还披着人皮的人,也算不算是个人呢?   花晴洲想些什么,谁都不知道。   但他在流泪。   泪珠儿滚过颤抖的脸肌,滑过颤哆的颈肌,流过抖哆的胸肌,一颗清泪早成了血。赵天容的情形比他更糟,他本来就被砍了一臂一腿,只求痛快地死。   任怨却不让他痛快。   他对赵天容使的是剐刑。   剐即是凌迟刑。   任怨一定是个惯于施刑的能手,他每一下刀,都精确娴熟,先剥皮,后片肉,一共切下二百三十一片肉,赵天容只剩下白骨嶙嶙,双目碌碌地转,连泪也没有了。   任怨这下像完成了一件伟大艺术品似地叹道:“我保管你明天还能吃些东西,不过不能撒粪放尿。”他满意且有信心地道:“而且你现在一定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任怨还威胁地道:“你听得懂,就点点头,别以为我把你整成这样子便再整不了你了,你知道我再泼你一桶沙、一桶水,你会有什么感觉吗?要是那沙是烘热了的或加点火炭,那水加点辣椒或蜜糖,然后放你到阳光下曝晒……”赵天容立即就点了点头。   任怨又道:“别怪我也把你的声带割掉了,因为我不喜欢骂人,也不喜欢听人骂我。凡是粗俗的字眼,我都不喜欢。你可记住了吗?下次,千万不要用那种字句骂我……啊!我倒忘了,你已经没有下次了。”   在场的人,多不敢看。   不忍看。   在剥皮的过程里,连蔡小头和兆兰容都看不下去。   只有任劳看得很欣赏,也很钦佩的样子。   他就知道这个比他年轻近四十岁的伙伴实在行。   至少比他狠。   更比他绝。   ──这些人落在任怨的手里,唯一的希望和最大的幸运,便是死得快一些。   有一个人也一直在看。   但已睚眦尽裂。   花枯发。   ──一个是他的爱徒。   ──一个是他的亲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孽,竟遭遇而且目睹这样的情境。   甚至连萧氏兄弟都认为任怨有些过分。   ──何必在众人面前种下那么大的仇恨?   这种深仇大恨莫可消解……莫非上头早下命令,要把这些人全部……   萧白和萧煞又有点迷惑了。   可是他们都没有问。   闯了那么些年岁的江湖,也跟随蔡相爷和方小侯爷身边好些日子了,什么该说的,什么该看的,什么该问的,和什么才是不该问、不该说、不该看和不该知道的,他们总能分得一清二楚。   反正他们来这儿的任务,就是协助任劳、任怨,做他们一切要做的事情。   一切不该做的事就不做。   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把这儿弄得一片狼藉血腥。   像座人间地狱。   像处杀戮屠场。   任怨完成了这两件“伟大的工程”后,看着血污的手,仿佛意犹未尽,道:“在我还没选第三位试刀之前,我想先听听你们是不是还要当硬汉?”   并非人人都是硬汉。   有的人已呕得一身都是秽物。   人都有求生的欲望。   就算敢死,也不想是这种死法。   所以任怨一问这句话,一定有人求饶,宁可任听指使。   不过就在这时候,砰砰二声,二人背向着任怨,倒撞而入。   温梦成倒认得他们。   ──既然萧白、萧煞、兆兰容、蔡小头出现了,这两人出现倒不足为奇。   他们本来就是京城里的“八大刀王”。   ──那是习炼天和彭尖。   只是温梦成倒没想到他们会以这种方式进来。   这两人是倒着滚进来的。   就像被人一人一脚踹了进来一般。   当然不是没有人能打得倒这两大刀王。   而是不多。   就算有,也不是把他们当球一般踢进来。   能有这样功力的人,纵观整个京师,最多只是那么几个。   就那么几个。   几个里一定有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白愁飞。   他身边还跟着两个人。   祥哥儿和欧阳意意。   白愁飞一进来,就发现情形有点异样。   白愁飞似乎有些意外,所以长吸了一口气,利落地道:“听说今儿是花党魁做寿,我特地来这儿拜寿的,可是外面门禁森严,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时莽撞,闯了进来,要是诸位不便,我也不叨扰了,这儿拜过就走。”边说边向花枯发一拱手,只说了一句:“花兄大寿,松柏长青。”转身正要离开,就在这时,他似才发现种种令人怵目的情景,当下愣了一愣,失声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花枯发因爱子惨死,整个人伤心到了极处,什么都豁出去了,怪笑道:“别假惺惺了,你拜的好一个寿!”   白愁飞满脸狐疑,他身边的祥哥儿却叱道:“花党魁,咱们副楼主好心好意地来拜寿,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一些。”   任劳忽然笑着走上前来道:“大家喝了点酒,花老冲着兴,多说了几句,白楼主就不要见怪。”   白愁飞本来是很谦恭地进来,可是,他现在的态度又恢复了他原来的样子。   他又变得很懒散和悠闲。   懒散和悠闲原只是一线之隔,但却是迥然的两种性情。   懒散的人忙不来,悠闲的人忙也舒服。   白愁飞却是懒散得洒脱,悠闲得倨傲。   他嘴角又泛起了笑容。   一种不屑、无惧、不受骗的笑意。   “喝了酒,也不见得会杀人助兴吧?”   任劳强笑道:“这是‘发梦二党’在清理门户。”   白愁飞道:“他们在清理门户,何劳任兄发言?难道他们都说不了话?”   任劳的笑容已很勉强,“白公子,您的‘金风细雨楼’跟‘发梦二党’可没深交,是非皆因强出头,你们还是管自家的事吧!”   白愁飞像要索性赖在这里不走了。   白愁飞负手四顾吟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业可养身须着己,事非干己莫劳心。”   然后又同祥哥儿道:“你说现在这儿像什么?”   祥哥儿小眼溜溜地一转,答道:“像是座血肉屠场嘛!”   白愁飞又好整以暇地问欧阳意意:“你呢?”   欧阳意意悠闲地道:“像战火屠城。”   白愁飞蛮有道理似地点点头,“你说,花党魁会不会在自己大寿之日,生剥人皮,剁手切脚地对待来客,以表庆贺呢?”   然后他向任劳笑道:“对不起,这儿看来可不止是几条人命的生死,就算阁下在刑部里有专职,在江湖道义上,我不能不冒大不韪,想知道个究竟。”   任劳已笑不出来了。   任怨忽道:“白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白愁飞打横走了一步,道:“我已借了你一步,你几时还我?”   任怨道:“白楼主,朱刑总常问候您呢!”   白愁飞一笑道:“是吗?我也常念着他。不过,他那儿,我总不大敢过去拜晤。”   任怨道:“您瞧见了,‘八大刀王’都在这儿,这里的事,其实是谁的意思……副楼主也必定明白。”   白愁飞这一次略犹豫了一下。   温梦成的人却很清醒。   他觉得这情形似乎应该说话了。   ──一个老经江湖的人,必然知道:说话一如动手。在不要紧的时候,任你沉默寡言、三缄其口,也不打紧,但在重要关头,早一分说、迟一刻说、说少两句、说多几字、说话轻了、用语重了、反应慢了、表态太快,都是足以扭转乾坤、判败定胜的大事。   甚至比动手过招,更需把握时机。   温梦成是个老江湖。   “老江湖”的意思是:经历过大风大浪,成过败过,曾骗人也被人骗过,而今只有他骗人而谁都骗不了他的人。   所以温梦成立即发话:“白公子,你跟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白愁飞立即反问:“你几时听刑部的人加入了‘金风细雨楼’?”   任怨慌忙道:“我们不是刑部的人。”   温梦成反问:“‘金风细雨楼’是不是已为朝廷所收编?”   白愁飞目光锐利,“你……你们穴道受制?”   温梦成道:“我们着了‘恙’。”   白愁飞道:“什么‘恙’?”   温梦成道:“‘五马恙’。”   白愁飞恍然道:“难怪。”   温梦成道:“这几个使刀的和任劳、任怨要逼我们投效,打着的是朝廷授意和‘金风细雨楼’的旗号,花老二的儿子,就给他们剥了皮,‘牵牛尊者’也死在他们手上。”   白愁飞怒道:“我明白了。”   温梦成已把握住机会。   他及时告诉了白愁飞实情。   看来任劳、任怨,都想飞身过去掩住温梦成的口,甚或是杀了他──可是,他们却不敢妄动。   因为白愁飞一边与温梦成对话,一边微笑地看着他们。   笑容似乎很温和。   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感到温、觉得和。   反而感觉到杀气。   ──一种一旦他们有所异动,立即格杀勿论的寒意。   然后,他们听见白愁飞说话了。   语气很轻松,就好像向人借把火镰用用一般,“谁人有‘五马恙’的解药?”   白愁飞笑笑又问:“我知道‘五马恙’的解药是‘过期春’,那是一种越晒越盈润,而雨淋反而枯干的花叶,恙虫就长在这种花叶间,你们既下得了‘恙’,就一定有这种花叶研成的粉末……”接着,他又很愉快地问:“谁有‘过期春’,请交给我。”   看他的样子,仿佛认为别人一定会掏出来交给他似的,听他的声音,越发肯定没有人会或敢拒绝他一般。   他很有信心。   他有信心是因为他知道别人知道不交给他的后果。   ──一个人能够控制一件事的后果,当然便有信心。   问题是:只要一方面越有信心,另一方面就必定感到没有信心。   信心这回事,有时竟也似是一山不能容二虎、此消彼长的。   第三十二章 八大刀王九把刀   任怨一向是害羞的。   可是此刻群雄看任怨,都觉得他十分怨毒。   ──羞赧和怨毒,原本是两回事。   ──可是为什么在群豪心目中,这个平素看来羞怯的人,而今却觉得他心怀怨毒?   ──也许世事就是这样:两种看来迥然相反的东西,却往往可以扯在一起,像水和火、天和地、忠与奸、好人跟恶人,甚至有人相信:如果你一起步就直往右走,有一天你会从左边行出来。   你信不信?   任怨也说:“你要是插手管这件事,日后,你定必会后悔。”   他更加强调地说:“非常地后悔。”   “我喜欢做后悔的事,”白愁飞笑了,“我专门做后悔的事。”   “人活着不光是做对的事,要是每一件事都无悔,哪有乐趣可言。”白愁飞像教儿子一般地跟任怨说,“很多人都说他做过的事,绝不后悔,那多是废话,故显豪情,只表示他从没有反省过,或者从没有进步。没进步的人,哪懂得后悔?况且,一个人就算后悔了,只是他矢口不认,偏说此生无悔,他要自欺欺人,你又能奈他何?”   然后白愁飞爽落地道:“教训完毕,你让我后悔后悔吧!”   任怨的眼神更加歹毒,“你想当大侠?”   白愁飞哈哈笑道:“想当大侠有什么不好?当不起或不敢当的人,想当也当不成。”   然后他向任怨眨眨眼道:“阁下便是一位。”   任怨冷笑道:“谁说我不是?难道是忠是奸,还在脸上刺字不成?”   白愁飞愉快地道:“是倒好。人人面上刺着忠奸二字,大家方便。”   任怨道:“可惜你脸上也没刺个侠字。”   白愁飞道:“阁下却摆明了满手血腥。”   任怨指一指白愁飞的袖口道:“血?你身上没有吗?只不过有些人教人看见,有些人隐藏得好而已。”   白愁飞袖边倒真有些血迹,还未完全干透。   白愁飞这下脸色一沉,语音也一沉,道:“你使人流了不少血吧?这回该流你自己的了。”   任劳连忙上前一步,道:“白公子,你这又何苦……”   白愁飞道:“你把解药拿出来,这就不苦了。”   任劳苦恼地道:“你拿了解药又如何?‘过期春’可治‘五马恙’,但断不了根,还须定期服食,而且还要有别的药物长时间化解才行。”   白愁飞淡淡地道:“你先拿‘过期春’来再说。”   任劳垂首考虑了一阵子,然后抬头,毅然道:“白公子真的要管这件事?”   白愁飞道:“是。”   任劳犹疑了一下,又问:“你真的不怕后果?”   白愁飞断然道:“是。”   任劳迟疑地道:“你……这是为什么……”   白愁飞昂然道:“大家都是武林同道,不可自相残杀,万一真要兵戈相见,也得公公平平见真章,不可使卑鄙手段!”   只听一声大喝:“好!”   另一声小喝,在前喝声将沉之时喝起:“说得好!”   第一声大喝是女音。   小喝是男声。   当然是“不丁不八”:   陈不丁与冯不八。   任怨阴阳怪气地道:“好什么好?你们二位又忘了刚才的皮肉之苦啦?”   冯不八怒笑道:“姓任的,你尽折腾老娘,却不能教老娘看你在眼里!”   任怨看看她,两道秀眉一耸。   这两道眉毛一扬之际,他脸上同时也出现了一种邪艳的神色。   很难令人置信男人脸上也会出现这种神情。   任怨想动手。   但他看着白愁飞。   白愁飞也不知有没有看着他。   白愁飞像什么人也没看。   什么也没看在眼里。   任怨终究还是没有动。   任劳看看任怨,又看看白愁飞,终于道:“白公子,就看您的面上,我把解药……”伸手入怀。   白愁飞忽然道:“等一等。”   任劳和任怨对望一眼,任劳奇道:“白公子不想要解药了?”   白愁飞亮着眼笑道:“因为你现在给的绝不是解药。”   他的笑容还尽是有点看不起人,简直已有点藐视天下的意思。“试想,”他愉快清楚地道,“你要是有心给我解药,又怎会暗里指示‘八大刀王’布成必杀刀阵?”   白愁飞的话一说完,瓦碎裂,两个人落了下来,任劳、任怨疾退,欧阳意意和祥哥儿已紧盯住他俩。   任劳、任怨冷然,猛然地站住。   欧阳意意与祥哥儿也立即停了下来。   他们望向白愁飞。   他们要看白愁飞的指示。   但他们再回头的时候,发现白愁飞已被包围。   刚从屋瓦上落下来的孟空空和苗八方,会集了兆兰容、蔡小头、萧白、萧煞、习炼天、彭尖,一齐包围住白愁飞。   “八大刀王”九把刀。   白愁飞笑了,他问:“你们之中,谁出刀最快?”   大家都望向彭尖。   彭尖在这些人里,最矮小,但最精悍。   他练的正好是“五虎断门刀”。   “五虎断门刀”,是武林中刀法里最“断门”的一种刀法。   而彭尖练的是“五虎断门刀”里最“断门”的一种:“断魂刀”。   他巴不得一刀就断了人的“门”。   满门。   “你最快?”白愁飞满有兴趣地又问,“那么谁最毒?”   萧煞冷笑。   “大开天”和“小辟地”,都是好名字,但若要拿别人的躯体来这样“开天”、“辟地”法,则毒得令人连上天入地都逃不掉、避不了。   他的刀法要是不毒,赵天容就不会在这一瞬间就只剩下一只手一只脚了。   “你呢?”白愁飞这次向萧白道,“你的刀法最防不胜防吧?”   襄阳萧白没有说话。   也没有动容。   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   ──当然是他的刀法最难防。   ──他的刀法,根本不让人感觉到他要杀人,只不过就像一个人正欢容笑脸地跟你打招呼、亲切地与你握手、亲热地和你拥抱而已。   ──对于这种人,你怎么防?   ──对这样的刀,更防不胜防。   “他最毒。”白愁飞指了指萧煞,转身向苗八方道,“你最绝。”   苗八方当然绝。   他的刀钝而崩口。   而且还生锈。   这样看去,跟把又破又旧的柴刀没什么两样。   他最著名的刀法,叫做“八方藏刀式”。   ──绝招通常都是致敌人于死命的一招,但他的绝招不是攻招,而是藏刀。   ──藏刀是守招,怎能成为起死回生反败为胜的绝招?   ──可是绝招之所以能成为绝招,就是因为它够绝。   苗八方不但刀法绝,人也绝。他杀了他父亲,为的是要夺取他父亲不肯传给他的刀法;他也杀了他的儿子,为了怕他儿子学他一样,来篡夺他不传之刀法:   “八方藏刀式”。   “他绝。”白愁飞眼睛一个一个地寻索下去,最后落在蔡小头身上,“你怪。”   蔡小头居然当仁不让地大声道:“我不怪,谁怪!”   他的人本就很怪:大头、肥胖、又丑又笨,但他的刀却偏偏娇小秀气,可怜兮兮的。   但这柄可怜的刀,使多少人变成可怜的亡魂,制造了多少可怜的孤儿寡妇!   白愁飞向习炼天笑道:“若论刀法之美,当然以你为最美。”   习炼天淡淡地道:“这当然!”   他的刀法美得像一个梦。   梦是不真实的。   似一道彩虹。   ──当你惊梦的时候,这把刀同时已惊走了你的魂魄。   “剩下的,就你最好,他最莫测高深了。”   “你。”是指兆兰容。   她的“阵雨廿八”,是公认的刀法精髓,是刀法中的精品,是刀术中的精心杰作。   没有人能够不承认。   所以以刀法论,兆兰容可以算是最好。   然而,孟空空则最“莫测高深”。   因为他很少出手。   更少出刀。   孟空空的刀法却开辟了刀宗未有的新境,在这一群聚于京师的刀法名家中,俨然是个领袖。   ──无人敢向他挑战、与之争锋的领袖。   孟空空在刀法造诣的莫测高深,由此可想而知。   连白愁飞也对他讳莫如深。   不过,白愁飞现在的样子看来却很轻松。   他轻松得不像是正在面对八位敌手。   八位联手一起对付他的敌手。   而似是在品评八幅画:哪幅画得好一些,哪幅意境高一些,哪幅笔法有点不纯熟,哪幅技巧生硬了一些,哪幅有翻空出奇出人意表之笔……他简直没把他的敌人看在眼里。   这也等于说:眼里的八个人,跟八幅画没有什么分别,他才能如此悠游潇洒地评头评足。   但眼前的确是八个人,而不是八幅画。   白愁飞的态度,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侮辱。   所以当他们听到白愁飞又问:“你们也不妨猜猜,你们之间会是哪一个人,先把握到出手的先机呢?……”   话未说完,他们立即就出了手。   他们之间,谁先出手,还是一起出手?   很多人都想知道。   因为面对像白愁飞那样的人物,谁先向他出手,无疑是一个颇具胆色的挑战。   所以大家都紧盯着这一战。   可是谁都不知道答案。   连目睹这一役的人也弄不清楚。   在这一刹那里,九把刀都从最可怕、最难防、最奇特、最绝毒、最冷酷、最惨烈、最惊心,并以最能发挥他们所长的角度与速度,同时砍到了白愁飞的身上。   然后……   这无疑是极为重要的一场战役,大家都知晓王小石曾在愁石斋跟这“八大刀王”比拼过,王小石利用了地形,让刀王们不得不一个一个地跨过门槛,他便逐个击破,毁碎了他们的阵势。   这事才发生不久,但已传遍了京城。   王小石以手上一刀一剑,挫败“八大刀王”,竟是武林里的一件大事。   “八大刀王”,一起出手,已败过一次。   元十三限曾经说过:“八刀联手,不逢敌手。”这句话现在似乎已站不住阵脚。   所以“八大刀王”这次已不能败。   人可以败一次、两次、三次,但总要得到胜利,甚至是最后胜利,或精神上的胜利,也是一种胜利,胜之后可以再败。当然,胜完也可以再胜,胜利可以胜个不停,但对决斗者而言,就不能一路败下去。   再败下去,名誉扫地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失却了信心。   尤其是战士,败的次数多了,自然就失去了战志。   失去了战志的战士,就等于是没有斗志的斗士,不必接战,已经败了。   一个败者要证实自己不是败者,唯有再战。   因而“八大刀王”已不能败。   可是对大厅里的群雄来说,白愁飞更不能败。   白愁飞已成了他们的救星。   唯一的救星。   ──白愁飞若是败了,他们也完了。   其实只要战斗一旦开始,谁也不想败。   谁都要战胜。   在“然后”之前,温梦成当然也正注视着整个战局。   他虽然也是爱莫能助,可是他终究是武林中人,这一战对他而言,不单有切身安危,而且也极令他好奇。   ──白愁飞将会怎样应战呢?   ──这一战,结果是如何呢?   他当然是希望白愁飞胜。   可是连他也有点不能接受这样子的胜法!   八刀甫一出手,白愁飞的手指立即就印在孟空空的额角上。   然后孟空空就飞了出去。   八刀阵破,白愁飞也乘这空隙自刀阵里“飞”了出来,正在任劳、任怨要向祥哥儿和欧阳意意动手之前,已一指捺在任怨的眉心上,问他:“解药。”   然后,战斗就结束了。   白愁飞战胜了。   温梦成理应觉得满意。   可是在这一刻里,他却觉得很迷惘。   因为他看不懂。   他当然知道白愁飞是高手,“八大刀王”也是高手,高手若要战胜高手,出手的自是高招了。──但总不成高到连他也几乎完全看不懂。   温梦成本身已非庸手。   ──若连他都看不懂,试问在场还有几人能看得懂?   花枯发懂。   白愁飞一定要胜!   白愁飞千万要战胜!   白愁飞更是绝对不可以战败!   胜了才能报仇!   杀了“八大刀王”、任劳、任怨报仇!   仇,是一定要报的!   所以白愁飞是一定要胜的!   所以当他只看到“八大刀王”中实力最强的一人孟空空垮了之后,当然也不明白孟空空为何而垮,他已咆哮了一声:“好!”   而白愁飞不止是在一瞬间击溃了八大刀王的阵势。   他还在同一时间里制服了任劳、任怨的联手。   任怨就在他手里。   花枯发懂了,这是报仇的时候,他狂吼了一声:“杀了他!”   在这一刻里,他全身血液都在沸腾,要是他真的能动,任怨早就在他手里死了千次万次了。   但任怨不是在他手里。   第三十三章 算数?这笔数怎么算   任怨是落在白愁飞手里。   任怨的眼神,出奇怨毒。怨毒又含有无奈、愤怒、屈辱,但却没有畏惧、挫折、颓溃。   这跟一般落败的人,似乎很有些不同。   花枯发一直在喊:“杀了他!杀了他!”他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又给这残酷的元凶溜掉了。   白愁飞却说:“只要你拿出解药,我就放了你。”   花枯发嘶声道:“不可以——不可以——”   大堂的群众,自然都觉得脱厄事大,对花枯发的意气用事,自然有些不满。   “先拿解药要紧!”“只要有解药,日后才慢慢找他算账!”“放了就放了吧,这种人迟早有人收拾——”白愁飞还是重复那一句:“你给解药,我放了你。”   任怨嘴角牵起了一丝诡异的笑意,“你威风啊。”   白愁飞淡淡地道:“我杀了你,也可以。”   任劳忙道:“你就给他解药吧。”   任怨怨毒地盯了白愁飞一眼,道:“你先放手,否则,我怎样取解药?”   冯不八吼道:“不能先放,这小子滑得很……”话未说完,白愁飞已放了任怨,只不屑地道:“谅你也不敢不给我。”   任怨狠毒地整整衣衽,也不逃走,只道:“是啊,我不能不给你。”   他的手伸入怀里。   陈不丁嚷道:“留神,他……”任怨已掏出一个绿色的小盒。   白愁飞双肩一耸,道:“‘过期春’?”   任怨冷笑道:“你要不要先验验?”   白愁飞打开了锦盒,里面有八个细小的纸包。   白愁飞把其中一包捏破了一个孔,里面渗出淡金色的粉末。   温梦成立即提醒:“小心有诈。”   白愁飞冲着温梦成摇了摇头,笑道:“他敢?”凑过去闻了闻纸包里的粉屑,隔了好一会,终于点了点头,道:“是‘过期春’。”然后又道:“可是,分量还是不够。”   任怨冷笑道:“这儿就只这么一些,你再要也没有了。‘过期春’早已绝种,唯有蔡太师府中方种有一千二百六十一株,你要,就跟他讨去。”   白愁飞淡淡地道:“以我和太师的交情,这可难不倒我。”随后又同群豪朗声道:“我答应过他们,饶他们一命的,现在他们已交出了解药,还请诸位高抬贵手,好让我不当一个失信之人。”   大家只急着先把身上恶毒解去,都七嘴八舌地说:“一切就请白楼主替我们拿主意好了。”   “白公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说什么就什么吧。”   “像这种败类,今儿放了明儿还不准活得了,先放了又如何!“花枯发哑声道:“放了他,这些人就白死了?”   温梦成顾全大局,忙向他道:“老二,咱们‘发梦二党’,不能全丧在这里,也不能置今儿为您贺寿的道上朋友不理!”   白愁飞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大家暂时算数,现在解药不足,只能解诸位一时之急,以后的解药,则可包在白某身上,说好说歹也要蔡太师给大家一个交代。”   这一番话,无疑是把群豪之生死大事,一把往身上揽,说来甚得人心,一干人都抢着说:“白老大,一切全仗您做主了!”“白公子,你看怎么办就怎么办!”“白愁飞,这个情咱们都欠你了!”   花枯发喃喃地道:“算数?这笔数怎么算?”   温梦成还待再劝,花枯发已疾抬首道:“好,看在白副楼主面上,今天咱们‘发梦二党’的人,先不对任劳、任怨、‘八大刀王’动手,但他们只要一踏出这扇大门,咱们日后可生死不计。”   花枯发这一番话,是忍辱负重,以大局为重,他目睹门内高手和亲子惨遭残害,换作常人早已失却常性,但他还能迅即明理处事,连白愁飞心里都不禁暗叫一声好。   却听花枯发又道:“你先替我解‘恙’。”   祥哥儿忽插口道:“你要违约怎么办?”   花枯发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好像生怕我不放任劳、任怨?”   祥哥儿轻松地耸耸肩道:“任劳、任怨我不管。不过,没有人可以对白副楼主不守信约。”   花枯发道:“我不会毁约。”   白愁飞即道:“好,就先替他解‘恙’。”说着,把一包药粉交给欧阳意意。   欧阳意意会意,拿过去花枯发鼻端,让他一嗅再嗅,又以唾液略沾湿食指头,大力揉抹在花枯发左右太阳穴上。   花枯发闭上了双目,两颊青筋横现。   ——“过期春”是不是能解“五马恙”,只是传说中的事,谁也不曾中过“恙”毒,当然谁也未见过“过期春”的功效。   所以大家都在紧张等待。   ——要是“过期春”不能解“恙”,这“恙”毒便会在两个时辰之后倒冲百会,四肢是可以活动了,但人就会变成一个疯子。连亲人也吃的疯子!   ——如果任怨给的不是“过期春”,那么,花枯发情形也会十分凶险,花枯发要是能把毒“恙”解除,群雄至少可暂时把命保住;要是连花枯发都治不好,那么,就连一时之“恙”也解不了。   ——受制于人的滋味,并不好受。   ——凡是当过弱者的人都知道:宁可刚而易折,强中遇挫,但都不能当一个弱者,要是你给人家得知你是一个弱者,或让别人知道你正在虚弱的时候,那你就真的不再被人瞧在眼里,就算只是经过的人,都会向你踩上一脚。   ——所以一个人倒了下去,便要立即爬起来;就算爬不起来,在心理上也要当自己已经爬了起来。   ——永远不要受制于人。   ——至少也要避免受制。   ——必要时要先发制人。   ——最好是能料敌先机。   不过,在席的群雄,仍然受制。   ——受制于“恙”。   ——能解“恙”的是任怨。   ——任怨落在白愁飞的手里。   ——花枯发的命呢?   ——他的命运跟大厅里的群豪一样,就看“过期春”是不是真的“过期春”了。问题是:这“过期春”是不能真能治“五马恙”呢?   结果是:   花枯发一揩完药就倒了。   倒下地去。   倒在地上……   然后弹身而起。   他复原了。   他第一件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是不是报仇?   他第一件去做的事情是什么?   ——杀人?   人常常想要做他想做的事,但却常常只能做他可以去做的事。   花枯发忍辱含悲,现在一旦能恢复战斗力,他想做和去做的是什么?   他果然是去杀人。   杀的不是任怨。   也不是任劳。   甚至亦不是“八大刀王”。   而是他的爱徒赵天容。   还有爱子花晴洲。   他杀了自己的儿子,还有在生死关头却替师门挣了一口气以致身受荼毒的入室弟子。   ——两个都是他所最不想杀但又必须要杀的人。   ——人总是做他不喜欢做的事。   ——人总是喜欢想做他做不了的事。   赵天容死的时候很平静。   他早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就算能活下去,也不如不活。   ——活得不如不活实不如死了算数。   到此地步,他只求死得痛快。   花枯发的确让他死得很痛快。   花晴洲却不想死。   他还年轻。   他还没有活够,甚至还未曾真真正正地活过。   他已经被整得不似人形,但总抱着一线希望,会有人来救他的。现在真有人救他了,他虽在痛苦中,神志却依然清醒:他希望有人能让他“复原”。   可是花枯发不是这样想。   他是个老江湖。   老江湖有时候就是等于说:一个人已看透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连真假都不必分的意思。   花枯发一眼就看出:花晴洲完了。   这是个事实。   虽然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但是毕竟是事实。   花晴洲不可能活下来的。   他只有让儿子痛快死。   只有给他痛快,才可减免许多痛苦。   所以花枯发一旦动手,就先杀了赵天容与花晴洲。   他杀了他们。   他亲手杀了他的弟子和儿子。   当血液溅起的时候,他们已断了气。   一个死了的人是不会痛苦的。   痛苦的反而是活着的人。   血流在他亲人的身上,仇种在他的心上。   流在每一个“发梦二党”和大堂上群豪的心中。   深仇。   “这两个人,是你杀死的。”花枯发的眼白全都红了,但神情并没有特别激动,扭头对任怨说,“你记住了。”   “我记住了,”任怨脸无表情地道,“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是谁杀了他们的。”   花枯发的行动自如,等于证实了两件事:   这药的确是“过期春”。   “过期春”可解除“五马恙”。   故此,白愁飞“下令”:替大家解“恙”。   解法是:先把“过期春”的粉末让他们吸一吸,然后蘸一些涂在太阳穴上,大力揉搓,即可解除禁制。   白愁飞叫欧阳意意和祥哥儿帮忙。   当然花枯发也不闲着。   ——三个人可先解另三人的“恙”,然后集六人可解另六人之“恙”,十二人解十二人“恙”……如此类推,大堂上纵有两三百人,都会很快地“药到恙除”。   救人要紧。   花枯发尤其心急,他可不愿自己一脉的弟子再落于人手。   就在这时侯,忽听一声大喊:“不要中了这恶贼的奸计!”   人随声到。   人到招至。   大厅上的群众,都是在江湖上经风历浪、滚过刀山火海的,打斗场面当然见得多,绝招也见得不少,但肯定没有见过这样子的打斗方式、这样子的绝招。   如果有人见过,那么也只见过一个人使过。   这个人一出场,就出手。   一出手,就拳、脚、肘、膝齐往别人身上招呼,就连嘴巴、头颅、肚子、臀部,都全成了武器:能咬就咬,能撞就撞,但又法度森严,毫无取巧之处,每招每式,都把身体的精神气力发挥到了极处。   这些招式,都只攻向一个人:白愁飞。   大厅上的人,一看这些招式,就知道是什么人。   这人当然就是“八大天王”。这些绝招,当然就是“天王八式”。   “八大天王”是“发梦二党”党魁的知交挚友,他为什么阻止花枯发救人?为什么他要向白愁飞攻杀,而且还攻杀得这般不留余地?   “八大天王”对白愁飞一出手就是“天王八式”,而且还是八招齐施,他一向是除非遇上深仇大雠的强敌不肯轻易施为其中一式,而今对白愁飞却都一齐用上了。   难道“八大天王”跟白愁飞有血海深仇?   第三十四章 啊,八大   “八大天王”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境出现?   ──他为什么一出现就攻杀白愁飞?   问题都很简单,但往往愈简单的问题愈是不易回答。   ──譬如有人问:人活下去是为了什么?人死后往哪儿去?人是怎么生下来的?──这些极简单的问题,却极不易有答案,而且,人人的答案都不见得一样。   也有些看似复杂的问题,答案却十分简单。因为世界上一切复杂的事情,起源都是十分简单的。   就算是同一个问题,也会有简单和复杂的答案,就如“人活下去是为了什么”吧,你可以只答两个字:“责任”,也可以洋洋洒洒地大说人活着的意义。正如“人死后往哪儿去”,答案足以引起一场各派宗教的大争辩,但也可以反问一句就是答案:“谁知道?”   大家都不知道“八大天王”为何突然倒了回来,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跟白愁飞过不去。   “八大天王”自己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问题不在他,而是在白愁飞。   这问题也看似简单,其实绝不简单。   绝不简单的问题也绝对不好应付。   “八大天王”风流。   风流也有两种:一是自命风流,二是风流本色。   自命风流其实不风流,但老爱夸耀他自己是如何的风流。   第二种人是真的风流,但口头上可能只字不说。   偏偏“八大天王”就是前一类的人。   谁都知道“八大天王”的夫人佟劲秋相貌很丑,而且很凶,偏是“八大天王”长得英风凛凛,与佟劲秋却很不相配。   “八大天王”与佟劲秋可以说是一对“怪异的结合”。   不过,佟劲秋在武林中却很有地位。她是名震三江四海、五湖六河的“好汉社”主持人佟琼崖的独生女儿。   佟劲秋对“八大天王”情有独钟。   “八大天王”也很感激佟劲秋的美意。   但感激归感激,感激不是爱,连喜欢也并不是爱,更何况是感激。   佟劲秋运用了她一切能动用的关系,让“八大天王”日渐受到武林中人的注重。   凭借了这种关系,“八大天王”名声鹊起,终于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   说也奇怪,“八大天王”长得英俊挺拔,相貌堂堂,可是际遇并不得志。许多本领、品德上都还不如他的人,却在武林中混得风光体面,为了这一点,“八大天王”心里并不好过,很不平衡。   当时,他唯一能解释的是:他运气不好。   他是个没有掌纹的人。   他相貌不凡,但双手却无掌纹。   ──就连诸葛先生看过他的掌相,也禁不住说了一句:“你原是个死了的人,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也许他的先天命格与后天命运根本配搭不上,所以才一直郁郁不得志吧?那时候,连“八大天王”那么刚强的人也禁不住这样想,原来在武林中,幸运,还是比才能、努力更重要的事。   可是他跟佟劲秋在一起之后,大概是就此引发了命格上相辅相成的力量吧!“八大天王”从此扶摇直上,使“八大天王”又有一个新的启悟:在江湖上,能站得住阵脚,关系搞得好,可能要比真材实料更重要。   佟劲秋可不是这样想。   她把高大名当成自己的“孩子”。   她扶植他。   她知道他有才能,也就是说,他有成功、成名的潜质。   所以佟劲秋把“八大天王”的优点发掘了出来,先建立了一个形象,再广邀道上的朋友,对他的特色加以传扬。   ──“八大天王”因此得名。   ──甚至已掩盖了他的原来名字:高大名。   佟劲秋倒不认为幸运和关系是决定性的关键。   她认为处理事情的方法很重要。   譬如说,高大名本来就是个耀眼的星子,不过,首先得要引人仰首望星,这过程恐怕就得先要人把其他的一些灯火熄去。   她也真的把其他一些刺目的“灯火”熄去。   跟“八大天王”同时崛起的那四名年轻高手,都给佟劲秋借故指使“好汉社”的人先予铲除。   其中两名,是高大名亲自动手的。   那两人也确是武林败类。   高大名在倒楣的时候,他武功练得比现在还勤、更好,人总会在未成名前专注和努力一些,一旦功成名就,太热闹了,哪有时间去寂寂寞寞地苦拼,痛痛苦苦地去超越自己?   高大名也不例外。   他运气不好的时候,偏是遇到的敌人也特别强大。他每次都是一失招成大憾,败下阵来。   不过,佟劲秋加以指点,费心跟他安排了天时、地利、人和均得利的情形之下,“八大天王”成了屡战屡胜的人,那两名年轻高手就这样给“消灭”的。   是故“八大天王”也是威风了好一阵。   佟劲秋不太相信命运和人事关系,那是因为,她已拥有了这些东西。   一个人拥有了的就不见得太珍惜,但从未得过或将要逝去,才会渴望羡盼。   佟劲秋的不幸在于她长得丑。   所以她必须要聪明。   不过一个人再怎么聪明,在感情上仍不见得就能明智。   佟劲秋对“八大天王”已欲罢不能。   “八大天王”也知恩报德,“以身相许”,与佟劲秋结成连理。   这样一来,“八大天王”声势更壮,而且,饱暖思淫欲,这对“八大天王”而言,也没有例外。   就在这时候,他遇上何小河。   两人不但一见钟情、相见恨晚,而何小河更是“八大天王”唯一的“风流”。   “八大天王”却不能舍弃佟劲秋。   这种行为不但人所共耻,“八大天王”自己也做不出来,而且,他也没这个胆子做。   “八大天王”平时嘴里会跟任何男人一样,说说自己如何风流的话,但实际上,他样子长得俊美是一回事,偏就是没有什么桃花运、女人缘。   所以何小河成了他证实自己吸引力的存在。   他不能失去她。   他是在莲园里结识“老天爷”。   “老天爷”就是何小河。   他初识她的时候,已久闻她的艳名,但她出现的时候,他已看不见她。   因为他醉了。   他正跟温梦成、花枯发等人喝酒。   他牢骚多、酒量浅,三杯下肚,已醉了一大半。   温梦成和花枯发是因为“好汉社”的引介才跟他相识的知交──真奇怪,倒楣的时候,连好一点的朋友也交不上,交到的尽是些临阵退缩、落井下石的猪朋狗友。   “老天爷”姗姗莲步走出来的时候,“八大天王”眼也花了、舌也大了、人已站不稳了。   他大吐苦水、乱说话。   甚至还在何小河的裙子上呕吐。   事后温梦成和花枯发说过,都所见略同,就是:如果“八大天王”不醉、不吐,何小河未必会钟情于高大名。   就是因为“八大天王”吐了。   但,吐得一点也不像“八大天王”。   只像块烂泥。   何小河见一个大男人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反而心软了:她什么男人没有见过?但见时总是先在心里筑起厚厚高高的围墙,可是“八大天王”烂醉如泥,只懂得在她身边捂着脸悲泣,一下子,何小河由心软变成了心动。   ──她从未见过一个大男人哭成这个样子。   ──更何况是这样威武堂皇的一个男人。   这之后,何小河成了“八大天王”的知音。   那时候,何小河总是抚着“八大天王”的发,闭着双目呻吟道:“啊,八大!”   可是纸包不住火,事情终于传到佟劲秋的耳边。   佟劲秋火了。   佟劲秋一火,“八大天王”立时就感到畏缩了。   如果继续要和何小河在一起,不是不可以,而是他不只欠负佟劲秋,而且在“好汉社”也不能立足,甚至是等于与整个武林的公理为敌。   他常常这么想:我有外遇,关武林道义什么屁事?如果你们娶了我这么一个丑妇,说不定也一样会在外拈花惹草,为何偏就我不行?   “八大天王”当然很不服气。   但他却不敢造次。   因为他感念佟劲秋。   ──的确,没有佟劲秋,他就不会有今日。   他也怕佟劲秋。   所以他只有躲避。   他逃避。   他要躲开何小河。   因而他与何小河就成了传说中的一对怨偶。   ──其实如果仔细算一算,世上的怨侣总比爱侣多,而且是多很多。   不错,何小河来给花枯发拜寿,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想借此机会,看碰不碰得上“八大天王”。   结果是碰上了。   碰上的结果是:“八大天王”又想回避。   经冯不八把事情一闹,众人均心知肚明,何小河更加难过,掩泣而去。   “八大天王”想起何小河对他过去的种种柔情,心又软了。   心软就会心动。   心动就会情动。   “八大天王”紧追何小河。   何小河掠出了花宅,转了两条街角,见一处废园,就跃了进去。   “八大天王”追出来的时候,瞥见何小河纤细的人影一闪就进了残垣破墙。   他也掠了进去。   到处都是乱草茂树,残墙败瓦,“八大天王”转了两遍,都见不到何小河,只好轻喊了两声:“小河,小河。”   忽然间,他觉得脖子上一热。   他用手一摸,湿的。   ──难道下雨了?   他仰首一望,就望见这一棵大树。   浓枝茂叶间,有人。   何小河。   何小河就躲在树上。   她看见“八大天王”正在痴痴地找她,她的泪珠儿就要往下落。   泪珠落到“八大天王”的脖子上。   “八大天王”抬头,就看见了她。   何小河看见“八大天王”有点痴痴的样子,仰高了头,喜不自胜地张大了嘴巴,脖子似短了那么一截似的,她就忍不住笑。   噗嗤一笑。   易哭的人多爱笑。   她们不能笑才会哭。   何小河这一笑,“八大天王”望见了,也傻乎乎地张大了嘴巴。   ──这一笑真好。   “八大天王”道:“你……在上面?”   何小河学着“八大天王”的声调:“你……在下面?”   “八大天王”嗫嚅道:“我……可不可以……”   何小河见他呆呆的,一时涕笑,而忘了先前的不快,仍学着他的声调:“你……可不可以……什么?”   就在这时,“八大天王”见何小河似乎没那么生气了,才敢说:“……你要不要……下来?”   何小河噘着嘴道:“我为什么要下来?”   “八大天王”搔了搔后脑勺子,灵机一触似地道:“我可不可以……上来?”   何小河看他愣头愣脑的,又是一笑。   嫣然。   “八大天王”心中一喜,何小河移了移位置,往身旁的树枝拍了拍,“八大天王”会意,一跃而上,正要说话,何小河以手撮唇,小声地道:“这儿会有好戏看。”   “八大天王”正待要问,却忽闻几声唿哨,自废园的几个角落传来,人随声到,几条人影,已到了废园中间那一块碎石地上。   来的是八个人。   八个人身上有九把刀。   “八大天王”一看,几乎叫了出来。   他认得这八个人。   这八个人的外号跟他的绰号很相近:   “八大刀王”。   “八大天王”不是没有见过“八大刀王”。   他只是从来未曾一次见齐过这八个人。   这九把刀,九把名动京师、名震天下的刀。   他偷看何小河的脸色,只觉得何小河脸上的表情,既是奋悦,也有激动,还有点好奇和紧张。   他忽然疑惑了起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人来干什么的?   “八大天王”蓦然觉得身边温香玉软的何小河,却十分陌生:究竟她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其实她又是什么人呢?   “不管什么人。”孟空空沉着声音道,“阻挠我们这个‘化敌’行动的人,一律格杀勿论。”   其他七名刀王都齐声答:“是。”   这时,又有两人出现。   一老一年轻。   任劳、任怨。   任怨环顾在场的人,柔声问:“都准备好了吧?”   任劳立即回答:“都准备好了。”   任怨又问:“‘恙’都下了吧?”   任劳恭敬地答道:“张顺泰有把柄落在我们手里,而且他想当党魁想疯了,谅他也不敢不把这事办好的。”   任怨点了点头,道:“很好。”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悠然道:“现在,我们只等他来了。”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很奇特的神色,“这出戏,他是主角,唱的是红脸,没有他,咱们的白脸是白当了。”   第三十五章 飞马上树   “来了。”   孟空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预兆。   大家也不知有人已经来了,而从孟空空的脸色上看,大家也猜测不到他会突然说了那么一句话,以这般平静、平淡、平稳的语气。   这使任怨心头的不快加烈,就像喝了一坛女儿红后,再灌一壶烧刀子。   ──得要重估孟空空的实力。   孟空空一直只让人知道他是“八大刀王”中其中一员,他位居领袖,但却并不特殊。   ──不特殊又如何当领袖!   可是孟空空从没有表现特殊之处。   ──这或许就是孟空空特殊的地方。   ──孟空空时常连眼皮都不抬,门都不踏出一步,就知道已发生了什么、要发生什么、将发生什么,一切都了如指掌,指挥若定。   ──这一点要是发生在对敌上,就必能料敌机先、轻易制胜。   ──也就是说,孟空空这个人绝对不只是孟空空那么简单;或者说,孟空空所表现出来的孟空空,只是一个幌子,真的孟空空深藏不露。   武林中有的是这类例子:“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要力谋反扑“金风细雨楼”之前,所表现出来的姿态,是退缩又懦怯、诚惶诚恐的,而“金风细雨楼”正紧锣密鼓、聚势以待“六分半堂”的突击之时,楼主苏梦枕,看去像是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可怜人!   这些都很令任怨不安。   ──如果孟空空是他的敌人,他可以铲除他。   ──可是孟空空不是。   ──最可惜孟空空不是!   ──要是,还好办!   ──但孟空空跟他是同一个老板旗下的人!   ──这才不好料理,但他投鼠忌器,不敢任意行事、放手去办!   ──朋友,有时候要比敌人更可怕!   ──因为真正的朋友难寻,总是要到重要关头才认得出来。   ──只是到了生死关头的时候,认出来已经来不及了:不管报恩还是报仇,通常都是来不及了。   任怨是个决不想自己有一天会成为“来不及”的人。   所以他几乎没有朋友。   可是,他对孟空空很没奈何。   因为孟空空就算不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同僚。   他找不到消灭他的理由──就算有,上司也不会首肯。   任怨一向很自制:上司不同意的事,聪明的下属是不会妄为的。   故而孟空空一直是他的“朋友”。   可是孟空空现在突然发现有人潜来了。   而他还没有发现。   ──单是为了这一点,他想要消灭孟空空的念头,又陡然大炽。   不过,他得先要弄清楚一件事:   到底是谁来了?   来的人并不是完全无声无息。   只要是一个活着的人,就不可能在行动里完全无声无息,就看他行动所引起的声息是不是可惊动另一个人的注意而已。   来人只发出很小的声响。   他的来势极快,但所发生的声量,绝不在一只小蚊子之上。   他的人也像蚊子一般细瘦模样。   “小蚊子”祥哥儿。   祥哥儿一到就急不及待地说:“事情有变。”   任怨沉住气地道:“怎么说?”   祥哥儿道:“咱们的三楼主也在寿宴里。”   任劳道:“王小石?”   任怨眉头一皱,“他怎会在这里?”   祥哥儿道:“我也不明白。相爷不是有重大任务交给他去做吗?他却拜寿来了。”   孟空空喃喃地道:“怎么这般凑巧?”   任怨不以为然地道:“他来了又怎么样?连他一起毒了,不就是了!”   祥哥儿慌忙道:“不行,不行,白副楼主说过,三当家还有大事要办,相爷也不许在阵前先乱了步。”   任怨这才敛住了脾气,问:“那要怎么办?”   祥哥儿道:“王小石来了,白楼主就得要迟一步才能出现,相爷已派人过去把他引出来了。”   任怨嗤然:“那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祥哥儿避锋但执持地道:“待会儿当众动刑的事,还请任少侠尽量延宕,白副楼主总要等王三楼主远走了才方便出面。”   任怨冷笑道:“反正咱们当的是大恶人,尽量干得人神共愤就是了。这叫驾轻就熟,又有何难?”   然后他尖叱一声:“什么人?”   孟空空即道:“是欧阳意意。”   来的人像一片云。   云是无声的。   来的人像是“飘”了过来,又似是“浮”了过来。   正是欧阳意意。   没有人看见任怨脸红。   虽然他很会装脸红──脸红就是他的保护色;因为人们总是相信,一个人还会脸红,心肠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所以任怨常常脸红。   他一闭气,脸就会红。   他一脸红,通常就赢得了对方的信任。   他一向都知道:有些仗是不必出手也能取胜的。   其实就算他喝了酒,他的脸也只青或白,就是不红。   可是他现在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热。   因为当他发现有人欺近的时候,孟空空已经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强弱立判。   任怨无法忍受这一点。   可是他也不能发作。   他只能先忍下来,听欧阳意意怎么说。   “王小石已经离开寿宴了。”   “寿宴才刚刚开始,他怎么会走了呢?”   “他是跟张炭和唐宝牛匆匆离开的。”   “……张炭这小子,最近跟霹雳八常在一起,很有点古怪。”   “现在酒已开始喝了,各位也应当过去主持大局了。”   任怨揶揄地道:“嘿,我们遗臭万年的时机来了。”   欧阳意意忽道:“听任少侠的口气,对相爷的安排似很有些不满意吧?”   任怨乍听,几乎连汗毛都竖立了起来,慌忙道:“欧阳兄哪里的话,我只不过是说要为这件事干得逼真,鞠躬尽瘁,全力以赴罢了。”   欧阳意意懒慵慵地一笑,“那就是了。”   又向祥哥儿道:“谁不是呢!”   四目相顾而笑。   任怨简直恨死了。   他恨死这两人暧昧而亲密的态度。   ──有些人在外人面前特别喜欢说一些只有他们自己人才听得懂的语言和话题,来表示亲昵,这真不知是何居心,要是你不爱应酬人,就不应酬好了,既要聚在一起,却拿人不当朋友,自说自话,这算什么话?   任怨很少朋友。   所以他更不愿见别人是好朋友。   ——何况,别人是好朋友,他就是外人了。   但他已不敢造次。   ──他很清楚,这世界上,有些话和有些字,是说不得写不得、得罪不得的,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和当红的小人。   ──漂亮的女人随时会变成你的上级。   ──当红的小人随时会变成要命的人。   所以任怨只有说:“我们是不是已该行动了呢?”   “我们要在花府门前等白楼主来,”欧阳意意神闲意逸地道,“你们却还在等什么?”   “八大刀王”和任劳、任怨都走了。   他们离开了这座废园。   他们的行动已展开。   “八大天王”望了望何小河,他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听到了这么多耸人听闻的武林秘密!   他可不能留在这里。   他更可不能任由他的知交和同道们中伏。   他也要有所行动。   他正要有所行动之际,就发现已行动不得。   因为敌人已先行动。   只要是一个涉足江湖的人,自然难免都有对敌的时候,就算你不想与人对敌,也总会有人要与你为敌。   作为一个江湖人,完全平和是不可能的事。   有对敌就有成败。   一个人既不能以成败论英雄,而且,也不该以个人的得失进退观大局,否则,就未免失之于偏了。   在对敌里:谁先动手,只在一个“理”字,但到底谁先倒下,才是重要,因为这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八大天王”也面对一个关键。   他想先通知在花府里的同道,好让他们提防,使任劳、任怨乃至于白愁飞的阴谋不能得逞。   他正要跃下树来,忽然,迎面飞来了一样事物!   一件他绝对意料不到的事物:   马。   马是不会飞的。   可是这匹马竟“飞”上了树,而且迎面向他撞来。   他的人已准备往下跃。   他至少有十一种方法可以使自己更急速地往下坠,以避开这飞马的一击。   可是他不能不顾念何小河。   何小河仍在他身后的树枝上。   以这飞马的来势,撞在树上,这棵大树也得要毁掉了。   “八大天王”别无选择。   他吐气扬声,马步一沉,双掌迎击飞马。   那匹马当然不是真的马。   而是一只小童般大的泥塑马。   泥马捏得雄俊有力,腾空奋蹄,但这么美好的一件塑像,在“八大天王”劈空掌力之下,都变成一阵泥雨。   泥如雨,纷纷落。   喀啦一声,臂粗的树枝经不起“八大天王”的沉挫之力,猛然折断。   “八大天王”骤然落下。   他人往下沉,脸往上一望:只见一名青衣文士,已跟何小河交手。   两人出手,都甚狠辣,但出招的姿态,却似舞蹈一般好看,就像在茂枝盛叶下忽然冒出了两位神仙。   八大天王想脚找实地,一点而上,要去助何小河退敌,不料人未到地,脚下草丛里嗖嗖几声,有几只蚱蜢似的小事物,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已疾射中他的腰、胁、胯间和腋下。   他只觉如受重击。   那些事物,绝对不比一只苍蝇大,但所发出和潜聚的力量,至少跟两头牛同时冲刺的力量相同。   而且力道集中在一个点上。   击中点上。   击中的都是要害。   防不胜防,防也防不着的要害。   一个人往下坠的时候,有些部位是无法防御的。   何况这每一道的狙击,都把握住千钧一发的契机,准确地命中。   啪,“八大天王”栽倒在地上。   他身上七处被封的穴道,立即冲破。   他所借的正是那一跌的挫力。   他立即一弹而起,同时间,何小河与那青衣文士,已落了下来。   他们仍在交手。   何小河像在跳舞。   很好看的舞。   青衣文士却似在写诗。   醉后的诗。   而在这一刹那间,有一物自何小河和青衣文士之后弹起,在“八大天王”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事物之前,早已射向他的额顶。   “八大天王”即时以手一格,以掌心接住那件圆形事物。   但那事物撞力仍在,震得“八大天王”手背回击在自己的额上,“八大天王”即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星沉斗移。   他的手也握不住那一枚东西。   东西落了下来。   是一枚棋子。   棋子上没有字。   只刻了一件事物:   一座炮。   不止飞马,还有飞炮!   要是这只炮是向“八大天王”直攻过来,就算“八大天王”穴道刚受封制旋即又解,加上刚跌得七荤八素的,但要接下这重炮一击,以他数十年来铜皮铁骨“十三太保横练”的修为,都仍未必接得下来。   只是,那只炮是隔着何小河与青衣文士而发动的,“八大天王”还乍以为这事物是攻向何小河的。   他正想上前抢救,自己已先挨了一炮。   他竭力要自己不倒下去,尤其是在他摇摇欲坠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   第三十六章 蚊子飞上了枝头   何小河在发现“八大天王”有所异动的时候,她就想立即阻止。   因为祥哥儿和欧阳意意还未走远。   据她所知,这两个人,有着不可低估的力量与身份。   她还未来得及加以阻止,“八大天王”已经受到袭击。   何小河正想去助高大名,她自己也受到了袭击。   她受到了文士的攻击。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对方一上来,就对何小河下了这四道杀手:   尽、藏、死、烹。   这四道杀手是以鸟的迅疾、弓的杀力、兔的敏捷、犬的精锐发出的。   来的是一名青衣文士。   对方一面出手,一面还低声吟哦。   吟的就是这十二个字。   十二个忘恩负义赶尽杀绝的字。   那青衣文士低吟的时候,神情十分专注陶醉。   他是看着何小河低吟的。   他的眼神也流露着惋惜、悲悯。   但他出手绝不慈悲,也不容情。   他就像是为何小河在祷颂经文。   ──把何小河送上极乐西天的经文。   何小河立即反击。   她的反击像一场舞。   复仇的舞。   舞得美丽,越是美丽杀力越大。   有时候,美丽就是最大的险恶。   太美丽绝对是场灾祸。   何小河在旋舞中出招,美丽得可以令人原谅一切。   ──当你原谅了别人对你所做的一切,却不见得别人就会放过你。   正因为没有人相信你会忘记。   没有记忆就没有爱恨。   谁没有记忆谁就能无悔。   何小河的舞,不是教人无悔。   而是教人死。   她一面舞,一面动手,并不时射出了箭。   出其不意、鬼神莫测的利箭。   而且箭中还爆出了小箭。   小箭里又炸出了细如牛毛的小小箭。   她的箭分成三种:   可以要人倒、可以教人伤,亦可以令人死。   何小河现在是发出“死的箭”。   死箭。   可惜她却遇上了这个敌手。   这敌手就像在写文章,越写,越挥洒自如,越写下去,越是写得出气派来。   那是一种文气,逼住了何小河。   甚至也逼住了她的箭。   而且还一直把她逼入了死路。   ──死的尽头是什么?   死巷的尽头当然就是死。   何小河没有死。   “八大天王”也没有倒下。   因为石头。   又有两枚棋子,急取“八大天王”双目。   “八大天王”还没有站稳,他因何小河遇险而情急莫已,瞪大了眼睛,而敌人要取的正是这双眼睛。   先把他射瞎,再破他罩门,然后再取他性命,就易如反掌了。   可是幸好有石头。   一粒石头飞起。   石头撞着第一只棋子。   那是“士”。   这一枚“士”反射了出去,恰好把另一枚“象”激飞。   那枚“象”直射青衣文士的咽喉。   青衣文士眉头一皱,一扬袖就收下了“象”,怒道:“怎么搞的……”   然后他就看见了来人。   他认识的人。   他们今天的猎物。   ──其实他们赶过来行动的目的,就是要引出这个人,他们本来想杀了这两个探知秘密的人就立刻进行这项任务。   “把他从寿宴上引走。”这是上头的急令。   但青衣文士和他的战友此行私下还有一个目的。   他们要试一试这个人的功力。   因为他们不服气。   人一旦不服气,就会干出许多让他出气的事来。   有些人认为一个人要是服气,就会泄气,所以他们不管以骨气还是傲气,都要跟对手斗一斗气。   他们的对手当然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是因为跟着何小河进了废园,眼见“八大天王”也上了树,心中大奇,他也和唐宝牛及张炭找了一个地方藏了起来。   所以他听到了一切,也看到了一切。   他嘱唐宝牛和张炭先溜出去,通知花府群豪。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有两个人已进入了废园,而且是两名高手。   两名绝顶高手。   接着他又肯定了这两名绝顶高手,已知道“八大天王”和何小河躲在树上。   他们一定不会放过知道秘密的人。   所以王小石留心,手里捏了块石子。   他一颗石子救了两个人。   同时也震住了那两名高手!   一个青衣文士,一个羽衣高冠的出尘名士。   王小石一现身,羽衣名士就说:“你来了。”   王小石忽然感觉得到:这两个人旨在等他出来。   ──或者说,这两个人的目标就是他。   他知道事无善了。   而且事无好了。   他也不怕。   已经来了的事情、必须要面对的事情、应该要解决的事情,他是从来不感到害怕的。   他怕的反而是事情未来前的感觉。   那是一种压力。   ──偏是事情又未真的降临,想要痛痛快快地去面对、解决也不能,这才令人惴惴不安,至少也使人不快。   王小石很轻快地走过何小河的身旁,用一种颇为轻快的语音道:“你是雷姑娘的人吧?”   何小河一愣。   王小石低声而迅速地道:“我们那次在三合楼,有人曾向雷纯姑娘放讯号示警,箭号手段跟你的暗器手法如出一辙。”   何小河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似笑非笑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是的,”王小石轻声道,“你见到雷姑娘的时候,请转一句话。”   何小河的睫毛对剪出许多梦影,“什么话?”   “你告诉他,昔日秦淮河畔的借醉狂言,”王小石悠悠地道,“而今恐要成真了。”   何小河细眉一蹙即舒,“什么意思?”   王小石一笑,然后跟“八大天王”悄声道:“有一事,要你帮忙。”   “八大天王”瞪了他一眼,挺了挺胸,道:“你救了我一命,就凭你吩咐,高某没二话说。”   王小石温和地笑了笑,仍是以极低沉的声音道:“逃。”   “逃?”   “逃到花府里去,通知大家。”王小石坚定地道,“我一动手,你们就逃,张炭和唐宝牛会接应你们的。”   他说到这里,他的两个敌手已不耐烦。   高冠名士耐着性子问:“都交代清楚了?”   王小石气定神闲地道:“清楚了。”   高冠名士抱拳道:“请。”   王小石微诧似地道:“请什么?”   高冠名士道:“我们兄弟俩,想请王少侠指教一二。”   王小石摇手笑道:“我一向不学无术,学无所专,学犹不及,焉敢教人?”   青衣文士忽道:“好,你不教人,那就让我们教教你。”   话一说完,抢先动手。   他一出手,就拔剑。   ──他的剑在哪里?   他身上没有剑。   他拔的是王小石腰畔的剑。   他出手快到不可思议,他要拔剑的时候,剑已到手,剑已刺向王小石的咽喉了!   他才一动手,就夺了王小石的剑。   他才一动,王小石已大喝了一声:“走!”   “八大天王”毫不犹豫,拖了何小河就走。   “八大天王”并不是怕死。   他只是看清楚了眼前的局势。   ──他并不是这两人的敌手。   救花府群豪的事要紧!   如果王小石并非这两人的对手,他和何小河留在这儿亦不见有助,不如他先去通报花府同道,再出来救助王小石。何况,他极不愿见何小河涉险,而且,他们大概也只有这个机会能逃出这废园。   他们是逃出了废园,直掠枣林,急赴花府。   废园是个危险的地方。   可是外面也并不安全。   他们一眼就看见:唐宝牛和张炭正与人苦战。   他们的对手是祥哥儿与欧阳意意。   ──要过去相助,还是先进王府?   何小河决然地道,“我在这儿,你去花府!”   真正到了重大关头,有时候,女子比男人更能拿得了主意:尤其是在利和义、情和理的关口,女子总能比较明快地大胆地争取她们要得到的,而不像男人有时候婆妈起来要比婆婆妈妈更婆妈。   何小河一下子作了个“两全其美”的决定。   ──因为唐宝牛已十分危殆。   可是世间有些事,根本轮不到自己做主。   有些人,天生下来就有办法替人拿主意。   甚至替人决定生死。   因为他们有权。   权力通常是来自实力。   在武林中,实力与功力往往同义。   白愁飞在“金风细雨楼”里,不但实力雄厚,而且功力也高,所以他可以替人决定大事,而且,随着权力的膨胀,他也越来越喜欢替别人定夺生死。   他们现在遇上的,正是白愁飞。   唐宝牛和张炭逸出废园,双双奔赴“发梦二党”总部示警,穿过冬枣林,走到青石板道上,花府已然在望,张炭忽然叹了一口气:“恐怕……”   唐宝牛嗤道:“胆小鬼,花老头儿的大本营都快到了,你这回又怕啥子来着?”   张炭道:“恐怕我们到不了。”   唐宝牛嘿然笑道:“到不了?‘发梦二党’总部还会飞不成?”   张炭道:“花府不会飞,但我们身后的人却会走。”   他补充了一句:“而且走得好快。”   唐宝牛停下步来,侧耳听了一会,说:“你错了。”   张炭奇道:“哦?”   唐宝牛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来的不是人。”   张炭怪有趣地问:“难道是鬼不成?”   唐宝牛张开大嘴一笑道:“是蚊子。”   他话一出口,猛回身,抱住了一棵树。   一棵大树。   他高大、豪壮,这棵树当真还经不起他用力一抱。   他知道有人在树后。   躲在树后的人,轻得像一只蚊子。   ──人遇到蚊子会怎样?   ──双掌一合,把它击杀于一拍中。   不过唐宝牛这一合,却并没有多大的杀意。   他只不过要把“蚊子”逮着。   ──但自古以来,杀蚊子易,逮蚊子难。   “蚊子”飞上了枝头。   飞上枝头的蚊子,虽然当不成凤凰,但居高临下,杀机大盛。   ──这么一刺,仿佛便不只是吸人的血,而是要人的命了。   这是“要命的蚊子”。   “小蚊子”祥哥儿。   第三十七章 走动的铜像   唐宝牛大喝一声,将树连根拔起,挥舞起来。   可是“小蚊子”祥哥儿就粘在树上,波澜不惊,微波不兴,任由唐宝牛大展神威,把一棵枣树舞得枝摧挫折,狂飙涌卷,但祥哥儿就是粘在树上不下来。   张炭看了一会儿,已叹了十七八口气:“这大概就叫做‘四两拨千斤’吧?”   他在跟人说话。   枣林里有一个柔柔低低沉沉的声音无可无不可地道:“唐宝牛当真是力大如牛,力拔山兮气盖世。”   张炭无奈地道:“可惜到头来仍落得个虞兮虞兮奈若何的下场。”   “不对,应该是炭兮炭兮奈若何。”低低柔柔沉沉的声音道,“看来,你很喜欢说朋友的坏话?”   “坏话通常都是在人的背后说的,我这可是光明正大,”张炭道,“我这可都在他面前说,是料定他已腾不出精力来反驳,这才有意思。”   唐宝牛大吼一声,整棵树给他倒栽入冰河里去。   河面上正结了一层薄冰,给唐宝牛这一记倒插树,冰裂洞陷。   河面上,冰块互撞出清脆的声音,兀然露出这样一大截树根来,和泥带土、枝断叶离的,有说不出的诡异。   张炭把王小石等人带来市肆,先在霹雳八的旧居住了一宿,但并没见着霹雳八。次日正午,一行人去给花枯发贺寿,发生一连串的变故,现在已日薄西山,夕阳斜晖,正是微雪后的黄昏,照在庭院街心,本有一番诗意和寂意,但给唐宝牛这一搞扰,一切景象都乱七八糟了起来。   唐宝牛把树栽到河里,但祥哥儿仍平平飞起,绕着他身边转,似乎只待一击。   ──一击要命。   唐宝牛振起极其厉烈的气势,不让他有机会出袭。   ──那就像风雷中的一只蚊子。   风雷可以把大树连根掀起,但不见得就能令一只小蚊子翅断骨折。   祥哥儿似是在烈风狂飙里身不由己、岌岌可危,但亦似在狂风里游荡,自由自在,毫不费力。   风暴总有止歇的时候。   唐宝牛也终有力竭之时。   这种时候,已快到来。   张炭看在眼里,无论他的神情怎样保持轻松,眼神都抑不住地流露了忧虑之色。   那低低柔柔沉沉的声音又道:“你想去助唐宝牛?”   张炭摇头。   那低低柔柔沉沉的语音这才有了些变化:“怎么?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张炭先是扭动腰身,然后是压腿、劈脚,接下来是旋动足趾、转动足踝,一面道:“可是祥哥儿也是你的朋友。我是想过去,但你不会让我过去的。”   那低沉柔声道:“但你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有同一条阵线和不同一条道上的,”张炭大力转动颈筋,“你跟我就不是同一条阵线的朋友。”   那低沉的声音柔柔地道:“你现在是先作热身,活活经络,然后一举把我干掉,才去救你的朋友了?”   张炭俯身触地,但眼睛却一直不离那语音所在,“总比我现在贸贸然地去救,结果死于你的无尾飞铊下的好。”   那低柔的声音仍是沉沉地道:“说得也是。”   张炭长叹一声道:“我很怀疑。”   那低柔的声音低低地问:“怀疑什么?怀疑我是谁?”   张炭一句一叹地道:“你当然就是欧阳意意,我已不必怀疑。我怀疑的是:我们是不是真有必要,为了自己也不明白的事,在这儿拼个死活?”   那低沉而柔的声音也静了一会,才道:“人生有很多战役,是情非得已、不得不做的。正如你刚才所说,你我虽是朋友,但却站在不同的阵线上,你要去‘发梦二党’花府示警,救你的朋友,但我们要是让你这样做,我们既会受到处罚,又情难以对白副楼主。这场仗,我们只好打定了。”   张炭叹息着说:“我以前,很懦怯。只喜欢学艺,贪多务得,但学了总是不敢动手。有几次,面对大伙儿的生死关头,我总是为了一己的私利和顾虑,袖手旁观,不敢勇进,结果……却造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他赔笑着道:“遗憾是终生不能弥补的,否则就不叫遗憾了。所以,我凡是遇到该出手的事情,一定会出手;凡是遇上必要的战争,我绝不回避。”   那低柔的语音在林子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张炭的视线就在这时转了转:面对大敌,除非必要,绝对是要聚精会神的。   可是他忍不住关心。   关心唐宝牛的安危。   他一瞥之下,已看见祥哥儿做出了反击。   祥哥儿手上正拿着一件事物。   一件小小小小的事物。   ──用这么细小的事物做武器,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那事物仿似是一根鱼刺。   唐宝牛就像一座山。   他动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座走动的铜像。   他如此豪壮,就像一座铁壁铜墙,但却显然是怕了这根鱼刺,这捏在祥哥儿手上的、小小小小小小的一根鱼刺。   一根鱼刺,可以杀人一千次。   也可以杀一千人。   祥哥儿手上的刺,无疑就是最可怕的刺。   张炭一见,自是一惊。   他一惊之际,欧阳意意已率先发动。   ──敌手不能集中精神,便是攻击的最好时机!   惊是假的。   ──对张炭这种年轻的老江湖而言,要去“看”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简直是一种侮辱。   他们可以凭感觉就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周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张炭深谙“八大江湖”,自然是个中高手。   他的分神其实一早已分了神。   因他担心唐宝牛非祥哥儿之敌。   他现在的分神却是假的、故意的。   他就是要引动欧阳意意来袭。   欧阳意意果然来袭。   张炭对欧阳意意的了解,只有八个字:“无尾飞铊,欧阳意意”。   武林中人对欧阳意意的了解,也只有这八个字。   也就是说,欧阳意意最值得留意和提防的,就是他的武器:无尾飞铊。   张炭最紧要盯住的,也正是这江湖人闻名变色的:无尾飞铊。   ──这到底是怎么一种武器?   ──是武器还是暗器?   ──这种兵器能隔空伤人、杀人,首先便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境,究竟是什么个样子?   ──这到底是什么一种武器?   ──是暗器还是兵器?   都不是。   不是武器,也不是暗器。   是人。   人就是兵器。   欧阳意意把他整个人“扔”了过来。   他的头和脚屈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整个人就像是一只飞铊。   张炭疾退。   他不接。   他不敢硬接。   ──一个人既然敢把他自己的身体当成“武器”,如果不是艺高,绝对不敢如此胆大。   ──因为大胆往往是要命的。   ──至少很容易便要了自己的命。   以欧阳意意的来势,简直无瑕可袭。   他自己无瑕可袭,但对敌人却展开了最猛烈的攻击,就算张炭退避,也没有用。   如果欧阳意意发出的暗器,那么一击不用,就要落空,就算还能伤人,也势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奋击。   不过,这在欧阳意意而言,却可以绝对地做到:不中目标,绝不罢手。   因为,他的人就是他的暗器。   他的武器就是他的人。   张炭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他只好迎战。   他飞身上前,出掌,然后突然像被踢飞了出去似的,落在丈外,捂胸,黑脸上泛起了一阵阵惨白。   ──显然是吃了亏。   ──吃了不小的亏。   张炭、唐宝牛跟欧阳意意、祥哥儿交手,都似是落了下风。   何小河一见,本想遣“八大天王”去花府,她先助张、唐二人退敌,可是就在这时候,来了白愁飞。   白愁飞身旁,还跟着一名童颜鹤发、两目精光闪烁的老人。   “八大天王”一见白愁飞,火气就上冲,“你干的好事!”   白愁飞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你是谁?”   “八大天王”怒笑道:“专门破坏你干的好事的人!”   站在一旁白发皓首的老人忽道:“你们这几个人,常常鬼鬼祟祟,打听我们白楼主的事,到底是什么居心?”   “八大天王”昂然道:“他要是不做亏心事,哪怕我们打探?我们也才没那么个兴致要知道他的鸟事!”   白愁飞负手道:“多管闲事,结果往往是不得好死。”   “八大天王”咧开大嘴笑道:“幸亏我一向不怕死。”   白愁飞轻描淡写地道:“没有不怕死的人,只有不知死的人。”   “八大天王”哈哈笑道:“可是你再神通广大,也不能教我们这些不怕死的人怕你。”   白愁飞缓缓转身,望定“八大天王”。   “八大天王”忽然升起一种感觉。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恐惧。   ──他竟然会感到害怕。   白愁飞只盯了他一眼,他就感到震怖。   这感觉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他几乎要退后一步,可是反而硬向前踏了一步,挺胸道:“你最多只能把我杀了,却不能使我怕你。”   白愁飞漠然一笑。   ──其实“八大天王”这一句话,胆已先怯了。   也就是说,他已自认为不是白愁飞之敌,已有死在对方手里的打算了。   白愁飞淡淡地道:“我一向只杀人,不吓人。”   何小河忽道:“听你的口气,今天你是非要我们的命不可了?”   白愁飞瞄了何小河一眼,视线移开,忽然,又看了她一眼,道:“很好看。”   何小河有些不懂,大眼睛一睐,“嗯?”   白愁飞有点惋惜地道:“一个这么美丽英爽的女子,不该死得如此之早。”   然后他的语音又恢复冷淡:“可是这并不改变我要杀你之心,取你性命之意。”   何小河显然有些紧张,清澈如潭水的美目里也有些惶惧,但她显得纤瘦的身躯,却令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们!”她说。   “哦?”   “因为你怕我们知道你的秘密。”   白愁飞漠然不语。   “你更怕我们泄露了你的秘密。”   “秘密?”白愁飞摸摸下巴,饶有兴味地道,“我有什么秘密?”   “我查得很清楚,”何小河道,“你要在‘金风细雨楼’掌大权。”   “我本来就是‘金风细雨楼’里掌有大权的人。”白愁飞好整以暇地道。   “你要成为唯一的掌握权力的人。”   白愁飞淡淡一笑,只说:“权力跟钱财一样,只要开始拥有,谁都希望越多越好。”   “所以你打算在纵控‘金风细雨楼’大局之后,把这个实力作为本钱,加入蔡京这一窝里奸外通的狐朋狗党,再来搞风搞雨,要成为横跨黑白两道、纵横朝野八方的第一人。”何小河娓娓地道,“你的野心很大。”   白愁飞盯住何小河。这回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这一双锋利的眼早已把何小河杀了三十八次。   何小河却还是把话说了下去:“因此你急于在蔡太师、傅相爷面前立功表态,不惜同道相煎,先行布局,把‘发梦二党’和京城里的市井群豪一次招揽,一网打尽,要纳入你的旗下,谄媚你的主子。”   何小河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才问道:“我说得对不对?”   然后瞟向白愁飞。   以一种可以酿醇酒的眼波。如果眼波真的可以酿醇酒,只怕十个八个白愁飞都要醉死了。   可是白愁飞没有醉。   更没有死。   他连一丝醉意也没有。   他连眼神都不厉烈了,只耸了耸肩,洒然地道:“有点像。”   何小河侧首问道:“什么像?”   白愁飞忙答道:“你有点像。”   何小河又再问道:“像什么?”   白愁飞笑了笑道:“像朱小腰。”   何小河一愣,“什么?朱小腰?”   白愁飞笑了,笑得很洒脱,“反正天下女人都一样,都有点像。”他还加了一句,“尤其是脱光了衣服之后,都是一样。”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抱着肘,大概是要看何小河怎么个生气法。   只是,如果他真的是那么谈笑自若、轻松自如,却为何他的手指,不但有点发白,而且还微微颤抖?   第三十八章 神来之指   何小河咬了咬嘴唇。   她有没有生气?   她生气了没有?   她是否沉得住气?   ——一个人要是为了求生,是不是应该多忍忍气?   都没有答案。   因为来不及有任何答案。   “八大天王”已生气。   不止是生气,而是狂怒。   “八大天王”在狂怒中出手。   他也许并不十分爱何小河。   他也许爱得很深,但并不自觉,以为自己可以随时离开她,但偏又离开不了。   可是他绝不能忍受:另外一个男人在他面前侮辱何小河。   连用语言辱及也不可以。   “八大天王”含愤动手。他全力出手,但全心要使何小河能脱逃出去。   ──逃出去通知或救助花府的人。   “八大天王”的心思绝对不似他外表一般憨直。   ──要不然,那一次他也不会诈醉获取了“老天爷”的青睐。   有些人会装怒,有些人懂装醉,有些人喜欢装忙,有些人还懂得装弱小,只要一旦加上一个“装”字,一切缺点,都成了武器。   厉害的武器。   ──故而千万不能以貌取人。   在“八大天王”出手的同时,场中的战况,已有了极大的变化。   唐宝牛似已力竭。   如果唐宝牛似一团火,火也有烧尽的时候。   如果祥哥儿柔弱得像流水般,水也有成为激流的时候。   唐宝牛的“火势”一弱,祥哥儿手上的分水刺突然一变为二,二变为四,四变为八,八变为十六,十六变为三十二,三十二突合为一──电一般光一般比意念还快地刺向唐宝牛心窝!   祥哥儿这才攻出了他的第一招。   他一直在等。   ──他一向都坚信:一个人必定要能等,才会有收获。   越是能等,收获越大。   ──当然,也有等不到收获的,那是幸运,不能掌握,但一个人要是完全不能等,那就可能什么收获都没有。   这跟努力的道理是一致的。   他要等的,就是唐宝牛力竭的时候了。   唐宝牛已力竭。   ──纵然一个力大无穷的人,他力竭的时候,就跟失去毒牙的毒蛇差不了多少。   所以他反击。   ──一击必杀地反击。   他料定唐宝牛躲不了。   唐宝牛逃不了。   分水刺正中要害。   唐宝牛还突然猛冲八步。   刺抵在唐宝牛的胸瞠,竟刺不入。   唐宝牛奋力往前一冲,鱼刺就断了,而且还寸寸碎裂。   唐宝牛狂吼一声,还一把将祥哥儿整个人揽住,连着刺的碎片,一齐往庞大的身躯上挤压。   ──仿佛那些每一片都足以割石断木的利刃,刺戳在唐宝牛皮肉上,简直是正跟他搔痒一样。   明明是唐宝牛的生死关头,却成了祥哥儿的生死一发之间。   ──如果给硬生生揽个实着,对唐宝牛而言,可能只似被几根鱼刺戳在身上,但对祥哥儿来说,只怕就等于挤进了血肉磨坊!   祥哥儿这才知道自己估计错了。   他低估了唐宝牛。   唐宝牛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号称“铜皮铁骨”十四年,绝不是浪得虚名。   一个人知道错的时候,往往不是错误的开始,而是已经错得不可收拾、无法弥补的时候。   错误往往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   ──祥哥儿呢?   他是不是已错得无可挽回呢?   错了。   唐宝牛也猛然发现:自己错估了祥哥儿。   当他蓦然抱了一个空的时候,他才省觉:祥哥儿的轻功,只怕绝不在方恨少之下。   他不怕揽空。   而是怕祥哥儿正在自己一个全不能防备的角度做狙击。   所以他突然暴起一声大吼。   他要震住祥哥儿。   ──至少把对方震住一下,好让自己回一回气,再以全力对付!   这一声大吼,犹如给祥哥儿兜心一掌,整个人震飞了出去。   唐宝牛原先的攻势完全受挫,脸孔歪曲,捂胸皱眉,在声浪的汹涛里完全无以为凭,无可自主。   这一声大吼同时也把欧阳意意的飞铊攻势震了一震。   欧阳意意的飞铊就是他自己的身体。   他只不过愣了一愣,张炭的“反反拳”已排山倒海地攻了出去。   “反反拳”一出,对手完全失去了反击的余地。   ──能等才有收获。   他已等了好久。   一个人要击败对手,除了能等,还要能够争取优势,把握先机。   张炭立即采取了主动,进行反击。   可惜优势不在他们那里。   因为纵控全局的不是他们。   真正能够采取全面攻击的,也不是他俩。   而是白愁飞。   “八大天王”的出手,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那是因为气势。   他本身就像一座走动的大山。   ──你可见过山也出手?   山已不必出手,因为不动如山,已经是一种无懈可击的出手。   山至多只发发脾气、喷喷沫子,那已是一场火山爆发;山只是微微伸伸懒腰,那已不知造成多少坍方土崩了。   气势来自力量。   “八大天王”很有力量。   他一向孔武有力。   更难得的是:除了力与势之外,他的出手是兼得巧与妙至极。   他只不过一扑,但一扑已换了八种身法,从最轻灵的“黄莺上架”,到最复杂的“浮光掠影”,到最笨重的“千斤坠”,他都在一瞬间施展得运转自如。   而他一出手,看来只是一击,但这一击里,含有八个变化,又自身体的八个不同的部位使出来。   那是手指、拳眼、手腕、肘部、脚踝、脚掌、脚跟、膝头,每一个部位的攻击,只有那一个部位能掌握。   而且“八大天王”只有那一个部位,才能使得出如此有力而巧妙的招式。这些招式,全部化作一个攻势,攻势合为攻击:   攻向白愁飞!   就在这些攻击全要命中白愁飞的时候──也许只差那么一分──就这么一线间,只闻哧的一声,一缕激风,自“八大天王”背心射了出来。   和着血水。   ──也就是说,如果从背后看去,“八大天王”高大名的背后,似是突然开了一个洞。   一个小孔。   一个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身上多了一个小洞。   ──这也等于说,“八大天王”着指了。   白愁飞在“八大天王”将要击中他的前一霎,一指射穿了他的胸背,也同时把他的一切的攻势完全截断了──就好像一个人正在引吭高歌,来人一刀切断了他的气管一般──嘴巴可能还照样合几下,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   同时间,又哧了一声。   白愁飞右手中指射“八大天王”,左手无名指已隔空把刚向花府掠去的何小河射了下来。   何小河也意料不到。   她不是料不到自己断非白愁飞之敌,而是她始料不及,凭高大名的实力,竟然会连白愁飞的一指都顶不下来。   白愁飞那一指似乎没有杀她的意思。   但后面两指就是杀着凌厉。   这两指的角度更加殊异,白愁飞是倒卧在地上发指的。   左手拇指攻向张炭,右手尾指疾取唐宝牛。   这两指几乎等于攻向欧阳意意和祥哥儿。   因为祥哥儿与唐宝牛、欧阳意意与张炭正在激战中,这两缕指风是在欧阳意意、祥哥儿身边险险掠过,然后指风才陡然加剧,待张炭和唐宝牛惊觉时,已来不及闪,来不及躲。   张炭中指,弹身而起,飞扑向白愁飞。   白愁飞却轻巧地一让。   张炭扑空,擦袂而坠,瘫痪于地。   唐宝牛中指,大吼。   他仍手足挥舞,但已不成章法。   祥哥儿冷不防出足,把他钩倒,欧阳意意在他玉枕穴上硬来一记重击,唐宝牛便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白愁飞一招攻倒了四名敌人。   他只出手一次。   用了四指。   一指一个人。   不多也不少。   这就是白愁飞成名的“惊神指”。   白愁飞站了起来,舒然地拍了拍衣上的泥尘,抑不住有些得色,这四指就像画家的一幅精品,画出来之后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喝一声彩:神来之笔!   刚才便是他的“神来之指”了。   一个人做了件登峰造极的事,当然会感到自豪。   是以他有点得意地拍打着手上的泥尘,笑问地上的何小河:“你是不是开始有些后悔了?嗯?”他扬起了一条眉毛,“你是不是有些害怕了?”   颜鹤发忽然上前一步,道:“楼主,这几人,恐怕都留不得。”   白愁飞脸色一沉,“谁说我要他们留下来?”   颜鹤发忙垂首道:“是。是属下多嘴,楼主高瞻远虑,料事如神,早已胸有成竹。”   白愁飞目光闪动,向祥哥儿和欧阳意意瞥了一眼,有点怫然地道:“你们的功力,实在还不足以……”   话未说完,远处人影一闪。   人影一闪的时候人已走近。   当发现人已走近的时候,人已到了眼前。   至少快到极点,全是颜鹤发在这一瞬间的感受。   来人着实是太快了。   快得令人看不清楚是谁。   如果那人不是蓦然停了下来,以便看清楚这儿发生的是什么事,大家就不一定看得清楚来的是什么人。   来的不只是一个人。   但只有一个人在施展轻功。   这人背上还有一个人。   一个受伤甚重、重得快要死了的人。   第三十九章 垂死天衣   来的人当然就是方恨少和“天衣有缝”。   仓惶奔逃的方恨少以及垂危的“天衣有缝”。   方恨少看清楚情形,“呀”了一声,诧道:“怎么你们都在这里!”   唐宝牛、张炭都是他的朋友。   好朋友。   他见到他的好朋友倒在地上,他就不能不停下来。   可是他一时竟忘了背上还有一个朋友。   也是好朋友。   ──背上的好友已伤重,是绝不能停下来的。   白愁飞也“咦”了一声,道:“‘六分半堂’的人,怎么也送上门来了!”   方恨少怒道:“是你下的手?”   白愁飞负手看天,道:“也好。”   方恨少倒是一愣,“什么也好?”   白愁飞毅然道:“我早就想把你们这几个阻手碍脚的东西铲除掉了,偏是小石头当你们如兄如弟的。现在正好,我就来个一网打尽。看来,能把‘天衣有缝’伤成这个样子的,想必是‘天下第七’吧!”   方恨少愤然地道:“原来你跟‘天下第七’都是一丘之貉!乘人之危,算什么英雄!有种、要显威风,就到‘发梦二党’花府救人去!”   白愁飞眉毛一展,眼神一闪,显得有些急躁,“哦,你们是从花枯发寿宴处逃出来的?”   “天衣有缝”自方恨少背后有气无力地道:“他……就是这次阴谋的策划人。”   方恨少戟指怒道:“你!”   白愁飞笑了,“世上除了意外和体弱多病的人很难长命之外,还有三种人,也不易上寿。”   方恨少天生好奇,在怒愤中仍忍不住问:“哪三种人?”   “第一种是多管闲事,不识时务的人;”白愁飞道,“第二种便是,蠢得不能在弱肉强食的时势里,活下去的人。”   方恨少偏了偏头,倒是用心地聆听着。   “还有一种便是聪明得让人忌恨,使人不想他活下去的人,”白愁飞指着“天衣有缝”笑道,“你是第三种人。打从你一入京城,我就知道你志不仅在‘六分半堂’,而是另有目的。”   方恨少忽打断道:“等一等。”   白愁飞扬起一边眉毛看着他。   方恨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那我是哪一类人?”   白愁飞道:“你?”他抱肘哂道:“第一和第二种,都有你份!”   方恨少想了半天,勃然大怒。   “天衣有缝”却无力地道:“所以你不容我活下去。”   白愁飞深表同意:“像你这种人,一是为我所用,否则,足以教我寝食难安,非杀不可。”   方恨少忘了生气,近半年来,他跟“天衣有缝”常在一起,也不觉得对方有何可疑,怎么白愁飞如此忌之,当下便道:“他有什么目的?他是要在暗中保护温柔罢了!”   白愁飞看看他,直摇首,道:“我错了。”   这句话倒是令场中诸人一诧。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方恨少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圣人都有错,你倒是不必介怀。”   白愁飞道:“我是看错你了。”他顿了顿,接道:“你完全是第二种人,蠢到不能活下去了。”   方恨少怒极,白愁飞洒然道:“‘天衣有缝’跟你在一起已多时,你却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底细,不是傻瓜蠢材又是什么?”   方恨少强忍怒愤,“好,你说来听听,他到底是谁?来京师做什么?”   白愁飞道:“他是洛阳温晚的手下大将。”   方恨少嗤然道:“这有谁不知道?”   白愁飞反问:“你可知道温晚是谁?”   方恨少一怔,道:“他……他是大官,也是武林名宿。”   白愁飞道:“不管在官场还是武林,他的撑腰者都是诸葛先生。”   方恨少这倒没听说过,但他就是死撑着脸皮,一副寻常事耳的样子,道:“这也不出奇。名侠自然帮着大侠,好官自然护着清官,难道还跟你这种欺世盗名无恶不作之辈同流合污不成?”   白愁飞索性不去理他,只向着“天衣有缝”问:“你既志不止于‘六分半堂’,也不只是为了温柔,你混入‘六分半堂’的目的,是不是要把‘六分半堂’纳入诸葛先生的旗下?”   “天衣有缝”想笑,但笑容方展,血都涌到喉头来了,他隔了好一会才说:“正如蔡京一党,早就想引发‘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及‘迷天七圣’做出殊死战,他们才来收编胜利的一方……你不也是给他们收为己用、助纣为虐吗?”   白愁飞眼色更厉,“除此以外,你还另有所图。”   “天衣有缝”道:“我还有什么图谋,你说说看。”   白愁飞厉色道:“你无法说动狄飞惊投效诸葛先生,按照道理,你早就应该把温柔劫回洛阳去便一了百了,但你仍留在京城,是不是……”   “天衣有缝”反而饶有兴味地问:“嗯?”   白愁飞厉声道:“……你是为了调查一件事!”   “天衣有缝”饶有兴趣地道:“你说说看。”   白愁飞道:“你在办案!”   “天衣有缝”道:“一点也不错。我查的正是翻龙坡的惨案。”   白愁飞倏然变色,“果然。”   随即又疾色问:“你是在查……”   “天衣有缝”无力的语音这时却出口如刀:“你!”   白愁飞仰天长笑。   方恨少嘀咕地道:“是不是所有的奸人,在说话之前,在狡计得逞之际,都得要奸笑几声到数十声不等,以示奸险?”   他这种话白愁飞当然不会去理会他。   “天衣有缝”也无力答腔。   倒是扑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张炭却应和了他的话:“白愁飞还不够奸。”   方恨少奇道:“哦?”   “你几时看过一个真正够奸的人会让你知道他的奸的?”张炭虽然躺在地上,一副窝囊得到了家的样子,可是神气就像在品评天下雄豪,而奸人又尽在他手中似的,“更何况是奸笑,连笑也装不出一点诚意,不如不笑,要当奸人,他?还差得远哩!”   白愁飞也不生气,只说:“你们错了。”   方恨少道:“刚才你才认错,怎么现在反倒是我们错了?”   白愁飞道:“你们故意岔开话题,拖延时间,想等人来救,这样白费心机了,拖延只对你们不利。”   这时只听得一个毫无生气的声音道:“确是不利。”   人就在枣树林里。   方恨少一听这个声音,内心里打了一个突,低声问背上的“天衣有缝”:“是……他来了?”   “他”当然就是“天下第七”。   没有人应他。   方恨少觉得背上更加湿濡。   淌下来的血水愈多。   ──“天衣有缝”到底是已失去说话的力气,还是昏了,甚或是死了呢?   方恨少已感到后悔。   他后悔自己为何要停下来。   他停下来,“天衣有缝”就死定了。   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难保。   ──一个“天下第七”已够可怕了,何况还加上了个白愁飞!   可是当方恨少看见张炭、唐宝牛倒在这儿,又教他怎么不留步呢?一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利,眼睁睁地看着朋友兄弟去涉险遇祸,自己都可以不关心不理会的,这样的朋友兄弟,就不叫朋友兄弟了。   ──江湖上的汉子通常管叫这种人孬种乌龟王八蛋!   方恨少当然不是那样子的人。   他一向认为,朋友可以用来煎的炒的炸的烹的,但就是不可以拿来出卖的;兄弟可以平时去激去迫去打骂,但就是不可以在他落难时有一丝轻侮。   因为人生一世,可以相交满天下,但可以刎颈相知、共患难、同富贵的生死兄弟,能有几人?至今余几?冲着这一点,他明知只要他放下背上的人,以他绝世的轻功,说不定就可以逃得过“天下第七”的追击,甚至连白愁飞也不一定会拦得住他——   可是他就是不能放下背上的包袱。   因为那是一份情义。   一份心里的良知。   但他也不能舍弃地上的人。   那是他的兄弟。   他的好友。   他的手足。   只是现在只剩下他一人能战。   其他的人都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而他面对的敌人竟有:“天下第七”和白愁飞!   就算是欧阳意意和祥哥儿,他也自忖未必能胜得过他们。   在这种局面之下,方恨少可以说是毫无希望。   连他自己也毫无指望。   他是个读书人,但又偏是那读书而不上京应考的书生,只为尔雅风流而读诗书,为人一向都有点心无大志、不以为意,而今经这一逼,反而激出了豪情,双肩一振,卷起袖子,抽出折扇,拨呀拨呀地扇了几下,好整以暇地道:“好,你们有种的都一起上来吧!姓方的要是怕了,就不姓方!”   白愁飞倒没料到这一介文弱书生居然不但有点胆色,而且还极有义气,点了点头道:“有志气,可惜争强斗胜,决死定生,凭的是实力,而不是志气。”   那枣林中的人道:“这两人的命是我的,谁也不许碰。”   白愁飞双手一摊,表示并不抢着动手杀人,道:“好,好,你要杀,便归你杀……”他心念一动,道:“不如,这另外四人,也归你老哥送他们一程好了。”   那冷冷板板的声音静了一会儿,才沉沉木木地道:“反正杀一两人不过瘾,多杀几人又何妨!”   白愁飞一笑道:“好,那就有劳阁下了。”他情知非要杀死眼前这些人灭口不可,但唐宝牛和张炭毕竟跟他有些交情,而且这两人憨直可爱,他私底里对这两人也有好感,要亲手杀他们,难免有点不忍,现下正可假手于人,他日就算是王小石问起,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当下他道:“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于是便与祥哥儿及欧阳意意,直扑“发梦二党”总部花府。   方恨少自念必死,情知不是“天下第七”的敌手,但见白愁飞走后,心想总有一拼的余地,反正已激起了豪情,一切都豁了出去,公然地叫阵:“‘天下第七’,你这阴阳怪气的缩头僵尸,还不给你爷爷滚出来,咱们大战三百回合再说!”   只听那个声音道:“谁跟你打!”   方恨少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错以为是对方在轻侮他,叫道:“我早知道你没种,不敢……”   只听那声音喝道:“噤声!”   方恨少也听出那声音有点走样了,那语音却是越听越熟,竟变成另一个人的声音:“还不过来替我们解除穴道!”   那竟是张炭的声音!   方恨少“啊哈”一声,禁不住大悦叫道:“原来是你……”   张炭脸部仍伏在地上,叱道:“你大呼小叫做什么?要把那个‘鬼见愁’叫回来看你吗!”   方恨少这才明白过来,张炭是装扮成“天下第七”的声音,在枣林里发声,终于把白愁飞引走。他哈哈笑道:“怕什么?看那‘鬼见愁’走得这般匆匆,会回来才怪呢……不过……”他心中倒是一悚,因为想起那出手毒辣武功高绝,但又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天下第七”。   他背后的“天衣有缝”说话了。   但语音甚是微弱。   “你……先去替他们……解穴……”语音欲断还续,“白愁飞的‘惊神指’,闭穴手法奇特……你照我的话……以‘牡牛打穴’的技法方可以……解穴……”   方恨少喜极叫道:“原来你还没死!”   当下“天衣有缝”口授方恨少替张炭、唐宝牛、何小河、“八大天王”解穴之法。   方恨少一面听着,一面却抑压不住亢奋,“黑炭头,你倒有本领,怎么人伏着,声音却可从枣林里传来,还跟‘天下第七’忒像,连‘鬼见愁’都给你瞒过去了。”   “我瞒过他的东西还多着呢!”张炭得意非凡,连脸上的痘子都似有了光彩,“我的‘八大江湖’可是浪得虚名吗!我以腹腔发音,可从不同角度传声,不到你不服。”   其实,当日他被“大杀手”追到庐山,几乎吃了大亏,幸好,雷纯假扮成“桃花社”主持人赖笑娥的语音,把“大杀手”惊走,他才保住了性命,这一来,使他痛下苦功,大为反省,在“八大江湖”精修“杂技”中的“口技”一科,仿声音度,惟妙惟肖,加上他当日曾在酒馆里跟“天下第七”有过遭遇战,暗中把他的语音默记下了,今日才能解这大险恶危。   方恨少听出他的口气好像还有什么灵药法宝,便问:“你还把那‘鬼见愁’讹了些什么?”   张炭这次却只说:“讹他还不容易。”   四人中只有唐宝牛没被点穴,只是被击晕过去了,一经推宫活血,便即震醒,他一张眼便跳了起来,一巴掌往方恨少掴去,叫骂道:“他奶奶的,司马不可、司马发,暗算人不是好汉!”   方恨少险些吃了他一记耳光,对张炭长叹一声,无奈地道:“看来,他刚才不是晕过去,而是睡着了。”   唐宝牛这才省起,思索半天,才讪讪然道:“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一时打错了,还以为是在‘铁剑将军’和万人敌那一役里。”   “铁剑将军”楚衣辞对万人敌那一役是名动江湖,但跟这眼前可说是毫无关联,司马不可和司马发兄弟的确也给过唐宝牛一些苦头吃,但也跟这儿一切无关。方恨少早知唐宝牛为人冒失,也不以为怪。   倒是张炭,这时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发现“八大天王”伤势严重。   “八大天王”的穴道一旦解开,立即盘坐运功。   可是他伤在要害。   白愁飞一指射穿了他的胸膛。   ──要不是“八大天王”硕壮过人,早已活不下去了。   何小河担忧得已哭不出来了。   她的泪流到颊上,既流不下去,新的泪也不敢再淌出来。   张炭怒火中烧,向“天衣有缝”问:“那‘鬼见愁’究竟涉的是什么案子,他……你……”   他终于看清楚了“天衣有缝”的伤势。   那不只是伤势。   而是伤逝。   天衣垂死。   一袭垂死的天衣。   所以他问不下去。   “只怕……我办不了他了……”“天衣有缝”吃力地道,“我告诉你们知道,你们要替我查下去。”   “一定。”   张炭大声道。   “你说的不准!”唐宝牛一把推开张炭。   这些日子以来,唐宝牛跟张炭相交,知道这人虽讲义气,但有点藏头畏尾,寡诺轻信,于是当仁不让,虎虎地站在“天衣有缝”的面前,“我一定会替你对付白愁飞!”   即听一个森冷的语音,自冬枣林里传来:“对付?你们活得过眼前再说吧。”   第四十章 冲   方恨少一听,心都凉了一大截。   这正好是“天下第七”的语音。   这一回连张炭都变了脸色。   他那张本来就黑乎乎的脸,现在变得黑堂堂,无论怎样变,还是一张不讨人好感的黑脸。   ──只要为人正直真诚,黑脸白脸又有何干?如果为人狡诈阴险,纵长有一张美脸又如何?   “你背着许天衣,阿牛扶着高大名,小河掩护你们,”张炭以最低最低,低得只有何小河、方恨少、“八大天王”、“天衣有缝”能听得到的语音道,“我说‘冲’字,便会缠着“天下第七”,你们赶快跑,跑去找王小石,找苏梦枕,找狄飞惊,告诉大家,白愁飞的阴谋。”“天衣有缝”、何小河、方恨少、唐宝牛、“八大天王”一齐答道:“好!”   张炭觉得有点安慰。他觉得自己很“伟大”。   但“伟大”得来未免又有点若有所失,可是这局面已不容他多作细虑。   他一挺胸(他本来就不是大块头,可是这一挺胸,却感觉自己如同巨人一般)、一抬头(他本来长相就不见得太神气,可是此刻这一昂首,仿佛是英风俊朗神光四射一般)、一摆战姿(他本来以“神偷八法”对敌手法成名江湖,对方越不提防,他就越易得手,可是如今一摆架式,“反反神功”运聚,凛然一副武术宗师的样子),向着冬枣林傲然(其实也颇有点惧然)笑道:   “你就是那个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天下第七’?我知道你为啥叫‘天下第七’了……”   张炭不待对方答话已说了下去:“因为你怕‘八大天王’、何小河、方恨少、唐宝牛、‘天衣有缝’,还有我张炭大爷,所以屈居第七……”   这回他的话未说完,“天下第七”便已出现了。   张炭就是要“天下第七”现身。   他的目的是激怒“天下第七”。   ──激怒“天下第七”,好让他对付自己,好让他的朋友们能趁机逃离。   他是这种人。   “这种人”就是平时跟朋友闹得脸红耳绿、如火如荼、没半句好话可说,不过一旦大祸临头,他就会挺身而出,当仁不让,誓死不退半步。   他曾经结交过一个朋友,是为“黑面蔡家”的高手“火孩儿”蔡水择,曾为知交,平时嘻嘻哈哈地大鱼大肉、欢聚畅叙,但俟他平生第一次联同“桃花社”的义士冒险犯难,远赴边疆,干为国为民、舍死忘生的大事之际,那位朋友却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别说在生死关头出手支援,连精神意志上也没半点激励支持,那时他就深痛地明白:   他要变成蔡水择那种人,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坐而言不等于起而行,变成一个聪明而善于自保以功利为进取的人。或者,他还是当那个傻乎乎愣憨憨的为义气敢踔厉敢死、为交情可荣辱不计的张炭。   最后,他还是决定当张炭。   因为当别人,他就是当不来。   ──他曾经受那位朋友的影响,做了一段时间的“缩头乌龟”,可是他并不快乐。   ──反正当张炭,死了那么多年、死了那么多次,结果还是死不去,倒不如一直当张炭下去,万一真的死了,至少可以做一个舒舒服服痛痛快快过瘾极了的自己!就算牺牲也无悔!   人要是这样,还有什么事不可为?   有。   以张炭的武功,还不及“天下第七”,就算他硬拼,也硬拼不过对方。   结果当然只有死。   在武林里,实在没几个人像冷血,他凭了一身血气、一股冲劲,对方武功愈高,愈是激出了他的斗志,甚至可以把武功高过他五六倍的敌手打倒。   不过张炭并不怕死。   当一个人不怕死的时候,死,是再也威胁不到他的心志了。   对他而言,死,反而是一种求仁得仁的结果。   他一见“天下第七”自枣林里行出来,立即把一物塞到唐宝牛手里,低声疾道:“记得拿去花府。”   唐宝牛莫名其妙,正待问他,但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抚腰捧腹,几乎站不直身子。   张炭也如在云里雾中,仔细一看,也禁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来的果然是“天下第七”。   真的“天下第七”。   一向森冷、可怖、深沉、阴鸷、令人不寒而栗的“天下第七”。   ──可是今儿却是塌了鼻子的“天下第七”!   这一来,使得“天下第七”原来沉着可怕的形象,完全毁碎。   白布裹着鼻子的“天下第七”,就像一个小丑,一个白鼻小丑。   谁都看得出来,“天下第七”伤得不轻。   “天下第七”徐徐解下包袱,那又旧又黄又破又沉重的包袱。   他的包袱一解,众人的笑意就冻结在脸上。   只剩下一个声音在笑。   轻微的笑声。   大家这才发现,原来笑的是“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笑得很有点艰辛,带点喘息。   “天下第七”见是“天衣有缝”在笑,反而不生气,眼里还流露赞佩之色。   伤鼻和这眼神,反而使“天下第七”第一次看来像一个人。   “天下第七”像一个有感情、有情怀的人。   ──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情怀的人,不如不做人。   他饶有兴味地说:“你还笑得出来?”   “人呱呱坠地就是哭,”“天衣有缝”奄奄一息笑着道,“人能笑时,焉能不多笑笑?”   “天下第七”道:“对。笑着死,总比哭着生的好。”   “天衣有缝”道:“不过,与其跪着跟人赔笑的话,不如躺着欢笑地死。”   “天下第七”道:“不管哭笑,反正你是死定了。”   “天衣有缝”道:“到头来谁又能逃得过这个‘死’字?”   “天下第七”道:“但死有争迟早,能定胜负。”   “天衣有缝”反问道:“你倒来得很早。”   “天下第七”道:“那黑炭头在说谎的时候,我已赶到了,他说的,我都听到了,要不然,白愁飞怎会深信不疑,他也一早发现有人到了枣林。”   “天衣有缝”道:“你为何要等白愁飞走了之后,才出现呢?”   “天下第七”道:“第一,我不喜欢杀全无还手之力的人;第二,我不喜欢那姓白的。”   “天衣有缝”眼光一闪,出现了疑惑的神情,“你不喜欢杀无还手之力的人……莫非你跟……那件事无关?”   “天下第七”眼神转为悲悯,“你已是将死之人,这里的人,既无一能活,我又何必骗你。”   “天衣有缝”喃喃地道:“难道我……弄错了……”   “天下第七”道:“对一个快要死的人来说,还争什么对错?”   唐宝牛忍无可忍,叫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天下第七”居然也一笑道:“聪明人说的平常话,对蠢人而言,都是谜。”   唐宝牛火气上头,“你聪明?”   “天下第七”倨傲地点一点头。   唐宝牛更气,指着自己的鼻子叫道:“我笨?”   “天下第七”干脆不理他了。   唐宝牛气呼呼地道:“好,你聪明我笨!要是你真的聪明,有本事就回答我!”他一口气不停地道:“你公公的爸爸的小姨子的情夫要是娶了给我妈妈的外公的孙子的义妹而又把他的女婿入赘我家,那么,他跟你和我怎么个称呼法?”   “天下第七”倒是一愣。   这一愣,居然愣了个半天。   半天他才问:“怎么称呼?”   唐宝牛这次可威风了,真气一吐,“哈”地一笑,两腮反白,负手看天,十足一副白愁飞傲慢时的神态。   可是方恨少和张炭心下盘算半天,也都来问他:“怎么个称呼法?”   “快说,快说。”   唐宝牛给催急了,搔搔头皮,双手一摊道:“第一,我不知道答案。第二,我说过就忘了。第三,他家跟我家完全扯不上关系。第四,瞧他那副死人样,怎配跟我家拉上关系?第五,我问他,谁叫你们也想?第六,你们问我我问谁?第七,不如你们去问‘天下第七’。”   唐宝牛这一番话,无疑是把“天下第七”讹了一场,兜了一个大圈子。   “天下第七”冷笑道:“好,你可玩够了?”   唐宝牛肃容道:“玩够了。”   “天下第七”又问:“玩完了?”   唐宝牛正经地回答:“玩完了。”   “天下第七”一面在解开他的包袱,一面说:“那你们总该死了吧!”   他这句话一说,张炭就大吼了一声:   “冲!”   “冲!”   这行动就是冲!   这行动就叫“冲”!   一定要有动,才能冲。   但冲的结果,动的后果,往往是死。   “天下第七”本来要先杀张炭。   因为张炭倏然抢近他──而目标不是他,却是那包袱。   ──那个包袱是不能碰的。   “天下第七”不会允许任何人沾及他的包袱。   所以他要杀张炭。   ──立毙张炭!   他要杀张炭,可是他反而冲向方恨少。   方恨少大惊。   因为势。   “天下第七”冲过来时的气势,使他心胆俱寒。   他脚步一错,立即想到闪避。   但“天下第七”是冲向他,而不是冲着他。   而是冲着“天衣有缝”。   他向“天衣有缝”发出了攻势。   千个太阳振起一道光。   剑光。   剑取“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伤重。   “天衣有缝”无法行动。   “天衣有缝”就是他们之间最弱的一环。   “天下第七”骤攻向“天衣有缝”,一下子打散了他们的战意。   他们手忙脚乱,高呼低叱,要赶过来救“天衣有缝”。   不过方恨少步法特异,他们也无从掌握,更遑论是拯救了。   他们正值阵脚大乱,回首、出手、失去敌人、找寻目标、乱成一团之际,先势尽失,“天下第七”便寻着了他在众人里第一个要杀的人,发出了他的“势剑”。   ──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变成了张炭。   ──他也要杀“天衣有缝”,不过却可以留到最后。   ──正如像很多人,喜欢把自己爱吃的菜肴留到最后才吃是一样的道理。   剑一发出,张炭已失却了机会。   闪的机会。   避的机会。   还手的机会。   当然也是没有反击的机会。   ──这便是“势剑”的特色。   当剑出手时,对方势必中剑。   张炭已势必中剑。   中剑的结果只有死。   张炭没有死。   他没有死是因为有“天衣有缝”。   大家都乱了,“天衣有缝”没有乱。   “天衣有缝”发出了他的“气剑”。   ──自他手上的针。   而且一针接一针,如同巨斧天堑、厉风凄雨地压劈而至。   这是“乱针急绣”的“气剑”。   “天衣有缝”的气已弱,而且乱了。   他用的正是急促而杀力逼人的“气剑”。   “天下第七”乍受急攻,突然大喝了一声。   他解开了他的包袱。   向着“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大叫一声,像被什么击中似的,爆出一蓬血。   热血。   没有人看见包袱里是什么。   看见的人就只有“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已自方恨少背上滑落。   然后“天下第七”再找张炭。   他第二个要杀的人才是张炭。   他追出来原本就是要先杀“天衣有缝”。   就在这时候,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一个人。   王小石。   一个从未见过的王小石。   衣乱发乱全身脏乱成一团恐怕连心也乱得一塌糊涂的王小石!   第四十一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王小石当然不脏。   ──有一种人,天生就有一种气质,高洁出尘,就算他三天不洗脸六天不洗澡十二天不换袜子,喝的是溪水吃的是路边摊睡的是阶下树干,他还是一样比天天洗三次澡日日换四次衣服时时擦汗揩尘的人更加令人觉得神清气爽。   王小石就是这样的人。   当然他也天天洗澡。要是不方便,偶尔懒起来,不洗澡一两天也不是奇事。他吃遍名楼菜馆,却就是爱吃路边小摊,喜用别人的干湿毛巾往脸上揩抹,衣服穿得个七八天才换洗,可是予人的感觉,皮肤光滑而绷紧,肤色明亮而泛绯,衣白不沾微尘,潇洒俊发,洁净得如一株白莲。   如果他是莲,白愁飞就好比白云。   王小石只是出淤泥而不染,白愁飞则干净得连尘俗都不染。   王小石当然也不乱。   ──有一种人,平时嘻嘻哈哈,偌大的一个人仍像小孩子一般,可是一到发生事故的时候,别人愈是慌乱他就愈是镇定,真个可以做到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不动如山、泰山崩于前而不变于色。   患难不仅可以见真情,同时也可见本色。   王小石就是这样的人。   甚至,有时候,他表面上可能跟常人一般惊惧害怕,可是,心里头早已有了一套应对之法,害怕也只是他一种不怕的伪饰而已。他是个有胆色的人。在他温和的表面里,裹着的是一颗坚定的如岩石的心。   如果他的意志如同岩石,白愁飞则像大山。   王小石心志坚韧而不侵人,白愁飞则坚刚而逼人。   可是,王小石却很乱。   真的很乱。   简直乱得一团糟。   ──当然,无论是谁,在力敌叶棋五与齐文六合击之后,还能够只乱了衣衫不乱了心也未曾丢了性命的人,在江湖上,在京城里,总共就只有那么几人。   这几个人里,并没有王小石的名字。   可是经此一役后,王小石的名字已经上了榜。   自古以来,有才能的人都好表现自己,莫不希望自己才艺得到发挥,并且能受到人们的注意。   要人注意,则必须使自己站在舞台上,而且还要让灯火照着自己,才能令人集中视线,否则,就算你表现或表演得再好,也无人知。是故,先得要成名。成名的方法有很多种:有的以奇言异行来哗众取宠,有的迎合潮流以投人所好,有的不惜奋臂搏车打倒权威求立威,有的则是被逼上了架子,想不露一手都下不来了。   ──王小石无疑是末了的一种。   他却力战齐文六和叶棋五。   ──不是他想要的。   他是被逼的。   因为青衣文士拔了他的剑。   剑手的剑,便是他的性命。   青衣文士一手拔了他的剑来取他的性命。   王小石不想死。   不想死只有反抗。   青衣文士一拔剑,就出手,边说:“我以写文章来教你剑法!”   他一剑就直取王小石咽喉。   高冠羽士袖手旁观,却喊了一声:“‘明月照高楼’。”   王小石忽然一反掌、出剑架开来剑。   ──王小石手中无剑,怎么出剑?   那是他以手做剑,使出凌空销魂剑。   青衣文士“哦”了一声,剑法一振,眼看错了开去,却仍直指王小石的咽喉。   高冠羽士道:“好一个‘明月照高楼’转而为‘明月照积雪’。”   “明月照高楼”原是曹植的《七哀》诗,“明月照积雪”却是谢灵运的《岁暮》诗,青衣文士一招不着,立即变招,使来妙浑天成、一气呵成。   王小石知道对方不但武功高、剑法好,最可怕的是他招式法度森严,但章法又妙造乾坤,技法无迹回寻。他的隔空相思刀及时出手,算是架住了这一剑。   青衣文士冷哼一声:“好,你再看这个。”他一面长吟,手底下却没闲着,“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   他长吟声中,已攻了六招。   六招,三百一十五式。   王小石完全被招式所笼罩。   他几乎拆解不了。   他知道青衣文士念的,正是刘彦和的《神思篇》。《神思篇》主旨是说明心神的修养。以及分析神思与外物的交感,从而构成文章意象。可是,这些做文章的道理,在青衣文士手上使来,完全变成了武功招式。   “陶钧文思,贵在虚静”,本来是指培养虚静的心虚,而先要虚才能接受事物,先能静方可明察事物,这是为文者的修养功夫。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即是以疏治洗涤,以达到虚静的境界。   “积学以储宝”是指要累积经验和知识。   “酌理以富才”是指锻炼分析事物的能力,用一种合于准则的方式来思考。   “研阅以穷照”是说要发挥及利用生活经验,研究所见所闻来培养观察能力。   “驯致以绎辞”是说应训练文章写作的风格,才能把文字语言掌握精确。   这写文章的六大要诀,而今却成了天衣无缝、丝丝入扣、无瑕可袭、绵延不绝的六记剑招。   在这种剑光交织的天罗地网里,王小石闯不过、冲不破、挣扎不出。   他左手剑、右手刀。   他一口气使出“踏、破、贺、兰、山、缺”六刀。   六刀一出,仍冲不开剑网,逃不过剑劫。   他立即又使六剑。   “满、座、衣、冠、似、雪”。   随即,他右手使:“梦、断、故、国、山、川”六刀,左手施:“细、看、涛、生、云、灭”六剑。   廿四式刚刚使过,刀剑合运,运出“今、古、几、人、曾、会”,和“一、时、多、少、豪、杰”!   这六六三十六剑刀并使,合起来便是:“满座衣冠似雪,踏破贺兰山缺;一时多少豪杰,梦断故国山川,今古几人曾会,细看涛生云灭!”   这六句是当朝文韬武略均名传于世的名将所写的名词,在王小石手上使来,以一句涵盖六阕震古铄今的诗词,而又以刀剑合并,逼出六词的意境气势,顿时,青衣文士严谨的剑法为之攻破。   青衣文士也喊一声“好”,剑不停,又进击,边道:“使剑如同为文,你就看看文章若写得意深辞踬、嬉成流移、文同书钞、拘挛补衲之弊吧!”   言尽时,剑已划出。   剑招已成。   剑路纵横。   死路。   文采风流,但每一招均有败笔。   ──每一个败笔都是杀人的剑招!   王小石破不了。   ──如果这四剑使得完美无缺,他反而能御其强而攻其弱,甚至遇强愈强、奋力破之,但而今这四剑,跟先前六剑完全不一样:这四剑充满了缺陷。   ──而这些缺失正是要命的地方,不能破的绝妙之处。因为敌手已先破了自己的局。   破不了。   棋下到此处,已是死棋。   死棋就得要认输。   一生有些局是破不了的。   人生到此,不如一死。   可是人生在世,有些局是不得不破的,有些棋是输不得的。   王小石蓦然一醒。   ──青衣文士使的剑招,正是钟仲伟《诗品》中所云的文章弊病:“章深辞踬”是指文章有深而隐晦的意思,但意义的掌握和表现不够明确。   “嬉成流移”原还有下句“文无止泊”,意指文章浮散,不够严谨,行文漫,没有主旨之意。“文同书钞”原句是“文章殆同书钞”,意指用典用事太多,以致文章如同钞书一样。   而“拘挛补衲”还有下句:“蠹文已甚”,挛即拳曲不能伴之意,衲却是补,蠹是食木的虫,即是指用典太过,变成一种束缚、拼凑,成了文章的流弊。   ──这句批评原在《诗品》不同的章段里,青衣文士顺手拈来,把这些句子化成剑招,连横合纵,挥洒自如,足见他对文章剑法已熟能生巧,合为一体,运用得妙到极致,驰神入行。   ──对方正是以文章之困转为剑术之招以困之。   ──若要不为所困,唯有不为所动!   ──若要不为所动,唯有……   王小石猛然一省,立即弃刀。   刀直冲上天,似要破天而去。   青衣文士乍然抬头,只见刀成了剑,剑成了青龙,飞龙在天。   ──要是在天的是剑,自己手中的剑呢?   ──生死关头,存亡呼吸间,王小石怎可以就此弃剑。   他急忙看手中的剑。   手中的剑却不知在何时已换成了刀。   青衣文士一惊非同小可,再要变招已迟。   他的颈项一凉。   剑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时他感觉得到剑锋的冷凉。   剑的无情。   他不怕。   畏惧还没来得及侵蚀他。但是,惊震已先行击中了他。   还几乎击溃了他。   他还来得及害怕。   他在叹。   惊叹。   “这是什么招?”青衣文士赞叹得痛不欲生地说,“怎么轻易破了钟嵘的《诗品》和刘勰的《神思篇》?”   “破不了,”王小石一抄手,接住了直落下来的剑,道,“这不是剑招,也不是刀法,而是运用存乎一心。你当然知道诗仙李白的那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吧!这一句翻空出奇,突然而至,破格辟局,开门见天。刘勰在《文心雕龙》也说过,敏在虑前,应机立断,也说过人才禀然,迟速异分。我不能困死在你的布局里,只好以‘天上来’之剑,制住了你,就好像李太白那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般,完全打翻了诗的格律,俱自成诗。”他顿了一顿,道:“章法规律,囿限不住真正天才。”   青衣文士汗涔涔下。   羽衣高冠之士也听得很用心。   ──就在王小石危在瞬息的刹那,突然而且居然能以手中刀换取了他同伴掌中的剑,把剑激飞半空,分了敌手的心神,而以一剑制胜,他当时想着要抢救,竟也目眩神驰,来不及施援。其间变幻之剧、变化之大、变动之速、变异之急,可想而知。   他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王小石却一笑。   一笑收剑。   青衣文士嗫嚅道:“你……你不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王小石笑笑说,“人生在世,难免有时候会,但最好也能够一笑收剑。”   高冠羽士上前一步,抱拳揖道:“你不杀我六弟,我承你的情,但我还是要向你讨教!”   王小石微吁一口气,道:“其实两位也不必相瞒了……”他向两人抱拳道:“‘孤山放鹤’叶棋五叶兄、‘文无第一’齐文六齐兄,王某这儿有僭了。”   青衣文士和高冠羽士两人面面相觑。   齐文六道:“咱们还是没有把你诓着。”   叶棋五道:“你既然已知道咱们是谁,这一战更不能不打了。”   王小石无奈地道:“叶五哥的‘飞流直下、平地风雷’棋子神兵,是武林一绝,在下远所不及,已不用比了。”   王小石说得极为谦恭,叶棋五却不受他这一番话,只说:“你也不必过谦。今儿,咱们不比棋子石子的暗器。”   王小石一愕道:“那比什么?”   叶棋五气凝神聚,“比棋局。”   王小石一奇,“这儿哪有棋?”   叶棋五朗吟道:“天为局,地为谱,你我就是棋子了。”   王小石摇首道:“如要下棋则费时,叶兄何不另选日子,茗茶对弈,届时在下一定奉陪……”   叶棋五一见王小石大有去意,即吆喝一声道:   “呔!棋已布定,焉容你不下!”   话一出口,已发招。   他出手,看似平平无奇,王小石见招发招,见招拆招;遇招过招,遇招接招。十几招一过,忽然发现:   叶棋五的步法,如同下棋一般,时车一平之,时将六平五,时马六退四,时兵七进一,时炮二进六。   有些招他没有发,只引;有些招,他发了,但只是虚。可是在短短十几招间,如同下了十几记“忍着”、“等着”和“险着”一般,“杀形”已布,“杀势”已定,而“杀局”也成形了。   ──而王小石正处身于这样的“残局”里!   第四十二章 乱   王小石人在局里。   ──人在局里会如何?   执迷不悟,作茧自缚,到省觉时已兵败如山倒、颓势不可挽。   甚至已给人将了军、破了局、输了棋。   尽管王小石刀剑齐施,刀法纵横,剑法倏忽,“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岁月挽留你”,在刀光剑影中仿佛排荡出惊心岁月,可是任由左冲右突,都挣不破叶棋五布下的局、伏下的子、即将引发的杀着。   杀着意在杀。   杀着终引发。   叶棋五以隔空掌力为炮,双腿连环急蹴为马。   同时双手暗器骤发,犹如兵卒过河,攻城掠地。   而齐文六就成了他的车。   然后杀着排山倒海、蜂拥而出,一波紧接一波,一浪更高一浪。   在棋局里,“星火燎原”、“横槊赋诗”、“折戟沉沙”、“白鹤避烟”、“陈兵苦谏”、“乌骓踏雪”的六大名局,同时发动,六局合一,成了叶棋五名成天下,无对无敌的一局:“稍纵即逝”。   可是王小石也“稍纵即逝”。   他飞纵而起。   突然离局。   他的人一拔离局中,就看清了大局。   他的身形在半空一振再折,掠出废园。   他要破局。   当局者迷。   他不想自己陷在局中,他担心的是唐宝牛、张炭的安危,担忧何小河、“八大天王”的去向,挂虑花府中毒的情形。   他不可以在这儿缠战。   齐文六急道:“他离局了……”   叶棋五叱道:“他一旦入了局,还可以不顾大局就走吗!”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说离局就离局?   别说人在局里,就算只是游戏,有时候也不能说不玩就不玩,如果是工作,也不能说不干就不干,要是身外物,也不一定说放下就能放下。   有的人,拿得起放不下。   有的人拿不起只好放得下。   有的人,拿不起也放不下。   王小石呢?   他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世上有些事,不是你放得下就可以放下的,就像手中的剑,当你拿起了它,也正是它拿住了你,有一天你若要放下它,首先也得问问它同不同意。   王小石刀剑合一,而且人和刀剑也合一,心意相通,已不必问。   但是,叶棋五可不同意。   他的棋子不同意。   他的局也不同意。   不同意让王小石走。   也不同意让王小石活下去。   王小石正要飞身出废园,突然发现,局外还有局。   墙垣之外,是一个更大的局。   棋局。   以人为子的棋局。   三十二个人。   这三十二人,自然都是高手。   他们楚河汉界,各自布阵,剑拔弩张,整军待发,不是为了互相拼搏,而是为了等王小石。   ──等王小石自行落入局中,然后立即引发的杀局。   王小石想离局,结果另入一局。   局外局。   王小石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翻出围墙,为“外局”所困。   一条是仍留在废园,被“内局”所伏。   内外都是局。   ──一旦引发,都是杀局。   结果都是死路。   人不到逼不得已时,绝不走死路。   王小石也不走。   他选了第三条路。   第三条路是:   不走。   他身形突然一挫,竟干脆在墙头上一顿足,不走了。所以他既没回到原局,也没落入新局。   他是在两局之间。   因而他自成一局。   墙外的布局,认定他一定会落下来,所以已然发动了。   一动不可收拾。   如果真有敌人入局,埋伏发动,自然奏功──可是敌人迄今并未进局,但全局已被引动,这样一来,先机尽失,局势大乱,局面已为敌人所掌握。局已不成局。   这只不过是瞬息间的事。   但是王小石已然掌握一切了。   ──武林高手的定义是什么?   武功高强的人。   这一点是必需的。   在武林中有崇高地位的人。   这一点也是必然的。   可是,武功高强和地位崇高的人,都必须要有一个共同的特质,那就是:   要能掌握天机、把握先机、创造时机。   就算是稍纵即逝的际遇,也不能放过。   王小石的野心不大。   但他是个有能力的人。   ──有能力的人加上志气,如果际遇也好的话,迟早变成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王小石无疑是这样的人。   局面一乱,但很快就可以调整、适应,一旦得以重新控制,就可以另成新局。   可是王小石已发动了反击。   他一脚,踹倒了墙。   脚连环踢出。   砖块接连地飞去。   墙倒,叶棋王和齐文六只好退避。   待墙完全坍倒、尘埃落定时,三十二名“棋子”已倒在地上。   一人着了一块砖。   偌大的砖,仅是砖角击中了他们的穴道。   王小石已不见。   齐文六大喝道:“我们追!”   叶棋五摇头。   齐文六余怒未消,又气又愤,“这厮不战而逃,这算什么?”   叶棋五脸色冷沉,“他已战胜,只是不为己甚,忙着去救人,我们也旨在试一试他的武功。”   “现在,可试出来了。”他有点苦涩地接道,“我们的任务只是拦他一拦、阻他一阻,我们也真的尽力去拦阻了。”   齐文六想了想,看得出是在竭力把怒意强压抑下来,“他能杀得了诸葛?”   “不见得,”叶棋王整了整衣冠,遐想入神地道,“只不过,王小石今天,也未必过得了那两关。”   “两关?”   “无论他遇着的是‘天下第七’还是白愁飞,”叶棋五神色带着诡异地道,“究竟谁还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齐文六问:“五哥是认为他们一定会打起来?”   “不同原则、不同阵线、不同理想而又同一目标的人,一旦碰面,迟早都会发生冲突。”叶棋五道,“我们虽没把他击败,可是他战了咱们两场,心力体力亦大为耗损,遇上白愁飞和‘天下第七’,功力上都得打折扣。”   齐文六笑了,“遇上‘天下第七’或白愁飞这样的敌人,差一分精力那等于是白送性命。”   “这还不打紧,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叶棋五的神情就像在渗透了一局乾坤妙局的玄机:   “王小石有些心乱。”   “心乱?”   “心乱人自败,”叶棋五道,“故而对枭雄而言,最好天下大乱,愈乱愈有可为。”   齐文六走过去,运指如风,解开扑倒在地上的部属们被封的穴道,他听叶棋五这样阐说,刚才挫败的心理才开朗了些,“对敌人而言,王小石的心,自是愈乱愈好。”   叶棋五所布的局,对王小石完全牵制不住,且被一击而溃,心中也很不痛快,道:“乱死他好了。”   其实他心里也很乱。   ──因为他的棋局杀着,对王小石而言,竟如此不堪一击。   所以他这一句话,简直是当成一个诅咒。   的确,王小石不但人乱,连心也乱了。   他心乱的原由不是因为敌人,而是为了朋友。   而且还是他的兄弟。   ──白愁飞。   他的朋友正在进行一件相当卑鄙的阴谋。   王小石的兄弟正在干着损人利己的事。   ──他该不该阻止?   ──他应不应相助?   他矛盾。   所以他心乱。   王小石喝止“天下第七”的时候,因为连战齐文六和叶棋五,踢倒土墙,身上沾了一身泥尘,几乎是足不沾地地赶了过来,自然是乱了衣衫乱了发,更重要的是,也乱了心神。   “天下第七”果然是止住了手。   “是你?”   王小石长吸了一口气,“是你。”   他知道眼前的人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   “天下第七”冷然道:“你要救他们?”   王小石看了看大局,但见几个朋友:张炭、唐宝牛等人都无大碍,心中略舒一口气,忙拱手道:“请高抬贵手。”   “天下第七”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翻了翻。本来,王小石两次遇上他,虽未曾跟他正式动过手,都为他身上的肃杀所慑。那也不只是杀气,而是死气,一种跟死亡的滋味几乎是一样的感受。   可是,王小石现在却忍不住笑了。   因为他看清楚了“天下第七”的样子。   他鼻子裹着白布,左手也包扎着白布。   白布里还渗着血。   这使得“天下第七”原来肃杀的神态,完全变了模样。   变得有点滑稽。   王小石虽然为了一件事,心里不知如何是好,但见了“天下第七”的样子,使他一向活泼开朗的个性,“勤有功、嬉有益”的性情,都不自觉地“发作”了开来。   他笑了。一个这般叫人畏怖的人,只要在样貌上稍作了一些改变,感观便完全不同了。那么说来,就算是皇帝天子、圣贤名士,只要他们处身于完全不同的环境里,做不一样的打扮,是不是跟凡人也没两样?甚至有可能不伦不类得令人发噱!   “天下第七”冷然:“你笑什么?”   王小石答道:“笑你。”   “天下第七”冷哼一声,他知道王小石说的是真话。   “其实你这样更好看,”王小石道,“至少比较像是人。”   “天下第七”道:“废话。”   王小石道:“好,请你放了他们。”   “天下第七”略做沉吟:“你是我主人要用的人,我主人有事要你去办,所以我能不杀你,就不杀你。”   王小石道:“谢谢。”   “天下第七”道:“如果我坚持把他们杀光,你会出手救他们?”   王小石笑道:“在所难免。”   “天下第七”道:“可是我一旦动手,就会杀了你。”   “你的主人还有事要我去做,”王小石道,“所以你不能杀我。”   “好,我只杀这两个人,”“天下第七”用手指向张炭、方恨少指了指,然后睨了睨“天衣有缝”,道,“他已死定了,我不必再杀他了。”   王小石摇头。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一个也不能杀。”   “天下第七”脸上的青筋突现,王小石又感觉到那股肃杀之气了。   他仍想笑。   可是笑不出。   连一向豁达开朗的王小石,想笑都似给人逼住了,其他的人所感受到的压力,更可想而知。   王小石即道:“既然你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在此时与我交手,实在不聪明。”   “你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天下第七”盯住他道,“你刚才跟人剧斗过吧?”   王小石悠然地道:“但你已负了伤。”   “天下第七”道:“可是你却很急。”   王小石道:“我可以先在此地应付你,他们先行去花府救人。”   “天下第七”道:“你一定要救他们?”   王小石道:“你一定要杀害他们?”   “天下第七”正想说些什么,突然间,只闻娇叱一声,然后,就是亮起一道刀光。   刀光美极,就像情人为美丽女子诗中圈下的眉批。   刀色清淡,如远山的眉,夕照的依稀。   这样的刀光,就像是月色。   不是杀意,而是诗意。   有人使刀,竟使出诗意来。   可是这诗意却引动了所有的杀机。   ──此刀一出,本来不拟出手的王小石和还未打算动手的“天下第七”,只好被逼交手。   因为势成骑虎。   所以势必如此。   第四十三章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从树上倏落下来,向“天下第七”猝然出刀的是温柔。   温柔一直都在树上。   她在树上是因为“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把她自寿宴里救出来之后,温柔却说什么也不肯走。   “你要怎样才跟我回去?”“天衣有缝”问。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温柔反问。   “我只有一个人。”   “你怕?”   “救他们全部?”   “你不敢!”   “那是一个阴谋。他们背后还有高手隐伏,以我一人之力,如果逞强,恐怕连你也照顾不了。”   “那至少也得把大方救出来。”   “你不去,我去……”   温柔正要长身举步,“天衣有缝”却突然点倒了她,然后拔身而起,掠上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枣树,把温柔轻置于较茁壮的横桠上,柔声道:“你叫我去,我就去。本来要把大方救出来的,可是我就怕你遇险。我这点穴手法很轻,片刻后自解,万一我回不来,你也不致受制,记住,如果我没回来,不必理我,千万别闯进花府去!”   “天衣有缝”跃下树来,仔细观察过温柔藏身之处,肯定不致遭人窥破后,才再奔回花府去。   之后,“天衣有缝”便着了“天下第七”的伏袭,反而是方恨少背了他亡命奔逃。   “天衣有缝”身负重伤,本待告诉方恨少温柔藏身何处,恰见白愁飞就在该处制住了唐宝牛等一干好汉,顿时哑忍不说,心中庆幸也把温柔穴道封制,否则,以温柔个性,定必会轻举妄动,一旦让敌人发现,只有枉自牺牲、妄送性命了。   当然,他内心也极其焦虑。   因为时辰一到,穴道自解,届时温柔必然沉不住气,定然出手。   这一出手,行藏暴露,不论白愁飞还是“天下第七”,都绝非是温柔可以敌得过的人物。   而今温柔果然出手。   她出刀前还叱了一声。   因为她不喜欢暗算人。   ──就算敌人再强大,她也不会做暗算人的事。   所以她未出刀之前,先扬声。   扬声是为了出刀。   温柔的刀。   王小石是第二次看见这把刀从天而降。   这么美丽的刀。   这么美丽的人。   一向都不温柔的温柔。   上次那一刀,使王小石忙了好一阵子。   ──忙着和白愁飞自一大群“六分半堂”的高手里救人。   ──救的当然是温柔。   这次的一刀,更使王小石忙坏了。   忙的也是救温柔。   有一种人,天生下来便是个救人的人。   无论他自己喜不喜欢,总是常常救人。   王小石便是这种人。   有一种人,天生是个杀人的人。   不管人是不是他要杀的,但总免不了杀人。   就算不杀人,害一害人也好。   “天下第七”只杀人,杀人可以说是害人最直接的一种方式。   另有一种人,生下来便常常要人救。   纵然他自己不希望被人拯救,而是喜欢救人,结果仍是要人去救他,他救不了别人。   温柔无疑就是这种人。   此刻,她便是为了救人而为人所救。   问题是:要杀她的人杀不杀得了她?要救她的人救不救得了她?   这刀一砍,“天下第七”立即做出了反击,他原本有没有打算出手,谁也不知道,但温柔在此时此际向他砍出一刀,他想不全力出手也不行,因为强敌在前。   ──王小石肯定是个大敌。   “天下第七”一旦反击,完全是蓄势待发的声势。   王小石更不能不出手。   因为他知道以温柔的功力,绝对挡不住“天下第七”的一击。   为救温柔,他只有刀剑齐发,攻向“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也立时发现,王小石似乎很在乎,亦很着紧温柔。   ──一种比对自己的性命更在乎的在乎。   ──一种比对自己的安危更着紧的着紧。   “天下第七”马上领会。   他抓到了对手的罩门。   是以他向温柔发动了全面的攻击。   这处境奇特的是:   温柔夹在两大高手之间,但一时间,她也分不清谁才是王小石、谁才是“天下第七”。只知道刀剑如山,劲道排涌,仿佛有双龙二虎在她身旁做殊死搏战,可是她既看不见,也搞不清楚,而耳际尽是对掌的轰响和刀剑交击的锐音。   她人在双方拼搏的风眼之中,反而闲着,但觉劲力卷涌,胸中一阵阵恶心,连吐也吐不出来。   她不知道,就是因为她存身于两人之间,王小石已为她吃了多少苦、硬挡了多少险招,几次险些丧在“天下第七”的手里。   “天下第七”根本不必向王小石出手。   他只要攻向温柔。   温柔还懵然不知,王小石则要忙于照应、疲于奔命。   幸而王小石练的是“仁剑”。   ──“仁剑”志在救人,不在伤人。   ──“仁刀”亦然。   ──如果世间上有所谓“屠刀”,“仁刀”即是要人“放下屠刀”。   王小石以刀剑救护温柔,正符合了“仁刀仁剑”的招路。   所以王小石还可以勉强应付。   可是王小石自知不能应付下去。   因为他知道“天下第七”还根本不能算是真正出手。   “天下第七”使的是“仇极掌”。   ──这一种掌法,王小石听过。   也曾听他师父“天衣居士”说过。   那是他师叔元十三限的绝门武艺之一。   可是这“仇极掌”却怎么在“天下第七”的手下使了出来?   王小石心中惊疑。   惊比疑多。   因为凶险。   “天下第七”的“仇极掌”,每一掌宛似深仇巨恨,使王小石刀剑齐施,仍不敢有半点差池。   王小石对这套掌法,虽未练过,也有所闻,“天下第七”手上使来,还不算完全纯熟。   然而,王小石已有好几次迭遇险招,不但几乎救不了温柔,连自己也护不了自己。   ──“天下第七”真正的绝门学艺,是在他包袱里。   “天下第七”包袱里的武器,尚未出手。   王小石急。   急极。   就在这时,温柔做了一件事。   一件未知对或是错的事,也是足以使“天下第七”和王小石马上得分胜负、定生死的事。她反正不明白身边发生什么事,所以她决心要离开。   她走。   温柔的轻功一展,便是“小寒山派”的“瞬息千里”。   这是轻功中的轻功,除了方恨少的“白驹过隙”,在场诸人,就算是王小石或“天下第七”,在轻功上也得技逊一筹,追不上她。   ──故此,除非“天下第七”是有意要放走温柔,否则的话,不管他要以温柔来胁持王小石,还是把她杀了都好,此际再不全力出手,温柔轻功一旦施展开来,“天下第七”有王小石这等大敌当前,要拿温柔,除非先击杀王小石了。   “天下第七”如要发动,只有在这稍纵即逝的时机里发动。   王小石心知不好,但也没有办法。   ──他不能喝止温柔,因为这一叱间,反而使温柔进退迟疑,而遭“天下第七”的毒手。   ──任何战斗,都会有结局。他要是再缠战下去,温柔夹在中间,迟早遇祸。而且,他要赶去花府阻止阴谋的进行,更不能再拖延下去。   温柔说走就走。   “天下第七”只好发动。   王小石只好应战。   他突然弃刀。   刀如神龙,直冲半空。   “天下第七”只觉头上一栗,一柄刀在半空中翻翻滚滚地浮升着、腾跃着、闪烁着,抖出千个传说、万种亮丽,正向他的门顶直劈下来。   同时间,他发现王小石的剑已欺入他的中门。   剑无声。   无色。   无情也无命。   这已不是“仁剑”。   “天下第七”听说过这种剑法。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在半空皓若神龙的刀犹如高堂上的明镜,但悲的仍是人间的白发,那才是致命的一剑……   ——这种剑法,他也听元十三限说过,“天衣居士”虽然能创,不过,就连“天衣居士”自己也不会使……而今却让王小石施了出来──此子决不可留!   一种强燃的斗志和杀意升起。   “天下第七”解开了他的包袱。   千个太阳──   在手里。   他手里有千个太阳。   在这生死存亡一发间,王小石是疑多于惊。   “天下第七”确是使出了杀手。   可是他的出手仍是慢了一慢,缓了一缓。   这一慢一缓间,要比刹那之间还短,可是,温柔的“瞬息千里”已然展动。“天下第七”已击不中她,王小石也及时把对方的攻势接了下来。   ──究竟是“天下第七”出手慢了,还是温柔的轻功太快?   王小石不知道。   他只知道以“天下第七”,绝不会放弃那样一个稍纵即逝的大好机会的。   ──除非他不想真的杀死温柔。   ──怎么会?   王小石已不能再想下去。   他什么也不能想,甚至可能以后也不能想东西了。   一个已失去生命的人,还能想些什么。   王小石绝不想死。   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做。   “天下第七”的杀手锏一旦展动,包袱一旦开启,王小石的“君不见”刀剑互动之法,马上受到牵制。   如果他要抢先把攻势发出去,只有伤着温柔。温柔一走,“天下第七”的太阳已到了王小石眼前。   先势已失。   王小石只有硬拼,或退避,退避的结果仍是避不掉。   ──谁能追到太阳,避过阳光?既不能避,硬拼又如何?   可是王小石却在此时,发现了一件事:   他还没有看清楚“天下第七”包袱内的事物,但已经可以肯定,那件事物,只要跟“天下第七”的功力合在一起,就可以把原来的功力或利器的威力,再增加提升一百倍,甚至超过一百倍的力量!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小石已是别无选择了。   他只有避。   直避入枣林里。   “天下第七”追入枣林。   强光也追入枣林。   就像是太阳落入了枣林,整个林子都似烧着了一般灿亮了起来。   “天下第七”即时肯定了一件事情:   就算王小石避入枣林,还是躲不掉。   王小石躲不掉太阳的威力。   可是王小石一入枣林,就做了一件事。   凡他经过之处,双掌必挥,树上枣子急落如雨。   箭雨。   因为那些枣子都变成了暗器。   王小石的石头,就在这一刻里,竟变成了枣子。   “天下第七”要击中王小石,他自己也得要被枣子打成千疮百孔。   ──要伤害一个人,首先自己也得要付出点代价。   ──可是当那代价是死亡的时候,你还愿不愿意付出?   王小石再步出枣林的时候,温柔和张炭都愣住了。   王小石居然还没有死。   ──他还活着。   ──可是极度疲倦。   ──极度疲倦地活着,仍是活着。   ──只要一个人仍能活着,就是件好事,可是世上的人总是忘了这件每天都该庆祝的好事。   ──难怪有人说:人总是对已经得到的不去珍惜,而去爱惜那希望得到的。   王小石也惊魂未定。   说起来,他和“天下第七”真正交手,只有一招。   那是在温柔施展轻功的刹那,他发出“君不见”一招为始,直至“天下第七”不想为了杀他而硬挨千百颗枣子,故而把那一记“势剑”,回扫枣林,在那一瞬间,枣树林几乎成了光秃秃的。   然而却救了王小石的命。   “天下第七”一击失利,立即就撤走。   他本来就不欲在此时杀王小石。   而且他现在知道要杀也未必杀得了。   所以他走。   这是王小石与“天下第七”第一次交手。   两人各占不到便宜,无功而退。   “天下第七”一走,王小石立即想起了他要办的事。   在场却只剩下了温柔和张炭。   张炭留下来是为了要替他掠阵。   温柔则是刚刚才脱险。   ──原来在王小石力战“天下第七”的时候,“八大天王”忽然脸色惨淡,虎吼一声,飞身而起,直扑“发梦二党”总部。   白愁飞曾经对他下了重手。   下了毒手。   辣手。   “八大天王”一是为了报仇,二是要揭发白愁飞之局,不顾身上重创,要持着一口气,赶去“发梦二党”花府。   “八大天王”骤然而起,一时间,大伙都拦他不住。   何小河已追了过去。   张炭急道:“这儿我来看顾,你们去接应高大名吧!”他这样说,因为他知道,如果王小石敌不住“天下第七”,他们几人全在这里也无补于事,只是多送几条命而已,不如先赶过去花府办正事要紧。   而他留在这里,要跟王小石共生死。   真正的朋友,本来就是交来同患难、共富贵的!   “八大天王”赶到大堂,白愁飞已把“好戏”演完,正要群雄欠他“救命之情”,眼看大计可成之际,“八大天王”就一面呼喊着,一面闯了进来。   “不要中了这恶贼的奸计!”“八大天王”大呼道。   “他就是部署这个假局的──”   话未说完,嗖的一声,“八大天王”只觉喉头一凉。   然后他看见自己的鲜血,自下颔激溅出来,而喉头里,也不断有鲜血涌上来。   他目眦欲裂,戟指白愁飞,厉声道:“你……”   白愁飞对他下了杀手。   何小河恰在这时闯了进来,一声哀呼……   这时候,王小石听了张炭急促说了几句话之后,正全力施展轻功赶赴“发梦二党”总部。   可是他心里,却一直响着一个声音。   一个疑问。   ──要是白二哥真的做了这种事,我该怎么办呢?   ──要是二哥真的在场,我应如何做呢?   ──敌还是友?   ──是兄弟还是对手?   ──自己到底该不该管这件事?   人生在世,其实常有这种问题,正如有天堂就有天堂鸟;也总有人去管该管的事,有人去做不应做的事,一如有光就有影子的道理一样。   第四十四章 伤逝   “天衣有缝”伤得十分之重。在王小石与“天下第七”未分胜负之际,他示意方恨少把他背进了冬枣林。   他说话已不能控制声量──在这样的伤势下,只要能说得出话来,就已经是奇迹了。   “答应我,”他艰辛地握着方恨少的手,艰辛地说,“你要保护温柔,劝她回洛阳。”   方恨少知道“天衣有缝”已不能再活下去了,“天衣有缝”可以说是为了他而致一再受“天下第七”重创的,没有比认清这一点更难过了。   “是。”方恨少垂泪道,“我会的,你放心。”   “你要设法使王小石杀掉“天下第七”,替我报仇,”“天衣有缝”的眼神已完全散乱,但神智尚在,“只有王小石能制得住这个人……”   “好,我一定去杀那怪物,为你报仇!”方恨少义愤填膺。   “不可以!”“天衣有缝”立即抓紧了方恨少的手,一急就呛,一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慢慢说,慢慢说,别急,”方恨少看了难过,忙不迭地道,“你说什么,我都依你,你就是别急。”   好一会,“天衣有缝”才能继续把话说下去:“……你不是……他的对手,只有王小石……可以……”   “好,好,我一定想尽办法让王小石替你报仇的。”方恨少也握住了他的手,“你要快快好起来,看我们怎样为你报仇。”   “我……好不了……”“天衣有缝”苦笑道,“万一王小石不能为国家民族作决断,对自身情义又不能作取舍,那么,还有一个人,他也能收拾“天下第七”,你一定要协助他……”   “谁?”   “我义父……”“天衣有缝”又咯血,“温嵩阳。”   “温晚?”方恨少嘀咕道,“温大人的武功那么高,又德高望重,我……人微言轻,却是如何帮得上他的忙?”   “你一定要在他来京城之前、还未遇着‘天下第七’之时,先把‘天下第七’和我交手的情形告诉他……”“天衣有缝”吃力地挣扎着说,“你一定要在他未和“天下第七”交手之前,把“天下第七”向我出手的情形……详详细细……告诉他……”   说到这里,他已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看一个人濒死的挣扎,那种感觉有时真比死还难受。   ──有时候,既不能替他难受,真会生起不如让他快点死了算了的想法。   方恨少明知“天衣有缝”所托的是苦差。   ──他怎么知道温晚几时来?   ──他如何知道温晚几时会和“天下第七”碰面?   可是他没有选择。   他不能在一个临死的人面前作任何抉择。   他只有答允。   “我一定做到。”   ──大不了我先到洛阳去找温晚。   不过,方恨少却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问道:“温姑娘是温大人的女儿,为什么不由温柔去说呢?”   “……我和‘天下第七’在花府交手的时候,只有你在场……”“天衣有缝”合上双眼,道,“何况,只要白愁飞和王小石仍在京城,我也不认为……温柔……她会愿意返洛阳……”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蕴含了多少无奈、疲乏与痛心。他来京城,逗留了那么久,竟劝不到一个温柔。   ──温柔对他之无心无意,真比他身上的伤更伤。   他这一合目,眼角也渗出了泪来。   方恨少却真怕他这一闭目,就一瞑不视了,忙道:“我会,我会的,你放心,我会把一切告诉温大人,我会要王小石对付‘天下第七’,为你报仇。”他生怕“天衣有缝”仍不放心,大声补充道:“我一定会劝温柔回去。她要是不回去,我会抓她回去、踢她回去、赶她回去……”   忽听一个声音凄楚地道:“你明知我回去不会快乐,你为什么硬要我回去?”   说话的是温柔。   温柔第一次那么温柔。   她蹲了下来,看到“天衣有缝”的伤势,她连心都痛了起来,想到“天衣有缝”现时所受的痛楚,她更连肉都微微觉痛。   ──可是不管怎样,她都不想回去。   “天衣有缝”一见温柔到来,呼吸又急促了起来,“义父是疼你的,你不回去,他会很伤心的……”   “我回去?你叫我天天对着那班人,叫我嫁给那个人,叫我日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吗?”温柔哀哀切切地道,“天衣哥,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可是你真要为了我好,你为什么还要劝我回去呢?”   “天衣有缝”又是呛咳起来了。   他嘴里咳着,鲜血却自鼻孔里涌了出来。   温柔看了心慌,方恨少也心乱。   “我反正已快要死了,你不回去,我也无能为力,可是你留在京城,千万要小心,我……不能照顾你了……”   温柔哭了。   “你待我那么好……”温柔哭得梨花带雨,“……我却一直避开你……”   “天衣有缝”伸手去握温柔的手。   温柔也抓住“天衣有缝”的手,就似抓住只遇溺的手,又似自己遇溺时拼命抓住根浮木一般。   “天衣有缝”脸上露出安慰之色。   “还有一件事……”“天衣有缝”勉力保持神智清醒,“你托我调查雷姑娘……受辱的事是谁搞的……”   温柔登时“呀”了一声:“莫非是这怪物?”   “天衣有缝”好不容易才摇了一摇头:“我到今天,还查不出来……不过,‘天下第七’的背上,确有伤痕……”   “那定然是他了!”温柔叫了起来。   当日,她和雷纯在后巷遇上一个邪神似的人,他几乎要奸污自己,雷纯仅以身代,她悲愤已极,誓要为雷纯报仇。   她曾托“天衣有缝”查探是谁所为,并以“若能手刃那淫徒,我或会跟你返家”为条件,使“天衣有缝”为此事尽力。   是以“天衣有缝”一直跟踪着“天下第七”。   他也跟着温柔:除了要保护她免受伤害之外,同时也认定,那个淫徒上次未能对温柔真个销魂,未必甘休,定会再逞兽欲,他要趁机除此一害。   结果,他的跟踪换来“天下第七”必杀他的决心。   那次,那淫徒虽沾污了雷纯,可是也曾着了,就砍在背上。如今“天下第七”背上有伤,那就想必是他无疑了。   “可是……他背上不止一道伤……”“天衣有缝”怕温柔鲁莽行事,即嘶声道,“……在未查得水落石出之前,你,你千万不要……”   “可是‘天下第七’伤了背,”温柔恨恨地道,“就凭这一点,他就该死了……”   “天衣有缝”忽一把猛握住她的手。   他用力如许之猛,温柔几乎痛得叫了起来。   “你不是他的对手……你千万不要去招惹他……”“天衣有缝”一定要温柔答允下来,“报仇自有人在。你不要为我报仇……你千万不要替我报仇……记住,不要去惹这个煞星……”他说时因触动了伤口,痛得全身都抖哆着。   温柔见他辛苦,不敢过分拂逆他的意思,忙道:“是,好,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天衣有缝”这才渐渐放手,稍为平静下来。   方恨少忽想起一件事,问:“刚才你不是对‘天下第七’说过……他涉入一件案子里吗?到底是哪一桩案子?”   “对,那是当年翻龙坡的血案……”“天衣有缝”的气息又微弱下去了,“你只要把我这段话,告诉义父,他就会处理的了。”   方恨少“哦”了一声,温柔却禁不住好奇,问:“血案?什么血案?翻龙坡?那是‘长风万里帮’的重地嘛……”   方恨少听“天衣有缝”垂死之际,提起翻龙坡的事,心里就疑惑着。   可是“天衣有缝”没有回答温柔的话。   因为他不想温柔去管这些事。   “你……”“天衣有缝”缓缓地睁开眼睛,望着温柔。   温柔流下了两行泪,“你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好了,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死你的,你骂我好了,你打我好了……”   方恨少劝她,温柔很激动怎么都没法安静下来。   方恨少见“天衣有缝”整个脸容都在迅速地枯萎中,而且几次欲言乏力,他慌忙跟温柔说:“他还没有死,你得听他的话呀!”   温柔一听,倒是止住了嚷嚷,止住了哭,凑脸过去,一双泪眼,痴痴地望着“天衣有缝”。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天衣有缝”衰弱地道。   “你说,你说,我都答应你。”温柔的泪又控制不住,簌簌而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最好,最好你就不要叫我回去好不好?”   “天衣有缝”没有回答。   “……你要我答允你什么事?”温柔温柔地问。   “天衣有缝”仍是没有回答。   “你?”温柔惊呼,“你!”   “他已经死了。”   方恨少轻轻用手,拢起了“天衣有缝”的眼,低声说了一句:“你放心吧!”然后徐徐站起,长叹。   叹息如风里的落叶。   风里的喟息。   王小石叮嘱温柔务必要把方恨少和受重伤的“天衣有缝”找着,他自己却要赶去接应“八大天王”。   他赶到的时候,“八大天王”已经死了。   白愁飞向着他,平静地道:“你来了。”   王小石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二哥,不可以……”   白愁飞洒然一笑,“我在设法救他们,有什么不对?”   何小河悲声道:“你杀了他……”   白愁飞即截住道:“他阻止我救人,我只有把他杀了。”   “他是阻止你害人!”唐宝牛吼道,“你就是部署今天这局的幕后策划者!”   众皆震动。   白愁飞目中杀气大盛,王小石一步上前,护在唐宝牛身前,“二哥,我们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白愁飞神色不变,“谁都知道,我现在正在救人。”   “你在骗人,在害人,在控制人,却不在救人,”张炭赶到,发话,“真正的解药,在这里。”   他扬起手,手里唐三彩雕兽瓶,约有巴掌大小。   白愁飞抬目一看,猛然一愕。   “这是我刚才扑过去宁愿挨你一指时取的:因为这才是真正的‘过期春’解药,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能要我张某人硬吃你一记吗!那是有代价的!”张炭高声道,“你们要相信我,我分辨得出什么是真解药,什么是假的;他手上的药只可解一时之‘恙’,不久之后又要你们去求他,他借此来控制你们。”   语音一落,他的好拍档唐宝牛已把话题接下去:“他的话你们一定要听,因为他是张炭。”   唐宝牛不遗余力为张炭大肆宣传似地道:“他是精通‘神偷八法’、‘八大江湖’,‘桃花社’的五当家、‘天机组’龙头老大张三爸的义子,还有我,唐巨侠宝牛大人的小老弟:‘饭王’张炭是也。”   第四十五章 一叶惊秋   白愁飞神色不变。   ──其实仍是有变的。他的眼神一长即敛,左手也微微动了动,但实际上却又纹风未动。   那是他强压抑下来。   可是这已足够。   王小石已瞧出来了。   他太了解白愁飞了。   ──目光暴长之际,已动了杀机。   ──左手欲动之际,是要伸手入襟查看自己的东西是否已落入他人之手。   这两个极其细微的甚至是欲动未动的动作,已证实了一件事:白愁飞的确是有做过这种鄙恶的事!   王小石闭了闭眼睛,几乎是呻吟地叫了一声:“二哥……”   白愁飞向张炭一摊手,“还来。”   唐宝牛抢着替张炭回答:“跟你说这句话的人实在是李太白的弟弟。”   张炭倒是奇道:“李太黑?”   “不是,”唐宝牛更正,“是你太笨。”   白愁飞忽也更正:“不是你太笨。”   唐宝牛奇怪有趣地问:“是什么?”   “加一个‘们’字,即是‘你们太笨’!”白愁飞说,“天堂有路却不走,地狱无门送上来!”   这句话一说完,他就动手。   一动就是杀手。他左手三指,攻出“小雪”,右手三指,弹出“初晴”。   “小雪”取张炭。   “初晴”攻唐宝牛。   两指都要命。   要命的两指。   两指并非不中,而是被人接下。在场中虽有数百人,但能从容地接下白愁飞的“小雪”“初晴”者,恐怕就只有一人。   不仅花枯发知道这点,在场群豪亦莫不知道这一点。   他们都恨极了白愁飞。   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王小石的身上。   “我今天要是不能把他们全都杀光,”白愁飞也很明白这一点,“他日他们一定会把我杀掉。”   “只要你今天放过他们,”王小石恳切地道,“他日他们若对付你,那么,账得跟我先算!”   “你这般维护他们,却又何苦?”   “他们与你无仇无怨,你要挟制他们,却又何必呢?”   “这个……”白愁飞沉吟道,“我们不要在这里讨论。”   王小石有点喜出望外,“二哥的意思……”   “到内堂去,”白愁飞明晰地表示不便,“咱们兄弟,没有必要在外人面前起冲突。”   “是。”王小石的心里,简直是欢天喜地:只要能够劝服白愁飞,不再对这一群无辜的好汉施辣手,要他做什么都愿意。   到了内堂,窗户过高,而这时已入幕,故而堂内昏暗不堪。   白愁飞走到暗处,负手沉吟,慢慢停步。   他仰首望窗。窗外已隐约可见星光微亮。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白愁飞的语气很压抑,“咱们是兄弟,你却偏要在外人面前跟我为难!”   王小石一听“兄弟”二字,只觉一阵热血沸腾。   “刚才情急无状,只顾劝止,免铸大错,莽撞之处,请二哥见责。”王小石恭敬地道,“不过,请放了那些人吧,这样胁制他们,反易成仇,弄巧反拙,对谁都不好。”   白愁飞脸色一沉,比天色还暗,出口倒像是暮色里一两道冷热的风:“你太过分,太多管闲事了。”   王小石只觉一凛。   白愁飞的语气却又急剧转和:“不过,你倒是及时制止我干下这件滔天罪行,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王小石大喜过望,“二哥,刚才我出言无状,冲撞之处还要请你原谅,我因是一时情急。二哥向来比我见多识广,我只怕这件关系重大的事上,二哥会误信那些奸宦的摆布,那就贻祸无穷了。江湖上的朋友跟我们是同一条根同一块土的,要是为官场的鼠辈而与道上兄弟结怨,那实在是很划不来的事。”   白愁飞目光一动,“你骂朝官,可是,你不也为他们效力吗?”   王小石长叹:“我自有苦衷。”   白愁飞了解地一笑道:“我们都情非得已。”他认真地问:“我已做了那些事,三弟,你会原谅我吗?”   王小石即答道:“这是什么话!二哥,咱们是兄弟呀!”   “咱们既是兄弟,”白愁飞搭在王小石肩上的手,突然自肩起到腰胁间一路疾封了他十二个穴道,“你就只好再原谅我一次。”   王小石想要抵抗已不及,“你……”   “咱们既是兄弟,”白愁飞冷笑道,“你就不该当众当好人,纠众来当面拆我的局!”   他撮唇作啸。   任怨立时掠入,他一见王小石已倒下,唇边立泛笑意。   残忍的笑容。   王小石痛心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此时此境,我能不这样做吗?”白愁飞反问,“你揭破我的假局,我也要让你当不成好人。”   然后他转向任怨,“我已封了他的穴道,而我又知道你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你知道怎么办吧?”   任怨道:“你要他说出一些他自己不想说的话?”   白愁飞,“对了!”   “二哥,你这样做,实在令我……”王小石痛心疾首地道,“回头吧!二哥,现在还来得及。”   “是吗?”白愁飞微笑对王小石道,“可惜你已来不及了。”   白愁飞一颔首,任怨就把王小石挟了出去。   任怨的掌心贴在王小石的背心上。   ──饶是王小石武功盖世,但觉有一股怪异已极的气流,盘结回荡于体内,时又像一把利刃,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当成是磨刀石,不断地擦捺着。   “你放心,在你还没完成太师重托之前,我是不会杀你的,”白愁飞又拍拍他的肩膀,“我们还是兄弟,可不是吗?我只是要你和我站在同一条阵线上而已。”   王小石第一次被他拍肩膀的时候,觉得亲切,到白愁飞第二次伸手往他肩上拍来的时候,他只感到恐惧。   ──那感觉就像一头豺狼伸舌舐向他的脸上。   任怨并没有跟他站得很近,但他在袖里暗扣着王小石的脉门,不是特别眼尖的老江湖,还真绝对看不出来,任怨正在挟制住王小石。   任怨手中暗暗施力,使王小石跟他行出大堂,白愁飞尾随于后,施施然地笑道:“嘿嘿,咱们真是大水冲着了龙王庙,全是自家人哩。原来这儿的事,咱们是同一个主子的,你还是我的上司呢。”   任怨暗一催力。   王小石只觉一股怪力涌来,喉如刀割,脸肌抽搐,无法不启唇开口,可是声音却发不出来。   可是话是任怨以腹语代他说的:“二哥……二哥刚才真是莽撞……其实下‘恙’的事儿,咱们谁下手还不是一样嘛!”   白愁飞推诿地道:“不一样,不一样,你是主持人,我只是执行者。”   “王小石”又道:“反正咱们的目标一致就是了。既然堂上的人都知道个中真相,不如把他们都宰了算了。”   王小石这般一说,众皆哗然。   他们悲愤、绝望。   ──原来以为是大伙儿救星的王小石,也是同一样的货色!   白愁飞假意阻止:“这……不大好吧!他们毕竟是京城里成了名的人物,这样杀光他们,我也有些不忍……如果他们能识时务为我们所用,应可考虑让他们留得性命……”   王小石又气又急。   可是他就是无法真正说出他心里所要说的话。   ──当一个人不能为自己辩白,不能说他自己想要说的话,而他说的话全被曲解、他的形象完全任人恣意破坏之时,他心里的感受,又是如何?   花枯发恨极了。   他手里暗扣了他的独门暗器。   ──横竖今晚已活不过去了,而且还连累了一众武林同道,不如拼死一击,杀了个罪魁祸首再说!   他认准了目标。   目标是王小石。   人生总有些时候,是关键的一霎。   这时应是王小石生命里的一个关键。   ──生死存亡,成败荣辱,有时全在一个运气或时机里,这样说来,人,实在是很没有什么依凭的。   不过王小石总算是幸运的。王小石之幸,也可以说是在堂内一众雄豪的幸运。   因为王小石的命运,绝对牵涉及影响这一些,他大都是素不相识的人的一生。   ──人就是这样,谁被谁影响了一生,连自己都不能预测、莫能把握的!   这刹那间,一人自天而降,一人自柱后闪出!   自天而降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还有她那一片美如星子的刀光。   温柔。   温柔挥刀,砍向白愁飞。   她不是要杀他,而只是要逼退他。   ──当然,凭她的刀法,就算是要杀白愁飞,绝对是力有未逮的事。   不过,凭她和方恨少的轻功,要掩近而不为白愁飞等人所知,还不算是太难的事。   王小石和白愁飞在内堂的情形,他们已落在眼里。   另一个自柱后闪出来的人,自然就是方恨少。   他一出手,就是“晴方好”。   扇子一开一合间,便逼退了任怨。   然后他一面大嚷:“王小石是受他们挟制,刚才的话不是他要说的!”一面把扇面一合,急打疾点,要替王小石解开受制之穴道。   可是白愁飞的“惊神指”点穴法,实非方恨少的功力可以一击解开。   这时极其危急。   任怨稍被逼退,旋又扑上。   就在这时,花枯发的“一叶惊秋”,已激射了出去。他原本的目标是王小石,但经方恨少和温柔这么一闹,顿使他猛然想起。   ──就在刚才,他也曾为任怨所制,说出了他自己所不想说的话来!   ──一定是那冷血妖人搞的鬼!   是以他的暗器,飞射任怨!   这是花枯发的独门暗器,任怨不敢大意,只得先把攻势撤去,全神以对。   方恨少得以稍一喘息,全力为王小石解穴。   以白愁飞的功力,要击倒温柔,绝对不需要三招。   ──一招就可以了。   落空,白愁飞一指就捺在她的额上。   但白愁飞并没有使劲。   他见砍他的是温柔,不禁呆了一呆。   他实在不忍心杀她。   他也不想杀她。   ──更何况,杀了温柔,就等于跟洛阳温家的人为敌,这种情形更是准备雄图大展的白愁飞所不愿做的。   他不杀温柔,温柔可刀光霍霍,一刀刀老往他身上砍。   那边,“八大刀王”齐出动,要即时制止方恨少救王小石。   唐宝牛大喝道:“有我阿牛,没你便宜!”   张炭也叱道:“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两人联手,竟奋力缠住八名刀客。   那边却还有一个任劳。   任劳悄没声色,已闪到方恨少身后,想来一记狠着。   只是狠着未施,忽见一箭,当胸射来。   他临急一记“铁板桥”,躲开一箭,不料那一箭击空,箭尾在半空中发出叮的一响,又激吐出一枚小箭,往下急射。   任劳要不是早先见过这种箭法的防不胜防,这下可是准吃定了亏,但他早已提防,反应奇快,及时双指一夹,已夹住小箭。   向他出手的正是何小河。   欧阳意意和祥哥儿也要动手,可是给那几个刚才已暂时解“恙”的花门弟子缠住了。   就这么一延宕间,忽听大喝一声,震得众人耳里嗡的一响,竟不由自主,停下了手。   只见王小石叫了那一声后,哇地咯出一口血。   他已冲开受制的穴道。   ──方恨少始终解不开白愁飞“惊神指”所封制的穴位,但王小石却借了他的内劲,自行冲破穴道。   这一来,王小石因急于破穴,内伤甚重。   不过无论如何,穴是解了。   白愁飞一扬袖,甩开温柔。   王小石面对他。   拔剑。   含着怒意。   剑已经拔了。   愤怒的剑。   王小石一向都是刀剑合一的。   他拔出了他的剑,也等于拔出了他的刀。   白愁飞长笑,然后长叹:“终于有这么一天了。我多想跟你交手,以十指会会你的刀剑。”   “我不想和你交手,”王小石痛苦地道,“你不要逼我。”   “我是想和你决一胜负,”白愁飞遗憾地道,“可是却不是现在。”他丢下这句话,然后带着任劳、任怨、“八大刀王”、欧阳意意和祥哥儿等人,扬长而去,“等你办好了那件事,咱们再来决一死战。”   “发梦二党”花府里群雄之危终解去。   这一干市井豪侠,对王小石、张炭、唐宝牛、温柔、方恨少、何小河等人,心中铭感,但也有些人鉴于前车,对王小石等之举措仍甚感疑惧。   王小石则在抚剑沉思。   他在想什么?   ──是不是想:该不该为了保存“金风细雨楼”的实力,而替蔡京杀诸葛先生?是不是在想:当日他和白愁飞一道上京来,曾联袂作战,同生共死,还一起大破“六分半堂”,怎料此刻兄弟竟成仇敌?   与此同时,在太师府里的蔡京也接到鲁书一的报告:“叶棋五和齐文六已跟王小石动过了手。”   蔡京毫不惊讶,“输了?”   鲁书一垂首道:“输了。”   蔡京淡淡地道:“他们还没有死,是因为王小石不想杀他们,他一直都留存了实力。”   不久,燕诗二也来报:“王小石已揭破白愁飞在‘发梦二党’意图控御群豪的计策。”   蔡京一笑道:“果然。有没有动手?”   燕诗二谨报:“两人揭破了脸,但白副楼主碍于未得太师指令,不敢出手,避战而去。”   “他们迟早会打上这一场的,”蔡京徐徐离席,走到栏前,看满园花叶,争艳斗丽,“当日他与我见面之后,即手书‘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十一字,那是班超少时,满怀大志,尝投笔长叹:‘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薄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志气和口气都很不小。王小石无意间写这几个字,绝不可小觑。”   他望着满园花木,沉沉自语:“……这样的一个人,自是不能不用、不得不防。”   其实,他贵为一国太师,朝中权贵,多为他的门生亲信,然而他终日浸淫于书法绘画间,哪里有时间为国治事?而今连一个王小石他也殚精竭力来推敲对方的心意,哪还有精力处理国家大事?国家社稷,若掌握在这种人的手里,又焉能不乱?岂能不百病丛生?   ※※※   完稿于一九八八年七月廿九日:韩国《体育日报》译载《战将》期间。   校于一九八九年一月十八日:第四度申请赴台得成。   再校于一九九零年二月六日:三侠七返马过年行。 ======================== 第三部《惊艳一枪》 《惊艳一枪》温瑞安 作家简介:   “超新派”武侠小说代表作家。是继金、梁、古三大巨匠后的现代派代表作家之一,流风所及影响甚巨。   温瑞安,笔名有温凉玉、舒侠舞、王山而、项飞梦、温晚、柳眉色、风玲草等。出生于马来西亚,年少时已初露嵘角,发表诗与武侠作品。后因不白之冤逃亡香港。《神州奇侠》、《血河车》等重要作品,已在明报日报、明报晚报连载发表并出书。 温瑞安作品集 《四大名捕会京师:毒手》 ·《四大名捕会京师:玉手》 ·《四大名捕会京师》 ·《四大名捕会京师:凶手》 ·《四大名捕会京师:血手》 ·《四大名捕斗将军:少年冷血》 ·《四大名捕斗将军:少年追命》 ·《四大名捕斗将军:少年铁手》 ·《四大名捕震关东:追杀》 ·《四大名捕震关东:亡命》 ·《四大名捕逆水寒》 ·《四大名捕破神枪之妖红》 ·《四大名捕破神枪之惨绿》 ·《四大名捕走龙蛇》 ·《四大名捕战天王之纵横》 ·《四大名捕战天王之风流》 ·《方邪真系列之杀楚》 ·《方邪真系列之破阵》 ·《温柔一刀》 ·《一怒拔剑》 ·《七杀》 ·《惊艳一枪》 ·《江湖闲话》 ·《伤心小箭》 ·《朝天一棍》 ·《群龙之首》 ·《天下有敌》 ·《天下无敌》 ·《凄惨的刀口》 ·《祭剑》 ·《将军剑》 ·《剑气长江》 ·《跃马乌江》 ·《两广豪杰》 ·《江山如画》 ·《英雄好汉》 ·《闯荡江湖》 ·《神州无敌》 ·《寂寞高手》 ·《天下有雪》 ·《血河车》 ·《大侠传奇》 ·《侠少》 ·《唐方一战》 ·《龙虎风云》 ·《六人帮系列》 ·《长安一战》 ·《落日大旗》 ·《小雪初晴》 ·《古之伤心人》 ·《纳兰一敌》 ·《此情可待成追击》 ·《神相李布衣系列》 ·《七帮八会九联盟》 ·《女神捕》 ·《女神捕系列之销魂》 ·《女神捕系列之弹指相思》 ·《吞火情怀》 ·《乱世情怀》 ·《今之侠者》 ·《温瑞安微型小说集》 ·《杀人者唐斩》 ·《试剑山庄》 ·《山字经》 ·《刀丛里的诗》 ·《骷髅画》 第一篇 王小石的石 第一章 先生1 朝令七改   蔡京下令,要王小石暗杀诸葛先生。   ——他的理由是:诸葛不死,国无宁日。   言外之意是:他不死,你死。   如果王小石杀不了诸葛先生,蔡京便要动用他的生杀大权,把“金风细雨楼”在京城里连根拔起!   王小石受过“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知遇之恩,而且他和正副楼主都有结拜之义。“金风细雨楼”,已成为他到京师之后的第一个家。   看来,为国为民,在情在义,他都只得杀诸葛!   王小石无可选择。   他只有暗杀诸葛。   “三日内必杀诸葛,否则提头来见。”   现在已过了两天。   还有一天。   ——要吃饭就得煮饭。   ——要有学问就得读书。   ——要杀诸葛,首先得要接近诸葛。   如何接近诸葛?   ——这点似乎不难。   ——蔡京和傅宗书之所以选王小石来执行狙杀诸葛先生的行动,除了因为王小石的武功高强、行藏未受注意,并跟官府朝廷毫无瓜葛之外,还有两个重大的原因:一、他聪明机敏,且工于书画医艺,与诸葛先生正好兴味相投;二、他是天衣居士的门人,天衣居士正是诸葛先生的二师兄,就凭这个关系,由王小石来执行暗杀诸葛先生的计划,当然是最适当的人选了。   因为他有一百种理由去接近诸葛先生,并且绝对能接近诸葛先生。   问题只是:他杀不杀得了诸葛先生?   这问题,王小石答不出来。   至少现在还不知道。   ——有很多问题,现在还没有答案的,但只要过了一段时候,答案就自然会出现。   时间,无疑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时间本身才是最大的问题,所以,没有什么事情是时间所不能解决的。   所以王小石在等。   ——等时间来为这问题下答案。   ——他在等下令。   ——等杀死诸葛的命令!   命令怎么还不下来?   下来了。   命令是由龙八太爷身边的亲信下达的。   龙八身边有八名后亮花顶、前开雕袍的武官,都是非同小可的人,但在这项行动里,他们只成了传达讯息的人。   命令在中夜遽至:   “诸葛先生于今晨卯时到神侯府与七情大师对弈,这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王小石待命而发。   他整衣系剑,正待出发,忽然又接到命令:“有变。诸葛改赴青牛宫,改于今晚亥时潜入青牛宫行刺为宜。”   王小石居然还打了个呵欠,倒头就睡,准备养足精神,准备是夜行刺。   但他尚未睡着,指令又至:   “刺杀诸葛一事,目标已生警觉,行刺一事全盘取消。”   王小石看到这指令,反而没有睡。   他在等。   果然在丑时初又来新的指示:   “诸葛先生因查重案,会在未时与门下的冷血、追命,出现于三合楼。”   随即消息再变:   “诸葛在未赴三合楼之前,会先经过瓦子巷,那才是最佳妙的狙杀地点。”   王小石开始摆动双脚,搓揉十指。   时正隆冬。   旁人看见,最多只以为他感觉得冷,而不是紧张。   ——他是不是有点紧张呢?   指令却来得一次紧过一次。端的是非常紧张:   “诸葛先生中风病倒,病况树大夫主治;先行格杀树大夫,再假扮御医,申时行刺诸葛。”   王小石看了这回的指令,喃喃自语:“也忒凑巧!”   接着,又来了一道密令。   信封上标明是“最后密令”:   “傅相爷邀宴诸葛,酉初聚于孔雀楼。相爷碎杯为号,即行格杀。”   之后,就不再有任何指令。   龙八太爷的“龙城八飞将”,为了要传递消息,也出动了其中七人。   王小石屈指一算,在子初到丑时末的两个时辰之内,总共接到了七道命令。   刺杀的地点、时间、方式,也一连改了七次。   无论再怎么改,只有一点是不改的:   人,还是要杀的。   诸葛,还是一定要死的。   ——问题只在王小石杀不杀得了他?   (杀得了也得杀,杀不了也得杀。)   (他不杀诸葛:太师蔡京和丞相傅宗书,就会对付“金风细雨楼”,就会逼城里的江湖好汉无所容身,就会使方恨少、唐宝牛、张炭、温柔这一干人都得身入牢笼,而且,他们也必不会放过自己!)   (在情在理,为人为己,都必杀诸葛!)   “终生名菜”   约会情人,要在花前月下,不管月上柳梢头,还是夜半无人私语时,都要讲究情调。   杀人呢?   酉时。   没有比这更幽美的时分。人们工作了一天,各自拖着疲乏的身躯回家,家家升起了炊烟,人人围在桌前晚膳,孩子们在门前嬉戏,扑抓遍地的点点流萤,天空布起了会眨眼的星灯,户户点亮了会流泪的烛光。温馨无比,无比的温馨。   没有比这更忧伤的时刻。看黑夜如何逐走黄昏,听大地如何变得逐渐沉寂。雪,在没有阳光的融解下,如何要冻结窗内的烛火;人,在工作了一整天之后,如何让疲惫去绝望了明天的期待。幽暗无尽,无尽的幽暗。   这是个特别美丽和特别凄清的时节。   这时候,王小石就在风刀霜剑里,来到孔雀楼。   他要杀人。   ——必杀诸葛!   孔雀楼三楼北四窗挑出了一盏灯笼。   灯笼亮着朱印“傅”字。   王小石一看,立即上楼。   这时候,孔雀楼上都是客人。   食客。   一家大小来吃个饱的、跟三五好友来小酌的、跑江湖的、干一整天活的、寥落不得志的、当官发财得意的,全在这儿,各据一桌,或各占一座,聊天的聊天,充饥的充饥,醉翁之意的醉翁之意。   人多极了。   几乎客满。   ——如此兴旺发达,岂能联想到万民疾苦、边疆告急?!   王小石一上楼,见到一个手里拿着个鸟笼的相师就问:“你喝的是什么茶?”   相师想也不想,即答:“检查。”   王小石立刻就上二楼。   因为那是一句暗号。   (王小石问:“点子在不在上面?”对方答:“在。”)   在——他就上去。   上了二楼。   一上二楼,他就问那个不住打喷嚏的店伙:“山有好树,就有好水;一家好酒楼要用什么方法才能留得住永久的客人?”   店伙答:“终生名菜。”   王小石听罢,即上三楼。   因为那也是一句暗号。   (王小石问:“一切行动都照常吗?”对方答:“照样。”)   于是他上了三楼,到了北四房。   房前站了两个人,腰系蟒鞭,背插金鞭,目含厉光,站在那儿,就像两座门神,一看便知是曾经着意打扮,其中一人,不知怎的,王小石觉得有些眼熟。   三楼都是为贵宾而设的厅房,虽人客满,但人客都在房里,反而很觉清静。   王小石一步上楼来,那两人完全不动、不看、不回头,但王小石却感觉到他们已在留意着自己。   他毫不犹豫地就走了过去。   直走向北三房。   还走过了北三房。   到了北四房。   他施施然经过那两人身前。   走进了第五房。   王小石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在那一房人的诧异与询问声中,他已冲了进去。他不等傅宗书的掷杯为号,已一脚踢破两房相隔的木板墙,墙倒桌翻,王小石就看见四房里有两个人正离桌而起。   其中一人,紫膛国字脸,五绺长髯如铁,不怒而成,惊而镇定,正是傅宗书。   另一人,深目浓眉,脸透赤色,仓惶而起。   座上还有几个人,但王小石一眼望去,只看见这两人。   王小石冲了过去。   那人大喝一声:“拿下!”   有三个人已欺近王小石,另外一人已护在那人身前。   那三名逼近王小石的人,一人施展“擒拿手”要制住王小石的攻势,一人举藤盾要拦住王小石的刀光,一人以扫堂腿、拦江网猛攻王小石的下盘。   这三人的攻势,王小石绝不是应付不了。   不过,如果他要应付这三人的攻势,他的攻势就免不了要一缓。   他不想缓。   他不能缓。   他发出了刀和剑。   空手发出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   这三人立刻倒下了两人。   可是王小石背部也受重击。   他的血涌在喉间,但还没有溢出唇边,他已冲近诸葛先生身前。   诸葛先生身前的那名侍卫立即出刀。   一出刀,刀就断成七截。   七截刀分七个部位激射向王小石。   ——原来那不是刀,而是暗器!   王小石拔刀。   刀光惊艳般地亮起,一如流星自长空划过。   七截断刀,自七个方向射出。   有人闷哼,有人哀号,有人自血光中倒了下来。   刚才三人中剩下的一人,和护在诸葛先生面前的高手,一前一后,夹击王小石。   这时,诸葛先生已跃到了窗前,准备跳下去——一落大街,要杀他就难若登天了。   王小石双袖忽然一卷,把一前一后两名敌手都卷飞出去,撞向诸葛先生!   ——如果诸葛先生这时跳下去,就一定给这两人砸个正着,以这种猛势,只怕非死亦得重伤不可!   诸葛先生忽如游鱼般一溜,避过窗口,背贴板墙。那两名高手不及半声呼叫,已自窗口掉落街心。   王小石身形展动,已到了诸葛先生身前。   他只求速杀诸葛。   就在这时,他的胸际又着了一击。   重击。   他闷哼一声,那一刀像一记无意的顾盼、刻意的雷殛,直劈诸葛先生。   刀光如深深的恨,浅浅的梦,又似岁月的泪痕。   诸葛先生忽然尖啸起来。   遽然之间,他只一举手、一投足间,王小石那一刀就不知怎的,给一种完全无法抗拒的大力,转移了并空发了那一刀。   那一刀虽然空发,但刀势依然击落在诸葛先生身上。   诸葛先生大喝一声,身后的墙轰然而塌,他已退身到北三房里。   这时,那两名给王小石推出窗外的高于,这时才“嘭嘭”二声落到地面。街外传来惊呼。   王小石跟进北三房。   北三房杯碎碗裂,有人惊呼,有人摔跌。   王小石什么都看不见。   他看不见其他的人。   他看不见杯,看不见碗,看不见酒,看不见桌,看不见椅,甚至连墙都看不见。   他只看见一个人。   诸葛先生。   ——他要杀他。   ——非杀不可。   他拔剑。   他拔剑的时候,前面迎过来、后面追过来、左右包抄过来的至少有七个人向他发出了攻袭。   狠命的攻袭。   但当他拔出了剑的时候,那七人都已倒了下去,就只剩下了剑光。   那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和一分不可一世的剑光。   那一剑的意境,无法用语言、用图画、用文字去形容,既不是快,亦不是奇,也不是绝,更不只是优美。   而是一种只应天上有、不应世间有的剑法。   这一剑刺向诸葛先生。   这一剑势无可挽。   (如果前面是太阳,他就刺向太阳;如果前面是死亡,他就刺向死亡;如果前面站着是他自己,他就刺向自己——)   诸葛先生只做了一件事。   他突然分了开来。   一个好端端的人,不可能突然给“分”了开来。   他的头和四肢,乍然间像是全“四分五裂”了一般。   然后骤然一分而合,头和手脚,又“合”了回来。   但就在那一“分”之际,诸葛已破解了王小石那不可一世的一剑。   (王小石见过这种奇招。)   (在“六分半堂”总堂的决战里,“后会有期”的“兵解神功”,便是能把自己的四肢分成前后左右四个角度折裂,像骤然“断”了,或遽然“长”了起来一样,攻击角度可以说是诡异已极!)   现在诸葛使的也正是这一招。   王小石嘴角溢出了鲜血。   ——刚才受重击的伤,到现在才流到唇边。   诸葛先生一招破解来势,并不恋战,立刻疾退。   背后的大桌连着酒菜给撞翻。   至少有十一个人,连同刚才守在外面的两座“门神”,也向王小石冲了过来。   王小石不退。   从他闯入席间起,他从来就没有退过半步。   他刀剑齐出。   诸葛先生如一只白鹤般掠起,更如一只铁鹘般弹了起来,轻如一只蜻蜓;那两座“门神”的金鞭和蟒鞭,同时击向王小石。   王小石没有避。   软鞭卷在脸上。   脸颊上登时多了一道血痕。   金鞭打在肩上。   王小石“哇”地咯了一口血。   但他手上的三颗石子,已疾射而出!   诸葛先生左右膝各中一枚,额上又着一枚,脚一软,登时往前仆跌,王小石剑下刀落,就要砍下诸葛先生的人头——   忽听有人雷也似地暴喝一声:   “住手!”   “铛”的一声,星花四溅,一人随手抄来一把斩马刀,竟格住了他的刀和剑。   王小石一看,只见那人气派堂堂、神威凛凛、炯炯有神、虎虎生风,正是当今丞相傅宗书!   破、破、破、破、破、破、破!   ——无稽!   不正是傅宗书要他去杀死诸葛先生的吗?怎么现在反而是傅宗书来救诸葛先生!   ——荒唐!   “不许杀他!”傅宗书沉声怒叱。   王小石道:“是太师和你自己要我杀他的!”   “我们要你杀的是诸葛!”傅宗书道,“他不是诸葛!”   王小石的样子,完全写着“啼笑皆非”四个字。   他望着翻倒的桌椅、推倒的门墙、狼藉的碗筷,还有倒在地上起不来的七八个不知姓名的高手,他的表情,就是完全无法接受傅宗书所说的话之写照。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他只好问。   ——他拼了一死,受了不轻的伤,要一鼓作气地杀了诸葛先生——结果,眼前的诸葛先生竟不是诸葛先生。   “要不是这样试一试你,焉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要杀诸葛先生?谁知道你杀不杀得了诸葛先生?”傅宗书说,“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意思。”   “有意思,”王小石惨笑道,“那么,我现在有没有资格去杀诸葛先生?”   “有,绝对有。”傅宗书把手上的判官笔交给了其中一座“门神”,“我们对你已完全放心。你已经过关了。”   “谢谢。”王小石嘿笑道,“那么,这个差一点便死在我手上的人,到底是谁?”   ——此人能在举手投足间破去隔空相思刀法,再以“兵解神功”破解“销魂剑法”,竟然只不过是傅宗书手上一个“傀儡”:几乎是代诸葛先生而死的“牺牲品”。   “他是龙八,”傅宗书笑了,“江湖人称龙八太爷的就是他。”   龙八一张脸涨得赤红,喘气犹未平息,只忿忿地盯着王小石。如果他的眼神可以杀人,他早就把王小石剁为碎肉了。此际,他额角还淌着血,两条腿也无法挺直——王小石的石头毕竟不是好消受的,就连“铁砧板”龙八太爷也一样经受不起。   龙八死里逃生,心有余悸。他在江湖上的地位极高,在朝廷里好歹也是一品大官,今日却几乎给人格杀当堂,只涨红了脸,像一只发怒的螃蟹,气得舌头也有些打结起来:   “他……是来杀我的?”他问傅宗书。   “是,”傅宗书笑道,“也不是。”   那名手拿金鞭的“门神”接着傅宗书的话锋道:“他是来杀你的,不过杀的不是你。”   另一名手执蟒鞭的“门神”接道:“他其实是来杀诸葛先生的。”王小石乍听此人说话,不知怎的,又有点耳熟。   龙八脸上的赤红渐转成青紫,“你邀我来孔雀楼,便是要我给人误以为是诸葛先生?”   傅宗书说得更直接:“我要你来这里给人暗杀!”   龙八一屈膝就跪了下去,竟琅琅地道:“感谢相爷重用之情!”   然后又“咚咚咚”叩了三个头,恭恭敬敬地道:“感谢丞相大人救命之恩!”   傅宗书铁色的脸已蕴露了一点笑意。   一丁点儿。   ——仿佛笑是一种施舍,他绝不肯多施予人,以免伤本似的。   “这两位,好鞭法,”王小石用手抹了抹颊上的血痕,又用手抚了抚胁上的鞭伤,“是‘大开神鞭’司徒残、‘大合金鞭’司马废吧?‘开合神君’司空残废何在?怎不一起来?”   ——“大开神鞭”司徒残、“大合金鞭”司马废以及精擅“大开大合神功”的“开合神君”司空残废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听说这三人都是元十三限的护法。   那两座“门神”笑了。   “他,不是诸葛先生,”傅宗书指着龙八,悠然道,“所以用鞭使鞭的,也不见得就是司徒残、司马废。”   王小石也不再问下去,只说:“那么,我可以去杀诸葛未?”   傅宗书转向王小石,双目凝注,吐言如金石交鸣:   “你以什么理由去找诸葛先生?”   “我是天衣居士的徒弟,”王小石答,“到京师来自然应该去拜会三师叔。”   “你来京师已非一日,为何迟至今日才来拜见先生?”   “因为我有骨气,我并非来投靠先生。我要自己在京城里闯出一番事业,才去拜晤三师叔。”   “那么你现在有大成大就了吗?”   “没有。可是我有消息,要向先生告密:太师和相爷有意要招揽京城里的各门各派,如不能收为己用,即要赶尽杀绝。我要三师叔多加提防,这行动的目标无疑是针对三师叔和‘四大名捕’。”   “你是从何得知此项机密?”   “我是‘金风细雨楼’的人。‘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是我结拜大哥,他手上有一座白楼,专门收集资料情报,我王老三自然能从那儿探知线索。”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情报?”   “因为苏梦枕野心太大,不甘于收编招安,但又不敢公然反抗,所以想利用我通知诸葛先生,以制止太师和相爷的计划。”   “诸葛先生武功高强,远胜龙八,且近日他身体欠佳,时有‘四大名捕’在身边卫护,你如何下手?”   “诸葛先生以为我是他的师侄,且来通风报讯,可见忠心,我请太师身边的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四位引走‘四大名捕’,我再趁其不备,冒死行刺——另外,我还要向相爷相借一物。”   “什么东西?”   “‘五马恙’。”   “唔,诸葛先生精通医理,一眼便看出你在近日曾受过伤,这点你又如何解说?”   “我受的是‘大开神鞭’司徒残和‘大合金鞭’司马废的鞭伤,他们都是元四师叔手上的人,而元四师叔正是太师身边大将。”   傅宗书缄默了半晌,目中像经过一阵什么过滤澄清似的,终于露出一种神色。   那是激赏和信任的神色。   ——一种像傅宗书这样的人物绝难一见的神色。   “好!”傅宗书脱口道,“我问了你七个问题,即是给了你七个难解的结,但都给你一一破去。”   王小石淡淡地道:“不破解又何必去找诸葛先生!”   “尤其最后一项:这本来就是我叫他们来打你两鞭的深意,”傅宗书在赞赏之余还不肯道出这两名“门神”的真正身份,“你的回答正合我意。”   “一个大说谎家说的必然是有七成真话;”傅宗书又道,“真正会说谎的人,平时绝不轻易骗人,到了要紧关头,才能瞒天过海。”   王小石忽然问:“我向诸葛道出太师和相爷的机密,相爷不见罪吧?““不这样又如何取信于诸葛?不如此就杀不了诸葛!”傅宗书慨然道,“何况,你也确然说中了我们的心意。”   “可是我向相爷所要求的事物,相爷还没答应呢。”   “‘五马恙’?”傅宗书哈哈一笑,“你放心吧,还有‘诡丽八尺门’的‘藕粉’呢!到时候,全都会灌入诸葛先生肺腑里,就等你给他补上一刀——或者一剑。不过,你要记住,以诸葛先生的绝世功力,就算中了剧毒,也只能制他于一时,杀他,还得凭点真功夫!”   王小石目光一亮,“相爷早在诸葛身边布下高手?”   “你放心吧,”傅宗书说,“总之,你听到那人说‘终生名菜’四字,便是自己人。”   王小石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那么,我要在什么时候下手?”   “诸葛先生今晨卯时会在神侯府与七情大师对弈。”傅宗书也肃然道,“他近日身体欠和,这是杀他的最好时机;另者,鲁、燕、顾、赵四人都会配合你的行动。”   王小石一怔,道:“这岂不是我收到的第一道指令?”   傅宗书冷然道:“本来我的命令从来就不改。”   王小石双眉一轩,“我的要求也不改。”   傅宗书斜睨看他,“你不妨把你的请求再说一次。”   “杀了诸葛,我要求太师、相爷擢升苏大哥和白二哥,取代诸葛先生在朝在野的地位。”   “唔。”   “要是我能杀死诸葛,仍希望留在京城,不想做一辈子逃犯。”   “行。”   “如幸得手,请太师和丞相大人能对江湖上的好汉网开一面。”   “这个容易。”   “并请太师进疏皇上,免除奢靡、废采花石,近日民不聊生、盗贼四起,皆因此而生,小石忠言,望蒙不弃。”   “王小石,你也忒多事!”   “还有一事。”   “你原本只有四个要求,怎么现在又生枝节?”傅宗书脸色一沉。   “这枝节是因今天之事而生的,可怪不得我。”   “你说说看。”   “行刺之后,我想直接向太师禀报成绩。”   “什么?”傅宗书怒道,“你这是不信任我了?!”   “不是,”王小石坦然无惧,“这件事,太师是亲自来找我我才做的,我很应该亲向他报告一切。另外,我所要求之事,太师也一一亲口答允的,杀人之后我投靠太师,也是太师亲自邀我的。像今天在孔雀楼的刺杀,似真如假,有时也难以适从,谁知道这是不是诸葛先生手下的人,或是他所布的局?我要亲自向太师禀报,才能放心。”   “……”傅宗书沉吟不语。   “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为情为义,生死不理。”王小石冷笑道,“如果连面也不予一见,我王小石真是活腻了不成?犯得着这样去舍死忘生!”   “好!”傅宗书断然道,“太师一定会在我鱼殿静候捷报佳音!”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说:   “记住,太师要验明正身:诸葛先生的人头!”   第一章 先生2 道、道、道、道、道、道、道   诸葛先生与七情大师在神侯府里对弈,一听是“天衣居士门下王小石求见”,立即予以接见。   他一见王小石,便“哦”了一声。   他没有问他为什么而来,没有问他为何现在才来看他,更没有问他为何而伤。   “你师父好吗?”他问的是天衣居士。   “家师身体一向欠安,”王小石端然地说,“三师叔是知道的。”   “苏楼主好吗?听说他最近一直在青楼里没有下来?”诸葛先生接着问,“遽闻你已跟他结义,他杀戮太重,你何不去劝他一劝?”   “我已经好久没见着苏大哥了,”王小石望着桌上那一盘还未分出胜负的残棋,“他是江湖中人,‘金风细雨楼’大局全是他一力主持,有时候,就像一局棋子一般:在自己虚弱遇险的时候,反而要虚张声势,大开大杀,让对方慑于声势,不敢抢攻,才能望在以攻代守之中,喘得一口气。”   他停了一停,才再说下去:“我师父常说:动的事物,难以看出虚实,一只马蜂的利器只不过是一根刺,要不是它飞动得快,就像地上平铺着一支针一样,不容易把人刺着。可是真正的大移大动,大起大落,反而是极静的,例如星移斗转、日升月落,无不在动,但却能令人恍然未觉。”   “有道理。”诸葛先生银眉一蹙,指了指棋盘,道,“就像一盘棋局里:车是车、马是马、帅是帅,必要时,帅可作车用,马可作车使,但在平时,各有各的规范,才是长期作战和生存的打算。苏梦枕南征北伐、屡生战端,也许为的不过是掩饰自己的困境。不过,身为副楼主的白愁飞,为何又要招朋结党、多生事端?”   “惊雷总是要在无声处听得,好话总是要在刀丛里寻获;”王小石说,“招摇生事,树大招风,在一些人身上是件愚行,但在一些人身上反而是明智之举。大动就是静,大巧反而拙。一个艺高胆大、聪明才智的人,就像一把锥子跟一堆钝器都放在口袋里一般,迟早会割破布袋露出锋芒——但所谓‘迟早’,那是可迟可早的事;有些人能等,有些人不能。把姿势扳高一些,当然会给人当做箭靶,但既能成箭靶,就成了明显的目标,想要扬名立万,这无疑是条捷径。不然,想要沉潜应战,也得要沉潜得起才成;否则,江湖后浪逐前浪,武林新叶摧落叶,小成小败,不成器局,死了丧了败了亡了,也没人知、无人晓。对一些人来说,一生宁愿匆匆也不愿淡淡,即使从笑由人到骂由人至笑骂由人,只要率性而为、大痛大快,则又何如!”   “有道理。”诸葛先生道,“正如下棋一样,有时候,要部署杀局,少不免要用一两子冲锋陷阵,去吸引敌方注意,才能伏下妙着。‘六分半堂’看似已给‘金风细雨楼’打得只有招架之能,但绝不可轻视。”   “棋局里有极高明的一着:那就是到了重大关头,不惜弃子;”王小石说,“‘六分半堂’是壮士断腕,弃的是总堂主雷损,但他们的实力、势力和潜力,全都因而保全了下来。现在主事的狄飞惊,曾低了那么多年的头能活在‘六分半堂’,而今熬出了头,所谓:‘隐忍多年,所谋必大’,那是个绝世人物,是绝不轻敌的。要看对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应该要看他的敌人;他有什么样的敌人,他自己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朋友难得,敌人更为可贵。”   “有道理。”诸葛先生道,“棋局里的一些妙招、伏子,开始下子时往往不知其为何,直至走了数步,或走数十招后,甚至在招紧关头之际,才会见招妙用来,‘迷天七圣’看来已全给‘六分半堂’联合‘金风细雨楼’所打垮,你看关七还能不能再起?会不会复出?”   “关七还没有死,只要他还没死,一切都是可能的。”王小石说,“事实上,关七忽然销声匿迹,也是好事:因为‘迷天七圣’已升腾过急,根摇树倒,在所难免。大凡人为之事,无论争强斗胜,游戏赌博,必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有规矩法则必有打破规矩法则的方法和人。不破不立,是庸才也。能破不能称雄,要能立才能成大器。人要可破可立才能算人杰,而到最后还是回到无破无立,这才是圆融的境界,同时也自成一个规矩——直至其他的人来打破这个规矩。关七这样如同‘死’了一次,他自己打破了自己所立的规矩,只要他人不死,心不死,大可以也还可以重新来过、从头来过。”   “有道理。”诸葛先生说,“那就像重新再下一盘棋。可是你师父是有用之身、绝艺之才,何以不重出江湖,为国效力?”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王小石道,“有些人认为要决杀千里、横行万里,才算威风过瘾;有的人喜欢要权恃势、翻覆云雨,才算大成大就;但有人只是闲种花草忙看月,朝听鸟喧晚参禅,就是天下最自在的事了。家师身体不好,而且对外间江湖恩怨、世情冲突,很不以为然。他如此性情,与其料理乾坤,不如采菊东篱更适其性。”   “有道理。”诸葛先生抚髯道,“你刚才说过: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敌人,你看我会有什么样的敌人?”   “师叔是为国为民、大仁大义的人,你们的敌人,当然就是国敌民仇,其他普通的敌人,你老还不会放在眼里!就像四位高足,四位名捕师兄,他们持正卫道,跟一切无法无天的盗贼对敌,那是‘公敌’,而不是他们个人的‘私敌’。为天下对敌者可敬,为私利对敌者可鄙。你们的敌人,通常也是百姓的‘头号大敌’,也即是‘天敌’——这才是不易收拾,不好对付的大敌。”王小石说,“因为你们的敌人厉害,所以非大成,即大败,成者遗泽万民,败者尸骨无存,故而敌对之过程,愈发可歌可泣、可敬可羡!”   “有道理。”诸葛先生一杯干尽杯中酒,“你自己呢?一个剑侠、一名刀客,要无情断情才能练得成绝世之剑、惊世之刀,你师父说你天性多情,绝情刀法、无情剑法练不成,却练成了‘仁剑仁刀’,这却可以刀仗剑持道行于天下吗?!”   “仁者,二人相与耳。人与人之间相处,本来就是有情有义的。如果为了要练刀法剑招,而先得绝情绝义,首先便当不成人了,还当什么剑侠刀客?却是可笑而已!人在世间,首先得要当成一个人,除此之外,铁匠的当打铁,教书的当识字,当官吏的当为民做事,要做刀客剑侠的才去练好他们的刀刀剑剑。如果连人都当不成,为绝招绝学去断情绝义,那岂不是并非人使绝招、人施刀剑,而是为绝招所御,为刀剑所奴役?”王小石展开白如小石的贝齿一笑道,“的确,在江湖上,做人要做得相当坚强才能当得成人;在武林中,早已变成友无挚友,敌无死敌,甚至乎敌友不分,敌就是友,友就是敌。可是,当一个人的可贵,也在于他是不是几经波澜历经折磨还能是一个人——或许,我眼中无敌,所以我‘无敌’。”   “好!好个无敌!”诸葛先生拍案叱道,“有道理!”   他一见王小石至今,已说了七次“有道理”。   “来人啊,”诸葛先生兴致颇高,“上酒菜。”   七情大师含笑看着这一老一少,他似乎完全没听到两人的对话,只对着一局残棋,在苦思破解之法。   菜肴端了上来,果然风味绝佳。   “好酒!好菜!”王小石禁不住赞道,“听说负责师叔膳食的是一位天下名厨,而今一尝,果是人间美味!”   诸葛先生笑了,“尤食髓妙手烹饪,天下闻名。你要不要见见这罕世名厨。”随即拍了三下手掌。   不消片刻,便有一个瘦子行出来,虽是长得一张马脸,嘴大颧削,但举止之间甚有气派。   诸葛先生向他引介王小石,尤食髓笑道:“王公子,请多指点,这道‘炮牂淳母’,算是我爱烧的、先生爱吃的终生名菜,你不妨试尝一尝。”   王小石一听,心头一震。   ——“终生名菜”!   也就是说,尤食髓就是傅宗书在诸葛先生身边所伏下的“卧底”!尤食髓既然说了这句“终生名菜”,就表示说:“五马恙”和“藕粉”都已经下了,就在诸葛先生身前的酒菜里!   王小石心里忖思,口里却说:“我那四位师兄呢?”   诸葛先生慈蔼地道:“他们在外边替我护法,要不要我召他们进来跟你引见引见?”   王小石忙道:“既然他们有事在身,待会儿再一一拜见又何妨!”   诸葛先生含笑端详了王小石片刻,忽道:“你有心事?”   王小石一笑,“谁没有心事!”   诸葛先生白眉一扬,“你身上有杀气。”   “杀气分两种:一种是杀人,一种是为人所杀,”王小石反问,“不知我现在身上的是哪一种?”   “两种都有,”诸葛先生目露神光,“杀人和被杀。”   “刚才我杀过人来,但杀不着。”王小石面不改容。   “杀气仍未消散,”诸葛先生问,“你待会儿还要杀人?”   王小石只觉手心发冷,但神色不变,“是。”   就在这时,忽见两人电驰而至,急若星飞。   一个年轻人,剽悍冷峻;一名中年人,落拓洒脱。   诸葛先生即向王小石道:“他们是崔略商和冷凌弃,是我三徒和四徒,江湖人称追命和冷血。他们如此匆急赶来,必有要事。我先且不跟你们引介。”   王小石“哦”了一声,目光大诧。   那落拓的青年汉子,急掠而来,呼吸丝毫不乱,一揖便道:“世叔,外面有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借故挑衅,扬言要闯进来找世叔,大师兄和二师兄正拦住他们,争持不下。”   诸葛先生银眉一耸,道:“他们都是蔡太师的心腹,如此闹事,必有原故,你们快去助铁手和无情,我稍过片刻便出来应付他们。”   追命一拱手,道:“是。”这时冷血才向王小石迎面赶到,叫了一声:“世叔。”他们虽是诸葛先生的徒儿,但都称之为“世叔”。诸葛先生待他们,既有师徒之义,亦有父子之情,不过,他一向都因有隐衷,只许他们以“世叔”相称。   “哦?”王小石忽问,“我们见过。”   诸葛先生正待引介,王小石忙道:“两位有事,就不叨扰了。”   诸葛先生便道:“待办完事你们再好好聚聚吧!”   手一挥,追命、冷血二人,领命而去。   诸葛先生再饮一杯酒,不慌不忙地说:“蔡太师和傅丞相的人,跟神侯府的人一向有些误会,常生事端,请勿介怀……这,也许就是二师兄不肯出道多惹烦恼之故吧!对了,你适才不是说还要去杀人的吗?”   他含笑问:“不知杀的是谁?”   王小石看看他,嘴里遽然迸出了一个字:   “你!”   “你”字出口,他已拔刀、出剑!   变变变变变变变……   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一齐出现在神侯府前,不顾御前带刀侍卫副统领舒无戏的力阻,要进见诸葛先生。   舒无戏坚持不让他们闯入,“就算你们要拜见诸葛先生,至少也得让我先行通报一声。”   鲁书一道:“我们有急事,通报费时。”他位居“六合青龙”之首,堂堂须眉男子,说话竟是女子声音。   舒无戏道:“就算你们是来拿人,也得先交出海捕公文。”   “拿人?谁要拿诸葛先生!”燕诗二哂然道,“我们乃奉丞相之命,有事紧急通报诸葛先生,这不是比那门子的海捕公文更重大!你要是妨碍了我们,后果自负!”   这时,一人以手自推木轮椅而出,道:“到底是什么事?”他身后跟着一名威武大汉。   舒无戏一看,见是无情和铁手来了,知道纵有天大的事,这两人也承得上肩膀,登时放了大半个心,把事情向无情、铁手道分明。   无情听罢便道:“到底是什么要事?为何这般急着要见先生?”   赵画四哈哈笑道:“诸葛先生是缩头乌龟不成,躲在里面不肯见人吗?!”   铁手脸色一沉,无情也脸色发寒。   鲁书一假意叱道:“老四,你可别口没遮拦,丞相和先生相交莫逆,你这把不长牙的嘴别替相爷开罪了朋友!”   鲁书一这般一说,无情和铁手倒不好发作,铁手道:“有什么事,先告诉我们也一样。世叔正在见客,诸位稍待片刻可好?”   燕诗二冷笑道:“我们有的是要紧的事,要是出了事,你们可担待得起?”   无情也不禁有气,“是什么事,我还倒想听听,四位尽说无妨。”   赵画四又是哈哈一笑,“我们就是不要说予你们这些小辈听。”   燕诗二冷笑道:“我们是非要见诸葛先生不可。”   赵画四哈哈笑道:“若有人阻拦,我们冲进去也无妨。”   铁手再也按捺不住,“四位真的要乱闯神侯府,那也休怪我铁某人粗鲁无文了。”   这时,冷血和追命也闻风赶至,舒无戏知道冷血性情刚猛,连忙把两人拉到一旁,说了情形,并要冷血、追命先行走报诸葛先生,以行定夺。   鲁书一却又叱喝道:“老二,老四,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出言无状!得罪两位神捕大爷,万一私仇公了,你们可是一辈子都睡不安寝、食不知味了!”   这几句话,说得讽刺入骨,偏又不好发作。   无情只道:“我们不是不让四位马上进去,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既未事先约好,又未投帖,未免过于仓猝。我们若拜会丞相大人,当亦不敢不守礼节。至于神侯府,也不是没教养的所在,不是阿狗阿猫胡言乱道一番都可以混进来的。”   这番话,倒是听得赵画四和燕诗二脸色变了,鲁书一却在一旁做好做歹地道:“说得好,说得好,只不过,我们此来,为的不是我们自家的事,而是你家的事。你们却不急,我们还急死才怪呢!”   这样一说,倒是缓了下来,不急于求见。   如此一急一缓,一张一弛,倒令铁手、无情好生不解。   这时,追命、冷血已得到诸葛先生的指示,赶了出来。   追命即道:“我们已通报世叔,因席间有客人在,他请各位稍候片刻,即行接见。”   “有客人在?”鲁书一故意问,“那是位什么客人?”   “一位稀客。”追命答等于不答。   “可是腰间系一把似刀似剑、不刀不剑的利器的年轻人?”鲁书一追问。   “正是……”追命话未说完,已听到府内传出一声惨嚎。   ——诸葛先生的声音。   “糟了!”鲁书一不分悲喜地叫了一声。   冷血、追命、铁手、无情、舒无戏,全都变了脸色。   ——府里发生什么事了?!   ——那年轻人是个什么样的客人?!   客人有分好几种:有的客人好,有的客人坏,有的客人受欢迎,有的客人不受欢迎。   有的是稀客,有的是顾客,有的过门是客,有的是不速之客。   但刺客能不能算是“客人”?   无情、铁手、追命、冷血神思未定,一人已飞掠而出。   正是那名腰系如刀似剑的青年人。   他衣已沾血。   他神色张皇。   他手上提了个包袱,包袱绢布正不断地渗出鲜血!   这时,鲁书一正说道:“不好了,我们正要赶来通知诸葛先生的是:我们接到密报,有一名腰佩如刀似剑利器的青年,今夜要行刺诸葛先生……”   冷血怒吼一声。   他迎了上去。   以他的剑。   但他一拔剑,那披发戴花的燕诗二就立即拔剑。   剑光一出,金灿夺目,由于太过炫眼,谁也看不清楚他手中之剑是长是短、是锐是钝、甚至是何形状!   相形之下,冷血的剑,只是一把铁剑,完全失色。   燕诗二一面出剑,一面叱喝:“你干吗要向我动手!”   两人各抢攻三剑,又攻七剑,再互攻五剑。两人衣衫都渗出了血迹,但仍无一剑自守。   “四大名捕”里,追命的轻功最好。   王小石飞掠而出,急若飞星,追命已长身而起,要在半空截击王小石。   那头戴面谱的赵画四却更先一步,一脚飞踢追命,一面喝道:“你敢暗算!”   追命回腿接过一脚,对方却连攻十七八脚,追命腿若旋风,如舞双棍,格过这一轮急攻,但王小石早已逸出围墙……   王小石正要翻出围墙,无情一振腕,两道神箭疾地激射而出!   可是就在神箭激射的刹那,两张书页,飞旋而至,正切在箭身上!   书纸是轻的、软的。   但现在飞切而至的书页却比任何淬厉的暗器更锐利。   书页一到了鲁书一手中,就成了利器。   他扬手发出书页,边还咆哮道:“还敢对我们放暗器!”   同一瞬间,铁手和一直双手环抱、默不作声的顾铁三已两人四手交换了一招,然后都退了一步,身子晃了一晃。   就这么一阻之下,王小石已逃出神侯府。   只有舒无戏没有去追。   他在诸葛先生发出惨嚎的一瞬间,已反身往内掠扑。   他要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际,他惊恐已极的声音在寒月下清清晰晰地传了过来:“天啊,诸葛先生给人杀了!快捉拿刺客!”   “四大名捕”一听,神色灰败,如着电殛,登时无法恋战,追命和铁手循王小石逃逸的路向急追而去,无情和冷血则急回扑神侯府。   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则各对望一眼,那是一种“我们成功了”的庆幸之色。   半个时辰后,铁手和顾铁三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哇”地吐了一口血。刚才在神侯府那一战,他们两人动手最少,只交手一招,但战情最是激烈。   王小石急奔我鱼殿。   他身上还带着伤。   伤口的血正渗透着衣衫。   他手上的包袱还淌着血。   断头的血染红了雪地,一行滴到了我鱼殿。   “王小石回来了。”   “王小石得手了。”   “王小石提着诸葛先生的人头回来了。”   ……   消息一个接一个,一次比一次更精确,更紧密。   在我鱼殿里等候消息的傅宗书一听,饶是他平日沉着干练、喜怒莫测,此际也不免喜溢于色。   ——杀死诸葛先生这等头号大敌,毕竟是件大事。   他一面传令:“快传。”另向左右两座“门神”和龙八吩咐道:“王小石胆敢狙杀诸葛神侯,待我验明后,就给我当场格杀!”   龙八和两“门神”均恭声应道:“是!”当即发话叫刀斧手暗中准备。   语音才落,王小石已如一支箭般窜入大殿。在冬夜里,他额上隐然有汗,衣衫尽湿。   王小石一入大殿,便问:“太师何在?”   傅宗书反问:“诸葛的人头呢?”   王小石疾道:“请太师来,我立即献上。”   傅宗书道:“宫里临时有事,圣上已召太师密议,一时三刻,不能回来。太师要我先验查首级,明日才予你犒赏。”   王小石一跺足,“他不能来了?”   傅宗书道:“我来不也是一样。”   “不一样。”王小石叹道,“但也只好这样了!”   他把包袱扔向傅宗书。   龙八一手接过,打开一看,烛光映照下,赫然竟是一名马脸高颧汉子,还张开血盆大口,像要扑人而噬。   ——那是尤食髓的人头!   傅宗书变色。   王小石已出刀。   他一刀斫伤了正要拔出金鞭的“门神”。   王小石同时出剑。   他一剑刺伤了正要扬鞭的“门神”执鞭的手。   同一瞬,他欺身扑向傅宗书。   傅宗书比他更快,迎面一拳,“咯”的一声,王小石鼻骨碎裂。   博宗书变招更速,一脚踹在王小石左胁上,“喀啦”的一阵脆响,至少有三根肋骨断在这一脚下。   傅宗书铁袖反卷,把王小石连刀带剑飞卷出去。   按着他发出一声断喝:“乱刀分尸!”   然后他反身掠向内殿。   ——蔡太师就在内殿忘鱼阁里等他的消息。   ——太师才不会往我鱼殿去面对一名“杀人犯”。   ——而今“必杀诸葛”行动有变,应当立即通知太师才行……   王小石已给他击退。   王小石已为他所伤。   傅宗书身形甫动,倏然,飞跌中的王小石在半空奇迹般猛一挺身,“噗”的一响,一枚飞石,已迎面打到!   傅宗书怔了一怔。   在这一瞬里,他只想到:   王小石已受了伤!   这只不过是一小块石子!   自己练的“琵琶神功”,可以刀枪不入!   龙八额上也挨过一颗石子,也不过是栽了个筋斗而已!   怕什么?   ……   往后他已不能再想下去。   那枚石子,来得奇急,而且十分突然,他避不及,也闪不开,但若真要全身腾挪,也可以避重就轻,让石子击在别的地方,他自己至多在地上翻几翻,滚几滚,撞上些椅子、桌子和手下而已!   傅宗书不想自己在手下面前显得那么狼狈。   他已运聚“琵琶神功”,要以铁砧般的脸来硬接这一枚石子。   可是他错了。   他不知道王小石在半天前,故意施以一石只伤而杀不了龙八,便是为了要使他作出错误的判断,也没料到王小石拼着挨他一拳一脚双袖来使他掉以轻心,才发出这一颗石子。   这一颗石子,已是王小石毕生功力所聚。   “噗”的一声,石子穿入傅宗书前额,像打破一粒蛋壳似地自后脑那儿贯飞而出。   王小石一招得手,已借傅宗书双袖飞卷之力,掠出我鱼殿。   龙八惊骇莫已,连忙扶住傅宗书徐徐倒下的身躯,睚眦欲裂,怪叫起来。   那两座“门神”,以及一干侍卫,拔刀亮剑,挺枪搭箭,猛追王小石。   王小石半瞬不留。   他断了骨头,但还有骨气。   他流了热血,但还有血气。   他杀不了首恶蔡京,但终于诛杀了另一大恶傅宗书。   他已得手。   他已甘心。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是:逃亡。   王小石开始了他的逃亡岁月。   逃——逃——逃——逃——逃——逃——逃——   逃亡的感觉是:你不甘心受到伤害,但偏偏随时都会受到伤害,而且任何人都可以轻易伤害到你。   逃亡不是好玩的。   王小石听过戚少商(详见“四大名捕”故事之《逆水寒》)说过他逃亡的故事:如果能够不逃亡,宁愿战死,也不要逃亡。一旦逃亡,就要失去自己,忘了自己,没有了自己。——试想,人在世间,已当不成了一个“人”,他还能做什么?   可是此际王小石不得不逃亡。   因为他杀了傅宗书。   傅宗书乃因仗蔡京之荫而起,充其量不过是“蔡党”的一个傀儡,他受任拜相为期也极短,且因巴结献谀于蔡京,作恶无数,为人鄙薄,日后正史里不见有载这一位“短命宰相”,稗官野史也大多只轻提略述——可是不管怎么说,王小石所杀的确是当朝宰相。   傅宗书一死,蔡京一党大受打击,唯赵佶仍对蔡京恋恋不舍,是以蔡氏父子,手上仍握有重权,也很快地便由蔡京再任宰相,重掌大局。不过,在这人事浮沉变动的短时间里,暴征苛政,缓得一缓,诸葛一党和朝廷正义之士,得以略展抱负,使天下百姓受济者众,虽只是昙花一现,但无疑能替窳败时局保留一线生机。   这不能不说是王小石之功。   ——王小石倒戈一击之功。   ——王小石那一颗石子的功劳。   当然,蔡京一党也因此绝不会放过王小石的。   蔡京决心要将王小石追杀万里、挫骨扬灰。   他自有布置。   王小石呢?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是:逃!   逃才能不亡。   为了不亡而逃!   是为“逃亡”。   王小石杀了傅宗书的事,很快就遍传天下。有的人说王小石大胆,有的人说王小石好胆,但几乎人人都认为王小石胆子虽大,性命难保。   性命难保是一回事。但人生里总有些事,是杀了头都得要做的——至少对王小石而言,这就是明知不可为但义所当为的事,要是重活一次、从头来过,他还是会再做一次的。   而且,至少到现在,他还没死。   他还没死,他只在逃。   他逃出京师,逃到洛阳,逃到扬州,逃过黑龙江,逃到吐鲁蕃,买舟出海,隐姓埋名,逃上高山,逃入深谷,如是者逃了三年。   整整三年。   三年岁月不寻常。   光阴荏苒,就算十年也只是弹指而过,但在逃之中的一千个日子里,风声鹤唳,杯弓蛇影,吃尽苦中苦,尚有苦上苦,那种岁月不是人过的。   更不是未曾逃亡过的人所能想像的。   ——为了不露痕迹,就连一身绝艺,也不敢施展。   ——为了忍辱负重,空有绝世之才,却受宵小之辈恣意折辱讪笑。   ——为了真人不露相,以至天下虽大,无可容身,恓恓惶惶、席不暇暖。   就这样空负大志、忍辱偷生地活了三年。   ——这是为了什么?   这都不过是王小石自找的。   ——是他手上一颗石子所惹的祸。   是他一念之间所做下的事。   对一个在逃亡的人而言:逃亡本身还不是最苦的,究竟何时才能结束这无涯的逃亡岁月、恢复一个自由自在之身呢?这答案可能永不出现,这才是逃亡最令人绝望之处。   这使得受尽风霜的王小石,作下了一个决定。   ——返京!   要看一个人是不是人才,最好是观察他倒霉的时候:是不是仍奋发向上;是不是仍持志不懈;是不是在落难时仍然有气势、有气派、有气度、有气节?   失败正是考验英雄的最好时机。   王小石虽然因为危机四伏,不敢再像以前率性而为、任侠而行,但在他浪迹天涯约三载春秋里,还是去了不少地方、学了不少事情、做了不少功德、结识了不少江湖上的英雄豪杰。   英雄莫问出处,要交真心朋友,正是应在一无所有时。这时候所交的朋友,多半都可以共患难、同闯荡的。至少,你没权我没势的,除了以心相交,彼此都一无所图。   王小石几乎每逃到一个地方,他都在那儿建立了他的友谊,增长了他的识见,以及扩大了他自己的关系。   ——这难保不是王小石日后的本钱。   所以,有人曾问过:要是王小石不逃亡,他会是怎么一个样子?   ——答案很可能是一句话:   英雄都是在折磨历难中熬出来的。   人在危难中,有一件事是切切要避免的:那就是不可以怀忧丧志。   人在成熟里,不妨杞人忧天,但在生死关头里,却不可灰心丧志。   王小石既然要逃,就不放弃。   ——不肯放弃他的生命。   ——他的生命是他的。   他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就得要坚强、坚定、坚忍、坚持。   他记得诸葛先生一见着他,就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他也肯定地作了答复。   ——大凡人为之事,无论争强斗胜,游戏赌博,必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有规矩法则必有打破规矩法则的方法和人。   ——不破不立,是庸才也。能破只能称雄,要能立才能成大器。人要可破可立才能算人杰,而到最后还是回到无破无立,这才是圆融的境地,同时也自成一个规矩,直至其他的人来打破这个规矩。   ——有时候,要部署杀局,少不免要用一两子冲锋陷阵,声东击西,去吸引敌方注意,才能伏下妙着。   ——棋局里有极高明的一着,那就是到了重大关头,不惜弃子。   ——真正的大移大动,大起大落,反而是极静的,一如星移斗转、日升月落,无不在动,但却能令人恍然未觉。   ——惊雷总要在无声处听得,好诗总要在刀丛里寻觅。   ——江湖后浪逐前浪,武林新叶摧落叶;小成小败,不成器局,死了丧了败了亡了,也没人知、无人晓。对一些人而言,宁愿一生匆匆也不愿淡淡,即使从笑由人到骂由人至笑骂由人,只要率性而为、大痛大快,则又如何!   ——棋局里的一些妙招、伏子,开始下子时住往不知其为何,直至走了数步,或走数十招后,甚至在招紧关头之际,才会见招妙用来。   ——持正卫道,跟一切无法无天的盗寇对敌,那是“公敌”,而不是个人的“私敌”。为天下对敌者可敬,为私利对敌者可鄙。“公敌”通常也是老百姓的“头号大敌”,也即是“天敌”——这才是不易收拾,不好对付的大敌。   ——因为敌人厉害,所以结果非大成即大败,或者遗泽万民,败者尸骨无存,故而敌对之过程,愈发可歌可泣、可敬可羡!   ——在江湖上,做人要做得相当坚强才能当得成人;在武林中,早已变成友无挚友、敌无死敌。甚至敌友不分,敌就是友,友就是敌。可是,当一个人的可贵,便在于他是不是历经波澜几经折磨之后还是一个人——或许,我眼中无敌,所以我“无敌”。   诸葛先生一见面就问了王小石那么多的话,等知道王小石确有决心并勇于承担之后,他才会默许王小石这样行动的。   在这之前,王小石确未曾见过诸葛先生,甚至也未与他通过消息。   如此,蔡京和傅宗书才会相信王小石确会手刃诸葛先生。   因而,蔡京、傅宗书才没料到王小石要杀的是他们两人!   所以,王小石才会“得手”。   他只“得”了“半手”:他只杀了傅宗书。   他初见诸葛先生之际,已不及也不便说其他的话了,两人之间,只有一见如故的信任和默契。   当时,尤食髓就在帐后,要是诸葛先生把他斥退,他必会向蔡党发出“事有蹊跷”的警示;要是直言,则教此人听去,早有防范,更是不妥。   这件事其实从来没有变过。   王小石上京来,因为志大才高,有意要闯荡江湖,一展抱负,但他却不一定要有千秋名、万世功,只想试一试。不试一试,总会有些憾恨。   可是对于蔡京一党弄权误国、专恣殃民,他一早就十分激愤、不齿。   他是非分明,但一向并不爱恶强烈。   他与苏梦枕、白愁飞结义,引为相知,一旦“金风细雨楼”大局已定,他自觉再留在楼里,难免会与白愁飞相争,且苏梦枕亦有些作为使他无法苟同,为免事端,他便离开红楼,专医跌打并治奇难杂症,顺便连白愁飞一向经营的字画店,也包揽了来过他的卖画医病的生涯。   十分自得其乐。   但当蔡京动用了傅宗书、“天下第七”、“八大刀王”,还有“六合青龙”之四,前来威逼利诱,要他非杀诸葛不可,反而激起他的一个念头。   ——杀蔡京!   ——除一大害!   ——要是能杀蔡京,自己虽死无憾。   ——就算杀不了蔡京,至少可阻止蔡京暗杀诸葛先生的阴谋,那也是一桩好事。   ——要是杀不了蔡京,能杀得了傅宗书,也算是不枉了。   是以,他将计就计,决杀蔡京。   王小石绝非昏昧之辈:   他很清楚,真正欺上瞒下、只手遮天、怀奸植党、镇压良民的人,是蔡京而不是诸葛先生。   他很明白,真正险诈骄横、空疏矫伪、颠倒是非、无法无天的,也是蔡京一党而非诸葛先生的人。   不杀蔡京,朝政日非,一切兴革,无从着手。   ——蔡京大权在握,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蔡京口才便给,足令人为他两肋插刀而在所不辞;蔡京书艺高妙、广结人缘,手上有无数心腹,在朝在野,唯一可以节制他的人,就只有诸葛先生。   ——杀了诸葛,蔡京就可以恣意而行、目空一切了!   诸葛先生一向为民除害,鞠躬尽瘁,为保忠良,数遭罢黜,有他在的一日,还能为窳败朝政,保住一口元气;他力阻蔡京暗图篡登极位之野心,又力谏君王履行绍述遗志,所以常两面不讨好。他的四位徒弟,除暴安良、平寇扶正,但他们的大敌往往就是当朝权贵和土豪劣绅,有时处身于法理冲突、情义矛盾的两难处,受到朝官责难,遭到百姓埋怨,但他们仍力撑危局、力挽狂澜,以良知行事、以良心行道。   ——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要是丧命了,蔡京岂不是可以横行金銮殿?天下岂不变了蔡京的了?   ——更何况诸葛先生还是王小石的师叔!   所以王小石已一早决定:   不杀诸葛。   杀蔡京!   不幸中之不幸,大幸中的大幸?   大凡世上能功成名就者,绝少有笨人。   蔡京绝不是笨人。   他要不是绝顶聪明,也不可能长期篡居大位、位极人臣、朋党天下、翻云覆雨了。   他知道王小石未必对他忠心。   甚至也未必真心。   他派人跟踪王小石。   他先派赵画四和叶棋五紧蹑王小石之后,看他有什么异动——一有异动,先杀王小石;若无异动,俟王小石杀了诸葛先生后,一样也会杀了王小石。   ——既然是王小石杀诸葛先生,蔡京还假意派人来通知诸葛先生,只是守门的“四大名捕”坚拒美意,后果自负;而诸葛之死,也变成是他们“自在门”门内自相残杀的事了。   到头来,若是皇上追究起来,最多也不过是往另一个“自在门”的高手:元十三限身上一推,不就了事。   蔡京聪明。   王小石可也不笨。   他苦无办法通知诸葛先生。   他也不能告诉他的朋友。   ——所以无论方恨少还是唐宝牛,张炭或是温柔,都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打算。   蔡京为了加强王小石对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的厌恶与仇恨,他下令早已潜伏在“迷天七圣”当卧底的朱小腰和颜鹤发,故意引王小石一众人等去瓦子巷。   ——瓦子巷里早已排好了戏,只等王小石一来就上场。所以有“四大名捕”强征暴敛的事。   那卖帽的“老板”,其实就是傅宗书身边的两座“门神”之一,这就是为什么王小石后来一见其中一座“门神”,就觉得眼熟。   蔡京还是低估了王小石过目不忘的本领。   ——其中一名抬轿的“童子”,就是另一名“门神”,因为当时在瓦子巷里他曾吆喝了几句,是以王小石一听他的声音,就觉得有点耳熟。   蔡京也轻视了王小石入耳不忘的功夫。   当时,在轿中的无情,是叶棋五扮的:他故意当众“收红”、“抽行头”,并出言侮辱温柔,存心与王小石结怨,并在半途的雪地上暗算王小石;他是有意杀死唐宝牛、张炭或温柔,让王小石悲愤若狂,必亲杀诸葛和“四大名捕”方能甘心。   除了叶棋五在轿内施放暗器,还有赵画四以梅花施暗袭,当时,王小石和“天衣有缝”,已尽力抢救,但眼看还是棋差一招之际,却有人放出飞箭破去叶、齐的暗器。   王小石当时曾经仔细观察过受到暗狙的现场:   施放神箭及时援助的人是乘轮车而至的。   车轮在雪地上留下微痕。   于是王小石作出了判断:   这才是真正的“四大名捕”之首:无情!   无情的暗器不是靠内力发射,而是仗赖精巧强劲的弹簧机括,所以发出来的劲道虽厉,但与内力发射的暗器是略有不同的。   至于梅花,则是赵画四发的;他的轻功高明但内力却不如何,一旦以飞花施暗袭,内息微乱,攻敌之际,便总共震落二十五朵梅花。   王小石在愁石斋前的石板街,看过追命和铁手两人要请张炭回衙一行时所留下的痕印:铁手内力极高,下足过重,连石板都为之凹陷留痕,宛如铁镌。追命则长于轻功,踏花无损其艳——如果来的是铁手,梅枝必折;来的若是追命,梅花不落。   ——更不可能会是冷血。   ——冷血能拼,轻功却是不高。   那分明便是蔡京手下的人,故意使王小石以为是“四大名捕”向他下毒手。   这种做法已不止一次,也不只针对王小石,当日在“发梦二党”花府,任劳、任怨对群雄下毒,也用的是“四大名捕”的名义,后终让王小石无意间揭破,那其实是白愁飞主使的阴谋。   居心之毒,可想而知!   恰巧,那时际,张炭因偷盗了铁手和追命的《吞鱼集》,而遭两人追索。原来,蔡京等人在城里暗自收揽王小石的行动,精明干练的“四大名捕”亦有觉察,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王小石就是天衣居士的徒弟,也就是他们的同门师弟。   铁手与追命有意把张炭“请”了回来,而王小石过来要人时,冷血便有意一试王小石的武功。   四人之中,冷血血气方刚,比较沉不住气,便是他一力要“称称王小石的斤两”。追命与铁手觉得这也不妨,此事一直瞒着他们的大师兄无情。   是以,冷血与王小石一战之中,王小石终仍在三十招内不出刀剑,但也撒出石块,冷血并不计较“石子是不是武器”,放了张炭——其实不管成败,他只要和王小石一战,并无意要留难张炭。   这一战反而使王小石暗自惊心:   冷血已是“四大名捕”之末,武功尚且如此之高,要是自己真的要去行刺诸葛先生,“四大名捕”一旦联手,岂不是应和了江湖上那句:“四大名捕,天下无阻;四人联手,邪魔无路。”自己决无胜机!   ——幸好自己横看竖看,都不似是邪魔。   ——自己一直没有机会向诸葛先生说出原委,要是诸葛先生真以为自己蓄意行刺。单止派出“四大名捕”,就够不易应付了!   王小石暗自惕惧,在与冷血一战之后,只猛看手中掌纹,试图在相法中预知自己的凶吉安危,故令张炭大惑不解。   等到进入神侯府后,王小石一见诸葛先生,就感觉到这个人情练达的前辈,早已看出他的来意,并且绝对信任他的诚意:在七次问答之中,双方坦诚相对,既无辈分之隔,亦无群友之虞;两人都神会意传、肝胆相照。   后来,冷血与追命进来之际,冷血还向王小石做了一个鬼脸。   ——像冷血这样一位冷峻的青年,居然向王小石做鬼脸,无疑让王小石很是诧异。   所以王小石“哦”了一声。   可是王小石毕竟是聪明人。   ——在诧异之外,他也很快地体悟了冷血的用意。   ——我们是友,非敌。   ——你的用意我明白。   ——我们支持你。   诸葛先生已用他门内特殊的联络方法,通知了他四个徒儿,一切佯作不知、将计就计,不妨照样与“六合青龙”的人起冲突,以助王小石计划得成。   诸葛先生唯一担心的是:   王小石是不是承担得起后果?   ——无论事成与否,后果都十分严重。   王小石的回答令诸葛先生满意。   他觉得自己应该放心和放手,让这年轻人去做这样了不起的一件事。   于是王小石不杀诸葛。   他杀了尤食髓。   ——尤食髓正是尤知味的哥哥。   ——在“逆水寒”一案里,名厨尤知味出卖息大娘,与“四大名捕”中的铁手结怨,后来尤知味身死,尤食髓自然要为兄报仇,他原为蔡京司厨,是以转而至神侯府卧底。   王小石砍下了尤食髓的头颅,情况紧急,他已不及与诸葛先生解说原委。   他疾离神侯府。   “四大名捕”假意大乱、佯作要追——要是真的追,“四大名捕”也未必真的截不住王小石。   这一来,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反而要留在神侯府附近探察局势,为傅相爷和蔡太师诿罪圆谎,王小石趁此赶至我鱼殿——敌人以为自己得利大捷之际,正是防守最弱、最易疏失之际。   当年,“六分半堂”的雷损就是利用这一点反扑“金风细雨楼”的。   这一点,王小石自然深记。   但他也没有忘记:“金风细雨楼”也反利用这一点,反制“六分半堂”。   ——成败殊难预料,生死却未可知。   无论如何,都得一试。   在这之前,傅宗书曾下令要他在孔雀楼狙杀诸葛先生,他就断定诸葛决不会在楼上。   ——要是诸葛先生在孔雀楼上,傅宗书就决不会在那儿:一、诸葛先生和傅宗书一向道不同不相为谋,傅设的宴诸葛未必会去,诸葛的邀约傅更不一定会到。二、傅宗书不会蠢到在叫人刺杀诸葛之际,自己竟会在当场,如此岂不是瓜田李下自暴居心。三、傅宗书既请刺客狙袭诸葛先生,自己当然不会在现场,以免“殃及池鱼”。   以傅宗书的地位,根本不必冒这种险。   所以王小石料定那一役只不过是个试验。   故此他也全力以赴——不如此就决不会派他行刺;但他在发出石子时留了力。   他所留的才是他必杀的一击。   傅宗书见王小石果然卖命,于是便放心让他去刺杀诸葛。   王小石算定自己如果“得手”,蔡京或傅宗书必予以接见——主要是强仇已了,不免喜极忘形,而且还须验明大敌正身,这正是他动手的大好时机!   只不过,蔡京仍是审慎过人。他去见王小石,一因是他自己主动找王小石,之前无人得悉;二因他带去的高手如云,根本不怕有人闹事,所以才会亲自出马。——一旦王小石提出“杀了诸葛要见他”的意思,他就反而不出来了。   ——让傅宗书去验查人头就好了。   ——有险不妨让人去冒。   有功不妨自己来领。   这是蔡京一向以来的做人原则。   所以,王小石才“得”了“半手”。   ——如果蔡京也在,王小石是否能够也杀得了他呢?   ——如要是杀得了蔡京,还杀不杀得了傅宗书?   ——若是杀了蔡京,王小石又逃不逃得出我鱼殿呢?   这些答案,谁也不知。   幸与不幸,都是指已发生了的事情。   没有发生的事,谁也不知会是幸或不幸,不幸中之大幸,大幸中之不幸,不幸中之不幸,大幸中之大幸!   蔡京设给他一个局。   他破了局。   蔡京原拟利用他而除去一名政敌,结果,反而失去了手上一名大将。   第一章 先生3 夕照   栈桥   波澜   人影   进时容易退时难。   ——这是用来形容一入江湖深似海的话。   曾经上过京、威风过、入过江湖的王小石,时常念起在京的那段岁月。   ——温柔还温柔吗?   ——雷纯还纯不纯?   ——张炭还黑似炭否?   ——唐宝牛没改牛脾气?   ——方恨少还会不会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想到心都乱了。   也心都疼了。   他想起结义大哥苏梦枕:他的病怎样了?他的伤好了没?幸好自己在行动之前,已表明跟“金风细雨楼”一刀两断,恩尽义绝了,因而,照理是不会连累苏大哥的吧?   另者,傅宗书暴毙,蔡京如失右臂,诸葛先生跟“四大名捕”格外提防,白愁飞与任劳、任怨残害京城武林同道一事,也激起各门各派的义愤,一起联合同气,蔡京一伙顾忌颇多,招安及铲除京城各帮各会的事,一时不敢贸然进行。   王小石担心的反而是:   白愁飞野心太大,杀性太强,他会不会对苏大哥不利?苏大哥又容不容得下白二哥?   这些,王小石虽然烦忧,但并不想参与。   他想逃避。   ——他觉得自己是“金风细雨楼”的逃兵。   ——他已没有资格去过问“金风细雨楼”的事。   他以为自己此生永远也不会再入武林。   他唯一不放弃的是:每天不是对着日起日落,就是随着月升月沉,练他的剑,和习他的刀,风雨不改,阴晴不变。   ——任何武功,都得要练出来的。   练武虽不是他争权达成野心的手段,但绝对是他的兴趣,一个人把一种“锻炼”当做一种“兴趣”,一定会有所成,只看成就高低而已。   ——没有家底和背景的人,能够崛起和冒升的方法,只有靠才能。   ——才能是要勤奋努力和淋漓发挥才能有才有能的。   一个真正有志气的人,在最没有希望的关头,仍然不改其志。一个真正不平凡的人,就算想要平平凡凡地过一生,但总会有不凡际遇。   三年之后,王小石又回到了京城。   王小石回到京城的原因有四:一、他父亲和姐姐的惨死。   王小石自小为天衣居士抚养成人。他的父亲叫王天六,外号“金宝大侠”,只在千山与万山之间的老龙沟一带,有点薄名。   王天六开的是镖局,替人保金子元宝,倒是命福两大,没失过手,也没动过手。他总共替人走镖二十四次,走一次怕一次,未走前失眠,到埗后胃痛,到中年之后,有点小储蓄,就索性关镖局、办布庄,洗手不干,倒也落得平安。   王天六武功平平,早年也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闯过两年江湖,见武林中风大雨大、浪高涛高,还是收心养性,回家的好。   他原本把王小石托交天衣居士,为的是跟这饱学之士学文。他根本不知天衣居士会武,而且武功之高,是他毕生连做梦都梦不出来的。   当时王天六仍在走镖,怕有闪失,连累家人,其时王母因病而殁,他便把王小石交给天衣居士带回白须园抚养。   王小石还有一个姐姐,略识武功。   后来,王天六知道儿子也有习武,颇不以为然。他也并不知道儿子的武功有多高。   ——他以为至多不过像他一样,再练也练不出些什么名堂。   王小石要赴京师,王天六也并不反对,他认为儿子不妨闯荡闯荡,长长见识,最好在京城里能结识些达官贵人,日后能提携他飞黄腾达。   在京城的岁月里,王小石从未提及他的家世。   更未向人提起他的家人。   王天六在武林中,也藉藉无名、没人注意。   所以,当王小石进行反刺杀计划时,并不担心家人的安危。   但在行刺之后,他即赶返老龙沟。   他觉得还是把老父家姐接走较为安全。   他并不惶急。   他深信:无论官府再怎么查,能查到他的家底时他已赶返千山,届时早已把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他行动虽快,但一路上为了要逃避追捕,无论如何,也有诸多耽搁。   挨到了千山老龙沟时,已是三个月后的事。   美罗布庄只剩下一堆瓦砾。   ——据救火的隔壁邻舍说:约在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布庄神秘起火,里面的人都跑不出来,等到大火扑灭过后,人们发现市庄里有两具尸首:一男一女。   王小石悲不能抑、痛不欲生。   他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竟会牵累家人。   他也更没料到:官方的行动竟会如此之快!   他们是怎么查到自己身世的?!对于这一点,王小石大惑不解。   他要找出到底是谁透露自己的身世和究竟是谁下的毒手——要查出这两点,必须重回京城。   二、他仍时常念起苏梦枕、白愁飞、温柔、雷纯、方恨少、唐宝牛、张炭、何小河这一干好朋友。   他们过去的所作所为,真像是一场真实的荒唐梦。王小石回想起来,仍不胜依依:仿佛他们曾合力推动了光阴和岁月,再贮放在记忆里永远保持鲜美。真的,那是他们将太阳升起、把月亮变圆;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日子再难过也是快乐的,而且,年纪再大也仿佛尚未成年。   ——哎!心情绝不可以输给追忆啊!   王小石心底里常有这样子的喟息。   这样子的追忆。   想到回到记忆里,先得要回到记忆发生的地方,和记忆里的人在一起,那么,记忆才不是过去的记忆,而成了日后的回忆。   京城仿佛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呼声,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地在王小石咫尺间低唤。   三、逃了这么些年,王小石倦了。   追击依然。   追捕持续。   王小石已厌倦流浪。   所有能躲的地方,他都躲过了;他想要回到京城——这是他唯一还没躲过的地方,也是官府决没想到他胆敢再回来的地方。   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所在——这句话不一定对。或许,把价值最高的画挂在墙上,不识货的笨贼或许真会给瞒过去,但你若是到战场去打仗,就未必真的能活着回来。   不过,大隐隐于市,至少,蔡京没想到王小石会回来——他还敢回来?!   这一路来,有些时候,明明是遇上难以解决的危境,但不是有江湖道上的好汉义助,就是官方对自己的行踪似是视而不见。王小石知道那是自己曾在“发梦二党”花府对群雄有救命之恩,而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亦暗中请托各路捕役手上留情所致——只不过,他杀的是当朝丞相,谁都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支持他而已。   再说,近日来追缉风声也大为减弱。   蔡京很忙。   ——就算他是忙着作威作福,忙着玩,忙着害人,也是在忙。   至于蔡党的人并没有什么为傅宗书报仇的心意,傅宗书一向不愿施恩于人。蔡党的人也认为人在人情在、人死两还清,何必为一个已死去的人多费心力!   就为了这三个理由,王小石偷偷地潜了回来。   他一回到京城,就入瓦子巷。他马上就受到京城群雄,尤其是“发梦二党”的热烈欢迎。   ——他们的命是他救的。   ——他们矢志要维护王小石。这次重返京师,王小石改名为王大痴。   他不想再出道。   他只想待在京城一角,听听苏大哥的消息,暗中查访杀父之仇,如果可能,也想看看温柔见见唐宝牛他们。   另外还有一个希冀,那也是他回京城来的第四个理由。   ——他重返白须园时,天衣居士已不在那儿。   ——师父一直没有回来。   ——师父去了哪里?   ——他是听到自己行刺的消息,赶来京城?还是出了什么意外,遭了毒手?   这使得王小石终于下了回京的决心。这次回京,跟四年前,王小石卖马赴京,心情竟是大不相同。   当年他但觉金风细细,烟雨迷迷,眼前万里江山,什么都阻不了他闯荡江湖的雄心豪情,就连春雨楼头、晓风残月里的箫声,他也觉得是一种忧悒的美。   而今,人依旧,烟雨依旧,心情却不一样了。   夕照、栈桥、波澜、人影,莫不是一种凄然。   他仍带着那柄剑。   有一段时候,他在京城里十分风光,那时候,佩剑上街,是不必掩饰的。   而今,他的剑(刀)当然是用布帛重重裹住,闪闪躲躲,见不得光,就跟四年前他初来时一样。   而他也从只懂得梦想的男子变成了只有一些梦想的汉子。   到了京城,他才听说这些日子以来,京城武林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些事都跟王小石攸关。   ——与王小石的师父天衣居士,更是生死相关。 第二篇 小限 第一章 以万变应不变1 布局   刺杀博宗书的那一夜,王小石一出神侯府,诸葛先生即行召集冷血、追命、铁手、无情聚议。   “我看,”诸葛先生推测,“王小石志在刺杀蔡京或傅宗书,当时事出匆然,已不及分说。”   冷血道:“我跟他交过手,他武功很是不错,但傅宗书、蔡京身边有‘六合青龙’、‘八大刀王’、‘天下第七’、任劳、任怨、‘一爷一将二门神’,还有‘铁树开花,指掌双绝’,王小石是不易得手的。”   追命道:“不过,‘六合青龙’至少有四人还留在附近打探消息,‘八大刀王’和‘铁树开花’一向跟随‘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方小侯爷,任劳、任怨则是朱刑总的左右手,不见得全都在蔡、傅二人身边形影不离的。”   铁手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让人真以为我死了,”诸葛先生道,“稳住那四条青龙再说。”   果然,不久旋即传来傅宗书遭刺杀的消息。   铁手又请示诸葛:“我们该如何配合王小石?”   “动用暗里的力量,使他能平安逃出京师再说,”诸葛先生道,“傅相遇刺,全城沸扬,朝廷必有传言此事是蔡京所为,蔡党一定设法止痛疗伤,招兵买马,重新布置杀局。对于这点,你们有什么意见?”   无情道:“蔡京本意是安排王小石刺杀世叔您的。”   诸葛先生知道无情一向不轻易说话,每言必有深意,便点头道:“但王小石却杀了傅宗书。”   无情说:“他一定将错就错,面圣进谗,说世叔教唆门内王小石行刺当朝宰相。”铁手马上就明白了无情的意思,“由于王小石在行刺傅宗书之前,确是从神侯府出去的,有此铁证,加上蔡京播弄,主上可能真的会怪罪下来。”   诸葛先生白眉一展,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无情的容神白得像花之魂、月之芒、雪之魂、玉之魄,“先下手为强。”   傅宗书遇刺之际,蔡京就在忘鱼阁里,离我鱼殿仅数十步之遥。   “天下第七”和叶棋五、齐文六就守候在他身边。   那时候,他正跟一个神容俊朗、浓眉星目、脸如冠王、谈笑自若的青年交谈。   蔡京问:“在苏梦枕直赴‘六分半堂’与雷损决一死战一役里,雷损也把你请过去‘六分半堂’?”   那少年人有些腼腆似地答:“是。”   蔡京再问:“可是,在那一役里,你出手一剑,帮的却不是雷损,而是苏梦枕。”   那少年正是‘神通侯’方应看,他答:“是。”   蔡京问他:“为什么?”   方应看答:“因为我父曾经吩咐过:京城里有三大帮会,互相牵制,其中‘迷天七圣’作恶多端,‘六分半堂’也不干好事,只有‘金风细雨楼’有点侠骨义风,要我尽量保住他们一口元气。”   蔡京却问:“当时,朱月明也去了,他是偏帮‘六分半堂’的吧?”   方应看答:“是。”不必要时,他在蔡京面前,决不多说一字。他脸上一直维持着一个相当清朗稚气的微笑。   蔡京追问:“可是雷损炸棺假死,当时,只有你跃空升高、目睹一切,明知有诈,却未向苏梦枕示警,是不是有这件事?”   方应看答:“是。”   蔡京即问:“何解?”   方应看脸上有一种未脱稚气的成熟,“义父只嘱我保住苏梦枕一口元气,雷损杀他,我自然出手拦阻,但雷损要逃,为保中立,我亦不便道破。”   蔡京笑问:“因为你觉得:近日京城里的‘迷天七圣’已溃不成气局,‘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互相牵制,反而是好事;你无意要促成其中之一坐大,是也不是?”   方应看答:“是。”   蔡京又问:“不过,待雷损率众全力反扑‘金风细雨楼’之际,你却送了一面屏风给苏梦枕,里面却藏了个雷媚,是否有此事?”   方应看答:“那是雷损着人把我派去送贺礼的人制住,中途掉了包!”   蔡京再问一次:“所以雷媚并不是你送去的?”   方应看这次答:“不是。”   蔡京目光闪动,“但是,雷媚听说却是你的红粉知音。”   方应看微诧,但他仍是答:“是。”   蔡京又问了下去:“雷损派了雷媚伏杀苏梦枕,可是雷媚却在重要关头倒戈相向,反而杀了雷损,这……你可在事先知情?”   方应看眼里已流露出钦佩之色,“要雷媚刺杀雷损,是因为怀恨雷损;雷损既杀她的父亲雷震雷,又夺去‘六分半堂’的一切,还迫她当了他见不得光的情妇;而且,雷媚早已为苏梦枕重用,成为‘金风细雨楼’里的‘四大神煞’之郭东神。这些事,我原先只略知一二,但在雷媚刺杀雷损之前,我并不知情。”   “那好。”蔡京的态度缓和了下来,他心里倒是对眼前这年轻人极为赏识,极望能收为己用——如果一旦能用方应看,就等于也收揽了他的义父方巨侠入自己麾下:有方巨侠这等绝世武功,何愁诸葛先生诸如此类的人物!“现在,京城里又恢复‘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争雄的局面,你有什么看法?”   “外表看来,‘金风细雨楼’占尽上风,‘六分半堂’似给打得回不了手。事实上,暗潮汹涌,‘六分半堂’根基依然稳固,他们随时可以结合‘江南霹雳堂’雷门的实力,跟‘金风细雨楼’一争天下。只不过,不同的是:以前是苏梦枕与雷损龙争虎斗,可是雷死苏病重,现在争雄斗胜的是白愁飞和狄飞惊了。”方应看有条不紊、侃侃而谈,脸上依然挂着讨人喜欢的微笑,“更应注意的是:关七也还没死。据悉‘迷天七圣’正重新整合势力,要在京城里一争天下!”   蔡京点头道:“所以,京里的帮派,而今还是‘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七圣’三分天下?”   方应看点头道:“正是。”   蔡京忽然用一种特别温和的口吻道:“可是,三十年前,武林各门各派,都尊令尊为首,按理说来,你理所当然是这一代的武林至尊才是。这种雄心,你不是没有的吧?”   方应看心头一栗,他的眼色由敬意迅而转为惧意,只答:“应看身感朝廷恩厚,只愿为国效力,以报太师知遇,怎敢再涉足江湖是非、武林恩怨!”   “那也不然,”蔡京的笑意里有无尽的精明与骄矜,“把这些踔厉武勇一身绝艺的豪杰之士,引入军中,为国效力,也是美事。”   言罢微笑不语。   方应看沉吟良久,微带笑意,似在回味蔡京的话。   这时候,一级带刀侍卫“一爷”急报:傅宗书遇刺,刺客王小石。   蔡京下令全力且全面追捕王小石之后,心里也确茫然了一阵,痛失臂助,而且居然看错了王小石,即使蔡京心里惕省,心头也很不痛快。   他却问方应看:“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不管这刺客是不是诸葛先生派来的,”方应看说,“凡是负责戎守京畿皇廷的,都有疏失之罪。”   蔡京问他:“你的意思是?”   “恕在下直言,傅相爷遇刺,在朝在野,最大得利者显然是诸葛。”方应看知道自己该把话说明。就算像蔡京这样聪明的人早已明白他的暗示,但正因为他这样聪明所以自己更要说一个分明:“相爷与太师是知交,相爷既遭不幸,太师说什么也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更不能任由杀害相爷的敌人痛快自在!”   蔡京抚髯微笑,徐徐离席,走到栏旁,笑看一株寒梅,只悠悠地说:“诸葛与我,也是好友;故友相残,同根互煎,教人奈何!噫!”   方应看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外表不动声色,以不便留在此地打扰太师处理公事为由,即行辞别。   方应看一去,蔡京即行召见龙八入阁密议。   龙八急急来到,一入阁,即叩跪,再三请罪,痛斥自己保护相爷不力。   蔡京并不追究,只问明刺杀情形,龙八一一禀报后,即行请教:“太师,您看这事儿……”   蔡京沉声道:“咱们还是小觑了王小石,倒教诸葛得逞了。难怪王小石的字写得浮游不定,神光闪烁,原来,他是在与我们虚应事故!”   龙八又问:“现在该如何对应呢?”   “全面缉拿王小石归案,要活的——活的才能连诸葛老儿一并打杀。”蔡京不徐不疾地道,“此外,明日你随我入宫,在圣上面前,好好告那老不死一状。”   龙八一听,反而觉得傅宗书一死,太师更加重用自己,心头暗喜,恭声应道:“是。”   蔡京负手走了几步,忽道:“还有一事。”   龙八忙道:“太师吩咐。”   “诸葛这样做也好,反而能追出那一号人物……”蔡京沉沉自语,然后吩咐道,“明晚你去请动一个人。”   龙八有点疑不定地问:“太师说的是……”   “元十三限。”蔡京道。   他负着手、微蹙着眉、心中不无感慨。傅宗书一死,接下来要部署的事可多了:要重新再布杀局,与诸葛再决高低。他也正好利用这事件和这件事,狠狠地给政敌一次致命的打击。其实,傅宗书死了也好,这些日子以来,他一手培植他起来,可是眼见他势力逐渐坐大,不好控制,而他武功又高。更不易收拾,最近,居然还偷偷练字,分明是要讨好圣上,居心不良,而今,教人杀了也好,正好可使自己重新秉政,再揽实权,圣上是决不会罢黜他的;没有了他,赵佶可也当皇帝当得不牢靠哩。诸葛教人杀了傅宗书,正好可借此再逼出元十三限,因为傅宗书曾拜元十三限为师,诸葛先生的人杀了傅宗书,无疑如同向元十三限下战书……当然,要元十三限跟诸葛正我拼命,还得先找出一个“引子”——   蔡京想起了天衣居士。   第一章 以万变应不变2 和局   次日清晨,诸葛先生再三坚求面圣,皇帝赵佶虽然极之讨厌诸葛,觉得他古板拘泥、诸多节制,但因诸葛曾数度救过他性命,保住大位,加上诸葛先生央服侍天子起居生活的米公公说项,所以赵佶还是在下午起床之后勉强地接见了他。   诸葛先生率先禀明昨夜傅宗书遇刺一事。   赵佶自然是勃然大怒。   诸葛先生道明刺客曾先到神侯府行刺他,但失败而退。诸葛先生表明曾听刺客露出主谋人乃太师蔡京。   ——这招叫做“以毒攻毒”。   ——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赵佶听得恚怒莫名,连叫“反了”。蔡京跟傅宗书虽早已勾结、同属一党,但一向昏庸,只顾玩乐的皇帝赵佶并不知情,他只知因群情汹涌,主黜蔡京,只好虚应事故,要蔡京的相位让贤;蔡京暗中调度,使傅宗书拜相,两人声息互通、沆瀣一气,但在皇帝面前,却故显清高,时故意对小事各持己见、争辩不休,表示两不相干,只为国相忍。   这举措甚得赵佶欣赏,常赞“蔡卿气量过人”,其实蔡、傅二人,只是唱戏一般,只瞒得了这昏昧皇帝便算。   故此,赵佶反而以为傅宗书向与蔡京不和,自己能使他们两人和诸葛先生互重谋国,更见英明;而今一听诸葛所奏,似实有其事,真以为蔡京容不下傅宗书,想买一凶杀二人,不禁龙颜大怒。   于是他传召蔡京,当面质问。   蔡京一听,先在自己右臂割了一道血口,着人包扎,然后才匆赴皇宫。   他才入宫,已知诸葛先生先他来过,他心知不妙。   他一看赵佶面色,就知皇帝疑他七分,当下先行跪叩请罪,叩得额角红肿老大的一块,自然痛得声泪俱下,一面表示要神武皇上“降罪”,一面要英明圣上“明察”。   赵佶见他如此,可见他还不敢太横妄放肆,眼中确有他这个皇帝,于是问明他犯的是什么“罪”。要“察”什么事。   蔡京立即表明傅宗书之死,他要负责。   赵佶倒是觉得诧异,问他何解?   蔡京半怨半嗔地说:他和傅宗书二人,相忍相敬,同以国事为重,但见有人倚老卖老、恃宠生骄、居心叵测、党同伐异,担心会危及圣上,所以便私下召揽豪杰之士,来暗中保护皇上,不料有眼无珠,错识宵小,那刺客早为诸葛收买。先行刺杀傅相,更要进而狙杀他,叫他还着了一刀,幸能保住老命,尚能继续为皇上效命。   这下赵佶可为难了,蔡京说是诸葛干的,诸葛说是蔡京做的,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依赵佶看:两个都像,两个也都不像;可是他心中护蔡京,再看蔡京伤处,血犹汩汩渗出,赵佶自觉精明,明察秋毫,至少蔡京真个是受了伤,为保护自己而担惊受害,实在是忠心可感。   当下他又斥退蔡京,不过十日,再赐封赏,如此一来,浮沉起落,都由他一手翻覆,正可谓天威难测。赵佶对自己的英明手段,不禁十分得意。   处理了此事,他已大感伤神,正该恣意作乐一番,以不虚度苦短人生。   诸葛先生面圣启奏罢,退了出来之后,会合了守候的冷血与追命,先行去拜会米公公米苍穹;至于铁手与无情,早就分别去通知黑白两道中他们论得起交情的好友,对王小石的逃亡,或助一臂、或放一马。   米公公则是皇帝赵佶跟前最信任和最受宠的内监,无论宫廷上下,还是朝廷将官,都对他十分敬重。   是以诸葛先生向他虚心请教:“傅相遇刺,闻说太师颇为震怒。公公知人深矣、目光如炬,不知对这件事有何真知灼见?”   “我?老咯!哪有什么见解!”米公公摇手摆脑地说,“不过,丞相之位,是蔡太师一向恋栈不忘的,也是势在必得的;反而对宫廷之外各帮各派一揽麾下之计,近日难免会暂时搁置吧!”   诸葛先生连忙称谢。   米公公的看法实与诸葛先生不谋而合。   三人在离开皇宫回神侯府的路上,冷血因有惑处,便有问于追命:“蔡京确是派王小石前来行弑世叔,但傅宗书遇刺,绝非蔡京之意,世叔却何以说是蔡京叫人下的手呢?这样岂不成全了蔡京或傅宗书的美名?”   追命笑了,“此言差矣!傅宗书和蔡京名誉如何,后世史家自有评议。世叔若不这样说,蔡京便会先进谗言,说是世叔派人狙杀傅相:这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料敌机先。”   他拍了拍冷血岩石般的肩膀,又道:“世叔这招,是先行打乱蔡京的步策,对付恶人,如果事事讲礼,那只有节节败退;对付小人,如果事事讲理,也只有步步失策了。世事有时不妨以不变应万变,有时也不妨以万变应不变。”   冷血仍有点不以为然,“可是,那也是瞒骗皇上……欺君之罪啊!”   “当皇帝是只爱听他自己想听的话的时候,就无所谓欺君不欺君了。”追命小声但正色地说,“有时为了要达到目的,少不免要运用手段。”   冷血只沉吟地道:“只是,不择手段后所达到的目的,是不是跟原来的目的有很大的分别呢?”   “没有目的,就没有手段;”追命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语调说,“但没有手段,往往也失去了目的。”   他微喟地说:“四师弟,人在乱世,难免要用点非常手段;只要心意是出乎于善,情义乃出乎于诚,也就不计较些什么旁枝末节了。世叔是做大事的人,干大事的人,自然需要非凡手段。”   蔡京的手段更是一流的。   他刚自赵佶跟前告退,就去求教米公公。   “这件事,我确是受人冤诬;”蔡京一年里总教人往米公公这儿送上金银珠宝,数以万计,但他在米公公面前,却是只字不提,而且神情甚谦、执礼甚恭,“不知公公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米公公呵呵笑道,“我只是个不管事也管不了事的内监,能管得了什么事!不过,对方利用这招反扑,确是高明,唯今之计,最宜勿生枝节,先等风平浪静,保持和局最好。待浪息波平,皇上天怒自收,届时太师只要能把稳丞相大位,其他小事,还怕不能一如摧枯拉朽,一一收拾吗!”   蔡京笑逐颜开,拜谢而去,未久,又命人送大礼于米公公,反正财宝取之于民,用之于己,慷他人之慨,多送多有,无须吝啬。   第一章 以万变应不变3 乱局   古往今来,真正好的局面,必定都是和局。   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君子和而不同,在在都说明了“和”是快乐的源泉。   ——不过,对一些人来说,和则无利可图,乱倒可混水摸鱼;乱世出枭雄,和平时世,反而无甚可为。   蔡京领“六合青龙”离去之后,米公公回到内宫住处,赫然正有“血剑神枪”方应看自酌相候。   米公公一面笑着赔罪,说是要劳侯爷久等,一面道出诸葛先生和蔡京互争的一动一静。   方应看听得仔细,听罢就带笑地问:“依公公来看,现在的局面是不是由明争转入暗斗?”   米公公一笑道:“反正明争也好,暗斗也好,这局面都对你我有利无害,大有可为。现在是暂时的和局,难保不正是酝酿着日后的乱局。”   “这次似乎是蔡京吃了点小亏,”方应看审慎地道,“以蔡京的为人,就会这样算数吗?”就算在谨慎的时候,他脸上笑意依然。   “当然不会,”米公公吃了一粒花生米,喝一口酒,再吃一颗花生米,“不过,蔡京与傅宗书一早已貌合神离,未必尽如人所料那么配合无间。傅宗书亦非等闲之士,他善观形察色,更长于掩藏锋芒、擅于应变,蔡京并非庸手,心中有数。且观蔡京为人,多年以来,他们是落落大方、能容能用,故有不少有才之士,投他帐下,但真正为他所重用的和大力提拔的,莫不是三流以下的人物!这些二三流,甚至不入流的人物,嚣张得势,一味阿谀逢迎,善拍马屁,本身且不要说骨气,连志气也欠奉得很,但际遇却远远凌驾于才智之士之上,浮嚣跋扈,横行无忌,这正是蔡京辱杀真正才智之士的方法!盖因才识之士,有日能与他争长短,这些人全是废物,永远都赢不过他,他才放心乐用;这些人都为了保自己地位而为他卖命,勇于内斗,挤兑能人,蔡京才能长保大位,永垂不朽。另一方面,又搏得肯提拔擢升部下之名,而又得到受他恩泽的人感激报答,真是好人当尽,坏事做尽。”   方应看听了,一笑饮酒。   “不过,这种人物也有好处:他永远懂得收买人心、照顾自己人,”米公公眯眯笑着,又吞了一粒花生,呷了一口酒,“到目前为止,我还算是他的自己人吧!”   “他们会因利而照顾自己人,也会因利而出卖自己人的。”方应看似还有顾虑,“依公公之见,蔡京确会另有异动的了。”   “反正,他越动,局面就越乱;局面越乱,对你一统武林就越有好处;其实,他是在帮你,他忙他的,你隔山观虎斗就好,最多不过不时射一支冷箭、放一把大火而已!”米公公哧哧地笑着,又说,“蔡京当然不是善男信女,他表面唯唯诺诺,但我看他至少会去进行一事。”   方应看即问:“什么事?”   米公公嚼着花生,眼眯得像一根横着的针,“找一个人。”   方应看当然问下去:“什么人?”   米公公用袖子抹嘴边的残沫,“元十三限。”   “像他那么一个聪明人,”他说,“自然不会忘了在这时候起用这个不得了的人去对付诸葛先生。”   他又去夹了一颗花生粒,扔进嘴里,嚼得“啵啵”作响,“我们且看这和局,能和到几时!且看着这乱局,乱到几时!”   方应看这回沉吟良久,才道:“可是,元十三限和诸葛先生分属同门,会为蔡京而自相残杀吗?”   米公公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   他嚼看花生,啵啵有声、津津有味。   方应看马上为他斟酒,脸上又浮现那略带稚意、惹人喜欢的笑容。   “当年,韦青青青这武林异人,收了四个徒弟:首徒懒残大师,神龙见首不见尾,云邀四海,早已不知所踪。懒残大师原名叶哀禅,年少得志,青年当官,后辞官闯江湖,光大‘自在门’,中年后看破红尘,遁迹江湖,不问世事。二徒是天衣居士,因体资所限,无法练成绝世武功,但见识学养、战阵韬略、六艺五经,无不卓绝。至于诸葛正我和元十三限,两人都是文武双全之士,只不过诸葛先生运气较佳,神宗时期,诸葛先受到王安石的越次赏拔,与王韶策上平戎三策;旋又在哲宗时期为苏氏三父子交好,并为司马光重用。司马温公卒后,旧党几遭排斥尽去,但诸葛先生因三度救过当今圣上,保驾有功;圣上再偏袒宠护蔡京,但也不致要罢黜诸葛,是以蔡京一直视诸葛为眼中钉,但一因忌于当今天子,二因惧于诸葛先生武艺高强、精明警觉,三因诸葛手上四名爱将:‘四大名捕’,在江湖上各有地位,在武林中也声望显赫,蔡京若然贸然动手,万一一个不讨好,诸葛先生便大可趁机反扑,就像这次杀傅宗书的事一样。”   米公公一口气说到这里,像说书似的,哼了几声,喝一口酒,又唉了几声,再呷一口酒,然后又扔一粒花生米入嘴里,又送一口酒。   “也许便是因为这样,蔡京才急着要把京城的武林人物,不是一网打尽,就是一举收揽吧?所以他才会使白愁飞在‘发梦二党’花府做出那样子的傻事。这事一旦教人揭破,蔡京和白愁飞都碰了一鼻子灰,日后想要笼络道上的好汉,谈何容易!”方应看思虑地道,“或许也因为如比,元十三限更加嫉恨诸葛先生吧?”   “便是如此。所谓同甘共苦,真是说的容易做的难。有时候,同患难虽已不易,但共富贵更难。糟就糟在元十三限,武功才智,无一在诸葛先生之下。他志大心高,原要报国效力,但在王安石越次入对、大权在握之际,他投效皇弟赵颢,而遭王安石弃而不用,只好投蔡确门下,甚不得志。俟司马温公拜相之时,报复新党,他因受蔡确之累,被贬戎川,直至蔡京任相,因要节制诸葛,所以才调他回京,但又防他坐大,闲置不用。屡经蹉跎,英雄已老,空负奇志,元十三限自然郁愤不平。”米公公一边吃花生一边喝酒一边追述往事,“诸葛先生其实也有顾念同门情谊,曾为元十三限说项,但元十三限十分倨傲,虽怀才不遇,但决不接受诸葛先生的援手。两人因怀抱各异,又各事其主,曾数度交手,但许是元十三限较为不幸吧,从来都没有胜过一次——”   方应看眼神一亮,这样看去,很有点像是一个聪明而淘气的孩子,“所以元十三限恨诸葛先生入骨,誓要打倒诸葛泄愤?”   “据说他们还有些私怨。”米公公哼了几声,他甚至闻到自己体内散发出一种老人味——一个在老去的人身上才会出来的味道。他很不喜欢这种味道,这味道尤其在他喝了酒之后、疲乏了之后会更浓烈。可是他又极嗜饮酒,而人总是会疲倦的。“至于那是什么积怨我就不晓得了。”   “可是,元十三限也是个聪明人,他会为蔡京杀诸葛先生吗?”   方应看还是这个问题。   “本来不会——要是会,蔡京早就出动元十三限来杀诸葛先生了,何必要差王小石去?元十三限此人自视甚高,极为倨傲,他对诸葛先生妒恨已极,直若深仇巨恨,但暗箭伤人之事,他还是未必肯干。”米公公一面说着,一面在想:这年轻人闻着我身上的味道没有?怎么他看来一点感觉也没有?究竟是少年沉着,还是反应迟钝,还是怕我生气佯作嗅不到?“不过,蔡京到这时际,一定会调出一个人来。”   “谁?”方应看问得快而慎重。   “天衣居士。”米公公道,“他们的二师兄。”   “天衣居士?”方应看重复了一句,马上就问,“天衣居士会为这件事而出动吗?”   天衣居士生性淡泊,一般江湖恩怨,他都不肯插手,至于朝廷斗争,他更不会理会。只不过,蔡京决不是个简单的人。”米公公用一种仿佛在看一场好戏的奋悦说,“天衣居士,退出江湖已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前,蔡京还没当上户部尚书之前,早已安排好了一个人,一直照应着天衣居士——”   他笑笑又道:“要不然,怎可说隐居就隐居?你以为真可以不食人间烟火,饮风吃云吗!天衣居士虽然不涉江湖是非,但他依然沉醉于琴棋诗书画艺,喜爱花草树木鸟鱼,时有些发明,时作些风雅,住得舒适,活得悠闲,你以为他真的是神仙?如不去抢劫偷盗,又不做事谋财,他哪里可以过这般写意生涯!”   方应看心里一面惊震于蔡京的老谋深算,一面暗佩米公公的深闻博知,“公公的意思是:蔡京早在数十年前,已在天衣居士身边伏了一人,以财力支持那人,成为天衣居士的恩主——”   “那人也是很多身怀绝学之士的恩公——蔡京不方便做的事,他指使其他的人去做,有一天,他便利用这些关系来让人对他报恩。”米公公挥不去自己身上发出的老人味,只好拼命喝酒,喝得自己都不大分得清究竟那是酒味还是老人味,心中才较宽和一些,“所以,蔡京手边总是奸诈小人得道,但手下也不乏能人。”   方应看这回小心翼翼地问道:“负责天衣居士的人是谁?”   “多指横刀七发,”米公公眯眼笑道,“笑看涛生云灭。”   方应看这次不笑了,神色凝重了起来,“公公的意思是……其他五位也是……”   “当世六人高手中,你就是‘谈笑袖手剑笑血,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神通侯’方应看,蔡京当然想要用你,但公子绝非他掌中之物。”米公公说着说着,语音忽然变得又尖又细,连他自己几乎都不能辨别那是自己的声音,使他觉得一阵栗然。这些日子以来,他常有这种情形,有时梦中乍醒,竟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头怪兽,刚杀戮了许多人。他这种感觉,发生得愈来愈频密,愈来愈明晰,愈来愈紧迫盯人,仿佛他身体里有一头可怕的兽,随时要把他吞掉一般。“蔡京想把六大高手尽收囊中,他还没那么大的本领,不过,多指头陀确是他的人。”   方应看微讶:“多指头陀?五台山的多指头陀?”   (注:“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出云灭”六大高手,请参阅《杀楚》一书里写的‘百袋红袍、欧阳七发’和‘横刀立马、醉倒山岗’的顾佛影。)   “正是精通少林‘多罗叶指’和‘拈花指’,但却能以五台山正宗气功‘无法大法’施为的多指头陀。”米公公觉得他身体里似有“另外一个人”替他说话,“这数十年来,照顾天衣苦士起居饮食、无有不从,而又能不令他生疑的,除了这位多指头陀,还能有谁!”   方应看微噫一声。   过了半晌,他的笑容又回来了,像阳光映在水上一样地浮了上来,极难得也极好看。“……天衣居士、元十三限、诸葛先生,还有‘大开大合三残废’与‘四大名捕’,”他像是品评雅赏奇花异卉般地道,“要是还加上懒残大师和他的徒弟沈虎禅,那真有热闹可瞧了。”   “懒残大师失踪已久,到底还在不在世上,仍然成谜,沈虎禅正与‘万人敌’及‘铁剑将军’为敌,现今是不是还活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米公公觉得“自己”又“回来”了,他大力地嚼着花生,来证实自己神智仍然清楚;只是当他精神稍为宁定时,那种该死的‘老人味’又回来了,“这些年来,元十三限摒除一切杂念,苦创‘伤心神箭’,诸葛先生忧烦国事、将绝艺倾囊相授于‘四大名捕’外,潜修‘浓艳一枪’。元十三限曾三度找诸葛先生决斗,但也败了三次。近十年来,他们各练绝技,这一战只怕得要不死不散。”   方应看笑了。他的笑容甚是灿烂好看。   “这样说来,局面又要开始乱了?”   “对小侯爷您这样的人杰而言,局面越乱越好。不乱又焉能显示出你平定天下的能耐!要是不乱,小侯爷又怎能名正言顺,再像方巨侠当年一样,统领武林、君临天下!武林中已有许多年群龙无首了呀!”   “对。乱就是大有可为。平静的局面是出不了英雄的。”方应看也笑着说,“蔡京虽然恣肆跋扈,但他是意图偏安,才能维持他的专权;这样不痛不快,那就太没志气了,不懂顺流应世的人,就该下去。赵家天下,积弱已久、积怨已深、积重难返,公公与金元帅早有盟誓,若能里应外合,他日蔡京的位子,就是您坐的了。”   “我倒不是贪图权贵。小侯爷,你是深知的,我早年就给赵姓皇帝抓去阉割,一家大小,全死在党锢之争里,所以不管对赵家还是新旧二党,一无好感。”米公公觉得那只奇异无比、宠大无匹的野兽又在心底里凄吼了一声,“这件事,小侯爷一向都是与我同一阵线的。否则,金主又何必派了大王营里三大悍将:契丹、蒙古、女真族的高手来为你执鞭掌辔?”   方应看忙道:“那是金主厚爱。”   米公公眯着眼看他,“你的血河神剑练成怎样?”   方应看答非所问:“义父始终不肯授我他的绝艺。”   米公公又问:“金主苦心暗中把他们的独门乌日神枪的要诀授予你,却不知练成怎样?”   方应看微叹了一声。   这一回,他倒了喝了一口酒。   一小口。   然后回答。   “希望能真看到诸葛生的‘艳枪’,好长长见识。”   还是问非所答。   这时候,到米公公心中掠过一阵寒意:眼下这个他日尚还仗赖他成大事的年轻人,最可怕处就是不愠不躁、高深莫测。有时,他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在督导他,还是他在领导自己?   他只知道:体内的那吼声,是愈来愈大,愈来愈响,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了。   第一章 以万变应不变4 饭局   天衣居士养了一只鸟。红嘴、黑羽,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每天都会拟人声音报上:“今天是正月初三……”如果是过年,它还会说上几句吉利的话儿;要是中秋,它这会“吟”上一两首有关月亮的诗。它还会在每值时辰交接之际报时。   有时天衣居士心情不好,它就唱歌;天衣居士没胃口的时候,它还会用有尖钩的啄子,挑桌上最好的饭菜,送到天衣居士嘴边去。   天衣居士当然十分疼爱它。   他至少养了二百三十三只珍贵罕见的飞禽,其他走兽还不计其数,若连猫狗龟兔一起算,恐怕八辈子也算不清。   但他独爱这只鸟。   这只鸟不爱跟别的动物在一起,清高而且孤僻,也不爱跟别的人在一起,它只爱跟他在一起。   天衣居士觉得他俩之间很有缘。   这只鸟名字就叫做:   “乖乖”。   有时它闲来无事,也会叫自己的名字,但发音不准,叫成:   “怪怪”。   说实在的,一只那么通人性的鸟,天衣居士喜欢之余,也有点觉得“怪怪的”。   可是他是那么喜欢它,他们俩是那么有缘,天衣居士自知一向兴趣繁多,可谓玩物丧志、心不能专,也就不在乎再特别钟爱乖乖一些了。   天衣居士近月来心情不好,那是自从王小石要去京师展布身手之后,心情就没有好过。   ——大概是因为寂寞吧?   天衣居士禁不住时常想起,有王小石在身边时的热闹快活。   王小石是一个对什么事情都以坦荡的胸襟、快乐的心情去面对的人。   这样子的人不但能令自己快活,也能令在他身边的人感到快乐。   王小石走后,天衣居士的心情,就黯淡得多了。   这时候,他不禁有点后悔:   后悔当日没有娶下织女。   ——当年若娶了“一针见血,名动天河”的织女,现在就不会那么寂寞无人管了吧?   “你喜爱高山流水、琴棋书画多于喜欢我!”他记得当日织女这样嗔怒地跟他说过,“其实你这种人,只爱你自己!”   当时,她就以“一针见血”的“密织急绣、乱针分尸”,即行把绣好的鸳鸯帕拆去一只鸳鸯,掷还给他,怫然而去。   而今,那巾帕还在怀里,大概那儿还兀自游着一只孤独的水鸟吧——不知那一只现在怎样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天衣居士又消沉了起来。乖乖便过来轻啄着他的手背。   天衣居士也没料到自己竟会出门去。   而且还是重入江湖。   ——去的竟然还是京都。   他原本准备在白须园终老。   本来,就算有人拿刀子架着他的脖子,他也决不愿再出江湖。   ——其实根本不可能有人进得了白须园,因为那儿他已把自己这些年来研修所创的机关阵势,全布置在那儿,就算是大师兄懒残大师至亲,也未必能破得了。   除了王小石之外,世上只有一二人能来去无阻。   其中一个是因为他让对方来去自如。   他信任这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多指头陀。   多指头陀在当世高手里是唯一能以五台山禅宗气功“无法大法”施为少林绝技,除此之外,他的九只指头(非但不比人多指,反而比人少上一指),名动天下,任何乐器,不管再新再古,只要给他弹上片刻,不管他有没学过,皆能成曲,且比浸淫多年在此乐器上的人更精更巧。有时候,他一人能弹出九十九人合奏时的繁复曲音来!   他也善弈。   更善抓鱼。   急流之中,鱼游其间,他能以空手拔下水中游鱼的一片鳞而不沾其身;天衣居士的乐鱼斋养鱼无数,这些鱼儿也难免偶尔得病,正需要多指头陀这灵便的九只手指。   多指头陀这种种长处,都投合天衣居士的兴味。   何况,这些年来,天衣居士得以潜修此地,怡然自适,起居饮食,全仗多指头陀照顾,而且还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曾问过多指头陀,何来的钱?   “庙里的。”   多指头陀主持一家“老子庙”,香火鼎盛。   “那是佛陀的香缘钱,我怎能挪用?罪过罪过!”   “布施给菩萨的钱,不就是施予众生的吗!”多指头陀却说,“居士是众生里的绝世人,无异仙神,这些俗物若能为居士所不弃,才是本寺光荣,功德无量。”   于是多指头陀继续支持天衣居士起居生活所需所费。   日久之后,天衣居士也习以为常了。   他待多指头陀为好朋友。   多指头陀也别无所求。   直至这一天……   多指头陀请天衣居士“吃饭”。   “吃饭”,这一个很特殊的事情。   古人早有“民以食为天”之说,甚至认为:“夫礼之初,始诸饮食”;饮食不仅可大快朵颐,还具“养生逆死,敬事鬼神上帝”之用!天子皇室以祭祀为大事,连用以烹饪的鼎都当做是国家宗室的威仪。   古人便以牛、羊、豕为“三牲”。祭祀或享宴时,天子才配三牲齐备,是称“太牢”;诸侯只能杀牛羊,叫做“少牢”。一向以来,饮食都要遵规守矩、礼法森严,若非祭祀,诸侯还不可杀牛、大夫不可杀羊、士不可杀犬豕、庶人不可吃珍贵之物,壁垒分明,际分深严。   武林中人,当然并不严遵规律,但莫论朝廷、江湖还是武林中,“吃饭”——有时候也是一个很特别的名词。   有人请你“吃饭”,通常不只是“吃一顿饭”而已,其中也包括了相聚、叙议、交际、应酬,甚至还会有笼络、施恩、示好、谈判、炫耀、试探……诸如比类、千奇百怪的“意图”。   连你请人“吃”一顿“饭”,有时候也隐含了不少你自己都不一定“吃”得出来的“意图”。   ——这时候,“吃饭”就不再是“吃饭”了。   ——吃这种“饭”,要比“办事”还得要打省精神、如履薄冰。   所以,有些饭,吃的不是“饭”,而是人情;有些饭,十分“不好吃”;有些饭,是不得不吃;更有些饭,宁可自己吃糠,也不可以去吃。   当然,多指头陀的“饭局”并不复杂。   他只请了两个人。   他自己和天衣居士。   饭菜也很简单。   吃的是斋。   不过,用意却很不简单。   ——其实,世上最简单的事情,细想深思都不甚简单,譬如你喜欢一个人,或恨一个人,仔细分析简简单单的,那是多少因素造成的!   饭局之后,天衣居士就离开白须园,再入江湖,直赴京师。   因为他听到了几件事。   这些事件他无一能忍受:   ——王小石杀了当朝宰相傅宗书,现在,黑白两道、朝廷武林都要拿王小石归案。   ——元十三限唆使他的徒弟“天下第七”杀了“天衣有缝”,为的是阻止他去追查当年“翻龙坡”那案件。   天衣居士只好立即启程。   王小石是他的徒弟。   他唯一的徒弟。   他不忍心他会给人悬首城门。   ——何况,他就当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天衣有缝”是织女的儿子。   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对这个儿子从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   ——织女叫他做“天衣”,从他姓“许”,就表示对他从未忘情。   他又怎能让儿子白死!   他要去责问元十三限。为何不遵守当年的约誓!   如果这些都是别人告诉他的话,他容或还会再三考虑、谋而后动。   但这是多指头陀告诉他的。   他信任多指头陀。   事急,匆迫,他什么也没带,什么也不带,只带走了“乖乖”。   因为他不舍得离开它。   他一离开白须园,老龙沟的美罗布庄就失了火;是以,王小石重返千山。既见不到他的父亲和姐姐,也找不到他的师父天衣居士。   第一章 以万变应不变5 入局   这时际,元十三限应邀出席太师的饭局。   饭菜上桌。   蔡京请他入局。   按照元十三限的性情,一般的饭局,他也绝不出席,吃这种饭,喝这种酒,他真宁愿不吃不喝,饿肚子算了。   可是太师有请,他不能不去。   主要是因为:   无论怎么说,他都欠了蔡京的一点情。   这些年来,他身怀绝艺,但从未得志过,要不是还有蔡京的照顾,他虽不至于饿死于途,但说不定就真的只好用自己的一身绝学,只能用在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干没本儿的买卖去了。   长期的不得意,使他壮志消磨、抱负成空,剩下的,也许不过一身傲骨和不服气。   他觉得自己命蹇,一直都没有出头的机会。自己身怀绝技,但偏是不够运,三次比拼,都输了给诸葛一招半式;输的不是武功,而是若非缺了天时,就是失了地利,要不然,就是少了人和!   皇上身边,已选用了诸葛;小帮小派,他还不看在眼里;小宫小将,他也不屑投靠——要不是还有蔡京赏识,恐怕偌大京师,竟无他元十三限的一席栖身之地!   蔡京是要重用他了,可是,听太师说:几次本待在圣上前举荐他引兵抗金,但都遭诸葛先生从中作梗,所以才屡不见用。   元十三限一向寡言。   他只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喊着:诸葛正我,你已走运走了大半辈子,好让我也走几步吧!你当年抢走了我心爱的女子还不算,还这样逼人于绝,有朝一日,让我得遂青云,看我怎样收拾你!   开始的时候,元十三限还很执着于是非曲直,蔡京所作所为,他有许多都不同意;可是,经过多年的失意闲置,加上蔡京蓄意颠倒黑白,元十三限也渐失去了持平之心,偶尔也做出一些偏激之行,于是便受到武林同道的鄙薄。   他心里总想:我也想当侠者,我也想行侠道,我身手比人都好,但际遇比谁都差!想我行侠为侠,为何不在我入魔道之前拉我一把?如果能一朝得志,扬威天下,洗尽大半生宝剑锈蚀,沦为魔道就魔道吧!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谁对我坏,我就对他更坏!至于谁对谁错,谁还理得!   所以,他甘心为蔡京所用。   不过,蔡京曾示意要他暗杀一些政敌、名将,元十三限是绝对不肯的。   就算要他狙杀诸葛先生,元十三限亦不愿为。   ——他要光明正大地打败诸葛,证明他是最出色的,而不是鬼鬼祟祟地暗杀!   他一直为无法打败三师兄诸葛正我而耿耿于怀,近来更苦练“伤心神箭”,以图雪耻。诸葛先生几次在皇帝面前替他争得可以大展拳脚的官职,但若不是为他所拒,就是给蔡京从中破坏,两人怨隙渐深。   其实,元十三限在江湖上已极负盛名,如果他放开胸怀,不事事与诸葛先生比较,理应觉得自豪才是。他的武功战阵,放眼天下,能跟他一拼的人已寥寥无几;他手上调教出来的武将、禁军,莫不是在朝在野各享威名。况且,诸葛先生一面受蔡京一党的挤兑,一面要承受天子的压力;他同时想维护法纪,但又难以情义兼顾,为朝廷效得了命,又失了江湖义气;为百姓请命时,又开罪了不少高官同僚,正可谓是有苦自己知。   至于多年前为“布袋美女”小镜姑娘所引起的误会与恩怨,使元十三限含忿黯然而去,但诸葛先生也独身终老,并未占着便宜。   可是人在局里,就算是绝顶聪明的人,也未必看得清楚。   ——有时候,反而是越聪明的人越是看不清楚。   其实,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局,每个人都在局里——谁又能把局里局外,看得一清二楚?就算能清楚大局,又有谁人能左右大局,置身局外?   “饭局”里还有其他跟元十三限相识(但未必熟悉)的将官和武林同道。   蔡京便在“饭局”里告诉他一些事:   ——丞相傅宗书遇刺身亡。   ——行刺者是王小石。   ——王小石是天衣居士的徒弟。   ——刺杀傅宗书当然是由诸葛先生定计,由天衣居士派人执行:这便是诸葛先生与天衣居士联手的第一步。   ——三天前,“天下第七”遭“天衣有缝”的追杀,“天下第七”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已杀了许天衣。   ——许天衣正是天衣居士的儿子。   ——而“天下第七”和傅宗书都曾在元十三限手下学过武艺:“天下第七”学的是“仇极掌”和“恨极拳”,傅宗书也跟他学过“拳打脚踢一招二式”。虽然两人学的并不多,元十三限也并没有正式收他们为徒,但好歹也可以说得上是元十三限的门下弟子。   蔡京也告诉元十三限:天衣居士已离开白须园,直扑京城。   他一到京师,就与诸葛先生会合,下一步,就是杀元十三限,再对付蔡京自已。   蔡京只把话说到这里。   剩下的,他只列举或出示这几件事和这几个事件的“铁证”,以示他没半句虚言,更没一句诳语。   元十三限一直在听。   他没说什么。   数十年来,他一直未曾得志过,但为了不让人看出他失意潦倒,所以一向古冠古服,仪容讲究,就连脸上那一道长长的刀疤,也只更显煞气威严了,一点也不寒酸落拓。   他只静静地在听,并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   至多,只听到轻微“噗”的一声,也不知是什么事物折断了。   然后,就轮到座上的高手说话了:龙八太爷、“天盟”总舵主张初放、“武状元”张步雷、“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镖局王”王创魁,还有“风派”老大刘全我、“海派”老大言衷虚、“托派”老大黎井塘、“捧派”老大张显然都“依次”、“及时”说话了:   “诸葛老儿实在是太目中无人了!太师,这这这可怎么能忍啊!”   “天衣居士不是跟元大侠有约在先的吗?怎么没招呼一声就毁了诺,也太没把元老哥您放在眼里了吧!”   “傅相爷和‘天下第七’,不是都曾受过元大侠的指点吗!王小石和‘天衣有缝’到底是奉谁之命,老要找自己人的麻烦!”   “太师,我说这次呐,恐怕是‘自在门’的恩怨可算到家邦社稷上面去了!”   “太可恶了,可惜我武功还跟诸葛老儿差一大截,否则,只要太师一点头,我王某人立即拼老命去!”   “王兄,这你可多事了,论武功,有元大侠在,几时才轮到你我呢!”   “幸好还有元大侠在,看诸葛小花还能飞上天!”   “……不过啊,任是元大侠武功盖世,一旦天衣居士赶来与诸葛正我会合,可不是好对付的哦!”   “怕什么!元大侠自有分数!”   就这样一唱一和地说下去,元十三限始终没说什么,只是,在座有耳力好的,又听到轻轻而闷闷的“噗”的一响。   末了,龙八在席上问蔡京:   “太师,这事您看如何料理,请吩咐一声。”   “听说,天衣居士已练成‘破气神功’,一身功力,都已恢复了,他和诸葛先生联手,定然天下无敌,——真除非是元卿和懒残大师一齐出手,否则,也难怪他们那么气焰高涨了。”蔡京只淡淡地道,“这是他们‘自在门’的事,一切都要看元卿的了。”   说时,目光斜睨元十三限,嘴边还牵了一抹微笑。   诸葛、天衣……是你们一个迫人太甚,要我在京城里抬不起颜面;一个毁约在先,居然已偷偷地练成了“破气神功”!难怪了,原来你们已联手对付我,好,我元某人还有一口气在,怎容得你们如此辱我!我已一忍再忍了,好,事到如今,再忍就不是人!   元十三限整装备马,束发戴冠,以决一死战的心情,佩上了他的“箭”……   ——使他伤心的箭。   ——伤人心的箭。   其实,今晚元十三限已受了两次伤。   他伤的是心。   ——一次是在他听闻蔡京说诸葛先生如何嚣张跋扈、得寸进尺之际,他拗断了左手无名指,强烈的痛楚让他强忍了下来。   ——一次是在众人七口八舌半讽半劝理应由他处理这两个“欺君罔上”、“背信弃义”的同门时,他用手指捏断了他左胸第七根肋骨,才勉强忍了下来。   这是因为多年来的不得志,才教他学会这种忍法。   也是因为多年来的不得意,他才会这样忍法。   可是他现在已不再忍了。   ——忍无可忍,就要杀人!   这时候,龙八有问于蔡京:   “太师,依您看,元十三限对此会不会袖手不理呢?”   “不会,”蔡京断然地道,“毫无疑问的,元十三限是个身怀绝艺的高手。试看他们那一派的武功,凡是一门绝艺,只要授于他人,不管是不是门徒弟子,一经转授,立即从本人身上消失,毋论功力如何高深、浸淫多少时间都一样。可是,元十三限教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绝招,但他的武功还是绝顶高强的。”   “只是,”他悠悠地又道,“他虽然是一个绝顶高手,不见得也绝顶聪明。说来可惜:他是一个极为小气的高手。”   “太师认为他会出手?”   “他现在可能已经出发了,”蔡京说,“就不知道他要找天衣居士,还是诸葛先生。不过,不管他找谁,我们都准备好了。我既已有万变以应他们之不变,也不怕他们以千变来攻我的万变。任他们怎么变,谁也逃不过我的五指山!”   “真可惜,”龙八扼腕地说,“这三人都是高手,却不是不通世俗,就是不知好歹,要不然就是量狭气隘,闹得要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蔡京微笑反问龙八,“你不是一直期盼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早些完蛋,好让你展布所长的吗?!”   他的神情也没什么特别的,眼神也不算凌厉,但饶是当日雄视天下的文臣傅宗书,而今威震八面的武将龙八,都总觉得他每一眼都能盯进自己的心坎里去。   那一晚,因蔡京有令而出席饭局的一众高手,不知怎的,都没什么胃口,而且都觉得寒气逼人,只是在蔡京的面前,死硬撑着,不好意思让牙齿打颤。   其实蔡京本人,连同内力深厚的龙八,也觉得寒意刺骨。   ——自从元十三限一入席,他们就觉得有一种迫人的阴寒。   元十三限脸上的神情,也寒傲似冰。   凡是有元十三限在的地方,就会冷,而且寒。   连跟他在一起的人,久了之后也会发出侵人的寒气:“天下第七”跟他学了一套“仇极掌”,日后凡他过处,就寒意迫人。   有次,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冬季太过寒悚,于是教人升了炉炭火,但仍然森寒砭骨;他走出屋外,只见外头早已是阳光普照、大地回春。   他才知道寒意是来自他的身上。   心头。   第一章 以万变应不变6 危局   天衣居士是一路担忧着往京城的方向前来的。   他先在洛阳找一个人。   一个多年的老友。   温晚温嵩阳。   他已多年不出江湖,现在要重拾天涯路,少不免要去请教一些仍在道上呼风唤雨的朋友。   有些朋友,天衣居士不想去请托;有些朋友,根本也请托不上;有些朋友,天衣居士也决不会当是“朋友”。——他一向自视甚高,但又生性平和,所以才结庐深山、不问世事,自适自在便是福。   要找这样子的朋友,他当然第一个就想到“大嵩阳手”温晚。   温晚并不诧异他的来临。   ——自从“天衣有缝”的死讯传了开来,他就知道,至少有三个久已不涉足京师的人一定会按捺不住了:   第一个当然是天衣居士,因为温晚知道许天衣是他的儿子。   第二个自然是“神针婆婆”,她就是当年名动天下的“织女”,她的儿子就是“天衣有缝”许天衣。   第三个是温晚自己。   ——因为“天衣有缝”是他的得力助手,也是他的爱将,甚至也是他心目中的爱婿。   他比谁都清楚,“天衣有缝”是深爱着自己那个宝贝刁蛮女儿温柔的。   他可没老。   他眼里雪亮。   心里分明。   ——“神针婆婆”托他“照顾”许天衣,其实,是这孩子“照顾”了洛阳温家才是。   ——无论大小繁琐事务,“天衣有缝”都打点得头头是道,无微不至,无不周到;许天衣绝对是他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如果那刁蛮女能嫁了给他,自己都可以放心了。   也不知“天衣有缝”急不急,温晚可代他急——“天衣有缝”老是把深情藏在心底,柔儿这急烈性儿可不解风情的啊。   是以,他决定要给“天衣有缝”“煽一煽风,拨一拨火”。   他表示要把女儿嫁给“洛阳天王”那宝贝儿子金大十。   这下可真非同小可,许天衣痛苦思虑一番之后,马上采取“行动”,同温柔表明一切。   这都落在温晚眼里。   ——但也不知是温柔不明白许天衣对她的心意,还是以为温晚真的要把她许配给金公于,她也立即采取了“行动”。   她逃婚去了。   一路逃到京城。   于是,温晚派遣“天衣有缝”,把他的女儿追回来。   他知道以“天衣有缝”的轻功与身手,要追回温柔决非难事,他还以为自己这妙计,一举两得:到时候,这么长的一段路程,小两口子边行边做伴,还怕不日久生情?   他却没料到:以“天衣有缝”的纯厚,以及温柔的执拗,许天衣找到温柔果不是难事,但要劝她回家可是难若登天。   何况,温柔一进京就跟京城里的恩怨情仇缠个没了,不是说走就能走、说去就可去的。   ——在遣“天衣有缝”赴京找回温柔的同时,温晚和“神针婆婆”都要许天衣顺便“明察暗访”一下:当年发生在“翻龙坡”的一件奇案,他们都要“天衣有缝”留意:到底是不是元十三限教人下手干的。   温晚在京城里有许多朋友。   ——他在官场中仍握有相当实权。   ——他在武林中也有相当声望。   ——洛阳温氏的“家底”,还算“厚实”。   ——有“权”、有“势”、有“家底”,还怕没有“朋友”吗?   温晚叫“天衣有缝”不妨去投靠一个“老朋友”。   ——这位“老朋友”在京城里很有实力。   ——这个“老朋友”欠过温晚的“情”。   ——“天衣有缝”去投靠他,正是两得其便。   ——“老朋友”正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   可是温晚也断断意料不到:   “天衣有缝”抵达京城不久后,雷损已然在“金风细雨楼”战死。   ——接待“天衣有缝”的人,变成了“六分半堂”新任接班人狄飞惊。   更令温晚意外的是:   ——女儿还没有回来,但“天衣有缝”也命丧京城,下毒手的人据说是“天下第七”!   这就使得温晚无法再坐镇洛阳了。   ——不为“天衣有缝”报仇,他就愧对两个“冤家老友”: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   所以,就算天衣居士不来找他,他也会去找天衣居士。   这两个老友终于在洛阳会面。   “洛阳依旧,你也多年未重游故地了,”温晚跟他说,“我就大胆地耽搁你几天,安排些旧友来跟你把臂同游。”   “你呢?”天衣居士反问他。   “我答应过红袖神尼,”温晚说,“我得要先上小寒山一趟,不过,待事情一了,我会尽速赶回来的。那时,我们再一起赴京。”   天衣居士笑了。   他极好洁。   身上的衣服,连一丝皱纹也没有。   脸上的皮肤,也一样没有皱纹。   看他的样子,仿佛连心都不会有过伤痕似的。   其实当然不是的,人生在世,一向都是欢心易得,安心难求,欢欣易获,宽心难留。   天衣居士只是比较一般“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放得下”一些。   ——或许,他之所以放得下,只是因为他本没“拿起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天衣居士说,“你看我这样子,赴京要是惹上蔡京,准没好收场的,所以你要伴我赴一趟危局,是不是?”   温晚马上笑道:“当然不是的。老哥你就算不动手,单凭你的法宝,阵势和奇门遁甲,谁能逼得近你!若论奇变,天底下纵有万变高手,也得要丧在居士你的亿变之手!”   “你这可是折煞我了!”天衣居士笑着摇了摇头,“温兄,你还是不能当官。”   忽然扯到当官的事来了,温晚倒是一愣,问:“怎么?”   “你跟三十年前一样,难得说谎,一旦逼不得已,还是眼不敢直视,”天衣居士笑着说,“官场上哪有这般不善于说谎的!现在当官的,官愈大,撒的谎就愈大——你这样怎当得了大官!”   “所以,我才回到自己老家当这捞什子官,这叫‘父母官’,万民暖饱如己事,天子呼传不上朝,年来何事最销魂,绿水青山书作城!”温晚说,“我有自知之明。”   “我也有自知之明。”天衣居士说,“我知道我敌不过元四师弟,不过,依我看,四师弟也不至于要加害我。我一上京,就会有‘六分半堂’的支援,另外,诸葛三师弟一定会捍住我这身老骨头——你放心,折不了的;万一是折了,也就罢了,也活到古稀之龄了,够本啦。”   “你……”   “你就别搪我了,否则,我倒要对你施施妖法了。”天衣居士半逗趣半认真地道,“京师的危局,我这身老朽倒是要试闯一闯。”   天衣居士既是这般说了,温晚也不好强加阻挡,只好说:“居士兴致倒是颇高!”   “我这叫老不死,回光返照!”天衣居士笑道,“你少为我担忧得脸无人色的,我又还没死,你把愁容留着日后用得上才用吧!”   温晚忙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是担心令媛吗?”天衣居士问,“听说她也去了京城……”   “这疯丫头,都是我宠坏她了!让她回来,看我可不打折了她的腿子。”温晚一提到温柔,语气也悻然了起来,“不过,听说她在京师,和令徒倒是挺熟络的。”   “这个……”天衣居士笑了,“待我到京城,定会找到了世侄女劝她回家。不过,我可不能跟她说:她老子要打跛她的腿!这样一说,她倒是奉旨不回家了!”   “没用的!那丫头不受劝、不听劝的!”温晚气得吹胡子,“不劳了!你劝也是白劝!”   “不见得!我只要说……”天衣居士笑了笑,“说句谎话就得了。不过,她要是听了我这世伯的劝说而回来,你可不要责罚太严,以免我在世侄女面前颜脸无存,日后挺不起老骨头来当人世伯了。”   “说谎?”温晚奇道,“说什么谎?”   “就说你病了。”天衣居士胸有成竹地道:“她一定立即就回。”   “她有那么孝心就好了……”温晚喟息地道,“我也不是担心这个。”   天衣居士诧问:“那么,你担心的是……”   “我真不明白,像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这样大智大慧的一流高手,大家也斗了数十年了,怎么还会这样闹下去,造成这样子的危局,”温晚说,“这倒底是怎么生的祸端呢?”   天衣居士长叹了一声。   温晚忙道:“要是不方便。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决非……”   天衣居士截道:“你想知道?”   他没等温晚回答,便悠悠而简略地道出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一段长达数十年的酷烈斗争的经过。   第二章 人心大变1 杀局   仁宗时,邕州西南之地,时有作乱,其中侬氏族人,掠杀尤甚。其中有智高者,勇而善战,先求封于宋廷,不许,便据地称王,失陷邕州,再一口气收下横、贵、藤、梧、龚、康、端、对八州。仁宗大惊,狄青请帅,时韦青青青手上四大弟子参军翼助狄青,叛军终为敉平。   智高败退逃入大理,纵火焚城,伺机而起。   仁宗生怕智高再兴风作浪,于是请能人潜进大理刺杀智高。   他七次亲自请叶哀禅执行任务。   叶哀禅确是文武全才,他曾在韩琦、范仲淹麾下效力,历好水川之战和渭水之役,每次都智勇过人,杀敌无数,但朝廷积弱,欲振乏力,大势所趋,西夏交战,都是铩羽而归。后返朝中,又历朋党之争,相互诋毁,叶哀禅本已心灰,时又因一段伤心事,更加意懒,故挂冠而去,看破红尘,之后,世间便没了叶哀禅,只有云游四海不知所终的懒残大师。   于是,刺杀智高的任务,便落在叶哀禅三个师弟的身上。   天衣居士自幼体弱从来心善行仁,(后为“禽兽”夏侯四十一所伤,任、督二脉封塞切断,气不能运转丹田,不管文才武略再高,但高深的武功全练不得、不得练。)所以在这件刺杀行动里便全派不上用场。   理所当然,这任务就由当时年轻锐气、心高人傲、志大才盛的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两人一力承担了。   当时,元十三限锋芒毕露,诸葛先生沉潜自负,两人时有争锋,但仍交情甚笃。元十三限老是觉得诸葛先生运气比较好,如果说两人分头追凶,诸葛先生总会在他选择的路上顺利逮着在逃的凶手,而自己却陷入泥淖之中;要是皇帝要分别召见两人,接见元十三限那天恰好地震,传召一事自然作罢;见诸葛那天却风和日丽,天子便叫诸葛正我一起与他狩猎。   元十三限当然没有仔细地去辨别:有许多“运气”,的确是不能掌握的,但有更多的是诸葛先生自己“挣”得来的。   譬如“追凶”一事,诸葛先生就凭他的智慧,推断“凶徒”大概是往哪个方向逃遁,因而作出选择。他义不容辞地去抓那个“凶徒”,因为“九死一生”仇厉生的“九死无悔神功”,恐怕非元十三限所能应付的,诸葛先生不欲四师弟涉险,而且,他自信可凭机智计擒仇厉生。   元十三限自然也不知道:在很多情形下,诸葛先生已然收敛礼让,不与他争,有时,元十三限也是聪明人,他感觉到三师兄有意让他,这令他更不高兴,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一种鄙视:这比击败他还令他愤怒。   不过,元十三限再嫉妒,也只是光明正大与诸葛先生争,绝不施险诈伎俩。   这次,刺杀智高的行动前,他们作了一个约定:   谁先杀了智高,以后便谁服了谁,再也不得心有不甘。   ——元十三限这回矢志要好好表现一下,击败诸葛。   ——诸葛先生则以为这样可免除后患,他知道四师弟是个笃守信诺的人,不管谁胜谁负,这次走了优劣,以后都可以免去许多烦忧。   人活在世上,能不能免除烦忧?   答案当然是:不能。   几乎可以这样说:没有人可以绝对免除烦忧。   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烦忧的恐怕也不是人了。   诸葛先生是智者,但智者也一样不能免忧:通常,一个智者除了说明他是个聪明人之外,也暗含了他是个要常运用智谋解决问题的人。   是故智者常忧:   知足常乐。   元十三限不知足。   他一直忿忿不平。   ——诸葛能,我为何不能!   殊不知天底下偏就有些事是你能我不能的——正如有的事是我能你不能一般。   诸葛先生决心要输。   ——只要他输了,元十三限赢了,气便可以平了。   诸葛就是要元十三限心平。只要心平,自然就能气和。   ——可惜的是,世上有一种人,你给他玫瑰,他要的是幽兰;你给他金银,他却要珠宝。   你要让人、容人,首先还得要那人知道你的容让,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这才是有来有往。但有的人根本就不容让你的容让,结果是得寸进尺,得尺进丈,到最后,你只好忍无可忍、让无可让,不如打从一开始就不忍不让、寸步不退的好!   有的人,你让他,对他而言,不是善意,而是侮辱。   世上有的人,常把敌意当善意,有的人则把善意当敌意,有的人却把敌意巧妙地隐藏在善意之后,有的人心存善意却给人误解为敌意。对元十三限而言,诸葛先生任何善举,他都当成敌意;对诸葛先生来说,元十三限一切敌对行动,他都以善意化解。——要是你呢?   其实对人常存善意,不是要求好报,而是使自己活得开心。   ——要求报仇只会树敌结仇,不把自己的快乐时光让仇情敌意吞噬,不把自己宝贵光阴枉送在仇恨敌人上,将对敌的时间拿来帮人,而且施恩不望报,这才是自求多福的最佳途径。   诸葛先生潜入大理。他本来有三次机会、突破敌阵、垂手可取智高性命。   但他却没有下手。   他把智高手下“七绝神剑”中的六人击败、击溃、击退,可是却没有对智高下杀手。   他把智高留给元十三限。   事实上,他一口气击败“七绝神剑”中的剑神、剑仙、剑鬼、剑魔、剑妖、剑怪,本身也元气大伤。   他以为“七绝神剑”中只剩一人,元四师弟定必可以应付得来。   不料,这“七绝神剑”中的“剑”,是一个少年人的代号,以他一人的武功,却足以跟前面六名同门合起来匹敌。   元十三限刺杀智高之际,却遇上这最难惹的“剑”。   两人大拼一场,元十三限仍重创了“剑”,但他自己也受伤不轻。   除了伤,还有愤。   ——他以为诸葛先生故意把最难缠的人留给了他。   他即退回白须园养伤,恰好诸葛先生也在那里,要不是天衣居士从中化解调停,元十三限立即就要和诸葛先生决一死战了。   天衣居士化解的方法是:   移转两人(尤其是元十三限)的注意力:   那时候,他知道夏侯四十一人在襄阳。   ——夏侯四十一就是暗算天衣居士的人。   天衣居士本来就身体羸弱,无法修习极高深的武艺,但本来还是有一些武功底子,这一点“武功底子”,是大侠韦青青青调教的,故而在武林中也非同小可了。   可是,他却受夏侯四十一的暗算,以致任脉错断,督脉伤乱,元气无法修持,真气不能凝聚,都是拜夏侯四十一所赐。   至于他跟夏侯四十一结仇,完全是因为插手管一件“闲事”。   这“闲事”是:   蔡京党人,下令他们在武林中的第一号“心腹爪牙”、给人暗称为“禽兽不如”的夏侯四十一,去研制出一种药物,让人在受死刑、斩首时不得发声、一副沮败惭疚的模样,且不得让人看出来是曾下过毒。   要这样做、是必要的。主要是因为:朝廷常以十恶不赦的罪名处死一些犯人,可是这些死囚自知无罪、受屈而死,所以挺胸而立,毫无惧色,更无愧意,赴午门受戮时,怒目圆睁,大骂不已;或到菜市口行刑,也昂首阔步,了无惭容,且视死如归,高歌慷慨,以濒死前的豪色浩音,指斥朝廷腐败,如此泯不畏死,以致沿途民众为他们挥泪喝彩、送食慰问、奠祭跪拜。   这样的话,还成何“体统”?!蔡京一党,每日冤杀的人数以千百,怎能让这等“罪犯”有辱“国体”?!所以他们找了许多酷吏刑官来研究出一种万全的方略,务使受刑人不再发声,让人看去自知罪孽深重,只能低首受戮。   于是,有人发明出种种器械,使处死的犯人气管、喉咙切断的技术,但又很难完全不令明眼人发觉,于是,便要夏侯四十一发明一种药物,能完全达到这种效果,并暗令任劳任怨,习得一种奇功,让犯人在内力冲激下,自动自发,开声认罪。   夏侯四十一是武学大师,最擅于暗算,但他却不是药师。   为了达成蔡京的命令,更为了要讨好权相,他只好去求助于“老字号”温家。   ——“老字号”温家一门均是制毒好手。   但这儿却产生了一个问题:   “老字号”温家也不是人人都是使毒的。   “老字号”本身又分为四个分支:   制毒的是“小字号”。   藏毒的是“大字号”。   施毒的是“死字号”。   解毒的是“活字号”。   夏侯四十一却先找上了洛阳温晚。   温晚却隶属于“活字号”一脉的。   他还是“活字号”三大主帅之一。   他一口拒绝向囚犯施毒的事。   夏侯四十一老羞成怒,但也不敢即时开罪“大嵩阳手”温晚。   温晚在古都洛阳的势力,非同小可,这种人,势力延及黑白二道,能不招惹,还是不去招惹的好。   所以他去找“死字号”的高手温砂公。   可是温砂公也不肯替他下毒。   ——“死字号”的人善于下毒,但不见得个个都没有骨头、不顾原则地为权相宦官卖命。   夏侯四十一又去找“大字号”的温帝。   因为他确听说过“老字号”中已一早研制出这种药来。这种药吃下去了,人只会一直说自己的不是,伏罪认错不已,至死方休。   而收藏这药的是“大字号”。   所以他去找温帝。   温帝也不欲为蔡京党人效命。   但他也不敢开罪蔡京。   正在为难之际,天衣居士却出现了。   他是闻温晚之言,所以赶来阻止夏侯四十一,勿要为蔡京等人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他原跟夏侯四十一有过三面之缘。第一次是夏侯前来请教他破阵之法。天衣居士以自他是要破金人入侵所布之阵,所以授他破法,结果他却是带人去破了梁山泊好汉“智多星”吴用所布之阵。第二次是夏侯负了伤,给“神针仙子”的“怒绣狂花”针法刺伤背脊从“大椎”、“陶道”、“身柱”、“神道”、“全场”、“筋缩”、“脊中”七大要穴,要天衣居士为他推穴活筋,天衣居士看在武林同道的情分上,也就做了。第三次是夏侯四十一问他借取一只红嘴鹈鹕。鹈鹕是一种捕鱼的鸟,又名鸬鹚,俗名水老鸦,当时皇帝赵佶纵情酒色,斲丧过度,以致一时无法再效鱼水之欢,药石无效,便求助于仙丹,仙丹不行,便托符咒。所谓仙道,诸多索求,其中包括一只红喙鹈鹕,这事其来有自,《诗经   曹风》之《候人》有诗云:“维鹈在梁,不嚅其咪。彼其之子,不遂其媾。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娈兮,季女斯饥!”鹳鸟捕鱼,自有男女交欢媾合的喻意。蔡京知道红嘴鹈鹕不易找,但为了讨好君王,自到处搜求,趁机剥削。夏侯四十一知天衣居士处或许会有,于是拜会求索。天衣居士爱禽畜如命,无论对方许下什么重利权诱,他都不将鹈鹕给这些妖道炼制劳什子的“仙丹”。夏侯四十一平白丧失巴结主子机会,早对天衣居士暗恨在心。   这次天衣居士劝夏侯四十一勿要做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夏侯四十一表面唯唯诺诺,但其实阳奉阴违,暗里威迫利诱,要温帝交出“唯命是从”之药。   温帝仍在犹豫。   夏侯四十一恶向胆边生,他竟以天衣居士的名义,先杀了温帝的老婆家小,并恫吓温帝说诸葛先生等人已知道他要献出毒药、残害忠良,所以要杀他全家,既然事已至此,他不如就真的献药求蔡相爷的庇佑。   到了此时此境,也不得温帝不从了。   夏侯四十一也觉察出温帝的将信将疑。   所以他也做绝了。   他布的是杀局。   他先拿温帝做试验。   他制住了他,让他先自服食“唯命是从”。   结果,温帝果然并不如何“唯命是从”——他只是累。   很倦。   疲乏得连抬头、食饭、眨眼都无力。   可是并没有认罪、知错、自我批判。   夏侯四十一这时候再露出狰狞面目,要他交出真的“唯命是从”。   到这时候,也不轮到温帝不交了。   他交了另一种药,夏侯四十一也迫他写下了药方。   温帝也只有写下了。   ——写的时候带着诡异的微笑。   写完了之后,夏侯四十一就杀了他。他不喜欢看对方微笑,尤其不喜欢看到一个在他手边垂死的可怜虫还带着这等诡异的笑意。   夏侯四十一这样做,却激怒了天衣居士。   他在夏侯四十一返京的途中,截住了他。   他责问他,为何要为虎作伥,为何要下此毒手?   夏侯四十一的反应是:   后悔。   他的“后悔”是有“行动”的。   ——在让天衣居士感觉到他痛悔的同时,他已向天衣居士下了杀手。   天衣居士本来没有提防。   但他却感觉到一种杀气,还有一股暴戾之气——人在动了杀机之后,杀人之前,眉心总有一种颜色,头上总有一股气,眼里总有一道光显示出来的。   天衣居士发现了这等浓烈的杀气。   所以才能及时逃开了夏侯四十一的暗袭。   两人一番恶斗,天衣居士的“相思刀”和“销魂剑”与夏侯四十一的“割须弃袍移形换位大法”约莫打个平手,但天衣居士一面交手,一面脚踹袖卷,把周围岩石,布成阵势,打到三百回合,夏侯四十一已困在阵中,纵天衣居士不再出手,夏侯也出不得阵来。   这一来,夏侯四十一不战已败。   他突然端坐下来,脸色青白,颤抖不已,然后大喝一声,大彻大悟,跪地请罪,自断尾指,声泪俱下,要求天衣居士放他一马、饶他一命,日后,他要日行三善、诛邪恶,以报大恩,以赎己罪。   天衣居士是个惜才之人。   他不忍心杀夏侯四十一,又希望他是真心改过、造福武林,所以便自撤了阵,让夏侯四十一得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这一来,他又入了夏侯四十一精心布置的杀局中了。   天衣居士放了夏侯四十一,但夏侯四十一的仇家却找上天衣居士。   那是“神针仙子”。   人称“织女”。   第二章 人心大变2 情局   说来也真凑巧,织女声势汹汹地找上天衣居士之际,那天正好下着小雨,天衣居士正在跟他养的牛边弹琴边说话。   “牛啊牛,我近日的红鸾星和桃花劫星并照,可是别说美女了,连鬼影也没一个,你看我们‘自在门’四师兄弟,是不是真的应验了师父的平生:‘一入自在门,永世孤枕眠’忏句?少年风流客,青年潇洒人,中年自在侠,壮年自了汉,别到头来成了老年孤单公才好!”   那头牛“哞”的一声,算是以鼻子回答了他的话。   却听一女音快利地道:“没想到这世上不但真的有人对牛弹琴,还对牛说话!”   天衣居士也微吃上一惊。   ——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所布的阵势里,还进入了他的茅舍不输斋!   ——而且还是个女的。   他一抬头。   打了个照面!   他一眼看到,心里暗叫一声:   完了。   她来了!   她撑着伞,在灰惨惨的霾雨迷漫中,她亮丽丽地站在雨中。   她终于来了。   ——她是谁呢?   天衣居士并不认识她。   但她就是她。   天衣居士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就是自己一直以来都在等待,已等了数十年的女人。   她来了。   是她。   ——一定是她。   因为不会是别人。   天衣居士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直至那头牛又叹了一声,他才知道对方用手里的一口针,正斜指住自己的印堂。   他却连眼也不眨。   “‘神针门’织女?”   “你为什么要救夏侯四十一这种败类?”   对方反问。   她原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她只问。   她不打算会有回答。   她也不要人回答。   但她的下一个问题却是等待回答。   而且一定要回答。   “那王八蛋在哪里?你马上告诉我,我立即去杀了他。”   他知道上回夏侯四十一背门七大要穴受刺戳,必是这位织女下的手,而那一次夏侯四十一穴道受制是他一手解救的。   所以织女已把他当做一丘之貉。   他心知夏侯四十一是躲在襄阳古城中。   夏侯四十一告诉天衣居士:他要在那儿伏杀一名叫三鞭道人的人物。——“三鞭道人”本来是权相蔡京布伏在江湖上的一名杀将,而后摇身一变,变成了个据说能呼风唤雨、念咒延寿的法师仙道,要皇帝求鸬鹚研粉以壮阳的奇法,就是他“灵机一动”时下的主意。   他天天都有新主意,一时要金银珠宝,一时要奇禽异兽,一时要童男贞女,偏是皇帝信他,任他为所欲为,所以为满足他的欲求索取、信口雌黄,害煞了不少平民百姓,叫苦不已。   这段时日,这三鞭道人正好来到襄阳,要搜寻古都美女,夏侯四十一便告诉天衣居士,他要为民除害、将功赎罪,第一个要剪除的,自然就是三鞭道士,而且他要潜身在三鞭道人身边,才能伺机下手。   天衣居士相信有“改邪归正”这回事的。   所以他力劝织女,不要追杀夏侯四十一。   “人是会改过自新的。作恶的也是人,一样会有人性,只要他能痛悟前非,有朝一日就能洗心革面,造福天下。”   织女冷笑。   她冷笑时像玉一样,带点寒意,但仍是很明亮。   明亮得像白色的柔光。虽然柔,但却还是一种光芒。   一种幽光。   “你相信他那种人也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可知道:救了不应救的人,一如害了不该害的人一样。”   天衣居士道:“善恶只在一念。人谁无过?你以前做错了,现在可以做对过来;以前是个坏人,以后可以变好。恶人一旦一心向好,要比杀了恶人更有意思。如果他们作了恶,纵然没有人收拾得了他们,他们终究有一天也会受到良心上的责备的。”   织女用一双妙目用力地看着他,道:“你果然是夏侯狡贼的同伙!”   然后她这回不待天衣居士的解释,便已出了手。   她的武器是针。   急针穿乱线。   密针绣飞云。   天衣居士发现这女子的动作不是做出来的,而是“流”出来的,像一种流露、一种倾吐、一种自然的律动,她本身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道自自然然、随心随意的流水(河流)一样。   天衣居士为她的动作(举止)所迷眩。   当时,织女的武功还不是十分的高,她能伤夏侯四十一,主要是因为夏侯过于好色,一时不防,加上织女的同伴小镜冰雪聪明,故意使夏侯分神,才能以“神针密绣”刺伤了他。同样,她能闯入天衣居士的不输斋,主要还是因为天衣所布之阵,恰与她的针法线路吻合,她以绣法攻破。   其实织女要刺天衣居士,恐怕也力有未逮。   可是天衣居士还是给刺了几记。   白衫破处,溜过几串血珠。   那不是天衣居士避不开。   而是他对她流水般的英姿迷眩的结果。   这时,织女却停了手。   因为她已发现天衣居士并没有还手。   ——她虽刺伤了他,但就凭这些小小伤口,她还真“伤”不了他。   而她也知道天衣居士无心伤她。   所以她住手。   不打了。   ——女孩儿家就有这个本领:说打就打。就像她们无缘无故就可以生气一般,也可以忽然之间就不生气了。   她们可以说不打就不打了。   一切只看她们“高兴”。   织女忽然之间就不打了,不为什么,只因她“不高兴”再打下去了。   她在临走前却说:   “所谓恶人自有恶报,其实难以尽信,因为善人也一样会有恶报。至于所谓恶人自有天收拾,他们自有良心上的谴责,其实是假的,纵有,也是一时就过去了,恶人又可当他的开心快活人去,可是为他所害的人,连后代都可能因为他一时的恶行而世世代代都继续受害下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恶人变好难,好人变坏却易。”   说罢她还一笑。这一种欲显而夺丽的一笑,有信心足以在十年内仍让他常常忆起这一笑真好。   之后她就走了。   “你不肯告诉我夏侯狐狸在哪里,我也总会找到他。”   她要杀夏侯四十一。   因为夏侯四十一辱杀了她至少三位在“神针门”里的绣花姐妹,用的是三种不同的方法:   一个叫小影姑娘的,给他看上了,但却不肯听他的,他下了迷药,把她奸污了,而且还呼朋唤友,叫蔡京门下一群狐群狗党轮着来,恣意淫辱,结果,小影姑娘嚼舌自尽。   另一个叫小映姑娘的,也不幸给他看中了,因为她父亲在官场中也撑得起场面,所以夏侯四十一先行进谗,激怒蔡京,蔡京把小映姑娘全家收押天牢,夏侯四十一打点一切,进入天牢,奸辱了小映,安然离去,并唆使蔡京矫旨斩杀小映全家。   还有一个叫甄宁的女子,先是得罪了他,而他又垂涎她的美色,但甄宁的兄长甄可羡在黑白二道都有头有面,连蔡京也不欲得罪他。他便“另辟蹊径”,先行以卑鄙手段,趁其兄甄可羡渡江之际,凿舟沉船,在水中狙杀了他,又表示自己能找出及对付凶手,使甄宁孤身向他请求,他趁机又侮辱了她。待得禽兽欲过后,他向她说明:他就是杀她哥哥的凶手,甄宁忿而与之拼命,终于仍死在夏侯四十一手中。   是以,织女对夏侯四十一恨之入骨,自是非要杀他不可。   透过小镜神通广大的父亲,织女又打探得夏侯四十一人在襄阳。   而且他就住在三鞭道人的道观中。   织女去行刺夏侯四十一。   可是却中了机关。   正在危急之际,天衣居士却闯了进来,以他非凡的知识,对机关阵法了如指掌,随手破去机关,救出织女。   自此之后,他跟织女热恋了起来。   织女是个娇小、活泼、明朗、快丽的女子。   她像一首亮丽而迷人的诗句,每一次读都有领会;而他就像一本了不起的书:对她而言,读一辈子都读不完。   他们热烈地相恋:就像蝉和秋天一直都是最深情的对照。她那两片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唇,和他那三绺深埋着唇的长髯,终日都在她的柔肤上拂拭啜吮不去。   而且这抵死的缠绵主要还是来自织女的邀约。   虽然她是个连媚笑的时候也很正经的女子。   他们热烈地相恋了一段时间,直至小镜姑娘的出现,天衣居士的情局就变得从“本来是风景,终于走上了一条绝路”。   小镜是织女的好友。   小镜有一种随随便便的美,织女站了过去,白天也略嫌浓妆,晚上也略嫌艳抹些了。小镜连忧伤也是单纯的。   她不像织女。   织女喜欢教人。   她有她做人的一番道理。   她当然认为她才是对的。   她的直觉比太阳直射眼瞳还直接。   所以她有时会干涉天衣居士的想法。   这恐怕是天衣居土唯一不十分喜欢的。   男人都愿意拥有听他话的女子,但没有男人希望自己的思想和做法全受女人的左右或控制。   为了意见上的争持,两人在热恋中难免也有热脸的冲突。   不过天衣居士总是容让织女。   ——反正嘛,他第一次见她时就受了伤。   他常向织女道歉。   他一向认为:真正的爱是应该说抱歉的——你要是不说,那是你的损失。   可是小镜却不一样。   她柔顺。   她乖。   她喜欢向他学东西。   她佩服他。   所以他也喜欢她。   疼她。   他越疼,就越是疼出一种感情来。   这感情并没有越轨。   但织女已忍不住了。   她听到不少流言。   她跟天衣居士大吵。   大闹。   这种争执是最容易伤害彼此的真情的。   织女负气而去。   她走的时候,也正下着细雨,针织斜绣一样的急密。   他是从织女留下的字条里才知道:她已为他珠胎暗结。   于是他天涯海角地找她觅她,但遍寻不获。   后来他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人。   夏侯四十一。   ——她会不会去杀夏侯四十一?   她是因为要杀夏侯四十一才跟他相识的。   他是因为从夏侯四十一手里救了她才跟她接近的。   他俩的恋情破裂了。   然而夏侯四十一仍然活着。   ——织女会不会觉得:杀了夏侯四十一,就等于亲手结束掉她和自己的这段恋情呢?   猜对了。   天衣居士去找夏侯四十一:他要责问他何以迟迟未动手诛杀三鞭道人。   万玉观的机关留不住他。   道观里的陷阱更阻不了他。   连那些凶神恶煞的道士也拦不到他。   所以他找到了夏侯四十一。   也见着了织女。   这时候,他才完全领会:夏侯四十一有多卑鄙、多可耻、多不能饶恕!   不知怎的,织女竟给夏侯四十一用歹毒手法制住了,而他剥光了她的衣服,封了穴道,就绑挂在身上,拗着纤腰,略贲的小腹,一丝不挂,以致夏侯四十一身前身后,全缠绕着织女白晰如云的肢体!   连耻部的纤毛都可一览而见。   天衣居士怒极。   他后悔自己不听织女的话:   为何不一早杀了这恶徒,以致如今累了自己、也害了织女。   他要杀了他。   可是他愤怒。   他的愤怒必然影响了出手。   这时候,三鞭道人也杀了出来,天衣居士一方面投鼠忌器,另方面又生怕夏侯四十一等伤害了织女,加上他本无元气长力,久战不宜,终于为三鞭道人放倒,并给夏侯四十一以“禽掌”、“兽拳”重创了任督二脉。   这时,幸有一人及时赶到。   这人是个女子。   正是小镜。   小镜姑娘不是一个人来的。   ——若只是她一个人来,来了也没有用。   她把负伤的诸葛先生及元十三限引来。   诸葛和元十三限虽然都受了伤,但合他们二人之力,要战胜夏侯四十一和三鞭道人,那还是完全不必置疑的。   甚至也无可置喙。   ——只不过,他们二人也万万没想到,他们正在援救身陷杀局中的二师兄,而两人却也正是一脚踩入了情局里。   第二章 人心大变3 破局   那时候,负伤不轻的诸葛先生和身受重创的元十三限,相遇于白须园,几乎又要交起手来。   但他们却遇见了小镜姑娘。   遇上了小镜姑娘,他们的脾气便发作不出了。   小镜那时候很急。   她要急着去救织女。她知道整件事都是因为她才发生的。她不该令自己的好友滋生误会的。   她立即远离天衣居士,但却已来不及了。   误会已经造成。   破镜难以重圆。   不过,天衣居士在赴万玉观前,曾先来找过她,她也认为织女极有可能会去找夏侯四十一算账。   她是女人,无论如何,女人都比男人更解女人。   她聪明巧丽,但并不炫才(其实这才是她最明巧之处),一向温顺柔静,织女曾因天衣居士为夏侯四十一疗伤一事大为懊恼:她本不是夏侯之敌,好不容易才趁他色迷心窍之际伤了他要穴,却给天衣居士轻易治愈了,天衣居士当了个大好人,却是不给她颜面,怎教她不恼!可是,小镜却认为:天衣居士向来行事都留情面余地,此举只是想使夏侯四十一能化戾去恶,不见得就是针对织女而为!小镜当时才十六岁,要比织女还年轻四岁,她出身权贵世家,因不满其家族作风,恋慕江湖儿女的英侠作风,英雄好汉的义烈作为,所以毅然脱离世家羁绊,以一种安宁恬柔的姿态加入浩荡的江湖岁月里。   由于织女明艳朗丽,而且一手神针,名满天下以“大折枝手”和“小挑花法”称绝武林,江湖上自然有不少昂藏八尺,为之绕花逐蝶,织女向来守身如玉。但因早在江湖上逐风赶云,对各种不同性情的男人早有阅历,不似小镜姑娘,腼腆害臊,故而织女常挺身保护这易羞赧的小妹妹。不过,小镜心细如发,单只在对天衣居士的个性意向的判断,就比织女准确多了。   可能因为真正在武林中闯荡的美女本就不甚多吧,而能在江湖上已闯出名堂有真材实艺的美女更少之又少了。大凡侠女必绝色、妖女必美艳,那只是江湖传说、小说家言,以及纯属以阳刚过盛江湖汉子寂寞而热切的想望而已。实际上,当一个人要历经过许多锻炼,许多风霜,许多挫折与失望,还能保持明朗心境和明丽容色,都是极为不易的事,何况,练武、格斗、打杀,更是煎熬形神心力的事情,就算是一个本来纤巧柔美的女子,当一层一层地打熬上来之后,也得形神俱疲、心力交瘁,有几人还能娇艳如昔、清丽如旧?   不过,织女绝对是例外。   她依然漂亮,而且清朗。   只是,她因历风经霜,所以除了明丽之外,也锐利了一些。   这锐利乃源自她性格上的清朗!   ——在江湖上,你不伤人,人就得伤你,所以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防卫别人。   ——就算柔弱,也不能示之于外,否则,强大的人就会趁机吞噬你,而不是十分强大的人也会来欺负你,甚至连原比你柔弱的人也来分一羹。   这是武林中争强斗胜的定律。   也是江湖上竞强汰弱的惯例。   所以不可示弱。   只可示强。   久而久之,织女便变得愈来愈悍强了。   她是个强悍的女子——虽然她本来只是个爱绣花、喜欢鸟狗小猫、高兴就“哧哧哧哧”笑个不停的貌美女子。   织女出来闯江湖,是她觉得有本领的女人不该只在家里绣花,不可以未嫁之前听父亲的话、嫁了之后听丈夫的话、没了丈夫之后就改听孩子的话。   ——既然已有一身本领,就该做有本领才能做的事。   ——女人没道理会输给男人的。   ——何况女人还比男人有耐性、有悟性,而且能刚能柔。   ——更且女人比男人漂亮!   她决意要出来闯江湖后,便摔了不少筋斗。   她遭人讪笑。   受过污辱。   她咬牙忍着。   坚强应付。   坚持到底。   然后报仇。   所以她才变得愈来愈强悍,至少以强悍来包装她那脆弱的心,这样看去,岁月只使她变美,没有把她变老。   她的悲哀似乎小得还看不出来。   可是这种悲哀也最深沉。   她下决心要美下去、漂亮下去、凶悍地活下去。   小镜则不一样。   她本来就娇生惯养,因不喜家人所作所为,才决意避入江湖。   她要以江湖的动荡来清洗她背景的阴霾。   奇怪的是,江湖并没有把她变坏,反而变好;武林并没有使她使坏,反而使她那极精致的表情更切实地吻合她那极精致的心情。   她像衣白而不沾尘地飘过多风多浪的江湖,不掠风,不惊浪,仍然心清如水,心水清得几可以失去了岁月流年。   就是她,认为天衣居士决非夏侯四十一同一路人,那时候,她还没见过天衣居士。   织女三次潜入白须园,虽没触动机关,但也渗透不了。   她很苦恼。   那时,小镜自然也看出来了。   她一向当织女是姐姐。   亲姐。   她觉得织女虽然强悍,但其实人很好,很真诚,很肯帮人,且很维护她。   ——织女姐是武装了自己,怕受伤害;正如许多强者一样,外表越强悍的人很可能也是内心最脆弱的人。   她其实常协助织女,只不过,在外表上,她反而要织女觉得是她帮助了自己。   强的人不能输。   一个人不能输已是一种大输。   弱的人不能赢。   ——一个人输已成了习惯,叫他赢已一时还真赢不过来了。   但柔强的人却是能胜能败。   ——因为能拿得起、放得下,甚至可以不拿不放、即拿即放。   小镜是这种人。   她听说织女到白须园遇到的布局。   ——那儿有石凳、橡林、小溪、桥墩、水蓊花、白兰花树、香茅、红毛丹,还有高粱。   她知道那是一个阵势。   她一向学识博杂,大致推出那是一个以紫微星垣布出来的阵势:“机月同梁”。   ——此阵的妙处,是以天机、太阴、天同、天梁各星曜之力转注于阵中每一事物,因而合成令人无法破解的格局。   但还是有破解之法的。   破法就是:   先让这互为奥援的星垣之力破了局。   ——天机在此阵是智多星,计攻不易取。   ——天同是福星,能耐惊险,一时难取之得下。   ——太阴正值朝旺,女子攻取此星,最怕破不了阵,却先伤了自己的格局。   ——只有先攻天梁。   ——天梁是清官。   ——清官不怕威吓、武力、强权、危难。   ——但清官怕贪财。   ——故而先让天梁化禄。   “待下雨天的时候,你用八角系小铃的黛绿油纸伞过去,在酉戊亥三方位的树木前各插一枝桃花,或在己辰卯位置的事物前盖上一方绣花手帕,再全力攻往东南死角,此阵可破。”   织女将信将疑。   但她相信这小妹妹的话。   她果然照着小镜的话去做。   而且也果尔成功了。   因而她会上了天衣居士。   天衣居士第一次在雨里伞下见着织女,她那伞角铃铛的声响,始终在他心里萦回不去,叮铃铃……叮铃铃……伴和着雨声,比什么音乐都好听。   他特别喜欢织女的个性。   因为他自己性情温和。   太平和了——以致似乎缺少了一些激情。   她就是他心湖的浪花。   所以他们找了一点点借口,就交了手、救了命、恋了爱。   却也为了一点点理由就生了勃谿。   天衣居士因为织女而认识小镜。   “你知道我是怎么攻破你的‘机月同梁’阵吗?”   有一天,织女笑嘻嘻地问。   “谅你也没办法攻破我的阵。”天衣居士也打趣着问,“怎么?我家大小姐女侠的明师是谁?”   织女即兴致勃勃约为他引介了小镜。   天衣居士就此认识了小镜。   没料,小镜的出现,却破了他俩的情局,但又制造了两个僵局。   第二章 人心大变4 僵局   小镜的长处是:   懂得柔顺。   她懂得怎样做一个女子,并且知道如何做回一个女人。   她不好胜,也不逞强。   ——弱者才逞强。   ——没有绝对信心的人才好胜。   她可不。   她喜欢让人好过、开心。   别人开心她也快乐。   所以她常常快活。   因为她常使人愉快。   她爱向人请教。   ——其实,被她请教的人,大致上还多不如她。   天衣居士则不然。   他实在不只是个聪明人。   而是智慧。   聪明的人还不一定能有智慧,但有智慧的人定必聪明。   他对医卜星相、阵法韬略、五行术数、奇门遁甲、琴棋书画、政事园艺,无有不通,而且精专。   但他并不爱炫耀。   且十分潜藏。   他无野心,既无意要变革天下,只想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小镜姑娘常向他请教,他也知者无不尽言。   小镜玲珑剔透,悟性奇高,常只略加点化,即行省憬。   天衣居士自然很喜欢她。   这是一种云深见山高的感情。   ——他两人性情太相近了,以致反而激发不出爱情的火花来。   这跟织女不一样。   织女跟他的情感是高山流水相映。   可是织女不明白这种道理。   所以才跟天衣居士决裂。   小镜知道天衣居士到万玉观救织女,很急。   她本也想和天衣居士一道儿去。   可是不能。   ——织女要是见到她和天衣居士一起出现,以她那性子,恐怕是宁可没有人来救也罢。   不去,她又不放心。   她知道以天衣居士独力对付夏侯四十一,尤其织女可能还落在夏侯手上,只怕有险。   幸好,这时,诸葛先生到了。   诸葛先生来到白须园的时候,小镜正在一口布袋里。   她的武器就是一口布袋。   她在练功的时候,多要藏身在布袋之中。   ——这布袋就叫作“乾坤艳红袋”,这布袋不但可以收拾对手、对付敌人,还有一种独特的功能,人苦藏身其中练功,习一时辰可收别人一日之效。   不过,她这布袋是得自他人之手,还未能完全熟悉使用之法。   这一回,她恰好在布袋里练功,却因心念天衣居士是否能救得织女,一时迷惚,竟给布袋里的杂气所困,无法自解,挣不出来,眼看就要闷死在布袋里。   恰好这时诸葛先生却来了。   天衣居士跟他同一师门,白须园的阵势还难不倒他。   他找不到二师兄。   却找到了一口会蠕动的布袋。   他用了七种手法来解开布袋。   ——要来的不是“自在门”的高手,这布袋还真是解不开,活美人也就变成是死美人了。   布袋启处,只见一云鬓半乱、星眸半闭、给焗得有点晕陀陀的美人露出半身来。   诸葛先生的心房如给打中一拳。   这是诸葛先生初遇小镜。   小镜待知道来的是天衣居士的师弟,喜出望外,便要带他一起去万玉观接应织女。   但她给布袋闷得有点晕昏昏的,于是便要到清浅小居略作梳洗再走。   这时,元十三限恰好也翻入此处。   ——清浅小居也在白须园里,那是天衣居士留给织女和小镜住的地方。   这也可以说是小镜的“家”了。   元十三限也是“自在门”的人,这阵势当然也拦不了他。   他一向多疑,乍见有个女子,不知是敌是友,便先行跟踪着捎个究竟再说。   这一跟,对这俏妙的倩影,已有好感。   而且,他竟发现,这女子连在自己家里也可以迷了路!   她走来走去,竟都走不出去。   ——其实,小镜虽然聪明灵巧,但平时却也是个小迷糊,心神恍惚的时候,也常在家里迷路;心不在焉时,见了熟人也认不出。   事实上,有大智大慧、能解决大问题的人,不一定能对小事小节也能应付自如;同样的,能把日常小事琐务都处理得头头是道者,不见得就能克服重大的事体。   好笑的是,元十三限忍不住现身出来,为小镜引路。   小镜一点也不诧异他的出现。   她对白须园也并不熟悉,那时候,她也未理解天衣居士、诸葛先生、元十三限师兄弟之间的关系。   如果她那时能了解,以小镜置身事外时的冰雪聪敏,或许便能避开他们之间的一场僵局了。   那天晚上,她见了诸葛先生之后就迷了路。   带她回到白须园大堂金河广场的是元十三限。   于是元十三限又跟诸葛先生会上。   ——当真是“冤家路窄”。   元十三限误以为诸葛先生把最可怕的敌手“剑”留给他应付,害他受了伤,他本来一见诸葛小花就要大闹一场。   可能还会大打出手。   可是,当着小镜的面前,他俩既没有吵,也没有闹。   而且还静静地让小镜姑娘拿出天衣居士的药物,接受疗伤。   甚至还听从小镜的话,为彼此的伤口涂药煎药。   接下来,小镜就道出天衣居士赴万玉观一事。   两人当然责无旁贷地赴万玉观。   他们及时赶到。   天衣居士因无法在织女受胁持下攻袭夏侯四十一,还受了重伤,正危急间,他的两个师弟来了。   夏侯四十一是何许人。   他一下子即放弃战斗,提出要求:   他可以放了织女,条件是他们也放他和三鞭道人一条生路,否则,他宁可杀了织女,力战到底。   天衣居士要求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答应下来。   织女虽穴道受制,但神智未失:“不可以,杀了他!”   天衣居士不能这样做。   “一定要杀了他!这畜牲!”   她受过凌辱,所以恨绝了夏侯四十一。   天衣居士仍然要求二位师弟答允条件。   诸葛先生一下子就看出了:织女对二师兄极为重要。   所以他立刻答应下来。   元十三限是因为小镜的目光。   那是央求。   ——对元十三限而言,这是他唯一绝对服从的“命令”。   “你逃得了今天,”元十三限对夏侯四十一说,“你终究还是必死在我手上的。”   所以,夏侯四十一放了织女。   因此,夏侯四十一和三鞭道人得以安兵身退。   天衣居士也因而受了重创。   伤了筋脉。   他本来就先天体质嬴弱,经此一役,他对高深的武功就更加不能修习了。   织女跟天衣居士虽然误会冰释,织女对天衣居士为她负伤更感内疚,可是织女因受了夏侯四十一如此大辱,心里有了阴影,加上妊娠期的不安,性情也变得多疑易怒起来,动辄与天衣居士争吵不已,使许笑一十分懊恼。   他们五人聚在一起时,是“自在门”最有力量之际。   全盛时期。   他们为国杀敌。   为民除害。   为江湖打抱不平。   为武林主持正义。   ——如果他们能这样结合在一起,为国为民为侠林做事,那是天下之福、黎民之幸。   可是,另一种僵局也逐渐形成了。   那是小镜和诸葛先生、元十三限的微妙关系!   元十三限喜欢小镜。   他在尚末见到她容颜前已给她的风姿迷住了。   诸葛先生也深爱小镜姑娘。   解开布袋的一刹,那惺忪的女子仿佛早已在他的怀抱里睡了几个恬静的百年!   爱情的可怕是:易发难收。   爱情也总是不讲究来龙去脉。   诸葛先生喜欢她,因为她不仅是他的红粉,也是他的知音。   无论琴棋诗书画、刀枪剑戟,茶酒歌舞、礼仪经典,诸葛先生跟小镜都一谈不能底止,有她在,他日丽中天般的生命里有了她的温柔夜晚,她的寂寂长夜里也有了他的灿华烛照。   他生命了她的夜晚。   她柔情了他的亮。   可是他的心思比森林还要隐蔽。   因为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深爱小镜。   自从见到小镜之后,他不再那么桀敖不驯、那么孤僻暴戾,他平和了、温和了、人也和气多了,就算愤怒时也可以开心着的。   因为小镜是他命途多舛时暂摆放一边的温柔。   这柔情他是与生俱来的,只是他给不得志冲昏了神智,一时遗忘而已。   他是能够成为一个好人的,就算仍然不得意——但他不能失去小镜。   那也许是他最重要的向好的、向上的、向善的最后一个(也可能是唯一的一个)机会。   故而成了僵局。   第二章 人心大变5 迷局   元十三限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输给诸葛先生。   ——再这样输下去,自己也不认为自己仍然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了。   甚至连人都不是了。   一个人不能老是输下去,输久了,会觉得自己是个不会赢、不能赢、没有资格也不值得赢的人了。   一旦如此,胜利就与他绝缘了。   ——就算我在事业上不如他,难道在爱情上也不及他吗?   怎么?!   元十三限自信样子长得比诸葛先生好看。   他高大。   诸葛矮。   他俊。   诸葛只有一张带点女性化的脸。   他也自觉武功远胜于诸葛。   而且他对小镜情有独钟、深情专注。   诸葛却一向都有很多女人。   诸葛小花一向都风流蕴藉。   ——他原名“正我”,但他不喜欢这名字,他嫌它太“正”了,也太“自我”了;他自号“小花”;因为他喜欢“花”,他说过:“为了看一朵漂亮的花,那人一生便不算白活;每天只要看见一朵花,那一天便没有白过。”   天衣居士却正好跟他相反。   他原姓“许”,原名“笑一”,他却认为自己的人已太懒闲散漫,应该改个比较庄重一点的名字,所以叫做“国屯”。   元十三限没有别号。   亦无绰名。   因为他不让人为他乱取。   ——取得不贴切的他不高兴,取得贴切的他不承认,所以取名的人都给他杀了,绰号自然也流传不下去了。   以他这种人的脾性,是败不得的。   但他却常败给诸葛先生。   所以在爱情这一环节上,他更败不得。   因为已失败不起。   可是,可惜的是,一个输不起的人往往就是个赢不得的人。   真正的赢家多常是不怕输的人。   诸葛确然本性风流,人以为他主持正义,性情定必古板保守,其实不然。   日后,他之所以能多年来在这好玩贪乐的皇帝身边任事,扶植国家精英、保存民族元气,便是因为他能从善如流、能投人之所好但又不损己之原则的性情所致。   他有很多女人。   艳名四播的青楼女子,名动京师的大家闺秀,剑胆琴心的江湖侠女,温柔可人的小家碧玉,他有的是她们系于其身的柔情千缕。   但他只对小镜姑娘动了真心。   真情。   坏就坏在这里。   当你动了真情,就不能轻松对应。   因为你已经放不下。   所以玩不起。   一个玩不起的浪子就不是浪子。   诸葛先生不是浪子。   他是个智者。   ——可是,一个放不下的智者,也绝对不是个真正的智者了。   诸葛先生曾经很崇仰一位武林前辈。   ——这前辈姓李,原是一位探花,他惊才艳羡,有绝世的武功,也有绝顶的才情,从情怀到人格,都令他心仪不已。   但他一直都“不佩服”这位“小李探花”用情的态度。   “小李探花”为了报答他好友的救命之恩,竟把他心爱的女人拱手让给了好友,自己黯然离去……   ——这是啥玩意儿?!   这看来寂寞、伤情、潇洒,其实,这只是最最无聊、自私、自以为好汉的做法!   ——那女人成了什么?   货品?礼物?还是一个不想要了的包袱?   他这样做,换回来的不是伟大,而是“痛苦”:   三方面的“痛苦”。   ——他自己的,女友的,救命恩人的。   “小李探花”是个了不起的武林前贤,他每一刀的风华,每一举措的风采,都成了典范。   但不是他的用情。   ——在“情”字上,他造作、自私、一厢情愿,连个市井卖猪肉、街上扫地、井边打水的的阿猫阿狗都不如。   诸葛先生常为“李探花”惋惜。   他可不会这样子。   ——真要爱一个人,就得为他痴为他狂,不要推来让去的,误人害己。   没想到,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却仍是成了迷局。   当局者迷。   这是个道道地地的迷局。   诸葛先生深爱小镜姑娘。   但他知道有一个人爱得比自己更深,更不能失去小镜。   那就是元十三限。   他的师弟。   他希望他的师弟能有成就。   ——他一向认为元四师弟会比自己出色。   他也不想再打击元师弟。   ——再要有误会,只怕这一生一世都解不了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打算把小镜让给元十三限。   ——爱不是财物。   ——它不是“身外物”。   ——爱在心中。   ——爱是不能让的。   不过,他却以为元十三限对小镜而言,比自己更为合适。   因为自己风流不羁。   小镜绝不能容忍这些。   她是水一般的女子。   禁不得浊。   受不住搅扰。   元十三限则对情认真、专注、深刻不移。   再说,自己立意既在人世间跑一遭,就打算为国为民尽点心力,但人逢乱世,光只是要完成这一小愿,只怕就随时得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虽然深爱小镜,但仍不可能为她而弃绝江湖、隐身山中。   ——她跟他在一起,只有涉险的份儿,不安定的遭际,说不准还有悲惨的下场。   元十三限则不会。   ——只要有了小镜为妻,他相信师弟是个可以放弃一切的人。   小镜需要的是这样的男人。   元十三限是。   诸葛先生却知道自己不是。   何况,他再聪明绝顶,但在感情上仍有勘不破、看不透之处。   ——或许是因为他那时候还太年轻之故吧!   ——智慧,毕竟不同聪明,是要岁月和阅历浸透出来的。   他以为小镜姑娘也对元十三限有爱意。   ——她对我那么好,可是对元四师弟也很好,她一定是难以取舍了吧?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使她为难、令他心伤呢?   他不了解小镜在他未直接表达心意之前,也不便明言她爱的只是他;她对元十三限好,那只是友情,此外,也因少女天生的矜持和心思,想以元十三限来激起诸葛先生的妒意!其实,她对两人的感情是分明不同的,不一样的;他们两人人在局中,看不出来,天衣居士可是瞧得分明。   所以有一日,他去问小镜。   他是去劝她。   他是过来人。   ——他不想小镜因一时把握不住,把绝景推入了绝境。   他自己也深受爱情之苦。   他不愿自己欣赏和关心的人也受到祸害。   没想到他这一插手,却使大家都坠入了局里:   两个局中!   第二章 人心大变6 两局   第一个局是天衣居士许笑一为人布下的,但他自己也踩入了局里。   他去问小镜姑娘:你喜欢谁?   小镜姑娘反问他:你说呢?   他不假思索便答:诸葛。   答对了。   确是诸葛先生。   这点天衣居士看得很准。   旁观者清。   ——虽然,元十三限的样子比诸葛先生要俊美多了。虽然,元十三限对小镜看来比诸葛先生用情还深。虽然,元十三限的机会要比诸葛先生好多了。——诸葛小花似有意避开小镜,元十三限千方百计去亲近小镜;但饶是这样,天衣居士仍然认为小镜爱的是诸葛。   ——许是因为美丽女子总是易对浪子动情之故吧?不过诸葛也不算是个彻底的浪子,或是因为美丽女人总是不注重会去珍惜她的人,而总是较注重不注重她的人之故吧?可是小镜似乎不是个不懂珍惜所能拥有的和已经拥有的女子。而且,看来不动情的诸葛正我,在天衣居士看来,已不“正”不“我”,浑身上下活着,都只为了个小镜姑娘,几乎生死不理:所以像他那么个原是智能天纵的人,弄得神魂颠倒,硬要强作冷漠,却隐瞒得如此失魂落魄,连他在白须园里养的鹦鹉都能啄得出来、猞猁不必眨眼都看得到、狗不用鼻子也闻得到!   他深爱小镜,毫无疑问。   她也爱诸葛,虽然她多半时候只跟元十三限说话——这不是好现象,女孩儿家总找“兄长型”的人谈心,可是元十三限显然并不知道这一点,一味受宠若惊,只要小镜肯跟他聊天、要他做事、请他帮忙,他就开心得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刹那拥有。   不过,天长地久也只是无数个刹那聚合而成的,元十三限至少觉得当时幸福,那么,那时的确已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今天,她没跟诸葛说话,只跟我说话。   ——今天,她跟我一起到后山去,研讨如何以剑招化为箭招,她并没有找诸葛一道。   ——今天,她见我为她布解“七星正晌阵”,烈日如炙,汗落如雨,她用怀绢为我抹汗呢,啊,别说淌汗了,就算流的是血,也是不枉了……   他是这样想的。   真正的爱情本来就是一厢情愿的事,能恋爱只不过是一个变成两厢情愿的意外。   天衣居士却不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自告奋勇”地去问小镜。   多年之后,他也扪心自问:   ——为什么要去管这一档子事?   主要他是关心:关心小镜,还有他两个师弟从恩怨变为情仇。   另外他也特别关心:关心小镜,他对她有一种照顾之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他其实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他先两位师弟认识小镜之故吧?他觉得自己对她该有些责任。或许是因为他先相识织女而致与小镜永远只可能是“兄妹之情”的原故吧?他觉得他和她之间似有些遗憾。总之,这使他好奇地问了这一句话,而且多管闲事地管了这一桩他原本该当置身事外的事。   他道破了小镜女孩儿家的心事。   小镜哭了。   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诸葛待她冷淡。   她不知他心意若何。   ——元十三限对她热烈。   她开始只是用他来激诸葛小花,后来对他也真正生了一种“父女之情”,现在却不知如何来婉拒他而不使他伤心!   天衣居士见小镜梨花带雨的忧烦,他便忍不住挺身而出,揭破了这当局者易迷的天机:   “正我是喜欢你的,正是因为他喜欢你,所以才要逃避你,因为他以为你喜欢的是元师弟,而又不想伤四师弟的心。”   小镜也迷茫了。   她也不想令元十三限伤心。   她开始明了元十三限对诸葛先生的宿怨。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而使两人怨隙更深。   但如果不伤元十三限,自己和诸葛就得要伤心。   ——伤一辈子的心。   小镜别的事都很无所谓。   可是爱情不能无所谓。   爱情本身就得要拿不起放不下的。   爱绝对是同时付出和获得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问天衣居士:我该怎么办?   天衣居士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懂事。   ——懂得做人处事。   在人生里,懂得做人要比懂得做事更重要。   一个真正够聪明的人,是晓得自己绝不可插手别人的几件事,例如:   ——家庭事。   ——志业取向。   ——感情上的事。   可是,像天衣居士这样的一个聪明人,却还是管了不该管的事。   ——到底他是为了显示他的智慧?能耐?还是要讨好、取悦小镜姑娘?或是他自己也没弄清楚自己也身陷在另一迷局里?   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他要助迷局里的人。   但他自己却在另一迷局里。   ——就像他劝别人不要自杀,但却杀死了自己,而受劝的人却成为得要偿命的凶手!   他也不想元十三限将诸葛小花恨得更深。   但又要元四师弟死心。   所以他竟想出了一个“点子”:   牺牲自己!   既然小镜不爱元十三限而若表明爱的是诸葛先生定必使元十三限更恨他的三师兄而且因为元四师弟对小镜深情痴恋是以诸葛小花也不敢对小镜表露心迹故此天衣居士让四师弟知道小镜爱的是自己而让他死了这条心!   这是一个长句。   这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实际上,故事本来很短,意外却很多,它的后果和后遗症也很悠长可怕。   天衣居土设了一个局。   他和小镜对话。   缠绵缱绻。   他故意让元十三限听到。   他要元十三限知道,小镜爱的是他。   ——好让他“知难而退”。   可是,他意料不着的是:元十三限听到了的同时,织女确也听到了。   织女气忿极了。   她留字、出走、从今以后再也不理会天衣居士了。   当然也不会予他解释的机会。   天衣居士发了急,可是没有用,本来已经有了裂纹而今竟已破碎了的镜子,是不可能复原的。   同一时间,诸葛先生也踩入另一局里。   由于对感情上的难以取舍,逼使他要在冒险中求平静,所以他一个人去对付剑神、剑仙、剑鬼、剑妖、剑魔、剑怪还有“剑”等七大剑手,自份必死,却把杀智高之功留给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那时受尽感情上的创伤。   这反使他生起一种必杀的力量,而且还突破了他武功上的难关。   他真的杀了智高。   他这回也“感觉”得出来:是诸葛先生“让”他得手的。   所以他杀了智高之后,即与诸葛先生并肩作战,击退“七绝神剑”。   ——诸葛其实并没有战败,他虽然负伤仍未痊愈,但上次那一战,“七绝神剑”七人所负的伤,要比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更重。   这一次,是师兄弟二人联手退敌。   在诸葛先生的感觉里:是元十三限出手救了他。   他庆幸。   感谢。   同时也发现了元四师弟的心丧欲死。   他恭贺元十三限杀了元恶,便试探对方伤心的理由。   这时候,元十三限觉得诸葛三师兄很亲切。   ——同是情场伤心人!   他把小镜所恋者是天衣居士一事告诉了诸葛。   诸葛大为震动。   ——小镜喜欢的竟是二师兄!   ——二师兄怎对得起织女?!   ——四师弟怎经得起伤心?   他决意去质问天衣居士。   恰好天衣居士因织女的误解,已无精打采,心情黯淡。   对诸葛先生的逼问,天衣居士几要动手——他都是为了诸葛才受累的!   幸好诸葛是个冷静的人。   ——除了对爱情,他一切都很明晰、明理、明智。   他从天衣居士的匆急和冤怒中觉察:天衣居士和小镜姑娘的关系绝非奸情,而是别有内情。   他追问始知:   天衣居士是为了他,才会跟织女致生误会、因而决裂。   这时,他们的对话,却都给一人听去。   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是伤心、孤寞、悲愤的。   ——没有人帮他。   ——他是一个儿的。   ——他甚至觉得自己就连恋爱也没有权利。   人人都在骗他。   欺他。   诓他。   没有可信的人。   他恨绝了他们。   ——这使得他一厢情愿地以为:是诸葛先生请天衣居士来讹骗他。   他冲出来,大骂:   “你们两个狗东西,我这辈子都不会原宥你们!”   然后就走。   诸葛和天衣都追截不到他。   元十三限善于故布疑阵。   但他却在半途遇上了一个人:   小镜。   满脸泪痕、满怀伤心、气熬了也是恨绝了的小镜姑娘。   因为她的亲父被狙杀了。   凶手正是元十三限!   于是他们就坠入局里,永难翻身!   第二章 人心大变7 残局   残局就像欢聚的人忽然都变成了白骨。   收拾残局就像是收拾吃剩的菜肴一般:它毕竟曾经美妙、美味过。   可是现在到底只是一堆垃圾。   智高是小镜的父亲。   小镜本来就姓智。   她原看不过眼家族的所作所为,离开家庭,但有人杀了她父亲,这仇却绝不能不报。   她从目击者口中得悉。杀父仇人正是元十三限。   她要杀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气极了。   他自知中了诸葛先生的“计”。   他向小镜解释。   小镜当然不听。   她向他出了刀。   她的刀叫做“雪泥刀”。   刀如雪。   ——每一刀却能把人斫成肉泥。   元十三限可气惨了。   ——既然你不信我、既然大家都坑我、既然我活着也没有用、你要我死我就死吧!   于是他不闪。   不躲。   硬受她这一刀。   刀着。   ——因要报杀父之仇,小镜这一刀自然下手不轻。   她本来是一刀要仇人的命。   但仇人竟然不避。   而且这“仇家”本是她好友。   ——不久前她还蓄意伤了他的心。   所以她留了手。   元十三限脸上挨了一刀。   从今以后,他那张俊美的脸,就破了相,毁了容。   ——一道刀疤,从右额角,自左颏角,深,而且长,并且十分厉怖。   小镜也觉得十分畏怖。   她本来要再斫第二刀。   而且她已砍了。   第二刀就斫入元十三限左胛骨中。   刀锋已嵌在体内。   ——只要再一发力,就会把他砍为两片。   小镜却住了手。   在此时停了手。   “你……为什么不避?”小镜怖然问,“为啥……不还手?!”   “你杀我,我心甘情愿;死在你手上,我做鬼都不会报仇。”血流披脸的元十三限惨然道,“我只是不甘、不平、不服气……”   “我爹是你杀的……你有什么不服?”   “你爹是乱贼逆党,杀害无辜不可胜数,杀了他也无不对,你是他女儿,为报父仇杀我,也是理所当然,但我只恨……”   “恨?”   “恨受人利用!”   “谁利用你?”   “诸葛正我!这道貌岸然的阴险小人!”元十三限道出了:诸葛先生力敌“七绝神剑”,却故意把诛杀智高留给自己。   ——诸葛先生这样做,无疑是把元十三限推入了跟小镜必然决绝的局面。   ——诸葛先生更唆教天衣居士假意和小镜暗结情缘,一方面把织女气走,另方面可做尽好人,不费吹灰之力诓走元十三限,而可轻易赢取佳人芳心。   ——诸葛心毒,可想而知。   元十三限不知道诸葛也不知道智高竟是小镜之父,恨只恨自己中了计。   小镜听了,也大为惊疑。   ——将信将疑。   这时际,诸葛却正好见元十三限伤透了心,而天衣居士为了相帮自己,以致跟织女成冤家,他不能自释,竟做了一件他以前最鄙薄“小李飞刀”所作所为的事。   ——逃避。   ——逃开感情的漩涡。   他这一逃,是去替天衣居土把“织女”追回来。   他虽然把事情的要害,费了极大的唇舌,同织女解释清楚了。   但织女那时已产下“天衣有缝”:许天衣。   她在感情上,已经倦乏了。   而且她患了一种病。   一种奇病。   她突然间完全苍老了——老得致使苦苦在找她(天衣居士)、帮她(诸葛先生)、害她(夏侯四十一)这些人面对面时也全认不出她来。   她竟不必易容就没人认出她。   她在心情上饱受打击,非常凄凉。   她专注在刺绣上。   ——这一来,她那出奇不意、化腐朽为神奇的针法,才真正光大了“神针门”,名成天下。   诸葛先生终于找着了她,是因为一幅刺绣。   ——绣的虽然是明山丽水,但却以一种残山剩水的笔调来勾勒,悲山哀水的针法来绣。   下针的人心情必然凄苦。   所以他找上了物主。   他认不出她却仍认出了她的作品。   果然是织女。   经他解释之后,织女仍不再回头。   她已失去了回首的心情。   她跟天衣居士实在太无缘了,以致她每次和他在一起,不是他有难,便是她有难,所以,这使她以为天意如此,不敢再和他在一起了。   小镜却在诸葛找上织女的时候她也找到了织女。   她只知道诸葛凭了一件刺绣品找到了织女。   她并没有跟去。   她相信了。   她相信了元十三限的说法。   她生疑了。   她怀疑起诸葛先生的人格来。   ——要是她能跟诸葛先生进入锦绣山庄的女红居,见了织女的容貌,她就断断不会迁怒于诸葛了。   可是她是聪明人。   聪明的人懂得保护自己,纵然受伤也不受重伤。   她也不想再看到丧心病狂的诸葛正我和天衣居士妻室织女依韧的情状。   所以她逃离。   逃离之后的她,想要报复。   ——如何报仇呢?   伤他的心。   ——伤一个人的心要比伤人的身体还伤!   她决意要伤他的心。   ——如何使他伤心?   她决定要嫁给元十三限。   这还不够。   她还要元十三限立定大志。   ——立志杀诸葛小花,替她报仇、报父仇、报心里的仇!   小镜嫁给元十三限。   她不仅把身子给了他,还把“伤心小箭”也给了元十三限。   ——伤心小箭是以情为弓、爱为矢,原本是智高的宝物。   但智高永远没有机会使用它。   因为他好的是权力。   不是武功。   好权而有权的人永远是个忙人。   忙人总不能好好读书。   也很难专心习武。   所以智高只保有“伤心小箭”,但却不会用它——给别人他不情颐,自己练又没有时间。   而今小镜把“伤心小箭”给了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自己有一套“心箭大法”。   ——那是韦青青青亲授的。   而今正好派上用场。   这是一种绝世的箭法。   ——只要学成了,就必能射杀诸葛先生!   可是他一直收拾不了诸葛先生。   因为他没有练成。   要真正练成“伤心小箭”还有一个要害:   那就是《山字经》。   ——《山字经》普天之下,只有一人修得。   那就是三鞭道人。   许是因为失去了才知珍惜,得到了却不知道珍爱,小镜嫁给了元十三限之后,不但小镜不快乐,元十三限也很不快乐。   那时候,诸葛先生因断然舍弃了爱情的羁绊,在事业声名如日中天,受到朝迂新党和天子的赏掖,很快便成了足以号令天下、权倾朝野的人物。   许是因为这样的比照下,元十三限更自惭不如,所以才更加沮丧不忿吧?   他一直练不成“伤心小箭”,而以其他武功又不易取胜于诸葛,这样的话,既不能替自己雪耻,更不能为小镜复仇,这样的话,小镜是白嫁给他了。这些焦虑使他的性子更加多疑、暴戾、火躁吧?   其实他比诸葛幸福。   因为他有了小镜。   而且他比诸葛幸运。   因为他不必卷入朝廷和宫廷中的丑恶斗争里。   可是他不服气。   他觉得自己运舛。   不过,这也许是因为他感觉到:   ——小镜其实爱的是诸葛,而不是他,只不过,小镜因为太恨诸葛,所以才利用自己,共报杀父之仇……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诸葛,连嫁给自己,也是为了诸葛,不是自己!就算她嫁了给他,他很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并没有!至少绝不是他的!   所以元十三限不敢去面对。   他只有猛练“伤心小箭”。   伤心的人练伤心的箭。   人伤心。   箭更伤心。   本来,元十三限、诸葛小花、天衣居士还有织女和小镜,都是一时之选的绝世人物,可是,为了一点儿俗世的争强斗胜,还有勘不开情这一关,以致不欢的不欢、不快的不快,本来有少怨的也成了大仇,终于各自为政,互相攻讦,零星落索,以致“自在门”星殒月沉,而道消魔长,肆威不已。   残局只是花开成了花落(谢)。   更可怕的是死局。 第二章 人心大变8 死局   死局是本来盛放的鲜花现在变成了一堆枯枝。   天衣居士任、督二脉给切断,加上织女不肯原宥他,他只有避居白须园,不复过问世事。   可是夏侯四十一仍然找上了他。   本来,夏侯四十一也闯不过天衣居士所布的阵势。   但夏侯的特长是:   暗算。   暗算首先要“设伏”。   他本来已到手的“唯命是从”,献上给皇帝,却差点落得“斩首示众”。   ——不死已算命大。   全仗三鞭道人说好话,才保住一条性命。   原来,夏侯四十一也是聪明给聪明误。   温帝开始献给他的,就是“唯命是从”这种令人意志崩溃、认错伏罪的药。   但夏侯四十一就是不信。   他迫杀温帝,取了另一包药物。   ——他曾把药强迫温帝吞下,果然温帝并不怎么“言听计从”,所以他更认定了自己推测不错。   他没想到温帝是温家的人。   “老字号”温家的人。   温家善于用毒。   惯于用毒的人因为经常接触毒,所以自然重生了一种抗毒的体质。   因此服食了“唯命是从”的温帝并不完全唯命是从。   这导致夏侯毁的是真药,而献上的是假药,以致蔡京斩杀数名王安石当政时期的清官廉臣时,给这几个濒死不屈的人指天拍地大骂了一顿。   蔡京大怒,皇帝也大怒。   夏侯四十一几乎就“人头不保”。   所以他回返襄阳,心痒痒想盗取天衣居士在白须园的宝物,以献给权相皇帝,再讨他们欢心,重新起用自己。   ——有的武林人,虽然有一身绝顶武艺,偏就是习惯于奴颜婢膝,非要捞一官半职不能心足。   他打的是天衣居士的主意。   不过他攻不进白须园。   所以只好用计。   ——最易令天衣居士动心的计策是:说他已擒住织女了。   以夏侯四十一这种最大的特长就是暗算和害人的人,自然有一百个以上的方法,使天衣居士相信织女已落在他的手上。   何况,以前织女确曾落在他的手上,这事成了永世的阴影,影响了织女和许笑一的一生。   夏侯四十一就算不贪图白须园的奇珍异兽,他也断断不能让天衣居士活下去。   因为他跟天衣居士已结下深仇。   他侮辱过他的妻子。   他重创了他的躯体。   天衣居士为了调停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的磨擦,也把二人斗气的目标,转移到他的身上,他要求两位师弟为他报仇,以致夏侯面对这两大煞星,奔豕走避,几乎给逼疯了,也真的给逼得走投无路。   这是早年的事。   终于,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完全决裂了。   诸葛先生已在朝廷任职,日理万机,分身乏术。   元十三限则继续失意、继续不得志、继续要打倒那永远打倒不了的诸葛先生。   这是最好下手的时机。   他在三鞭道人处,请了几个帮手,去对付天衣居士。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其实天算有时也不及人算。   ——因为有时人的心思比天意还难测。   所以真正的天威只是有权的人莫测变幻的性情而已。   元十三限一直攻不破“伤心小箭”的秘诀,可是,在他学这种绝学的过程里,他的人变了。   完全变了。   变得更暴戾。   更自我。   更决绝。   小镜也变了。   她要元十三限学成。   ——学不成,只怕元十三限也得要完了。   于是,她在晚上出去。   天亮的时候,她便回来。   她教他“山字经”。   一日一次。   三月学成。   ——其中大关节已攻破,剩下的,就靠元十三限自己的悟性了。   元十三限也没问她去哪里。   她去了哪里,只有自己最清楚。   她去找三鞭道人。   跟他讨《山字经》。   三鞭道人是什么人,她也最清楚不过。   不过三鞭道人好色。   她一定要《山字经》,就只有用自己去交换。   也因此之故,给她偶然听得:夏侯四十一诱杀天衣居士的计划。   她转告元十三限。   她欠过天衣居士的情。   她要他去救他。   ——救他自己的师兄。   元十三限会去救天衣居士吗?   ——天衣居士曾帮诸葛先生而联同小镜骗过他。   夏侯四十一果然把天衣居士引了出来。   “到头来,”他狞笑着对天衣居士说,“你还是死在我手里。”   他也是用织女(那时已号称为“神针侠女”)所编织的作品,那是一个酷似许笑一的小男孩绣像,来引出天衣居士。   “不过你放心吧,”夏侯四十一得势不饶人,“我迟早会刮出织女,这一次,我再玩她一遭过后,就不会放过她了。她很快便会到地府里和你相会,连同据说那个是你的孩子。”   天衣居士仍在劣势中设了阵,让夏侯四十一一时攻不进去。   可是,这时候,元十三限却到了。   那是一场大战。   十分剧烈。   一个,对七个。   元十三限连杀六人,最后只剩下了夏侯四十一。   夏侯四十一央求:“你别杀我。我可以帮你暗杀诸葛小花!”   天衣居士却要求元十三限杀了夏侯四十一。   “你杀了他,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天衣居士第一次对有生命的事物动了莫可挽回的杀机,“你若放了他,他一定会去害织女母子的。”   元十三限似乎有点犹豫。   然后他的眼和刀疤都发了亮——仿佛是他险上的刀痕替他作了决定:   “你知道我为何本来就打算放过你吗?”   他问夏侯四十一。   夏侯喜出望外。   “因为你像我一样,都是惹人憎厌的可怜虫。”   夏侯四十一自知不是元十三限的对手——当你面对着不是对手的对手的时候,他的话就算亳无道理,你也得当是至理名言来听。   可是元十三限又问:“你知道我为何又要杀你吗?”   这回夏侯四十一大吃一惊。   “因为你不该惹上‘自在门’的人,他们说什么都是我的同门,我可以自己动手来杀他们,但绝用不着你们这种败类来踩上一脚、插上一手。”   然后他就动手。   这是一场生死格斗。   夏侯四十一确非易惹之辈。   但他的“割须弃袍大法”却为天衣居士所破。   论武功他也绝不如元十三限。   不过,元十三限击杀夏侯四十一那一招,也当真是奇绝至极!   夏侯四十一双手举锋利无比的快剑,以锐气破罡风,上空跃起,双手举剑,一斩而下。   他要一剑把敌人斩为两半。   元十三限却横杖封架。   他手上只是一根木头拐杖。   这一剑而下,夏侯四十一横行江湖四十八年,从来都是所向披靡,不但斩立断,同时也斩立决。   但杖并没有断。   斩了这一剑后的夏侯四十一,忽然就丧命了。   死了。   原来那一剑反而把元十三限注在杖上的内劲全都引发出来。   他在研通“伤心一箭”的过程里,早已通悟了七十七种奇术。   他已成了一个“斩不得、杀不得、死不得”的高手!   夏侯四十一跃到半空,奋力斫下了他那一击,却陡然丧失了性命。   元十三限知道他的“伤心之箭”虽未完全练成,至少,他的“势剑”、“仇极掌”、“恨极拳”都快练成了。小镜还把他的一身绝学化成了诗、书、画、棋、文、拳六种奇功。   ——要完全练成“伤心一箭”,得需要先把“忍辱神功”练好。   练好一种内功,不是短期的事,也不是可以速成、立成的。   ——要速成反而欲速则不达。   ——想立成反而不成。   他杀了夏侯四十一,就对天衣居士说:“我救了你的性命。你曾经帮诸葛小花骗过我,我本当杀了你,但我却救了你,而且还替你杀了敌人,你怎么报答我?”   天衣居士惨笑道:“请吩咐。”   “你的阵法韬略,尤其奇门杂学,要比我厉害。那是因为你不必花太多时间在高深的武功上,所以只好在这方面多下苦功。可是,我不希望看到你任何一处比我强的地方,更不喜欢看见你和诸葛小花联手。”元十三限老实不客气地说,“白须园是好地方,不如你就在这儿终老吧!否则,要死要活,就看你的选择。”   他的用意很明显:   他要在江湖上少一个“可以跟他竞争的人”(不管在哪一方面),更且要诸葛小花“少一个可以帮他的人”。   天衣居士笑了。   从今而后,他不出山。   ——出山做啥。   他无志于名。   不好权。   更不重利。(这时候,多指头陀已开始接近天衣居士,予他极为可观的金钱上的支持;他当然是蔡京派去的,而且已一早派去了:因为蔡京一早就看出天衣居士虽然不是一着活棋,但却是一颗要子,若不能用之,也要先隐住他再说。当然,这一点,天衣居士自己并不知道。)   他连爱人也没有了。   ——他还出山干什么?   所以他的回答是:“没事的话,我决不出山。如果出山,你如果杀得了我,尽可以下手杀了我。你放心吧,不是很多事能让我出山的。”   元十三限的回答是:“你也放心,如果我要杀你,就一定杀得了你。”   其实,元十三限在开始修炼“伤心箭”的时候,性情就开始变了,变得绝情、绝义、绝对不快活。   后来,他终于知晓,光以“忍辱神功”,还练不成这“伤心箭法”,还得要《山字经》的要诀来配合。   可是他不求人。   ——求也没有用,三鞭道人是不会给他的。   所以小镜代他去求。   ——她看得出来:如果元十三限练不成“伤心神箭”,只怕就得要走火入魔了,这变成了:不成功,便成仁!   她去求三鞭道人。   ——《山字经》只是正统道藏、《云笈七鉴》中不收入的符箓法诀,对一般人乃至修炼之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助力,但其中的部分要诀,却能破解修炼“伤心一箭”的奥秘法门,所以,这部经典,有的人珍视如命,有的人却得之无用。   用这种“没有用的经文”去换“活的美人”,三鞭道人自然是愿意不过。这部经书也是他用极其古怪的手段,自他人手里夺来的。   更高兴的是:三鞭道人所提供的《山字经》,是一种颠倒了、倒错了、跳接了、删增了的《山字经》。   那是蔡京打听清楚后,吩咐他做的手脚。   ——如此一来,便可以让元十三限失心丧魂、走火入魔,重则身亡,轻也成了疯癫,以他如此盖世武功,一旦成了魔头,大可牵制不少白道高手,这正是蔡京所愿。   当时蔡京仍只是户部尚书,他已察觉诸葛先生势力日益高涨,因生怕对头的师兄弟们一样当了权,造成如他蔡氏一族权倾满门的势力,所以出此毒计先毁掉元十三限再说。   ——他还拿不准元十三限说不定会跟诸葛先生联手,他们毕竟是同门师兄弟!   他没料到的是元十三限的杀力。   他居然可以倒练《山字经》。   ——这《山字经》脱页、脱句、颠倒、倒装,但他居然不通的自修得通,不明的自解到明,不能练的他也练成了“能”!   所以终于把“伤心神箭”练成。   但他的性情也大变。   练成的那一天,他先杀了小镜。   那是他的第一箭。   好一支“伤心箭”。   他一早就知道小镜和三鞭道人的奸情。   他更知道小镜是为了他必须得到《山字经》。   他杀了小镜,也伤尽了心。   他第二个便是找三鞭道人。   但三鞭道人已然不见了。   而后他找上了故人:   诸葛小花。   这一回,诸葛小花可不忍让他了。   以前,他因为元十三限曾是他的师弟而不忍伤之。   后来,是因为在杀智高事件中曾并肩作战,并且误导元十三限杀了小镜的父而歉疚,更不忍杀害他。   而今则不同了。   元十三限杀了小镜!   诸葛先生痛心。   愤恨。   他力战元十三限。   当元十三限使出看家法宝——“伤心箭”的时候,他也使出了他为惦念小镜而自创的绝世招法:“浓艳枪”。   元十三限取之不下。   他终于发现,除非自己先把师父所独传给他的“忍辱神功”练好,否则,他绝杀不了诸葛先生。   ——因为诸葛太厉害了。   一个人如许成功,身在高位,还如此不忘奋发进修,也不忘虚心谦抑,更不忘初衷:为民请命!   元十三限虽然不能取胜,但这一场却惊动了蔡京。   蔡京决定改变主意,他重用元十三限。   ——既不能杀之,不如用之。   用他来对付诸葛小花。   如此,这几个本来有绝世之才惊世之学的不世人物,结果:小镜香消玉殒,织女心灰意懒,天衣居士深居不出,元十三限为奸逆所用,只剩下一个诸葛正我在维持大局,铁肩担重任,辣手持正义。   至于元十三限在杀妻之际,却不意惊走了他那时才几岁的儿子,从此以后,他找不到他的儿子元次郎。   后来,他却因机缘巧合,收了个徒弟;他也懒得替他取名字,但日后在江湖上,人人都称这可怕人物为:   “天下第七”。   而他们就在如此恩怨岁月里,纠缠在死局中,匆匆过了数十年。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1 器局   温晚听罢这一段多年前武林中绝顶人物的恩怨情仇,自然感慨。   可是他是一个极端清醒的人。   所以他问:“你怎么知道是蔡京唆教三鞭道人,提供一个胡乱篡改了的《山字经》给元十三限呢?元十三限现在知道这事的真相吗?”   “这其中还有内情。”天衣居士的情怀仍缅留在过去的碎梦残影里,“《山字经》是一本奇书。那一次去刺杀智高,不止我们师兄弟,还有‘伏魔将军’赫连铁树、金花镖局局主金小肚、‘天外天’白训这些武林好手,没有他们牵制住智高的兵力,他们才欺不近去、近不了他的身!其中金小肚便是用献上《山字经》为由,诱智高现身。”   温晚道:“智高既有了‘伤心箭’,就算不练,也必贪图《山字经》的要诀。人总是贪心的,何况是野心大如智高者。”   天衣居士道:“便是。《山字经》”是诱出了智高,但智高并没有得到《山字经》,我们也没有因而取得‘伤心神箭’。倒是由白训派去剿匪的高手,总共派出一百八十二人,却全部丧命,而且全都被在胸膛上炸开了一个洞,《山字经》也从此消失不见。”   温晚道:“这桩武林血案早已震动天下,许多人都要为一众高手报仇雪恨,说实在的,能一口气杀尽一百八十二名高手,而且看来还是死于同一人之手,这人武功已高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天衣居士道:“所以,金小肚和他的‘金花镖局’,誓要为惨死的众高手报此血仇,结果,也跟一众武林人等,全遭了毒手。”   温晚道:“致命伤也是:胸口,一个洞?”   天衣居士点头。   温晚道:“后来,听说‘天外天’白训查到了凶手,而凶手是一位叫善哉大师的。”   天衣居士道:“这善哉大师原本就是一名杀手,后来隐姓埋名,出家为僧,成了得道的方外之人。”   温晚道:“由于他的背景给人揭发,加上当时种种罪证,显示他就是人神共愤、罪大恶极的凶手。据说,他逃匿到三鞭道人的道观里,是三鞭道人把他检举出来的。”   天衣居士道:“所以,三鞭道人也因而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善哉大师手里的《山字经》。日后,这《山字经》因小镜的乞求,才落到元十三限手中,可是原来是蔡京布的局,先要三鞭道人改变了经文,让元师弟落了个走火入魔的下场。但他没料得着的是,元老四天生毅力惊人、悟性过人,居然仍是以此练成了‘伤心神箭’。蔡京下令三鞭改动经文一事,却是多指头陀告诉我的,他告诉我的时候,已迟了一步,元四弟已学成了‘伤心箭法’,这时候,谁告诉他是错的,他都认为是对的;而且谁说他是错的,他便杀掉谁。我三番五次想劝元四师弟,他都视我为大仇,听也不听。”   温晚皱眉道:“多指头陀……他又从何得悉的呢?”   天衣居士道:“这个人在宫廷里很有点办法,蔡京也曾企图招揽过他,只是他不为所动而已。”   温晚道:“你信任他?”   天衣居士笑道:“这些年来我多亏了他,怎不信他!”   温晚道:“看来,你对善哉大师灭杀金小肚等人一案,似乎很不满意?”   天衣居士道:“我认为其中是有疑点:第一,善哉大师所用的兵器,对死者的伤口并不一致;第二,凶手侦破得太轻易了,也擒杀得太轻松了,像这么一个辣手元凶犯案,照理不会那么容易使败露了形迹;第三,三鞭道人在这件事情的‘身份’,一反他平日助纣为虐,胡作非为的行径,更加可疑。所以,善哉大师便是杀金小肚等人血案元凶,经已认罪伏诛这一说法,我很怀疑,所以,我认为其中定必有不为人所知的变数。我也请了一些人去查过,但苦未有头绪。”   温晚道:“我也思疑,所以亦请人去查,而且还有了一些线索,有些事可能还与你有牵涉。”   天衣居士目光闪亮,“哦?”   温晚微叹一声,道:“我派去查这件当年血案而有眉目的是许天衣,可惜他已遭了毒手,还不知是不是跟查这件案子有关……如是,却是我害了他。”   天衣居士道:“是我那孩子命薄,没有害不害的事。元四师弟大可杀害我,不该找他的徒弟来杀天衣的。他既然这样做了,我便得出山去助诸葛老三。”   温晚再度说出了他的担心:“元十三限既然可杀你儿子,也一定不会放过你。”   天衣居士笑了一笑,满怀倦意地道:“……也许,我和他和诸葛的事,也该了一了了,逃避终归不是办法。”   温晚道:“你真要上京去,看来,武林大局必然有变。”   天衣居士笑道:“我才没有那么重要。”   温晚也笑道:“连你都出动了,天下顶尖儿的几张位子又得要换人了。”   天衣居士道:“连洛阳温晚也赴京去,这才是天下大势必乱、各方势力重整之兆呢!”   温晚叹道:“其实,我不能马上陪你赴京,得先上小寒山,也是为了和红袖神尼等待一个重大的消息。”   天衣居士微笑道:“我可以猜得着,那是关于什么的消息。”   两人相视而笑。温晚忍不住道:“我还是不放心你一人赴京。”   天衣居士拍拍他肩上的鸟,“我不是一个人的,我还有乖乖。”   温晚笑道:“它再乖巧,他只不过是一只鸟。”   忽听“啾”的一声,小鸟儿竖起了毛,倒像一只怒猫,像正对温晚的小窥了它而“恶形相向”。   温晚立刻说:“当然,它也是一只了不起的鸟。”   那只鸟的竖毛立即下来,而且用一种十分趣怪的神情,偏着头儿去望温晚。   天衣居士用手指抚摸看它的头背,“它更是一只脾气暴躁的鸟。”   对它主人的评语,这鸟儿却没有激烈反应。   温晚道:“至少,它善于观形察色。”   天衣居士道:“一个人懂得做人要比懂得做事还重要。正如翰林中人,懂得读书比死读书更切要。鸟也一样。”   温晚道:“武林中人,也无不同。懂得练武比一味苦练重要。元十三限把倒错的《山字经》从不通练到通,凭的便是信心、毅力和悟性。其实,凭他的才力,就算没有得到《山字经》,一样能练成‘伤心神箭’,他为‘伤心箭’所付出的代价委实是太大了。”   天衣居士深有同感,“人在世间,为了一点点的成就和利益,所付出的时间和心力,实在是太恐怖了。”   温晚道:“所以你是聪明人。你爱的不是争强斗胜,不好杀戮逞能,不苦习杀人术,反而活得自在。‘自在门’里,你最自在。”   天衣居士道:“不,最自在的是大师兄。他是不是尚在人间,仍无人知道,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才是大自在,大自在者能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我只因任督二脉受创难愈,加上心底创伤难愈,灰心丧志,无意出山而已。”   温晚道:“你不是已练成‘破气神功’了吗?‘自在门’的‘破气神功’,一旦能通,就算残废无内力者如‘四大名捕’中的无情,也能凭轻于鸿毛重逾泰山之心法,练成至高深的轻功和发暗器——不,放射‘明器’的巧力,你要是练,以你聪悟,早就能不需经任督二脉而另辟运气脉络了!”   天衣居士笑道:“所以武林中人,常不解无情为何全无内力,却能射出可以独抗唐门的暗器,又可以练成几可与追命和‘太平门’媲美的轻功来!道理一如加给他一幅一流的画,天真的小孩会当它是真的风景,而第一流的赏画者也当它是一幅比现实里的风景更真的实景,反而只有一般人才以为它只是一幅画!重于水者即沉,轻于水者会浮,但大船、木、舢板,无一不重于水,却一样能浮。一个残废的人,写字依然可以力透纸背,铁划银钩,雄浑凌厉,那又为何不能施展区区以巧力发射、靠机械发力的暗器!这其中有大关节在,君不见一些至艰深的大道理,明白的却只是些朴实无华,连书也不多读的乡民吗!其实大道理都是浅显易明的,难的只是去实现罢了。我自己本不喜欢练武,别人喜欢,我就点化他,让他少费些气力,少走些冤枉路。我自己对武功并没有重大兴趣,就像不好色的人视红粉为骷髅,不爱钱的人视黄金为粪上一般,这也没啥特别,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花在争霸称雄上,以力是尚,我认为不值得,如比而已,所以,‘破气神功’虽然懂得,也没真的好好去练,只传了给一两人,也偶然修习一下,当玩儿罢了。这倒都让大人见笑了,我原就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   温晚哈哈大笑,然后肃然道:“人生下来除了好好做一个人和好好过一生之外,哪有什么正业!举世滔滔,无不是争名夺利、逞能好胜之辈,我就是喜欢你的淡泊无为,不过,你这次复出,要对付的是元十三限,这可也是个不世人物,他手上调教出来的十一个徒弟: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大开神鞭’司徒残、‘大合金鞭’司马废、‘开合神君’司空残废,‘天下第七’,还有一位仅知有其人不知其名的高手,这些都是在武林中极为难斗的好手,你这样过去,我怎放心。”   天衣居士道:“大人不要担心,我虽不才,但也总算还有几个偏帮我的年轻朋友。”   温晚抚髯道:“如此最好。他们是谁?”   天衣居士道:“‘黑面蔡家’‘火孩儿’蔡水择、‘七大寇’中的唐宝牛、方恨少,‘七道旋风’的张炭和朱大块儿。”   温晚奇道:“你跟‘黑面蔡家’交情很深吗?”   天衣居士道:“‘黑面蔡家’是打造兵器起家的。武林中人谁都要靠他们镌造一些趁手兵器来。我向不用兵器,所以无求于他们。有很多武器的蓝图,还是他们派人来跟我索取的,且有很多是我替他们设计的。他们常派蔡水择这孩子来,我见他机伶可爱,也指点了他一些武功。”   温晚道:“听说,‘黑面蔡家’还送了一对特别的兵器,那就是相思刀和销魂剑,来向你表达谢意。”   天衣居士道:“那是一对很管用的兵器。我把它转送给小石头了。”   温晚道:“你跟‘桃花社’的‘七道旋风’也熟?”   天衣居士笑道:“他们的老大赖笑娥颇悉奇门阵法,道晓旁门杂学,时与我讨论,朱大块儿曾在我门下学过艺,才加入‘桃花社’的。张炭又是‘天机’组织的人,他们的龙头张三爸几次想劝服我成为专门诛杀贪官污吏、弄臣权宦的‘天机’组织的供奉,我都没答应。他们常遣这熟悉‘八大江湖术’的张炭来跟我联络。他们两人,也都可算是我不记名的弟子。”   温晚道:“可是你跟‘七大寇’的成员也一样熟络!”   天衣居士道:“其实我也不算太熟,只不过,‘七大寇’给人追缉惯了。他们的老大沈虎禅在辈分上又是我的师侄,有一次,他们遇到了凶险,沈虎禅把唐、方二人托避于白须园。他们两人住在那儿一段时日,不是打架就是骂架,输了的一方,我总是忍不住点拨了一两下子,所以他们也可以算是跟我有点似师似徒但又非师非徒的关系。”   温晚道:“这五人若肯出来助你,则是最好不过,但他们手底上的功夫,似还不够硬。我手上也有四人,也想得你允可,跟你出去长点见识。”   天衣居士道:“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你是要人保护找,但又怕我挂不住面子,便说成这样子。”   温晚笑道:“怕只怕老哥你不答应。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吃眼前亏,而今元十三限已是蔡京手上红人大将,万一翻起脸来,身边有的是爪牙,打不过你,累也把你累死了。人说:入得了城,银票不妨多带;走得江湖,朋友不妨多交。你多领几个人去,有事好照应。”   天衣居士道:“我再是推却……便是不恭了。却不知大人欲遣派谁人跟我一道?”   温晚道:“当然都是最得力的人选。这儿我有四个心腹,正好一个是‘老字号温家’的,一个是西川‘蜀中唐门’的,一个是‘太平门’梁家的,一个是‘下三滥’何家的人。”   “哦?”天衣居士道,“先说贵门高手吧!”   温晚道:“我是‘老字号’中隶属于‘活字号’的。在‘活字号’里,近年出现了一个年轻能手,就叫做温宝。我想他跟你去学点东西,”   天衣居士道:“大人推荐的,自然是一流好手,必能帮得上我的大忙。唐家堡来的不知是谁?”   温晚道:“唐七昧。”   天衣居士讶然道:“‘独沽一味’唐七昧?”   温晚道:“正是。”   天衣居士道:“听说他的暗器独辟蹊径,是第一个以嗅觉来发射暗器的好手。”   温晚道:“正是。”   “‘下三滥’派出的又是谁?”   “‘老天爷’何小河,这女子虽出身青搂,但为人一点也不下三滥。”   “她曾受过‘活字号’一点恩情,所以,我把她安排在京城里,本来是协助我老友雷损,后来雷损闹得太过分了,终遭恶报,而何小河也因‘八大天王’高大名惨死,心灰意懒,重返洛阳,暂时寄身于我门下。”   “她既然已意懒心灰,又何必要她再涉江湖?”   “其实她还没有甘心。”   “她要报仇?”   “她要报‘八大天王’高大名惨死之仇。”   天衣居士沉吟半晌,又问:“‘太平门’的人呢?”   “梁阿牛。”   “‘用手走路’梁阿牛?”   “正是他。”   “大人手上真有的是人才,这些英雄年少,都是不易服人之辈。一个成功的人其特色是:手边往往有很多人才。”   “我没有什么本领,他们会卖我这个面子,纯粹是因为我平时尽一切心力,善待他们。我一向都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   “可是这八个字两句话里有的是大学问,用人难,难在知人。是人才已不易得,但能否死心塌地为你所用,这就更难了。有时候,用人比杀人还难。杀人只要把人杀死了便可以了,但用一个人,还要他活着为你效命,简直是难上加难。疑人不用,但你所疑之人,可能是人才;用人不疑,唯你所信重之人,其实是要害你的人。能看得透、看得破这一点,何其不易!”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要用他,就推心置腹,万一看错了,让他倒戈了,我也认栽就是了。如果不用他,也不碍着他,由他自去了算了。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站在那儿老是碍着大家的路,既不肯思进,又不愿改过,这叫害群之马,遇上这种人,有时才真算是没办法。”   “有这种人吗?您手上有?”   “有。”   “譬如谁?”   “至少有一个。”   “哦?”   “她是小女。”   天衣居士大笑了。   “你要我带这些人上京去,大概还有别的深意吧?”   “我的用意,大致跟居士的别有用心一致。”   两人拊掌哈哈大笑。   然后温晚在笑意里拭抹了眼边的泪痕,肃容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到今天还把持着小小官位恋栈不放?”   天衣居士道:“因为举世皆浊,你不得不独清;天下俱醉,你不得不自醒!”   温晚澹然道:“醒的也不止我一人,若普天之下,只有我为醒,早不可挽矣,就是因为有诸葛这些人在苦苦维持大局,我实在放下不得——不是放不下,而是不忍心放下;不是不舍得,而是不能够舍得。”   天衣居士扪髯道:“如此说来,我避世而居,说来惭煞。”   温晚道:“人逢乱世,不求闻达,这是清风傲骨。”   天衣居士微笑道:“我本是: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你却是:万事遣来剩得狂,十年汉晋十年唐。”   温晚道: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别人笑我成风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过,到头来,我还是有些看不穿的,而且,也是故意看不穿的。活在世间,啥都看穿看透的的话,到头来,只有活不下去一途了。”   “所以你才养士?”   “养士为了做事。”   “那一定是大事了!”   “是。”   “愿闻。”   “你既然问了,我说。就算你不问,我也是准备说的。如果你不来,我也拟赴京去,为的就是办好这件事。”   “连温嵩阳都得出动,一定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我要杀人。”   “蔡京?”   “是。”   “果然。”   “你早知道了?”   “若不是蔡京,谁值得你亲自动手?如果不是蔡京,大宋何致积弱至此?要是不杀蔡京,上好中原衣冠,实沦落为狄夷乎?你不杀蔡京,诸葛不便动手,还有谁能杀蔡京?!”   “有。”   “谁?”   “你!”   “我不行。”   “你不忍杀他?”   “杀这等祸国殃民的败类,挽救万民沉沦的大局,没有‘不忍心’三个字。只不过,杀一个人就算命不比他好,也得要命比他硬。以这个观点,我是断断杀不了蔡京的。”   “你不能,但你教的人能。”   天衣居士怔了一怔。   “你是说小石?”   温晚点头,“他是个不世之才。”   “可惜他现在人在何方?是否还活着?我都不知道,”天衣居士惨笑道,“他的命也许还不够好,也不够硬,但他的格局甚大。”   “对,”温晚甚表赞同,“看一个人,就看他的器局,成不成才,像不像话,全仗于此。王小石能助苏梦枕一战功成定江山,又能退身卖字画医跌打而不改其乐,能在瞬间战书、诗、铁、画四大高手,允蔡京杀诸葛,却又在火石间转诛傅宗书,这等非凡举措,非要有大器局不能成事。”   然后他下断论道:“所以王小石很可能是蔡京的天敌。”   他接着又道:“也许上天就是派这人来收拾他的。”   天衣居士静了下来。   这一刻,他是极想念王小石的。   多年来,王小石侍奉他就像亲父一般,他待他也像亲子一样。他现在在哪里?仍在风声鹤唳的逃亡中吗?天衣居士在这一刻是如此无由地惦念着他。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2 搅局   他是那么强烈地怀念王小石,以致他在那一刻以一种激情的语调告诉温晚:“其实,我带那么多人赴京,为的也是杀人——至少杀了罪魁祸首:蔡京。”   “我已隐居这么多年了,活到一百岁死还是死,不如做点痛痛快快轰轰烈烈的事才爽爽落落高高兴兴地死。”   “大宋江山,快要给这一群蛆虫吸干吸尽、消亡殆尽了,不过,中原气局,根基尚在,不是举手便可斩杀的。要大好河山不变色,五陵豪杰尽欢颜,首先得要诛杀蔡京!”   “杀蔡京已经是有心有志之武林人物的一大目标。”   “也是最好玩和最有意思的一个游戏。”   “杀死蔡京。”   杀蔡京。   ——这是他们共同恪守的信诺。   也是奋不顾身的目标。   他,有一张镀了一层金似的脸。   所以平常时他是戴面具的。   今天他没有。   他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气色:   他看到杀气。   ——一缕灰气自眉梢升起:破坏来自他的兄弟朋友。   他冷笑,心暗忖:一向如是。   他的兄弟,朋友,向只碍着他的前程,从不对他提擢援助。   他已在道上。   他人在驿站大车店。   他发现自己的气色如此,就知道不日内就有杀伐。   ——也到了决一生死的时候了。   于是元十三限就发出了信号。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信号,混在风里,只有“自在门”训练出来的子弟,才能接收得到。——对于太高和太低的声波,我们一般人都听不到。   只有在听觉里校正了频率才听得见。   如果你有这种收听别人听不到的本领,或者拥有这种收听他人无法听见频道的机器,你就可能听得到人家在肚里咒骂你的话和在心里赞羡你的语言,还有千里外亲友的声音。   天衣居士也是在路上。他们一路上都乔装打扮,分批往京城推进,行动非常谨慎小心。   他们在咸湖附近集合,正要拟定下一趟行程,但这时候,他就感觉得出来:一,元十三限已经出动了。二,他们已在对敌状态。三,厮杀很快就会展开。   他不觉有点愁眉不展起来,他身边至少有四个人发现了这一点。   “什么事?”   “恐怕元十三限已快发现我们的行踪了。”   “这么快!”   “元师弟有的是这个本领。”   “我们本来就是来对付他的,他发现了只是提早对决,怕什么?!”   “不。我们下手的对象仍是蔡京,他们越早发现,便会把战场往前推,我们越是无法接近京师,对我们的目标则愈难入手。”   “那我们该怎么办?前进,还是后退?”   “有时候,后退不一定便是吃亏;前进也有可能是送死。你知道京城是在什么方向?”   “北方。”   “我们先向南行。”   “那不是愈走愈远了吗?”   天衣居士笑了。   “有时候,你为了确实能抵达北方,所以才应该往南走一阵子。”   “那岂不是离京城愈远了?”   “不。除非已杀入京师,接近目标。否则的话,离京一千里和离京五百里,效果完全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无法下手。当不能奋进时,勇退就成了一种转进,敌人要追击你,就要远离大本营;若按兵不动,我们则可缓一口气换一种方式又再偷袭过去。”   “我明白了,”蔡水择道,“那我们转移的路向,宜隐秘,但又走露一点风声,让敌方知道。”   唐宝牛却教训他道:“什么?!我们是故意引他出城离京呀,万一他们不知道,岂不前功尽弃了?!”   温宝笑了。   笑哈哈,不作声。   朱大块儿比唐宝牛还大块头,但心细如发,“别人容或不知,但元十三限这样子的对手,却一定能觉察到。若走得太张扬,他反而不信。知己知敌,百战百胜。”   天衣居士笑道:“我还得在京里找一些人来扰乱他的心神,搅一搅局。”   这回又是蔡水择发问:“谁?”   “‘发梦二党’的人,”天衣居士道,“他们曾欠我一点情,加上‘天衣有缝’生前在生死关头上帮过他们,而且他们人多势众,在市肆民间影响力可谓树大根深,正好执行这种搅局的任务。”   蔡水择仍是问:“就算为了报恩,‘发梦二党’的首脑温梦成和花枯发,就敢为此开罪蔡京吗?”   天衣居士道:“蔡京曾命白愁飞、任劳、任怨等人血洗花枯发的寿宴,他本来是意欲嫁祸朱月明,但却给‘八大天王’、‘天衣有缝’、王小石等揭破了他们的假面具,现在,京师里的武林豪杰,谁都知道蔡京和白愁飞是断容不下他们的,他们也都不甘受戮,正待奋起一击。”   蔡水择问:“我们怎样才能通知‘发梦二党’配合行动?”   天衣居士微笑向张炭注目,“我们有‘天机’组织的高手在。”   “天机”是江湖上最善于传讯的组织。   刺客之间,一向都有极为严密的传讯方式。   张炭是“天机”龙头张三爸的义子。   他当然也善于传信。   唐宝牛见蔡水择转去跟张炭传信去,便没好气笑道:“蔡水择这笨瓜蛋,老是问个不停,大家都懂的事,只有他不懂,真懵。”   唐七昧道:“对,他最笨。有次,我听唐青说他跟斑家几兄弟在一起,斑文拿出一锭金子和一两银子问他:‘你选哪一样?’你道他怎样?他真的去选了一两银子!真是笨到家了!那时唐红不信,唐青就说:‘你也试试看。’唐红就拿了二两银子和一两银子,摆在他面前,问他:‘你要哪样?’道他如何?他竟还是选了一两银子:你看他有多笨哪!”   这时,蔡水择见张炭找了间米行,把一张纸条卷成蒜头模样,夹入粒大色白而杆软有芒的“雪里拣”堆里,不一会就有人拿去,蔡水择叹道:“民以食为天,无处不卖米,乡镇必有米行,凡舟、关、市、镇、乡、街、桥、井、店都代为传讯,不致传递有误。”   张炭只“哼”了一声,不理他。   蔡水择讨了个没趣,回到天衣居士身边,方恨少见着有趣,自己讨了一锭银子,又叫唐宝牛掏出一角碎银,问他:“我们来玩一个把戏可好?”   蔡水择睁大了熊猫眼问:“什么玩意?”   方恨少兴致勃勃地道:“这儿有一锭银子和一角碎银,要是给你,你选哪样?”   蔡水择呆呆地道:“给我?”   唐宝牛更加热衷:“对,给你,给你,哪份你喜欢,你就拿去。”   蔡水择钝钝地道:“真的?”   唐宝牛、方恨少都一迭声说:“当然是真的。”   唐七昧仿佛看得津津有味,同大家笑说:“看哪,傻子又来表演白痴脑袋了。”   何小河啐道:“怎么这样捉弄老实人!人家可没惹着你们。”   唐宝牛道:“咱们只是给钱他取,又不是欺负弱小!”   梁阿牛诧道:“真有那么呆的人吗!”温宝却只笑呵呵的,不作声。   却见众人一阵爆笑,蔡水择果然选了一角碎银,心满意足地走开去了。   大家见蔡水择果真笨到这样子,都笑得直打跌。   温宝却不笑了,只说:“聪明,聪明。”   众人不解其意,“你说谁聪明?”   “当然是小蔡了。”   “他?他也算聪明?!难道你活昏了头,也跟他一般脑袋不成?!”   温宝笑道:“要是他拿大的那份,哪有那么多呆子拿钱出来给他自选?他看来吃亏,其实是发了不少财!”   唐宝牛、方恨少、唐七昧等全呆住了。   只张炭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喃喃地道:“他可精似鬼呢!跟他同行一道,等着挨欺受骗吧!”   未几,在京师里,听说至少有三十一路风烟二十七路飞骑,要谋刺蔡京。   还有一帮人马,从相师、郎中、箔匠、油坊、刻字匠、浅盐匠、农田、青楼女子都掺杂其中,据说要弑君换朝,他们的切口是:“四大侠客辅一龙,敢教酷日换丽天。杀身成仁相顾惜,得遇风云上九重。”   京畿内,一时为之风声鹤唳。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3 变局   元十三限的人手已聚集了。   不过,鲁书一和燕诗二因事不能到,来的是赵画四、顾铁三、齐文六和叶棋五,还有“大开大合三残废”中的司马废、司徒残及司空残废。   另外还有两个蔡京派给他的人手:   “捧派”老大张显然。   “风派”老大刘全我。   这时候,他正拟大举迎截天衣居士,却收到这样的讯息:天衣居士已率众折南而去。   且越去越远。   大家本来斗志高昂地准备出袭,听到这个消息,有的松了一口气,有的十分无瘾,有的破口大骂天衣居士是无胆匪类,有的兴味索然,主张追击。   元十三限的脸色发金,目光也发金。   大家问他:“要追击还是散去?”   他只说:“等等。”   他等什么?   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敢问。   接近他的人,都几乎没给“冻僵了”。   ——那是一股可怕的寒意,只要给他看在眼里,仿佛就立即冻上心头。   直至有人快马来报:   “元军师,请即回京。”   “何以?”   “京里来了刺客,要害太师,要弑圣上。”   众人听了都骇然。   “我们中了天衣匹夫的计了!”   “他在调虎离山。”   “我们速回京师救驾。”   元十三限却沉着语音下令:   “移师甜山!”   大家都给这一道命令震住了。   也怔住了。   ——京城位于大车店之北二百里,天衣居士正从咸湖南奔酸岭,离京师有九百里之遥,甜山则是在京城以南七百里,为何元十三限既不北上返京保护皇上,也不发兵南下追杀天衣居士,却要移师于甜山?   难道元军师疯了不成?   “我们去酸岭做什么?”   “等人。”   “等谁?”   “天衣居士那一伙人会自投罗网。”   “他们?!”   “他们是用迂回曲折的方法,辗转回京,我们若逼追赶他,则只是给他逼得兜圈子追兔子。”   “那么京师告急——”   “不急。他们必定叫京里的同党发动,故布疑阵,其实只雷大雨小,虚张声势。我们若回京,他们正好乘虚而入;一旦与京里匪类结联,声势坐大,那就更不好对付了。”   “军师前几天是在等?”   “就等这消息。如果许笑一是身退,京里就不会泄露出狙杀的行动;一旦京里有风吹草动,必在叫我们分散注意力,绝非真退。”   “所以才转阵甜山?”   “他们既取道酸岭,无论从水路陆路,都必经甜山,我们就在那儿跟他们决一死战!”   于是他的手下恍然大悟。   元十三限寒着脸走了。   他到店后。   店后是草原。   他仰首望天。   负手沉思。   然后突然蹲了下来。   吃草。   猛吃草。   一口一口地狂吞噬着草。   就像一只着了魔的巨羚。   天衣居士收到功劲鸽传书的时候,是十二天后的光景。那鸽子却不是“飞”来的,而是唐宝牛他们太饿了或太馋了,竟一不小心射下了只在天的劲飞的鸽子,烤食之际,发现它足上系有致天衣居士的紧急密函。   方恨少平生最爱小动物,所以骂他:“你这个臭王八,连信鸽都射下来吃,差点消息都断了讯,该当何罪!”   唐宝牛则说:“要不是我射它下来,它可能飞过头了,也可能落到敌方手里了。幸好是我射下来,不然你们从何得来这讯息?”   他的话似乎是强词夺理,但也言之成理。   天衣居士收到了信息,沉思了半晌。   那时候,他们离甜山约莫还有百里之遥。那地方就叫三房山,天衣居士却突然屯驻不进。   又是蔡水择发问:“居士收到的是什么消息?”   天衣居士道:“元师弟既不自后追赶,也没返京守护,反而率众直扑甜山,看来已识破我的计策。”   唐宝牛顿时摩拳擦掌,“这样岂不是即将进行中原大会战?太好了!”   朱大块儿却担忧起来,“一切都落入元十三限的盘算之中,那岂不糟糕!”   温宝问:“不知居士现在有何打算?”   天衣居士却向梁阿牛问:“准备好了没有?”   梁阿牛即答:“咱们‘太平门’十一匹步程最快的马,我已弄到了六匹,它们是‘飞月’、‘飞雪’、‘飞花’、‘飞矢’、‘飞雨’、‘飞焰’,就屯在三房山之洞旁山隘口以北。”   天衣居士道:“很好。现在留唐宝牛、朱大块儿、张炭和蔡水择在这儿,用尽一切方法,吸引他们注意,你们正引队往甜山迈进。其他的人,一概乔装打扮,化整为零,一日兼赶三日路程,限三天赶到咸湖会合。只留下‘飞雨’一马,做迫要时联系用。”   众人心中惊疑,还是蔡水择发问:“那么,我们是在这儿吸住他们的兵力,居士则已进入京城发动总攻了?”   “正是。所以,你们拖延的时间愈长,对我们愈有利;你们拖住的敌手愈多,对我们的助益愈大。”   唐宝牛又摩拳擦掌,“这种伟大的任务,一不怕死,二不怕杀,三不怕牺牲,最适合我来干。”   朱大块儿惊惧道:“我们才四个人,居士又不在,他们都是非同小可的高手,会上了岂不是死路一条。”   张炭道:“甜山一带是稻米之乡,九月成熟,粒略细,身细白,是为‘芦花白’,万一死在那儿实在死得其所。”   朱大块儿一听,脸上大变,连忙啐道:“啐!啐!啐!大吉利是,这种不吉利的话,快吐口水再说!呸!呸!呸!”   他的人长得轩昂威武,直比唐宝牛还英雄三分,看来却不但胆小,而且还十分乸型。   蔡水择道:“其实,居士是早已知道元十三限会引军屯此,故用调虎离山之计,兵分二路,攻其不备?”   天衣居士答:“这点我原也拿捏不定。两军交锋,攻心为上,善战者未战已胜,现在是乱局,只好以亿变应万变。我本自咸湖进击,但元十三限早已封杀该地,我只好以撤退为虚,自甜山暗自进攻为实,调军再进。但元师弟确是精细,不受我们干扰,看准乱局,已调主力到甜山来截击。而我早已算准元老四有此应变之能,请‘太平门’梁阿牛准备好快马,暗下咸湖,声东击西,入城格毙蔡贼再说。”   蔡水择吓了一跳,忙道:“别这样说,我也是姓蔡的。”   唐宝牛“哈”的一声,发现鸡生了块龟壳似地道:“谁叫你好姓不姓,却偏生要姓蔡!你老是问个没完,可知居士多烦!”   “错了。”天衣居士正色道,“小蔡勇于发问,正不是因为他不懂,而是他懂;不是他不明白,而是他太明白了。他正是要代那些不敢、不主动、不好意思发话的人问明白。一个会发问的人要比会说话的人更高明:会说话的人不过是把自己的意见表达清楚,但会发问的人却能把对方的学问学识吸为己有。”   这番话使唐宝牛有些讪讪然,只说:“我都听得懂,所以才不问。”   于是天衣居士向张炭等四人分别面授机宜之后,便率梁阿牛、唐七昧、方恨少、温宝和何小河日夜兼程,直扑咸湖。   在披星戴月的路上,温宝还禁不住问出他心里的疑团:“你为什么要派他们四人留下来呢?”   “可有什么不妥?”   “朱大块儿胆小,唐宝牛鲁莽,这两人还互相看不顺眼,张炭和蔡水择不和已久,加上张炭使性爱闹,蔡水择却精打细算,难以合作,你留下这四人,只怕是别有用意。”   天衣居士逆风的衣袖鼓胀饱满。   他嘴里也似吃满了风,所以一时并没有详细回答温宝的问话,但温宝还是隐约听见他在疾风中笑说了一句:   “在乱世里出英雄;在变局里,也不妨动用一些古怪人物。”   然后他反问温宝:“你知道人何以为怪吗?”   温宝试答:“一种是性情古怪的,但外表不一定看得出来;一种是看来古怪的,其实只是他表达的方式不一定为世人所接受。”   天衣居士则道:“其实所谓古怪,只是不平常,未必是错的、坏的。有的人性格异常一些,与常情有悖,故视之为怪;有的人只不过是真诚真截,但俗人亦因而不解,故视之以怪。”   然后他说:“在常态里,怪人视为无味。在变局中,异人视之为常。所以请怪人应变,大局可定。”   温宝大有感悟。   可能是在急驰中对话之故,人在脱弩之矢一般的速度中,脑筋却分外明晰,所以天衣居士的话语,像空谷传音一般地印在他的听觉里,好像那些话不是用舌说的,而是在斩首后的痉挛中才突然顿悟的一种启示。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黎明,温宝目睹晨曦在半灰半败的天际,掷出了千道灿金烂亮的旭芒。   温宝认为这是个有力的征象。   这是个好天气。   这是变局的伊始。   ——虽然,变局一开始时是好的,但结果不一定就是好的;反之亦然。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4 棋局   元十三限望看初升的旭阳,心里有一种憎恨的感觉。   他不喜欢黎明。   他甚至也不喜欢早上。   他常在夜间活动,白天起得很迟:尤其他习“伤心之箭”后,这种情形更为显著。   这时,他们离甜山不到一百里。   他一看到那抹亮丽的阳光,立刻找了一个阴暗的所在,拔了六根蓍草,占了一封。   在暗处的他,跟树荫外的午阳成对映,更显阴沉不定。他坐在暗处,脸色暗金,连刀疤也隐约有淡金的液体流动在疤沟里,仿佛心情也是这样。   大家看了,都不免有点举棋不定起来:千辛万苦、夙夜匪懈地赶到这儿,怎么行动却突然放缓下来了?   司徒残不禁探望“军师在干什么?”   叶棋五马上就答:“他没有把握。”   “没有把握?!”司徒残几乎没叫了起来,“没把握怎领我们去打仗?!”   司马废则不信。   “你怎么知道?”他问。   “一个人在极有信心的时候,是不会去问卜,也不会去计较自己的运程的。当自己已关心起命运的时候,通常都是失却信心之际。”   “真的?”   “你不信,可以去问元军师。他一定准备换道改阵。”   司徒残没有问。   他不敢问。   司马废没有问。   因为不好问。   司空残废可去问了。   元十三限没有答他,只问:“谁告诉你的?”   司空残废如实说了。   元十三限召集了众人,吩咐:“许笑一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他既然潜攻甜山,就不一定人在这一阵线上。如果他放弃甜山,就一定会选咸湖:只要给他攻入咸湖,咱们就截不住他了。所以,我们得兵分二路,不过,没有我命令,谁也不许出战。”   “是。”   “是。”   “是。”   “是。”   “是。”   “是。”   “是。”   “是。”   “不。”   居然有一个声音反对。   元十三限一看,原来是“风派”刘全我。   “咸湖北离京师五百里,甜山南距京城七百里,来回共一千二百里。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师如果不给我们出战权,我们岂不先机尽失,为敌所制,只挨打不还手?”   “不是不还手,而是许笑一若在,你们不是对手。到该打的时候,我自会下令。”   “那时岂不太迟?”   元十三限冷哼。   “捧派”的张显然立时说话了。   “军师神机百变,算无遗策,岂有失着?”   “那也难说。要是失去了机动应变之能,就像瞎了眼的老虎,再凶猛也得丧于猎户之手。”   刘全我说这话的时候,是瞪着元十三限的,他一向都看不起一味阿谀献谄的张显然。   “你加入我的行动里,你听谁的?”   元十三限森然问。   众人心中都为之一寒。   “听你的。”   刘全我仍瞪视着元十三限。   “主帅只须颁令,有必要跟部将说明原因吗?”   “没有。”   “那你听不听令?”   “听!”   “既然如比,为何说不?”   “因为你一人不能开两场战局,而没有你的那一头,又不能主动接战,必受牵制,必败无虞。”   “谁说一人不能理两头战局?只要运用得当,管十头都可以!”   刘全我一副不信的样子。   “不过,你提的意见很好,但提醒不了我,我自有分数。你敢提,且有见于此,这甜山一路,就由你领导,其中司徒残、司马废、赵画四三人都归你调度,怎样?”   这回,刘全我愣了半晌,才大声应答:   “是。”   他那么兴高采烈,使赵画四、司马废、司徒残都不悦起来。   “必要时,你们也可以试探,可以攻打,但要切记:不可以全力以赴,只要试出天衣居士在不在甜山这批人里,便可以了。”   “是。”   “你武功未必比司马、司徒、赵四强,但肯担当。能担当、有担当,两人交手,当然选强者对决;若两军对垒,则我能担当者为将。你可知我之意?”   “是。”   “两军对阵,一如对弈,最重要是先摸清敌人的攻势、实力和弱点、要害,有时,不妨车马炮齐出动,却尽虚晃一招,有时,连步卒方可杀入重围致敌死命。不过,无论是啥步骤,你们都一定不能误了传讯于我的事,知道吗?”   “是。”   刘全我因为猝受重用,所以元十三限每说一句,他都大声、热烈、响亮地回应。   “传信的方式有四,你们且仔细听着……”   已经进入甜山范围的朱大块儿、张炭、蔡水择、唐宝牛等四人,正在聚议。   张炭:“我们该行动了。”   唐宝牛:“我们早该行动了。”   朱大块儿:“从现在开始,我们的行动应特别小心。”   唐宝牛:“我们的行动早就够小心了。”   蔡水择:“居士叫我们尽量让对方知道:我们这伙人来了,而且人多势众,十分嚣横,声势汹汹。”   朱大块儿:“可是,我们的人,实在是非常少,少得……”   唐宝牛:“兵贵精不贵多,巨侠如我者一个就够了,你高大无胆,别再长他人的痔疮来灭自己伤风了。”   朱大块儿:“什……什么风?”   张炭:“马上风。他又来胡言乱语,胡吹大气了,不如大家正经点儿,看如何才能耀武扬威、招摇生事更好。”   唐宝牛:“招摇肇事,耀威造势,天下有谁比得上找神勇威武天下莫敌宇内第一世外无双天下寂寞高手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祖师爷宝牛大侠?”   张炭、朱大块儿、蔡水择:“佩服,佩服一口气说得脸不红眼不眨,胡吹大气,真是非你不可了。”   这下,唐宝牛可高兴了。   他立时发号施令,布署“造势行动”。   第二天,甜山一带,无人不知这一群“英雄豪杰”,莅临此地。   因为……   他们在本来宁谧安详的甜山之夜,放了整整一晚的炮仗。唐宝牛还张口跟朱大块儿一对天道地设的大嗓门,对唱了一夜山歌和情歌。他们还花银子跟当地农民们买下三百头牛:在牛皮上用红字写上个“元”,上面再加个“宀”,成了“完”字。他们竟还扮唱新娘,朱大块儿扮坐轿子的新娘,唐宝牛扮骑驴儿的新郎,张炭扮黑脸媒婆,蔡水择弄了三十三种兵器乒乒乓乓地敲响,还请了一群乐师来吹吹打打,足足闹了一天一夜。   这样子闹法,当然没有人还可以不知道这些人来了。   他们的重头戏是躲在一个足可容八十八人的密封大帐蓬里,高声谈笑、喝酒、猜拳、作乐,一个人扮七八个人的声音(这点张炭最行,他毕竟是“桃花社”里的好手),尽情聒噪(这点唐宝牛胜任有余),仰天长啸(朱大块儿看见皓月当空,本就有此冲动),制造杂音(这事蔡水择最在行,他可以把一对日月钩敲出了四十八人在的武动似的声音来)。   到了次日,谁不信他们有九十九人来了此地,那一定是个聋子、瞎子加呆子!   做了这些“手脚”之后,四人又分散四路,一在三房山的洞房山,日间燃烽,晚上举火;一上填房山,把盘踞其中的一群悍匪“青蚂蚁”全赶到山下;一到了私房山,到了山上的老林寺,迫寺中僧侣全不许念经,而找了一群野孩子来唱了一整天的莲花落。   这一来,更似人多势众,分别在甜山附近约三座山头同时出现。   他们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天衣居士的吩咐:   “在还没有弄清楚敌方虚实以前,最好做一些出其不意,虚张声势,故意示弱,颠倒无常的事,来扰乱他们的注意力和集中力。就像要知道这口井和这潭水到底有多深,不妨投一颗石子进去一样。”   “嗖”的一颗石子,在云天里疾闪而落,“咚”的一声,落入湖里。   这是未冬,只是近秋。那原本波平如镜的湖水,像风吹草原般地起了摺痕,渐渐扩大,漫漫地漾了开去。   赵画四觉得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为这秋天点了晴了。   这秋他守在甜山。甜山的枫叶很红,芦苇很白,稻穗很金,枯叶很黄。这时暮燕归巢,残阳如血。但那只是静的。人是人,物是物,物我只相忘,末交融。   如何能表达出“感时花溅泪”或是“青山犹哭声”呢?如何把人的泣欢化作物之写照,怎样将物的形来传人之神呢?   赵画四一向用他的画笔,在纸上画他的无尽天地。落笔越少,意越无尽。画最难画的是不画之处,这最见功力,一如武学,没有招式的绝招,才显功夫。   于是赵画四便以一颗石子,一石惊破水中天,把这秋色连波波映斜阳的景色,和人交融一道;涟漪中倒映水边的他,也化作千万无算,溶溶漾漾地荡了开去……   对这幅画,赵画四觉得踌躇满志。   他觉得自己这一悟,写画境界必又更进一层。   他心中正喜,突然回首。   这回首的一霎,他已准备好了十七种应变之法和十一记杀手锏,以及七种逃遁之法:包括跳湖暂避。   因为他已察觉敌人逼近了他。   ——敌人已逼近到可以下手杀害他(虽然还未到一定可以杀死他)的地步。   不过,转身后的他,一切接下来的动作都已不必动作了。   因为来的是自己人。   ——司徒残、司马废和刘全我。   赵画四也在这瞬间领悟了一点:   他的画功确在突飞猛进。   但武功(包括警觉力)却在速退。   ——要是来的是敌人,刚才自己就很危险了。   ——难道不可以画功和武功并进吗?   ——难道人真的心力有限,若在一事下苦功,另一事就得因而荒功废业?   有这样的人吗?同时可以兼顾,而且周到,甚且要周身是刀,张张快利,有这种人吗?   如有,为啥不是自己?   “你傻愣愣地在干吗?”   “你老在想你的画,画画得好有什么用?除非你运气很好,不然,活都活不下去了,画好有个屁用。”   “教你:做好人比画好画重要。”   司徒残和司马废是一个责问一个劝。   刘全我却问:   “昨天甜山的事你知道了?”   赵画四身后的湖水依然余波漾荡,可是他以一种水波不兴的语调答:   “知道。”   “你有什么看法?”   “故布疑阵。”   “你是说天衣居士根本不在这一阵里?”   “如果他在,反而不必嚣狂若此。”   “可是我们是两军对垒,犹如相弈。”   “你的意思是:对方以实示处,以虚应实,所以虚实难分,实虚不知?”   “对。如果天衣居士在,他们大可不必如此张狂,天衣居士若在而又旨在叫我们入彀,那么当然要故作嚣张,让我们以为他不在而发动攻袭,自投罗网,所以他到底在不在,教人费疑猜。他们就是要我们猜。”   “这是一局棋,在不知道对方子力分布之前,是不能冒然发动攻势。所以,他们也在试探我们。”   “他们也不知道‘元老’在不在我们阵中。”   “这是关键。”   刘全我和赵画四眼睛都发了亮。   司徒残和司马废都趋了过来。   “现在,是天衣居士要急着入城,并不是我们急着要杀他。   “所以,我们可以等,天衣居士不能等。   “如果天衣居士在,那一定不能等下去,必然会发动攻击,就算是这样,一动不如一静,我们正可以静制动,只要一摸出虚实,立即把讯息报告‘元老’,及时来援。   “要是天衣居士不在这一阵里,我们等下去,也不会有祸害,双方只不道是消磨着彼此的实力而已。而且,如果在两三天内他们仍然不发动攻击,那就是说:天衣居士不在那儿,我们且过去铲平了他,再去支援咸湖的‘元老’。”   司徒残和司马废只有听的份儿。他们说:   “我不习惯下棋,我只习惯打架。”   “我不管阴谋毒计,我只管冲锋陷阵。”   刘全我和赵画四相视而笑。   “其实没有部署的冲锋,只叫送死。为大将者,能战能谋,真正的交手,也是斗智,所谓手打三分,心计七分。只不过世人老要把这事分而为二,好像运计者胜之不武,勇斗者虽败犹荣似的。人总要为他自己不擅长的事找借口,表示他只是不屑为,而非不能为,其实一个人只要肯承认他们不能为和不可为者,已经是个一流的人物了。”   司徒残和司马废的回答也很妙:这道理我们也知道。   “可是人只有一生。   “我们知道咱兄弟俩可以做一流高手,但当不上顶尖高手,既然这样,就索性撒赖了,不理了,让自己那么辛苦、受那么大的压力干啥?放弃有时不是颓唐,反而是一种自在,我们只要不管了,只求为相爷办事,办好了自有富贵荣华、享之不尽,那不就好了吗?又要管鸡又得养鸭、放得牛来又看羊,这又何苦?能者多劳,咱们不想当能者,只要活得好,没天大的野心就只上楼不登天就是了。所以用脑子是你们的事,如果大捷,咱杀敌不后人,也沾一份大功。万一兵败,我们不必背一只天大的黑锅上路。这是咱俩哥儿跟你们不同之处。咱们宁愿当莽夫,而且当莽夫也有莫大的好处,咱们当得起莽夫;教你们来担你们却也当不起哩。”   刘全我听了,只说了一句:   “难怪相爷会那么信任你们了。”   这种话他说得很有些感慨,就像感慨一副骷髅不能成为一个活人一样。   之后,甜山这边风景独好。   司马废砍柴。   司徒残打猎。   赵画四当然画他的画。   刘全我更绝:   他唱歌。   唱客家山歌。   对着山唱。   唱的是绮情小调。   唱给对山的人听。   ——可不知对山的人听了是什么想法?是啥滋味?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5 闷局   一天半之后,蔡水择、唐宝牛、张炭、朱大块儿聚议,研判敌情。   张炭:“元十三限一定不在甜山。”   唐宝牛向来习惯“造”张炭的“反”,“何以见得?”   张炭:“如果元十三限在,他早就率众发动攻势了,何必在那儿讳莫如深、扮老虎吓狼,穷耗时间?”   唐宝牛:“说不定他正是要叫我们上钓,叫我们入阵,他早已布好埋伏一举伏杀我们之计。”   张炭笑了,“如果元十三限不在那儿,想他们能够一举格杀得了我们吗?”   张炭的话充满了激将意味。   唐宝牛的豪气来了,“就算元十三限在,只要我也在,你们有啥可怕!”   张炭:“那么,如果元十三限在对山,他只要杀过来便是了,何必弄了这么一个闷局,把双方的人都拖死在这儿。”   唐宝牛豪情勃发,“对!我们就攻杀过去,砸了个稀巴烂再说!”   朱大块儿:“我看,咱们还是审慎点好。居士只要我们守,能拖则拖,不是着我们行险犯难。”   唐宝牛火大,“难怪你长得牛高马大,魁梧气势,能攀得上我三分,却是这般胆小懦弱畏怯没种!你要是怕,回家抱娃娃去!”   朱大块儿满脸委屈,“我不是怕,我只是不想作无谓战斗,更不要有无谓牺牲。”   唐宝牛:“说得好听,世上所有怯于做事的人,一定不会承认他们不能,而只会推诿于他们不屑;世间一切不敢承担责任的人,一定不会说自己不敢,只会说自己不愿。难怪咱们‘七大寇’名震天下,个个光耀万丈、名动八表,咱沈虎禅大哥不论,光是我唐巨侠宝牛,就胆色过人、胆大包天、视死回归、勇者无惧、仁者无敌、义者无悔,而你们‘桃花社’有你姓朱的这种人,真是,嘿嘿嘿……真是积弱不振得来有道理。”   这一下,可同时激怒了张炭和朱大块儿。   他们两人都是“桃花社”的成员。   张炭一张黑脸变红脸,“你少来磨损我们‘桃花社’,论武林清誉,‘七大寇’还远比不上‘桃花社’!”   朱大块儿则一激动起来就口吃:“你你你……你别别别……”   “别”来“别”去,一时张口结舌,仍“别”不出来。   唐宝牛倒口齿便给:“你就别了。别忘了,你们老大是个女子,难怪社员们都带点娘娘腔了。喂,你脸色变红倒比平时有瞧头呢!”   张炭这回可真火了,“我们赖笑娥赖大姐是女的可不输男!你敢瞧扁了咱,有本事找天搬‘七大寇’来较量较量、比剑比剑!”   唐宝牛原是激人上火,却给人激得火上头了,大声道:“好,有朝一日,我们‘七大寇’就来会会你们‘桃花社’七道旋风!谁输了是孙子,谁不敢的是耗子,谁是女人就站一边去!”   张炭脸色阵红阵黑,“谁不敢应战的是你孙子!好,待我们这几战事了,你去找你的大哥,我去报我大姐,我们来决一胜负!”   唐宝牛:“好,就决一死战!就算今天要上,我唐巨侠也无有不奉陪!”   张炭:“今天大敌在前,犯不着先伤和气,而且你只落单一人,咱们‘桃花社’从不以众凌寡。”   唐宝牛又上火了,“我唐巨大侠天下无敌、武功盖世,你人多我就怕你!要真敢干的就来,来来来来来,我唐某退一步不算好汉!”   蔡水择见两边已闹个脸红耳赤,怕双方真的干上了,忙道:“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大敌当前,岂可内斗?对手设这闷局,就是要我们沉不住气。咱们还是商议如何对敌为要!”   张炭一向对蔡水择就有成见:当年“桃花社”为大义而冒险全面发动攻势之际,当时蔡水择身在“七帮八会九联盟”中,既不发兵支援,自己也袖手旁观,“生死不知,枉为兄弟”,有过这样的“前科”,张炭是极瞧不起蔡水择的,于是说:“你怕生事,我也不怪,我只不想有负居士所托。这儿不怕好汉,只怕孬种混着搅和。老唐虽荒唐些,还算得上条好汉。”   蔡水择一听,垂下了头。   唐宝牛则大喜过望,笑呵呵道:“咱们毕竟还是老战友,好兄弟,待先打过这一场,咱再来约定两边人马,一定输赢。”   却听朱大块儿道:“……你你你……你别自自自大……总有一天,我朱大大大大大块块块儿儿……教你知道谁才是真汉汉汉子!”   原来他给激怒了,一路憋着结巴到现在,才能把话吐出来。   唐宝牛见朱大块儿涨红了脸,像头会脸红的牯牛,便哈哈道:“是了,你朱朱朱朱大大大大大块块块块块块儿儿儿儿儿儿儿的厉害极了!”   他这样一打趣,场面反而轻松下来了。   只朱大块儿仍咕噜叽里地咬着舌,不能把话透过舌根和牙龈变作他要说的话。   张炭也觉不该再这样闹下去,便说:“他们搞了咱一个闷局,差点使自家人沉不住气,闹了个窝里反。”   唐仁牛兴致又来了,“对了,不如咱们反守为攻,杀过去,破了闷局,岂不痛快!”   蔡水择突然道:“不可以,要退。”   张炭冷笑,“果然懦夫。”   蔡水择:“我们拔营而去,事实上却不走,他们敢追来,咱们正可攻袭之;如不攻来,彼营必弱,咱们正可掩杀过去。”   唐宝牛:“真费事,打就打,杀就杀,进就进,退就退,这么多的装作、矫饰,却短了英雄气!”   张炭沉吟了一阵子,肃然对唐宝牛道:“这倒是好计。就算元十三限在对营,咱们引他来犯,总比冒险抢攻的强。要是对方不敢追,其势必弱,咱们正好可杀他个措手不及!”   然后他对蔡水择说:“你这是妙计。”   蔡水择:“谢谢。”   张炭:“但我仍不喜欢你。”   蔡水择:“我知道。”   朱大块儿:“我我我也赞同‘火孩儿’的战略。”   他显然余怒未消,说话仍有结巴。   唐宝牛却凑过去巴结他:“好哇,你朱大块头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然后又感慨道:“哎哎,想我志大才高,偏生遇阴谋阳谋,只空负了英气志,豪杰气!”   张炭白了他一眼,问蔡水择:“你看咱们应当怎么做?”   蔡水择:“拔营,而且要让敌方知道,咱们要溜。”   张炭心中默算,“今晚有风。”   朱大块儿忽道:“而且风大。”   张炭:“今夜也有月亮。”   唐宝牛哗然,“喂,你们以为在江畔乘凉赏月吗?”   张炭:“咱们引他们来干啥?”   唐宝牛一呆,“伏袭啊。”   张炭:“伏袭不用布置吗?布置能不理天时地利吗?有月亮好比敌人头上全挂了盏明灯,能不顾虑吗?”   唐宝牛愣住了,“这……”   朱大块儿忽又道:“有月光也有好处。”   张炭:“哦?”   朱大块儿:“一个老江湖,摸黑反而晓得提防。月亮不比太阳,我们大可只让对方瞧见该瞧见的,看不见不该见的。这样,敌人就会做不该做的事,并且不做该做的事了。”   大家都对朱大块儿刮目相看。   朱大块儿忽然惨叫了一声。   “救命啊!”   他大叫,直跳起来拼命甩手。众人定过神来,发现他手背上正爬着一只蜥蜴。   一只小小小小的、无伤无害的小蜥蜴。   然而他却像遭毒蛇噬着一般恐慌。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6 气局   山阴这边,很静。   许是因为山阳那边,住着几个热闹的人,他们在那儿,极为吵,连那儿的虫豸、知了和鸟雀,也特别喧,吵得像座山里林中的闹市,没完没了。   到了入夜,鸟声停了,不知哪儿的兽鸣狼嗥又此起彼落,就连和尚念经的喃喃也特别响。但山阴却一直很静。他们在守候,等待一击。从山坳里望过去,烟树萧条,暮霭苍茫,荒冷得仿佛在看的那双也不是人眼,月华初升,带点怯意,秋晚覆掩过无色的垄土,凉冷得动人。   赵画四觉得很满意。   因为他刚吃下了一个女子。   一个很有味道的女子。   他把她给吃下去了。   整个吃下去了。   漂亮的女孩子是拿来欣赏的,美丽的女子是给人爱的——他却是为何要把一个很好看的年轻女子吃下肚里去呢?   看来无稽,原因其实再也简单不过。   ——为来为去都是为了画。   他要作画,并且要他的画更进一步。   他不能容让他的画停滞于一个境地。   ——止境,便是艺术家的绝境。   他有自知之明:   他的画画得已够风流、潇洒、清奇、飘逸、旷达、高远,但就是差了一点:   不够神韵。   神见于采,一幅好画,如见作者的风姿神貌。韵是风韵,也是气韵。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讲究在落笔与下笔之处,那是一幅画的灵魂,也是画者的风骨。   可是他觉得他没有这些。   怎样才可以得到这些呢?   所以当他看见在甜山山阴农宅里有一个长得很甜、很有味道的小女孩的时候,他便杀了她的父母家人,并且吃了她。   他认为以毒可以攻毒。   奇人可用奇法。   他自己就是奇士。   他用的方法也许古怪一些,但可能很有效,所以不妨试试,而且应该多试一试。   ——为了作画,他什么都可以牺牲,啥都可以做。   他就是为了可以遍览御书房的真迹名画,而为蔡京效死拼命。   他痴于画。   事实上,像吃了一个很有味道的女子以图可以画出很有韵味的画来这种事,他是常干的,而且,他也不以为自己怪狂:因为天下人都常在做着这类无聊的事。   譬如:杀了动物,取其皮羽,披戴身上,就以为能跟那动物一般漂亮美丽了。又如:取杀动物体内的某部分,以为吃其鞭可壮阳,食睾丸可促精壮,涂其脂可护肤,服龟苓可滋阴,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早已习以为常。   所以赵画四并不感到罪恶。   他只觉得那女子很好吃。   ——她是甜的。   司徒残和司马废看在眼里,也不去阻止他,只笑说:“他是疯的。”   ——小姑娘是用来玩的,不是吃的,太可惜了。   因此,山阴这边,自从他们四人在此戎守之后,便没有什么声音(包括人声),那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你只敢对天使咆哮造反,你决不敢对恶魔招惹胡闹。   刘全我回来了。他常常突然而去,更常常突然而回。   让人莫测高深,无法预计,无疑是作为领袖的最佳护身符。   可是这使得司徒残和司马废更来得清闲。   ——反正,这不关我们的事。   ——元老把大权交了给他,且看他怎么担当。   一个团队里,其实最怕的,就是这种心态:   这与我们无关!   看他怎样“死”!   ——一旦是抱持这种想法,这团队合作的力量,便告瓦解了。   非但瓦解,有时还会互相抵制,彼此牵累。   元十三限把驻守甜山的子力交给刘全我负责。   因为他有担当。   ——一个男子汉能成为男子汉的最重要条件,便是要能够、胆敢、勇于担当,甚至可以说,就算一个人长得眉粗眼大、轩昂七尺、气派堂堂,但只要他没有承担大事的勇色豪情,那也称不上是一条好汉。   刘全我这次回来,眉宇间有抑制不住的振奋,语言间也很有点匆急。   这显然跟他平时的冷静沉着不一样。所以司徒和司马都觉得奇怪(除了赵画四,他还在回味吃那女孩子的滋味):   “什么事?”   “出战了。”   “为什么?”   “对方正在撤退。”   “确实的吗?!”   “确然。老林寺的和尚有我们的人,据报他们确是在全面撤走。”   “这么说,天衣居士确不在甜山了。”   “恐怕错不了了。兵法有云:穷寇莫追……咱们不如迅即和‘元老’会合于咸湖,全力打击天衣居士更妙。”   “不对。他们若还在稳守,气局很定,咱们不可轻攫其锋,两军实力相近,以武力互拼,难免伤亡,纵胜也未必有利。可是他们一退,气势大失,气局已弱,咱们正好杀他个落花流水、斩草除根。要不然,他们一旦跟咸湖兵力会合上了又成一支劲旅,那时再要斩除,恐已不易了。”   “那么……‘元老’那边?”   “我会通知他的。”   “我们……怎么攻法?”   “司马、司徒,负责追杀。杀一敌是一功。歼敌,这全是你们的功劳;若为敌所歼,也怨不得人。赵画四,你负责兜截住他们的去路。若让一人逃了,是你放行;如能一网打尽,是你尽力。我独负责追赶他们,逼他们入绝路,你们再来瓮中捉鳖。”   “好。”   “就这么决定了。”   “好久没大开杀戒了。”   三人都亢奋起来。   司徒腰间的蟒鞭在颤动,仿似一条活蛇。司马背上的金鞭在发亮,像照在上面的不是月色而是阳光。赵画四就像即将要作画。   并且即将要完成一幅旷世绝作。   这都是因为:   刘全我懂得把责任移到他们身上。   ——若要一条汉子成为好汉,只要给他负起适当的责任,他们就会好汉给你看。   军队出战前,士气比兵力更重要。   而团结又比士气更切要。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7 奇局   张炭、朱大块儿、蔡水择、唐宝牛四人,正布好局等敌人来。   “敌人来了,我们便可以知道对方的虚实了。我们的责任是要把敌手引过来。”   “只要摸清敌方的虚实,就立即通知居士:元十三限要是在甜山,居士立即攻入咸湖:元十三限如果不在这儿,居士可立刻折返甜山。”   “这是我们的任务。”   也是我们留在这儿的目的。”   张炭和蔡水择交换了意见。   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虽然,张炭相当瞧不起蔡水择,蔡水择也常故意躲开张炭,但在商讨重大事情的时候,他们都能摒除己见,了无偏见地讨论商量。   唐宝牛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得在此地布阵。”   “然后兵分两路。”   “之后便得要忍耐。”   “还有等待。”   “忍?!”唐宝牛叫了起来。   他平生最怕等和忍。   ——偏偏人生就是常常要等待和忍耐,而且也充满了期待和无奈。   张炭:“我们得要等敌人来?”   蔡水择:“你愈能够忍人之所不能忍,便愈有机可趁。”   唐宝牛感慨:“我当武林中人,便是以为不必像常人一样,老是忍,不然就是等,人生匆匆就数十年,不是在等中过就是在忍里度,多可悲啊!没想到当了像我这样的武林第一寂寞无敌高手,到头来,仍不是等,就是忍,真是没意思得很。”   蔡水择笑了,“其实当武林人物,要比常人更能等,更要忍。何以?光是练武,就比儒生的十年寒窗无人问所下的功夫更苦,你不苦练,哪能有成?迟早只成刀下鬼、剑底魂!练武的过程就是忍耐着等待。”   张炭却转问朱大块儿:“你喃喃自语做什么?”   朱大块儿:“我在许愿。”   唐宝牛叫了起来:“许愿?!”   朱大块儿:“我作战之前,一定许愿;凡有大事要做,一定先得祈祷。这样我心里才有了依靠,取舍进退都有实儿。”   唐宝牛不屑,“我才不许愿。成就成,败就败,一切靠自己,许愿又怎样?天下多少无告苦民都向天许愿,结果不是一样天不从人愿!既然许愿不能从心所欲,又许来做甚?不如我不从天愿!”   朱大块儿:“我跟你们不同。我是为制止杀戮才入武林,而不是要在江湖上另造杀孽的。冥冥中自有天意在,你们认为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恶人当得善终,而好人多不长命,所以其实没有报应这回事,至于报应在他人子孙,则太不公平,也太不像话了!而我却不然。我偏生是一做坏事,报应即至;但做好事也常见回报。所以我信命,只不过不大认命而已。”   张炭:“愿望其实是一种摸索。摸索是没有信心的行动,我也很少许愿。”   朱大块儿:“只是,我们活着,谁不是摸索着前行?”   唐宝牛立时叫道:“如果要兵分两路,千万别把我和他这样深奥的人摆在一起,我怕我会受不了的!”   张炭大表赞同:“对,跟一些人在一道不如独战江湖!”   他的意思很明显。   他可不愿跟蔡水择在一道。   蔡水择则反对,“不。不和的人应该守在一起。唯有你瞧不起对方,所以更不能让对方看扁,更加要独撑大局。这样,才有互相激发的意义。”   张炭很不愿意,但他立时认为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一个人和朋友在一起比较疏忽。   ——跟敌人在一起却总会比较警惕。   ——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多半比较耽于逸乐。   ——但与所恨的人相处却多会努力不懈。   唐宝牛这回又叫了起来:“这样岂不是要我跟这大番薯在一起?!”   朱大块儿奇道:“大番薯?是谁?”   全场只有他不认识这个人。   唐宝牛觉得自己真该许愿了。   他许愿身伴的人最好突然成了哑巴。   不过他这愿望很不实际:非但如此,朱大块儿不止没有闭上嘴巴,而且还特别多话,多话得接近“八卦”。   “你有没有发现今晚的月色很美?月华如水,人生若梦。你看,今夜的雾气还很浓,那像烟一般抚过我们臂间的轻纱,就是来如春风去似浮云的雾了。如果现在是白天,一定是‘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的美景了。可惜现在是晚上。可是夜晚也有夜晚的好处。夜色有着老虎一般的温柔,你闻那香味,那是夜的香味,白天这儿一定开满了山花,所以到了晚上才会绽放出如此浓郁芬芳的香味来……”   唐宝牛忽咕哝了一声:“老虎怎么会温柔?”   朱大块儿:“你没看过老虎跨过溪涧时的步姿吗?你别直以为老虎只会凶暴,它看到一朵美丽的花时,表情也是温柔的。”   唐宝牛:“你真烦。”   朱大块儿:“你真是俗人。”   唐宝牛:“现在你来这儿是来杀人,不是吟诗!”   朱大块儿:“杀人写好诗,诗好可杀人;写诗杀人,本来就是同一回事。杀人杀得毫无情趣,怎能好好地杀人?那只配给人杀!一个好的杀人者总是把杀人当作件替天行道、自娱娱人的趣事,人世之间的斗争亦复如是。如果一边杀一边厌倦,一路打一路恐惧,一面斗一面负担,他天生就不是个好的斗争者。不如归隐田园,清风明月,来得舒坦安然些。”   唐宝牛讶然,“没想到你还有这些意见!你几时偷听过我说话,把我的伟论偷抄了过来的?不过你还没学得我的神髓。我的生命就是决斗,没有决斗就没有生命。人生是一场又一场大大小小不住不断的决战,不决战,生命就没有进步,生存只是一种停滞。沈虎禅老大说过:‘不惊天动地,就得寂天寞地;有能者非大成即大败,不死不生,不如不活,你要打败每一个敌人,首先得要与自己为敌,不住地打败自己,才能击杀敌人。’他说的这种至高境界,我早已达到了,所以觉得满怀寂寞。”   朱大块儿居然十分敬羡,而且也相当歉意,“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早就说过了这样的话,无意间抄袭了你的理论,真抱歉。”   唐宝牛对他顿时好感起来,于是就“好心”多“教”他两句:“对付敌人,最重要的是斗志,其次是杀气。你取得胜利后杀不杀敌倒在其次,但你既无斗志就上不了阵,若无杀气那只为敌所杀,你这样风啊花啊云啊月啊的,心中温柔,哪能抗敌?作为一个斗士,要比敌人刚猛,且得要刚猛一倍、十倍、百倍,才有取胜之望!”   朱大块儿却不同意,“对敌不一定要取胜的!”   唐宝牛叫了起来:“对敌不取胜难道是求败?!”   朱大块儿安然自若,“对敌只是用来取得经验的。落败也不失为一种经验。经验其实都很美,不管好的坏的,你可以用美去处理它、感受它、转化它!”   唐宝牛:“美得你!你若不够刚猛,就得落败在战场上,失败往往就是送死,死了看你还怎么臭美!”   朱大块儿:“不一定要刚猛才能制胜。你看流水,它多柔、多弱、多无力,但它亦能覆舟、灭火、断金,世上许多刚强的事物,都耐不起它的冲击和淹没。”   唐宝牛忽叫:“好臭。”   朱大块儿诧然,“什么好臭?”   唐宝牛:“花,花的味道好臭。”   朱大块:“什……什么?!”   唐宝牛咒骂:“死月亮。”   朱大块儿涨红了脸:“怎怎怎……么么月亮你都要要……骂骂骂?!”唐宝牛骂花骂月,比骂他自己还激动。   他一激动起来,又口吃了。   唐宝牛更为得意,“我不止要骂月,还骂风、骂夜、骂你!!”   朱大块儿:“你……你……你……我……我……我……”   唐宝牛呵呵笑了起来,露出森然白牙,“什么你你你我我我的!你说啥个以柔制刚,一激你就这样抵受不住,还算啥人物!人说骨勇的,怒而面白;血勇的,怒而面红;气勇的,怒而面青;神勇的,怒而面不改容,你是哪门子勇?生气起来,舌打结脚打颤脖子不会撑头;我骂花不该吗,本来好生清新空气,却来这一阵浓香,万一敌人趁机燃了迷魂香也难察觉,这害人的花香能说不臭吗?我来问你:如果没有风,敌人衣袂之声便轻晰可辨,而今风吹草动,你说敌在何处?这恼人的风不该骂吗?我却问你:居然这夜还有月色,这一照,咱们的布局,先得毁了一半!这光头月不该骂吗?我可要问你:这夜跟其他千千个夜晚一样,黑乎乎、乌鸦鸦的,我最讨厌!我喜欢大白的天,光亮亮的正大光明,动口的卷舌头,动手的挥拳头,动脚的踢他娘个头,不必鬼鬼祟祟,闪闪缩缩,窝在里头。勾心斗角,胜了不光彩,输了不英雄!我问你:这都不该骂吗?还有你,这般诗意,发骚了是吗?这样忧悒,思春了不成?居然在我这样骁勇善战的人之身边一起作战,这也真是上天编排的一个奇局!”   朱大块儿这回给骂个脸色阵青阵白而又转红不已,但唐宝牛骂的话他又一个字都反驳不得,只仍在舌尖折腾着:“……奇……局……”   唐宝牛咧嘴一笑,“当然是奇局。我那么优秀,你那么差劲。我那么英勇,你那么懦怯。我那么机警,你那么迟钝——何况,我也不明白像我那么英明神武洁身自爱的人怎么会开始有点喜欢这么笨■痴愚可悲可哀的你呢!!”   他想不通。   没料朱大块儿却忽而平静了下来。   而且嘴角还微微有些笑意。   这惹得唐宝牛忍不住去问他:“你听了我的妙论高见之后,感动得要哭是不是?那就哭出来啊,不要强装成笑容,你的笑容实在太难看了!”   朱大块儿:“我不是给你感动。”   唐宝牛更要问下去:“哦?”   朱大块儿:“我是给自己感动了。”   唐宝牛不敢置信,“吓?”   朱大块儿:“你看,你已经给我感化了,所以说话也开始温柔起来了,你看我能感化得了这样凶暴的你,我能不给自己感动吗?!”   这回到唐宝牛为之气结,只不过他突然问了一句:“你也不错,我看错你了。”   这次到朱大块儿奇了,“什么不错?”   唐宝牛平静地说:“原来你只怕蜥蜴,别的什么都不怕。”   说完之后,也很平静地向下望。   望他的脚。   于是朱大块儿也低首去望自己的脚。   脚踝。   那儿有一只水蛭,正附在他的胫踝之间,蠕蠕而动,湿软肥黏的身子透着暗红,想必是饱吞了朱大块儿的血吧?   朱大块儿静了半晌。   唐宝牛望着他笑笑:没想到这大元宝对这种事物全不在意。   他显然是下判断得太早些了。   因为朱大块儿已暴发出一声大叫。   惨叫。   惨叫声像一支给捂着裹起来的爆竹在半空闷闷地爆炸。   “我的妈呀——”朱大块儿如此狂喊。   仅就是为了一只水蛭!   这时,刘全我、司徒、司马,还有赵画四,已潜行穿过甜山山阴的有味岭,进入了私房山的范围里。   他们往老林寺推进:   “得先取下老林寺。老林寺居高临下,是甜山的制高点。我们拿下了那儿,就可以占尽上风。何况,那儿有我们的人,我们可以轻易取得天衣居士行踪的讯息。要攻甜山,先要进军老林寺。”   这是刘全我的意见。   其他三人都很同意。   趁月色如刀,他们四人分开但不远离地向目标推进。   这时候,他们便乍然听见那一声叫。   那一声惨叫:朱大块儿的嚎叫声。   发生什么事了?   既然前面有惨叫声,敢情敌人仍未退走?   可是又为啥发出惨叫?   是敌人遇敌?是援军来了?或是敌手们自己内哄?还是故布疑阵?   这会儿,自己这几人,究竟是要涉奇局,还是卷入敌人的埋伏里呢?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8 生局   张炭和蔡水择埋伏的方式很“特别”。   ——虽然“特别”,但他们仍能在一起,而且,也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的举止行动。张炭很留意蔡水择的行动。   这点蔡水择也发现了。   他本来正在看着地上的蚂蚁。   蚂蚁正在搬家:有的蚂蚁夹在中间“护送”,有的走在前边和两侧“探哨”,有的伸着触颚“放风”,有的举托比它们自己至少还重上四倍的食物急步猛走。   他在看蚂蚁的布局,就像在下一盘棋,读一本艰深而有趣的书。   他是那么专注,但忽然抬头,望向张炭,“你在看我。”张炭望着眼前的人,像看着自己指甲里的泥垢。   蔡水择却径自说下去:“你已望了我很久了。”   张炭冷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盯住你?”   蔡水择:“因为你怕我溜走。”   张炭:“想不到你还有自知之明。”   “你还是介意我过去那件事?”   “别提过去,我跟你没有过去,而且,你的事也没那么伟大,得教人老记着。”   蔡水择用手指去碰那灯芯的火焰。   他用拇、食二指去捏它。   “嗞”的一声。   火焰居然淡淡地燃在他的指尖上。   张炭冷冷地说:“玩火的人终为火所焚,怕死的人终究还是死的,怕事的人就算不惹事,但到头来终还是有事躲不过。”   蔡水择也不生气,只是忽然改了话题:“你看今晚会不会有战役?”   张炭沉吟了一下子,“恐怕难免。”   “是生局还是死局?”   “生死难分,胜负未定。”   “你对今晚的局面会不会有些担心?!”   “我只担心天衣居士。”   “为什么?”   “因为元十三限的主要目的,还不是在截击或阻止对蔡京的刺杀行动,如果要防止有人取蔡京性命,只要在姓蔡的身边小心维护便是了,何必劳师动众地到甜山来阻截?元十三限要对付的是天衣居士。天衣居士就算留在白须园,他也一样会找上门去的,所以,天衣居士把战场放到前边来,让元十三限背后的人受到威胁,化被动为主动,反守为攻,我怕真打起来,我们都帮不上居士什么忙。”   “所以你怕?!”   “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水择一笑,他的笑意里有无限缅怀的无奈,但全无敌意,“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战役之前,总是在想:这一刻什么时候才过去?我几时才能过了这一关?过了这一刻的心情又是怎样啊?在战役之后多轻松啊,但为啥偏这时候却是在重大关头之前,一切仍是未知。你说的:这种时候最是难过……”   张炭的眼睛仿佛给蔡水择指上的火点亮了。   因为蔡水择记住了他的话。   ——有什么事,比人记住了他自己也认为得意的话更高兴。   所以,其实要使一个男人开心是很容易的事。   ——至少要比逗女人开心要花点心思更不花钱。   于是他说了下去:“一场重要的战役,其迫力只在之前,而不是在战役中、战斗后。战役里哪有时间思考,唯有全力以赴,什么都忘了。战斗之后,结果已定,好的坏的死的生的,都无关重大了。人最感压力的是在一件事知道它会来临但仍当未知结果之际,时间是不能改换、转位的,要不然,前一霎换后一霎,心情便完全不一样了,所以,面对重大的战役,我总是在希望它快点过去,并一直在揣想如果现在已经过去了,我的心情又会如何?”   蔡水择:“只要难关过去了之后,人们多又放松了下来,很少去回顾难关未渡之前的忐忑心情,所以也不能珍惜此刻无事便是福的心境。”   张炭:“便是。我也常常在未渡难关时苦思:那些名侠大侠、战将勇将,在一战定江山前,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会怕,会紧张,会彷徨疑虑?我们只知道他们战胜这一仗、那一战,如何名动天下,怎样威震八方,但他们在一战功成之前,曾怕过吗?恐惧过吗?担心过惨败的后果吗?我不知道。”   蔡水择:“他们也一样会怕的。”   “哦?”   “他们是人,是人就会怕,就会注重得失,就会期待取胜。我想:他们在决战之前,一样会担惊受怕的。我也问过一些前辈高手大人物,他们也承认这点,他们还说,不担忧的就不是人了,而且紧张也有好处:紧张才会把潜力全激发出来,能发挥比平时更大十百倍的力量。所以有时害怕也是好事——有恐惧才有克服恐惧;有难关亦是美事——有难关才有冲破难关。”   张炭这才有了些笑意绽放他脸上的小痘痘之间,“你呢?”   蔡水择:“我?”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吧?在决战之前,为了放松自己,故意找些事来分心。我跟你一道作战过不少次数了吧?那次跟‘桃花社’去对付‘四大名缉’时,你在研究自己和同行的弟兄们掌中的婚姻线……”   “我本来是看自己的,结果大家都要我看一看。”   “有次我们‘七道旋风’去对付‘九大鬼’之际,你却陶醉在自己的腹痛中。”   “那天我确是腹疼如绞。”   “但你却十分陶醉,像是一种享受。”   “——这也是的,当一个人正忍受断指之痛,才不会记得蚊子蜇了一口的痛。”   “那次我们两人去伏袭金大朱和朱大金,你却看着一只蜈蚣,看得竟似痴了。”   “那的确是一只美艳动人的蜈蚣。”   “但那只是一只蜈蚣。”   “哪怕只是一条小小的虫,上天造万物,都美得惊人。只要看一花一草一树一叶,都有着令人一世赞羡不绝的美。”   “所以刚才你就在看蚂蚁。”   “蚂蚁比人伟大。”   “伟大?”   “它们比人团结,且不受分化;它们不止伟大,远比人强。”   “强?!”   “它们每一只都可以抬起比它自己重四十倍的事物,我们人除了少数习武有成的高手之外,仅以本身的能力,爪不如虎利,牙不如蛇尖,便连翅膀也没有,蚂蚁有预知地震、地陷、豪雨、火灾和雷殛的本领,这些,我们都付诸阙如。”   “我倒有一些。”   “所以我也喜欢观察你。”   “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发现你自私,遇上事情,你逃避,你只求自保,你由得兄弟朋友去顶,你退开一边,以假的热情来进行真的无情,以伤人的冷酷来进行帮人的把戏,我看透你了。”   蔡水择垂下了头,“我不企求你的原谅。”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不再说话了。   这时际,却传来朱大块儿惊心动魂的惨嚎。   张炭变色。   蔡水择却镇定,“他不是遇敌,只是不知又踩着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遇险了?”   “这叫声跟他上次见着一只蜥蜴时是一样的,有些人,平时胆小畏怯,但遇上真正的大敌的时候,可能会比什么人都勇悍坚定。”   “对了!正如有些人,看来沉着镇定,但一旦遇上要拿出勇色豪情的大事,他能拿出来的只有好色绝情。”   蔡水择苦笑。   他知道张炭的话锋永远不会放过他。   有些人容易忘了自己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   这是种幸福的人。   但蔡水择显然不是。   因为他常记得自己的错处。   有些人很难忘记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   这是不幸的人。   张炭显然是其中之一。   至少他想起蔡水择在“台字旗”之役就火大。   那一场战役本来不需要“七道旋风”来打的:   “九连盟”联合起来,要吞掉“刺花纹堂”。   原因很简单:“刺花纹堂”不该冒起来,既冒起来,就不能不归附于“七帮八会九联盟”。   所以,“九连盟”以洪水的身姿来吞噬这小小的但一向以来都以孤苦伸张正义为职志的小流派。“刺花纹堂”孤立无援,唯有降或战。   “刺花纹堂”上下十八人,宁死不降。面对如火山爆发的熔岩,宁可化为灰烬,也求一战殉死,永不言悔,只怕有憾。   这激起了“桃花社”社长赖笑娥的怒愤。   她去责问“九连盟”虎盟的萨星豪:“你们为什么要欺压‘刺花纹堂’?”   虎盟的回答是:   “因为他们不够壮大。”   她又去问龙盟的王嵯峨。   龙盟的回答更绝:   “因为我们高兴。”   赖笑娥登时便说:   “那如果我们高兴,便也可以站在‘刺花纹堂’那一边,对付你们了?!”   王嵯峨大笑,“我们歼灭‘刺花纹堂’,如同泰山压顶,杀这些小派小系小组织,如同踩死蚂蚁。你帮他们?是自寻死路。”   萨星豪也大笑不已,“赖笑娥,还是去管好你的‘桃花社’吧!管闲事是没好下场的,何况你为的是武林几只耗子,如果得罪的是狮子老虎,多划不来呀!他们是老鼠,我们是猫,为江湖清除败类,是我们的事,没你的事,你看我们怎么赶尽杀绝这些不自量力窝在阴沟里的小辈吧!最好,你过来帮我们坑杀这些耗子,讨个大功吧!”   听了他们的话,赖笑娥笑了起来。   张炭永远忘不了赖大姐的笑。   那是很英气很男子的笑。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帮耗子,猫来咬猫,狗来咬狗,人来也得狠狠咬他几口!”赖笑娥银铃一般的语音是这样说的:“我帮‘刺花纹堂’,跟你们斗。”   萨星豪和王嵯峨都很错愕,“太笨了,太荒唐了,太不知自爱了!”   “你为啥要这样做?”   “无他。你们以强凌弱,我就帮弱者,我认为这样做是很有趣的事。”   “你!”   “你不要后悔!”   赖笑娥平生做事,当然不会后悔。   ——无悔不见得就是好事,不知反省的人都不知悔;但一个人若能无悔得来可以无愧,这才是真正能无憾的无悔。   她这样做,不仅是要站在正义的一方,同时也是站在弱者的一方。   她去挑战至大的强者。   她的兄弟们都支持她。   于是恶斗终于开始,张炭、朱大块儿、“刀下留头”、张叹、小雪衣、齐相好等要约蔡水择一道帮手。蔡水择推说他的“天火神刀”未练成,正到要害关头,不可以半途而废,所以不能共赴危艰。开战不久,“桃花社”和“刺花纹堂”全吃不住排山倒海的攻势,边退边战,曾一度逃到大车店的“黑面蔡家”去,张炭要求蔡水择暂时让这干落难的兄弟姐妹避一避,要他最好还能请动其他“黑面蔡家”高手前来相助退敌,可是这些都遭蔡水择一一严拒,理由是:   “我父母兄弟姐妹家人这一系,虽生长在‘兵器大王黑面蔡家’,但都不是武林中人,我不能插手江湖是非恩怨中,使他们受累担惊。”   于是既不出手,也不收容。   因此张炭鄙视他、痛恨他,要不是赖大姐阻止说:“说不定他也有难言之隐。为侠道者,可以自己为正义舍死忘生,但不可逼人也为此捐躯舍身。他只要不反过来杀一刀,就算不是我们的兄弟,也可以是我们的朋友。”   那一次,要不是“九大关刀”龙放啸等人相助,恐怕“桃花社”和“刺花纹堂”就得尽毁。   不过张炭还是不能原谅他。   因为他真心当过对方是他的兄弟。   ——兄弟跟朋友是不一样的。   你可以关心朋友,但却会为兄弟卖命。   ——兄弟不是这样当的。   张炭从此就瞧不起蔡水择,不屑跟他在一起:这几年来,蔡水择又重新出道了,却怪有缘分的,老是跟他凑在一道,张炭每次都借故避开。   这一次,却避不了。   他们不但是在同一阵线里,而且还是同在一组合里,更且,他们是同在一起、伺伏敌人的进侵,同在一座庙里。   他们同在的是什么庙?   甜山山峰的老林寺。   他们同在庙的什么地方?   一个敌人不会发现是他们的所在。   那是什么所在?   这时候,敌人已开始进入庙里。   他们看见敌人无声地进入庙里大殿,拖着两条长长的影。   一个手上像拖着一条翻腾着、辗转着、流动着、蠕颤着的蛇。   那黑身的蛇却是没有声息的。   另一个人手上的鞭映照着庙堂上的烛火,灿亮得像节节都在眼前惊起了金色的爆炸。   那是司马,还有司徒。   两人进入了佛殿。   他们显然没有发现张炭和蔡水择。   蔡水择和张炭却看见了他们。   他们到底是藏在什么地方,才能使他们可以监视敌人的一举一动,而且还一清二楚,但敌人却无法发现他们人在何处?   司徒和司马一入佛殿,就开始警觉到:有人在注视他们。   可是人在哪里?   两人迅速四面搜检:   没有人。   但他们应敌多年,几经江湖大风大浪,自信感觉是不会错的。   不过,既感觉到敌人的存在而找不到敌人,那就是敌在暗,我在明,这是很不利的处境。   除了进来的门外,另外还有三处出路。   司徒笑了,“看来,生路是有的。”   司马接道:“不过,我们却像是入了局。”   司徒:“入了局才能破局。”   司马:“只怕当局者迷。”   司徒:“要不当局者迷,有一个办法。”   司马:“那就是要起死回生。”   司徒:“只要找一个人替我们大死一番,我们便可以大活下去了。”   司马:“所以死局到我们手上,也得变为生局。”   司徒:“如果这儿确有敌人布局,那么,我们这一下可准能砸了他的局;如果没有,这一试,也一定可以试出来了。”   司马:“因此,对我们而言,能扭转乾坤者,永远都能掌握生局,粉碎死局。”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9 妙局   司马废和司徒残的对话似不止是两人在说话。   他们似是说给第三者听的。   这就是元十三限把这两人留在甜山的理由:   因为这三师兄弟(包括司空残废)极有警觉力。   在武林中闯荡的人,没有警觉力,就不会有危机感;没有危机感的人,根本不适合在江湖上生存——皆因江湖风波恶,无处不险滩,一个对危机没有特殊警觉能力的人,就算武功再好,在江湖道上难免迟早都会成为牺牲品。   司马废的警觉性极高。他跟在元十三限身边,学到的是:随时随刻要提防别人的暗算。   所以他已学会就算眼睛不看着人也可以知道对方在做些什么的本领。   司徒残的危机感也极高。他在傅宗书那儿学得如何暗算人,而暗算人的方法千方百计,千奇百怪,要亲自动手已然棋差一着了。最高妙的暗算是受暗算的人着了暗算还终生感谢你的相帮而帮你抵挡住一切暗算。   所以司徒残已学会光凭着对方的眼睛已知对方想干什么:敌还是友?   至于司空残废,曾在蔡京身边干过一阵侍卫,他不仅能辨识对方有无敌意,就连那人的情绪高涨或低落,也能分辨出来。并能在对方脾气发作之前的一刻,准确捕捉,见风转舵,投其所好。   他学会的是作为一个武林人,武功学得再好都不如把人做好;而身为一个江湖人,闯江湖,本领要远比打天下的武功来得重要。   故此,这三师兄弟,全跟元十三限一道出来:因为对危机能洞悉于其爆发之先的本领,要杀敌的实力更难能可贵。   正如司徒和司马其实并不知道这寺内还有没有敌人。   这佛殿只有:   佛像、神像、罗汉塑像、蒲团、神台、经书柜、宝幡、佛帐、七星灯、长明灯、檀香……   敌人在吗?   如在,在哪里?   如不在,则应会留下蛛丝马迹。   ——只要留下踪迹,则可马上追击。   ——敌人既已设下了埋伏,就不会自动暴露,所以一定要诱敌。   诱敌的条件是:   一定要有“饵”。   什么是“饵”?   于是司徒残拍掌。   他拍掌的方式很奇特。   他用一只手拍掌。   ——谁说一只手拍不响。   他就拍得响。   而且响声还很独特。   他一拍掌,“饵”就“走进来”了。   所谓“走进来”,其实是一早就给人“押”进来的。   所谓“走进来”,其实是“跳下来”,因为人一直就匿伏在梁上。   一个弱小、美丽、娇憨的女子,额上有一道深刻的艳疤。   一个妙龄少女。   看她的服饰,就可以知道她是一位村姑。   ——这几个穷凶极恶的魔头,把一位村姑推入老林寺,要干什么?能干什么?   押她进来的是一名不高不矮的汉子。   他腰畔有一把刀,刀鞘浸着幽光。   汉子没有脸。   只戴着一张脸谱。   脸谱上不画五官,只画一幅意境奇绝的山水!   这少女进来的时候,只有一双腿能走动。   也就是说,少女上身的穴道,已全然受制包括哑穴——就算她不受制,也因太过惊恐而失去反抗、违命的力量。   这自画山水为脸的汉子当然就是赵画四。   ——问题是:他押一个小姑娘道来想干什么?会干什么?   司马、司徒看见这小村姑,仿佛十分满意,志得意完。   他们到底准备干什么?   司徒眯着眼笑道:“我们用什么办法,比较直接有效一些?”   司马只说一句话:“把她的衣服剥掉!”   两人一齐动手。   他们先解开小姑娘的哑穴——他们喜欢听人惨叫,尤其是女人的惨呼。   村姑尖叫,很快地转为哀呼。   衣衫碎如千蝶惊飞,连亵衣也给撕去。   司徒又眯着眼笑。   这回他的眼再也离不开那雪白且柔软赤裸且清纯的躯体。   “下一步呢?”   司马用舌尖舐舐鼻尖。   “你说呢?”   突然,那戴面具的汉子尖叱了一声:   “不许强暴女人。”   司徒和司马都给吓了一跳。   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一个骇笑。   好像很不可思议的样子。   一个蛊笑。   好像很心照不宣的样子。   一个说:“不许强xx?”   一个道:“你吃女人又可以?”   赵画四的脸色如何,谁也看不出来。   但他的态度,谁都可以感觉得出来。   “我吃女人是为了作画,你们奸淫女人是为了作乐。女人是可杀但不可以狎玩的。”   这话使两人都怔住了。   一个仍舐舐鼻尖,几乎也要上去舐舐那小姑娘的乳尖。   一个眯着眼睛就像眼里两支横看的针已给炙热了一般。   “哦,那也罢了,只不过……太可惜了。这么标致的姑娘。”   “唉。美丽的女人竟是可以拿来吃的而不是干的,真是——那你要怎么干?”   戴面具的人沉吟了一下:   “这女子快乐的时候我看过:她正在河边梳洗头发,顾影自怜,那时她一定很开心了,我就把她掳了来,那一霎,她惊恐的样子我也看过了。但我还未看过她痛苦的模样——我是说:忍受绝大痛苦的样儿。”   两人都笑了。   嘿笑。   阴笑。   “要女人痛苦,这还不容易!可惜你不让……”   “反正,要一个女人感觉到痛苦,方法有很多——这都能给你作画的灵感吧?”   这时,那可怜的村姑好像比较清醒过来了,挣扎叫: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想干什么?!”   有些话是不该问的。   有些事是不必问的。   ——女人总是在绝不必要的时候会问一些傻话:   例如在一些时候问男人“想干什么”、“要干什么”!   难道她们心里还不明白吗?   难道她们真的要男人说出来吗?   司马一鞭击碎了一尊罗汉。   殿内的金身罗汉有十八尊,拍碎了一尊,连同四大天王和两尊菩萨,还有二十三尊。   望着碎裂的泥块,司马废恨恨地道:“还记得王小石是用什么杀死傅相爷的吧?”   司徒残也狠狠地答:“石头。”   司马遗恨未消,“他还是在我们面前下的手,害得我们从今而后便不再受蔡太师重用。”   司徒恨得牙嘶嘶的,“我们这个筋斗也栽得够惨!”   司马恨从中来,“他还斫了我一刀。”   司徒恨意难填,“他也刺了我一剑……而今创伤犹痛。”   司马仇深似海地道:“我的刀伤依然未愈。”   司徒恨火如焚,“没有王小石这一场,咱们也许就不必来这荒山野岭喂蚊子抓耗子宰兔子了。”   赵画四露在面谱之外,只有一对眼睛。   那像是幅悲山绝水间的一双天地之眼。   这眼神很奇特,眸子很黑,但眼白布满血丝,那血丝像溶在水里似的,会浸透溶揉开来一般。   他眨了眨眼,语音很冷:“但这跟这女子有什么关系?她是王小石的妹妹,还是老婆?”那女子慌忙摇首。   她似乎也不知道王小石是什么人,更不知道王小石跟她有什么关系。看她的样子,就可以知道她正在想:她现在第一次听到“王小石”这名字的时候,已落得如此下场——待会儿还不知道更是如何下场!   司徒却说:“她跟王小石无关。”   司马也说:“她只是个小村姑。”   司徒:“但我们要报仇。”   司马:“报不了仇也得泄愤。”   “这儿有很多泥块。”   “这些泥块都很坚硬。”   “我们用它扔人——”   “扔在人的身上,会很疼——”   “——打在这嫩柔柔、光秃秃的女子身上,一定留下青黑的淤伤……”   “要是扔在脸上,她的花容月貌,便会给毁了——”   “这样,我们便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而且,你也可以真正欣赏到女人——尤其是漂亮、可爱、未经人道的小村姑痛苦的模样。”   赵画四的眼睛发了亮。   一种近乎野兽噬人时的神采。   他明白了两人已说出来的用意,也明了这师兄弟没有道出的用心:他们打女人。   ——打女人的男人不是男人。   所以,如果侠道中有人在,就一定会出手阻止。   ——他们一旦出手,就正中下怀。   他们一早约定,叫赵画四抓住这无辜无依的村姑,为的就是当“饵”。   他们就是要试土天衣居士或他的子弟们在不在。   ——只要对手一出手,他们就一定能先对手的出手而下毒手。   谁教他们是侠道中人!   谁叫他们有所为和有所不为。   一个真正吃得起武林饭、流得起江湖血的道上人物,就一定要百无禁忌,六亲不认。所以他们可以剥光女人的衣服。   强暴她。   打她。   杀她。   而且居然还可以像司徒这样老着脸皮说:   “由于这是个妙龄少女:所以这是个妙局。”   还得像司马这样厚颜地问:“你说这妙不妙?”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10 格局   于是司马和司徒开始“投石”。   投石是为了问路!   他们投的是泥块。   也许他们残酷和快意地想“狎玩”得久长一些,所以手上并没有很用劲。   但这也够惨的了。   第一块泥块,击中村姑的小腹。   村姑给绑在柱上。   她痛楚地俯下身去,黑发在玉颈上勾勒出黑白分明动人心魄的姿态。   第二块坚硬的泥石,打中她右乳首娇嫩的红梅上,她惨哼一声,仰首向天,痛得全身都发颤不已,更显得她娇嫩无比的求死不能。   第三块泥石,击中她的额,血自那儿不住地冒出来,她全身痉挛了起来,到第四块石在她洁白之躯留下了青紫,她只能发出小猫犹在寒冬时濒死前的哀鸣呜咽。   司徒哈哈大笑,问赵画四:“你要不要也来一块?”他塞了一块坚泥团给赵画四。司马更趁风拨火地说:“给她脸上来一下子,让她那标致的脸蛋儿再也分不清五官,咱们再上来乐她一乐,才让她死——”   话已说到这儿。   局面已生变化。   司马和司徒,用泥块扔向雪白的女体,看到那女子痛苦的样子,心中的确也生起了兽欲。   其实用“兽欲”二字也并不妥当,因为野兽也大都不爱折磨它的性伴:只有人——至少好些人喜欢这样,正如许多人爱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不过,司徒和司马也很警省。   他们虐待的目的不只为了泄欲。   而是为了要激出埋伏的人——或者,试探出到底有没有敌人潜在这儿。   他们认定:只要有侠道中的人在,就一定不能忍受这种场面。   ——侠者怎能忍见他们如此虐待一弱女子?所以他们选中了这样一个女子。   ——美丽得令人心碎。   ——甜得每一声哀呼可以要人屏息。   ——青春得使人觉得不回头也已百年身。   ——连她额上的疤,在痛楚之际,也增其艳。   所以他们要杀伤她。   要让天衣居士的门人现身来救她。   这就是投“石”问路。   路呢?   有没有路?   ——是生路还是绝路?   路是人走出来的?人呢?人是不是路走完了就过了一生,是谓人生的路?   赵画四手上的泥团还没扔出去,遽变已然发生——   也许是因为那小村姑的痛,许是因为这小姑娘所受的伤,令人不忍,故此,有一尊金身罗汉,眼睛眨了一眨。   只不过是眼一霎。   睞眼有没有声音?   有,只不过平常人听不到。   但习过武的高手眨起眼来,就能令练过武的高手也一样听不到。   可是司徒残马上察觉了。   他一鞭就向那村姑抽了过去,鞭风撕空。   他不是攻向那尊没有眉毛但正自剖腹剜心的罗汉。   他仿佛是亢奋过度,骤然向村姑下毒手!   果然,这回,那尊罗汉连嘴角都搐了一搐。   这就够了。   司徒残就是要敌人分心。   要敌人不忍心。   司马废已迅疾无伦地疾闪至四大天王塑像下,那尊剜心剖腹无眉罗汉之后,一记金鞭就砸了下去。   这凌厉无俦的一鞭,竟是无声的!   他们发现了敌人。   他们终于找出了敌人的位置。   现在他们要做的,当然就是杀敌。   司马废一鞭向罗汉头上砸落。   罗汉似不知头上有鞭打下。   司马废也不防他自己头上有个天王。   天王手上也有一根金鞭。   那金鞭也正向他砸落,凌厉无声!   他没有发现,可是司徒残惊觉了。   他急要救司马废。   司徒残鞭长。   他使的是蟒鞭。   一鞭卷向天王。   鞭风所及,整个神殿为之骤暗了一暗。   鞭像一条活蛇,却有着电的灵姿。   这一鞭是要救司马的。   但却抽击在司马的腰间。   因为他已看不见。   ——一个失去了头的人又怎看得见自己的出手?   击出那一鞭的时候,司徒残当然是活着的,但抽出那一鞭之后,他却已是死人。   因为赵画四突然拔刀。   这刀拔出来,没有刀的形状。   只有一把火。   他也甚为错愕,没想到挂在自己腰畔的刀竟是这样子的,但他仍一“刀”斫了出去。   一刀就斫下司徒残的头。   由于刀极快且利,一刀下去,头飞出,血仍末溅。   头落下,眼珠子转了一转,还会说:“好快的刀……”   这才断了气。   竟是这么快的一把刀。   而且自还这么怪。   “赵画四”一刀斫下了司徒残的头,居然还得到他的赞美,心中不觉掠起了一阵惭愧。   同一时间,司马废一鞭砸碎了罗汉的头。   头碎裂。   真的是碎裂,却没有血。   也没有肉。   只有泥块。   泥塑的罗汉又怎会霎目启唇?!   不止眨眼开口,这碎了头颅的罗汉,本来正掏心挖腹的双手,竟一把抱住了司马废。   司马废此惊非同小可,这时,他已发现司徒残的头飞了出来。   他立刻挣扎。   但那天王的鞭也正砸着他的天灵盖。   他的头也碎了。   跟那尊罗汉一样。   所不同的是:他却有血。   有肉。   而且是血肉模糊。   司徒残、司马废都倒下了。   司马废和罗汉都头颅碎裂:当司马废不能再动弹时,奇怪的是,那罗汉也不动了。   “赵画四”冷笑道:“好,‘黑面蔡家’的兵器果然匪夷所思,难防难测,我算是见识了。”   原来,那罗汉既不是人扮的,也不是真的泥塑的罗汉。   那是,“黑面蔡家”的秘密武器。   一种会眨眼、扬眉、耸肩,甚至说话,会让敌人误以为是“敌人”的武器。   既然罗汉不是罗汉,而且是武器,那么当然就是“火孩儿”蔡水择的武器了。   蔡水择自然就是那拿鞭的天王。   他平时使的趁手兵器:天火神刀,却交给了“赵画四”。   ——有谁能扮“赵画四”的语气声调,如此惟妙惟肖,连司徒、司马这两个警觉性极高的人物都瞒得过?   当然只有张炭了。   ——精通“八大江湖术”,同时也是怒江赖笑娥拜把子义弟的“饭王”张炭!   张炭本来跟蔡水择就在这佛殿里,只不过一个是在梁上,一个扮作天王在檀桌上说话。他们之间,本来就有一个女人。   一个哑穴给封了的女子。   蔡水择喃喃地道:“这两人本不会死,也不致死,可是,他们身为武林人,拿一个弱女子如此作践,也太不成格局了。”   张炭把那火似的刀收回鞘里,递回给蔡水择,“这种人,本就该杀。刀还你。”   蔡水择犹豫了一下,“这刀你用得比我趁手,不如……”   张炭即截道:“刀是你的,我不要。”   蔡水择伸手接过,脸上闪过受伤之色,“五哥,你又何必……”   张炭径自去解开那女子的绑缚和穴道,同时替她披上衣衫,喃喃地道:“本来是武林之争,却老是让无辜百姓、无告平民来受累。”   那女子很感激他。   居然还冲着他一笑。   皓齿如编贝。   甜,而且带点媚。   美得令张炭一呆。   就在这瞬间,这女子右手五指突然已抓住了他的脖子,就像下了一道钢闸似的,张炭立即反应,双手一格,但脖子已给扣住,同一瞬间,这女子左手五指已弹出三块泥片,呼啸急取人在丈外蔡水择的要害!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11 出局   蔡水择的反应已极快。   他生警觉是因为那女子笑。   那女子不该笑。   ——任何女子,在这时候都不该笑。   谁还能笑得出来?!   ——除非不是普通的女人……   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那女子已出手,张炭已受制。   他却不退反进。   因为他要救张炭。   他双手一扬。   这电光火石间,他两手居然已戴上了一双多色五彩的手套。   可是,令张炭失望的是:   那三块泥片,蔡水择竟一块都没躲得开去!   所以他身上多了三道血泉。   那女子尖叱一声:“站住。否则他立即便死!”   蔡水择猛然站住,鲜血自伤口狂涌而出,很快的,蔡水择已成了血人。   然后张炭瞥见蔡水择一对手套间有事物闪了闪。   黄光。   张炭心中暗叫:惭愧!   原来这电掣星飞间,蔡水择已接下了另外两件极为歹毒的暗器——那三块泥片比起来,只是障眼法,微不足道;要是他着的是这两片悄没声息细如牛毛的暗器,蔡水择此际流的只怕不是血,而且剩下的如果不是一滩黄水就是一堆腐肉了。   蔡水择负了伤。   但他接下了致命的暗器,同时也把距离拉近了五尺。   他也没料到这无依女子竟然是敌人,正如司马、司徒也没料到“赵画四”竟是张炭一样。   ——当他们使敌人“入局”的时候,同时也“入”了其他敌人的“局”。   其实,对打、对敌、对弈都是这样:你进攻的时候也等于是最好的防守,不过,你一旦攻击,自己也有瑕可袭了——出击的时候也是防守最虚弱之际。   你要攻入,就易受人所攻。   你要对付人,人就会趁此对付你。   谁胜谁败,谁生谁死,就要凭运气和实力。   蔡水择长吸了一口气,“你是谁?!”   女子一笑,甜糊糊也美懵懵地道:“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连做梦也在问自己是谁哩。”   蔡水择目光有点发乱,“莫非你是……近日江湖中崛起那个可怕的姹女……”   女子笑得有点俏傲,这使得她的美很有点肤浅,像只甜不香的糕点。   突听张炭嘶声道:“‘无梦女’!你是‘无梦女’!”   “‘无梦女’?”女子梨涡浅浅地一笑,“反正随便你们怎么叫,我只想知道,怎么赵画四变成了你?”   是的,赵画四怎么变成了张炭?   正如娇憨的村姑怎会变成了无梦之女?   朱大块儿的尖叫,几乎没把唐宝牛吓成一条水蛭。   他扑过去捂住朱大块儿的嘴。   朱大块儿睁大了眼,唔哼作声。   “你想死是吗!”唐宝牛沉声喝道,“你这一叫,咱们的位置不是全给暴露了!”   朱大块儿五官都挤在一团,他那张跟脸型不成比例的小嘴企图要挣脱唐宝牛的大手。   唐宝牛跟他约法三章:“喏,无论你看到猪狗牛羊猫、鸡鸭鱼虾蟹,连同你老爸、老婆都不许再叫,知不知道?”   朱大块儿涨红了脸,点头不迭。   唐宝牛这才放了手。   朱大块儿呛咳不已,口水鼻涕一齐涌了出来。   唐宝牛这倒关心了起来,“你喉咙不舒服?伤风?感冒?哮喘?百日咳?老儿麻痹症?发羊癫?还是麻疯?”   朱大块儿的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你……你……你……你把我连口跟鼻全捏死了,教我哪儿呼吸去?”   唐宝牛这才讪讪然道:“都怪你!脸比猪头还大,一张嘴却只龙眼粒那么小!”   朱大块儿皱着眉,想呕吐的样子。   唐宝牛诧问:“怎么?又恁地啦?”   朱大块儿艰辛地道:“你的手摸过什么?怎么这样臭!”   唐宝牛奇道:“很臭吗?”他把手放到面前闻闻,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还问:“怎么臭法?”   看朱大块儿的痛苦样子简直是想把口鼻一起换掉,“像……像死老鼠……又像……咸鱼的肠肚。”   唐宝牛一听,反而木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得意扬扬无尽回味地看看自己的一对手,笑道:“……这……这也难怪。”   “什……什么?”朱大块儿不禁追问,“刚刚刚刚……你的手摸摸摸过什么来?”   唐宝牛神秘地笑笑,反过来怪责他:“都是你。要不是你叫,我才不捂住你,不就没事喽?你这一叫,把敌人都惊动了,咱们岂不危乎?还连累了蔡黑面和张饭桶!”   朱大块儿倒是沉着,“不把他们引来,我们布局做甚?”   唐宝牛倒是一怔。   “咱们不故意暴露在这儿,敌人怎么会来?敌人找不到这儿,咱们两组人布的局有啥用?”   这番话唐宝牛居然一时驳辩不来。   朱大块儿反问:“敌人要越过甜山山阳的私房山这边来,有什么路线可走?”   唐宝牛想也不想,便答:“一般人只能走山径,经老林寺抢入山崭这边来;如有绝顶轻功,也可自绝壁攀上这‘私房药野’来。所以,咱们把在这儿,饭桶和黑面守在老林寺,扼死他们进攻的咽喉。”   朱大块倒是利利落落地接他的话:“咱们布局艰辛,为的便是要他们入局,他们不来,等鸟拉屎不成?我这一叫,他们要是打从老林寺扑入,正好踩了张炭蔡黑的埋伏;要是攀绝壁而上,不就是正光顾我们开的摊铺吗?”唐宝牛倒没想到朱大块儿说来头头是道,他心中不是味儿,只好看微薰的月色映照下的一地药材。   这一带是野生药材的盛产地,许多采药的人都把青草药放到这平野上来晾晒。   ——这儿的人多已给唐宝牛等“请走”、“暂避”了。   因为一场大战就要爆发。   他们不想牵连无辜。   这作风跟山阴那边恰好不同。   很大的不同。   ——那边的人不是给人杀光就是吓跑了。   这一带除了长了不少珍贵的药材之外,地上也铺着不少采药者不及收走的药物。   唐宝牛觉得给朱大块儿这番话说下来,不大是味儿,看到地上药材,便还是回刺几句:“我不怕他们来,只怕他们不来!你不一样,你胆小,还是先在地上捡些壮胆治伤的药,先服几剂,省得待会儿一见血又大呼小叫的。”   朱大块儿双眼直勾勾地道:“不会的。”   唐宝牛奇道:“什么不会的。”   朱大块儿平平静静地道:“我不会乱叫的。”   唐宝牛更奇,“为什么?”   朱大块儿眼睛发出异光,“你不是不许我叫的吗?现在人已来了,我都不叫了,有什么好叫的?”   唐宝牛听他这样说,心里一寒,乍然回头,就看见一个人,在疾奔中骤止。   此人宽袍大袖(袍里至少可以藏匿三个人,而双袖里也可以藏得了两个人),奔行甚速,正在迅疾接近自己的背后。   唐宝牛身前是荆棘林,背后的茅屋之后,便是绝崖;也不知那人是怎么攀上来的,居然还脸不红、气不喘,且说停就停。   停得好像本来就没有动过一样。   在如比疾驰中陡停,就像早已钉在那儿饱经岁月风霜的石像一般。   这人样子生得很精猛。   他的衣着很宽,嘴也很宽,眉额都宽,但全身上下,无论横的直的都没有一丝多余松垮的肌骨。   这人遽止之际,距离他只剩二丈三。   这人以一双湛然的眼神淬厉地怒视他。   唐宝牛只觉脑门一阵痛入髓里,仿佛那眼神已穿过他的眼瞳剌入他的脑里。   唐宝牛知道:   敌人已至!   他第一个反应不是怕。   而是生气。   ——生气在该叫的时候,朱大块儿却不吭声,要不是他自己察觉得快,说不定早已为这看来十分风派的敌人所趁了!   “无梦女”在神殿香火的掩映中,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一个甜得那么不真实的女子。   一个这么噩的梦。   “无梦女”却催促张炭:“快说呀,你却是怎样变成了赵画四?你怎么知道他在甜山这一伙人里?你怎么骗倒瞒过这两个精似鬼的死人?”张炭艰辛的喉咙格格有声。   他的脖子给“无梦女”的纤纤玉手扣住。   轻轻抓住。   但他几乎已不能呼吸。   很难说话。   不过,他的手也似抓住了“无梦女”的内臂,两人站得十分贴近。   “无梦女”笑了。   笑得很慧黠。   慧黠是一种美,对男子而言,那是女子一种聪明得毫不过分的漂亮。   “你谙腹语,根本不必用喉音说话。‘八大江湖一饭王’张炭,谁不知道他绝活儿比毛发还多!”“无梦女”不知是讥他还是赞他,“要不然,刚才也不会把赵画四的声调学十足,司马、司徒,也不会趴在地上连死狗都不如了。”   蔡水择清了清喉,“据我所知,元十三限带来九个帮手,都没有女的,也不是女的,你……”   “无梦女”嫣然一笑道:“你们先回答了我,我才考虑要不要答你的问题。”   蔡水择又干咳一声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姑娘本就不是元十三限或蔡京的人,跟我们素无宿怨,也素昧平生,何不高抬贵手,放了张兄,咱们就当欠你一个情如何?”   “无梦女”微微低眸。   她像在看自己的睫毛。   不只在看。   还在数。   张炭闷哼了一声道:“——你不必求她,还不知谁死……”   忽痛哼一声,说不下去了。   蔡水择又呛咳一声清了清语音。   只听“无梦女”清清幽幽地道:“你咳是咳,说是说,就别移近来,你刚才已移近了半尺了,再一寸,我就先要了他的命。”   蔡水择一听,立刻倒退了一步。   只见张炭一张脸,已涨得通红,脸上的痘痘更是紫红——像每一颗小疮都充满着青春活力,要争着说话似的。   痘疮自然不会说话。   张炭显然正在运功,连眼珠子也怒凸出眶缘了,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所以蔡水择立刻道:“你们那儿,有一位是我们的人。”   “无梦女”的眼色忽而蒙上了一阵凄清的悔意,“看来,我不该问的。”   这回到蔡水择反问:“为什么?”   “无梦女”莫可奈何地道:“因为我知道了这些,你们就得非杀我不可,所以,我也只有非杀你们不可了。”   蔡水择也颇有同感,“可是,你偏要问,而且,我也知道,说假话是骗不倒你的。”   “无梦女”微微一笑,真是含笑带媚,“当然骗不了。男人说谎,怎瞒得过女人?要论说谎,谁说得过我?”   她倒是当仁不让,舍我其谁似的。   蔡水择也不辩驳,却忽而侧了侧耳朵,黑脸上有一种熟悉的人看去会觉得极不寻常但一般不相熟的人看去又不觉什么不一样的表情来。   他只是说下去:“那人通知我们:上甜山来的人,至少有四个,并且是哪四个,只不过,那人也不肯定:元十三限在甜山还是咸湖,就算他在一处,会不会突然掉头到另一处,那是完全无法预料的。”   “无梦女”淡淡一笑,“所以,你们知道了是谁,便推测到他们如何布阵,于是便先布下局来等他们了?”   蔡水择又侧了侧耳,像他的耳里给倒灌了水似的,但那种几乎神不知、鬼不觉的神情已然消失了,“我们要从赵画四入手。”   “无梦女”同意,“他常年脸戴面具,装神扮鬼,反而最易为人冒认——何况,张炭扮啥像啥!”   蔡水择这回连耳都不侧了。   “张饭王以前曾跟赵画四照过面、朝过相、说过话,所以先行扮成赵画四,候在溪边,果然使司马、司徒上当,误以为是他,而那时候,你又恰在溪边……”   说到这里,蔡水择就打住没说下去了。   由于张炭和“无梦女”之间站得极为贴近,“无梦女”的手扣住了张炭的咽喉,但张炭的一双手也扳住了“无梦女”的内臂。看来,他们的姿势仿佛十分抵死缠绵,相当缱绻销魂似的。   其实,也许打斗和做爱都是一样,那是另一种不同方式的亲热。   “无梦女”似乎也有些神游物外。   张炭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口气直喷到他对手的嫩脸上来。   “无梦女”头侧的一绺发勾,也给他的口气喷得摇摇曳曳。   “无梦女”眉心蹙了蹙,问:“怎么不说下去?”   蔡水择道:“接下去的你都知道了。”   “无梦女”道:“接下去是司马、司徒发现了我,叫张炭扮的赵画四抓住我当人质,然后就是他们死了,还有发生了而且现在还发生着的事。”   蔡水择道:“现在的事未完。”   “无梦女”道:“是未完。”   蔡水择道:“饭王一向是个没完没了的人。”   “无梦女”道:“我也是一个不达到目的也不完不了的女子。”   蔡水择正色道:“不过,接下来的事,我却一点也不明白。”   “无梦女”只一笑道:“这也难怪。”   蔡水择道:“假如你跟元十三限是同一伙的,那么,我们算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着了你的计。可是,你明知道他是冒充的赵画四,为什么还要让我们杀了司徒残和司马废呢?”   “无梦女”展颜一笑。   也不知怎的,此际她笑来有点吃力。   虽然她的笑仍带着杏仁味。   ——但已像从甜杏转成了略涩的仁。   蔡水择继续道:“如果你不是元十三限的同路人,你又何必抓着张饭王不放?而且,以你的身手,更不必要给张炭抓住,受那残、废二人的凌辱?你这样做,为的是什么?你到底是局里人?还是人在局外?是你布局?还是你误踩入这局中?”   “无梦女”笑了。   她的笑是有颜色的。   绯色。   但眼里的颜色则带着约略的惊。   骇。   “你猜不透,是因为只懂布局,不懂得超乎其上,抽身而出。我是先行出了局,才再来摆布大局的。一个高明的人,最好能懂得如何出局,才来布局。”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12 大局   蔡水择顿时回复他的好学不倦、不耻下问,“愿闻其详,敬请指教。”   “无梦女”道:“你们有人潜在我们那儿,你们那儿自然也可以有我们的人。”   蔡水择敬诚地道:“这个当然。”   “无梦女”笑问:“你不问我是谁?”   蔡水择道:“你也没问我。”   “问了也没用,是不是?”   “是。问了,不说的,仍是不会说的:要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故布疑阵,让我们错杀了自己人。”   “所以,就算你说有人在我们那儿卧底,一如我说我们早有棋子伏在你们之间一样,都不知真假,得要自己判断。”   “但我们杀了司马、司徒,却是千真万确的事,你大可出手阻止的。”   “因为他们跟我无关。”   “无关?!”   “很简单。元十三限也怀疑你们有人布在我们的阵容里,所以,他另留有两道杀手锏,是完全不为人所知的。”   “其中一道就是你。”   “他们也不知道有我。我一向都在局外。”   “你先留在这儿,扮作村姑,却恰巧给司徒神鞭、司马金鞭选上了。”   “我也不认得他们,但从‘元老’口中知道有这两个自己人”。   “所以他们死活,与你无关。”   “他们这样对我,我岂会关心他们的死活?我要达成的任务是破坏你们的布局,追出天衣居士,他们死活都不重要。”   “因此你也只知道有个赵画四,但并不认得他。”   “我起先也真以为他是赵画四——不过,他劫胁着我,也封穴道,但都没用过重手,对我很好。”   “这跟传闻不一样,反让你生疑了,是吧?”   “这还不疑,倒是白痴了。”   “所以他一动手,你就知道他是谁了。”   “我从他封穴道的手法中知道他决不会是赵画四。”   “不过你也不打算救这使鞭的两人。”   “我一向不打算让随随便便就看见我身子的人可以随随便便地活下去。”   蔡水择仿佛很有点遗憾,“可是,我也看到了。”   “无梦女”也接得很快,“所以,我也没打算让你们可以安安乐乐地活着。”   蔡水择的黑脸孔和棕瞳仁却闪过一丝狡狯之色,“不过,你说了那么多的话,问了那么多的事情,我看却是暗度陈仓,别有用心。”   “无梦女”瞟了他一眼。   这眼色里就算没有恨意,也肯定会有愤意。   “哦?”   蔡水择这才朗声道:“因为看来张饭王是为你所制,只是,他的‘反反神功’已然发动,现在的局面已渐渐转了过来:你已为他所牵制住了!”   私房山的药野上。   唐宝牛与来人对峙。   唐宝牛高大、神武、厉烈、豪勇,看去就像是一尊不动明王。   他很有自知之明。   他的“自知之明”是知道自己长处、明白自己的好处。   所以他先长吸一口气。   (一吸气,他的胸膛就挺了起来,而且体积也似胀大了,自信,当然也就紧随着膨胀了起来。)   然后他用很有力的眼睛望着对方。   (只要眼神一用力,仿佛从拳头到信心都有力了起来,打一个喷嚏都直似可以使地底震动、月亮倾斜。)   接着他用手拨了拨乱发。   (不是梳理好它——而是拨得更乱,这样看起来才更有性格、更有气慨、更难缠难斗!)   一切的“架势”都“齐全”了,他才用一种滚滚烫烫浩浩荡荡的声势、声调、声威说:   “阁下是谁,鬼鬼祟崇地想干什么?!要干什么?!”   那人目光振了一振,长了一长。   唐宝牛只觉自己眼瞳视线如遭痛击,震了一震,敛了一敛。   那人启口,还未说话,唐宝牛已强抢着说话:   “明人不做暗事,我先报上大名让你洗耳恭听:我就是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寂寞高手海外无双活佛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前辈宝牛巨侠——记住,是巨侠,而不是大侠,巨侠就是大大侠的意思,明白了没有?——你是谁?快快报上名来,唐巨大侠可不杀无名之辈。”   那人双目中的淬厉神采终于缩减了一大半。   不但他傻了眼,连在旁的朱大块儿也为之咋舌。   那人双袖一卷,在夜空中“霍”的一声,好像至少有两个人的脖子折在他袖中了。   “我是来杀你们的,用不着通报姓名——”   话未说完,唐宝牛已发出霹雳雷霆似的一声大叱:“这算啥?!你行过江湖没有?未动拳脚,先通姓名!这规矩你都不懂!你老爸没给你取名字不成?我四川蜀中唐家堡养条鱼,也有名字,其中一条叫朱大金,一尾叫金大朱,还有一尾叫猪狗不如,但都有个名字!你却连名儿都没,不是宵小之辈是啥?!”   那人给他一番抢白,倒是噎了气,气势也不如先前浩壮了。   唐宝牛这才肃起了脸,问他:“你是‘狼心死士’蓝虎虎?”   那人直摇手。   唐宝牛“嗯”了一声又问:“你是‘一言不合’言句句?”   那人也摇首。   “你是‘逼虎跳墙’钱穷穷?”   那人摆手兼播头。   唐宝牛怒吼一声,震得荆棘处满天昏鸦震起。   “那你这畏首藏尾之辈,到底是谁,报上名来!”   他故意胡诌了几个人名,为的是要一挫再挫对方的锐气。   这一下,那人气势确已全为唐宝牛所夺,只及忙着回答:“我……我姓刘……刘……”   “刘什么?!”唐宝牛眼瞳放大、鼻翼张大、吹胡髭咆哮道:“刘邦?!刘备?!刘阿斗?!”   那人给吓退了一步,突然,仰首望月。   他脸上一片月色。   眼睛也突然冷了下来。   利了起来。   然后他用一种凉浸浸的语音道:   “我是来杀人的,用不着告诉你什么。”   还是那句话。   但这次他说的时候,仿似已下了决心。   下定决心只动手,不再多说什么。   唐宝牛看得心中一凉。   因为他知道来人是谁。   他一早已然知道。   ——来人是“风派”掌门刘全我。   他只是想故意激怒对方:   对方一旦懊恼,他就有机可趁。   可是对方突然不生气了。   唐宝牛马上觉得有点不妙。   他在动手前喜欢激怒对手。   对手一旦动怒,一旦失去理智,便容易犯下错误,他就能轻易取之。   他至怕有两种反应:一是激而不怒。   一是反而利用了怒火来发挥更大的潜力。   现在跟前的敌手显然就是前者。   他用冰凉的月色来冷却自己的怒意。   唐宝牛听过蔡京手上有“十六奇派”为他效命。   其中“风派”的头子叫刘全我,是个十分出色的好手。   他的绝招叫做“单袖清风”。   他的绝招中的绝招叫做“双袖金风”。   唐宝牛的手突然探进了镖囊。   他的手一旦伸进了镖囊之际,他脸上的神情,立刻像是胜券在握、大局已定似的,而且充满了狂热。   刘全我本来已恢复了他的冷漠。   杀人本来就是件冷酷的事。   可是他一见唐宝牛狂热的神情,立即动了容,再瞥见对方的镖囊,更是变了色。   “你……你真的是‘蜀中唐门’的人?!”   ——的确,川西唐家,暗器无双,环顾武林谁敢招惹?   唐宝牛于是开始吟诗。   诗吟漫漫,悲歌纵放: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刘全我额上开始渗着汗。   他的眼神仿已凝固。   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把握。   失去了纵控大局的信心。   他本来正要发出“单袖清风”。   但他却怕惹来了“蜀中唐门”的暗器。   ——听说“蜀中唐门”的暗器,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们能在烟花中炸出根本无可躲避的暗器,据说在唐家堡里,连一场雨中下的也不是雨滴,而是暗器,一个真正的唐门好手,就连身上一条毛发也是一流的暗器!他正疑虑。   这时,朱大块儿忽低声叫道:“唐哥哥,你的裤子怎么湿了?”   湿了?   唐宝牛乍闻,脸色遽变。   刘全我一听,大喜过望,马上出手。   ——“单袖清风”。   他一袖子就打出去,号称“铁塔凌云”的余也直,就给这一袖打成了十七八截。余也直是唐宝牛的师兄,只不过,唐宝牛什么武功都练不完就放弃,所以他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师父、师叔、师伯甚至师侄都很多很多,但他的武功却没几个肯认他作同门。   老林寺内,烛火晃闪。   “无梦女”的甜靥已不甜了。   反而是一张厌怒的脸。   张炭的一张脸,又红又黑,也更红更黑了。   “无梦女”发现已给蔡水择瞧破,就不再装作了。   她在挣动。   也在挣扎。   不是她控制着张炭要穴的吗?   张炭也在挣扎。   拼力挣动。   他不是给“无梦女”钳制住要害的吗?   “无梦女”涨红了脸,嗔恼叱道:“你……放手!”   张炭也喘着气道:“是是你抓抓抓我的……你放手才是!”   “我……放不了啊!”   “我……我现在也没办法!”   “你这人!你练的是什么死鬼武功!”   “我……”   蔡水择这才恍然大悟。   他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张炭和“无梦女”一齐叱喝他。   “张饭王练的是‘反反神功’……”蔡水择笑得岔了气,就差还没断了气,“你制住他,他就用你的功力来反制你。你硬要强撑,现在两种内力已缠结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你们要自分开、拆解,也不容易了!这叫两位一体,哈哈哈……你们俩儿,可真有缘,天造地设!”   “无梦女”涨红了脸,骂道:“这是啥阴陨功力!你还不快放?!”   张炭喘息申辩:“我这功力不阴损,是你先暗算阴损我,我的功力才会反扑……现在闹成这样子,我也一时撒功不了了……”   “你不要脸!”   “脸我可以不要,但我要饭!”   “你还贪嘴!”   “无梦女”恼羞成怒,“看我不杀了你!”   “无梦女”当然不是什么菩萨仙子,说她是个罗刹女,也是轻了。   她要杀人,就是杀人,决不轻恕,更不轻饶。   但她现在只光说杀不下手。   主要是因为:她和他已真的“连成一体”。   ——“反反神功”已把两人的身体四肢连成一道,她要制住张炭,无疑也等于制住自己;她要打杀张炭,也得先要打杀自己!   “无梦女”当然不会杀伤自己。   可是局面十分尴尬。   这时张炭已摘下了面具。   他除了脸略圆一点、身材略胖一点、脸上痘子略多一点、肤色略黑一点之外,的确是个看去英伟看来可爱的男子!   “无梦女”虽然是个有名的女子杀手,但她自“九幽神君”调训以来,行事乖僻毒辣,但对那如狼似虎的同门师兄,却是一向避而远之,而且一直以来都洁身自好,守身如玉。虽然这些前事,对她而言,已不复记忆,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的性格却仍是没有变。   而今,却让这样一个男子,贴得那么近。   而且,那男子的功力,已与她血脉相连了。   可是,那男子却能没有因而要占她的便宜,而且还尽量节制、避开。   对于这点,女子一向都是很敏感的,“无梦女”更不会判断错误。   不过,她现在动手,很容易便造成对方动脚……同样的,她往后退,反而致使对方向前。   这一来,可真糟糕。   ——如果糟糕只是一种“糕”,那只不过食之可也。   但现在是乱七八槽。   糟透了。   话说回来,一个男子,脸圆一些,比较亲切;略肥一些,较有福气;痘子多些,更加青春;肤黑一些,更有男子气慨。   “无梦女”到了此时此境,也真是失去了主意、没了办法。   无计可施。   她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些放手?   ——早些放了对手就不致给对方古怪功力所缠了。   可是人总是: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这时候,她想收手,也有所不能了。   她以为这男子虽非轻薄之徒,但仍贫嘴;她却有所不知,张炭说要“吃饭”,那倒是真。   ——只要“饭王”张炭吃够了饭,他的“反反神功”自然功力大增,那时候要挣脱出这尴尬的纠缠便绝非难事了。   所以,蔡水择便好意为张炭辩白。   “他没有贫嘴。他说的是真话。这位张饭王,只要张口吃饱了饭,那么功力便能收发自如,你们就不必这么抵死缠绵了……”   张炭和“无梦女”一起脸色大变。   张炭说:“你笑,你已自身难保……”却是女音。   “无梦女”说:“小心你后面……”竟成男音。   蔡水择愣了一愣。   ——如果是张炭叫他小心背后,他就一定能够及时反应过来。   但说的是“无梦女”。反而是张炭在骂他。   这使他一时意会不过来:况且,张炭成了女声、“无梦女”作男音此事反而困扰了他。   他怔了一怔。   这一怔几乎要了他的命。   而且也几乎害了几条性命。   其实原因很简单。   ——都是为了“反反神功”。   这功力一旦发作,又化不开,所以张炭说出了“无梦女”的话,“无梦女”说了张炭的声音。   也就是说,“无梦女”的话,其实是张炭说的;张炭的话,就是“无梦女”的话。   蔡水择如果能及时弄清楚,那么,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不幸了。   有一幅画:江山万里,苍松白云,尽在底下。   飞在苍穹旭日间的,不是雕,不是鹏,竟是一只鸡。   这样一幅画,就在蔡水择眼前闪亮了一下。   一晃而过。   人猝遭意外之前一刹那,在想些什么?有没有预兆?   也许,有的人刚唱起一首旧歌,有的人忽然想起以前恋人的容颜,有的人恰恰才反省到:啊,我真是幸福……   这时,就遭到了意外。   说不定,就这样逝去。   因为意外永远是在意料之外。   不管别人在遭逢意外而想到什么,在蔡水择眼前闪过的,却是这些:   这样的一幅画。   这样的一个画面。   蔡水择虽然怔了一怔,但他的反应并没有慢下来。   尽管张炭和“无梦女”的话令他大为错愕,但他还是提高了戒备。   他及时发觉了一种风声。   劲风。   ——定必有种极其锐利、迅疾、细小的兵器向他背腰袭至。   所以他翻身、腾起、捺掌、硬接一记!   他已在这电光火石间套上了一对“黑面蔡家”的“黑手”。   ——黑手一抹便黑。   套上了这抹黑的手,便可以硬接一切兵器、暗器和武器。   它不怕利刃。   不怕锐锋。   更不怕毒。   他反应快,翻腾速,出手准确。   ——可惜。   可惜对方来袭的不是兵器。   也不是暗器。   甚至一点也不锐利。   ——你几曾听过人的脚也算得上是“利”器?   可是这一脚确是发出锐利破风之声,就如一把剑、一柄刀、一支长针!   这“锐利”的风声使蔡水择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大错特错。   “砰”!   蔡水择硬接了一记。   他接是接下了。   但他以擒拿接按一剑之力来受这其实雷霆千钧石破惊天的一腿。   所以他捂着身子、躬着背、屈着腰,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当他落下来的时候,已老半天,而且眼睛、耳朵、鼻孔都涌出了血。   鲜血。   血自人的身体淌流出来的时候,是生命里最动人的颜彩。   至少在赵画四眼光之中,是这么看;他心中,也是这么想。   来人戴着面具,手里拿着一支画笔,还滴着血似的墨汁。   面具上画了一朵花,只画三分,令人感觉那是一朵花,但看不真切。   令人感觉那一朵花永远比那真的一朵花更花。   美女也是这样。   来的不是赵画四还会是谁?   ——他绝对是个一出手就能令人感觉到确是高手的高手。   他一来就重创了蔡水择。   局势大变。   对蔡水择和张炭而言。是大局不妙、大势不好了。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13 战局   蔡水择挨了一脚。   他在咯血。   也在笑。   他仿佛在笑自己咯血。   或者笑得吐血。   张炭和“无梦女”一个想要冲过去,对付来敌;一个想要退走,不想再混在这儿;但“反反神功”交缠住二人,难舍难分,反而动弹不得,越挣越苦。赵画四在面具中一对精光熠熠的眼,横了二人一眼,就不再看。   那仿佛是说:   这两人已不足患。   然后他问蔡水择:“你笑什么?”   蔡水择艰辛地笑着,正要说话,然而赵画四就发动了攻势。   他的笔疾挥。   泼墨之笔。   他泼的却是血。   别人的血。   他的笔法虽怪而快,但可怕的不是他的笔,而是他的脚。   ——这一个画家,一身武功,竟不是他的手,他的笔,而是他的一对脚!   他一向主张:手是拿来完成艺术的,脚却是用来杀人的!他先以脚出袭,发出的却是利器破风之声,让蔡水择甫一交手就吃了大亏。   但这一轮他的出击,锐风没有了,改为卷天铺地惊涛裂岸的的腿影如山,不过,这脚功所踹所蹴所蹬,却尽像一把极其锋利的刀、戟、矛、枪,淬厉无匹,无物可攫。   这样一双腿,这样的腿法,令人叹为观止,当今之世,除二三人外,根本就没有人能在腿功上能与他相提并论!   蔡水择拆解这轮攻袭,用了七种武器。   也坏了六件兵器。   然后赵画四才稍缓一缓,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没等你回答就先对你抢攻?”   这次他仍没等对方的回答就自己答了:“因为你一面咯血一面笑,为的就是使我奇怪,要我问你,那你可以趁机回一口气,或者可以拖延时间,但我才不上这个当,多少江湖名战的好手都是毁在这关口上。明明可以取胜,却不动手,改而动口,因而致败,我就偏偏要破除这个。我这一轮抢攻,亏你接得下,但内伤已及肺腑,一旬半月,是绝恢复不了的了。”   然后他才问:“不过,我还是好奇:你笑什么?”   他占尽了上风,才来发问。   之后才好整以暇地说:“你现在可以回答我了。”   蔡水择喘息着。   他的鼻腔已给血呛住。   “我确是以笑来引诱你的发问,争取恢复元气的机会。”他惨笑道,“你猜对了,当战局不利于我的时候,我就拖;当战局大利之际,你就不放过。你确是个好敌手。”   赵画四望定他道:“你也可能是个好敌手,可惜却已受了重伤,而且快要死了。”   蔡水择抹去嘴边的血,却因而抹得脸上一片血污,“我说你是个好敌手,但你的画却绝上不了大雅之堂,进不了绝顶境界!”   赵画四怒道:“你懂画?你懂个屁!”   蔡水择带血的黑面却发着光,一时看去,也不知是黑亮还是血光。   “因为你的人格太卑劣了。一个卑鄙的人,怎画得出高明的画,一个只会施加暗算的小人,怎描绘得出光明澹远的境界来。”   赵画四哈哈大笑。   他用毛笔在空中信写逸飞,破空锐啸,劲气纵横,一面运笔一面笑道:   “说你不懂艺术,就是不懂!艺术本来就是虚假的东西,诗人用文学来伪饰,文士用学识来伪饰!画家以彩墨来伪饰!天下人格鄙下者多矣,但他们一样写得出好诗、好词、好字、好画来!以人格论艺术,殆矣!”   蔡水择仍在奋力闪躲,但脸上、身上、臂上,又多了几道血痕。   忽听张炭向蔡水择大喝一声:“你走,这儿让我来!”   突闻“无梦女”叱道:“你甭想过去!”   原来两人正纠缠不已之时,张炭见蔡水择遇袭负伤,情急之下,振起“反反神功”,居然能纵控住元气,想要挣过去对付赵画四。   但他只喊出了那一声。   “无梦女”的功力回挫,两人又夹缠不休起来。   不过,两人在挣动之间,居然可以恢复了本来声调。   赵画四挥笔向蔡水择叽叽笑道:“他们已救不了你,你还是受死吧!”   话一说完,骤然腾身而起,右足急蹴而出!   他踢的不是蔡水择。   而是张炭。   张炭和“无梦女”还在纠缠中,难分难解!   “无梦女”尖叫了一声:“别下手,这样会把我也……”   两人纠葛一起,赵画四若出手杀张炭,很可能也一样会伤了“无梦女”。   所以“无梦女”急。   惊叫。   她要赵画四驻“足”留“情”。   赵画四听了之后的反应是:   左足同时踢出。   因为他给提醒了:   踢杀张炭,杀的不一定是张炭,所以不如两人一齐杀了,一了百了,以策安全。   是以他右足取张炭,左脚蹴“无梦女”。他要把两人一并格杀!   “无梦女”和张炭两人功力倒流,互相牵制,这一下,两人眼看都躲不过去了!   忽听一人喝道:“呸!自己人都不容情,不但没有格局,简直禽兽不如!真正的艺术,境界要高,品格鄙下的人还是伪饰不来的!就算你画得再好,这种糟粕我也瞧不入眼!”   喝骂的人是蔡水择。   身负重伤的蔡水择。   他不止叱喝。   他还动手拦截。   他手上有一把刀。   火刀。   他的刀是一把火。   火刀。   可是他负了伤。   可惜他受了伤。   任何人都认为他绝非赵画四之敌,所以张炭叫道:“黑面,你快走!”   连“无梦女”也叫道:“快逃!”但他们全制止不了他。   他冲过去。   赵画四的腿攻向哪儿,他的刀就入到哪儿。   他手上有了一把这样的刀,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这刀斫到奇处,蔡水择整个人都像是着了火。   他的眼睛也像喷出火来。   赵画四身上的衣衫有四处竟着火。   着了火就是挨了刀。   赵画四的腿法至此也完全发挥了,他见看这样怖厉的火刀,非但没有躲开,还全力攻取。   他的挪脚到哪儿,刀就斩向哪儿。   刀斫到哪里,他的脚也蹴到哪里去!   刀刀刀刀刀刀刀……   脚脚脚脚脚脚脚……   刀刀刀……   脚脚脚……   刀!刀!刀!刀!刀!刀!刀!   脚!!脚!!脚!!脚!!脚!!脚!!脚!!   刀。脚。刀。脚。刀。脚。刀。脚。刀。脚,刀。脚。刀。脚。   脚。刀。脚。刀。脚。刀。脚。刀。脚。刀。脚。刀。脚。刀。   蔡水择手上的刀越烧越烈。   他的斗志也越战越旺。   斗志本来就是一种可燃物,你不点燃它,便不会知道它炽烈地焚烧起来的时候,是怎么个灿烂夺目法!!   蔡水择的斗志便像他手中的刀。   刀上的火。   火刀。   ——上天之火。   天火之刀。   赵画四本来以腿猛攻天火神刀。   他要逼住它。   他要捂住它。   他要扼住它。   ——就像那是山洞中的一只洪水猛兽,他要封住洞口,才能保平安。   ——又像一条毒蛇仍在瓮里,他要盖住口,才能保住自己。   他的脚法如风。   风是看不到的。   风的力量是无尽的。   风的可怕在于快、无形而有力,但又不可捉摸。   但你可曾听过“煽风拨火”这句话?   脚所去处,火只有更炽更烈。   张炭大喜过望。   ——没想到负伤的蔡水择,还这么勇悍……   连“无梦女”这时也希望蔡水择能取胜。   ——因为赵画四绝对不是她的“自己人”!   热。   那是一种把火吞入肠肚里去把燃着火红的炭焙在脑浆里把火山喷发出的熔岩炒干面加辣椒掺着吃把沸腾的水浇在给炸药炸个稀巴烂的伤口上把着火的牙裹在炮仗里跟烧红的铁块放入喉咙去把太阳爆炸的碎片焙成粉末撒在热锅上的蚂蚁身上的——   那种热。   这不是对敌。   而是对付火。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火是无敌的。   因为火能发光。   人人都需要光。   ——熄灭了世上的火,就是灭绝了自己生命里的光。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幅画。   一幅自焚的画。   他从来没画过这样的一幅画。这是画得最差,也是最美的画。   原来世上最美丽和至美的事物,必须是要以生命才能获取的!   知道了这点和领悟了这点之后,他怕。   他生怕自己会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地去自焚。   ——为追求美而焚身!   那不是欲火,而是欲火。   ——追求至美的欲求之火!   这把火足以把他心中的冰山都烧起照天的灿亮来!   战局持续。   “无梦女”和张炭同时发现,赵画四的双腿已着了火。   但他仍双腿急舞如鞭——那不像是人的脚,而是像拿在双手的两把脚形的武器!   不知当年桀骜不驯、怒犯天条的哪吒,他脚下的风火轮,是不是就像这个样子呢?   风。   风如果穿过你的腋窝你会感觉到凉风如果掠过你的衣衫你会感觉到冷风扬起你的发你只能按住你的乱发风如果吹起花叶和树你只能看风如何肆恣任意风要是刮倒了房子卷起了你你也只能说啊耶好大的风——   但你却无法制止风。   风是无影的。   风是无形的。   风更是无情的。   风爱俏的时候,只把平静的湖水掠出一点涟漪来。   那就像美丽少女爱笑的皱纹。   风暴怒的时候,可以把汪洋大海刮出波涛万丈,每一丈都炸出千次雷震、万道龙腾来!   风就活在你的四周,你不能防患,只能接受。   它随时无形无迹、无声无息。   但它又随时能使得宇宙也为之折骨呻吟,发出把你鞭卷得碎三万回的力量。   对付风,好像对付成功。   ——你就算能赢得了,也不过是换来一场失败。   窒息、不能呼吸、没有办法再活下去——都是生命里的失败。   因为没有风。   他就是要来对付风的。   他以火来祭风。   要把风烧成愤怒的海。   他已负伤。   伤得甚重。   他已不能再败。   如果风是敌人,他就要烧杀这敌人。   要是这风是那一双神出鬼没的脚,他就得要焚掉这一双脚。   他快要成功了。   火势已沾上了那一双脚。   火助风威,风长火势。   他决以火来焚风。   战局遽然急变!   赵画四攻势骤然一顿!   他的笔突然喷溅出一蓬墨汁。   兀然间,蔡水择专心集志对付他一双腿,竟为其所趁,脸上一片墨污。   墨汁打在他衣衫上,裂帛而入,穿衣而出,可以想像这蓬墨汁溅射在他颜面上之苦之痛!   蔡水择却突然做了一件事:他捂住脸,却一张口。   张口喷出了一把火。   他手上的武器,不但成了火器,也把握此兵刃的主子,烘焙成一个火物。   这一把火疾卷赵画四脸上。   赵画四大叫一声,蔡水择火刀直斫而下,赵画四急退。   他的面具从中裂为两片,落下。   脸上一道血痕。   他整张脸都是画成的。   由于他五官、轮廓不知是因为天生还是人为之故,全走了样、变了形,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嘴画成了眼、眼绘成了耳、耳涂成了鼻、鼻画成了嘴、眉毛描成胡子、胡子变成了眉毛!   也就是说,他的五官全然倒错。   而今再加一道刀痕。   ——火灼的血痕!   赵画四大叫一声,竟背向蔡水择并一脚踢中自己的胸瞠。   “砰”的一声,他竟整个人倒飞出去!   疾撞上蔡水择。   蔡水择眼睛看不清楚。   ——那墨汁只怕还沾了毒!   他只恨自己太集中在对付敌手的一双脚,却忽略了敌人的那双绘画的手,还有那一支画画的笔!   他乍听风声,天火神刀就递了出去!   劈杀对手。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14 败局   这下搏杀,极其绝险。   蔡水择脸上为毒墨所溅,双目一时不能视物。   赵画四的脚成了“火腿”,而脸上也挨了一刀,面具也为之裂开。   可是赵画四马上向蔡水择抢攻。   蔡水择也立即反击。   问题是:   谁快?   谁准?   谁更狠?   快、准、狠之外,还要有一个足能决定胜负成败的要素:谁最幸运?   蔡水择负伤御敌,反应不可谓不快。   但他受重伤在先。   赵画四进攻的速度,是给他自己的一条腿“踢”起来的。   这是他自己的内力加轻功加腿劲之力道。   那是极快极疾极速的!   且在同一瞬间,他那一双带着火的腿疾起——他一直没有机会去扑灭腿上的火。   他咬牙苦忍。   ——因为任何真正的重大的胜利都得要付出代价:只看代价大小而已。   他一脚踢开火刀。   一脚自自己的头侧穿出去。   这一脚踢在蔡水择的额上。   他的后脑勺子也同时撞击在蔡水择的脸上。   脸、骨、碎、裂、的、声、音。   额。骨。碎。裂。的。声。音。   蔡水择大叫一声,仰天而倒,其情甚惨,败局已定。   赵画四这才去扑灭他自己双腿上的火。   奇怪的是,那火,似是不熄的。   他遽然变了脸色。   紫金色。   由于他五官自绘、脸相倒错,一旦紫涨了脸,所以看去十分骇人。   他大喝一声,双腿踩破石板,徐徐直埋入土中。   火势顿减。   他以土灭火。   是以半身埋入土中。   看他的神情,甚为古怪,也不知是舒服极了,还是惨痛不已。   甚实大悲和狂喜,原就是十分接近的事。   赵画四又徐徐睁开了眼。   他望向“无梦女”和张炭,笑了一笑(这一笑,好像眼睛睁了一睁),有气无力地说:“他死了。到你们了。”   张炭忽道:“我有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是女的。   显然那是“无梦女”的语音。   赵画四一听,心中大定:知道这两人无异于废,“问吧。”   “无梦女”说:“你何不把嘴巴画在屁跟上?”   她的声音是张炭的。   看来两人身体内力仍“纠缠不清”、“欲罢不能”。   赵画四笑了。   “我一向只吃人,很少肏人。”   “但这次例外。”   “男的女的,我都要肏。”   “因为我受了伤。”   “受伤的人要进补,而且还要发泄,我要好好地泄泄我心头之火。”   他这样说的时候,很是定。   笃定。   ——烤热的鸟飞不走。   ——宰了的狗不咬人。   他自觉要杀这两个男女不分、雌雄莫辨的人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是反掌真的很容易吗?   你叫一个断了臂脱了臼的人反反手掌来看看!   赵画四当然没有断臂。   但他一双腿子还埋在土里。   他没料到的是:   张炭和“无梦女”——这两个几盘根纠错在一起几乎不能动弹的“人”——竟一齐向他冲来。   动作一致。   而且更快。   ——在他还没来得及“拔腿”而出之前,张炭已一把抱住了他;在双手能揽住他双臂之前,张炭至少已挨了三拳六指十四掌——但幸好那不是脚,不是赵画四的脚——而张炭已一口咬住他的笔,并且以白森森的牙齿咬断了这双指粗的笔杆子:笔杆子本来就是极易折的,何况张炭的“八大江湖术”曾跟东北大食一族“大口孙家”中精通“摸蟹神功”和“捉虾大法”的孙三叔公,学过“一咬断金术”,“无梦女”一上来,左手一支梅花针,刺入他的咽喉,右手一支玉簪,插入他头顶上的百会穴里。   赵画四双跟一翻,咕哝了一声。   他大概是想说话。   他要说的话大概会很多。   因为他不甘心:   他还有许多画未完成。   他还有许多银子埋在地下等他去享受。   他无敌天下的腿功,还要用来对付“天下六大名腿”,其中包括了追命……   可是如果他就这样死了——   岂不是……   这败局来自他的疏忽。   ——败还可以,死就完!   他大吼一声,双腿破空,翻踢而出!   “无梦女”、张炭一起中腿。   一个飞到殿里,背撞在柱上。   一个跌在一座托钹罗汉怀里。   罗汉碎裂,铜钹落下,又在“无梦女”的玉靥上划下一道血痕。   撞碎罗汉的是“无梦女”。   她“哇”地吐了一口血。   脸上原来的伤疤更白。   她受伤显然不轻。   张炭则背撞在柱上。   听那沉厚的响声,就像一座山内部起了爆炸似的。   柱子却没有倒。   柱上的梁只晃了一下。   椽子也微微一颤。   然后梁上的瓦一声簌响。   倒是隔了一会,西南边高远处有三片瓦才爆裂了开来。   裂成碎片。   如花雨般洒落。   张炭反而没有事。   他似是一点事也没有。   反而嘻嘻一笑。   这就是“反反神功”。   ——张炭身为“天机”龙头张三爸的义子,他武功许是不算顶尖高手,但他总有些绝学儿,是别人学不来的。   赵画四巍颤颤地起身。   也要追击。   只要再追击,这两人就死走了。   但他一站起来,就知道自己完了。   败局已定。   而且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不该把自己一双腿深埋在土里。   ——没有翅膀的鹰,连狗都斗不过。   他也不该对“无梦女”和张炭轻敌。   ——这两人只要肯联手,武功等于加倍。他更不该出腿去踢他们。   那两脚,无疑是分开了两人本来纠缠在一起的躯体。   他一错再错。   只有败。   惨败。   世上最惨的败局是什么?   ——一个人只要还活看,斗志不死,就有反败为胜的一日。   只有一种败局不能报过来。   死。   ——因为死人不能复活。   死是人生来世上走一趟必经的失败,如果一个人能在这短短走一趟的时间里让后人记住,把他的为人、学识、功德影响后世,那么,他就虽死犹活。   很多人也许不甘就这样“死了”,所以以功业、发明、艺术来企求永恒地活下去,因为如果真的做得好,那至少要活得比他真正活着的时间更久更长。   赵画四自知不能虽死犹活。   他是死定了。   因为他最好的画还没有画成。   这一刹那,他忽然觉得很懊悔。   ——如果他不涉江湖,就可以不必死了。   只要他专心画画,说不定已是一个成了大名的画家!   可是他知道画画是要靠人成事、仗人成名的。如果人不喜欢你的画,或者你的画不能讨人喜欢,你便一辈子出不了名,成不了画家!   所以他才涉足江湖。   他还有一对脚。   他要踢下自己的江山。   一个人要是有了权,有了地位,还怕没有名?   只不过,要闯江湖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现在就要付出代价:代价就是——   死。   正如在蔡水择遭赵画四暗算之前一霎,眼前忽然出现一幅画一般,赵画四在一瞬间,也无故地想起了这些。   然后他干笑了一声。   ——他笑什么?   看透?看破?看淡还是看化?   笑人?笑己?笑失败还是笑死亡?   这都不重要。   因为他笑了这一笑之后就死了。   一个人死了,便什么都完了,什么问题,都与他无关了,都不重要了。   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15 胜局   没有败根本就不能胜。   ——所有的胜利都是从无数的失败中建立起来的:包括自己的和别人的失败。   失败跟成功不是对立的,而是互存的。   ——这次的惨败,可能换来下次的成功。   ——只要你不认为失败,其实就没有失败。   ——你对待失败的态度,和对待成功的看法,才是真正的失败与成功。譬如屈原他的理想追求全然崩败,并以身相殉,但他留下了不朽的诗篇和情操,这样看来,他是胜利了。譬如司马迁,他的仗义执言,反而使他蒙受奇耻大辱,却也促使他发愤著书,写成了《史记》,名垂青史,他对待失败的态度,使他成功。反过来说,像吴王夫差,他征战成功的结果,使他掉以轻心,终于让越国勾践击垮,这是成功带来的失败。或像隋炀帝,他成功地夺了权,得了天下,对他而言,是空前的成功,但他却使自己成为了天下世代无人不鄙薄痛恨的无道暴君,失败得再也彻底不过。   赵画四决战蔡水择的取胜,正换来他付出生命的惨败。   因为赵画四那两脚,使本来“分不开”的张炭和“无梦女”“分开”了。   张炭迅速掠去蔡水择卧倒之处。   蔡水择的脸目已不成人形。   可是他居然撑住了。   没有死。   张炭一时不知说什么,也不知怎么说是好。   ——对于一个善良和正直的人而言,向强者或平常人说谎并非难事,但对一个伤弱者欺骗是件残狠的事:包括告诉他(或她)说,你很好,你一定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成功的,诸如此类。   张炭正要开口说话,蔡水择已截道:“小心她。”   “无梦女”。   她正在张炭背后。   蔡水择这样提醒,是因为看到“无梦女”的眼神。   那是凶狠的。   却偏偏有一股艳色。   那是怒恶的。   但隐隐里有怨色。   蔡水择能看出这点,显然所负的伤至少不似外表看来那么严重。   张炭为这一点而大为高兴。   但他不想像蔡水择遭赵画四暗算时的掉以轻心——他立即回头。   回头前、回头时、回头后他都准备了十七八种应对对方突袭之势。   可是在他回头的一瞬间,“无梦女”已打消袭击的念头。   她原来恨他。   她有洁癖。   她连男人用过的井水都不愿再用来洗身子。   何况这男人曾跟她连着身体!   她原本要杀他。   但不知怎的,她给自己的理由“说服”了:   她受了伤。   对方有两个人——尽管一个负伤甚重。   她没有把握。   她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是决不出手的。   所以在张炭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神已回复了原貌,带着一种美美的温柔,用手揩去了唇边的绯血。   张炭在看她的时候,神色也很有点异样。   他精擅“擒拿手”,“反反神功”也有诡诧,但能跟对敌的人如比近身扭打,而两人功力血脉可以到了如此“水乳交融、夹缠不清”的地步,那也是罕有的。   ——那敢情是因为“无梦女”所习的功力也是至诡极偏之故(虽然他仍不知她是常山“九幽神君”的女徒)。   而且,两人的特性和灵机相近,也占着极重因由。   这点,在平时伶牙俐齿,其实对女性也早已心向慕之,诸多想像,但又因全无这方面经验,所以只有腼腆尴尬、不知从何“下手”是好。   刚才那一番“纠缠”,简直是“抵死缠绵”,对张炭心湖,不无涟漪。   ——不止涟漪,而是波涛。   “你要干什么?!”这样听来,明显是恶言相问,好像失手打碎一只碗的人期望正有人放一只响亮的鞭炮来掩盖。   “无梦女”则比他凝定多了。   “不干什么。我能干什么?你怕我干什么?!”   她还嫣然一笑。   她索性就坐在罗汉碎片上。   她那一脚吃得不轻。   她先行服下两颗药丸。   ——且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得先恢复体力再说,至少得把伤痛压住再说。   ——刚才那一番纠缠,虽给拆开,但居然还有小部分功力,不知消散何去,而自己也吸收了一小部分那汉子的功力。   那功力古怪,得好好消化、运用。   没料,却听一人念偈叹道:“阿弥陀佛,我就怕你们武林中人干这种事!”   只见一大黄袈裟、背插戒刀、额上十二枚戒疤、银须白眉、颧高如鹫的和尚,飘然而入,顾盼大殿,看看碎了的神像,望望裂了的罗汉,目中悲意更甚,忿意亦盛。   张炭吃了一惊。   不意来了个和尚。   他原以为杀了司徒残、司马废和赵画四,大事已了,既然对方援兵不来,那么主力一定放在咸湖那儿,正欲放出暗号,让天衣居士等可从这儿转进,不必正攫其锋。   然而却来了这么一位和尚。   ——既不是友。   ——恐怕是敌!   只听那和尚合十道:“老衲是这儿老林寺的主持:法号老林是也。老衲甚为不解:为何你们江湖人的纷争,老是喜欢拿寺庙、道观、尼庵来闹事,如此毁了道场,渎了清净,对你们又有何好处?你们又何必老爱焚寺烧庙,破功败德呢?”   说得好。   张炭还几乎一时答不出来。   “因为我们武林人没有共同和公认的场所。每人都有不同的门派、帮会,但并不见得对方也能认同。而且,我们大都是见不得光、见光死的家伙,所以朝廷、庙堂、衙门没我们的份,擂台也不是人人摆得下,放得久的。所以,我们常只有托身于市井,或打铁,或卖药,或成郎中,或为相师,而决战场所,争雄斗胜,时在深山,时在市肆,时亦选在庙宇了。”   老林禅师听得银眉一耸,“那你们为何不同选奉一门一派,作为比试斗技之地,以俾不侵害良善安宁?为何不共奉一处,当作争胜试艺之所,而不致干扰无辜的百姓平民?”   “唉,”张炭就又叹了一口气,他觉得现在的感触良多,就像他另一个结拜兄弟张叹一样,“武林中人年年就为了争这个,不知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害了多少命,但仍推举不出一个皋来。你们出家人,又可不可以破除成见,只公奉一寺一庙一法师为万法之家,万佛之神呢?”   老林禅师无言。   张炭反问:“你不是元十三限派来的?”   老林禅师:“元十三限?他的师兄天衣居士倒是与我是方外之交,好久没见了,他也会来吗?”   张炭轻舒了一口气,“不是就好。”   老林禅师:“可是你们不该赶走我寺里的弟子。”   张炭咋舌,“我是为他们好——这儿就要发生格斗了,他们若不走,必有伤亡。”   老林禅师慨然道:“我说过,你们杀你们的,江湖事别扯到佛门清净地来。”   张炭:“举世皆浊,浪涛翻天,遍地洪流,哪还有清净之地?”   老林禅师:“可是你们任意毁碎佛门空物,还是得要赔偿的。”   张炭笑道:“哦,原来是为了这个,赔,赔是一定赔的。”   老林:“你现在有没有银子?”   张炭:“现在就要赔?”   老林:“不然我怕你溜了。”   张炭:“我的信用竟是这般差劲?”   老林:“你这小子眼贼忒忒的不是好路数,为啥我要信你?”   张炭啐道:“好个出家人!你到底要我赔多少?”   老林:“不多。”   张炭:“说个数目吧。”   老林伸出了两只手指。   张炭又舒了一口气,“二两银子?”   老林叫了起来:“什么?”   张炭慌忙改口:“二十两银子?!”   老林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张炭也讶然了,“难道竟要二百两银子不成?!就这些泥塑的玩意儿……”   “什么玩意儿?这都是梁武帝时圣传的宝物,价值连城,佛门宝器……”   “好,好,你总不成要二千两银子吧——”   “不,不是二千两;”老林禅师连忙更正,“是两万两。”我要用来修葺本寺,广造功德,顺此儆戒你们这干动辄就在佛门之地动武的江湖人!”   张炭张口结舌,“你这出家人……何不去做生意……干脆,去打家劫舍算了!”   老林禅师居然一笑道:“谁教你们不问先行劫寺夺庙,毁碎了宝器法物,老衲要你们怎么赔都不为过了!”   “你这家是老林寺吗?”张炭的眼到处找寺里的匾牌,“我看是谋财寺。”   老林和尚撷下了戒刀,“你给是不给?”   张炭摊开双手,惨笑道:“我现在哪有那么多银子?”   “没有银子,”老林和尚道,“银票也行。”   张炭发了狠道:“好,赔就赔,谁教我们理亏在先。但我只有答应你:我会赔!银票我也不足。君子重然诺,你信是不信?”   老林和尚鹫眼一翻,道:“你是谁人,为啥我要信你?你要我相信你,凭什么?”   张炭是张三爸之义子,年纪虽轻,在江湖上辈分其实甚高,他本来正待说出自己师承来历,但回心一想,他一向不仗恃师承先人名头闯荡,他认为大丈夫真汉子要扬名立万,就该靠真本领,而不是仰仗自己有什么父母、师承、朋友,何况,对他而言,出不出名,并不重要,他只顾和一些好玩的朋友做好玩的事,跟知心的兄弟做对得住良心的工作。   于是他说:“我姓张,名炭,外号‘饭王’,只会吃饭,大和尚你信得过就信,信不过便休。我占你和尚庙,本无恶意,只不欲牵累你寺里的弟子,可是到头来还是把贵寺搞得一团砸,这是我不对。既然我不对在先,你说赔多少就多少。钱,我现在没有,日后总是记得还你,你信最好,信不过,便任凭你处置,但不是现在。”   老林和尚斜着眼打量张炭,“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处置你?”   张炭照实回答:“因为现我要打架。”   老林和尚喟道:“人在江湖,一定打架,看是文打武打,心战还是力战而已,你是为啥而打?”   张炭道:“为朋友、为伸张正义,也为了铲除国贼而战。”   老林和尚摇首不已,“这样听来,你是输定了。”   “为什么?”   “通常真的是为了这么伟大的目标而战的人,都一定会输得很惨,少有胜算。”   “也罢,输就输吧!”张炭说,“人生里,有些仗,是明知输都要打的;有些委曲求全、忍辱苟活的胜局,还真不如败得轰轰烈烈。”   老林禅师略带讶异,“看你的样子,非常圆滑知机,没想到像你这种聪明人,想法也那么古板得不可收拾。总有一天,你会给你这种性恪累死。”   张炭一耸肩道:“死无所谓,我只怕啥也做不成、什么也做不到便死了,那才教人遗憾。”   老林笑道:“老衲没看错,聪明人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但一个真正有智慧、大智大慧的人,还知道去做一些不该做但却必须做、必须做而本不该做的事。看来,你果真是许笑一的人。”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天衣居士。   “既然你肯赔钱,又是天衣居士的人,老衲也不妨买一送一,赠你三言两语。”老林和尚鹫眼里闪动看介乎于奸滑和慧黠的锐芒,“你们在这儿所做的一切,都是幌子,到头来,还是白做了。”   张炭因心悬于战友蔡水择的伤势,本不拟多说,忽听老林和尚这样说,大为讶异,诧然问:“怎么?”   老林喟然道:“我以前也是咤叱风云的大军将。”   张炭道:“我看得出来。”   做过大事的人的气派是不一样的,常人要装也装不来,既然有了要掩饰也掩饰不掉。   老林以一种怀想公瑾当年的语调道:“的确,两军对垒的时候,双方寸土必争,奋勇杀敌,一寸山河一寸血,但对两方主帅而言,只一句话、一点头、一个错误的判断,就可以把千里万里辛苦得来的江山尽送于人,生死肉搏的是旗下的壮士、麾下的勇士,但闲坐帐中、把酒挥军的是主帅。军士虽勇,但仍得要有个好将军,才能有胜局,才打下胜仗。”   张炭冷哼道:“天衣居士并非安坐帐中,他可比我们都身先士卒。”   老林道:“我知道。他不是那种要人为他送命的人,如果他是,他早已安然当成了朝中红人了。”   张炭道:“你知道就好,这儿没你的事,我照赔钱给你就是了。”   老林道:“可你却知不知道,天衣居士是把你们诳来了?”   张炭一愣,随即怒道:“你少挑拨离间,再这样,我可把你当做是蔡京一伙的!”   老林笑道:“你别误会,老衲绝没意思要破坏你对天衣居士的崇敬之情,老衲只是说,你以为你们这样做,把事情都揽在身上,闹得愈大,能一时拒敌,就可以引来敌方主力,让许笑一可以安然渡咸湖,入京杀蔡京,是不是?”   张炭倒吸一口凉气,知道这出家人决不是贪财那么简单,当下暗自提防,随时准备出手。随时准备出手攻击——其实这个意念一生,人就在备战状态。   ——该攻击他哪一处是好呢?   眼睛?   不,太残毒了。   脸部?   不行,也太直接了。   胸口?   不能,攻不进的。   下部?   不可以,太卑鄙了。   张炭突然发现了一点:   无论什么部位,自己都找借口,无法进击,其实有两个原因——   一是理不在己方。   有些人,一旦师出无名,动手无理,便下不了杀手。   这种人,世称之为侠者。   至少张炭现在的心态便是如此。   一是对方太厉害了。   老林和尚看来毫无防守。   但他每一处要害都已先行封死。   张炭根本攻不进去。   他攻不进。   也不想攻。   所以他只防范。   并没有立即动手。   只问:“你怎么知道?”   老林和尚双眼精光四射,忽而问他:“你刚才想杀我?”   张炭答:“不是。我只是想向你出手。”   “为什么没下手?”   “因为理不在我。”   “还有别的原因吗?”   “因为我还找不到你的破绽。”   “为什么你想向我下手?”   “因为你不只是这儿的住持,你知道那么多,说得那么多,必有图谋,难保不是蔡京一党的人。”   老林和尚的眼神熠熠地望了他一阵子,才哈哈笑道:“你错了,我告诉你那么多,正因为是念在你的诚实!”   “诚实?”   “还有谦逊。”   “谦逊?”   张炭忘了自己几时有谦虚过;何况,在这诡讹万变的武林中,说一个人“诚实”其实往往就是在骂他“老实”。   而要在这翻覆无常的江湖求存,最最要不得的就是人“老实”。   “你明明是‘天机’龙头张三爸的义子,但你刚才受我多次逼迫讨钱,你都没亮出这字号来。能不以家底长辈炫示以人,在危困时仍能有这等操持,这是谦逊。”   张炭奇道:“这事跟我干爹无关,是我搞砸了您的寺庙,我哪有颜面搬他老人家出来!”   “你刚才因疑虑而想对我动手,你也直认不讳。”   张炭率然道:“那我的确是想向你偷袭动手啊!”   老林道:“便是这样,所以我告诉你,其实,元十三限根本是来了这儿。”   张炭一震,“什么?!”   老林道:“不但是他,连天衣居士和你其他的战友,全都在甜山决一死战。”   张炭错愕,“你怎么知道?!我不相信!”   老林道:“其实理由很简单,依许笑一的性子,绝对不会置他的门人、徒弟、友朋不理。他这种人,就算牺牲一子得入京,他也不干。他在这儿派了几个人来?”   张炭略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老实话:“四个。”   老林道:“他带走几个帮手?”   张炭一咬牙:反正都说了,那就说清楚好了,要是这老林大师稍有不轨,他就拼死也得把他制住才活出老林寺。   “五位。”   “总共十人?”老林更老肯大定地说,“许笑一决不会为连自己在内的六个人来牺牲掉你们四个人的。他不是这种人。我说的话你可以不信,但不信是你自己的损失。你不懂天衣居士,但元十三限可对许笑一的性情了如指掌。”   张炭开始有点恍然,“你是说:你猜得到天衣居士不会牺牲我们,元十三限当然也猜想得到?”   老林大师这才抚髯笑道:“如果他也推测得到这点,你说,他会怎么做?”   张炭这回接话得十分快利:“他只要全力攻打一路,自然就会引出居士来。”   老林这才满意了。   张炭反问:“要是元十三限已来甜山,那么,眼下我们已经杀了三人,他为啥还不现身?”   老林道:“做大事得要沉得住气,好猎人要懂得守候。天衣居士还没出现,元十三限才不会冒然打草惊蛇。”   张炭再问:“可是刚才我们已遇险危,如果天衣居士等人来了,他们怎会置之不理呢?”   老林道:“他们是来了,可是,他的帮手全缠战在洞房山和填房山,至于他自己,也来了,但却动弹不得,爱莫能助。”   张炭怒道:“你胡说,要是居士来了,岂会不出手相帮!”   老林道:“因为他已给制住,帮不了你,也帮不了人。”   张炭变色,“他给制住?谁干的?!”   老林神色不变,“当然是我。”   张炭更怒,“你岂制得了居士!”   老林脸不改容,“老衲当然制得了他,因为老衲是他的朋友。”   他倒是脸不红、气不喘、眼不眨,“而且还是老朋友。许笑一这个人,是总不防朋友的。”   张炭勃然大怒,“你把他怎么了?!”   老林道:“没什么,只把他制住罢了。”   张炭叱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林道:“我只是为了他好:他不出现,不出手,元十三限便逮不着他,他便能安然无恙。老衲的好友不多,到了老衲这个年龄,更是死一个少一个。老衲制他,是为了帮他。他要帮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出手。老衲替他保住了一条性命,扳回了场胜局!”   张炭马上起疑,“你若有意保护天衣居士,现在这样道破,岂不机密尽泄?!”   老林居然嘻嘻笑道:“刚才有关系,现在却没有关系了。”   张炭问:“为什么?”   “因为刚才元十三限还伺伏在外面,但在老衲入寺时,他已走了。”   “你怎么不知道元十三限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   “你知道老衲刚才为啥跟你讨赔偿银子?”   “你志不在钱。”   “老衲在等。”   “等什么?”   “等消息。”   “什么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有讯号,那就是元十三限眼见你们水深火热、生死关头天衣居士都没出现,想必是不在甜山,元十三限掉头便下山,赶回京里,保护蔡京;或赶到咸湖,设法再截击天衣居士。”   “元十三限给大师骗着了?”   “他没看错天衣居士的性子,但却不知有老衲此中这一着子。”   “可是晚辈实在不知大师这一变着是友是敌。”   “你到现在还不相信老衲?”   “我借用刚才大师的话: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元十三限派来试探出天衣居士下落的人?”   “好,够小心,够慎重!”   “各路弟兄还为此浴血苦战,我不能不审慎些。”   老林笑了。   他扪髯道:“你要怎么才相信?老衲还要你发放暗号通知各路弟兄前来齐集呢!”   张炭沉着气问:“天衣居士在哪里?”   “这好办!”老林和尚哈哈笑道,一扬袖,一道自袖里的动气疾迸发如箭刀,凌空急劈而去:“他就在这儿。喝!”   庙中的两尊菩萨,宝相庄严,其中一尊应声而碎!   第四章 以亿变应一变1 亡局   刘全我。   男。   山西离石人。   “风派”掌门人。“风派”是武林“十六奇派”之一。   “风派”的命名,原是给江湖中人取唤成习的。原先这一组人,有别的名称,可是在新旧党锢之争里,老是见风转舵、顺应时势做人,而且一旦得势,便有风驶尽理,所以武林中人便老实不客气称之为“风派”。   直至这一任“风派”掌门换作了刘全我,这才“名符其实”起来。理由很简单。   因为刘全我的袖风。   ——以袖子为武器,以袖法为武功,除了东海“水云袖”和“桃花社”赖笑娥的“娥眉袖”称绝江湖之外,刘全我的“双袖金风”及“单袖清风”也决不遑多让。   他的行动也莫测如风,并把手下弟子也训练得疾如劲风。   他很少动手。   在武林中记录他出手的资料极少。   但他杀人却不少。   其中一次是在派内。   那是派内斗争。   单是他为了要夺得“风派”掌门的那一役,他就以双袖撕杀原来的掌门人:“饮雪上人”李血,还有一百二十三名拥护李血的同门、门人、弟子。   他杀得可一点都不手软。   何况他现在杀的是敌人。   ——一个刚刚还出口“侮辱”了他的敌人:   唐宝牛。   唐宝牛不是牛。   他姓唐,尽管他常在重要关头都说他自己是“蜀中唐门”的好手,也尽管大多数人都不相信,但在武林中谁也没弄清楚他的出身和来历。   他常如数家珍的自报名号是:   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寂寞高手海外无双活佛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前辈宝牛巨侠。   他刚才对刘全我也是这样报的。   ——当然,这只是部分自拟的绰号,时有增删修订,且包罗万有、族类繁多,故未能一一尽录,当然也无法详加记述,只能说有罣一漏万之处,也在所难免就是了。   他外表长得非常豪壮。   可是他是个连蚊子也舍不得打死的人。   如果一名绝顶高手犹如森林里的大象,他的外号足以吓退十头巨象。   可惜他的武功相比起来,连大象尾巴的一只虱子都不如。   这回他遇上了刘全我。   一个杀人不眨眼而杀人又比眨眼还快的好手,而且正值刘全我想藉此立功树威、要在“十六剑派”中脱颖而出,以图独得丞相重视擢升之时。   唐宝牛虽然高大。   但他的绝招仍只是吓人。   ——把人吓走,好过动手。   动手非死则伤,能免则免。   可这一次他遇上的是唬不倒的刘全我!   他一看这人的杀势,便知道此人不好对付。   但是他不能退。   他要死守这里。   他很紧张。   ——不过他并没有撒尿。   他裤子湿了,是汗,不是尿。   他一向紧张就流汗。   也就是说,流汗能帮助他消除紧张。   他不想汗水湿透衣衫,让敌人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   他有一种功力,把汗聚集于背后逼发出来,本只应汗湿背衫,可是他也正运聚另一种由自己所创的古怪功力“大气磅礴神功”,所以余功走岔,汗湿裤裆,偏又给朱大块儿叫破,使刘全我得悉他的心虚,马上发动攻袭。   刘全我陡然扑了过来。   他的人本来静止如石柱。   可是一动就奇疾无比。   这种不可思议的快法,简直令人不能置信他在前一霎仍是静止的。   只不过是一瞬之间,他跟唐宝牛已只剩七尺之遥。   他的左袖一挥。   那袍子是灰色的。   他的袖子特别肥大,且似胀满了气。   他一动手,袖子的形状立即像一把刀。   大关刀。   气动也如刀。   刀劲。   唐宝牛大叱一声,如一记霹雳轰着雷霆。   他那一声大吼,喝自他口中,但却在刘全我背后炸响。   那是炮仗在耳里炸开的响声。   刘全我立即停了下来。   但他居然没有回头。   ——要是他回了头,唐宝牛或许就有隙可趁了。   但没有。   完全没有。   刘全我是怔了一怔,也震了一震,但他的杀势,依然完全无缺、无瑕可袭。   他只停了一停、顿了一顿。   他几乎马上就弄清楚了:   背后没有人。   唐宝牛只是要声东击西。   ——这家伙是有些吓人的本领。   ——但看来也只有吓人的本领。   所以他几乎是立即又进击的。   这回他身子没有挪动。   但袖子迅疾地折卷成锐角,如剑一般,疾长七尺,疾刺而至!   袖子所发出来的,居然是剑风!   且比剑锋还锐。   唐宝牛这回不发一声。   他的手自镖囊里疾伸出来,千指急弹。   一种细微但又复杂的声响自他腰畔急起,不经细辨还真听不出来。   刘全我却听到了。   袖风那么烈。   剑风那么锐。   但他仍是即时听见了。   他急撤。   一退丈余。   招才撤。   然后他也立即弄清楚了:   没有暗器。   ——那些声响,有的是蜜蜂、有的是苍蝇、有的是蚊子。   这又是吓人的把戏。   他寒住了脸。   脸色比月色更寒。   他再也不相信这大块头的把戏。   他再也不受这大个子的欺骗!   他不能再拖。   ——他不想给同僚占了首功。   他要杀了这高大但只会吓唬人的家伙!   所以他再出手。   三度出手。   双袖齐出。   ——“两袖金风”。   左袖成棍。   棍砸唐宝牛。   右袖成矛。   矛搠朱大块儿。   他要他们死。   他要从他们尸身上跨过去。   唐宝牛是从一次在风雨中受困于茅厕中的突围里,得悟用苍蝇作为暗器可把人唬住的怪招,所以,他镖囊里,常放了些苍蝇、蚊子、马蜂乃至蚱蜢、水蛭、牛虻诸如此类的东西。   可是这些事物只能干扰敌人。   不能杀敌。   杀敌要凭真本领。   ——什么才是真本领?   唐宝牛一声虎吼:“看我真功夫!”他一个虎跳,就挥拳扑了过去。   他三次吓退敌人。   三攫其锋。   敌手已怯。   ——这正是反击的最佳时机!   他一上来,矛和棍都变成集中向他身上招呼过去。   唐宝牛左手拳,右手掌。   掌劈棍。   拳擂矛。   他凶。   拳悍。   掌厉。   但三招。   只三招。   三招后他已失势。   他的局面已谁(就算不会武功的人)都看得出来:   那不是败局。   ——而是死局。   交手时间极为短促。   对唐宝牛而言,他第一招抵住了棍,第二招格住了矛。他没有败。   败在第三招。   ——对方的武功可怕之处在于:在第一、二招已试出了敌手的功力,第三招便已有了对策,再一招就足以把敌人击败。   唐宝牛是败于第三招。   但他只败。   未死。   ——以刘全我的武功,足以能击败他,但要唐宝牛丧命,恐怕还得大费功夫。   可是唐宝牛面临的不只是败局。   而是死局。   因为——   唐宝牛在败的时候立即急退。   一个人在遭受挫败的时候,最好的办法也是速退。   退可以避敌锋锐。   退守方可自保。   唐宝牛一退,就退到了荆棘林中。   荆棘有千刺万钩。   唐宝牛只觉背上一阵刺痛。   然而刘全我在出手前以已早算好他是退无可退。   是以第四招攻至。   袖。   袖风。   带有淡香的袖风。   唐宝牛大叫一声。   仍然力退。   背后荆棘全给撞折,他的背衫撕裂,月下贲厚背肌不断随着疾退添加紫灰色的血痕。   他居然撞倒荆棘。   ——荆棘极其坚轫,连刀剑也不易砍伐。   可是唐宝牛只有他宽厚的背。   他的气。   他的求生之力。   为了求生,很多人都会做一些平时自己不能做、不可为、不敢行的事。   唐宝牛忍痛负伤撞开一条“退路”。   荆棘纷飞四溅。   刘全我有点意外。   他仍不放过。   他追击。   可是荆棘迸飞于他身上、脸上,划出迸溅的血珠,一如唐宝牛正一面退一面发放暗器。   这不足以杀伤他。   但却足以阻挠他。   他的追击慢了下来。   眼看唐宝牛就可以逃脱,可是荆棘丛中兀然冒出了一个人,一拳就把唐宝牛打倒。   也使他不仅掉入了荆棘丛里,也落入了死局之中。   第四章 以亿变应一变2 定局   这人一出手就打倒了唐宝牛。   可是也几乎没看见他是怎么出手的。   唐宝牛背向这人,当然看不见。   连面向他的刘全我也看不见。   当他看到这人的时候,脸上的惊讶神色,恐怕不在唐宝牛之下。   这人似一直就在荆棘之中,就像向来就“长”在那儿。   对他而言,荆棘就似软枕一样。   他是如何进去的?   他是几时进入的?   他为何在这里出现?   他是谁。   最后一项刘全我已不必问。   因为他知道来人是谁。   可是他也一样诧异。   而且还有点愤怒。   一种受欺辱的愤慨。   所以他沉声提气,问:   “顾铁三,你不是跟随‘元老”行动去了吗?却窝在这儿扮小人装贵人地做啥?!   来人是顾铁三。   ——“六合青龙”中的“神拳”顾铁三,也是六条青龙里出手最少,但几乎逢战必胜的顾老三!   所以刘全我觉得惊诧。   ——因为顾铁三理应随元十三限去了咸湖。   ——他到甜山来干什么?!   作为领导甜山对垒行动的刘全我,当然为此感到不满。   顾铁三的人很剽悍。剽悍绝对不只是肉体的力量,也含有精神的力量。   真正剽悍的人不必动手已有杀人且可把人杀死的说服力。   顾铁三说话却很冷。   很沉。   也很稳。   “元师父根本就没有去咸湖。”   这答案使刘全我更激动。   ——阴谋至多只令他惊讶,但这阴谋连他完全不知情却更便他愤慨。   “为什么?!”   “投石问路。”   顾铁三吐出这三个字。   “你说我们这一番辛苦部署,原来只不过都是‘元老’手上问路的石头!”   “不止是你们,”顾铁三冷肃地道,“为了大局,谁都要当石子,我也不例外。”   他说着,折下一截荆棘,居然咬了一口,然后,还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吃得似乎津津有味,好像那荆棘是烧鸡腿一般。   “为什么‘元老’不预先告诉我?!”   “预先告诉你,万一风声走漏,就瞒不住狡似狐狸的许师伯了。”   “你是说……天衣居士就在甜山这一路里头?!”   “许笑一是个绝对不会把黑锅卸给他门下弟子的人,所以只要有一处出现为他作战的门人子弟,他就不会丢下他们不管。”   “那他又故布疑阵做啥?”   “那是他聪明之处:第一,他还有五成以上的把握,可把师父调虎离山引到咸湖。第二,就算师父也在这一路,许笑一不到最后关头,也可以隐忍不出,同样以他的朋友门徒做幌子掠阵。第三,万一真撞上了,他只好硬打这一仗,包不准仍有三成胜算。”   “所以……‘元老’是抓准了许笑一的性子,只要抓准一处有敌踪的,咬定了他的死门,姓许的便迟早会现形?”   “这叫以不变应万变。”   “可是……这儿和老林寺中许笑一的人,全给我踩下了,肉在砧上,他却仍未现行踪,他确是在甜山一路的吗?”   “我也不知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有时候,以不变应万变,也不是准能成的,人家既以一拳打来,你不闪不避,不见得就一定能把人吓走;有时候,少不免还是要变,有时还得要以亿变应万变呢?”   “也许是天衣居士的性情大变,那就难以常理推度了。”   “也可能是许师伯一向以来,都故示假情假义,让师父判断错误。”   “那你是他派来监视我的了?”   “我只是来帮助你的,接应你。”   “我一人已足以取胜,不必你假好心。”   “没有我,他说不定已经跑了。”顾铁三冷观趴在荆棘堆上的唐宝牛。   “没有我迫住他,”刘全我寒着脸道,“你能暗算得了他?”   两人针锋相对。   顾铁三忽而一笑,“好,这人算是你拿下的,我不跟你争。”   刘全我“嘿”了一声,喃喃道:“本来就是我的功劳,没什么好争的。”一面说着,袖子一舒,看样子,他要在唐宝牛背后再补上一记。   可是,唐宝牛神奇地弹了起来。   他疾弹起来的时候,身上还嵌着数十根荆棘。   ——那一定很痛了吧?   但痛只使他动作更猛烈疾厉。   他全身弓成一只巨虾一般,一下子,背向刘全我陡跃了起来,俟一个筋斗翻到半空时,他倒转的脸正向着刘全我的眼,他一拳击了出去。   他受了顾铁三一击,至少吐了三口血——他趴上去过的荆棘都沾满了血渍,那血迹一大滩一大滩的,决不是钩刮造成的流血量。   但是他却沉住了气,并在这瞬间突进了刘全我双袖的距离,在同一瞬间重拳出击。   “噗”的一声,刘全我鼻骨碎裂。   拳只及打爆了鼻梁。   还不及打裂脸骨。   刘全我反应也奇速,他立即倒飞出去。   ——虽然他也马上感受到了鼻骨刺在脸肌里的椎心刺痛。   他的双袖同时卷出。   卷住了唐宝牛的双臂,发力一扯,把这巨大的身躯直扯得向顾铁三飞撞了过去。   顾铁三沉着地叫了一声:“好!”   语音却隐吐着亢奋。   他的“好”字有三重意义:   一是唐宝牛居然能挨得住他那一击,好体魄!   二是唐宝牛反击得突然,连他也颇觉意外。   三是刘全我虽然负伤,但仍反应奇速,把唐宝牛扎手扎脚地扔向他。   他会放弃这机会吗?   ——他先前已经暗算过唐宝牛了,没有把握的时候,他是不会轻易出手的;但既然已经暗算过了,仇也结下了,他会轻易收手吗?这时际,唐宝牛双臂已给裹着,他难道会让对方活下去,然后有一天向他寻仇吗?杀死现在的敌人和将来的仇人的机会,他会轻易放过吗?   当然不。   他理应动手。   因为杀唐宝牛已成定局。   唐宝牛死在他手上也已几乎成定局。   ——刘全我要的也是这样。   ——他要杀这臣灵一般的壮汉。   ——但他不希望这汉子死于他手。   ——他不想惹动其他的“六大寇”找他的麻烦。   所以,杀人的事,还是交给顾铁三的好。   ——虽然,他恨不得把打爆他鼻骨的人连头带骨都啃下肚里去。   可是顾铁三却没有动手。   不是不动手,只是没有向唐宝牛动手。   因为他来不及。   他要面对另一个大敌。   另一个巨牛似的大汉。   朱大块儿。   第四章 以亿变应一变3 惨局   朱大块儿飞扑过来,人未到,顾铁三已觉呼吸为之一窒。   只听朱大块儿怒吼道:“别伤我唐哥哥!”   他抢步向顾铁三。   顾铁三一看来势,便把原来要打向唐宝牛的招式全轰向朱大块儿。   朱大块儿可按一拳,已叫道:   “挫拳?!”   唐宝牛缓得一口气,落下地来,刘全我不意顾铁三杀不了朱大块儿,一愣之下,唐宝牛已在地上扎稳了马步,拼尽神力,直陷入地,刘全我数扯不动。   却在这时,朱大块儿又骇然叫了一次:   “挫拳!”   唐宝牛一句吼了回去:“挫拳就挫拳,有啥了不起!他挫你,你折他呀!”   他是因为不知道“挫拳”的威名,所以才这般骂来神闲。   “挫拳”是以挫敌锐气为主力的拳法。   ——别的不说,掌功名震天下的铁手也曾为“挫拳”所挫。   他的双手无坚不摧,但挫拳使他感觉到:无坚不摧并不能代表也无敌不克。   “挫拳”不仅攻敌,还能击碎敌人的信心。   ——失去信心的敌人,自然不战而败。   ——只要打击了敌人的信心,便能不战而胜。   朱大块儿第三次大喊:   “挫拳!!”   唐宝牛张嘴又要吐骂。   “死就死,叫什么叫?!”   但他始终没把这句话骂出口。   因为骂不出口。   不只是为了刘全我双袖已把他双臂索紧、紧套,他已呼吸困难,而也是因为他几乎不敢相信亲眼目睹的事:   朱大块儿对顾铁三的攻击,如豹似虎,勇悍绝伦!   他叫归叫,喊归喊,他手上脚下,可一点也没闲着,一点也不容情。   而且只进不退。   只杀不饶。   只攻不守!   他高大。   豪壮。   可是他的腿在抖。   乱颤。   一如一个正在发羊癫的人,吃痛的狂牛,不能歇止的奔马。   可是这却使在旁的刘全我叫了起来:   “癫步!”   癫步!   ——这是武林中一种失传已久的步法,谁也没学会这种奇步!   但朱大块儿却使出这种只进不退、退比进时更杀烈的步法。   而且还使得十分纯熟!   顾铁三的“挫拳”,精于防守,更擅于出击。   曾有三十八位高手跟他的交手:三十八人,都已成名,各属一方宗主。其中有十二人是拳师,十一名是以掌法成名的,十四人以招式称著武林,还有一人是暗器高手。   ——唐三毛的暗器以细密急准闻名江湖:你只要有比毛发还细的破绽,哪怕只出现于十分之一刹那,他也有本事把他的暗器打入这迅现瞬灭的空罅里,取人性命。   这是蔡京对它的试炼。   比斗的结果是:三十八人,打了六个时辰,没有一人,没有一招,没有一次,也没有一件暗器,能在他双手双臂里攻得进去。   而且他是只守不攻。   ……要是反攻的话——   结果如何自不在话下。   所以,“癫步”是抢入了顾铁三近前,但却攻不进去。   “挫拳”如山挫而至。   朱大块儿的步法好快。   也很怪。   拳攻向他时,总是给他一拧、一扭、一闪就避过了,击空之后,定必收招,原先出击处必成空隙,朱大块儿这么一个庞大的身躯,也不知怎的,一闪、一扭、一拧就又回来了。   然后朱大块儿还击。   他不是用手出击。   而是用脚。   他一面踩出最奇最妙最巧又最凶暴的步法,一面又在如此繁复多变又浮移不定的步法中提腿进击。   他这回一动,连唐宝牛都叫了起来:   “疯腿!”   “疯腿”是一种奇特的的腿法,相传只有四大名捕中以腿功成名的追命会用。   事实上。追命不会。   他公开承认过他不谙“疯腿十八法”,并认为:“疯腿的踢法连我都意想不到。”   这句话还有下文。虽然唐宝牛没听说过。   “——如果用疯腿配搭上癫步,如此脚法只怕我也应付不了。”   而今追命所说的,呈现在这看来臃肿蹒跚、行动不灵的朱大块儿脚下。   刘全我立即全力攻向唐宝牛。   ——先杀了唐宝牛,再与顾铁三合力收拾这大块头。   可是朱大块儿竟拼上了命。   他本来已稳占了上风。   但他要做的事是十分困难的:   他要带动顾铁三,他要带动整个战场,他要把顾铁三和刘全我合在一起打。   ——也就是说,他要以一敌二,把唐宝牛的险境,承担过来,也把唐宝牛的大敌:刘全我揽到自己的身上来!   朱大块儿这样做,无疑送死。   至少如同送死。   但他已这么做了。   做得义无反顾。   毫不畏缩。   唐宝牛脱困。   那两道本来软绵绵但把他捆得死死、七世三生都似挣脱不了的袖子,全像怕给烧着一般疾收了回去。   然后像忽吐的瀑布一般泻向朱大块儿。   ——刘全我已改变了主意:既然已欺了上来,他就先跟顾铁三收拾了最难缠的大敌再说!   朱大块儿显然就要这样。   他踩着奇步,踢着怪腿,然后,他在宽肥的背里摸出一把刀。   砧板一样的刀。   硬刀。   然后又在肥腰上掏出一把剑。   棺材板似的剑。   软剑。   刀似是葵叶打造的。   很薄。   但很宽大。   剑像是木板制的。   很搓。   但却很拙。   不过,这一刀一剑却仍是铁镌的,而且软时像面粉一般软、硬时如磐石一般硬、锋锐时却如针尖之快利。   他的剑法大开大阖。   他的刀法大起大落。   这次叱喝的是顾铁三:   “大脾钊法!大牌刀法!”   叱声里已流露了恐惧。   他急退。   疾退向唐宝牛。   他的用意很明显:   一,舍强取弱。二,杀唐。三,以唐为人质,要胁朱。   这时,刘全我恰好以双袖迎向了朱大块儿。   也等于是迎向朱大块儿的刀和剑。   这一下子,好像是事先约好一般的:刘全我和顾铁三都不约而同地交换了对手。   唐宝牛有十分震讶,十二分激奋!   ——没想到大块头的武功这么好!   ——更没料到这大个子那么悍勇!   ——自己怎能输了给他?!   所以他立刻反击。   他一拳打向顾铁三。   黑虎偷心。   顾铁三也一拳打中他。   顾铁三中拳。   他没有飞出去。   他是硬挨的。   他着了一拳,愣在那里,惊诧还远甚于伤痛。   他没想到唐宝牛的拳劲是如此之厉,这一拳打得他五脏六腑几乎都移了位,感觉到鼻孔似要吐出大肠和小肠,眼球一下子都充了血,几乎要用胃部来呼吸。   ——他原以为唐宝牛武功不高,内功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内功、武功都不是十分好的唐宝牛,这一拳却极为有劲。   那不是武功。   而是力。   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   天生神力!   唐宝牛也着了一拳。   他强挺住。   他也是硬熬的。   而且不止一拳。   顾铁三的拳又击至。   ——顾铁三的神拳,一如铁游夏的铁掌,是接不下、罩不住、挡不了、熬不得的!   但唐宝牛仍然没有避。   因为他知道他一避就完了。   ——这种拳功的可怕就在:自己稍加退缩,对方就会轻易取得全盘胜利。   何况自己已然负伤。   一旦逃避,反而逃不掉。   他很清楚:对方的目的就是要制住自己,用以威胁朱大块儿。   所以他决不逃避。   ——老大沈虎禅说过:凡有必要的战斗,就绝不逃避。   他不但不避,还作出正面反击。   “砰砰”二声,两人又互击了一拳,各自一晃。   两人都没有退开。   是以第三拳又互击个正中。   待朱大块儿赶到的时候,他们两人已互击了第四拳。   朱大块儿的刀和剑和腿和步,把刘全我整个人带动到唐宝牛这儿的战场来。   刘全我是身不由己。   ——同时他也有私心。   ——对手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他要把这疯狂的敌力多分些给战友顾铁三去负担!   这时候,朱大块儿已把顾铁三从唐宝牛的互击中接过去了。   唐宝牛也想奋力过去支助朱大块儿。   ——人家帮他,他就势必帮人。   ——别人救他,他就誓定救人。   可是顾铁三一旦停了手,他反而觉得天旋地转,还空击了两拳,才能住手。   这一下,强敌暂去,他反而支持不住。   他以一股顽强的斗志兀自撑着,但四肢百骸,有的似已飞上九霄云外,有的像早已下了十重地府,有的如在自己胸腹之间绞扭成了残缺不全的伤痛符号。   他能不倒,是因为关心:   ——朱大块儿那么胆小怯弱,怎能对付这两个如狼似虎的强敌!   他现在能够不倒,倒不是因为强忍强撑,而是眼前的事委实太令他错愕惊讶,以致他倒不下(也不好意思倒下)去。   因为他看到一场大战。   一场连他也感到震动羞惭的血战。   “大牌剑法”剑路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每一招都能顶天立地,每一剑都有大丈夫决不受人怜的气概豪情。   “大脾刀法”却十分简。   简,就像写一二三。   一刀就是一刀,没有变化,不必变化,变化在这儿已成了多余。   这一刀一剑合在一起,成了一种极高明的配合,这高明在敌人面前就成了惊心。   趁朱大块儿全力拦截顾铁三向唐宝牛动手之际,刘全我用右袖卷住了他的咽喉。   朱大块儿一刀斩断了袖子。   刘全我的左袖却抽打在朱大块儿的脸上。   唐宝牛没听见朱大块儿惨叫。   奇怪,这当口儿他反而不大呼小叫了。   也没看见朱大块儿闪躲。   可怪的。朱大块儿在这节骨眼上,竟然还一步不退、半步不让。   他一剑斫了过去,惊起一道血痕,溅在洁白的断袖上。   顾铁三的拳头同时打中朱大块儿。   朱大块儿这时脸上都是血。   血自耳、眼、鼻、嘴里淌出来。   顾铁三击中朱大块儿第一拳,却一连起了九声闷响。   ——看似一击,实有九拳。   朱大块儿没有吐血。   给拳击中的地方却凹了下去,且渗出血来,很快地就渗湿了衣衫。   朱大块儿仍没有退。   非但不退,还起飞脚。从匪夷所思的角度里一脚踢翻了顾铁三。   这是交手的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也几乎是马上发生的。   原因是因为三方面都没有退避。   刘全我的袖子再度卷向朱大块儿。   它像长蛇一般缠遮住朱大块儿的视线。   朱大块儿大喝一声,一剑劈下去。   袖,   断。   断,   袖。   却自旋舞,旋绞朱大块儿面门。   刘全我已急闪至唐宝牛身后。   他显然仍想以唐宝牛的性命威胁朱大块儿。   朱大块儿的视力已为断袖所混淆。   但他大喝一声,出刀。   唐宝牛就在他前面。   他竟毫不犹豫一刀就劈了下去。   唐宝牛只觉从天顶到胯下,飕地一寒。   但刀并没有劈中他。   背后却陡起一声惨叫。   刘全我掩面就跑,一路急滴下了血渍。   ——到底刀锋是怎么透过他自己的身子而砍着背后刘全我的呢?   唐宝牛并不明白。   也来不及明白。   可是却见顾铁三扭身又上。   挥拳痛击朱大块儿。   奇怪的是,拳都击在砧板一样的刀背上。   而棺材板一般的剑却劈在顾铁三的臂上。刀不折,手也没断。但顾铁三退了一步,终于退了。   虽只一步。   ——这一步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招生死一招魂。   这是第二回合。   可是第三回合又马上开始了。   掩面退走的刘全我不知何时,已潜到了朱大块儿背后。   他脸上从额至颔有一道伤疤血痕,至少有三分深,使他看来,分外狰狞。   他全身急旋。   卷起一道旋风。   他自己就是那旋风的中心,如同一颗炮弹一般,急射向朱大块儿。   顾铁三好像是退。   但在退那一步中突然扭转为急跨一步。   变成前进。   他全身像变成一个钻子。   钻尖是斜举的右拳。   这一拳钉住朱大块儿的面额。   也钉死了敌人的脸。   ——看来,顾铁三和刘全我都已打出了奋力一击,必杀朱大块儿!   看到这种凌厉无俦的“杀势”,唐宝牛忍不住向朱大块儿大喝一声:   “快逃!”   他这一张口,憋住已久的血就疾喷了出来。   不能打下去了——打下去朱大块儿得要完了。   血雾纷飞。   血雨纷飞中,他却看见:   朱大块儿居然不退。   他把刀和剑都掷了出去。   剑在血夜里像化成了一道青龙。   刀在黑里似化成了夜枭。   刀剑掟向顾铁三。   ——在如此近距离中,他竟仍有办法掷剑扔刀,攻击敌人。   他同时返身扑向刘全我。   两手全面张开,一把抱住了旋风中的刘全我。   然后唐宝牛就听到一种声音:   骨裂的声音。   还有骨碎的哀鸣。   第三回合结束。   战斗已成为惨局。   ——有人死了,不死的人也负重创。   刘全我整个人仍栽在朱大块儿的怀里,看似一截冻硬了的冰棒,一动也不动。   顾铁三在月下冷冷地看着他,像一只守候已久的豹子。   他手上拿着刀,还有剑。   朱大块儿的刀剑都在他手上。   朱大块儿的五官仍淌着血,而且血沟仍在闪烁蠕动,血流还未止休。   他臂弯里的人,双脚朝天开了叉,久久没有动静。   第四章 以亿变应一变4 药局   顾铁三瞳孔收缩,突然以一种出奇的厉烈,问:“你还要强撑吗?”   朱大块儿的回答却跟他所问的无关:“放下我的刀——”   然后再加两个字:“和剑。”   顾铁三抹去嘴边的血。   他要是不用衣袖抹血,唐宝牛还不曾发现他也吐了血——因为顾铁三予人的感觉是那么样的悍强、强悍,就像是铁打的。   他抹血的姿势掩饰不了嗜血的眼神。   他仍在问:“你撑得下去吗?”   朱大块儿豪笑。   笑得地壳犹在震动。   ——也不知是因为他的笑声太豪,以致震撼了地面才震惊了人心,还是笑声太烈,先是震吓了人心才震动了地面。   “你不想像他那样,就先放下我的刀和剑,然后滚。”   “他”当然是指在他臂弯里拗得卡住了的刘全我。   顾铁三摸摸下巴。   “我为啥要还你刀剑?”他还在试探,“你没有这刀和剑,就像老虎没有爪和牙,对我而言,不是正好?”   朱大块儿爽快地道:“你可以不还。但这刀和剑,你得了也无所用。你不还,我就不会让你带着走,我受伤,你也负伤,你们两人联手合攻,还丧了一个,现在只剩下了你,为它丢了性命,值不值?”   蓦然而动。   步法。   奇特的步法,犹如鹅行鸭步,但十分迅疾。   一下子,他把地面的药材分好了一小堆,至少有十七八种药物,其中包括了娑罗子、蚕茧壳和青木香。他不是用手,而是以脚分药。   “你要是放下刀剑,你的内伤,可用这些药治好。”   顾铁三看了,才长吁一口气,眼中闪过失望里炸着狠毒的光芒。   “这药方我记住了,会试用。”他丢弃了刀,还有剑,“当地”落地,才说下去,“今晚看来是收拾不了你了,后会有期。”   话说过就走了。   连看也不看仍在朱大块儿怀里的刘全我一眼:仿佛他从来不认识这人,而世上也根本没这个人似的。   这回是朱大块儿自己舒了一口气(血就在他吁气的时候冲喉而出),道:“第四回合完了。”   说完他就咕咚一声栽倒下去。   在他臂里拗断了颈骨、挟碎了头骨、折断了脊椎骨和崩断了尾梁骨的刘全我,也掉落到地上来。   ——第四回合?   唐宝牛不明白。   ——不是只打了三个回合吗?   如果有“第四回合”,朱大块儿似比前面三个回合都还要吃力、吃重、吃不消的样子。   唐宝牛而今却弄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朱大块儿的武功是那么高的!   他竟以一人之力,格杀“风派”首领刘全我,又逐走与四大名捕齐名的神拳顾铁三。   可是明白了这点之后的唐宝牛,却更是不明白了:   ——既然朱大块儿的本领那么大,又何必一直以来都表现得那么胆小?   ——既然朱大块儿一向以来都那样胆怯,为何今夜之役又这么豪勇英悍、胆大包天?!   他正要问,却见朱大块儿又奋力坐起。   他在地上攫集了一些药材,放在手心,以内力研磨,张口嘴嚼,咬汁吞下,然后又再收集了一撮药物,交予唐宝牛:   “跟我那样,服下。”   唐宝牛一看,药材有铁苋菜、水苦荬、灶心土,都是些止血养伤的药。   ——这时候,这种伤势,这样幽暗的月色下,朱大块儿认药竟还能不差分毫。   唐宝牛忽然觉得他佩服这个人。   他好佩服这个在他眼前一直都很瞧不起的人。   不过他仍不明白。   所以他问。   他不明白的就问。   ——世上有一种人,自以为是聪明人,不明白的,不问,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人以为他是明白的。殊不知,他只是固步自封而已,不但学得比别人少,也比别人慢,而且,人人都明白他是不明白的。   ——也有一种人,利用发问来制造他的权威:他每次提出问题,不是为了要诚心虚心地去请教人,也不是为了要去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而是为了要炫示他的识见、他的深度或是他的“智慧”;当然,这种人和这种做法,通常都无“智慧”可言。   ——大多数的人,不问不是因为他明白,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明白。   唐宝牛很粗豪。   有时也很莽撞。   且带点霸道。   但基本上,他还是个相当受朋友欢迎的人。   因为他有时自大,是为了自嘲嘲人。   有时自负,其实是逗人欢笑。   他并不孤僻。   他乐于助人。   他好发问。   ——一种发自真心的请教。   “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   “你武功极好!”   “你从来没说过我武功不好。”   “你装蒜!”   “我只是不喜欢炫耀。”   “你假装胆小如鼠!”   “我胆子是不如你大,见着蟑螂老鼠,都忍不住要叫救命。只不过,事到头来,我是会拼命的。我只是不兴着嚷嚷而已。”   “我力敌刘全我的时候,你却袖手不理!”   “那时候你跟刘全我是一对一,只要一对一,我就不能帮你。”   “如果我不是他的敌手呢?”   “那你只好输了。”   “唏!你就眼看他杀我?!”   “他赢你可以,但杀你我就一定阻止!”   “你——你英雄!平时却装狗熊!”   “我也没啥英不英雄的。我怕事,但要是事情逼上门来,我是敢拼的。”   “所以你跟他们两人动手,招招抢攻,为的是吓破他们的胆子?”   “因为我估量战力:你已受重伤,以我个人之力,顶多只能和顾铁三三百回合内打成平手,所以如不恃强吓退他们之一,又以豪力拼一身伤格杀另一,今晚是决活不下来的。”   “……嘿,你真的做到了,你以足趾分药,可把那顾铁猴的怀疑一扫而光,夹尾便溜呢。”   “其实我自小自药局出身,在天未亮前就要把药件一一分好,早已成习,这根本难不倒我。”   “哎,看来,出身前在江湖多历些世,多懂些行业手艺,真有绝大的好处。”   “现在,就等你拿出长处来。”   “什么长处?”   “七大寇不是有特殊联络的方式吗?”   “是啊。”   “你还不快通知跟在居士身边的方公子:千万不要来甜山这一道!让他即时转告居士,不要落入埋伏。”   “你们‘桃花社’的‘七道旋风’不也有很特别的联系方法吗?”   “没错。但我的伤……”   “你其实已伤得很重?”   “诚如顾铁三所言;我只是死撑罢了。那一刻我不能倒。”   “你是为了我。”   “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们大家。”   “我倒一直小觑你了,我以为你只是个怕事胆小、平常连看到一只蝾螈也尖呼的窝囊!”   “我是怕事,但不胆小。见到流血就吓得手颤,不等于我在生死关头不敢大开杀戒。这跟一个容易笑也容易流泪的人,不等于就没有骨气不够坚忍是一样的。流泪和笑,是代表那人是个有情人而已。有情人也一样可以有硬骨头。”   “——对,我有个朋友,是那黑炭头,也是这样子。动不动就黑口黑脸,一副忒也忧国的样子,其实只是爱闹情绪。他一遇痛便叫爹唤娘,求饶不已,但遇上大关大节,可宁死不屈哩!”   “你说的是张炭?”   “嘿。不是他江湖上还有哪颗炭?”   “但你该发讯号了。”   “我一早已经发出去了。”   “哦?”   “就在你一人对付他们两人的时候,我虽伤得半死,但还能把这件十万火急的事十一万火急地做好它。”   这次到朱大块儿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我也可把你小窥了。”   说完他就呕血不止。   ——仿佛,在未知此变是否已通告了天衣居士之前,他还不敢把胸中的淤血尽吐出来呢!   唐宝牛喃喃道:“你对付顾猴儿和这刘长袖的法儿,对方凶,你更凶,敌人变,你大变,对手攻,你抢攻,真是以亿变应千变,了不起。我可也给你搞得眼花缭乱,差点过不了今年这小限!”   朱大块儿惨笑道:“我们这不过是小限,可是天衣居士那儿,才是大限,我们的生死,只是个人的;居士若是出了事,我们这组人只怕要全军覆没,而奸相照样横恣暴虐,还不知要枉死多少良善,国家要斲丧多少元气!你别管我,快去相助天衣居士那儿的战团。这家伙的骨头虽给我挟断,但他的双袖金风也侵入我五脏,所以刚才当着顾老三面前,我不敢松手。一松手,就泄了气,尸身就掩饰不了我的伤势了。”   唐宝牛瞪着牛眼不肯照他的话做:“你受伤太重,我不护你,谁护你?”   朱大块儿急得要以大手拍地:“我不要紧,我们生死存亡都不重要,天衣居士那儿吃紧,国家兴亡才重要!”   唐宝牛却道:“谁说不重要?没有自己,哪有什么国家民族?一个国家,老要人民为他牺牲,我看也不是什么好国家。身为朝廷,老是压榨百姓,早该反了它!先顾好自己,才有家,才有国,才有民族!”   这回是朱大块儿瞠目道:“难怪你是‘寇’!”   唐宝牛咧嘴笑了:“在这时势里,当贼的至少要比当官约有骨头些。何况我们劫恶的,助善的,杀坏的,帮好的,不是自己劳力换来的,向来一文不取。”   朱大块儿央求他道:“你还是快去助天衣居士一臂之力吧!”   唐宝牛搔搔头皮道:“可他在哪里?”   朱大块儿急道:“他如果真如顾老三所言,给元十三限料着了,只怕就一定在甜山这一带,暗中里助我们。既然刚才我们那么凶险他都没现身,就一定是在老林寺老蔡那一组里。他这今还没有赶来,就一定是遇事了。”   唐宝牛托着下巴,打量朱大块儿,好像正在“研究”他:“没想到你也很有脑袋。”   朱大块儿只催,“快,快去。”   唐宝牛仍是不放心:“你……你一个人在这儿,真的不碍事?”   朱大块儿只说:“我正好可以自行疗伤。”   唐宝牛又问:“你真不要我背你过去?”   朱大块儿没好气地道:“你自己也伤得不轻,背着我,你还走得动吗?”   唐宝牛这回倒说实话,不逞强,“负你,我还能走,不过,到老林寺时,怕已天亮了。”   然后他向朱大块儿一躬背,喃喃自语地说:“也罢,今年我小限不利,血光难免,人生一世,但求过瘾,伤既难免,死亦不妨!我姓唐的顶天立地,怎可置负伤老友不顾。”   才伏到唐宝牛背上,朱大块儿已咕地一声晕了过去。   ——仿佛,如果没有人去支援天衣居士那一伙(且不管是否真能有助),他还不敢失去知觉呢!   他晕过去的时候,发出“咕”的一声,就跟肚饿时的声音差不多一样。   朱大块儿要是还醒着,一定又令唐宝牛把他晕过去的声音当做笑柄调侃话语了。   ※※※   稿于一九九一年四月九日:《南洋商报》演讲《江湖秋水多——一个大马作家如何在港、台、中国大陆二‘生存’?》。   校于一九九一年四月十一日:应大马青年作家协会之邀于陈氏书院演讲:《武侠   文学   诗。一次诗与剑的升华》。   第三篇 大限 第一章 我变!1 骗局   坐莲骑师的文殊菩萨神像裂开。   出现了一个他。   他跌坐在佛像内。   清修如竹。   清秀如竹叶。   甚至山岚掠过了他之后,再吹拂众人,也感到一阵竹风。   他端坐那儿,坐得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直如婴儿恬睡初苏一般,虽有眼耳鼻舌身意,却不能分辨六尘的无功无识。   甚至连因果都可以不昧。   蔡水择和张炭都“啊”了一声。   居士真的在这里!   张炭第一个反应就是惊喜。   然后他的心马上沉了下去:   ——既然天衣居士真的在佛相内,也就是说他已受人所制了。   蔡水择的反应则是同时并起了惭愧与警惕:   警戒——老林和尚究竟是敌是友?   羞愧——自己居然没发现这寺内还有人!   老林和尚却漫声长吟道:“相送当门有脩竹,为君叶叶起清风。”   他隔空弹指。   指风掠过佛灯,带有禅意,一如竹风掠空。   他先弹开天衣居士的“哑穴”,然后说:“许兄,老衲这般做法,你苦心可能体会?”   天衣居士徐徐睁目,徐徐叹道:“大师这又何苦呢?启碎啄机,用杀沾剑,该死的死,应生的生,大师又何必为了我的事,如此几费周章呢?”   老林合十道:“居士是老衲的方外至交,老衲实不愿眼见你死,所以才会骤施暗算,制住了你。”   天衣居士平平淡淡地说:“一心不生,万法无咎。我既然动了意要入京,便离不了是非因果,不能做无事人了。连大师都暗算我,我是意想不到,但我还是相信大师,这样做必是为了我好。可是,这般做,其实对大家都不好。”   老林道:“老衲不计算你,又焉能制得住你?当日我这个半残成废的白痴,要不是你以本来研制自救的药来治我,要不是你给了我度牒,化解出家,我哪还有命在。谁说制住你没有用?他们里中,有身出敝寺的弟子,知道元十三限算定只要有你一个弟子、朋友出现之处,你便一定不会在别的地方,任由他们冒险,所以也定必赶来这儿。老衲制住了你,摆你进神像里,你不出来,元十三限以为自己中了你的计,果然走了,想必是去了咸湖截击里:如此,你可安然无恙,既不必跟他在咸湖遭遇战,也无须于甜山与他生死斗,大可悄悄潜入京城,杀掉蔡京,功成身退,胜了这一仗。”   天衣居士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他用手捂了捂胸,然后道:“这是如意算盘,可是,元师弟不是个容易受骗的人。”   老林的眉色相当得意,胡子也很得意,如果他有头发,发色想必也非常得意:“无论怎么说,他还是给老衲骗了。”   天衣居士忽道:“你有没有闻到一种气味?”   老林和尚用鼻子一闻:“有人死了,当然有臭味。”   天衣道:“刚给杀死的人有的是血腥味,但这气味……”   老林道:“腐尸味?”   天衣:“你有没有听到呼吸?”   老林:“一、二、三、四、五、六……”   六个。   张炭也听得出来:六个呼吸声,有一个还很微弱、极微弱。在寺殿里还活着的人有:天衣居士、张炭、蔡水择、“无梦女”,还有老林和尚自己!还有一个就好像是已经死了的赵画四!   ——难道赵画四未死?!   张炭立刻聚精会神:   的确,在赵画四的躯体上,还传来一丝细微已极的呼吸。   他正要说话,可是老林和尚已蹙耸着银眉算到:   “……七!”   七?!   难道还有第七个人的呼吸?   无论如何,以张炭的功力,这第七个人的呼吸他是听不出来的。   蔡水择也听不出来。   ——就连老林大师也在仔细辨别后、留心分析后才叫得出那“七”字来!   是谁?有谁?还有谁竟能藏身在这佛殿内,竟一直不为这干高手所悉?!   天衣居士这时叹了一口气。   无奈得就像长得漂亮的叶子却看到花的盛开。   “假如是你已经来了,”他说,“又何不出来?”   老林和尚突然变了脸色。   ——其实,人的脸色是很难说变就变的,什么“脸色遽变”、“脸无人色”那是非常情形,而且多也是非常人才会发生的现象。   动容容易变色难。   但这回老辣如姜的老林大师真的脸色大变,而且阵青阵白,忽紫忽红。   他立即隔空弹指。   指法不再潇洒。   这时已不讲究从容。   重要的是速度。   也就是快。   指劲在空中发出如急风过竹隙的尖啸,急射的却是天衣居士!   蔡水择和张炭都齐齐为之大惊,但随后马上明白过来:老林禅师要立刻解除天衣居士被他禁制的穴道。   ——可是,既然敌人已经来了,这时候再来解穴,来得及吗?   来不及。   像有细线掠过半空。   那指劲像脱弩的箭,径射向天衣居士,由于老林本意不想伤了天衣居士,所以这么锐速的指劲却仍是柔和的。   甚至带点柔情。   这指一发出去,老林禅师脸如白纸,四指弹动,像织纱一般,没有发功的拇指反而颤动不已。   张炭见多识广,他一看到这种指法,就知道眼前这僧人是谁了!   没想到是他。   没想到他也来了!   没想到他竟出家当了和尚,没想到当了和尚的他也来插手管这件事!   那八道指劲似有细线连着,拂捺天衣居士身上十六道要穴。   ——老林对了天衣十六处穴道:要制住天衣居士,只三两道穴道阻塞是困他不住的。   天衣居士虽然因真气走岔,内功薄弱,但他自有办法解除身上的禁制。   所以老林大师一口气封住了他十六处要穴——那就好像是一连下了十六道锁,从脚趾,锁到头皮,包准都不能动一动。   这种独特的穴道封闭法,在点穴的时候,秩序稍有倒错曾会使人致命,解穴之时也一样。可是,封穴道点落的秩序本身,却完全是颠倒、错乱、繁复的,例如第一下指处是腹下的关元穴,但第二指却转到了足踝的解溪穴,到第三指时却在肩上的秉风穴,第四指转落头侧的耳和髎穴,第五指又得回落印在关元穴。   这种离乱而且离奇的打穴法,只有他和他那一家子的人能够掌握。   所以他很自信。   也很情急。   他急需要先解天衣居士被封制的穴道,因为大敌来了。   指劲似有丝线牵引。   掠空,但问题是:执线的人并非老林。   而在别人手里。   不。   不是人。   而是神。   ——菩萨!   摆布指劲的“线头”,竟在菩萨手里!   菩萨有两尊。   文殊菩萨的那一尊里面藏了个天衣居士。   这是老林大师把他罩进去的。   他是这儿的主持,当然知道神像内是中空的。   可是另一尊菩萨也是。   达摩先师。   这菩萨会动。   一动就把十六道指劲接了过去。   接在手中。   玩弄于掌上。   ——不管老林和尚如何努力把指劲收放,以致青筋突贲的额上满布了点大的汗珠,但仍然像孙悟空一样翻不出这嶙嶙佛掌的五指山下。   这时候,也已经可以完全断定来人是谁了。   他恨声叱道:   “元、十、三、限?!”   金身的菩萨展动了金色的笑容:“雷阵雨,你还逞什么强?!你的骗局,已早给我破了,你布的骗局,一早已落入我的骗局里。老林,这本来没你的事,好好的青灯古佛你不修,却来应这场劫?!”   菩萨当然不会说话的。   ——至少,菩萨塑像是不会说话的。   要说,也不会说这样子的话。   这使得蔡水择和张炭惊疑不已:   这到底是幻觉,还是妖术?抑或元十三限就是菩萨而菩萨就是元十三限?!   ——且不管是妖术还是幻觉,来人却肯定就是:元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限!   这点已绝不容置疑。   第一章 我变!2 总局   元十三限姓元名限。   十三是别人加上去的。   ——因为传说他有十三种神功,尽管“自在门”的高手每授弟子一种武艺自身必“神奇地”消失了那种绝技,而元十三限也把诸如“仇极拳”、“恨极拳”、“势剑”、“挫拳”、“丹青腿法”等授予门人弟子,但他至少仍有十三种绝学是上天入地、只有他一人独尊的。   所以他的一种绝学是敌人的一大限,十三种是十三限。   ——大限已届,死所必然。   元十三限是他所有仇敌的大限。   ——此际,他也正是老林禅师的大敌!   老林禅师看着那尊达摩菩萨相,眼色产生了一种面对天威莫测、无能为力的畏意。   他取出一条巾帕。   巾帕约六个巴掌大。   色红如火。   像火烧其上一般的红。   ——像是从一袭火烧着袈裟切取下来的。   他却用它来摺汗。   ——这时候的老林大师,每一个举措,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既不做任何多余的举止,也注重每一个动作之间的应合,他的惧意不但没有影响他的战志,反而使他更谨慎地营造着斗志。   他似准备长斗。   既要长斗,便得养精蓄锐。   他不再浪费任何精力,哪怕只是一眨眼、一耸眉的力气。   ——天衣居士已为他所连累。   ——在这儿,只有他还可以与元十三限一斗。   他不能败。   他不可以输。   他用红布抹脸,却出现了奇景:   第一次抹,脸成白色。   第二次抹,脸成黄。   第三次抹,脸青。   第四次抹,蓝。   第五抹,红。   第六,紫。   七,黑。   那尊“菩萨”在他第八次抹脸成像久埋在冰川的死人白灵一般颜色时,道:“你不止练成‘封刀挂剑’奇功,还练就了‘变色翻脸’大法。你的武功,没有放下。雷损今天要是仍活着,他不会放心你,也不会放过你的。‘霹雳火’雷阵雨,果然不愧是当日鼎鼎大名沙场杀敌的‘杀头大将军’,也不愧为当年‘六分半堂’祖师爷雷震雷老爷子的两大爱将之一!雷损一直还以为你已瘫痪了——幸好他死得早。”   老林大师脸容相当激动,仿佛他生来五官就只能表达激动。“雷损能使老衲和‘迷天七圣’关七斗得两败俱伤,那是他的本领。老衲也确是成了废人好一大段时间,所以才来这寺庙度此残生。”   “菩萨”嗤道:“什么老衲少衲的,你是铁骑风云的‘杀头大将军’雷阵雨,也是‘六分半堂’的副总堂主‘霹雳火神’,有什么好装蒜的!你尽管出了家、剃了度、入了庙、升了天、变了鬼、化了神,都还是雷家霹雳堂的雷阵雨!你也只能是‘封刀挂剑’雷家好手雷阵雨!”   雷阵雨却闭上了眼睛,尽管他脸色还是在遽转突变。“你也少装菩萨了!你再怎么装,还不过是头人魔罢了!”   那“菩萨”忽然金光四射——威猛庄严得令人不敢正视。   好一会,元十三限才道:“这儿本来没你的事。”   雷阵雨道:“本来这世间已没我的事。雷损运计使我重创于关七之手,且霸占了‘六分半堂’久矣,我也没有意思复仇。”   元十三限道:“你老巢雷家,本来跟唐门交好已久,火器暗器,互相辅弼,威力十足,但近年却开始成雠为敌,你要管事,不如先去管管你的家事。你这主事人怎么撤掉总局不管,却来管分局的事!”   雷阵雨道:“你知道我受关七重击后,为何没真的废了?”   元十三限道:“我只知道关七与你一战后,几成为不折不扣的白痴。”雷阵雨道:“那是因为天衣居士辛苦了多年研创出来的药方,却让我治好了本来无望复原的伤!”   天衣居士忽道:“我的伤本来就治不好,医你是因有缘。”   雷阵雨又问:“你知道当年我当杀头大将军,杀的敌人多了,受权相所忌,下在狱里,几乎就要变成给杀头的大将军,怎么而今人头尚在?还能在这荒山破庙里当区区住持?”   元十三限冷笑道:“许笑一老是会做讨好的事。”   雷阵雨接道:“不是。是洛阳温晚保住我的人头妻小。”   元十三限冷似傲冰:“今晚这儿,没温晚的事!至少,他还没来。”   这回只听天衣居士微微一笑,笑意里竟像听到一首好歌一阕好词。   雷阵雨道:“我告诉你:当日,是天衣居士救活了我,也是温晚大人保住了我。这回,温大人托我暗中保护天衣居士,我能不尽力而为吗?我已死过一次,红尘中,‘六分半堂’已不是我人生里的总局;人间里,雷家堡也不是我生命中的主坛。我的总局在这儿,在这一战,其他的,都是次要的,都是附属的,都只是分局!”   元十三限道:“你一定要死我也可以成全你。”   雷阵雨喟然道:“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陷在你的局里。”   天衣居士忽道:“你的局设得很好,根本就是一个不可预测的变数。我先张炭等上老林寺来,为的是要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赶快带门人离开,没料,你却把我制住了。连我也没料到你会这样做的。”   元十三限也很实在地说:“他料不到,我更料不到。你们是好朋友,你跟我虽然会过面,但没有深交,我更料不到这一着。”   这一来,却使雷阵雨更苦恼了:“……你们既然都没料到,却何以有这种我反入局中的局面?”   元十三限道:“也好,趁你们未死之前,让你们问个明白也好。我也没料到你会出手,我只料定纵然只有一个许师兄的兄弟门徒友人在这儿,他就一定会往这儿坐镇。他舍不了,天生就不是做大事的人材。刘邦为了逃命,连儿女妻室皆可弃。许笑一则只适合隐居山林,却偏要出来献世。我抓准了这一点,然后望气:整个甜山,今晚、这儿、此地杀气最盛,那必是我们斯杀之所,所以我啥也不做,找一个人,扮作是我,在甜山之役的幕后调度,自己坐在这佛像之内,把一切事尽收眼里。”   天衣居士这才明白。   他受雷阵雨所制时,心中也很惊愕,不敢置信:连老林大师也会出卖他!   但他很快便知道:不是出卖。   而是为了他的安全。   可是,当雷阵雨把手中的弟子遣走,把他置入神像内之际,他感觉到很不对劲:   因为他感觉到这空晃晃的大殿内,除了有神,而且有人。   ——什么人?   ——在哪里?   连他竟也没能觉察出人在哪里。   看样子,似连雷阵雨也不知道。   ——雷阵雨似怕给他说服了,又怕他本领神通广大,所以连哑穴也一并封了。   他无法通知这位好心的莽和尚。   从中他也明白了一件事:   ——当日为时在“六分半堂”的内斗中,雷阵雨本来势大人众,但终于还是斗不过雷损的理由。   雷损善于化敌为友。   ——一旦成敌,他又确能做到杀手无情。   要不是雷损遇上的是苏梦枕:一个看透了世情的侠客书生,早都给他的低姿势所软化了。雷阵雨显然不然。   ——就算他在帮人,也会让他相帮的人很不心甘情愿!   天衣居士当时还发觉一件事:   这儿有两尊菩萨像,而且也是中空的。   也就是说,雷阵雨既可把他置身于这尊菩萨内,自然也可以把他放在另一尊菩萨中。   但雷阵雨毫不犹豫就选了这一尊。   ——为什么不选另一尊?   除开雷阵雨可能知情之外,那座菩萨本身就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使雷阵雨不敢去碰。   为什么会不敢亵渎?   除了真有神力之外,那么,这压力是来自人——能够无色无相、不着痕迹、连杀气也不透露的施加压力,使得雷阵雨这等高手也在不觉察间作出了选择,当今之世,确没多少人了。   天衣居士马上省悟来者何人了。   但他却苦于无法相告。   之后,雷阵雨出去了。   他大概去安排些什么。   可是天衣居士知道他安排什么都没有用了。   ——大敌就在眼前!   那时际,也许那神像内的人正要行动吧?忽然,天衣居士却听到神像内发出极其紊乱且不可思议的运息声,既似三十个人藏在里面一齐遇上极为骇怖的事,又似一头猩猩强行走入一头大象体内的古怪声响。然后,又骤然静止,回到原来的全无声息。   这当儿,蔡水择和张炭正要进来布局。   ——哎,无论他们再怎么布局,都在他人的局里哪!   第一章 我变!3 分局   雷阵雨似有点忿忿,“他骗了我。”   元十三限道:“他没有骗你。他是以为我确已走了。我多戴着面具,他们也很少敢接近我,所以,他也以为我仍在‘洞房山’那儿指挥大局。其实,那儿也只不过是我的分局。”   雷阵雨哼声道:“你真的知道他是谁?”   元十三限淡淡地道:“自然就是‘捧派’的张显然。他一味捧我,为的就是教我不疑他。他原是少林俗家弟子,后犯了寺规,老林寺曾收容过他一时。”   雷阵雨道:“连你都知道是他,还不是他出卖了我?我索取的两万两银子,其中一万两,便是给了他。”   元十三限道:“他没有出卖谁,也谁都没出卖。我知道是他,因为我懂相人之术,一看便知,是他了,不会是别人。”   他徐徐转向天衣居士,问:“你也是派了此人在我那儿卧底,是不是?一个讯息卖两头,张显然该去当商贾。”   天衣居士道:“你也派了人混在我们队里!”   元十三限道:“可是那是个很没用的人,迄今为止,什么正确的情报也不曾给过,完全要靠我自己的估量判断——不过,这样反而可以不受人误导一些。到底,那人是不是你故意派给我作反间之计的,我现在还没摸透。”   天衣居士一笑:“现在你已不必摸透了。”   元十三限:“对,杀了你,余不足畏。而且,我的人和你的人正决战于‘填房山’及‘洞房山’,这叫总局有总局的龙争虎斗,分局有分局的生死较量。”   天衣居士:“我们真非见生死不可吗?”   元十三限:“你既已来京,必去相帮诸葛,我不杀你,俟你们会集了,就杀不了了。谁教你答允了我不出关,偏又跑到这儿来送死。”   天衣居士:“我来的目的,你应该清楚。”   元十三限:“你为的是要杀相爷?”   “是。”   “所以我更容不得你活。”   “我是为民除害,以清君侧。”   “你是要让诸葛独揽大权,你也要分享其成。蔡京是我恩公,谁要杀他,我先杀了谁。”   “罢手吧,蔡京一早已弄得民心沸腾、天怒人怨了。三师弟也一早想跟你联手,共创大业。”   “住口!我再潦倒,也决不会依附他!他是什么东西,他只不过会巴结,懂奉迎,机会比人多,运气比我好而已!他那些成就,我才不稀罕!”   “这不只是运气问题,运气只决定于努力和性情。你不改脾性,只嫉妒别人的幸运,这样只会加强他人的幸福,加重自己的不幸。破坏他人的幸福,是伤人误己的行为,老四你聪明一世,又何苦懵懂一时!”   “你少劝我!我只是不够运!一个人可以无财无势,甚至也无才无志,但只要有运气,他还是可以什么都有——最多是不能有大成!一个人要是已什么都有,而且很努力,但是要失去了运气,就会一无所有。我空有一身绝世本领,却饱受运气欺凌!”   “可是运气是不能掌握的,与其苦待运至,不如自行去创造运气!管他有运无运,至少你已为自己争了一口气啊!不要再自囿于个人私心中,为民除奸,至少是做了件名垂万年、扬名后世的事!”   “名垂万古?要是我已千古了,留名万代又干我何事!我现在就争今朝今夕的一口气!万年太长,今天我就要大成大就,如果不成,大死一番又何妨!”   “四师弟,做人是应该有高扬意志,但更重要的是要保持平宽心情。”   “二师兄,没你的唠叨,我就活得很欢快。你快退回白须园,我或可饶你不杀,我此生誓定要战胜诸葛老三,否则枉自来世间空跑一趟!”   “你杀我也没有用。三师弟仍辅理朝政,决不容许祸国殃民的蔡京胡作非为的。四师弟,你有一身绝艺,就算是报恩尽忠,也不该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啊。谁胜谁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成得可喜,败得可傲!”   “你这是废话。世人也只论成败。只要人在世间活着,而且活得愉快,那就是成了。身后功过,谁人评定。与己何关?与人何涉?死了之后别人怎么说,管他的!连活着别人指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权、得势、成功、顺利!你看世人论项羽,多说他狐疑逞勇,自招其败,而刘邦性格能容人顺应,成所必然,——如果楚汉之争,最终败的是刘邦,你看论者又会怎样说?论勇,刘邦不如他。论势,刘邦不及之。论力,刘邦不能比。楚霸王输的只是运气,败在他的一念之仁,几次都不赶尽杀绝,放过刘邦。其实,楚霸王仍是一世之雄也,那些讽嘲他的人,连他一只脚趾尾都不能比。他在十年内咤叱风云,名动天下,十八岁起事,卅二自刎于乌江,活得虎虎生风,有气有力,暗叱间风云色变,挥指间万人灭裂,后世讥讽他无才不智的人,凭什么褒贬他?他活过、成功过、壮烈轰烈过,不是这些宵小之辈所能企及万一的。他已是盖世英雎,尚且如此,我们为啥还要把生命真义交给后世那些拾人牙慧的酸秀才评定?!”   “老四,你太偏激了。老二就胜了你一点:他能持平行事。”   “他成功,当然可以持平了。一个失败者,根本就立足于失衡的一边,怎轮到他来论秤?你且放心,诸葛有的是张良计,我元限也有道过墙梯。你叫我出京,在此跟你对耗着,让京里防御疏失,让诸葛整顿京里各路帮派人马,脱离相爷的掌握。可是,相爷也早安排了人趁此去伏杀诸葛。所以,他也没好过。如果说那儿是总局,这里才不过是分局哪!”   天衣居士怒道:“卑鄙!”   元十三限道:“暗杀只有成不成功,没有卑不卑鄙!暗杀是以己命买人命,当然要卑鄙。天衣居士随即冷静下来:“历来要暗算三师弟的人何其众,也没见过谁能得手,三弟不是一直好好地活到现在!”   元十三眼笑了。   ——不,是那菩萨像笑了。   他的人在里面。   神像里。   可是神像却是因而活了。   他造了神。   ——他自己就是神。   这岂非跟世间大多数自私而又自负的人特性一样:他们喜欢把自己造成了神,变成了佛,让万人匍匐,万民膜拜?   元十三限难得一笑。   天衣居士深知这一点。   所以当论及诸葛小花生死之际,元十三限却忽然笑了,而且还带动了佛像一齐笑,这使天衣居士为之心寒。   只听元十三限笑道:“以前杀不了,这次一定成。诸葛再强,也有收拾他的办法。”   天衣居士道:“你别得意太早,这回我们也有办法杀得了蔡京。”   元十三限道:“其实杀蔡京又有何用?杀得了一个蔡京,还有干干万万个赵高、李辅国、鱼朝恩和蔡京,只要天子昏庸无道,暱近奸佞,那杀了一个蔡京,又来十个百个,哪杀得尽?我护这蔡京,至少他护着我。谁对我好,我便对他好。谁用我材,我就为他们用,你现在只剩一张口,手脚都动弹不得,其他几个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却还来口出狂言?!”   雷阵雨怒道:“元十三限,你少卖狂,你以为自己是神,就成佛了吗?你的弟子赵画四,横尸此,你不一样眼巴巴看着他死,束手无策!”   他这句话是怒骂。   一个人在生气的时候破口大骂,往往是口不择言的,这时,他也管不得、浑忘了自己走出家人了。   可是这句话骂出口之后,忽然省悟出一个蹊跷。   连天衣居士的头上也似给这句话点亮了一盏灯。   蔡水择、张炭、“无梦女”同时都互觑了一眼。   他们对望的眼色里全交换了一个问题:   这问题就是:   有问题!   第一章 我变!4 时局   问题是:就算元十三限并不关心司马废和司徒残的生死,但对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弟子赵画四,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无梦女”、蔡水择、张炭联手合袭赵画四的时候,元十三限就在这寺庙中,这佛殿里。   而且就在这达摩师尊的佛像内。   为什么那时候元十三限没有动手?   为何元十三限在自己徒弟的生死关头竟袖手不理?   为时元十三限自从给天衣居士道破他就在寺内后,迄今还没有动手,却只说话——这不像是向来寡言孤僻的他一贯作风!   天衣居士突然道:“你是被困——你给困在神像内!”   元十三限干笑了一声,笑声带躁,“你以为区区一座神像能困得住我?”   天衣居士冷峻地道:“神像是困不住你,可是如果神像果真有神,你再强也挣脱不了。”   元十三限嘿声道:“没想到这些年来不见,你竟会练就了这般迷信!我就是神,神我合一,无我无神,有我有神,是我是神,形迹相随,水月天心,不必摆脱!”   张炭忍不住讥讽了一句:“你顶多只是个魔头,却来充神!”   天衣居士道:“你摆脱不了的不是神,而是这神像的灵气所引发的《山字经》!”   这句话一说,神像内便没了声音,半晌,整个神像竟抖动了起来,像是不住打冷颤哆嗦一样,未几,金色的神像还渗出了密集的汗珠来。   这回可不是雷阵雨在淌汗。   而是元十三限。   “《山字经》!”“无梦女”忽然捧着头,叫了起来,“我要《山字经》!给我《山字经》!你答应过传我《山字经》的!”   这回到张炭摸不着头绪:“什么《山字经》!”   天衣居士道:“根据张显然的情报:元十三限似临时调度了一两位高手来助,其中一个,便是这位姑娘。这位小姑娘为元十三限效命,是因为她有头疾,额上有伤,时发作疼痛要命,她得悉《山字经》中有一段经文能解头痛,并能助她记忆前事,所以她才刻意讨好元师弟,希望能在此役立功,好让四师弟传她治头痛复记忆的经文。”   蔡水择也问:“《山字经》就只是这个用途?”他听出天衣居士语锋里还颇有下文,因为连元十三限之所以会困在神像内都似与此经书有关。   天衣居士道:“《山字经》除了是佛典经文,同时也是一种完全有别于中土武林的运息之法。元老四要练成‘伤心一箭’,首先得要学会《山字经》的运气法,如果要把‘伤心一箭’练成顶峰,还得配合‘忍辱神功’。”   却听佛像里的人喘息怒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伤心一箭’还未完全练成?!”   天衣居士道:“你曾跟三师弟交手多次。”   元十三限更忿:“果然是他告诉你的。”   天衣居士道:“诸葛师弟说:那时候,他也练成‘浓艳枪’,他说要是你的‘伤心箭’能练得法:一,他决不是你敌手;二,未来的武器兵器,恐怕全得让位给你这手千里取人性命、心动即可灰飞烟灭的箭法!他断定是你没成。从招式上看,他也说以你的聪明勤奋,没理由练不完全,很可能是对经文未曾全部参悟,又或者所得经文根本未够周全。”   听得出来在神像内的元十三限,颇为震动,这下子,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了。   天衣居士:“那时候,我们从你招式中揣想,多半是经文有问题。那一次,老二和我在‘白须园’苦思了五天,一致认为:除了你未能参悟透全部经文,又或者开头部分经文有缺,你练习不得时局利导,也是没学成的主要原因之一!”   元十三限、雷阵雨、“无梦女”、张炭、蔡水择忍不住都一齐异口同声地问:“时局?”   就差没追问一句:这跟“时局”何关?   “对,时局。”天衣居士说,“有这样的时势,才有这样的局面。有那样时,便有那样的局。你只一味苦练,就像在乱绳里解结一般,那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元十三限怒道:“你……和诸葛,一早就看出来了?!”   天衣居士道:“我们都想告诉你,但一是怕你练得之后仍为虎作伥,魔长道消:二是我们的话只怕你也听不进去。”   元十三限道:“你们不说,只怕我学成了,你们就活不成了,少来假仁假义!   天衣居士:“随你怎么说:你刚才是躲在佛像之中。老林寺既是古刹,也是名寺。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在此祈愿诵经、膜拜上香,你一旦在此时此境进入此地此局,自困于菩萨身中,反而对经文豁然开朗,大有破悟之机,对不对?”   元十三限这回坦然承认:“我现在才知道:以前走了一条曲折路。不,根本那路是错的,可望不可即,只是我硬要走对它,现在白折了许多弯,终于找到了路,才知道之前走的多是冤枉路,现在又得重新走过,我一直都没想到在山里庙里神像里参悟经文,以致铸成大错。”   天衣居士:“你太热衷于名利,堕入红尘滚滚中,太计较于成败得失,又怎会遁世悟道,退一百步以求远瞩!”   元十三限:“但今回终教我破悟了:那经文是有问题,并不是我鲁钝难悟!”   天衣:“恭喜你。如此悟道,当真可喜可贺。”   元限:“要在如此局中才能适时破悟,你说英雄是不是一样要等时待势,一样得要运气好才行?”   “真正的英雄都在时势未到时懂得养精蓄锐,充实自己,等待时机,刘邦要到四十八岁时才攫准一个时机揭竿起义,统一天下;张良在博浪沙击秦皇不中,隐姓埋名,苦读十年后,才出辅刘邦,安邦定国。不错,时势造英雄易,诸如陈平、韩信,在独霸天下、不能容人的楚霸王麾下,郁郁不得志,得要投靠刘邦才能尽展所长;商鞍、李斯,得遇明君,且还要他所献之策合乎君王脾胃才能放手兴革。这是时势,不可逆行:但唯大英雄者可应时而生,反过来能镌造时势。秦始皇、曹操、刘邦、宋太祖者莫不如是。”   元十三限一时无言,半晌才道:   “唇枪舌剑,我比不过你,但在江湖上比强斗胜。论的是实力,我能参悟《山字经》,射出‘伤心箭’,就是你们胆丧心惊之时。你少来恭喜我,假惺惺,心慌慌!”   天衣居士却道:“你倒刚已破悟了《山字经》,惜因一时太过震动,急欲把练岔了的真气回原,结果多年练法一朝逆变,使你真气逆流、元气脱落,堕入半失神伤元,半走火入魔的状态之中——要不然,你早就对我们动手了,赵画四遇危时你也早出手了。我说得可对不对?”   元十三限好不容易才挣扎了一句:“你刚刚没看见我随手破‘哀神指’吗?”   “哀神指”是霹雳堂雷家“五大指劲”之一,就算一流高手,也不易招架,更遑论攻破了!   天衣居士却悠然道:“如果你真的没事,这句话你就不必说出来了。”   只有弱者才说大话。   只有心虚的人才用外表来壮大自己。   现在答案很明显。   时局也很清楚。   ——天衣居士不能动弹。   ——元十三限也并不好过。   天衣居士是给困在菩萨像里,那是因为他太信任朋友,而要帮他的朋友却越帮越忙。   元十三限也是给困在菩萨像里。   他是自囿。   他因特殊的感应而破解了他心里多年来的困惑,但对身心震撼过大,因而躯体反落入另一场困局里。   可是这儿还有雷阵雨、张炭和蔡水择。   还有一个像对元十三限无意相帮的“无梦女”。   这像是一个好机会:   一个剪除蔡京权相手上身边一大帮凶的大好时机!   隔了一会,只听神像内用一种郁雷蕴酿的语调道:“你以为我真的脱不了困?”   天衣居士澹净地道:“你脱困时悟不了道,悟了道时却又脱不了困。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元十三限厉声笑了起来,啸笑之声在神像内激荡不已。   “世事多不遂意——但我岂是常人!”   天衣居士叹道:“秦皇扫六合,诸葛三分国,皆非常人也,仍难逃英年早逝之噩运!”   “不!”元十三限吼道:“不!我不认命!我不是不如人,我只是不够运!诸葛这干得势人讲得势话,你则是废人说废话!人生在世,数十荏苒,我不求不老不死,但决不当袖手旁观、无所事事的废人,以出家、退隐、看破红尘的名义来不作不为、不闻不问,我既来人世走一遭,若不能惊天动地,就死无葬身之地又如何!”   天衣居士摇头太息:“老四,你志气太高,火气太猛,所以戾气太重、杀气太甚。无所作为,并非不为,而是有所不为,总比胡作非为的好!”   “你少来教训我!你以为我已力尽?好,我就给你瞧瞧!”元十三限大喝一声:“我变!” 第二章 我变!我变!!我变!!!1 困局   世上绝对有威名或是威信这回事。   虽然威信、威名跟威风一样,本来是很虚幻的东西。   要是不信,可随便找出一个你一向来崇拜敬佩的人,对你所作的某事赞一声:好!   再选一个你向来鄙夷的人,说同一个字,看是不是有很大的不同?   可是。你所崇仰的人,可能说得漫不经心,而你所瞧不起的人,读得由衷诚意,这句“好”在您心中的分量,是不是大可质疑?   ——看来,重要的似乎不是那人的威信,而是是否真心?   不过,世人未必不知这个道理,但他们还是喜欢知道一些名人的举事、名人的举动、名人的说法,来证实自己到底行或不行。   所以冷落了寂寞的人。   所以建立了权威。   元十三限大喝了一声:“我变!”人人先都为之色变。   空气中库嗞嗞有声,咝咝发响。   因大家都知道元十三限的武功。   谁都怕他反击。   ——只要他还有反击的余力。   于是人人提防。   个个自保。   突然,“砰”的一声,一人弹了起来。   这人本来脸上挨刀、双腿烧伤、百会、咽喉各插了一针,已“死”了过去多时,但突然之间,给数道功力一缠,他的脸色迅速由白转红,而且头上、喉中两支针一齐徐徐倒后自拔而出,“叮叮”地落到地上。   针一离穴,这“死人”竟然转活过来了,一弹而起,马上想对张炭和“无梦女”作出攻袭,但忽然以手捂住自己的门顶和喉咙,格格有声,转向神像,瞪大了眼,说不出话,状甚痛苦。   然后双膝一屈跪了下去。   只听神像内的人咭咭笑道:“你们看,我一施神功他就转活了,杀人比救人容易太多了。”   他说的道理很有道理。   ——杀人比救人容易。   杀人,只是把一个人杀死便解决了。   一刀,一棍,甚至动一下手指就可以把一条性命解决掉。   可是要换救一个人的生命,实在是太难了。   何况人总爱做杀人害人的事,救人治人的,少之又少。   但他说的话不是真话。   天衣居士道:“赵画四的致命伤是咽喉和百会二穴上的两支针,你用《山字经》的内劲将它逼出来,又用‘忍辱神功’替他续命补阳,把他救活过来。但你为炫示神功,发劲太快,他的腹部和喉部,祛阳太速,已造成永难愈合的伤害。你为何要急于显示武功?其实,你的功力只能发放局部,要御大敌,已力有未逮。你发功逼退穴针之际,老林已把‘哀神指劲’收了回去,可见你已力疲心焦,顾得一处顾不得另一处了。”   天衣居士缓缓而又肯定地道:“你虽借神像蕴合了多少年来多少善男信女的念力灵力来悟了道,但仍为这菩萨多少岁月以来多少造化的金身所困!”   天衣居士语音一落,只闻菩萨像里传来轰轰隆隆的激荡之声,犹如一头怒狮困在里面咆哮冲击,却不得出,连佛殿内也充满罡风真炁,佛灯欲灭欲熄,全仗老林禅师以哀神指保住灯焰。   天衣居士摇首叹道:“放下吧,老四,这又何苦!”   好一会,神像内的厉啸冲击才告平息。   又过了一会,才传来元十三限颓顿的语音:   “我是给困住了,冲不开去。”   “其实以老四你的禀赋绝学,没理由挣不脱的,只是你放不下而已。”   “我是无从放下……你能教我如何放下着?”   天衣居士叹了一口气,道:“问题是:你是否真要脱困?”   元十三限的语气变得无尽低沉:“不能脱困,蹩在这儿,动弹不得,终练成绝世神功又有何用?”   天衣居士道:“四师弟,这困局是你咎由自取的。我从来不想对付你,三师弟也没这意思。我们只希望你不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逼害良善,身败名裂。”   元十三限忽道:“如果我能脱困,我可以考虑不再跟随相爷,不再与你们作对。”   天衣居士欣然道:“如此甚好。那么,我带来的手足们,你是否也能网开一面,”   元十三限爽快地道:“我可以下令司空等人放他们一马,这些小子们微不足道,放了不成问题。”   天衣居士问:“你答允了?”元十三限道:“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天衣居士悦然道:“老四,小镜姑娘的事,完全是一个不幸的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说什么都是同一门下的师兄弟啊。”   元十三限冷冷地道:“过去的事,谁都忘不了。你们联手,诸葛运好,我当然不是你们对手。但我曾救过你一命,你不曾忘掉吧?”   天衣居士听出他耿耿于怀的语气,也只能浩叹道:“是的,你救过我,所以。今晚我会给你回报的。你一向言而有信,我信得过你。我现在就告诉你——”   雷阵雨忽道:“我先替你解穴吧。”   天衣居士道:“不必。我还是先把破解之法说了吧——”雷阵雨十指一扬,眼睛瞪住那神像,却对天衣居士说话:“我看,还是先解穴的好。”   天衣居士笑道:“放心,老四决非出乎尔、反乎尔的人。”   元十三限冷然道:“看来你还是先解穴的好。”   天衣居士随着他的语锋道:“这便是了。我身上尚且说是有穴道受制,所以受困。你身上无处受制,又何必受困呢?若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喻,教我如何说!   元十三限一愕,通:“但我跟这神像已连为一体了,怎挣得脱?”   天衣居士笑问:“为何要挣脱?本来就无,何来之有?唯有忘身心,投佛修道,如此去做,方不需力,不费心思,脱生离死,立地成佛。”   神像内的人突然不说话了。   天衣居士继续道:“本是一体,岂分得开?手指是分开了,但仍是连在一起的,耳朵,也分开了。但你哪只耳朵听到哪只耳朵听不到?哪只眼睛看到了哪只眼睛看不见?若是明眼人,照天照地,底有手脚,直下八面玲珑,何处不自现?”   蓦然,“轰”的一声,神像动了。   “达摩”怒睁眼。   铁虬如战。   虎目生风。   天衣居士笑道:“你既与神像息脉相连,血肉相依,已成一体。你悟了道,就成了神,不妨抛却从前形相,重新做人吧!”   然后他吆喝道:“放下着!”   神像道:“一刀两断。”   天衣道:“斩除我执。”   “达摩”道:“天上无下,唯我独尊!”然后右手指天,左手指地,绕行七步,再说一次:“天上无下,唯我独尊!”   这下倒令天衣居士一愣,念偈持戒道:“是处即是道场。一切见功德,慈眼视众生,福聚海无量,是故应顶礼。一心不生,万法无咎。醒了吧?省了呢!”   达摩神像却徐徐站起,一时间佛殿里灯火泯灭,只听他说:   “寒时寒杀阇梨,热时热杀阇梨。他朝异日,不受人瞒!”   然后发出一声大喝。   这喝使赵画四、张炭、“无梦女”全坐倒于地。   本已负伤的蔡水择几晕了过去。   天衣居士惨然色变。   老林和尚抚心喝骂道:“是不是?我都说先杀了他,不然,也得先解了穴:天下只本有佛心的人成佛,无听了佛偈就成佛的!体里有道,如笑里有刀!该斩的人就斩,该杀的人就杀,该斩不斩该杀不杀到头来只把不该斩杀的人斩杀!”   也祭起了“哀神指”,左手五指迸连,射出一道比真剑还要锋锐的蓝色剑气,长达三丈,右手五指箕张,五缕柔急的指风疾拂天衣居士被封的穴道,并叱喝道:   “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   他施的正是雷家指劲和佛门指功合一的“春风斩”!   ——立斩元十三限!   ——连同达摩真人形相!   第二章 我变!我变!!我变!!!2 警局   达摩神像突然瞪目。   九成白、一成黑的双眼,却发出一种暗赭色的光彩。   那幻彩在雷阵雨的指剑劲芒上约略一触,剑芒遽退,只剩两丈。   雷阵雨口中念念有词,连劲又待再上,达摩神像拧转身来,左手双指叩花般轻轻一弹,一道青气嗤地迸出!   “叮”的一声,雷阵雨的指剑绿芒又短了一丈,而为天衣居士解穴的五缕指风也在半空凝住不进。   雷阵雨狂吼一声,咬齿破唇,血喷剑芒,剑芒大长,抵死急刺达摩神像。   达摩陡地大喝一声。   这一喝,天地间交满了力量。   青芒剑气登时寸寸碎断。   雷阵雨左手五指指骨迸裂。   右手指劲也完全摧散。   达摩神像缕缓转向天衣居士。   然后定下来。   然后看看他。   然后全身徜徉着一股漠漠的霞气。   然后说:   “我已通透《山字经》,再将‘忍辱神功’附于达摩菩萨之身。我已天下无敌。”   天衣居士神色灰败。   他的神情是痛心的。   眼神是失望的。   但仍有笑容。   笑意里带着讽嘲。   他第一个反应是:   摇头。   然后他说,像对着自己杀了人犯了罪屡劝不听的儿女作最后告诫:“你已脱困,可喜。你的武功已与达摩金身合一,功力大增。可贺。但你不会天下无敌。心佛不二,即心即佛:大道无门,千差有路。云收万岳,月上中峰。一器水泻一器。你无佛念,无佛心,无佛行,天下人皆是你敌,何能无敌?”   元十三限呵呵长笑:“我一喝如雷,闻者俱丧,还不是无敌?”   天衣居士反问:“何谓无敌?”   元十三限大喝一声。   佛灯俱灭。   只见檐月。   月清明。   天衣居士又问:“何谓佛?”   元十三限指月。   月皎洁。   天衣居士一哂道:“掏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那是无执无迷,你却执迷不悟:你没有修道,何来佛意!”   元十三限不甘反问:“何谓道?”   天衣道:“至道无难,唯嫌拣择。”   元限追问:“佛在哪里?”   天衣:“你是元限。”   元十三限当当愣在那里。   明月高悬。   月明如灯。   天衣道:“你已入了警局,何未警醒?放下吧,屠刀。”   元十三限突然一拳击在自己下颔上。   达摩下髯立即渗出血来。   然后他说:“我不成佛。泥佛不渡水,木佛不渡火,金佛不渡炉。我舍佛成人。”   天衣长叹:“尽十方世界是自己光明,尽十方世界在自己光明里,你得要神光不昧,何苦弃明投暗?”   “我呸!”元十三限忽嗔目大叱道:“我斩杀一切妄念!我是我,去你的!”   掌中祭起一道精光,直斫杀过去。   雷阵雨怒吼一声,抄起地上蔡水择的“天火神刀”,幻起一道虹光,硬吃一记。   白刃相交。   火花飞迸。   两人互喝。   叱开天地。   老林禅师连返七步。   手中刀断。   泪流满脸。   他接了元十三限一击,刀断,但却竟在那一喝中悟了道,只觉数十年来,花开别离,云散风雨,柳绿花红真面目,一切生死关头,都是白云自在。满眼泪光,也就是满目青山了。   他悟了。   砍断他刀的人却未悟。   那是元十三限之一喝。   老林大师的断刀。   禅宗世称为:“元限喝,老林断”。   元十三限还待追袭。   天衣居士喝住他:“老四,你真的要食言弃诺?”   元十三限哈哈笑道:“我在受威逼时许下之诺,不能作算。我看透了,认清了,当大侠既没我份,我就痛痛快快地当我的魔头去!随机应变,虚与委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今晚要是我饶了你不杀,一旦你和诸葛会集上了,我还焉有生理?你们会放过我吗?我不但要杀你,也要杀诸葛。杀诸葛的人已经动手了吧?如果已经得手,你也该死了,要是失手,你更不可活。”   这回是张炭怒道:“你答应过的事不算数,枉你还是成名的武林人物!”   元十三限嘿笑起来。由于达摩祖师的神容殊异,发出这种笑声和做出这等作为,更令人觉得诡异莫名。   “我说我答应过的事一定算数,现在可不是‘算数’了吗?”   天衣居士没有愤怒。   他反而有点惋惜地说:“老四,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子耍赖的,怎么现在闹得这样子,为什么?值得吗?”   元十三限狞笑道:“人是会变的。二师哥,人只要认为他能变他会变的,他就能改变一切,能够进步下去,我一向能变,我常对自己说:元十三限,我变!我变!我变!我能教日月换新天!敢要星移斗换,乾地坤天!我刚才只说我会考虑离开相爷和不与你们作对。我是说‘考虑’,我没有答允,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天真幼稚,异想天开,现在我认真地考虑过了:我不能放过你,更不欲离开我的大靠山,他是你们恨之入骨的人。我活着就是要令你们活得不惬意。再说,我现在也不是要跟你们作对,而是要杀了你。”   天衣居士疲倦地合上眼睛:“反正,你要不认账,随便你怎么说都可以,没想到你初习‘伤心箭’。就伤了你自己的心,现在练成了,又先伤爱你的人的心。   元十三限也很满足地闭上了眼:“能伤人的心,是很愉快的感觉。”   然后他湛然睁开锐目,一字一句地道:“但我岂止伤你,我还要杀你哪!”   话随声落,长身而起,向天衣居士扑击过去。   张炭大喝一声,挺身截击。   可是赵画四早有防备。   他双足飞踢张炭。   他的脚本已烧伤,伤势不轻。   但他仍似不大愿意用他的手。   ——他的手是用来画画的。   ——脚才是用以杀人的。   张炭一时闯不过去。   蔡水择一时间挣扎不起。   “无梦女”这时际也不懂帮谁好。   ——她是元十三限派过来的。   ——但她也发现元十三限根本只当她是一颗弃子。   ——而且她又杀伤了元十三限的弟子赵画四。   ——他们如获胜利,制住大局,会放过她吗?   她犹豫。   所以不能动手。   ——不知该向谁动手。   而天衣居士仍不能动。   拦截元十三限的攻势者,只有断了左手五指的老林禅师雷阵雨。   他迈前一步。   全身鼓起。   脸转色。   紫涨。   ——正要发出“哀神指劲”中至大威力的一击:“哀鸿遍野”时,只见长身掠起的元十三限双指一拈,像拈了支针(但其实手里什么也没有),叱了一声:   “接我‘气针’!”   第二章 我变!我变!!我变!!!3 结局   他双指一弹:“叮”的一声,真是一支针。   ——真有一支针。   “嗖”的一声,那支以气凝成无形的针,竟飞向老林大师。   有形的暗器易挡。   无形的针难防。   雷阵雨以折断的“天火神刀”迎斩气针。   气针突然消失。   兀又在背后陡起。   神出鬼没。   雷阵雨反手以刀背砸针。   针又消失。   遽又折回。   鬼神莫测。   针射雷阵雨印堂。   这次雷阵雨凝立不动。   他等“气针”已攻入中门,离印堂才不过半尺时,他才挥刀力斩!   不是斩针。   而是斩气。   针为气所带动。   没有了气,针就不存。   所以先断了气,就不怕针了。   他决意要行险一试,但首先得要等针锋逼近。   这很危险。   也极冒险。   但对方只不过用一支无形的针,已把他逼到这样子。如果不及早了断,不如就死在当堂,爽快作结。   ——一个人虽无权决定自己生,但却有权决定自己死。   而一个人的一生最重要的就是使自己快乐,当然。如果也能使别人得到快乐,抑就更好不过了。   雷阵雨大半生来都不快乐。   他本来野心太大。   志大最怕才疏。   志气高昂但才能平平的人是痛苦的,因为他想得到的偏偏得不到。   雷阵雨却是本领大,志气也大。所以他不甘蛰身于长幼有序、制律森严、新人难以冒出头来的江南“霹雳堂”雷家堡——雷门十分讲求法度,保守循规,遂层递升,分级管辖。跟讲求年轻化只要有才华的人都可以迅速擢升的“蜀中唐门”,风气完全不同。   是以雷震雷另立门户,同时也为“霹雳堂”势力进驻京城辟路时,就带同了两大好手:他和雷损前赴,不消多久但历尽艰辛加上无尽奋斗,终于建立了“六分半堂”。   他也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展布所能。   可惜,他少年时在“霹雳堂”里郁郁不得志,年轻时还投身沙场,领兵作战,却招嫉几乎成了叛军,俟人近中年才得雷震雷不次拔擢,几经挣扎,终于在壮年时创立‘六分半堂’,但旋又在内斗中输给了雷损。他为了急于挽救名望,竟去挑战‘关七圣爷’,结果几乎被关七打成了废人。   ——幸有天衣居士,悉心治好了他:但医好这个病,也花了十几年,俟恢复得了七七八八,人也进入了晚年了。   雄心呢?   ——卖少见少了。   壮志呢?   ——消磨几尽矣。   他一直未得志过。   ——每次稍有成就、稍见成绩就给打下来。   而今,他已拟青灯古佛,伴此一生了。   ——一生的剧情已演了个七七八八,剩下来的结局也可以测知八九不离十了,更难有意外可言;就算意外,也肯定决非意外之喜了。   如今,他决心要做好这件事。   ——保护天衣居士。   ——没有天衣居士,他早就死了,不然,早也废了——作为武林人,废了不如死了。   雷家子弟都有这个烈性子。   这是他们共同的特性。   ——在刚才与元十三限兵刃交击,星火四迸,互喝相叱的一击中,反而使他顿悟了这些年来敲木鱼念佛经却仍未悟的事情:   死中得活!   ——世上一切贪欲迷情,到头来白鸥终不染红尘,只要可以慈悲心,无牵无碍约为活人而不惜死战,这气魄足以慑盖震碎一切缱绻迷假之情。   人在世间,不怕冒险,只怕没有值得你去冒险的事:无惧艰任,只怕没有什么事值得你去肩任的。   雷阵雨现在却有了。   他决心要打好这一仗。   虽然他明知道结局:   ——必败无疑。   元十三限本就太强,更何况他刚透悟了“伤心一箭”的最高境界,并与达摩金身合而为一——那不是人可以击败的了。   对付元十三限这种敌人,败只有死。   ——既然是死,就让我好好地去活这一刹那吧!   雷阵雨挥刀斫“气针”的后劲。   这一刀,斫对了。   ——气劲一断,“气针”就消失于无形。   雷阵雨一招得手,驭刀飞泻,追搠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忽然拔出一根头发,用手一抹,即漾起一道青光。   他叱道:“可见‘气剑’?”   然后他的手一挥,“剑”若青龙,飞射向雷阵雨。   ——一支空的气针,已使雷阵雨疲于应付了,何况这还是有形(虽然只是一根头发)的“气剑”?!   气剑一发,元十三限已掠到了天衣居士面前,举掌欲劈。   天衣居士缕缓合起了双目。   元十三限真的就一掌拍下去。   这一掌,就拍在天衣居士的天灵盖上。   天衣居土陡地睁开双眼。   ——因为这一掌竟把他身上所封的穴道都一气拍开了。   这“结局”至少是大出雷阵雨等人的意表。   第三章 我变变变……1 镖局   元十三限施重手逼退了老林和尚,并且一掌拍活了天衣居士身上受禁制的穴道。   然后,元十三限向狠狈万分、好不容易才把那一记“气剑”以“哀神指法”中“哀鸿遍野”一式消去的老林师道:“你的独门点穴指法,在我看来,也不怎么难解。”   之后,他问天衣居士:“如今公平了吧?”   天衣居士道:“公平。”   “你没事吧?”   “没事。”   “要不要先调息休歇一下?”   “不必。”   “那可以动手了吧?”   “不可以。”   元十三限似乎很意外。   “为什么?现在你穴道不受制,你们人多,我一个人,这儿又是你老友的大本营,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在你,你没理由不打。”   “可是我没理由要跟你打。”   “理由?”元十三限失声兀笑了起夹,“别虚饰了。你是我的敌人。”   “我不想成为你的敌人。我只是不赞同你的作为。把不是你的支持者就打成你的敌人。这是很不智的。”   “谁叫我有力量做不智的事,”元十三限说,“世上不是只聪明人才会成功的;许多聪明人之所以会失败,是因为他不肯做笨而该做的事。”   “我们之间的相斗是笨而不该做的事。”   “你重入江湖岂不是为了支援我的宿敌诸葛小花的吗?”   “我支持他对付伤天害理、只图私利的蔡京党人,不是对付你。”   “但蔡相爷支持我。”   “请弃暗就明。”   “难道去为昏君卖命?”   “宜改邪归正,为万民福祉,以清君侧。”   “我支持蔡京。”   “那也随你。我们之间,不一定要互相残杀!”   “你支持与我敌对的势力,就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   “这样,你会没有什么朋友,但会有很多敌人的。”   “可是,凡是相爷的支持者都成了我的支持力量,谁说我没有明友!”   “可惜。”   “可惜什么?”   “师弟大好身手,神功盖世,但对世间俗名恶利,虚权浮势,却如此勘不破。”   “你几岁了?”   天衣居士给问得一怔,元十三限即道:“要是我只二三十岁,没问题,无成就,我可以等。如果我还四五十岁,没关系,不成功,我能够忍,但我现在已不行了,我不能来人间白跑这一趟,虚掷这些光阴,死时什么也不留下。”   “但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只怕到头来留下的是恶名,遗臭万年。”   “我不在乎好名恶名,就算遗臭万年,也总比默默无闻的好,你看历史上的恶人暴君,翻手风云覆手雨,不管拯救百姓,还是残害万民,他还是掌握了天下苍生的命运,以一人左右万千人的生杀大权,这才是人生在世第一快事。再说,你们唾弃蔡相所作所为,但在我看来,他才是大智大慧。荆公一党,只顾改革,不知民怨已深,民愤已炽,只解决得了国家的前途却填不饱百姓的肚子;到头来也只有把国家社稷都赔了进去。温公余党则一味只知抱残守缺,迂腐不堪,好夸谈仁义儒学,但私嗜内斗伐异,国家为什么会积弱?就是弱在这些空言泛泛、光说不练的儒生手里!交给武将,至少可以开土拓疆,南征北伐,纵不能马上治天下,但也可以马上取天下。交给商贾,至少可以创业兴邦,富庶繁荣,就算不见得光以财富就能稳住天下,但至少可以利禄收买民心。交给这些无识见则庸碌肤浅的士大夫,纵有见识也非保守固执便自负好功的读书人,不切实际,一味浮夸,妄图以学识自囚囚人,不但害了自己一生,白首空帏,往往也误了国家前程。支持他们?我不如支持蔡京:相爷至少识进退,知行止。皇帝不长进,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一面稳住外敌入侵,一面发兵平乱,这有什么不好?人对他好,他就对人好,他是最照顾自己人的了,遗臭还是流芳,这是时势造成的,谁也说不准、料不定的。谁说历史一定会站在你们那边?”   “我是武林人,我这押的注就像是镖局一样:这镖我既然已经接了,我就能扛下来了,无论多重的担子,我都得承担。”元十三限很少说那么长的话,可是他这番话说得十分流畅,仿佛每个字都是他身体里每一个部分所组成的,对他而言,自是熟悉无比,“我这趟镖是走定了的,也押定了的。谁要来阻挡我的,都是我的敌人,也就是劫我镖的人——你想,我这镖行局主,会让你们得逞吗?”   然后他眯着眼审视天衣居士,“你不是答允过我:不出江湖的吗?你既已毁诺,我杀你也理所当然。但我还是说过的算话,拍活了你的穴道,给你一拼的机会,这已够公平了吧?”   天衣居士道:“弱肉强食,物竞天择,没什么不公平的,但是非自在人心。无论你怎么巧过饰非,助纣为虐,只为一己之私,只图自身之利,还是瞒不过天下人耳目的。蔡京为逞私欲,勾结外敌,屠杀异己,采办花石,涂炭生灵,这是人所共知,也人神公愤,他说民怨民愤是乱党盗贼黑手遮天所造成的,其实是流寇盗匪是他只手遮天蒙上欺下而造成的。诸葛为的不是支持昏君,而是尽量以朝廷官臣的力量,约制天子的放纵,劝使其能为万民谋福利,拒外贼保疆土,这非为谋个人之晋身也,亦人所深悉,其实不管黑手白手,能使国家兴旺发达的就是好手。你押的这一趟镖,本是你自家的事,但如果押的是贼赃毒物,我们也能闭目不理吗?是,我本不出江湖,但这一趟,我是抱必死之心来阻止你。四师弟,你收手吧: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未必都能称心如意,但决不可以为了教自己如意称心,来使许许多多的人都不称心不如意,自己做了什么事,首先得要在良知上讲得过去;自己良心上都过不去,那就说什么都是假的,轰轰烈烈过一生,不如快快乐乐过一世,大丈夫,与其惊天动地,莫如顶天立地。琴为知音断,马为明主驰。你为心若豺狼的蔡京卖掉大好身手,值得吗?”   元十三限懊恼了起来:“我只知道我要打倒诸葛小花!”   天衣居士紧迫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处处都胜于我。”   “你妒嫉他?”   “我恨他。”   “你这样做岂不是为了对抗神而沦为魔?”   “我不管神魔,我只要打倒他。”   “无论要打击谁,都不值得为了向对方报复而出卖了自己。”   “我也是你师弟,他也是你师弟,可是你却先出卖了我!”   “他对你错。我不是要对付你,但我支持他:因为你做错。”   “人生在世,总不能老选对的事情做。多少人在开始的时候,人人都以为他做错,其实他只在做别人不敢做的事而已。”   “回头是岸。”   “我身后已没有了岸。”   “但身前有。”   “咄!”   元十三限兀地一声暴喝:“我把你擒住了就可以把诸葛正我这伪君子引出来,我杀了你就可以大挫你们这干逆贼的气焰,你就是我的岸!”   说罢,他只虎虎地说了一句:“动手吧!”   只见偌大的一尊达摩神像,挥动了狮般的拳头!   第三章 我变变变……2 邮局   眼看元十三限就要动手,天衣居士兀然叱道:“大指空。头指风。中指火。无名水。小指地。”   元十三限一怔。   这是《山字经》里的一些浅白的经文,可是因为元十三限所习的却是倒错的,虽然到最后仍然给他通悟了《山字经》的无上境界,但由于他所学的途径大异,故而乍听这五指诀法,大为震讶。   天衣居士身法如魅,迅疾游动间大殿烛火依然不晃不闪,然而却把老林禅师、蔡水择、张炭、“无梦女”连同赵画四都扫荡出殿外去。   天衣居士依然长吟:   “禅慧轮智识。精定盖力行。忍念光愿想。戒进高方受。檀信胜慧色。瓜在事瓜往私瓜事石瓜,慧信胜檀色。方进高戒受。愿念光忍想,力定盖精行。智慧轮禅识……”   这原只是十指异名。《山字经》本是一种由外而内的修为法经,但元十三限所得抄本,则是句式颠倒,内容倒错,虽仍给他另自破悟出别有天地,但这回乍听原句,也一时为之愣然。   这时,天衣居士已迅快无伦地搬动佛殿内的神像。   佛殿内本有十八尊罗汉,碎了两尊,另有四大天王像,本还有两座菩萨,但一已随着天衣居士现身而碎成片片,另一则与元十三限结合,成了神魔之间的“人”。   这剩下的二十座神像,只不过稍经转移变局,佛灯便立即黯淡了下来,连像老林禅师这么熟悉这佛寺地形的高手,还有像赵画四眼力警觉那么高的好手,竟然都不大看得清楚在佛殿内的情状。   ——那只不过是搬移了几尊泥塑的的神像,局面立时有了这么巨大的变异!   蔡水择因为伤重,以为是自己视觉已模糊,于是勉力张望不已,张炭怕他心惧,连忙据他所知而作解:   “我也一样看不清楚。我想,这可能是居士在施‘大曼荼罗法阵’。据说,世间每一事、每一物俱有它所定位,亦有其主神,所以有些种子在这土壤能成长,在彼土壤可茁壮,但在其他土壤则必枯死,或长为异物。又有些人在某地郁郁难伸,不得其志,对某些所在则头晕眼花,呕吐不止。但在某地即能心旷神怡,尽展所长。究山河,草木、国土、器具、音声、言语,既有情亦非有情,只要定其所位,就能融会相离,纤妙宏伟,各展其无边威力。看来,居士所用的正是此法。”   蔡水择闻言急道:“你既知法,为何不去襄助居士臂力?”   张炭苦笑道:“我只知法,但没有功力破法,连入其法也不得其法,只怕助居士不成,反害了居士。”   说到这儿,忽尔听得一声长噫,仿似从天衣传来。   老林和尚脸色一变,急掠而出,已出了寺门,抬头一看,长空飞檐,只一轮清月,哪有谁人?   这边厢老林和尚只闻太息,却啥见不着。   那边厢元十三限却见着了自己、不是自己、还有邮局。   “邮局”是一个地名——元十三限出生地的名字。   元十三限的出生地很奇特:因为在那儿没有人睡觉。   在那儿,不知为了什么,没有人能睡得着。   这独特的习惯,早在元十三限降生之前三十九年已发生了:据说这么一个夜晚,在“邮局”的人,人人都梦见收到一封给人拆开了的信,上面写着“无梦”两个字;之后,大家不但没有梦了,甚至连睡眠都没有了。就像是着了一场厉害的诅咒。   元十三限在童年时最令人惊异和最坚忍的突破就是:   他设法入睡。   他不接受没有睡眠的风俗,他千方百计入睡。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能入眠了。   但不是在晚上。   而是在白天。   从此他习惯了白天入睡。   晚上他醒来。   多年来都如是。   没变。   不变。   邮局的人因为不睡觉已成习惯了,所以把他当做异类。   在那个荒僻但人口众多的山村里,人亘常一个接一个地排队在一条十字大道上,等太阳转红或转蓝,月亮转黄或转白;白的大家就工作,黄的大家便吃饭,红的可以行走,蓝的就要停止一切活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根据这些颜色来起居饮食,甚至也不明白为何这儿的月亮太阳会转红变白。   那儿的人不知怎的,喜欢吃狗肉。   镇里的人爱养猫、养猪、养牛甚至养蜥蜴和蟾蜍,可就是没养狗。   那儿的人不知怎么的,不养狗,只爱吃狗肉。   元十三限从小就在怀疑:狗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曾花了很多时间去找狗。   他每次出发去找狗,身后就会飞翔着许多蜻蜓,跟着他走。   他去到哪儿,蜻蜓就跟到哪儿,除了过桥的时候。   本来,到了晚上,蜻蜓就很少出来迂回飞翔,但对他却是例外。   他不睡觉,蜻蜓也不眠不休了。   ——但只有他在找狗的时候,蜻蜓才会跟着他绕飞。   不过他一直找不到犬只,为了不满自己的失败,他罚自己只吃书。   一本本书地吃了下去。   直至有一天,他突然找到了一面镜子。   镜子是夹在一页书里。   ——书目名叫《山字经》。   他大吃一惊。   镜子好清晰:   那是一面小小的镜子。   小圆镜。   他好像看到了镜中有熟悉的影子。   他发现那倩影里有自己。   他想叫住他(还是她?)。   可是叫不住。   这时候,镜面如水面起了涟漪。   镜再次清晰到了清澈的程度之时,镜里就出现了一只狗。   狗伸出了紫色细长而开叉的舌头,正对他笑,尾巴居然还开着一朵花。   小花。   这时际,他的感觉就似村民一样:他愤怒极了。   他想杀了它。   我要吃了它!当他生起这种感觉的时候,镜里已没有了狗,只有自己。   一个白发苍苍,看去至少有七十八岁的自己!   于是他马上警省:   不对呀!   我是在邮局镇长大的。   可是我似乎没有长大。   因为失去了中间的过程。   我只有年少和极老的阶段。   缺少了从少到老的历程!   然后他大喝一声:   他右手指天,左手指地,绕行七步,大叱:“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并大喝一声:“破!”   局面轰然破去。   那当然是幻。   但在幻中的感觉却是真的。   在梦里,没有时间的顺序。   梦也有关键,就像人有要害。   元十三限从梦的这一关键里顿悟:   然后破解——因而破除了天衣居士向他以二十尊神像法力合聚施为的:   “大曼荼罗法阵”。   ——这阵法先把敌人过去的事,转移入现在的时空里。实虚幻灭之间交替堆叠,然后把人的神志纳入梦中之梦里,疑真疑幻,无法自拔,除非施法者开阵,否则永固阵中,痴见慢疑,盖障之昧,永堕烦恼虚华里。   但元十三限竟凭着绝世神功,《山字经》逆行而修,以成不着染净,不惊善恶,作五逆而忽人真如,超大欲而下得法身,并以“忍辱神功”的修为,惊破幻局,那是一种:生不在来,生不在去,生不在现,生不在成,生是全机现,死是全机现的境地,天衣居士以佛尊布阵的法力,也奈不了他何。   破了阵的他,立即反攻。   天衣居士忽然感觉到对方的攻势。   不仅是手的攻袭。   不止是脚的攻击。   还有眉毛、眼神、鼻息……五官的发劲,甚至还有毛孔和五脏的内劲,排山倒海一波接一波地攻到……   就元十三限而言,身体发肤任一处,都是武器。   对天衣居士来说,他没有能力抵挡。   所以他自己并不抵挡。   他用四大天王为他抵挡。   还有十六尊罗汉。   罗汉和天王,成了一种至大至刚的法力。   这力量却来自至阴至柔的微力所推动。   因为天衣居士本身没有功力。   他只能借助他人、他物之力。   正如月亮不发光。   发光的是太阳。   但月亮依然影响着苍穹大地、潮汐涨落,仍然照亮天心人心、晓风柳岸。   第三章 我变变变……3 当局   世上有一种力量,有时候你见过,有时候你听过,有时候甚至你也曾拥有过,但多半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   有一种人,他不曾学过内功,但他却有办法凭念力即把隔空的院子里桃树上的一颗桃子撷落下地来。   有时候你也有这种力量:你也许曾在某种场合和氛围下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将会发生——果然它是发生了。   就算你没有这种力量,但你必定也常希望能拥有这样子的力量,否则,你根本就不必拜神祈愿,祷求上苍神明,能替你消灾解祸,使你心想事成。   这种力量,常常无法把握,但我们又确切希望它能存在。仿佛,这种力量只有冥冥中的神灵才能拥有,但有时候又会偶尔显现在凡人身上。   天衣居士当然不是神明,但他无疑能掌持了这类神秘力量的部分关键:就像你如果懂得如何收集阳光的热力,就能以其焚物、或使种子生长一样:又如你知道怎样生火引火,便可以火为极具杀伤力的武器,又或以火炊食——火成就了人的力量之一部分。虽然偶而在失控的情形它也会对人类作出猛烈的反扑。   天衣居士掌握了这种神秘的力量:他就像拥有一把开锁之钥匙,但他本身不是锁,也不是钥匙,也只是能有这开解之谜的契机。一如懂得收集阳光、知道如何点火一样。这成了一种能破坏能建设的力量,但他本身并不是火和阳光。   天衣居士是个内力甚弱的人。   甚至可以说他几乎完全没有内力。   ——以他本身的力量,根本不适合与任何人比拼。   所以他得要借助别人(神)的力量。   ——且不管有没有“神”的存在,但“神”是确实有力量的。   因为若你深信有“神”的时候,就会有一种莫大的力量,抵受极可怕的煎熬,承受极艰巨的重任,当负面发生影响的时候,你也会焦虑不安地等待神秘制裁力量的“报应”,甚至预知自己的“悲惨下场”。   天衣居土以“神”的威力来使人先感到“神”的存在。   神,是有力量的。   ——它现在就正施展它的惑力,对付他的敌人。   通常,一般的人会拿武器为武器,至多,会以手脚乃至于牙齿为兵器。   像元十三限这种在眼、眉、鼻耳口面都能祭起杀伤力,甚至能以肝、胃、肺、心、肾的元气攻袭对手,他全身都变成了武器。加上他的形象已跟达摩尊者连成一体,天衣居士几手完全找不到下手反击的余地。   他不能。   神能。   ——四大天王能。   所以这一场战役就像四大天王加上十六罗汉力斗达摩尊者,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这时,外面有一只蝉,不知为了什么,凄切地长鸣了起来。   元十三限实则已坠入了天衣居士的阵中。   天衣居士在任何时时候,任何地方均能借他所能运用的当时当地的人事物件以布阵。   那两丈来阔的大殿,对元十三限而言,就像是千重山。万里路一样,无论他如何飞跃纵驰,都闯不开去。   越到这时候,他就越定。   他身上的臭味也就越浓。   他全身已凝聚了“忍辱神功”。   他反而不急着外闯。   他在等待对手的袭击。   但对方只困住了他,并不攻击。   他不怕攻击。   他只怕没人向他攻击。   他忍。   他等。   他把五官和五脏的杀力都收束了回来。   他将散出去的力量重新凝聚起来,成为一种新的、稳的、定的力量。   那就像一支箭在拉紧的弩上,又似水已溢满但仍不断地注入,已到了无法不缺堤崩决的地步。   这种力量,妙在不是他自己发挥,而是使对方不得不发。   就像是急流于上,而元十三限自身成了潭水,随时可以承接对方一泻直下的奔泻。   如果以“箭在弩上,不得不发”来作说明,那就似是箭是他的,但弩是别人的。   也就是说,他利用了别人的力气。   天衣居士所布下静止的阵势本能因应敌方的“动”而发动,但元十三限不动如山且摧动了天衣居士布阵的活枢,使这“随求大法”已不得不发。   天衣居士的布阵只在敌人发动之时发挥困敌杀敌的作用。   可是元十三限现在没有发动。   他却摧发了围困他的阵势。   这一刹间,八心、三劫、十地、六无畏、十喻的教相全扑罩向元十三限。   这一瞬间,元十三限要对抗的不仅是实相和实力,也要同时对付幻、阳焰、梦、影、乾闼婆城、响、水中月、浮泡、虚空花、旋火轮这些虚物虚力,还有类似善无畏、身无畏、无我无畏、法无畏、法无我无畏、一切法自性平等无畏这等无畏之力。   元十三限凝立不动。   他横杖怒视。   一切无有之敌尽皆幻灭、粉碎。   当年,夏侯四十一双手举着锋利无比的快剑,自上空一斩而下——他要一剑把敌人斩为两半。   元十三限却横仗封架。   他手上只是一根木头拐杖。   那一剑斩下,是夏侯四十一横行江湖四十八年所向披靡的一剑,不但斩立断,也斩立决。   但杖没有断。   断的是夏侯四十一的生命。   斩了那一剑之后的夏侯四十一,忽然丧命。   死了。   原来那一斩反而把元十三限注在杖上的内劲全都引发了出来。   这就是当年元十三限与夏侯四十一战快生死的情形。   元十三限犹历历在目。   而今却又重演了一次。   在他眼前。   ——四大天王的无比威力给提早引发,而且因将力量击聚一无生命之物上,劲道回挫,四大天王给自己的神秘力量击杀得灰飞烟灭!   ——如无论是谁有莫大的力气,你一掌击在土地上的结果,至多只是自己掌痛手伤,但没有办法伤害得了浩渺宏厚的大地。   粉碎了四大天王的元十三限,这时候才挥杖反攻。   只攻一招。   这一招却涵盖了四式。   起。   承。   转。   合。   ——起、承、转、合。   蕴酿出招而便是“起”,发招时是“承”,出袭便“转”,收招为“合”,起承转合,配合巧妙,浑然天成。   这看来只一招,但却是他莫大功力,数十年修为之所在,这一招足可抵千军、敌千军、杀千军。   但这一招看去却平平无奇,只起、承、转、合而已。   这一招也真的叫“起承转合”。   ——对元十三限而言,他的招式甫“起”之时,也就是敌人必将尽丧于接下来的承、转、合、之际。   ——对元十三限的敌手而言,只怕都只能看得见他的“起”式,永远没有机会目睹他的“合”式了。因为“合”已是收稍。   杀敌早在收招之前。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一招是循规蹈矩、按步就班:先起,继承,后转,终合。   但天衣居士却突然运用了一种力量:   一种神秘得神奇的力量:   他使时间倒错。   例如:一个人从儿童到少年,少年到青年,青年到中年,中年到壮年,壮年到老年,那是正常的、合理的、实不为奇的。   可是,如果一个人忽然从青年转至儿童,童墀便到老年,老年时忽又回到少年,那就很不正常、不合理、不可谓不奇了。   元十三限这一招就成了这样子。   本来是先蓄力,而后展动身形,之后出招发力,才收势回式,但这秩序已完全颠倒了,变成先出招,再收式,然后又动手发力,本来无瑕可袭的招式,却成了颠倒错乱、破碇百出的败着!   ——试问起、承、转、合要是成了转、承、合、起,那还有什么章法可言?   元十三限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子。   但他变招极快。   他马上又杀出一记:   阴晴圆缺。   ——他以悲、欢、离、合四种心态打出这四招。   他本拟用这四招来化解自己前面的四式败着。   但这匹招也一样给“兜乱”了。   ——那不知怎么样的一股“异力”,竟把他本以“合”之力来使“圆”之决、“离”之力来施“缺”之诀,成了以“离”之力来使“圆”之诀,而以合之力来施“缺”之诀。   这成了牛头不对马嘴。   对不上劲。   ——力量互相对消。   对消之后的力量,反噬元十三限!   在这一战里,天衣居士只用了一个要诀:   他纵控了时间。   时间是一种力量。   他倒错了时序,就等于使元十三限一身绝技全成了他自己的致命伤。   天衣居士其实不是控制了时间:   时间不是人可以控制的。   但他控制了敌人的心神:   ——敌人对时间失控。   一旦对时序失控,一切的步骤使得乱了,而敌人并不清楚是因为自己的心神受对方所制之故。   这叫“当局者迷”。   这时候,元十三限便是“当局”。   使其迷惑的是天衣居士。   他自知武功莫如对方。   但他有的是奇门杂学。   这便是他的一门绝艺:   ——操纵敌手的时序感。   人是活在时间里的,要是你控制了他的一切时间,那简直等于完全控制了他整个人。   第三章 我变变变……4 终局   局已伏下。   ——要活,就得破局。   阵已布下。   ——要胜,就得闯阵。   元十三限终于使出了他看家本领。   他拔箭。   上弩。   在失去时序的乱局里,毕竟还有一件他可以用作依凭的是:   那就是蝉声。   寒蝉凄切。   对新月晚,风静不歇。   他以蝉声作为他生命之轴,摸索出一切周边的弧度与阔度,搭箭长吟:   “伤心之箭,一箭穿心。”   这一箭应声而出。   这时候,天衣居士因为知道要面对这头号大敌的杀手锏,所以正运聚“失空护摩大法”,全力全神、全面全盘、全心全意控制敌手的神志。   他的意志力必须要先得强大于对力的意志,才能控制对方的意志。   也许在武功上,他不是对方的对手,他要用强大的意志力,就能战胜对手。   ——他知道对方正要发出“伤心一箭”!   他要全面对抗这种箭法。   ——这种专伤人心的箭法。   他全力以赴地运施“失空护摩大法”,这控制神志的力量不止于在敌手身上,还在敌手的兵器上。   也就是说:他要控制敌人的神志,也要控制敌人兵器的神志。   ——兵器也有神志吗?   有的。   正如毛笔在书法家手里,刀斧在雕刻家手里,面粉在拉面师手里一样,你能使出它的神采来,你就是它的神。   元十三限终于射出了他的箭……   他解弩、拔箭、拉弦、搭矢、放射——   可是时序依然倒错。   他发射的步骤完全倒乱:搭箭然后才解弩,搭矢时还没拉弩,这一来,这一箭岂不效果尽失——正如一个人要先登梯才能上楼,要不然无缘无故地上了楼,也不知自己怎么样上来的、为什么上来的、上来到底是要干什么的了。   这样的一箭,失去了目的。   没有目的的箭,只是乱矢。   乱矢没有力量。   没有方向。   但元十三限的箭不是。   他有方向。   有目的。   他是有的放矢。   他这一箭,射出老林寺。   射到寺外。   檐上。   哎呀一声,命中,一人翻落下来。   天衣居士脸色惨变,神志骇散,章法全乱,阵法自破。   这一箭要是射向天衣居士,他纵不能慑住箭手的心魄也可镇住箭矢的英魂,要破去这一箭,天衣居士仍可办得到。   不难。   这些年来,以他的聪明才智,既出江湖,也已想好破解元十三限神箭之法。   不过这一箭却不是射向他。   而是射向寺外。   所以这一箭已不受阵内的时序所限止。   一人应声而倒。   天衣居士闻声即听出了:   那时他朝思暮想、念念在兹、无时或忘、刻骨铭心的。   织女。   织女中箭。   落下。   天衣居士一掠身、一把抱住了她。   烛火晃漾。   织女一张老脸布满了海衣般的皱纹。   织女别过脸去,她不想让天衣居士看见她的脸。   她胸上中了一箭。   心已中箭。   天衣居士第一句就问:   “你为什么要来?”   织女没有回答。   她撷下她的的发簪。   ——那是当年他送给她的簪。   发簪上刻了两行字。   是当年的他刻上去的。   刻下去之后才送给当年的她。   “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   这一刻已不用言语。   天衣居士都明白了。   ——他是爱她的。   ——她也是爱他的。   所以他有难,她就来了。   可是她却中了元十三限的箭。   ——这一箭,伤了织女,也伤尽了天衣居士的心。   一个女子只要她爱上一个人,纵使她再恨这个人,她也仍是爱这个人的。   天衣居士进入京城支援诸葛先生的事,天下皆知。   元十三限截击天衣居士的事,也人所共知。   “神针婆婆”门人众多,没有理由会不知道。   所以织女亲来助天衣居士。   想不到她还没出手,已着了元十三限的一箭,还误破了天衣居士布下的阵。   天衣居士猛抬头,向天十三限道:   “你好狠!”   “我们是敌人。”元十三限借来达摩的脸,看不出忠奸,只见癫态狂意,“敌人应以一切手段打击敌人,我知道织女还有诸葛小花这帮人,一旦得悉你有难都会赶来助你,我射杀他们任何一个,便足可伤透你的心,伤心的敌人便布不了伤我元十三限的阵!”   天衣居士的胡子忽而纷纷落了下来。   ——也不知伤心使他如此,还是愤恨使他这样?   “你可以杀了我,但放了他们吗?”天衣居士下了决心似地问,“你放了织女,还有他们,我任由你动手。”   “这已是终局了。”元十三限冷峻地道,“已取得胜利的人从不在终局时谈判,何况,你既已与我一战,这儿看到我放箭的人,我一个也不放过。”   天衣居士忽俯首紧握织女的手说:“甚实,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织女流泪。   晶莹的泪滑过的再也不是丝缎般的脸孔。   而是皱和纹交织的脸庞。   “我知道。”   她说。   “可是你以前却避不见我。”   “因为我误会了你。”   “但你现在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对不起过你?”   “因为你刚才说了,”织女也握住天衣居士的手,“而且我一看见你,就没有怀疑,没有了恨意,就相信你了。”   “中了心口的箭,还疼吗?”天衣居士痛苦得像在代她痛楚,专注地道,“没想到我们的终局,到头来还是和好如初。你要活下去,好吗?”   这句话,本来似没有必要问。   可是天衣居士却问了,而且还在征询织女的同意。   织女握紧了他的手,摇头。   天衣居士满目深情的,摇首。   织女终于点头。   一点头,她的泪,也滑落下来,沾湿了他的虎口。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点头。   他们两人像交换了什么讯息。   只有他们两心才有的默契。   蝉声又起。   其声凄厉。   元十三限突然有点心烦意燥,催问:“你们有完没完?”   “都快终局了,”天衣居士闲定地道,“你还是那么性急。”   这时候,外面不止传来蝉声,还是狗嗥。   是狗嗅,不是狼。   像一头寂寞的狗,对着寂寞的苍穹,还有寂寞的皓月,做它的寂寞长嚎。   第三章 我变变变……5 局   一听到狗嗥之声,这回轮到元十三限的脸色陡变。   这使他想起他的家乡:   那其实只是个没有梦但不是没有睡眠的地方。这却使他自己也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出生在一个失去了睡眠的所在,是因为天衣居士正施“随求大法”影响了他的神智之故。他的神智一旦转弱,就会感觉到自己因长期没睡而倦乏了,以致心无斗志,天衣居士就是要他这样不战而沮。不过,元十三限的“忍辱神功”能忍大艰大难大辛大苦,天衣居士的法力并不能使他不战而屈。不过,就算是施展“随求大法”,也得有所依据,元十三限的家乡确在“邮局”,那是一个没有梦的地方——不管在现实生活还是睡眠里,那儿的人都脚踏实地,不做梦,也不知道有梦。   只有元十三限是例外。   他有高壮的志气。   遥远的梦。   他要成为武林第一人。   ——其实,他自负有才,要成为武林第一人后再成为翰林第一人,之后或许还要成为天下第一人……   有辉煌堂皇的梦,才有堂皇辉煌的收获。   但他的梦太辉煌了。   所以他现在还没有达成他的梦。   ——没达成第一个愿望,那就休提第二、三、四个愿望了。   愿望往往就像梯阶一样,跨不上第一级,也就登不了第二级,要是跳级,一旦摔下了,不死也只剩半条命。   说来,元十三限所欠缺的,不是才气才力,而是反省的能力:要是他把第一个愿望变成了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他一早就是了,早就达到了,而且还成为顶尖里的顶尖,高手中的高手,简直可以喜出望外了。   知足常乐。   知不足才求进——但切勿老是不知足:这只害苦了自己。   但是,在元十三限家乡里确没有养狗,但吃的都是狗肉:在元十三限的寻觅里,也没有收获,因为当时年纪小的他,并没有找到任何一条狗。   有猫。   有猪。   有牛。   什么都有,连猴狳、玉蟾都有,但就是没有一只活着的狗。   ——找狗,对元十三限而言,是他童稚时的第一场(次)失败。   之后,他就一直有失败。   遇上失败。   这时际,正当他就可杀却这两个强敌之际,忽然,传来了狗吠的声音。   ——来的是人,不是狗。   只是身法掠起一种急啸。   在听他来,却似犬只嗥月。   这声音不但深深地刺激着他,也深深地打击了他。   ——这敌人竟在出现之前,已一击中的打在他的要害上。   来的是谁?   谁可如此?   嗥声仍远。   远得失去了距离,所以也似极近。   发出这奇异声波的人,一定是想凭这啸声传达些什么、通知些什么、阻止些什么,所以人未到,嗥声先到。   它可远可近。   也不知远近。   但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相顾一眼,各自有了喜容。   “他来了!”   “收手吧,四师弟!”   “他来了就更好!我先杀你们,等他来了,连他一并杀了!别以为他来了就可以改变这一切!”   然后元十三限就动手。   这时他的形貌是疯狂的。   一个疯狂了的达摩。   一个疯狂了的人已够令人骇怕。   更何况是疯狂了的神。   垂死的神针婆婆却突然弹了起来。   她手上有一支小小的针。   但这一支针却发出了风雷之声:   风声雷声针声声声刺耳。   她迎向元十三限。   刺向元十三限。   杀向元十三限,以她的“密刺乱雨绣”、“风起云涌刺”、“泼墨一苇织”、“写意粗石针”,截击元十三限。   她不是要杀元十三限。   因为元十三限已几乎是一个“杀不死”的人。   她只是要阻他一阻。   天衣居士这时正在做一件事。   他碰墙。   他以手、脚、头、身体任何部位去碰触寺墙。   他似乎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   元十三限好像很畏忌这个。   他正全力阻止天衣居士碰墙的行动。   神针婆婆却出手阻止他的阻止。   这片刻间,各人所见殊异:   张炭所见:   他看见的是一场三人的格斗。   天衣居士一直在闪躲。   可是从来没有这样子的闪躲。   因为他的闪躲就是攻击。   神针婆婆反而是在防守。   显然她看来是攻势最凌厉。   其实她没有出击。   她的出袭都是在替天衣居士防守。   至于元十三限,张炭亲眼看到他竟化作两个人,一个是原来肉身的元十三限,一个是达摩金身的元十三限,分头去攻袭阻截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   ●张炭是这样看到的。   可是受伤颇重的蔡水择是这样看到的:   天衣居士飞来飞去。   神针婆婆成了一支针。   元十三限变成十几个人。   ●受伤奇重的蔡水择,要仔细辨别得出这数大高手之间的交手,已力有未逮。   不过比较清醒旁观的“无梦女”是这样看的:   元十三限是占尽了上风。   可是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却很齐心。   元十三限对织女的针还是很有点忌讳。   而他最恐惧的恐怕还是天衣居士的布阵。   天衣居士的古怪行动显然是在布阵。   在布一种极其古怪的阵。   元十三限一定要去阻截这一阵。   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处境尴尬:   今晚无论哪一方赢了,对自己的情形都不见得有利。   她觉得自己应该要离开这战团。   ——虽然她不想错过这恐怕七世三生都修不来的一场大决战!   ●“无梦女”在观战的时候,为自己这样计算。   但受伤更重的赵画四却只看到:   神衣十元士居天婆   天针居三神限婆衣   元衣婆神限针天三   十限士婆三元衣天   ●所有的人物都错乱了、分裂了、面目模糊且分不清楚,就像他赵画四自己那张脸一样。   老林禅师所看到的却是:   其实一切打斗都是假的。老林寺快要倒塌倒是真的。天衣居士那东撞一下、西碰一记,每一次都撞在这寺的死角处,所用的不是巨力,而是一冲巧劲,使得这寺快要倒下了。织女的风雷神针全力旨在遮掩这点。元十三限发动攻势也意在救这一座将要倒塌的寺。天衣居士这样做定必有深意,而且定必是迫不得已。   ●可是老和尚还是不忍心眼睁睁地看这座寺倒塌在他身前。   天衣居士却在此时,不知哪来的元气,对他们大喝了一声。   “走!”   不过老林大师、蔡水择和张炭都不想走。   ——虽然他们也自知在这种顶级大战里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他们仍想帮忙。   仍要帮忙。   世上有一种人,只要一旦知晓朋友有事、有难,他就算帮不了手,但也绝不愿只顾自身安危,撇下朋友不理。另一种人则恰好相反:朋友遇祸,他只怕沾上了身,走避不迭,走前还要倒打一耙,把责任推个精光,把罪咎全推给对方,反过来恶人先告状,摇身一变,从同生共死成了正义凛然大义灭亲。   所以“侠”、“盗”二字,有时在江湖上是颇难分类的。   侠是帮人的,盗是害人的——但在这世上,常常发生着窃取、劫取、盗取他人金钱、财物、名誉、地位。权力、情感的事,而且还装成受欺凌者或替天行道的脚色:这种人却不知如何作算:侠?盗?伪君子还是真小人?   雷、张、蔡都不愿走。   “无梦女”却走了。   因为她没有理由不走。   这本来就不是她的战役。   她没有必要在这儿送死。   临走前她狠狠瞪了张炭一眼。   ——都是这夹缠不清的男子!   她可不要再在这儿夹缠不清下去:看来,元十三限要制胜,应无大碍,但要杀掉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难免还得大费周章;加上天衣居士这边似正有高人赶援,只怕一场龙争虎斗在所难免,她又何必在这儿蹚上这浑水。   ——还是走的好!   人生在世,生死与共的结果,往往就是死多于活。不怕死的人,得到的结果多是死得不明不白。   她可不想死。   她只为自己而活。   她不觉得有义务要陪人去死。   她不管这个。   她是“无梦女”。   她是女人。   ——女人要是不高兴,大可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她是这样认为的。   “你们今天谁也走不了!”元十三限全身发出一种恶臭。他的战志愈强、出手愈猛,臭味愈是浓烈。“我要把你们一网打尽!一个也不放过!”   他仍在佛殿中央出手。   他一人敌住织女和天衣居士的合击。   佛殿足有二三十丈宽阔。   他不仅以一人之力缠住二人,连天衣居士“撞墙”的机会也逐渐减少了,甚至只要他在那儿一举手,一投足,一打拳,一踢脚,远在另一边的雷阵雨、张炭和蔡水择都感觉到了排山倒海、难以抵挡的攻势翻涌而至。   他们得要奋力抵挡。   除了雷阵雨的“哀神指”功还可勉强招架之外,张炭和蔡水择已险象环生——幸有天衣居士代为消解,也因而致使天衣居士飞身投墙的机会愈来愈少了。   元十三限就像有无限长的手臂和腿一般,他在远处发招发功,只要是他的敌人无一不被他们打得凶险万分。   这时,犬嗥声更厉了。   同时,远处传来猫叫。   传自五处。   五种猫叫。   一如泣,一如诉,一似叫春,一似争食,一像咆哮。   元十三限有没有喜形于色,谁都不知道,因为他的容貌已和达摩先师合并在一起了。可是他双目却绽出千道妖异的金光,向赵画四叱道:“咄,局已布好,你快加入他们布的阵去!”   赵画四残喘着道:“可是,我的伤……”   元十三限雷霆似地喝了一声:“管你的伤!六合青龙,必杀诸葛!你的伤我能治,我还加你五成功力——”   他双手一招。   赵画四竟迎空而起。   无十三限双手一切,赵画四竟打横平飞在他身前,平空顿住,双足齐摆。   元十三限一手拍在赵画四双足脚底,再一掌击在他头顶百会穴上。   赵画四大叫了一声。   一下子,他如出柙的猛虎,他身上的伤依然是伤,他的伤仍流着血,但他整个人,就像同时摄取了一头老虎一只豹子和一只兀鹰的神魄一般,全身都散发出一股慑人、迫人和足以杀人的力量来。   元十三限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极快,只不过是片刻间已然完成,一边做还一边喃喃自语道:“我变!我变!我变变变……”   而且他依然对他的敌手发出攻势。   攻势凌厉全不稍减。   天衣居士却情急叱道:“老四,你这样强把内力逼入……会害杀他的!”   “你管得着?”元十三限猖狂笑道:“管你自己的吧!我现在已是半仙半神,人死,人活,就看我高兴!”   他凌厉的攻势配合着他凌厉的口气:   “你们都已在我的局里,一个也活不了!”   其实,在上天所布下的局里,谁又能永恒地活下去?   第四篇 元十三限 第一章 那个像豪杰一样的疯子1 反击   这时际,达摩塑像发出淡淡的金色,还有浓浓的臭味,头发散飞,连脸容也活了起来,有了表情。   ——一座神像,已完全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老林禅师叹道:“一个好生生的人,却变作一尊神像!”   与达摩先师合一的元十三限,突然一掌把“正活了起来”的赵画四打飞出去。   打飞出庙外。   天衣居士叱道:“截住他!不可让他会合其他的人,布成‘六合乾坤,青龙白虎,无有头尾大阵’!”   张炭和蔡水择立即左右兜截赵画四。   元十三限突然大喝一声。   “肚痛!”   张炭忽觉腹疼如绞,有如薄刃在肠胃里冲击。   元十三限一面化解织女的“神针乱绣法”,一面突又瞋目大叱。   “头疼!”   蔡水择“哇”的一声,捧头蹲下,痛得直在地上打滚。   天衣居士眼见元十三限竟可以“心志”的“愿力”,不动手便可击倒敌人,他也豁了出去,左手捏成刀诀,右手合为剑势,急攻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一见,知天衣居士已拼上了性命,以“天衣神功”强提内力,一路功夫打完,不死也得病上一大场。   但这一来,天衣居土像暂时恢复了内力,加上天衣居士的“小相思刀”和“小销魂剑”刀剑合一之绝技,一时倒反逼住了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眼见天衣居士全力反击,来势汹汹,如果他不是已参透《山字经》,练成“忍辱神功”,以及刚与达摩祖师爷的金身合一,天衣居士这一轮攻势,他还真未必应付得来。当下他也顾不得那么多,连施十三绝技。   他的十三门绝艺,名闻天下,他也因而得名元“十三”限。   他的每一“限”,都是敌人的“大限”。   ——不过,“自在门”一向有个规矩,已授徒弟门人的绝技,自身不可再用。   这是个不成文的规例。大家都不明白当日“自在门”祖师爷韦青青青何以订此规条。懒残大师说一旦破戒可能会伤元气,诸葛先生认为会造成一种先天性的克制,天衣居士算得一旦用于授门徒的武功会落得日后那门人叛逆自己的报应,元十三限虽觉得无稽,以为是师父用心无非是要徒弟不乱收徒,秘技不传,或旨在促使各人再创新招,光大门户,心虽不信,但一直以来,也不敢轻犯这门规。   是以,就算是而今生死相拼,天衣居士所施的,也只是“小相思刀”和“小销魂剑”,而王小石所习所悟的,正是“大隔空相思刀”及“大凌空销魂剑”了,说来并无重复。   元十三限却已用了:   “仇极掌”   “恨极拳”   这些武功他本已传给了“天下第七”。   他也使上了:   “挫拳”   “势剑”   “丹青腿”   他已把这些绝技教了给顾铁三、赵画四等人。   但他现在都使了出来。   他已无忌惮。   主要是因为:   他已是神。   ——战神。   只有人才怕受天惩、遭报应——神还怕什么?   所以他全力反击天衣居士的反击。   元十三限的十三道绝招是:   “起、承、转、合”(他刚用以对付天衣居士)。   “一线杖”(夏侯四十一就死于他这一记以守为攻的招法上)。   “势剑”、“气剑”为“气势之剑”(他的心爱弟子“天下第七”用以格杀天衣居士独子天衣有缝)。   “挫掌”(那是顾铁三的绝技)。   “丹青腿”(他传于赵画四)。   “一喝神功”(他以此击倒了蔡水择和张炭)。   “仇极掌”(那是“天下第七”学自他的)。   “恨极拳”(“天下第七”最得他的欢心,故一人能得三大绝学)。   “大摔碑法”(大弟子鲁书一学的就是这武功)。   “飞星传恨剑”(二弟子燕诗二的剑法源自于此)。   “君不见剑诀”(齐文六的剑法)。   “飞流直下,平地风雷”(即是叶棋五的棋法)。   “化影分身大法”(不但使元十三限可变作达摩同时应敌,连衣衫、毛发、肠胃、元神都可分别出袭对敌)。   元十三限是用“自在神功”作基础,以“忍辱大法”为元气,《山字经》为运转,施用这些绝学绝艺。   而且,他还有一项“法宝”:   伤心神箭。   ——他第一箭就伤了人心。   中箭的是神针婆婆。   伤的是天衣居士的心。   第一章 那个像豪杰一样的疯子2 猛击   天衣居士仍在缠战苦斗元十三限。   神针婆婆却抢到蔡水择和张炭身前,像挑花一样地针灸了两人身上几个要穴。   ——这是小挑花手。   一下子,头不疼了,腹也不痛了。   神针婆婆忍痛叱道:“快走!不然,就走不脱了!”   老林禅师已调息运功,恢复了大部分元气,长身而起,叱道:“我不走!我们三人合力一斗这狂魔,不信就敌不过!”   他聚起神功,突然,两手食指指尖(他左手四指虽折,但食指仍然完好),都着了火。   一指金火。   一蓝火。   他双指比划,如同两把金刀蓝剑,攻向元十三限。   ——这正是他未出家前在“封刀挂剑”雷家的成名绝技:“霹雳火”!   张炭执意不走。   “为什么要我走?”   织女捂心怒道:“你们不走,都窝在这儿陪葬是不是?!”   这时老林禅师正大发神威,一时倒和天衣居士敌住了元十三限十三道绝技的猛攻。   他们猛击。   ——以猛击来打击猛攻。   张炭也怒道:“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前辈你倒小觑了!”   神针婆婆一针抵住张炭的双目之间,怒问:“你走也不走?!”   张炭火猛起来:“不走!你要杀就杀,不杀,就让我杀敌去!”   神针婆婆冷笑道:“就凭你——”   忽心疼难支,手一颤,便在张炭眉间划一道血痕。   蔡水择忽问:“婆婆为何要我们走?”   张炭骂道,“又是你这贪生怕死的小子,我还以为你转了性,但还是狗改不了吃大便——”   神针婆婆截道:“你们不走,留在这儿也帮不了手。走才是活路。你们应赶去截杀赵画四,他只要和其他同门师兄弟会合上,便可布‘六合青龙’大阵,一旦布成,只怕他就要遭殃了——”   蔡水择诧道:“‘他’?”   织女捂心点首:“他。”   张炭几乎没跳了起来:“你说的是‘他’?”   织女痛得满脸像都绣了密线,“是他没错!”   张炭怪叫道:“你说谎!要真的是‘他’,怎会怕这六条青虫!”   织女惨笑道,“你们有所不知。自在门师祖爷韦青青青因为知道他门下四个徒弟中,要以诸葛先生的天性、根基、遇合、才干最为翘楚,生怕万一有日误入魔道,殆害人间,那便无人可制了,故而创布下‘六合青龙,乾坤白虎,无中生有,头呼尾应,奇法大阵’,交给了首席弟子叶哀禅。叶哀禅出家之后,人却销声匿迹,这莫大功法却不知怎的落在元十三限手里。由于韦青青青早觉察元十三限心术不正,故授之于‘独活神功’,以救人:只要伤者仍一息尚存,就可以神功度活对方。那毕竟不是伤人而是救人的武功。刚才他向赵画四所施的便是此等功力,惜他仍不用于正途。只是,元十三限一旦练得‘独活神功’后,便无法亲施‘六合青龙’大阵,否则奇功对冲,必致筋脉断毙。元十三限这十数年来,全力训练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等六个弟子,配合了他的绝艺,要以此奇阵困杀诸葛小花!我们只要杀了其中一个,这阵便布不成了!”   张炭这才憬悟:“不好!”   蔡水择疾道:“咱们快去救先生!”   忽听一声霹雳响。   如雷炸裂。   一声又一声的雷。   猛轰元十三限。   “你们走!”   老林禅师的脸色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密雷急变。他正要以“翻脸神功”激起“霹雳神雷”,轰杀元十二限!   “这儿有我搪着!”   雷厉。   火猛。   但却攻不近元十三限。   ——因为突然之间,元十三限和他相距好远好远……   其实他们只在对面,伸手可及。   不过,老林禅师只觉有天涯那么远。   那是元十三限的“忍辱神功”所致。   ——这便是“缩丈成寸大法”,近,成了远;远,可变为近。   既可缩丈成寸,亦可扩寸成丈。   当他要“近”时,便可举手杀敌;当他要“远”时,敌人便杀不了他。   ——爆炸力再威猛,只要人在爆炸力影响范围之外,那也不足以畏。   天衣居士长叹一声。   他知道老林禅师挡不着。   挡不了。   他只有发动了。   ——虽然那是下策。   但却是唯一困得住元十三限的方法。   神针婆婆这时已逐走蔡水择和张炭去追截赵画四,她以银针金线,加入了战团。   她施的是:“大折枝手”。   她使的是:“小挑花指”。   ——乱针急绣。   既密不容针,也疏可走马。   这种针法振起剑气,竟不让琴瑟与墨梁跃然于纸,而在杀伐争斗中师心独运,不落痕迹,直如艺术至高境地。   但元十三限以拐杖施展出“君不见剑诀”,每一招都大开大合、大起大伏,简直似劈空而来,又凭空消失。   神针婆婆手上的针,竟似有千钧之力,愈来愈沉重,也愈来愈寒冻。   ——那是《山字经》的诡异功力。   神针婆婆迄此针法又是一转。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这针法多了一重意思:   那是爱。   爱有力量吗?   有的。   现在这股力量就自神针婆婆手上这两口针和一条线上发动了。   它缝住了元十三限的攻势。   它刺向元十三限的要害。   它还缠住了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的招法又是一转。   他也运用了他独特的力量:   仇,   恨。   “仇极掌”。   “恨极拳”。   ——仇恨有力量吗?   有的。而且在人世间,天天都有人毁在仇和恨的手里。   如果不是老林禅师的“风刀”和“卦剑”以两道金蓝“霹雳火”及时轰至,只怕神针婆婆就得毁在这“仇”与“恨”下。   不是爱不及“仇”。   更不是爱比不上“恨”。   而是一个“爱”难敌“仇火”、“恨意”的夹攻。   何况织女还先负了伤。   伤了心。   第一章 那个像豪杰一样的疯子3 伏击   猛击已没有效。   元十三限已用“一线杖”法,足以把老林禅师的“霹雳雷霆”全轰了回去。   天衣居士只有走那一步了。   他猛一拧身,一头撞在墙上。   额溅血。   血流披脸。   寺墙摇摇欲坠,椽动瓦落。   终于全然坍塌。   天衣居士当然不是寻死。   更不是自杀。   而是他撞倒了老林寺。   发动了阵势。   ——从决斗改而成为伏击。   这就是:“杀风景”大阵!   老林寺塌了。   这是天衣居士所至不愿为的事。   ——历代帝王或当权者,每攻一城,总爱焚城;如果战败,也坚壁清野,烧毁建筑。是以历来名城及有历史价值的亭台楼阁塔寺庙殿,总难保存,天衣居士向来对此也深恶痛绝。   不过现在没办法了。   他先已用身子巧劲把寺庙的建基拴接处碰松撼裂了。   现在这一撞,寺庙应声而倒。   瓦塌。   柱坍。   墙崩。   椽断。   全打落下来。   竟自列成一阵。   ——这是“杀风景”大法。   把原先的“风景”,先行破坏,然后旋在此破坏后困敌于阵!   ——杀了风景之后:在风景中的人,变成了给风景追杀。   一如人过度污染了河塘,结果都成了毒水,使得稻谷欠收,鱼虾染毒,反而害了自己。   也似大量砍伐森林,泥土大量流失,一到潮汐涌涨之时,就会造成泛滥,淹没田畜,涂炭生灵。   更像地震、海啸、火山爆发,一旦风景给毁了,在风景中的人,也难以苟存了。   寺塌了。   成了废墟。   风景没了。   风景成了一场伏击。   ——伏杀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一面以“一线杖法”稳守,一面用“大摔碑法”把凡沾上他或靠近他的事和物和人全摔了出去。   他还以碎瓦破砖发出了暗器。   那便是“飞流直下,平地风雷”的指法。   不过他冲不开此阵。   以武功论,他确已几近无敌。   但是现在对付他的,不是人。   而是风景。   他武功再高,也不能杀掉这一场“杀风景”的风景。   天衣居士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他以“天衣神功”运聚真气,已消耗几尽。   他几乎没立时晕倒了过去。   老林禅师眉须根根倒竖而起。   他不但怒。   而且累。   ——“风刀挂剑”是“封刀挂剑霹雳堂雷家”弃绝兵器之后,以指为剑,以掌为刀的绝学,十分消耗真力,况且“霹雳神火”也极消耗真气,“哀神指”更伤真元。   何况他年纪也大了。   世上有几件事,是绝对逞不了强的。   性爱是一件事,有心无力时,不是说强便强、要坚便坚的。   运气也是一件事,时势未到,纵有天大本领,也只好伺时待机。   年龄更是一件事,你在十年前能做这件事,不见得十年后也可以做同样一件事,而且当岁月是原由时,已再不需要其他的理由了。   雷阵雨从格斗中长大。   这是好事。   在决战中长大的孩子定必强悍。   他也从战斗中变老。   这是坏事。   在战争中变老的人历过太多的沧桑,能活得下来已千疮百孔、无处不伤、旧创总在夜雨时泣诉给自己的肌骨听。   剧战过后的老林和尚,也得要喘上一口气。   但他一口气还未喘过来,已发现一个自己人倒了下去。   神针婆婆。   那一箭射着了她的心。   好疼。   她强自作战,迄今终于支持不住。   她的心已受了伤。   重创。   ——伤了心。   第一章 那个像豪杰一样的疯子4 狙击   织女哀哀地徐徐地倒下。   天衣居士叫了一声,扶着她。   这时,阵法便乱了。   一乱,便有机可趁。   ——如果你想对付谁,先让他们自乱,局面一乱,大局便可由你控制操纵。   在阵中的元十三限,凭他一身独步天下的武功,却一时也闯不出来。   他连施展了五种身法和方法,都没有办法——但决不是回到阵中,那种阵法太也无聊——而是一次让他自以为出了阵(其实仍在阵中),一次使他骇然急促地停止了闯阵,一次就算闯得出阵所付的代价也太高了,一次是元十三限竟看见有十三个自己向自己走来,还有一次是破阵太也轻易反而使他不敢轻试。尽管天衣居士是分了心,但“杀风景”大阵依然有“杀死人”的威力。   元十三限却在此际做了一件事。   他立定。   解弩。   弯弓。   拔矢。   搭箭。   射——   一   箭   破   阵   飞   去   这一箭不是射向天衣居士。   也不是射向老林禅师。   更不是射往神针婆婆。   ——在发射之前,他仿佛还对那支箭叫了两个人的名字。   他射向谁?   他往阵外射去。   天衣居士骇然。   他向老林禅师疾喝:“快,打我一掌!”   老林怔住。   不明所以。   天衣居士再叱了一声:“出掌,打我,檀中穴!”   老林连忙一掌打去。   天衣居士中掌,向远处尖啸了一声:“快伏下!”   他这一声,传了老远老远老远开去。   他是凭借了老林大师掌力而发声的。   大概在“有味岭”(离开老林寺约三里半)附近疾奔的张炭和蔡水择,突然都听到这一声叫喊。   然后他们也紧接地听到另一种声音。   一种破空的急嘶。   这时候,张炭跑在蔡水择之前。   主要是因为蔡水择负伤较重。   张炭领先蔡水择至少有半里远。   蔡水择第一个反应已不暇思索。   一   箭   嗖   地   自他   他立   头即   顶倒   飞他扑倒于地   过   张炭正在前面奔行。   蔡水择一面扑地一面大叫:   “跃起!”   ——是跃起而不是扑倒。   因为箭势已变。   这一箭射他不着后,竟有灵性似的,箭路自改!   一   箭   斜   射   向   背   心。   天衣居士的呼声张炭先听到了。   紧接着是破空之声。   还有蔡水择的呼喊。   他知道已遇上了狙击。   张炭已不容细思。   他相信蔡水择的话。   他突急促跃空——   那   一   箭   射   空   斜钉于地上箭翎兀自颤动着,就像一座瘦瘦的碑。   张炭却似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回来。   ——好可怕的箭!   元十三限仍在老林寺毁阵内挽弓,却射着了已奔行到“有味岭”的张炭和蔡水择。   元十三限皱了皱眉头。   ——脸上的毛发本来是绘上去的,而今却完全成了真的虬须乱发。   还有浓烈的眉。   他仿佛已感觉到那一箭没有命中。   他的箭壶中本有九支箭。   八支青黑色的箭。   只一支红。   赤红。   红色小箭。   ——现在只剩下了七支箭。   他跟他的箭仿佛已“心灵相通”:箭有无中的,虽看不见,他竟可感应得出来。   他又拔箭。   拉弓。   ——这一次,他要射谁?   第一章 那个像豪杰一样的疯子5 重击   天衣居士全面发动阵势。   他决不能再让元十三限射出他的箭!   他念念有辞,眉发迅速转白。   狂飙起。   残垣废瓦卷起,自成气墙,夹杂着一切碎破虚空,但任何锐物利器,都难以穿破这道“杀风景”的墙!   元十三限笑了。   笑声在碎物破器互撞交鸣中听来,分外疯狂!   他(达摩)的样子看来就像是一个疯子!   一个豪杰一般的疯子!   他仍搭着箭。   拉着弩。   箭矢穿不过气墙,他射什么?   他正对那支矢喃喃呼唤着一个名字。   他的箭尖竟是——   向着地上!   ——难道他射的不是人,而是地?   这豪杰一般的疯子竟要与大地为敌?!   嗖地一箭,直向地射去。   直射入地。   没入地里。   穿行地中。   然后“噗”的一声,自躺在地上的神针婆婆胸上溅血疾射而出!   本已受了重伤,只剩下一口气的织女,怎再堪此一箭?   这一箭,既杀了神针婆婆,也伤尽了天衣居士的心。对他而言,这是足以致命的重击。   元十三限大笑。   狂笑。   他像豪杰一般地笑着。   笑态甚狂。   笑意极疯。   他又抽箭。   ——壶里还有六支箭。   这一次,他是往天射箭。   ——难道他射的不是人,而是天?   这疯子一样的豪杰竟敢与上天为敌?!   天衣居士见势不妙,他虽心伤欲死,义愤填膺,但仍不失机敏。   他向雷阵雨狂吼一声,“打我灵台穴!”   这次老林和尚反应忒快。   他一记“霹雳雷霆”发了过去。   天衣居士大叫了一声:“趴下!”   语音就像一道电极般远远地传了开去。   这时,元十三限也发了箭。   “啸——”   箭如一溜星火,蹿入夜穹不见。   这次他倒没呼喊任何名字。   张炭和蔡水择已如惊弓之鸟,仍在奔行。   他们已接近“药野”一带。   这时,迎面来了一个人。   一个极其、极其、极其高大的人。   ——不,两个人。   是两个极其高大的人背肩在一起,所以乍眼看去就像是一个极其魁梧的巨人。   月色下,那人便是唐宝牛。   他背着另一个彪形大汉。   那巨汉当然就是朱大块儿!   朱大块儿格杀了“风派”刘全我,唬退了顾铁三后,也不支倒下,唐宝牛背着他赶了过来,抢援老林寺这儿的战情。   唐宝牛初以为是敌。   但也立刻弄清楚了。   ——原来是蔡水择和张炭。   看来都负伤不轻!   尤其是那蔡黑面!   老林寺的战情想必也十分激烈!   是以,他喜得张大了嘴巴招呼道:“喂,你们——”   ——“你们”什么,谁也不知道。   ——那多半是废话。   ——人与人之间招呼问好的话,多半是废话,什么“你好吗?”、“今天天气真不错!”、“吃过饭没有?”、“逛街吗?”、“这样得空的?”、“哇,真是越来越好看了!”、“你气色真好!……”诸如此类,多是口不对心、不知所云的废话。   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完全没有这些废话来滋润,也可还真不行呢!   唐宝牛接下去要讲的“废话”是什么,可没有人知道。   因为没有人听到。   ——原因是他还没说下去。   一道尖锐的语音,已如凭空电殛,腰斩了他的语音:   “趴下!”   那是天衣居士的警示。   张炭和蔡水择已见识过那神出鬼没凭空而来的箭矢了。   所以他们两人马上反应。   立即伏下。   可是唐宝牛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见两人忽然趴地,活像饿狗抢粪,还觉得十分滑稽、非常可笑。   但就在这时——   箭就来了。   箭射唐宝牛!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唐宝牛猝不及防,也不知道(更来不及)如何去避。   何况他身上还背着人。   何况他背上的人还受了重伤!   趴在地上的张炭和蔡水择一齐骇然大叫:“趴下!”“趴下!”   但已来不及了。   ——元十三限的“伤心神箭”岂容他有一瞬半刹的犹豫?   箭已射着了唐宝牛!   箭镞已射在唐宝牛胸口!   ——除了穿心透背当场身殁之外,唐宝牛已没有第二个下场可以让他再上场了。 第二章 那个像疯子一般的豪杰1 截击   眼看唐宝牛就要死在这一箭之下。   箭镞已刺胸。   唐宝牛甚至已感觉到这一箭透胸而出的滋味。   但没有。   这一箭没有穿心。   箭势陡止。   这一箭给一人一手抓住。   手小。   白皙、洁净、修长而秀气。   但有力。   ——就是这一只年轻得泛着绯红的手,一手握住了箭。   及时止住了这一箭。   截击了这一箭。   ——这是谁的手?   他是谁?   月下,唐宝牛一见这个倏然而至的人,就觉得自己很矮小。   也很渺小。   来人的手很年轻。   人的年龄却很老。   这人银髯无风自动,忧心怔忡地道:“元老四的箭法又有大进。”   说罢折箭,徐立转身,就要飘然而去。   ——他原本是半蹲于地为唐宝牛接住这一箭的。   这人站了起来的时候,唐宝牛才发现他长得并不如何高大。   甚至还矮自己两个头。   ——顶多只有五尺三寸高!   只是气势渊停岳峙,气派慑人。   ——这使得唐宝牛第一次领悟,原来人长得高大并不就算高大,主要还是人的本领和气派,那种高大直要比形貌上的高大更高更大。   这才是真正的高大。   ——否则,一个人再高,怎么也高不过一棵树,高不过自己手中建造的一座塔,甚至还高不过一只长颈鹿!   他还弄不清楚这救他的人是谁。   但他背上的朱大块儿却说话了:   “前前前前辈……你是猪猪猪猪猪……”   他说得结结巴巴。   唐宝牛大诧。   ——怎么这小子却说这救命恩人是“猪”?!   他却忘了朱大块儿一急就口吃。   一怒便结巴。   ——还有,一旦害臊、畏惧以及过于崇仰,也会说不来完完整整的活。   他正有点不好意思,想告诉眼前这一伸手就截下了这一支要命之箭的前辈:朱大块儿一定受伤过重,以致神智失常,语无伦次,不识好歹了。   却听那仍趴在地上的张炭接下去道:“前辈可是先生?”   那人一顿足,目光一逡,截道:“你是‘天机组’的张炭?爸爹可好?那是‘黑面蔡家’的蔡水择?‘桃花社’的朱大块儿?还有‘七大寇’的唐宝牛吧?”   他就这样看了一眼,说每一个人的来历家世姓名,都全无错漏。   只听蔡水择颤声道:“您老人家不是正遭‘六合青龙’的伏击吗?怎地……”   那人道:“他们六人是来了,要布阵,但‘四大名捕’也来了,正决战于‘洞房山’。”   ——“四大名捕”也来了?!   那么眼前这位岂不就是——   唐宝牛为之瞠目。   他想看仔细些。   但那人已然走了。   月下一空。   那人倏然而去。   如他倏然而来。   他抛下了一句:“我去赶援许师兄。”就不见了。   好半晌,张炭才咋舌道:“咱们应先赶去洞房山。”   蔡水择却满脸忧虑。   张炭看了出来,问:“怎么了?”   蔡水择摇首苦笑道:“没事。”   张炭顿时拉长了脸。   蔡水择只好反问:“你怎么了?”   张炭也学他口气道:“没你的事。”   蔡水择只好道:“诸葛先生是接下了那一箭——不过他的虎口也给震裂了,还在淌血。”   他心细如发,观察人微,虽负伤如此之重,但这小节仍逃不过他的利眼。   元十三限狂笑得像一个发了疯的豪杰,对着他的箭喊道:“许笑一、雷阵雨,你们谁也避不过我的利箭!”   天衣居士因为神针婆婆之死,心伤透了,阵法也乱了。   ——乱了的阵法又如何困得住元十三限这等绝世人物?   元十三限又撷箭。   这次一弩二矢。   一射地上。   一直射。   他一弓竟可有两种完全不同但杀伤力俱有同样可怕的发箭方法!   射于地的那一箭,是对付老林禅师的。   他要取这老和尚的性命。   ——同样是往地上射去,但与刚才的一箭,却有很大的不同:   出穿上   箭穿又上又射   射再入再入疾   地地地   疾取老林和尚之咽喉!   另一箭则全无花巧,直钉天衣居士额顶!   不约而同地,老林禅师和天衣居士一齐尖啸和尖呼起来。   老林禅师的手上又多了那一条红布。   他一甩手,红布已卷住了疾箭。   但他只能对疾矢阻上一阻。   也只不过是阻了一阻。   嘶——   帛裂。   箭依然迅射老林惮师的咽喉。   眼看要着——   这时候,老林禅师的脸色剧转。   剧变。   一下子,成了全白。   白垩一般的惨白。   那箭镞已及喉咙。   箭尖未破肌,但肤已遭箭风激破。   就在这生死一发间,箭尾遽然炸开了火焰。   ——这破土急射的一箭,成了火箭。   箭尾一旦着了火,箭立即改了方向。   箭似给那火焰燃起动力,改往后激射,遽尔作了一个大兜转,竟钉向元十三限的心窝。   在老林大师奋运“翻脸大法”以来人之攻势反攻来人之际,天衣居士的脸也突然涨红!   全然涨红。   ——织女死了。   ——他也不想活了。   ——他要为织女报仇。   ——他的儿子死于元十三限徒弟手上。   ——那是他唯一的儿子。   ——而今妻子也丧在这人的手里。   他已别无选择。   他要杀了他。   杀了这个他命里的克星。   于是他祭起“天衣神功”。   ——一旦运聚这种功力,他就算今晚能免于难,恐怕也活不长了!   可是他要先杀了他的煞星。   ——元十三限!   第二章 那个像疯子一般的豪杰2 冲击   他双手突然一拍。   夹住了那一箭。   那是不可能的!   他不是已经真气走岔,经脉封死,内力全消,形同废人了吗?   现在他出手的功力,简直就似他当年雄风一模一样!   谁也接不下我这一箭!   可是他接下了!   但箭力未消!   他连同箭一起“射”了过来!   他成了箭!   “天衣神功”同“伤心一箭”的杀伤力和实力,岂是我独力能接得下来的!   怎么办!   没办法!   只好硬拼!   元十三限运起“忍辱神功”。   读起《山字经》。   他乍地发出一声怒吼!   “君不见——杀!”   他的箭正向他射来。   两支。   一支来自天衣居士。   一支来自老林禅师。   他不能以一人之力,同时对付天衣居士的“天衣神功”、老林大师的“翻脸大法”和他的两支“伤心小箭”。   他在这刹间喝了一声。   老林天衣都同时一震。   就在这一刹,他的影子投于墙上忽而清晰黑厉了起来。   他的元神已转入在影子里。   他的肉身是塑像。   达摩金身。   他分身出影、飞影化身。   天衣居士与老林禅师两人双箭穿身而过。   老林禅师以“霹雳神火”的箭炸在天衣居士以“天衣神功”所驭的箭上。   “呼啦”一声,二箭碎折。   可是天衣居士忽然如箭哀哀折落。   老林禅师强自敛定心神,抢身扶着天衣居士。   天衣居土嘴角溢血。   老林撼动不已:“你怎么了……   天衣居土惨笑,他眼角流出了血痕。   老林哽咽道:“我知道,你是怕误伤了我,所以硬生生撤掉神功,因而尽伤经脉——”   天衣居土鼻端也淌出了血珠。   老林已说不下去。   元十三限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老林禅师的后头。   他猝然出手!   十指急拿老林禅师背门十二大要穴!   老林禅师知道天衣居士为不伤及自己而致伤重,致使神骇意乱,竟似全未察觉元十三限向他背后出手!   天衣居士正感觉到生命飘落折断的痛楚——那就像一片叶子要离开枝干了,就待一阵风吹来,猛然运聚了“天衣神功”而又自行全然尽泄,对谁来说,这都是无法承受得了的消耗;对他而言,更是生命的迅疾流失。   生命正在逐渐离开他了。   ——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正逐渐离开了生命。   因为生已无可恋。   ——快乐才活下去。   悲伤又何苦赖活?   人在悲伤的时候,很容易就“不想活了”。   其实,只要撑得过这一个关隘,就可以继续求生下去,但偏偏这“一阵子”不易度过:一旦过不了,便死生契阔、阴阳相异了。   天衣居士本来是淡泊无为的人。   这种人有两个特色:一是可以无所为也无所求地活下去,一是甚至活不活下去都不重要了。   此际,他生命的火焰已燃到尽头。   他先失去了儿子,也丧失了妻子,他原想为剪除宿命中和家国巨雠蔡京尽点力,偏他又不是自己师弟元十三限的对手。   所以,他已失去求生的理由。   没有了活着的意志。   ——算了吧,大家都走了,我也生不如死,就不如死了吧……   一个人失败了不一定就真的是失败,但认命了才是真的无可救药了。   他听得到生命远离他的跫音。   他看得见死的亲切。   他感觉得到死亡和他的贴衣相昵。   他连“报仇”欲望都消失了:   罢了,世上有的人害人,有的人为人所害,我只不过是被人所害的人而已……那也只不过是一种人而已,在业力巨流里,谁都没什么可以不忿冤屈的。   他一旦认命了,生命之火便遇上那一阵适时的风。   ——火将熄了。   这开在人间树上的一张叶子、即将归根飘落……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老林禅师遇危!   这景象反而使他睁大了眼。   不能死!   ——朋友有险!   一下子,求生的意志又上来了!   ——大仇未报!   老林禅师遇险的情形冲击了他。   ——如果老友死在他眼前,他死不瞑目。   希望朋友不死反而成为他一种不死的意志。   意志力有多大?   ——不知道。但那至少是人类最大的一种力量:没有它,从一条小路到万里长城,人类都走不出来做不出来,这万物之灵也就不灵了。   老林禅师就在天衣居士震骇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件事:   他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   他看入天衣居士的眼瞳。   于是察觉他背后十指箕张的敌人。   却在此际,元十三限又陡然发出一声大喝;   “你也死吧!”   他的双手已抓住老林禅师。   他发出大喝也有他的理由:   高手过招,生死相搏,决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事实上,一丝微不够精细的行动都会使自己马上丧失任何补救的能力——所以真正武林高手的意义是深谙如何把握现在,乃至一瞬间、一刹那,而不相信什么轮回、投胎、报应等后续举措。万年千秋,都仅在今朝:生死成败,也只在此间。   他高傲。   他要提醒对方:   我在攻击你。   ——尽管那是他必杀之敌!   他深谋远虑。   他那一声大喝,正是“一喝神功”,足可震得对方失心丧魂,丧失了战斗的能力。   活着的能力。   果尔这一声喝,使老林禅师本从天衣居士眼瞳中看到背后的大敌,却仍不及反应。   他一把抓住了他。   他要把他摔出去。   摔到生命之外的地狱去。   ——就算那是一座山,以他的“大摔碑法”,他也大可把对方像一尊瓷器般摔碎摔裂!   第二章 那个像疯子一般的豪杰3 攻击   没有裂。   ——甚至没有“起来”。   他抓住了老林禅师。   可是并没有成功地把对方抓起来。   ——老林大师就像是整个人都黏在地上:甚至是跟整个大地都紧黏在一起了!   恨地无环。   就算元十三限有盖世神功,灭绝大力,也总不能把整个大地都掀翻起来。   就在这时,元十三限忽然感觉到一种诡异/怪异/惊异至极的情形。   那是一种:   爆裂。   ——分裂开来的“爆炸”。   他的头,仿似已和身子分开:他的身子,仿佛已和盘骨裂开,他的人,似已分成了三个部分;他的生命,便要给切开了三段。   ——当然,这一切,得有一个“先决条件”:   如果不是元十三限的话。   元十三限在这一刹那间领悟:   老林禅师的“翻脸大法”及“霹雳神火”,已修到不需要借助任何火器,只要敌人的身子沾及他,他就能把“爆炸力”传达过去,在对方体内造成爆炸断裂的效果。   ——可惜他的对手是元十三限。   老林禅师把内劲传人他体内——但在还没有“爆炸”之前——他已先将之转传入地底里。   ——然后才“爆炸”。   这爆炸力仍然爆炸了开来:   在地里爆炸。   老林大师原本跟大地连在一起,现在突然失去了依凭。   元十三限已把老林和尚抓了起来。   他正要把雷阵雨摔出去。   ——向着山壁甩过去。   就在这时,天衣居士突然睁目。   徐徐挺立。   一拳向元十三限打去。   这一拳也并不出奇。   也没有特殊的变化。   但这一拳精华在于纯。   十分纯粹。   ——纯粹得甚至没有技巧,也不需要技巧。   那就像是一个小孩子的动作。   这动作很纯。   ——小孩子出手取物,一定全神贯注,为取物而取物:大人反而会分心分神、留有余力,就算取物,也心散神移。   心一分,动作就不纯粹。   神一散,攻击就不纯粹。   这都因为天衣居士快死了。   他已回到小孩般的纯真。   而且纯粹。   ——这是一记纯粹的攻击。   这种攻击,对一向复杂、诡异、刁钻、古怪的武术大家如元十三限者,反而是最惊惧、头大、难以应付的。   元十三限只有突然把左手上的弓一横。   他以弓使出了“一线杖法”。   守。   死守。   苦守。   ——且在死守苦守中反守为攻。   就在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个变化。   天衣居士的袖子里飞出了一事物。   那事物急、速、且快极。   迅取元十三限的印堂。   元十三限一偏首。   他以右手发箭。   以手掷箭之力居然还在引弓发箭之上。   更快。   更狠。   也更准。   啄!   那事物一击不着,自行变化,啄着了元十三限的右目。   元十三限大叫了一声。   ——失目之痛,使他狂嚎了起来:   “以天下英雄为弓,以世间美女为箭!”   这是他的狂呼。   咆哮。   ——也吼出了他多年以来郁郁不得志的怀抱。   着!   “噗”的一声,箭穿过了天衣居士的心胸。   ——透胸而出。   天衣居士徐徐倒下。   带着一种,“死也不外如是”的微笑。   他临死前还不忘下令:   “乖乖,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乖乖是鸟。   他那一只心爱的鸟。   听话、温驯、十分灵性的鸟。   乖乖一向听他的话。   ——在“白须园”里,他豢养无数珍禽异兽,但这趟出门,却只带了这只斑鸠出来。   因为乖乖最乖。   可是现在乖乖却不听他的话。   它飞了回来。   它侧着头在看主人的伤口。   它的眼神竟是忧伤的。   ——主人的伤口正在汩汩地流着血。   它飞了回来,啄尖上还有血渍。   那是元十三限给啄瞎一目的血。   它一回来,天衣居士就笑不出了。   急了。   他刚才强撑出手是因为担忧好友雷阵雨老林禅师的遇危。   现在他不敢死,是因为不忍死。   不忍见乖乖为他而死——元十三限在盛愤中必杀乖乖以报瞽目之仇。   他更急。   他想挥手赶走乖乖,可是手已不听他的指挥。   乖乖不走。   它啁啾了一声。   哀鸣。   ——那一声里说尽了许多无尽意:一种与主人誓死相随永不背弃的情义。   元十三限怒嚎忽止。   老林禅师又反扑了过来。   ——天衣居士的“纯拳”加上乖乖小鸟的飞啄伤目,使元十三限无法及时把老林禅师杀掉,雷阵雨又以惊人的杀志反攻了回来。   他震起霹、雳、雷、霆。   他以一种不惜炸得自己粉身碎骨的劲道来炸死他的敌人。   元十三限立刻反挫。   他使的是“挫拳”。   雷阵雨的攻击立即变成了到处受制、动辄受挫——就像蛇噬时忽给捏住了七寸,飞鹫突然折了双翼,鱼忽而失去了水——他的攻势反而变成了对他自身的攻击。   同时元十三限也叫了一声。   啁啾。   如同鸟音。   ——“一喝神功”的变调。   那只小鸟乍闻如听雷殛。   静立。   ——飞不动了。   元十三限的手已疾伸了过来。   ——那是一只要捏杀它生命的手。 第二章 那个像疯子一般的豪杰4 打击   就在此时,一只非常白皙、秀气的手,也疾伸了过来,就跟元十三限那只黑手握了一握。   一下子,杀气全消。   小鸟乖乖飞走。   战斗停止。   只剩下了人。   ——将死的、重伤的、愤怒的和平和的人。   看到了这个人,元十三限自己忽然掉进了悲恨忿憎交集交织的千丈涛万重浪里,他有窒息的感觉——也因为这样,求生的意志也特别厉烈,甚至不惜杀死所有人来求得自己的一息尚存。   看到了这个人,他仿佛看见自己过去所有的屈辱、耻辱与忍辱。   看到了这个人,他顿时像看到自己过去所有的悲酸、辛酸和怀才不遇。   他一切的奋斗,都是因为这个人。   或者说,如果不是这个人,他根本就不需要奋斗,至少不需要如此奋斗。   ——如果这个人不是他的同门,不是他的熟人,他或许就不必如此耿耿。   人总是对自己身边的人易生嫉妒——不是熟悉的人就算大成大就也与他无关。   这个人跟他关系极亲极密。   这人在当时当代也事关重大。   他当然就是。   ——诸葛先生:   诸葛小花!   看到了这个人,天衣居士就觉得自己可以死了。   ——因为他一定会为自己报仇的。   ——因为他一定能力挽狂澜的。   ——因为有他在,他带来的人,都有救了。   ——因为他就是信心。   他有一种让人信任的能力。   就算飞沙走石,他仍稳如磐石;就算惊涛骇浪,他也渊停岳峙。   他看见了这个人,就放弃了挣扎。   他死了。   死在这个人怀抱里。   他虚弱得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   打一声招呼。   但他觉得自己把话都说了。   而且对方都听得懂。   并且一定会为他完成他未做完的事。   这个人当然就是。   他的师弟:   三师弟——   请葛小花!   ——诸葛先生!   看到了这个人,雷阵雨才能“瘫痪”了下来,一下子,他的四肢百骸,一起哭泣呻吟给自己的关节和创伤听。   他苦斗。   苦战。   ——人生本来就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不劳而获,常常就会变成一无所获。   他参禅以后,绝对坚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奉行。   这次他为朋友而两肋插刀,拼死跟元十三限这等大魔头拼命,结果,眼看还是挽不回败局:   织女惨死。   天衣居士垂危。   ——这两人一死,只怕取道甜山的各路好汉,也无一能有所幸兔了。   到了此情此境,此时此地,他也只有拼了老命算了。   他其实已伤重几死,但他强撑不倒,是因为不能倒,更不能死。   结果他却见到了这个人。   这个几乎连在江湖上如此辈分和武功上如此修为的他,也当对方是一个传奇的人物:   ——诸葛先生:   诸葛小花——   诸葛先生的乍然出现,对元十三限而言,是至大的打击。   打击,有时候不是在肉体上受到猛烈的攻击。有时候,就算是绝望、挫折、伤心、失意都比身体上受到的打和击更沉重。   ——伤心永远比伤身更伤。   谁都怕打击。   只不过,有的人,当打击是他一种奋发的力量,正如风吹火长、风助火盛,如果给风一吹就熄灭了、那么就是经不起打击了:好剑是在烘炉里打磨出来的,一个禁不起打击的人,决算不上英雄好汉!   元十三限见着诸葛先生,就像迎面当头应了一个打击。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和所布的陷阱已失败了。   诸葛先生虽然及时赶到,但他一上来,也承受了一个至巨的打击:   天衣居士死了!   天衣居士是他的师兄。   ——“自在门”四师兄弟中,大师兄懒残大师始终如同闲云野鹤,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四师弟元十三限,却与自己交恶,也交战了多年,从始至今仍是敌非友;自己就二师兄跟自己特别要好。   那是一种缘分。   这次天衣居士再度出山,赴京赴约,为的就是声援支助自己——然而,却出师未捷身先死。   天衣死:   就死在自己眼前。   自己怀里!   ——这对诸葛而言,不啻是一个最大的打击!   他亲眼目睹四师弟杀二师兄!   而他竟不及相救!   不及相阻!   眼睁睁地看着。   许笑一死!   由于彼此都受了打击,所以都自极大的恨意,继而生起了极强烈的杀机。   诸葛先生绰着一柄枪。   一柄风姿绰约的枪。   ——足以抢掉了所有和所有人锋芒的枪!   元十三限拉满了弓。   他的弓正搭着箭。   ——专伤人心的箭!   第二章 那个像疯子一般的豪杰5 交击   两人不说一句话。   这两个武林中的顶级高手,彼此都辈分极高,都手握重权,门人弟子,各有成就,两人还份属同门,相知甚深,相恨也仇深似海。   ——世间里有些怨仇是解不开的。   ——一旦仇怨越积越深,有时候解开要比继续解不开所付出的代价还要大!   所以有仇应当速解。一旦解不了,可能就一辈子解不了的了。   有人说:时间会使一切淡忘。但同样的,淡忘在时间里的运作向来一视同仁,连原来的感情也一样给淡化了。   就像诸葛先生知道元十三限的心里、只剩下了:   深深情仇,深深的恨。   ——只要你恨一个人,恨到了极处,可能早已忘了原来是憎恨他什么的了,只知道继续恨下去,无论他做了什么,不管好的坏的,你都只会更加恨下去,更恨多一些。   诸葛先生自是明白这一点。   他也看透了这一点。   ——七擒孟获,以德报怨,负荆请罪,感化雠敌,有时候,只是政治手段,因人而异,对某些人,你宽恕厚待他只是伤害自己的一种行为。   诸葛先生不是个虚伪的人。   ——宽恕不一定都是好事,有时只是妇人之仁。   如果天衣居士还没死,事情或许还有化解的一日……诸葛先生此际觉得一切已不必化解。   他只需要报仇。   所以他立即动手。   ——对付元十三限这等大敌,他一上来就动了杀手。   他与元十三限已不只一次交手。   ——这样的大敌,非出杀手锏不能制胜。   可是杀手绝招往往不止于取得胜利,还要取敌之命。   要不然,就得自己送命。   ——可是,在别的武功都难以奏效的情形下,缠战无益,久斗不利,他要的是尽快以绝招一决生死。   所以他拔枪。   开枪。   元十三限也是这样想。   他的眼睛好疼。   那一种疼痛不是感觉出来的,而是直入脑髓,深入骨髓,再扩散到四肢百骸里去的。   ——诸葛“及时”赶到,使他心里了然,他在京里所布置的“疑阵”,必已给诸葛先生识破了。   而且也定必给攻破了!   他着“托派”黎井塘、“海派”言衷虚、“落英山庄”张步雷、“天盟”张初放等人,突袭“发梦二党”,故意造成一种”蔡京在京里的势力全面夺权”的声势。   ——既然蔡京急于在武林中夺权,那极有可能也在朝中翻云覆雨、甚至改朝换代!   事实上,以蔡京在朝的实力,已足以“和皇帝换换位子坐”——就算他自己不坐上去,也大可找个傀儡皇帝来操纵自如。   蔡京也同意这样做。   没有他的授意,元十三限还不能直接指挥张步雷、黎井塘这一干人。   蔡京不只是为支持元十三限才让他这样故布疑阵的。   ——蔡京这种人,是决不可能因小失大的,他只会因极其巨大的利益而牺牲他身边或手上的人,且不管那是谁:这一点,他是个政治人物,绝对六亲不认,五毒在心,且七情决不上脸。   蔡京这样做,除了要促成元十三限铲除政敌:诸葛先生之外,另一大用意便是要使京城里乱起来。   越乱越好。   ——他身处京师,且手握重兵,一旦出了乱子,岂不是火烧鸟窝!这对他这只老雀,却是有何好处可言?   蔡京却正是要它乱!   因为他知道皇帝虽然一味耽迷于书艺女色,荒疏朝政,但身边仍有些高人能臣,屡屡进言,为保住自己的帝位,自身的利益,有些话赵佶虽然不喜欢听,但还是听进去了。   ——傅宗书死了,他迅即再取得丞相的权位:但皇帝对他已开始生疑失宠。   既然这样,就让他乱!   让他自乱阵脚。   他实行双管齐下:   他暗中遣使重诱金兵大举南侵,让朝中惶恐自乱。   他指使城里道上的人物互相干戈、威吓京师的安危。   这一来,朝里自是人人自危。   一向只知耽于逸乐的皇帝也慌了手脚。   这就自然有求于他。   他才是安邦定国的重臣。   也只有他才稳得住这等乱局。   蔡京有此私心,所以他支持元十三限的计策:这一来,京畿大乱,足可把诸葛先生拖住一时!   但显然的,诸葛先生并没有给拖死在京城里。   诸葛先生也看穿了蔡京的心机:   蔡京和赵佶,一君一臣,是唇齿相依,互为凭仗,谁也不能没有了谁。   ——换了个宰相,就不定能这样使赵佶为所欲为、从心所欲了。   ——换了个皇帝,也不一定能容这位极人臣、呼风唤雨的九千岁爷!   他们两人,都依傍着对方,谁都不能失去了谁。   诸葛先生最能识破元十三限的心机。   当诸葛先生知道天衣居士来京“刺京”的行动,就知道元十三限一定不会让许笑一入城。   元十三限想必会截击天衣居士。   他也得去截击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只想要逐个击破。   他也知道宿敌诸葛不易给拖缠得住。   ——他已请动米公公去缠住诸葛。   ——刚接获的信息:诸葛不还是留在京城里的吗?那么,现在来的却又是谁?   是谁走漏了风声?   是谁泄露了消息?   幸而他已早有准备。   ——表面上,鲁书一和燕诗二都因事不能赴甜山之役,只有顾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能来;事实上,“六合青龙”可谁都来了。   ——只要诸葛一现身,他就以六名爱将的“六合青龙”大阵围杀之!   却不料,来的竟不只是诸葛先生!   ——连“四大名捕”也来了!   照理推测,“六名青龙大阵”之所以困不住诸葛,是因为四大名捕接了这一阵。   那么,面对诸葛这一阵,只好由自己来硬接了。   可是,他心里仍狐疑不定:   ——没绝对的把握,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怎会都不镇守京畿,倾巢而出,来此荒山跟自己的实力相埒?   ——诸葛先生怎么能算得如此之定?   除非是有人通风报信。   ——是谁出卖了自己?   ——还胆敢出卖相爷蔡京?   无论怎样,诸葛先生已至。   元十三限已久待这一战了。   话都不必说了。   说了也没有用。   他们现在只需要交手,不需要解说。   是以,元十三限也拔出了箭。   他的箭袋里只剩下了两支箭。   他拔了箭。   搭在弩上。   然后。   箭竟——   不见了。   这两大高手,两名宿仇,一人亮出了枪,一人搭上了箭,就要作出一场惊天动地,泣鬼骇神的大交击!   老林禅师为之震动:   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正要浴血决战——   月色逆光映照在他们身上,一个像神,一个如魔。   ——不管神魔,都比鬼还可怕。   那是一种泯灭天地、惨绝人寰式的凄厉。   当正邪决战时,其决战的杀力,是非正非邪、不慈不悲的。   老林和尚所见的是两个像疯子一般的豪杰,而这两人,只有一条路可走:   ——决一死战。   他们之间,只一个能活。   ——虽然,这么多年来,正的邪的,屡经艰辛,不管道消魔长,还是魔消道长,彼此还活着,坚强的活着以使对方死亡丧命!   箭,已上弦。   枪,已亮。   ——人心呢?   脆弱的心经不经得起箭穿?   ——人呢?   羸弱的人体怎经得起枪击?   第二章 那个像疯子一般的豪杰6 刺击   两人一见面,就动手。   一开始动手,第一步,就是退。   疾退。   退得极速。   诸葛先生只是白发发梢略扬了一扬,已退出了一丈。   元十三限只是眼睛眨了一下。   一眨之间,他也退出了一丈。   两人不约而同,都先选择了退——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他们就像是遇上了什么毒蟒猛兽,先拉远了距离,才好反击,谋定后动。   两人各退了一丈,相距就是两丈。   两人在退的时候,膝不屈,肩不耸,己完成了退势,就连绝顶高手在步法挪移时的微兆轻征,在他们疾退之际都不曾稍现。   ——一种勇退的姿态。   有时候,在人生里,勇退要比勇进所需的勇气更大。   两人一旦“落定”,一拔箭,张弩、瞄准,一绰枪、拗杆、振缨。   这瞬息间,元十三限所扣在弓上的箭,突然“不见了”。   诸葛先生的枪却变成了一朵花。   红花。   ——令人惊艳的花。   枪有枪花。   这枪头系有大束红缨。   枪尖连头,红缨便连振起艳花。   艳花如梦。   似幻。   ——那一种美,是艳美,令人有美死了的感觉。   (就为它死了也值得。)   就在这一瞬间,诸葛小花刺出了他的枪。!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元十三限在眇目厉啸中,竟把拉满的弩一松,射了一“箭”。   但他的弩上没有箭。   ——难道他发的是“空箭”?   同一时间,他的箭壶里还剩有一支箭。   那支箭却神奇地离壶而出,就像有人把它拉满了弩射出去一样。   诸葛先生正全神注意元十三限搭在弦上的箭。   可是,那一支箭,却“消失了”。   另一支箭却以锐不可当、沛莫能御之势暴射!   这一箭来得突然。   奇速。   正中诸葛先生的心房。   这是伤心小箭。   它就是要伤人的心。   ——伤透敌人的心。   这就是伤心之箭!   诸葛先生不能避。   不及避。   无法躲。   躲不掉。   更来不及招架。   ——招架也挡不住。   ——这是可怕的箭,专伤人心!   就在此际,请葛先生的躯体上,发生了就算亲眼目睹也必以为是幻觉的变化。   因为箭射向诸葛心胸之处,箭尖以及箭还未到之际,他的胸膛竟突而出现了一个洞。   一个(完全)透明的洞。   那儿没有肌肤。   也没有肉体。   那就像一个人,胸膛忽然开了一个透明的洞!   那一箭就恰从那一个“洞”穿了出去。   ——它却是穿过诸葛先生胸前一个“洞”。   但却不是它射穿的。   同在这一瞬之间,诸葛先生已然反击。   他的枪飞刺而出。   枪很长。   丈二。   但枪尖却乍然离开枪头,疾刺元十三限。   枪射出同时,请葛先生叱了一声。   “开!”   ——他“开”了枪!   快得简直不像“枪”,而像一颗什么“铁弹”似的。   这一枪,“刺”向元十三限的手。   左手。   手指。   尾指。   ——如果这一枪是“开”向元十三限任何一处,元十三限都已防守,但都避得过、挡得开,应付得来。   但不是。   枪只射他的尾指。   ——一个最不重要也极不受注重的部位。   可是,只要元十三限想攻击杀伤这眼前大敌,就得要张弓、搭矢,一旦要拉弩扣箭,一只手自然便得暴露在敌人眼下——尤其是五指。   诸葛先生便选这一点发动了攻袭。   他一枪就刺了过去——   刺击!   元十三限发现了这一点的时候,他也发出了他的箭。   他的最后一箭。   然后他才全面准备招架、防守、闪躲诸葛先生的这一击。   他不一定能抵得住那一枪。   但他已下了决心:   ——至多不过是牺牲掉一只手指!   如果以一只手指来换取诸葛先生的命,那实在是太划得来了!   ——就算要他切掉了一只手,只要能取诸葛之命,他也愿意!   要是你呢?   ——你愿不愿意?   其实一个人为了打击敌人,不惜牺牲自己,那是至笨不过、也对自己十分不公平的行为。   一个人理应把努力放在提升自己的事情上,设法让自己超越过敌人,让敌人为打击你而烦恼,这才是对自己有利的事——而不是以打击敌人、伤害自己作为“报复行动”。   可惜,一个人的行为受制于思想,而想法又受制于经验,而经历又受制于现实环境,纵是英才人杰,也难以超逾这些条件、制限。   元十三限恨诸葛先生。   ——就算伤害自己、牺牲一切,他也要除掉诸葛小花!   问题是:   除得掉吗?   诸葛先生的“枪”还没攻到他的尾指——约莫还有五尺左右——就突然变成了:一朵花!   ——一个爆炸的“花”。   美丽如一场惊艳!   ——这一记“惊艳一枪”,原来是一个灭绝一切的爆炸。   这“爆炸”不是炸药造成的。   炸药无法有这样的功效。   ——至少这在当时办不到。   诸葛先生纯粹是用内力达成了这一点。   也就是说:这一枪的威力,既不必刺在要害,甚至根本不必刺到敌人身上,只要爆炸了开来,其威力已足以粉碎敌人,致敌死命!   第二章 那个像疯子一般的豪杰7 射击   爆炸发生了。   元十三限避不掉。   但他的“最后一箭”已射了出去。   那是无形的:   ——原来有形的红色之箭已在他诡异的内力引发下,完全消失了形体。   这是透明的一箭。   箭仍疾射诸葛先生的心胸。   这时候,诸葛的一掌,却以拜佛之势,竖于心房之前。   那一箭看不见。   所以没法躲避。   那一箭没有声。   所以不能闪开。   那一箭连空气也没有惊动,但它却明明是破空而至。   那一箭——   就钉在诸葛先生的心房上。   但诸葛那儿已直竖了一掌。   那一箭就射在他掌沿上!   ——射击!   这一战结束。   结束得极快。   甚至颇为突兀。   ——只留下了残局:   达摩金身留在寺内,但已完全碎裂,沾了血迹斑斑。   元十三限在爆炸甫起之时,破窍飞遁,得保残身。   ——达摩神像替他挡了一劫。   可是,这一枪“惊艳”在他身前,他得保残生,也决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所以他立即飞遁。   临去前还向要拦截他的老林和尚动手:   ——那是“拳打脚踢,一招二式”。   一招便迫开了雷阵雨。   二式封住了一切敌人的追击。   他一面急遁,一面恨声、嘶声、哑声地喊:   “诸葛……我们没完……没了……”   诸葛先生一手抚胸,惨然颔首,也喃喃地道:“我们也完不了……”   他也没完全占便宜。   他在胸口“自穿”一个“洞”,所以在箭穿射而过时,并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但那种箭穿的痛苦,不但依然感受得到,而且还更惨烈。   此外,他的左手佛掌,钉着一支箭。   箭——如果他施的不是正宗佛掌,只怕这一箭还会震碎了他的掌骨与胸骨!   他破了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   他更以“惊艳一枪”重创了元十三限。   但他自己也不好过。   所以他已无法追击。   他心里疼。   ——可能就是这阵心痛吧,反而使他忽然想起了一些过去了的同时也湮没了的事:   ——他和许笑一、元十三限一起拜在韦青青青门下……   他们一齐不分寒暑,咬牙苦练……   他们一同闯荡江湖,并肩作战……   他们一道儿快意恩仇,长街械斗……   他们还在一起痛饮碎杯,用主持正义的手来爱抚女人……   可是,却有这样的一天,他们已彼此再不相容。   ——甚至为了打击对方,所以才互相生出一种燃亮自己的热情来。   自从有了小镜,他们就不再是好友,不再是同门,更不再是弟兄。   他们是仇敌。   ——何必呢?   何苦!   ——为什么人总善于内哄?   宋廷之所以积弱至此,也因为只勇于内斗,把对付敌人的力量集中来对付自己人,这是值得羞惭的啊!   是以,诸葛先生忍不住向夜穹猛地喊出了一句话:   “元师弟,你要是肯弃暗投明,发奋向上,你的伤我替你治,我的位子可以让给你……”   夜空中也传来了一阵呜咽。   就像是一头伤足的狗。   ——英雄无敌的元十三限,负伤的时候,也只似一头流浪而惨淡的犬只不成?   “诸葛小花,你说的轻易。要堕落太易,要进步却很难。这么多年来你对我唯一做的就是碍着我的前路,今儿就算你真让路给我,我也不习惯,除非我自行把你清除!你别假惺惺,佯好人了,我恨你,我看透了你,你心里要对付我,但又要做好人。你只要屹立在那儿,对我而言就是一个恶毒的谴责。我残忍是因为要往上爬,你残忍却要当好人!诸葛小花,你休想我服你,我只要恢复得过来,这辈子,我仍然为对付你而活——”   语音迄此,兀然而绝。   ——也不知是说话的人突然走了,说不下去了,不说了,还是倏然没有话说了。   对着月影,诸葛先生静下来,苦笑。   元十三限的话,仍在他耳畔萦回。   ——句句都似他心里的话。   但他仍是那个痛苦的他。   也许,没有故事可以教训得了人,除非是自己能够憬悟什么。或者,也没有什么话可以改变得了谁,除非那句话正好是心中那一句。更重要的是,元十三限这一番话,使他更深刻地体悟到,人确是那一种边说大家何必苦苦相斗,边又斗个你死我活的动物。   ——一种比植物还不如的动物。   (然而,他自己,究竟也是不是这一种动物?)   或许是真的,元十三限这些话,不但是骂他,也骂中了他,骂醒了他。   他心底里是不是也确有这样潜伏着的魔性?   他喟然。   他喟息。   人与人的斗争中,怎么总是以为自己是对的,而别人一定就是错?   ——他看着自己纵错复杂的掌纹,背影十分苍凉;他身旁有伤重和伤逝的人,老林寺残垣塌在那儿,那是一座荒山的岭上,大地非常荒凉,月在天边渐西沉。   睿智如诸葛先生者,也没预料得到这一战对日后武林的影响。   连元十三限也意料不到:这一战不只于他和诸葛先生的生死交战,而影响也决不止只在他俩人身上,甚至不仅在此时武林此际朝野将有重大影响,连同日后的人类历史,也为之完全改变了过来……   关键人物不是他们。   而是老林和尚。   他目睹这一战。   他也曾力战过,确制不住“伤心一箭”。   ——但“惊艳一枪”却能!   那是一种爆炸力!   ——一种莫大的力量!   这使得老林和尚下了决心:在有生之年要研究出一种武器——纵然练不成诸葛先生那种绝世无匹的功力,也可以机械和火药的威力来造成同样的杀伤力,这样,就可以稳操胜券,令群邪辟易了。   是以,他要将余生之岁月来潜研一种可媲美“惊艳一枪”的“武器”。   他能够。   因为他原是“江南霹雳堂”雷家的人。   而且是雷家堡的好手。   他是雷阵雨。   他终于有所发明。   ——但世上好的发明不一定会给善用。   他终于创造出一种杀伤力极大的武器就叫做:   “炮弹”。   这时除诸葛先生还是在担心:   ——冷血、追命、铁手、无情只怕已在私房山跟鲁书一、燕诗二、欣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遭遇战了吧?“四大名捕”能应付得了“六合青龙”吗?   天渐高。   月渐小。   ※※※   稿于一九九一年十月六至八日:应中国青年写作协会之邀参加“中国通俗文学研讨会”,出席“中国通俗文学总体相”座谈会。   校于一九九一年十月廿一日到十一月廿日:与倩儿、何包旦、叶浩、国忠等赴台游后。   第五篇 四大名捕决战六合青龙 第一章 豪杰不是疯子1 围击   山高月小。   月苍寒。   月华铺洒于这荒山之巅。   山巅的巨岩就像一面屏风、一间房子。   大地沉沉,崖下有流水急湍汹涌,深不见底。   山峰上有人。   四个人。   四个人都俯着首,他们不是像诸葛先生一般,在端视自己手心的掌纹,而是在看自己脚下:脚下的影子!   他们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来此荒山看自己的影子。   常看自己影子的人都是寂寞的人,因为他们甚至没有别人可看,只有看自己的影子。   这是一座寂寞的山,像一座遗世而独立的小房子,就孤悬在此。   此山毗连紧接老林寺。   这是私房山。   此际古老的老林寺塌了。   山犹在。   人也在那儿。   他们不是来寂寞的,要赴寂寞的盛宴,在闹市红尘照样可以寂寥不已——只要一颗心是寂寞的,何处不寂寞,更何愁不寂寞?只怕寂寞苦苦缠绕相随,挥之不去罢了!谁也实不必到此深山来寻找寂意寞然的。   他们是来执行任务的。   他们在等。   等待。   他们守候:   守侯一个人。   他们千里迢迢、夜行昼伏、风尘仆仆、不见天日地潜来这儿,为的就是阻截这个人,并要格杀了他。   这个人却绝对值得他们这样做。   ——只要这个人一死,在朝中能抗衡相爷的武装力量,只怕剩下的决不到一成。   这个人当然就是诸葛先生。   既然这四人在等诸葛先生,那末,他们也当然就是:   “六合青龙”。   ——只是,“青龙”有六条,他们只来了四人不成?   来了四条龙,能截得住诸葛吗?   他们也一样在担心这个:   只要诸葛来老林寺,他们就一定能截得住,但只怕六人还未齐集前,诸葛已经到了!   他们受元十三限之命,完全故布疑阵:   表面上,鲁书一和燕诗二仍留在京城,他们似有所异动,牵制住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若留在京城不动,他们也决不动身。   谁知道葛先生绝不好骗。   所以元十三限与蔡京商议的计策是:   一、最好是把诸葛先生“拖死”在京城里,只要找些人闹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刺客入宫行刺事件,千万不要真的伤了皇帝(那是蔡京的“大靠山”!),但皇亲国戚不妨杀他几个,只要诸葛先生护驾不力,缉凶无功,自然就会给皇帝撤职严办,至少也会疏远生疑!以功力论,到宫中捣乱的事,自是交给鲁书一、燕诗二办最好,加上蔡京布在宫中人马的接应,肯定把诸葛和“四大名捕”忙个天翻地覆!与此同时,元十三限便可先行在京城之外堵截天衣居士,先行除掉一个心腹大患。   二、要是诸葛先生“胆敢”不理皇帝生死安危,出京保住天衣居士,元十三限亦早有连环计,只要他摸准了天衣居士的行藏(他认定许笑一禀性纯厚,决不肯拿手下弟子性命牺牲,转移目标,故而只要知道有一个天衣居士的从员门生出没,就可以捏准了天衣居士也一定会在那儿不远,准没错!),届时,六合青龙就会以祖师爷传下来的大阵,围杀诸葛小花!   三、所以,他先行把鲁书一、燕诗二留在京城,把齐文六和叶棋五佯称调派去攻咸湖,然后由顾铁三、赵画四去打甜山。事实上,六大门徒,尽布于“三房山”各处、只要一声召唤号令,立即结阵,必杀诸葛!   四、蔡京和元十三限都算定了: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不可能同时离开京师!因为近日皇宫十分不平静,诸葛决不敢冒这个险,把自己嫡系人手尽皆调离出城,光靠舒无戏、一爷这干人物,万一保不住圣上,那时谁能担待得起?只要来的是一个诸葛,他们就以“六合青龙“的“乾坤大阵”围杀之。如果来的是“四大名捕”,元十三限自可荡平,一举斩除诸葛小花的“四肢”。   是以,蔡京以为算无遗策。   元十三限也以为这次是赢定了的:   这时节,他们却从大吠声的暗号里得悉:诸葛先生来了!   叶棋五和齐文六是匿伏的援兵,先行得知,不禁大惊。   但鲁书一与燕诗二已迅速会集。   他们自京城里披星戴月地赶来。   他们早已先一步获得风声:   ——诸葛先生果然沉不住气,亲身出动了!   想到他们将成为捕杀武林中大名鼎鼎诸葛先生的一分子,谁都不禁大为亢奋。   他们甚至忘了追究:   ——一向审慎的诸葛先生何以如此大胆妄行,擅离戍守皇城的职守。竟置天子龙体安危于不顾,直赴甜山之役?   其实,诸葛先生一旦得知天衣居士来京助自己对付蔡京,就知道这位师兄的用意。   ——无非是要“引蛇出洞”:   引走元十三限和他手下大将,尤其“六合青龙”,尽皆出动,暗示诸葛可趁此诛杀蔡京,除此政敌,杀此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这想来正是天衣居士的苦心。   简而言之,是蔡京要利用在野在朝派系之实力与元十三限跟诸葛先生之间的同门互斗,来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势力。元十三限则要趁此除掉天衣居士或诸葛先生。天衣居士却要元十三限分心于他,抓住元十三限的注意力,以给诸葛先生铲除政敌。   诸葛先生却没意思要杀蔡京。   原因是:   一、世上有些祸害,已到了深入膏肓,不能清理的地步了;一旦强加清除,反而使整个架构全面崩溃。宋廷积弱结祸已深,一旦蔡京失势或身殁,取而代之的朱勔、王黼、蔡脩,只怕全都要比蔡京还要卑鄙无耻,而且不择手段。蔡京一死,只形成乱局,对国家社稷,并无好处;至少此时此境,当朝上下,全是蔡氏党羽,积重难返,恶瘤毒深,淬然一刀割除,只会使病人活不下去。跟金人“眉来眼去”、“私通款曲”的蔡京,一力求和免战,在朝中大受支持,一旦失势,只怕金人深恐宋廷图强,必定加紧进攻,然在国力不振、仓无积粮的情形下,金人的猛烈进攻,只怕难以阻挡;所以蔡京位高权重,更不能说死就死。   二、就算能平蔡党,必由“旧党”当政。蔡京打着“新党”旗号,对“旧党”恣意压抑坑杀,实里对“新党”有才识不俯曲之士也照样打击屠戮。“旧党”一旦经扶植,必全面反扑,届时报复必使积怨更深;而这一干人,饱受祸害,对在朝掌权者仇怨极深,很容易便造成逆反谋叛,宫廷内乱。这就像一个病久体弱的人,怎经得连帖猛药?诸葛先生向来处事只对是非不对人,成为两党不容之士。对蔡党一伙,抗争经年,反而造成一种“反恃”的实力,如果“新党”一旦得势,必把诸葛先生列为敌对,届时无论良窳忠奸,皆赶尽杀绝,更非社稷之福。   三、就算身边没有了元十三限和“六合青龙”,蔡京此人仍是不好对付的。朱勔、王黼各有高手保护,而笑脸刑总朱月明、翻云覆雨方应看、“天下第七”、龙八太爷等,全是恶人中的大恶人,高手中的一流高手——蔡京,不是想杀便杀得了的。   所以诸葛先生先要弄清楚。   蔡京有无意思要篡位——一如王莽?   他跟四大名捕商议的结果是:   不可能。   蔡京虽多年来广植羽翼,使皇帝不能剔除他,非他不可,但他的权力,实则仍来自于皇帝。   他跟赵佶臭味相投,相交甚深。万一不是赵佶当皇帝,蔡京的位置也危危乎矣——当皇帝的谁不忌畏有人比他更权重名高?如果由他自己“取而代之”,以蔡京“祸国殃民”的恶名,加上金人隔江伺伏,以及举国上下对蔡京的积怨,蔡京野心再大,也知道那是他不可跨越的壑沟!   所以他才不那么笨,去当那劳什子的皇帝!   因而蔡京决不会杀赵佶;反过来说,为了保持他的权势,他得要保住赵佶的命和帝位。   是以诸葛先生很放心。   他决意要阻截元十三限对天衣居士的加害。   故此他把戍守重任,交予哥舒懒残(哥舒懒残因慕诸葛先生大师兄“懒残大师”,故改名为“懒残”;他因深谙六艺,闻多识博,为人滑稽突梯,还能歌善舞,痛陈时弊于嘻笑怒骂中,近日大受皇帝赵佶赏识,留在身边,诸葛先生这才敢稍离君侧),潜出京师,直奔甜山。   他一走,仍惊动了鲁书一和燕诗二。   于是燕诗二与鲁书一也飞扑甜山,会集其他四名师弟。   只不过,鲁书一和燕诗二一旦动身,四大名捕也收到了风声。   “不对劲。”   “六合青龙尽皆出动了!”   “一定是去伏击世叔的!”   “我们去阻止他们!”   是以四大名捕也出动了。   他们请托舒无戏来看管大局。   于是局面就变成了:   天衣居士要引元十三限出京。   元十三限要趁此杀掉天衣居士,也有意引出伏杀诸葛先生。   四大名捕却以突击来阻止“六合青龙”的围袭。   也许,唯一完全意外的是:   一、老林寺里冒出了个雷阵雨。   二、元十三限藏身于菩萨像内,却得天衣居士点化,悟得了“忍辱神功”和《山字经》的要诀!   这两件事,延搁了元十三限下手杀天衣居士的时间。   但“六合青龙”在私房山的截击也耽搁了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在私房山上,立刻受到鲁书一、燕诗二、叶棋五、齐文六的包围。   所幸顾铁三和赵画四却仍然未至。   ——“六合青龙”,六缺二。   “乾坤大阵”布不下来。   单凭实力,六合青龙来的只有四人,他们断断胜不了诸葛先生。   不过这围击却可以阻截诸葛先生一阵子。   ——只一阵子!   虽只一阵子,但对大局仍是有决定性的影响。   至少,已经定了天衣居士与织女的生死!   ——这就是诸葛先生“来迟一步”的原因。   尽管,他在剧战中已发出独特的嘶鸣:   ——在“自在门”中,懒残大师叶哀禅、诸葛先生、天衣居士、元十三限的长啸声都各有不同。   ——懒残大师的长啸是龙吟。   ——天衣居士是鸟鸣。   ——诸葛先生是犬吠。   ——元十三限是狼嗥。   因而,诸葛先生在剧斗中,欲以长啸声震慑住元十三限,也警告他勿向天衣居士下毒手,否则他定必誓不罢休:   那长啸声是说明了:如果对方狠心杀了天衣居士,他定必血债血偿!   元十三限一直都不是诸葛先生的敌手,诸葛先生挑明了阵仗,谅元十三限在下手前也不能无所顾忌。   他却没料元十三限这回已豁了出去。   ——他已练成了以《山字经》为经、“忍辱神功”为纬的心法,而且还与达摩金身合而为一,自以为已足可拼杀诸葛先生。   所以,他还是杀了天衣居士。   这时候,围击诸葛先生的阵容终于来了强助。   ——自“药野”给朱大块儿“吓走”的顾铁三。   ——给元十三限施“独活神功”死而“复活”的赵画四!   这两人一旦联手,“六合青龙乾坤大阵”立即发动。   这大阵自有一股神秘力量,克制住诸葛先生的盖世神功。   幸好这时却来了四个人。   这四人发动了另一阵。   这一阵破了“六合青龙”的围击。   诸葛先生脱阵。   他再不恋战。   他奔赴老林寺。   只是天衣居士已奄奄一息,终力尽而殁。   这逼使他以“惊艳一枪”决战“伤心之箭”。   箭尽。   元十三限重伤。   诸葛先生也负伤不轻。   但他已攻破元十三限的金身,削弱了对手功力的四分之一,元十三限不住用已授门徒的绝技来对付诸葛先生,在他体内真气更发生了十分诡异的变化,使他一刻不能稍延,马上飞遁。   加上诸葛先生以先天罡气炸震伤了他,只剩下一半不到内力的元十三限,依然能成功逃离。   只是两人仇结更深。   第一章 豪杰不是疯子2 互击   来的四个人,当然就是“四大名捕”。   这时候,诸葛先生因有“四大名捕”破阵,已突围而去,正奔赴老林寺。   留下“四大名捕”面对“六合青龙”。   鲁书一道:“看来,我们难免一战。我们有六个人,你们只有四个,你们输定了。”   燕诗二道:“既然你们是输定了,不如就认栽吧,跪下来求饶,说不定我们心一软,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无情忽道:“狗扯!”   燕诗二大怒:“什么?我们放你一马,先把好处说明,你却这般不知好歹,出口伤人?!”   无情淡淡地道:“六个打四个,六个就必赢么?人多就能胜,今日咱们早已打赢金兵了!你以为这是市井屠夫们打架么?亏你们还是习武的,还在武林中撑得起名号,却是这般狗屁不通!”   鲁书一怒道:“盛崖余,你这是给脸不要脸!算啥英雄豪杰?!”   顾铁三道:“我们本就是六人齐心结阵,是你们先来突击我们,输了死了,就别说我们人多欺人少!”   赵画四冷嘲道:“他们这等豪杰,自是不怕以寡敌众,咱们就省了顾全吧,他们见咱们几个还嫌人少呢!”   铁手笑道:“豪杰不敢当。我们不是疯子。”   赵画四嘿声道:“什么意思?谁说豪杰是疯子?”   铁手叹道:“这世上,本来疯子豪杰就难分野。”   顾铁三道:“你们连良禽择木而栖都不懂,好好个相爷不投靠,却去为诸葛小花当走狗,确是疯子!”   叶棋五冷哼道:“他们说的好听,什么为国为民为正义,说穿了,赖死拼命的,也不过是为权力为名利,还不是为贪爱欲望而生!”   追命笑道:“就算是为了爱欲,也没道理就得为它牺性,就算爱国家、民族、爱情、自由,但命只有一条,没了命就没有自由、爱情、民族和国家了,可是,有时候,不牺牲就没有了这些,没有了这些命也就不重要了。活下去也没意思了,所以我们才要为它而战。”   齐文六道:“说是一套,做是一套。反正,诸葛老儿是脱了围,但决非脱了险。他遇上师父,是死定了。你们遇上我们,也是死定了,动手吧!”   追命笑喟道:“你忒真急的!下面有故交候你久矣不成?”   齐文六叱道:“姓崔的,要不是咱们赵四哥,也是精擅腿法,已吃定了你,我一定第一个来取你狗命!”   冷血冷冷地道:“那么是哪条狗来取我的命?”   叶棋五温和地道:“咱们燕三哥的‘飞星传恨剑’,正好与你登对!此外,顾三哥的铁拳,天生就是你们铁老二双手的克星。至于我,向来以棋子为暗器,对你们的老大的盛名,一直不怎么以为然……”   冷血截道:“你要跟我们大师兄交手?”   叶棋五胸有成竹地会心微笑。   “可惜。”   冷血只说了这两个字。   叶棋五大奇,“可惜什么?”   冷血只说:“可惜你只配给他舔脚底。”   叶棋五脸色大变,腕底一翻,探手入怀。   无情忽然到了两人之间。   他的脚不能走。   但他有木轮椅车。   他比人矮上一个肩膊。   但谁都不能忽视他的存在。   他拦在二人之间,只说了一句:“他是我的。”   然后还添加了一句:“一个太少了。”   鲁书一忽道:“那就添我一个。”   追命拍手笑道:“两个打一个,真聪明!”   鲁书一居然脸不红、气不喘、眉也不动、眼不眨地说,“应该说是:两个打一个残废的!”   铁手叹道:“看来,不要脸真的要有不要脸的本领。”   燕诗二道:“这本领你们还差远呐!”   追命眯着眼道:“是差远了。却不知那位齐六兄却担任什么角色?”   齐文六居然也皮笑肉不笑地笑道:“我啊?多我一个出来,便负责暗算。”   燕诗二也附和道:“他呀?哪儿需要他,他便来一下狠的,谁教我们多了两个人!”   齐文六也堂而皇之地道:“对呀,谁叫你们少了两个人!”   铁手道:“我有两只手,就用一只来捏定你吧。”   顾铁三冷笑道:“你应付得了我再说吧!”   冷血皱了皱眉,问:“打架用嘴巴还是用拳头?”   顾铁三扬了扬拳头:“当然是拳头,你等揍等得不耐烦了?”   “错!”冷血一剑就刺了过去。   刺过去之后话才说下去:“用剑,拳头不够看头!”   他剑刺燕诗二。   披发戴花的燕诗二。   燕诗二呛然拔剑。   反击冷血。   顾铁三立刻出拳。   猛攻冷血。   铁手立即出手。   他截住了顾铁三。   但赵画四已飞脚踢向他。   追命大叫:“你找错对象了!”一双腿已剪绞住了赵画四双足。   只有叶棋五没有动。   因为他不能动。   无情正盯着他。   ——那一双锐利而又宁定的、比美丽女子秋水双眸还要好看的眼睛!   而鲁书一已悄悄掩至无情背后。   ——他决意要把这“残废的”像破袋一般摔出去:至少摔离他那架在江湖上传说中鬼神莫测的轮椅!   只有一人“游手好闲,袖手旁观”。   他自然就是齐文六。   这儿多出了他。   就由他来掠阵。   ——也就是说,负责暗算。   他喜欢这项任务。   ——因为最不费力。   ——最不凶险。   ——而且也最易立功奏效!   他现在的目标是无情!   ——先放倒了一人,而且还是其中最重要同时也是最弱的,其他的人自然不战而溃,更能迅速掌握胜机!   四大名捕与“六合青龙”,便在这私房山上,动手互击、交战起来。   山是高的。   月是冷的。   胜利通常都是用血和汗换来的。   第一章 豪杰不是疯子3 伏击   诸葛先生虽然也负了伤,但他恢复得很快,而且,他也力求恢复得快。   元十三限的箭力,要比以前可怕太多了。   当年,他也曾对抗过“伤心之箭”,那时候元十三限的功力,还没有如此之高。   元十三限也曾当胸一箭射到。   诸葛先生应付的方式,既不是闪,也不是挡,更没有硬接。   他用一种近乎“神奇”的力量,把自己的胸膛部位往前疾移了一丈三!   ——变成他是急迎向那一箭!   于是,那一箭之力与胸膛往前激撞成了反力,那一箭虽射中了“幻觉中”前移假的胸膛,但“实际里”的力量做出反激,箭倒射元十三限。   那一次,足令元十三限手忙脚乱。   那一次是诸葛先生大获全胜。   那一次也是那时候,元十三限还没攻破“忍辱神功”,更未了悟《山字经》。   可是这一次不同了。   不一样了。   诸葛先生在箭射到前已将胸膛肌骨移走,但这一箭依然重创了他。   他发出了“惊艳一枪”,击溃了元十三限。   他马上运气调息。   他有一种内功,就叫做“半段锦”。   这内功不是用来伤人的,反而是用以自疗的。   它的神奇之处是:   伤得愈重,便愈快治愈。   ——至少,可以暂时压住伤势加剧。   这在争雄斗胜的武林中和腥风血雨的江湖上,可谓十分“管用”。   ——因为常有负伤作战、浴血苦斗的事;受伤,姑且强忍,战斗下去,直到胜利再做止痛疗伤。   “半段锦”的功效就是可以“伤得愈重治得愈速”。   诸葛的理论,一向都以用世为目标,他的武功自然也很实用。   诸葛先生向来“不打高空”。   ——他总认为一些夸夸其辞、大言不惭的理论和学问家,到头来多只能说不能做,或是说一套、做一套。   他崇尚实际。   他正要运“半段锦”强把伤势压下——那伤口虽不见血,但比流血更伤:他感觉得出那是一种巨大的受伤,仿佛伤口还大于他整个人。——他决定只要恢复一口元气便立即追击下去:因为他怕元十三限会遇上“四大名捕”!   一只受伤的老虎毕竟仍有杀人之力!   何况山那边的战役还有敌方的人:尤其是那六条龙!   不料,却忽听一声清叱。   老林和尚全身一颤。   他背后出现一个女郎。   甜甜的女子。   那女子的手已自后掐住了老林和尚的脖子。   诸葛先生敛定心神。   他知道这女子志未必是要杀老林和尚。   ——如果要杀,早就杀了;少一名敌人,总比多一名敌人好做事。   既然不杀,又控制住老林和尚的生死,当然就是有所图谋。   ——这是一种感觉。   所以他直接地问:   “你是谁?”   那女子也“货真价实”地答:“我是个没有梦的女子。”   诸葛先生马上知道她是谁了。   “无梦女,你要什么?”   “好,爽快!”“无梦女”说,“要我放了他,有两个条件。”   诸葛先生只道:“你说说看,可以的我就答应,不能够的你杀了他你也逃不掉。”   “无梦女”更是爽快,马上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一、你收我为徒,把武功尽传于我;二、你和你的门下,决不与我为敌。”然后她舔了舔红唇,道,“就这两个要求。”   老林大师自也不是好对付的。   可是他依然中了伏。   伏击。   主要是因为他太震愣于诸葛先生那一击。   他因为那一击而生震怖,起沉思。   ——人怎能将功力练到这个地步?!   ——这兵器已不是传说中的“兵器”了!   ——“枪”是另一种观念的枪!   (如果我可以把它变作一种人人都可以使用的“武器”,岂不是把整个武学的观念和威力都改变了过来?!)   就在他全神贯注这样寻思的时候,一直没有真的撤走的“无梦女”,已胁持住了他。   “无梦女”是空手的。   但她的手很毒。   拿穴的手法更毒。   本来,就算是老林禅师恍然未觉,有诸葛先生在,也决不致懵然不知。   但诸葛先生正感伤于天衣居士之死。   他刚尽全力逐退元十三限。   他正要默运玄功压住伤势。   “无梦女”就把握了这一霎时间的契机。   掌握了先机。   完成了伏击。   第一章 豪杰不是疯子4 追击   私房山上,打斗甚速。   顾铁三战铁游夏:   顾铁三拳快。   快拳。   他的拳法很奇怪,身形挪动如电闪,霹雳似的拳头,羽毛般的轻,箭似的疾,只攻敌人的头、太阳穴和小腹。   就是这样,攻打:头、太阳穴或小肚子。来回地打,不断灵活变换。   这就够了。   有时候是:先打头,然后打腰,再打太阳穴。   有时是:左太阳穴、肚子、肚子、右太阳穴。   有时:头、肚子、肚子、肚子、头。   有时:头、头、头、头、头……   不住地打头。   不打别的。   就此变幻不绝,倏忽莫测。   开始的时候,铁手镇定应付,从容化解。他是见招拆招。   他一面息事宁人地说:“顾兄,咱们何必一上来就得拼生死……”   他的话是说错了。   ——因为别人已拼上了命,他不拼也不行了;除非他想死。   但错不在这话的道理。   而是他不该说话。   他的招式慢。   慢掌。   他一开口,就泄了气。   ——高手相争,不过在于毫厘。   就这毫厘之分,足定生死高下。   顾铁三一轮急攻。   他的拳快,但完全不影响每一拳的沉猛、厉烈、神准。   甚至是拳愈快,力愈强,杀伤力愈大!   铁手一开始就没打算硬拼。   这就糟了!   所以他现在只有苦撑。   他虽以浑厚的掌力大度包容,但顾铁三每打一拳,他就得退上一步。   一大步。   顾铁三打了十拳八拳,铁手已退到崖边。   铁手急叱:“别再——”   顾铁三的拳这才慢了下来。   慢了才可怕。   更可怕。   ——原来这顾铁三的拳,慢打比快打更厉害。   刚才,他每一拳像一记铁锥,攻打头、腹或太阳穴。   现在,他每一拳似一道霹雳,每一拳虽只打一处,但劲力却同时分扑头、肚、额三处!   铁手抵受不住。   再退一步。   ——不能退了。   这一步已退出了悬崖!   铁手一脚已踏空。   他一身雄厚的内力已无可藉力。   顾铁三立即抢攻。   追击。   ——这无疑是格杀铁手的最好时机。   对他的猛攻,铁手只好硬接。   ——当然,这是最不该“硬接”的时候。   故此,再接这一掌,铁手双脚一齐退出悬崖。   他悬在半空。   他当然不会长久悬在半空。   顾铁三不容他有丝毫活命的机会:   ——他绝不容铁手再挣上崖来。   所以这次他双拳出击。   追击、追击、再追击。   务必要把敌人格杀为止!   铁手没有办法。   ——把敌人打下去!   没有选择。   他只好双掌平推,再硬接顾铁这三两记猛拳!   这次拳掌相接,使顾铁三猛然醒悟一件事:趁胜追击,不一定就能胜完再胜!   他错了!   他不该追击!   铁手双脚踏虚,但这两掌,反而比他脚踏实地时更力大气浑!   而且他还完全无需借力。   他力道的来源就是:顾铁三的双拳。   他用顾铁三的拳劲回挫,然后再发出他自己的内劲。   因为他是悬空的,空的力量才是最实的克星。   顾铁三如同受到双重打击。   他听到自己臂骨在呻吟。   ——他的拳劲再好,臂力再强,总也不能先行化解自己的力道之后还能对付铁手的掌功。   他后悔自己的追击。   他几乎已可以听到自己臂骨的折裂声。   诸葛先生在沉吟。   ——要是他未受伤,要从这女子手中救回老林禅师,以他的功力,尽管冒险,但仍是有把握的。   但,现在,没有。   “你考虑得怎样?”“无梦女”急了,“你别为了要当豪杰,就拿自己的老友来牺牲。”   老林禅师愤怒得想说什么。   但说不出。   ——因为他的脖子已给沾毒的指甲掐着。   捏住。   “他刚才出手救天衣居士,你们是老友;”“无梦女”说,“到你们这个年纪,老朋友一定已剩下的不算太多了吧,死一个便少一个了,你要真是豪杰,就该先保住老友。”   诸葛抚髯。   微笑。   ——这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   “我不是豪杰。”他说,“但豪杰也不是疯子。豪杰只不过是敢做人所不敢做但又很想做的事而已。”   然后他道:“这是你第一个错失。”   “无梦女”甚为诧然,“第二个呢?”   她问。   第一章 豪杰不是疯子5 游击   荒山上,决战甚厉。   赵画四飞身而起。   他要找出追命的破绽。   找到破绽才能下手。   ——不,是出腿。   踢腿不比出手:手一招递出、还可以变招、收招、守招、反招……脚则不能,脚一只踹出,剩下一脚(甚至没有)维持全身平衡,本身就露了破绽,很易为敌所趁。   是以,对付似追命这样的高手,赵画四一定要先窥出敌人的破绽。   如果没有,就找出来。   要是找不出,就强攻出破绽来!   赵画四长于轻功。   只不过追命也长于轻功。   追命亦飞身而起。   他也在找赵画四的破绽。   赵画四猛一吸气,再度升起。   他仍盘旋在追命头顶上。   追命双臂一振。   他双肩虽动,但却没有出手,反而又陡然急升,就像长有一对翅膀。   他又凌驾于赵画四之上。   赵画四冷哼一声。   他左足忽踩自己的右足足踝之上。   于是便升上了一步。   然后右脚又踏在左脚足踝上。   于是再高升一步。   如此互踩而上,一口气升了十七八步,又凌身于追命之上。   追命笑了。   他右脚的芒鞋忽然松脱。   他就趁鞋子往下坠落之际,右足足尖在鞋面上轻轻一点。   如此一借力,他又急升一丈一!   鞋子顿时急坠,鞋尖直插入坚硬的地面二寸有余!   然而追命又腾身在赵画四之上!   两人如此节节上升,离地又五丈有余,其势依然未消。   两人始终未交过手。   ——但比交手更惊险。   两人一直未出过脚。   ——但比交击更惊险。   他们的身形一面升腾,一面游走。   两人都在找对方的破绽。   那是另一种打斗的方式。   游击!   ——两人一面较量腾身,一面身形闪动游走,互找对方弱点罩门。   赵画四和追命两人都擅于轻功,都善于腿法,可是却很快地就判出了高下:   因为赵画四受伤在先!   他气不足。   力已尽。   追命忽在半空翻了一个跟斗。   这跟斗一翻,他又凌身在赵画四之上了。   他马上看得出来,赵画四的伤已不允许他再斗气较劲下去了。   于是他笑道:“算了吧,咱们下去再比过——”   但他也马上发现,这只是一个局。   ——赵画四是把他引到上空去。   另一人却在下面部署。   那是鲁书一!   鲁书一并没有依他们口头上所说的去对付无情。   而是像猎人一般,在伺伏着追命和赵画四之间的游击。   他在两人腾空较量之际,已在地上写了许多字。   凭着月光的微弱反映,追命在一瞥之间已发现那些字。   都是一个个的单字:   攻   打   杀   死——   都是些攻击性、杀伤力极巨的字。   从上面俯瞰下去,这些字都仿佛会动。   游动。   拳打脚踢于一捺一钩间,而且开口龇齿,似要择人而噬。   连“虎”字也仿佛成了一只勾着尾巴的怒虎,“龙”字直如一条破空飞来蜷伏候杀的暴龙。   鲁书一竟把这些字都“写活”了!   赵画四的身形已不再上升。   反而在急降。   空中只剩下了追命。   追命无处落地。   除非他落脚在这些“字”上。   ——那就无疑如同落在虎口鹰啄上一般!   在上空盘旋求暂悬的追命,只见地上的字都以它们的“形”和“义”在伺候着他:   碎   裂   绝   灭……   “第二个就是,”诸葛先生目光淬厉地道,“他不是我的朋友。”   “无梦女”大诧。   “我不认识他。”诸葛先生道,“他是我二师哥的老友,但却跟我无关。我从武功上认出他应该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雷阵雨,但在这之前,我们没见过,也不相识。”   “无梦女”只觉手心出汗。   ——难道她胁持错人了?   ——还是不该威胁这个她力不能及的老者?   “可是你还是不忍心见死不救的,对不?”“无梦女”强作镇定,“他毕竟是你刚刚逝去师兄同门的老友!”   诸葛先生淡淡地看着她。   “无梦女”简直觉得自己成了一碟白菜。   ——清淡得甚至勾不起诸葛的食欲。   但她要强自镇静。   ——强持下去。   不然,就没有退路。   ——而且退无死所。   “你说呢?”诸葛先生好整以暇、漫不经心地反问她。   ※※※   稿于一九九一年十月廿六至廿八日:应中国青年写作协会之邀请参加“中国通俗文学研讨会”,出席“中国通俗文学总体相”座谈会。   校于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八日:四人畅游乌来、云仙、北宜公路、礁溪、宜兰、兰阳平原大佛谷金盈瀑布、龙潭、双连碑、大湖、五峰旗瀑布、头城、阳明山、东北海岸线、鼻头角、基隆、野柳等地。   第二章 疯子就是豪杰1 冲击   山上,决斗甚烈。   冷血对燕诗二。   冷血用剑。   燕诗二也用剑。   冷血剑快。   燕诗二剑更快。   冷血一出剑,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共攻出了几剑。   ——因为太快了。   燕诗二马上还击。   他的剑一出,金光夺目,眩灿莫辨,谁也看不清楚他手中剑的形状,甚至连长短锐钝都难以分辨。   ——实在太快了。   两人使的都是快剑。   然而毕竟是仍有分别的:   分别在剑——   冷血是随手捡来的一把剑。   一把带锈的剑。   ——所谓“剑”,是利的、能杀得了人的、看去还像一把剑的就是他的剑了。   甚至连剑鞘、剑锷都付诸阙如。   燕诗二的剑灿亮炫人。   好剑。   剑鞘雕龙漆凤,嵌有明珠十三颗。   剑锷精致,镶了十六颗宝钻,六粒墨星。   看来,这不但是好剑,而且是名剑。   冷血却看也不看。他的剑跟燕诗二的剑一比,犹如泥云之别,但他握剑在手,仿佛那便是比鱼肠剑、尚方宝剑、青龙偃月刀更有名更宝贵的神兵利器。   对方只要有一点破绽,他的剑便刺出。   对方只要有一丁点儿犹豫,他的攻势便尽发了出去。   对方只要有一点儿的害怕,他便刺在对方最怕的部位上。   对方只要——   但没有。   燕诗二披发、戴花、长袍、古袖,但出剑比冷血还狠。   还厉。   甚至更神勇。   所以两人是互相冲击起对方的剑法:越斗越神勇、越战越拼命、越打越精彩!   因而,还是分出了个高下:   ——强弱!   因为冷血的性情。   他的个性是压力愈大,反弹力便愈大;挫折愈大,他的反挫力便愈强的高手。   世上真正的精英高手应是:受挫更悍,遇强愈强——因为这世上总是挫折多、波折多、强敌多、强中自有强中手更多!   两人这般狠命火拼,很快便都见了血,负了伤。   冷血受伤更勇。   流血也涌出了他的斗志。   ——斗志比天高。   燕诗二则不行。   他太爱惜他自己了。   ——一个人太珍惜自己便不敢太拼命。   可是一个人不搏命是很难见出真本领的。   燕诗二不敢拼。   他还是要命的。   可是冷血的攻势实在不要命。   他只有节节败退。   一退,只有再退,三退之后,败象已显。   但他还是很有办法。   剑锷上的十六颗宝钻中的七颗,就在他手腕一掣之际,发了出去。   疾射而出。   ——分打冷血十四处要穴。   七颗暗器如何打十四处要害?   ——因为那是不能挡的暗器。   一挡,它自身所蕴的巧劲便自行改道,激射向敌手的另七处要害:由于能够挡格暗器都是极为贴身近身的情形下才能进行的,所以暗器于此时才猝然变向分袭,敌手多不能应付。   燕诗二常用这一招取胜。   也以这一招取大敌的性命。   他对他这一招很得意。   这是他的绝招。   可是,冷血一见他使这一招,便叹了一口气。   原本,他与燕诗二如此强敌交手,他心中受到极大的冲击:那是剑的冲击!   ——也是诗的冲击!   原来冷血的剑法,每一剑都像一句心里的话,最是直接。   他也凭直觉出剑。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野兽般的本能。   但这种本能要比靠理智判断更快更速更准确更神妙!   然而燕诗二的剑法却不同于他。   那是一种“诗的剑法”。   “诗剑”!   ——诗也很直接。   诗是最精炼的语言。   ——诸如同人体内最宝贵的血液。   诗的语言虽真虽美虽动人,但毕竟是经修饰过的、锤炼过的、琢磨过的。   但那也是精华。   ——真正的精华。   这种剑法冲击了冷血。   好斗的冷血,因为有那样绝的剑法,才使出他更绝世的剑法来。   可是燕诗二却不敢拼命。   ——拼命需要有勇气。   不是拿命去拼就是拼命,而是为这一剑生这一剑亡的生死相契之情。   没有这份与剑生死相知、存殁两忘的情义,就根本使不出神绝的剑法来!   这时际,冷血已无心再战。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赢定了。   ——因为真正的剑手决不会在自己使用的剑嵌上暗算人的暗器!   那是看不起自己!   也瞧不起自己的剑!   这种人已不配赢。   ——这样子的剑客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所以他咄了一声:   “你不配用剑!”   然后他就攻出一剑。   这一剑出招太烈。   剑也太有自信。   所以剑“脱手”飞出。   ——这儿再重复一次:是人和剑都太有信心了,于是,是“剑”脱手而去而不是人“脱手”飞去了“剑”。   剑就似人一样,同时间充满了生命力,还能与主子相契,主动发出了攻击。   那一刹那,燕诗二的剑完全失去了光芒。   冷血的剑不单直掟向他,还带动了那七颗飞星,反攻燕诗二!   要不是燕诗二头上还有那朵花,他此际可以说定是一个死人无疑了。   ——而且一定是一个给一剑穿心而死的人。   他在骇怖之际,撷下了发上的花。   拈花——虽然他早已脸色发绿,笑不出来。   也不知怎的,那一剑削落了花,便自动回到冷血手里,像一只忠狗总会跟着主人一般。   燕诗二的花,代他挨了一剑。   应了一劫。   花落。   人不亡。   ——也许因为花落,所以才人不死。   “无梦女”知道自己已没了胜算。   她只有退让。   ——既不能求进,不能有所得,至少也得要保住自己安危!   ——情况不妙时,要知道见好就收。   “要你把绝技传授于我,当然是不可能的了。”她嗫嚅道,“但你总能答允我:你和你的门徒不加害于我吧?”   诸葛淡淡地道:“我们不出手对付你,但要是你做了伤天害理的事,犯了法,犯了罪,也自会有人治你。”   “无梦女”大喜过望,“那你是答应了?”   诸葛只道:“那也不等于你就安全了。”   “无梦女”吁了一口气,“只要‘四大名捕’和诸葛先生不找我的碴,我怕的还真不算多哩!”   诸葛先生摇首,“天下间能人何等之众,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无梦女”认真地说:“你要是答应了,可不能反悔哦?”   诸葛抚髯道:“如果我是易于反悔失信的人,你也不必来跟我谈判了。”   “无梦女”甜甜地笑了起来,“诸葛先生,一诺何止千金!当今天子说的话,还不如诸葛一点头呢!”   诸葛即道:“这话是不能说的。”   “无梦女”抿嘴一笑道:“可惜睿智过人,武功盖世的诸葛就爱替皇帝当走狗!”   诸葛先生也不愠不怒,“我不保住这天子,恐怕上天真要当万民为刍狗了。你放不放人?不放,那可不是我反口不认了。”   “无梦女”忙道:“放、放、放……可是我要是这头放了这老和尚,他就一转头过来杀我!”   请葛先生叹了一声,“你先把他放了吧,大师不会跟你计较的。”   “无梦女”一副心惊胆颤的样子,“你看,你看,他瞪眼珠张鼻孔粗脖子的,有多凶啊!万一我这一放,他就把我碎尸万段,你虽答应了不杀我,可他直似要把我这弱女子剁成肉酱了,这怎么放是好?”   诸葛干咳了一声,“大师这次就放你一马,你以后就别撞在他手里好了。他给你扼着脖子,自然眼突眉竖,你还不赶快放了!再不放,我就不理了!”   “无梦女”一吐香舌,忙不迭地说:“有先生担待,当然说放就放——”   说着,果然把老林和尚雷阵雨放了。   诸葛先生这才说:“你又错了……”   第二章 疯子就是豪杰2 撞击   山上恶斗剧。   叶棋五对付无情,像下一场棋。   他向无情射出一枚棋子。   无情端坐车上。   不动。   他不是不动如山,他没有那般沉稳。他只是静如处子,且带点冷诮。   棋子直射向无情。   无情没有避。   他只是看着。   看着棋子。   直到棋子离他身前还有五尺之际,“啪”的一声,一物疾打而出,撞击在棋子上。   棋子落下。   是一枚“卒”子。   ——这事物来得这么快,以致连叶棋五也没看得出来,这事物是打从哪来的。   那事物撞落了卒子,却飞弹到半空,消失不见,却没有落下地来。   叶棋五本来觉得很亢奋。   他面对的是武林中除了“蜀中唐门”之外,以个人暗器为天下之冠的“四大名捕”之首:盛崖余!   ——一个自号“无情”的人。   一个暗器冠绝武林的人,同时把暗器改为“明器”的人,但也是连步行走路的能力都不具备的人。   他试探这个人。   所以发出了一颗卒子。   但没有用。   卒已给“吃掉了”。   他却连对方的出手也没看清楚。   他已从亢奋变成了有点紧张。   他不服气。   他决定还要试一试。   他又发出了两枚棋子:   一枚是马。   一枚是炮。   无情依然端坐冷视来势。   直至两枚棋子进入无情身前五尺,无情仍然没有动。   没有任何举措。   ——难道他想等死不成?!   四尺……   没有动静。   三尺——   无情动了。   动得很快。   “嗖、嗖”二声,两件事物急打而出,一撞于“马”一击于“炮”。   这次叶棋五虽然十分注意,但只知这两件暗器是来自车轴、车辙,但仍看不清楚是何物、什么形状及如何发出的?   但这次是“马”和“炮”,决不是“卒”。   当那件暗器撞击在“马”上时,那只“马”骤然沉了一沉。   这陡然一沉之后,也接着改变了前进的角度,但依然以十分诡异的方式迸射过去。   ——原先,它射的是无情的鼻梁,现在给撞击了那么一下,势度突变,已改攻无情的下胁!   那就像一个“日”字的两边对角!   ——那也正是象棋中“马”的行势。   另一枚棋子,给撞击了那么一下之后,却有跟“马”几乎完全不同的反应。   它弹跃。   跳起。   然后以上而下,越击无情的额角。   ——它原来是射向无情的咽喉。   那就像是象棋中“炮”的走势。   ——这颗棋子正是“炮”。   换而言之,叶棋五发出这两颗棋子,力道早有拿捏,就俟无情发暗器加以撞击,这才见出它真正的取向,最后的杀手锏来。   他对自己的暗器很有信心。   所以当日蔡京要他偷发暗器,使王小石误以为是无情干的勾当时,叶棋五却觉得很委屈。   ——何不干脆把盛崖余和王小石杀了!既要冒充又要跟踪,苦心积虑的,何苦?!   后来,他在“发党花府”附近与王小石一战,始知这小子有过人之能,他才算咽下了这口气。   ——是对王小石,不是对无情。   他始终觉得自己比无情好。   ——无情的暗器手法,他全研究过。   ——无情发放暗器的手法,他一清二楚,而且还研究出一套克制的方法来。   ——可是无情天生残疾:就算不是天生的,也是好不了的;而他却来去自如、兼擅轻功提纵术。   所以没理由无情比他出名,比他强,比他有“江湖地位”。   所以他誓必杀了无情。   ——就为了无情曾在名声上盖过了他!   他没想透的是:他以为自己已超越了的无情,是他想像中的无情。   ——而他自己却是个自大的人。   自大的人从来不会对敌人做正确的判断,只会把自己的实力高估了。   那两件暗器,正因受撞击,折射向无情的胁下和额侧。   正因为它是猝然变更角度,离无情又极近,无情就算再急按车把手上的机括,也来不及射下这两件要命的暗器了。   只是无情的暗器,不一定必须得从车椅上发出的。   在这电光石火间,他在左右手食指均是一弹,“啸啸”二片指甲形的暗器,又毫不偏差地激射在“马”、“炮”二子上。   这次“马”、“炮”二子再也不能及时校正迸射的位置与角度了。   这飞射的方位反而受无情第二轮手发暗器的控制,反射向叶棋五。   叶棋五这回是大吃二惊。   ——这两枚棋子淬毒!   剧毒!   连他都不能轻接。   他只好大吼一声,左手发“仕”,右手掟“象”,全力以赴,击下“马”、“炮”。   就在他全神贯注对付自己发出去的棋子之际,无情的车椅下突然“嗖”的一声,射出一支箭,直取时棋五额心印堂!   叶棋五马上出“车”。   他以“车”抵箭。   ——这时,他对眼前的敌手已全不敢存轻视之心了。   可是无情这一箭,到了半途,忽然有第二箭自后追了上来,撞击在第一箭箭尾。   第一箭立时一振,竟在半空兜了一个大转,疾射叶棋五后脑。   这第二箭本代第一箭急取叶棋五印堂,但忽又出现了第三箭!   第三箭箭镞依然撞击在第二箭的箭尾,第二箭箭势马上一沉,变成迸射向叶棋五的心窝。   而第三箭才是仍取叶棋五的眉心!   这虽只有三支箭,但变化之快、之速、之急、之诡,决非叶棋五在瞬息间变成背腹上下受袭之际所能接受、应付、解决的。   ——如果这时候没有这三支竹简,叶棋五就死定了。   三支竹简,分别撞在三支小箭上,且将之击飞。   竹简就是书简。   ——从前的书是刻在竹上的。   发这三片“书”的人当然就是鲁书一。   ——他不但为赵画四跟追命比轻功的战役掠阵,而且还为叶棋五与无情的决斗掠场。   所以他及时发出竹简救了叶棋五。   他救叶棋五,但却是齐文六攻向无情。   齐文六在这瞬息间连攻了无情五次。   他的攻势很奇特。   无情当然不是好惹的。   他也反击了五次。   可是五次都无效,因而吃了大亏。   ——本来,齐文六出击五次,无情也还击了五次,应是两不吃亏、平分秋色才是,为什么又说是无情吃上了亏呢?   第二章 疯子就是豪杰3 还击   的确是吃了亏。   ——齐文六五次冲刺,都先叱了一声。   “吾生也……”   无情立即发射暗器。   他手一招,一柄飞刀闪电般掟出!   但人影一闪,齐文六仿似没有动过,飞刀只钉在他的影子上。   齐文六又低喝了一声:“吾生——”腾身再度扑击。   无情衣袖一扬。   一支袖箭飞出。   袖箭破空飞射之时,人已不见。   齐文六立在原地,仿佛刚才出手的不是他一样,只不过身着的青衫划破了一点点缝隙。   然后他第三度出袭。   “吾……”   无情一拍车垫。   七枚“萤火”急打齐文六。   ——这下,纵然有七个齐文六,恐怕都闪不过去。   可是没有用。   不知怎的,七枚“萤火”都全打在齐文六刚拔出来的剑身上。   ——那剑就像有磁石一般。   齐文六也像似全没动过一样。   这对无情来说,是从来都未有过的事。   他的暗器百发百中,敌人向来为他的暗器所惧,畏怖、哀号、逃避,终于还是难免一死——但而今齐文六却在似动未动间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仿佛自己只是一头追自己尾巴的小狗。   如斯一共五次。   无情五次还击,都沾不着便宜。   ——对方五度出袭,都似未动过一样。   如此高下立判。   ——尤其无情身上和车上的暗器,是用一件少一件的。   这事实很可怕。   也很残酷。   齐文六正要做第六次出击。   这时候,叶棋五也定过神来了。   鲁书一攻去对付正要“降落”的追命。   无情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失声道:“庄子《内篇》的《保身全生大法》?!”   他念生心转,突然双手在头上一拍。   发上似冒了一阵微尘。   月下的一缕烟。   荒山之夜的月色,遍洒大地。   那月华仿佛也吸收了那一蓬烟。   无情这样轻呼一声,稳占上风正气定神闲的齐文六,脸色竟似也有些变了。   他这回是急掠而起。   拔剑而起。   半空他还大喝了一声:“踌躇斩满志!”   一剑往无情当头劈下。   这次无情不动。   不像上五回的发出暗器,甚至也没有还击。   他只是一指。   指了一指。   指月。   月照山巅。   月华也洒在齐文六身上。   齐文六忽然惨叫了一声。   他全身冒出了烟,仿佛着了火一样。   他痛得连剑都丢了,滚地,大呼,哀号。   如果这时不是叶棋五又向无情发出了暗器——这次是他的“帅”——齐文六还真不知会不会痛得滚落山崖去!   齐文六缓得一口气,心犹有不甘,虎虎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破法的?!”   无情一面应对叶棋五凌空“下子”之法,一面犹有余暇地答:“我开始也不知道。你用的正是庄子《养生主》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我受你的摆布还齿,等于追打魔鬼的影子,永远也不会有结果,只有技尽力穷而已。”   齐文六恨恨地问:“你后来是怎么知道的?”   无情淡淡地道:“每一场决斗就是一个悟,悟得了就过得了关,人生大抵如是。你有学问,我也不是不好学之人。”   齐文六狠狠地道:“你是怎么破的?!”   他不甘心。   他知道无情是把暗器借月色“洒”到他身上:可是这是什么暗器?这是啥技法?他听也没听说过,看也看不见,防也防不着,就是抓破头皮也想不出来。   无情看来已给叶棋五的“帅”攻得连招架也来不及了。   可是才不过一会,他的语音又悠悠闲闲地传来,看来,他还能谈笑风生,可是他根本未出全力,更决非落于下风了。   这才可怕。   “你还记得《养生主》的末句是什么吗?”   齐文六读书有过目不忘之能,他自是背得出来: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那意思大致是说,用手斫柴运薪来保持火继续焚烧,总有力竭火消的时候:如果让火自然地延烧,它会没有穷尽地燃烧下去的。   无情笑了一笑,“那就是有涯对无涯的破法。”   齐文六又凶暴了起来。   他舞剑。   剑法典丽华赡,工整敷陈,极尽铺夸张之能事,就像一首华丽辞藻无暇可击的汉赋!   他也以此赋剑于生命。   赋生命予剑。   他使剑就像是做文章。   叶棋五下子就像做生命的赌注。   他俩合攻无情。   这时,无情也注意到:虽然燕诗二和顾铁三都给冷血和铁手打得还不了手,回不过气来,但三师弟追命却也遇险了!   所以他清啸了一声: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那是诗经:小雅《采薇》中的一句,“戎车”就是兵车,业业如同翼翼,都是盛大的意思。   可无情怎会在此时背诗?他这样念出了这句诗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梦女”很小心,很谨慎。   她对过去,有些隐隐约约地记得,但大都彻彻底底地忘记。   但她至少记得一件事:她就是因为不够小心、太大意,才致失去记忆的。   她可不想再一次失去记忆。   所以她一直都小心翼翼。   ——趁诸葛先生受伤时胁持老林和尚,她觉得值得这样做。   因为她就算不能因此而成为诸葛的弟子,至少日后在江湖上行走,也大可不必怕落在诸葛一门手里了。   ——为了这重大的安全,先行冒点风险也是值得的。   可是她这回却是错在哪里?   “你不会不守信用的吧?”   她狐疑地问。   诸葛摇头。   “这点倒不会。”   “至少不会因为我这个小女子而坏了诸葛先生的名头。”“无梦女”这才笑得出来,又猜道,“莫非你和这和尚原是老友?”   老林和尚怒目瞪住“无梦女”,紧握拳头,就要出手。   诸葛忙道:“雷兄,请给我一个面子。”   他一眼就看出老林和尚就是当日名动天下的雷阵雨。   老林和尚萎然长叹,“诸葛,咱们这一见面,老衲就欠你一个情。”   “无梦女”吐了吐舌头,“看来我又猜错了。你们确然是首次见面。”   “你错在以为我和雷兄未有深交,就不会答允你两个要求;”诸葛这才道明,“如果你坚持下去,就算我不会收你做弟子,但教一两手武功,这倒绝非不可能的事。”   “无梦女”为之顿足。   ——几乎还捶胸。   她懊悔。   ——可是懊悔已无补于事。   “现在你还肯教吗?”   “现在?”诸葛冷笑道,“你还不快走!我告诉你,我虽答允你不动手对付你,雷兄也会看在我面上放你一马,但如果我要想办法既不毁诺而又能杀掉你的话,我至少还有三十一个法子——你信不信?”   “无梦女”信。   所以她走。   立即就走。   逃之夭夭。   诸葛先生这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把天衣居士和织女的骸首并放一起,叩了三个响头,瞑目祈拜,之后默运神功,聚“半段锦”之力并且掌贴老林和尚背门,在同时为自己疗伤之余,也替雷阵雨治伤。   ——“半段锦”之奇,是在于“伤得愈重,治得愈速”;而“半段锦”之妙,是在:不但可以救人同时疗伤,而且对方(或自己)伤得愈重,愈可以把对方(自己)“抵抗伤痛之力”善加利用,来治疗自己(或对方)的伤患!   第二章 疯子就是豪杰4 相击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无情嚷出了那么一句。   追命、冷血、铁手乍听,都放弃了身边的战斗,尽快向无情那儿拢聚。   更一齐叫出了一句呼应: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   这都是“小雅”中的诗句,来自《采薇》一诗,“昔我住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就是源自此篇。——可是此际战斗方酣,生死一发,四大名捕岂有心情吟诗作对?   这当然是暗号。   ——他们之间的暗号。   当你发觉有些时候,几个人之间说了一两句话,大家都恍然了,或都忍俊不住,但你却不明所以,那就是他们之间的一种“暗号”。   有时候,有人满脸笑容地说了几句话,你听不出有什么异样,但座中有人脸色都成了惨绿;有的时候,有人说了几句听似不相干的话,但有人听了喜溢于色,那就是说:他们之间有你所不知的“默契”——不管这“默契”是好的还是坏的,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但反正就是他们之间能懂的事你不懂就是了。   “暗号”是一种少数人的“共同语言”,彼此间需要“默契”。   四大名捕彼此之间当然有默契。   他们一听暗号,立即聚集。   他们一旦拢聚,“六合青龙”亦有异动。   鲁书一大喝道:“一风。”   燕诗二即叱道:“二赋。”   顾铁三嚷道:“三比。”   赵画四接道:“四兴。”   叶棋五叫道:“五雅。”   齐文六吟道:“六颂。”   ——这原是《毛诗序》中“诗”之“之义”,即:风、赋、比、兴、雅、颂。   “六合青龙”在分别喊出那六个字之际,已迅速聚拢列阵。   他们布成了一条横行的龙。   鲁书一是龙头。   齐文六是龙尾。   龙打横立定,然后再游走不定。   “四大名捕”那方面,则冷血站在无情之后,追命立于冷血之后,而铁手当然是在追命身后。   他们都以双手搭于前者的双肩。   这样,变成了无情面对敌人。   ——一共是六个敌人。   大敌!   于是另一场战斗开始!   “六合青龙”分别攻向无情。   无情没有内功——他少年时真气已然走岔。   无情不良于行——他双腿瘫痪,形同残废。   无情不擅过招——事实上,他只靠暗器拒敌。   可是,而今他没有发出暗器。   他仍端坐在椅车上。   他竟以双手拒敌。   以一敌六。   ——六名结阵联手的大敌!   战斗甫始,“六合青龙”见敌方居然推一名“残废的”上阵,不觉哑然失笑。   ——他们实在太轻敌了!   ——“六合青龙”决定先行打杀这“四大名捕”之首但也是最不具实力的大师兄!   战斗未久,“六合青龙”便发现情形不大对劲。   ——无情确是没有武功的底子。   ——但就是因为这样,他全然接受其他三名同门在内力上的灌输与牵动,使出了追命、冷血、铁手三人的武功来!   那就像海深容百川、谷虚纳万物一样。   ——本身虚空,方能有容。   有容乃大。   ——何况,更难防的是:无情偶尔也有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这样一来,他的不够内力、不熟招式、不良于行,这些所有的弱点和缺点,却全都变成了优点!   他内力非但不足,简直是空的。这使内功较好的顾铁三、鲁书一完全英雄无用武之地——他们发力出击,结果只像是锤子敲在棉花上,浑不着力。   他不便行动,无法进退,所以就只在一个定点上出手打击,使得轻功较佳的赵画四、叶棋五等也只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向他反击,白费了一身好轻功。   他不谙招式,成了无招胜有招,每一招都是无常无心且无迹可寻的。令齐文六和燕诗二这两个招式变化多端的高手,反而疲于应付、拙于拆解。   他们终于明白了无情的可怕之处:   一个能把弱点变成强处的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们也终于了解了“四大名捕”的用意:   无情现在等于把冷血的勇悍、铁手的沉稳、追命的灵动,连同他们敏捷的剑招、浑厚的掌功、奇变的脚法,以他的智慧纵控之下,辅于防不胜防的暗器,一并施展,等于把“四大名捕”的长处聚于一身,而且,简直有五个“四大名捕”的功力!   ——四个“四大名捕”,已收拾不了,何况五个!   这一下来,相击才知相知深。   “六合青龙”算计“四大名捕”已久,早已跃跃欲试,跟这名动天下的四捕头一决雌雄,但如此看来,“四大名捕”亦早有防范之心,对“六合青龙”,亦早有应对之策。   这是个荒山之夜。   月落。   乌啼。   这时却蓦然传来凄厉的狼嗥,响了半壁天。   六合青龙一听,喜形于色。   第二章 疯子就是豪杰5 袭击   “四大名捕”乍听狼嗥,顿时变了脸色。   说迟时快,一条淡金色的人影,挟着扑鼻腥风,披头散发,狂啸上山,急掠而至!   这人双眼发出野兽般的青光,像那活脱脱就是一头兽,有着人的身形而不是一个人有着兽眼!   这人一出现,臭味便浓烈难闻。   这人全身都淌着血。   血流着就像他刚刚去淋了一场血雨过来的。   他的血很浓,似浆,而不似水。   所以更凄厉。   更怵目惊心。   ——当然了,他着了诸葛先生以“惊艳一枪”一击,把他的肉身自达摩菩萨的金身内轰了出来,不四分五裂、支离破碎,还是因为他的功力高深已达了惊世骇俗之故呢!   “六合青龙”乍见师父元十三限蓦然出现,大喜过望;却见元十三限浑身浴血,也大惊失色。   但谁都知道元十三限正与诸葛先生在老林寺决一死战。   既然元十三限能来到这里,也就是说,就算负了伤、挂了彩,只要诸葛先生没跟着出现,就是他胜了。   ——胜的人尚且遍身是血,败者焉有命在?!   旦不管怎么说,“六合青龙”与“四大名捕”久战不下,但彼此实力相距极微,而今加上元十三限,就算他身负重伤,只剩一臂之力,四大名捕这次都绝无翻身机会矣。   是以“六合青龙”一见元十三限,心大定矣。   相反地,“四大名捕”既知眼前危机不易度,更担心的是师尊诸葛先生之安危。   所以冷血疾喝道:“世叔呢?!”   元十三限没有回答他,只龇咧着白牙,低低地嘶吼了一声。   冷血挺剑就要上前,无情忽一把扯住了他。追命向铁手点了点头,视线落在元十三限的伤口上。   元十三限身上的伤口约有二、三十处。   除了一目已眇,伤处都不深。   也不算重。   ——主要是那一枪几乎震得他形神俱灭、心魄同裂。   那一枪使他震脱了窍,变成达摩是达摩,他仍是他。   伤也只是伤。   ——本来这点小伤,他还不看在眼里,也决不放在心上。   可是这伤……   伤处虽轻,但肉眼所见,伤处竟一直不休地腐烂下去,扩散开来,淌血不止,伤势愈剧!   ——这是什么伤?!   当然不是“惊艳一枪”!   ——不是枪伤!   元十三限虽强睁单目,连那已给啄去眼珠的血洞仿佛也在盯视“四大名捕”,但神情却极其萎顿。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打了自己一掌。   打得毫不容情。   “砰”的一掌,元十三限吃了一掌,吐了一口血,突然之间,他整个人都似膨胀、振奋了起来。   然后他又打了自己一拳。   这一拳打得他鼻血长流。   但他整个人变得像一头怪兽:饿了许久乍闻血腥味的狂兽!   他马上激狂了起来。   六合青龙无不震诧。   因为他们师父使的是“仇极拳”、“恨极掌”。   ——却是用来打在自己身上!   然后元十三限就发动了。   发动了他的袭击。   他的袭击如同狂风骤雨,无可匹御,却不是攻向“四大名捕”。   而是全力猛击“六合青龙”。   ——他的徒弟们!   这时候,最靠近他身边的两名弟子,一个是齐文六,一是叶棋五。   元十三限右拳擂在齐文六头上。   齐文六哀呼半声,头骨碎裂。   元十三限的拳头并没有因而立即收回,反而翘起拇指与尾指,直捣入齐文六的脑壳血浆里。   同一时间,元十三限的左掌也结结实实拍在叶棋五胸口上!   “喀啦啦”一阵连响,叶棋五肋骨连断了六根!   元十三限的掌却没因而稍止。   他的掌沿直切入叶棋五胸膛之内,竟在这名弟子的胸臆之间猛挖力掘!   两人本来在前一刹那还是好端端的武林高手,但在后一瞬间已变成了两个死人!   这变化突然而来。   ——这时候的元十三限,让人惊愕莫已,第一件事联想到的是:莫非他已疯了?!   看他凄厉可怖的样子,活似疯子一样的豪杰。   或许疯子根本就是豪杰!   剩下的四条青龙一时惊住了。   燕诗二大叫:“师父,您——”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事。   在齐文六和叶棋五的血肉横飞、血肉模糊中,有一件奇事——   那就是明而显之的:元十三限身上的伤口立即没有再溃烂下去了。   甚至有的伤口血痂还凝住了。   这本来是好事。   ——可是元十三限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弟子呢?   莫非是叶棋五和齐文六早已心生异志,阴谋叛变?!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元十三限并没有就此止歇。   他又开始了他的袭击。   这次是扑击赵画四。   赵画四的命本来就是他一手救活过来的,他却为何又要杀赵画四?!   赵画四本来已身受多处重创。   ——跟追命交手,更令赵画四原本只保住的一口真气已濒涣散。   他如何能抵受他师父的全力袭击?   元十三限袭击的方式也很怪。   他抓起齐文六。   为弓。   他挟起叶棋五。   为箭。   一“箭”射了出去!   ——这一箭,“穿”过了赵画四的身子!   赵画四马上也变成了个血肉模糊的人了。   可是元十三限却立即飞身压下,抱住了他;当赵画四生命再次完全消逝之际,元十三限身上所有的伤口都不再流血。   ——就连伤目也止了血。   鲁书一惊叱:“师父,你疯了!”   元十三限立即转向他,还用舌头舔了舔自己唇边的鲜血。   鲁书一心头忽地一寒,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   元十三限狂啸一声,忽然挽弓、搭箭。   他手上没有弓。   也没有箭。   那是空的。   但他却做出了张弩射矢的动作。   他射出“空”的箭。   只是“箭力”却决不是空的。   同样利。   有劲。   一箭射向鲁书一。   鲁书一看定来势,一面退,一面掏出了一册书。   书挡在他胸前。   “啪”的一声,书给射穿了一个大洞。   纸屑乱飞。   他自己也像纸屑一般飞了出去,至少,他已避开了元十三限之一击。   他借“书”挡了一挡的飞遁——“书”居然还有这样的用途,这就难怪方恨少老是给沈虎禅、唐宝牛、赖笑娥等笑他,“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元十二限一击不着,却找上了燕诗二。   燕诗二更不甘引颈就戮。   他反守为攻。   他一剑刺向元十三限心窝。   元十三限稍抬左手,二指一弹,已弹开了剑锋。   燕诗二不退反进,又一剑刺向元十三限的心房。   这一剑,看去也是平平无奇,但已使得比第一剑更妙!   元十三限一侧身,已闪过一剑。   燕诗二再进一步,又刺一剑。   这一剑更胜第二剑。   元十三限用手一拨,竟空手拍开利锋。   燕诗二额上已显汗珠,他又刺出一剑!   这一剑比第三剑更速!   元十三限急退一步,险险让过剑尖。   燕诗二汗已淌下、再击一剑。   这一剑比第四剑更厉!   元十三限大喝一声,双手陡然一合,挟住剑势。   燕诗二怪叫了一声:“救命!”但他嘴喊救命,手底下可不闲着,立即自救,只见五颗金星,自剑锷飞射而出,急攻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突然长吸一口气,五星尽收入他嘴里。   然后他反击。   他一松手,燕诗二抽剑就要抢攻,他就在燕诗二抢得攻势之前发出了一掌一拳。   燕诗二自然全神贯注要防范。   ——他当然知道元十三限的厉害!   可是元十三限还是比他想像中更厉害。   元十三限在他身前出手。   燕诗二立即将剑横斩。   他要斩断那一掌一拳之劲道。   然后他就退。   至少,他跟元十三限已打了一回合。   只要打得一回合,就是挑战了权威——权威遭受到挑战而不能慑伏挑战者,地位就会动摇。那么,其他的人(包括顾铁三和鲁书一)就一定会过来帮他,跟他联手对付元十三限。   ——鲁书一和顾铁三就算不会为了道义而助他袭击师父,但至少也会因保护自己也奋身出手。   所以他跟元十三限对抗,抢取主动。   他似乎并没有吃亏,而且还能在还未吃亏前便平安成功地退走。   可是他料错了。   ——错估了对手。   一个人的错误是要付出代价的。   ——错估了敌人的实力,代价往往是要命的,甚至足以致命。   他测不准的是元十三限对他的袭击。   第二章 疯子就是豪杰6 一击   元十三限的掌势拳风,是在燕诗二面前发出的。   但拳劲掌力,却是自燕诗二后头打到。   也就是说,元十三限是在他身前虚晃二招,真正的杀着却从背后攻到。   所以在他身前的燕诗二,头部空然爆裂,胸膛也突然凸出了一大块,因为背后的肌骨全部给一掌打入了胸臆中并自胸肌里突了出来。   燕诗二死了。   元十三限的伤口竟神奇似地在长肉。   元十三限一反身,已找上了顾铁三。   顾铁三虎吼一声:“师父,你别迫我!”   刚才他见燕诗二跟元十三限交手,他已欲出手助燕老二。   但他还未能确定,师父是为了什么要杀他们的?   ——是因为叶棋五、赵画四、燕诗二、齐文六等人叛变?   ——还是他们做了什么来激怒了师父?   ——抑或是师父真的疯了?!   他一时举棋不定。   但元十三限一下子已下了毒手,杀了赵、叶、齐三人,跟燕老二交手了几招,但其实只不过是三弹指间的事,结果是燕死元攻向自己——他因为想出手相助或相阻,所以离二人最近!   顾铁三再不犹豫,他一面大喊:“老大,师父疯了,你来助我——”一面发拳。   他发的是拳。   他的拳法却连铁手也只有叹为观止。   因为他的拳不一定从臂上发出,有时拳劲竟在额头、肘部、膝部、甚至背肌激发出来。   ——也就是说,他的拳法已不止是拳的功夫,同时也可以用身体各种部位同样发出拳劲来!   这完全突破了过往拳的成规、概念、规律和局限!   可惜,他,遇上的,是,他的师父,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也发拳。   出掌。   他人在前面,但时而拳自后袭至,时而自下攻上,时而从头打落,根本像幻化成数十个敌人,从不同的角度向他出击。   ——拳法,虽是由顾铁三自己精研所得,他毕竟是元十三限首创和教他的!   他仍打不过他的师父!   ——一个人模仿或抄袭他人的,决高不过对方,除非他是得到启发,另外推陈出新!   如果这时不是有人及时相助,他就死定了。   令他意外的是:   及时助他对抗元十三限的,不是大师兄鲁书一。   而是铁手。   ——“四大名捕”里的铁手。   敌手铁游夏。   既然是铁手都出动了,其他三大名辅,自也不闲着。   ——这下可变成了“四大名捕”连同顾铁三一齐恶战元十三限。   铁手帮顾铁三接下元十三限的攻击。   顾铁三在生死关头,仍不忘问:“为什么?!”   ——对他而言,对敌就是要杀掉或击败敌手,没道理眼见敌人窝里反、就要倒了垮了的时候却过去助他翻身翻生的!   铁手只道:“吃我们这行饭的,可容人战死,不许人给冤死。”   冷血却一面出剑,一面喊问:“他怎么会闹得这样子?!”   无情道:“我听世叔说过:‘自在门的人教了徒弟的武功,不可再自用。否则一旦负伤,会遭其功魔反扑。’看来他是为了对付世叔而使了教出去的绝招,他现在不能将之收回,只好杀掉了习者,就可灭魔头反噬之苦!”   追命恍然笑道:“教出去的绝招就像泼出去的水,哪里可以收回!要嘛就不教,那就忍得寂寞无手下之苦,要嘛就算了,哪可以杀人灭功,徒结仇怨!”   元十三限脸色发金。   身体发臭。   他就是不吭声。   可是,这一来,顾铁三、鲁书一都了解为何师父对他们下杀手的原因了。   就在这时,犬吠忽起。   元十三限咆哮了一声。   他先连打自己三掌——这三掌打下去、他淡金色的脸成了紫红色,而整个人都似骤然膨胀了起来。   然后他突然用右手拔掉自己左手一指手指。   无名指。   然后他右手作挽弓状。   左手为搭箭状——   ——断指为矢。   一箭射出。   这是自断一指的箭,威力自当非同小可。   要抵住元十三限这一记“指箭”,可真不易,简直艰巨至极!   顾铁三也像他的师父一样——自击一记以增功力,他自擂一拳在额前,把他自己的七孔打得至少有五孔在淌血,才抵得了元十三限这一箭!   同样时间,“四大名捕”也出尽了浑身解数:   无情至少发出了六道暗器。   冷血刺出了十一剑。   铁手硬吃了一记,退了三步,但一双鞋底,还深嵌入原先所立之处。   追命却冲天而起。   高飞七丈八尺。   他不是施展轻功。   而是给那一箭劲震射上去卸力的!   但元十三限也不算讨得了好。   因为他的左手已给鲁书一的竹简夹个正着!   他的手会给鲁书一夹住的原因是:   鲁书一一直在旁伺伏,并没有主动出袭。   大家都似乎有点忽略他的存在。   其实他只在等待机会。   守候一击必杀。   他毕竟是“六合青龙”中的老大。   也许他的武功不是最好、最高,但为人绝对是最老奸巨滑。   他当然无意要跟师尊为敌。   可是当他知道元十三限是为了“收回过去教他们的武功”而下杀手时,他知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跟随这个师父,也不可能再在这师父跟前获得什么的了。   ——唯一获得的,只怕就剩下了死亡。   他可不想死。   所以他决定出手。   元十三限就坏在没认真地去留意他。   另一个原因是他拔指速求退敌,左手因伤,转动不灵。   还有一个原因是:“四大名捕”和顾铁三的反击也着实非同一般!   他应付也觉吃力。   加上他太分心于诸葛先生赶到,所以就给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大徒弟逮着了时机。   鲁书一手上的竹简是他自己创研的“法宝”,任何人给兜住了,都脱不了身,何况眼前还有“四大名捕”,还有即将赶到的诸葛小花!   所以他别无选择。   他只有发出一击。   可怕可怖的一击。   ——鬼哭神号之一击!   他的左臂与他的身体倏然分了家!   左臂就像一支怒射的箭。   身体如张满了弓。   箭穿破竹简板索。   穿破了鲁书一的胸膛!   这一击之后,元十三限就借着击杀弟子鲁书一所回复的内力全面、全力、全心、全意,但并非全身地撤退。   ——至少他身上已少了一只眼睛、一只手指和一条胳臂。   他撤退甚速,而给他一臂穿破的鲁书一,又给断臂之力带动,射向“四大名捕”。   四大名捕合四人之力,稳住了给一臂穿心的鲁书一躯体。   元十三限已在诸葛先生赶到之前撤走。   ——他已无暇再杀顾铁三。   月兔西沉。   天方破晓。 第三章 疯豪1 对击   这一役,武林中史称“甜山之战”。   总体而论,是:诸葛先生派系险胜,元十三限派系大败,天衣居士惨死。   天衣居士总共出动了:朱大块儿、温宝、张炭、唐七昧、蔡水择、何小河、方恨少、梁阿牛等人。惟在斯役中,方恨少却在洞房山对上了“开阖神君”司室残废,方恨少不是司空残废之敌,但司空也对方恨少的轻功无法捉摸,两人空战至天亮,大局已定,大势已去,司空只有退走。至于“老字号”的温宝、“独沽一味”的唐七昧、“老天爷”何小河、还有“太平门”中“用手走路”梁阿牛,则全中了“捧派”首领张显然之计,被他领导“捧”、“风”二派高手所缠,在填房山耗战,直到天明,张显然的手下探得元十三限重伤逃走,也引军急遁。   九人中,就蔡水择负伤最重,朱大块儿伤得也不轻,唐宝牛、张炭都挂了彩。   死的只是领导他们的天衣居士,而他的红粉知音、多年怨侣织女,也丧命于此役中。   伤之最重的是元十三限所部。   元十三限带去的部队,有明有暗,其中主要的高手包括了: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开阖神君”司空残废、“大开神鞭”司徒残、“大阖金鞭”司马废、“捧派”张显然、“风派”刘全我等十一人。   可是一战下来,刘全我、司马废、司徒残都死了,而齐文六、叶棋五、赵画四、燕诗二、鲁书一等却尽为他自己所杀。   元十三限自己,也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   他身负重伤。   眇一目。   断一指。   折一臂。   ——如果他不是及时狙杀掉五名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弟子,只怕“自在门”的奇功反噬,加上他身负奇伤,一身功力几给诸葛先生炸伤了一半,说不定就下不了三房山。   ——要不是他及时自断一臂,恐怕就不能摆脱四大名捕和顾铁三的围攻,诸葛先生一到,他就不一定能再下得了甜山。   他可谓“损失惨重”,也“元气大伤”。   跟诸葛先生一道的人是:无情、铁手、追命、冷血。   四人都没有折损。   诸葛也受了相当不轻的伤。   更伤的是心。   ——因为许笑一已逝。   他竟无力挽救。   另外两人,本不属天衣居士、诸葛先生、元十三限三大绝顶高手中任何一派的。   一个是“无梦女”。   他原是元十三限带去的人,但她却不为他效命。   她也受了伤。   很“怪”的伤。   对她而言,可以说得上是“无功而退”。   另一个是老林和尚。   雷阵雨义助天衣居士,但天衣居士仍是死在他眼前,反而,他因参与斯役而激发了一股自他在“迷天七圣”争权落败以来便不再现的雄心壮志;另一方面,他也因这一战而悟了道,所以把他的野心转化为其他方面去:   ——要是他能把诸葛先生的“惊艳一枪”之神力,打镌成一种兵器或武器,每一发俱有这等威力,那就足以造福武林,为天下神兵利器再献新猷了。   对他而言,此役也使他交了一个朋友。   他平生很少服人——说实在的,也确没几人值得他佩服,但他现在对诸葛先生极为折服。   这一次的“荒山之役”,是诸葛先生派系和元十三限派系的一次重大“对击”。   天衣居士毕竟是过来相帮诸葛先生的,所以也理所当然给视为诸葛派系的天柱之一。   而今“天柱”已倒。   天衣死了。   幸而元十三限那边也没在这次对击里讨得了好。   这一场对击的结果,使双方都大伤元气。   彼此都得“止痛疗伤”。   负伤之后的诸葛先生,绝少出现酬酢场合,除非是皇帝赵佶下诏,否则他也很少进朝人宫。甚至除非是危机当前,否则就算是天子有令,他也称病不往。   元十三限负伤更重。   但他一回开封,在蔡京赏赐给他的“元神府”里,召集了蔡京派给他调度的一众高手:“天盟”总舵主张初放、“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海派”老大言衷虚、“镖局王”王创魁、“武状元”张步雷、“托派”主持黎井塘,还有这一役幸能保命的“捧派”领袖张显然和“大开大阖三残废”中的“开阖神君”司空残废,以及新入京师附从蔡京的“抬派”大哥智利和“顶派”首领屈完,竟要一鼓作气,歼灭武林道上、在朝在野和他们对抗的实力!   这一个命令,几使开封江湖道上,爆发了武林大战!   京城里黑白二道上的好汉,无不秣马厉兵,招兵买马,备拥山头,各自为战。   大家都很紧张,各向强者靠拢,都不想自己成为给消灭的对象。   在这一阵风声鹤唳、一触即发的时局里,有一段不大为人所留意的信息:   洛阳温晚取道酸岭,在悄然进入开封东路途中,遇上了一名老太监和一位少年公子,之后,就再也没有温晚入京的消息了。   然而,当“四大名捕”和舒无戏为京城各路实力大整合与大对决的紧张布局相告于刚开关出室的诸葛先生,并提出各种布防、联合和奇袭对策时,诸葛先生第一个反应就是:   “不。”   “为什么?”   “这是假象。”   “假象?”   “真象往往给很多幻象所包围着,偶一失神,就会给误导,以致判断错误。”   “为什么世叔认为这是假象呢?”   “因为契机。”   “契机?”   “京城里的实力的确要面临大整合,而武林中的势力的确也需要大对决——但大整合与大对决的契机仍未到。”   第三章 疯豪2 契机   “武林势力重新整合的原因有几个:一是新兴势力要与旧有势力对抗。旧有势力逐渐老化,又不允可新起的力量取而代之,故此两种势力必须对决。在这种对抗中必有新的势力抬头冒升,不管是来自新兴的还是旧有的集团。”   “二是大气候、大环境尤其政治上的变化,金兵窥伺江南日久,一定设法颠覆朝廷;此外,主战、主和、主降三派实力始终互埒,而内乱叛逆和各方实力对垒仍频,原有的场面压不住,新的局面必定产生。这危机也就是转机,懂得把握时机的人,自然会出来收拾场面。”   “三是武林中这一段沉寂,其间能人志士辈出,他们自然不甘雌伏,强者自有强者胜。当年,‘迷天七圣’、‘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能三分天下、打下江山,莫不是抱持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雄心壮志,但而今照样有更新一代换新天的人出来向他们挑战。”   “这大对决是不能或免的,但只是契机未到。”   诸葛先生这样说。   “为什么?”   “因为金人主领阵容,也有变动,他们暂只能伺机,而未有足够实力,全面发动。在武林中,新一代虽然高手涌现,但大部投入战争双方军中,各展所长,为国效力;其他无意功名者,早已退隐红尘,不同世事。这战局使他们变成了为自身功勋、国家利益而战,不合此意者,反而无所作为。宋廷这边,蔡相仍主掌大局,不思求变,对他而言,不变才是最好的局面。现在他还得势,所以决不容大对决、大整合的场面太早出现。契机未到,一切急于求变只是幻象,沉不住气的只有到处碰壁,小不忍大谋则乱。武则天从以‘才人’进宫起,等待机会,一等就是十二年;她伺机称帝,一等又是五十三年。不能等的人,通常也不能得。先得要有恒心、毅力、勤奋与才能,好运气才可以称得上好运道。”   “可是在京里的确在各自召集兵马,杀气腾腾,眼看就是一场大厮杀哩。”   舒无戏这样说。   “那想必是先自‘元神府’里传出来的信息吧?”   冷血道:“京师一路的武林人物,是‘顶派’大哥屈完和‘抬派’老大智利急驰入京,先引起骚动的。”   追命道:“另外,‘镖局王’的王创魁,也正适正时摆明他旗下的镖局人马,完全脱离‘风云镖局’的阵营,投靠蔡相阵里,使各路人马原先平衡势力,重行打乱。”   铁手道:“目下,‘金风细雨楼’的领导层曾陷于严重的内斗中,‘六分半堂’自身须重新整合,‘迷天七圣’的首领们仍迷忽不定,几场在京师里实力的较量,都是‘元神府’中高手触发与敉平的。”   无情道:“所以世叔推测得对,一切战端,确系都源自元师叔那儿的。”   诸葛先生道:“所以,是元师弟在整合自己的力量。”   舒无戏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诸葛:“因为他要造成声势。”   舒无戏:“什么声势?”   诸葛:“强者的声势?”   无戏:“他不是伤得很重吗?”   诸葛:“就是因为他伤得的确是很重很重,所以他才要造成一种他很强大很强大的声势。大家没有忘记吧?上次他要出击截杀许师兄前,也虚张声势,似要改朝换代,目的是要我们黏死在宫里,不敢出京,无法救援二师兄。”   舒:“但这次如此做法有什么好处?”   诸葛:“崖余,你们且试说说看。”   无情:“他重伤未愈,正是最弱的时候。他向受蔡京重用,位置几近于御前第一总教头,也等于是钦定的天下第一武林高手,只有世叔您才能与他抗衡,他却不知足;其实他的成就已不知羡煞了多少江湖人。他最知道一旦自己负伤,加上手上弟子伤亡惨重,蔡京必思擢用其他的人来取代他,而近日蔡京对方应看、白愁飞等又颇为倚重,米公公派系的实力也日渐扩张,他先招兵请将,转守为攻,好让蔡京不致撤换他,一面也巩固自己的声势,使其他派系不敢在他太岁头上打主意。”   诸葛:“这点确然,尤其近日方应看和米公公在酸岭迎截‘洛阳王’温晚率同‘老字号’好手入京,兵不血刃,就解决了大事,元师弟的甜山之战虽弑了二师兄,但损兵折将,相形之下,蔡京确有意使方小侯爷掌握武林势力,取代元十三限。这一如当年惊怖大将军凌落石一旦失势,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四大凶徒身上。‘四大皆凶’一旦伏诛,蔡京即行培植重用元师弟。蔡京毕竟一直都需要个替他看着武林势力的管家。略商,你的看法又如何?”   追命:“他以强者的姿势,是要震慑我们,表明他没有伤,或伤得不重,使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诸葛:“所以相反的,他此举反而说明了他伤重,所以顽强掩弱。游夏,你的意见呢?”   铁手:“元十三限的确借此以扩张他的实力。要名正言顺的让蔡京放权给他,他先得要捣乱京里的武林派系秩序和局面。”   诸葛:“连方应看和白愁飞都收拾不了的乱局,只有他能纵控,让蔡京明白没有他是不行的;他一旦巩固了自己的位置,就连白愁飞、方应看的势力一并解决,凌弃,你呢?”   冷血:“我认为元师叔正在寻觅他的衣钵传人,还有走狗爪牙,以及一切肯为他卖命效力的人。总之,他是在积极建立自己的派系。”   诸葛:“说的也是。元老四手上的六合青龙,已五死一离;傅宗书亦曾得过他‘拳打脚踢,一招二式’之真传,但也殁于王小石之手。目下,他亲手调练出来的大将,恐怕就只剩‘天下弟七’了。”   舒无戏:“到底他为什么要亲手格杀他一手调教的六合青龙呢?”   诸葛:“因为他用了他亲授于弟子的武功。”   舒:“听说‘自在门’的武功要诀在于:创。自在门是最鄙薄抄袭与重复的,是以,一旦复制自己亲手所创的武功,就会受自在门独门心法回噬,除非是杀了已学得这门绝艺的人,否则魔头反扑、难以自控。”   诸葛:“这其实也可以说是师父定下规矩,要我们自惕自励,切勿自囿自满、固步自封。一切创造源自模仿,但模仿毕竟与抄袭是不一样的。抄是抄,仿是仿;仿还得必须是一种再创造,而不是一再重复。明眼人一看就出来了,推诿不掉、假装不来、也找不到任何遁辞的。大师是创,学徒是仿,不入流的无耻之徙只抄。最糟的是:抄袭的人还习惯把予他灵感的人一棒打杀,借其师之肩膀得以望远,却一脚将师父踢倒、毁‘师’灭迹,师父是最憎恶这种人的。他可以忍受拟摹,但对抄袭、偷师、欺世盗名恶绝深痛,所以在一脉相承的内功心法中布下了妙着,门徒学了绝艺,可以再创;师父教了徒弟武功,不能再用;否则便遭心魔反噬,一旦受伤,伤重不止:就算不伤,也致痴狂。师父是以此为惕为励,所以一入‘自在门’,就得终生有所创——不然宁可不动武、不为文。”   无戏:“难怪元十三限非得杀掉六合青龙不可了。但他向有创意,恃才傲物,为何却又会一再使用他早已授予门徒的绝技呢?”   诸葛:“因为他先学了‘忍辱神功’、又倒练了《山字经》,等到破悟了‘伤心一箭’之时,他的肉身又和达摩大师的金身结合为一,达摩祖师爷的一生修为处处克制着他原有的绝技和功力,所以,他只好重施故技,用一些较早期的功夫施为,十三绝艺、七十七奇术,他却苦于有多项不能使用。他那时只顾逞强,非杀二师兄不可。他是得逞了,可是他也得付出代价,而且还是极大的代价。”   无情:“听说他也使用‘仇极掌’和‘恨极掌’啊,至于‘伤心一箭’的原理他也曾授予‘天下第七’,习成‘气剑’,他何不也杀了‘天下第七’?”   诸葛叹道:“老四毕竟有过人之能。他已渐可适应魔头回噬之力了。他身边也没啥徒弟可杀了,他自然亟不欲自断手足,对门下弟子赶尽杀绝。他已一口气杀了鲁书一、燕诗二、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之后,功力大复,伤势不再恶化,他急返‘元神府’,以‘山字经’里刚破悟的心法,加上自修得成的‘忍辱神功’,勉强可以压得住伤势,可是也十分狼狈。”   铁手:“可是他也没有因而敛狂抑妄。他正处虚弱,却反而大张旗鼓,大肆恣虐,一方面召集各路兵马,一方面派人烧毁白须园、追杀王小石老家、对付‘江南霹雳堂’雷家。这等作为,比从前行事更为嚣狂,江湖上背后现都给他一个绰号:‘疯豪’——他是个疯狂了的豪杰!”   诸葛:“看来,‘自在门’心法反扑,对他的身上伤势尚可罩得住,但那反噬的魔力已侵入他脑子里,恐怕这一点已使他濒临疯狂、难以自控。”   冷血:“我认为要杀掉元十三限,再不容情。他既敢杀了二师伯,咱们也敢杀了他,这叫一报还一报。”   诸葛:“一、我不愿杀他。二、就算他死,我也不愿他死于我手上。三、蔡京就等着我们师兄弟几人自相残杀。四、他而今就算不复昔比,但已透晓‘伤心小箭’,加上蔡京和他自己也知别人必会取他性命,他也必定全神提防,正等着把这过来杀他的人杀掉!”   舒无戏不以为然,“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任由他在京里纠众聚强,无法无天不成?!”   诸葛:“非也。我们在等,等一个契机。”   众人都问:“什么契机?”   诸葛先生微笑着把眼光投向追命,”他在前天捎来了一个信息。”   追命:“我探得有人正赶往京师来。”   “洛阳温晚?”   “不,他给米公公截回去了。”   “小寒山红袖神尼?”   “小寒山一脉自己也遇上难题了。”   “谁来了?难道是关七?”   “不是他,他已失踪许久了。”   “到底是谁嘛?你少卖关子了!”   “王小石。”追命道,“他回来了。”   “是他?”无情点点头道,“他当年能杀得了傅宗书,这回也有可能杀得了元十三限。”   “可是,”铁手犹有顾虑,”三年了,他再回来,京师里的武林也完全不一样了,何况,元十三限的武功,决非傅宗书可及其项背。”   “只要是人,都有杀他的方法,”无情冷然道,“何况,就算武功再高的人,但瞎了一只眼睛,少了一只胳臂,还疯了半颗脑袋,就算他再强,也不会死不了。”   冷血忽道:“由我杀元师叔吧,王小石这些年来奔波江湖,亡命天下,他也够累的了。”   诸葛:“元十三限杀二师兄,是他以下弑上。我杀他,别人会认为我容不得他之才,你们杀他,也一样是谋弑长上,也对你们的职份名誉相当不利。王小石杀他,那就不一样了。”   追命:“因为他杀了王小石的师父。”   冷血:“王小石也不是捕役。”   铁手:“王小石背上杀傅宗书罪名在先,也不在乎多杀一个元十三限。”   无情:“而王小石的行动,我们却大可暗里相助,使他进退方便。”   诸葛却叹道:“我们是自私些,但也是势所必然的,因为我们不可以像江湖汉、武林人一般,只顾逞一己之快。快意恩仇,谁不惬然。只是,咱们还要保存实力,不予政敌口实,还可以保住朝廷元气,与恶势力周旋到底,这就不得不讲究些方法、手段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们是为了维护正义而勇于牺牲。但就算是为了爱,也不能动辄轻言牺牲。爱国爱民,爱人爱情,爱自由爱正义,应为它而活;命只有一条,轻率牺牲,那国家、民族、爱情、自由,啥都不能再爱了。”   冷血默然。   追命拍了拍冷血肩膀,“我们也是在做。我们可以帮王小石去做。”   铁手道:“对。杀傅宗书那一阵子的风声已过。蔡京也正好假手除掉这逐渐壮大的政敌。王小石回来京城,正好发挥他的才干,大展抱负,大显身手,咱们不该再让他亡命浪荡。”   无情接道:“现下‘金风细雨楼’内斗剧烈,王小石在楼子里很有些影响力,只要能使他坐上‘风雨楼’的一把交椅,蔡京拉拢他还来不及呢,不见得一定要他在京师不能立足。而他也正好遏制‘金风细雨楼’逐渐受白愁飞纵控的机枢——白愁飞野心太大,他一人夺得大权,对谁来说,都不见得会放心,蔡京亦然。”   诸葛先生负手望天,叹道,“但问题还是有的……”   “例如,”这回是已了然全局的舒无戏接道,“王小石究竟杀不杀得了元十三限呢?”   第六篇 元十三限的大限 第一章 公子1 天机   王小石乃自咸湖方向二度进入东京。   到了冬天,咸湖结成了冰,人可自湖面步行而过。   但春冰仍薄,一不小心,就会人翻马卧,沉入湖底。   这是名符其实的:   如履薄冰。   冰薄。   衫更薄。   王小石没有穿上厚衣,因为他正享受冷凉的感觉。   他心热。   所以更喜欢冷。   ——也许这样可使一向热心的他冷静下来。   他这一路行来,不断地在练刀、习剑。   在心里学。   看到雪降的时候,他心里思忖:自己那一剑,能不能像雪花一般轻、一般的柔?   遇上春风的时候,他暗里思索,自己的刀,有没有风一般无形无迹、不可捉摸?   要是不能,他就不停地在练。   要是没有,他便更加苦习。   在心里练习。   初学武时候的他,实在是太艰苦了,但又兴趣浓烈,那是一种苦中作乐的趣味,这兴味决非其他趣味可以比拟。   学已有所得之后的他,实在是太兴奋了,以致成天沉迷在武功里,过目不忘,屡创新意,稍有不明白,即苦思破解,或请示恩师,非钻研通透,誓不甘休。   学已大成的他,仍在学,但却不一定要动手动脚地学,而是在良好的基础上不断追求再创新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依据天时四季的秩序,旭日初升时练晨光之剑,日丽中天时习烈阳之刀,日照雷门时练春阳之剑,日落西山时习秋阳之刀;同样,月兔东升乃至月落乌啼各有刀法剑式。   这时,他已学的少,悟的多;习以沉思,悟以力行。   有时候,他甚至已不必再练习刀剑了。   他可以从芽萌枝头春中体悟刀法,自雀飞万里空里领悟剑招,由镜花水月的一刹那了解刀意,以掬泉洗脸的一瞬间破解剑诀。   有时候,更进一步的武功,还不是从武功上学得的。   可能是从一首诗……   一个情境……   一次交臂之失……   或一句话——   ——也就是说,天下万法,都自生活中体悟学得。   所以王小石一路行来,心情虽不见欢快,但他并不放过路上的一切情趣:   包括看美丽的女子   或者不美丽的女子   一只燕子   或一头驴子   ——这些,在在都有不可放过的天籁,不可疏失的天机。   人生的大学问,自应在人的一生里学得,别人教,教的只是学识,把学识变成自己的学养,那还得要靠自己去体悟、化解、吸收。   王小石很享受步行。   很享受生命。   ——包括生命消沉的时候。   生命不尽是愉悦、亢奋的,也难免有消沉的时候,如果只能正视生命昂扬的一面,那么,有时候就难免给生命里阴黯的一面所销毁。   正如失败是成功的反面一样,尝试失败,才能享受成功的愉悦;体悟失败的悲酸,才能有成功欢喜的一天。   王小石对待生命的态度是一种全面的“执著”,所以反而放得开,他深深了悟:   什么该做;   什么不该做;   什么才是该做的不做;   什么却是不该做的做。   ——四年后二次重临京城的他,对生命情态又更上一层楼地开了窍。   他默然步行。   安步当车。   行行重行行,思思复思思。   直至这儿。   咸湖。   湖边。   冰上。   忽然有人叫他:   “公子。”   第一章 公子2 时机   人在车上。   车上有很多人。   一下子看到那么多高手、名人,有的人甚至会给吓疯、吓傻、吓坏了。   来的人有:   “铁树开花”。   ——“兰花手”张烈心。   ——“无指掌”张铁树。   另外还有“八大刀王”。   “惊魂刀”习家庄少庄主习炼天。   “伶仃刀”的蔡小头。   “相见宝刀”衣钵传人孟空空。   “阵雨廿八”兆兰容。   “大开天”萧煞。   “小辟地”萧白。   “五虎断魂刀”彭家彭尖。   “八方藏刀式”苗八方。   此外还有形貌各异的人,从服饰上可以看出,他们是蒙古、女真、契丹人。   这三人自是高手。   但都只是掌辔的。   “八大刀王”却护在车前后左右、上下高低周围,显然旨在“护法”。   至于“铁树开花、指掌双绝”则只是掀帘、扶搀、端茶、递水的角色。   ——至少,对“车上的人”而言,确如是。   就因为是这些人,以致这么多人连同马车走在冰上,但冰层并没有因其重量而下陷崩塌。   而就因为来的是这些人,换作旁人,早已给唬住了。   可是王小石没有。   他甚至依然可以清晰听闻:冰下鱼们游动的微响以及它们的泳姿。   他当他们只是平常人。   因为他有一颗平常心。   在这时代里,“平常心”已几乎给滥用:   有什么问题产生,都因为当事人失去了“平常心”;有什么处理上的失当,也因为没有“平常心”。政治上对权力的制衡,需“平常心”;感情上对理智的调和,也须“平常心”。什么都是“平常心”,以致“平常心”成了政治、经济、社会、良知、乃至一切奇难杂症的万应灵药,一句“平常心”,可以让人超然物外、站在真理的一方,也可使人愧无自容,钉死在黑暗的一面。   但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平常心呢?   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对王小石而言,平常心是道。   谁都是自己。   自己谁都是。   他待人处事、处世对物,都像对待自己一样,不偏不倚,非公非私。   所以帝王将相、高手凡人,一如是观。   因此他没有顾碍。   不会见外。   心自如。   人平常。   叫他“公子”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公子。   ——面如冠玉。   ——貌似桃花。   ——一身素衣,却显贵气,举手投足,莫不彬彬有礼,而且神容稚嫩,口光深挚,令人易生好感。   王小石认识这个人。   ——原来是他,难怪八大刀王、指掌双绝、三族高手,全成了仆人奴才。   是以他也回礼叫了一声。   “公子。”   这人绝对是个公子。   真正的公子。   ——来的正是向被人号称为“谈笑袖手剑笑血、翻手为云覆手雨”、“神枪血剑小侯爷”、“神通侯”、武林至尊方巨侠之传人方小侯爷方应看!   帘掀开后,露出方应看左边的脸。   帘也只掀开一边。   方应看令人不管是谁,看了他都令人愉快,予人好感。   他举止斯文、有礼、真诚得还带着点稚嫩。   王小石已见识过这个人。   京城里的“公子”,许多汉子都愿为他卖命,许多美女都只求他的青睐,许多权贵都渴求得到他的支持,一般人只希望能见上他一面,已是无上光荣。   ——“公子”当然就是方公子。   ——也就是这位腰悬“血河神剑”的方应看。   他早已听说过这个人。   ——就像战国时的公子,因时而起,风云际会,不但很有办法,也很有人缘,更很有势力。   谁都知道,谁都相信,也谁都能预测:方巨侠的义子方应看,必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作为来!   唯一不可测的也许只是: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作为”而已——但轰动是必然的。   方应看聪明。   有才干。   且一直都有特殊遇合。   加上他有实力和背景——这已有着一切足可大有作为的条件。   一个人空有大志,枉有才学,最怕是生不逢辰,而方应看却可谓崛起得正好对上了时机!   王小石见了他,很有点诧异:不是因为方应看,而是因为他闻到了另一股“异味”。   那是一种奇特的“老人味”。   ——这味道又怎会在这年少英侠的方应看身上出现呢?!   方应看招手要他上车。   王小石微笑摇头。   “你,入京?”   方应看试探地问。   “是。”   王小石老实地答。   “上车吧,我载你一程。”   “谢了,我喜欢自己步行。”   方应看说:“其实,我还有事向公子请教。”   王小石说:“不敢,我独行惯了,有什么赐教的,公子可在这儿吩咐。”   方应看道:“公子太见外了。”   王小石道:“我不是公子,你才是公子。”   方应看:“豪杰因时遇合,时机一到,声势一足,阁下岂止于公子,还是英雄、人杰。”   王小石:“我不想当英雄豪杰,就只想做个快快乐乐的平常人。”   方:“乱世之中,有才干的人非大成即大败,其实,懂得如何享受失败的人才真正有资格去获得成功。请恕我直言:你失败过,还被迫离开京城,而今重返,只要你能善于把握时机,以君之材,必有大成。”   王:“成功太辛苦,要不怕失败。我怕失败,所以没意思要成大功立大业,只想做好自己的本分。”   “那也由不得你。只有从不失败的人才会永不成功,因为成功来自不住尝试,受得住打击和不怕挫折。你勇于面对失败,而且善于大败中求大胜,本身就在乱世中必有特别功业,特殊遇合了。你避不了的。”   “成功固然可喜,但失败对我而言也是一种极其珍贵的享受,我没意思要改变过来。我实在是个不长进的人。”   方应看笑了。   “你不是的。”他说,“你只是个有大志而沉得住气,有才干而知谦敛的人。”   王小石也笑了。   “我只是求苟存性命于乱世,故不求闻达于诸侯;船到桥头自然直,人到无求品自高而已。”   “时机,时机很重要;”方应看珍重地说,”你认对了时机,就可以大展所长;你有可靠的支持,就能够为所欲为。时机像甘蔗,大力榨取才有丰富的汁,遇上机会就要把握,因为机会会衍生更多的机会;失去时机便只能叹时不我予,机不复遇。这便是今天我们特别过来相请的目的。”   王小石也谨慎地道:“公子的意思是……”   “过来帮我,”方应看一个字一个字,望着他望定他地说,“我就可以帮你名成利就,志得权高。”   第一章 公子3 神机   王小石沉默良久。   脚下有冰。   冰很冷。   冰下有鱼吐泡。   ——在冰下水里的鱼想必也很冷吧?他们在冰封的水里,有足够的水温和空气吗?   很奇怪,这重大关头,重要关键里,他却想到的是冰、鱼和气泡。   “你重返京师,实力不复,白愁飞对你虎视眈眈,蔡京对你赶尽杀绝。”方应看道,“你现在需要我,我可以帮你。你加入我‘有桥集团’,我可以让你立杀元十三限,得报杀师大仇。”   王小石犹在沉吟。   “怎么样?”方应看观形察色地道,“像你这等人材,这种身手,我决不会亏待了你,我一向对你们甚善,令师在甜山遇危,元老在京师故布疑阵,诸葛进退两难,就是米公公向先生提示,我为四大名捕困守解围的。可惜仍未能及时救得了令师之劫。”   王小石望着地上。   地上结着冰。   山上铺着雪。   ——心呢?   方应看旋即一笑道:“不打紧,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   他又把头退入了车内,道:“三天后,我……”   “不必了。”   王小石忽然地说。   方应看防卫地问:“你已决定了?”   王小石歉然道:“我不能加入你的‘有桥集团’。”   “为什么?”   “因为你的目标是取得朝政大权,我不是。我不想无端涉入这我力图避免的漩涡里。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不是想在京师立足,干一番大事吗?”   “我是想重整京里的江湖势力,希望能将之导善向正。这些年来,白道成了假冒正派的邪恶势力,黑道也只讲钱争权,再也不顾道义。我要重整这个破落的江湖,因为正义的力量,来自民间。我无暇与高高在上的贪官污吏、佞臣权相斗法。要是我自己也不能自立,只能依靠别人的赐予,那我又如何真正‘立足’?”   “你不是要杀元十三限吗?我们可以帮你!”   王小石笑了。   “我恐怕,就算我不加入,你也一样会帮我的……”   “哦!”   “其实你们比我更需切除掉元十三限。”   方应看不动声色,反问:   “为什么?”   “因为你们想取代掉元十三限在京里的武装实力。你们想要有一日在武林实力上足以与蔡京抗衡,就得先除去蔡京身边的第一高手元十三限。”   方应看退回车中。   帘垂了下来。   车外的几个高手,全盯着王小石。   他们似乎只等一声号令。   ——号令一下,立即出手。   他们之中,有的人已跟王小石交过手。   王小石知道他们是高手。   他们也深知王小石是劲敌。   所以他们都如临大敌。   王小石再艺高胆大,面对这十三名高手,还有车内的方应看,也自知一旦对决,已难有生机。   良久,车内传出了一个声音。   语音沙哑。   ——这当然不是方应看的声音。   “他说的对。”   那人说。   王小石毫不震讶,只问:“米公公果然在车内?”   车内的人道:“我是米有桥。请恕我有病在身,不能受寒,不能出车外瞻拜少侠风仪。”   王小石道:“米公公这样的话,小石担当不起。说来,要对付元十三限这种绝顶高手,在京里只有两个人可以胜任:一位是诸葛先生,另一位当然就是米公公您。”   米公公嘿声笑道:“那是因为诸葛先生狡似狐狸,而我也老谋深算。不过,这儿的方小侯爷,才是禁宫第一高手,请勿小觑了。”   “方公子是人中龙凤,我早有所闻。”王小石接着便老实不客气地说,“我不加入你们,但我却要杀元十三限,为师父报仇。”   米公公道:“你好像也一直想杀蔡京。可不是吗?”   “可是行刺蔡京太难——”   “但是要杀元十三限,得先行刺蔡京!”米公公斩钉截铁地说,“你本身也有的是资源,自有人助你。我们也得借重;可是成此大计,你没有我们不行!”   王小石愣了半晌,才问:   “公公妙算神机,晚辈愿闻其详。” 第二章 小姐1 飞机   “有桥集团”是方小侯爷命名的,因为米公公的原名是米有桥。他以对方的大号定下集团的名字,希望米公公对这个集团有归属感,甚至为它而卖命。方应看年龄才不过二十上下,但已很懂得这种人情世故了。   方应看在他的“有桥集团”里,养了许多士和高手。   ——士是替他出谋献计的。   ——高手是为他打江山的。   高手中有三分之一是死士。   死士是为他卖命的。   ——死士中最常见的一种,当然就是:刺客。   这“刺客”的代号是“小姐”。   他使的是箭,因慕当年一流刺客孟星魂的轶事,故称他的箭法为:   “流星蝴蝶箭”。   他的箭也确比流星还快。   而且一弩双矢,宛似飞蝶翩翩。   方应看一直养他,礼重他,悉心扶植他,供给他一切奢华的照顾。   却没有要求。   所以“小姐”一直在等。   等得很心急了。   他要回报公子。   但一直苦于报答无门。   ——终于,今天,他给“投闲置散”但“养尊处优”了四年之后,他等到了任务!   杀一个人!   ——不知是谁。   方应看把容貌形容给他听,之后就说:“杀不到也不要紧,只不过,你一定要用箭法射他,万一就擒,也决不要透露主使人是谁,我一定会派人暗中放了你。我只要说一句:‘大胆狂徒’,你就立即脱围,我护着你。”   “我一定不会泄露的!”“小姐”大声且坚决地道,“公子请放心!”   他心里也还有话没说出来。   ——我要杀的人,一定能杀到的!   ——天底下能逃过我的“流星蝴蝶箭”的,怕没几个人了吧?   他很有信心。   很定。   他觉得“报答”公子的时机到了。   成名立万的时机也到了。   这简直是个“飞来的机会”。   他跟其他同一集团的死士提到这点时,也戏称这机会为:   “飞机”。   他当然并不知道要杀的是谁。   否则他就不敢想。   甚至去都不敢去了。   ——因为这“飞来的机会”简直就是“飞来的横祸”。   “捧派”张显然近来很不开心。   因为他很不得志。   他一向是“左右逢源”的那种人,跟蔡京旗下,在元十三限面前讨功,却把情报出卖给天衣居士,又把天衣居士的机密,一一向元十三限告密。   ——这样一来,要是天衣居士跟诸葛先生一旦联上了手,自己也已先卖了个人情,日后不愁没有出路:如果是元十三限杀了许笑一,大权在握,自己一样有功。   可是元十三限却洞悉他所为。   还去相爷面前告了一状。   所以张显然很觉没趣,也备受冷落。   他并不检讨自己,反而觉得非常悲愤。   他不觉得两头出卖,一脚踏二船有啥不好,反正人人都这样做,只是自己运气不好而已!而且,他更觉得元十三限运气比自己好多了,所以才平步青云,自己还得仰其鼻息!他可不知道元十三限对诸葛先生也一样的想法,更不问问自己的实力是不是可与元老相埒,反正,他不甘心,他把不如人处全推咎于运气上,这样,他就可以没有责任了。   这日,方小侯爷却召见了他。   他知道这是个大好机会。   ——方小侯爷近日极受蔡京器重,又与当今天子渊源甚深,眼看日渐当权,现下召见自己,正是表现之时。   殊料,方应看一见他就说:“近日,你给相爷排斥,又受‘元老’诽谤,如果不有扭转乾坤的表现,恐怕你就连‘捧派’领袖之位也快保不住了吧!”   张显然一听,心里忐忑:方小侯爷结交的都是当朝权贵,跟皇上、诸葛神侯、元老、蔡相都过往甚密,而今这样说法,莫非是得到了什么风声不成?   他连忙跪了下来,要方应看“救命”。   方应看道:“想不想翻身?”   “我知道有人意图行弑皇上。”   “什么?!”   “我自有办法把刺客制服。但他性暴,一定设法突围,我会在适当时机让你进来,只要听我说‘大胆狂徒!’你就一刀把他宰了,到时只说,‘是元老派我来的。’这样,相爷既感谢你出手杀敌之恩,元十三限也会承谢你让功之情,这样一来,蔡相、元老,都会重加提擢你的了。”   张显然见有这么好的事,对方应看感激得五体投地,只问如何报答如此大恩大德,方应看只淡淡地道:   “大家都在江湖道上,我只要你欠我一个情,他日好相见而已。”   “他日我一定报答侯爷,做牛做马,赴汤蹈火,拼命流血,在所不辞。”   张显然如此大声约誓。   方应看淡淡地道:“你懂得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   第二章 小姐2 心机   于是,方应看放出风声,说蔡相一手培植的一名当了大官的子侄蔡公关,有意要杀蔡京夺权云云。   消息“流到”元十三限那儿。   元十三限得悉蔡京原要请这名子侄一起过冬,于是立即通知蔡京,要他提防小心。   蔡京勃然大怒,逮捕蔡公关,扣押牢里,没收家资,严刑拷问,诛连甚深,却问不出结果来。   不久,米公公又放出“声气”,说王黼有意邀请蔡京到他家去过节,在宴中派人行刺,有意篡取相位。   蔡京半信半疑:他向与王黼交好,可谓“同声共气”,王黼若杀了他,既讨不了好,恐怕还会失势——这做法有什么益处?   尽管如此,蔡京也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理,依旧赴约,但暗中派高手小心防范,但竟席尽欢,主客间并无不轨之意。   蔡京对元十三限的报告,开始生疑。   方应看下足了心机,要的便是这种“效果”。   所以他再行一步:   这一子是“将军”。   ——就算“吃”不了蔡相这只“帅”,也得吞下元十三限这颗“将”!   冬至之后,蔡京要为天子监督修葺御花园,又催各路军民运来奇花异石、瑰珍宝物,趁机又大事搜刮一番。   真正剥削民脂民膏的工作,蔡京还是交给朱勔、王黼等人执行,但在春节之前,蔡京还是少不免去巡视一下,看有什么增删修饰、讨帝欢心的,顺便先行冶游一趟、搜刮一番。   这次巡游,负责保安的本来是元十三限。   不过,那一天忽闻诸葛先生要求晋见圣上,请准皇帝对年宵庆祝勿太铺张,以免更加扰民,削弱国库,并要求重新调校宫内戍卫保防事。元十三限生怕诸葛先生借此巩固势力,削弱自己的实力,便也请求面圣请奏。   于是保卫蔡京巡视御花园修建工程一事,便由他自己的得意门生:“天下第七”来执行。   以“天下第七”的能耐,元十三限深信决不会有意外,自己还是集中对付诸葛先生这心腹大患,以免大意失荆州为妙!   他打的是如意算盘。   但却有人比他更有机心。   而且还一早下了心机。   那一天是十二月十六。   蔡京带一众心腹,巡视御花园,其间到“圣贤庙”上香。大家都说:以后圣贤寺里必有蔡相的贤人像,有人则说应是圣人像,更有一人(张显然)说应该是至圣极贤神人像才是。   众皆同意,附和不已。   蔡京也心里高兴。他早就觉得自己功同日月,功逾蜀相,他不是贤人,世间谁是贤人?他不算圣人,天下哪有圣人!   他上香时很虔诚。   虔诚得就像是给自己上香。   他点好了香。   (有人替他点香,他不要,他要亲自点香,以示他的虔诚敬意。)   拜了神。   (拜神祈愿这事,自不能请人代劳,请人做就太没诚意了。)   去插香。   (又有人要代劳,他坚拒:反正就只剩这一道手续了,何不把戏唱完?)   香炉很大。   香火不算盛。   ——因为在蔡京插香之前,谁也不敢先行上香。   就算是拜神这回事,也得要按照人的辈分分先后,谁敢僭越,就神仙也救他不活。   大家也不敢先行上香:要是香烟大浓,熏着了相爷,那就菩萨也保不了他的一双招子了。   所以蔡京插的是第一炷香。   就在他要把香插进香炉灰里的时候,那座极大的香炉,突然四裂,香灰四扬,一人自香炉里猝然张弩、搭箭、射——   第二章 小姐3 杀机   如果这一箭真能射杀蔡京,历史可真要改写了。   但这一箭几乎真的要了蔡京的命。   ——要不是有个“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倏然转出,面向蔡京、背向来矢!   他竟以背挡这一箭!   ——他竟为蔡京如此奋不顾身!   “嗖”!   箭射入“天下第七”的背项。   “天下第七”并没有应声而倒。   因为他背上掮有一个背包。   包袱。   ——那是他的武器!   箭只射入了背囊。   不过,也许连“天下第七”都没测得准:箭有两支。   一支极小。   ——只如一片指甲般大。   这才是“小姐”的杀手锏。   长箭吸住敌人的注意力,小矢才是杀着!   小箭射向蔡京。   无声。   无息。   几乎也无影无形。   箭已近。   突然,蔡京背后的二老二少,都蓦然动了一动(蔡京自从折损了“六合青龙”的匡护后,身后一直有这一老汉、一老妇、一少男、一少女这四名白发黑头人)。   蔡京也接着动了。   他双指一夹。   ——居然用拇、尾二指及时夹住了这一箭!   大家正在惊叹之余,蔡京忽掷箭大呼:“箭有毒——”   他已变了脸色。   摇摇欲坠。   他身后的二男二女立即为他驱毒涂药。   箭并没有划破手指。   蔡京并没有真个中毒。   但他已吓得变了脸色。   香炉中人一击不着,还待追袭。   但至少已有七名持剑卫士挡住了蔡京。   他们是当年叱咤江湖的“七绝神剑”七人的弟子,剑神、剑仙、剑妖、剑怪、剑鬼、剑魔、“剑”等“七绝剑客”。有他们在,谁也杀伤不了蔡京。   方应看还一把抓住了刺客。   ——在他手上,这刺客似连抵抗的能力也失去了。   蔡京这才定下心来,喝问:“谁派你来行刺我的!   这时,混乱中,有人对张显然让开了一条路。   “小姐”态度嚣横,他一点也没把蔡京放在眼里。   方应看清叱了一声:“大胆狂徒——”   “小姐”忽觉自己身上的穴道和绳索均是一松。   他立即一纵而起。   他还正在考虑——要逃还是再试一次看杀不杀得了那童颜鹤发的老家伙时——突然,他刚被解开的穴道又一阵麻。   所以他避不开。   避不开当头的一刀。   刀到。   人头落地。   张显然一刀割下“小姐”的头来。   张显然自以为立了功,得意扬扬。   蔡京沉住了气,问:“谁教你杀他的?!”   张显然立即躬身道:“是元老派我来的。他早知可能有刺客暗算相爷,特派卑下在此救驾。”   “哦?”蔡京哼哼道,”他已早知有刺客行凶了么?那么,他今天又因何事没来?”   张显然犹不知好歹,答:“这卑下便不知道了。元老可能因已派了‘天下第七’来,他足可放心吧?”   “天下第七”却道:“我是自荐来保护相爷的,并非受家师指使。家师因怕诸葛老儿在圣上面前进谗而入宫去了。”   蔡京并没有马上发作,只说要回殿里休歇。他才一到殿内,即急召方应看、“天下第七”、朱月明等聚议。   “张显然这一刀显然砍断了一切线索,你们怎么看?”   方应看道:“恐怕也是内应。”   朱月明只道:“凶手用的是箭法。”   “天下第七”叹道:“我只希望不是。”   蔡京问:“不是什么?”   “天下第七”道:“家师的绝学也是箭法。”   蔡京追问:“你们认为该当如何?”   朱月明道:“至少要把张显然逮起来问个水落石出。”   蔡京其实对元十三限大有撤换之心。近日元十三限在京城里搞风搞雨,他也老大不乐意自己的部属借势掌权,加上元十三限数次无中生有,说蔡公关和王黼要暗杀自己,但都查无实事,却在元十三限擅离职守时自己几乎出了事,而且自己此行也只有几个近身要员心腹事先知悉:如果不是有“内鬼”,刺客怎能/会/可以藏身在香炉里?!”   这一回,他倒是对元十三限动了“杀机”。   但他只道:“很好,去抓张显然好好地问问吧!”   可怜张显然还满以为即将受重任宠信,不知“杀机”第一个先临其身。   第二章 小姐4 危机   蔡京在御苑露了这么一手,不管之后如何装腔作势,恐箭沾毒,但他原来深藏不露,足以把一向心机深沉的朱月明、方应看、“天下第七”也唬得惊疑不定。   蔡京次日上朝,着实探听了一下:原来诸葛并无朝见皇帝,倒是元十三限去了一趟。   蔡京心想:好哇,且不管是不是他派人行刺,然后又杀人灭口,此人都不得不防,不可不除。   其实,这段日子以来,蔡京对元十三限也早有提防,也有计划地逐渐剥夺元十三限手上实力,其中一个主因是:一、元十三限的武功实在太强了。二、敢不成元十三限知道自己授意三鞭道人故意将《山字经》内文倒错才让元十三限误入魔道的事,全得悉了。这样一来,元十三限必不甘心,那更是非铲除不可,否则必成心腹大患!   蔡京本已有杀机。   但当日蔡京又听到张显然无端死于狱中的事。   蔡京心里顿想:端的是狠,我还没下决心,你却先下手为强,先把可能泄露机密的人杀了!要不是元十三限,想在天牢里杀人,岂是轻易?何况,收押张显然的,还是任劳和任怨二大好手!   蔡京已下定决心除元十三限。   所以他决定请元十三限“喝酒”。   可怜元十三限尚不知大难临头。   危机来的时候,往往不见得什么危险的征兆。   ——这种危机才真正教人措手不及!   何况元十三限近日也较少理事。   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位“小姐”。   一位年轻、貌美、样儿甜的“无梦女”子。   ——“无梦女”。   “无梦女”眼见过元十三限那一战。   她最后觉得:除非有元十三限那样的绝世武艺,或者她有元十三限这样的靠山,否则,像她这么一个失去记忆的女子闯荡江湖,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她还是去找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认得她。   也记得她。   ——他知道这女子既不是诸葛小花那边的人,也不是方应看、蔡京这边的人,甚至也不算“自己人”。   但他认为这不是问题。   只要占据了这女子的身子,往往连灵魂也是他的,更何况连身体都占有了,还要劳什子的灵魂来干啥?   重伤后的元十三限,心态已完全变了。   跟以前不一样了。   杀了天衣居士、再三败在诸葛先生手上之后,他不知怎么的,生起一种感觉:   ——时日无多了。   ——何不尽情享受?   于是他放下了武功,继续虚张声势,但只有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的元十三限,看上了和拥抱了“无梦女”;也就是因为只剩下一只手和一只眼,他才特别珍惜生命里仅存和尚存的余烬及余欢。   “无梦女”也正好选他为“大靠山”。   她知道他有富贵。   她贪图他的武林地位。   她想学他的武功。   ——要不然,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妙龄少女,彼此又全无感情的基础,还能贪图个什么?   元十三限认为这是他一生里的一个重大转机。   但他不知道那是危机。   他也不想对付蔡京。   ——虽然他一生都因错练《山字经》而改变,但这又有何奈?小镜已殁,天衣已死,织女亦亡,自己也练成了“伤心小箭”,一生已走了一大半,手也只剩下一只,眼睛也不全了,他又能奈何?   算了吧。   罢了。   他觉得这种想法能令他舒服。   自在。   第二章 小姐5 转机   危机往往蕴含了转机。   转机中必然也有一定的危机。   但转机不是危机。   危机也不是转机。   决不是。   绝不是。   元十三限虽无意为错练《山字经》以致“性情大变”的事报复,对付蔡京,可是蔡京则须防人不仁,何况蔡京认为元十三限已在对付他了,所以他得先除掉这个人。   平常,一个常人还可以生一个人的气而不下毒手,与人结怨而不定下杀手,可是一旦从政,那就由不得你了。你不下手别人可能先下手,你不够毒就得先遭毒手。在战时也一样。   所以政权愈大,使人变得外表越文,内心越兽。   战争却使人不像人。   元十三限也狠。   但他是武人。   他毕竟不是政治上的人。   所以他不够狠。   ——至少狠得不够深刻。   这一天,蔡京派了任劳任怨去元神府一趟。   他也请动了方小侯爷“监督”。   随行还有一些人。   他们是来“恭贺”元十三限的。   既然元十三限截杀天衣居士有功,蔡京入禀圣上,皇帝便要下诏封元十三限为“擎天大将军”。   赐金甲蟒袍。   赐银彪盔。   赐美酒。   三杯。   盔甲都可以慢些穿着。   酒却不能不当场喝掉。   元十三限看了看前来“道贺”者的阵容:   “海派”首领言衷虚、“抬派”老大智利、“托派”领导黎井塘、“顶派“领袖屈完、“镖局王”王创魁、“开阖神君”司空残废、“血河小侯爷”方应看、“武状元”张步雷、“落英山庄”叶博识,还有当年曾为了刺杀智高而交过手的“七大剑手”的七名弟子,他就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有什么好“封”的?   ——更没有什么好“风光“的!   只怕这一“封”,日后麻烦就更多了。   “恭喜元老,日后必定蒸蒸日上,平步青云,百尺竿头,更进百步了!”方应看却满脸堆笑,如此恭贺,“这是绝好的转机啊,可喜可贺,还不快喝了这一杯圣上赏赐的美酒!”   元十三限只好喝了。   喝了就完了。   至少他自己知道:   他要完了。   第二章 小姐6 有机   喝下了第一杯,没有事。   第二杯,才饮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方应看眯起了眼睛。   七大剑客的手都不由搭在剑锷上。   元十三限却只仰天大叫了一声:“泡泡,你走吧!”   语音远远地传了开去。   当场里,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意思。   也不敢问。   因为元十三限还没有喝下三杯酒。   ——这个人虽然只剩下一条手臂一只眼,但还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可不是吗?有些人甚至到了风烛残年、半残不废,但当政的还是要把他们囚在牢里或严加看管,小心提防,可见世上确有不世也不老之英杰。   元十三限终于喝下了第三杯酒。   发作了。   他们不敢给元十三限喝烈性的毒酒。   可是如果毒性不够烈,也毒不倒元十三限。   所以他们找任劳任怨想办法。   任劳任怨建议只要请动“死字号”的温砂公,那就一定有办法了。   温砂公虽是一流毒手,但却是硬骨头,当年夏侯四十一也请不动他出手。   最后还是劳笑脸刑总朱月明亲去说项,说明:这毒药是用来毒元十三限的。   温砂公这才答允。   因为他也痛恨元十三限。   他一直错以为“大字号”的温帝是元十三限虐杀的。   所以他终于愿意献了毒:   “三杯仙”:   ——一杯不醉,   ——两杯更醇;   ——三杯要命!   是为三杯仙!   ——三杯下肚,不作鬼也成仙!   “三杯酒”的毒性是:   第一杯酒,无毒。   无毒的酒,谁也能喝;至多醉,不会死。   第二杯酒,有毒。   剧毒。   但却不会发作。   ——不会发作的毒酒,纵连元十三限也喝不出蹊跷来。   第三杯酒,也没有毒,但却能使第一杯酒转化为毒酒,而第二杯的毒性使之激发出来。   这才是最可怕的。   等人发现不妙时,一切已无救。   无药可救了。   所以元十三限中了毒。   他一发觉中毒,已知不妙,一面用内力强迫住毒力,一面负隅顽抗。   但所有的人都攻击他,包括一向在他部属里的人,还有他一手栽培的人,更纷纷争功、表态,巴不得把他碎尸万段方休,先立首功。   元十三限早知蔡京容不下他,却不知杀戮来得如许之快。   如许突兀。   如许令人不甘。   所以元十三限死战到底。   他情知已难免一死,但他却不愿丧命于这些鼠辈之手。   他边战边退,退入“元神府”中。   ——唯一庆幸的是,“无梦女”果然不在了。   走了。   他也安心了。   因为他把自己最重大的事已交托了给她。   他且战且走。   受伤多处。   他已退到房中。   方应看忽喝止了众人。   也喝退了一众高手。   他还下令众人退出房去。   ——莫不是这小子要跟自己单打独挑?   ——这小伙子斗胆竟此?!   原来不是挑战。   是交换。   “你现在还有一个机会;”方应看开出了条件,“你马上写下‘忍辱神功’和‘伤心神箭’的练法,我会让你可以有机可趁,乘机突围。”   “怎么样?”   这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年轻人催促道。   第二章 小姐7 乘机   不答应。   元十三限决不答允。   “你真不识时务。”   “因为我给了你也没有用,你只会更快地杀掉我。”   “那好极了,我还真舍不得让你马上就死哩。”   “你们趁火打劫,乘机敲诈,卑鄙小人,我决不遂你们的心愿!”   搏战又告开始。   七大剑客和“天下第七”都杀入房里来。   元十三限因剧毒发作,已难久持,一见“天下第七”也勇奋与自己为敌,他黯然长叹道:“罢了,我有你这样的徒弟,这一生,都决比不上诸葛小花的了。”   “天下第七”大不赞同,“我的武功比任何一个狗腿子都强,怎不如他!”   元十三限浩叹道:“但人家教的是门徒,我教的是禽兽。”   “天下第七”突然不开口了。   但他却以“自在门”的一种特殊的“腹语”与“蚁语传音”说道:“你若把‘伤心箭法’的要决教我,我念你授艺之恩,暗中保你不死,逃离这里!”   元十三限却哈哈笑道,“把箭法教你;我不如一死!你们这些全是乘机放火、趁乱打劫之徒!”   “天下第七”老羞成怒,下手再不容情。   元十三限纵有一身武功,但苦于只剩一手一目,内伤未愈,而又中剧毒,敌众我寡,再也招架不住了,但他武功盖世,就算能当场格毙他,方应看和“有桥集团”只怕也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忽地一人破瓦而入,大喝:   “住手!”   方应看一见大喜,道:“王小石,你终于来了!这家伙已给我们困住了,你还不来报这杀师之仇!”   元十三限一听,知道自己确是完了。   ——平时他虽不惧王小石这等后辈,但今时今日、此情此境,也轮不到他无惧了。   ——莫不是天衣居士在天有灵,指示他的徒弟前来取自己的性命报仇?   却不料的是(不但元十三限意外,连方应看也出乎意料之外):   王小石却清叱道:“他是个豪杰,虽已半疯,但要杀他也不可以这样杀!他由我负责,如果杀不了他,我这命也不留了!”   方应看啐道:“这儿大局已定,怎容你搅扰!”   王小石却一连发出四颗石子。   不是打人。   打向柱子。   小石头击在柱上,柱椽竟“喀啦啦”地往下倒。   房子塌了。   与此同时,外面却喊杀连天,火光冲天,箭如雨发。   方应看生怕中伏,连忙指挥众人,护住自己,但王小石已掩护着元十三限往外冲,以此二人的绝世武功,自是所向披靡,已冲出了“元神府”落荒而逃。   沿路还有高手设埋伏、发暗器、起伏兵、击锣钹,为他们开路。   方应看心下惊疑不定,着人去闯路查探,忙了好一阵子才知来敌已悄悄撤走。   这时,却来了米公公。   方应看恨恨地道:“我们苦心布置,却不料王小石那厮阵上倒戈,居然救走了与他有杀师大仇的元十三限,坏了大事,真料不着!”   米有桥仔细问了王小石的出现状况、说了什么话和退走情形,才悠哉游哉地道:   “我看不然。王小石太天真了,他救走元十三限是想以英雄的方式和他师叔决一死战,而不是要与他联合并肩。如果他肯和元十三限化干戈为玉帛,这才是个可怕人物。如他不能,却只是个英雄豪杰。英雄的弱点就是逞英雄,豪杰的病处是太豪情,不足以畏。”   方应看将信将疑,”那么他的伏兵又从何而来……?”   米公公吞下了一颗花生米,喝一口酒,才道:“那是‘发梦二党’的人以及‘金风细雨楼’以前隶属他的手下,还有一些不是此地的高手——看来,王小石入京复出,确是别有目的,早有预谋,跟以前判若两人,毕竟是江湖阅历多了;虽说少年人仍禁不住逞强恃勇,但确不可轻视。”   方应看这才恢复了冷静和镇定。   “您的意思是……王小石还是会报师之仇的,只不过,他不要以多欺少、乘机打杀而已?”   “便是。”   “他能杀得了元十三限?”   “不一定。”   “那也不打紧。反正,元十三限能杀得王小石,他已中毒负伤,恐怕也活不久了,顺便还替我们除了王小石,少一个障碍。若王小石杀得了他,一切都依计行事,有白愁飞在,王小石成不了器局。”   米公公正想说些什么,但忽然给呛住了,一种一波一波的哮意喘动,使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又闻到那种老人味,像一头洪荒时期远古的兽,向他走来。   狺狺地逼迫而来。   眼前是方应看年轻得发亮的眼、颜和脸。   屋外是雪。   还有那在未末的时候堂而皇之降临的夜色。   暮了。 第三章 鸟1 生机   夜。   雪夜。   脚下是冰。   大地苍茫。   然而元十三限却仿似听到有鱼的声音,自王小石的衣袂间传来。   元十三限喜欢夜晚。   因为晚上比较没有生机。   他不喜欢太有生机。   但今天他却强烈地渴望生机,渴求生存的机会。   ——因为他已有了一线生机。   他只是没有料到这机会竟是王小石给他的。   他听过王小石。   但没见过。   ——就是眼前这个人,一举击杀了位极人臣、手握重权的傅宗书?!   ——就是这个小伙子,甫一入京师,就救了一代枭雄苏梦枕,曾迅速成为“金风细雨楼”的主帅之一?!   ——这就是天衣居士教出来的徒弟?   ——为什么自己教出来的门徒,却半个都不似诸葛小花、天衣居士的门人!   这一点,他只好/只有/只可以怨命!   他已伤重。   毒发。   可是他一点都不低头。   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无故示好,不报师仇,必有所图。   王小石答:“我救你是因为我要杀你。”   “什么?”   “我要报你杀我师父之仇。”   元十三限明白了。   这年轻人毕竟是“自在门”的人。   ——他可不想自己死得像狗一样!   “就凭你一人,能杀得了我?”   “杀不了也是杀。”   “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   元十三限冷笑,“怕还要救我?你大可跟那伙人一鼓作气把我扑杀再说。”   “你最错的是:不该在我师父还未恢复功力之前跟他决战,并杀了他;但你在杀他之前毕竟做了一件比较对的事:你先解了他给封的穴道,给他公平一战的机会。”王小石望定他,眼神清而亮,“所以,我也要和你公平决战。”   元十三限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虚。   他也忽然觉得王小石很有点像:   ——像那少年深沉但看去率真可爱的方应看!   曾经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已一代不如一代,但在他而今的看法,却是如今的年轻人一代比一代可怕。   他马上抹去心头的恐惧。   他是元十三限。   他无惧。   他无畏。   ——到这关头,他也不能有所惧畏。   所以他冷冷地说:“听来,你好像身在老林寺那一役里似的。”   “不。”忽听一人道,“是老衲身在老林寺内。”   元十三限已不必回头。   他知道是谁。   原来王小石出关,入京复回,是把这老秃驴已请出来了。   “好吧,人都来齐了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毒力、伤痛,说,“来吧,动手吧,我活得不耐烦了呢!”   第三章 鸟2 趁机   “不。”   王小石决然地说:   “你中了毒,流了血。我先等你驱毒止血,然后再战。”   说罢,他就趺然而坐。   元十三限愕然。   王小石以眉目舒然示意,要元十三限不必顾碍。   元十三限心想:不管你搞什么花样,你要我止毒疗伤,难道我还不敢不成!   他真的就坐下来。   盘膝。   打坐。   迫毒。   疗伤。   王小石也缓缓闭上了双目。   他像是养精蓄锐,清心平气,以备不久后的一场大战。   为他们掠阵护法,竟是老林禅师。   元十三限功力深厚。   毒是可怕的毒,但只要给他回一口气,缓一阵子,他就能够把毒力暂时压下——如果把毒性譬喻为垃圾,身体喻为房子,那就是如同把垃圾扫到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去,比较不碍眼碍事,但并没有在实际上清除。   他也把伤势暂时压下。若同样把身体喻为房子,伤势比喻为裂缝,那作法形同把裂纹掩饰上漆,但并没有真正彻底重建修葺过来。   然后他就起身,向王小石道:   “你可以动手了。我三招内若杀不了你,你放心,我会解决自己。”   王小石缓缓张开眼睛。   他宁定地道:“三招太少。”   突然,元十三限大喝一声:“咄!”   一口“气箭”,向王小石急打而至!   王小石猛拔刀。   一刀。   刀贴脸颊。   “气箭”击打在刀面上。   刀面激撞在颊上。   王小石嘴角马上淌出了血丝。   才一招。   王小石反手一刀。   “隔空相思刀”。   他距离元十三限足有丈余远,但这一刀仍犹如当头劈到。   元十三限叫了一声:“好!”   他用手一格。   他的手势犹如使“一线杖”法。   刀风过,衣袂裂。   臂上一道血痕。   交手一招,王小石微咯血,元十三限臂见红,仍然平分秋色。   元十三限正要进攻,忽而,脚下冰裂,一对铁腕已扣住他的足踝,有人在冰下水里大叫:“快,快动手杀他——”   王小石立即反应,并叱,“不可暗算!”而且马上动手。   不是杀他。   他两颗飞星迸射,齐打中那扣住元十三限双脚的那对手。   那手一松,一人仓皇拔冰而出,抽身腾起!   元十三限怒吼一声,正要下手,王小石却已飞身到了他身前。   元十三限喝道:“让开!”   他已发现暗算他的人是他的徒弟:   顾铁三。   ——只有顾铁三的铁腕才能箍得住他的脚。   但王小石并没有趁人之危。   没有趁机杀他。   元十三限虽明知顾铁三曾眼见他杀害其他几名同门,一定怕他赶尽杀绝,不放过自己,所以趁他和王小石对决之机施暗算,以绝后患,但元十三限还是痛恨他亲手教出来的门人暗算他。   ——给自己人暗算,这滋味并不好受。   (如果刚才王小石趁机全力一搏,自己可就难有活命之机了。)   所以他向顾铁三含忿出手。   他的手指一屈一弹,一缕劲风,直袭顾铁三,是为“指箭”!   这全是“伤心箭法”中变化出来的箭式。   ——自从通悟“伤心神箭”之后,他整个人已变似一支箭。   举手投足,一招一式,无不是箭。   直射之箭。   怒飞的箭。   这一来,他的胸襟反而坦荡了,为人也直率了,反不似以前的深沉小器。   他成了直性子。   ——《山字经》倒错苦练,使他性情大乖;“忍辱神功”咬牙惨练,使他性情逆变。但自从破解“伤心一箭”后,他的人就是箭,直道而行,不屈而生。   他现在要杀顾铁三。   可是王小石不让路。   他拔剑。   一怒。   ——他拔剑挡这一箭。   凌空。   销魂剑。   第三章 鸟3 动机   雪,又开始下了……   飞旋而降。   细雪。   王小石又接下了元十三限一箭。   两人都陷落于冰淖里。   王小石这次不再是嘴角淌血。   而是吐血。   殷红的血。   但元十三限所处身的冰雪都染红了。   鲜红的血。   两人都受了伤。   伤势不轻。   ——虽然谁都还没有击中对方,但伤势已不能谓不重。   顾铁三一击不成,已马上跑了。   他要去通知方应看、“天下第七”这些人。   老林禅师追了过去。   他要制止顾铁三这么做。   远处有酒旗。   古都城门在望。   隐隐有萧声传来……   其声凄切。   元十三限怒叱:“你为什么要救他?!有什么动机?!”   王小石反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元十三限:“他是我的徒弟,我要杀便杀!”   王小石:“你只是他的师父,不能要杀就杀!你既可随意杀弟子,弟子也可以率性杀你!”   元十三限:“那你为啥要救我?”   王小石:“我要杀你,就得公平决战;这是江湖道义,也是武林规矩。身为江湖人,不能不遵守;既是武林人,不可以不义!”   元十三限狂笑了起来。   他全身发劲,运劲于臂。   他的手臂变成了一支箭。   劲箭。   他一箭就向王小石“打”去。   ——不是“射”,而是打。   他的“箭法”已冲破了一切界限。   他的“箭”也突破了一切限制。   他的“箭”已无所不在,无处不是。   或者说,他的“箭”已不是传统上的箭,而是他自己的人,和他一切武功、精神、体力及技法的合并。   打酒的人未归。   谁家檐下,有人打马在雪已覆盖了的青石板上路过,蹄印旋即消失于不停而降的雪花里……   酒热了未?   旅人累了没有?   古都城关在望,那儿有没有你的、我的、江湖人的家?   那媚目女子怀里的刃,给体温暖起来了没有?   箫声凄其……   雪地里掠起一只红鹤。   王小石这回刀剑齐出。   刀剑相架。   格住一箭。   ——相思刀和销魂剑,抵住伤心的一箭。   几棵枯树新芽未露。   白茫茫一片雪地真干净……   两人翻身、趴倒。   雪碎。   冰裂。   两人浮在冰上,一时立身不起。   他根本不必站起来。   因为,他整个人变作了一支箭。   一支“伤透了心的箭”。   他拟全力一击。   全身一搏。   他就是箭。   箭便是他。   古都、细雪、酒旗、箫声……   就在这时,王小石袖里,突然疾掠出一物。   黑影。   黄点。   就在元十三限全神祭起杀着之时,突然,这一物急取他的左眼。   啄。   鲜血四溅。   元十三限狂吼一声。   这时候,他本来可以做一件事。   继续发动,一气搏杀王小石!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反而停了下来。   整个人都松驰了下来。   然后反手一掌,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王小石想去扶着他的时候,他已奄奄一息。   王小石把一股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元十三限才能说话。   他说:“……你终于给你师父报了仇。”   王小石:“你刚才大可以最后一击,杀了我的。”   元十三限:“我两目已瞎,众叛亲离,活来何用?自甜山一役,我受诸葛枪击,再误用已授弟子的武功,功力实只剩一半。今天中毒在先,负伤在后,双目失明,活下去,还剩什么?不如一死。反正,我这些个日子,已和“无梦女”恩爱逾恒,快活过神仙了。你刚才二度救我,予我公平决战之机,而又让我有止血疗毒之机会,我宁可死于你手中。我不是说过的吗?三招杀不了你,我会解决我自己。这对招子瞎了,我心里可清楚得很。”   他逐而长叹道:“我这辈子,都追不上诸葛小花,真是既生诸葛,何生元限!”   王小石一时不知说什么,如何说是好。   元十三限却突然抓着王小石的手,在他手心塞入了一物,道:   “我反正已快要死了,这是我花毕生时间、精力才得到的‘伤心一箭’的练法,你收着吧,好好练,总有用的。”   王小石连忙一挣,急道:“我不能……”   元十三限沉声道:“你是‘自在门’的弟子,我仍是你的师叔,你已报了师仇,我也送了性命,我的意旨,你岂可抗命?!再说,你练‘伤心之箭’,可以除奸诛邪,行侠仗义,杀掉那些诸如‘天下第七’那干大逆不义之徒!”   王小石垂下了头。   他忽然感到后悔。   ——为啥要报仇?   ——何必苦苦报仇?   ——眼前这人,真的是该死吗?   ——这个师叔,真的是该杀吗?   他很迷茫。   元十三限苦笑道:“别三心两意了,这是门正直的武功,总该传下去的,我只是误入歧途,遭人陷害,错练了它。我把‘忍辱神功’心诀,已传给了“无梦女”。你找到她,就可以合练这旷古绝今的箭法了……”   王小石见他一口气已缓不过来了,忙道:“是。”   元十三限这才见一丝喜容,隐现在满脸披血间,更为可怖。   忽然,他像又记起什么似的,急道:“……还有《山字经》,‘伤心神箭’必须……必须还要配合‘忍辱神功’以及……《山……字……经》才可以……成事……但……山……山……山——”   他说到第三声“山”字之际,突然断了气。   这时,那只曾啄瞎了元十三限两只眼的斑鸠“乖乖”,这才敢飞回王小石的肩上。   这时际,细雪下得更密了。   远处的古都城堞,已几乎望不见。   箫声却转而悲切。   王小石凝神:终于看见风吹雪影中,枯枝上,遥遥坐着一个女子。   女子稚艳的神容里流露着恨。   还有怨。   她是望着元十三限的骸尸吹箫的,仿佛在为这天地间曾叱咤风云的一代雄豪如此凄寂死去,而奏着挽歌悲曲。   ——她就是“无梦女”吗?   (一个年轻女子,怎会没有梦了呢?)   (自己呢?自己以前初踏足京师时的大梦呢?)   (——那段曾经温柔的梦呢?)   这一瞬间,王小石宛觉自己已过了百年,已梦了百年。   百年如一箭。   且带着少许惊艳。   ※※※   完稿于一九九二年一月中旬,回马过年前。   校正于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九日:自由十一周年纪念/战友失守/紫水晶母体移位。   修订于二零零四年七月:在北京,“小楼温派会京师”,连续多天与各地温迷公开会聚及激情会谈。 ======================== 第四部《伤心小箭》 《伤心小箭》温瑞安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1 黑发、裸足、玉指、红唇……   人们都相信:砍掉这棵树是会给大家带来灾祸的。   白愁飞却问:“为什么?”   “那是苏楼主说的,”杨无邪恭谨地答,“就算以前苏楼主的父亲老苏楼主,也是这样说的。”   第二天,白愁飞就下令“诡丽八尺门”朱如是和“无尾飞铊”欧阳意意把树斫掉、断干、拔根、掘茎,彻底铲除。   这当然是白愁飞已在“金风细雨楼”里得势后的事。   这件祸子捅得很大,引起很多人的猜测和关注。   京城里正道的市井好汉,多不是“花府”花枯发就是“温宅”温梦成的手足弟兄。   ——温梦成一派虽跟花枯发一脉时有争执,数十年来老是吵个没完,但毕竟都是:“发梦二党”,心息相连,血脉互通,联成一气,同一阵线的老兄弟、好战友。   自从白愁飞率任劳任怨血洗发党花府那一次以后,花枯发和温梦成就更加敌忾同仇了。   这回,花枯发与温梦成从弟子:“水火不容”何择钟口中听得了白愁飞斫了苏梦枕视同宝贝的树这消息后,两人都怪眼翻了翻:   温梦成先笑三声。   干笑。   然后他问:“孤老头的,这件事,你怎么看?”   花枯发翻了翻白眼,“什么怎么看?”温梦成嘿笑了一下,“如果你是苏梦枕,你会怎么做?”   花枯发格啦一声,吐了一口痰,骂道:“我怎么做?白愁飞这小子摆明了是要篡‘金风细雨楼’的龙头大位,明反了!没苏梦枕一手栽培他,那白皮毛的小子会壮大得像今日!我去他的!如果我是苏梦枕,格老子的他今晚休想合上眼皮子后还睁得开来!我抓他捆去奈何桥底喂狗屎王八!”   然后他反问温梦成:“你呢?”   温梦成只嘿嘿笑。   “你少来这个!”花枯发又骂了起来,“别说话前老是奸笑三声,唯恐别人不知道你是大奸大恶!我说了你就得说!”   “若我是苏梦枕,也不饶了白愁飞!”温梦成却是嘿嘿嘿地道,“白愁飞这种人,一朝得势自比天,给他得寸进尺,日后连土地龛的位子都没得给你蹲!不过……”   “不过什么?!”   “记得王小石吧?”   “当然记得。他是咱‘发梦二党’的大恩人。”   “要是他在,他可是‘金风细雨楼’的三当家,苏梦枕可就有强助,不怕白愁飞了!”   “可是他为了诛杀奸相傅宗书,已逃亡了三年多,没回京里来了。”   “唉,杀了一个奸相,不是又来了一个更奸的更有权的!天下贪官污吏,哪杀得完?”   “据说白愁飞敢那么胆大包天,胆敢以下犯上,也是权相蔡京包庇怂恿的。他是想把‘金风细雨楼’的武林势力控制在手,所以收了白愁飞做义子,去夺苏梦枕的权。”   “这样看来,京里可难免有乱子了。”   “这样说来,苏梦枕更应该马上把姓白的宰了,否则,这白无常一旦夺得‘金风细雨楼’的大权,不免就会把箭头指向我们了……”   “不但是我们,只要是江湖好汉,武林中人,谁都有难。”   “如果我是苏梦枕——”   “但你就不是苏梦枕。”温梦成森然道,“别忘了,苏梦枕病得很重,而且他又曾在苦水铺遭伏袭,中了毒,加上在剿灭以雷损为首的‘六分半堂’势力时伤得颇重,只怕已支持不住。白愁飞羽翼已丰,不然也不敢如此嚣张——苏楼主能不能收拾了这个他一手捧出来的恶人,还殊为难说、很不乐观哪!”   花枯发一时为之语塞。   黑发、裸足、玉指、红唇……在黄楼。   真是艳丽娇美的女子。   她随着音乐舞着,不是十分轻盈,而是十分甜,十分旖旎……   在舒适、华丽的厚毯太师椅上,白愁飞却冷着脸孔。   他一向不谈情。   只做爱。   ——他位置越高,权力越大,就越需要更多的女人,但又越没有时间谈恋爱,越不能付出感情。   所以他只性不爱。   ——对他而言,爱一个人是危险的事,最好永远也不要去爱。   成大事的人不能有着太多的爱。   ——可是若没有伟大的爱,又如何成就大事?   白愁飞不管这些。   他一向都是个好战分子——在性欲上,他尤其是。   可是他今天却很冷。   很沉。   很沉得住气。   直至他的部下祥哥儿开始试探着问他第一句,他才开始说话。   他捏着酒杯。   只是把玩。   看着舞中的美女,看着手上的酒色,只冷眼看着酒和色。   这次他并没有把酒喝下去。   也没有乱性。   祥哥儿小心翼翼地问:“白副总,您斫了苏楼主的树,这件事,你看,他会不会……”   白愁飞不经意地问:“——会什么?唔?”   祥哥儿垂首:“小的不敢说。”   白愁飞仍是随意地说:“你尽管说。”然而他却已挥手停止了音乐,也终止了舞。那甜美娇小的舞衣女子绯红了脸离去,临走时还半回了个三分薄怨的眸。   祥哥儿期期艾艾地道:“我怕……楼主会老羞成怒。”   白愁飞无所谓地道:“譬如怎么个怒法?”   祥哥儿嗫嚅道:“例如……例如……”他仍是说不出。   白愁飞淡淡地道:“如果你是苏楼主,你会怎么做?”   祥哥儿苦笑:“……这个……”   另一名垂手站立一旁、一直低眉低目的汉子道:“我会铲除你。”   他说得很直接。   白愁飞拧着酒杯,半转着身子,斜睨着他,也不十分用心地问:“为什么?”   他加入“金风细雨楼”后,苏梦枕立刻就派给他四名新进的好手:   “诡丽八尺门”朱如是。   “无尾飞铊”欧阳意意。   “一帘幽梦”利小吉。   “小蚊子”祥哥儿。   ——他们四人的名字合起来,就是“如意吉祥”。   这四人,有的已很忠于白愁飞,有的只忠于白愁飞。   今天,白愁飞身在“金风细雨楼”大本营的四座大楼的“黄楼”上。   黄楼却不是机枢中心。   它是声色艺宴、酬酢作乐的所在。   苏梦枕却不喜欢酬酢。   白愁飞喜欢。   ——今天,“吉祥如意”四人并不是全在。   至少,利小吉就没有来。   白愁飞斜睨朱如是:“可是你不是苏楼主。”   朱如是道:“我不是。”   白愁飞道:“你没有病,他有。”   朱如是道:“他武功好,我不够好。”   白愁飞好整以暇地问:“你以为他的武功好过我?”   朱如是居然点头。   不过他也适时补充了一句:“如果他没有病得像今天这般重。”   欧阳意意低沉地叱了一句:“放肆!”   “不要紧。”白愁飞懒洋洋地道,“作为你们老大的我,情势既已这般一发千钧,你们何不去苏楼主那儿,探探风头火势?”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2 良机   “金风细雨楼”有四楼一塔。   ——共有青、红、黄、白四色楼。   白楼是一切资料汇集和保管的地方。   ——当日,向不受拘束的王小石和野心大眼界高的白愁飞一入这儿,也给里中的分工精细、布局奇大所震慑了。   红楼是一切武力的结集重地:包括武器和人力,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实力”。   ——当年,杨无邪就是从那儿取出一些详尽的身世资料,足以把向来天塌下来都不当一回事的王小石和胆大妄为的白愁飞吓住了。   ——那是一个组织的实力重心。   黄楼是娱乐中心。   ——白愁飞现在掌握了那儿:那儿其实也是所有的“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徒众趋之若鹜的地方;他主掌了那地方几乎就等于控制了大家的心。   青楼原是发号施令的总枢纽。   不过最近传闻苏梦枕愈渐病重后,那儿似已少见楼主和重要人物上去开会,也鲜见有命令自那儿下达了。   命令反而多出自黄楼。   白愁飞在设宴摆筵、宾主共欢后下达的命令,往往很有效,很多弟子帮徒都乐意服从:因为其利益是明而显见、快而实惠的。   ——只不过青楼仍由苏梦枕主掌,虽然,他住的地方多是四座楼子围护着的中央那座白玉塔上。   有他在,尽管已罕有人见得着他怆寒瑟缩的身影,但毕竟仍是个名正言顺的总坛。   今天,他们却见得着他。   他们一共五人。   他们是:   刀南神。   杨无邪。   树大夫。   利小吉。   祥哥儿。   他只有一人。   他当然就是:   ——京华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七十一股烽烟、三十八路星霜、廿一连环坞总瓢把子:   苏梦枕。   刀南神垂着头,神情很恭谨。他虽低下头,但却抬着眼,观察这个不住呛咳,肺叶如老而急速的风箱不住抽动,全身不时痉挛不已的主人的病情。   他心头是感慨的。   ——当年“金风细雨楼”里的“五大神煞”,而今上官中神早就死了,薛西神也丧命在莫北神的背叛倒戈下,郭东神与自己毕竟格格不入,仍在这儿服侍苏公子的,就剩下自己这个老将了!   他已感慨了好一会儿了。   因为他也等了好一会。   ——杨无邪已报告完毕了好一段时候。   杨无邪刚刚报告完近日白愁飞的种种嚣狂举措。   还有他斫掉了的那棵树。   ——那棵代表了“金风细雨楼”万世不坠、由苏梦枕父亲苏遮幕手植的、也是苏梦枕最心爱的:树!   听完了杨无邪的报告,苏梦枕只懒洋洋、病恹恹拥着他榻上的玉枕,无可无不可地问:   “你们认为该当如何处置?”   他总是喜欢先听听别人的意见,但等到真正执行和下决定的时候,他绝对有自己的看法,而且完全不理会他们的赞成或反对。   刀南神突然躁烈了起来:   “杀了他!”   “为什么?”苏梦枕倦倦地又问。   “再不杀他,他就会先杀了你,夺了位,毁了‘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似并不意外。   他依着枕,转向杨无邪,问:“你的意见呢?”   “篡位夺权,尚在其次,”杨无邪深思熟虑地说,“但只要白副楼主主持大局,必将我们的力量全依附支持蔡京,这样一来,京里的武林势力,再不能节制这一位无恶不作的权相了。”   苏梦枕沉默了一会,仍低首看着垫着他腰膝的那方玉枕,然后才幽幽地道:“那也不然。朝廷里的武林实力尚有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市井江湖,也还有‘发梦二党’的势力。”   他悠悠地道:“再说,有蔡京的撑腰,楼子里的哥儿们不是不忧出路,而且还定必声势日壮吗,这何乐而不为呢?”   杨无邪凛然道:“可是蔡相当权,民不聊生,一味求和,不惜出卖国土,且暴徵聚敛,鱼肉百姓,若再让他当道十年,又无节制其横恣暴虐之力,国家恐怕真要国无义士、祸亡无日了!”   苏梦枕低沉地说:“但那是国家大事,我们只是江湖中人……”   刀南神大声截道:“武林中人也有武林规矩,江湖中人更讲究江湖规则。咱们枪尖杀敌、刀头舐血,走的是道,行的是侠,有所为的为,有所不为的不为,跟着蔡京尾巴欺压黎民百姓,咱们宁肯回家耕田也不混了!”   祥哥儿一味地说:“是,是,说得对……生死不足惜,威武不能屈。个人存亡事小,家国兴衰体大——”   苏梦枕瞄了他一眼,只倦乏地道:“你们要我怎么做?”   刀南神垂手、垂首、紧跟了一句:“一切只等楼主下令——”   旋又跟前了一步,低声道:“这是除奸的好机会,一旦错失,良机不再,祸悔无及。”   “那种人,他想飞,”刀南神狠狠地道,“咱们就把他射下来!”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3 玄机   大家在等苏梦枕下令。   就等苏公子一个命令。   “通知下去,十一月廿一日酉时,在青楼设宴奖励白二楼主近日的业绩功勋。”苏梦枕终于“下令”:“我认为,白副楼主把大伙儿带到一个更好的方向去,这点不但我以前做不到,连家父也不能做到,值得嘉奖、称道。宴由我设,人可由他来请。”   他却是下了这一道“命令”。   听了苏梦枕的“命令”,杨无邪很有点感慨。   他的感慨之深,绝不下于刀南神。   ——当日跟在苏楼主身边的“五方煞神”,固然只剩下了常影踪沓然、神出鬼没的郭东神,以及日渐耆老、忠心耿耿的刀南神,但当年恒常贴身保护苏楼主的“三无”:花无错已背叛身殁,师无愧亦遭暗算身亡,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了。   ——当年的苏公子、苏楼主,何等威风,而今,却终日与枕褥为伴。   他的心情也不好过。   他负责“通知”白愁飞。   他拿着那张帖子,重于千钧,觉得自己实在已老了,过时了,甚至运气也变坏了。   白愁飞接过帖子的时候,那甜美的长发裸足姑娘,仍红唇烈艳、玉指飞纤地旋舞不已……   白愁飞叫人拆帖。   拆帖的是欧阳意意。   他显然很小心,也许是怕帖里有迷药,或是有毒……   当他知晓帖子上的内容时,确也皱了皱眉头,咕噜了一声:   “闹什么玄机嘛?!”   欧阳意意目光一转,低声但重调地问:“公子去吗?该去吗?”   白愁飞目光转向祥哥儿。   祥哥儿把听到的早已向白愁飞说过一遍,所以,他现在只说:   “我看,苏楼主对公子还是信重有加,没什么防范,不如——”   欧阳意意却不同意。   “这可能是个圈套,”他说,“去赴约太冒险。”   两人正要争辩下去,白愁飞却漫声道:“要知道真实的状况,何不问一个人。”   “谁?”   “树大夫。”   树大夫一向为苏梦枕治病,已逾十一年,只有他最清楚苏梦枕的状况——尤其病况。   树大夫给白愁飞“请”了过来,初不虞有他,但俟白愁飞问明了什么事,他才凝住了笑,像给一支筷子插入了咽喉。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说。   白愁飞叫了两个人来。   然后他便推说有事离开了那儿。   这两人一来,才动了两下,树大夫便不得不说了。   这两人也才动了两下手,树大夫已只剩下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已给强迫吞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四只手指(都没有断,只是有的烧焦了,有的焖烂了,有的给钢针连指骨直贯而入,有的给压扁成了肉渣子,有的是肉完好无缺但骨头已给挑了出来,有的还真没人敢相信那原来居然、竟然、赫然是一根手指!)、半片耳朵(另半片给割了下来,捂在另一只耳朵上,里面放了一支鞭炮,嘣的一声,血肉横飞;树大夫虽然另一只耳朵聋了,但还有一只耳朵听得见耳腔里充血的声音)……他们也没有毒哑他,因为正是要他听得到问题,说得出答案来。   对这两人而言,这回下的已不算是毒手。   主要是因为白愁飞念旧。   ——白愁飞也挂过一两次的彩,生过一两回的病,树大夫毕竟下过药医好了他:   至于他请来用刑的两人,当然就是他上次请去发党花府的任劳、任怨两人。   对于用刑,他们两人,一向任劳任怨。   京城里,当然不止发党花府和梦党温宅在猜测楼子里的战情。   正在闻赏初梅香的雷纯也不例外。   在“六分半堂”的梅园里,雷纯清澈得像未降落大地以前的雪,望向那一角在这一场飘雪里黛色的塔。   那塔顶略高于附近的四座四色的楼,在霜雪中仍有独步天下、冷视浮沉的气派。   ——可是人呢?   那楼上的人是否仍沉疴不起?   ——那是个她差一点就嫁了给他却是杀了她父亲的仇人。   直至狄飞惊温柔的语调在她身侧响起。   ——那一定是狄飞惊。   ——不仅是因为狄飞惊才能这样了无惮忌地靠近她身边,更因为只有狄飞惊才会把那么冷傲的语调在对她说话时却成了千般柔情。   “小心着凉了。”   雷纯微微一笑。   狄飞惊为她披上了毡子。   “他怎么了?”   “他?”   “苏梦枕。”   “——哦。”狄飞惊很快地便又恢复了,“据莫北神探得的消息:白愁飞斫掉了苏梦枕那株心爱的‘伤树’,可是……”   雷纯又微微地笑了,像雪里初绽的红梅,她说:“可是苏梦枕并没有怪责,是不是?”   狄飞惊打从心里不由得他不佩服雷纯的猜测判断。   “他还在明日设宴,招待白愁飞,说他为‘金风细雨楼’立了大功……”狄飞惊的下颔向那一角飞檐翘了翘,补充道,“楼子里现在正山雨欲来……”   雷纯道:“那么说,树大夫可要小心了。”   狄飞惊怔了一怔,旋即又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她已幽幽地说道:“……可不是吗?现在都已下雪了——”   她说的时候,负着手,肩膊很瘦,很纤,也很秀。   她望着那株老梅。   以前她老爹雷损最爱品赏的就是这株种了三代的梅树。   这梅树就种在雷纯闺房的窗前。   在那儿可以眺望雄视京华的“金风细雨楼”:尤其住着那久病未死、始终主宰京城武林的神奇人物,还有他们住的象牙塔和所主持的青楼。   狄飞惊从侧里望去:只见雷纯的容颜,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雷纯似乎在等待。   她等什么?   报仇,杀敌,还是等敌人仇人互相残杀?她这样一个伶仃、艳美得令人七分动心三分痛心的女子,能做些什么?   她一直拈着梅花,眺望那一角雪里的塔。   塔里的人呢?   那曾叱吒风云、傲啸八方、主掌七万八千名子弟徒众而今病得奄奄一息,却给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义弟步步进迫的奇人,现在正在想什么,做什么?等死,还是等待反击?或者他也正自窗帘里望出来,正好望见远方院里园中,有一个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女子,正在等着他败、亡、倒下来……   在她身边的狄飞惊,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告诉她:听说、据悉、风闻:王小石又要回到京师来了。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4 夜机   树大夫终于回答了白愁飞的问题。   他作答的时候已经“不成人形”。   白愁飞当然没有直接问他。   他行事有一个原则。那么多年的不得志和重重挫折、打击告诉他:如果他要对付一个人,不到最后关头,是完全不必要让对方知道原来是自己。甚至到了最后关头,最好让对方死了也不知道是自己干的,这样就算对方当了厉鬼(如果真的有鬼的话)也不会找他复仇。   所以他叫任劳、任怨去问。   “苏梦枕的病情怎样?”   “他病得很重,如果不是他,一般的武林高手早已死过十七八次了。”   “他的伤怎么样?”   “他的伤也很可怕,从内伤到外伤,有时连我也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中的毒又如何?”   “很严重。一条断了的腿根几乎完全腐烂掉了。经脉完全失调。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他怎么还能够活着,而且好像还可以活下去。”   当任劳出来向白愁飞报告到这一句的时候,白愁飞就说了一句:“好像可以活下去不代表就可以真的活下去。”   然后他走进了动刑的地方。   他的翩然出现,使树大夫萌起了一线生机。   他哀喊:“副楼主救我!我什么都说了。”   白愁飞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们这样对树大夫,太过分了。”   然后便走了出去。任劳跟上来问了一句:“真的放吗?”   白愁飞嗤笑道:“怎能?我一进去他就向我求饶,还说他什么都说了,显然已知道是我下的命令。我想,任怨会比你更明白我的意思。”   果尔。   白愁飞说的一点也不错。   ——任怨比任劳至少年轻了四十岁,但手段却比任劳更狠上四十年的火候。   ——现在的年轻人,有一个传统:就是一代比一代更狠。   任怨已经在白愁飞转背后,就开始杀树大夫。   他割断树大夫的咽喉。   他用的是一条线。   他现在已不需要再听树大夫的说话了。   ——当然,他是用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用那条韧性很强的丝线慢慢地,慢慢慢慢地,慢慢慢慢慢慢地割开了树大夫的颈肤,切开了他的肌肉,再割断了他的血脉,最后才锯断了他的喉管。   当然,直至死为止,树大夫仍是清醒着的。   不过,据说树大夫的神情却很奇怪。   没有忧怨。   甚至也没有惊怕。   他的眼神发亮。   就像看见一朵花盛开。   ——可是外面只有雪,没有花。   这使得一向好虐杀的任怨感到很不过瘾,不够惬意。   他并没有把这一幕报告白愁飞知道。   反正,相爷下令刑总朱月明派他和任劳来协助白愁飞,目的旨在白愁飞和苏梦枕一决生死,其他的都不重要。   窗外是夜。   正下着雪。   ——他可不认为这样的夜晚里会暗藏什么玄机。   知道敌方实际情况后的白愁飞,向祥哥儿说:“向苏楼主回话,我会在明晚参加他在青楼设的夜宴。”   这个决定,并不出奇。   出奇的是白愁飞下一个命令。   他向欧阳意意暗中下达的一个旨意。   第二个命令由于是秘密且是私下传达的,所以没有传出去。   但第一个命令很快就传到“有桥集团”的米公公和方应看耳里。   听完了“铁树开花”二人的报告后,方应看马上虚心地向米公公请教:   “您看,他们两人会不会在宴上硬碰起来呢?”   米公公在剥着花生。   先剥壳。   ——把它捏爆。   再拈出花生。   ——仿佛很垂涎。   再剥花生衣。   ——细心得就像给心爱的女人宽衣。   然后才用指尖一弹,“啵”,花生落入嘴里,像情人的一个亲吻。   咀嚼。   ——细细品尝。   而且回味无穷。   他似一点也不急。   方应看也不急。   他安好如妇女,文静若处子。   他等。   他年轻。   他能等。   ——只要他能得到他想得到的(不管那是一个答案还是一个梦想),他都会耐心布局,然后等待。   他相信收成是一定会到来。   ——越是能等,收获必然越多。   他也相信米公公一定会告诉他答案。   他所需要的答案。   ——这个给当今天子御赐名号为“有桥”的老人,的确是任何绝路,只要有他在,就会有桥搭通,有路可走,确有过人之能,非凡之智。   “明天晚上是一个机会,一个重大的机会。”米公公边吃花生边说,“不管是苏梦枕除掉白愁飞,还是白愁飞除去苏梦枕,这天夜里是良机。”   “那么,”方应看继续问下去,“依您看,到底谁会铲除谁呢?”   米公公眯着眼。   他刚吃到一粒好花生。   香。   而且脆。   咸得来带点甜。   ——这花生米一定来自肥沃的土壤吧?   “谁除了谁……谁都得要小心哪,”他突然呛咳了起来。   激烈而剧烈的咳嗽使他抚着胸口,而且不得不再大口大口地呷了几口酒,“……京城里的势力,又快要重整了……”   真是。花生虽好吃,酒虽醇,但每次吃花生后,总是给他带来了一些不幸,难道花生吃多了,运气会坏下去吗——米公公越来越有这种感觉。   这种说不出、道不清、分析不明白的奇异感觉。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5 早机   酉时的夜宴,白愁飞和祥哥儿,还有“落英山庄”的叶博识、“天盟”的张初放、“武状元”张步雷,还有一众武林道上、京里有名有望的好手,大摇大摆地进入了“青楼”。   白愁飞还笑着向大家敬酒赔罪:“楼主还未到,我这儿先代他敬大家一杯……”   张初放喝了口酒,笑说:“白副楼主,咱们是不是来得不合时宜,太早一些了呢?”   白愁飞道:“早?哪有早?所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才有机会,愈早动手愈把握得住机会。”   张步雷却道:“那是像白副楼主这种雄图大志,早起的大鹏鸟,当然有虫可吃了。可像我这种早起的虫儿,可有啥吃……”   话未说完,张步雷已吃了一箭。   箭不止是一支。   更不只射向张步雷。   更多的箭,是射向白愁飞。   白愁飞猛然掀桌。   他以桌面挡住了箭。   他藏在台底,滚动,想尽办法脱离危机,但至少有十六名藤牌刀手也滚动旋斩了过来。   他立即冲天而起。   破楼而出。   可是楼顶至少有十二根枪在等着他:只等他一上来,就往他的要害扎下去。   但白愁飞的人还未升到楼顶,手指已然不住弹动。   ——那就像是按着琵琶弦丝或筝弦的手指,神奇地跳动着。   然后人便一个个在惨叫声中、给封住了穴道、栽了下来。   这时候,张步雷已经射成了箭靶子。   他本来也许还可以避开几箭、挡开十数箭、格住数十箭的。   可是他在中箭前已失去了大半的战斗力。   因为他已中了毒。   显然酒中有毒。   那是苏梦枕为招待而备的酒,怎么会有毒?!   这时际,在玉塔里的苏梦枕,正要赴青楼之宴。   但他找不到树大夫。   ——这一天来,他服的只是大夫留下的药,却找不到大夫。   “树大夫去了哪里?”   “不知。”   “不知道。”   “我不知道。”   ——当连杨无邪也说“不清楚”的时候,苏梦枕阴影笼上的不止是眼,更且是心。   这时候,祥哥儿就气急败坏地奔来通知他:   “不好,青楼有敌来犯,遇上伏袭,副楼主应付得来,并请楼主暂缓过去。”   白愁飞终于登上青楼之巅。   他觉得高处不胜寒,一览天下小。   这时,一人向他飞袭而来。   不是用武器。   而是用人。   ——这个人自己。   这个人当然就是欧阳意意。   他以他的身体为兵器。   ——真的是一件“无尾飞铊”!   白愁飞的眼睛亮了。   脸却白了。   比他身着的雪白长袍还白。   他不退反进,一把抱住正飞袭过来的欧阳意意,在敌人的身子将要击中他身子之前的一刹那,他制住了对方,然后厉声喝道:   “是谁派你来的?!”   这时,朱如是早已带着“金风细雨楼”里效忠白愁飞的部属,还有“落英山庄”、“天盟”的徒众赶到,敌住那一干杀手。   只听白愁飞又再厉声喝问:“谁派你来杀我们的?!”   他站在高处,所以说的话,声厉,传出老远,而且清晰,自是人人都听得见。   欧阳意意马上跪了下去。   叩头。   求饶。   “我没有办法。副楼主,你要饶恕我,我不是叛变,我只是没有办法不杀你……”欧阳意意哀求的声音也很响亮,“是楼主下的命令,我岂敢不从——”   对,如果是楼主下令他杀副楼主,那还称得上是背叛吗?他能抗命吗?他可以不杀吗?   白愁飞听完之后,捂着心,仰天咆哮一声,翻身落下,摇摇欲坠。   显然他也中了毒。   这一下,激起了众怒。   在筵宴里幸免于难的武林人物,无不对苏梦枕恨得牙嘶嘶的,磨拳擦掌,群情愤慨。   “太过分了!”   “太毒了!”   “太绝了!”   “对自己的拜把子兄弟也下这种毒手!”   “——连对我们也下此辣手!”(这种话其实是人人都最想说的,也最听得入耳的一句。)   终于有人说出了这一句:   “苏梦枕这人性情乖常,‘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也早该换换人了。”   说了这句话之后,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一起扭过脖子,望向正盘膝逼毒的白愁飞。   这时际,神侯府里一直密切留意“金风细雨楼”的诸葛先生,乍听这个“苏梦枕容不得白愁飞”的消息,银眉一皱,道:“苏楼主情况只怕不妙。”   舒无戏奇道:“怎么说?”   诸葛先生扪髯道:“白愁飞这么费心布署,是要先在‘理’字站住了阵脚。他要把苏梦枕挤掉,也不得不顾江湖道义。他毕竟是苏梦枕一手栽培上来的人。”   无情接道:“这次,他既可在众目睽睽下证实:是苏梦枕下毒手在先,他大可为所欲为而无碍了。”   铁手却道:“但张步雷也死在宴中啊——他可不是蔡京的心腹爪牙吗?”   追命却回答了这个问题:“张步雷是蔡京的人,但却属不同派系。像张初放、叶博识等人,就比较支持白愁飞得势;张步雷和黎井塘等,就帮着方应看那一边。”   冷血浓眉一轩,“所以白愁飞借刀杀人,先行剪除张步雷?”   “张步雷只是个牺牲品,”诸葛先生道,“白愁飞志不在此。”   他本要派“四大名捕”去保住苏梦枕,但这时候,各路烽烟起,他已要赶去甜山拯救二师哥天衣居士。这却中了元十三限的圈套,“六合青龙”一起包抄甜山,实行格杀诸葛先生。不过这却也惊动了“四大名捕”,赶去四房山对付“六合青龙”(详情请见《惊艳一枪》)。故此,诸葛一脉便一时再也无余裕处理“金风细雨楼”的内讧。   舒无戏本可以做点什么,但元十三限还有一个大徒弟:“天下第七”,偏也在这时候纠缠着他;待他们都松了一口气时,“金风细雨楼”已很快地有了新局:   成了定局。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6 唱机   报上去和传出来的当然是:苏梦枕暗杀白愁飞不成,却杀了张步雷。   于是蔡京同时以丞相兼京城戍卫总指挥的名义下令:缉拿要犯苏梦枕。   有了这道命令,白愁飞等人行事就方便得多了。   他在两个时辰之内,已名正言顺地夺得了原是苏梦枕的一切权。   并使所有本来效忠苏梦枕的人转而为他效命。   因为他代表了正义。   他身受王命。   他是为了道义而大义灭亲——而且显然还是迫于无奈。   他取得了青楼。   攻占了白楼。   包围了红楼。   (黄楼本来就是他的。)   他孤立了四楼中间的玉塔,然后,他才和几个得力的部属,施施然地入了塔、上了塔、登了塔。   这塔才是真正代表了“金风细雨楼”的权力中心。   ——“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指的就是这座塔下的天泉。   他进入这塔的时候,心情是颇为微妙的:   他虽已很接近“金风细雨楼”至大的权力重心和中心,但始终极少进入这座塔。以前苏梦枕虽信任他,不过也很少让他登塔。   这塔也没啥特别。   只像一支受尽风霜的象牙,弯弯地向上升去,其砖色也与象牙差不了多少。   但“金风细雨楼”里一切号令,都得出自此处,递交青楼,然后才能遍行帮内,遍传京里。   他虽然很少进入这儿,但对这里已搞得很清楚、摸得很熟。   他做一件事前,必定弄得很明白。   知己知彼,虽然未必就百战百胜,但如果能做到知彼而彼不知己,至少就能稳操胜券,反之则必败。   他记起昔日初遇苏梦枕的时候,他跟这名动八表的人物一起登京里的楼:   ——三合楼。   那时还有个王小石。   那真是奇妙的感觉!   ——他们一见面就结义。   ——很快就进入了权力中心。   ——那是他苦等了多少年的时机:终于到了!   那时候是一个转机。   而今更是一个更上层楼的转捩点。   他一步一步地上塔。   就像一步一步地登上巅峰。   ——也一步一步地接近权力的极致。   他珍惜今天。   他珍惜这种感觉。   ——有时候,快要得到了的心中狂喜,要比已得到了时的满足还要可珍可惜,令人如痴如醉。   他觉得他已一步步地进入了他一生的最好时机。   ——虽然偶然也有挫折。   (像那次在发党花府对付不了王小石!)   (听说近日他又回到京师来了!)   (总有收拾他的一日!)   他觉得现在是他最好的时机。   所以他很愉快。   他哼着歌。   甚至还巴不得把这种得意的机会用歌声唱出来。   其实,他心里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念着这一天。   念着这样的一天。   ——但却不敢宣于口。   到了今时,今天,他,终于,能够,把它,唱出来了: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叱咤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转身登峰造极,问谁敢不失惊……”   他终于上了塔。   塔顶。   入塔之前,他已先布署好。   ——包括要说的话。   “我们在青楼突遭暗算,主使者是谁,仍未得知,但想必有极大的阴谋。他们都说是大哥你,我不相信,因为你若要杀我,早就杀了,又何必等到今天,是不?可是蔡相爷因张步雷之死,勃然大怒,要我们楼子里的当事人出来认罪,他指明的是你。我想,大哥身体欠安,不如由我去担当好了。所以我斗胆先行把四楼的机要枢纽一一归入我名下,这只是假意造作,好让相爷不深究到底:说什么,我都是他老人家所宠信的义子。我自缚到相府请罪之前,还是要求一登玉塔,向大哥你告辞请安,才能偿夙愿,方能安心。”   这一天,是冬至。   在冬至前一天晚上,白愁飞面临这样的重大抉择,纵使他是一个相当狠心辣手的人(这点他自己也承认,甚至引以为荣:一个人若不能“狠心辣手”,压根儿就不能在江湖上闯荡;当然,“狠辣”是不能过一辈子的,而且心狠手辣的结果往往也不得善终,但在心狠手辣得到江山之后,才不妨再做些善行义举收买人心,巩固地位,安享晚年,这才算明智之举。),但要他亲手推翻、篡夺、背叛、出卖、杀害自己的义兄,心里未免都有点讲不过去。   况且,他要对付的是京城里第一大帮会的龙头老大,他要把对方推下去,坐上这位子,非但战战兢兢,还患得患失。   ——那毕竟是个极难对付的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虽然是个病人,但却比八千个龙精虎猛的人还要难对付。   所以,他首先得要使自己在心里讲得过去再说。   怎样才说得过去呢?   首先得要在理字上站得住阵脚:   第一,苏梦枕毕竟是一手栽培他上来的人。他今日能如此接近权力中心,完全是苏梦枕的提携与信任。   其次,苏梦枕说什么也是他的结义老大,他要背叛他,未免对义有亏,在江湖好汉面前说不过去。   再说,苏梦枕父子创立“金风细雨楼”,势力深远,树大根深,武林地位崇高,江湖面子足,以自己的实力,就算能取,到底能不能代之呢?   而且,“金风细雨楼”总瓢把子这位子不好坐,一旦坐了上去,他日上不得却也下不来,如何是好?不如安定守成,当个有权有势得志得令的副楼主,恶名由苏梦枕来背,好事由自己来扛,岂不乐哉?   况且,要是他真的对苏梦枕发动攻势,自己是不是解决、应付、杀得了对方,实在还是一个疑问。就算除得了苏梦枕,苏氏羽翼会不会为他报仇,也是一件棘手的事。   回顾过去,“金风细雨楼”创立以来,多少人曾跟这一身是病的、权力与神秘同在其身的人作过殊死斗,到头来,谁也没赢得着他。他仍是屹立不倒,谁也不能撼动他分毫——   ——除了疾病。   越来越纠缠、纠缠得越来越难分难解的疾病。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7 梦机   一直等到月近中天,楼西的河面上传来艄公快速的摇橹破水声响,白愁飞才在心焦如焚、反复思量中省起:   白愁飞,你如此婆婆妈妈、妇人之仁,如何成大事!   他决定要叛苏梦枕,并一一反驳“不可叛”的理由:   一、就是因为苏梦枕一手培植他起来,他更要叛杀他。   苏梦枕培育他在京城日渐壮大,因而,他曾在挣扎冒升之时的挫折、屈辱、失败和错误,苏梦枕都历历在目。他今已鱼跃龙门,不可以也不可能让一个知道他卑微过去的人还活在世上!   况乎,历代第一号人物,一旦稳坐江山、必不能容让身边的大将重臣还能威胁到他的权力,汉高祖大杀功臣,宋太祖尽除政权,莫不如是。这样下去,只要苏梦枕一旦恢复健康,重新掌握大权,必不会放过自己,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二、自己一旦能掌权得势,倒不怕武林中人菲薄敌视。这江湖比啥都现实,一旦有权有面,就谁都会来巴结你。谁会那末吃饱了没事干,为失势了或死去了的人报仇?谁当政就是谁的天下,谁倒下去就活该吃粪!   这武林不比从前。连朝廷都不顾公理,一味怕事求和,谁都以现实利益为据,哪有笨伯来谈大义大仁?何况,他师出有名,是朝廷下令他大义灭亲,有相爷撑腰,谁敢说个不字?   三、不错,“金风细雨楼”虽为苏氏父子所创,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且看秦国扫六合,统一天下,何等威风!却不过短短数年,即兵败如山倒,堂堂大国,全盘崩败,群雄并起,相继称霸。当年曹魏,亦何等风光,但不久即遭司马氏蚕食,成就了晋朝。管他谁创了天下,谁有能力、才干,都可学刘邦说一句:“大丈夫当如是也。”或跟项羽喝一句:“彼可取而代也!”   这些年来,他亦已花了不少心机,在“金风细雨楼”扎好根基,要废苏梦枕自立为楼主,早已胸有成竹,且拥兵在手,他此时不反,岂不是成了韩信,在该反时不反,不当反时却反,不是早夭便是枉死而已!   四、人应该要有志气。白愁飞自小的志愿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他常常梦想自己是一只鸟,大鹏鸟,飞上九霄青天任翱翔。现在他已飞了,但还不是在人生的最巅峰。他要登峰造极,就得不畏高不怕寒。   上头有人替自己掮黑锅,固然是好,但忒没志气。做人要就闲云野鹤任逍遥,要不然,就当皇帝天子(要不然就当相爷蔡京),做对了,万民称颂;错了,也有千千万万的人为他背黑锅,多好!今日自己不可能短了志气,登上了“金风细雨楼”的宝座,才算是开始。他日,说不定还能借此晋身正路功名,保不准有日能与相爷实力相持,也殊为难说……自己岂可踌躇不前,犹疑不决。   ——自来无毒不丈夫!   五、至于他是否对付得了苏梦枕?平时,难说。可是,现在呢?   他病了。   英雄只怕病来磨。   ——征战愈久,伤口愈多。   苏梦枕杀了不少人。   打败了更多人。   这些人,大都是不世高人、绝顶高手。   苏梦枕仍保持不败。   他仍屹立不倒。   但却不能保持不伤。   他伤得愈多,病得愈重。   ——只有在这时候,白愁飞有充分的把握可以取胜。   何况他已布署好了一切。   ——这时候不动手,难道还等到敌人病好了之后?   那时候,要是对方先下手,自己不是噬脐莫及吗?   他可不想当韩信、英布!   他狠下了心:   一定要干!   ——必杀苏梦枕!   江湖上不是有这样的流传吗?   ——欲杀苏,先杀白!   迄今,谁都杀不了苏梦枕。   除了他。   他自己:   ——白愁飞!   能杀苏,必是白!   要一飞冲天想一鸣惊人欲一步登天图一帆风顺的白愁飞,他想高飞,就得先杀掉开始是扶持他现在成了障碍的苏梦枕!   白愁飞下了决定之后,他还决定看着天意:   天机。   他心想:我随意拈一个字,要是笔划成双,就是天意要我杀苏梦枕。如果是单划,则应改变这个计划。   他果真随意想了一个字。   哦,这个字似忽而在他心中“浮”了出来似的。本来沉积已久,而今终于浮现了。   那是个:“夢”字。   梦。   他在土墙上用劲写了这么一个大字。   写了之后不由得有点紧张起来。   月华如垠。   普照大地。   此时正是:   云收万岳,月上中峰。   月光无限,有人正摇橹以快速渡河。   他真的默算“夢”字笔画。   他靠着窗,向着月,对着河,算字的笔划,这情景真有些似梦,谁也看不出来这翩翩公子的冥目玄想里,原来是正计算着如何背叛他的结义大哥。   咦?   不对。   因为“夢”字只有十三划。   ——十三划,那是单数。   就算加上草花头“艹”字,也是十五划。   十五划,仍然是单数。   ——这样岂不是天意要我终止这计划吗?!   他不甘。   他不平。   ——大丈夫岂可久屈人下?   他还年轻。   他还要拼。   他想超越前人的成就,不要当一个受人指使的副手!   ——这天意到底是不是天意?!   这天机算什么天机!   他不服气,所以去翻查古书。   这一查,却给他查看了:原来古“梦”字,中间是“■”而不是“■”。   这就大大不同了。   至少加了一划。   ——加上这一划,就是十六划了。   双数!   天意也!   ——天机要杀苏!   这是天的意旨,天机如此,天意不可违也!   逢佛杀佛,遇祖杀祖!   他高兴得弹着指。   指风破空。   射月。   这指风使得河上的橹公,也有所感应,抬头见明月,也不知是清风拂明月,还是明月拂清风?   这里边到底有没有天意?若有,谁也不知;若有,谁也不懂。   只不过,月华依然普照,千里照样同风。月光照在墙上,轻风拂在白愁飞发际。   那土墙上的“夢”字显得特别清晰。   白愁飞看在眼里,却是满目都是权力。   只不过,偶尔也有如此念头飘过:   明天就是冬至。   要动手了。   ——却不知苏梦枕——苏大哥——苏楼主现在正在想些什么?有没有正想着什么?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8 劫机   有。   苏梦枕梦枕不成眠。   他倚着枕,望着月,在寻思。   他想起了白愁飞。   还有王小石。   他可以说是想起了白愁飞便想起了王小石,反之亦然。   白老二是个憋不住的人。   他对权字看得太重。   一个对权力欲望太大、权力欲求太强烈的人,是无法与人分享他的权力的。   白老二迟早都容不下自己。   自己的病,却是越来越沉重了。   自从在苦水铺中了淬毒暗器,又强撑与雷损一战,病、毒、伤,就一并发作了。   可怕的病。可怕的是病,而不是死亡。病煞是折磨人,把人的雄心壮志,尽皆消磨,到头来,只剩下一具臭皮囊,对死亡,却是越迫越近,越折磨越是可怕。   谁不怕死?   自己便极怕死。   简直贪生怕死。   能活着,总是件好事。人生苦乐,总是要活着才能感受到,死了便啥都没有了。佛家教人看破生死,但不是叫人立刻去死。自己要不是怕死,便不怕病了,一病,就自尽,那还怕什么病?只有病怕自己死。——却是连病也怕死!   ——一旦死了,便没有感觉了,躯体腐蚀了,病魔也无用武之地了!   最近,自己的呼息又急促了。   剧喘。   多痰。   痰里有血。   吃什么下去,都呕出来。   一睡下去,痰便上喉头来了,胸膛里似有人以重掌击打着,还完全不能睡:一旦躺下去,咽喉似有千个小童在呼啸去来,几乎完全不能呼吸!   不能睡,只能干耗着,听着自己咽喉胸臆间相互呼啸,看着自己一天天皮包骨骨撑皮地消瘦下去,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脚趾四肢颈肩渐渐有许多动作不能做、不能干,甚至不能动作了——这是比死还凄然的感觉。   看来,今晚青楼之宴出了事,只怕有蹊跷。   ——是白老二沉不住气要动手了吧?   却是选得好时机!   ——正是自己病发的时候!   自己也早算得有一劫。   ——可是这一劫过不过得去?劫得重不重?却是天机!   这是个劫机,但正如良机一样,可以算得出来,却不知轻重、大小。   这是术数算命的缺失之处。   自己虽精通命理相学等十六种术数,但绝对精确的神算,那只有问天了。   自己确是可以算得出来:什么时候走好运,什么时候走霉运。   ——像过去十年,他正鸿运当头,但隐伏危机!   危机有什么要紧,反正富贵险中求。   ——一如现在,他正走着霉运。   但自己却不得知:好有多好,坏有多坏?   自己可以算到人有火厄。但火厄有多大破坏,可算不出来。那可能是给一支蜡烛火焰烫伤了手指,但也可能是烧掉整座房子。   自己也能够算着他人有意外之财。那意外之财到底有多大?是赌坊上赢来了十万两银子,还是路上拾到了一只金戒指,他也算不准。   同样为自己算了一算:今年,有劫。   ——有机象显示遭劫。   但劫运有多大、多强、多麻烦,杀伤力如何,也无法看得准。   当然,术数可以配合面相和手相来看。   可是自己现在正患病。   脸色已太难看。   这时候,连自己也讨厌看到自己那张脸。   那就像一张鬼脸。   脸上点燃着两点寒火。   鬼火。   那就是自己的眼。   ——看相首得要看眼神,自己这样的眼神,实在已不必看下去了。   看下去只心寒。   至于手相,也不必看了。   自己的手,一直在颤。   别说拿刀了,甚至还捏不稳筷子。   甚至连下颔也一片惨蓝。   这是长期服药的结果。   自己相信也感受得到:肺部有个恶毒的肿瘤,而胃部也穿了个大洞。   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似径自移了位,身上也没有一块肌骨是完整的。   有这样的内脏,而且还废掉了一条腿,自然手心发青。   掌纹简直一团乱。   ——只怕连眉心都已开始发黑了吧?   只有苦笑。   ——这一劫,应得有多重都好,都是明年的事。   看来,自己还熬得过今年。   挨得过今年,大概王老三就会回来了。   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留意老三的动向,他去到哪里,只要自己能力所及,他都特别交代当地的英雄豪杰,特别地照顾他。   自己尽了一些心力。   这可好了,京城里权力变更,王小石又可以回来了。   他回来,或许就可以节制白老二了。   只不过,老二一定不会让他轻易归队。   所以,自己也派了亲信跟老三保持联络。   也许,自己虽有劫运,但疾厄宫却自明年起有转机。   自己一旦能够康复,就可以重行整顿,不管内患外敌,总可放手一搏,决不甘坐以待毙。   加上王老三及时回来,自己就不怕白老二这等野心勃勃的人了。   ——如此情势,却是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呢?   白老二会不会提早动手呢?   不可。   自己委实病重。   小石头未返。   不能打草惊蛇。   ——现在的“金风细雨楼”,已有一半以上是白愁飞的心腹。   这局面只能拖下去。   何况白老二还有权相撑腰。   如果彼此公然开战,自己能敉平内乱,只怕也元气大伤。御得了内奸,也防不了外敌。外患定趁机攻击围剿。   万一杀不了老二,只怕他老羞成怒,发动朝廷军力,那时就一拍两散,“金风细雨楼”的基业,就得从此毁了。   而且,二当家的人虽然浮嚣叛逆,但未必就一定会叛我逆我,说什么,自己都是一手扶植他起来、上来、蹿红得抖起来的人啊。   他的人只是不讨好些,手段激烈些,但他已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背叛我的。   疑人不信。   信人不疑。   自己要用他,就得信他。要他不背叛,也得重用他。想他不生二心,就得把他推心置腹。若处处防他,一旦给他发现了,不生异志才怪呢!   白愁飞原本就是那种“呵风骂雨机锋峻烈”的人。他横行无忌,恣肆无畏的慑人气势,连敌人有时都闻之胆丧。   但自己只有看着:   朝朝日东出   夜夜月西沉   自己学的是一种“勇退”——也就是一种“回光返照式的退步”。有时,万事不由人,不如冥思静虑,放下尘俗,只管打坐,而又自有分数。   甚至既不思善,也不思恶。   只想念。   ——思君如明月。   想念她。   那女子。   一尘举而大地收,一花开而世界起,都是为了为了,世间世间,有那女子。   ——夜夜减清辉。   苏梦枕想到这里,长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又在他胸臆间造成剧烈的撞击。   ——对别人而言,那只是呼吸一口气;对他而言,每一次呼和吸,都在他生命里减少了一次,而且这每一次生命的呼吸都使他痛苦以及痛楚莫名,所以他更珍惜这每一次的呼吸。   他决定明天接受白愁飞的要求:   ——白老二在明儿冬至,要入象牙玉塔进见自己。   ——若不给他来,他必生疑虑,只怕会马上造反。   ——如给他来,就得要冒险。他相信在今年之内,白愁飞时机未成熟,还不敢轻举妄动。   ——假如趁他来的时候,自己主动地伏袭狙杀他,这一点,自己却做不来。   当兄弟手下出卖和暗算他的时候,他必然反击之;但要他先行暗害和出卖自己的弟兄弟子,他做不到。   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冬日的梅花甚美。   他闻到梅香。   ——隐约是从“六分半堂”那儿透过来的吧?   月光如梦。   梦如人生。   想到这儿,他又呛咳起来,全身也痉挛起来,眼睛也红了起来,紧紧地抓住怀里的翠玉枕头。   在他一生里,都是恶战的梦。   只有一场是旖旎而甜蜜的。   ——但那女子已成了仇家,日日在等待他的死讯,夜夜磨亮刀刃,要把冷冰的怀剑刺入他尚有余温的体内。   啊。   谁家吹笛画楼中?   笛声悠悠传来,像是诉说一个梦。   一个遥远的梦。   梦,远了。   枕,却还在身边。   月华,照着他的无眠。   劫,却不知远近,在等待他来应验。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9 应机   白愁飞入了塔。   上了塔。   ——“象牙塔”。   他见着了苏梦枕。   ——一个病得快要死了的人。   他一看到了这个人,心中马上有两种感觉:   一是紧张。   这些年来,是这个人栽培他,从当年的仰仪到后来的亲近,这人的过人之能仍给他相当震撼和神秘的感动,到现在仍未能完全改变过来。   而今天,他是来对付他的。   所以他感到紧张。   一如平常,他觉得紧张的时候,就呼吸。   深呼吸。   另一种感觉是:   ——这不但是个病得要死的人,而且是个病得要死但却偏偏怎么病都病不死的人。   也就是说,这是个生命力极强的人。   ——既然这个人病不死,他只好提早结束他的痛苦:   他决定杀了他。   他不是一个人上来的。   随行的还有五个人。   其中四个人,自然是“吉祥如意”:   朱如是。   欧阳意意。   利小吉。   祥哥儿。   另一个不详。   “不详”就是他有脸又似没脸——脸上就像罩上了一层肉色的薄纱似的,皮笑肉不笑,肉笑骨不笑,有时五官都笑了,可是却连一点笑意都没有,敢情是脸上罩上了一层人皮脸具。   这人如果不是跟着白副楼主上来,只怕在塔外三十丈已给人截下来了。   白愁飞带五个人上来,也很合理。   身为一个副总楼主,身边总该有点人手,这才够威风,这才像话。   而且,既能让白愁飞上来,却不许他的随从上来,未免令人生疑——能活着进去,是不是也可以活着出来?   苏梦枕身边也是有人。   三个人。   都是姓苏的。   这三人当然是苏氏子弟,而且都是苏氏家族里精选出来的子弟,在早十年前,苏梦枕已让他们一个学穴位按摩,一个学推拿针炙,一个学煎药采药。   这三人学成后,都一直留在苏梦枕身侧,为害病时的他煮药、按摩和针灸。   当然,他们总体上仍不如树大夫的医道高明,所以仍由树大夫诊治下方,他们才按照吩咐动手服侍、对症下药。   这三人有名字,也有外号;但名字和绰号,都容易混杂在一起。   事实上,他们的外形也都差不了多少,也容易让人搀杂在一起,分辨不出来,到底谁是谁。   他们是:   “起死回生”苏铁标。   “起回生死”苏雄标。   “死起生回”苏铁梁。   三个这样的名字,这样的人,却是很难记。   但他们的本领,却是谁都忘不了:   只要有他们三人在,在穴位上施针灸,于要穴上加以按摩,开方子下药煎服,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只怕你想死都死不了了。   他们一直都在苏梦枕身畔服侍。   而且他们都姓苏。   所以这已不是门徒。   也不只是弟子。   而是心腹。   ——可以推心置腹的心腹。   白愁飞进入了第七层塔,见到两个大柜子,一张桌子,桌上还有一面铜镜,还有一张垂着床单不见底的大床。   ——好像少了一样颇为熟悉的事物,但是什么东西,却一时想不起。   人都集中在床上、床边。   床边的是“三苏”:苏铁梁、苏雄标和苏铁标。   床上的当然就是苏梦枕。   这层塔里的事物,都很简单,只有极需的东西,才会摆在他平时办事的地方。   这完全合乎苏梦枕的个性。   也合乎白愁飞的揣想。   他揣想就在这个地方动手。   杀苏!   白愁飞上来之前,本来准备了很多话,可是都没有说出来。   因为两人一见面、一朝相,苏梦枕鬼火似的双眼像寒冰一般地逗在他高而挺而尖而钩的鼻梁上,幽幽地问了这样一句:   “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   单凭这一句,白愁飞就知道自己再假装下去,也是没有用的了,更没有必要了。   对方洞透世情的双目,已洞悉一切,甚至包括生死荣辱。   所以他反问:“你知道些什么?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苏梦枕依然没有从榻上起来,只说:“因为你呼吸。”   白愁飞心下一凛,却说:“人人自是要呼吸,没有呼吸才异常。”   苏梦枕道:“你深呼吸。”   白愁飞道:“我只呼吸,没有说话。”   苏梦枕:“但呼吸就是另一种语言。呼吸得快是激动,呼吸缓慢是沉着。你的性情我熟悉,你深呼吸的时候,便是为了要压抑紧张。你绝少这般紧张,这次这般紧张,当然为了要杀我。”   白愁飞反而笑了,“看来,做兄弟久了,什么习性,都逃不过对方眼里。说实在的,杀你这样的人,想不紧张都难矣。”   苏梦枕道:“能让你紧张,确也不容易。”   白愁飞:“知己知彼,虽然未必就百战百胜,但至少可以估量敌情,利于判断。你知道我心里紧张的同时,我也深知你暗里也紧张得很。”   苏梦枕:“哦?我好像还未下榻呢!”   白:“说不定那是因为你根本已下不了床了。你说太多话了,你一紧张,就会不停地说话。能让现在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苏公子也紧张起来,说来我真荣幸。”   苏:“我们彼此之间,都太熟悉对方了,所以真是最好的和最坏的敌人。这‘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名义,只怕很快就是你的了,我只没想到你是这般地等不及。”   白:“我是等不及了,你总是病不死的,所以我斫掉了你的树。”   苏梦枕沉吟了一下:“君子不夺人所好。”   白愁飞昂然道:“我不是君子。在这时代,当君子,如同自寻死路。君子多给小人所害,我喜欢害人,不许人害我,所以立志要当小人。”   苏又沉默了一下,眼睛似有点发红,道:“如果我现在退下来,把位子让给你,你怎么看?”   白愁飞坦然道:“这样最好。省我的事。”   苏梦枕笑道:“你会不杀我?”   白愁飞道:“我可以不杀你吗?”   苏道:“你已图穷匕现,不见血不出人命是决不收手,也收不了手。”   白道:“你顽抗也是死。我上得来象牙塔,从这儿扔下去的,不是你的尸身就是我的骸首。”   苏:“我病了。”   白:“我知道。”   苏:“你胜亦不武。”   白:“所以我才动手。”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跟你不是同根生的。我跟你结义,你利用我的才干武功,我则利用你的实力名气。我们只是互相利用。现在你的利用价值没有了。”   苏苦笑,“你现在另有靠山了,为向新主表忠心,你就要除掉我?”   白冷笑,“这是江湖规矩,你是帮会老大,没有理由会不知道的。少年子弟江湖死,这是我们闯天下、走江湖的规则,也是一定要付出的代价。”   苏梦枕的眼白确是有点红,也有红点,像斑斑的血泪烙在那儿,“你就不能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放我一马?”   白愁飞断然道:“不能。”   苏梦枕眼都红了:“你就那么恨我?”   白愁飞脸色煞白,“因为我一直要听你的命令。我听了五年的命令,我现在要取回代价:那就是要你的命。”   苏梦枕:“我现在只剩下半条命了。”   白愁飞:“苏梦枕半条命,胜得过八百条好汉的命。”   苏道:“原来你一直都不服我。”   白道:“不,我服你。”   苏脸色发白,苦涩一笑,“这,就是你服我的举措?”   白:“就是我不止服你,还佩服你,所以我以你为模范,心中矢志,有朝一日,我要当你。”   苏:“所以你才要杀我?”   白:“你活着的一日,我就不能完全取代你。”   苏:“别忘了我一直以来,都悉心扶植你。”   白叹了一口气,道:“聪明人在此时此境是不说这句话的。”   苏:“如果我是聪明人,我就不会养虎为患。”   白:“你培植我,一方面因为我是人才,同时,你手上已没有别的人才可比得上我。王小石偏又犯了事,逃亡去了。”   苏:“是你迫走他的。”   白居然点头,“是我诳他:你下令要杀诸葛先生的。”   苏:“结果他却杀了傅宗书。”   白:“他还是没有相信我的话;或者,他没听你的命令。”   苏:“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因为我要孤立你。”   苏:“你赶走了小石,才可以独揽大权。”   白:“还没有。至少,你还未死。”   苏:“你就不能饶我一死?”   白:“你这句话刚才已问过了,我也答复过了。”   苏:“我可有什么地方不配当楼主的?”   白:“没有。但就是因为没有,像你这种人,一定得人心,一定有雄心,一定不甘屈于人后,非除不可。”   苏:“那我可有对不起你之处?”   白:“有。至少,你当众骂过我。”   苏:“……那几次,我是为了你好。”   白:“可是世人只记得人欠他的,不记得人教他的,老大骂老二是帮他成材,可是老二要杀老大,就是因为他曾被认为不成材。”   苏:“你这么说,我就没话说了。我想,我是应了机。”   白:“什么应机?”   苏:“我早已算出明年有一劫,但以为那是明年的事,至少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苟存。没料的是,今天是冬至,已开始走来年的运。术数命理有这一说:极好运和极坏运会先来一百天,这没料到劫机就已到眼前,我可应了这一劫数了!”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10 搞机   白愁飞沉吟了半晌才道:“知道我为什么绝不放过你的原因?”   苏梦枕惨然道:“愿闻其详。”   白愁飞目光闪烁着比剑锋还锐利的光芒,“那是你教我的。那次你约战‘六分半堂’雷损雷总堂主的时候,雷损一味谦卑求和,拖宕延期,你却铁石心肠,咄咄迫人。那时候,他就曾请你高抬贵手,但你始终心狠手辣。那是你教我们的:雷损这种枭雄,岂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要是他一味隐忍,所谋必大,志在援兵,一旦情势对他有利时,必然反扑,那时可就必定杀手无情、赶尽杀绝的了。”   苏梦枕红着眼圈,双目吞吐着绿火,喃喃道:“你果然记得很清楚。”   “机会是搞出来的。”白愁飞道,“搞出来的机会就像果汁加蛋,你要是不一口喝了,就会变酸变坏,敢不成给人抢去喝了。我好不容易才苦心制造出足以推翻你的时机,我不杀你,难道还要等他日你恢复元气时再来杀我?我可不想搞砸了我的机会。”   苏梦枕很同意地道:“你果是个很懂得把握时机的人。”   白愁飞道:“我不会放过大好时机,当然也不会放过你了。就因为我是你的兄弟,我才不愿看你给病魔折磨下去,才不愿见你死后‘金风细雨楼’从此一蹶不振。我趁你风华未尽时杀了你,成全你死得光彩。一直以来,你都对王小石好些,对我差些,我还没跟你计较呢。让你战死,是看得起你。你应该感谢我顾全义气才是。”   苏梦枕又恢复了他的冷漠、倨傲、孤僻乃至不可一世的神态。   “我要你放过我,只不过是不死心,想再试一试你。既然已再无周转余地,我也可以死了这条心了。你说的话,让我越发证实了:我信任小石头是对的,怀疑你是应该的。”苏梦枕双目的寒火,将熄未熄,欲灭未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倦乏;他一面呛咳着,一面说话,还一面喘着气,但他在上气不接下气间仍清晰地传达了他要说的话:   “真正的友情是没有亲疏之分的。难道有人斫了你一只尾指,你会因为他没有砍掉你的食指而感谢他吗?迫害就是迫害,朋友就是朋友,终究还是分得清的。是出卖的便迟早都会出卖你,是真正的兄弟,便永远会是兄弟。”   白愁飞听了之后,沉默下来。   然后他深思熟虑地道:“对不起,我要杀你了,我恐怕再不杀你,就变成你来杀我,或者,我已不忍心杀你了。”   苏梦枕缓缓地合起了双目。这一瞬间,维持他生命体力的寒火,竟似熄去了。但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一瞬之后,他双眼又徐徐地睁了开来,那在幽冥沼泽深埋不灭的两盏寒火,犹在那儿,沁寒带青,周边暗红。   “时候来了逃不掉,你动手吧。树已斫了,楼也占了,只差个死人,你就大功告成了。”   白愁飞很仔细地观察整层塔,然后更非常仔细地望着苏梦枕,十分极之仔细地问:“你还要放手一搏?”   苏梦枕用手按住如风箱般抽动的胸口,惨笑道:“你知道我的性子。我不习惯坐以待毙,更不喜欢等死。”   白愁飞诧问:“你还能打吗?还是只虚张声势?”   苏梦枕双肩一震。   白愁飞又好奇地问:“你这些天来服树大夫的药,没有什么感觉的吗?”   苏梦枕脸色煞白,厉声道:“你把树大夫怎么了?”   白愁飞耸了耸,“你真的要我回答你的问题吗?”   苏梦枕霍然瞪向苏铁梁,厉声叱问:“是你负责煎服我的药的!”   苏铁梁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头很凸。   下巴很兜。   很白很白。   这是他比较特出的地方。其他的,都跟他两位胞兄弟没什么分别。   他的回答却非常凶狠:“就是我负责替你煎药的,所以我才不甘替你煎一辈子的药!我又不是药罐子,更不是你的药童子!”   苏梦枕倒吸了一口气。   他开始感觉到他体内的异常了;   苏铁梁有足够的经验和专业的能力,使他服了毒中有毒而不自知。   “你在药里下了什么东西?”   苏铁梁的回答十分平静,眼神却十分凶狠,“‘十三点’和‘鹤顶蓝’。”   苏梦枕心里往下沉。   沉到底。   桌上有镜。   他袖子一卷,像长鲸吸水一般把铜镜攫到眼前来。   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照镜子!   ——难道在此时此境,苏梦枕依然爱美?大敌当前,还要顾盼自豪;死到临头,还要整顿衣冠不成!   镜中人,无限憔悴,一副给病魔多年折磨、煎熬、一息尚存、死去活来的样子。   就像一缕幽魂。   ——但仍不改其冷、不改其傲、不改其不怒而威且使人不寒而悚的神容!   只不过,他的眼里除了寒火之外,还有红点。   一、二、三、四、五……   一共十一点!   他好久没照镜子了!   因为他不敢再看到自己的样子!   没想到,这一照,却照出了自己眼里的红点!   ——给病火烧坏了烧毁了烧焦了的容颜,那是想当然耳的事。   要命的不是这个。   而是眼!   ——眼里的红点!   另外他又发现了一件可怕——不,可怖——简直可畏的事。   他好久没剃胡髭了。   下颔长出了不少如戟短髭。   短髭的连皮肉的根部,给阳光和镜光一映,竟是带点蓝色的!   ——汪汪的蓝色,就似是一支支淬了毒的暗器!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11 堕机   他本来还有一战的机会。   但苏铁梁下的毒是:“十三点。”   这是“诡丽八尺门”的一种剧毒。   中毒的人,眼里会出现红点。红点愈多,战斗力会渐消失。等到十三道红点出齐之后,便会全身虚脱,任人宰割。   这种药几乎无药可救。唯内力高深者,可在一两个时辰后逼出毒力。   ——可是对付像白愁飞这样的大敌,半顷间的软弱,已足够死上二万八千次了!   他本来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苏铁梁下了另一种毒:“鹤顶蓝。”   ——“鹤顶红”已是剧毒中的剧毒,这“鹤顶蓝”更是剧毒里的至毒。   着了这种毒的人,唯一的特征,就是毛发的根部略为呈现蓝色。   要命的蓝。   这原是一种解药,据说可解任何伤毒顽疾,不过,吃了这种“解药”的人,肌骨自动撕裂,体无完肤而死。   天下第一用毒名家,“老字号”温家中的“活字号”(专门从事解毒的部门)及“小字号”(专门研制毒药的部门)为了把这种药性好好地控制(成为解毒灵药或致命剧毒),已足足牺牲了十二名好手,这之后,由温氏掌门人亲自下令:“别管这种药了。”   ——但是这种连温家都“不要管了”的药,却已吃进苏梦枕的肚子里。   苏梦枕本来还有一拼的机会。   但现在……   他怒叱:“你们——”   忽然他发现,其他两人(苏铁标与苏雄标)都已是个死人。   ——才不过是顷刻间的事:刚才两人还活得好好的。   是苏铁梁干的!   他左手用针刺进了苏铁标的死穴,右手以鹤凿叩住了苏雄标的要穴。   两人都同在一瞬间死了。   ——死前一定都中了毒,否则,以他们两人的功力,还不是苏铁梁骤施暗算便可以解决的。   所以他的叱喝更怒,但已改为:“你——你连自己亲兄弟都敢杀?!”   他随即发现自己这一句已然多问了。   ——人都已经杀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真正的高手,在对敌之际,是不多说一句废话,也不多耗费任何一分力气,更不会问些无聊的问题。   所以他即时把问题改了。   改成两个字。   “理由?”   人命关天。   对于这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而言,杀人虽不能算是新鲜事儿,但无论怎么说,杀人都总有理由。   ——不管一个或数个、合理或不合理,都总有理由。   更何况是杀死自己的同胞兄弟!   所以苏梦枕只问两个字:   ——理由。   人已死了。   人死不能复活。   但他要知道理由。   ——有理由的,他或许可以接受;没道理的,他就会为他的兄弟手下报仇。   就像那一次,他和他的部属在苦水铺中伏,沃夫子和茶花护主惨死,他负伤仍奔战破板门,斩下了花无错的头颅以祭亡友,才肯鸣金收兵,退回“金风细雨楼”。   那一役,白愁飞也在场。   也在那一战,白愁飞看透了苏梦枕的缺点:   他的缺点很要命。   因为他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的兄弟!   一个从来都不怀疑自己兄弟的人,很容易会得到很多拥护他的兄弟及手下,但更容易的是:给兄弟和下属累死。   或者害死。   “理由?”苏铁梁狠狠地道,“因为他们太像我。三个一模一样,谁好谁坏谁高低,谁也不知。我不要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他居然咧嘴笑了开来,“相师都说,像我这种突额兜颔、五岳朝中的怪相,走运起来可以当上帝王。白二爷说,要是他有一天当上楼主,他会任命我作‘五方神煞’中的苏西神。我可不要一辈子窝在这儿当个煎药的奴仆!”   苏梦枕长叹道:“你跟我这些年来,我居然没发现你是那么一个为了表现突出和一点点权力就那么丧心病狂的人。”   苏铁梁的笑容里也透露出一种药味来:“那是因为连你也不完全分得清楚谁是谁。你有时以为那是雄标干的劣行,有时以为是铁标做的糗事,所以给我瞒过去了。”   白愁飞接道:“我若没有他,还真不敢贸然发动。树大夫说你病重得已不能动手,我就越发怀疑:他是不是诳我向你动手,自寻死路?幸而有他,才能求证。”   苏铁梁道:“我是帮他煎药的,他的病情我自然知道。他是病入膏肓了。可是,只要在格斗的时候,他还是能运聚功力、全力一击的。”   白愁飞道:“所以你才给他吃了‘十三点’。”   苏铁梁道:“现在‘十三点’至少已发作了十一点,他的余力已少得可怜。”   白愁飞:“你还给他服食‘鹤顶蓝’。”   苏铁梁:“我毒得他连头发都蓝了。”   于是白愁飞正色问苏梦枕:“到这时候,你还有力量反击,我才服了你!”   苏梦枕的心往下沉,而且往下翻跌,所有的生机,都已粉碎坠落,原有的机会,也一一坠落枯萎。   到这时候,他却还是(带着惨淡的微笑)反问了一句:   “你不是一向都很佩服我的吗?光是为了不让你失望,我也得尽一切力量来反击。”   话一说完,反击,即刻发生!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12 坠机   “砰、砰”二声,两个大柜子,一起震碎。   两人飞身而出!   一个高大威猛,满头银发,根根竖起如戟。   他用的是戟。   丈八长戟,纯钢打造,但他的须发胡髭,就像发怒的刺猾一样,既是暗器,也是利器。   另一个娇小灵敏。   美得十分英气的小女孩。   她使的是剑招。   手上却没有剑。   ——没有剑的她随意挥手扬指,剑气却破空迸射。   两人一先一后,扑向白愁飞。   ——擒贼先擒王。   发动这场叛乱,祸首显然就是白愁飞!   威猛老者当然就是刀南神。   他等杀白老二这机会已好久了!   娇小女子当然便是郭东神。   她等这机会也好久了!   是以,两人一出现、一出手就是杀手!   两个苏梦枕身边的人!   两个爱将!   两个要白愁飞的命的杀手!   不。   是一个。   (要命的确是两个杀手。   但要白愁飞的命的只一个。   另一个要的是——)   刀南神突然失去了生命。   因为有人一剑扎在他背后。   而且穿心而出。   他狂吼。   倒了下去。   他由胸至背裂开了一个大洞。   ——这样一个大血洞,使这个本来充满刚猛生命力的老人,突然间,失去了刚失去了猛,也没有了生没有了命,更缺少了活下去的力量。   苏梦枕见过这个场面。   他亲眼看见他最后的希望和机会:刀南神和郭东神,一先一后(自是刀南神在前)扑出,然后,郭东神就像她当年刺杀雷损一般,一剑刺入刀南神的背门上。   苏梦枕已来不及阻止。   他也没有能力阻止。   他的机会又一次坠落……粉碎。   他的希望又飘散——破灭。   他大可发出暗号,下令手下围攻白愁飞这一干人。   可是已没有用。   他能动用多少人,白愁飞也一定能增援更多的人。对方是有备而战,挣扎只徒增伤亡而已。   这次不止他的心在坠落。   可能是毒力已发作之故吧,他觉得自己也摇摇欲坠。   他用尽气力地哑声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句话雷媚(郭东神)已不是第一次回答。   ——上次她刺杀“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时,也同样回答过这句话。   上次她对雷损的回答是:   “因为你夺去了我爹的一切,又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原是‘六分半堂’的继承人,现在只做了你见不得光的情妇,你待我再好也补偿不了,自从你拿了原属于我的一切后,我便立誓要对付你了。何况,我一早已加入‘金风细雨楼’。”   这回答案当然不一样:   “我爹之所以会遭雷损的暗算,是因为他要集中全力对付你。他死前的大憾,便是没能消灭‘金风细雨楼’姓苏的一脉,我杀了雷老总,当然也不能放过苏公子。我本来就是‘六分半堂’的承继人。所以,我在‘金风细雨楼’至少也该当是个副楼主,而白楼主答应过我,一旦杀了你,就对付‘六分半堂’。只要收拾了狄飞惊,会由我接管‘六分半堂’。”   她扬扬眉皓笑道:“虽然多了些转折,到头来,我仍是‘六分半堂’总堂主。我还年轻,这条路还不算太漫长。”   她真是个爱扬眉的女子。   一面说话一面扬眉。   小小的表情很得意。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13 接机   “你确是个很可怕的女子;”苏梦枕喘息道,“但你确有复仇杀人的理由。”   “其实你对我已算很好,我没有什么杀你的理由,我顶多只不过是背叛你而已。”郭东神的语音也很有感情,甚至眼里也有泪光,“这大块头老不死却一直瞧不起我,耻与我平起平坐,我杀他倒是理所当然。”   “好个理所当然,”苏梦枕不住地喘息,脸色已渐渐变灰转蓝,“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问,”雷媚爽落地道,“我答。”   “一旦你们真的能打垮‘六分半堂’,”苏梦枕揪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道,“你真的以为白老二会给个总堂主你干?!”   雷媚笑了。   银铃般地笑了起来。   “如果我是他的妻子,也就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夫人,你说他会不会找一个他绝对信任的人来当‘六分半堂’的主管?”雷媚笑倚着白愁飞的右臂,“何况,我一早已是他的小妻子了。”   苏梦枕呻吟了一声。   ——这一声呻吟,也不知是呻出了同意,还是吟出了反对之意。   但这呻吟已充满了痛苦之情。   然后他艰苦地说:“这劫机已至,我唯有接机吧……”   他的脸孔已因痛苦与痛楚而扭曲。   五官在抽搐。   但他的眼神依然很寒冷。   带点傲慢,傲慢的坚毅。   就算在这时际,白愁飞已大获全胜、生死在握,看到他的眼神,也不免在心里打了一个突。   “你今日如此叛我,他日也必有人这般叛你,”苏梦枕对他说,“我若活着,总有一天会收拾你;若我死了,也一定会有人收拾你的。”   话一说完,苏梦枕就在床上一躺。   ——难道他已知绝无生路,只好躺下来等死?   不。   他一躺下,床板就疾塌了下去。   床一陷,本来苏梦枕也正可往下落去。   但在这要紧关头,控制床板翻转的机括却偏偏卡住了。   那床板也变得既未翻、也不塌、只半斜半平地翘着。   苏铁梁却拍手怪笑道:“白楼主早知你遁走这一招……早教我先把机关卡住了。   他高兴得显然太早。   苏梦枕忽然拿起了他的枕头。   白愁飞脸色大变。   他怕的就是这个枕头。   ——这些年来,他唯一没摸清楚的就是这只常年都在苏梦枕怀里的枕头。   苏梦枕却把枕头往床头一放。   床头正好有个深下去的枕印。   当枕头与枕印叠合在一起之后,苏梦枕再把枕头用力一扭。   “轧”的一声,另一道机关即时开动了。   床即时塌下去。   全然翻塌。   白愁飞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大叱一声道:   “截住他——!”   ——若是给苏梦枕逃了,可是前功尽废了!   一定要截住他。   毋论生死。   他自己就第一个掠到床边来。   最震讶的不是白愁飞。   而是苏铁梁。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苏梦枕的床,还有第二道开启的机关。   尽管多年来他一直在苏梦枕身边服侍。   他疾扑过去。   ——若让苏梦枕还能活下去,他可就一定活不下去了。   两人一到床边,苏梦枕已往下掉落,白愁飞和苏铁梁同时都要阻止,却在那时,那枕头却突然射出千百道暗器。   炸开,像烟花。   密集,如雨。   每一种暗器都不同。   有粗大有细短,有时粗大的反而更难防,细短的却更具杀伤力。   每一种暗器都可怕。   且都淬毒。   剧毒。   每一种暗器发放的方式都不同。   有的旋转,有的直飞,有的曲射,有的互撞,有的咬噬,有的时起时伏,有的甚至先穿撞破屋顶,才再散落下来……   就像千百名暗器好手各自打出他们的独门暗器。   可是这都只是从一个砸破了的枕头所一并发出来的。   这一时间,连白愁飞也接不下来。   接不了。   而苏梦枕就在白愁飞也一下子接不下来——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里,翻身落了下去!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14 送机   着了!   白愁飞猝遇苏梦枕反击!   他马上涌升而起的感觉是:   又惊又喜!   ——他一切已布署妥当,在捕杀这头老狮之前,他已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付出多少代价、花掉多少时间了!   苏梦枕是个心机深沉的人。   他傲慢而谨慎。   ——这些年来,他身罹重病,无法视事,不得不倚重自己的才干,到后来,王小石逃亡离京,只剩下自己独撑大局,取而代之的声势已愈来愈明显了。   像苏梦枕这种人,不在心里防范才怪呢!   他敢于全面发动,完全是因为一句话。   苏梦枕自己说的一句话:   “我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的兄弟。”   冲着这句话,苏梦枕纵有防患,也未必知道“患”在哪里,更难作彻底提防。   ——这种人往往能成大事,都因为朋友;但遭惨败,也是为了朋友。   白愁飞亲眼看过苏梦枕遭受他部下的暗算!   那是他和王小石初遇苏梦枕的那一次:   雨中,苦水铺!   暗算苏梦枕的是古董和花无错。   ——连花无错和古董这样的人,都能成功地几乎也足以致命地暗算了苏梦枕,白愁飞更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因为苏梦枕有弱点。   他也看准了苏梦枕的弱点。   那就是太信朋友。   ——太相信常常都会得到代价。   ——但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所以白愁飞一向最相信的,还是自己。   他虽然信自己,但也绝不低估了苏梦枕。   ——一头垂垂老矣的狮子,毕竟仍是万兽之王,仍有利爪和厉齿!   他知道就算他布署如此周密绝毒,但苏梦枕或许仍能作出反击!   那当然是濒死的反击!   他只要接得下这一击,就可以把这头狮子拔牙切爪、大卸八块、任他鱼肉、为所欲为了。   ——夕阳余晖,再灿亮也不能久持。   ——回光返照,再清明又能有几个刹那?   濒死一击,只要吃得下来罩得住,不予对方“玉石俱焚、两败俱伤”的机会,那对方就只有死定了。   他可不予对方有可趁之机。   他更不会把机会送走。   送机容易得机难。   ——大好时机,他从不放过。   苏梦枕一旦打出那枕头里的暗器,他心里即喝了一声彩:   果然给他猜着了!   ——这头老狮毕竟仍然非同小可,不可小觑!   是以,他惊的是苏梦枕这般凌厉的反击(要是苏梦枕不反击,他反而觉得失望、无趣),但喜的是苏梦枕果然反击(而且那床底下果还有机关——“最后一条路”)!   他就是要对方走这条路!   他觉得苏老大毕竟老了!   武林中一直有这样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传说:当年某大帮会的头子“老伯”,终于给自己最宠信的部下精心计算下重伤于榻上,那部属正得意于自己计成之际,“老伯”却自床上翻身落入地下通道,那儿早布署了数十年忠心耿耿的手下等着“老伯”有这一天,他们不惜牺牲性命来救他、护他,“老伯”得逃大限,养精蓄锐,日后终报大仇。   大家都知道这动人也惕人的故事。   白愁飞听过。   苏梦枕自然也知道。   但他却仍然用上了这一招。   ——这不是“老化”是什么?!   一个真正的大宗师,必定有自己的风格。   会走自己的路。   搭自己的桥,走出自己的方式,创出自己的手法和意念。   ——一味因袭他人的人,不但不成器局,而且来龙去脉,全教人心里有数!   白愁飞此际就是心里有数!   他等着苏梦枕走这一步!   苏梦枕果然走这一步!   ——他算定了!   ——苏梦枕也死定了!   且不管苏梦枕将会如何,白愁飞自己可得先过眼下这一关。   苏梦枕掷出来的枕,激射出来的可不是梦,而是死亡!   这小枕长年不离苏梦枕身边,这一下可真是他临死之一搏。   白愁飞一看暗器的来势,立即肯定和决定了两件事:   肯定的是,他所习和所擅的一切指法和武功,都无法使他得以安然避过这一连串不能接也不可接的暗器。   这些暗器肯定不能避,就算能避,也只能避得了一支,避不了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这种暗器也不能挡,挡得了一枚,也挡不了十枚、百枚、千枚……   决定的是:他要用上“那一种指法”和牺牲掉一个人了——   眼前,正好有一人是可以牺牲的。   这人也正好在他跟前。   苏铁梁。   要布署这一次伏袭,白愁飞无疑是费尽了心机。   其中最重要也最费煞周章的是两个人:   两个关键性的人物——   郭东神和苏铁梁!   两个都是麻烦人物。   ——但两个也都是极为有用的人。   通常,有才干的人都难免自恃,自恃的人通常都有脾气,有脾气的人自然比较麻烦,所以,麻烦人物往往也就是有利用价值的人。   也就是说,越有利用价值的人,可能就越麻烦;越麻烦的人,就越难利用。   世事往往就是那么一回事。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15 投机   要打动郭东神,确是件难事。   她很聪敏。   聪敏就是聪明之外还加上了敏感。   他曾很技巧地“打探”过郭东神的“意思”。   郭东神却很妩媚地说:“我已背叛过人两次,你要我第三次造反不成?”   白愁飞只知道她曾阵前倒戈,身为雷家“六分半堂”堂主之一的雷媚,竟在“金风细雨楼”歼灭战里,亮出“郭东神”的身份,狙杀总堂主雷损,以致“六分半堂”在是役一败涂地,改变了原本在京城里“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本可双峰对峙、分庭抗礼的均衡局面。   ——那一次叛变,可谓“事出有因,师出有名”。   因为雷损害死了雷媚的父亲雷震雷,又迫娶她为妾,所以她当然要忍辱偷生、伺机复仇了。   因而白愁飞当时说:“你背叛雷损是为了报仇。”   雷媚道:“我第一次叛变是对我爹爹。”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似想说又不愿说下去。   当时白愁飞还没来到京城,自是很用心地听她说下去。   雷媚也终于把话说了下去:“那时候爹爹极信重雷阵雨,要把我许配给他,但我嫌他年纪太大,便听信了雷损的话,激他与‘迷天七圣’恶斗。结果,雷损勾结了‘迷天七圣’的人,伏袭雷阵雨,把他迫成了废人,并且出了家;直至后来他因遇上了天衣居士,功力才恢复了一半。然而雷损趁那一战下手炸伤了关七的脑部,把他弄成了个白痴,又花言巧语骗娶了关七的胞妹关昭弟为妻,联手把我爹爹迫害,之后又把过错都推给关昭弟。我帮他对付关昭弟,为爹报仇,结果把关昭弟弄得生不如死,下落不明,雷损一转面又对我下了迷药,要了我的身子,我就成了他见不得光的情妇。”   雷媚说到这儿,冷笑一下又道:“雷损也没比雷阵雨年轻几岁!如果我不是假装遭雷损所擒,爹爹虽年近古稀,若施全力,未必不能制伏雷损和关昭弟,但就是为了我的安危,他放弃了抵抗。我第一次叛逆,换得来丧父受辱的下场。第二次叛变,我帮苏公子杀了雷损,不但使我死了个丈夫,‘六分半堂’上上下下的人也视我为巨雠。要我再造反?算了,我怕了,敬谢不敏了。”   白愁飞无论用什么法子,想诓她加入,她总是不肯。   白愁飞怕打草惊蛇:既不是友,便是敌人。于是有意杀她灭口。   但也杀不到。   郭东神很聪敏。   聪明得似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敏感得从不踏入白愁飞所布的任何埋伏和陷阱中。   白愁飞当然视之为眼中钉。   有一次,他只好跟郭东神相约:“你不帮我一臂,也万勿告发,否则,我第一个先取你性命。”   雷媚也表了态:“苏梦枕跟我非亲非故,就只是为了杀雷损报仇才入‘金风细雨楼’。我犯不着向他告密,不过也没意思要帮你害他。”   这一番话,虽仍是拒绝相助,但却仍教白愁飞听出了端倪。   白愁飞善于投机。   第二天,他就改变了“战略”。   他对雷媚(郭东神)很好。   他重用她。   他向苏梦枕一再推荐郭东神的功绩,苏梦枕果然奖赏了郭东神,但白愁飞一早已使郭东神心里明白:是他荐举她的。   他爱护她。   易获功的事,交由她干。太危险的事,他保住她,他知道她的性情,充满挑战的任务,他总不会忘了她;但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又与她并肩作战。   他还追求她。   雷媚很快就知道了。   她明白了白愁飞的心意。   她对白愁飞仍若即若离——既没完全答允,也不峻然拒绝,亦不把消息泄露予苏梦枕。   白愁飞这样做,便是要郭东神就算不相帮自己,也不要阻碍他对付苏梦枕,而且,他也显示自己绝对要比苏梦枕更重用郭东神。   时机已渐渐成熟。   随着苏梦枕的病情日益严重,郭东神也看得出来:白愁飞将要动手了。   郭东神年纪虽然轻,但她自幼生长在“迷天七圣”、“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互斗相争的大时局里,自然生成了一种洞悉先机、观情察势的本领。   她觉得自己是到了表态的时候了。   ——再不表示态度,他日,白愁飞一旦得手,会记恨在心,自己的地位可不保了。再说,以白愁飞的为人,为了审慎起见,包不准会在动手之前先对自己杀人灭口的。   ——要是白愁飞计不得逞,姜还是老的辣,由苏梦枕平乱敉叛,那么,自己不左不右,也不见得就能保太平无事,说不定一样会变成了整肃的对象。   所以,她必须要“投靠”一边。   就像赌博,想赢,就得要押上赌注。   要胜利,就得要冒险。   下的注愈大,胜面就愈高。   冒的风险也就愈大,投机的代价也愈高。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她觉得苏梦枕气数就算未到尽竭,也十分枯槁。   所以她对白愁飞说:“你对我是啥意思?”   白愁飞直认不讳:“我对你有意思已经很久了。”   “你想要我对你好。”雷媚开出条件,“首先我不想再见到你身边有任何女朋友。”   她不想把话说得太决绝:“因为我当过人家见不得天日的情妇,我不想再错一次。”   白愁飞马上答应了她。   于是他身边的“情妇”和“女友”,全都一并“消失”了。   愿意“消失”的自然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要白愁飞付出代价的,也在得到一定的代价之后,乖乖地“消失”了。   不肯也不愿意消失的,到头来仍然是“消失”了。   ——这“消失”当然是用了另一种方法。   像白愁飞那么位高望重权大力强的人,他自然有很多方法使人“消失”。   这并不难。   甚至可以做到并不使人觉得不寻常。   白愁飞身边的“女友”一个个“消失”的时候,雷媚也慢慢和他多亲近一些。   她甚至直接问白愁飞:“你对我好,是不是要我帮你除掉苏公子?”   白愁飞的说法也很有力:“主要是因为我喜欢你,要不然,你不帮我我也可以对付得了苏梦枕,再说,我何不杀了你?如此更能安枕无忧。再说,苏梦枕已病得快要死了,你还帮着他,不见得会有好下场。”   雷媚道:“我帮你成就了你的大业,我可有什么好处?”   白愁飞道:“我的大业就是你的大业。哪有娘子不帮郎君的!”   雷媚动容道:“你要娶我为妻?”   白愁飞点点头,还说:“你第一次造反,便改变了京里:‘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迷天七圣’鼎足而立、三分天下的局面。第二次造反,又改变了城中:‘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平分秋色、两雄争霸的局势。这一次,只有你,才可以扭转乾坤,而且是为自己再创新局。试想,我若把持了‘金风细雨楼’,结合了干爹的势力,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迟早一统江湖、独霸天下,什么‘迷天七圣盟’、‘六分半堂’,迟早都只有向我们俯首称臣的份!”   雷媚这回不止动容,也真的动了心,“你说:我们?”   白愁飞满怀信心地道:“你和我在一起,当然是我们:我和你两人!”   雷媚在这时候,只问了一句:“如果你接掌了‘金风细雨楼’,也打了‘六分半堂’,你可不可以把‘六分半堂’拨给我管?”   白愁飞爽快地答:“可以。我还唯恐你不管事哩。”   他心里想:雷媚毕竟仍是念旧,她还是要取回当日她出身之所在的大权,以“光宗耀祖”吧?   白愁飞就这样答应下来。   雷媚也一样答应下来了:   她帮白愁飞,除去苏梦枕!   她一旦答允,另一个必争的人选就好办多了。   那是苏铁梁!   没有苏氏三雄的协助,白愁飞无法对苏梦枕下毒。   他和她都看准了“苏氏三兄弟”中的苏铁梁。   因为苏铁梁有明显的弱点:   一、他爱权。   二、他好色。   三、他要表现出色。   在这三大欲求的基础上,苏铁梁还有一个性格上最根本的缺失:   他不自量。   ——所以他是最易打动的。   因为他比他的两个兄弟都容易打动,也容易解决得多了。   白愁飞使雷媚去打动苏铁梁。   苏铁梁本来就极垂涎雷媚的美色,所以没有任何人比雷媚更能恰当有力地打动苏铁梁。   因此,苏铁梁已开始了他的美梦。   也是迷梦。   他梦想成为大人物。   是以,这一日,玉塔内,他一口气杀了他自己两名胞兄弟,对一手培植他的苏公子下了剧毒!   所以,雷媚也趁苏梦枕最需要强助之际,一出手就杀了刀南神!   然后,这事就反而成了苏铁梁现下的噩梦!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16 爆机   对付苏梦枕的绝门暗器:“梦枕”,白愁飞先得要找一个“牺牲品”。   那当然就是苏铁梁。   ——在白愁飞的心目中,任何人、事、物,只要为了他的野心和欲望,都是可以牺牲的。   他长年遍尝过不得志的滋味。   他常年深尝不得意的惨情。   是的,他会不惜代价、不惜牺牲来换取他的得逞。   更何况那只是一个苏铁梁!   白愁飞突然整个人“白”了。   而且萎缩了。   还全身发颤。   这刹那之间,他仿佛从一个得势非凡的年轻人骤变为一个年迈震颤不已的小老人!   他就在他脸色翻白、全身萎缩之际,发出了他的指劲。   一种极其诡异的指法。   不是他的绝技:“三指弹天”。   他这次出指之前,他先把右手四指夹藏于左腋下,左手四指亦藏埋于右腋里。   出指之际,手臂和指掌全似没了骨骼似的,震颤得就像一条给人踩着尾巴犹挣动不已的蛇。   出指之后,白愁飞整个人就像害了一场大病,而且还是受了严重的内伤,岔了气、脱了力一般。   他的指劲未发之前,是作“外缚印”;迸发时,是为“大金刚轮印”;发出之后,又转为“内缚印”。   他的指风不是发向暗器。   (那时暗器已铺天盖地、蜂拥而至!)   他的指法也不是攻向苏梦枕。   (那时苏梦枕已翻身落到机关里去!)   而是发向苏铁梁——   他的背门:   直扣“魄户”、“神堂”二穴!   苏铁梁乍见苏梦枕遁入榻下,大惊,他怕放虎归山,日后自己可连睡都难以安枕了。   他想阻止,但他并不是不畏惧,而是因为太畏惧苏梦枕才要出手阻止。   ——只要苏梦枕还能活下去,自己可就一定活不了了。   人类本来就是那种只要为了自己活下去就算使任何其他的同类或异类死干死尽死光死绝也在所不惜的动物。   可是他才一动,“梦枕”已掷出、炸开,暗器已迸射、激打而至。   他看到这些暗器,就震住了、怔住了、呆住了。   他在这一刹间,竟一下子想起了四个人:   四个都是了不起的世家中不得了的人物。   ——岭南,“老字号”,温家高手,迁居洛阳,另创天下,雄踞一方的“活字号”三大高手之一:温晚。   ——小寒山,报地狱寺,主持红袖神尼,未剃度前,原姓唐,名见青,是川西蜀中唐门的一名女中豪杰。   ——雷满堂,江南霹雳堂的一流高手,曾任封刀挂剑雷家的代理掌门人。   ——妙手班家,“班门第一虎”班搬办。   这四人都是苏遮幕的好友,班搬办却曾是“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   他们五人曾聚在一起,欢度好些时光——虽说江南霹雳堂雷家、岭南“老字号”温宅、四川蜀中唐门,三家时合时分,时斗得你死我活,谁也容不下谁;时好得如漆如胶,谁也不能少了谁,但他们三人,却因为跟“金风细雨楼”的苏遮幕交好,以致可以超脱一切拘束隔碍,大家全无成见、毫无罣碍地相聚在一起。   直至后来,唐见青跟雷震雷的一场恋爱,终告失败,伤心失意,剃度出家;温晚的温和作风,也不能见容于“老字号”温家,给外放至洛阳。“金风细雨楼”也跟“六分半堂”冲突愈甚,“六分半堂”当时还不能独自为政,仍受霹雳堂纵控,雷满堂不欲卷入是非圈里,只好黯然离开京师,与苏遮幕从此不相往来。至于班搬办,也因为“妙手班门”力图壮大,给召唤回去为班门效力了。   一时间,好友们均各自星散。   但这些一时俊彦,都曾共同为苏遮幕制造了一件“礼物”,送给他留念。   大家都知道,有一件“礼”,但都不知道,这“礼”到底是什么。   多年来,甚至大家已忘了这些人曾经聚合过、这段友情曾经存在过、这“礼”还在不在“金风细雨楼”里。   苏遮幕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交给红袖神尼去调训成人,如果没有极深极厚的交情,又岂会这样做?   洛阳王温晚让他溺爱的女儿温柔,千里迢迢地来投靠“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要不是跟他上一代也有过命的交情,岂会放心纵容?   ——以这种“交情”,温晚、班搬办、雷满堂、唐见青在最水乳交融、依依不舍之际,所“送”的“礼”,也必定更加“非同小可”的了。   此际,苏铁梁乍见这一口枕头,惊见它的机括、弹簧、暗器、火药……使他突然想起当年,那几名精英,曾有过这么一个“礼”——   ——难道真的是这“礼”?!   当他这样想时,那“礼”已向他“送”了过来。   非但凭他的身手是接不了,就连白愁飞这样的人物,只怕也接不下来。   总之,在塔里的人(也都是白愁飞这一边的人),全都得死。   ——死于这一个正在爆炸中的机关下!   “爆机”!   他料对了!   的确,那正是当年唐、温、班、雷给苏的“礼物”。   的确,以他们的武功,确然接不下这个“大礼”!   的确,这是个会爆炸的机关,是苏梦枕最后也是最可怕的杀手锏!   只不过,苏铁梁有一点却料错了!   因为大家都没有死。   死的是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17 班机   中了!   白愁飞指劲打在苏铁梁背门的两大要穴上,同时他口中在念着一种极为奇特的咒语。   苏铁梁整个人突然变了。   他突然膨胀起来。   他变得像一只巨魔。   一只追噬暗器的魔鬼!   天下间有的是不同的魔鬼。   ——有的吃人、有的好色、有的攻心、有的攻身、有的择人而噬,有的根本饥不择食。   几乎可以说,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魔鬼。   但只怕没有一只魔鬼会像苏铁梁现在的样子。   他只“吃”暗器。   他不是用嘴,而是用“身体”来“吃”暗器。   ——人是血肉之躯,如何“吃掉”这些为数相当可观的可怕暗器?   很简单。   他用身体来挡。   只要暗器打在、嵌入他的身上,他就算成功地“吃掉了”那一口暗器。   这些暗器,有的击中了,入处的伤口极小,像一支针刺伤那么小。   但穿透出去的伤口极大。   足有一个拳头那么大。   有的打中了,钻入身体,却使整个身体膨胀了起来,整个人就像球一般,胀满了气。   有的射进去了,入口处也并没有流什么血,但暗器却继续在体内迅速乱窜。   有的暗器根本不打入体内。   只划破伤口,就失去了劲道,掉落了下来。   伤口也没流太多的血。   但血却是暗绿色,或汪蓝色的。   也有的暗器打着了,流出来的血很鲜红,很鲜亮,很鲜艳。   不过,一流,就不能停止。   而且是大量地流。   流个不休。   总之,什么暗器都有,各种各类,形式不同,只有一个相同处:   都是要命的!   更何况现在要命的暗器都打在要害上。   苏铁梁的要害上!   这种暗器,只要苏铁梁中上一颗,就死定了!   可是苏铁梁没有死。   没有死的苏铁梁,却像疯了一样!   ——不是普通的“疯”,而是完全发了狂发了癫发了疯一样。   疯的人有多种反应:   有的人喃喃自语,有的人自毁自杀,有的人骂人打人,有的人却拿自己头去砸石头。   苏铁梁的疯法却非常特别。   他疯起来就到处去接暗器。   接暗器的方法也很特别。   他用身体去接。   而且他的行动矫捷、敏锐、灵动,且利用他那迅速膨胀的身躯,对所有的暗器全都成功地阻截、拦挡,甚至“收购”了过来。   他成了“一只暗器刺猬”。   俟暗器全嵌在他身上之后,他才静止了下来,嘶吼了半声,整个人突然炸开,然后,碎裂地,全化成一摊摊的黄水。   暗器都一一落到地上。   用完了的暗器。   至于苏铁梁,已成为一个牺牲掉了的、不存在了的、在空气中消失了的人。   人是死了。   白愁飞这才泄了一口气。   他却似打了一场仗。   一场大战。   他整张脸苍白如纸,整个脸色苍白如刀,整个身子像受不住雪意风寒般地哆哆颤颤,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般。   原来刚才苏铁梁以身躯去接暗器之际,白愁飞十指一直在闪动、急弹、狂颤、急抖不己。   ——那就像有许多条无形的线,他用来牵制苏铁梁那发了疯的身躯!   这一轮惊心动魄的暗器终于过去了。   暗器都掉落在地上。   白愁飞喘息未平,反手已打出一道旗花火箭,自窗外穿出石塔,在空中爆炸,一道极强的金光,夹杂着两团紫烟,在半空轰隆作声。   他显然已对外下了一道命令,作了一个指示。   “小蚊子”祥哥儿咋舌道:“好厉害的暗器!”   “一帘幽梦”利小吉惊魂未定地道:“想不到苏楼主——不,苏公子还有这一手!”   “无尾飞铊”欧阳意意却道:“苏梦枕溜了,怎么办?!”   “诡丽八尺门”朱如是冷冷地道:“我看白楼主自有分数。”   大家都望向白愁飞。   白愁飞淡淡地道:“苏梦枕果是早有防备,但我也早提防他有这一着。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他这一招当年孙玉伯对付律香川时用过,我早摸清楚他的底了,他身罹恶疾,又中奇毒,他走不了多远的!”   祥哥儿等这才又满脸堆欢起来。   白愁飞长吸了一口气,脸色才稍见血气,却见郭东神以数重布帛包住先裹好了鹿皮手套的手,俯身拾起几支放发过后的暗器,仔细观察、端详、秀眉深蹙,沉吟不语。   白愁飞不禁问:“怎么?”   雷媚低低地赞叹了一声:“厉害。”   祥哥儿道:“这暗器确是霸道,但终教白楼主给轻易破解了。恭喜白楼主,一切都大功告成了!”   雷媚也不理他,径自道:“这些暗器是川西唐门制造的,岭南老字号温家的毒,江南霹雳堂雷氏提供的火药。”   大家这样一听,更觉适才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一个转回来,余悸未尽。   祥哥儿觉得自己也该好好地表现一下。白愁飞虽未能一举把苏梦枕杀掉,但好歹亦已稳坐江山了,论功行赏,也到了时候,自己还不好好下功夫讨一讨欢心,恐怕将来就噬脐莫及了。   他为显示大胆,也用手捡起那一块已发放完毕砸破了的“梦枕”,嘿声干笑道:“这种机关,我看也没什么,给我们的白老大轻易破解,可不费吹灰之——”   “力”字未出口,“嗖”的一声,在残破的“梦枕”里居然疾射出一枚比指甲还小的暗器,直叮祥哥儿眉心。   祥哥儿正握起了“梦枕”,相距已是极近,那暗器来得忒快,祥哥儿又全没防着,这一下,可要定了他的命。   正在此时,“嗤”的一声,一缕指风攻到,及时弹落了那一片小小小小的“指甲”!   出指的当然是白愁飞。   他射出这一指之后,神情也是极为奇特:就像是一个力担千斤不胜负荷的人,忽然又在包袱背驮上加了一百斤一样。   祥哥儿大难不死,可吓得连“梦枕”也掉落下来。   朱如是眼明手快,一手挽住。   他看了看已砸烂了但仍不可轻侮的“梦枕”,沉声念了一个字:   “班。”   雷媚把暗器都放落于地上,然后远远地退开,仿佛连沾也不敢再沾,只道:“果然,那是酒泉巧手班家的机关:班机!”   “这就是当年四大世家中四大子弟送给苏氏父子的‘礼’!”然后她问白愁飞:“既然苏梦枕深谋远虑,早有退路,你是不是一定有办法截杀他?”   白愁飞的神情很狼狈。   不是慌张失措的那个“狼狈”之意,而是他的神情:狠得像狼,狡得似狈。   他下令:“我们立即去掘那棵树,他的退路就在那儿!”   利小吉、祥哥儿异口同声地道:“树?!”   白愁飞冷哂道:“不然,我着人斫掉他‘那棵心爱的树’干吗?”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18 误机   这一路急掠向那棵给砍伐了的大树所在,“吉、祥、如、意”四人走在前边,白愁飞居中,雷媚紧蹑其后。   白愁飞一出得玉塔来,就听到他一早布署好、正与效忠苏梦枕的部属对峙的手下之欢呼声。   ——两雄对峙,能再出玉塔的,当然就是胜利者了。   这是白愁飞想听、爱听,以及渴望听到好久好久了的欢呼声。   他当真希望这欢呼声不要停。   可是,不知怎的,当他真的听到了之后,心头却没有意想中的欢悦和开心,而且反倒有些失落。   一下子,好像整个人、整颗心都像空了、没处安置似的。   而且,他心头也还有根刺。   ——苏梦枕是败了。   ——死定了。   ——不过仍未真的死。   这点很重要。   ——只是斗争的对手仍然活着,仍未丧失性命,这眼前的胜利就不能算是绝对的、必然的、最终的。   (苏梦枕未死!)   (不行,我一定要杀了他!)   大伙儿兴高采烈地把白愁飞簇拥到青楼内庭。   那儿本种有一棵树。   那棵叫“伤树”的树。   而今只剩下了一个伤口。   ——树根。   树是没了。   但根未断。   年轮显不了这棵树已饱历沧桑,却断在这么一个兄弟互斗的年岁里。   在断口的侧边,又长满了不少翠玉欲滴的新芽。   白愁飞一看那棵树,脸色又白了,然后他霍然回首问雷媚:   “你干吗一直都紧跟我身后?”   雷媚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连眼都不眨:“我在担心。”   白愁飞道:“担心什么?”   雷媚道:“你累了。”   白愁飞冷哼了一声。   雷媚追加了一句:“而且还是很累很累了。”   白愁飞反问:“你在等我倒下去?”   雷媚直认不讳:“对,如果你倒下,我就可以马上扶着你——到今日今时今际,你已是个倒不得的人。一倒,满树的猢狲都要散了。”   这时候他们已赶到那棵大树旁——原来有棵大树繁枝密叶的独擎天空,但却给斫伐了,剩下一围大树根的地方,所以白愁飞听了雷媚的话只是冷笑,没说什么。那棵原来的大树虽然倒了,但他还是得要聚精会神地对付树根。   那儿早已有人。   而且早已动手。   动手挖树刨根。   ——他们一见旗花响箭,便开始挖掘这棵树,而且还准备了只要见任何人从下面冒起来就猛下杀手。   “难怪你一定要斫掉这棵树了,”雷媚赞叹地道,“原来苏梦枕的退路这下可给你截断封死了。”   白愁飞是人。   只要是人,都喜欢听赞美。   何况白愁飞极好权,所以更希望期待听到赞美。好权的人所作所为,无非是要听更大更多或更永久的赞美,就算他们要听批评,也无非是要博得更进一步的赞美——你竟然敢向有权的人批评、有权的人居然肯听你的批评,这行为的本身已是一种高度的赞美了。   白愁飞一向很冷酷,但面对赞美,而且还出自这样一个聪敏、明俐、机变莫测的美丽女子口中的赞美,少不免也有些飘飘然:“这棵树我测定是他所设机关的总枢纽。我毁了它,他就只有憋在地下,进退不得。”   而且苏梦枕翻落床榻之后,那张床已给炸毁,退路自然没了,出路又给封掉,雷媚这才明白:   苏梦枕潜入床底逃生之际,白愁飞何以不急了!——白愁飞在象牙塔里发动的攻袭,目的可能只是要迫出苏梦枕的最后一道杀手锏,然后再来瓮中捉鳖,谅中毒带病的苏梦枕也逃不到哪儿去。   当雷媚明白白愁飞为何一直并不着急之时,白愁飞却急了起来。   树根已给掘出。   连根茎都给刨出。   地道已发掘。   ——苏梦枕却不在那儿!   发掘地道时,大家都严阵以待。   挖掘通道的是“八大刀王”:   “阵雨二十八”兆兰容。   “惊魂刀”习家庄少庄主“惊梦刀”习炼天。   “八方藏刀式”藏龙刀苗八方。   “伶仃刀”蔡小头。   “彭门五虎”中的“五虎断魂刀”彭尖。   信阳“大开天”、“小辟地”绝门刀法萧煞。   襄阳“七十一家亲刀法”萧白。   “相见宝刀”孟空空。   这“八大刀王”,无不如临大敌。   主持这事的却是:   一个高高瘦瘦、灰袍的人,背上有一只包袱。   其人其貌不扬。   但早已扬名天下。   ——“天下第七”!   可是却挖不到。   什么也挖不到。   从地道挖下去,仍是地道,而且就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迷离交错的地道,待把这些鼬鼠窝田鼠窦口似的地道全都起清时,只怕太阳和月亮早已相互交班了三千四百二十一次!   白愁飞为之瞪目。   八大刀王无不头大。   雷媚伸了伸舌,还微微漾起了难以察觉的笑意。   “天下第七”也一时愣住了:   地道里仍有地道,地道中还不止一条地道。每一条地道都不知通向何处,不知有何凶险,而且好像还是可以曲折互通的直达幽冥的!   “你还是低估了两个人了。”雷媚居然有点儿“幸灾乐祸”地说,“苏梦枕固然是个从不怀疑自己兄弟的人,可是他一向也是个总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人。”   白愁飞冷哼一声。   他想听下去:另一个是谁。   “妙手班家。”雷媚道,“既然他们插了手,向来天下机关他第一,除开班家的人,谁还能妙得过班家的机关?这棵‘伤树’只成了掩眼法。他不从这儿窜出去,那更不知窜到哪儿去了。”   “天下第七”忽道:“误机。”   白愁飞一时没听清楚:“什么?”   “天下第七”沉着脸阴着眼道:“杀苏之机,一旦延误,错失必悔,贻祸无穷!”   白愁飞对“天下第七”似也有些顾忌,只忿忿地道:   “我是没有料到底下的机关是这么复杂!”他狠狠地说,“但我已详细检查过上层地形,他的出处,只有这儿!这树既已给废了,那么,他要是进入‘六分半堂’的势力范围,就是找死。若要逃离‘金风细雨楼’势力范围,只有一条——”   雷媚和“天下第七”一齐眼神一亮:   “水路!”   白愁飞傲道:“他妄想从河口潜出去!”   “天下第七”道:“要是他不觅路而逃,只深藏在地底呢?”   白愁飞断然道:“那我就轰了这块地。”   雷媚即道:“可是青楼的根基在这儿。”   白愁飞杀性大现:“我便炸平了它。”   他一说完,就转身下令:把玉塔和青楼里一切有用的事物,全转移到白楼红楼,并传达下去:一切重大号令,都得出自黄楼,而他自己则坐镇黄楼。   这命令一旦下达,半时辰后,一连串轰隆连声,玉塔和青楼,已坍塌下来。   这数十年来代表了京城里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的权力中心,就这样在巨响里成了一堆废砾。   在强烈的爆炸中,地动山摇,连皇宫里也派出侦骑,追问何事;连城里数十处的山泉,也突然暴涨,有的据说还涌出了红色血水。而“金风细雨楼”剩下的三座楼子底下,也有呜咽龙吟,隐约可闻。   如此把楼塔炸毁,夷为平地,不少人都殊为惋惜。要知道“金风细雨楼”在京城里位居要冲,而且还处于那一带的制高点,拿捏住了风水龙脉。环水抱山,独步天下,连“六分半堂”的势力范围也屈居于下。斗争初期,两派子弟为了这居高临下的“福地”,可以说是打了十数场折损惨烈的大战,仍是给“金风细雨楼”占据了这一角要寨。很多人都认为,近年“金风细雨楼”能够压倒“六分半堂”,还是全仗“金风细雨楼”中有个“铁三角”:象牙塔、青楼、红楼占在群龙之首的灵地,才有如此雄霸京华的造就。而今却是一炸就只炸剩下了勉强占第三高地的红楼,危危独峙。   在大爆炸的数日间,“金风细雨楼”的子弟们都如觉踏在浮床上,睡梦中也不稳实。   ——要是苏梦枕还躲在地底下、地道中,纵有金刚不坏之身,亦焉有命在!   一番折腾、几番喧烦过后,白愁飞出尽了人力、物力、财力、能力,但在大片残砾败瓦、掀土翻地中,却全无苏梦枕的踪影!   ——苏梦枕到底到哪儿去了!   难道他已给炸得尸骨无存?!   白愁飞虽然得胜,但他仍是个清醒的人。   他一向冷静得冷酷。   他不相信这个。   他一定要找出苏梦枕。   ——哪怕掀天覆地、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要翻出死的活的半死不活的苏梦枕来,他才能食得安、寝得乐!   就算苏梦枕已炸得剩下了一根毛发,他也要把他给找出来!   要不然,他宛如鲠骨在喉、芒刺在背、钉在眼、针在心!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19 相机   这一阵子,京城里、江湖上、武林中、黑白道,谁都在找苏梦枕,谁都在猜他在哪里。   不但白愁飞找他,“金风细雨楼”的人也在找他,“六分半堂”的人在找他,“迷天七圣”的人找他,“发梦二党”的人找他,“老字号”、“妙手班家”、“蜀中唐门”、“江南霹雳堂雷家堡”、“小寒山派”,“有桥集团”、“下三滥”、“太平门”、刑部、神侯府、相府、大内的高手都在找他。   只要他仍有一口气在,“金风细雨楼”就不完全能算是白愁飞的。   甚至连白愁飞也不敢这样认为。   闻说苏梦枕给自己人“扳倒了”,“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的人自然惊喜,但只要苏梦枕仍活着的一天,他们就不敢当“金风细雨楼”只有一个头号大敌:白愁飞,而是还有一个隐伏着的强敌:苏梦枕!   然则苏梦枕到底去了哪里?   他是不是还活着?   ——就算他能逃得过那一劫,但身罹剧毒和恶疾,又能活到几时?   任劳、任怨负责在河上巡逻。   这几天,他们一直留意着有什么异动。   没有。   一切都似乎非常平静。   水静。   河清。   只有一名蓑衣橹公,深夜摇桨,白昼垂钓。   他们都是办案(尤其冤案)的好手,自然不放过任何可以追捕苏梦枕的“蛛丝马迹”。   所以他们认准了这名橹公。   能在分隔“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河上撑舟的人,自然必有来历。   这位橹公当然极有来头。   而且来头不小。   几乎就在苏梦枕翻床倒榻的那一刻起,这小舟也马上启程疾航,其势甚速。   走的端的是快。   可是在“叛变”发动之前,白愁飞早已向蔡京“要”了两个人来“协助”:   这两人自然就是任劳、任怨。   他们一早已布署好了。   ——如果苏梦枕床榻下的通道能直通水道,那么,这一艘小舟极可能就是接应苏梦枕的强援。   所以,他们要盯死这一艘舟子。   钉死舟上的人。   ——不过,在白愁飞未正式动手之前,有很多行动是不能有所行动的。   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因为不能“打草惊蛇”。   苏梦枕是何等人物?白愁飞至多只能先行收买郭东神,指示苏铁梁下毒,干掉树大夫,这些都只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暗底里进行,最冒险的已是叫苏铁梁把苏梦枕床榻机关卡住,但如果要先把这泛行于天泉湖的舟子打沉,潜入苏梦枕枕下机关甬道探底细,都足以牵一发动全身,白愁飞在未正式动手前,是决不敢先动这些“要害”的。   ——因为这些既然是“要害”,那除非一攻就要命,否则一定会生起极大的警觉,以及引起全面的提防。   白愁飞不能“动”这些“要害”,但他能派人紧紧盯死着这几个“要害”:   ——他派“八大刀王”堵死“伤树”的地道出口。   ——他请任劳、任怨监视天泉湖上的舟子。   ——他遣“抬派”智利及“海派”言衷虚,去跟踪杨无邪,只要“时候来了”,便杀无赦。   ——还有一个“要害”:   王小石。   就是因为他闻说王小石已返京城,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对苏梦枕提前动手的。   除了他自己请动蔡京的党羽侦骑四出,留意王小石的动静之外,他也要“托派”黎井塘和“顶派”屈完,只要一见酷似王小石的人落单出现京中,就不择手段、格杀毋论。   ——决不能容让王小石与苏梦枕会合!   白愁飞无疑算得十分周密。   只可惜苏梦枕的退路,仍周圆得出乎他的想像;而班家设计的机关,也巧妙复杂得难以估计。   “伤树”居然不是唯一的出口。   那末,炸平了象牙塔和青楼之后,如果苏梦枕不自投罗网,在“金风细雨楼”的叛逆或“六分半堂”这两大强雠宿敌的范围下冒出来受死的话,那末,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天泉湖这水道了。   白愁飞派任劳、任怨守这一道,主要是因为除了这两人手段够辣、搜捕经验丰富之外,最重要的是:这两人颇熟水性!   他却深知苏梦枕不谙泳术。   何况苏梦枕还只剩下一条腿能动,谅他也游不出天泉湖!   ——无论苏梦枕怎么逃,如何跑,他都要这个曾一手提拔他上来的老大只能翻了肚子,永远也翻不了身!   舟子一旦开动,往东急航,任劳任怨也紧接着发现白愁飞在“象牙玉塔”发出的讯号了。   他们立即兜截,一如早先约好了相机行事一般。   其时水波翻涌,二十一艘快艇,自四方往小舟团团疾快围拢过来。   舟子的速度却骤然加快。   快得当真是乘风破浪,而且直往包抄的快艇迎面撞来。   这一来,负责东边收缩包围网的三艘小艇,都吓得魂飞魄散,要是这般硬撞,只怕谁都得粉身碎骨,他们可不想死,更不想这样冤枉死。   所以,有两艘立即回避,另一艘却摆避不及,眼看就要撞上了——   却不料这一艘舟子愈行愈急、愈近愈速,眼看两舟就要撞上时,这艘小舟竟给一种奇力凭空兜住,借湖波大作之势,竟凌空而起,几达九尺,恰恰自小艇之上越空而过,越围而去!   那原来以为要撞得个稀巴烂的两名“六扇门”的鹰爪子,都吓傻了眼,惊魂散魄,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但往旁左右散开的两艘小艇,艇上的刑部高手,都在那一瞥中发现:那小舟越空而起之际,是舟上的人,双手十指箕张,青筋突露,竟抓住船舷一拔就硬生生地飞越了过去!   这舟子上的橹公,竟借了群舟翻波之势,用双手之力,连同自己一起“举起来”,像凭空多了数十级楼梯一般跨了过去,并向东疾驰!   东边不远处,就是“神侯府”。   神侯府,住的主人就是当今名动天下的诸葛先生,也是任劳、任怨最不敢惹也最不想惹的人物,最不愿意更最不喜欢闯入的地方。   那舟子上的蓑衣人仿佛也深觉得:只要走进了“神侯府”,就算是相爷亲自下令捉人,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也必能搪住一阵。   以这艘舟子之势,眼看必能乘风破浪,在“神侯府”前登岸。   如果不是有“拦江网”的话。   “拦江网”是一种极韧极细、甚密甚锐的网,搁在水上,不易察觉,就算是一艘大船,只要给网缠上,就绝对无法脱得了身——就像收上岸来网中的鱼儿一般。   那艘舟子非常不幸,就落入网里。   其实,落入网中是必然的。   因为这湖上已在这几天悄悄地遍布罗网。   只要号令一下,网就会适时收紧,一切都配合白愁飞的指示相机而行。   现在网已收紧。   舟上的橹公成了网中人。   舟上果然不止一人。   另一人在舟上伏着,动也不动。   然而包拢上来的快艇,艇上的各路高手也不敢妄动。   他们都知道自己立了大功。   就因为立了功,一定有奖赏,所以更不愿平白把性命牺牲掉。   因为这橹公已露了一手。   功力非凡。   何况船上还有一个就算落得如此田地但也足以令人丧魂动魄失心惊神的大人物:   “金风细雨红袖刀”:   苏梦枕!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20 撞机   舟上的人依然没脱下蓑笠。   他横着桨,眼神透过竹笠缝隙,冷视任劳、任怨和四十二名衙里派出来的好手。   这四十二名好手中,有一半还是从水师中调度来的,精通水性,深谙水战之法。   这一下子,水道的陆路的高手,全包围了那名橹公,和那伏在船上的人。   任劳、任怨互望一眼,一个发出一声浩叹,一个则摇首啧啧有声。   “可惜,可惜,良禽择木而栖,看来,船上的英雄大哥,所倚所护的可是一块朽木。”   “到这地步,再抵抗也是多余的了。我们也绝对不要赶尽杀绝,苏公子只要跟我们回去销销案就是了,至于这位大侠,正是相爷和白楼主、朱老总都要倚重的大材,何不觅明主而效力呢?”   “我们这儿的人都深谙水性,你逃不了。”   “你船上的人受伤挺重吧?他只有一条腿,你能分心护他到几时?”   “他伤得那么重,你一味死守这儿,反而害了他的性命,这又何必呢?”   “那又何苦呢?让我上你的船,给苏公子治治病可好?”   “你要是能放下船桨,把人交出来,咱们立即就撤了网,交你这个朋友,放你走!”   “怎么样?”   “待会儿‘金风细雨楼’和各派高手就要赶到,那时他们要严拿你治罪,咱们可担待不了了!”   他们一面摇头摆脑、一唱一和地说着,一面催艇渐接近小舟。   那蓑笠翁忽叱道:“停住!”   任劳笑道:“水势如此催来,我停不了。”   任怨扬起一只眉毛道:“你若不喜欢我们靠近,大可撑竿走呀!”   这时,扁舟已给“拦江网”紧紧锁住,哪有挣动的余地?任劳的说法也纯粹是调侃讽嘲,目的要激唬这守在舟上的人,使之六神无主、手足无措而已。   蓑笠翁手一掣,“噔”地自桨头弹出半尺长的一截黑色锐剑来。   任怨本正要踏步上小舟,见此退了一步,唇红齿白的展颜笑道:“哦?还有这下子,吓了我一跳。”   任怨则摇手劝诫道:“小心小心,别伤了身受重伤的苏公子啊!”   这时,他们的快艇已打侧泊近扁舟,任劳在船尾,任怨在船头,随时都会登上小舟成夹攻之势。   不料,这蓑衣人忽把木桨一沉,抵在船上伏着的人后襟,居然道:“我不一定要救他的,你们一上来,我就杀了他。”   这一来,任劳任怨和一众鹰爪、狗腿子,全皆怔住了。   ——这人不是来救苏梦枕的吗?怎么却成了杀手?!   那蓑笠翁嘿声道:“你们若能生擒苏梦枕,功劳更远比得到个尸首来得大,可不是吗?反正我活不了,苏公子也活不了,我杀了他,你们谁都没大功可讨,如何?”   任劳忙道:“不不不……”   任怨也道:“别别别别——”   任劳道:“英雄有话好说,我们不迫你就是了。”   任怨却笑嘻嘻地道:“不知阁下杀了苏公子后,却又怎么逃?”   任怨这一句问住了蓑笠人。   蓑衣人干咳了一声,道:“我来得了这里,原就没想逃。”   他的声音显然要尽量和尽力抑制,但仍忍不住流露出一种悲壮与哀伤之情:   “我欠苏梦枕的恩情,不惜付出自己的性命。现在,时候已经到了,我来世间走了一转,也活腻了,享受够了,也没有遗憾了。”   任劳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道:“对对对……你活够了,可是,我们还没有,苏公子更还没有活够,您老可不要意气用事。”   这时候,他也听出来了,这蓑衣人的年纪决不会比自己年轻。   不但听,也同时看出来了。   唯一露出蓑笠的,是手。   布满皱纹、茧皮、青筋、鹰爪一般的手。   那蓑衣人黯淡地道:“你们不要迫我,我也不致非死不可。”   任怨却道:“我有一件事不解,既然你要报答苏公子,救他是当然的,但又为啥要杀他呢?”   那人道:“落在你们手里,生不如死,我不如杀了他。”   任怨又道:“苏公子伤得这么重,一动都不能动,你这样杀他,岂不恩将仇报?”   蓑笠翁闷哼一声道:“那是我的事。”   任怨咦了一声,像发现了黄狗飞上天,大惊小怪地道:“苏公子病得蛮重,也给炸伤了吧?怎么一声作不得响?他怎么多了一条腿?那是假的不成?!”   蓑笠翁陡地喝道:“站住!再踏前半步,我就要下手了!”   任怨伸伸舌头道:“奇怪奇怪真奇怪,你要对付的,好像不是我们,反而是苏梦枕!”   任劳这时也看出端倪了,也道:“你替我们杀了苏梦枕,也有好处。”   蓑笠翁不但发现任劳任怨正设法逼近,连其他的敌人也无声无息地掩近了,所以越发紧张起来。   任劳咔咔地笑了几声,喀地吐了一口浓痰,落于江上,浮起青黄色精液似的一块稠脓:“白楼主下令杀无赦,相爷要的是解决苏梦枕,活的虽然功大一些,但也后患无穷;苏梦枕有的是徒子徒孙,难保有一天不找我们报仇。如果是你下的手,那么,将来江湖上传了开去,我们也不是凶手,奖赏虽少上一些,但却永无后患,算来有赚头。”   “对呀,”任怨一双小眼斜乜着蓑衣人在竹笠里深藏的眼,“候机不如撞机,反正,大好时机大都是撞出来的,咱们不妨试试看,看你先杀得了苏公子,还是我们及时抢救得了苏楼主?”   说着,两人似各有异动。一首一尾、前后包抄地像就要跳入小舟来了。   这一下,其实完全是“以胆搏胆”。   任劳、任怨自然怕这蓑衣人真的下手杀掉苏梦枕——因为抓拿了个死的苏梦枕和一个活的苏梦枕,对白愁飞来说,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不是由他亲自下手杀掉而已;但对蔡相爷而言,论功行赏的,却不一样,而且很不一样了。   对白愁飞,只要抓着苏梦枕,他是决不会留对方性命的。   蔡京则不同。   如果苏梦枕未死,只是给逮往了,他会着人立即把苏押来。   他会派人好好地“养”着他。   ——总之,没有他的命令,苏梦枕必形同“废人”。如果苏梦枕肯全面投效于他,为他鞠躬尽瘁,他也正好用得上这等人物。万一白愁飞野心太大,牵制不住,苏梦枕只要还活着,有一天“金风细雨楼”又是苏梦枕重行当政也并非奇事——只要苏梦枕愿意当他的傀儡。   是以,活抓苏梦枕和杀了苏梦枕,功劳大不一样。   死的苏梦枕只是绝了后患,活的苏梦枕还可能会很有用。   何况任劳、任怨都风闻了一件事:   朱月明因为太会“趁风转舵”了,不管皇上、诸葛先生、米公公、方小侯爷、“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七圣”、还是发梦二党,对他印象都不赖,蔡京却不大喜欢。   他当然是比较喜欢那种只效忠于他的人。   所以他好像放出了风声:   京里的刑总要换换人了。   任劳任怨自觉已任劳任怨了那么多年,这刑部老总的位置,很应该轮到他们来坐坐了。   故此他们当然希望能立功。   而且还是立大功。   眼前就有一个“大功”:   苏梦枕。   ——而且是要活的苏梦枕!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21 跳机   他们跳上了小舟其实是冒上一个大险,但也是跳上了一个好时机。   ——那就像是机会在头上掠过时,他们跃身跳了上去,当然那可能是个转机也可能是个危机,跳上去可以平步青云也可以跌个头额崩裂。   但时机来时还是得要冒险、得要把握的。不然,机会就会鸟儿一般地飞走了,不一定还会碰上第二次。   他们敢这样做,是因为看出了一点:   ——按照道理,应该是任劳任怨在拖延时间,因为,时间越拖下去,对这蓑衣人只有更不利:一是这儿是“金风细雨楼”的地头,谁也闯不进来救走这小舟上的人;二是苏梦枕伤重毒深,拖下去必死无疑。   可是,很明显的,也很奇特的是:蓑衣人却也在拖宕时间。   ——他在等什么?   如果他要杀苏梦枕,一动手早就杀了。   如果他能够突围,早就冲出去了,赖在这儿等白愁飞带大队人马赶来不成?   所以,很有些不对劲。   因而,任劳任怨要掩上小舟来。   那蓑笠翁也十分机警,手腕一沉,“哧”的一声,桨尖剑已划破伏在舟中人的后襟,只听他沉声喝道:“你们只要跳入这船半步,我的剑立即刺下去,人纵不是你们杀的,也是你们逼死的,日后苏梦枕的徒子徒孙兄弟手足要是为他报仇,当然不会忘你们跳上来的这一场!”   这一喝,已视死如归,至少把任劳任怨一时震住了。   这一阵子耽搁,却听一阵鹰嗥,自江边西处此起彼落。   任劳、任怨互望一眼,摊摊手、拧拧头,眼里都有失望之色。   因为那鹰啸是暗号。   暗号是说:   ——谁也不许妄动。   白“楼主”就要来了。   ——他要亲自来处理这儿的事。   既然他要来了,任劳任怨也不敢擅自解决此事了。   ——白愁飞未当“楼主”之前,已是蔡京的义子,他们当然不想得罪这种人;白愁飞现在已当上了“金风细雨楼”的大当家,任劳任怨更不敢去开罪这样的人!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最知道什么时候该“锦上添花”,啥时候要“落井下石”,那就是:   ——走狗。   而任劳任怨是极有经验、甚有分量、非常聪明的“走狗”。   他们当然懂得怎么做、如何做,以及什么不该做。   所以他们现在宁可不要立大功了,袖手旁观,赶尽杀绝的事,就让给十一万火急白愁飞去做。   白愁飞赶来的时候,神情如狼似虎。   狠得似狼。   凶得如虎。   他要追杀他的大哥,他要对过去提拔他的楼主赶尽杀绝。他要对付以前教他成材的主人。全世界的人都已知道他这么做了,可是他居然还没有把这个一手扶植他坐大的老大杀掉,所以他更凶悍,更猴急,更穷凶极恶,好让人知道他是一定会胜利的,而且他已豁出去了,那个曾栽培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义兄是必遭他杀害无疑的,这样咄咄迫人,或许可以让人忘了他迄今仍杀不到那个他务必要斩草除根的龙头老大,而不致对他有没有当龙头大哥的资格生疑。   不起疑,就不会乱。   只要暂时稳下来,他就可以完全操纵“金风细雨楼”乃至京城武林的势力和实力了,那时根本就乱不来、乱不成了。   他知道什么是“动乱”的“罪魁祸首”,不能给苏梦枕还保有一口气。   所以他一旦听到在湖上堵截住一艘可疑的快舟,喜出望外,深庆自己一早在江上封锁得死死的,并且立即带动一众高手,飞桨赶来。   赶来杀他的结义大哥。   他终于赶到。   也及时赶到了。   他要苏老大死在他的手上。   他要亲自杀他。   ——苏大哥若死在别人的手上,他还觉得不妥帖、不惬意、也不放心哩。   人就是这样子,要坏,只要坏了个开头,常常就会坏下去;讲义气的,只要义字当头,到头来可能为义字不惜咽下最后一口气。重感情的,只要先伤了感情,到后来就不惜无情绝情到绝顶。   堕落是这样,进取亦如是。   ——像白愁飞这样的人,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只有进。   前有急流。   他第一反应就是向撑舟的人下令:“全力推进。”   新楼主上任,而晋升的方式是把前任楼主“打”了下来,有支持过他发动的,自然要卖命,以博取更多的擢赏;没为他效过力的,更要搏命,以表示他跟前楼主没有什么“关系”。何况,新楼主那么要命,他们谁都不敢不拼命。   所以船快得似水上奔马一般。   很快地他就望见小舟。   和小舟上的人。   舟子上的蓑衣人自然也看见他。   看到他了之后,那在蓑笠里的眼神就更特别了。   那眼神同时令人感到两种讯息:   心丧欲死和视死如归。   ——虽然两者都是自份必死,但一个是绝望无依的,一个是对死无惧的。   两种眼神都出现在这一双饱历人情世故的眼里。   白愁飞却不很注意他的眼。   他一下子就盯住对方的手。   然后他第一句就问:“你要什么?”   蓑衣人道:“我什么都不要。”   白愁飞道:“你不要,我要。”他指了指舟上伏着的人,“我要他。”   蓑衣人干咳道:“他是我的。”   白愁飞目光如电:“你年纪很大了吧?”   蓑衣人嘿然道:“比你年长就是。”   白愁飞道:“回去安享天年吧,我知道苏梦枕对你有恩,也犯不着为他死在这儿。”   蓑衣人愕了一愕,白愁飞又道:“只要你把这人交给我,我可以放你走。如果你像当日为他效命而潜在‘迷天七圣’里卧底一样为我效力,在‘金风细雨楼’里补你个‘五方神煞’缺!”   蓑衣人颤了一颤,长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道:“你是怎么认得出来的?”   白愁飞淡然道:“我认出你的手。鹰爪练到你这个地步的可谓罕有。咱们在‘三合楼’上交过手,你后来加入了楼子里,但王小石走了之后你也销声匿迹了,我早防着你和朱小腰随时都会冒出来。”   “好眼力。”那人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能平息震惊,慢慢揭开了头上的蓑笠,露出一对黑而烈的浓眉、细而嫩的肌肤和满头白发来,却正原是“迷天七圣”里的大圣主,“不老峒主”颜鹤发!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22 晚机   “这么有眼力的人,却是这样不讲义气,”颜鹤发冷哂道,“我为你可惜。”   “人家都管叫你做‘不老神仙’,你却老了,老掉牙了。”白愁飞啧声道:‘这江湖以前是讲义气的,现在是讲实力的。武林不是义气讲出来,而是各门各派各家各宗的势力堆叠对垒出来的。到现在还有人讲义气?大概只有你了!讲义气有什么好处?你保不了自己,还保得住苏梦枕?你到这时候还跟他讲劳什子的义气,到头来只累了你自己!”   颜鹤发也不以为忤:“要讲义气,就不怕受人连累。凡是讲究成败得失,就不是义,而是利。”   “你也学人讲义气?!”白愁飞嗤笑道,“那你又在关七重伤惨败时,投靠‘金风细雨楼’?!”   颜鹤发亦不动气,“第一,是关七迷失本性,先行诛尽老臣子,逆天行事,人神共愤。第二,他已神智不清,全遭五、六圣主和幕后人物支使,我们总不能死跟着他去发疯。第三,苏公子一早已以识重待我,我也以知遇待他,后头几年,我只在‘迷天七圣坛’里当卧底,并不是俟关七遭电殛电劈时才背叛他的。第四,苏楼主一向待我恩厚,我欠他的情。”   白愁飞脸色一沉,嘿声道:“你欠他的情,就得偿他的命?!”   “我早有此决心。”颜鹤发却是说来安然,“君不见我年已老迈,虽老尚风流,但身畔决无牵连吗?我上无父母,身无长物,伴无妻室,下无儿女,四海为家,生是赤手空空地来,死时也双手空空地去,有何罣碍?有何不可?”   白愁飞双目厉光一长,正待发作,忽又长吸一口气。   深长的一口气。   然后他平和地说:“加入我们吧,现在还来得及。你对苏老大那么忠心,我不会介怀,只要你将功赎罪,把他交给我,在楼子里,有我白某人在的一日,决不委屈了你。”   颜鹤发听了倒也一愣,“我不知道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除非你能提出保证。不过,我倒佩服你,你逆性太强、野心太大,但你确是人才,果是人物!”   白愁飞却把脸色一板,“咄!到此时此境,你还讨价还价!你讨得了好吗!”   遂而转首霍然向身后四人,“禀报吧!”   利小吉即道:“趴在舟上的人已没有了呼吸。从你们开始谈话起,他就绝对未曾呼吸过。”   祥哥儿也道:“这人脉搏没有跳动过,我注视了好久,近腕脉和颈脉的衣饰,除了给江风掠过,就不曾微移过一下!”   朱如是却道:“心也没有跳,更重要的是,他的腿也没有断!”   欧阳意意则道:“他伏卧的位置,脸孔完全遮覆着,显然是要我们认不出来:这到底是谁!”   白愁飞怒叱一声:“这究竟是什么人?!”   颜鹤发惨笑道:“好,你身边有的是能人,难怪敢逆敢叛!”   白愁飞一耸身已落入舟内。   颜鹤发手上的桨剑沉了一沉,剑尖已略没入覆趴着的人之颈肉里。   “这没有用的,你威胁不到我的!”白愁飞的脸又开始发白,指节和青筋突露分明,连中指都变长了起来,“何况,就算这是苏梦枕,也只是一个死了的苏梦枕!死的老虎跟死的老鼠没啥两样,最多是尸身分量重上一些罢了!”   “好,好!”颜鹤发兀然笑了起来,“可惜,可惜!”   白愁飞上前一步,颜鹤发双肘一沉,双手握桨于膝上,将剑上翘,直指白愁飞咽喉,姿势甚诡。   白愁飞凝住了脚步,衣袂让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可惜什么?!”   “你警觉得好!”颜鹤发笑得很放肆,“那的确是个死人。可惜你还是省觉得太迟了!”   说着,还后退了一步。   本来他一直屹立在舟子中段,白愁飞自舟首登上,他这一退,已退到船尾,只留下那伏着的人仍趴在舟子中间。   白愁飞踏前一步,飞起一脚。   这脚踢得十分小心。   ——因为那可能是苏梦枕的尸体。   只要任何事物关系到苏梦枕这种人物的,都不得不小心翼翼。   因为就算苏梦枕只剩下一口气,仍是个绝世的人物。纵然他死了,但余威尚在,那就像秦始皇的墓陵一般,纵人已死了千百年,要盗坟掘墓的人一不小心只怕还是得个陪葬的下场!   所以他那看来随随便便的一脚,却是平生功力之所聚——不管有机关、敌人诈死,还是苏梦枕反扑,他都早准备好了三十一种应对之法:无论对手怎么来,他就怎么收拾,而且一定收拾得了。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反扑。   没有陷阱。   尸首给一踢翻身:   这尸体很眼熟——   却不是苏梦枕!   白愁飞认得这死人:   “抬派”掌门人:智利!   他死了!   竟死在这里!   这么说,去跟踪追杀杨无邪的那一组“行动”,必已出了岔子!   这一瞬间,白愁飞觉得自己虽在密谋计算人,但也一脚踩入人家设的壳里去了!   ——调虎离山!   ——陈仓暗度!   他们这一大伙的人,全给这一个“死人”和颜鹤发“拖死”在这里了!   以致该做的事没做。   该发动的行动未发动。   要补救的问题已来不及补救。   这时候,他只觉得很羞辱,也很愤怒。   却听颜鹤发笑道:“你本来是有机会的,可惜已省觉得太晚了。”   这一种笑是张狂的。   也是绝望的。   ——一个人很少会发出这种不留余地的放笑,除非他根本已不打算再留什么余地给自己!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23 落机   一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完全不留余地给自己?   ——那就是他准备死了,或者随时都可以死了的时候。   白愁飞怒吼一声,正要动手,颜鹤发已先他一步动了手。   他不是向敌人动手。   ——他眼前的敌手,就算不论白愁飞,剩下不管是任劳、任怨,还是朱如是、欧阳意意、祥哥儿、利小吉,或是雷媚、“天下第七”,都是难以取胜的好手。   可是他是向自己动手。   一剑刺入了胸腔。   这一来,白愁飞、任劳、任怨一齐大叫:“别——”   “天下第七”只冷哼了一声。   颜鹤发却真的停了手,鲜血已自伤处迸流出来,倒染了桨柄,他双手都沾了血。自己的血。   他却像要起程去哪里之前忽给人叫住一般,微微留恋地问:“嗯?叫我有什么事呀?”   任劳大叫:“有话好说,何必寻死?”   任怨也道:“我们也没意思要杀你,你不必这样枉作牺牲!”   颜鹤发转过去面向白愁飞,居然好整以暇地问:“你呢?”   白愁飞知道这人是唯一的线索。   ——想找出苏梦枕的下落,颜鹤发就不能死。   一定不能死。   ——死了线索就要断了。   他只好也央求道:“你不要死。你对苏老大这么忠心,我很赏识你,你不要死。”   颜鹤发似有点犹疑起来,“我也不想死……但教我怎么相信你才好呢?”   白愁飞急道:“我现在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当家,说话当然算数,怎会食言!”   颜鹤发仍在考虑中,“既然这样,要我信你,你就当众立个毒誓好了!”   “天下第七”又冷哼一声。   白愁飞勃然大怒,颜鹤发哂然一笑,手一用力,锋利的剑尖又没入腹腔二分,血流如注。   白愁飞急道:“千万不要——好,我说:皇天在上,我白愁飞今日若得颜鹤发如此大将,必当重用,永不背义,生死与共,情同兄弟,决不加害,永无相欺……”   颜鹤发却偏着头侧着耳,似乎还要听下去。   白愁飞到这个地步,也只好马死下地行,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如有背诺,愿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颜鹤发吁了一口气,缓笑道:“对了,真要发誓,要毒一些,这样才诚意嘛。”   白愁飞也这才舒了一口气,缓步上前道:“现在大家可都是自己人了……”   “对!”颜鹤发一面表示同意,然后却又一剑刺入自己的胸膛,并一面表示惋惜地说,“我至少替苏公子报了一个仇,逼你说了你不愿说的话。”   白愁飞气得眼都绿了,恨声道:“你——”却是仍不敢过去阻止颜鹤发自戕。这时,颜鹤发的剑锋三次运力,已刺入腹内逾半寸。剑在他手上,无论白愁飞再怎么快,也阻止不了他自杀的。他一死,苏梦枕下落的线索得要断了。   ——这机会是不能再失落了的!   所以他怕死。   他怕颜鹤发真的死了。   死了就机会落空了!   他忍气吞声地道:“我已答应你了,你干吗非死不可呢!”   “你答应我!哈哈……”颜鹤发仰天笑了起来,一笑,腹肌震动,剑锋更割裂伤口,血如泉涌,“你,还有任劳任怨这种人,还会言而有信吗?你们要是守信义,苏楼主今天还会遭了暗算吗?你要是守诺言,发党花府会有当日的血流成河活剥人皮吗?——”   他骂得甚为痛快。   反正他就要死了,他要骂个痛快。   ——要杀死白愁飞这些人,尤其在此时此境,他自知没这个本领,但要杀死自己,还是易如反掌的事。   毕竟,命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他就骂到这里。   只骂到这里。   因为他的桨剑突然爆炸了。   只见陡地亮起了一束光,光得令颜鹤发目难睁开,不及反应,手上的船桨连同剑锋,给切断了开来,而且炸得粉碎,碎片偏又往四周飞散,一片也没溅射到他的身上!   一下子,他身上只剩下体内半寸长的一截剑尖。   他愣了一下。   他马上发现,动手的是那瘦长灰袍个子。   原来他已悄悄地解开了包袱。   然后包袱里一亮。   ——不知是什么东西。   接着桨剑便粉碎了。   颜鹤发正急恨自己大意,忙用掌一拍,要把自己体内的剑锋激穿心脏。   可是一切已来不及了。   白愁飞已到。   他一口气封了颜鹤发六个大穴。在颜鹤发倒下来之前,他运指如风,又封了他十二个穴道。又在他倒下来之后,再一连串又封住了他十八处要穴。   这时候白愁飞已经可以绝对地肯定了一件事:   颜鹤发已彻底地崩溃了。   他绝对没有自戕的能力,连同说话、眨眼、咬牙、大小便的能力也没有了。   颜鹤发一时疏忽,已给“天下第七”的“势剑”所袭,他已失落了一个主动求死的机会。   他只要失去了这个机会,那么,他的死活就完完全全地不在自己手上了。   他要他怎么死,就怎么死。   他要他不死,他就怎么都死不了。   他要好好整他。   他知道颜鹤发已不惜一死,自然是对苏梦枕效忠,但这没有关系,他知道颜鹤发迟早都会把苏梦枕藏在哪里、死了没有一一供出来的。   因为他会把颜鹤发交给了两个人。   他们当然就是任劳和任怨。   这两个人,已足以制造世间一切冤狱,已足以使世上任何好汉,都变成了猪狗不如的孬种。   所以他向“天下第七”点了点头,算是表示谢意。   ——虽然他内心极不甘心,让“天下第七”在众目睽睽前讨了这么一个功!   要不是他尽可能吸住颜鹤发的注意力,“天下第七”才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这幽魂似的东西今次又不知会在相爷面前如何吹擂认功的了!   可是“天下第七”居然没理他。   而且看也不看他。   嘿!   于是他立刻对一拥而上的打手下令:“把这老不死捆上大船,交给老任小任好好整治整治,要他把该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个清楚!”   众里一声吆喝,抢前四名“金风细雨楼”弟子,抽出麻绳,立刻便要把颜鹤发蟹般扎起,拖上大船去!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24 待机   这时候,颜鹤发就算想死,也苦求不得了。   那四名“金风细雨楼”的近身弟子,动手把颜鹤发揪住,任劳已有点磨拳擦掌、迫不及待了:“嘿嘿,敬酒不吃,这口罚酒够你受的了。”   任怨不说话。   他的眼神充满期待。   他还掏出一包止血散,要其中一名蒙眼的弟子替颜鹤发敷上。   他可不舍得让这老人家“流血不止”。   ——此际,颜鹤发眼看自己已落到这两个以施刑手段残怖而名震天下的人物之手上,他心里会有什么感受?是什么感受呢?   接了“鸡鸣止血散”的弟子,走近颜鹤发,要替他敷搽在创口上。   颜鹤发不能拒绝。   也无法拒抗。   他本来横竖都要死了,虽死而无怨,但仍图逞一口气,好好凌辱讽嘲一下白愁飞、任劳、任怨等人。   可是他料不到“天下第七”的“势剑”这么可怕,以致他的剑锋刺入自己身体几近一寸——但就这样嵌在那里,多一分都刺不下去了。   而且白愁飞的止血药也特别见效(虽然他不知道那是白愁飞在杀害树大夫之前也迫他说出一切宝贵药物的所在),一撒下去,血就开始流得很慢了。   很快就要不流了。   凝结了。   ——但那时候,恐怕就是劫难的伊始。   颜鹤发真希望自己立刻死去——就算死不去,晕过去也好。   偏偏他虽然全身都动不了,但却偏偏也昏不过去。   这时候,他已完全绝望了,却突然发现了一件奇事:   那上来替他止血的“金风细雨楼”子弟,忽而跟他眨起了一只眼睛。   右眼。   然后那名小眼睛的汉子猝然拔刀。   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嗖”,一道血雨,鲜明惊心地洒在江面上。   “咚”地一声,颜鹤发的人头也落于江中。   待白愁飞、任劳、任怨惊觉时,刀已挥出,血已溅,头已断。   只一刀,死亡已成为事实。   白愁飞怒目厉声,戟指那名小眼睛的汉子,叱道:“余少名,你——”   那余少名的汉子疾道:“我一直等待报答苏公子的机会,已好久好久了。我用这个,”他把刀当胸一横接道:“来告诉你,苏公子待人以恩,你慑人以威。为苏公子效命的人,到处都是,只是机会未到,他们留待实力,有一天,等待的机会来了,你就下地狱去吧!”   话一说完,横刀一捺,颈处蓦地洒出一蓬血雾,头只连着一层皮,晃摇了几下,扑落到江里去了。   这时候,白愁飞的指劲才到——原来在他向这汉子遥指的时候,已暗里发出了指风,只是怕对方有防,故意把指风运行得极慢,到那汉子的近处,才要陡然加快,封他要穴,可是这汉子半点不拖泥带水,话一说完,立刻自戕,白愁飞的指劲是封住了他的穴道,但他已身首异处地落入江里去了!   所有的活口,就此断了线索。   更可怕的是,那叫余少名的汉子在临自杀前说的一番话,显示了:苏梦枕实力尚在!为他效命的人,仍到处都是。今日看来现在正对白愁飞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人,说不定就是在等他日苏梦枕一旦登高一呼,便出来为他卖命的人!   ——那么,在楼子里,谁才是对自己忠心的?   谁才是可用的人?!   白愁飞在劲风划江袭来、衣袂猎猎之际,忽然想到:以前主领整个京城第一大帮的苏梦枕,是不是也为同样的问题而困惑过,苦恼过,犹豫过?!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25 航机   白愁飞下令放棹回航。   他要马上赶返黄楼布署。   ——既然苏梦枕可能未死,他就得准备布署,随时可与苏梦枕的反扑决一死战。   他知道整个颜鹤发的搜捕行动,是中了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了。   正在他们动员全力去追踪那“神秘橹公”之际,如果苏梦枕仍然活着,必已“陈仓暗度”。   他已丧失了追剿苏梦枕的最好时机。   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苏梦枕的实力和潜力,比他所估计的(他一向不低估对手——因为低估自己的敌人等于低估自己,看轻敌手也如同看不起自己)可怕太多了。   竟然随时有人为苏梦枕死。   ——像这种人,潜在“金风细雨楼”的,究竟还有多少?   苏梦枕居然还逃得出去?!   ——或是他根本还没有逃出去!   白愁飞在发动这项叛变行动之前,原也栽培了一大群子弟。   ——一百零八人。   本来是一千八百人的,但这一千八百个经过严格筛选出来的精英子弟,再经过他的精挑细选,能合用的、能为自己效死的,只有一零八人。   这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部队”。   他的精锐。   但在这次行动里,他却没动用这些人。   他假借“金风细雨楼”的人力物力财力,还有资料联络档案,他得以聚合了这么多好手,不过,他没打算一次行动里全都耗上。   万一在“金风细雨楼”叛变功败垂成,他圣少还有退路;只要还有这些势必也誓必支持自己的实力,他随时都可以东山再起。   他这次没动用这些人,所以才会有余少名的反噬,杀人杀己,灭口灭身。   问题是:在他的精锐干部里,也有没有苏梦枕派去的“卧底”?而苏梦枕本身,是不是也私下跟他一样,训练了一大群好手,只不过不让他知晓而已!   所以他立刻下令,速航急返,他得坐镇黄楼,指挥调度,以防苏氏猝然反扑:——虽然他已明知苏梦枕性命难保,决无反击之力了!   但他已再不能大意。   他本已够小心了,结果,还是让那比狐狸还狡猾的家伙逃脱。   所以他更加不能有丝毫疏失。   他下令回航之前,已先着人把颜鹤发的舟子翻过来仔细搜索。   ——尤其是船底。   也许苏梦枕就匿伏在船下面;就算他不会游泳,而且还断了一条腿,但只要口含一支禾秆,他就能泡在水里几个时辰!   白愁飞当然不放过。   他知道一个病不死的人要比打不死的人更可怕。打不死的人是跟外在的敌人作战,病不死的人还要对付内里的敌人,病来病去都病不死的人,求生的意志往往比谁都坚忍多了。   可是,船底除了水位潮湿的边沿黏了几朵绯艳的梅瓣之外,啥都没有。   而在急速回航期间,已有几批人马向白愁飞报告调查所得:   其一:追杀杨无邪的“抬派”和“海派”部队,发现对象去了瓦子巷,而且进入了一家“汉唐家私铺”里去。   杨无邪不是两手空空去的。   他是请两名近身手下搬了一张椅子去。   那是一张奇特、高大而古拙的木椅。   听到这里,白愁飞马上就追问了一句:“是不是苏梦枕常坐的那张椅子?”   言衷虚的回答是:是。   白愁飞自上象牙塔后,一直也感觉到“若有所失”。   ——好像还少了些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原来就是这张苏梦枕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离不开了的那张椅子。   ——那么,杨无邪把这张椅子送入“汉唐家私铺”作甚?   答案:不知道。   因为“海派”的言衷虚和智利跟踪了进去,马上遭到伏袭。   伏袭他们的人都是高手。   言衷虚和智利以为杀的只是杨无邪。杨无邪虽是苏梦枕的得力助手,但武功并不算太高。他们带了各五六名手下,以为杀杨无邪已绰绰有余,却不料猛遭伏袭,而且都是高手下手,言衷虚好不容易才杀出重围,急返“金风细雨楼”,然而智利却给重重包围了……   却丧在颜鹤发的舟子上!   同一期间,“托派”黎井塘和“顶派”屈完,也发现了王小石的行踪。   在这之前,“金风细雨楼”也收到讯息:王小石已在京畿出现了。   他甫一出现,就已给人接走。   接走他的那一帮人,白愁飞既仍不敢惹,也不想惹。   他们是“有桥集团”:方应看、米苍穹这一干人马。   至少,他在还没有铲除掉京城里其他大帮大派:“六分半堂”、“迷天七圣盟”、“发梦二党”都一歼灭了之前,他不敢去招惹、对付这“有桥集团”。   对白愁飞而言,他反而不担心蔡京的势力,因为蔡京的野心是纵控军权,掌持朝政,他们武林黑白二道的小小江湖,远不及掌握万里江山、万民百姓的生杀大权来得感兴趣。蔡京对武林派系、江湖势力的染指,仅是因为不欲政敌利用在野潜藏的力量而组成反对他的势力罢了。他要的是找一个俯首听命于他的傀儡。   只要听他的命令,他还不惜把这种力量扶植起来。   白愁飞一直认为蔡京和他的党羽,是一种朝廷的力量,是可以利用的。   他要铲除其他帮派的势力,使自己一党独大,但其实他又并不十分担忧诸如“六分半堂”、“发梦二党”、“迷天七圣盟”、“老字号温家”、“妙手班门”等这些门派。   ——因为这些各门各派,其志在野,不在朝。   而他则不然。   他要利用帮派的实力为后盾,最终目标,还是要在朝政上大展拳脚。   也就是说:蔡京利用他来巩固自己在武林中的实力,但他却借此参与朝政,左右大局,说不定有一天还能与义父别别苗头。   他真正有所忌畏的,反而是“有桥集团”。   ——“有桥集团”的主脑一开始就在朝里有相当可观的势力,而又再结合武林的潜力,跟白愁飞的取向,刚好一正一反,殊途同归!   由于“有桥集团”先有了朝廷的背景,使白愁飞十分顾忌,而又不敢轻举妄动。他唯有处处提防这集团伸入武林中的指爪,同时也迫切要打入朝廷里的权力中心。   他现在别说连“六分半堂”这样的死敌尚未剪除,就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局还未能完全掌握,对“有桥集团”的骎骎然之势,唯有虎视哑忍。   所以,他不能为杀王小石而得罪于“有桥集团”——万一跟方应看和米苍穹等人硬碰上了,此时此际,纵不一败涂地,也必削弱了自己的力量,结下对前程有碍的仇家。   他生恐的是:王小石结合了方应看方面贵族的力量以及其义父方巨侠当年在武林中深结的实力,近有米苍穹在宫内暗结的潜力,四方大力合而为一,那就十分可怕了。   他暂不敢去惹王小石,反而加紧提前叛杀苏梦枕,主要原因是:他不欲王小石结合了“有桥集团”的势力后,再跟“金风细雨楼”合并——这样一来,王小石之势全面坐大,苏梦枕权力大稳,只怕自己连个站立的地方都失去了。   他只在暗中下令:追踪王小石。   明了王小石的一切动向。   结果,他在对象牙塔发动之前,获悉一个大好消息,一个不利的讯息:   王小石似为了对付元十三限的事,与“有桥集团”的人交恶。对白愁飞而言,这当然是好消息。   他巴不得他们互拼个你死我活。   接下来的坏消息却是:   王小石已杀了元十三限!   本来,白愁飞也不喜欢元十三限,因为元十三限是蔡京手下大将,他不喜欢这个人,一如他心里对“天下第七”甚为讨厌,而且元十三限加上他的徒弟“天下第七”,那实力就非常可怕了。   他也巴不得元十三限死。   可是他却希望元十三限是死在自己手上的。   ——能杀死元十三限这样子的绝顶高手,绝对是武林史上的一个荣耀。   甚至也是白愁飞和许多江湖上新进好手心里的一个目标。   ——正如“杀死诸葛先生”,也是他们的“重大目标”之一;同样,正道中人也以“暗杀蔡京”为职志。   可是王小石却先行一步,杀了元十三限。   无论是谁,能杀元十三限,便足以扬名天下、自为宗师。   白愁飞觉得自己迟了一步,遗恨莫名,而在此际,他又不能分心对付王小石或元十三限。   一个人在一大段长时间里只能集中精神做完一件大事。   这是他进入象牙塔前才收到的消息。   所以他越是激发了“杀掉苏梦枕”的决心和意志。   他本已立即传讯:趁王小石就算杀得了元十三限,也定必力尽筋疲,他要跟踪王小石的屈完和黎井塘趁机暗算王小石,乘机铲除了这个心腹大患。   可惜“顶派”和“托派”尚未下手,已给一干人打得十分狼狈。   第一个发现他们匿藏偷袭的是老林禅师雷阵雨。   他正追逐顾铁三。   但他并没有出手。   他只出声。   出声把一干也是匿伏着支援王小石的江湖好汉“叫”了出来。   那是唐宝牛、张炭、方恨少、温柔、何小河、朱小腰一众高手,截住了黎井塘和屈完等人,大打出手。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26 客机   “本来我们还堵得住的,”屈完气急败坏地报告,“可是,这时候,王小石出现了,还有一个女子,模样儿长得甜甜的,但出手十分狠辣,二话不说,只用一管箫,射出神出鬼没的暗器,放倒了我们七八名兄弟,每个人挨了一下,只不过像蚊子叮似的一点红,但不旋就整个人化成一摊水,还冒起几个泡泡!”   白愁飞听到这儿,瞳孔收缩,道:“无梦女?!她怎会帮王小石的?”   “她放倒了我们这边几个人,还跟王小石讨功似地招呼道:‘你欠了我的情,你该还我的心。’”黎井塘也犹有余悸地转述道:“另外一个红衣女子就叱道:‘什么?!他偷了你的心?!’”   白愁飞皱皱眉:“那是温柔吧!”   “是她。”黎井塘也知温柔跟这白楼主也有相当的交情,但这会儿这位姑娘却是帮着“外人”来对付他们哩,他也好生不解,“那以箫发暗器的姑娘笑说:‘不是偷了我的心,而是伤了我的心。’温姑娘就瞋目瞪着王小石,王小石就说:‘那不是真的心。’温姑娘‘嗄’了一声。王小石连忙又说:‘是箭,伤心小箭。’”   “这小子竟弄到了‘伤心箭诀’?!”白愁飞脸色又寒白了起来,冷哼道,“这还得了!”   随即心忖:这小石头一走四年,江湖走遍险历遍,但对那刁蛮姑娘却一如往昔,又怕又爱,这倒一点儿也没变。   他冷笑道:“王小石已杀了元十三限吧?”   屈完道:“杀了。”   白愁飞问:“他伤得不重吧?”   黎井塘答:“不算太重!”   白愁飞又问:“他既已出现,加上他那一干兄弟都在,你们是怎么活回来的?”   黎井塘昂然道:“我们为完成楼主差遣,苦战不屈,抱着大丈夫宁死不受辱的气概,以一当百,勇挫强敌,杀出重围,攻破血路……”   白愁飞叱了一声:“我不要听废话。”   屈完即道:“王小石救了我们。”   白愁飞微诧:“他?”   屈完道:“他喝止那放暗器的姑娘,道:‘别杀害他们!他们也只不过受人之命,不敢不从而已!’他也阻止他那几名兄弟向我们动武。”   白愁飞冷笑道:“那你们就溜了?”   黎井塘挺胸道:“我本正要咬牙苦战,不怕牺牲,只要能执行白楼主的意旨,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   白愁飞截问:“结果怎么了?”   黎井塘正豪气万状:“结果不重要,过程才可怕。我无畏无惧,作战到底,死战不惧,但是,这位屈完,他哪,嘿,却胆怯了,打了退堂鼓……”   白愁飞眉一皱截道:“我要听真话。”   屈完即答:“我们立刻逃命,脚底抹油地撤走了。”   白愁飞迎着江风。   他衣袂猎猎飘动,宛似风吹云飞。   可是他一点也不心闲。   而且还志气奇大无比,很想干一番大事业,一展抱负,一试身手。   他今天是成功的。   他终于当成了“金风细雨楼”的总楼主。   他现在是胜利的。   他打倒了苏梦枕。   可是他今天也是失败的。   因为苏梦枕尸首未获。   同时也是难以满意的。   因为王小石在他得志的同一天里,格杀了元十三限,而且,好像还取得了“伤心箭诀”——那岂不是如虎添翼?!不行,他一定要杀掉王小石,取得“伤心箭诀”!   他为自己有更多借口对付王小石而气壮。   他向屈完问道(他仿似已不愿再听黎井塘说话了):“他还有说什么?”   ——“他”当然就是指王小石。   屈完道:“有。”却并不马上说下去。   白愁飞瞄了屈完一眼。   屈完的眼神并没有退缩。   白愁飞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他把身子侧了侧,向屈完略倾。   这样,屈完就可以在他耳畔低语了。   “王小石说:‘回去告诉白老二,谁敢伤害苏老大,我就要他的命!’”   白愁飞点点头。   人已经害了。   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反正,跟王小石,已肯定是敌非友了。   他本也想过:好不好把王小石也一道拉过来自己阵营里,使自己手上多添一名猛将!   不过,他很快认为那是不可能的。   一是因为王小石对苏梦枕非常忠心,而自己对苏梦枕十分不忠,这摆明了是对立的格局。   二是他也容不得王小石。就算王小石现在肯屈从于他,但他能保证他日王小石不会像他一样,把自己也铲除掉吗?   ——王小石既然这样说了,那么,当然就等于是宣战了。   白愁飞明白屈完低声转述这句话的用意。   这是留个余地。   ——要是把王小石的话大声说出来,万一白愁飞本不欲与王小石为敌,又或有意与王小石化敌为友,可是人人都知道这话已放开了,便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他相信屈完的话。   因为屈完是个有担当的人。   ——有时候,屈完只要据的是理,非但敢与他力争,甚至还敢于“顶撞”。   他喜欢这种人。   ——既然作为一个男子汉,他就最看不起喜欢“御膊”的男人。   当男人大丈夫,第一件事,就是要有肩膀,敢担当。   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才有分量。   但他自己却不知道,他这回是错看了屈完。   屈完刚刚那一句,虽然不是说了假话,却明明是歪曲了事实。   他希望见到白愁飞在志得意满、踌躇满志之时,偏是多添一些不快。   他刚看过王小石的出手:王小石虽然才跟元十三限拼了一场,既负了伤,也元气大伤,但只随手在地上抓起三颗雪球——小小的雪球——一颗打在黎井塘的曲泽穴上,一颗射在自己的犊鼻穴上,还有一颗,就捏在手里,一面制止张炭、唐宝牛等人追击,叱道:“在我手上的雪球融掉之前,你们再不走,恐怕就永远走不成了。”   ——他们能不走吗?   黎井塘一只手已抬不起来,屈完的一条腿到现在仍有点麻痹有点瘸。   王小石那一下子可威风了。   ——这反映出自己的无能。   所以屈完很不喜欢他。   他希望白愁飞能把王小石收拾掉。   他也很看白愁飞不顺眼。   ——他可成功了!   但那算什么成功?   ——夺权篡位成功!   只要手段够毒、良心够黑、运气够好,谁都可以!   屈完也觉得自己没理由身为一个别派的负责人,还要向年轻过他十几岁的白愁飞俯首称臣,细禀恭报的。   他很不甘心。   所以他也希望白愁飞给王小石收拾掉。   他跟两人没仇、没恨、可是世事往往这样子,一个人恨你忌你仇视你,只要他看不顺眼,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对屈完而言,他的理由顶多是:他认为这京城武林里的“权力争夺游戏”,他一直没有插手当庄家的时机,就算有机会,也只是一种“客卿”式的“助拳”,永远也不是“擂台上的主人”。   ——那只是“客机”!   屈完却一向喜欢当主人!   他要“作主”,而不是任人拿主意!   故此,他不喜欢王小石,也讨厌白愁飞。   他当然不会表达出来。   他表达出来的只有耿直忠诚。   ——像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算是绝顶聪明的人,也不会对他有所防范。   那么,他的目的便算达到了。   其实,王小石的那句话原是:   “回去告诉白二哥,苏老大对我们向来提携扶植,有再造之恩,望能念结义之情,勿伤了和气。有谁伤了苏大哥,我们应联合起来对付他!”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27 货机   屈完这样说,白愁飞自然相信。   他本身就一直防着王小石,他根本也没打算放过他,甚至是因为听闻王小石返京,他才加速对苏梦枕下毒手的。   要是黎井塘说的,白愁飞许或还有置疑:因为黎井塘根本就是一个好大喜功没担当、阿谀逢迎爱夸口的人。   屈完就不一样。   他很率直。   有时甚至还敢于和上级顶撞。   所以一向工于心计的白愁飞反而不会去提防这种人。   因为他是一个聪明人。   他知道真正聪明的人才不会那么不知好歹、直言无忌的驳斥上司。   这种人,通常都不会说谎。   通常都很值得信任。   只是,世上很多聪明人到头来仍然受了骗,尤其容易受了老实人(至少是他认为老实的人)的骗。   聪明人最容易犯的错误是:   聪明反被聪明误。   白愁飞在船未驶回“金风细雨楼”之前,在这短短的水路上,一艘快艇已截住大船,一人一窜登上。   看见这个人,白愁飞就打从心里点了头。   只要这个人一出现,他就知道原本存在的“问题”已不成问题了。   因为这是个专门解决问题的人。   这也是一个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人。   这年轻人就叫做梁何。   ——他暗地里训练了一百零八名精英,这批精英有个名号,叫做“一零八公案”。   这一零八名子弟,由白愁飞直接指挥,要是白愁飞不在的时候,就由另外一正一副两个人来负责带领。   这正统领就是梁何。   他一出现,白愁飞知道强助来了——“金风细雨楼”那儿,局面也一定完全给梁何及“一零八公案”子弟稳定了下来。   可是他还是扳起了脸孔。   ——对付手下,不能纵容。   ——一旦纵容,就没大没小了,命令也就不可能彻底执行了。   所以他始终不苟言笑,厉言疾色,而且赏罚森严、令出如山。   虽然白愁飞心里对这些人很放心,也很得意。   这些毕竟是他一手调训出来的心腹子弟!   不过,他却决不把得意和放心摆在脸上。   ——喜怒不形于色。   天威难测。   他在这些人面前,在开怀大笑畅怀大醉时,突然砍下了斟酒献舞者的人头;而在痛骂怒斥那些犯错有失之时,却突然加以褒奖擢升,使人完全无法抓得准这喜怒无常的领袖,心里到底想什么,以及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在那一百零八名子弟中,他最欣赏梁何。   因为梁何根本不去猜他想什么。   他只做他该做的。   然后直行。   直言。   ——有错的就直斥其非,有问题便提出来讨论,有事则立刻解决。   只有这种人才是能真正能做事并且能做出事情来的人。   所以白愁飞很识重他。   因此他对梁何更严厉。   ——你要一个人才成材,不逼他退无死所、走投无路的话,那还只不过是个还未使出毕生潜力、来发挥浑身解数的小人物而已。   大人物是要逼出来的。   ——有时是大时代,有时是大事情,才逼出大人物来。   梁何一上得了船,毕直走向白愁飞,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从头到尾,动作不但完美无瑕,甚至也不予人一丝可趁之隙。   白愁飞只点了点头。   “‘金风细雨楼’那儿大局可稳下来了?”   “稳。”   “苏梦枕会不会仍留在‘金风细雨楼’的范围里?”   “绝不可能。”   “‘六分半堂’可有异动?”   白愁飞一直提防在他叛变行动中,邻近的‘六分半堂’要趁虚偷袭。   “我们已故布疑阵,他们还在提防我们袭击呢。”   “你还有什么要报告的?”   “有。”   梁何报的是:他已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弄清楚了颜鹤发与朱小腰跟苏梦枕三人之间的关系、恩情和来龙去脉。   颜鹤发是“迷天七圣盟”里的大圣主,可是“迷天七圣”的名位排列方式非常特殊,跟一般武林规法不同:大圣主其实是七圣中最没实权的一个,事实上,他的武功在武林中虽已算一流高手之列,但在七圣中却是最弱的一人。   当日,在关七神智仍算清楚的时候,已不算重用颜鹤发。朱小腰却本是卖身青楼的女子,颜鹤发看她资质好,姿色更好,便赎她出来,教她武功,推荐她入“迷天七圣盟”。   他没有看错,朱小腰果是女中豪杰。在关七点拨之下,加上屡逢奇遇,朱小腰的武功、功勋渐高于颜鹤发,很快地在盟里的地位便在颜鹤发之上。   颜鹤发也许算是做错了一件事:他当日确有染指于朱小腰。所以朱小腰一旦得到擢升,爬在颜老的前头,她也算是出了一口气,对颜鹤发针锋相对,不遑多让。不过,实则她仍十分感激颜鹤发曾予之提携,在重大、重要关头上,她都与颜鹤发同一阵线,共同进退。   直至关七神智渐失,听信五、六圣主挑拨,时常找借口拔掉颜、朱二名圣主。最常用的方式,便是要颜鹤发和朱小腰去对付“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甚至下令他们负责狙杀苏梦枕和雷损。   以朱小腰和颜鹤发的功力,要行刺“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和“金风细雨楼”总楼主苏梦枕这等人物,自然是力有未逮的。若他们无功而退,回到盟里,也必受严惩。   如果没有苏梦枕的暗中相助,颜鹤发和朱小腰可以说是死定了。   有一次,他们根本已失手为苏梦枕所擒,可是苏梦枕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以礼相待,更施恩惠,让他们带功而返,并暗中助他们对付“六分半堂”,有一回还把颜、朱二人自“六分半堂”的大包围中救了出来,屡次使五、六、七圣主失去严惩两人的理由。   所以颜鹤发和朱小腰十分感激苏梦枕。苏梦枕不仅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也保住了他俩的面子。   对江湖人而言,有时候,面子甚至比性命还重要。   因而颜鹤发誓要报答苏梦枕。   那次长街血战,关七惨败,从此销声匿迹,颜鹤发和朱小腰即行鼓动余众,大家投效“金风细雨楼”,便因此故。两人本早就有心为苏梦枕效命。   由于白愁飞是苏梦枕的亲信,对此事知其原因,明白颜、朱二人是友非敌,是以,白愁飞亦曾以苏梦枕名义暗中下令:要颜鹤发故意带王小石往大理狱营救张炭,并私下以话相激冷血,把张炭说成歹徒恶匪,而王小石借“金风细雨楼”与刑部的良好关系硬要衙里交人,冷血当然不忿,就算放人,也要教训王小石一番。因而引起二人一番龙争虎斗,致使王小石痛恨“四大名捕”,同意行弑罪魁祸首诸葛先生。又以苏楼主名义授意朱小腰,特意带王小石等到“瓦子巷”去,目睹“六合青龙”冒充“四大名捕”,强征暴敛、欺榨良民的种种劣行,好让王小石对狙刺诸葛先生一事,再无置疑,决不心软。   颜鹤发早已想报答苏梦枕,白愁飞忽视了这段感情的前因,以为颜鹤发只是趁风转舵之辈,眼见“迷天七圣盟”朝不保夕,故向“金风细雨楼”投效——照道理,一个对故主不忠的人,也不会对新主人忠心到底的。   故此,白愁飞在此次行动中,是有点小觑了颜鹤发和朱小腰二人。   殊不知对颜鹤发而言,苏梦枕就是个识“货”的人,而且礼待他,予他“机会”,给他“面子”,而今“时机”来了,他自然不惜粉身以报苏公子的恩典。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28 上机   白愁飞的船才抵岸,梁何又来报第二个“发现”:   那是刚才杀颜鹤发灭口的“金风细雨楼”弟子余少名的生平资料,还有他友好关系的分析。   这些资料当然都很有用。   白愁飞正是要靠它来找出还有些什么人是效忠于苏梦枕的,他要一一除去这些楼子里的敌人。   他觉得十分满意。   当然他并不把这种“满意”表达出来。   ——一旦“满意”了,别人日后就会知道用什么方法来讨好他,同时,也会骄傲起来,觉得自己已做得够好了,只要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就很可能跟着就想“取而代之”了。   所以他沉住气、扳着脸、瞪着眼、皱着眉只问:“你应该先去查一个人。”   “班搬办?”梁何即答,“我已着人调查了。”   ——虽然苏梦枕这一次逃命的机关包括了“蜀中唐门”、“老字号温家”、“江南霹雳堂”的绝活儿,但机关隧道,主要还是成于班氏门下之手。   ——要是可以把班搬办找出来,自然就会知道通道的出口、苏梦枕的下落了。   “班搬办离开‘金风细雨楼’后,确曾回到‘妙手班家’,替班门老大班超新建造墓陵,后似跟班家最掌实权的班仁马不和,据说已给山东‘神枪会’的人网罗了过去,近年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梁何报告到这里,顿了一顿,接道,“我还会派人追查:是谁招揽班搬办入神枪孙氏那一脉的,也会查个究竟:班搬办到底人在哪里,是死是活,跟苏梦枕还有没有来往?”   白愁飞一面负手往黄楼行去,一面沉吟着问了一句:“班搬办有没有亲人?   梁何答:“有。”   白愁飞问:“什么亲人?”   梁何道:“他父亲早殁,还有老母和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白愁飞道:“他没娶妻吗?”   梁何道:“他一向都跟人说:入得了江湖,就像出家一样,越少牵挂越好。他那一系,在班门中最是单薄。”   白愁飞道:“再怎么单薄,他还是有家人的,有家人就好办了。”   梁何肃然道:“是。”   他一直佩服这个向来栽培他的人,因为从这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谈,都可以学得许多他还未能把握娴熟的事物。   白愁飞眼见黄楼在望,他忽止了步,仰首负手,望向楼上飞檐,悠然问:“班搬办在江湖上外号是什么?”   梁何马上就回答了:“早年武林中人称之为:‘五鬼搬运,神出鬼没,遇上他没办法’,近年江湖上只简称之为‘班师’而不名之。”   白愁飞点点头。   听到梁何的报告,他内心里也受到冲击。   冲击力是来自他手上有梁何这样的人物。   ——这等新秀,只要假以时机、时日、时势,很容易便会超越自己,甚至万一不慎,要取代自己,也在所不难。   但就是要有这样的部属,自己的势力才能壮大,组织才有前途:他还没有想到的事,部下替他想到了;他仍没做到的事,手下替他做到了。这才是真正有用的属下。   只可惜有用的人才往往也是危险的人才。   白愁飞见梁何如此心细精明,对要追查的人之身世履历和相关事物,调查得如此巨细无遗,他心里高兴,庆得人手,但也暗里警惕,戒心大起。饶是在此际遽变万端,需要他集中精神一一应付之际,这意念依然如电光火石,白驹过隙,一闪而过,而又一再隐现,迂回下去:   ——内奸比外敌更可怕!   ——家贼比强盗更难防!   ——“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是怎么给干掉的?那是因为他误信了郭东神,以为那是他一早派出去的“卧底”,予以重任,不再提防,没想到却着了苏梦枕的“反卧底”,使雷损一败涂地、惨死当堂;而今狄飞惊和雷纯虽在力撑大局,但“六分半堂”盛名气势,可谓已远不如四年前了。   ——前宰相傅宗书是怎么死的?那是因为他相信王小石会为他狙杀诸葛先生,以致反而惨死在王小石的“倒戈一击”之下!如此说来,他也算是死在一个“卧底”的手里;如果他不信任王小石会为他行刺诸葛,便断不会对王小石不加设防。   ——“迷天七圣盟”何以衰败?关七神智渐失是一个主因,但重大的原由可能是:关七后来太信任加盟的五、六圣主。这五、六圣主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谁也不清楚。但自从他们当政坐大之后,“迷天盟”搞得鸡犬不宁,内哄频生,也是因为“自己人”而累了大局、大势、大好前程!   ——至于眼前的苏梦枕,为何遭致惨败,生死未卜?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信任了自己!   卧底!   ——这是最可怕的两个字。   不怕外面侵袭,至怕自内腐蚀,这才是无可救药的。物必先腐而后虫生。“卧底”先是表面上跟你认同、看齐、同一阵线,直至他完全跟你融合成一团体里的一份子,然后,在适当的时机,他才来分化、异化、改革、革命,最后还要了你的命,毫不着力地取代了原来的权力。   敌人要对付你,不管胜败,都可以招架、反击,他在攻击你之际同时也有破绽让你有机可趁。卧底则不是。他在暗处你在明,只有你信任他,他在安全的位置,在你对他推心置腹的时候来暗算你,让你死不瞑目,措手不及。所以最可怕的敌人是卧底。当你发现他是“卧底”的时候,他多已有足够的能力“起清”了你的“底”。只要有一日“卧底”腾身“上”了“机会”,或把握住绝妙的“时机”,那就像雷损、傅宗书、苏梦枕崩败逃溃之时,也可能是自己也要面临的危机。   白愁飞微微咬牙。   他深呼吸。   气入丹田,化成一粒白球,溜圈起伏,凝聚分合,这时候,他的头脑就觉得特别清晰。   他也在这万绪千头之际,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要提防自己的手下,必要时,杀掉几个有用的手下,也好过有一天养虎为患使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决不让“卧底”“卧”上了他所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时势与时机。   他可不是苏梦枕。   苏梦枕爱才,求才若渴。   他爱的是权。   如果任何人才威胁到他的权力,他就当是一堆废柴。   ——柴是拿来烧的。   他自己才是山上唯一的大树。   不惜树大招风。   他手上只要草,不要千乔万木齐碧深。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山高千仞,无欲则刚——白愁飞有极大野心,当然有欲,而且欲求奇强。可是他如要成大局、办大事、创大业,若无胸襟以纳世上豪杰精英,不能有容又如何有大气局、器局、格局呢?   白愁飞可不管这个。   他认为世上有两种人才:   一种是听话的。   一种是不听话的。   他只要第一种。   他要清除掉第二种。   问题是:一味唯唯诺诺,俯从逢迎的,到底算不算人才?这种人在遇难遇事遇考验的时候,究竟会不会尽忠赴难、义无反顾呢?   白愁飞不知道。   他也不管这些了。   他做事的方法跟苏梦枕不同。   方式也不一样。   ——所以天底下事,交得知心好友,真是可遇不可求,而用人,尤其是任用能才能人,却最是困难。   第一篇 白愁飞的飞29 旧机   “绰号是一个人的总结,不管那是对的还是错的总结,但那毕竟是个总结。”白愁飞心里想了许多,但也不过是瞬间的事,谁也不知他想了什么,而且已下了什么决定,“你应该根据他的外号追查下去。”   梁何一时未能全然理解:“外号?”   “如果一个叫‘金刚不坏’,那么,就一定经过苦练,武功走刚猛那一条路线,不近女色,而且要找到他的罩门,才好对付。假如一个人叫‘独臂神尼’,你先要弄清楚她断的是哪一只臂,是怎么断的。如果是给人斫的,那究竟谁是她的仇家?她在哪一家庙里挂单?为何出家?找到这些,往往就能找到对付她的方法,甚至也能找出她的行踪。”白愁飞道,“班搬办既然叫做‘五鬼搬运、神出鬼没、遇上他没办法’,他的轻功、匠艺和阵法自然差不到哪里去,这点在对付他的时候自要当心留神。人称他为‘班师’,可以想见他从早年的好大喜功转为近年的以简就繁,而且顾名思义,自然便有不少服膺于他的弟子,找出他离开班家的原因,找他的对头班仁马联手,找他的弟子下手,班搬办就搬不了哪里去,办不了什么大事。”   “是。”梁何领悟了。他跟在白愁飞身边,获得权力的喜悦还在其次。像他这样的人才,他颇自信到哪里去都受人重视。但更可贵的还是从白愁飞身上,不管一言一谈、一举一动间,学得了不少事理。这才是他最重视珍惜的。“我晓得了。”   “还有一个线索,”白愁飞冷然道,“你遗漏了。”   梁何神色不变地道:“你指的是余少名?”   白愁飞心中一凛:啊,他居然也留意到了。   但只冷笑一下,问:“他受谁的指令?跟谁同伙?这是毒根病灶,务要查清楚。”   梁何恭声道:“这事情我也请人查了。”   白愁飞道:“谁查?”   梁何恭谨地应道:“孙鱼。”   白愁飞即道:“传。”   孙鱼马上来了。   孙鱼比梁何更年轻,神志更毕恭毕敬,眉粗、眼小、脸上常带着笑意,脸上也常长着痘子。他腰间配着一把短刀,刀鞘上的装饰十分精致温柔。   他的报告比梁何更简洁,语气也更谦恭。   “禀告楼主:余少名原隶属于刀南神的‘泼皮风’部队,我们已找人盯梢他较有往来的三个朋友,也拨出人手去监视他的家人了。请示楼主,我们该怎么做?”   白愁飞道:“余少名那三个密友,若能提供线索的,立即逼他们说出来。不肯说的、不辨忠奸的、不立场分明的,一概杀了灭口。杀错了不是罪过,留着可能使自己受罪的才是愚蠢!”   孙鱼稽首答:“是。”   白愁飞问:“你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孙鱼即答:“我先向梁大哥请示。”   白愁飞道:“我要你负责这件事,马上回答。”   孙鱼立刻就道:“我先向余少名的家人和近友逼供,不管肯说还是不肯说,全都杀了。我会造成那三人是自相残杀,而余家的人是那三人杀的。”   白愁飞点点头,有意无意地瞟了梁何一眼,问:“杀人的理由呢?”   孙鱼眼光闪动了一下,“我会请示梁舵主。”   白愁飞截道:“我要你说。”   孙鱼立即就道:“我会放出风声,余少名结伙谋叛苏前楼主,由白楼主除了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他三个同党惊恐之余,相互灭口,连同余家的人一并杀了,但白楼主仍姑念旧义,厚葬他们——这个,还要楼主您的批示。”   白愁飞横睨了梁何一眼。   梁何站立的步姿略有些改变,但神态仍恭敬如常。   白愁飞这才向孙鱼道:“很好。就照这样办吧。你以后多跟着我。”   梁何马上很为孙鱼欣慰庆幸地道:“小孙子,白楼主这是要重用你了,你这是几生修来,还不谢过!”   白愁飞却已一路往黄楼步去。他倒肯定了一点:梁何与孙鱼之间的信任已给他成功地离间了。   爆炸过后,地上残砖碎瓦,造成不少障碍,乱石崩云,一时不易收拾清理。这时际,他有很多事要做,百事须废,万事方兴,而又千头万绪,一发千钧。   他原有大志,除了要夺苏梦枕的大权外,他还要改革。   他不满苏梦枕把组织囿限于江湖格局中,不思上进。   苏梦枕认为一旦将帮会与朝廷党派挂钩,帮会就会失去了原来的特质,不纯粹了,变成了宦官朝臣的斗争工具,什么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全都成了权臣之间的刽子手、杀手和黑手而已。   白愁飞则不同意。   他认为要利用朝廷的力量。若从军方递升,这是正路。但此值兵荒马乱,朝廷与外敌交战求和,表里不一,在这时节,能战的和人才,往往只成了牺牲品。白愁飞要借帮会的势力,与朝廷讨价还价,晋身宦途,一搏功名,摇身一变为纵横捭阖于朝野的武林人物、朝中大将。——至少,也要像诸葛先生那样,但要比诸葛小花聪明,须掌实权,借此号令天下武林,反而是捷径。   他要改革“金风细雨楼”,并且用“风雨楼”的实力,来壮大他在朝政的影响力。   他要做第一流人物。   他非但要“金风细雨楼”继续成为京城第一大帮,而且还要成为江湖上、武林中、黑白两道第一大势力。   他认为苏梦枕的眼光太浅窄了。   苏梦枕不想去招惹京城以外的江湖恩怨,可是,你若不够强,别人一旦壮大了,就会来惹你。与其这样,不如以恶制恶,先下手为强。   稳守、勇退、自保,这都是陈旧了的时机。真正的转机,是在危机里觅。   对苏梦枕在“迷天七圣盟”和“六分半堂”的斗争里,“金风细雨楼”一旦占了上风,苏梦枕便下令不许赶尽杀绝,留人一条路,日后好相见。白愁飞却认为这“机谋”太过“守旧”。   ——“旧机”!   他曾劝过苏梦枕。苏梦枕却说什么:“不要逼虎跳墙。你要斩草除根,只会逼得所有残敌都联手起来,背水一战,那时,可连原先的基业都保不住了。而且,京里一旦一统于一帮一派,有人会看不顺眼,高处惹寒,树大招风,目标太显,迟早一定给人连根拔起。”   可是白愁飞却不怕这个。   首先,他先与朝中最有势力的人联成一线,便不怕给人抽后脚了。至于“迷天七圣盟”、“发梦二党”、“六分半堂”,若不趁他们败溃积弱时一举打杀,永不超生,一旦他们恢复元气时,定必东山复出,卷土重来,那时候,若轮到“金风细雨楼”招架不住,敌方可不见得会放一条生路哩!   所以除恶务尽,杀敌无情。   白愁飞要把“金风细雨楼”变成京师第一大帮,天下第一大派。   俟羽毛已丰,实力已足,他再除奸去恶,为国杀敌,以博万世垂誉!   他要一步一步地来,按部就班,把“金风细雨楼”搞上去。   可是他眼前最急的第一步:就是要苏梦枕的命!   苏梦枕一日不死,他的总楼主位子一日不保!   可是苏梦枕人在哪里?   到底他是不是仍然活着?   白愁飞还想到一个可能:   如果苏梦枕确是死了,只要他让自己的尸身永不显现,或索性给炸得粉身碎骨,那么,自己一天没见到他的尸身,便一天食不安、寝不乐、楼主当得不稳当,自己岂不是一辈子赔了给他的阴魂不散了?   想到这里,白愁飞那面对数千名近身弟子恭迎他人掌黄楼的笑容,像吞了一粒带刺的蛋黄一般苦涩。   ——苏梦枕,你活着时骑在我头上,死了还要充老大?   白愁飞一面走着,避开一些溃椽残柱的路障,一面洒然接受弟子们英雄式的欢呼稽礼。   梁何跟在他后头,落后一个肩膊的位置。   孙鱼又跟在梁何后面,更落在一步之遥。   两人都很谦卑。   谁都不敢沾光。   不敢掠美。   白愁飞依然有留意他们:他喜欢注意一个人失败和得意时的表现。   他认为失败时当然要遇挫不折,屡败屡战,否则就不是男子汉了。遇上敌手自然要遇强愈强,百折不沮,否则就不是高手了。但一个人在志得意满之时,还能不卑不亢不自满,这才是难能可贵、前途无可限量的厉害人物。   他观察梁何、孙鱼。   因而忽觉这情景有点眼熟。   ——那就像当年苏梦枕与他和王小石初遇,一道反攻破板门正面打击“六分半堂”的时候!   他又觉得某事物有点眼熟。   刀。   孙鱼腰畔有刀。   刀柄镶上宝石,刀鞘金亮温柔。   他忽然眼前一亮:   他想到如何把苏梦枕“逼”出来的法子了!   ——只要苏梦枕还活着,他不愁迫不出他来!   他深深记取苏梦枕曾经告诉他的一番话:“真正的友谊是没有亲疏之分的,难道你会因为某人砍了你一只尾指而不是食指就感谢他吗?残害便是残害,朋友就是朋友。出卖者一定会出卖你,是兄弟的永远是你的兄弟。”   对这一点,白愁飞也有个原则:   ——你最好跟人结成朋友,不要为敌。就算你要对付他,也不必让他知道。一旦他已知道你要对付他,那就不能放过他,否则,一有机会,他就会对付你。   他要除掉苏梦枕。   苏梦枕已经知道了。   事已无转圜余地。   如果要苏梦枕和他的兄弟、部属、朋友不图反扑,唯一个方法,就是要苏梦枕没有翻生和翻身的机会!   谁支持苏梦枕,谁就是他的敌人,不管他是谁!   想到这里,他走着,忽然踹飞阻在他脚前的一颗石头!   石头直飞。   射在墙上。   石碎。   墙凹陷了一个大窟窿。   ——小小的一颗石子,借他一脚之力,竟在坚固的厚墙的根基上凿下了个极为深刻的痕印。   白愁飞没有去注意这不大不小的痕迹。   他的心志很高扬。   在欢呼声和拍掌声中,他飘动的衣袂宛若飞仙,仿如一步一层楼。   虽然仍有一点挫折。   虽然还未圆满。   但他已胜利。   至少已在胜利中。   而且还正往更大的胜利迈步。   无论多恶劣的环境——多无情的考验,他都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反败为胜。   对白愁飞而言,想飞之心,永远不死……希望是有翅膀的。羽翼越长越壮,就会飞得越高、越久、越自在。   ※※※   稿于一九九一年七月:考获本地及国际驾驶执照。   校于壬申年暑:飞赴庆贺无敌小宝宝生辰。   重校于一九九三年三月廿九日:成为BIC会员。   第二篇 温柔的柔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1 新机   应当如何追求那女子,这事忒教唐宝牛费煞了周章。   唐宝牛一向都认为:像他条件那么好的英雄好汉大丈夫,论仪表他相貌堂堂,论气宇他何止不凡,论机智他简直天下无双,论心地他恁的古道热肠,论文才他也可算满腹经纶,论武功他更是——虽然还不是武林第一,但也差不多了,以他这样一个既没捡到希世秘笈,也没有神秘高人授予绝世武功,他只有一个一个地拜师父、武艺一层一层地练上去,这么年轻(他总是觉得自己还十分年轻,跟十几岁没啥两样——虽然他现在只是十几岁又百多个月的实际年纪)已练得那么高强,只因为他太谦虚了所以并不自大,但自满一些也理所当然,实至名归耳。   根据以上种种条件,该当是美女主动向他投怀送抱,而不是他去主动想办法“追求”女子。   这是不合理的。   也是不合“法”的。   他甚至还认为简直“没天理”的。   只是,这世上,苦命的他,怎么老是碰上“没天理”的事!   当然,这世上,有许多事本来就十分“没道理”的,唐宝牛觉得他来世上高来低去地走这一趟,就是要替人“评评理”——他当然绝对不在乎“评理”的方式是用拳头来“评”。   有次,沈虎禅问他:“当你自己也搞不大清楚道理何在的时候,你怎么替人评理?万一搞不好,你自以为是,理直气壮以武力欺负了老实人,还要劳别的侠士用‘拳头’来还个公理给你呢!”   唐宝牛的回答是:“我搞不通的道理,便不会乱挥拳头。除非是恶人欺人,我才以恶制恶。别人踩我脚趾,我就砍他尾巴。别人要是跟我讲理,我就跟他讲到底。讲不过他,我也一定认了。欺人的我才欺他,动武力的我才用武力解决他,这样我才不致打错好人、杀错良民了。”   沈虎禅当时就点头道:“我们习武的人,本身就像一件利器,最重要的不是懂得如何伤人杀人,而且要知道怎样自制别乱杀人伤人。你能节制武力,才算懂得武功,否则,只是为武力所役,跟禽兽的凌牙利爪没啥两样,甚至更糟!”   这件事,唐宝牛当然也不能用武力摆平。   你叫他怎么能用一双拳头便叫一个女子喜欢他?   爱情是不能勉强的。   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   可是当你喜欢一个人而又得不到她的爱情的时候,再听这个道理,恐怕就会同意得十分勉强了。   唐宝牛也跟大多数失恋、单恋、暗恋的人一样,想来想去,抓破了头皮,也还不明白她为何没看上自己?为什么没喜欢自己?为了什么没发现自己喜欢上她?   终于,他想到一个理由了。   绝对有道理的理由。   十分有可能就是这样子。   所以他就找一个知心朋友说了。   他的知心朋友是张炭。   他请张炭上馆子吃饭,未叫菜前先三十杯酒下肚,然后倾吐心事。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明白我的意思了。”   “为什么?”   “我一直以为她不喜欢我,或者我表达得不够明显,现在想来,完全是错的。”   “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张炭很心急。   看到张炭很着急的样子,他就很开心,毕竟,这儿有个朋友是真的关心他的,不止关心他个人,更关心他感情的事。   “我发现——”他说:   “原来……”   他继续道:   “事情是这样的。”   他慢条斯理地接道:   “她也是暗恋着我。只不过,她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所以,只好假装不晓得我的心意了。”   然后他以一个“了悟”的最高境界:“众里寻她干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喜悦感、成就感和相知感问张炭。   “怎么样?你惊讶吧?同意吗?是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为我们感到惋惜?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   张炭黑着的脸这回终于有了一丝血气——“你终于说到分晓了。”   唐宝牛微微有些歉意,“不好意思,要你干着急了一场。”   张炭劝解道:“没关系,到底还是说完了。”   唐宝牛恳切地道:“但我还是需要你的意见:我现在该如何着手才好?”   张炭也很诚恳地道:“现在?只需要办一件事就好。”   唐宝牛急问:“你说,你说。”   张炭有点期期艾艾:“怕说了扫了你的兴。”   唐宝牛更急:“咱们是老友,也是好友,有什么好避忌的!请你尽说无妨。”   “好吧。”张炭只好说了,他也真不吐不快,“快叫饭菜吧,我饿了,真的很饿很饿了。我都不喜欢喝酒,你尽叫酒干啥?我可是越喝越饿。我怕你还真讲个没完没了,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时何刻才能吃饭!”   唐宝牛失望极了。脾气也随着失望高升。   “你这饭桶!”唐宝牛气虎虎地道,“你除了关心这一顿饭,还关心什么?!”   “除了这一顿饭,当然关心的是下一餐饭了!”张炭仿佛这才发现唐宝牛脸色不对,奇道,“怎么了?你像八天没饭吃偏看见人把热腾腾的饭倒给狗吃的模样儿的,没事吧?”   没事是假的。   唐宝牛觉得自己没遇上知音。   ——当你找到一个不是知音的知音倾吐碰上一鼻子灰之后,该怎么办?   唐宝牛的应对方法很简单。   他马上再找一个:   方恨少。   天底下有的是人。   朋友是交出来的。   如果朋友没跟你共患难,不要忧怨,先问自己有没有与朋友同富贵,要是真的是他对不起你,犯不着跟他要生要死,再去交个新朋友好了,旧朋友不一定就是好朋友,新朋友不一定就比不上老朋友。   只不过,酒是旧的醇,朋友就像常穿的鞋子,还是老的贴心。   唐宝牛这个人身无长物,但有一样绝对是在所多有的。   那就是朋友。   ——可惜不是银子。   也不是女人。   至少,唐宝牛在沾沾自喜有这么多好朋友之余,缺少这两项,心里也不无遗憾。   方恨少听了唐宝牛的倾诉之后,呷了一大口酒,沉吟了好一会儿,皱着柳眉儿,鼓着腮帮儿,屈指在桌上敲着,像苦思什么难解之策。   唐宝牛这倒急了,问:“大方,你看这事……”   方恨少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唐宝牛变了脸,“你说我还有没有希望?”   方恨少脸色难看,刷地张开折扇,半遮着脸。   唐宝牛见方恨少支支吾吾的,便鼓起勇气问:“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喜欢上了……朱姑娘不成!”   方恨少这回终于忍不住了。   “哗啦”一声,酒吐得一地。   大部分,还溅洒在唐宝牛脸上。   唐宝牛愣在那儿。   方恨少却笑得吱咯吱咯的,伏在桌上,抽搐不已,活像断了一半的气。   唐宝牛怒叱道:“你笑什么?!”   方恨少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唐宝牛此可忍孰不可忍也,他可光火了,一脚踹飞凳子,指骂道:“姓方的,难为我还当你是朋友,你敢笑我!”   张炭这时已快把饭吃完了。   所谓“快”,是他已吃了十八碗饭,所剩下的,还只是他鼻上的一粒白饭。   十八碗饭下肚,他就“气定神闲”多了。   一个人肚子饱了之后,话特别多了,人也比较容易多管闲事些。   于是他便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大方不是笑你。他是给酒呛着了。你不知道他是一向不胜酒力的吗?”说完了,他的长舌一舐,把鼻尖的饭粒也卷入嘴里去了。   唐宝牛听了这话,这才下了半火,却听方恨少仍笑得稀巴泥似的,鼻子都皱起了蜻蜓点水般的褶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我是笑他呐!——”   唐宝牛一手就把方恨少揪了起来,虎目凸瞪,咬牙切齿:   “你——!”   方恨少仍在笑。   他一面笑一面用扇子敲敲对方青筋贲突的手臂,趁笑得七零八落、余波未至之际,半滑稽半认真地说:   “我是笑你。你别生气。朱小腰若不是压根儿没钟意过你,就是根本不知道你喜欢她。你这回儿可一直是白喜欢了人家了!”   唐宝牛不解:“什么?!”   方恨少笑歪了褚帽,连忙扶正,这一分心,才算笑平了气,道:“你毋劳气,且听我说。你可有向朱姑娘表示过爱她的意思?”   唐宝牛滚圆的眼珠儿转了转,老实地答:“没有。”   方恨少问:“你不向她表达,她又怎知道你爱她?”   唐宝牛不禁松开了本来紧抓方恨少的衣襟:“是呀。”   方恨少整理了一下襟衽,又问:“这些日子里,她可有向你表示?”   唐宝牛诧问:“表示什么?”   方恨少“哈”了一声:“表示她喜欢你啊!难道向你表示她有了你的孩子不成?”   唐宝牛一下子挣红了脸,顿时脖子也粗了:“你、你别侮辱她!”   “好,好,”方恨少用纸折扇轻敲自己薄唇,道,“算我不是。那么,她可有向你表示过她钟情于你?”   “这……当然没有。”唐宝牛期期艾艾地说,然后又马上补充,“目前还没有。”   “这便是了。”方恨少一副密谋军师、扭计师爷,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地说,“你当前要务,就是舍却旧法,创造新机!”   唐宝牛不明白:“新机?!”   “新机!”方恨少一副老经世故地说,“做人做事追女子,没有新机,就白费心机了!”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2 妙机   于是方恨少“教路”:   “追女孩子,亘古以来,不外几种办法。”他以一种得心应手得近乎“呻吟”地道,“好的办法,只要管用,其实一种就足够有余了。”   唐宝牛听到这里就心急了:   “好的话也不需要多说,有什么直截了当说了便是了。”   方恨少立时表达他的不满意:“你老是插嘴,到底是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心急的狐狸吃不到熟葡萄。把朱二姑娘追上了手,到头来是谁逞了心愿?对师父这般无礼,看师父还教不教你?”他倒老实不客气地当起唐宝牛的“师父”来了。   这回一向桀骛不驯的唐宝牛倒立即“受教”,垂手道:“好好好,方夫子教,我听就是了。”   “第一种,就是水火互济,阴阳合璧。”方恨少这才感到满意,所以也志得意满地“授课”了,“那就是表达你的刚,吸引她的柔。她再怎么强悍,都是个女子,心里还是需要男子汉的保护。一旦让她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她就会芳心暗许,万丈深情均化作绕指柔了。”   他转首严峻地问唐宝牛:“问题只在于你了。”   唐宝牛正听得眉飞色舞,突见方恨少几乎是鼻子贴近他鼻尖、口气喷着他的嘴巴、眼神几乎要强灌进他的眼睛里地说,“问题乃在:你算不算得上是个大丈夫!”   “嘿嘿,不是,不是!”唐宝牛呼着大气,牛般的大目反视回方恨少,“我不是?那么,天底下就没有真丈夫这回事了!”   方恨少听了倒吸一口凉气,给唐宝牛的大口气迫退了一步。唐宝牛“乘胜追击”地问:“怎么了?我怎么让她知道我是个如假包换的英雄好汉?总不能刮她两记耳光再来安慰她吧?”   “很简单。”方恨少胸有成竹说了四个字,“英雄救美。”   唐宝牛一听这四个宇,就立时陶陶然入了迷,半晌才记得问:“怎么救法?”   “‘迷天七圣’和‘金风细雨楼’不都恨透了朱小腰吗?他们定必要剪除这个叛徒的,”方恨少慢条斯理地说,“你表现英勇的机会还会远吗?”   唐宝牛用手大力摩挲着下颔,他觉得自己雄豪的胡髭正在裂土而出。   方恨少则觉得自己的脑汁每一滴都是金色的,现在每一滴都凝固成金光。   两人相视而笑。   呵呵呵呵。   ——这是一种预祝成功的笑,只不过,唐宝牛是笑他自己必然能成功地当一个救美英雄,方恨少则笑他自己实在算无遗策太聪敏了。   倒是在他们身边不远处的张炭和蔡水择面面相觑:   “怎么?大方居然是恋爱专家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没听说过。我只知道他失恋过好多次,伤心过好多次,他自己也遗忘他的失恋和伤心有过多少次了。”   朱小腰的美,向来带点倦慵。   她的头发略为蓬松,星眸半合,像还未完全睡醒,而且眼底里还藏着一个以上的梦,你若在这时候跟她交谈,但不单是在跟她一半醒着的神态对话,还得阅读她另一半未醒的梦。   朱小腰总是无心的。看人一眼,是无心的。专心吃着东西,也无心的。她穿的衣服,令人适然的感觉,不过那也只像是无心造成的。甚至连她的生命都是无心无意的。   她也常常跟人说:“我?我是个没有心的人。”   颜鹤发命丧天泉湖后,她没有呼天抢地,也没矢志报仇,看来颜鹤发的死并没有在她心坎里造成什么激荡。只不过,从那时候开始,别人觉得她依然穿着她向来爱穿的宽袍大袖时,却让人觉得她比平时伶仃,比平日孤寂,比平常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朱小腰依然故我,她对什么事(和人)都不依恋,她曾跟何小河说过:“人生一世,匆匆荏苒,便过去了,什么都不许依恋,这样才不会伤人伤己,对谁都会好过些。”   她没什么嗜好,只偶尔走走宠物店子,去看看鸟儿、狗儿、猫儿甚至蟋蟀、蚱蜢、蚕虫儿。   隔邻就是花店。   可是这女子仿佛不喜欢花,她一次也没有进去看过花、买过花。   “花这么美,人绝对比不上,看了会自卑,不如不看。”朱小腰跟温柔曾经说过,“买花是不好的事情。把活生生的花硬折了下来,就算用水养着,不数日也凋谢了,多伤人情。要是种花,太费神了,这种心我费不起。”   她宁可观赏活蹦蹦的宠物,不过她也只是看,不买,不养,不带回家。   但经过瓦子巷的时候,她总会过去看看。   看看那些黄嘴蓝翅膀的鸟儿。   看看那头眼睛灵得会说话的狗。   看看那只翻着绯色肚皮睡觉的懒猫。   她也要看看店里买宠物的人,那家人都很妙,他们一面吵架一面做生意,跟猫狗猪牛鸡鸭声闹在一起,成为一种浑然而成的天籁。   她喜欢这种吵杂嚣烦的声音。   这才像在人间世。   她也喜欢这儿的气味。   一种什么味道都有的味儿。   喜欢这光在嘴里骂得要生要死,但从不致伤害彼此感情的一家子。   所以只要她经过这儿,总是要进来转一趟,已成了习惯。   她觉得这儿别有天地。   自有一股机趣。   妙机。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3 扳机   她每次来这儿,不会将任何一只猫,一只狗、一只小鸟买回家去,但却都做一件事:她一定按一个扳机,放走一只小动物,不管那是一只松鼠、一只鹦鹉,还是一条鱼。   ——当然,她已事先付了账。   不过,她决不承认那是“买”的,她的目的旨在“放生”:   “没有任何人可以用钱买下任何生命。生命是平等的。占有另一个生命,不管用什么代价和力量都是不公平的。生命只属于他自己的。你可以杀死一个生命,但不可以把对方的生命变成你自己的。我只是用钱换回它们应有的自由,所以,我并没有‘买’下它们。我买不起。”   有一次,唐宝牛见她那么喜欢小动物,就问她何不一口气全都“买”下来抱回家去养,朱小腰就说了这样的话。   当然,朱小腰也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得很清楚。基本上,一个人心里真正的想法,也只有她自己最为清楚,有时候,甚至连自己也不一定弄得清楚,是以才有“外敌易灭,心魔难御”一说。   朱小腰出身青楼,得颜鹤发另眼相看才得以离污泥而成莲,她本身就为“能以银子买一个女人的身体”的事感到十分不平和愤怒,也曾在恶劣的环境中绝望地挣扎过,所以她更恨透了樊笼里的生活。   所以,她对这些小动物被困于囚笼之中,最想做的事,就是将它们放了。   她一个人,不能放尽所有的动物,她唯有在可能的情形下,每一次去,放一只。每一天放一只,这是她能力所及。她不做她能力所不及、徒劳无功的事。   由于钱她已先付了,“小作为坊”的人都习惯了她的奇怪举止,大家都引以为常了。   ——人就是这样,再奇怪的事,只要天天发生着,也就不可怪了;同样的,本是正常不过的事,只要罕有少见,一旦发生,大家都会大惊小怪。   她每天到“小作为坊”,只要一按扳机,便“释放”一只动物。   有时候,她一次过去店里,便选定了几只动物,告诉了店家,然后安排逐日放生。这样,她便有“每天做一件好事”的感觉。店家把她选定“放生”的动物,预先收了银子,然后放到一个特定的地方(以防给其他客人误买去了,这样朱小腰会很不高兴的——以朱小腰今日在城里的“江湖地位”,谁也不想也不敢惹她不高兴),只要朱小腰一来,手把一按,扳机一开,那动物就“自由”了。   ——要是太庞大了的动物,例如:鳄鱼、蟒蛇或狼,或是这样随便“放生”决逃不出市肆的动物,好像:猪、鹿和乌龟,朱小腰按了扳机,机括一开,笼里的动物便跌落在底下的活板里,由另一名叫“吴成材”的伙计负责“各依其性”送到树林、沼泽、河塘、山上、草丛里去“放掉”。   由于朱小腰早已付了钱,而且出手还不算轻,这“小作为坊”的人都极欢迎朱小腰这长期大客户,也极乐意为她服务。至于吴成材这店伙,眉精眼企,血气方刚,对朱小腰的风姿艳容,本就十分倾羡,更是乐于效劳,尽心尽力。   所以,这些日子下来,“放生”的动物也超过四百二十一头了,朱小腰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她今天来,也如往常一样。   她看了一会儿的鸟、鱼、猫、犬,它们对她吐了几个泡泡,或者叫了几声,她也向它们撮唇吹了几个唾沫的泡泡,或者也叫了几声。   然后她就去按扳机。   今天她要放生的是一只狐狸。   ——人说狐狸狡猾,她却喜欢狐狸。狡猾不是罪,只是求生的本领之一,若说狡猾,狐狸怎比得上人?   她看着那头狐狸,微微地笑着,她觉得那狐狸的眼睛像人:它闪烁着,既绝望,又怀抱着希望;既防卫,又想接近——这种感情都是人的,也许它就是这样想才会落到人的陷阱里吧?   她按下了扳机。   “轰隆”一声。   ——狐狸是放出来了,但她自己却落到陷阱里去了。   她一按扳机,一下子,无数的暗器向她射来,快、密集、且各种各类小如蚂蝗大如锅钻的都有,这时候,狐狸则自她脚下窜出去了。   她“哎”了一声,也不知是庆幸那狐狸躲得快还是自己中了伏。   她一生里遭过五十五次的埋伏,也埋伏过人三十七次,遇袭和突袭,都已成了家常便饭。   不过,她也承认,这一回来得特别凶险。   她“哎”声未了,一个优美绝伦的大旋身,已卸下身上那宽宽垮垮的灰色大袍。   她的袍复盖住了她;但罩着她的袍仍然急速地旋动着,抖动得像里面复罩着的是九十二道激烈的喷泉。   暗器打到上面,都打不进去——不是给震飞就是滑落下来。   暗器都伤不了朱小腰。   暗器是不能。   可是人能。   埋伏的人一拥而上,二十八般武器齐下,要杀朱小腰。   “抓住她,一万两银子。”   听了这句话,来袭的人全都红了眼睛、仿佛朱小腰是他们的宿仇。   朱小腰仍然用她的袍子旋舞着,只不过,刚才是扬开以急震密颤来接暗器,这一回是把袍子卷折,舞动如棍,见人砸人,遇敌攻敌。   敌人倒下了五六个。   朱小腰已开始喘息。   店子里鸡飞狗跑,一团乱,不少飞禽走兽欲逃无路,都遭了殃。   朱小腰下手出手时,因猝不及防,一开始已着了招,挂了彩,所以比较吃亏。   这时候,又一个沉着的声音响起:“杀了她,一万两黄金。”   马上见效。涌搠上来的敌人又多了起来,他们连喘息都牛了起来,好像朱小腰是他们的杀父仇人。   ——这银子既然可以买他们父母的命了,也足够让他们买自己的性命。   朱小腰打到这时,身上已见红了。   鲜鲜的红。   宽袍里的她,原来是穿着绯色的劲窄衣衫的。奇怪的是,穿得那么冷漠和为人一向都那样冷漠的她,内里的穿着竟是那样的夺目美丽,仿佛那冷漠只是热情的包装而已。   血的鲜红映着正渲染开来绯色的衫,更好看得令人心软。   但偷袭的汉子并没因而手软。   朱小腰却又笑了。   带点倦慵地——   她可不打算予人生擒,只求战死:   仿佛她既是死在这里,也很满足了。   也无所谓了。   她无所谓,别人可有所谓。   这人当然就是唐宝牛。   他知道城里至少有两股势力是“必杀朱小腰”的:   ——“迷天七圣”,他们无法忍受朱小腰二圣主的“背叛”。   ——“金风细雨楼”,听说颜鹤发使得白愁飞无法手刃苏梦枕,颜鹤发死了,既然朱小腰是他的死党,打探苏楼主的下落,便转移到朱小腰身上去。   所以他等。   等人暗算朱小腰。   终于给他等到了。   他表现的时候也到了。   于是他狂吼一声,自一大堆鸡粪、马尿、猪屎、鸭毛的禾糠木箱底下轰然而起,咆哮道:   “我是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寂寞高手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前辈宝牛巨侠是也,快住手,否则我——”   可惜他已说不下去。他的突然出现,的确使伏袭的人都吓了一跳。   不过,那也只是一跳。   等到那下令捉人杀人、脸色发青、鼻钩如鹰的年轻人眉不动、眼不眨地说了一句:“连他一并杀了,加一万两银子。”   立即,六十一把兵器至少有二十四件转到了唐宝牛身上。   唐宝牛纵然能应付得下去,可是,再要说完那一轮长篇大牍气派堂皇的“场面话”,这可就力有未逮了。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4 候机   朱小腰当然不是孤军作战的。   因为她有唐宝牛。   ——在决一胜败定生死之际,有人在身旁伴着自己的感觉真好。   唐宝牛本来也不是孤军作战的。   他虽然有个朱小腰,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己虽然为朱小腰而战,但朱小腰只为自己而战,完全不理会他的。   他的生死。   但他既然已经上了阵,只有打下去。   交手的时候,朱小腰显然跟他很不同。   唐宝牛样子看去粗犷、凶横、十分男子汉,然而他下手时有很多顾忌。   他怕伤了那些鸡鸡鸭鸭……   他怕敌人杀不着他,就宰了那些狗狗猫猫——   他怕这些人平白无辜地砸了这家店铺,虽然他并不认识这家店铺和店家。   所以,他一边打,一边怕踩伤踏死那些小动物,甚至还要挺身维护保住这些小生命,以免给敌手一刀斫死、一脚踢死。   这样下来,打了一会,对方也弄清楚了:这个威猛大汉有一颗太软弱了的心,于是有些人的刀刀剑剑,就老往小狗小猫小动物身上招呼。   这般便攫住了唐宝牛大气大概的武功招式中要命的弱点。   朱小腰却完全不一样。   她当然非常喜爱那些小动物的,可是,她在应付来敌的时候,就完全不把任何动物乃至于其他人的性命考虑在内。   她为杀而杀。   只要是跟她为敌的人,她只要能杀了,就完全不理会这会伤害到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其他的动物。   最后,人终于都打跑了。   ——当倒下去的人达到十九个的时候,那青脸钩鼻的青年点点头,居然非常满意地说:“够了。”   然后挥挥手,来敌全都像骤见灯光的老鼠一般,全都在刹那间消失在暗影处了。   唐宝牛回忆了一下,记得这青年不但一直没有出手,而且在别人出手的时候,还用一支笔及一张纸,不知画下还是记下些什么。   ——这家伙到底是谁?   ——他来干什么?   ——他是个诗人?画家?还是宫廷太史,只记下这一战拍拍屁股便走?   他们一走,才不过点亮一支蜡烛的时间,“小作为坊”已抢进了几个人。   几个朋友。   ——幸好不是敌人,否则,唐宝牛再强再壮再能熬,他的鲜血也会哭给他的伤口听了。   来的是:“白驹过隙”方恨少、“火孩儿”蔡水择、“神偷得法”张炭、朱大块儿、“独沽一味”唐七昧、“活宝宝”温宝、“老天爷”何小河、“用手走路”梁阿牛等,还有“发梦二党”的“破山刀客”银盛雪、“袋袋平安”龙吐珠、“丈八剑”洛五霞、“挫骨扬灰”何择钟、“目为之盲”梁色、“前途无亮”吴谅、“面面俱黑”蔡追猫等十六人。   这些都是王小石再次入京定居“象鼻塔”后的交好、弟兄、支持者。   这些强助一至,谁也暗算不了朱小腰了,暗算的人谁也走不了了。   不过,暗算的人却已先一步走了。   而且走得极快,像一盆水泼到干涸已久的土地上,谁也不能把它还原为水、放回盆里去。   朱小腰又披上她那件嵌满了暗器的灰宽袍子,微微一抖,袍子上的暗器咣啷咣当地掉满一地。   方恨少示意唐宝牛过去,唐宝牛搔搔头皮,眼看朱小腰就要走了,张炭从后推了他一把,他一下子便扑到朱小腰面前,两人面对面相距只一寸,呼吸可闻。   朱小腰慵懒地看了他一眼,她像刚睡了一个午觉醒过来,而不是刚从一场殊死战中活过来。   “什么事?”朱小腰问得连眼皮子也不拾。   唐宝牛一下子涨红了脸,“我……啊……你……呀……”   朱小腰微微一笑,足尖一伸,踢破一只笼子,一条蜥赐吐吐叉舌,走了。   朱小腰也挥挥袍子、甩甩长发走了。   方恨少、张炭都为唐宝牛急得头发和耳朵都绿了。   唐宝牛兀自期期艾艾,望着朱小腰宽舒的背影怔怔发呆。   方恨少跺足骂道:“你怎么搞的呀?!平白失掉了好机会!”   张炭也急道:“你救了她,还不跟她好好地说话,增进了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唐宝牛打了一个哈啾、又打一个哈啾,看他的样子,仿佛打喷嚏也是极大的享受似的:“……我已经跟她说了……说了许多话了……”   “这叫说话?!”张炭道,“什么我啊你呀,哝哝呀呀的,这就叫谈情说爱?”   “相知不在言语,旨在交心。”唐宝牛吁了一口气,像呷了一口醇酒,闭上了眼睛,无限回味与憧憬地道,“她对我的印象一定很深刻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知足常乐,知足自足。”方恨少嘿声道,“自欺欺人人自乐,独乐乐不如自乐乐,自得其乐便好。”   唐宝牛这才如梦初觉,问:“……我,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呀?”   “嘿嘿,你已表现了你的英雄本色,好汉雄风了。”张炭在算着他脸上的痘子,正算到第十四粒,说,“你在精神上和她恋爱就是了,又何必落入俗套,走什么上一步、下一步?”   “可是……”唐宝牛这会可有点发急了,“可是……我已救了她,怎么她没有感激流涕、以身相许呢?”   “也许,她觉得纵然你不来救她,她也解救得了自己。”方恨少见唐宝牛听得扁了嘴,改口安慰道,“或者,她为你男儿魅力所震撼迷惑了,早已陶醉得忘了答谢你。”他用手拍了拍比他高大整个头但可能也比他脆弱得过了头的唐宝牛,道:“这次‘英雄救美’万一不成,还有下一计。”   “下一计?”唐宝牛倒是越说越清醒,越清醒就越情急,“下一计是什么?何时进行?如何进行?”   “进行?行!”方恨少“霍”地张开了折扇,一扇一扇地说,“那得要候机了。”   “候机?”唐宝牛的粗眉几乎掉到鼻毛里去,“还要等候?!”   “所有时机来到之前,都得要等候。”张炭终于又挤掉了他左颊上一颗成熟的痘子,兑出浓汁来,“要耐心等候,才会有好时机。”   “下一个机会是什么?”   “英雄救美不成,可能她性子太强,不喜欢人强过她。”   “那我让她来个美救英雄好了。”   “那又会教她瞧不起。男人一旦叫女人给瞧不起,那真是什么都完了。”   “我唐宝牛乃堂堂正正威风飒飒顶天立地神泣鬼号俯仰无愧舍死忘生……”   “你究竟要说什么,快说、直说就好了。”   “我唐高人宝牛巨侠,岂能让女人瞧扁了!”   “那就好,”方恨少计上心头地说,“这次就用细心、真情打动她好了。”   “细心?真情?”唐宝牛笑得巴拉巴拉地合不拢嘴来,指着自己的大鼻子道,“这些好处,我都有。”   方恨少摇摇头。   摇摇折扇。   几乎就没听得他也摇摇尾巴就是了。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5 包机   “女人是一种奇妙的动物。”方恨少又开始说他的“高见”,他身旁总是有一干“忠心耿耿”的听众,例如一向听得耳朵发直的张炭,听得半明不白的朱大块儿,听得迷迷糊糊的梁色,和听得不住的在做笔录的蔡追猫……不过,“第一号听众”可一定是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唐宝牛:“女人之所以奇妙,其中包括了两个特点。”   然后他静了下来,得意扬扬。   他在等待。   他在等。   他等。   等。   ——等来等去,却没人发问。   他可火了。   “嚓”地把折扇一张,牙嘶嘶地道:“你们这干没有共鸣、不是知音的东西,对恋爱一窍不通,对女人一点不懂,却不来问我!”   梁色懵懵懂懂地说:“问你?怕打断你话头呀!”   朱大块儿结结巴巴地道:“问我我我都都听不不不懂?怎么么么……问?”   蔡追猫摸着地上的如茵绿草,一味傻笑。   张炭又在挤痘子,也逗着说:“我以为你反正都要说下去,不必问了!”   唐宝牛正盘着腿,一对大手,正在搓着趾头,听到这一句便忙不迭地猛点首:   “对对对……我也是这样想——”   “霍”地方恨少合上了纸扇,“啵”的一声,在唐宝牛头上一个凿。   “别人这样说,你也这般说,没个性!”方恨少啐骂道,“你正要君子好逑,你不问,谁问?你要不问,我怎么说下去?以后脑袋省亮一点当帮忙,可好?”   唐宝牛摸着给啄痛了的那一块,忍辱负重、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是——”   方恨少哼了一声,负手踱步,鼻子朝了天。   大家看着他,很为难的样子,但既不知如何在石敢当前上香,也不知何处插香叩头,彼此面面相顾,不知从何下手是好。   方恨少又一扬扇子,唐宝牛忙护着头,呼冤震天地道:“又打我又打我,你就不能不打别人!我又错在哪里啊!”   张炭旁观者清,嗤笑道:“他恨你还愣在那儿,不向他老人家请教啊!”   唐宝牛摸着疼处,颇为委屈地说:“那大家也没请教啊……”   张炭又成功地挤出一粒痘子的脓来,干笑道:“谁教你急,人家可没你的急!”   唐宝牛只好死声死气地说:“那我我……我就请教你嘛。”   “那么不情不愿的,”方恨少气盛地说,“我不说了。”   “我是真心请教的啊!”唐宝牛可叫起撞天屈来。   “那你请教什么?是哪一段?哪三章?哪一行哪一句?嗯?”方恨少“不怒而威”地道,“可一点诚意也没有。醒些少当帮忙吧!可好?”   “他在暗示你不妨从刚才他的话头儿问起。”张炭挑通眼眉地说,“你就问他:女人有些什么特性儿嘛!开正他的鬼胎,保准听得你舌尖生垢!”   “啊,你真是他大便里的粪虫!”唐宝牛兴高采烈地说,“我一向比你聪明六十五倍,但这两天我不大舒服,大方那种种心眼儿我没你通透,谢谢提点,下次我再救你狗命十七八次,不欠你情。”   方恨少听了大皱眉头,啐道:“说得这般难听,有失斯文!噢,真有失斯文!”   张炭也左眉高右眉低地说:“你救我?你能救我的时候我已先救过你二十三次了吧?德性!”   唐宝牛不再理他,只向方恨少央道:“你说下去、说下去嘛。”   方恨少清一清嗓子,看他神情,仿佛唱戏唱到了台上殿前,下面有五六千人齐伸长了脖子,俟他语音一落就拍烂了手掌似的:   “女人,不管多愚笨、多聪明、多丑陋、多漂亮的女人都一样,”方恨少头头是道地道,“她们常常无由地感动和自足,感叹上天为何赐她如此美貌、如此幸福、如此好运;但有时又莫名其妙地自怨自艾,埋怨上天为何要让她遇到种种的不惬意,等等的不幸,样样的差强人意。”   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只差没吮手指头,都等他说下去。   方恨少也觉得自己作结论的时刻到了:“所以,女人是一种喜怒无常、爱恨无故的动物。”   大家拍手。   唐宝牛举手。   “请问吧。”方恨少表示“孺子可教”,“我最喜欢造就人了。”   “你说了那么多,”唐宝牛瞪着一双牛眼,脚踏实地地问:“我还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是好。”   “你天资鲁钝,我不怪你。现在医道高明,什么奇难杂症,只要一口气在,都多能救治,惟有愚笨一症,决不可治,没有一种药能吃了之后,教人聪明。”方恨少“自我牺牲”伟大地说,“我刚才意思是说:女人在自我陶醉的时候,很需要一个知己;而在自我感伤之际,又需切一个伴侣。你是要能适当地把握时机,而又扮演了适当的角色,这机会我就包你成功,是为‘包机’。”   唐宝牛听到末一句,顿时笑逐颜开,道:“当真?”   方恨少满怀自信:“当真。”   唐宝牛雀跃无比:“果然?”   方恨少一口咬定:“果然!”   唐宝牛心花怒放:“哈哈。”   方恨少沾沾自喜:“哈哈。”   两人一时都觉得心想事成而又从心所欲,一齐击掌笑道:“哈哈哈。”   唐宝牛笑完了三声之后,忽而沉静下来,正色问:“要怎么进行,说真的,我仍旧不知道呢!”   方恨少顿时为之气结。   气得鼻毛都歪了。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6 良机   朱小腰成长后第一次痛哭,不是因为亲逝(那时她双亲仍然健在),也不是为了情逝(她跟一般女子一样,曾喜欢上几个男人,当然也有好几个男人喜欢上了她,但最后这些感情都“无疾而终”),而是为了一场舞。   有一次,她在一个豪门的夜宴里,看了一场“关门舞集”演出的舞:   跳得那么好,那么美,那么有力,那么像一场风流人不散、风华绝代、曼妙的舞、美绝了人寰……   她很感动,把脸埋在手心里,轻泣。   她觉得她是属于那一场舞的。   她的生命本来是一场舞。   她的才华也在于舞:她的腰那么纤细,也为了跳舞;她的手脚那么灵便,也是为了舞蹈。她的样子那么好看,就像是一场舞从风姿楚楚舞到了绝楚。   她应宁舞而生,不舞而死的。   她这么爱舞,可是她自生下来就全无学舞的机会。   她家穷。   更重要的是:她家人——父、母、叔、伯、婶、姨、姊皆认为女子跳舞,是极不正经的玩意儿,那是富有人家用作淫辱女子的东西,他们非但不许朱小腰学,甚至连看都不让她看。   每次朱小腰提出有关舞蹈的要求:不管是看或跳,至少都会惹来一顿臭骂,严重的还会招来一场毒打。   不过,这口正经人家后来的下场都不怎么正经:朱小腰父亲家道中落,却仍然嫖、赌、饮样样上手,终于债筑高台,好好一个家,变卖得零星落索,到头来,朱小腰也给卖到青楼子里去了。   这时候,朱小腰就有机会学“舞”了。   可是那是淫俗的舞。   这些“舞”只有肢体的淫亵动作,完全是一种取悦、满足、勾引乃至与客人意淫的方式来做出动作。   ——那当然不是朱小腰心目中的“舞”。   但这种狼狈、淫乱的舞,朱小腰却非要跳不可。   否则得挨龟奴的棍子。   这几乎完全毁碎了朱小腰理想中的“舞”。   直至有一天,颜鹤发上来了“香满楼”。   他很喜欢朱小腰。   他一眼看出了她的丽质天生,看出了她的不平凡。   她告诉他喜欢“舞”。   他就带她去看“花满楼”里的一场“暗香舞”。   ——“闭门舞社”那一场舞,居然舞出了香的味道来。   而且是不同的香的味道。   他们跳“暗香舞”的时候,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先“流”出来才“动”的,当跳的是“天香舞”之际,一个手势一个风姿都变成了“飘”下来之后才“水落石出”般的“动”。   ——像花之飘落。   她又感动得哭了起来,而忘了拍掌。   颜鹤发老于世故。   他自然观察到这女子对舞的感情。   ——就像他当年对“炼丹”的热诚一样。   他一直驻颜有术,靠的是丹药。   但他一直也都有个遗憾:   他炼不出“长生不老”的药。   他外号虽然叫做“不老神仙”,外表不老,或者老得很少,老化得很慢,但在身体上的“老”,他总是可以感觉得出来。至少,他的指掌已瞒不住年龄,苍老得特别明显。   ——像对这小女孩,他就常常觉得自己“老”,时时觉得自己已“无能为力”了。   就是因为这样,如果跟她在一起只为一夕之乐,恐怕到头来迟早成陌路。   所以他决定为朱小腰赎身。   但他不让她学“舞”。   只教她学“武”。   就像他炼丹的结果还是专心去了练武。   他不住地说服她:   ——武,也是一种舞。   ——舞,其实就是武。   就像从前上香叩头拜神,其实都是一种气功的仪式一样。古人“舞”、“武”本就分不清、分不开来、同时也没有分际的。   这算是朱小腰能够“翻身”的“良机”,但仍不是她学舞的“良机”。   “良机”本来就是有分类的:   对甲的良机,对乙来说,可能是噩运。反之亦然。相同的,对某件事可能这正是良机,但对某件事却仍时机未成熟。   颜鹤发感动于她对“舞”的赤诚之心。   但他洞悉人情:知道让她习舞,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   可是练武又不同。   ——至少可以帮自己的忙。   他不想“老而孤独”。   要不一辈子“孤军作战”,就得要训练助手、弟子、接班人。   他决定培训朱小腰。   朱小腰也没有令他失望。   她知道既然颜鹤发不高兴,她就只练武,不习舞。   武术天地大。   她以半途出家、女流之辈来习武,能有所成后,分别又受到其他高手、圣主的提点,她以舞蹈的天分与禀赋来练好她的武。   从此她自成一派。   不再受人欺侮。   可是舞蹈的希望她就完全放下了、放弃了,而且,她年岁渐大,再要从头学起,也来不及了。何况,单是练武,已占据她全部时间了。人,有几个能同时做好学成几件完全不同的事。   毕竟,世上许多事,都得要把握青春好时光,才能适时而作。   故而,对朱小腰而言,舞蹈,只是她一个淡忘了的梦想,一段伤心史而已。   直至这一次。   这一回,她本只是受邀去参加“发梦二党”中“梦党温宅”的杂耍夜宴。   她本不想去,可是温柔和何小河都要去,并也要她去,她就去了。   结果她在随时浅酌小食之际,忽听笙乐齐鸣,眼前一亮,新一代“开门舞团”的子弟纷纷起舞,还是一阕她最想听的“飘香舞曲”,化成彩衣翩翩,羽衣翻翻。舞到末了,舞者的师父“蝶衣轻”汪泼大师,还出来亲自说明了这是为她寿辰而编的舞呢。   朱小腰这才记起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打探后方才得悉:   原来这一切都是唐宝牛的悉心安排。   她自己的生辰,在关七的“迷天七圣盟”、苏梦枕“金风细雨楼”、王小石的“象鼻塔”的资料里都有纪录,并不希奇。   她自己的心愿,却在闲谈时,告诉过温柔和何小河。   何小河跟方恨少交情“殊异”。   温柔与王小石也有“过人”的交情。   王小石和方恨少都是唐宝牛的好友。   朱小腰是聪敏的人,当年她在一见颜鹤发时就懂得把握良机,脑筋自然不差。她只略一寻思,便弄清楚了唐宝牛居然、竟然、赫然替她安排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舞大师汪泼是舞者。   一个舞者在江湖上往往要遇上许多浩劫,何况这舞者还领着一群舞者。   他一定受过唐宝牛或是王小石等人的情。   汪大师还在台上公然要收朱小腰为徒,把毕生绝艺传给她。   大家都为朱小腰拍掌。   喝彩。   这是朱小腰一生梦寐以求的事。   唐宝牛也在他那一伙兄弟的“推动”下,怏怏地走上前来,对她说:   “朱姑娘,汪大师很少肯收徒的,他而今要收你为衣钵传人,你对舞蹈又那么有天分、才华,良机一去不再,何不把握这——”   朱小腰却倦慵地摇头。   “不了。”她说,“我练舞的年龄,已经过去了。”   在唐宝牛的错愕中,她又说了一句:“我学舞的心,也已经死了。”   在大家的失望中,她末了还这样说:“不了,谢了。”   总之,她推却了。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7 军机   “打动不了朱小腰,”方恨少“军师”仍十分“军师”地说,“感动她。”   “对对对,”张炭把握时机调侃他,“买对猪腰送给她,感动不了她至少也惊动她。”   唐宝牛只觉这种佛偈式的对白令他十分“迷惘”,只苦着脸问:“她连舞都不跳了,却是如何感动她?”   “山人自有妙计。”方恨少仍顾盼自得,“本公子自有分数。”   “耗子自有猫耍。”张炭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我们的唐巨侠可给你整惨了。”   “我整他?你没见过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坐立不安的样子?”方恨少火道,“我是在帮他。”   蔡水择忍笑道:“你怎么帮他?”   “我把对方也变成恋爱中的女人,让她也试试恋爱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方恨少故作狰狞地吟道:“天机不可泄露哩,而且,这可不止是天机,所谓情场如战场,这还是一级军机呢!”   “军机!”大家都为之咋舌,“好严重!”   颜鹤发死了。   他的尸首仍然给抬了回来,王小石将他厚葬于赖蕉花园。   他的坟前草青青。   草不高,向有修茸。   种有花,也时插着鲜花。   香火常见。   ——准确一点说,是初一十五有人上香,每天早上有人送花来。   送花来拜祭的人自然就是腰儿高高、腰儿细细、腰儿长长、腰儿纤纤的朱小腰。   其实,一直要到颜鹤发死了之后,朱小腰才觉察到自己对他是有点真情的。   ——那种感情到底是什么,如何分类,一时可也说不上来。   最分明不过的,就是没有颜鹤发,就没有今天的朱小腰。   至少,朱小腰还是感激他的。   她深知颜鹤发:看来犹如闲云野鹤,其实却很怕死,甚怕孤独,更怕没有人理睬。   她现在就来理他。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手把她自污泥里拉拔出来的人,就算她也付出了极高的代价,但颜老予她的,还是足够偿还她应得的。   所以她常来拜他,到他坟前芟除杂草,有时,也在他坟前说话。   包括目下她的困扰和烦恼。   “老颜,现在,你可安安乐乐地休歇了,你这一撒手,可什么都不理了。”朱小腰半哂笑半自嘲喃喃地说,“我可烦了,有个大肉包子老是打了过来,我不吃,他缠着烦;要是吃了,怕哽着了。有你在,你来出面,好应付。现在你去了,你说说看,大家同一伙儿,又不好拆破了面,我用啥来搪着?”   说着,她也有点警省起来。   这几天,她因在“小作为坊”负了点伤,所以就没来拜祭颜鹤发的坟。   可是有件事却很奇怪。   这坟依然有人勤加扫理,从香枝和谢花看来,只怕天天都有人来送花点香。   ——谁那么有心?   据朱小腰所知:颜鹤发并没有什么亲人。   ——以前的五、六圣,已给新进的五、六圣害死了,至于邓苍生和任鬼神,也各事其主,不便来祭,颜鹤发就连朋友也不多个!   那么说,是谁那么好心天天给他打扫,还送花上香?   “谁给你扫墓,你泉下有灵,当然心知肚明。”朱小腰俯身献上了菊花,小声说给自己鼻尖听地道,“是不是你又到处留情,有了些小老婆,连我也瞒着?”   她洒然又道:“要是这样,你就别怪我了,是你先有小老婆在先的。我也有人借头借路的来亲近,只是本小姐没意思要累人累己罢了。你要是老尚风流,我还怕砸贞节牌坊吗!”   说到这里,她陡叱了一声。   “出来!”   她手上已一下子扣着三十一枚暗青子,眼里刹地闪着比蛇和凶残的鱼更怨毒的神色来。   “是谁?!快给我滚出来!”   只听坟后有人惨声道:“我滚出来,你先不要动手,好不好?”   朱小腰一听这个声音,脸上通红了起来,一味地冷笑几声,看来似怒多于嗔,但仔细看去,仍是嗔多于怒。   那人自墓后真的滚了出来,“滚”到一半(一半就是屁股、腿、踝、足还有一小半的肥腰,都在碑后现了身了),又陡停了下来,艰苦地问:   “我可不可以不用滚的?滚出来既尴尬,又难看。你可以赏我个脸吗?用跳的好不好?这样或许威风些!不然,用爬的也可以,就是不要用滚的——我块头大,不适合滚,对不起嘛——”   朱小腰寒了脸色。她的粉脸一旦发寒,眼神就很歹毒,令人心惊。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近日天天都来——”   “你来干什么?!”   “……我来替颜老扫坟。”   “你——!”朱小腰这才把挟着暗器的手垂下,可是余怒未消,“我呸!你跟老颜非亲非故,用得着你这般好心眼儿?!”   唐宝牛搔搔头皮,硬着头皮,向坟前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道:“说老实话,我不是为老颜,我扫坟为的是你——”   “去你的!”朱小腰一向伏犀一般的眼波也禁不住吐出锐利的杀气,“你敢诅咒我——?!’“不不不,我是说真话。”唐宝牛忙分辩道:“我看你前几天受了伤,这当口是没人料理这儿,我便——”   忽又听朱小腰急叱一声:“还有谁人——?!”   “人?”唐宝牛左望望右望望后面望望,然后前望朱小腰,嗤啦一笑,说,“没有人啊。只有我一个——”   话未说完,骤变就遽然发生!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8 司机   死人当然是埋在地下的。   死人如果浮在空中,那么,他不是只鬼,也是个鬼魂了。   颜鹤发当然已经死了。   他虽然身首异处,死于江上,但他的遗体给王小石和“象鼻塔”的手足们奉回安葬于“万宝阁”。   ——当然,如果白愁飞坚持不让人取得颜鹤发的骸尸,那么,王小石那一干结义兄弟想要争回颜氏的尸首,恐怕也得用多条尸骸才有望可得了。   不过白愁飞却没有这种观念:   反正人已经死了。死了的人,就不是人,不是人就不是敌人,不是敌人而空遗一具尸体,他可要来作甚?   他可犯不着为一条尸而跟任何人起冲突。   他可不是这种人。   他做的事,一切以“实利”为依归。   没意义、白花气力、无所得的事,他一概不为。   ——既然别人要这具尸,他就给他好了。   他只是把来要死尸的人是谁,遗体下葬何处,葬礼有些什么人参加,这些种种资料,一一着人记下。   这才重要。   因为这可以弄清楚:谁是敌?谁是友?   死了的人不重要,因为不管他生前多厉害、多可怕,对他现在已经没有妨碍了。   活着的人才要防。   ——只要是活着的人,再乖再蠢再听话,都得要防。   白愁飞当然查得出来:颜鹤发下葬于“万宝阁”。   ——这场葬礼,王小石和许多高手都去了,是足以轰动江湖的一件大事,而以王小石等人跟颜鹤发的交情,这些人也一定会出现的。既然如此,白愁飞要探听颜鹤发何处立坟,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知晓是一回事,下手又是一回事。   这一次的举殡,王小石一干人等自然义愤填膺,不止是“象鼻塔”的结义兄弟都来了,“发梦二党”、“六分半堂”、“迷天七圣盟”、“岭南老字号”、“十六剑派”、“七帮八会九联盟”、“十大派”、“金字招牌方家”、“江南霹雳堂”、“蜀中唐门”、“太平门”,“黑面蔡家”、“下三滥”、“下五门”、“山东神枪会”、“南洋整蛊门”、“大联盟”、“神侯府”、“有桥集团”等都有人过来参加葬礼,白愁飞再狂、再横、再妄,也不会更不能选在那时候动手的。   他们不止为颜鹤发的死而悲愤——“不老神仙”还没有那么大的魅力。   他们更为苏梦枕给推翻下台、生死不明而不忿不平。   于是,参加“不老神仙”颜圣主的葬礼,就成了他们的一种“表态”。   白愁飞可只想在当今武林中拥有领导和主导的地位,他并不欲与天下英雄为敌。   他其实多愿意跟武林中所有他看得起的英雄豪杰做朋友、交朋友——只要对方也看得起他、服膺于他的了不起。   ——他这种性格的造成来源于他成名、成事和成功得太迟了。   他早年历经过太多的失败,和遭遇太多的瞧不起——纵有一身本领,空有满怀大志,却无人理会,任凭他年岁悠悠过,却被扔弃于无人问津的角落。   就这样藉藉无闻、生老病死过一世吗?白愁飞也曾这般郁愤自问。   不!   决不!   绝对不!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奋发图强,迎头赶上,而且还要站在大家的前面、骑在众人的头上,这才会让人对他重新估量,不敢再瞧他不上眼。   ——也许,只要给他早五年成名立业,这种心态就不一定会根深蒂固。   他未成名时,至少在他的黄金岁月,有超过十二年是大志难伸、郁勃不舒的。他说过的话,尽管说得多好,多真实、多有理,但都不受人重视。同样的,另一个在江湖上已成大名的人,拿他的话一说,就人人称是,传遍天下了。   他打过的战役,是凭真才实学取胜的,但那时他仍什么都不是,所以,既没人记载下来,也不会有人承认他的艰苦胜利,甚至把功劳、成果往别的已名成利就的人身上推。   他看透了这些人的嘴脸。   他历遍了这种事。   是以他一旦成事遂志,就死抓住权位不放,谁对他有威胁的,他就先行除去谁——就算是栽培他起来对他恩厚的人,他也不许对方有机会把他打下去。   他深切地知道:与其等待机会,不如自行去创造机会。   他要掌握机会,制造机会,而且,还要利用机会,转化机会,这叫“司机”:——机会,就由他一手控制、管理、操纵。   他来这世间一遭,要的是成功立业,要大家都看得起他,记住他这个人!   他这个“与众不同”的人!   他独一无二。   他看来冷傲,其实,也一样渴望多结交朋友,希望得到朋友的衷心支持和爱戴——他甚至是为此而战,为此而斗的。   对他而言,死了的人,再厉害,也失去了用处。   他注重的是活人。   只要是活的人,不管他有多强多弱多卑微多伟大,都得要提防,原因是,人性实在是太可怕了!人,本来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动物!   ——活着的人才能够反对他、支持他。   他才不会为任何死去的人多花时间,就算是他的亲人好友亦然。   这当然跟朱小腰是不一样的。   朱小腰仍惦念颜鹤发。   她知道,看来如闲云野鹤潇洒的颜鹤发,孑身一个,浪荡江湖,但其实是很怕别人记不得他、忘掉他的。   “我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有一次,颜鹤发曾跟朱小腰这样有意无意间提起,“我死了之后,恐怕连香烛都吃不到一口了。”   朱小腰认为:这是颜老的强烈暗示。   ——他希望在他身后,至少该有人记得他,为他扫一扫坟,上一上香。   她毕竟是他一手带上来、带出来的。   她已暗自起愿:她会做该做的,尽管不知黄泉下的颜鹤发知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黄泉、有没有所谓黄泉上下之分了。   是以她来扫坟、上香。   而不喜欢有人替代——感情上的事,本来就无法替代的。   何况,唐宝牛总是挺着笑脸,痴痴地为她做事。   她可不喜欢。   ——喜欢我,就该放胆表示,牛高马大,这般扭扭捏捏,实在不像话,也不像样。   所以,她总忍不住要给唐宝牛脸色看,还常不禁要斥喝他几句。   他听了也总是没有反驳,还一副引以为荣的样子。   这使得朱小腰更想重一点地斥罚他——原本只是试探着嫌几句,尊重着刻薄几句,也就算了,便过去了;但一路斥下来,没有什么动静,更没有反应,愈渐成了习惯了,不骂,心头还真不舒服哩。尤其看他那副自负自大而又自命风流偏偏更自我陶醉的样子,朱小腰就更希望给他多吃点苦头,他多碰个一鼻子灰才惬了意、遂了心。   ——尤其今天。   在颜老坟前。   她对他这般凶,仿佛是对泉下的颜鹤发,一种表态。   泉下的颜鹤发,当然是在地底里的。   不过,这次却不然。   颜鹤发却在空中。   自空中直摔下来。   向她!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9 战机   死了的颜鹤发、本该埋在土里的颜鹤发竟向她迎头扑下!   朱小腰本待把手上的暗器都发了出去。   但那是颜鹤发!   ——就算是死了的颜鹤发,仍然是她心目中的颜鹤发!   她一时间,慌了手脚,只有急退!   地上的土却在此际陡然裂开!   有七八只手,已抓住她的脚。   还有七、八把刀,正要把她纤巧的足踝斩断,还要把纤细的腰肢切下来!   朱小腰是个历经过无数大场面的女子,这狙击虽然来势汹汹、十分厉烈,但她本来还应付得来。   她正飞蹿而起,拦腰抱住颜鹤发——尽管在这样子凶险的情势下,她仍不希望老颜的尸首直摔落地上:颜鹤发的头颅是忤工黏上去的,绝对经不起摔!   她打算先行接下颜鹤发的尸身后,再一一找这些凌辱他遗体的人算账!   没想到,她双手才抱住尸体,颜鹤发却一张口,一股臭气攻脸而来,朱小腰立即掩鼻闭气,但颜鹤发尸身上的腐肌,已“噗噗噗”裂开了几处,十几道暗器,嗡声急旋,在如许近距离中,急打朱小腰!   同一时间,“万宝阁”的主阁上掠下了几道人影。   和着刀光、剑光,带着杀气、戾气的人影,他们半空截杀朱小腰。   朱小腰一时上下受敌。   何况她手上还捧着具尸首。   何况那尸首还发出毒气与暗器。   何况朱小腰的身后,也涌现了敌人……   何况——   如果——   如果没有唐宝牛,这次朱小腰的安危足堪可虞。   如果在场的不是唐宝牛,也未必能救得到朱小腰。   如果不是朱小腰先行喝破有敌侵袭,唐宝牛也未必能即时反应……   人生里,有的是如果和何况。   人生本就是何况和如果交织而成的。   唐宝牛一见势头不对,他就发了狂般冲了过去,拦腰抱住朱小腰,飞进。   注意:是飞进,而不是飞退。   不能退。   退后有敌人,何况,敌人自后拢上来要比前面的多——大概敌方也断定一般人遇袭都会撤退,所以就发强兵堵住后路之故吧!   而且背后不长眼睛。   而且后退之力怎都不如前进来得快而有力!   而且,前进令前进的人更生勇气:后退中的人无论如何气势上都短了一截。   而且唐宝牛的出手,向来气势一流,声势更是绝对一流——虽然,他本身的武功也许还未臻一流高手之境。   而且他现在是在救人。   而且救的还是美人。   ——而且是他心爱的美人!   他疾扑了过去,拦腰抱住了朱小腰,一手揪住了颜鹤发的背腰,飞身而起,双脚连环急蹴,一声怒啸,不沉反升,不退反进,竟掠向藏有不少敌人的“万宝阁”上!   众皆哗然!   暗器、兵器,这一下子他也不知中了多少、着了若干!   但朱小腰确是一枚一记也没吃着!   全让他给挡去了。   ——用他的身体。   他勇武有力、庞大壮硕的身躯!   也许是他天生神勇,也许是他天性如此,也许他是为了朱小腰,才这样子。   也许是他幸运,没给击着要害;也许是他当机立断,使敌人反而摸不着他的进退;也许是他命不该绝,所着的暗器、所挨的武器里,都是没有淬毒的……   也许什么都不是,这是他作战多年来能料敌机先,把握战机的一种正确反应,反正,已给他冲上了“万宝阁”!   也许与而且,正是人心和人性中两项可以苟延残喘下去的必备条件。   没有而且,一切都嫌太简单而且直接,无瘾而乏味了。   少了也许,人生里便没有了希望与惊喜。   人的一生里,总有着太多的而且和也许:而且,而且就是一种也许;也许,也许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而且。   他们虽掠上“万宝阁”,但四面八方的敌人仍是在叱喝掠杀过来。   不过,这时候,朱小腰已经恢复过来了。   她一旦定过神来,就努力奋战。   她不仅为她自己而战,还为死去的颜鹤发和为她而受伤的唐宝牛而战。   人活着本来就是一场又一场不断的战斗:   有的是为自己而战,有的是为别人而战,有的是为利益而战,有的是为名誉而战,有的是为平等自由而战……   只不过,在武侠世界里的战斗,来得直接一些、单纯一些而已!   至少,在武林中,还有不少人为正邪是非而战,然而当今江湖上,还有谁只为正义而力战不竭?   朱小腰不是。   ——谁为她而战,她就为谁而战!   你呢!   我呢?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10 伺机   主持上一次伺杀的是一个年轻人。   在“小作为坊之役”,他也在现场中。   他没有出手。   他只在观察。   观察的同时,他还做了一件事:记录——   记录一:   第七号剑手,已着了唐一脚,但他扯住唐的脚不放,使第九号刀手赶得及上去砍唐一刀。   附记:第九号刀手已殁。   记录二:   第十一号杀手,先前已给唐迎面一拳打爆了鼻骨,但他勇战不退,未几,脸上又着了朱一抓,鲜血长流,依然奋战不休,是拼战人才,可堪留意。   注意:此人拼战、做事时,均有不合群、英雄感的倾向。   记录三:   第十四号是小组长,伏袭发动以来,已历半刻,他从没动过手,只指挥手下上前,每该当他在关节上与受袭对象对决时,他都避而不战。   研判:这人该送到必杀的战役中,让他壮烈成仁。   记录四:   ……   余此类推。   他的记录簿子厚厚一大叠,这是其中一本。   他负责该次行动:算准朱小腰会来颜鹤发的坟前拜祭,伺着机会,格杀毋论。   这是白愁飞的意旨:   他曾收揽过颜鹤发和朱小腰为“金风细雨楼”里的“神煞”,以他的聪明,很快地便觑出颜老大和朱老二的暧昧关系。   所以他也作出了以下的判断:   任何人都可能、可以招揽,朱小腰却决不(当然王小石也一样)。   那是因为他迫死了颜鹤发(还有苏梦枕)。   ——尽管颜大圣不是他亲手杀害的,但朱小腰决不会信,而且,就算就事论事,颜鹤发也不啻是死于自己手上。   ——他不背叛造反,颜鹤发就不必撑舟江上,转移视线,当然,也就不必死了。   朱小腰是他的“密友”,当然会为他报仇。   与其等她伺机来报仇,下如找人伺机杀了她。   ——一个忠心的女人,要比一个忠心的男人更不易收服:那是因为忠心的女人,不但忠于义,还忠于情。杀掉她的男人,唯一的办法,是当她新的男人,否则,谁也赔偿不了她所失去的另一半。   朱小腰是美,也有本领,白愁飞却不想也不敢去“当她的男人”。   因为他不想冒这个险。   ——关七就是因为太依靠他妹子关昭弟,才致关昭弟一旦嫁与雷损,“迷天盟”就大不如前。   ——雷损就是因为太放纵情欲,如同在自己家园附近点了太多的火头,终于引火自焚,死于郭东神雷媚之手。   ——苏梦枕却是因为个“雷纯”,对“六分半堂”始终不肯除恶务尽、赶尽杀绝,以致先手尽失,雷损虽死,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止痛疗伤,养精蓄锐,“六分半堂”依然屹立不倒,而且日渐气势如虹。   对白愁飞而言,女人是拿来淫欲的。   有权力,哪怕没有女人。   ——多美、多听话、多了不起的女人都有!   所以他只有强自压抑。   他不要招惹朱小腰这种女子。   ——惹上朱小腰这样的女人,好的时候当成为强助,可一个失控,还不知道怎么个死法!   于是,他下令“铲除”这个女子。   ——既然得不到,也不许别人要。   不过,他并不当朱小腰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敌。   令是下了,可并不怎么斤斤计较于期限。   不过,命令一旦下了,就会有人执行。   谁都知道,白楼主不再闻问的事,不是代表他真的不理会了;而他一旦再接手过问的时候,要是全无成果、不无行动,那么,负责的人下场会相当悲惨。   ——而像白愁飞这等人,记忆力一向都很好,能力也当然很高。你以为他随便吩咐的事,说不定他只是在考一考你尽忠职守的程度;你以为他说过就忘的话,搞不好他只是试一试你有没有当他的话是话。   他可能随时都会作突击检查。   是以,梁何与孙鱼都分别对朱小腰下手:梁何是第一波。   在是次出手里,梁何的狙杀并未成功。   但他记下了:   朱小腰的出手。   ——她在应付狙击时的一切举措。   一个人在生死关头的求生拒死,往往就是她最真实和最真情的表现。   孙鱼是第二波。   他记下的是自己派出狙击者的一举一动。   ——这次狙击就算不成功,可是只要他得悉他的手下和他手上的人之特性和表现,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更大的成功了。   梁何和孙鱼,都负责暗杀朱小腰,但两人的方式都显然不同。   但又很类似。   两人都注重记录:记下一切重要的资料。   ——因为他们都相信,任何人,只要具备了他详细的记录,就没有他们对付不了的人。   他们都觉得自己手上至少有三种文件是不能给人看的。   ——任何人都不能看。   包括他们的妻子、儿女、亲信——除非是亲自授意。   那是自己的日志。   ——日志记录着自己的心事和想法,还有许多只为己知的事,当然不能公诸于人了。   另外就是情书。   ——情信只写给情人看,别人读了只觉肉麻。正如自渎,可以自行欢快登仙,但决不能公诸“同好”,否则无非等同卖弄核突。   还有就是他们的“记录”:   ——那绝对是“武林秘辛”,他们不一定只记载这人的武功、性情、家世、背景、师承、兵器,有时候,可能把对方做爱时用什么角度和姿势进行,一个月行房若干次,有什么癖好,也一一记录在案。   那是别人的隐私。   也是他们自己的兴味。   他们就是这样子的人。   ——只不过,梁何看来十分严肃,孙鱼脸上常带笑容。   梁何认为:严肃使人信任自己,而且也造成属下认真的态度。   孙鱼则觉得笑才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天下英雄、世间好汉,败于笑容中的比败在拳头下的,多出不知若干倍!   梁何负责上一次“小作为坊”的狙袭行动。   孙鱼则指挥这一回“万宝阁”的狙杀计划。   两人都注重记录。   重视资料。   ——可是重视和记录的方式却不大一样。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11 民机   朱小腰跟唐宝牛冲上了“万宝阁”,那儿尽是骨灰瓮——原本,孙鱼拟在那儿配合上下夹攻,却没料朱、唐二人,并不夺路而逃,反而攻上阁里,“万宝阁”亦只有攻袭的布署,却无防守的准备。   所以,朱小腰反而能缓上一口气。   可是,唐宝牛已失去了章法。   他受伤不轻。   血流如注。   但他仍是为朱小腰冲锋、陷阵、掩护、杀敌,还一面大叫道:“朱姑娘,你走,你快走……让我一个人来对付他们好了。”   朱小腰见到他淌的血,已足可盛满一个大汤碗了吧?心就乱了,低声叱道:“住嘴!”   唐宝牛拳打脚踢,又把三名敌人挥出窗外、阁外和楼下去,一面大喊:“朱姑娘……你走吧,不要……理会我,我自会记住你的……”   朱小腰忍无可忍,粉脸一寒,刚把两名来袭的放倒,趁隙反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响,唐宝牛怔怔地摸着他那张大脸,仿佛这么多个伤口里就这一记伤得最重最深。   “婆婆妈妈的算什么?!”朱小腰一对水袖,正化解七八道来袭,而且每一道来袭都作出了反攻:只要是送上门来的敌人,无论她如何双拳力敌数十手,不管怎样筋疲力尽,她都不忘予敌人致命和要命的反击,“死就死,大呼小叫做什么?!”   唐宝牛讪讪然地摸着脸上热辣辣的一处(其实整张脸都已烧热了),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只是……因为……”   “还不打!”朱小腰又为他放倒了一个挺刀攻进的敌人,怨叱道,“想死吗?!”   就在这时,东南西北一齐掩扑上九名敌人,九个人,九种武器,九种不同的派别,九人一齐出手,攻向唐宝牛。   唐宝牛负伤已重。   这显然是最弱的一环:唐宝牛一死,朱小腰就孤立了,而且,战志必溃。   所以他们全意先行集中全力,攻杀唐宝牛再说。   朱小腰要维护他,要比保护自己更难得多了。其中最大的难处是:尽管唐宝牛伤重,但仍一味顾着护她,而忘了自己。   ——保护一个这样老是保护着别人的人是一件很难的事。   这九人一起出手,分别有雁荡派的剑法、昆仑派的刀法、少林派的棍法、峨嵋派的子母锁喉钩法、括苍派的判宫笔法、点苍派的沉沙干法、澜沧江的鳄鱼锄法、怒江的火滚鞭法,还有紫金山的水火流星,简直无法抵挡——就算武功再高,也无法一一、同时、尽数抵挡。   除了——   这颗:   及时   飞   来   的   石头!   这一颗石头,很小,是一颗小石头。   一颗小小小小小小小小的石子。   一粒石头,却不知怎地,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九名不同流派不同兵器不同身法不同身手不同招式不同年纪不同地位也不同方位的高手,一齐打倒!   每个人都兵器脱手!   每个人着的都是不同的穴道!   每个人中了一记之后都倒了下来,一时三刻竟都站不起来。   相同的是:   他们都只是麻痹,给石子击中的部位一时失去了运作的能力。   都没有死。   甚至也没有伤。   他们着的都是石子。   同一粒石子。   发射(只一枚)石子的当然是同一只手。   同一个人。   他当然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一上楼来,就伸了一个懒腰,掩嘴打了个不深不浅的呵欠。   他年轻得有点沧桑。   他的眼睛仍十分明亮,但发已略见稀疏了。   ——人生风雨如晦,使人发落如雨。   ——伤情令人早生华发。   但他始终还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神定气足,也气定神闲,这些年来的餐风饮露,披星戴月,跋涉颠沛,流浪逃亡,他却似点尘不染、片泥不沾。   他还是那么予人光明的感觉。   看到他,仿佛就会令人可以坚信一些人们早已不敢相信了的信念,例如:   人与人之间是应该讲义气的。   人是应该相信人的。   人好运气也会好。   好人有好报。   ——这些本来“理所当然”的信念,在人逢乱世、豺狼当道之际,几乎每一句都成为一个讽刺,一个反嘲。   人民本来是相信这些的,可是连朝廷天子都视百姓为刍狗,鱼肉良民,还有什么可信的?万民本来是相信有这回事的,可惜天意弄人,偏是伤天害理的人福寿双全,为国为民的人死无全尸,他们到头来只认为这些简浅的话只不过是他们所弄不懂的机锋了。   幸好还有王小石。   王小石每次出现,总予人信心。   给人重新有了信念。   因为他原则从来不变。   他不主动伤人。   他不害人。   他总是尽量也尽力地去帮人。   他每次出现仿佛都在告诉了别人:“这江湖仍是可以行侠的。善恶到头仍然终有报的。请相信自己有替世间激浊扬清、主持正义的力量吧!”   他宗旨不变。   因为他是王小石。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12 闻机   他一出现,阁楼里的人有一半都认得他。   ——尽管“金风细雨楼”近年来人事变换极度之钜,但至少仍有一半以上的子弟当年曾也是王小石的部属。   事隔四年,许多人和事,都变了迁,走了样。   可不是吗?自当年王小石在黄鹤楼巧遇白愁飞和温柔及雷纯,闯荡半年后入京,巧逢苏梦枕遇袭,协力跟“六分半堂”大拼数场,直至“三合楼”荡平关七,雷损命丧红楼的“跨海飞天堂”,三年内“金风细雨楼”在京城武林中一枝独秀,无与匹比,王小石坐镇“风雨楼”,也十分如意称心。他胸怀豁达,眼光过人,因而也栽培出不少新秀后进。不过,他愈渐发觉楼子里权争益重,为了不欲与白愁飞势成水火,他甘心退身于金石坊卖字画、医跌打,这样过了一年,直至蔡京、傅相要他刺杀诸葛小花。半年后,他借行刺诸葛之名却杀了傅宗书,一口气逃亡逃了三年余。这下回到京师,为报师仇杀了元十三限,又过了半年。从初渡汉水,到而今二入京华,因念当日苏大哥在“象牙玉塔”提携之情,自组“象鼻塔”,转眼间已八载寒暑了。   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八年,已足够使一个人成长、成熟、甚至失败或成功。八年,已大可将一个为嘻嘻哈哈而活着的人而变成一个怨怨艾艾而活下去的人。八年,亦足以把一个要轰轰烈烈做大事的人化为一个蝇营狗苟求生存的人。当然,八年也可把轻浮的理想变成落实的力量,更可以把空泛的希望转作实践的力行。岁月是只主掌变化,不理好坏的。   这一天,是有阳光的。   这一日,京华的柳儿巷依然有花香。   这时分,也是日落未落夕暮未暮的时候……   王小石他出现了。   他上了“万宝阁”,先以一颗石子为他开了路——   他以一种不肯老、不肯妥协、不肯变坏(但绝对愿意成熟、愿意改良、愿意变好)的心情上了“万宝阁”。   ——面对这一群有一半曾是自己部属的杀手。   大部分狙杀者——不管是跟过王小石的,还是没跟从过王小石的,见过王小石的,或只听过王小石名字的(就算是新加入的党羽,没参与王小石四年多前在“金风细雨楼”的豪情胜慨,叱咤得意,也必闻机于他的一颗石子格杀权相傅宗书的事件),绝大部分的弟子,都不愿跟王小石交手。   一是因为他们都知道:王小石是高手。   ——谁都要命。   ——跟一流好手动手的结果,通常都没有好下场和难以保命。   二是因为他们大都佩服王小石。   ——好汉是佩服英雄的。   ——所谓惺惺惜惺惺,英雄服英雄,作为一条好汉,通常最大的遗憾,只有三项:只怕空负大志怀才不遇,只恐没有红颜知己,只恨少了个(些)可以迫出自己灿亮星火的战友、同僚、贵人!   ——王小石是条好汉,大家多已闻机而悉,要不然,他也不会一入京,还未识“金风细雨楼”楼主苏公子,就为他荡平“破板门”,决战“苦水铺”,还最终一并打垮了半爿“六分半堂”!   王小石若不是个人物,就不会在“金风细雨楼”身为三当家,任重道远,如日方中之时,既不欲参与“风雨楼”干下太多杀戮、罪孽,也不想跟权势日炽的副楼主白愁飞争强斗胜,毅然退隐于市,开店专治跌打刀伤,兼卖字画古董石头。急流勇退,淡泊不争,自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何况王小石当年时值年少,风华正茂。   这些哥儿们扪心想想自己:就未必能够做得到。   所以他们大多敬仰王小石。   ——最令这些好汉们感动的:是王小石佯作要狙杀诸葛先生,却反过来格杀傅宗书,逃亡三年半,转战四千里,才一返京,就在公平决战底下杀了众人心目中的“战神”元十三限,为他师父天衣居士报了大仇。   要这些好汉打从心里佩服(不是因为权、势、利、害的话)一个人,除非那人能做出比他们更有种的事。   好汉是佩服好汉的。   好汉之所以会成为好汉,是因为他想当一名好汉。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正如一个人想发财,他才会发财。发财是一个理想,有了这个“梦”之后,他才勤奋+节俭+做生意,那么,才有“发财”的可能。一切,得先有“梦”,才有“现实”。所以,有人把“梦”当作“不现实”,这种想法的本身就“不现实”极了。   一如一个人想要有知识、有学问、有功名,才会念书。没有这样的渴切、希望、欲求,他根本就不会念书。就算是被迫着在念,也不会有什么成绩,更遑论有什么成果了。   好汉要成为好汉,就得要做出“有种”的事儿来。   例如:威武不屈、讲义气、守信诺、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敢为天下先、贫贱能不移、不爱财不怕死、知其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虽死必为、富贵不淫、不事二主忠君爱国……有些人能做到其中一两点,有些人则能做到其中好一些。   ——当然,无须要事事都做到十足,因为,这样的话,好汉早当不成,人倒早死了一百二十四次了。   所谓好汉,其实是要能做出一些平常人所做不到而又令人拍手叫好拍案称快的事。   眼前,王小石就做到了。   他们当然不想跟这样一个人为敌。   但也不是人人如此。   在场的,至少有四个不是这样想。   所以他们一齐动手。   ——杀王小石!   他们四人,都抱持着不同的想法:   人做事,通常都有他的目的。   可是不同的人往往有不同的目的。   ——譬如一个人想成名,甲可能是为了成名便可以名求利、发大财,乙可能想要得清誉始能掌握实权,丙可能纯粹为了显父母光大门楣而扬名声,丁则是当成名本身就是一种威风、一种享受。   都是要成名,可是目的都不一样。   同样的,过来杀王小石的四名弟子,都怀着不一样的目的:   这四名弟子中,有一名叫做马克白的。   他的全名应是“瞎王子马克白”,当然,“瞎王子”是他的外号,由于他的绰号太出名了,所以很多人都当是他的代号,而且比他原名更出名,也常把他的名字连着外号一起叫。   ——正如有些人叫“大小眼”、“大傻”、三毛”、“鱼头云”、“星爷”等一样,他们当然不是生出来父母就替他们命名为星爷鱼头云三毛大傻大小眼的,只不过,别人叫开了,叫习惯了,可能真的已忘了他们原来的名字了。   马克白总算还好,别人至少还知道他原来姓马,名克白。   他的视力很不好,已接近半瞎。   他出手一向都是靠听觉、嗅觉、触觉乃至于灵觉的。   他乍闻王小石来了,马上就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表现和晋升的机会。   ——只要杀了王小石,他就可以少熬许多年,马上可以在众多同侪中脱颖而出,成为炙手可热一枝独秀的大人物了。   届时,地位恐怕决不比孙鱼低,恐怕还在梁何之上呢!   为了这点,马克白啥都不管了。   他抄起龙须钩,猛攻王小石。   马克白对自己的期许一向都很高。   就算是在他而今不得意的时候,他仍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王子一样,高贵漂亮,与众不同,气派非凡,神采飞扬,尽管他自己也并不怎么看得清楚自己的样子。   人就是这样,打扮,往往是对别人的一种模仿,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自许。   人装扮往往不是给自己看,而是给人看。   有些人甚至连活着也是,为别人多于为自己。   ——说真的,人在一天里、一生里,有几件事真的完全是为自己而作?   正如马克白为求晋升而杀王小石一样。   他的成就须得靠王小石的尸身垫起来。   万里望则不一样。   他一听王小石出现了,心中一喜:知道那是一个机会。   可是他也马上省悟:这时机不是凭他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掌握的。   ——王小石能杀傅宗书、能诛元十三限,又岂是自己对付得了的!   所以他马上把“杀王小石”的意念转化为:“假意要杀王小石”。   这个时候不能退。   一退,就给孙总教头发现自己怯懦。   也不能真的奋进。   一进,很容易就变成了牺牲者。   ——在大集团里混口饭吃,的确很不容易,一不小心,就会成了祭品;一个大意,很容易便没得混了。   所以他佯作攻袭,决不后人。   但也留存实力,决不为众人先。   这微妙处他要拿捏得准。   他不愿当英雄。   ——因为一百个好汉里,顶多只有一个汉子能当成英雄的,其余九十九个多未成英雄前已归了天。   他只愿当一条汉子。   ——一百个男人里,顶多只有一个算得上是条好汉,能当上条汉子他已算心满意足。   他旋舞铁莲花,这种武器的好处是:兵器是二蒂作并头形,如未发之苞,苞之两侧,皆作棱起之锐刃,头部极其尖锐,但横栓装有弹簧机关,系于环绳,长足一丈二,只要击中任何事物,将环一拧,弹簧失其管钥,栓脱荷苞暴伸怒张,中者创口并扩大惨伤,而且又先距敌于丈外,这叫稳打稳扎,险兵险着。一如势头不对,他可翻身就走,要是乘胜追击,他可第一个杀着先到。   ——说真的,人活在大社团里,不够勇决,不够机灵,非但无望晋升,只怕连自保都甚不易矣!   他深悉王小石出现之际,自己不能退。   也不能一味悍进。   要求保命存身,在大帮会里,首先要懂得表进内退,似进实退,以退为进,不退不进之道。   他外号和名字都叫“万里望”,的确,有些事,他是看得很准,拿捏得很准,连出手的轻重,也把握得非常神准。   “新月剑”陈皮的看法又有不同。   他一见王小石来了,就激起了斗志。   他听说过这个人的种种威风史:如何以一力敌“八大刀王”,怎样以个人一刀一剑挑战“六合青”,如何怎样解“发党花府”群雄之危,怎样如何跟苏梦枕、白愁飞合战击退“迷天七圣”关七!他听着了这些故事,就热血贲腾。   ——真好!   ——如果那是自己,那就威风了!   他仍年轻!   可是仍未意兴风发过!   年轻可不是要拿来意兴风发的吗?   他可多希望有神飞风跃、意兴遄扬的一日啊!   王小石这回可来了!   王小石虽然是他心目中的偶像,但只要击败了他,自己就可以取而代之了!   这是一个机会!   他甚至可以“闻”到了这“机”会的种种附带而来的好处、风光和名成利就的随蹑而至。   他应当攫住这个机会!   决战王小石!   ——输了,也不过是死了!   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宁斗而死,不屈而活。   ——很多有志气、有本领的年轻人,都会把持同一的想法。   他们不佩服前贤。   不满意前辈的成就。   他们要超越过他们,他们要证实:自己比以前的人都好。   可是用什么来证实呢?   光说、光自负,光自以为是,是没有用的。只有你自己认为、不得人承认,就算天下无敌也只不过是因为根本“没有敌人”而已。   ——那只是自欺欺人。   所以陈皮要决战。   以他的剑。   ——那一把弯弯如新月的剑!   人在江湖,就不能不、不得不、也不可以不从众多咬牙吞血的决战中证实自己。   没有决斗,就没有胜利。   ——虽然,一百个后起之秀挑战过去最优秀前贤的结果:往往是九十九个惨败,当然,或许也有一名取得胜利。   惨胜。   没有真正的胜利是可以不付出代价的。   毛拉拉也愿意付出代价,不过他更希望能少付一些儿。   他一看到王小石来了,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   王小石处事公正,手段也不算严肃,在“金风细雨楼”里的弟子谁都记忆犹新:有王小石在的时候,“风雨楼”可生气活泼,生机盎然得多了。   ——大伙儿也不一定要去杀人放火、械斗伏袭,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才算是“做了事情”,只要大家为良善百姓抗拒强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全都成了帮里功勋。   有时候,连大家一起论国事、谈家事、聊女人,也被允可,全成了正经事儿,王小石还掺合一起,互相调笑,食共食,寝同寝,衣并衣,戏齐戏,一点架子也没有,不知多和气和谐、欢畅欢愉。   甚至有时只赈灾送米、捐粮赠茶,也算是为“金风细雨楼”建了功、立了德——这跟“风雨楼”一贯以来的作风:尤其是白愁飞当权当政时的作风,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家都很怀念这一段真正无拘无束,不必刀光血雨的期间。   但也有人的想法并不一样。   毛拉拉就是其中一个。   他外号叫“杀人放火”。   树大夫的胞弟树大风曾给他算过命,说他命里有什么七杀遇帘贞星曜,本是火炼庚金,但又遇擎羊、火星加空劫,一生杀孽甚重,刀光血灾难以克免。   他开始杀人的时候,还会手软。   但他是花无错一手调教出来的,花无错教他一个当江湖汉子的特质:那就是“够狠”。   花无错叛死。他给拨入师无愧的部下。师无愧是个战士。他从师无愧那儿又学了另一种“狠”。   然后他调升入“五方神煞”中薛西神的部属,薛西神更教会他另一种层次的“狠”。   薛西神死后,他直接受命于孙鱼,间接受命于梁何,其实都遥控于白愁飞之手。   ——这三个人,又是三种不同的“狠”。   花无错是人狠。薛西神是手段狠。师无愧是拼狠。梁何是一种剽狠。孙鱼则是沉狠得让人不知不觉,甚至理所当然。白愁飞则是心狠,他的狠仿佛是做大事时的一种必要的手段,无分对错。   毛拉拉全学会了他们的狠。   他一向很喜欢杀人,且当杀戮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他最不得志的时候,要算是王小石“当政”之时——那时际,好杀戮的他,动辄就弄出人命、血流成河的作风,老是受到王小石的谴责与惩戒,使他郁郁不得志。   所以他很痛恨。   他痛恨王小石。   ——他觉得一个不够心狠手辣的人,凭什么出来江湖上混?!一个不能够狠心辣手的人,用什么在武林中闯?!   他要教训这种人!   他要杀了王小石!   他觉得他自己才是对的。   ——他甚至认为他这样做是代表了整个武林的正义。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13 专机   四个人,都是“金风细雨楼”里相当出色的子弟,他们都攻向王小石,都要王小石的命!   但王小石可不要他们的命。   他要他们的命干啥?   他既没欠他们什么,他们也没欠他什么。他不恨也不嫉这四人,这四个人跟他也本就无怨无隙。   这些年来,王小石一直并不忍心杀生:每个生命,都要活着,都享受活,并且都想活下去,他们都有他们的亲人、朋友、希望和感情,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因心中一个恶念而扼杀掉呢?就算是一棵树,也有它生存的权利,它好不辛苦才发芽、开枝、散叶、成长、茁壮、含苞、开花、结果……它跟清风低语,它在日阳蒸发,它跟雨水细诉,它抓住泥土——就算是无端打杀掉一棵树,一株草,那也是很不应该,而且是残忍的事。   可是,有些人,如果你不把他挤掉,他就会先把你给挤兑下来。   王小石也是闯过江湖,经过风霜,历过凶冒过险捣过毒龙潭的人。   他一下子已看得出来:如果他不马上立威,只怕跟四人一样冲杀上来的人,就会更多,而丧命的人也定然更多了。   ——杀一儆百隐藏的意思,也许就是不愿和不能杀千杀百,所以得要快刀斩乱麻,先把那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先行灭掉,让它连“一”都没有了,怎么有“百”?   人活在世上,常常要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包括被迫杀人。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开始流传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个由衷的原委,既是苦衷也是缘由。但到了今天,这已完全成了一个借口,且不管他是不是身在“江湖”(可不是人人都身在“江湖”的)?能不能算得上是个“江湖中人”(江湖风波恶,也不是人人说进就进得了,说闯便闯得起的)?是不是真的“身”不由己(很多人本来就要做和爱做的事,做了后一句“不由己”就推卸到了九霄云外,好像错不在他、罪不关事似的)?到底人在江湖是不是一定就身不由己还是人在江湖反而比不在江湖的更能由己一些(说实在的,一个出来闯荡江湖的人多比窝在家里的闲汉来得自由自在多了)?都有商榷的必要,否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一句至理哲语,变成了一句推诿责任的卸辞。   这一刻,为了少杀些人,王小石已不得不下手杀这几人。   ——这一刹,是真正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不。   不是。   不是的。   只要你有胆识、有能力,够强大,够坚定,仍然可以把“不由己”变成“由己”的。   王小石的杀念一闪而过,稍纵即逝。   (不,我跟他们无仇怨,只不过恰好站在敌对的一方,我不能因此杀人,我不能杀他们。)   他拔出了“相思刀”,挡住了陈皮的“新月剑”,又以“销魂剑”,架住了马克白的“龙须钩”,可是,在同一瞬间,毛拉拉的飞铙和万里望的铁莲花亦已打到。   他忽然右手五指一撮,像拾执起啥事物般地,叱了一声:   “石!”   一扬手,飞掷向马克白。   同时,他左手拇指与中食指一合疾弹而出,喝道:   “箭!”   “啪啪”二声,万里望感觉到铁莲花已给一颗劲石震开,而毛拉拉也觉惊飞铙遭一股锐箭凿开。   王小石以箭、石抵挡攻来的暗器与兵器,本是不奇,奇的是:他手上本无箭、也没石。   ——那是何来的箭?怎来的石?   却原来这“箭”和“石”,都是一种无形的气劲,但遭王小石凝气迫发,用力一摧,立刻成了“气石”、“劲箭”,如同实物一般发放了出去。   石头一向是王小石的武器。   这门功夫,却不是来自天衣居士的传授,而是他自己创研潜修的。   他认为武器不必奇形古怪,毋庸招走偏锋,只要称手方便,常见常有,那就是最好的兵器了。   ——江湖上有的是千奇百怪、各门各类的奇形畸形武器,但只要得其精髓、发挥无遗,哪怕是一把单刀、一杆缨枪、一支铁剑,都能够成为天下一等兵器。   事实上亦然。武林中有不少高手使独门、奇门兵器,但真正能跻上第一流高手之列的,恐怕还是常见的刀剑枪棍之类的普通兵器。就算是一流的兵器,给第九流的人来使,恐怕也只是第三流的武器。第九流的兵器,让第一流的人来用,自然就会成了第一流的武器。   暗器也一样。   ——有许多暗器,不免稀奇古怪,但真正一流的暗器高手,只要一把小刀、一支钢镖、或是弯弓拾箭,就可以百发百中,绝不虚发,又何必一大堆装模作样、华而不实的怪名堂、新名目?   所以王小石捡了石头成为他的“暗器”。   ——由于他是光明正大地施用这“暗器”,因此也成为了他的“兵器”。   他一向喜欢石头。   ——一颗石子,大概需要在地壳里几亿乃至几百亿年才能形成的吧?每一颗石子都有不同的形状、花纹,乃至也有不同的构成和性格。   这最实、最真、最有力而又最有趣味的宝藏和兵器,就踩在脚下,遍布大地,随手可以拾得,他认为这才是真正方便、称手、犀利而且又用之不竭的好兵器!   他对石头有感情。   所以选练了石子。   石头也为他创造出不少机会。   ——例如他曾以一粒石子击杀傅宗书。   他把握住石子,如同掌握了机会。   ——握在手里的时机。   那是他特别的机会,也是特别为他而设的机会。   ——“专机”。   当然,能发出“无形石劲”,不是他四年前可以做到的,可见他此际的功力已又更上层楼。   箭则不然。   他本未曾练过箭术。   他的箭法来自元十三限。   ——临死前,元十三限把“伤心箭诀”口传了给他。   相隔的日子还很短,他也没用心地练好这箭法,可是,以他的聪悟和功力,只要意念一起,一些箭术的功法,自然都突显了出来,他也随手随意地发了出来。   ——这便是元十三限的“劲箭”。   他的功力仍未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发出“气石”和“劲箭”,自未及真有箭石实物的打击力,但要用以对付万里望和毛拉拉,却已绰绰有余了。   “啪”的一声,铁莲花划了一个大弧形,漾了开去。   “啪”的又一声,飞铙弹跳了开来,攻势立刻瓦解。   也就是说,王小石一下子已敌住了四名杀手的四种武器之四种攻击。   他成功地做到了这点。   而且不杀人。   不伤人。   可是在另一方面而言,他却是失败了。   因为其他的人也同时察觉出来了一件事:   王小石是能抵住这一轮攻击,但已有力拙和力不从心的现象。   王小石当然没有败。   甚至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他仍是能够轻易取胜的。   不过,这一下“险险招架”已证实了:   ——王小石不是无敌的。   他仍是有不足之处。   ——只要一拥而上,同心协力,未必就不能将他当堂杀死,乱刀分尸!   只要一有这等“挑战权威”的想法,意起念生,自然就有人跃跃欲试、邀功图成,这杀戮便不易按捺得下来了。   王小石也明白这种心理,这个趋势。   可是要不杀不伤地对敌,就难免会暴露自己功力上的不足。   ——世上总难有两全其美的事。   这时候,大家果然拔刀挥剑,磨拳擦掌,要试着去围杀王小石。   王小石只好应战。   他知道这结果已免不了,不过,能够不杀人的时候,他还是会坚持原则,尽量不杀人的。   就在此际,忽而有人喊出了一声:   “住手——”然后他又笑嘻嘻地问,“这时候把大家叫住,不许打,是不是很扫兴?”   然后他又径自说了下去:“不过,不是我不让大家好好表现身手,而是白楼主吩咐过,只要引王少侠一出头,立即请他去好好商讨大计。而今人已莅临,目的已达,大家就不必再打这一仗了吧?”   这人说话,十分和气。   但“金风细雨楼”的子弟却不敢不听。   因为他是这次行动的领导人:   孙鱼。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14 禅机   王小石突然出现之后,打斗时间其实甚为短促,孙鱼却一下子在心中作了几个结论(但仍来不及记录下来,现场局面瞬息数变,他得要当机立断,将局势妙导善诱,才有机会站在有利的一边,所以他只能即时先行记在脑里):   一、王小石是有能力杀掉这四名攻袭者的,可是他不杀。如果不是他故意示弱,让人掉以轻心,就是他有意示好,拉拢帮中旧部,施恩结缘。   二、王小石的石子已名动江湖,但而今看他随手施为,原来已练成了“无石之石”的境界,这点,武林中尚无人得悉,王小石在对付四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时就把杀手锏、绝活儿施发了出来,实在不智。看来,王小石绝对算不得上是个枭雄。   三、元十三限真的已把“伤心箭诀”传予王小石。王小石发放的是“空物”,但是石劲还是箭气,他还是可以清晰分辨得出来。他自度武功不算太高,但办事能力却要比武功好,而观察能力却又远胜于办事的手段。   四、惊人的是王小石的空发“箭”、“石”已炫人眼目,但最厉害的还是,当他捏诀弹指发出“劲箭”、“气石”之际,他已放开了手上的兵器,但他的刀和剑,居然还在电光火石间跟陈皮与马克白的兵器交了几招,稍不留意的人,还错以为刀剑仍在王小石手里出招的。可是,若刀剑在手,王小石就没办法弹出“颈箭”、“气石”来。   ——难道王小石已把刀法和剑术,练到了“心御”的地步?!   五、如果是这样,打下去也无益,战下去更无谓,不如马上进行是次行动的第二步计划更好。   所以他叫大家停手。   六、虽然在很短促的交手里,他已看了出来。   ——毛拉拉是真的痛恨王小石,但出手太过阴险,这种人,不管当任何人的部属,都得要自行提防他的反噬。   ——“新月剑”陈皮真的很勇悍,这种人一味邀功,不惜从任何人的尸骨上踏过去走他的前程路,这种人可重任不可信任。   ——万里望看似勇决,实懦怯,他的出手不是一种执行行动,而是一种掩饰求功。这样的人不可信重。   ——马克白是战士,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战士。这种人可以任用,也不必太防范,因为他自会冒起得快,也消失得很快很快。   交手过程虽短,但孙鱼已看出了他们的性情,并在心里打了分数。   他喜欢看人交手,因为从此可以见出人赤裸裸的真性子,那是矫饰不来的。   有些人平时好勇斗狠,夸夸其谈,但一遇事则畏首畏尾,托辞逃避,又装强佯悍,实胆怯心寒,全都可以在动手过招时看得一清二楚。   他从此看出手下真正的才能,由此决定重用废弃。   所以他喜欢观战。   他从不放过这种机会。   ——尤其喜欢看名手、高手、好手名家的交手作战,那在进退攻守之间,个性流露无遗,智慧迭现屡见,当真是受益无穷矣!   正如王小石这短短的一战,他已从里中吸收了不少东西。   然后他笑态可掬地问王小石:“王三楼主,您还认得我吗?我就是当日‘禅机营’的孙鱼呀!这些年来,别来无恙吧?”   王小石看到这人,笑了。   “我当然记得你,”他亲切地说,“为了把一颗解醉丸传到金老大手中,足足折腾了整个时辰的老孙子:公开承担放一个不是你放的屁,还说脸红就脸红的小鱼儿,除了你还有谁!”   孙鱼笑得脸上开花,嘴皮子也似开了花,“王三楼主现在是名动天下,咤叱咤风云,还记得我这个小小的不长进的,实在令我震佩莫已,感动不已。”   “谁能忘记你!”王小石收刀回鞘的姿势很漂亮,“当年你已有不凡表现,今天果然是绝顶人物。”   “承蒙王当家当年赏识,”孙鱼衷心地说,“我不敢没出息。”   “客气了,”王小石收剑回鞘的手势更潇洒,“已叙过旧了,孙统领有指教请说。”   “卑下确有公事在身。请王三哥多多包涵。恕罪则个。”孙鱼真心地说,“当年欠三哥的情,得了了公事容后再报。”   “言重了,”王小石洒然道,“你别罣碍,依照楼规,尽管公事公办。”   “王少侠宽量恢宏,那就好办了。”孙鱼诚心地一拱手,这就交代了公事,“白楼主请你过去一趟。”   王小石一笑,“我只知有苏楼主、白二哥,不知有白楼主。”   孙鱼抱拳道:“那么说,如果是白愁飞当家请王三当家过去一叙呢?”   王小石微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当家了。天涯飘泊,哪有家可当?不过,我倒想拜会睽别已久的白二哥,问问他苏大哥近日贵体可无恙安好。”   孙鱼道:“无论如何,卑下认为,王三侠还是亲自走一趟的好。”   王小石唇角一翘,俊目一闪,眉宇一扬,道:“哦?我不去的话,就会很不好了不成?”   孙鱼忽顾左右而言他:“五年多前,我只是京城里一个小流派‘金属风’里的一名小喽啰,你却在一次留连大会中慧眼相识,把我给拉拔出来。”   王小石坦然地道:“那是理所当然的。那一次,开留连大会,谈罢公事就叙旧,到了晚上,几百个人围火畅饮,你们‘金属风’的老大金蜀锋坐在你对面前方,相隔少说也有两百人,那时各派首领轮流着说一番话……”   “对,那时正值金贼挥军南侵,大家义愤填膺,都想有一番作为,为国家尽一份力,”孙鱼笑态里带有一点冷峭,“所以,都各自发表了一番伟论。可是,到头来,做到那晚自己说出去那番话的,只怕百中无一,就算有尽力的,也不过是做到话里的百分之一。”   王小石笑道:“人常常说一套,做一套。如果一定要求做得到的才说,我看这城里八九都成了哑巴了。这也难怪,放言空论,言空咄咄,人之常情也。不过,那一次,大家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我却发现了一个人,一个非常年轻的‘金属派’弟子,有些异动……”   孙鱼笑说:“那当然就是我了。”   王小石道:“我发觉你好像掏出了些什么事物,可是动作很慢。然后向前渐移,而动作更慢。简直是哪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十分缓慢,也非常谨慎,更万分小心,生怕惊动了任何人。你一直在移走,但骤眼看去,你全不让人感觉到你有在动。就算是前一刻和后一刻望去,你至少已移了三四步,但仍难以教人发现你已转了位置姿势。”   孙鱼赫然道:“我以为自己已够小心,但一切仍尽落你眼底,实在汗颜。”   王小石笑道:“我有心观察你,自然历历在目了。”   孙鱼赧然道:“那么多人,你我又素昧平生,我只是名小人物,你却仍能把我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而我却全然无所觉——”   “你客气了,”王小石截道,“那一晚,你也有发觉我在留意你——可不是吗,当你移行至‘山东神枪会’代表公孙无眉身后时,还盯了我一眼,那一眼可瞪得真狠,我还就记得清清楚楚哩。”   孙鱼更是愧然,“到底啥事都瞒不过你。那时,我是无名小卒,但你已是名震武林的‘金风细雨楼’三当家了,说实在的,我不认得你才怪,但你若识得我才没道理!可我的一切,都没瞒得过你。”   王小石道:“是呀,这样沉着敏捷的无名人物,更了不起,所以我才一直留意你,半时辰后,你才移到你一名同僚身边,说了几句话,悄悄拿了一个水袋,又足有一个时辰,你才移至你老大金蜀锋的身侧,然后把那事物喂入你老大口里,再给他喝了几口水,未几,你那个本已醉得七八成的金老大,才又清醒了过来,恰轮到发表意见之时,他才说得头头是道,极有见地,获得全场如雷掌声,大家都很佩服他:酒量好,口才佳。”   孙鱼笑道:“我老大确是酒量、口才、风头都好得出了名!”   王小石道:“但我佩服的却是你。因为我这才知道:你拿给他服食的是解酒丸。你开始行动时,他才刚刚开始痛饮,你算准一个时辰后他必醉得支持不住,是以你也就开始行动,一点也不惊动任何人,不动声色,还保住了金老大的面子,那时我就知道,你绝对是个人物,绝非池中物!打听之下,才知道人人管你叫做‘老孙子’。”   孙鱼感激地道:“所以,你才请苏……公子找人把我挖了过来?”   王小石道:“我把我观察所得告诉苏大哥,谁知,他只说了一句:‘你找人把他挖过楼子里来。还有,他用的解醉丸,叫做‘醉生梦死’,如果他可以把配制秘方一并相告,一入楼子,就保他当个副统领。’看来,他可比我更留意,连你用的是什么药都留意到了。”   孙鱼道:“所以你请白……楼主把我找了出来,要我加入‘金风细雨楼’?”   王小石道:“白二哥一听有这等人才,就自告奋勇去了,果然把你请了过来,也果然十分重用你。像你这样的大才,自是应该加入人尽其才的‘风雨楼’来。”   孙鱼汗颜道:“三当家对我识重之情,迄今未报,我真是——”   “胡说!这算什么话!何况——”王小石轻叱道,“你一早已经报了。”   “报了?”孙鱼倒是不解,“——这是没有的事。”   “有,”王小石反问,“你忘了石山大宴了?”   “石山大宴?那儿风光明媚,瀑如飞湍,一众高手会聚该地,共商大计,那是我首次当这样盛宴的总戍防指挥,我怎会忘?”孙鱼道,“可是,那一场,我也没报答您什么啊……”   “错了,”王小石正色道,“你已忘了放屁的事了。”   “放屁?”孙鱼有点迷糊,“这个放屁嘛……”   “对,放屁,”王小石认真地道,“是我放屁。”   孙鱼这可有点想起来了,脸上的表情,有点似笑非笑。   “我放了一个很臭很臭的屁,可是不响——简直是一点声响也没有的屁。”王小石倒回述得泰然自若,坦然自得,“但那回儿我的确当众放了个屁。”   “放屁是正常人的正常事儿,难道皇帝、英雄、圣贤、豪杰就不放屁了不成!放屁是没啥大不了。”孙鱼说,“但那次在石山大宴中,争相谄媚,吹捧胡诌,在蔡相前争宠求功,岂不是更多人放屁,只不过他们是屁从口出罢了。”   “不过,放屁终归是放屁,一闻其臭,大家都晓得了,有人放屁。”王小石说,“你在我身边,马上脸红,举止扭捏,于是大家都以为是负责戍防的小鱼儿放的屁。”   孙鱼舒坦地道:“那也只不过是一个屁罢了,谁认都一样。”   “但你比我年轻,一个人出来闯荡江湖,形象是很重要的。当场也有很多武林中的巾帼英雄,绝色女子,你当众默认了,可不易做到,也不易翻身。”王小石敛容道,“说实在的,你能代我认了这一屁,还说脸红就能马上脸红通透了,一句话不说便把事揽了上身,年纪轻轻能打通虚荣这等关节,我是打从心里真的佩服你。”   “开玩笑。言重了。一个屁算得了什么!三当家这一站出来,可是代表了整个京城第一大帮会的领袖人物,我这小人物,本就是个屁,认这一屁算得了什么!”孙鱼忙澄清道,“到底,你还是当场说清楚了:屁是你放的。大家都掩着嘴儿笑,我可没帮着你,你也没领着我的情。”   “但有这样的心意和气态,已算难得了。”王小石叹道,“在江湖上,总以为好勇斗狠的才是好汉;在武林中,老以为能打取胜的才算角色。其实,能屈能伸,能代人受过,能行大事担大任而不动声色、不露形色,这才是了不起的人物。”   他缓缓地又加强了语气,道:“你的做法使我顿悟了做人处世的许多禅机。”   ——听了这句话和这番话,孙鱼对王小石更肃然起敬。   王小石了不起的地方,不但是在于他观察入微,没小看了任何人,更厉害的是他过人的记忆力,以及他的亲和力。   ——一个出色人物,不但可以从比他高明的人身上学得东西,还可以从远比他卑微的人物身上,吸取教训。   王小石显然就是这种人。   他从跟王小石的这一番对话里,也学得了不少事。   可是他仍要执行他的任务。   他引起这番话的目的。   所以他说:“王三侠,你对我识重在先,礼遇在前,我欠你情,亦未报你大义,不过,你也曾教过大家,先公后私,决不能以私废公。如果,你能随我走一趟,跟白楼主叙叙,那自是最好。如果你不答应,那可没什么好处。”   王小石点头道:“对对,你现在是办公事。咱们刚才叙旧,但不碍着公事。跟你叙谈,天南地北,我很乐意。但要去见白老二,我刚刚心情不好,可没兴趣。你有职责在身,尽管施出手段来,不要左右为难,也不必客气。”   孙鱼表示为难,“王大侠明鉴,我是不想开罪于您的,但是——”   “不必多费唇舌了。”王小石道,“我明白,你要向白老二交代,但我不明白的只是要是我不想去你有什么方法逼我去?”   这话是真的。   也是正确的。   ——就凭孙鱼和他手上这些人,还不能逼迫王小石去做任何他所不喜欢的事。   孙鱼叹了一声。   又叹一声。   问:“王三哥真的不愿跟我们去这一趟?”   “不愿。”   “好,得罪了——”   孙鱼一拍手,万宝阁石阶足履响起,四名高手押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15 终端机   给押着的,是个女子。   王小石一见了她,立时头为之大,几没跳了起来大骂:   “你怎么搞的?!不是叫你去‘象鼻塔’吗?!怎么又给人抓了起来?!”   被押着进来的女子,当然是失去了自由。   失去了自由的女子,自然给人制住了。   给制住了的女子,赫然就是“小寒山燕”——温柔。   看王小石这么生气,温柔眼圈儿红了,唇嘴儿扁了:   “你!你!你!”   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王小石一看她委委屈屈的样子,就骂不下去,只好顿足道:“是不是?叫你不要出来乱疯,现在落到人手里,这可好喽!”   温柔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浑忘了仍受敌人胁持。   “你见我给人抓了,心凉了吧?!你这么凶,一见面就骂人,也不关心人家!”   “我,我,我……”王小石又气得搓手顿足,“我怎么不关心你!”   “你关心我?”温柔哭得梨花带雨,越哭越是挟风带雨,“你关心我又骂我?”   “我……我骂你是为你好啊!”王小石情急地说,“现在你这样子,你以为我很惬意吗!”   “你也不想点办法救人,一见面,就骂不停!”温柔终不能释怀,“还说关心人家!当众詈骂,一点面子都不给!”   “我……我是一时心急,”王小石只好说,“我见你这样子,太不……不懂得自保自爱了,所以才说了几句。”   “什么说了几句,那是骂,骂得本小姐狗血淋头哩。我爹爹都不敢这样子骂我呢!”温柔这才收了些急泪,嘟着腮帮子跺着脚说,“我不理,你先道歉再说。”   王小石“唉唉”了几声,抓腮抹发地说:“不如待我救了你再说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不要,不要!”温柔完全不理会她仍落在敌人手里,“我要你现在就向本小姐道歉。”   王小石拗不过她,只好打恭作揖:“对不起,对不起,小生这厢有礼了。”   温柔“哧”一笑,这才回转了张杏靥桃腮的笑脸来,“我也不是没听你的话,本就窝在塔里嗑瓜子,正闲着闷得发慌,忽听楼下叫卖绸缎,我就着朱大块儿守着塔,我下去看看热闹。这一看,那布色好鲜,味道又香,不禁随手拈上来嗅了几下,没料,忽觉一阵昏眩,已知不妙,待要退时,那布就罩了下来,把我给裹着了,接着,就……就是这样子了。”   王小石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你不下来看不就没事了吗——”   谁知温柔又要哭了,“人家不知道的嘛!要是知道,老早就不下来了,还会给在这里等天天不救等人人不理地给你从头到尾一次又一次一轮又一轮一场又一场地刮个没完!”说着又待呜呜地哭了起来。   王小石又急得直顿足,踩在地下腾腾有声,“我哪会不救你,你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哪!”   孙鱼干咳了一声。   王小石歪着头横凝着他,“你喉有事?”   孙鱼笑笑,摇头。   王小石双手拢入袖子里,问:“你肺有事?”   孙鱼道:“没事。”   王小石也不知怎的,对到温柔,常急得直跺脚,对上别人,却好整以暇,“那么就一定是心有事咯?”   孙鱼嘴角牵动,算是敷衍似地笑了一记,“你说救人就救人,也可真没把这儿仍可以作战的七十三位好汉当是人了。”   他这句话一说,就算不大想跟王小石交手的人,也很想与王小石交手起来。   “你是个很有本领的人,”孙鱼由衷地说,“可是你只一个人,我们有七十多人,况且,温姑娘还在我们手里。”   王小石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在原地错落地踏步,好像他穿的鞋子一大一小似的,望了好一会儿,使得大家都正要随他视线望去之际,王小石忽道:“你没有为难过她吧?”   孙鱼忙道:“不敢!怎敢呢!我们待之以上宾之礼。”   “很好,”王小石道,“你们既然对温姑娘以礼相待,救人也不一定是非动手不可的吧。”   孙鱼脸上又再展现笑容,“那就好办了。”   王小石问:“你要怎样才放人?”   孙鱼谦恭地答:“只要您跟我们走一趟。”   王小石:“去见白二哥?”   孙鱼:“去见白楼主!”   王:“就这么简单。”   孙:“就这么简单。”   小石:“能不能先放人,我再去?”   鱼:“楼主吩咐下来,要我们先把您请到。”   “既然是这样——”王小石想了一下,决然地说,“——我就不去了。”   “哦?”   孙鱼等人都意外于王小石的答复。   “这答复实在太令我们失望,太让我们为难了。”   孙鱼衷心地说。   “我本也想去拜望白二哥,”王小石解释道,“但这样受威胁,我可不想去了。如果他只请你捎个信儿来,我一句话就去了。而今这般曲折见外,我倒打消了相见的念头。”   “喂喂喂,”温柔急了,“你忘了我了不成?!”   孙鱼展颜笑道:“对了,王三侠可不能忘了这位弱质红颜,还在等着您一点头呢。楼子里有不少老弟兄,都惦念着王三哥,但也有些新进悍夫,不一定都买您的账呢!”   “咦?”王小石犹似惊省梦中人地说,“说得也是。我总不能把这小妹妹置之不理啊——可我又不愿受人威胁着做事……你说,该怎么办是好呢?”   又歪着头向楼上楼下里外的大伙儿,“你说呢?你们说呢?”   “这样好了,”孙鱼提供了一个“方法”:“王三侠硬是不肯让我们轻松好办,我们也不敢相强。那么说,温姑娘就暂且跟我们回去,委屈几天,让王三侠想清楚了再过来接她回去,岂不得了!”   “不行不行!”温柔直叫了起来,“小石头,你撞死了呀你!你都不救我,你是人不是!”   然后又向孙鱼吓唬道:“你敢抓我不放?你敢!押我回去!可正好!我跟你们的白楼主这大白菜、狗不飞的,是生死之交,他见你们待我这样,杀得你们这帮臭鸡蛋狗血淋头哩……”   然后她虎着贝齿咧嘴恐吓道:“你们笑?你们敢情是不信!待会儿后悔,可别叫姑奶奶饶了你!”   “相信相信!请温姑娘手下留情。”孙鱼忙装了个骇怕表情,“万一温姑娘有个什么不测,泉下有灵,可别怪我们。我们既是奉命行事,而且已给了王三哥几次机会了,是他把机会告终,把局面迫得极端了,把好好的时机成了终端,我们也就难以掌握,不易担待了,只好得罪了,有僭了。”   王小石道:“温柔别急,我只跟他们逗着玩儿。我来救你。”   温柔这回却是不信了,“你怎么救我?”   孙鱼“刷”地拔刀。   刀色微蓝带青。   像雨后天青。   好看。   好看的刀架在好看的脖子上。   美丽的刀光还紧贴着美丽女子玉意的杏靥上。   可以想像那比夜更凉如水的刀身。   那比午阳还丽烈的刀意。   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个句号16 随机应变   “站住!”孙鱼叱道,“你要硬来,我便动手。”   王小石沉声道:“你敢杀她?”   “我是奉令行事。”孙鱼道,“‘金风细雨楼’向来令出如山,我是不得已。就算你出手快,救得了她,但要是她脸上给划了一道口子,对她花容月貌,也很遗憾了。你不会冒这种险吧,对不?”   王小石的回答居然是:   “不对。”   然后他叫孙鱼:“你回头看看你的人。”   孙鱼居然也没有回头。   他没有看。   他已发觉自己暗地里发出去的暗号,完全没有反应,没有回响。   ——那些手下都死了不成?!   当然不是。   没有死。   ——只是给制住了。   就在王小石跟他对话的时候,借跺足发出暗号,一群人已悄没声息地摸了上来,把他布伏在阁内阁外的弟兄全给制住了。   一个制几个地制住了。   来的人不多,但全是高手。   ——“象鼻塔”里的高手。   王小石一一为他介绍这些潜进来把局面扳过来的人物:   “……这位是‘白驹过隙’方恨少……这是‘七道旋风’里的朱大块儿……那位是‘火孩儿’蔡水择……这一位是‘独沽一味’唐七昧……那是‘老天爷’何小河……那一位是‘神偷得法’张炭……还有那是‘用手走路’梁阿牛……还有这是‘活字号’活宝宝温宝……还有这一位是‘前途无亮’吴谅……还有那一位是‘面面是黑’蔡追猫……还有那位是‘目为之盲’梁色……还有这位是‘挫骨扬灰’何择锺……还有……”   还未介绍完毕,孙鱼早已放开了温柔,哈哈笑道:“白楼主先是要试试王三侠的武功,料必大有精进,果是。白楼主了又谓王三哥对行军布兵,素有天分,故意让我献上一丑,兵围万宝阁,斗胆扣住温姑娘相胁,料定王大侠必施神技、化险为夷、转危为安,而今果然!果真是白楼主妙算神机,王塔主智勇过人也!哈哈……”   王小石也随口笑道:“哈哈。”   孙鱼自襟内掏出一封帖子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王小石,“楼主说,万一一计不成,另计又失,到头来什么计都算不着你,就向你投这帖子,他日,他当登塔相访。”   王小石接过帖子,看了看,上面写了几行草书:   石弟,四年未见,念如断指。奈何相距咫尺,拒人千里,汝若不来,他日余当叩象鼻攀访,因恃旧义,不揣唐突,幸勿避见。   飞字   短短几行字,每一字都写得直如鹤舞绝壁,似欲破空飞去。   孙鱼稽首道:“王三侠,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可要告辞了。”   温柔粉脸顿寒,叱道:“你想走,唏,嘿!”   孙鱼躬身道:“小人是执行任务,身不由己,有啥得罪之处,小人甘心领受便是。”   王小石赞道:“好!你动手之前,已先礼貌相请,说明奉公行事。之后又先叙旧情,动手时又留余地,话不说尽。一旦事败,即随机应变,言明受命于人,请罚于身,使人发作不得,归咎不能。你这种武功,要比动拳动脚的更考功夫。”   孙鱼忙道:“我这种功夫不实际、不听用,非英雄所为。”   “其实真正英雄有几个?”王小石笑道,“真英雄硬汉子就斗不过一个地痞流氓刘邦了。”   孙鱼垂首道:“我只是小人物。”   “好个小人物!”王小石问,“白二哥在哪里等我?”   孙鱼目光闪动,狡狯地说:“王三哥不是说不去的吗?”   王小石道:“刚刚我不高兴去。”   孙鱼道:“现在三哥可高兴了?”   王小石:“不受威胁,我就高兴。”   孙鱼:“我早说过威胁三哥是没有用的了。”   小石:“那是二哥指令是不?”   孙鱼笑。   没答。   王小石:“算了吧,我当是给你个面子,就走这一趟。他在哪里?”   从温柔到何小河,由唐宝牛到温宝,全都哗然,反对王小石赴约。   孙鱼嘴角漾着笑意,“不远。只要说明在那地点,三哥就一定会去的,大家也一定不会反对他去的。”   大家都问:   “有这样子的地方?”   “有。”   孙鱼肯定地回答。   ——就像鱼已上了钩而且已给他钓上了岸一样地有信心。   “哪里?”   大伙儿都是问这一句。   “神侯府。”   孙鱼的答案还有点补充:   “是诸葛先生做召集人,约你们两人来谈妥‘金风细雨楼’的大事。”   ——既然是诸葛神侯亲自来主持这件事,而且约晤地点还是在神侯府,就没有什么不去的理由了。   王小石问得也很直截:“为什么你不早说,而用威胁?!”   孙鱼回答得也很干脆:“如果你是受胁而来,那么,我当然会发出讯号,那白楼主当然不必也不需要在神侯府恭候你了。”   他的答案言有尽而意无穷。   王小石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也明白白愁飞的意思。   “你说是诸葛先生召聚,”何小河伸手一摊,道,“可有信物?”   “有。”   孙鱼回答得更干脆。   他还干脆掏出信物。   水晶。   那是一颗紫色的水晶。   ——水晶是佛门七宝之一,这水晶剔透明亮,光泽润匀,一看便知是绝世罕品。   王小石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是“自在门”的信物:   晶石通体透烁着幻彩七色,这分明是经过“自在门”极高内功法修炼过的灵物。   ——连他自己都远没这份功力。   石底下还刻了四个雄劲苍浑的篆字:   “见石见余”。   王小石抬目疾道:“好,我去!”   温柔即道:“我也去。”   王小石道:“你不可以去。”   唐七昧道:“依我看……”   王小石道:“放心,我会随机应变。”   温宝说:“必要时,就放出讯号,就算是神侯府,咱们也敢攻进去——”   “放心。”王小石的笑容总让人感觉到:一切都是有希望的,“我会见机行事的。”   第二章 像一个顿号的他1 机深祸更深   王小石和白愁飞,经过多年的分道扬镳,终于又会上了面,在神侯府前,苦痛巷口。   他们的会面是这样的:   白愁飞一早已抵达神侯府,他坚持只借神侯府的范围跟王小石约见,但并不想踏足神侯府内。   这时候的白愁飞,已不完全是个江湖人了。   他有背景。   有靠山。   ——在官场上,一举一措,都是一种表态,得要十分小心。   举个例子:如果你的上头某甲跟某乙是对立的,而你一不小心,跟隶属于某乙派系的某丙一起吃了个饭,说不定,还不到第二天,头上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就算反应没那么大,还没有什么事发生,你的立场也没变,但别人看你的眼光可都变了样。   白愁飞现在当然无意要向诸葛先生靠拢——就算他想这样做,只怕诸葛小花也不会拉纳他这样的人。   诸葛先生和他徒弟们的职志是消灭一切邪恶的势力,白愁飞则正是京城里一大帮会的主领,只不过,他的身份已给朝廷里一股无与匹比的势力所包庇住了,且已封了几个洋洋洒洒威风八面的官衔,打着捍卫京畿的旗号,平白无故的,就算是诸葛正我也动不了他。   ——只要跟庞大的实力和强盛的背景结合靠拢,就有这个好处。   所以白愁飞当然也刻意避免让人以为他向诸葛派系投靠。   因此他不入神侯府。   ——只要不进入屋里,一举一动自有旁人瞧个清楚,可免瓜田李下之嫌。   一个在江湖上,官场里混世的人,要是连“瓜田李下,事避嫌疑”都不懂回避,实在早该回乡下耕田、返老家吃奶奶去了。   白愁飞只在苦痛巷的巷口——原来苦痛巷就在痛苦街的街心,而神侯府则在苦痛巷的巷口。   他在等。   等一个人。   ——一个本来应该说是他的兄弟,现在却很可能是他仇敌的人来。   这个人当然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来了。   他们一朝相,第一个感觉,两人都是一样的,那就是:   陌生。   两人曾一齐出身、一道闯荡、一起历过生死劫难,一块儿痛苦快乐,按照道理,应该是很熟络、很亲切、见面时很热烈才是。   可是不然。   两人这一相见,虽不致分外眼红,但也觉得眼前睫下,震起了一些电光火石,还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拒抗着两人接近的震荡,仿佛均来自于两人天生和与生俱来的敏感。   王小石至少还展开了个笑容。   而且也主动招呼。   “白二哥。”   他一向都认为:如果不是必要,人与人之间实在不必翻脸翻得出了面,要是见着不喜欢、要提防的人都一副“不共戴天”的嘴脸,到头来只怕倒着走比脚踏实地的机会还多哩。   这样说来,他也比较讲情面,但也容易让人觉得比较虚伪。   白愁飞则不然。   他寒着脸。   ——除非是遇着他的上司、契爷、干爹和靠山,否则,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和地位,他可真的不必向谁强笑、点头、故作寒暄。   他一看到王小石,就不喜欢。   除了头发略又稀薄了些:显得额更方正更宽阔之外,王小石可以说是完全没老,还是那副笑嘻嘻、蹦蹦跳跳、江湖子弟笑傲江湖的样子,一点也没变、没老、没坏,依旧令人好感。   他对他恶感就是因为王小石常令人好感,而他自己则不能。   他总是让人感到寒傲似冰。   而且相当凶。   狠。   他近年变得更冷,更酷,更不苟言笑,但也更喜怒无常,这都跟他现下的身份和地位有关——英雄虽多自草莽上来,但上得到一个地步、一种境界时,就不能再带有太浓烈的草莽色彩了。   他的难以接近,就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可是偏偏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却是一个只要一眼,谈两句话就易生好感、感到亲切的人。   他也看得出来:王小石江湖习性未改,所以十分自然、自由、自在、自得——这也正是目下他所缺所憾的。   见着了这个人,无疑等同唤醒了他的遗憾。   王小石却也有另一种深感:   他一看到白愁飞,就知道自己和他,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白愁飞依然漂亮。   玉树临风。   他跟别人一站,简直鹤立鸡群。   而且还愈来愈漂亮了。   ——他的样子虽然也越来越奸,但有些人的样子之所以会吸引人,就是因为他长得够奸,白愁飞显然就是这种人。正如有些人的样子会得女人喜欢,居然是因为他长得够坏!   (难怪温柔对他始终……)   这使王小石更充分地体认到:一个人变坏,不见得样子就会变坏,而且,“坏”样子不一定就是“难看”的模样。   他一见白愁飞,就明白为何他终于当成了官,而自己却是江湖上的一名自了汉了:   因为样子。   相由心生,运从心转,白愁飞本来就是当官做大事的样子,而自己说什么也只不过像是江湖上傲啸、武林中叱咤的小浪荡儿。   他自觉不能比,也没得比,何况,在江湖上真的浪荡了这些年,他也真的学会了一件事:永远也不要以一个人的作为来为他估量会有什么报应。报应,到底有没有,准不准,公不公平,是完全不能依据的事。   ——靠报应,等于向书生问政:用书本上的旧资料和死知识,来推断一个正运作着有无穷变数无尽的政局现实机遇的朝廷,等于问道于盲。   靠报应,不如靠自己。心随相转,什么人便有什么样的心情。一个成长的人总要为他自己的面貌负责。   看到了白愁飞的样子,王小石才想起这些年来在江湖上流浪之苦,白愁飞才省起这些岁月自己竟自囚于权位上浑不自觉。   王小石那一声“白二哥”,白愁飞是不中听的。   ——要真的当我是二哥,就叫“二哥”,如果加上姓氏,那只不过是说明姓“白”的二哥,难保还有“蓝二哥”、“黄二哥”、“花二哥”。   所以他只冷哼一声。   他不是只斤斤计较,而且还要步步为营——谈判的目的本来就是斤斤计较:   他今天就是来谈判的。   “回到京里那么久了,都不来看看当兄弟的,你这二哥真是白叫了。”白愁飞开门见山,“我就知道,要请你来一晤,还得借上诸葛神侯的威名。否则,你可防着我这当哥哥的加害于你哩。”   “二哥说笑了,”王小石也单刀直入,“我既回得了京城来,就没打算避着您;打算避着您,江大湖阔,武高林密的,哪儿不能去?我没找您,是因为见着二哥要问一件事;现在见您,也正是要问这件事。”   “问吧。”白愁飞冷哼道,“我也有话要问你。”   “二哥先问。”   “好,”白愁飞道,“我的问题只有一个,话也只有一句,希望你的答案也只有一个字。”   王小石苦笑道:“世上一个字的答案都重逾千钧。”   “一个字的答话也常一诺千金。”白愁飞一字一句地问,“你还是不是我的兄弟?”   ——你、还、是、不、是、我、的、兄、弟?   他的问话很简单。   其实只有一句:是敌是友?   王小石在顷刻间垂下了头。   他的发很长,他也不喜欢修剪,可能因为他的发本就不甚浓密之故,所以他也多喜蓬松着头发,这下子全遮落到额上来。   然后他抬头,甩了甩额前的发丝。   “这问题得要你先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反问,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自口里刀刻剑镂般地迸透出来,“你是不是背叛了苏大哥?”   你、是、不、是、背、叛、了、苏、大、哥?   他的问题也很简单。   用意也更明显。   ——要是你先反叛了苏大哥,咱们当然就是敌人。   “你心目中就只有苏大哥。”白愁飞哂然道,“别忘了,咱们也是兄弟,而且比苏梦枕先相识。”   “是的。不过,我们都在他栽培之下,加入了‘金风细雨楼’。”王小石道,“今天你是楼子里当家的,楼里的规矩你总得听,是不是?背叛、逆上、出卖、内哄的,算不算得上生死同心的兄弟?勾结权臣、通敌卖国的,是不是‘风雨楼’里的手足?”   “我做的事,连相爷都大力支持,你是什么东西,敢说我的不是?苏梦枕吃古不化,固步自封,不识随机应变,为国尽力,卡在上面只有碍月落日升,早该把位子让与贤人了。”白愁飞道,“你想学他?还是跟我?”   “你有的是富贵荣华?”   “还有光明前程,名垂国史。”   “大哥呢?已给你推翻了吧?生死如何?”   “生死未卜,但他已完了。”白愁飞道,“要是他已死了,那就功德完满。要是他还苟延残喘,也只生不如死。像他那么一个不识趣、不知机的人,早死好过赖活。”   王小石的语音也寒峻了起来,“有一种人,只要他仍有一口气在,便能自败中复活、死里求生、反败为胜,最后胜利。”   然后他一字一句一顿地道:“白兄,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但我也恐你到头来只落得个:机深祸更深!”   说完了这句话,两人都静了下来。   第二章 像一个顿号的他2 天机不可泄露   如果不是在苦痛巷的巷口,如果不是在他们之间还有个人,他们说不定早已动手。   这京城里的两大顶级高手一旦动手,无论谁死谁生,孰胜孰败,京里的武林都必有一番大震大动。   这“金风细雨楼”里两大好手一旦交手,只怕“风雨楼”日后难免更风大雨大、风雨交加,又是几番人事升浮沉降了。   不过,这是苦痛巷。   苦痛巷是处于痛苦街街心。   痛苦街是条大街,行人很多,车辆亦密,买卖也很频繁。   ——人人心里都有条痛苦街,对不对?   幸好,大多数心里也有条快乐道,光明路。   这便是京城。   这就是街心。   ——白愁飞再悍强,也总不能在这儿动手,是不?   除非他以迅雷不及掩耳(当然疾电也不及目睹)的手法把敌人杀掉,那么,谁也看不见他做了,那就是他没有做。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自己是不是做过,得取决于有没有人知道、有没有人看见,若是没有,那天知地知自己知,自己不说便没人知了。   不过,当对手是王小石的时候,他能做到这一点吗?   何况,苦痛巷后是神侯府。   ——他要是在这地点动手,等于向诸葛神侯一系宣战。   他的火候已足可如此了吗?时机已成熟了吗?时势已倒向他那一面了吗?   不。   更且,苦痛巷的转角处,还有一个人。   一个坐着的人。   这个人虽然坐着,但比三千名江湖大汉、武林高手站在那儿都更高大、更有分量、更不可忽视。   可是他只是个弱质的人。   他的一双腿子,连站立的力量也没有。   不过,他的武林班辈却非同小可,举足轻重。   他还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一,而且还是第一位。   他当然就是——   无情。   局面很有趣。   也很怪。   苦痛巷自南到北,南端是神侯府,北端接痛苦街。   白愁飞就在苦痛巷北角。   王小石自痛苦街入,在南角会上白愁飞。   两人正处于街巷之间的转角处。   这拐弯处却有一个人。   一个坐着抚琴的人。   王小石未来之前,他就在弹琴。   他的琴韵很静,下指很轻,心情很温柔,仿佛要抚平白愁飞心头的焦虑与烦躁。   白愁飞初听也觉心静意宁。   但他马上警觉。   他一向警觉性都很强。   ——他是敌人,敌人的一切,都不可信,敌人的好意,一定要防,哪怕只是琴声!   他立即不听。   不闻。   他也即时回复了他的烦恶、冷酷,还有凛然的杀性。   琴弹琴的,他无情着他的无情。   俟王小石来了之后,两人对话,那白衣青年兀自弹琴。   琴声仍幽幽宁宁。   王小石很享受这种琴韵。   ——这使他可以暂压心头怒火。   白愁飞极拒抗这种琴声。   ——不过这提醒了他:无论怎样,都不宜在此时此境动手。   这是大街。   这是神侯府的地盘。   这儿还有个捕快风云榜上排名第一的家伙守着,只要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说不准还有些什么六扇门排第二第三第四的狗腿子也一哄而上,难保那只好好的太子太傅不当堂堂的护国神侯不放在眼里的公门老鹰犬诸葛小花,也来个一拥而上。   他犯不着蹚这浑水。   他记得干爹跟他说过:“这段时候,江南江北,已有几处叛民造反,我得要向朝廷请兵,顺道在民昌富庶所在征缴些财宝回来,以充国库。朝内新党密谋,旧党伙结,而宫中外戚勾通,嫉窥妒伺我手上的权势,故不宜与诸葛、米苍穹、方小侯、一爷这些人结怨,暂且相安无事,让他们自乱阵脚、鬼打鬼就最宜。但对京城里其他势力,宜最速尽收统辖,以免为他人所控。你要是在这时候犯在诸葛老头手里,我也不能徇私保你,予人口实。”   连相爷也如是说,他才不冒这大不韪。   所以他强忍。   不动手。   他旨在引王小石过来。   ——他就知道,冲着此晤于神侯府前,王小石就必会来赴约。   他并不知道孙鱼要扣住个温柔威胁王小石这一着,但他却肯定王小石还是会来这一趟的。   他只要弄清楚一件事:   王小石,是敌是友?   而今,他一见王小石,就明白了三件事:   一、王小石是不会接受他背叛苏梦枕这件事的。   二、就算王小石容得下他他也容不下王小石。他们天生终是要对垒的。以前这特征还不显著,故此还有并肩作战的可能,但经过岁月的冲刷,这特色已棱角森森,如犬齿交错。   三、王小石以为苏梦枕报仇之名,起复仇之师,但私底下,也不过要争京城帮会的大权和自己在楼子里的地位,他只有杀了这种虚伪的人,才算真正的安全。   ——要是杀不了他呢?   还有一个办法:   牵制住他。   ——要毁掉一头老虎,不一定要杀它,只要把它给囚住了,也一样生效,说不定,它还肯为他表演求饶、鞠躬尽瘁呢。   所以他在静下来一段时间之后,才说:“你、是、敌、人?”   他仍说一个字就顿一顿,显得极为审慎,而且重视这个问题,以致他本身也像是一个顿号一般。   王小石睨视像一个顿号一般的他,道:“你要我杀诸葛,看法不同,政见各异,我可以容你。你冒充我在花府大肆屠杀,血流成河,我仍强忍下来。但是,苏楼主是我们大哥,你叛了他,杀了他,我就一定要为他讨回个公道。同样的,要是苏大哥无理地杀害了你,我也一样要他作出交代。这是我的原则。如果我给人无由害死,我也希望我的朋友为我抱不平。这也是公理、公义。”   “好大的帽子!”白愁飞兀然笑了起来,“我戴不下。”   “你义正辞严,到头来无非是想夺我的权,取而代之。”白愁飞道,“这几年来,你高飞远飙,对帮内楼里,既无建树,亦全无贡献,这楼子里的大权,岂容你觊觎!”   “我已过惯江湖上闲云野鹤的生活,只要有些知交共乐,好友同游,管他什么帮会派系,盟主我都不当!”王小石逼问,“我只要为苏大哥讨回公道。楼子里的权,大可交给杨无邪这些老功臣!”   “什么公理!杨无邪算是老几?他担得起?也不怕给大旗压死!”白愁飞怒道,“他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大,又病,又不死,又守旧,轮都该轮到我来当当!”   王小石也一字一顿地说:“你杀了他?”   白愁飞目光暴长,逼视回王小石,“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   王小石道:“是就为他报仇,不是就请把他交出来。”   白愁飞居然反问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也。”   王小石道:“什么天机?那只是你个人的阴谋!”   白愁飞却好整以暇地打趣道:“天机你都不懂?我高兴就卖卖玄机,那是我的事。树大风跟我看过相,说密阴得成,口疏招尤,我是宁可信其有,不妨守口如瓶。”   王小石道:“世上说天机不可泄露的,只是托辞。第一,谁说那是天机?那只不过是人的意思罢了。第二,就算是天机,谁知道天意是否根本就要它广为流布呢?第三,可能根本就没有所谓天机这码子的事。第四,世间根本没有天机,人只是把说不出来的道理,就说是天机。第五,就算有天机,又岂是凡人若你我者可知,只不过强加附会、故作神秘而已。你有没有叛苏大哥?有没有杀大哥?我只要一个交代,不必妄说什么天机天意。”   白愁飞双目喷火,却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好好,骂得好。如果我说:是别人推翻了他,我没杀他,还帮他清算了叛徒,你信吗?”   王小石紧接着问:“他既然没死,那么,他在哪里?”   白愁飞兀然大笑,笑意一敛,“他在哪里,你替我找出来啊。”   王小石双眉一展,“这么说,白老二,你说什么都可以了。”   白愁飞脸色煞白,双目寒意沁人,“是啊,一个人有权,他要说什么,都是至理名言,你要说话有这个分量,来呀,且来推翻我啊,我等着哪。”   两人又静了下来。   第二次静下来。   第二章 像一个顿号的他3 机锋   琴声。   ——奇怪,琴声却在此时发出筝鸣。   两军相交、兵荒马乱、金铁交鸣、杀伐争锋之声。   只听琴韵此来彼去,滚动翻复,最后成了相持不下,拉锯牵制,然后琴韵戛然而止,筝声全寂。   两人这才一省:忽觉衣襟尽湿,好像已猱身搏杀了一场,殊死还生了过来一般。   只听无情悠然道:“白公子、王少侠。”   没有人愿意得罪无情这种人。   所以白愁飞和王小石都各退了一步,一向无情应了一声,一向他微微稽首。   “刚才你们已然交锋,打了一场,再打,恐不必要吧?”无情说,“世叔同意白代楼主在此地约晤王少侠,用意无非是予两造一个时机说个清楚:是敌是友,心里分明。若借此动手,那我可在世叔面前可无以交代了。两位知我谅我,我不能袖手旁观,任由神侯府前起杀戮吧?”   他的话里特别加重、强调白“代”楼主的“代”字。   白愁飞点点头,“冲着诸葛的面子,我暂不跟他计较。他刚才说我谋刺神侯,决无此事,我一向敬重诸葛神侯,王小石枉作小人,曲意离间,盛大捕头切莫相信他的流言为要。”   无情淡淡地道:“白兄衷言,盛某心领,当代转禀世叔。他一向明察是非,厉辨忠奸的。你且放心。”   王小石也不申辩,唐宝牛(他和方恨少却也跟来了)却叫了起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赖得掉谋弑神侯事,可推诿得了血洗花府群豪那一桩吗!”   白愁飞身边的祥哥儿即道:“开玩笑!你含血喷人!花府的血案,明明是你们这一干现在聚啸在‘象鼻塔’的人摆的局!”   王小石制止众人詈骂下去,沉声道:“二哥,我只要问一句:你有没有害了大哥?”   白愁飞微笑不语。   欧阳意意马上接过了话题:“咱们楼主决不做这种事。苏梦枕近年来心性大乖,病毒入脑,屠戮帮众,遭楼子里血性兄弟策反,以致下落不明,凶多吉少。而造反的手足,也给白楼主处置了。你若要叛徒名单,我可以为你提报。你要人证物证,我们也有的是。”   方恨少也把话儿接了过去:“谢了谢了,这种罪证,历代无算,代代平安,粗制滥造,随手可得欲加之罪,何必客气?如有雷同,不过巧合,多听无益,不如奉还。”   白愁飞亦扬手阻止他身边的人詈斥下去,只盯住王小石,问一句:“这么说,咱们是敌人了?”   王小石道:“除非我见着个活的大哥,他亲口告诉我这件事与你无关——把当事人灭口、赶杀、下囚、驱逐,然后指诬种种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的罪名,要他一人承担,诿说人心思叛,这种事,自古便有,屡见不鲜,我不得不审慎一些。这时候,大哥的心情,只怕尤甚于这街名巷名。若众皆叛之,他内心凄苦;如众不谅之,他更孤独。我既是他的兄弟,有福的时候,他让我享了;有难的时候,我决不让他独当。”   “好,好英雄!”白愁飞哂笑道,“倒显得咱们都是狗熊了。只不过,在你动手剿灭我们这些‘乱党’之前,我倒要向你叙叙旧义亲情,问候一声:令尊好吗?令姊好吗?”   他这么两句问候,王小石脸上兀变了色。   好一会,他才咬牙切齿地道:“没想到……”   竟气得一时说不下去了。   无情在旁听出蹊跷,问:“怎么回事?”   白愁飞哈哈笑道:“没事没事,只不过问候他爸爸、姊姊罢了。又没问候他的娘亲,犯不着激动,也用不着冲动。”   王小石痛心疾首地道:“……这么些日子以来,我都觉得奇怪,为啥四年前我这头才进行了灭奸行动,赶回故居时,却早已剩一堆残砾。我一直不解:有谁会动作那么快?竟先我一步,摧毁我家园。原来是你……动用了白楼子里的资料,当然能即时堵截暗算了。——你到底拿我爹爹和姊姊怎样?!”   “什么?!”白愁飞装出一副完全无辜的样子,转身向无情摊手道,“他说啥?我可完全不知情。我这一相应,无疑是自承绑掳之罪了。我只不过是问候你家人,哪知那末多内情?管你径自猜疑,你家的事,跟我本就全无牵连——你不是连一句二哥都省了叫吗!”   然后他向无情谐笑道:“执法总要讲理,更何况是大捕头你!他的一切事与我无关,我提醒他的事,他也心里有数。我可走了,你们不必送了,反正后会总有期,随时黄泉地狱相见,也不为奇。再会再会。替我谢谢神侯,说不定下日祭祖之时,也连他神位一道祭了。得罪得罪,就此别过,请了请了。”   说罢,就与部属扬长而去。   ——这下子可谁都听出他的机锋来。   王小石的父亲王天六和胞姊王紫萍,恐已落入白愁飞手里。   甚至是一早就已落入白愁飞手中。   白愁飞手上扣住他们,王小石可受尽牵制,不敢妄动。   他不能妄动,可不等于白愁飞也不妄动。   所以王小石而今只有挨打的份儿。   这就是白愁飞这一次约谈王小石的主旨,也是他话里的机锋。   他的话不着痕迹,无情在场听着,也无法有任何行动,何况这本就牵扯极广,也不知他把两个人质关在何处,纵能搜查白愁飞的“风雨楼”,非但会得罪了江湖道上的好汉,冒犯了“金风细雨楼”的尊严,而且也决不可能凭这句话就能把相爷隶属的所在也一并搜索。   ——谁也不知道白愁飞把人收在哪里,何况事隔那么久,一定早已妥善布置,不容他人能找出这两个制敌的活宝儿来。   这次见面,这番谈话,白愁飞已达成了目的:   他已占了上风。   所以他走。   得意扬扬,十分嚣狂。   但他才远离痛苦街、苦痛巷,就把狂态一敛,向身边亲信肃容吩咐道:“王小石决不甘休,先把两件‘信物’,送交他手,让他投鼠忌器。”   他顿了顿,才道:   “得马上进行‘杀鹤行动’!”   “是!”   他的部属都亢奋莫名,跃跃欲试。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1 机理   白愁飞在笑声中远去,王小石因心念家人,更心乱如麻,便要向无情告别,另谋对策。   无情却道:“而今你的家人尽落白某手里,一切行动,必然掣肘,诸多不便,顾忌难免——可有我们效劳之处,请吩咐便是。”   王小石苦笑道:“这是帮会的事,也是江湖上的事,坦白说,帮会和衙门本就是对立的,而江湖人总爱跟朝廷官作对。为我个人的事把你们牵连在内,我过意不去。”   无情道:“王侠兄的话有理,但却不对。”   王小石诧道:“既然有理,为何不对。”   “因为有理的不一定就是对的。人做事常应机而为,不大重视理路法则。所谓有机无理,便宜行事。拿国家大势而言,这是军民团结、联合抗金之际,偏是当政者荒淫无道,搜刮民脂民膏,弄得怨天载道!以江湖上的局面而言,白愁飞自当理应与苏楼主同心协力,振兴‘风雨楼’,但他一旦得势,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苏梦枕打了下来,可见人——就算是聪明人——也未必尽捡对的事情做。”无情道,“你说我们是吃公门饭的人,但我们救的帮会里无亏于义的好汉远比抓的还多!你指我们是朝廷上的人,可我们也给朝官们目为江湖人物,登不了大雅之堂。我们只站在义所当为这一边,但在身份上,武林中人也从不视我们为一分子,朝廷大官更对我们十分顾忌。大家恐怕都只是在遇危受屈时才想起我们来。”   王小石歉然道:“那也没办法,‘四大名捕’的名头太响了。谁教你们是‘捕’?”   “不过,就算是侠,也一样给人视作是盗贼吧?”无情笑道,“沈虎禅等七子,向来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到头来,却成了‘七大寇’,为武林中众‘侠士’所不齿为伍,给江湖上的鹰犬搜捕邀功。”   王小石仍然道:“这事牵涉帮会,你们身份不便。我有计划反击,惜在人手上实力不足,但我不想连累你们。”   唐宝牛大声道:“什么!你有我们在啊!我反正都是‘寇’了,不妨再做些让人见了准叩头的事来!”   王小石又无奈地笑了一下。   方恨少扯了扯唐宝牛的袖子。   唐宝牛不明所以,又抗声道:“咱们又不是外人,你只要开口,我姓唐的水里火里风里光里、刀下剑下拳下脚下,无有不去的,不有皱眉的!”   方恨少低声道:“算了吧。”   唐宝牛虎虎地道:“什么算了吧?!”   方恨少瞪了他一眼,“你真的要我说出来?”   唐宝牛虎视着他,“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方恨少摸摸鼻子,摇摇扇子,“他是嫌我们还不够称。”   唐宝牛虎吼了起来:“什么……”   王小石忙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有一计,但此举十分冒险,在武功上,至少要抵得住白愁飞的,万一不慎,那就弄巧反拙了。”   唐宝牛搔着头皮,“他说什么?我不懂。”   方恨少唉声道:“他是说:计划十分危险,要高手方才去得。”   唐宝牛奇道:“高手?我们不就是高手吗?”   方恨少也学他抓腮奇问:“是啊?你不就是个高手吗?我为什么还没有看出来?”   无情完全不去理会他们两人的插科打诨,只向王小石语重心长地道:“我们四师兄弟跟苏楼主也算有点交情。在京城里,他答允过约制手下,不许掠劫欺民,多已做到,如有属下犯了,给他得悉,也定必绑上衙门请罪自首。白愁飞可不管这个。冲着苏老大这点信义,咱们为他效效力,也理所当然。”   王小石依然为难,“不过,你们毕竟是公差——”   无情反问一句:“那是杀人的事吗?”   王小石只好答:“当然不是。”   无情又问一句:“那是害人的事吗?”   王小石只好说:“不是。”   无情道:“如果那是帮人、救人的事,为何你们帮会上的人能做,反而我们吃公门饭的不能做?”   王小石为之语塞。   无情:“假若身份仍有不便,咱们蒙上嘴脸,谁知谁是谁?”   “那太委屈你们了。”王小石终于动容,“……这件事,完全是为了营救我家人,我就只好欠你们一个情了。”   “拯救给掳劫的良民,本就是我们的职责,只不过,如果我们明目张胆地去搜查,只怕救人不着,反予蔡党口实,借此冲击世叔。”无情眼中闪过一线狡狯的锐芒,“这是我们要为苏老大做的事,你不欠情。苏楼主毕竟是帮会的人,他而今生死难料,咱们不便光明正大地找他,以免让人责为偏帮。这只有靠你。可是你必须在家人安全无碍的情形下,才便于行动。我们帮你,如同还苏老大一个人情。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对!”王小石感激莫名地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何况,就算不为了这不为那——”无情嘿声道,“白愁飞刚才那番话,胆敢在我还吃六扇门饭的不长进儿面前威胁你,就冲这一遭儿,也得要他少得逞一些。”   “说得是,”这次接话的人是正从苦痛巷尾负手踱来的二捕头铁手,“咱们在情在理,都该给白老二翻个筋斗。”   “说得对!”这次说话的是自痛苦街头转过来的四捕头冷血,“我早已看那家伙不顺眼。”   他说话就像他腰间的剑那么直。   但唐宝牛的肠子也很直。   他的心眼更直。   “那么说,”他仍瞪着一对大大的眼,“要那个不飞白不飞的家伙翻筋斗的事儿,到底有没有咱哥俩儿高手的份?”   忽听墙上有人咕噜噜地喝了七八口酒,话语带了七八分醉意地说:“根据咱们师兄弟开会的结果是:人多势众,那是去闹着玩的。这次是去逗狮子惹老虎的,人少反而少些负累。两位义薄云天,这次的事,就谢过了,下次请早。不知两位有何高见,如果没有,就此议定;如果有,咱们就生死由命,概不负责了。”   说话的自然是三捕头追命。   唐宝牛仍听不懂,“他说什么?”   方恨少一鼻子没趣地说:“他说他们已开过会了。”   唐宝牛道:“但咱们可没开过会啊。”   方恨少道:“他的意思说:他开过会了,咱就不必开会了。”   唐宝牛道:“但他们要我们提意见呀?”   方恨少道:“他们已议决了,你提什么高见?你没听清楚吗?你要是反对他们,他们就翻脸哩。”   唐宝牛道:“那我明白了。”   方恨少道:“你总算明白了,却不知明白了什么?”   “他们是官,我们是民,总有官说的,没有民话事的。”唐宝牛一副领悟了人生大道理般的恍然样儿,“就算好官,也一样有官架子,总得要听他说的,对不对?”   “对。”方恨少这次跟唐宝牛完全有默契,许是“敌忾同仇”之故吧,只说,“官越大,说的话越响。所以世上只有:有名有权有势的人说的话儿,才算话,同一句话,无名无势无权的人说来就不像话。”   “对极了。”唐宝牛这会也发现了方恨少是他的“知音”,“你这回总算说了人话。”   “幸好,”方恨少哼哼嘿嘿地道,“咱们不做这件事,还有别的大事可为。”   唐宝牛这又不懂了,“什么大事?快说来听听。”   王小石忙道:“大方,你可别搞事,节外生枝。”   唐宝牛一听,更是兴味盎然,“大方,有啥要事,千万别漏了我的一份。”   方恨少折扇一展,徐徐拨扇了几下,道:“没事?没事!咱饱读圣贤书,走遍风云路,除了好事,咱啥事也不干!”说罢,居然还“奸笑”三声。   除了唐宝牛,大家也不去理他,仿佛谁也不以为他能干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来。   方恨少为之气结。   所以他立意偏要干点大事,来气绝这些没及时瞧得起他的人。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2 机密   白愁飞不是先回“金风细雨楼”,却到三合楼跑一趟。   三合楼,当年他就是依傍着苏梦枕,偕同王小石,从此登了楼,也打入了京城里的繁华世界,在京师里的武林得以崭头露角、争雄斗胜。   而今楼依旧。   人事已全非。   白愁飞也有感慨。   他已好久未曾登此楼。   ——第一次登楼,他登上了皇城武林的戏台,唱了要角。   ——第二次登楼,现在他已成了在京中武林第一大帮会的首领。   ——第三次登楼呢?   那是下一次。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叱咤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转身登峰造极,问谁敢不失惊?   “我原想淡泊退出江湖,奈何却不甘枉此一生;我多想自在自得,无奈要立功立业。要名要权,不妨要钱要命!手握生杀大权,有谁还能失敬!”   他一路哼着歌。   唱着歌。   哼唱着歌,上楼。   他的大志是:第三次来,重登此楼时,他要扫平京城里武林的一切障碍,一切敌手,晋身朝廷当大官。放眼江湖,他要无敌。   等到真的没有敌手的时候,就不妨与天为敌。   这是他的自许。   也是抱负。   他上三合楼来,为的是见一个人。   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然而见这个人,却是一个机密。   “机密”的意思,是不许有别人知道的重大要事。   不过,他是个很出名的人。   他现在手上已掌有大权。   所以他去到哪里,都有人认得他。   而他要见的人,也很重要。   更极出名。   ——甚至近年的名头和权力,亦不在他之下,虽然这个人一向作风都极为低调。   而且不惜常常低头。   可是在武林中,谁也不敢因为他常低头而敢看不起他。   因为这是个垂头而不丧气的人。   这个人虽然没有了腰脊,但却有的是骨气、胆气。   上次白愁飞随苏梦枕上三合楼来,见的也是他。   他当然就是令当年“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有感,吟出那一句“白首顾盼无相知,天下知我狄飞惊”的现任署理总堂主:狄飞惊!   城里的人,都看见白愁飞进入三合楼,而且登上了楼。   他们都不知道,白愁飞上楼去干什么。   一般人都猜想:见了王小石之后的白愁飞,心情必定很好,不然的话,他怎么会有兴致,到三合楼去吃吃喝喝?   他们更不晓得,上了楼之后的白愁飞,直入第三房六合阁;而谁都不知道,六合阁里面正坐了一个腰脊都挺不起,但却是现今京师武林中三个第一号人物中的大人物:   狄飞惊。   ——狄飞惊一早已来了这里。   他来这儿,神不知,鬼不觉,他也只给该知道的人知,不该知道人决不知,而知道的人,就一定(打死也)不会说出去。   所以他跟白愁飞的会面是一个:   机密。   他和两名部下进入六合阁的时候,这俊秀得十分寂寞的男子,仍然没有抬头。   他低着头,在看他颈上的一条链子,链子下的一块暗红透紫的颇梨。   ——仿佛,那儿有一个瑰丽无比的世界,奇异天地,幽幻仙境,远比这斗争世界、名利人间更值得他全神贯注,驰情入意。   白愁飞一掀帘,就入阁,一入阁,就说:“狄总堂主,劳你久候了,我有点事,处理了才过来。”   狄飞惊仍在看他颈上的水玉。这种自周、秦开始已目为国宝、符命、珍物、贵器的水精,又名水玉、水晶、玻璃、颇梨、白珠或琉璃,在《法华经》《无量寿经》《般若经》《阿弥陀经》《大智度论》中都称为佛门“七宝”之一,可以辟邪、治病、长寿、富贵,跟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珍珠同样珍贵,并称于世。狄飞惊好像注重他颈上的紫坠,多于理会白愁飞。   他只说了一句:“我不是总堂主。我只是署理总堂主。”他的语气是淡淡的,连肃立在他身边的瘦长而不住眨眼的个儿,也为他着急。   白愁飞笑了,“你迟早都是。”   狄飞惊仍在看他红紫晶,“但我现在不是。”   白愁飞道:“我说你是,你就是了。”   狄飞惊几乎已全神贯注于他颈上的水晶世界里,只淡然道:“你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但不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   白愁飞道:“就是因为我是‘金风细雨楼’的总楼主,所以,只要我承认你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你便是总堂主了。”   说完,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弹指。   “嗤”的一声,一道指风急射而出。   这指劲的特色是快,来得全无征兆,而且快得令人不及反应,几乎是突然间它就来了,当人发现有这缕指风之际,才知道白愁飞遽然发动了攻袭,但知道白愁飞突然出袭之时指劲已打中了目标!   达到了目的。   “啵”的一声,水晶碎了。   碎片四溅,有些击中了狄飞惊的脸。   但他仍是没有抬头。   不过却慢慢举目。   他有一双十分俊秀、忧悒、黑白分明,不像帮会领袖而像受伤诗人的眼。   他身边不住眨眼的瘦汉却已拔出了匕首,就要扑过去拼命,狄飞惊只伸出了一根手指,他的行动便全然顿住,并且退回原位,只听狄飞惊仍淡淡地问:   “为什么?”   “如果我要杀你,刚才我那一指,碎的绝不是这块石头。”白愁飞道,“打碎人头,对我来说,更易于石头。”   瘦长个子恚怒地道:“那看是什么人的头。”   “什么人?!”祥哥儿叱道,“敢跟我家楼主这样说话!不是总字级的班辈,少出来混世!”   “他是我们的堂主林哥哥,”狄飞惊平心静气地道,“小蚊子,你也没总字辈,刚才不也说了话?”   白愁飞倨然道:“我说话的时候,不喜欢人不专心听,所以,最好不要有下次。”   他的用意很明显。   他还要说得更明显一些:“雷损死了,雷动天还囚在我们的楼子里,雷媚已背叛,现在,在‘六分半堂’,论资历、辈分、才智,没人及得上你。你不主事?谁来主事!”   狄飞惊想也不想答了两个字:   “雷纯。”   “她?’白愁飞只一笑,“女流之辈!她还不行!”   狄飞惊道:“但她是雷总堂主的女儿。”   “历来改朝换代之际,皇帝的儿子孙子一样要脑袋搬家,要不就换换位子。”白愁飞道,“雷纯何德何能,及得上你!”   然后他补充道:“只要我点头,你这位子就坐定了。”   狄飞惊反问:“为什么我坐这‘六分半堂’的位子,倒要你‘金风细雨楼’的点头?”   “原因简单不过。你的武功还差一截。这点我可以帮你。你的号召力不如雷损,士气也差,这些我都可以助你。大家都以为我们是敌非友,但如果你登上总堂主大位,我第一个贺你,两帮结义为盟,就没有人敢说二话。”   狄飞惊静了下来。   垂头,低目,但胸口只剩下条分开了的链子,兀自微晃,链端却已没有了颇梨。   “不过,你们跟敝堂是大仇,只怕帮众不服。”   “谁敢不服,就杀了他!再说,咱们二帮,合则无敌,分则自伤,何不合并?一起御敌。那我们必然是城里第一大帮了,什么‘发梦二党’、‘有桥集团’、‘迷天七圣’……全都得俯首听命的份儿!而且,设计杀雷损的是苏梦枕,我已除了他,为你们报了仇。暗算杀雷损的是郭东神,必要时我也未必保她,可交你们处置。我跟贵党,并无深仇大恨,何事不可为?怕什么人反对?!”   “这样……”   “不这样,”欧阳意意忽在旁冷笑道,“只怕你今天过不了。”   “噤声!”白愁飞叱道,“这里岂容你乱说!”   “这个……”   狄飞惊犹在疑惧。   “别这个那个了!咱们两帮打了四十年,谁都没好处,只亲痛仇快!何不和和气气地联手起来,把敌人杀个措手不及!”   “那么……”狄飞惊仍在深虑,“你我结义,两帮联手,谁兄谁弟?谁君谁臣?”   “废话!咱们不分君臣,但当然我是老大!”白愁飞说得直接,“咱们虚情假意的话儿不说,但利益共同,立场一致,你要是有诚意,先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那你是答应了?”   “这——”   “好,不管你答应不答应,都看你先做不做得成这件事,记住了,不管咱们两帮是不是一伙,都只在你一念之间。但我说的事都绝对是个机密——不管我们的事干不干、做不做得成,都万万不许泄露出去,否则,咱们就是敌非友,绝无转圜余地,听清楚了吧?”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3 机动   “我们的结盟还没有对外公布之前,谁也不知道你是帮我的、我是帮你的,对不对?”   “对。”   “我们现在的头号大敌是谁?”   “你。”   “除了我。我们已结盟就是友非敌。”   “不是‘迷天七圣’。关七失踪了,他们实力已给我们上次联手打散,而且蛇无头不能行。”   “当然。”   “不是‘有桥集团’。他们势力聚集于朝廷,在江湖上还没有足以相埒的实力。朝廷的派系非江湖人可以染指,而江湖中的力量也非朝廷里的人可以把持——白楼主纵横朝野,恐怕是唯一的例外。”   “说得好。不敢当。”   “也不是‘发梦二党’。那儿只聚啸一股绿林势力,人多而杂,不是做大事的干才。”   “对。”   “除非是——”   “王小石。”   “王小石羽翼未丰。他的‘象鼻塔’才刚刚成形……”   “要是他做以下五项措施呢?第一,他有‘象鼻塔’众人的支持,而‘象鼻塔’里的人,品流十分复杂,其中包括了‘桃花社’、‘七大寇’、‘迷天七圣’、‘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发梦二党’、各路市井豪客,还有其他例如‘天机’及不是来自京师的成员……那便造成了一种极深广而庞大的力量了,是不是?”   “是。”   “第二,据我所知,‘有桥集团’的人想拉拢他。只要这合并一旦成型,那么,米苍穹和方应看加上王小石,这铁三角只怕在朝在野,实力都难有相抵的。对不对?”   “对。”   “第三,‘发梦二党’的人一向极支持他。加上他跟神侯府的人有极深厚的渊源,而又曾诛杀傅宗书,轰动京师,甚得众人望,如果加上他师父天衣居士跟‘老字号’温家及‘小寒山’派红袖神尼的交情,那么声势定然浩大莫御,然不然?”   “然。”   “第四,他巧言惑众,善于收买人心。‘金风细雨楼’里,还有不少弟子为他所骗,甘心为他卖命。要是他打着为苏梦枕报仇的旗号号召出师,只怕我也得要大费周章才能应付。他还可以苏梦枕同门师妹温柔作为号召,起为苏某复仇之师,栽冤于我,‘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少不免也定有半数受他所惑,那局面就很不利了。”   “确然。”   “第五,他这种人,为显忠义,难免就会为苏梦枕报仇。苏梦枕会有今天,可以说是跟‘六分半堂’为敌而致两败俱伤的,至少,他的一条腿也因而废断。他为号召子弟,感动人心,团结力量,只要他有本领篡了我的位,也一定会来消灭‘六分半堂’,为苏梦枕复仇。那时,你们就噬脐莫及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   “树大不好伐。”   “他现在还未够壮大。”   “把幼苗连根拔起,可免后患。”   “但他这棵小树,可也长满了刺。”   “所以我们得趁他还未能完全把握京师武林的大势,未完全操纵朝廷江湖的机动,咱们先行掌握了时机行动,削他的刺,砍他的枝,断他的干,刨他的根!”   “如何削、砍、断、刨?”   “到目前为止,大家都以为:‘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仍是敌非友,在对垒而非结盟。只要你出去散布消息,说王小石已与你结盟,那么,‘风雨楼’的弟子就会鄙薄他,这是‘刨’掉他的根;江湖上人就会怀疑他,这叫‘断’掉他的干;我反而与为苏梦枕报仇之师,来对付支撑他的人,尽‘砍’他的枝;还再来个火上加油,风助火势,传出他替诸葛老儿暗狙蔡京的消息,使官府里的人要他的命,而神侯府里的人也不敢明着帮他,‘削’尽他的刺;最后,咱们再来做出好戏,就连他的命,也一并要了。”   狄飞惊听了,默然。   “怎么?”   “你说得对,与其机动由他掌握,不如由我们把持。”   “做完了这件事,你我就可以联盟结义。”   “不过,王小石对你的恨意,可比我们更大。”   “兔死狐悲,杀得了虎还杀不了狼吗!何况,这件事,不只可以替你除去一个远患,也可以替你制造声望——我会让王小石死于你手,这样对我方便,对你威风,何乐而不为之呢?并且,这件事,你从头到尾,只要放出风声,并不需要牺牲子力、冒险开战!”   狄飞惊垂着头,又抬目,目光如电,眨了眨,就像电闪了闪。   “看来,这是个好主意。”   “当然是好主意,否则,又何必请你出来!”   “而且,这也是个好机会。”   “能长远地保住你、保住‘六分半堂’,我看就只有这个机会了。”   “我只是还有一事觉得奇怪。”   “什么事?”   “你不是一直很不满意苏梦枕没对我们赶尽杀绝、把我们歼灭的吗?怎么今日反倒过来与我结盟?”   白愁飞哈哈大笑。   笑声猖狂。   直传街外。   “你难道不知道,大凡是政客,未当政时一定得要是个激进的人,否则的话,又怎得激进派系的人支持呢?一旦他当了家,就会凡事权宜,应对平衡,太过偏激跃进,只有引致地位不保;过分赶尽杀绝,只有遭致对头反扑。我当副楼主时,当然要声讨贵堂。不过,我现在已是总楼主了,不妨以和为贵。”   然后他笑着反问狄飞惊:“雷损死了,你也没向我们大动干戈,用意如何,大家也心照不宣了吧?”   这一回,狄飞惊也笑了。   笑完了他就说:“如果你有诚意,就让我考虑考虑。”   祥哥儿怒道:“这是什么意思?这种事,还用得着考虑?”   “如果我现在答允你,”狄飞惊也不动怒,只淡淡地说,“但却全无诚意,这又算是什么结盟呢?”   “考虑是应该的。不过这是机密,你是明白人,当然明白的。”白愁飞大笑出门,回头抛下一句话: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的。因为,如果我现在号召楼子里的力量全面攻打‘六分半堂’,在我这方面可借此团结大伙,而你那边却必败无疑。我先走了,你在三天内要给我答复。我还有另一场重要会晤。”   他确有另一场约会。   也很重要。   他喜欢这样做事——一口气做很多事,而且都是大事,这样使他感觉得自己十分重要。   他喜欢这种感觉。   可是他一出三合楼,在见着一个在外面笑态可掬恭候他出来的人之前,已跟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一个判断:   “狄飞惊非寻常人也,不可小觑。刚才我弹指碎石,晶石溅射他脸上,他那张脸,仍白得一个红点也不见。”   然后他带点忧虑地说:“你别看他腰背断了,像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这种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欧阳意意很少听过一向倨傲自负的白愁飞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4 机逢   在三合楼楼下大街,有个人在等着白愁飞。   这个人当然不是白愁飞约来的。   这人白白胖胖、悠闲从容、和气亲切、笑脸迎人,看去一点也不精明能干,反而有点脑笨心懵的样儿。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带着两个人,两个人都很年轻、俊秀、漂亮,眼睛还水汪汪的。男人很少有长得这么美的。   以他的身份和在刑部的地位,今天他只带两个人来,可以说是出奇少。   不过也不是第一次。   七年半前,苏梦枕领王小石、白愁飞上三合楼子里来跟狄飞惊(还有在暗处的雷损)谈判,他也一样来这儿探听消息。   ——小事他交给手下管,大事他可要第一个得到讯息。   只不过,当时跟在他后头的是任劳和任怨。   而今,这两个姓任的已很少劳,多有怨。   ——他们已骎骎然地在伺视他坐的位子。   所以近来他身后跟从的,再也不是任劳、任怨,而是这两个人。   早早和晚晚。   ——而他,当然就是“笑脸刑总”:朱月明。   朱月明一见白愁飞,就一团高兴一团揖地招呼道:“白楼主,近日可发财了?”   白愁飞一笑,“我一向没什么财运,钱来得快也花得多,总留不住,不像朱总您,古往今来,恐怕还是衙里最有钱的刑总吧?听说在魝城里有四成的房子都是你的,京里怕也有七八条街是你和贵亲近戚的名下呢!”   朱月明一听,吓了一跳,笑得挤眉蹙目地说:“白楼主是哪听来的风言,这说法可真害煞我这混两口饭吃的了——有时,消夜那顿酒钱还要赊呢!不跟白楼总您摊开手,是这把老脸皮还不敢耍赖到您跟前来。”   白愁飞听这一轮话,只沉着脸沉住声色地问:“朱总,咱们这下见面,不算巧遇吧?”   “不是不是,”朱月明忙不迭地说,“这算是机逢。这是难逢难遇的机会,白老大是京城里第一号大忙人,也是相爷跟前的大红人,而今上这楼子里来,可有要事?要见什么人?楼上的是什么人?白楼主笑声直传街心,一定是极得意称心的事吧?可否告知在下一二?”   白愁飞只冷冷地道:“事是有事,那是什么事、什么人,却不能告诉你。”   “哎呀,我也不想管,只不过,京里这些天来风吹草动,贵楼前任楼主撒手之后,更风声鹤唳,有些事,我想不跟上点都怕公孙十二公公和一爷他们怪责下来。”朱月明大小声通风披讯地道,“你是明白人,白总,你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到哪里,都有大事发生,我就是管不了,上头也管得着呀!你就体谅体谅吧!无定风吹来的信儿,说上面还有个总字辈的人物啊!”   白愁飞也故示亲切,低声贴耳地道:“朱刑总你跟我一场朋友,硬是要管事,哪能不让你管哪!只不过,我办事,多是干爹授意,而干爹的意思,多来自皇上密旨——你……要是硬插手,恐怕往后不好收手吧。就是好友,才说了这么多,还怕为你闪了舌头呢!”   朱月明一听,知道再问下去也徒然,而且,这人确是蔡京的干儿子——虽然蔡京儿孙爪牙满朝乱滚,但这人无疑是相爷颇为器重的一位,惹不得——说不定真是奉密旨行事,自己可不想一脚踹进马蜂窝里去啊。   他只好拱手笑道:“对不起对不起,阻碍了白总的公事,恕罪恕罪,朱某当知进退。”   白愁飞目光一睨,横扫了几眼,忽而问:“他们是——”   “刑部近日人手零星落索,想白公子向有所闻。”朱月明仍是笑态可掬地说,“没办法,只好滥竽充数。这两个丫头子,我都叫她们别女扮男装,丢人现眼的了,现在落在白大侠法眼里,可羞家羞到老家去了!早早,晚晚,还不赶快拜见白大侠,要求他日江湖道上借棵大树好遮荫。”两名英气小子,都闻声向白愁飞作揖见礼。   “这样很好。跟着朱刑总,日后就算丢了官、革了职,学到的下辈子也用不完,捡到的八辈子也吃不完。”白愁飞只草草回了个礼道,“朱总还要问什么?我有一个重要的约会,迟了只怕对上上下下都不好交代。”   “好,白爷既然赶公事,我就明人不做暗事,开门见山。”朱月明忽趋近了一步,白愁飞也自然会意,凑上了耳朵,“咱们这京城里,这些日子以来,‘不见了’一个大人物,自然传得风声鹤唳,我也不得不向你打探打探。”   白愁飞讶然道:“是谁失踪了,我怎么不知道?又关我什么事?”   朱月明满脸堆欢,“别人的事,当然不敢惊动白楼主。只是,这人就是贵楼的顶尖人物,这事据说也发生在楼子里——他,到底是生还是死?如果活着,人在哪里?要是死了,怎么死的?”   白愁飞反诘道:“你说的是苏梦枕苏老大吧?”   朱月明马上点头,鼓励他说下去,“是他。当然是他了。你果然知道他的事,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有人说你杀了他,可有这回事?”   “哪有这回事!”白愁飞笑道,“我也在找他。”   “可是有人告诉了我这回事,告上衙里去,又诉到刑部来,上头也有人请托,压力很大,我总不能不管,不能不问呀。”朱月明眯着眼、看着白愁飞,就像只黄鼠狼看到了只肥鸡,“今天得此机逢,特来请教,回去也好交差。”   白愁飞淡淡笑道:“要是朱刑总怀疑我,干脆就把我押回去拷审好了,没有你朱总问不出的案子!”   朱月明慌忙笑道:“白楼主说笑了。哪有这种事?白公子是相爷跟前的红人,效命的手下无数,我这一动,岂不是在大雷大雨中还去一口咬住雷公的趾头电母的耳朵吗?白公子不认,我也没奈何,怎能说抓便抓?”   白愁飞这才施施然道:“朱刑总你是明白事理的人。只要明白了就好。你一手栽培出来的任劳、任怨,窥伺你的位子多时了,放出风声,说这京里原来的刑总,迟早要给打发回乡下耕田养猪了。我对这流言很为你不平。朱总为京师太平,奉献了不少心力,功勋数之莫尽,见了义父,也总表示了意见。苏梦枕这案子,权限本不在你,不如由我来代查代办,反正是我们楼子里的事。其实朱总也没啥不好交代的。一这是帮会的事。黑道上打打杀杀,生死总是难免。官只有两个口,还管不到刀口火口喷人血口上头去。二是苏梦枕本就是帮会老大,万一发生个什么,也不过是帮里内哄,或是帮会互拼,本就不关公差的事,咎由自取,帮派械斗,要是当刑总连这都管了,不如去捞个武林盟主当好了,对不?”   “对对对你说得对!”朱月明依然笑得眉开眼挤,“其实,我也只不过是要知道,三合楼里边,没有个苏梦枕吧?我有那么大的工夫,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要上贵楼子里去搜,我还真没这个胆子。”   白愁飞明白了,于是正色道:“三合楼里,没有苏梦枕。我来这儿,也不是为这件事。”   “有白楼主的话语,我就方便交差了。”朱月明恍然揖谢道,“那么,打扰了,有礼了,请。”   白愁飞也微欠身道:“请。”   两人就在三合楼下,各行东西。   一旦走远,白愁飞就冷哼一声。   祥哥儿即道:“朱月明这老狐狸饭碗实已不保,还来管这趟子事,真不自量力。”   白愁飞嘿然道:“不是他要管。敢情是有分量的人物,找到了些证据,告到官里去。他不能不做做样子。要抓我?也还没拈得起!义父不点头,官衙里除了姓诸葛的和姓公孙的,谁也惹不起我!”   欧阳意意道:“可朱月明这次故意在你跟前露露风,一是讨你一个好,二是来了个下马威。”   “他?他已夕阳西下,没啥威风可言了。”白愁飞寻思道,“倒是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小家伙,不是女的,是货真价实的男子。”   欧阳意意奇道:“楼主这是怎么看得出来呢?他们看来倒似是女胚子扮男装哩。”   白愁飞冷笑道:“这还瞒不倒我。”   祥哥儿诧道:“那么,他在这风雨危舟之际,带两个长相俊俏的家伙在身边干吗?”   白愁飞冷然不答,目中已闪过一阵疑虑之色。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5 机师   白愁飞这才转身而去,朱月明脸上的笑容还未全退去,他身后的两名美少年,已蹦跳活泼地咋舌挤眼道:   “好帅!我早听老大说了,却比想像中还好看!有些男人,真是越有权越是好看。”   “他的眼睛才厉害着呢!看似全不看人,但只那么横眄一下,却老往人家要害处看,这才要命啊!”   朱月明脸上仍堆满了笑,但声音里已一点笑意也没有。   “他已看出你们两个不是女儿身。”   “什么?!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有那么厉害?他又没摸过我们!”   “胡说!”朱月明连眼里的笑意都不见了,“你们有多大能耐!你们这点小机智,可是遇上了‘机师’——他才是机智:机巧与智慧的大师!”   两名美少年又伸舌头、又耸肩,神情可爱,朱月明似也奈不了他们的何。   “那么,他上三合楼干啥子呢?”   “苏梦枕真的不在里面吗?”   “不在!”朱月明斩钉截铁地道,“但里面确是有重要人物在那儿。”   “为什么你说有重要人物在里边,却又能肯定不是苏梦枕呢?”   “因为我会望气之术。”   “望气?”   “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气,只是有的人气旺,有的人气衰,有人气盛,有人气弱,也有人气结、气绝。旺盛的人,紫气东来,衰亡的人,气急败坏,受过气功训练的人,能一眼望出人头顶上那缕气色来。”   “可是你并没有见到他的人呀!”   “但那人气太强。在屋顶上也冒出他的气势来。我可以断定他仍在二楼第三房六合阁内。这人的气很怪,一截一截的,呈幻彩白色,跟苏梦枕的紫气带晦是不一样的。”   “那我们为什么不冲进去,会一会他呢?”   “不可以!”   “为什么?”   “怎么这么多为什么!”   “人家想知道,向你请教嘛。”   “有这样强盛而古怪的气势的人,必定是一流高手,而且必相当内敛诡谲,没有必要,咱们还是少招惹的好。”   说到这里,他脸上已笑意全无。   “我大致已知道他是谁了——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与白愁飞偷偷会面。”   说也奇怪,朱月明这张笑已成了他唯一表情的脸,一旦不笑,竟是十分威煞与权杀的一张铁脸。   “看来,京里难免又有一番腥风血雨,龙争虎斗了!”   白愁飞一路走到瓦子巷。   那儿已经是接近了“象鼻塔”的地盘。   “象鼻塔”其实并不是一座塔。   它只是一座陈旧的八角木楼,愈高愈斜,愈斜愈细,是称为“象鼻塔”。   它坐落在城中心,是一个销售各类货物的地方。   在这儿,你可以用最便宜的价格,买到一切你想像得到和你想像不到的东西。不过,要是你跟这些小贩货郎不熟,不能打成一片,你也可能用最高的价钱只买得最不值钱的货物。   这时候,已傍晚了。   正是上灯时分,但暮犹未合,天尚未晚。   这条街也分外热闹,来往行人特别熙攘。   “象鼻塔”这时候生意也特别好。摆卖了一天的摊贩,准备收档回家了,而白天办事的人,也正好收拾起疲惫的脚步踏上归家的路,这也正是想买点什么回去和把货品都卖出去之间讨价还价的时候。   王小石的本性较为平易近人,向跟老百姓一齐生活、一起工作,起居饮食,亦然如是,以他身为当日“金风细雨楼”三当家之尊,以一颗石子格杀冷血宰相傅宗书的威名,能这样与平民百姓平起平坐,自得广大群众支持喜爱。他回到京城后,无论怎么忙,除了必抽时间出来习武读书之外,每天必定花不少时间来教贫寒子弟念书(甚至因此而减少了他自己的读书时间),也费不少心力来给街坊邻里治病疗伤,甚至风湿跌打,他也一概包办,有时还替人代书,从家信到状子,无不有求必应。官方见是他写的状书,无不给三分情面。是以,长期下来,他为这些孤苦贫病的人费了不少心神精血,也确甚受众望。   他的跌打书画铺,就开在那木塔的三楼上。   他因念苏梦枕对他的提携和教导,故曾戏称那木楼为“象鼻塔”,“象鼻”当然比不上“象牙”珍贵——也因苏梦枕所创的帮派为“金风细雨楼”,是以他也避讳这“楼”字,以示尊敬。   不过,他所到之处,行止之地,自然成了一股号召的势力。大家都多到他那儿聚首,帮他的忙,也要他帮忙。久而久之,这木楼就成了王小石的大本营——人本戏称之为“象鼻塔”,后来也渐成了正名。   ——本来,苏梦枕为人孤僻,外表冷酷,下手悍狠,但内心却常怀慈悲之意,不肯多造杀戮。他孤芳自赏,生性好洁,不喜与他所瞧不起的人在一起,加上他久患顽疾,所以也极少出塔下楼来与众同乐。他也自知孤立,故亦戏称其行居之处为“象牙塔”,他因身其中,远离尘俗。而今王小石的“象鼻塔”却跟他遥相呼应,但斯人影踪水杳矣,王小石的亲民作风却与之大异其趣。   在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分,白愁飞刚好来到瓦子巷。   瓦子巷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瓦子巷的中心就是“象鼻塔”。   他来这儿做什么?   他来找王小石?   (他不是刚见过他了吗?)   (王小石已回来了吗?)   他来找“象鼻塔”弟兄们的麻烦?   (在这时分,岂不是太惊动也太吃力不讨好了吗?)   他来打听情报的吗?   (这些人都视同王小石为他们的兄弟手足,他们会出卖他们的“小石头”吗?)   ——那么,他到底来做什么?   他?   他来,不做什么。   他是来买东西的。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6 机心   购物。   ——购物并不出奇。   很多人都喜欢购物。   购物就是买东西。   有许多人就是喜欢买东西。就算不是必要的、实用的、急需的,他们也喜欢把它买下来,只要占有那件东西,他就很满足。   不少人都有购物癖,选购东西本就是一种乐趣,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有些正常事给一些“不大正常”或“不正常”的人来做,就显得很不正常了。   譬如:皇帝大便。——人人都要大便,这很自然,不过,你要去想像一个九五之尊的皇帝大解时的“龙颜圣体”,这便很绝了。老实说,不管你怎么尊敬骇怕皇帝天子,只要想到他大便的样子,就什么“天子”也不过是“凡人”而已!   ——很绝,不管好坏美丑,都是一种“不正常”。   白愁飞是个大人物。   也是个忙人。   他自然也要购物,但大可不必亲自来这儿、混在人潮里买东西,这样做,对他而言,是“大失身份”,很不寻常的事。   是以天子嫖妓,也得要偷偷摸摸,见不得光才敢“行事”。   白愁飞居然在这种时分、这个时候、这般时势,来这龙蛇混杂之地——购物?!   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是个极有机心的人,他花的心机自然都有目的,都有代价。   ——但目标是什么?是什么样的代价,才使他那样的人物,来到这种地方、做这样子的事?   白愁飞不像苏梦枕。苏梦枕不常露面,但他关心民间疾苦,约制手下,不许扰民,而路见不平,应多予贫苦协助。   但他本人却不喜与闲杂人厮混。   他高高在上。   孤而且独。   他行事乖戾,多变无常。人以为他应退守时,他会嚣狂冒进;人料定他沉不住气时,他却苦忍不发。他做事向来低调。   白愁飞却好出风头。   一旦成功了,他要人人都知道他的光荣;如果失败,他只一个人躲起来舐他的伤口。   他绝对不是个普天同庆的人。   可是还是有不少人认得他。   见他这样突然地出现,而且还出现得这样突然,并且突然地这样出现,有许多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口合不拢。   不过白愁飞却很随和。   他混在人群之中,大群的人,也围住他,看热闹,他却依然鹤立鸡群,衣白不沾尘,跟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一比,他简直是玉树临风。   他这摊子买两件衣。   那摊档买双袜子。   在那边的店铺又买了几支笔。   到那儿的铺子再买块玉石。   他还到酒楼喝茶,又在街边小食吃了碗面,还叫来了七两白干。   他更请围观的老粗坐下来陪他喝酒。   他看到一个妇人抱着个孩子,他也搂过来抱了一阵,还亲了一亲。不幸的是,就在他亲孩子的时候,孩子就在他衫上撒了一身的尿。   他并没有即时把孩子拿开。   那妇人一迭声地道歉,他笑说:“怕什么?童子尿,旺财哩!大家发财!”   这回儿,大家都笑开了。   于是跟白愁飞也没有了顾碍、亲切多了。   白愁飞还去请教一个小贩刀切面怎么个切法。   这时候,有个鼻子里流了两条“青龙”的大孩子,扔了一块干屎撅子来。白愁飞给一大群人围拢着,他要施展轻功只怕先得把人推开,所以避不了。他也干脆不避了,于是臭屎撅就“叭”地砸在他干干净净、素素白白的衫上。   那大孩子还拍手唱骂道:“大白菜,飞不起,臭屎撅,配得起!”   那面店老板和一众人倒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这孩子脑子有点昏昏的。以前他爹是你的部下,犯了小过,给你杀了,他妈哭得死去活来,大概说了几句冲撞你的话,后来,也给你手下轮奸后杀了。他就变得这般语无伦次了,你不要见怪。”   白愁飞听了,眼圈儿也红了。   他掏了一把银子,走过去,脸上又着了一块屎撅,这次,是湿的,臭气特别洋溢。   他避也不避。   甚至连眼睛也不眨。   他把银子递给少年。   少年不要,瞪着他。   他塞到他手里。   那少年眼圈也红了,忽然丢下银子,转身猛跑。   白愁飞向大家交代:“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回去一定查明是谁干的,以楼规处置,必不让如此丧心病狂者逍遥法外。”   大家都很有点感动,都纷纷说话了:   “我们都不知道白副楼主是这般好心人。”   “叫我为白愁飞就可以了。”   “怎可以……您现在贵为‘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或者干脆叫我做白老二好了。”   大家都交头接耳:   “看来,这白老二也真没架子。”   “我看他太做作,别有机心。”   “算了吧,就算造作,也总比崖岸自高的好。”   总之众说纷纭,直至白愁飞吃完了面,大赞好味,面店余老板就说:“楼主喜欢,你天天来,我天天给你做吃的。”   白愁飞付了银子,还特别多给一锭黄金。   老板余春(人就称他为“愚蠢老板”)一怔,“这是什么?”   白愁飞竖起拇指道:“太好吃了,您特别费心,我特别打赏。”   在一旁的祥哥儿催说:“楼主一番心意,收起来吧。”   余春把脸色一沉,拿起勺子、筷子,继续捞面去,不再理他们。   白愁飞弄得一鼻子灰,讷讷地在那儿,祥哥儿怒道:“你怎么这般不识好歹!”   那老板却说:“我们这儿,热情招待,只当你是朋友。你多金要赏,大可到迎春阁去,不必来这儿充阔。”围观的人也哂笑散去。   白愁飞含笑道歉,欠身离去。   他还继续往街心行去。   向着“象鼻塔”。   ——他真的要去“象鼻塔”吗?   他要找谁?   要干什么?   人群散了。   暮色四合。   四周的人,渐渐少了。   “刚才那个撒尿的孩子,还有他母亲,别忘了那面店老板,以及说我有机心的那个行人,在一个月内分别杀掉,全要做得不动声色,死于自然,决不可使人生疑。知道吗?”在行馆里把衣衫换过身子洗净后的白愁飞低声吩咐道,“还有那扔屎撅子的,抓回来,交给任劳、任怨,我要他活足一个月。”   祥哥儿马上垂首答:“是。”   欧阳意意忽然问祥哥儿:“你为什么面颊忽起鸡皮疙瘩?心寒是不。”   祥哥儿疾道:“这些人不知好歹,自然该死,没啥好心寒的。”   白愁飞盯着他,他的语调虽然很低沉,但每一句话都要比钉子还锋锐:“你忠于我,自然有锦绣前程。无毒不丈夫,当然只是用来对付那些反对我的人。”   祥哥儿又垂手答:“是。知道了。”   白愁飞笑笑又道:“王小石收买人心,我也不能落人之后。以后这种巡游套交情的事,虽然讨厌,但还得抽空多做。”   祥哥儿恭声道:“楼主明见万里,洞烛机先。”   “这也不算什么。”白愁飞哂然道,“只不过,王小石花多少心机,咱们也可以放一样的机心,就不信大家都生定了跟他。”   “楼主只要小施手段,”祥哥儿躬身道,“王小石必败无疑。”   欧阳意意突然冷笑。   白愁飞一面步出行铺,走到街上,一面问:“你笑什么?”   欧阳意意目光落在远处:“你说那些一直都在监视我们的‘象鼻塔’宵小,他们正猜我们葫芦里卖的是啥膏药?”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7 机变   监视在闹市里进行,而且人也不少,他们本就是市井豪杰,混在人群里,谁也看不出来。   其中有三个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聚拢在一起。   他们三个人向着不同的方向,但他们之间却其实在相互对话。   一个像在哼着调调儿(唐七昧)。   一个像是嚼着麦芽糖胶(温宝)。   一个在跟那卖兽皮的杀价(蔡水择)。   “你说这家伙来干什么?”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眼儿。”   “他来这儿收买人心,显示力量。”   “他不是要攻入‘象鼻塔’吧?”   “现在攻进来,他可讨不了好,何况,他也还没这个实力,只不过,顺此勘察一下地形环境,肯定是有的。”   “他可带了不少人来。”   “对,看来是大方亲民,全不设防,其实,身边有二十七名高手正护着他,真够造作。”   “是廿八人——这不算在他身边明打着招牌那两个。”   “他这次来,必怀鬼胎,必定另有居心。”   “他也可能只来扰乱军心,故显实力。”   “可惜小石头还没回来。”   “王小石回来又怎样?他不够狠,无毒不丈夫,他做不到。否则的话,趁他来得,没命教他回!”   “王二哥就这点不好。”   “小石头就这点好——要是他只一味心狠手辣,才不配当我们大哥。”   “你可别小觑了他心软,他有一种力量,是大家都没有的。”   “什么力量?”   “他叫人做事,很少人拒绝的。他不算很有权,但有办法叫人帮他掌了大权,不费一兵一卒,不必杀人放火,这还不是天大的本领吗?”   “对,是大本事。”   “是,这功夫白愁飞便学不来了。”   “啊,他们是谁?”   “——什么人竟敢在这儿动手?!”   “噢,他们竟向白愁飞……”   向白愁飞出手并不容易。   他的人手很多,全混杂在人群里,而且都是好手。   ——其中有不少子弟都是由梁何一手训练出来的。   不过,而今,至少有七个人已分七个不同的方位挤向白愁飞。   有的早埋伏在那儿,化装成路人,挨着白愁飞就动手。   有的是飞身掠来。   有的是还踩着众人头顶扑至。   有的杀手自行人裤裆里“钻”了过来。   他们目标都只有一个。   ——白愁飞!   这一战非常酷烈。   也很短促。   死的人很多,刀光血影,血肉横飞,许多走避不及的民众百姓,都惨死于杀手刀下。   白愁飞似乎也受了伤。   流了血。   伤得还不轻。   “住手!别动手!有话好说!”一名‘象鼻塔’里的子弟大声阻止,但反而挨了一刀。   最后,七名杀手,不能得手,各自溜了。   ——逃得比来得还快。   只有一名给逮着。   白愁飞一把抓住了他。   “快说!是谁主使的?!”欧阳意意的飞铊捺着这人的咽喉,“你只有一个机会!”   那人不说,就马上听到那铊锋铡入他的颈肌的惨响。   他的脸色也马上惨变。   “我说我说……”他惨嚎起来,“是王小石,王小石叫我——   白愁飞脸色惨然,许是受的伤太重了,他有点摇摇欲坠。   欧阳意意一掣肘,“嗤”的一声,割下了那杀手的头颅。   唐七昧见势不妙,想制止,大呼:“别——”   但已来不及。   没有头的身子还搐动了几下,这才倒了下去。   白愁飞只斜视了唐七昧一眼。   唐七昧已在这时际“露了面。”   这时,本来熙攘热闹的大街,已变成人翻车卧,一片凄落。   不少人倒地呻吟,大都是无辜百姓。   “王小石啊王小石!”白愁飞恨声向天大呼道,“我本要找你议和,可是,你实在太狠了,竟下此毒手……”   这事情委实发生得太突兀。   完全是一个机变!   杀手出现得兔起鹘落,而消失得也十分神出鬼没,唯一的活口又在说出主使人之后死去,令人更无法追查真相。   “王小石,你要是不服,与我光明正大地交手便是!而今我人在你地头上,你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你又何需这般鬼鬼祟祟,枉死了这么多无辜呢?”白愁飞嘶声道,“你装神扮鬼,欺骗得了人,可骗不了我!苏老大也是给你只手遮天害得死无——”   忽听一人嗤然笑道:“你呛天呼地、泼妇骂街地干吗?”   这又是一个机变!   白愁飞本正七情上脸,全情投入,演出忘我,唱做俱佳,声泪俱下,如痴如醉之际,忽听这一句话,自东面传来。   他目光急扫,已看准了躲在牌坊柱后看“热闹”的汉子。   那汉子忙摇手急道:“不是我,不是我……”   白愁飞正要示意动手,忽听那声音又道:“你这一套已在花府大屠杀里用过了,现在再用,可不灵光了。”   语音竟是从西面传来。   白愁飞急拧身。   他已认准一名七八岁的小童。   那小童哑声急道:“我我我……我可没说话呀!”   忽而,语音又自北面传来,啧啧有声:   “为了演一出你大仁大义的戏,你便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实在太残忍了。”   这次,白愁飞身也不转,“嗤”的一声,一指已破空急弹而出。   “噗”的一声,说话的所在没有人。   是一面厚重的招牌。   匾牌给指功戳破了一个洞。   可是语音已转到了南面。   “算了吧,白愁飞,你的‘三指弹天’,我当是弹琵琶!”   这次白愁飞连头也不转。   马上旋身的是欧阳意意和祥哥儿。   看得出来,在场至少也有廿四人的眼光一齐往发声那儿搜索过去。   ——别的不说,至少,这人没现身,已把白愁飞这次的布防人手大都引发了出来,露了形迹。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8 机体   白愁飞头不回、气不喘、语音不变地说:“敢情阁下又是王小石的走狗,杀人不着只好说些废话,挽回面子,专做耗子的勾当。”   那人冷哼道:“是谁老是干见不得光的事?把结拜兄弟的家小绑架了,用以威胁人,算好汉吗?”   白愁飞眉头一皱,“阁下是谁?密语传音、千里传声,内力如此高明,为何却不敢现身亮相?老是血口喷人,诬陷在下,咱们究竟有何仇何怨?”   那人豪笑,竟似自四面八方一齐笑起,“亮相何妨?别以为你抓住王小石的家人就可以胜券在握,为所欲为,我今儿已先你一着,救了他们,教你看了,你又奈何?!”   说罢,只听“噗噗”连声,眼前晚霞光影一暗。   白愁飞乍然跳开,猛抬头,只见一大纸鸢长空掠过。   ——不。   不是纸鸢。   而是人。   人?!   人自空中飞过。   ——真的“飞”过!   ——果真有这种人,这样子的轻功,已几乎不叫“跳”、“跃”、“掠”了,而是真的“飞行”了。   更令人震惊的是:   这人还不是一个人腾空“飞过”的,而一左一右,夹着两个人:   一个男的(年纪较大)。   一个女的(年纪较轻)。   白愁飞一眼望去,心中一沉,祥哥儿却已失声叫了出来:   “他救了王天六和王紫萍!”   ——这两人是白愁飞手上要来控制王小石的“杀手锏”!   而今竟给“救走了”!   这还得了!   白愁飞叱喝了一声:“追!”   在这条大街和附属于它的十几条小巷,至少窜出十七八人,分不同的身法和方式,全面兜截这“飞行中的三人”。   可是截不着。   这“飞行的人”虽然挟着两人,但仍轻若无物,他们失了一步,在街角截不住他,之后就只能拼命尾随猛追了。   欧阳意意的轻功也很好。   他一向都很自恃。   他常以身体为武器,飞身攻敌,但看了这人怀挟二人尚能如此飞掠,不禁失声道:“好惊人的轻功!简直是机械才可以造出来的身体,才能这般御风而行,飘不着力。”   祥哥儿也由不住表达了担心:“这人轻功这么好。就算是追上了只怕也是徒然。”   “轻功好不代表武功也好。”白愁飞冷哼,“‘老字号’温家用毒天下闻名,但手上功夫多不如何。‘蜀中唐门’暗器第一,但在兵器上的功夫还不及妙手班家。一个人对一种武功太专心,便无法分心在别的武艺上,正如一个善书的人未必善于纺织,一个能鉴别古物的不见得也懂得耕作下田。”   “是是是。”祥哥儿忙不迭地道,“像楼主那样:既武功绝顶,又擅组织,在殿堂拜官周旋自如,在江湖行事潇洒利落,文武双全,左右逢源,才是世间少有的人杰。”   “这当然了。”欧阳意意替他作结,“所以世上只有一个白愁飞白楼主,‘金风细雨楼’也只有一个我们所敬服的主子。”   他们嘴里可说着,脚底下却一点也不稍缓,依然急追那挟走王天六和王紫萍的黄衣人。   他们的轻功都不比那神秘人高,但却有一点更难得:   他们有办法一面追敌,一面把握机会,大事吹捧新主,光凭这点本领,在前领先的黄衫人就未必能办得到。   懂得吹捧和懂得把握时机吹捧,以及懂得怎样吹捧才深入人心,有利无害,这点绝对需要炉火纯青、不着痕迹的真功夫。   他们(总共廿一人,其他的人留在大街“善后”)一路兜截追击那黄衫人。   那黄衫人挟着两人,直跑,就几次给兜转陡现的人眼看就要截住了,他竟一飞就上了檐顶,或一掠就过了围墙,甚至一耸身就跃上了树顶、越过了拦截他的人的头顶,无论怎样,都截不住他。   饶是这般,这人仍得左闪右蹿地躲避众人的追截,因而,白愁飞、欧阳意意和祥哥儿已逐渐迫近这黄衫人。   白愁飞本就长于轻功,他名字里的“飞”字决不浪得。   欧阳意意外号“无尾飞铊”,祥哥儿绰号“小蚊子”,自然都在身法上有一得之长。   他们已追近那黄衫人。   那黄衫人一面逃避追截,一面急转入一条长街。   白愁飞等人脚下自然也不稍缓,急蹑而上,忽见一条黑影自天而降,落在白愁飞身前。   白愁飞应变奇急,左手一格,反掣那人,右手中指已捺在那人印堂之上,却把指劲凝住不发。   欧阳意意和祥哥儿这时才弄清楚,来的原来是白愁飞近日身边的新贵和心腹:梁何!   梁何道:“拜见楼主,我有事禀报。”   白愁飞冷哼撤指。   “前面的街子,叫做半夜街,是条崛头街,没有出路,现在才入夜,冷清清的,半夜才有小贩云集,热闹非凡。”   原来白愁飞一路追踪,梁何也一路布署,把黄衫人截死在这条无路可通的街衡里。   “派孙鱼赶去那儿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给人发现了人质,还把人给救走了,却连一个讯号都不发!”白愁飞正追得鼻孔喷气,“咱们堵住他!我就不信他们这回也跑得了!”   有些事情不到你不信。   一滴水里有十万性命,一个人的血管足有十里长,你看到的星光是十万年前的,你信不信?   可这些都是事实。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9 机尾   这条半夜街,真的只有半条街。   追得似只剩下半条命的人,终于把那黄衣人和两个他一手救出来的人追到了街的死角处。   街的死角是没有街了。   只有一所大宅。   两扇紧掩的铜门。   两座石狮,瞪睛张口、突齿挺胸,但看去却可爱多于可恶。   门前还有一副对联:   长街从此尽   小叙由今起   大门前高挂了两只红灯笼,左书“舍”字,右写“予”字。   黄衫人到了这儿,居然也就停了下来。   他们见此情形,也停了下来,慢慢围拢,却不敢迫得太近。   ——反正鸟已入笼,飞不出去了。   不意,黄衫人却整整衣衫,居然去敲门。   “笃。笃笃。笃笃笃”。   屋里的人居然也开了门。   黄衫人和他带着的两人,马上一闪而入。   “金风细雨楼”的人都面面相觑。   ——本来,是梁何率人部署,四面包抄,赶狗入穷巷,把人堵死在崛头街里,可是,现在看来,是黄衫人自愿过来这儿,正好让“金风细雨楼”的布阵“成全”了,而他早已有人在屋里接应。   白愁飞狠狠盯了梁何一眼,问:“这是什么人的房子?”   梁何:“不知道。”   白愁飞:“他的样子如何?”   梁何:“我们追截的人,没有一个来得及赶得过他前面的。”   白愁飞竖眉,“一个也没有?居高临下的也看不见?”   忽听一人远远地道:“我看见。”   白愁飞下令:“过来。”   那人过来。   白愁飞问:“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我叫田七。”   梁何补充:“他是第七号剑手,在‘小作为坊’狙杀朱小腰不成,但却杀伤唐宝牛有功,所以我把他调来这儿。”   白愁飞:“你看见什么了?”   田七:“当时我伏在‘象鼻塔’右侧的榆树上,他正好经过,我瞥了一眼。”   “怎么个样子?”   “这……很难说。”   “说!”   “他戴着个面具。”   “什么面具?”   “除了露出了眼睛之外,面具上就只画了个问号。”   “问号?”   “是的。”   “哼,嘿,问号!”白愁飞悻悻地说,“幸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不,把庙也一把火烧了,看他爬不爬出来面世!”   白愁飞说完了,也去敲门。   他骂的时候,相当激动,但在行动的时候,却十分冷静。   一个领袖人物,做事自有他的一套方式,如果连在盛怒之中易出错、得志之时易生疏忽、必胜之时易大意失手这些道理都不懂,他根本不可能成为一方之雄、一派宗师,那些一时豪杰、一日英雄,才输得起这样的份,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生命。   他骂人的时候,还有余怒,但在敲门之际,已十分心平气和。   “笃,笃笃,笃笃笃”。   他也是这样敲门。   门也居然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   刀眉、薄唇拗着,一对眼神忧悒得十分凶狠。   他腰间斜插着一把剑。   一把普通的,但没有鞘的剑。   这剑看似随手就插了上去,但白愁飞只瞥上一眼,就知道:天底下决没有比这把剑的插法,更令眼前的青年人更快、更易、更方便拔剑出击的位置了。   他一看到这把剑的系法,马上就起了敬意。   同时也生起了斗志。   ——世上有一种人,遇挫不挫,遇强愈强,见恶制恶,逢敌杀敌。   白愁飞显然就是这种人。   他好胜,他要胜完然后再胜,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难。愈难愈显出他解决困难的能力,愈危险愈见出他克服危险的功夫,而愈可怕的敌人,愈能逼出他的真本领来。   他见着这个静静的、沉沉的,就算热烈也以一种森冷的方式来表达的年轻人,他心中就无端地亢奋了起来。   几乎只有在遇上关七、苏梦枕、王小石时候,他才会生起这种燃烧的斗志。   白愁飞劈面就问:“你是谁?”   那青年冷冷地看着他,“你又是谁?”   “有三个逃犯,逃到你家去,你要是不合作,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我只知道有三位亲戚,来到我家,有一群土匪,要追杀他们。”   “你敢这样说话,可知道我是谁?”   “你在我门前讹称追缉逃犯,又可知我是什么人?”   两人针锋相对,各自不让半分。   梁何忽干咳了一声。   白愁飞退下半阶,梁何即凑近他身畔,说了一句:   “他是冷血冷凌弃。”   白愁飞退下去那半阶,就没有再重新踏上。   “原来是你。你身为捕役,窝藏要犯,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   “你身为黑道帮会领袖,竟然在公差面前,妄图讹称行骗,颠倒黑白,明目张胆迫害良善。既是法理难容,天理亦是难容。”   “你——”白愁飞强抑懊怒,长身道,“来人呀,给我进去搜。”   冷血二话不说,“刷”地拔出了剑,剑尖直举向天。   他守在门口,没人敢进一步,但各人剑拔弩张,格斗正要一触即发。   忽听有人懒洋洋地笑问:“——什么事呀?巴拉妈羔子的,还没半夜,这条半夜街就热闹得个屁门屎眼儿碰碰响了?!”   施然行出的是一个虬髯豪士。   白愁飞见了他,也只好上前行稽首之礼,“舒大人。”   他是负责皇城戍守的兵马大统领舒无戏。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一个矮了半截的人。   因为他坐在木轮椅上。   这人也很年轻,笑起来也带着冷峻之色,眼神明亮得仿佛那儿曾鲸吞了三百块宝石。   这人虽然比人矮了半截,但天下问谁都不敢小觑他的分量:就算他只坐在那儿,仿佛也比任何人都高上二十七八个头!   他当然就是无情。   “四大名捕”之首:盛崖余。   白愁飞一见到这个人,就情知这局面已讨不了好。   何况这儿还有另一个人:   舒无戏。   有这么一个在皇上御前大红的官儿,白愁飞如果还要想日后的晋升,不能说错什么话儿、做错什么事儿了。   所以白愁飞先向无情招呼:“你也在这儿?很奇怪,怎么好像到处都有你份儿似的,这当捕快的差事,必定因天下太平而轻松得紧吧?”   无情道:“也不尽然。你就别小看这是皇城,大白天当街杀人?才入黑满街追人的事,倒是常见,不费心看看,可有负皇恩浩荡哩!”   白愁飞干笑道:“怕只怕平民百姓本无事,倒是吃公门饭的假公济私,借位枉法,当真个无法无天、欺上瞒下了。”   无情扬起一只眉毛道:“有这样的事情吗?”   “大捕头行动不便,少出来跟贫民打成一片吧?连这种事都不晓得吗?”   “听说白楼主今日也是来追剿贼人的?”   “好说好说,我也是深受皇恩,只想为地方平靖,尽一份力。”   “结果却追上门来了。”   “得罪得罪,我本追的是贼,却追入了官门了。”   “胡说!”舒无戏咕哝叱道,似犹未睡醒,“这是我的家!”   白愁飞语音一窒。   无情反问:“既然白楼主率众当街追杀的是逃犯,那么,请问犯人姓甚名谁?所犯何事?如何逃脱?自何处逃脱呢?权且一一道来,容或在下为你一齐缉捕逃犯如何?”   白愁飞一时说不出话来。   ——该怎么说呢?   要是说:追的是王天六和王紫萍,自己可要先认了绑架之罪。如果追的是那黄衫客,那么,又所为何事呢?况且,也不知那黄衣人是谁!这一旦说了出来,只怕讨人未得,罪已先行自认,加上有舒无戏在旁为证,只怕不易翻身。   无情就坐在那儿祥笑着,仿佛在说:要打这种官腔,我可是专业的呢!给你三十寸不烂之舌也争不过我!   白愁飞只有冷哼道:“好,算我看走了眼,就此告罪,也算我中了机关了。”   说着,还瞪了冷血一眼。   冷血道:“这儿可没机关。如果说是机关,我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机尾。”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10 机头   白愁飞怒笑向无情道:“如果他也只能算是一个‘机尾’,那你就是‘机头’了吧?”   “我?我什么也不算。”无情淡淡地道,“如果真有机关,其精彩处,必然是集中在‘机身’。”   白愁飞喃喃地道:“机身?”   舒无戏这时说话了:“你奶奶的!咱知道你这个帮会是有蔡相爷撑腰,所以到处充字号也没人敢惹。你娘的就你有种,没踩着大爷咱的尾巴我也不吭。但要是你无故把无辜良善禁锢施刑,还当街追杀,这种事给咱晓得了,就算相爷亲至,咱也敦请万岁爷来评评道理,这不叫胡作非为吗!”   白愁飞忙道:“是,是,是,没这种事。我前些时候倒是请了几位远客来京,但都是龙八太爷的远房亲戚,我是奉命接待而已,舒爷莫要误会。”   舒无戏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是误会就最好。那你还要什么东西?这儿还有什么你要的?要不要进来我这狗窝,从干女人的房间搜到狗吃大便的坑里去?!”   白愁飞躬身道:“没……没有了。”   无情反问:“白楼主不是丢了人吗?”   白愁飞冷笑道:“反正,人已丢了,还嫌丢不够吗?舒爷请了,这就告退了。”   一等人自舒无戏府邸狼狈退出,祥哥儿不禁问:“楼主若要硬闯,那三个在逃的人八成还窝在里边。”   白愁飞恨恨地道:“闯不得。这姓舒的家伙在皇上御前叫红着,而且也跟公孙十二公公交好,要是抓人杀人禁锢人全落在他眼里,向圣上参了咱们一本,加上诸葛老儿和他四个灰孙子加盐添醋的,只怕干爹也抵不住他们这记发横。这摆明了是陷阱。我看……似乎还志不在此……”   欧阳意意也甚同意,“看来,这里面确还有阴谋……”   “唏!管他什么阴谋,我还得要先去会一人。”白愁飞发狠道,“就算王小石救得了他老爸和老姊,他也防不了我这一着!”   白愁飞来到城中,瓦子巷、“象鼻塔”,果然另有所图。   他似乎还留有“杀手锏”。   这“杀手锏”,好像就是他要见的人。   ——他要会晤的到底是谁呢?   白愁飞来城中一趟,有几个目的:包括勘察“象鼻塔”的形势,设计一场狙杀来破坏王小石的形象、在人们百姓中建立他的亲和力,以及要见一个人。   至于白愁飞“要见一个人”是什么人,孙鱼可全不知晓。   他和梁何一起负责白愁飞在瓦子巷一带的安危,以及安排那一场“假狙杀”。   ——其中最难的部分,就是得要骗一个“金风细雨楼”里又牢靠但又愚笨的弟子去送死:只要他一说出“是王小石派来的”,就杀了他灭口。   孙鱼知道这是一个“立功”的好时候,可是,他对这个“功”却有点“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他认为谁都有活下去的权利。当然,如果在舍死忘生的斗争中,他当然宁可是“你死我活”,但如果要他在相识的手足弟兄中硬把一人选来平白“处死”,他一是不忍为,二是怕做了之后后果重大,人命关天,现在自己仍重权在手,不怕人说话,可是人有三衰六旺,万一有个什么的时候,不一定就承担得起。   但白愁飞的意旨下来,他又不便不做。   所以他便心生一计。   ——那就是“请示”梁何。   梁何很欣赏孙鱼的“请示”。   他马上介绍了一个人。   那是十四号杀手“金钱鞭”归当。   “这个人,遇战退缩,一味讨功,两面讨好,立场动摇,早该死了。”梁何出示他在监察“小作为坊”那一场暗杀行动中归当表现之记录档案,“派他去死,让他光荣殉职,是便宜了他。”   孙鱼当然知道“两面讨好”和“立场动摇”寓意:十四号杀手归当,的确不只对梁何奉迎,对自己也十分谄媚,而他曾设法多方讨好白愁飞,只不过,白愁飞一朝得志,并没有怠惰沉沦下来,还无暇注意到他这号人物罢了。   孙鱼当然不会说不。   他也要避嫌,更懂得保护自己。   所以更不能保住归当,只好让他送死算了。   故此,“金钱鞭”归当就成了牺牲者。   可是这“牺牲”的成效似不甚“益彰”。   因为大家都不大相信王小石会这么做,而白愁飞又素有“前科”。   更扫兴的事,居然有人在这节骨眼上“救走”了用以挟持王小石的两名人质,而且事先不可能一点警示也没有。   白愁飞立即下令孙鱼去看看。   孙鱼立即就去了。   他一路赶到八爷庄。   八爷庄守备森严。   八爷庄里住了个在朝中、武林、黑白二道的大人物:   龙八太爷!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11 机关   孙鱼先行求见龙八太爷。   龙八即行予以接见。   孙鱼得入内厅,见龙八正会晤一个头陀,还有两名客人。   这头陀正在端杯饮茶,他左手却少了根尾指。   那两名客人,孙鱼也见过。   他们来头都很不小。   一个是“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   一是“天盟”总舵主张初放。   他们显然都在“密议要事”,不过,也没把孙鱼当外人就是了。龙八把孙鱼传了进来,一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就不说二话,劈面就问:   “发生什么事?”   “是八爷这儿出事了吧?”孙鱼反问。   “什么?我这儿?”龙八一时还摸不着脑袋。   “大惊小怪!”那头陀笑道,“八爷这儿,太平无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是没有人敢在八爷威名下闹事,”孙鱼见这种善于巴结奉迎的人可多了,他自己也是这样硬挤上来的,所以管他什么头陀,他一句就顶了过去,“但有人却敢背着八爷掘土撬墙——要真的出了事,你担待得起?”   龙八用手大力抚挲着下额,吐了一句:“他担当得起。”   孙鱼一怔,龙八笑着引介:“这位是当今六大神秘高手:‘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中的多指头陀。这位少侠则是当今‘金风细雨楼’楼主白愁飞当红得紧的爱将‘杀手锏’孙鱼。”   孙鱼唬了一跳,知道眼前这头陀就是大名鼎鼎五台山的多指头陀,听说这人是丞相蔡京在江湖上布下的一员猛将,武功高,功劳更高,自己那几句话未免说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多指头陀却笑着打量孙鱼,“好,好!少年人端的是有侠气豪情!敢出言冲撞洒家,这得要有非凡勇气,敢说真话,才是好部下,难怪受白楼主重用。”   龙八又托着下巴,问:“你神色败坏,到底是什么事?”   孙鱼忙报道:“王天六和王紫萍,给人救走了。”   龙八大诧,“哪有这回事!他们不是一直锁在深记洞窟里吗!”   孙鱼道:“人的确是给劫去了。”   多指头陀问:“王天六?王紫萍?很重要的人吗?”   龙八跺足道:“他们藉藉无名,却是王小石的至亲。只要扣住他们,王小石投鼠忌器,就不敢发难。我一直都着钟午、黄昏等好手看守着他们,他们是怎么逃掉的?”   叶博识接道:“就算逃了,也一定会有警示的,孙统领有没有看错?”   孙鱼道:“他们的确在闹市中出现。白楼主刚还跟救走他们的人动过手,现在还在追他们呢!”   张初放道:“为求证实,何不马上过去看看?”   “对!”   于是他们一齐赶到深记洞窟。   龙八当然领着大家一起去。   他当然不怕。   因为是“大家一起去”。   ——张初放、叶博识都是江湖上不得了的人物,何况还有多指头陀。   何况,这还是他自己的地盘,谁也不敢踩进来。   他不相信有人能够无声无息地把人质救走。   因为这儿遍布机关。   而且没有人会知道白愁飞会把人质收藏在他那儿。以龙八太爷的位高权重,除非是当今天子或是丞相蔡京、童贯王黼公孙十二公公、哥舒懒残等一级官显亲自下令,否则,谁敢搜查他的府第?   就不说其他的了,他龙八太爷也不是省油的灯!   一路都有油灯。   但更多的是机关。   就算是龙八太爷带着的一行人等,都得要小心翼翼,以免误触机关,误踏陷阱。   负责八爷府监护戍守的总领“太阳钴”钟午以及负责深记洞窟把守监督的统领“落日杵”黄昏,都绝对不承认,也决然不相信王天六和王紫萍已给救走一事。   他们引领大伙儿下地窟察看。   地牢里关了下少人。   ——虽然这地窟名为深记,但不少人已忘了在这儿给关了多少时日,甚至已给遗忘,有的只剩下一堆白骨。   牢里白骨累累,有的衣不蔽体,哀号呻吟,挣扎求生,真是惨不忍睹。   龙八他们根本视若无睹。   通过这些关了诸形诸色、惨恶不堪的囚犯牢笼之后,就转入一处石窟,这地方有人打扫,比较干净,也总算有石台床榻,黄昏带到第十九房,指着房门口那原封不动的大铁锁道:“爷,您看,分明没有人开过。如果有人不开门都能把人犯神不知、鬼不觉地救走,那除非是神仙了。”   龙八长吸了一口气,望望孙鱼。   孙鱼坚持道:“他们确是走了。”   龙八顿足道:“开门看看!”   锈锁和曲匙,发出极难听的嘶鸣,像两头殊不对称的异兽,在交织夹缠一齐,扭曲不已,终于无法化解,分不开来的哀号一般。   这时,多指头陀忽然道:   “慢着。”   龙八讶然,“怎么了?”   多指头陀疑虑地道:“我恐怕——”   话未说完,地窟灯火尽灭。   黄昏即生警觉,但钥匙已给人一把抢去,他也给人一脚踢往旁滚出丈外,在狭窄的地窟里连环滚撞了几下,痛得惨呼连声。   “嘎——”的一声,十九号牢房已开。   房里有幽暗的灯火闪烁。   房中有人。   一形容枯槁的老者在房内呛咳。   一憔悴女子正为他捶背。   两人的眼光都落在门口。   看着门口这些人。   ——看着门口这些无故把他们禁闭了那么久的人,今儿到底又拿他们怎样!   却没料,这次,他们看到的竟是——   自己的亲人!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12 机械   “王小石!”   “小石头!”   王天六和王紫萍忍不住都一齐一起地同呼出声!   王小石来了!   在灯火给打灭的刹那,王小石已夺得钥匙,迅疾地开了门,终于重会了老父与胞姊。   他冲了进去,强抑住搂住睽别已久、原以为已生死相契的亲人抱头痛哭了起来的冲动。   房里毕竟还燃有两盏油灯,照得见人物,而石窟里的灯火,很快地又给重新点燃起来。   龙八、多指头陀,乃至孙鱼等人,都是聪明人。   他们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   中计了。   王天六和王紫萍根本未曾给救出来。他们一直在这洞窟里。救走的人当然是假冒的,目的是使白愁飞作出反应。白愁飞果然作出反应:他派孙鱼去查看关人质的地方出了什么事。龙八也作了反应,他下深记洞窟看人质还在不在。这一看,就教一直偷偷跟踪孙鱼的王小石探出了关他亲人的人和所在!   王天六和王紫萍一旦见着王小石,自是十分激动。   王天六还是一下子搞不清楚儿子怎么会跟这几个“大坏人”一齐出现。   不过他信任小石头。   ——因为他是他的儿子。   他知道小石头一定不会害他。   所以他哑声道:“天,你这个不孝的畜牲,怎么现在才来——”   王紫萍虽然是王小石的姊姊,可是她的聪明智慧,江湖经验,跟王小石相距不可以道理计。   她跟王小石一直有一样特性是非常接近的:那就是天真。   小的时候,她跟王小石都相信:每一棵树、每一朵云、每一颗石子,都有它的“神”,都有自己的特性,所以哪怕是丢一粒石头、折一枝桠,都要细声问过它们的同意。   长大后他们当然不这样想了,但王紫萍仍是以为忠的奸的都会头上刻字,好人坏人一眼就可以辨别得出来。善恶到头终有报——若然不报,人心不平,只好生安白造一个时辰未到的理由来搪塞。   现在的王小石,当然知道有时候大奸似忠、太好则坏,有时连是非黑白都不甚分晓。不过,他倒反相信每一滴水、每一片叶子、每一颗石头,都会有它的灵魂。   王紫萍则早就不信这个“邪”了,可是她认为她和她的爹爹以及她的弟弟都是“忠”的,没道理会让坏人奸计得逞的。   她平白无故地给囚禁了那么久,已一肚子气,发作过,也吃过了亏,因生怕下场更悲惨,又不愿连累老父,只好忍气吞声。心中想:总有一天,我那了不起、不得了的弟弟一定会来救我们的,那时,哼!   而这一天,眼前一亮,她的弟弟果然出现了!   她的第一句就是:“打!给我打!给我打死他们!”   她一面叫嚷一面全身发颤,还流了泪。   她以为她的弟弟是万能的、无敌的、无所不能的。   她这些日子以来受尽了委屈,就等这弟弟来安慰,来为她报仇。   王天六话没说完,声音却嘶哑了。   他也等他这个儿子来救他,并为他所受的苦出一口气。   而今终于等到了。   ——小石头来了,他必定像往常一样,先跪下来向我叩头请安吧?   ——小石头来了,他一定会像昔时一样,抱着我嘘寒问暖吧?   他们不约而同都这样期待着。   不。   王小石是来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表现得冷静,冷静得接近冷酷,冷酷得相当无情,他只向父亲和姊姊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   然后他就回身面对龙八太爷这一干人!   王天六和王紫萍都相视讶然,也相对惨然。   他们第一个生起来的感觉就是:   小石头变了!   ——他们为他受了那么多的凌辱和惨苦,做了那么漫长和焦虑的等待,他居然只波澜不惊地点头淡淡地一个招呼!   一个招呼!   ——没有惊!   ——也没有喜!   只一个招呼呀?!   ——就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机械!   那大大地有违了王小石的本性!   连同看着他长大的王天六和王紫萍,也几乎“不认得”这个“小石头”了!   ——眼前这人,冷静、沉着、淡定、一点也不像王小石当年那种大喜大悲天真漫烂的性情!   问题只在于:一个大喜大怒的人,是不是就不能冷酷凝定?一个沉默安详的人,内心是不是就没有热情澎湃?人人是不是都清楚自己的本性?你所看到的,到底是不是这人的本性?   王天六和王紫萍当然没想到这些。   他们也不必要去想这些。   ——他们不是什么江湖上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也不是民间什么德高望重知名人士,他们要想好好地活下去,而且还要活得好好的,最好的方式便是少想一些,不必多想不该想的事。   消息、情报、资讯,都是给有雄心壮志、思想敏捷的人争强斗胜用的,要是无心恋战只想安居的人,的确可以一本通书读到老,单是缝纫、补鞋、编藤椅便可以过这一辈子。   王小石面对龙八。这时候,他身边也立时出现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掠入囚室,一个扶起王天六,一个护着王紫萍。   他们是“用手走路”梁阿牛、“面面俱黑”蔡追猫。   ——两人都是“象鼻塔”新一辈中轻功好手,只怕跟“白驹过隙”方恨少亦不遑多让。   王天六和王紫萍初以为是敌,大惊,还未失色,王小石已神凝色定地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梁阿牛、蔡追猫二侠。”   王天六忍不住冷哼:“难怪变了样,原来来到京城,朋友多了。”   王紫萍一见两个男子,一个眉剑目星,气宇昂扬;一个老实可爱,害臊英俊,心中已生好感,忙招呼道:“哎呀,你们跟我弟弟很熟吧?我那弟弟啊,小时不爱读书,老是调皮。啊呀,你们哪个是梁公子?哪位是蔡大侠呀?为什么这么多名字不好叫,却叫阿牛呢?令尊大人一定是务农的吧?至于那位蔡……一定很爱追猫了吧?为啥有鸟不追,有龙不追,却是追猫呢?你跟猫儿有仇吧?哈哈哈。不如去追月、追风,你听,多风雅啊……”   她竟一个劲儿地说下去。   蔡追猫人好,听得猛点头敷衍着,十分腼腆。   梁阿牛翘起鼻子,皱着眉头,表示烦恶不理。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13 机会   王小石对龙八微笑道:“招待我这位老姊,肯定让你们辛苦了。”   龙八侧着头、板着脸,撂着一大把的长髯,威武地吭了一声:“王小石?你还没死?”   龙八站得远远地打量王小石,一副左看、右看、上瞧、下瞧,满是防卫的样子。他曾跟王小石会上过,也交过手,当时还差点丧在王小石手里,所以他一见王小石就心有点飘忽忽的虚。   王小石依然微笑,两只眼睑下蕴漾着两颗会笑的小卵石子,“龙八?又是你!”   龙八叱然:“放肆!你是什么东西,老子的名字是你叫的?!”   “去你妈的狗臭屁!”王小石猛然回叱,“你的官儿我还瞧不入眼,少在我面前发雌威!上一次不是为了杀个比你更狗的官,早就不饶了你的命!”   龙八气得全身打颤:民间一直在传龙八之所以得蔡京信重,就是因为他能迎合权相断袖之癖,他最在意这种流言,不知已枉杀了多少人,而今王小石一句“雌威”便当头砸下,他当然气歪了鼻子。   多指头陀却抢身笑道:“令姊是不好招待,但令尊是委屈辛苦了。”   王小石一听,知道来人不好与,便拱手道:“还未请教?”话未说完,他的视线已落在对方的手指上。   多指头陀知瞒不过去了,“我和令师是好友哩。我手只两只,指比人少,人们却管叫我多指头陀。”   王小石一听,马上长揖到地,恭声道:“家师一直蒙你照顾,晚辈一直仍苦无机会向你拜谢呢!”   多指头陀一直都在钱财上助天衣居士支撑白须园,但他和王小石却不曾会过面。天衣居士当然曾向王小石提过这个“大好人”。多指头陀心中暗忖:连天衣居士都不知道我是蔡相爷的心腹,你这小子就更不得而知了——只要他不知道,自己就是友非敌;只要他这样想,不加提防,性命就等同交到自己手上。   所以人最怕的不是敌,而是怕所托非人。   ——知己相负,暗里戈矛,要比明刀明枪、杀入敌阵更凶险。   多指头陀伸手在王小石肩上略略一扶,“世侄不必如此多礼,咱们算是世交了……”   那长袍瘦汉,却扪着三绺长髯,冷笑道:“世交是你们的事,王小石是失礼在先。”   王小石目光一转,跟长袍汉对了一眼。   王小石眼神不算很锐利,但长袍汉有一种给老虎盯住了的感觉。   王小石道:“是叶庄主?”   叶博识道:“你私闯入官家重地,私家院宅,该当何罪?”   王小石道:“龙八私自禁锢一个老人和一个弱女子,若论罪衍,不堪并比。”   叶博识一怔道:“他们不是龙八太爷抓来的,也跟我们无关。”   王小石道:“那刚才你又说是私家重地、官家院落?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又来这里混东南西北哪一门子的吉?”   叶博识为之语塞。   “人是我请回来的。他们犯了法,我们道上的兄弟看不过眼,把他们请回来待王少侠给个交代。”   说话的人又胖又矮,像一粒冬瓜,样子很可爱,笑起来很狡狯。   他现在就正在笑。   他居然还笑淫淫地、色迷迷地看着王小石,像把王小石看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妇人般的。   王小石偏了偏头,斜睨了他一眼,“‘天盟’盟主?”   那人也偏了偏首,笑眯眯地道:“正是张某。”   王小石抱拳道:“请教。”   张初放和气地说:“请说。”   王小石问:“这儿是不是衙门?”   张初放道:“不是。”   王小石:“这里是不是阁下的府邸?”   张初放:“非也。”   王小石:“‘天盟’是隶属于军队哪一系?”   张初放一愣,“我们不属于兵部。”   王:“那就是道上的了?”   张:“你的‘金风细雨楼’也一样。”   王:“但我已不在‘风雨楼’了呀!”   张:“不过你又成立了‘象鼻塔’。”   “对,‘象鼻塔’和‘天盟’都是一个货色,既然不是替官方办事,请问:就算家父家姊犯了事,你们有什么权力把他们关起来?”   “这……他们犯的事,人神共愤,我们替天行道——”   王紫萍尖叫起来:“没有这种事!”   看她的样子,如果不是给蔡追猫一手拉扳着,她已冲过去猛抓张初放那张胖脸,让他留下十道八道的血口子留念了。   王小石却神色不变,保持微笑道:“哦?有这种事?既然如此,我就大义灭亲,把他们押去‘四大名捕’那儿,好好地把案子审一审。”   张初放为之气结,“谁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是一家子,说不定这一回头你就把人给放了。”   王小石道:“对,张盟主大可和我们一道上衙门去一趟,或去神侯府一行,如此最好不过,还可以去指控罪状,到时做个证人,这叫铁证如山,罪重刑严!”   张初放道:“这……”   王小石:“不必这了那了,张盟主就一起走这遭吧!”   叶博识:“慢着!别来这一招,谁知道你跟‘四大名捕’有没勾结?”   “我跟‘四——大——名——捕——’勾结?”王小石夸张地指着自己的鼻梁,“那我又怎知道你们有没有跟王八——不,龙八太爷勾结?怎知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是不是都先串通好了的?!你相信这样一个女子和病老人会干下伤天害理的事,还是像叶庄主这样一位一脸阴森,张盟主这样一位满面虚伪,还有那个长得似铁乌龟鸟王八的家伙联合起来坑害这位老人家和弱女子?!嘿,嘿,好啊,来呀,见官去,不妨惊动诸葛先生、刑总朱大人,正好评评理去!”   叶博识和张初放一时不及把枪头掉过来,龙八气在火口上,正要跺脚发作,多指头陀却道:   “这事让我评个理。”   王小石必是以为多指头陀既是他师傅至交,定会站在他那一边,于是欢忭地说:“大师是武林圣雄,江湖名宿,能说句公道话,自是最好不过了。”   ——王小石当然不想动手。   因为一旦动起手来,敌方人多,而且父亲、姊姊都在这里,很容易照顾难及、担了风险。   多指头陀向龙八沉声道:“八爷,洒家跟你是老相识了,没想到,你行事还是这般不择手段,不顾后果,这次,洒家可不能再偏帮你了。天道人心,洒家总不能逆天行事。”   (他心中盘算:这是一个飞来的机会,如果能借此拿下王小石,那么,此番来京,拜见相爷,手上可有一个比当日邀天衣居士入京更大的功劳了!)   龙八太爷懊恼地铁了脸,“大师,你这是什么意思?枉我们相交一场,你却帮个外边来的不上道的!”   多指头陀嘿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我是帮理不帮亲,更何况这世侄是洒家故人的爱徒,又是你们掳人在先,你们理亏,洒家不能不跟他站在一个边上!”   说着,真的跨了过去,跟王小石并肩而立。   (他心里却想:他该一举手间杀了这小子好呢还是拿下他好呢?杀了他,“自在门”天衣居士一系可谓死光死净,日后也省得有人找他麻烦,要是擒住,相爷那儿会高兴一些,但世事难测,万一王小石也像白愁飞那样忽而成了相爷干儿子,岂不是成了自己日后一个烦恼茧?还是杀了的好!)   叶博识目光一转,骂道:“贼驴!你吃里扒外!”   张初放把精厉的目光收入厚厚层层的眼皮里,叱道:“嘿,你要找死,那也由你!”   多指头陀向他伸出左手食指,放在唇边摇了摇,“错了,不是你,而是我们。”   王小石淡淡地道:“我既然来了,那就不怕什么了。”   多指头陀又右手食指,竖在唇边向他道:“你也错了,是我们,不是我。”   “太阳钴”钟午怒道:“你这修不上道的,竟敢吃里扒外!”   龙八立即截道:“多指,我们是多年朋友了,当日,你一味护着许笑一,不许我们动他,使我们行事,诸多不便;今日,你又匡护着他的徒弟,这不是打明着跟我们作对吗!”   多指头陀哂然道:“洒家跟许居士是生死之交,跟你只是酒肉朋友,这里面情义一深一浅,怪不得洒家!”   “去你妈的!”“落日杵”黄昏张口就骂,“你是墙头草,一会儿相爷一会儿八爷,而今又见风转舵转错了向!我就教你好瞧的!”   龙八又马上接道:“多指,王小石有多大的斤两!他带来的只不过是九流的地方小混混儿,撑不了场!你这样相帮,恐怕回不了五台山了!”   王小石忽道:“大师,我胆敢请教一事。”   多指头陀本与王小石已相距极近,正要找机会动手,而今王小石这般突如其来了一句,他心中一沉,脸色不变,豪声道:“你当问就问吧,我能答必答!咱们这一战之后,要不地狱相见,要不去痛饮他个猪大肠!阿弥陀佛!”   王小石忽而一扬手,“嗖”的一声,在场的人还以为他要施放暗器,提神戒备时,才知一只鸟,已从他袖子里飞上半空迅即越过围墙影踪不见。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14 机警   众人正在猜疑,却听王小石问道:“家师赴京时,如有你相帮,恐怕就不一定会死在元十三限手上,当时,你在哪儿?”   多指头陀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眼眶才漾起了泪光,“你师父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他既然要赴京,干那冒险的事儿,他怎会让他的朋友知道!”   王小石道:“——要是你知道了呢?”   多指头陀马上接下去:“要是洒家知道,死的不是元十三限,就是许笑一和洒家!”   然后他的眼泪簌簌落下来了,仰天惨笑,“许笑一啊许笑一,枉我们相知一场,你的爱徒却把洒家的为人看扁了!罢,罢罢,洒家今日能为你拼命,要是你师父的事教我一早知晓了,没有教你师父独赴黄泉的事!”   然后他仰天(当然那只是洞顶)长嚎道:“天日昭昭,天道何在!我多指头陀教故人之徒看成猪狗不如的东西,嘿,好,我今日就跟这些摇尾巴的狗腿子一战,以明心迹!”   然后他向梁阿牛、蔡追猫、王小石“下令”道:“你们带着病老人和弱女子走吧!这儿都交给我了!”   说话的倒是王紫萍,相当吃惊地看看他剩下的四只手指,“只你留在这里——你应付得了?!”   多指头陀凛然悲笑,“洒家怕什么?什么场面洒家没见过……洒家今日只要给老朋友泉下之灵作个交代!”   王紫萍吐舌道:“那也不见得真要下地狱去一五一十地诉苦吧!”   蔡追猫这时忍不住小声地对梁阿牛说:“我看,王老大的姊姊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她舌头可比我们都利呢!”   梁阿牛鼻子哼哼嘿嘿地咕哝道:“咳,悍妇,悍妇!惹不得,不好惹!”   只见多指头陀聚气运劲,正迎向龙八那一干人等,就要出手,忽见一手搭着他的左肩,多指一看,只见王小石热泪盈眶,感动地说:   “大师,我只是有疑团,你不要见怪。今日这儿,岂有大师独上刀山而小石置之于油锅之外的事!我师父欠了你的好意,小石又岂能再辜负你的盛意!”   然后他激声道:“让我们一齐来闯这一关,打出一条生路吧!”   ——如此最好不过!   多指头陀简直是喜出望外!   ——这小子还是不够老练,毕竟仍是上当了!   但他越得势,就越沉着,用右手轻轻一揽王小石的肩膀,“我虽然没有机会跟你师父同生共死,但能与他的爱徒并肩作战,我很欢喜!”   他一面说着,已悄悄运聚“无法大法”,右指暗施“多罗叶指”,要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连扣王小石二十四大要穴,而左手暗运“拈花指”,只要王小石有任何反击,立刻蓄势而发,以至柔的内功发出凌厉的指劲,先要了王小石的命!   他虽然名列天下六大神秘高手之一,但相较于他的实力,他的名气还不算怎么大。   因为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其实有好些不得了的高手,像霹雳洞的“三匙公子”、九九峰的“居然神僧”、“圆环大王”梅轩、“大丈夫”沙珠、祈连山的“独燃老人”,以及瓦坑岭的“扑空上人”,乃至“蜀中唐门”高手“西风日下”唐折东等人,都是死于这位多指头陀的手上。   他们在死前,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当多指头陀是他们的好友。   ——他们可以说就是因这一点而死的。   多指头陀杀了这些本来谁也杀不了的人,当然得到不少权力、金钱,但却没有获得名气。   因为他不想太出名。   ——太出名,就杀不了更出名的人了。   ——要成功地杀死一个不易杀的人物,最好的方法,就是要他完全不提防自己。   所以他才能在今天以一种攻其不备的手段,暗杀王小石!   所以他才能使天衣居士以一种感激的心情,给他诓去送死!   所以他才能以一种好人的姿态,做尽了恶事!   所以他现在才能出其不意地制杀王小石!   ——虽然黄昏、钟午这些人并不够精明,反应迟钝,真以为他窝里反,但这也无妨,反而能逼出他为王小石倒戈龙八的实感来!   他这一击,“多罗叶指”功和“拈花指”劲浑然运聚,对擒杀王小石已志在必得!   ——佛家功夫,已给他练成了魔功杀法。   他惯于狙杀。   对于暗杀,他已经验丰富,且习以为常。   他能整治掉王小石的师父,就一定收拾得了王小石。   他自知一定能得手。   ——因为王小石意料不到他的暗算,正聚精会神对付身前的敌人。   然而真正的敌人就在他的身边。   ——对英雄而言,最可怕的敌人,永远不是在他身前。   再勇武的人,只要先挨了七刀八刀,武功再高只怕也比不上一个平常人了。   高手交手,只争刹那,只差毫厘,像多指头陀这样的好手,只要他出手在先,而对手又不加以防范,那么,就算是高手如龙放啸、凌落石、刘独峰、淮阴张侯再生,只怕也得吃亏当堂。   多指头陀可不只要王小石吃亏。   他要擒住他,成为自己的功勋,或者杀了他,成为自己成功的垫石。   他有多年和多次的狙击经验。   到这地步,他已可判定——王小石完了!   因为他的立意已生:不管是杀是抓,只要指劲发了出去,就先毁了王小石的功力、经脉,就算蔡京留着他的狗命,他也永远失去了武功,成了废人,再也不能向自己报仇。   那么,他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这一击,他势所必成。   所以,他失败了。   他的指劲一发动,龙八那张不怒而威的紫膛脸,终于笑逐颜开。   他上次给傅宗书当做是试验,曾在王小石手上吃了个大亏,但他当着傅相面前不敢发作,唯有忍气吞声,但那一遭一连吃了王小石三枚石子,到现在额上还留下个痕印,他自认是奇耻大辱,而且在相学上,印堂见破,对官运必有阻蹇,对权力求之若渴的龙八,自然在心里也留下了个永不磨灭的仇忿。   他简直恨死了王小石。   当年,蔡京有意收买招揽“金风细雨楼”的新锐,伺机篡夺素不肯听命于他的苏梦枕手上大权。龙八就力主择白愁飞而弃王小石。   然而,蔡京愈见龙八憎恶王小石,就愈想重用王小石,并用他来牵制野心大志气高的白愁飞,结果损兵折将——傅宗书死,但这对蔡京也没亏蚀,反正他要重掌相权,正好利用王小石替他清除障碍。   真正恨透了王小石的,反而是龙八。   所以当白愁飞绑架了王小石的家人,用来日后万一之时可以威胁王小石,龙八就自告奋勇,表示扣押人质于深记洞窟(这洞窟本来就是用来扣押反对相爷的重犯逆囚的),是最安全而又稳实的方式。   白愁飞当然也很赞同:人质放在楼子里,总有王小石的奸细和苏梦枕的旧部,不太稳当,也总不能放在蔡京势力范围之内。要全城戍卫不敢胡乱搜寻而又掌有军队与绿林势力的,当然是龙八太爷府邸八爷庄内那一处是关死囚逆犯最好的所在了。   于是王天六和王紫萍便给押来了此处。   龙八当然等着能够收拾王小石的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了!   王小石出现了!   恰好多指头陀也在。   他深知多指头陀机变百出,诡诈过人,所以他在语言上也故意顺着多指头陀的势,目的无非是为了成全多指头陀,一举格杀(或擒住制伏)王小石!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看到多指头陀已完全取得了王小石的信任,毫无疑问地,王小石在多指头陀这样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手下,是必败无疑的。   可是,他失望了。   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多指头陀是先行揽住王小石的肩膀,然后才暗施指劲的。   变化就生在多指头陀正待发劲,但劲道犹未及王小石要害之际!   王小石也没抵抗、挣扎,甚至也没有企图挣脱出多指头陀的掌握,却反而是握手多指揽他的手,全力往前一冲。   冲向龙八。   天下间没有一种打斗是这样子打法的。   没有动手。   只冲。   ——而且是带动一个正向自己动手的人往另一个大敌身前直冲。   这一来,多指头陀全神贯注在指劲上,不留意王小石会这么一冲,第一个反应就是更加箍实王小石的肩膀,生怕给他挣脱掌握,他的手臂当然不能脱离自己的身子,是以,脚步也就完全给对方带动了。   叶博识和张初放两人武功虽高,但他们都不明白多指头陀的用意,一时间搞不清这两个一齐冲来的人之意图,所以在这瞬间也不知该出手好还是不出手的好。   反而是钟午和黄昏,认定多指头陀是叛徒,以为他要联同王小石对龙八不利,所以立即双双出了手。   他们一个使“太阳钴”。   一个用“落日杵”。   一钴一杵,尽往多指头陀身上招呼。   多指忙着要翻腿飞踢杵擂钴击,身形更无法把持得稳,转眼已冲到龙八跟前。   龙八因曾在王小石手上吃过亏,一见王小石又迫了近来,自是唬了个魂飞骸散,心惊胆战,为了自己的安全、性命,这下他可不管什么敌人、朋友,大喝一声,双臂一分,魁星踢斗,左拳右掌,反攻了过去!   这一下,王小石一拧,正好把多指头陀的身形,带向龙八的掌劲拳风去!   多指头陀在仓促间已不容思虑:龙八亦非等闲之辈,他的“铁拳神掌”是决熬不下来的。   此际,他只有一个应变的办法:   那就是把原先要对付王小石的指劲,全向龙八发了出去!   龙八和多指头陀,就这样互拼了一招,交手四种功力。   同在此刻,一道剑光,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六分惆怅和一分不可一世地掠起。   另外还有一道斜斜的刀光。   像一道艳亮的流星,惋惜一次美丽的失足。   刀光。   剑光。   还有血光。   王小石以他的机警,使这一场暗袭、狙杀的结果改写。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15 机件   在多指头陀和龙八不得已用各自平生之力互拼之际,王小石才发出他的隔空相思刀和凌空销魂剑,无疑是使人无法招架、无以闪躲、无可退避的。   王小石巧妙地把住了交手的契机,使多指头陀、龙八两大高手,反而成了他的机件,而他本身才是机纽和机枢。   不过,就算在这样不利的环境下,这样恶劣的变化中,多指头陀和龙八依然能保住性命。   只不过,龙八血流披脸,捂鼻而退,多指头陀忽笑了两声,“喀”的一声,一根手指忽然断落,身上也冒出了血泉,他这下才兀然笑不出来,变作了喉头上“喀”的一声。   叶博识和张初放两人马上长身而出,及时迎战王小石。   至于黄昏、钟午二人,反应太钝,一时还真不知此际是中午还是黄昏了。   王小石一招得手,多指头陀和龙八太爷一齐负伤。   多指头陀血流如注,他着刀的身子仍在旋转着,但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一件极突然的事。   他一指发了出去!   直戳孙鱼背门!   孙鱼犯了什么事?   他为什么要在负伤之后,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孙鱼?   孙鱼是个机警的人。   极机灵。   自从他跨进了龙八太爷的地盘里,他一直都没有放松过戒心与警惕。   刚才他一直没有出手,那是因为:有多指头陀这样的高手在,已根本轮不到他出手。   所以他只观察。   由于是他通风报讯,以致龙八率众一起到深记洞窟来看个究竟,他很清楚多指头陀已先知道龙八把王小石家人囚在这儿的。   所以,多指头陀要与王小石同一阵线,定必是一种作态,这点他十分明白。   他以为王小石要遭殃了。   没料,局势却有此突变:王小石利用多指头陀对他攻袭的刹那——大家都以稳操胜券而疏于防守,王小石攫着这时机连伤两名重大敌手!   孙鱼心中自是震讶——   饶他聪明过鬼,但仍料不到的是:   多指头陀竟会在此时向他狙袭!   孙鱼的反应是绝顶的快。   他一乍闻指风,立即往前一掠。   可惜他的武功不是绝顶的高。   多指一指没戳中,但中指突然长了一寸余,指尖还是弹中了他的背门!   孙鱼大吼一声,疾吐出一口血箭,脚步已踉跄,一脸恨色,捂胸嘶叱:   “为什么?!”   多指头陀这才去捂他身上的伤口。   说也奇怪,他的手指按到哪儿,哪处的伤口立即奇迹般止了血。   多指头陀一面为自己封穴止血,一面满意地说:“他是内奸。”   叶博识一愣,“内奸?”   张初放提醒道:“——他不是白楼主派来的吗?”   “王小石的家人根本还在窟里,”多指头陀的神情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精明,虽然他没暗算着王小石,还反给对方砍了一刀,斩了一指,但毕竟他也重创了一名“叛徒”,总算没抢着金子也捞得一把沙子,比旁人是好多了。“不是他引咱们来,王小石根本就不会找得到这儿!要不是他暗中示警,小王八蛋决不知洒家要对付他!他一定是内奸,不先伤他,给他和小王八蛋联手还得了?”   他宣判。   并在严重负伤后还如此精明,这般狡诈。   王小石立即道:“他不是跟我一伙的。”   多指头陀马上说:“你为他辩护,还不是同党?谁信!你们在楼子里的渊源可深呢,别以为洒家不知道!”   孙鱼脸色苦惨,吃力地向王小石道:“你不必为我说话——你知道的,这时候,愈说,愈糟,越描,越黑……”   王小石了解地点点头。   歉然。   多指头陀惨笑道:“不是他通知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对付你?嘿!说什么我都是你师父的至交!”   王小石道:“你错看我师父了,他一早就知道你是蔡京派去的人,才会坦然接受你的接济。”   “什……什么?!”   “就是因为你花的是蔡京的银子,所以,你给他的财帛,他用来建白须园,养珍禽异兽,赈灾救难,用得一点也不歉愧。正因为你是蔡京派去的人,所以他才暗自留心,跟你相处如常,看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胡……胡说!他要是知道,又为什么不拆穿?!”   “但他当你是朋友,不当面拆穿,是给你面子,希望你终有一日,自行悔改。可惜……”   “他……他真知道了,为何又会听了我的话,就赴京城找元十三限的晦气,终于死在驿途?!”   “因为你虽然旨在煽动,但说的确是实情。可不是吗?纵不管你如何添加枝节,夸张断章,但元十三限杀了‘天衣有缝’,是一个事实。师父有意去助诸葛师叔,有心铲除当朝权奸,都是自愿的。没你的话,他也必赴此行。他不是中了你的计才去,而是利用你的将计就计,引元十三限出京——可惜,元师叔也太了解师父的性情了,终究还是得在老林寺拼了那一场!”   “什……么!这……不可能……”   一旦得悉自己最得意的设计,原来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多指头陀简直无法面对这残酷的事实。   “如果不是他一早就警告了我,又在他取道甜山前先留下指示在白须园,说不定,今天我就不会对你这般提防了。”王小石道,“那么,现在流血负伤,甚至已躺在地上的,当然是我了。”   这时,钟午、黄昏正忙护着龙八,跟他止血,另外发出讯号,负责戍卫的“明月钹”利明已率庄内高手团团包围住王小石一干人,弯弓搭箭,拔刀挺枪,看样子是必杀王小石。   “太阳钴”钟午、“落日杵”黄昏、“明月钹”利明以及“白热枪”吴夜四人,原就是龙八麾下的“三征四棋,七大高手”。   “三征”是三名随他东征西伐的悍将——司马、马空、司徒三兄弟;“四旗”则是他手下四子俱能独当一面的“棋子”,就是吴、利、钟、黄四人。   单凭这四人,恐怕还奈何不了王小石。   可是王小石没有把握。   ——他自己要冲杀出去,这一点并不难,但要父亲、姊姊也能安全杀出重围,恐怕就极不易了。   何况自己身陷八爷庄,对方人多势众,一旦箭矢、暗器齐发,也的确难保全身。   他原想一举乘胜胁持着龙八,杀了多指头陀。   不过多指的武功和反应,都比他估计中更高。   他将计就计,利用多指头陀对自己暗算之际反过来一口气突袭了龙八和多指,但龙八武功本就相当强,而多指头陀暗算惯了人,他无时无刻不设想自己若有一日遭人暗猝时的即时反应,所以居然能及时躲开王小石要命的攻击,只断了指、负了伤。   王小石还待追击,但张初放和叶博识已拦截住了他。   投鼠忌器。   战斗一触即发。   只要一个命令。   龙八气急败坏,又痛又怒,他二战王小石,均遭败北;二遇王小石,都吃大亏,心中愤怒,可想而知,于是跺足大呼:   “杀!快给我杀了他!杀光他们!”   王小石立刻发现自己陷入苦战之中。   敌人多并不可怕,敌手高强才可怕。   敌手高强也不是最可怕,自己要保护的人、兼顾的事太多才可怕。   敌人要是冲杀过来,他大可杀一儆百,可是敌人多用飞矢、暗器,而且尽向王天六、王紫萍身上招呼。   梁阿牛与蔡追猫当然也拼力维护。   ——可是两人都长于轻功,不善于接暗器。   何况他们一人背住另一人,轻功也已大打折扣。   王小石的武功最高,但他除了要尽力匡护父亲、姊姊之外,还得分神照顾蔡追猫、梁阿牛,更得要分心保护另一个人:   孙鱼!   他们已认定孙鱼是敌人、内奸!   他们把孙鱼当做敌人来格杀!   如果他舍弃孙鱼不理,他就必死无疑!   孙鱼受伤甚重。   ——多指头陀负伤后的一指,依然杀伤力奇大,要是他未曾受伤在先……   王小石开始也没料到:攻袭除了向着他们,也针对孙鱼。   攻势那么剧烈,那般“有杀错,不放过”,要是他不出手相救,孙鱼就必惨死当堂。   可是,若他腾出援手,自身的困厄,可就更困逼了。   形势险恶,已不容他多加思虑。   他非但出手护住自己和亲人、战友,连这个以前的手下现在的敌人,也一并出手相救。   但他只是一个人,怎么顾得了四面八方的敌人和要害!   孙鱼伤了几处。   他身上也溅了血——自己和敌人的都有。   他仍尽量克制自己,能不杀人的,就不杀人。   为了方便照应,他竟不惜背着孙鱼作战。他这样做,无疑是把背门全卖给了孙鱼。但他毫不犹豫就这样地做了。   就在这时,一名持枪大汉,疾掠而入。   凡他过处,守窟弟兄无人敢拦阻,反而让出一条路来。   这当然是“自己人”。   而且还是位分相当高的“自己人”。   果然,这人在龙八耳畔低语了几句,龙八脸色,一时阴沉不定。   只见他气愤难平地顿足哼道:“好,好,好!果然是跟‘四大名捕’有勾结,约好了来这儿搞乱的!”   然后他忽然下了一道命令:   “散开,护着我,由他们去吧!”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16 机翼   “由他们去吧!”这是龙八手下巴不得听到的一句话。   有这道命令,他们就可以不需要拼命了。   他们都听过王小石的威名,更何况就在刚才,王小石一出手已伤了他们的主人和相爷手上的一大高手了。   他们当然不以为自己有比多指头陀更厉害的武功。   所以他们停手得比下令他们动手时还快。   王小石似并不意外。   他示意梁阿牛和蔡追猫,护着王天六、王紫萍、孙鱼离开。   梁阿牛对孙鱼也同在受保护之列,很是不以为然。   王小石用眼色示意坚持。   梁阿牛不敢违抗,虽然他甚厌恶孙鱼这个人、这种人!   多指头陀不忘炫示自己遭受挫败后的功劳,“还说不是他召来的,你们看王小石这般护着他,分明是内奸!好在给洒家一指戳穿!”   王小石道:“他不像你。他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多指头陀道:“你会为一个跟你全无关系的人拼命,挨刀子流血流汗吗!你救的也不过是你亲人,孙鱼会是你的对头?哈!哈哈!”   王小石知道解说无益,道:“你们囚禁我家人的事,我问清楚,要是曾遭你们施虐,这事还没了!”   龙八气咻咻地道:“王小石,小王八蛋,我放你一马,饶你们不杀,你还敢这般放肆!”   王小石脸色一整,酷然道:“是你放我?还是被迫放人自保?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件事不管是谁主使的,你告诉他,我不会放过他!”   龙八气得一张脸又蓝又紫,只跳着脚尖戟指说:“你……你……你——”   “你”得了几声,王小石已押后行出了八爷庄。   王小石这头才离开,多指头陀那头便低声问龙八:“发生了什么事?”   他当然知道龙八是不会轻易放过王小石的。   他自然想到龙八的决定是在被迫的情形下作出的。   “吴夜把守外面,发现‘四大名捕’中的冷血、铁手已包围了这儿,手上拿着刑部搜查令,要入屋提讯江湖人物王小石、梁阿牛、蔡追猫,并搜索失踪良民王天六、王紫萍,说明要他们现身交差。吴夜先把他们稳住,进来通传。”龙八悻悻然地道,“如果我们再打下去,非但收拾不了王小石,可能还把‘四大名捕’引入家里来,那时逐之不去,尾大不掉,还发现其他相爷交待待在这儿的钦犯,那就大事不妙了,不如这次就让他们走了算了。”   多指头陀哼嘿道:“王小石果与四只鹰爪子串通好了的。”   龙八铁着脸,一面忍痛、一面忍怒道:“咱们这次大意掉失了白楼主的人质,却怎么交差是好?”   多指头陀仍念念不忘自己那一“功”,“都是他信错了人嘛!谁教他有个心腹出卖他!这教人怎么防嘛!他错在先,不干咱们的事。”   龙八闷哼道:“说得也是。先给他一个反噬,是他手上的人搞得咱们乱了阵脚,鸡犬不宁,怨不得咱们丢了人犯。”   “不过,”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此事不得张扬出去,而且,待会儿的贵宾,得要精密部署,否则,再要发生这种事,咱们有两千个脑袋瓜子,也得给摘下来当球踢呢!”   钟午替他伤处涂上金创药,一阵痛入心脾,龙八强忍住惨嚎,保住了自己的颜面,却在包扎好了之后一拳把无辜的钟午打得飞跌出去。   这时,王小石已到龙八太爷的八爷庄外,铁手、冷血等会上,大家会意点头。(铁手手上,还稳立着一只鸟,正是乖乖,也向王小石擦翼磨嘴,算是跟他招呼。)又往神侯府走去,在痛苦街口,又会上了追命和“老天爷”何小河、“目为之盲”梁色。   ——梁色假扮王天六、何小河扮作王紫萍,由追命挟着他们故意追引白愁飞,果然使他沉不住气,派人过来查探是否人质已然走脱,王小石衔尾追踪,果然救出了老爹和姊姊。   这是无情和王小石之计。   ——但至少还得需要最少五名轻功绝佳的人!   他们虽然设计了这个“机会”,但这“机会”一定要有“翅膀”,始得进行,这“翅膀”就是要几个轻功好的人才能办。   白愁飞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的轻功极高,幸好他轻功再高,也断高不过追命。   故意显示已救出人质引白愁飞穷追使之沉不住气的主力,就由追命去担当。   冒充王天六、王紫萍的人轻身功夫也要好——至少,不能给白愁飞追上,而且,又得要假装完全给追命挟行但又不能真的拖累了追命的身法才能称职。   幸好梁色是“太平门”的人,他半路改拜花枯发门下。“太平门”一向善于轻功,不管逃跑还是逃亡,都是他们的专职、擅长。   何小河亦长于轻功提纵术。她出身青楼,又当过戏子,这等半唱戏半轻身的事,她也游刃有余。   另外两名轻功高手,是协助王小石去追踪孙鱼。   ——要不给孙鱼发现,且随王小石潜入敌方重地,轻功不好是绝不能胜任的。   梁阿牛外号“用手走路”——用手走路都比别人用脚的快,当然在轻身功夫上有相当造诣了。   蔡追猫在“发梦二党”中十分胆怯,别无所长,但从小就是喜欢追猫赶狗抓耗子,所以身法十分要得,有事之际,大祸临头,他跑起来也比人快,原先他的名字为“建祥”,后大家只称他为“追猫”,这当然名实相符。   这些人都是这次“机会”中的“翼”,有了他们,人质就插翅可飞了。   大家聚合在一起,都很庆幸,这次行动十分成功。   王小石这才垂泪叩见王天六,又向王紫萍拥泣不已,嘘寒问暖,请安求责。   玉紫萍笑啐他道:“我还以为你全变了样,见面冷得僵尸也似的,发达了认不得老爹老姊了。”   王小石这才说出他的苦衷原由:   “我一见你们,心头狂喜,心都碎了,但大敌当前,乱不得,要专神以对,才能把亲人救出生天。我是强制着不变色不心乱,其实心可慌,手可不软呢。我见着爹爹、姊姊,宛似再世为人,却迄今未叩安问好,简直禽兽不如,请爹爹责打垂詈吧!”   王天六听得明白一半、不明白一半,反正他无所谓,只知他儿子连名动天下的“四大名捕”也有这般交情,他已很开心了,只说:“现在没事就好了。我还以为你大逆不道呢。要是你不孝不忠,把我这老骨头救出来了,也只眼冤!”   王紫萍却已跟何小河、蔡追猫、梁阿牛这干人打成一片,三姑他们的六婆,四处进行八卦了。   王小石进而拜谢追命、铁手、冷血的大恩。   追命引发白愁飞的错误举措,自是功不可没,但铁手、冷血及时取得搜查令牌,包围八爷庄,一旦接到了乖乖报讯,即摆出不惜与龙八系统决一死战的姿态,是王小石和他的亲友能安全离开八爷庄的重大关键。   三捕都认为:为所当为,不必挂齿。只惜听得深记洞窟内还囚着一群可能是仁人志士的受屈蒙冤人犯,很希望有日能拯救这些可怜的人。   王小石却觉得自己欠下了一个大大的——情。   他希望来日有报答的机会。   三个捕头都说这只是秉公行事,谈答谢反而把他们给小觑了。   王小石却问起何以不见无情出现——此计无情是策划者,他虽行动不便,不能出面,但实居首功。   追命只说:“大师兄去处理一些重要的突发事情,所以赶不过来,但他已知悉令尊、令姊平安,也十分忭喜。”   王小石听出了一点蹊跷,双眉一展,“却下知大捕头办的是什么事?可用得着在下之处?”   冷血剑眉一扬,“大师兄的事,恐怕还是为了你而办的。”   王小石诧然,“却不知是什么事?”   铁手淡淡截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出了一点乱子。”   ——连“四大名捕”之首无情都得惊动了的“一点乱子”,恐怕就算是“一点”也是一个好大好大好大的“点”了。   “那是什么乱子?”王小石立时敏感起来了,“是不是跟我有关系?”   追命、铁手对望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冷血道:“关系,是有一点。”   “什么事?”王小石紧张了起来,他觉得气氛很有点不寻常,“到底是什么事,恳请相告,要是小石行为有什么偏差,也愿请罚。”   铁手点点头,望向追命。   追命干咳一声,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上面压了一粒榴莲。   铁手干咳了一声,说:“那不是你的错,只是……只是,你有两位弟兄,一时冲动,做了一些惹了点麻烦的事……”   王小石宛如五里雾中,“两位兄弟?麻烦事?怎么回事?”   冷血道:“是唐宝牛和方恨少去暗杀一个人——”   他顿了顿,正要直把话说到底:   追命却阻截道:“四师弟,这事体事关重大,还是等大师兄回来再行定夺吧——说不定,一切只是空穴来风呢。”   王小石看出了他们的神情。   一向办大案气定神闲,干大事指挥若定的三名捕头,都脸有忧色,甚为不安,甚至浮躁紧张——到底唐、方二人惹了些什么不得了的事?!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17 机敏   在这段王小石等人跟踪孙鱼——进入深记洞窟与龙八、多指头陀对垒的时间内,温柔那边也发生了不少事。   初时只是一点点的“小事”。   后来是很大很大的“事儿”。   这件事的起因很简单:   温柔下了一个决定:   决定去找白愁飞:   她要找白愁飞理论。   ——问白愁飞为啥要杀害她的师兄苏梦枕?!   ——问问白愁飞为何要不断地迫害王小石?!   ——问一问白愁飞为何变得这么坏?!   ——她要问清楚白愁飞为什么要叫手下胁持自己做人质?!   ——他到底知不知道她的心事、她的心意?!   其实,问心的那一句,一千个理由一百个原由也许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对温柔而言,还是最后那两个问题,两个问题合起来成了一个。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说不定,还有一个理由,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但这可能是比一切都更重要的理由:   她想见见白愁飞。   她好久没真正跟他聊过天、谈过话、打过架了。   ——在王小石和白愁飞分道扬镳后,两造人马相互对垒,以致她这么一个女孩子,变成非要有立场不可,变得也成了一方人马,同时变作另一方面的敌人。   她开始时觉得很好玩。   后来玩着玩着也就闷了。   到最后简直觉得莫名其妙,而且一点也不好玩了。   她可不管了。   她要见白愁飞。   她要见他。   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家,要见白愁飞,是需要理由的。   所以,她制造了许多理由。   许多堂而皇之的理由。   人类是把一切的事——包括合理的和不合理的——都能找得出理由的动物。   且不管是不是真的合理。   何况是温柔!   ——一个女子要见一个男子,总可以制造出千百个理由。   更何况是温柔那样的女子。   她从万宝阁回到“象鼻塔”,发现比较常混在一起的唐宝牛和方恨少“不见了”,她心里恨恨地想:敢情又是去跟王小石闯荡江湖、扬名立万去了,却就是没本姑娘的份儿!   她恨恨地想,结果越想越恨!   她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跟了白愁飞、王小石入京师,莫名其妙地因为师兄是苏梦枕就成了“金风细雨楼”里比杨无邪身份都高一点的“女流氓”,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卷入“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七圣”的决战里,更莫名其妙地坠入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的斗争中。之后,王小石被迫远走他方,她无所事事地,有等没等地就等了个三五年(女孩儿家有多少个三五年),接着下来,苏梦枕因不欲她多接近白愁飞,因而要她回去洛阳,不然就返小寒山去重投师父门下,而白愁飞只忙着招兵买马,部署大业,根本就没心机理睬她,到头来她两者都不愿去(她好下容易才出得来,一回去,岂不又是给关在笼里了?!),反而跟唐宝牛、方恨少等人,疯呀疯的,跟“七大寇”沈虎禅等人在武林中闯荡一番,又与张炭、朱大块儿这干“桃花社”的人,癫呀癫的,跟“七道旋风”又在江湖上浪荡一番。这番回得了京师,苏师哥生死不明,白愁飞更忙得神出鬼没,王小石却回来了!   但这块石头,毕竟也跟以往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呢?   她实在也不大说得上来。   ——以前,王小石可以跟她一样疯、一样癫、一样大疯大癫。   她和他随时可以爬上树上抓猴子,可以互吐苦水也可以互吐口水,可以在中秋点灯笼游街,可以在端午节比赛吃粽子,可以一起滚在床上学游泳,可以在醒着的唐宝牛背上画乌龟和睡着打呼了的朱大块儿脸上画向日葵……   可是,这些,现近都渐渐“不可以”做了……   有一次,她邀王小石跟她一道去偷何小河的贴身灵符,在旁的唐七昧立即干咳了一声(奇怪,怎么这些人要说话前老是要干咳那么个三五声才开声),道:“三哥,这样不大好吧?你是我们的领袖啊。”   另一次,她约王小石去十十殿逛逛,可是张炭马上捏捏脸上的暗疮(真讨厌,他的疮子都快变成他的“独门暗器”了),提省道:“王老大,这不太好,那儿是‘有桥集团’的地盘呢。”   还有一次,她和王小石在河塘泼着水玩嬉,未几,两人都全身湿透了,王小石忽然停下来不泼了,只瞪着眼看着她,温柔越发莫名其妙,催促道:“玩呀!怎么不玩了。”王小石只说:“不,不玩了。”她不明所以,“怎可以说不玩便不玩的,我要玩啊!”王小石忽然躬着身子,她好奇地走过去要看清楚,还以为他是给水蛇吮住了裤裆,王小石却急转过身去,脸红耳赤地叫道:“这不大好,不玩了不玩了。”   ——这不大好那不大好,什么都不大好,弄得她也不大好起来,什么都不能玩、玩不成!   总括而言,她觉得自己可真莫名其妙!   幸好她生性机敏。   ——山不动,我动。   ——路不走,我走。   王小石当了老大,他忙他的。可是今儿谁教白愁飞那不飞白不飞的小子惹着本姑娘了?他不来见我,我且来找他晦气!   嘿嘿!   ——说不定,本小姐还能为小石头讨回个公道,还难保这一趟不把大师兄也掀出来呢!   男人的斗争里,不是把女人当做应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或对立那一边的附庸,就是一种胜利品、安慰奖、牺牲者,她才不!   她要有自己的“事业”!   她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功绩!   所以她要去找白愁飞!   是以她要独赴“金风细雨楼”!   ——今日的“金风细雨楼”,已不是当日苏梦枕当政时的“金风细雨楼”。   今天的白愁飞,也不是当年的白愁飞了!   温柔呢?   ——她还是不是昔时的温柔?   不管她仍是不是以前的温柔,但她心目中确有一个极为坚定的信念:   凭她的机敏,一定可以解决一切困难的事。   收拾一切麻烦的人物:   包括白愁飞。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18 机灵   她回到“象鼻塔”。   她看到石缝里长出一朵花,开得不知为什么那么灿烂、那么寂寞、那么红。   她看了一会,觉得很寂寞,更下定决心去找白愁飞,去“金风细雨楼”走一趟。   所以她离开了“象鼻塔”。   一朵花开和白愁飞,本来是全不相干的事。   但女孩儿家的心事,本来就不问原由的。她要是爱上一个人,可能因为是在这时候忽然遇上了他,或因为在这时候忽然发现他不在身边。她忽然讨厌这个人,可能因为他在这时际没有笑或因为他在这时候竟然笑了起来。   她因为一朵花寂寞地开谢、寂寞地灿烂和寂寞地红,所以她更决意去找白愁飞——反正,不管有没有花开,她都会去找白愁飞就是了。   反正,张炭和蔡水择等人,也因而忙得一个头两个大三条尾巴长就是了。   王小石其实是个很有组织力的人。   他很喜欢玩。   很多人以为喜欢嬉戏的人一定没有组织,其实这是误解。   游戏与组织两者并不违悖。   事实上,游戏更需要规则,仅从规则中求乐趣寻新意争取胜利,那就需要更高的自律和纪律。   王小石一面玩,因为他好玩,一面做事,因为他把工作当做是娱乐。他认为他自己做的事是好玩的事。   他现在不止一个人在玩。   而是一干人。   一班志同道合的人。   所以他组织了“象鼻塔”,把许多人才、高手、志同道合者,聚合在一起一齐“玩”。   他的组织充满了生命力与奇趣,因而吸引精英新丁,但其实内里又结合紧密、纪律森严、恪守规条、各有司职、互为奥援、呼应同息。   ——一个好的游戏者,理应布置严密、训练有素,不管那场游戏是打球还是踢球、赌博或是斗狗,这才能稳操胜券。   是以,把游戏玩得好就是正经事儿。   大抵所谓大事也不过是一场认真的游戏。   这儿叙述的不是游戏。   而是组织。   王小石的组织,看似松散,实则严密。   ——游戏,一般成人都不再玩了,其实那只不过是凡人而已。真正的大人物,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把儿童的“游戏”(或“梦想”)一直玩到老死方休。   他的人不在。   但他的兄弟却在。   他的弟兄们轮流看守“象鼻塔”。   ——他的那些兄弟,平时生活散漫,不听命于人,也“不务正业”,但却十分听王小石的话,紧守岗位,不敢玩忽。   是日,戍守“象鼻塔”的,是“挫骨扬灰”何择钟、“神偷得法”张炭,“火孩儿”蔡水择、“前途无亮”吴谅等四人轮班,另外还有几名“梦党温宅”的弟子,其中包括了夏寻石、商生石、秦送石等。   何择钟是“发党花府”的人,他面对那么多“梦党温宅”的“冤家”(“发梦二党”虽为一家子的人,但因两党党魁口心不和,温梦成和花枯发时常争执、对垒不休,他的弟子有的私交甚笃,有的互不容让,都养成了相互竞争的脾性,总要争一口气,不输于人。虽然,一旦遇敌,两党人马,又会捐弃成见,敌忾同仇,同声共气,联手应敌了),是以更加不敢怠忽,所以他是第一个发现温柔打扮得漂漂亮亮正要出去的人。   所以他马上问:“温姑娘,你要到哪儿去?”   温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这回可也惊动了吴谅。   吴谅虽也是“发党花府”的子弟,但基于别的原因,他没有何择钟那种“输不得”的心理。他本来另有事在身,但因白愁飞和“金风细雨楼”的人忽在瓦子巷一带出没,王小石知人善任,深悉他善于盘算应变,故也把他调来镇守“象鼻塔”总部。   他只问:“温姑娘不是刚刚才从外边回来吗?怎么又要出去了?”   温柔没耐烦地叉腰道:“怎么?不给人出去吗?本小姐觉得闷,所以出去走走,不行吗?”   “为姑娘安全计,还是不要乱逛的好。”何择钟审慎地说,“温女侠不是刚给人胁持了吗?不要又出什么事让我们补救抢救才好。”   何择钟是个武人。   而且是个不大懂得说话的武夫。   一句话,就看你会不会说,得到的结果同意不同意则完全两样。所以,没有令人不同意的话,只看你怎么说、是谁在说,然后才到那是什么话。   他这一句话,显然说得不太好,而且得罪了温柔。   温柔脸都涨红了。   “我不管。”她执意道,“我要走了。本姑娘要是有事,死了也不用你来救。”   她这回更是气冲冲的了。   吴谅则在这时候又说了一句:“温姑娘命福两大,倒不担心灾劫死难,倒是我们这些无辜的要掮黑锅当殃,温姑娘还是请回吧。你要买什么,吃的玩的,吩咐下来,我无有不办的。”   他的外号就叫“前途无亮”,真是名副其实,足可顾名思议。   温柔一听,脸都拉长了,“这不是囚禁吗!跟给那大白菜关起来,可有什么两样,姑娘就算不出门,也自有去处。”   但她居然不往外走了。   只走回塔里去。   气呼呼地。   吴谅、何择钟见温柔不出去了,都心中大定,但他们的扬声对话,也给刚回来当班的张炭听了一二,问:“什么事呀?”   何择钟说了。   他也不是好的转述者,所以该说的没说,不重要的倒是多说了几句,张炭初听没什么,但蔡水择也跟着回来了,一听,吃了一惊,问:“她最后一句说什么?”   蔡水择因与张炭不睦,张炭始终不肯和他走在一道,王小石知悉他们之间有些误会,虽在甜山一役跟元十三限手下大将对垒时已消弥了一些,但仍未尽释怀,所以故意安排二人在一起轮值当更。不过,两人依然各司其职,各吃其饭,说话也没相互交谈,回来也一前一后的。   蔡水择这样一问,何择钟支吾了半天,搔腮抓脑地只说出:   “……好像是说:谁关谁的……”   “她说……关起来谁都一样……”   “不不不,她说:死了也不用我来救。”   “对!我记得了,她说不出门了——”   吴谅忍不住补充了下文:“温姑娘是说:她不出门也自有去处。”   “什么?!”蔡水择叫了起来,张炭这才听清楚,跺足道:“只怕她已出门了!”两人立即施展轻功,赶上木塔,挨摊逐档地找,温柔都没有留在那儿,只曾经过。   张炭、蔡水择分头找了五、六层塔,都伊人沓然。   塔是圆形的,两人自走廊跑了一周,恰好遇上。   张炭气喘吁吁。   蔡水择鼻尖有汗。   两人看了看对方的尊容,都知徒劳无功,只好挥汗。   这几天气候回光返照,年关将近,却不下雪,反而寒到极了熬出一种燠热来。   夕阳免费替大地万物镀上金红。   却瞥见木塔檐映着樨树的绿叶。   叶掌更晃晃,无人影。   树后是红布街的围墙。   红布街通向紫旗磨坊。   紫旗磨坊隔壁是黑衣染坊,另有路通向破板门。   黑衣染坊前就是蓝衫街。   蓝衫街尾就是半夜街。   蓝衫街也直通黄裤大道。   黄裤大道贯通三合楼、瓦子巷、痛苦街,苦痛巷,也穿过绿巾巷。   往绿巾巷直走,就是白帽路。   白帽路直登天泉山。   天泉山上,便是“金风细雨楼”。   张炭和蔡水择对望一眼,两人心中同时都无声地说了同一个意思。   所以两人都立时飞身下楼。   目标一样:   从红布街始,一路赶去白帽路。   而且还要快。   吴谅一见二人身影疾闪,鬼追神逐似地猛赶路,他立即就向何择钟抛下了一句话:   “我跟他们去看看,你先守在这儿。”   何择钟则莫名其妙,咕哝自语:   “……明明到他们换班的,都去躲懒不成?却是换我一人独守。”   世上有些事是天生的,需要天分。   ——写作,演戏、歌唱,乃至从政,都得要有天分。努力可以有成绩,但难有大成。有天分不努力则如火上浇水,但有天分而加上努力则似星火燎原。   ——一个人机灵与否,多也是天生的。   后天的训练,可以增加机警,但难以机灵。   或许,何择钟是个尽忠职守的人,可惜就不够机灵。   或者,这样也好,不够机灵的人,会多了许多危机,失了许多机会,但却少掉许多烦恼,省却许多自命不凡。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19 机长   刚回到白楼的白愁飞,也刚刚发了一场脾气。   因为他刚才收到一个讯息:   不利于他的信息。   他在苦痛巷谈判之后,在痛苦街头,已下了一个命令:   “马上进行‘杀鸡行动’。”   ——王小石既然不肯甘休,他就先把两件王小石亲人身上的“信物”割下来交予他手,让他心痛如绞,投鼠忌器。   执行这项行动的是孙鱼一早安排下来的人:   万里望和陈皮。   问题就出在这两个人身上。   这两人已经回来,但却“残缺不全”。   ———残缺不全的意思是:   陈皮几乎给人剥了一层皮。   万里望的皮还在,但脸孔肿得像只猪头,最严重的是眼,伤得就像枚炸开的软核桃,一双招子别说万里了,恐怕连自己的手指还看不见。   他们哭丧着脸向梁何报告。   梁何一看,知道不可收拾,所以把他们直接赶去向白愁飞那儿汇报。   ——自己搞砸了的事,自己去掮黑锅吧,免得楼主怪责下来,还要为这两个混账担罪受过!   白愁飞一看这两个人的样子就冒火三千八百丈。   但他强忍住。   他要问清楚才发作。   ——王小石重现京师之后,他的脾气好了很多,却也瘦了许多。   主要原因是:对头已重出江湖了,他要是对他的部属再不好下去,只怕很多“金风细雨楼”的弟子都会改投“象鼻塔”去,这一点,他可输不起。   不想输就要检点,收敛:   自制,还有自抑。   他瘦,就是因为忙。   他有很多事要做。   他已起步成功。   现在他想飞。   ——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可是飞远比爬更快更高,他要是不忙着把武功练得更好一些把楼子里的事管得更严密一些把各路人物关系弄得更左右逢源一些……那么,掉下来,弄个折翅断腿的,可不是玩的。   一个人要事事都管,而且样样都不放心,自然很容易便瘦下来了。   他很留意这个。   他觉得自己近日身体没那么好了,易染病,连伤风咳嗽也欺得了他。   他已瘦得有点接近苏梦枕。   他可不要像苏梦枕。   他觉得自己长胖一些,会比较福相,局面也会比较稳。不过,瘦的时候,杀气却比较大,权威也比较重。   对权杀威望,他还是十分注重的。   他答应过自己:尽量不对部下发脾气,也不敢太严厉,他可不想把自己的人全免费送到王小石麾下去。   不过这很难忍。   他喜欢奖赏有用的、帮得了他的部属,对不讨他欢心又做不来要事的手下,他恨不得全杀光了事。   尽管他心里是这样想,但怎么说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地任性妄为。   因为敌人正在等着他这样做。   所以,他当然懊恼,而且,今天他本来还最后约晤一人,却因事不能如期见面,他已甚不悦,但他还得平心静气,去听陈皮、万里望遭人“殴打”的经过。   万里望和陈皮原就领命赴八爷庄,要取王天六和王紫萍身上的一件“信物”。   ——那“信物”是什么比较恰当呢?   “当然要王小石看了痛心疾首,五内如焚,但又不敢轻举妄动的最好。”万里望东张西望地走进了蓝衫街。“你说,该是什么好呢?手指?分量不够。胳臂?怕老的熬不起。xx子,嘿,那可刺激了。不妨配上老的那话儿……”   蓝衫街很静。   ——它本来就很热闹,不少汉子都来这儿喧嚷嬉闹、喝酒聊天,不过,这时间他们各忙各的事,各干各的活。   在这儿出没的汉子,不是窟工就是瓦匠,不然就是磨坊、染坊、织坊、酒坊工人,所以也多穿着粗布蓝衫——久而久之,这条街也自然叫做蓝衫街了。   “我总觉得这样不大好。”陈皮对这项任务本来就不喜欢——不派他去跟一流高手比拼,而遣他去折磨所崇仰的高手之亲友,这算什么使命?!“打就打,死就死,抓人家老爹老姊做甚?”   这时候,他们就发现街前出现一个人。   ——一个穿蓝衫的魁梧汉子。   这个人环臂而立,拦在街口,一点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以万里望的经验,只望一眼,就知道这人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他马上回望。   街尾也有一个人,扬着白纸扇,穿着白色长袍,儒生打扮,一摇一晃髻发在吟诗作对,施施然向他们走来。   ——果然背腹受敌!   他这回望向陈皮。   陈皮却很振奋。   ——又可以决斗了!   这正合乎他的脾性!   ——就算打败了,也总比去宰割无法反抗的老弱妇孺好!   看到陈皮这般反应,万里望一个头四个大:他只感叹为何上头派给他这样一个勇悍不要命的拍档!   ——他不要命,自己可还要保住性命的!   来者一个渐渐行近,一个傲立不动。   白衣书生干咳一声,正待发话,那高大汉子忽打锣一般地说:   “我认得你们,你们今午暗算过我唐巨侠宝牛先师!”   那白衣书生远远补了一句:“先师,通常是指死了的老师。”   那“巨人”忙纠正了一句:“不是先师,是上师,也是大师,更是至圣先师的那个师。”   陈皮冷涩地道:“你要干什么?”   唐宝牛正待说话,白衣书生忽地已绕到了他们身前、唐宝牛身边,用折扇一敲唐宝牛手背,叱道:“不是说好由我代言的吗?”   唐宝牛“哇”的一声揉着手,“给你去说,说老半天鸡下蛋还没到正文!”   “谁说的?”方恨少白了他一眼,很少男子生得他那么白净漂亮,比美丽女子还秀气漂亮,“是我先发现他们匆匆经过的,敢情是又去干什么勾当!这机会是我发掘出来的,我是这机会的掌管,你只能跟着我发财,不可以僭越,知未!”   唐宝牛只觉手背仍疼,啐道:“这算啥机会!只逮着两个下三滥!让你当个‘机长’也不见得风光到武则天那儿去!”   这句话,本是要讥驳方恨少的,结果却触怒了陈皮。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20 机身   陈皮立即拔剑。   万里望马上阻止。   他想透过“谈判”解决事情——当没有较大胜算的时候。   “你们想干什么?”   “我要知道你们匆匆忙忙地要去干什么勾当?”   “我们干什么,关你屁事?”   “我的屁当然不关你事,可是,你们说什么砍臂断指的残暴事儿,我却听了几句,你们要什么?到底要害谁?”   “……又不是杀你害你,你老娘又不在我手里,你挑什么梁子!”   “好,那咱们就放手打一场,我们输了任由你,你们败了,就押去见‘四大名捕’,好好审一审,要不然,给我实话实说!”   “这——”   万里望还待说下去,可是却没有机会了。   “好!”只那么一句,已拔剑在手的陈皮已出剑刺敌!战斗于是开始。   战斗于焉结束。   “新月剑”陈皮拼的是唐宝牛。   ——他净选大的啃。   可是唐宝牛身上纵然伤痕累累,但也决不好啃。   唐宝牛跟他对敌,一反常态。   他只守不攻。   他闪开了陈皮的第一剑。   也躲过了陈皮第二剑。   又险险避过了陈皮第三剑。   更在千钧一发间格开了陈皮第四剑。   再在险过剃头的情形下让开了陈皮的第五剑。   可是,第六剑又刺了过来。   唐宝牛退无可退。   避无可避。   他突然大喝了一声。   喝声来自他口里,但声音却自陈皮背后炸起。   陈皮马上分心。   分神。   他回身。   回首。   唐宝牛就在这一瞬间出拳。   ——出拳,不是打向陈皮,而是直擂向陈皮手上的剑锋去。   剑锋折。   剑断。   一寸一寸地断。   一下子,就折裂到剑锷上去。   剑锷也为之碎裂。   拳已直接打在陈皮虎口上。   虎口迸裂。   腕脱臼。   臂折。拳眼已到了陈皮的胸口。   陡然停住。   ——没打下去。   这一拳要真的打下去,只怕陈皮就得变成一块人皮了。   陈皮颓然闭目。   唐宝牛缓缓收拳,鼻子翘得老高。   陈皮在这时候,对鼻孔朝天的敌手,大可有七种方式反攻、十一种方法挣出死角。   但他没那样做。   因为他败了。   败了就是败了。   ——愿赌服输。   ——要打认败。   他是光明正大的败了。   ——只要败得心服口服,他就一定服输。   因为他是“新月剑”陈皮,不是赖皮,也不是泼皮。   ——一个自重的人不耍赖。   怕失败的人永不成功。   不怕失败的人就算失败了也是另一种成功。   万里望和方恨少的战斗却刚好相反:   不是方恨少败了,而是万里望打从一开始就跑。   他一面飞舞铁莲花,务求把敌人逼得不敢近身,让他可以逃跑就好。   ——既然一百个男人里,顶多只有一个算得上是条好汉的,能当上条汉子他已心满意足,但万一当名汉子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时,他当只耗子也不致自形鄙陋。   他的铁莲花旋舞劲密,能攻能守,给铁莲花砸着哪儿哪儿就砸成一朵大血花,就算给锋锐的铁索捺着,也必皮开肉绽、刮骨钻髓。当世之中,铁莲花旋得最好的,万里望至少可名列三名之内。   他舞起铁莲花来,就像方圆丈八之内,生开了百来朵铁的莲花。   只不过,无论他旋舞运使得多快多劲,漫天都是花影,但仍然是有空罅的。   只要有一丝空隙(甚至那还不需要是个破绽),方恨少就可以了。   至少,他的轻功就可以办到了。   ——“白驹过隙”身法,是讲求小巧灵动机变的轻功提纵术中之最。   最什么?   ——最快。   ——最巧。   ——最妙。   甚至也最令人不可思议、束手无策。   万里望把铁莲花舞得正起劲,逃跑之意最是浓烈之际,突然,人影一闪,方恨少那张清亮的脸,几乎是跟他脸贴脸、鼻触鼻、嘴对嘴地黏在一起。   他唬了一跳。   ——那就像他自己的脐眼里忽然突出了一条蝎子尾巴一般不可思议。   就在这一瞬间,方恨少至少有十七八种方法可以把他放倒。   可是方恨少一样也用不上。   因为他没学过。   他一样也使不出来。   因为他不会使。   ——他一蹿就蹿入了万里望的死门去,可惜,他的武功却远不如他的轻功好。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瞪着万里望。   问题是:如果他不出手解决万里望,在这样极近的距离下,敌人就会反过来收拾他。   这一下,他好比只想调皮地逮着个机会,抓住机头机尾,威风那么一阵子,可是,不意整个人撞着了机身,机会大于他本身的实力,要是吃不下,只怕就兜不住了。   怎么办?   怎么好?   方恨少一时间什么也不能做。   他也什么都不做。   他只是往万里望的脸上吹了一口气。   然后他就说:“你完了。”   说了这句话,他干脆负手而立,好像当万里望是一个只剩下一条鼻毛未死的活死人。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21 机场   万里望完全无法置信。   ——他不敢相信方恨少刚才什么也没做,却只在他脸上吹了一口气。   他也完全无法接受。   ——给方恨少吹了一口气的他,居然就已“完了”!   他停下了铁莲花,吼道:“什么完了?!你才完了!”   “不,”方恨少冷静地道,“是你完了。”   “我完了?!”万里望咆哮道,“我随手就可杀了你!”   “你尽管杀杀看,”方恨少施施然地道,“你运功力看看,别说我事先没提省你,嘿嘿,你忘了我姓什么了吧?”   “我怕你做甚?”万里望叫着,仿佛大声嚷嚷才能使他心情安定一些,“你又不姓唐,也不姓温。”   ——武林中人都知道,“蜀中唐门”擅使暗器,“老字号”温家则善施毒,眼前这人既不姓唐也不姓温,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对对对,”方恨少笑道,“我不姓唐也不姓温。”   他这样说,万里望反而害怕了起来,“你是方……你姓方,你……你……你——!”   他一连“你”了三次,才说得下去,“你是‘金字招牌’方家的什么人?!”   “‘金字招牌’方氏一族,气功和点穴手法独步天下、冠绝江湖,”方恨少几乎连眼也不看他,“你管我是谁!”   ——“金字招牌”方氏一族,气功称雄武林,与唐门暗器、温家毒药、雷姓火器、蔡家兵器、梁氏轻功、班家妙手、何家怪招并称于世,他现在竟给这气功举世知名的小弟当面吹了一口“气”,他不登时气绝已算走运走到鼻头上了!   说起来,他现在的鼻头还真有些痒。   这时唐宝牛已制住了陈皮,这题材正好供他发挥:   “你着了他的气功,这是最新最奇最绝的点穴手法,已无声无息地攻入了你的奇经百脉,你完了。你从长强穴至百会穴都为他一气攻破,人去楼空,黄鹤不复,你舍在魂消,还不向我们求饶?”   万里望颤声变脸,“你……你只吹……吹了我一口气,我就……就……”   方恨少仿佛为他叹了一口气,“大象无形,大道至简,这你都不懂。”   万里望脸色惨变,方恨少又问:“你鼻子还痒不痒?”   万里望涎着脸道:“痒……痒……很痒……咱们无冤无仇,不过有一点小小的误会,可否……告知在下解救之法?”   “解救?”方恨少偏着头,一副心里盘算着要寄恩还是结怨的样子。   “是是是,高拾贵手,”万里望低声下气地哀求道,“放我一马。”   “解救的法子不是没有……”   “公子请吩咐就是……只要能保全身,我来世做牛做马,必报此恩。”   方恨少看看他的鼻子,忽一皱眉,“嗯”了一声。   万里望心头一凛,忙凑上了鼻子,心神恍惚地说:“怎么了?没救了吗?”   方恨少叹了一声,“没救了。”他一拳就挥了过去,同时再叹了一声道:   “蠢得无可救药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万里望早已在八步开外跌成了一个大大的仰八叉。   万里望就跌在陈皮身边。   陈皮怒问:“你为什么要逃?!”   万里望揉着鼻子闷声道:“因为我不想像你那样给人逮起来。”   陈皮道:“你现在的下场岂不一样!逃不了反而落得个不敢一战的臭名!”   万里望鼻血长流,但反能忍痛反驳到底:“我是想杀出条血路召大队来救援你,谁说我逃!”   陈皮为之气结。   方恨少和唐宝牛却互相对望了一眼。方恨少说:“看来,这两人死都说成生的,黑都讲成白的,脾性倒似你!”   唐宝牛哼了一声,不说话,自顾自地踱到蓝衫街转往黄裤大道的角落,然后,也紧抓住那一拳碎剑却已然红肿一大块的手,痛得蹲下了身子直跳了七八下,才徐徐立起,宛似个没事的人,悠悠踱回蓝衫街来。   ——这时,蓝衫街围观的人已经不少了,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细语,在讨论刚才那一场是私殴还是仇杀。   在大城市里,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有机会来临,都可以是时机出现的场地,当年,在苦水铺一处废墟里,就成了王小石、白愁飞初遇苏梦枕,以致日后飞黄腾达的所在。   在大都会里,每一个所在,都有机会存身;每一个场合,都有卧虎藏龙的人物。是以,一旦发生事,大家都出来围观抢看,不仅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要知道生事的是些什么人!   唐宝牛再转过来的时候,地上已不见了万里望和陈皮。   “你放了他们?!”   唐宝牛这可要兴问罪之师了。   “不然怎样?”方恨少反问,“你要养他们一辈子?”   “我可有东西要问他们呢,你却放了!”   “你要问什么?”   “关你屁事!”   “且说来听听,别出口不雅嘛。”   “他们鬼鬼祟祟的,要上哪儿去?害什么人?”   “我问了,他们都不肯说。”   “那你就这么放了?!”   “不然怎样?众目睽睽,妇孺小孩都在,难道你严刑迫打吗?这种下三滥的事,连何小河都不愿为之,你这莽夫也不敢公然行之吧?更何况我这饱读诗书的斯文人呢!而且我已另有所得。”   “嘿,我这才一转背,去看敌方可有援手,你却去当了个大好人!”   方恨少舒臂揽着高他一个头的唐宝牛,微笑低声道:“是是是……你别死撑啦,你因手伤痛出来的眼泪,还留在眼角呢。大家心照,互不踢爆。嘻嘻。”   唐宝牛忙揩去泪痕。   方恨少见他手忙脚乱似的,忙安慰他道:“这两个不经打的东西,能干出些什么事体来?都只不过是白愁飞派出来的小喽啰而已,不过,手上倒有两件好玩东西。”   ——假使,方恨少真的能够从已落在他们手上的陈皮和万里望口中问出个事由来,至少,就会知道王小石的亲人给囚在八爷庄,如果他和唐宝牛能先一步抢救,攻入八爷庄,或者,他们已做了一件确是比王小石和“四大名捕”都快了一步的大事。   人,本来就容易把机会轻轻放过的。   因为机会来临的时候,总难分清好坏、轻重、大小的。   而人只要看不清楚自己就同样地分辨不出机会来。   ——不过,有时候,得和失是很难判定的:你失去了这机会可能因而得到另一个更好的机会,而得到了这好机会其实是失去了另一个大好机会。   “你别着急,”方恨少倒跟唐宝牛兴致勃勃地说,“这两人倒提醒了我,我们有更重大的事要干!”   “更重大的事?”   唐宝牛对方恨少的话一向将信将疑。   “对,比打倒不飞白不飞还要重大十倍、百倍的事。”然后他以一副上将军重托于副将般的眼神和口吻问,“这样子的大事,你,承担得来吗?”   “天!有这样子的大事,”唐宝牛兴奋得淌出了口水,“没有我唐宝牛,能成事吗!”   “对对对,没有唐巨侠,不能成大事,”方恨少又搂着这“巨人”的肩膀呵呵笑道,“真是成事必足,败事无余。”   然后他用力一拍唐宝牛肩膀,豪气地道:“咱们干大事去!”   总算,这些无头无尾的对话,在场围观这两名疯疯癫癫的途人与蓝衫汉里,却有一名听得懂。   这人姓唐,名怀石,是“梦党温宅”的高徒之一,听出话有蹊跷,情形不妙,马上着他身边的师弟:周磊石通知了上面。   ——上面,就是他的党魁。   第三章 像一个逗点的她22 机能   陈皮和万里望虽是折在唐宝牛和方恨少手里,可是他们身上主要的伤,却不是方恨少和唐宝牛下的手。   而是龙八太爷的人手。   原因非常简单:   万里望和陈皮经此一役,自然不敢直接赶去八爷庄,也无面目返“风雨楼”复命,只好曲曲折折兜兜转转地绕路赶去龙八太爷府邸的后院,直扑深记洞窟。   却是这样一再耽搁,王小石等已先行一步,救出家人。   这时,龙八和多指头陀,都负了伤,都忿忿不平,迁怒于孙鱼带强敌来犯,并忙着部署晚间接待贵宾的事,与相府的高手紧密联系,却听又有两名鼻青脸肿的自称为白愁飞手下的人正门不入、自后门混进来,只听利明走报:“他们确是白楼主手下,但却连令牌都没带在身上!”龙八一怒之下,也不问明究竟,只下令:   “给我棒打出去!”   这一来,合当陈皮、万里望遭殃。   动手的是钟午、利明、黄昏和吴夜,当真是不由分说。   两人受伤在先,又不敢真个还手,幸龙八这边的人也没敢真个下杀手——因为大家都估量得出这只是龙八太爷一时火上了头所下的命令,可没意思要跟白愁飞结下深仇,因而都留了余地,却仍尽情地打,一泄王小石那一役中的余怒。   他们以为:没把这两人当场打死,已很给足白愁飞颜脸了。   ——白愁飞还该领龙八太爷这个情呢!   白愁飞听了陈皮和万里望的陈述,寒着脸没说什么。   看到白愁飞这样子的脸色,有些事本要向他报告请罚的,也只好咽回肚子里去了。   之后,龙八太爷派了个人来登楼造访。   来的人来头也非同凡响。   那是“落英山庄”的庄主叶博识。   叶博识跟白愁飞是很有交情的。   六年前,叶博识跟白愁飞交谈时曾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以我这点微末之能,还能揽了个庄主来当,以兄之大才,却仍未能独当一面,实在令人扼腕长叹,痛惜不解。”   这句话对白愁飞影响颇大。   叶博识这次来,是龙八打了人泄了忿之后,知道个中有蹊跷,白愁飞说什么也是蔡京的义子,不好把事情闹得太僵,故请叶博识前来说明原委,并半暗示半炫耀地说明了:今个晚儿八爷庄有大人物到,自是不容人搞扰。   白愁飞一一听了。   他没表示意见。   ——当听到连那样的人物也会宴于八爷庄时,他当然就不能再有第二句话说了。   他特别感谢叶博识,恭送他下楼,请他代向龙八致歉认错,表明他日再向龙八太爷登门请罪。   直至叶博识去后——   白愁飞回到了白楼顶层。   上了楼。   回到他的留白轩。   关起了门——   然后他脱得赤条条的,开始怒啸、拳打、脚踢,几乎要把一切可以毁碎的尽皆毁碎,他指天、骂地,用尽一切最粗恶肮脏的语言,从王小石、苏梦枕,到孙鱼、龙八,无不连同祖宗十八代给他詈骂在内。   他苍白的脸因激动而涨红,心头一股怒火仍无可宣泄。   就在这时候,铜铃响了。   ——有人登楼报告。   这时候敢来报告的,一定是亲信,而且必是非同寻常的急事。   所以他立即止住了骂声。   然后深呼吸。   开门。   一名弟子跪在门前,正是利小吉。   白愁飞什么也没有穿。   他雄猛、精壮、白晰、充满了精力气魄神采心志合并起来的魅力,且没有一寸多余的赘肉,全身机能都正值巅峰状态,是一种气和力、神和意的完美结合。   利小吉几不敢抬头看他。   ——就算有人不为白愁飞气势所慑,也为他杀气所制,不然,也不敢跟他寒傲若冰的眼神对峙。   除了两种人:   一是杀气比他更大的,譬如元十三限、“天下第七”。   一种是能包容他的杀气的,例如:诸葛先生、王小石。   还有另一种人也可以:   那是完全体会不出他杀气的人。   这一种人很多,满街的贩夫走卒都是,就连我们的温柔大姑娘、唐巨侠宝牛先生,都或可列入这类人。   “什么事?”   “有人要求见楼主。”   “什么人?”   “温姑娘。”   “温柔?她见我有什么事?”   “她……她不肯说。”   白愁飞冷哼一声,目光闪动。   “她说:如果您不接见她,她就打上楼来。”   白愁飞失笑,“就凭她?她一个人?”   “她是一个人来。”利小吉问,“咱们要不要把她撵出去?”   白愁飞只沉默了一下。   只那么一下下,就说:“赶她走?不,她来得正好,快去恭请她上来。”   “请她上来?”利小吉诧然问,“来留白轩?”   白愁飞笑了一笑,他的人本来就很俊,这样一笑,还简直有点儿俏。   “快去。”   他只说,又补充了一句:“她上来后一盏茶的时间,你吩咐祥哥儿、欧阳意意烫一壶酒上来,你告诉他们,是‘胭脂泪’,记住,是‘胭——脂——泪——’他们自会晓得。”   他回到房里,对着铜镜望了自己全身一会儿,仿佛觉得很满意。   然后他就开始穿上衣服。   他特别拣了一套洁净的白袍,不过,里边却什么也不穿。   然后他就走到扶梯口、栏杆旁俯视。   入冬的斜阳如醉,只剩晕红一点。   未几,他就看见他等的人,自楼里广场经过,他从上面望着她,在草坪上,伊英爽地走过,像一只辣椒那么红!   她仿佛也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她蓦然抬头。   没有。   楼栏空荡荡的。   只斜阳如血,红。   她心中闪过一丝迷惘,若有所失。   然而,白愁飞就在白楼楼顶:留白轩入口的阴暗处窥视着就像一个逗点的她,一步含情一上楼地上了来。 第四章 像一个惊叹号的我1 机钮   温柔却是那么美,使白愁飞想起他生平非常过瘾的一件事,但那事有一大遗憾,而今晚就是偿补这遗憾的时候。而且,他也不禁自问:当日,温柔还在“风雨楼”出出入入的时候,他就没发现温柔的靓俏吗?   不。   七八年前,他初加入“金风细雨楼”,加上温柔是苏梦枕的小师妹,而且他也看得出来,王小石对温柔很“有感情”。   他是一个以“大局”为重的人。   “大局”其实就是他的“野心”。   何况在那时候,温柔还小。   再漂亮的女子,还未完熟之前,还是不够风情。   白愁飞志不在此。   他觉得自己犯不着去按这个“机钮”:   他可不愿在轻轻一按之下,这些贵人全变成了他的敌人!   他犯不着这么做。   之后,王小石逐渐退出“金风细雨楼”的领导层,自己那段时候,正在招揽实力,建立势力,他可没多大的余力去兼顾其他的事。   他要发泄就有女人,大可不必因女人而引发苏梦枕的忌讳,除非他用另一种完全不必负责、不怕后果的方法。   直至他撂倒苏梦枕后,王小石却回来了。   温柔在过去几年,也常跟“七大寇”、“七道旋风”那干人混在一起,他也无心理会,无意惹上这一笔风流债。   王小石回来后,温柔也常留在京师了。   这反而使白愁飞有一种感觉:   怎么白白放过!   (要不是我不在意,会轮到那块连木头都不如的石头吗!)   (她已跟小王八蛋好了吗?)   (还没有吧?看她步行的姿态,还是处子之身吧?)   他以手支柱,斜倚凭栏,白的袍在暮黯里,骤眼看去,更显黑白分明,但事实上白的沾了点暮色成了略灰,暮黯里也因这反白映成了淡灰,所以仔细望去,反而成了个不分不明、不甚分明的人物。   温柔忽然发现了他。   有点腼腆。   她今天下了决心要去“金风细雨楼”兴师问罪之际,忽然觉这几天常在外边逛,又给那龟孙子禁锢了老半天,虽然待自己礼遇有加,但她大呼大闹老半天,自然披头散发声也嘶哑。   她到现在仍不明白:既然大白菜已抓了小石头的家人,那么,自是足以威胁小石头了,那还要派人拿住自己做甚?   她意想不到的是:孙鱼拿她作为人质,是为了要达成白愁飞的指令:“叫王小石来见我”,而私下决定的,白愁飞本身并不知道这件事。   孙鱼为了立功,既不敢也不想向白愁飞借人,而他看准了王小石的性情,只要扣住了温柔,就没有王小石不愿去的地方。   温柔既想不通,偏要想,就越想越气。   不过她也知道生气易令人老。   她最怕老。   怕自己难看。   在“象鼻塔”里,出发前,她忍不住在妆台照了照那面黄铜镜。   照了照之后,又整了整衽。   整了整衣衿之后,又觉得还是不满意,于是更换了件枣红色的衣裙。   然后她又弄了弄秀发。   弄了弄头发之后,仍是不大满意,所以就梳了另一个漂漂亮亮的发型。   但她不擅梳妆。   ——以前,在洛阳,有老妈子为她梳头打扮。   她足足梳了老半天才把头梳好。   可是又觉得衣衫太老气了,不搭衬。   于是又换。   换了就照镜子。   不满意的又换。   直换到一件辣椒红镶金绣紫蝠花边的衣衫时,她才较为满意,再好好端详镜子里的她。   好漂亮!   ——可惜就是衣服太抢眼,比她的人还夺目。   于是她又在脸上涂涂抹抹。   画眉。   扑粉。   涂胭脂。   打扮好了,真是出落得像个美人儿。   之后她就兴致勃勃地要出门。   忽又觉得不妥。   她再照照镜子:   没有不妥。   镜里的人很漂亮,尤其是一对含春漾水波似的眼睛,还有杏靥桃腮艳艳粉粉,但她看自己也却觉得越看越不像是自己。   ——自己平素手大脚大、手粗脚粗的,扮那么漂亮干吗?   ——何况已严冬了,这两天虽转暖些,但穿那么轻薄的衣衫出去不怕着凉也得怕着人心凉!   想到这一点,脸上不禁有点发热,像夕晖照得太近了不经意灼了那么一下似的。   ——咄,只不过是见那么个大白菜!   ——有什么了不起!   ——他一向对自己还爱理不理呢!   打扮那么漂亮,万一他看都不看,自己的脸可往哪儿搁去!   给谁看嘛!什么大白菜、小石头,全不是男人,都不当自己是女人,想到就气!   温姑娘一跺脚,一咬牙,又回到妆台。   这次不是化妆了,而是把已化好的妆一一擦去、揩去。   脸上弄得一塌糊涂。   之后,她去洗脸。   洗了脸,又更了件粗布衣,她就那么一张清水脸蛋儿(杏脸上还有未抹干的水珠,一粒粒的如珍珠露水,眉毛还湿黏在一起,显得更粗更黑,黑刀尖儿细挑般的秀气)出门去。   一只脚才跨出了门口,想想又不妥:这一番心血哪,把脸呀眼呀耳呀眉呀整合了半天,还恨不得把鼻子拎高一点掰宽一些,像那个雷媚一样,这样才美些,巴不得把腮颔扶呀捏呀的想捻得尖削些、清减些,这才能跟雷纯那么艳丽。结果,弄了个半天,跟先前没两样的,就出门去了,仿佛很不值。   所以她又重新坐下来:   化妆!   终于,她画了眉目、口红,添了点粉,换了件红毡赭衣才出去,临出门前,还再补些香水。   ——却不料吴谅、何择钟等人居然还不让她出去。   好,不给本小姐出去,本小姐就溜出去。   于是,她就溜了出去。   不过,半途上还是给人缠上了,要她回去。   她硬是不回。   ——反正已出了来,人家好汉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本姑娘是出得了来就是离了家,抬上八顶大轿本姑娘是兴尽了才回老家去!   没法。   ——这姑娘谁也拿她没办法。   既然没办法,就只好陪她过来了。   是龙潭渡龙潭。   系虎穴入虎穴。   ——谁教他遇上了温柔!   第四章 像一个惊叹号的我2 机枢   可是,曾为见白愁飞而刻意化妆的她,虽然已洗尽铅华,但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仿佛那些已抹掉的妆扮都留下了洗不去的罪证似的。   “啊。”   白愁飞微微地叫了一声,恰可让她听着。   “怎么?”   “我脸上没写着吗?”   白愁飞嘴角边牵起一朵笑云,反问她。   很早以前,温柔就迷死了他这样儿的笑意了,她现在看了,心里是突地一跳,还是突然没跳了一下,反正她也弄不清楚。   她甚至也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   “如果惊叹也有个什么符号的话,”白愁飞指着自己的印堂说,“我就写着这个号啊!那是对你的美赞叹不已呢!”   两朵红云掠上了温柔的杏靥。   “我哪里美!以前也从没关心过人家!”   她带点害臊的时候,说话也细细柔柔,而且因刻意要装成熟而分外显稚气,在这样刚刚入暮之际,特别动人。   白愁飞也怦然心动,忽然想起那一次在龌龊的夜色里破碎的衣衫掩不住白晰而瘦小的胴体,而今,这清白之躯已丰满了许多了吧,可更见风情了吧,那娇嫩的Rx房还柔软如鸽吗?臂部也像口小枕吧?你这里那里都美哩,但话却不能这样作答。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回答却十分诚恳,而且还带着些微的歉意:   “那时候我忙,你是知道的,苏梦枕、王小石都在,没办法。”   “你真是关心人家,就多陪人家玩,”温柔不大明白白愁飞的说法,“要不,就派我去做些掀风翻浪的大事都行,哪有对人家不瞅不睬的!”   “那是我不对,”白愁飞眯着眼,弯弯的、长长的,像一条浮动的船,“今儿我请你吃酒、赔罪。”   “我今儿跑这一趟却不是来吃酒的。”   这却使温柔省起了她此行的重大意义,嘟着腮帮子说:“我是来兴师问罪的。”   “哦?请坐。”   温柔大咧咧地坐了下去,才发觉应该坐得斯文一些。   “请茶。”白愁飞亲自斟上了一杯茶,“待会儿敬奉酒菜,向你赔礼。”   “你当然要赔罪。”温柔想到就很委屈,扁了嘴儿,“你干吗要叫人绑架我?”   “绑架你?”白愁飞倒是一怔,“谁绑架你?”   “你。”温柔差不多要哭了,连跺几脚,“还不认!”   “我绑架你做什么?”白愁飞也问不明白,“像你那么标致的姑娘是拿来疼的,怎么要绑架呢!”   温柔听了,这才由怒转嗔,噘着嘴儿告状:“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一下子不理人家,一下子叫人来绑架——难道孙鱼不是你手下?他会不待你吩咐就暗算本姑娘我?说了也没人信!你做的事总是不认账!”   “又是他!”   白愁飞在心里一阵火躁:妈那个巴子!又是孙鱼!   “怎么?”   “没什么。”白愁飞当然不便说出他对此人的恨意,也不能承认他完全不知道手下做了这件事:面子,有时候确比交情更重要。“他有把你什么吗?”   “什么什么吗?”温柔愕然。   白愁飞凝视着她,两手支在她椅把子上,衣襟很贴近她。   温柔“嗤”地一笑。   “笑什么?”   “——你这样望人家,傻的!”   “因为你漂亮。”说着,便用手背去轻触温柔的玉颊。   一下子,温柔心头怦怦乱跳,急如鹿撞:她毕竟是江湖儿女,虽然情窦已开,但对男女调情,只是向往,却一窍不通,而今情状,一如机械已然开动,她大小姐却茫然也惶然不知纵控的机枢在哪里,开关都不能掌握在她手里。   贴得那么近,使她可以闻得着他的气息。   这可不止慌了手脚。   也慌了心。   “孙鱼这龟孙子敢对你这样,真是该罚。”白愁飞忽然笑吟吟地道,“该罚,罚我喝酒赔罪。”   然后他自袖子里掏出了一点蜡丸,拍开,里有三四十颗小丸,他仰首一口气服下,根本不必以水送服。   温柔诧道:“这是解酒丸?”   “不是。”白愁飞注视她天真烂漫的艳,心里想:难怪稚气和艳美可以同时出现在她身上,因为她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自然该有女人的风情了,可是思想上还是这般不成熟,不成熟得使他一切举措几乎都不必隐瞒,已手到擒来,甚至送上门来。“我受了点伤。”   “什么伤?”   “内伤。”   “谁打你的?!”   “王小石。”   “——他?!”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处处跟我作对吗?”   “因为你害了大师兄。”   “不对。”   “那为了什么?反正你常常害他!”   “不是我害他,而是他嫉妒我。”   ——要是白愁飞说:不是我害他,而是他害我……温柔对他的话可能根本不会相信。   “他嫉妒你?”   “说对了。”   “——因为你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因为你。”   “我?”   “因为你对我好。”   “啊?哦?呀!”   “他嫉妒我,我只好处处忍让他,避开你。”   白愁飞本无意要把这话题持续,但见这小妮子听得那么震动、这般入神,觉得很好笑。男人总有一种只要有人崇拜他就不惜做下去、做到底、装作得成了自然而然而且自自然然的本领。   “是呀,躲开你是为了让他。”   “你……”   温柔是个硬脾气的女子。   但心软,很心软,她心软得连睡觉前看到一只蚂蚁经过床塌,一向睡了也拳打脚踢的她居然恬眠时也谨记住不翻过身子。   “躲开你的日子,真痛苦。”白愁飞哽咽地说。   他心里盘算,要不要让两行泪簌簌落下来呢——毕竟,赚得一个爱慕他的女子澎湃情感,也比得上战伐中取得胜利的快感。   他已不必落泪。   她已落泪。   她扯着他衣袖抽泣不已:   “死阿飞,死阿飞……我错怪你了……”   白愁飞唉声叹气地道:“那有什么,为了你,我可以放弃掉一切……”   “不,不要,不飞白不飞,不,死阿飞,不,二哥,不要——”   白愁飞心忖,她叫“不要”的时候,可跟干那回事叫的语音相似?他倒很有兴趣要知道。当起了这个歹念的时候,他的身体已迅速充血、勃起,就像特别为那话儿灌了烈酒一样,由于他衣服下什么也没穿,又那么贴近温柔,是以邪意更炽烈了。   不过,话儿他是照样说下去的。   “……我只要和你逍遥自在,双宿双飞。一直以来,都是小石头在从中作梗——唉,为了你的幸福,有更好的归宿,我只好把精神都放在事业上……”   真肉麻。   白愁飞暗啐了一句,自己说得连骨都痹了。   ——可是怎么多半女子都爱听这个?   她们爱听,就只好说下去了:   “你知道,我自幼是个孤儿,四周流浪,历尽沧桑,只手空拳打天下,才刚有了少许造就,又给人冤枉诬陷,打了下去……我几经挣扎,受人白眼,但却没人理会与同情——”   温柔听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白愁飞语音沙嗄,声调哀怨,脸容保持冷傲,但抚摸她的发髻却充满了感情。   ——嘿嘿,没想到,不必下药,不必饮酒,这小妮子已完全崩溃,稳保彻底奉献!   他偷笑。仿佛本来只是想走入历史,却还错入了神话。   更大。   更威风。   “唉,”他控制住自己的声调,让忍不住的笑意转化为抑不住的苍凉,“不过,孤独、寂寞,已没有再向人倾诉的必要了。我已习惯世间的唾弃,人们的背义,天下的误解!”   “不,不!”温柔不管眼泪把她弄得像只大熊猫,依捂在白愁飞袖间,窝在他腰间哭道,“大白菜,你别伤心,我支持你,柔儿永远不离开你……”   她在他腰间摩擦。   忽然,白愁飞的身子似僵硬了起来。   她也感觉到一种特殊的燠热,自头肩处传了过来。   白愁飞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他托起了她的脸,并且深情款款地注视她。   她只觉得意乱。   神迷。   他慢慢地凑上了脸。   接近她。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缩。   他的手立即紧了一紧,使她的下颔觉得有点痛。   奇怪的是,此际,她忽然掠过脑海的是:   暗夜。   秽巷。   泥墙边的那一场强暴:雷纯身上的碎衣掩不住白晰腿上正滑落的液体。   ——怎么会想到这些呢?   这使她惊。   惧。   迷而且乱。   然而白愁飞的眼神:寂寞、愁伤之中,还燃烧着一个熊熊的冷傲、凛凛的炽热。   天!   她不能拒抗。   她无法拒抗。   她不想拒抗。   忽听外头“笃、笃、笃笃笃”响起了敲门声。   “酒菜送来了,楼主。”   第四章 像一个惊叹号的我3 机舱   两个本来要凑在一起的人影骤然分开。   主要是女的推开男的。   温柔整个脸都烘烘地大绯大红了起来。   她在拗指甲,随即省觉自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便随手拈了白愁飞的袖子来抹,就像是一张随手拈来的桌布一样。   ——因为亲切。   但白愁飞为之气结。   他当然不是惋惜身上那一袭白衣。   而是偏在这时候,居然有人送酒上来,嘿,而且还是他自己一早就布下的局。   ——居然还不必用药动粗,这等女子已任由鱼肉!   他打开门,是祥哥儿和欧阳意意。   他们端菜捧酒过来。   酒有两壶。   菜不多,却色香味俱全。   ——本来,斟茶倒水的闲事,说什么也不会轮到欧阳意意、祥哥儿来做。   这当然是特别的菜肴。   特别的酒。   还有洗脸洗手还是洗什么的水皿。   这两名心腹也不是第一次办这件事。   他们办来已颇有默契、得心应手。   白愁飞叫他们把酒菜端进去,放桌上,他向他们眨了眨眼——“好了,出去吧。”   他们居然不走,也向他眨了眨眼,“楼主,我们有事禀报。”   白愁飞正在兴头上头,顿时不耐烦起来。   却听温柔幽幽地说了一句:“他们……是硬要跟我一道儿来的……不是我要让他们来的,他们就是痴缠没休,你别难为他们,他们也是为我好……”   她就是没说王小石派他们来的,以免白愁飞对王小石的恨意又加深一层。   她还是希望他们能好好的——两人都能好好地在一起:甚至是他们(连她自己在内)都能好好地相处。   这回是白愁飞一时没听懂温柔的话。   随后他才清省了一下,听到楼下传来争执的声音。   他这才弄清楚了:原来有人要闯上来。   ——原来是有人跟温柔一道儿来的!   他心中有点惊省:   自己太兴合合了,居然没发现那争吵的声音,看来,那小妮子虽意乱情迷,听觉可还好得很。   然后他马上又有了恶念:   既是有人跟来,必是王小石的人,这样的话……今晚,大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我先射下他的靶,看那小王八蛋还射不射得出他的伤心小箭!   “既是温姑娘的客人,好好招待他们吧!”   欧阳意意、祥哥儿都说:   “是。”   “不是有话跟我禀报吗?”白愁飞挑着眉花说,“这等烦俗琐事,不要缠烦温姑娘,咱们出去说。”   他跟二人踱出了房门,掩上了房门,说:“你先洗把脸,我去去就来。”   温柔嫣然一笑。   脸上还有泪光。   幸福的泪光。   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一种真正的快乐——也许只是以为自己很快乐。   冬天夜晚来得快。   今夜没下雪。   今晚没有月。   但灿烂的是天上,不是人间。   寒星闪灿。   星子只现于苍穹一角,已着了火似地密布分据,声势之壮,足令白愁飞吃了一惊。   风很大。   很冷。   也狂。   狂得居然敢掠动白愁飞的衣袂,令他的袍裾袅袅欲飞。   白愁飞一向喜欢风。   甚至爱上狂风。   因为风使他想飞。   欲上青天。   冲上云霄。   好一种感觉。   ——痛饮狂欢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来的是谁?”   “蔡水择、吴谅和张炭。”   “他们?”白愁飞沉吟了一下,在狂风里,他有很多意念,纷至沓来,灵感闪跃不已迅掠即逃。“他们来得正好。”   然后他细细地吩咐二人一些话。   两人听了,也亢奋了起来。   祥哥儿自然充满了雀跃之色。   欧阳意意一向沉着冷漠,也禁不住整个人绷紧起来。   “这是个绝好机会,可将计就计,咱们依计行事。”白愁飞的眼睛在暗夜里,映着楼头的火把,竟似宝石一般的亮,“记住,首先要分隔他们三个。”   欧阳意意和祥哥儿退下去之时,连白愁飞也感觉到他们抑不住的紧张。   ——大对决将临!   同样,他们也感觉得出来:白楼主已给斗志充满。   那不仅是一个人的意志。   还有野兽一般的力量。   甚至有禽兽一般的欲望。   风势,是愈来愈大了。   白愁飞是个一向会观风向的人,他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只白色的大纸鸢,有风就能飞翔。   他不怕风大。   不怕绳断。   ——断了绳反而能无尽无涯无拘无束地任意飞翔。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有风就有飞的希望。   风是那么的大,灌满了他的衣襟。   风对他而言,就像是时机。   ——是时候要飞翔了。   灌满了风的衣襟,就像是充满了气和力以及机会,他整个人徜徉其中,意念电闪,就像是一个偌大机会的仓库,个中潜力,用之不尽。   风的来势那么急,看来,今晚少不免有一场飓风吧?   他眺高远望:“六分半堂”那儿寂然依旧。   只有他在“金风细雨楼”上,仰首苍穹,傲星迎风,胸怀大志,霸业王图。   是以他又唱起了他的歌: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我志在吒咤风云……   “……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转身登峰造极,问谁敢不失惊?……”   他正志得意满,忽见楼里那一盏灯色。   很暖。   那儿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   ——她还是处子吧?   在未决一死战之前,先祭祭剑也好。   他想起这样做就能既深又重地打击王小石,高兴得几乎要狂笑起来。   他不便狂笑。   他长啸——   长啸声中,他看见梁何匆匆而来。   他正是召唤他来,部署一切。   ——虽然没有了孙鱼,但仍有梁何,这就是他不止把时间心力放在培植一人身上的妙着!   第四章 像一个惊叹号的我4 机智   不是不知道不能来,因为没有选择,也不得选择,蔡水择、张炭、吴谅等只有也只好跟了温柔进入了“金风细雨楼”。   不是没劝过温柔,而是虽已在楼外及时拦住了,但仍是劝不住这姑娘。   “你千万不要进去!”   “为什么?”   “王老三正跟白愁飞对敌,你这一进去,岂不送羊入虎口吗?!”   “羊?”温柔停步,众以为她回心转意,却听她杏目圆睁、叉腰嗔道,“你们看我:武功高强,女中豪杰,不让须眉,机智绝伦,我像羊吗?”   蔡水择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说下去是好。   一急,本来黝黑的脸孔可就更黝黑了,加上他的脸五官歪曲,甜山老林寺之役尚未复原,更是古怪诡异。   忽听张炭悠悠地说:“不像。”   张炭最近没晒太阳久矣,这会儿又长得白白胖胖的,他的肤色白来得快,黑得也速,有时这边脸没白得过来,那边脸已晒黑了,唯一不变的,是他脸上的痘子,和愈长愈粗、愈来愈密的胡渣子在他那张咸煎饼似的大脸庞上相互对垒、各自布阵、一步不让、寸土必争。不过无论肥些胖点,白脸黑脸,他的样子仍可以说是英俊好看。   温柔一听,展颜笑道:“还是你了解我。”   “是不像羊,”张炭补充道,“但像兔子,待宰的兔子。白愁飞要做的只是守株待兔!”   温柔一听,又气出了三个梨涡,正要发作,回心一想,不理他们,径自快步往前走去。   “也罢,”她说,“兔子总比羊好看。”   “是不是!”蔡水择急得直跺脚,“你可把她给气入了‘风雨楼’!”   “那也没办法的事,”张炭没奈何地道,“她要去,咱们也没办法,只好她去哪儿,咱们都跟过去好了——以白愁飞跟她的交情,不致于要她的命吧?”   “我看哪,她也不像兔子。”在一旁的吴谅忽然小声道,“只是刚才不好说。”   张炭大感兴趣,追问。   “像猪。”“前途无亮”吴谅指着脑袋瓜子,“笨得像头猪,真真正正的大笨猪!”   温柔见那三个男人交头接耳,喁喁细语,却不跟她说话,便倒过来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听了一个字:   “你们说什么?什么朱?”   “没什么。”吴谅慌忙充满感情地说,“我们说,在晚霞映照下,你真像一颗真真正正的夜明珠。”   对这句话,温柔很感满意。   于是她就在夜明珠声中进入了“金风细雨楼”。   把守“风雨楼”关口的利小吉慌忙走报,留下毛拉拉、马克白、朱如是等人严阵以待。   “最好,”蔡水择充满了憧憬,“那白无常不让我们进去。”   “胆小!”张炭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道,“没胆子闯龙潭入虎穴,一辈子只窝在耗子窟里!”   “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吴谅倒是深谋远虑,“咱们先一个回去通知小石头!”   “别怕,有我在。”温柔气定神闲地道,“以本姑娘的机智,这次兴问罪之师,看死阿飞还能飞到哪盘菜哪碗饭哪杯酒里去!”   机智。   ——机智是什么东西?   也许,机智只不过是聪明人的玩意,却是老实人的难题。   大难题。   于是,温柔、张炭、吴谅、蔡水择等人进入了“风雨楼”。   白愁飞只接见温柔。   温柔也想单独会白愁飞。   梁何等人要把张炭等三人留在白楼底层,那儿本就是接待宾客的地方。   却把温柔请上了白楼顶层。   大家都叫温柔不要去。   “他能吃了我呀?我怕他?”   温柔偏要去。   大家都拗不过她。   ——反正不来都已经来了,这险不冒也已冒了泡,这锅没背上也一早扛着了,张炭只好说:   “好,一刻后要是你没信息,咱们就打进去打出来。”   朱如是冷哼了一声。   欧阳意意嘿声道:“只怕是直着进来,横着出去。”   “得了得了,”温柔温柔地说,“我没事的,你们放心。”   “那好,”吴谅只好“付与重托”:“那一切都要仗赖温女侠的过人机智了。”   “这个当然。”温柔觉得这句最中听,“本姑娘不会忘了你们的——我一定会照顾你们。”   张炭、吴谅、蔡水择三人受宠若惊也受惊若宠、感动莫名、感激流涕地齐声道:   “谢谢关照!”   可是,不止一刻,三刻将届,温柔仍是没有动静,未曾下来。   第四章 像一个惊叹号的我5 机票   三人端是再沉得住气,也不可以再沉下去了。救人如救火,直急不可缓。救人也如救溺于水,让他沉下去再救上来已没有气了。   张炭想发作。   蔡水择悄悄地扯了下他。   “干什么?!”   张炭的火气本来不算怎么大,但不知怎的,他一见蔡水择就火大。   ——许是当年“九连盟”要并吞“刺花纹堂”时,“桃花社”全体都为支持正义的一方而力战,但“七道旋风”之中,就蔡水择推说天火神刀没练成,而不赴斯役,到“桃花社”退逃落难之际,蔡水择又以“黑面蔡家”门规禁严,拒绝了张炭要求在兵器大王蔡家匿藏避难一段时间的要求,私下却投靠天衣居士,一面潜心学艺,一面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是以张炭痛恨蔡水择孬种无能,他记着前辈的话:“生死不知,枉为兄弟”,拒绝再跟他往来,不齿与之相交。   后来,天衣居士有鉴于二人本是好兄弟,变得水火不相容,故意在甜山布阵中,让他们两人同据老林寺一阵,因而发生了两人联手加上“无梦女”血战司徒残、司马废和赵画四,打得惊心动魄、舍死忘生,张炭和“无梦女”双双为各自奇异武功所缠,蔡水择为救两人,独战赵画四,苦斗不休,以致一张脸给踢烂,身负重伤,仍然不退,使张炭对他大是改观。   ——不过,改观归改观,张炭对蔡水择依然不以为然。   (咱们兄弟在遇难苦熬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枉赖大姊跟你结义一场,我们都在逃亡落魄之时,你打造天火神刀成功,扬威武林,得意于天衣居士,俨然成了“黑面蔡家”的代表人物,新一辈中的佼佼者,还号召当年“桃花社”旧部为班底,得意于一时——可是,我们呢?都还在苦熬不已,等天天不理,等人人不救!)   (我们最需要友情的时候,你却把友情置之不顾:在你最需要友谊的时候,我们伸出了友谊之手——最终却给你一刀斫断!)   (现在跟大家一起拼命那就可以补过了么?在这儿的,谁不拼命!)   (——生死不知,枉为兄弟。)   (——“一朝是兄弟,一世是兄弟。”一位高人曾说。谁教你先不把兄弟当兄弟!)   张炭对蔡水择仍无法释怀。   不肯原谅。   ——就是因为当他是兄弟,所以才越发不能原宥。   那种感情是不同的。   血浓于水。   酒醇于茶。   ——要是只当朋友,才不会这样要求,也不会这般见怪。   甚至一点也不见怪。   简直是见怪不怪。   只见外。   兄弟和朋友是完全不一样的。   神州大侠也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你会帮朋友解决问题,却会为兄弟卖命。”   (蔡水择,我们愿为你效死力,你有卖过命吗?)   (那一次,在老林寺,你只是为保住自己性命而战,再说,那顶多也不过是在力战中寻求补偿。)   是以,蔡水择的话,张炭多不愿听,听亦不见得从。   “我们处身在敌方阵营里,宜少安毋躁,一旦闹大了,只怕没好处。”   “要有好处就不要跟来——跟来准没好处。”   “也不是这样说。温柔就在上面,万一闹开了,恐怕她第一个走不出来。”   “她现在也还没走出来。”   “我怕闹起来对方反而有借口把她困住。”   “那咱们就任由他们鱼肉啊?说不定,温柔已遇险,正等着我们救援呢!”   “我们也没听到什么异响,对不对?就再忍一会儿,才发作,好吗?”   蔡水择以一种顾全大局的口吻,作出要求。   张炭只冷哼。   他问戍守的人:“老兄,请通传一声:把温姑娘请下来,可好?”   那人正是毛拉拉,他没好气地回答:“是她自己要上去的,她要下来自然会下来。”   张炭本来脾气也不太大,可是一见蔡水择和吴谅都半声没响的样子,脾气也就来了:“那么,我们也上去看看,怎么样?”   在旁的马克白忽然问:“这位请了。”   “请了。”   “你看过戏未?”   “戏?唱戏、杂耍、韵剧,当然看过。”   “好看吗?”   张炭一呆。   “有的好看,有的不好。”   “要给钱吗?”   “有的要,有的不收钱——你问这干啥?”   “不干啥。”马克白阴沉地道,“只不过,要是正台的戏,多是要收钱买票的。要上楼晋见白楼主,不是不可以,可是,票子没发下来,机会只能等,还没来。机会是要票子的。不管是戏票、银票都一样。你不可以强来。要是强占位子强上台,你以为你是谁啊?后果要是闹出什么事体儿,可要自己负责哦。”   他阴恻恻地反问:“年轻人,你还忙着长痘子嘿,可负责得起?”   张炭霍然立起,与马克白相互对视。   对峙。   蔡水择吓了一跳,忙扯他坐下来。   他不坐。   蔡水择只好低声下气地要求道:“就当是为了温姑娘,忍一忍,好吗?”   张炭这才坐下。   悻悻然。   他连蔡水择也一起生气进去。   马克白嘿声走到一旁,暗中以听觉监视三人:他的眼睛已几不能辨物,反而在言谈间却故意说些要用目力的节目来证实自己与常人无异,他跟张炭说看戏买票就是一例。   他也在等。   他亦不知道楼上在干什么,白楼主打的是什么主意。   第四章 像一个惊叹号的我6 机缘   吩咐了梁何速去办好一切之后,白愁飞在踌躇满志之中,生起了两个警惕:   ——他下的命令,梁何已很快就听得明白。这表示他的领悟力已愈来愈高,而办事水准也愈来愈接近自己。他已愈来愈是自己的得力助手。   ——这样下去,另一个发展是:一如自己从苏梦枕的得力助手,渐而成为他的心腹大患;或像自己一手培植的孙鱼,他的所作所为显然已出卖了自己。   (唉,梁何是人才。人才是拿来用的,要不,就是拿来杀的。——如果自己就像是苏梦枕,梁何会是王小石,还是白愁飞?)   这一下子,他倒羡慕起苏梦枕来了:至少,他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或者不止一个)王小石!   回到留白轩,步向愈来愈近的灯光,他竟萌起一种浪荡江湖少有罕见的“回家的感觉”。   但随灯火愈渐明亮,他的欲火亦更高涨。   这时候他还没进入留白轩。   他还没对温柔做出任何事。   隔了一道门,看着晃漾的灯火,想到温柔这个女子,白愁飞心中忽然生起了真正的温柔感觉来。   他似乎有点儿真心地喜欢这女子。   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了王小石。   ——这小王八无论到哪儿去,怎么落拓,却都是十分有人缘。   ——可惜他所喜欢的人儿,却是喜欢着我,而且就在我房间里。   ——只要我得到了她,她就是我的人:没有任何一件事,比这作为更能伤害王小石了!   ——只要想到能伤害王小石,那就是值得做的事!   白愁飞亢奋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现在已义无反顾。   以前,他初出江湖的时候,对他真正喜爱的女子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疼惜是好,也不懂得展开追求。   于是,她们一个一个地在他眼前消失了:有的嫁人,有的远去,有的甚至没给男人碰过就凋谢了,有的却跟远比不上他一根指头的男人胡混在一起……却是谁都没有多看上过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到他飞黄腾达之后再会上其中两三个,她们对他十分钟情、仰慕,却以为跟他才是初晤!   后来,他终于弄懂了。   喜欢那个女人,最对得起他自己的手法,就是把她弄上床去,然后用最对不起她们的方式舍弃她们,她们才会记住他一辈子,永远也忘不了他。   是以,白愁飞变了。   他不要爱上。   爱上是一种毒。   他只要上。   上她们的床,或跟她们上床,抑或是骑上她们的身子。   ——不惜用各种面目,用一切法子,这样,虽然没有真正的爱情,那又有什么关系?尤其当你已有了一流的享受之后!   大人物是不该去爱人的。   大人物只须让人去爱。   白愁飞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   白愁飞本来想直接闯进去,那本来就是他的房间,但他还是先敲了敲门,却不等温柔来开门,他已推门而入。   他看见温柔黑黝黝弯且长的睫毛颤了颤。   有点慌失失。   ——这带点慌的女子其实美得让人有点心慌。   房里真黄。   黄色。   黄色是烛光酝酿出来的。   让烛焰漾起来的。   他走了过去,温柔像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抬眸、展颜、梨窝深了又浅了一下,道:“他们在楼下闹事啊?”   白愁飞由于站得近,仔细端详,还是发现她仰起来的脖子柔、白而美。   他真想吻下去。   这房里的烛火比酒还催情。   “没什么事,我叫他们再等等,”白愁飞指了指菜肴,柔声道,“菜都凉了,还不吃些吗?”   “你不吃吗?”   温柔很温柔。   “我?我不饿。”   “你不吃,我也就不吃了。”   “好,我就陪你吃一些吧。”   “你吃,我就吃。”   温柔嫣然。   含羞答答。   白愁飞见温柔不大夹菜,举箸夹了块羊肉给她吃。   “我不大吃肉,”温柔把肉夹回给他,“你吃。”   白愁飞并没有劝酒。   因为,看来已不需要。   ——对这女子,他认为已手到擒来,已不必下药了。看来,这小妮子仍是处子,不用药物更有滋味、刺激,而且痛快。   他色迷迷地想着这些,不觉自斟自饮:他们端上两壶酒来,他当然选没“胭脂泪”的那一壶饮。   温柔只甜蜜蜜地浅笑。   “笑什么?”   “笑你。”   “笑我?”   “笑你大口大口地吃羊肉,像头老虎。”   “吃牛肉吗?我夹给你。”   “牛肉?才不吃呢!”   “为什么?厨子炒得挺鲜嫩的嘛。”   “牛是最可怜的了。它为主人熬了一辈子,不知吃了多少鞭子,风吹日晒,犁好了多少农田,长出了稻子麦穗,养活了多少人。以它的身形,要反抗主人,其实是不难的,但它一辈子都忠于主子。可是,到它老耋无用时,主人还把它卖到屠场,宰杀了它,从皮到骨,支离破碎,连尾巴都拿来熬汤,抽削肉挑筋敲髓刨骨,一点儿也不放过。你没听说过吗?牛进屠宰场时会流泪的……它没有反抗,可是心里一定在想:主人主人,我为你熬了一辈子,吃的是草,种的是稻,怎么你这么狠心,就不念我多年忠心苦劳……”看来,这几年窝在京城里,接触不少苦哈哈、穷哈哈,温柔依然大姑娘、大小姐一个,可是识见却很是不同了。   白愁飞只在嚼吃小牛腰,顿时吃得有点不是滋味,忙夹了一块鸡肉给她,催促道:“那么,吃鸡吧。”   “鸡?我也不吃。”   “鸡也不吃?!鸡有什么?它可不会种田犁地、流泪吃草啊。”   “现在京城里的鸡全是养来吃的。一生下来就关在笼子里,挤挤迫迫的,从来没自由自在过,一大群一大群窝在一个幽暗、潮湿的狭窄地方,你迫我我逼你地生存着,只等长得够成熟就抓去宰割的一天。你想,它们何辜何孽?一生下来就只等死,等候作人口腹之欲!就像是一个个的死囚,活着只为了等死还孽,没别的指望,没有任何享乐。你这样把它吃下肚里去,也自然把它死前的种种受压迫、惊惧、恐怖、毒质也全吃到胃里去了。它们的主人用什么肮脏的食物喂它们,你就等于间接吃下它们所吸收的食物……”   白愁飞听着,也有点吃不下咽,只好转移到那一碟清蒸鱼上,“鱼呢?鱼没事了吧?鱼都不吃,吃斋好了。”   温柔却反问:“这鱼却是在哪儿打捞上来的?”   “我怎知道?我只管吃!”   “可是它在哪里给逮着却是影响很大呀!”   “那有什么关系?我可搞不懂。”   “现在很多的池塘、海边,都给污染了,人们在水里倒粪、撒尿、洗衣,染布纺、磨豆坊乃至雷家堡的火药库、温家‘老字号’的毒药场的脏物污水,全往海里河里倒,这些鱼吃的都是这些毒物,你说它们不是浑身是毒?就算不是在污染的水域逮的,你又可得知它们是不是远自蜀中唐家溪畔游来,身上正带着唐门的毒刺,你却以为只不过是一根鱼刺地吃下肚子里去了。何况,鱼本来在水里,游来游去,多自在啊,就为了你口腹之乐,忽而把它们抓了上来,它们喉给鱼钩穿破,它们在网上脱水弹跳挣扎,你吃下去的,全是它们死时的惊怖——你想,一个人受惊吓多了,也会害各种的病,更何况是鱼!它们从没惹你,没害你,也没见过你,它们也一样有亲人、父母、妻儿的,却因为你的食欲,就把它们活生生地给害了——你试想一想,你吃得是一个一生受苦、挣扎不得、任人宰割、忍受着极大恐悲苦痛的肉身,你不怕吃进肚子里的也有它的屈辱与不平,还有那卑弱可悯的灵魂,难道这对你一点影响也没有吗?说实在的,我还真吃不下咽呢!”   白愁飞咕哝道:“能给我吃的,还算是它的机缘造化呢!”   “如果你今生不幸是一头牛、一只鸡、一条鱼,就不会这么说了。”   “对,它们就根本不会想,不会说话了。所以我只能想、能说,我干吗不吃。给我这种干天地为之风云变色的大人物吃下肚子里去,不只是它们的机缘,还是它们的福气呢!”白愁飞反问,“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吃什么?”   “我?我吃蔬菜,吃水果,也不是完全不吃肉,偶尔,也吃一点的。”温柔嫣然道,“你看我皮肤白雪雪、滑律律,就是吃这吃来的。”   “没想到你的佛心那么重,不会有一天当尼姑去吧?不过,如果出家不成,看你把箸子拿得那么近夹菜肴的地方,”白愁飞不经意地随口搭讪并趁此转换了个话题,“将来一定嫁个近在身边的丈夫了!”   “嗬!”温柔疑惑地问,“这是怎么看得出来的呢?”   “这还不简单,”白愁飞趋过去示意,“这是箸嘴,那是箸尾,你的拇、食二指捏住筷子,越近箸嘴,嫁人最是近亲,反之便是远方姻缘了。”   由于靠得近,鼻际闻到一阵又一阵的处子幽香,不觉心旌摇动。   忽听外面争吵之声大作。   “我们要进去!”   “谁也不准入内!”   “我们偏要进去!”   “你们敢!”   “没什么不敢的,除非你们放人!”   “什么放人?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的!”   接着便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温柔听了,半嗔半喜,竖眉呼道:“让他们上来!”   白愁飞正欲发令阻止,忽觉胸口一阵发闷,四肢无力,真气不继,话到了喉头,竟说不出来也传不下去。   他此惊非同小可。   第四章 像一个惊叹号的我 7机位   由于命令是留白轩里发出来的,也不闻白愁飞出言反对,拦阻张炭、蔡水择、吴谅上楼的人,全都不敢造次。   只好由他们登楼。   一看温柔和白愁飞点着烛光晚膳,张炭就光火,但也放了心。   “温姑娘,走吧,这儿非久留之地。”   “你们吃了饭没有?吃过饭才走吧。”   温柔坚定地摇头,睨着白愁飞,似笑非笑地说。   白愁飞几度运气,均觉腹痛如绞,表面不动声息,但心中大为惊骇。   ——枉他纵横一世,竟折在这样一个女娃子的手上!   “我的姑奶奶!”张炭叫了起来,“还吃饭!王老三这回可担心死了!”   “让他担心担心我也好,”温柔笑得酒涡像在美靥上布下两个小漩涡,“别以为本姑娘是唤之则来,呼之则去,哪有这般好欺负的。”   白愁飞听在心里,可不是滋味,只说:“我可没欺侮你啊。”   “你没欺侮我,所以,我不是留下来了吗?”温柔向张炭等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吃完了饭便下楼来。”   张炭、蔡水择、吴谅各自相觑,只好唉声叹气地说:   “好吧,姑奶奶,咱们等。”   说着就要坐下来。   “你们在这里等?!”   温柔似不可置信。   “你们吃你们的呀!”   “不在这儿等,到哪儿等去?”   “我们在这里等,对你最安全呀!”   “我哪会有事!”温柔啐道,“你们这儿一个个全有事了还轮不到我吧!快,听姑奶奶我的话,下楼等去。”   “你要小心啊,姑奶奶,”蔡水择仍苦口婆心地说,“这些酒菜里,他可能下了毒。”   “下毒?”温柔反问他,“他为什么要对我下毒?”   蔡水择为之结舌,搔头皮抓得双肩铺雪也没答得出这一句伟大的问话来。   “就算不下毒,”张炭只好“支援”蔡水择——毕竟本是同根生嘛,“也可能会下药。”   “下药?”温柔很感兴趣,“什么药?”   “这……”张炭也在挤脸上的痘子,“例如……迷药。”   “他对我下迷药做甚?”   “做甚?”   张炭瞪大了眼睛。   “姑奶奶,你不是连这都想像不出来吧?”吴谅诡笑道,“你奶奶的,这都做不到就不是男人,这都想不出来就不是女人……”   “啪”!话未说完,他脸上已吃了一记耳光。   温柔掴的。   “你们心邪!”   “本姑娘向他下毒,易如反掌;他向本姑奶奶下药?门都没有!”   然后她下令:“快下楼去,我一会儿就下来一起走。”   他们只好不情不愿、不甘心不痛快地,磨磨蹭蹭下楼去了。   祥哥儿和欧阳意意都觉得白愁飞可真有本领。   他们私下交换了看法:   “白楼主可真厉害,不仅武功高强,连对女人也真有一手。”   “对呀,他不必说话哩,让那女娃子自行把人都笑赶出去了,这才高明!”   “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方法……”   “反正不管是什么办法,女人嘛,只要你跟她们有一脚,她们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反正,别得罪女人,说不定她一夜之间就成了你的楼主夫人!”   “胡吹大气,当年,你跟留香园、孔雀楼、潇湘阁、如意馆的大姐们不是多有七手八脚的吗,也不见得有女人跟你死半颗心塌掉半爿地哪!可是同人不同命呀!”   “啐!去你的——”   当然没人相信白愁飞真的中了毒。   可惜白愁飞此际心中滋味可不是他们所揣想中那么好受。   ——没想到,终年打雁的,今儿竟叫雁儿啄瞎了眼!   自己可真是“瞎了眼了”,竟忘了温柔也是姓“温”的。   ——“老字号”温家的温!   ——她老爹洛阳温晚也正是“活字号”的主事高手之一。   不过,他还未完全绝望:   至少,温柔刚才没当真当着蔡水择等人面前把制住他的事道破,这样看来,事情说不定还有周转的余地。   他只觉哭笑不得。   ——原来,温柔既送上门来,他蓄意利用这机会迷奸或强暴了她,但到头来,这机会却易了主、换了位,变成他一时大意,不防温柔,反而给她下了药,落在她手里。   ——“老字号”温家的药自然十分厉害,就凭他的内力,居然还迫不出来、压不下去。   刚才手下上了留白轩,他也没即时求救。   一是他几乎作响不得。   二是温柔就在侧边,要杀他轻而易举。   ——梁何正忙着部署,没一道上来,他不认为欧阳意意和祥哥儿反应够快,而他身边也没有苏梦枕、王小石这等人物。   三是纵救得了他又如何?“老字号”的解药只有温家的人知晓,万一闹开了,救不了他,只变成笑话。   他还不知道温柔迷倒他的用意。   他自度还可以“博一博”:   说不定,真如他所想的:温柔对他不可能有什么恶意,他才会着了她下的药。要是她不存敌意,那么,这事就不一定不可以解决,总胜闹开来给江湖上的人耻笑:堂堂“金风细雨楼”楼主连一个小女子都解决不了,还给收拾了!   这个面子不能丢!   ——在武林中行走的人,头可抛,血可流,面子不可以要丢就丢!   他是呼风唤雨京里第一大帮派主事人,这口气他输不起!   第四章 像一个惊叹号的我8 机簧   温柔在烛火氤氲气氛中“哧哧”地笑,像极了一只得意扬扬的小母鸡。   “我威不威风?”她得意扬扬地问白愁飞。   “威风。”   “我厉不厉害?”   “厉害。”白愁飞沉住了气。   “你有没有不服气?”   “没有。”然后才说,“我对你全无歹意,你却来暗算我。”   “我暗算你?”温柔“嗤”地一笑,“是你们自己小觑了本姑娘的实力。”   这点白愁飞自是十分承认。   他更承认的是,美丽女子最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就是:温柔。   女人的温柔可使人不加设防。   ——不施设防的高手与常人无异,只怕还更容易死于非命一些。   所以他只有苦笑。   “你也忘了我是‘老字号’温家的一员,”温柔俏皮得眼皮、眼角、眼眉儿都是喜滋滋的,“我一嗅就知道,酒里下了‘脂胭泪’。他们、大家、所有人都不知道也忘了本姑娘天生有这个本领,可见你们有多忽略人啊!”   白愁飞抗声道:“但我没用这酒来灌你啊。”   “所以本姑娘就用‘离人醉’反下在你酒里,给你一个教训。”   白愁飞惨笑道:“现在,我可受到教训了。你却是为何要这样做?”   “我是个女子。我要的是温温柔柔地一起开开心心,而不是辛辛苦苦地去轰轰烈烈做什么大事。轰烈是你们男人的事。”温柔幽幽地道,“不管在‘金风细雨楼’还是‘象鼻塔’,我和朱小腰、何小河都是这么想,也常这么讲的,只不过,你们老忙你们的事,没把我们这些尤胜男儿的巾帼英雌,瞧在眼里。”   “你们高兴那么想,谁阻着你来着?”白愁飞更觉莫名其妙,“那也犯不着将我来毒倒呀!”   “我毒倒你,只是为了要证明:本姑娘比你更行!”   “你行你行!”白愁飞嘿声道,“你行行好,解了我的毒吧!”   “你真气不足,话也说不响,对吧?”   “你是听到的了,不必再多此一问吧!”   “那你的手不可以动吗?”   “可以,但只运不上力。”   “那边不是有酒吗?”   “我这还喝酒?!”   “喝,你喝这一壶。”   “这壶酒不是有‘胭脂泪’的吗?”   “正是。”   “你什么意思?”   “告诉你,不害你,看你这个疑心鬼!”温柔愉快地说,“‘胭脂泪’的药力正好可以克制‘离人醉’,你一喝下去,不到半刻便可恢复如常。”   “真的?”   “骗你做甚?”温柔眼波流转,俏巧地说,“知道本姑娘为啥不为难你的原因吗?”   白愁飞只觉肉在砧上,心里盘算,口里却问:“为什么?”   温柔俏俏也悄悄地在白愁飞耳畔呵了口气,说:“因为你刚没有真的把那些下了‘胭脂泪’的酒给我喝,要不然……”   她的玉颊像两个小笼包子,而且还是染了桃色绯意的包子。   “——如果你是那样,我才不理你。”   然后她一拧身,抄起那壶酒,壶嘴对着白愁飞喂了几口。   说也奇怪,白愁飞在这烛光晃漾的房中,只觉一阵暖意,仿佛源自心头渐而涌散洋溢开来的一股温馨,渗入了这一向孤独的人住的孤独的房间。   这次,吴谅、张炭、蔡水择只在白楼子底层等候——由于刚才在留白轩白愁飞并未曾示意,是以欧阳意意、利小吉、祥哥儿、朱如是都不好将之驱逐,不过仍虎视眈眈地监视他们。   吴谅、蔡水择、张炭三人也喁喁细语、商谋对策:   “看来,温柔在上面似真的没什么危险,咱们白走这一趟,白担心这一场了。”吴谅比较乐观。   “我看这就言之过早了,白愁飞这人反复无常,温柔要对付他,只怕未够班辈呢!”张炭则比较悲观。   “唉。”   蔡水择却只叹了一声。   张炭瞪了他一眼。   “怎么了?”吴谅问,“有话就说嘛。”   “我看问题不在白愁飞。”   “那谁有问题?”吴谅不明白,“你?”   “不。”蔡水择不安地搓绞着手指头,道,“温柔。”   张炭又横了他一眼。   狠狠地。   一物治一物:大象怕耗子,糯米治木虱。   白愁飞着了迷药,全身酥软无力,好像一具机器,机簧未曾发动,便形同废物。   但温柔此际替他按下了机簧。   ——他的“机簧”便是喝了“胭脂泪”。   “胭脂泪”的药力正好可克制“离人醉”。   白愁飞体力正在恢复。   他也感觉到自己正在复原中。   温柔娇俏地看着他,好像很满意自己的一手造成似的。   白愁飞默默运功。   微微喘息。   他现在面临几个抉择:   一、照计划进行,飞得进来的鸽子不烤熟了吃进肚子里,实在对不住自己。   二、放她一马,保留个好情面,将来或有大用——就像他当日礼待雷媚,到有朝一日跟苏梦枕实力相峙时,便占了很大的便宜。而且,她对自己这么好,自己不妨善待她,当做回报。   三、留住她,不让她走,但享受她美妙身子、清白之躯一事可暂缓,反正来日方长,断了翅的凤凰不怕它飞得上枝头。   白愁飞正在逼出体内剩余的药力,只觉阵寒阵热,时冷时炙。   温柔忽支颐桌上,哄近身子来,婉言道:“飞哥——”   这一声呼唤,荡气回肠,白愁飞只见温柔温柔款款、红唇噏张、星眸半拢、美不胜收,心头也真一荡不休。   “你可否答允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好了,能答应的我一定答应。”   ——对公事上这么轻柔的话,白愁飞还是第一次说。   温柔喜上眉梢。   “不要伤害小石头好不好?那些兄弟本都是一家子的人,你不要那么狠心对付他们好不好呢?我知道小石头这个人的,他决不会无辜伤害人的。你就不要对付小石头好不好?”   白愁飞心头冷了。   脸色冷了。   眼色更冷。   但却笑了——至少,眉、脸、嘴都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笑容。   “你今回来——就为了这事?”   温柔喜不自胜地道:“是不是!我都说你们本就是兄弟,没有解不了的仇的!只要我一说,你就一定会答允我的了。”   “是吗?”   她又哄过一张美脸来,呵气若兰地说:“你答应我啊?我要你亲口答应一声嘛。”“答应你,不难。你先帮我一件事。”   “好啊,什么事,你说好了,没有我解决不了的事。”   “你先替我杀了几个人。”   “杀人?”温柔的口张成了“O”字,合不拢,“谁?”   “苏梦枕、王小石,还有你师父、你爹爹:他已潜入了京里,可不是吗?”   温柔睁大了眼。   笑了。   “你真会开玩笑。还吓了我一跳。要是爹真的来了,就糟糕了。”   温柔拍拍胸口。   胸很小。   但秀气。   很挺。   白愁飞只觉一阵燠热:“胭脂泪”的药力本就带有相当强烈的淫性,虽中和了“离人泪”的麻醉性,但仍残留了不少分量的催情药力。   “对,我是开玩笑。”   他吁了一口气。   因为裤裆里极热!   劲热!   也绷得极紧。   难受极了!   她也舒了一口气。   笑了。   “我就知道你在开玩笑。”   两人都笑了。   烛火微颤,滚出了一行蜡泪。   温柔娇喘不已。   白愁飞徐徐立起,微微咳嗽。   “怎么了?”   温柔关怀地问。   “没事,最近常有点小恙。”   白愁飞微微捂住了胸,另一手撑在桌面上。   温柔很担心,花容失色,过去搀扶他,关切之情洋溢于脸。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越来越像了。”   “像什么?”   “像他啊。”   “他?”   “我师哥呀。”   “苏梦枕?!”   “你瘦了,越来越有权,而且冷酷,怎不像他?——但我知道你跟他是一样的:外表冷傲,内心很善良呢!”   “是吗?”   “不是吗?”   “……是。”   “是”字一出口,白愁飞运指如风,已封住了温柔身上的五处要穴。   ※※※   稿于一九九二年九月廿六日至廿七日:温瑞安与“朋友”社员分别畅叙酣论于“黄金屋”、星马印、总统餐厅。   校于一九九二年十月二日:中国各路文友欲办“温瑞安武侠研讨会”及成立“温瑞安武侠研究会”。   第三篇 雷纯的纯 第一章 大师、太师和太师父1 机括   头有多大?   这也说不准,因为,有人的头大一些,有的小一些,但大小之间的差距总不会太离谱。   也不见得头大的人一定就很聪明,头小的人就愚蠢。当然,也有头大无脑的笨人,只不过,常用脑筋的人自然在比例上头大一些,主要是因为四肢不见得便会太发达之故;比较多作劳力的人,四肢当然发达些,相形之下,头颅就较投闲置散了。   头大也没有用。最重要的还是脑。脑控制了一切思想和行动,只不过,人类迄今顶多只活用脑子功能里的百分之五,其余未加善用的,确如宇宙一般浩瀚、神秘、未可限量。   不过,今天,谁也没王小石的头大。   他今日几乎是在他过去半生里最头大的一天!   也是京城里最头大的一人!   自从在神侯府里听得那大消息后,他一个头足有三百个大!   王小石之所以久久未返“象鼻塔”,以致一直仍未得悉温柔竟赴“金风细雨楼”的事,乃是因为他正执意在神侯府等消息。   ——消息终于有了。   “三剑童”及新拜无情门下的“一刀童”终于回来了。   无情神情颓丧,精神萎顿,宛似打了一大场仗(而且还肯定不是胜仗)回来。王小石从来没见过这残废的人这么沮丧过。   可是无情一开口就安慰王小石。   “你不要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   王小石的心立即往下沉。   因为他年纪虽轻,却饱历人情世故,他深知道一个人之所以能安慰别人,首决条件他的情况要比那人好些,才安慰“得起”。   ——也就是说,无情虽遭逢不少的问题,可是,他自己要面对的问题,肯定更大,更加艰巨!   所以他单刀直入就说:   “唐宝牛和方恨少到底惹上什么事了?”   无情知瞒不住明眼人,也开门见山便说:   “他们闯入八爷庄。”   王小石吃了一惊,“他们暗杀龙八?!”   无情叹了一口气,“是龙八就好办了。”   “不是龙八?”   “不只是龙八,今晚八爷庄里,连童贯、王黼也在那儿。”   “这般大阵仗,只怕米苍穹也会在那儿压阵了。”   无情居然点头,“他真的就在那儿。”   “什么?!”王小石跺足道,“他们真的敢狙杀米有桥?!”   无情又叹了一声。   这回的叹息更长。   “他只是米公公,那还不十分难办。”   “什么?!”王小石目瞪口呆,“难道——他们——竟然——”   无情点点头。   这回,连追命、铁手、冷血,都得同时叹了一口气。   “这……”王小石嗟愕莫已,“难道他们竟敢——”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他们不敢的事。   ——很多人都说他们无悔、无畏、无愧,以为是勇敢精进、大丈夫的气慨,其实不然。其实一个人什么都不怕,一点都不知惭愧,做错了事也不懂自省后悔,那只是非常恬不知耻、不负责任、不敢面对现实的人。   这种人,本就跟大勇没什么关系。   很多人以为侠的精神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其实这一点也没有了不起,明知其不可为而为,寇贼采花盗都优而为之,以武犯禁,谁还不会?——不过,知其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为之,那就不容易了。   ——那就是说,虽然知道不能做,但为了义气道理,不得不做,不怕任何牺牲也非做不可,这才难得。   如果是不仁不义的事,反而要不为——人先能不为,而后方可以有为。   有勇气拒绝去做一些害人利己的事,才能真正做出伟大的事业。   这才是真正的侠义精神。   ——那么这一趟唐宝牛和方恨少做的是什么事呢?   他们做了什么?   老实说,他们自己也不大知道。   也许,他们真的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就不敢做了。   唐宝牛和方恨少打倒了万里望和陈皮后,气势正壮。   方恨少问唐宝牛:“你想不想做大事?”   唐宝牛回答干脆:“想。可是光想没有用。”   “想就去做呀,做了就有用了。‘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   “你说什么?”   “这是荀子的话,你居然没听过?”   “荀子是谁?他卖竹荀的吧?说那么深奥的话,真是有伤阴骘!”   “荀子你都不懂!他与孟子齐名,曾在齐国三度出任祭酒,对《六经》的修订建有大功……”   “《六经》?我们做大事,你来谈佛经?还是发神经?”   “唉呀,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来着?”   “三代不读书,不如一窝猪。”   “你骂人?”   “我骂蠢人。”   “你别以为我不会听!那个损人的家伙是说:光知没有用,还得要行,最好知行合一!”   “……原来你听得懂……嘿嘿,人不可貌相也!”   “说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为啥不干干脆脆地就说:实行比知道更重要?!干净利落,不必一大堆猪狗羊猫,什么老子孔子孟子荀子手指脚趾还魂纸的!”   “好,跟你这草包,只好不掉书包,直话直说,说给直娘贼听了!”   “好哇,你这可是骂人了!”   “别动气嘛,咱们应该联合起来,做点大事给没瞧得起咱们的四大傻捕和小石头瞧瞧才是正事!”   “怎么做?他们又没邀我们一起去干?”   “他们不要咱们一道,咱们就啥事也不能做?大只牛,不,唐巨侠,那你也太看扁自己了吧?”   “我怕?海瓜子变山那么大我也不怕!猛虎不在当道卧,困龙也有上天时!想当初小石头没回得京城来,谁也没为他说好话,就我唐巨侠逢遇着人骂他,就跟谁擂,死一场就当交个知心友,嘿,嘿,他干些啥大事要事,却也不把我唐大巨侠预算在内!”   “谁不是那样!他还是通缉要犯、黑头黑脸的时候,人家贬他一句,本公子不是三五个嘴巴子赏他?所以咱们乃英雄行险道,富贵似花枝;要得惊人艺,须下苦工夫;打得老虎死,大家有肉吃……”   “喂,你到底又要什么啊?”   “……一句话:咱们去做大事!”   “什么大事?”   “咱们先行干掉一个重要人物,让他们吃惊吃惊。”   “干掉人?有谁那么深仇大恨呀?”   “嘿嘿……龙八。”   “龙八?他倒是不做好事,狐假虎威,该杀。”   “——杀倒未必。他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杀了麻烦,揍一顿可泄心头之愤。”   “好啊!”   “那就走呀!”   “不行!”   “又怎么了?”   “怎么找龙八?他这个人仇家多,狡似狐,老是东躲西匿,找他可不易。”   “到他家里去啊——有家当官的人还有不好找的!”   “一路杀进屋里?只怕伤人多,独是他一早闻风溜了。”   这回倒是唐宝牛比较审慎。   “这倒不劳你拳头打十个八个狗腿鹰爪,我包准有办法自出自入,靠近他眼边,再一拳把他鼻子打成一截鼻涕如何?”   “直出直入?八爷庄可难不倒我唐少大巨侠,但他身边混饭吃的家伙倒有几个算是充得上阵仗的。”   “你少担心。他那狗窝狐窟就当是大埋伏,但机关纵控在咱们手上。有钥匙还怕开关不了机括?你毋忧啦!”   “机括?”   “告诉你。”方恨少洋洋得意地自衣襟内掏出了两面金牌,“我在刚才那两个狗不下蛋的家伙身上,搜到了这两面出入八爷庄无阻的通行令!”   这是对的。   ——机括的开关在他们手里,既能通行无阻,就如入无人之境,还怕什么?   这是错的。   ——机括虽然控制在他们手上,但机关一旦发动,他们身在其中,谁还把得住开关?连机关都应付不来的时候,谁敢有暇理会齿轮、螺丝、机括的?   况且,人生里的得失,有时殊为难说。   方恨少凑巧盗得了这两面令牌,所以真的做成了一件大事——轰动京城的大事!   不过,若是他们一早已计较过这件事的后果与影响,他们对这两面令牌,仍视若至宝,还是畏如蛇蝎?   第一章 大师、太师和太师父2 机巧   “八爷庄”防守森严,而且还在当晚防守得特别森严,自不是有了令牌,就要进便进、要出就出的。   如果要硬打进去,他们又觉费事,主要是因为:   一、他们要打的是龙八太爷,也就是蔡京手上一大红人,亦是横跨武林、朝野的一大无耻之徒,可不是打他的喽啰小卒。   二、如果从外面打起,就算打得进去,龙八也一定望风而逃之夭夭,打草惊蛇,反而赶出一群蚊子!   三、他们自恃身份,才不愿跟龙八的手下厮缠——要打,就打头头;打头头,才算件大事!   既要不动声色地进入八爷庄,但又通不过重重防卫,那该如何是好呢?   “没问题,”方恨少眉梢、眼梢、嘴梢、鼻梢,全浮现了洋洋得意,“幸好你遇着了我。”   于是他们开始易容打扮,乔装成一个老妈子、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当然是方恨少。   老妈子理所当然就是唐宝牛。   今晚八爷庄也真奇怪,非但有很多大内侍卫、禁军高手、武林好手巡逻着,还有不少太监、宫女,来来往往,看样子都也有两下子。   方恨少眼尖,找了个司膳的老妈子和服侍王侯的小宫女,点倒了之后,在街角阴影后依样画葫芦,把自己改头换脸了,又跟唐宝牛装扮。   扮了老半天,方恨少说:“得了。”   唐宝牛乍见方恨少,哗,眉带春意目带笑,含苞花嫩娇,真比真的女子还美!不禁摇头叹道:“看来,你还是去当女人省事,难怪平时都文绉绉、娘娘腔的。”   方恨少居然还掩着红唇儿羞笑,“好说好说,哪及你这般雄武过人。”   这句话,唐宝牛听得颇为合意。   方恨少虽然叫他穿上一大堆累赘的衣服,又在他脸上涂涂揩揩的,但他还是相当信任方恨少的化装之法,主要是因为:   方恨少本是“金字招牌”方家的小弟。   ——“金字招牌”方家本来就有“三大绝活”:点穴手法、气功以及易容术。   方氏一族的易容术已几可媲美并且渐将取代以易容起家的“慕容世家”了。   方恨少虽然不像话,气功没下苦功学好,点穴手法只马马虎虎,易容术也不是方家子弟中最出类拔萃的(倒是他在轻功上的修为,是方家任何高手都难以企及的。他是方家的人,但擅长的却是“太平门”梁氏的轻身功夫。一如梁阿牛是“太平门”的人,但精通的却是“金字招牌”方氏一门的气功内力),但要应付这种“小场面”,已绰绰有余了。   他们装扮成老妈子和小宫女,跟着大队,实行鱼目混珠混了进去。   其实,八爷庄防守森严,饶是如此,要混进去也还真不容易。   可是唐宝牛和方恨少都侥幸能做到了。   主要是因为一个理由:   机巧。   人生里,有许多事,只要适逢“机巧”——机缘巧合——那就天大的困难,也比较易办到;若是没有,就算是轻易的事,也有天大的困难。   唐宝牛和方恨少能够混得过去,有很多奇遇、良机、凑巧、际会,譬如里头正赶忙着筹点膳食,于是就急召老妈子等过去帮手,唐宝牛因而过了关;一个侍卫统领负责细查进入庄里的人,却因为垂涎方恨少的美色,忙着毛手毛脚,给他过了骨;另一名把守的太监头领,本要盘查唐宝牛,却一见了他就呕吐不止,唐宝牛自己也莫名其妙;还有一次明明已有一名宫女高手有点怀疑起方恨少的身份来,却恰其时有人呼喊:   “太师父要耍球哪,还不去张罗!”   这宫女一听,不及再细察研判,就匆匆入内打点了。   唐宝牛与方恨少一半幸运一半机巧、七成天意三成人为的,终于潜入了八爷庄的后园去。   这儿有三件事是必须要了解的:   一、唐宝牛和方恨少终于能突破重重戍守,进入八爷庄的后园,固然是十分幸运,每遇障碍都能化险为夷,但其中的确困难重重,步步惊心,其间也有不少趣事、险境,可是由于这不是关键,也不是重点,所以都略过不提。   二、正是因为防守森严,简直三步一啃,六步一岗,这固然使方恨少、唐宝牛二人觉得另有蹊跷,故而越发要深入虎穴,探个究竟。人遇险阻多有三种反应:一是惧而退,二是疑而虑,三是奋而进——方、唐二侠显然就是第三类人。   三、他们最后进入的是八爷庄的后园,不是后院。八爷庄很大,奇花异石,珍禽灵物,都集中在左边后园,而囚禁要犯政敌的所在,都处于右边的后院,囚人的地方,叫深记洞窟,这一天,曾遭王小石等人闯入过。左边的后园,叫做寻梦园。   他们就掉进了这寻梦园。   寻梦园是什么地方?   ——寻梦园就是一个供你寻找梦的地方。   每个人心中都有他自己的寻梦园,每个人都有他们不同形式的寻梦园:只不过,这偌大的花园,几乎所有的名花,都在这儿含蕊盛放;几乎所有的奇石,都在这儿成了或坐或卧的摆设,几乎所有罕见的驯兽,都在这儿穿梭嬉逐;还有这么辽阔如茵的草坪,畔着潺潺流水,却是谁人寻梦的地方?   ——龙八?   那个俗人有这般雅兴吗?   ——童贯?   这位大将军对强占民女的欲望远大于看花看石看流水。   ——王黼?   他当然比较喜欢看真金白银,还有翡翠宝玉。   那么,真正在八爷庄里建立那么一种奇丽雅致的寻梦园,却是供谁人闲逛暇赏呢?   你说呢?   ——没什么好说的。   对唐宝牛和方恨少来说,越是防守森严,越是困难重重,他们越要去探个究竟。   待到了园子里,闹哄哄的,下午阳光熙和,黄晕晕的,迎面一照,照得两人也有些头昏脑涨的,只见园子内怕有二三百人,女的宫娥打扮,燕瘦环肥,玉佩金钗,美不胜收。男的有些是太监装扮,油头粉脸,但举止有度;有的是禁军戎服,虎背熊腰,精猛悍勇,却都林立两旁,气势慑人。   方恨少和唐宝牛两人对望了一眼,心忖:   这是什么阵仗?!   两人愈是好奇,愈不退缩,相偕往前走去,隐约可见草坪上,有七八人,在追逐一颗藤球,看谁能将之踢入笼中,便算得胜。   唐宝牛不禁问:“……追一粒球,用得着这般劳师动众吗?”   方恨少忙“及时教诲”:“……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生在世,哪个不是在场中你追我逐一粒球儿而已!”   唐宝牛苦着脸道:“……可是……几百人整千人看几个人追一个球,太无聊了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当然不知道,在千百年之后,居然还有几万人乃至几亿甚至几十亿人在同时废寝忘食地看几个人追一粒球的事。   “……是有点不妥……”方恨少苦思不解,只好说,“咱走近去瞧仔细点。”   可是,他们几乎是立即地给人截住了。   截住他们的人,是有男有女的几个人。   这几个人,样子都完全不一样,有老有少、有丑有美,服饰打扮也跟一般内监、侍卫不一样,但却仍有一个共同之处:   刀。   他们身上都有刀。   他们身上带着的刀,有的是藏着的,有的直如一把废铁,锈蚀斑驳,有的手里拿着,只是一把小而伶仃的刀。   单凭这一点,他们跟在场的人,已十分与众不同。   ——因为其他的人:不管太监或侍卫,身上手上,都没有兵器。   一把兵器都不带。   独这七八人可以携带兵器。   看他们的样子,似有意要截停方恨少和唐宝牛查问。   方、唐二人,一时也不知如何应付。   就在这时,却正好有人走来。   这两人,一个乱髯满脸,直比唐宝牛(当然不是扮成女装的时候)还高大豪壮;另一人眯着眼笑,像一座佛,眉毛却是开了岔的扫帚一样,尾部火烧似地叉了开来,说话举止,却斯文温和。   他们两人正自草坪的嬉戏中走回来,略有些喘气,似正拟要略作歇息,一见方、唐二人,那文官就随口吩咐了句:“太师父淌了些汗,快把润喉生津的准备停当,随时奉用。”   唐宝牛听得眨了眨眼,方恨少马上就娇声娇气地答:“是——”   那武官瞧了他一眼,踏步擦身之际,居然还用手指在方恨少臀部捏了捏。   方恨少几乎没弹跳了起来。   只听两人嘻哈笑着:   “这兔爷儿怎么生面得很,好像没见过?”   “宫里的美人比池里的鱼还多,哪看得完!童将军只要喜欢,那还不简单!”   “……也真鲜嫩的,还弹手的呢,王大人,千万得留神不要是万岁爷的三宫六院才好……”   “省得了。就算是,太师父忙着玩球儿,哪有时间玩囡儿哪!她哪还飞得上天……”   两人就这般古古怪怪地笑着过去。   方恨少听得毛躁,正要回头追打那高大将军。   ——他没想到在这高贵气派的场合,入耳的竟远比市井黑道更淫亵猥琐。   这回却是唐宝牛一把拿住了他。   ——原来,就因这两人跟他们说了这几句,那几个执刀藏刀的人就马上讪讪然退了回去。   这正是走向场边的最好时机。   这时候,却有一人发现了他们两人,正向场中迫近。   这人横针似的眼忽然闪出两道寒光。   但他没有声张。   他已捏着亮白色倒卷的须梢,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忽然想起他喜欢嚼的花生米。   第一章 大师、太师和太师父3 机器   最好的时机往往也是最坏的时机。   ——或者说,自己最好的时机,通常也是敌人最坏的时机。   方恨少和唐宝牛既见如此大阵仗,就愈发想见识一下场中追球踢球的,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自从那童将军和王大人跟他们两人调笑了几句之后,就不再有人敢上来盘问或监视他们了。   他们正好要凝目好好看看场内狎玩是些什么人。   突然问,却听一声吆喝——   数百人一起叱起——   哦……   宛若平地一声旱雷乍起,齐声断喝,使唐宝牛心神一裂,方恨少手心一凉,都一阵恍惚,才省却:   场中有个黄衣人踢入得一粒球,得了一分,大伙儿立即呐喊助威!   ——这是什么人,竟如此排场?   唐、方二人凝定心神,极目望去,却是并不认得。   这黄衫汉子十分瘦削,腹无四两肉,弱不禁风的样子,肩脖子看去分外狭窄,但却玩得十分兴起,额鬓尽汗,哮息不已,不时有脸白无须的人上前为他拭汗,之后又速速退下蹲伏候命,怕只要在举止间一有失措,即有灭族抄家之罪似的。   黄衫汉子每踢进一球,在场者必轰然叫好,为他示威助阵。   然而,只要唐宝牛和方恨少多望几眼,便已看出:全场的人,虽然都看似竭力在追逐那粒球,但每到要害关头,都把踢球的机会尽力地让与这个人。   ——好不公平!   唐宝牛一看就光火。   方恨少也憋了一肚子的气。   他们平生最憎恶的就是不公平的事,遇上不公道的事,他们总要去插一插手管一管。   近在眼前,显然就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一个很不公道的人。   他们看了就很想教训教训这人。   可是,当另一个人映入眼帘时,已使他们一时全忘了这个人和这件事。   那“另一个人”气质高贵,五绺长髯,气宇轩昂,看来也必是下场耍球的领队,他正率众与黄衫汉(应该是捋起黄衫摆裙玩球的瘦子)对垒抢球——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特别“卖力”地“礼让”那黄衫客,甚至可以说,他正在千方百计地制造机会,让那黄衫客可以取胜。   是以,相媲之下,别的人都成了“机器”:只有那黄衫客才是一个真正的“人”,其他的人都为他所操纵,为他而活,而替他“操纵”全局的人,显然就是那气质高贵五绺长髯的人。   ——全场只有他们两人是在真正地、尽兴地玩!   可是,当方恨少、唐宝牛一旦看见那五绺髯气质高贵的家伙后,他们的表现可再也高贵不起来了!   两人立即迅疾地互看了一眼。   然后交换了一句话:   “打!”   打!   非打不可!   ——为什么?   因为他们认得那个“气质高雅”的人。   他们见过他。   四年前,就在愁石斋前,这人带同“八大刀王”,前来威迫王小石就范,答允替他去刺杀诸葛先生。   那人他们见过。   他们记得那人。   ——化了灰也忘不了。   ——还巴不得将之挫骨扬灰。   那人当然就是:   “蔡京!”唐宝牛虎吼了一声,“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他发出了一声虎吼,然后就比豹子还猛悍地扑了过去。   这一瞬间,人人都惊住。   呆住了。   愣住了。   ——谁也想不到,会在这儿,扑出了那么一个人,对蔡京发动狙袭。   此时,唐宝牛还是以女身装扮,他一旦跑动起来之际,山摇地动,把全部人一时都慑住了,也许是落日太晕太黄之故,场中的人都未及反应。   有反应的人全部在惊叫、怒叱、吆喝:   “快保驾!”   ——保驾?!   ——保什么驾?谁有那么大的架子?   这电光火石之间,唐宝牛已一把揪住了蔡京,蔡京回身便逃,唐宝牛却扯住了他的衣服,“嘶”的一声,撕开了一大片。   蔡京来个金蝉脱壳,回头就跑。   唐宝牛已追上瘾,拼出了劲,这时,已有两三人迅疾掩扑过来,他也不管,虎吼连声,着了几下重击,但把来袭的人都震倒、冲倒、撞倒,他仍是一个虎扑,攫住了蔡京。   “啪”地两人扭跌在地上,唐宝牛心头忭忭,振奋不已,“哈!终于还是教我把你给抓住了——”他心中却想:待会回到“象鼻塔”,可威风了!   没料腰间一疼,蔡京已用双指刺入他左腕肋中,他幸练过“铁布衫”,硬熬一下,也觉痛人心脾,盛怒之余,再不理会他个什么宰相丞相忠相奸相看相的,一拳挥了过去。   “砰”的一声,这一拳把蔡京砸个鼻血长流。   原本,以蔡京实力,大有还击的余地,但唐宝牛委实声势过人,先声夺人,蔡京一时慌了手脚。而唐宝牛又以“大石压死蟹”的气势强行把他按住不放,他已吓得慌了手脚;平时他对人颐指气使,纵是百万雄兵,也得听他一人调度,而今一旦给人搡住,挣扎不得,慌惶之中,也忘了自己身份,只一面死力挣扎一面大叫救命。   唐宝牛可不管这个。   他一拳打去。   “砰”,着了。   他觉不够。   又一拳挥去。   “砰”,中了。   ——还是不够。   再踢一脚。   蔡京痛踣于地。   他觉得余怒未消,过瘾得紧,索性把他压住,窝在地上,塞他吃泥!   同一时间,方恨少本来要掩护唐宝牛:他跟唐宝牛都心同此志,决定不管如何,都得要好好教训这祸国殃民的奸相一番。   没料,只见人影乱闪,大家忙着匡护那黄衫客,匆急退去。   方恨少本就对那黄衫人反感,而今一见,大家尽是维护此人,心忖:此人竟比蔡京还重要,莫非是蔡京长辈不是?他见唐宝牛已扭倒蔡京,心念一动:这浑小子已擂倒了当今权相蔡老京,回到“发梦二党”那儿,还不给他吹上了天!自己若不撵倒一个更重大的角色,日后岂不是要尽受这头牛的鄙薄?!   故而他不理一切,纵身而上。   那干高手正保住黄衫客而退。   黄衫客已给吓得脸无人色,急喘不已。   偏是方恨少轻功过人,犹如白驹过隙,一下子而突破了三、四道阻挠,贴近那人,几乎是颜面相迫,方恨少用折扇“啵”一敲他瘦骨伶仃的鼻子道:   “猪狗不如的东西,看本公子把你打得叫爹喊娘的!”   他可不止说。   还真的做。   他一把钩跌了他。   那人喘喊:“你……你……你敢……”   方恨少折扇急挥,已架开两人攻势,凑身掴了那人一巴掌,好清脆的一记耳光。   那人竟抚脸哭了起来。   方恨少怔了怔,骂道:“大丈夫哭什么!”又踹了他一脚。   那人居然吓得连裤裆都湿了,方恨少没料他那么脓包,倒不好意思再打了,只吐了一口唾液,骂他:“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你真是连个屁都不如!”   那人却颤声哭道:“朕……朕不是大丈夫……男子汉……我是……九……五……之……尊……”   第一章 大师、太师和太师父4 机遇   世上有不同的人,便有不同的机遇。   有的人的机遇也许是拾到一锭银子,有的只踩着了一堆大便,有的是艳遇,有的是遇上了第一大帮的头子,有的却是遇上了皇帝!   别人不知道,至少,而今方恨少就是这样子!   方恨少做了一辈子的梦。他梦见过有一个(多于一个他也无拘)美丽而又了解他爱惜他而又十分崇拜他的才学之红粉知音,要对他以身相许;他梦过自己中了状元,衣锦还乡(他还想到自己回到“金字招牌”方家,得意扬扬地说:“唏,是不是,你们说我不学无术、半途而废,而今我已金榜题名、吐气扬眉,你们都看走了眼!”);亦曾梦到过自己一口气救了沈虎禅老大十三次命,功德圆满(主要是因为:事实上,“七大寇”的老大沈虎禅曾救过他十二次的命);也曾梦见过自己练成了绝世武功,不止是这一套“白驹过隙”的轻功能独霸江湖;更梦见过自己终于得到师父方试妆的嘉许,准许他服侍她终老,不使自己人在江湖,她却独守深山,各自飘零孤苦无依……   总之,什么梦都有,他就是没梦到钱——因为他根本就不重视钱财。   他也从未梦到过当宫——中状元不是当官,这是对他“满腹才学,怀才不遇”的一种认可——更甭说梦见什么巴那个妈子的皇帝老哥了!   可是,他今儿居然见着了皇帝!   而且,给他骑着追打的“家伙”居然号称自己就是那位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天子!   ——天子?我呸!他配?!   方恨少一时还不相信,还赏了他一记耳刮子。   “什么九五之尊……九五之尊是天子……你这样子配称天子——王八羔子倒有几分像!”   就在这时,那数百人几乎一齐向他冲来,人声纷杂、呼号连声,宛似天劫末日眼前便临一般。   “快救万岁爷!”   “大胆刁民,竟敢行弑皇上!”   方恨少傻了眼,忘了退、忘了避,只及时问了一句:   “你——真的是皇上?”   那人哭丧着脸、扁着嘴、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还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壮士,朕知道朕长相不……大那个……像……但朕是……是一个好皇帝咧。”   大家冲近,却还是不敢妄动——因方恨少就一屁股骑在那原先给称着“太师父”的人身上,大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怕伤了这人。   方恨少听了之后,眼眨了眨,艰涩地说:   “……你说……你是……万岁爷?!”   那瘦似竹竿轻似绵的人又点了点头,方恨少终于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   “万岁?万岁!万万岁——哈哈哈哈……今天竟叫我方才子……”   他一笑,就分神。   他还未笑完,至少,有一个眉须像往其鼻梁烧去的老太监从他手中(胯下)抢救了那黄衫客,另有八个人已狠命出手,向他身上狠狠招呼!   却听有人沉声喝道:   “要留活口!”   那些发动攻袭的人,武功都很高,刀法也快的快、狠的狠、绝的绝、奇的奇、怪的怪、诡的诡、妙的妙、险的险,方恨少一方面惊诧过度,无心接招,另一方面也真的避不了这八把刀的联手一击,要不是这人以双手八指(他断了两只手指)一一化解,他还真的绝对接不下来!   那替他化解的人也一把制住了他身上九处要穴!   只听那八个使刀的人都说:   “大师,你干吗护着他?!”   “这人杀君犯上,大逆不道,大师,你还不立杀此人逆?!”   只听这名头陀不慌不忙地说:“阿弥陀佛,他胆敢行弑皇上,必有图谋,幕后定有人指使,要留着活口,以便审查清楚,追究到底,一网打尽,除恶务尽。”   然后便慌慌忙忙地跪在地上,大家一见他跪,也忙跪倒,只听头陀向那狼狈已极的黄衫人叩首恭声道:   “小人等救驾来迟,累皇上受惊,真是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方恨少这时已周身穴道受制,丝毫动弹不得,但眼里亮晕晕的一片茫茫,夕阳西沉得也慌慌惶惶,但方恨少还在傻笑,因为他只知道,他刚才打着、唾着、骑着的人,居然就是:   天子!   天!   (我打他就像打兔子!)   那边厢的唐宝牛,一口气打踢了蔡京几下,正得意扬扬,回首却见方恨少也骑住了一个,他这才想讽嘲几句:   “我打的是当今太师,你打的是什么臭狗屁?”   话未开口,却见方恨少已给人擒住,一众人竟向那黄衫人叩呼:“万岁”。   ——万岁?!   总不成那人姓“万”名“岁”!   这时候,人影一闪,两人已到眼前。   一个像影子一般的人。   他背后有一个长长的包袱。   他一接近唐宝牛,唐宝牛几乎就马上闻到一种味道:   死的味道!   这人也没怎么动,只倏然而至,气势已把唐宝牛唬得往后退了半步,失声道:“……‘天下第七’?!”   这半步一退,那人已把蔡京夺了过来,唐宝牛正要动手,眼前一花,一个白胡子、眯着斜眼、笑容似大海的老太监,已隔开了“天下第七”和唐宝牛。   唐宝牛一拳就挥了过去。   太监也没闪躲。   不躲。   唐宝牛明明击中了那太监。   却是一拳击空。   ——好像这老太监是透明的物体。   老太监转首向蔡京说:“太师,你要怎么处置?”   他的脸向着蔡京,“天下第七”却护在蔡京身前,这太监大约有七十多岁了,但他人虽在分心说话,左手却已拿住了唐宝牛二手两足。   ——是拿住了,就像抓什么蜘蛛、螃蟹还是小猫小虫似的,他竟用一只手,把唐宝牛的左腕、右腕、左踝、右踝一齐拿住,扯到身后,他像在市场上的笼子里拎起鸡鸡鸭鸭的翅膀一般地揪了起来,毫不费力。   ——而且还是这偌大的一个唐宝牛!   而唐宝牛也真的丝毫挣扎不得!   却听蔡京居然能在这受辱受惊的情形下迅速回答:   “米公公,有劳了,不过,不要杀他,留活口!”   “是,”米公公米苍穹恭声应道,“遵命,太师。”   打了“太师父”皇帝赵佶和太师宰相蔡京的方恨少与唐宝牛,已一齐落网了。   第一章 大师、太师和太师父5 机要   场中大乱。   但秩序井然。   上述两种情形看似矛盾,其实并不。   因为唐宝牛、方恨少这一出场,既打了皇帝也辱了宰相,自然全场大乱,人皆惶恐,怕天子盛怒降罪下来,只怕全部人都担上个“护驾不力”,轻则降罪,重则难保不诛连抄斩,自是人心惶然。   但今儿在八爷庄里侍候的,都是大内的好手,宫中的高手,一旦遇上这种乱子,也能很快地擒住了刺客,稳住了场面,把皇上和太师全护送到了八爷庄里守卫最森严的别野别墅去定惊。   俟赵佶心神稍定,敷药治疗之后,一干人等才纷纷如丧家之犬,在院前跪求请罪不已,然而赵佶最忿忿的是:始终传不来树大夫为他治理,要是他在,最多是把一把脉,吃一粒药丸,喝一剂补药,伤处就不疼,心也不会跳得想自口腔里逃出来一般。   ——他因而下令务要找出树大夫的下落来:生死都得有个交代!   他还下了圣旨:要是树大夫给人杀了,他要把杀树大夫的人斩首处死!   他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要替树大夫报复(要是为了这个,他一早就该下旨找出真凶了)而是要替自己泄忿。   这些跪求恕罪的人,最诚惶诚恐、最惊心动魄的,当然就是龙八和“八大刀王”。   ——这逆上弑君的事情,发生在八爷庄,龙八自然责无旁贷,吓得尿滚屎流!   这事可以说是龙八自己“惹祸上身”!   本来,皇帝赵佶无心朝政,只爱嬉乐,常与宰相蔡京共游同乐、胡混耍戏。   赵佶对蔡京的信重,可以到了不惜纡尊降贵,跑到蔡京家里去玩乐,留连忘返。不过话说回来,蔡京也一因财雄势大,相府里有的是好玩的事物;二是蔡京故意吸引皇帝多来他家走动,这样一来,他就更加威风了:皇帝也来我家,天下万民,谁敢惹我?!   赵佶跟蔡京一向臭味相投,狎私忘公,但曾为平众怒民怨,曾一度贬撷蔡京相权,以他人替代。虽则,纵由其他人走马上任,也是由蔡京幕后操纵,不过,蔡京也知进退,故意自求去官,却另制造民意,说非要他重掌相位,才可外荡边寇、内平乱贼。赵佶不旋踵又重新重用此人。   蔡京被贬时,曾赐“太师”之位,由于这是个清雅有识的官位,蔡京也乐得别人如此称呼他。   赵佶除了当皇帝不称职之外,倒是趣味奇多,而且瘾头奇大,从琴棋书画,乃至莳花奇石,他都满有兴趣,有意搜集,这一来,可苦了老百姓,给办花石官僚借旨行凶,暴敛强征,惨不堪言。   赵佶又喜耍戏踢球。他书法写得精奇,球艺也不错,蔡京趁机大拍马屁,上奏歌颂,说当今天子、文才武功,无一不冠绝天下,领袖群伦……蔡京一说,附和者众,马屁四拍,听多了,赵佶当然也自以为是,信以为真,洋洋自得,陶陶自乐。   赵佶一有时间,就往相府里跑,蔡京家里纵有玩不完的好玩事物,这贪新弃旧的皇帝很快地也就厌倦了。龙八太爷本是蔡京亲信,借此建议,不如安排天子也驾临寻梦园寻乐如何?   蔡京一力支持龙八建立八爷庄、深记洞窟与寻梦园。他是一个老奸巨猾、深谙斗争之术的政客,当然懂得如何适当地分散自己的政冶和财宝资源,以便他日一旦“有事”时即可充分利用。   他赀资龙八起“八爷庄”,暗里以此为据,纠合武林势力,同时,也使龙八对他感恩忠心。他起深记洞窟,借此羁禁政敌;又出资大兴土木,造了个寻梦园——万一他日相爷府政息权失,至少还有个让他继续“寻梦”的退路。当然,他的“退路”也不只此一家。   是以,他同意了龙八的建议。   龙八自然高兴得见牙不见眼,不怒而威的紫膛脸成了张不笑而谑的红鸡蛋,慌忙张罗打点、布置安排,务要趁此良机,出尽浑身解数,讨得皇上欢心!   ——连当今圣上也来他家作客,这面子说多大就有多大,同理,日后他要风就有风,要雨还当真不敢下雪!   他一早什么都安排了:包括戌卫、警卫、玉食、美女……如是种种,还精心策划了一场球赛,大家假意尽力地踢球抢球,总之,反正,只要到了最后,一定要是皇帝赢就是了。   其实这些事他也不必太费心。   保驾方面,皇帝身边有的是人。赵佶深知诸葛先生要办正事可以,玩谑时要这位老先生派人服侍,恐怕只扫兴、不适宜,而一爷又因事派出宫外办理,于是他便请了米公公米苍穹还有当年御前第一高手(只惜他下召封赐这官位,方巨侠立即留柬辞官退隐,再不入京)的义子方应看来负责保驾:身边有这些能人,赵佶更可以放心玩乐去了。   ——可不是吗?不然,当皇帝来做甚?既做皇帝,就要比人玩得多、乐得多,不然,当什么皇帝?!   他是天生下来就有这个福分的人!   蔡京自然也有他属下高手匡护。   这些人中,包括了一些绝世高手:“天下第七”、“八大刀王”,还有常在他身边保护的一老者、一老妇、一少男、一少女这四名白发黑头人,阵容相当可观,防守十分严密。单是皇帝来八爷庄走一趟,吃的玩的花的都不计,光是人力上的费用,就够一座城的人吃上半年。   反正赵佶不在乎。   因为受苦的不是他。   至于多指头陀,也是因为悉闻天子要到八爷庄作客,而特别赶来尽一份力的,何况,他的“恩相”蔡京也来了此地。   当然,白天发生了王小石来搞扰而且伤了龙八和多指头陀,使两人十分扫兴,但也加倍警惕,故对王小石携走王天六和王紫萍,并不追击,对万里望、陈皮等也只略施警诫,而把重点和注意力,全放在这黄昏至入夜的那一场恭迎皇帝御驾“亲征”的球赛里!   不过,龙八私下盘算,以为既让王小石救走其家人,就大可安枕无忧,就算惹白愁飞不悦,但只要讨好得了圣上,龙颜大悦,那还管什么天下间哪个闲人高不高兴!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王小石这头才走,另一头的唐宝牛和方恨少却溜了进来,这两人论武功,远远比不上王小石,但若论闯祸的本领,一打王小石都比不上他们两个。   ——皇帝居然在自己的家里“出了事”,连同太师,不但受了惊,更且挨了打,这还得了!   可把龙八给吓坏了!   “八大刀王”则负责场中的近身戍守,而今不仅太师,连皇上一齐挨了揍,光定个杀头的罪已算好命了!   不过,他们却有一个关键可以推诿:   他们本也发现了此两人“生面”而且生疑,但因见童贯大将军和王黼大人跟他们交谈了几句,以为熟人无碍,不敢上前扣查二人的身份,才出了事。   王黼和童贯都是蔡京的同党心腹,也是赵佶的爱将与宠臣,朝中上下,谁敢招惹?   这一来,连王黼、童贯也忐忑下安,他们再恃宠生骄,也生怕皇帝怪罪下来,这可是脑袋搬家的事!他们其实当然不认得唐宝牛、方恨少二人,只不过二人好色,调笑了几句,却惹来这一桩横祸,忙候在别野别墅之外,长跪不起,伏首请罪。   不仅他们几人担心,八爷庄里的上上下下,还有负责这次球赛的内监宫娥,无不怕受牵累,独是多指头陀,自觉“护驾”有功,论功行赏,必有斩获,倒认为自己虽再失一指,也算不冤。   其中,却有一人,沉着脸、冷着眼,也不知他是在得意,还是失望。   ——这人便是“天下第七”。   按照道理,他挺身救了蔡京,是大功一件,但他出手已迟,蔡京已然受辱,如果怪责下来,只怕他也有罪。   但看他的样子,既无惊,也无喜,也无风雨也无情,不知他在想什么,又像是他正以冷眼看透了一切。   却有一人,看去他眼睛一直都是笑眯眯的,但样子却非常严肃,还时有呛咳,好像老是有一颗花生米是卡在他的喉头似的。他的眉毛、胡髭、长髯,都像是白色的人,燃烧着他那红透似熟透了的脸。他衣着华贵素净,但却于人在火柱上受刑的感觉。   他当然就是米苍穹。   方应看见着了,就微微笑,趁着多人的时候,突然攻其不备地问米苍穹:   “公公不怕皇上降罪于你吗?”   “我?我有功哩!是我一手把皇上抢救回来的。”   “可是……我发觉公公一早已察觉这两人来路不明了,却没事先喝止……”   “是吗?”   “不是吗?”   “——当时小侯爷你也在现场,不也一样发现了这两个来路不正的人吗?好像也没示警吧……嗯?嘿嘿嘿。”   “——啊,哈哈。”   “我原以为他们只是向太师下手,没想到……”   “对对对,我也是。再说,救人也该在他遇险的时候才出手相救……那样的话,功绩才会比较突显出来,功劳也比较明显些……”   “难得啊,年纪轻轻,想法已成大器了……”   “都是公公教得好。”   “好说,小侯爷已青出于蓝了呢。”   “哪里,公公神机,高深莫测,我尚难及项背呢。”   “可笑的是,今儿蔡京也一样在大家面前,折到底了。”   “我看……”   方应看似有保留。   “怎么?”   米有桥倒不明白他疑虑些什么。   “我倒担心,”方应看孩子气地笑笑,露出编贝似的皓齿,“他才是这件事最大的得利者呢!”   “哦?”米公公大感惊讶,“怎么会?”   简直不敢置信。   “怎么会?”   “太师曾在拜奉他的圣贤庙里遇过张显然的突袭,他用拇、尾二指夹住了一箭,以他的武功,绝对不弱,只是很少机会派得上用场,乍遇唐宝牛气势过人的狙袭吃了亏,也是合理。”方应看分析这些的时候,脸上的样子纯纯的,也甜甜的,像个大孩子在回忆糖果的滋味。   “可是,以唐宝牛的身手想一直压着他饱以老拳,这就有悖常理了……”   “……你是说:他故意让人打?!”   “还故意让人当众羞辱。”   “什么!这……他脑袋有问题不成?!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你说对了,”方应看非常谦逊,乃至带点卑微地一笑,笑得像个聪明而又十分听话的孩子。   “像蔡京这种人,若然没有绝大的好处,他是绝对不会费力的——更何况是让人在众目睽睽下给打个不亦乐乎!”   第一章 大师、太师和太师父6 机房   蔡京父子都在别野别墅里,儿子看着父亲让树大风疗伤。   ——树大风是树大夫的弟弟。   白愁飞“收买”了他哥哥的命,却“收买”了弟弟的人。   树大风既向白愁飞投靠,自然也得向其义父蔡京效命。   树大风的医术只有他哥哥一半的好,但那也已十分不得了了,蔡京身上这些皮外伤,对他而言,简直不算什么。   但蔡攸却气愤不平地说:“这算什么?!以爹爹的功力,干啥要给一个狗杀的家伙凌辱?!这算什么!”   蔡京也不发怒,只一笑道:“圣上龙体不也是受了伤吗?你爹爹跟他一起受劫,是无上光荣哩!”   未几,蔡京命儿子蔡攸去向圣上问安,他其他几个儿子:蔡儵、蔡絛都在门口等着,急于知道他们父亲是否无恙,蔡攸只说:“很好,他老人家没什么事。”   及至遇上蔡翛,蔡攸向把对方视为心腹,才肯说:“我看爹爹伤得不重,得的远比失的多。”   蔡翛资质较低,听不懂。   “你真笨!爹爹这回是全场中唯一跟圣上同时受难的,这可是‘同甘共苦’过了。日后,圣上回想起来,这事虽羞辱颜面,但有爹爹同受劫辱,也算有个伴儿。再说,爹爹和圣上间有过这一场,他日若有人再诬告,参奏爹爹什么不是之处,你想圣上念在这同度劫难之情,还会不站在爹爹这一边吗?”   蔡翛听得似懂非懂,将懂未懂,蔡攸一笑置之。   不久,蔡翛见到兄弟蔡伟,蔡伟问起父亲情形,蔡翛为表明见,便告诉他蔡攸的话;蔡绦却又把这番话告诉了其叔父蔡卞知道。   蔡卞甚是精明,闻后记在心里,向其兄问起这件事,蔡京自是一惊,连忙追查话的来源,始知是蔡攸说的,他当下脸色一沉,道:“攸儿太工心计,要提防。”   俟蔡卞离去之后,蔡京又跟夫人细语道:“卞弟也不居好心,明知这一说,我会对攸儿慎加防范,他也故示忠心,实为离间,我们也要小心他。”   那时候,他困在八爷庄挨过唐宝牛一顿揍,却又再升了官、加了俸禄,更加得宠,在朝更是叱咤一时,无以复比。   那一天,皇帝仍在别野别墅养伤,苏州大豪朱冲的儿子,也是苏杭奉应局总办朱勔,因一向能仰承旨意,并善加推波助澜,深得赵佶赏爱,常召之身边宴乐,听皇帝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作了这样的表示:   “……这么多人里,就蔡卿最忠心,为救朕而一道受伤。朕虽一时不察负伤,但以蔡卿这等机警人物,也一样遭了伏击,可见朕亦伤得不冤。哈哈,他比朕伤得还重呢!忠心可表,难能可贵,应多加犒赏。”   朱勔十分知机,把这番话转告蔡京。   这之前,蔡京已为龙八、“八大刀王”等人求恕。赵佶冲着蔡京求情,也就答允了。蔡京又为多指头陀、“天下第七”等人求赏赐,赵佶也一一应承。   这一来,人人都对蔡京感激万分,愿为他卖命效死——然而蔡京则不必出一分银子,就可以尽得这些在朝在野、在武林在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来为他卖命。   他又向皇帝请准:那两名刺客交由他处置。   赵佶本就没功夫处理这些“俗务”:   他忙。   忙着玩。   他只(随意)问了一句(主要还是因为受过辱、挨过揍,这才记起这件事,要不然,像其他的忠臣良将,他全部交蔡京“处置”掉了,他也从不记得有那样的人,有这样的事):“卿要将他们如何?”   “禀告陛下,”蔡京毕恭毕敬地说,“当然是当众枭首,以儆效尤。我正想向皇上请准,由米公公亲自监斩,可保犯人的同党无法营救,万无一失。”   赵佶当然没有异议。   ——他认为人生一世,说玩便玩,应乐便乐,管这等琐事才是毫无意义!   这时候,唐宝牛和方恨少给押到八爷庄的机房(那儿原名是神机房,比深记洞窟更加守卫森严而又隐蔽的所在,本是蔡京与龙八这一党人密议的地方),看守他俩的人,是“七绝神剑”:剑神,剑仙、剑鬼、剑妖、剑怪、剑魔、剑等七大高手,所以蔡京也很放心。   以他现在,坦白说,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奇怪”的是,蔡京也没特别命人为难方恨少与唐宝牛二人。   他只下令让他们“动弹不得”:包括不能伤害人或伤害他们自己,其余的,就尽让他们吃好、睡好,一切都服侍好。   如是者三天。   所谓“特别”,是依照蔡京的为人与惯例,他会这样“礼待”他的政敌或仇人,简直是不合常理的事。他竟对唐、方二人这般仁慈,说起来真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而与此同时,他也要手上大将打听清楚:“金风细雨楼”里白愁飞等人的动向、乃至苏梦枕的下落、“六分半堂”内狄飞惊、雷纯等人的动静,“象鼻塔”中王小石和“发梦二党”温梦成、花枯发的去向。   而这段时间,唐宝牛和方恨少除了不得自由也不由自主外,依然吃好、穿好、睡好……   唐宝牛可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毛骨悚然的,而且也没什么好提防的。   ——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他已落在人手里,大不了不是命一条,他不在乎。   他反而常常跟方恨少争辩这个:   “我打的那狗崽子比你打的兔崽子更难惹!皇帝是什么?鸡都抓不住一只!蔡京那王八崽子就不一样了!他可比狐狸还狡,比狼还狠,比鳄鱼还残忍,比老鼠还会溜——你看,这些年来,多少仁人志士,要杀他,想杀他,都功败垂成。你看我,把他往下一压,乒乓乒乓,一连打了十七八拳的……”   方恨少平时都跟他争辩不休:他打的是皇帝,皇帝大过天,那天皇帝都吃了他的口水(他向赵佶啐了一口),蔡京算个啥!   只不过,这次他却静了下来,若有所思。   没人跟他争论,唐宝牛反而觉得不习惯。   “怎么了!”   “他们对咱们那么好——”方恨少苦思道,“你不觉得有点不妥吗?”   “大不了一死!”唐宝牛豁达地说,“除死无大碍,管他什么阴谋,我只直来直去,不屈不降!”   “我们一死,自是难免……”方恨少悒悒寡欢地说,“但要是连累别人,那就……”   唐宝牛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看看他这位兄弟兼战友瘦薄得近乎女子的肩膊,不由心中一痛,继而悚然了起来。   ——他们是连累了他人……尤其连累的是弟兄们! 第二章 假如我是天子1 机枪   “他们竟敢狙击蔡京!”王小石相当惊讶:他自己也曾试图打杀过蔡京,他的震诧是担心多于惊心。   ——因为他知道:就凭唐宝牛和方恨少,还绝对惹不起蔡京这等人物!   他不希望他们“出事”。   因为他们是他的兄弟。   兄弟是什么?   ——真正的兄弟是永远同一阵线,平时打骂无妨,一旦遇事,并肩作战,共同进退,生死同心。   兄弟比朋友更有默契,意会多于言诠。   他曾跟这些“弟兄们”谈笑之余,比谁的胡子多,谁的耳朵最长,也下赌注谁先讨到个老婆。   ——那一次,最自命风流的唐宝牛,人人都赌他赢不了朱小腰的芳心。   这可把唐宝牛气火了!   “我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剑气长江两广豪杰江山如画英雄好汉闯荡江湖神州无敌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绝代单骄刀枪不入倚天屠龙大侠传奇十指琴仙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太长,不能尽录,下略)唐前辈宝牛巨侠,”他吼道,是一次非常长气的“吼”,“居然赢不得朱小腰对我的青睐,嘿,论魅力我有魅力,论长相我有长相,论英雄我是英雄……”   方恨少当时悠悠接了一句:“——你也算英雄,那大家都是狗熊算了!”   这一句,差点没气炸了唐宝牛。   其实,兄弟们就是要把他气炸:也许,气炸了这个人,才迫使他真的有勇气去追求朱小腰,不再忸怩,不再退缩,不再一见佳人就当不了英雄只见脸红!   他们之间,也比喝酒。   不是比谁海量:谁喝得多谁就是英雄,那只辱没了“英雄”二字,酒量好的人也有胆小鬼。要靠酒气才见出胆气的,英雄有限;非喝酒不能当汉子的,只能算是酒鬼,跟英雄也没关联。   他们赌谁的酒量最差:   ——果尔又是唐宝牛。   他最魁梧,酒量却非常蚊子。   比吃饭,谁也吃不过张炭。   比丢书袋,当然是方恨少第一:虽然他的“引经据典”常引错经、用错典,反正,不是太多人听得懂,更遑论去指正他了。   不过他也最穷,他自己形容穷得已开始嚼舌根充饥了:他自称是“钱到用时方恨少”。   既然比吃饭吃不过张炭,比先醉倒又快不过唐宝牛,比睡觉又睡不过朱大块儿,蔡水择就比喝“粥”。   他喝粥比谁都快,还可以掺着几块地瓜一齐咕碌碌地灌下喉里去,连吃饭吃得砍瓜吃菜的张炭都可从心里佩服他,叹为观止。   这些兄弟,跟他们在一起,真不愁寂寞,也不愁不热闹。   他们什么都吵,什么都比,甚至比谁的脚趾尾长,还比过谁的——鼻毛长。   不过,一旦遇事,他们又比谁都齐心、团结,就像一把装上机关的长枪,平时使出来的只是枪法枪花,一旦接上机关,射出来的却是脱柄而出一击必杀的箭枪!   他们的感情是那么好,以至完全没有妒嫉,所以反而什么都可以拿来比:   ——朋友之间,还会有一大堆“禁忌”,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问;但兄弟则早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问,就算惹他生气也能断定对方只生气到什么程度。   可是他们现在却惹上了弥天大祸:   他们不只是闯了龙八的家——   (要是只惹怒了龙八,都还可以化解。)   他们不只打了蔡京——   (惹上蔡京,只怕已极难平息干戈了。)   他们还竟打了这天底下决不能打的人、惹怒了天下最不能惹的人——   皇帝!   到这个地步,王小石也不得不颤声问:“老唐和大方他们可……怎样了?!”   无情道:“给抓起来了,没死。”   王小石神思恍惚:“那么……皇帝可有受到惊吓?”   “不止。”无情冷冷地道:“万岁爷还给方、唐二位揪在地上揍了一顿。”   忽听“哈哈”一笑,原来是王紫萍听得开心忘形:“我听说这皇帝荒淫无道,自皇宫里开一条地道到妓院里,滥饮狂嫖,又把民间一切奇珍异宝,都下了封条,说是他的。他活该给人揍!”   王小石连忙喝止,但忽想来他姊姊也说得是,既然是对的,他就不能阻止了。   却听一阵拍手喝彩声,原来是何小河:“没想到堂堂九五之尊,竟给咱们两位兄弟打得个狗吃屎,嘻嘻,他们好威风啊!”   那个时候,说这种话,可不止要杀头,还得要诛九族的。   无情道:“他们不仅打了皇帝,还揍了蔡京一顿。”   铁手和冷血相觑一眼,铁手沉声道:“自古以来,皇帝、宰相在得势当政时给国人同样这样揍,恐怕还是第一次。”   冷血只说了三个字:“好汉子。”   追命长吁了一口气:“他们真的做到了。”   他们说这些话,也当然不止是杀头的。   可是他们都说了。   ——因为王紫萍说了,何小河说了,王小石也没去制止,所以他们也立时表了态,说了类似的话。   那无异于表达出“站在同一阵线”之意。   他们是江湖上的好汉子。   他们永远不使自己的朋友为难。   他们不怕事。   他们甘冒大不韪。   所以他们不惜说了不该说的话。   ——因为他们当这些人是朋友。   朋友!   除了兄弟之外,这两个字最教江湖好汉、儿女巾帼热血填膺,无惧生死!   无惧生死的结果,往往就是死。   命只有一条,谁都一样,十分公平,牺牲掉了便没有了。   ——战争最可怕之处,是几个野心家为自己的私欲而送掉千千万万条别人的性命。   但对侠客而言,生命固然珍贵,但一如花只开一次,百年如一梦,与其苟且偷生,赖活残喘,不如为值得的事轰轰烈烈灿烂而死,总胜委曲求全。   不明白他们想法的人总以为他们傻。   他们是傻。   ——可是若没有这些傻子、傻事,这世界早已丑恶可厌得让大家都一头撞死算了!   王小石知道了怎么一回事。   他弄清楚了之后,反而沉静了下来,半晌才问:“他们……人在哪里?”   无情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八爷庄’内,但你不能去。”   王小石一笑。   他的门齿白如清清河边的卵石。   “我刚从那儿回来。”   无情当然明白王小石的意思。   但他摇首。   坚定地摇头。   由于他有着比美丽女子更好看的样貌,也有比好看女子更秀气的五官,他这般坚定、坚决、坚清摇首之际,很有一种决绝孤绝卓绝的男子气慨。   “那是刚才,”他说,“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王小石当然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死心。   “因为日间他们没防备,”无情无情地道,“现在他们正等着你去。”   他补充道:“你没有机会。”   王小石眉一皱。   他的人虽历尽风霜、但依旧不改童真。他的样子十分孩子气,可是眉宇间又掩不住那一股英雄本色。当他的浓眉一蹙时,整个样子就变得有一种受苦坚毅的表情了。   无情却似完全无睹于他的“不服气”:“这事情太难,你就算会使‘惊艳一枪’,也闯不入‘机房’,敌不过‘七绝神剑’——何况那儿不止那七名绝世神剑手!”   “刀要磨才利,事要难才伟大,朋友要经冲突才见情谊。”王小石说,带着苦笑和自嘲,“也许,这就是考验的时刻吧。”   无情板着脸孔道:“你现在去,只是送死。”   王小石笑了,反问:“要是现在老唐和大方换了铁手追命,盛师兄还是这一个说法吗?”   无情的眼神泛起了冷冷的笑意,冰一般地说,“我绝不去‘八爷庄’救他们。你们今午能入,是因为他们未加防范。那两个荒唐的东西能混进去,是混水摸鱼。现在,至少有七百名一流高手伺伏在那儿,你去了,只是制造多一些无辜弟兄们为救你而送死。”   王小石讶然:“——你真的见死不救吗?”   看他的样子,真似杀了他的头也不相信。   “我只是不去,不是不救。”无情悠悠地说,“后天他们就会押送方恨少、唐宝牛当街斩首!”   第二章 假如我是天子2 敌机   王小石听清楚了,也弄明白了。   “不过,他们也一样会在菜市口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人去劫法场。”无情冷酷地说,“杀人容易救人难,自古亦然。武学上本就讲究料敌机先,但而今你已先机尽失,再要冲动行事,那只为了那两个活宝儿赔上全部好汉性命,牺牲而无所获是疯子才干的事!”   王小石道:“要救人,也只我一个人的事。”   无情道:“但谁都知道你是‘象鼻塔’的领袖。”   王小石:“今天我是,也许明天我就不是了。”   梁阿牛听懂了王小石话里的一些意思,大声道:“小石头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就算你不认我们,我们也认定了,有祸大家扛着,有福不让你一人独占!”   王小石道:“这毕竟是我个人的事……”   何小河撇了撇薄唇儿:“唐宝牛和方恨少,也不是你一人识得。你救得,咱们就救不得?”   王小石忽向蔡追猫和梁色长揖道:“有一件事,务要你们二位帮忙。”   梁色见王小石神色凝重,知道是非同小可的事,便说:“请吩咐。”   蔡追猫大目眨动,颤声道:“只要我能办得到的,一定遵命。”又解释:“我声颤不是怕,只是紧张。”   王小石的眼光向王天六和王紫萍那儿溜转了一下,道:“你们脚程快,今晚就把我爹爹和萍姊送出东京,七百里疾奔投靠湖北‘排教’中那位卖解的厉蕉红厉二娘,她会帮我替他们找个安置的地方。不管今生能否再见,小石都不忘两位大德。”   蔡追猫的大眼睛又眨了眨,没听懂,“你……”欲问又止。   梁色却说:“好,你放心吧,姓梁的姓蔡的,只要有命在,这事都扛下来。”   王小石看了蔡追猫和梁色好一会。   他满目都是谢意。   但却一个“谢”字都没说出来。   他只跟四大名捕提出了一个要求:“待会儿,劳驾你们其中两位,跟我到黄裤大道走一趟,可好?”   “好,”无情毫不犹豫,“你选谁?”   “铁二兄,”王小石道,“还有崔三哥。”   铁手即答:“可以。”   追命点点头。   他们都没问为什么。   可是王紫萍已忍不住了,她瞪着大眼,眼里透露出比口里吐出更大的疑问:   “谁要走了?”   “你和爹爹。”王小石答。   “你不留我们?我们才重逢啊!”   “可是留在京里不安全,还是走的好。”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不。”   “为啥?”   “我留在这儿,还要干点事。”   “你要这两人送我们走?”   “不错。”   “他们?行吗?”   “行。他们是我的兄弟。”   “我们是非走不可吗?”   王小石吃力但也很用力地点点头。   “因为我们不走,石头儿就会落入敌人的机关里。我们是他的破绽,也是他的死穴。”王天六忽然巍颤颤地用左手紧搭住王小石的臂,右手抖哆着力握住王紫萍的手,苍凉地说,“我们还是,走吧。”   王紫萍也明白了。   王小石这样做,完全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比身不由己更无奈。   刚重逢就要分手。   未叙亲情已要走。   铁手和追命,跟王小石走到了黄裤大道。   大道正入夜,行人熙攘,档摊摆卖,热闹非凡。   三人走到街心,王小石忽停了下来。   铁手和追命也在他身后停步。   三人相隔,约莫七尺。   王小石突然回身,戟指叉腰,破口大骂,声音从丹田逼出,洪发如雷:   “你们四大名捕是什么货色,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连我的兄弟也敢缉逮,你既初一,我便十五,好,从今之后,我姓王的跟你们一刀两断,是敌非友……”   一时间,街上的行人都凝住了,静了下来,在听王小石大、痛、怒骂名震天下的两位名捕。   “——你们四只鹰犬,为官撑腰,助纣为虐,跟王廷效死命,这种江湖败类,才不是我王小石的什么师兄弟,连当朋友都不配——”   说着,他运掌如刀,“啵”的一声,竟挥掌“割”下自己的右爿袖子来,往地上一扔,还当众大力地踩了几脚,然后扬长而去。   众皆哗然。   ——名动江湖的四大名捕,竟当众受辱,遭人如此侮骂,难免使众人都喁喁细语,议论纷纷。   铁手和追命在人群中,没有答话,也没回骂。   铁手神色木然。   追命眼里的沧桑之色更为浓烈。   在痛苦街那儿,冷血标枪般毕立在无情背后,问:   “他叫二哥三哥去做什么?”   “——大概是去说几句话。”   “几句话?什么话?”   “几句表态的话。”无情淡淡地说,声音里已有了倦意,敢情刚才他所探得的情报,已耗了他不少心力。   但他始终没有回首。   “……表态?表什么态?”   “表示他是他、我们是我们的态度。”无情的声调也不知是忧伤还是悠然地说,“从今而后,他做什么,都自跟我们无关了。”   冷血忽然明白了。   因为明白并不等于也同意,所以他说了一句不知是给他大师兄还是给他自己听的话:   “世上的事,岂能说无关便无关的……”   话未说完,却来了些气急败坏的人,说是要来急找王小石的。   ——来的是“象鼻塔”的汉子,而且人到的时候已十一万火急的样子。   可惜王小石却刚走了。   无情立即命冷血带来人去黄裤大道找王小石。   但他们只遇上神色落寞的追命,王小石已经走了。   王小石也没立即回返“象鼻塔”。   他跟梁色和蔡追猫去了东门。   他要目送父亲和姊姊离城。   他又带着伤感的心情,和梁阿牛及何小河到菜市口走了一趟,为的是“勘察地形”。   他没有想到有人这么急着找他。   而且是为了那么急的事!   第二章 假如我是天子3 清白之躯   烛光荧荧。   温柔挨在桌上,像突然间睡去了似的,那一张比婴儿更纯真的脸,却有一个少女特有令人动心的艳。   窗外的夜在呼啸。   白愁飞对这张美脸看了好一会,他心中确也有一场天人交战:她那么纯洁,自己该不该玷污她呢?她原来跟自己是清清白白的,要不要为逞自己一时之欲,而破坏了这种和谐关系呢?她原本就相当喜欢自己的,该不该因一时冲动,而少掉一个朋友多增一名敌人呢?   但他忽然想起王小石。   想到王小石,他就狰狞地笑了:   ——王小石忒真多朋友、兄弟、贵人、红粉扶持啊,可是自己只要得到了温柔,王小石就等于在他手上栽了一个大跟斗。   那的确是件痛快的事。   他又忆及苏梦枕。   念及苏梦枕,他更得意地笑了起来。   ——苏梦枕到底死了没有?不知道。他怀疑这早该病死了二十二年的人仍还没有死,正在暗处伺伏一次对他复仇的机会,他觉得那是真的,不是多疑而已。他始终不信苏梦枕真的会尸骨无存地死了,他不放心。但他也怀疑苏梦枕就算死也会故意死得毁尸灭迹,让自己一辈子不能安心,因为他也找不到任何苏梦枕能逃出去的机会。在这样的疑惧中,要是把他的唯一小师妹奸污了,在心理上,是一个极大的胜利和极欢快的报复。   那的确是件再也愉快不过的事。   更重要还是:   他要她。   ——她那么美,微挺的胸脯,泛桃色的靥,光滑的柔肤,处子的幽香……他要定她了。   于是,他开始动手了。   动手去玷污一个纯洁的女子。   一个清白之躯。   突然惊醒。   迷迷糊糊地坐候了一阵,张炭几乎是浑浑噩噩地就睡了过去,然后就好像是因为做了一个恶梦(但那恶梦已完全不记得了,几乎是一醒过来的刹间便已一点都不记得了)还是因为真的警觉到了些什么可怕的事而醒了过来。   他一醒来,就看见蔡水择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可登时恼火了。   他原本是个珍惜生命,不易瞌睡的人。沈虎禅沈老大告诉过他:太多睡眠是一种堕落,愈睡便愈堕落。一个人睡眠时间愈多,活的时间便愈少。人所估计的总比实际需要的睡眠更长得多,而又错以为睡得多便寿命较长、活得较好、身体较健康,其实这都是没有根据的。有的人,一天睡两三小时,便已足够;有些人,两三天睡一觉,就已太多。爱睡的人通常都不是勤奋的人,他们在清醒的时间也不见得会专心努力工作,而他们唯一可以不睡的时间都只为了玩乐。   一个人心无大志、失望受挫的时候,反而容易长胖,因为在心理上要多照顾自己一些,作为弥补,所以一定多吃多睡,所以肥胖绝对是一种病态。   张炭喜欢吃饭。他特别爱米饭,就像前世他放火烧了大家整个乡的稻田或那里的米仓似的,今世要逐粒逐粒、逐碗逐碗地鲸吞细嚼米饭,以作补偿,以显报应。他饭吃得多,又爱困,自然就比较容易发胖。   所以他尽量让自己少睡一些,多做些事,他用软尺量过自己的腰围,才二十余岁就三十六寸以上的腰围,使他实在也不敢自我恭维。   幸好他也是工作狂,成天把工作当做娱乐,他相信“挨”,挨或者“熬”,而成功是要“挨”出来的,出头是靠“熬”出来的。   在蔡水择面前,他更不想瞌睡。   因为睡去是一种示弱。   他诚不愿在一个他认为的“懦夫”面前示弱。   可是却不知怎的,自从他跟蔡水择在“老林寺”一役后,脑里老是混混沌沌,心里总浑浑噩噩,慵慵懒懒的,很爱困觉,但一合起眼皮,就会梦(抑或是见到)到一个脸上有疤的甜美女子。   ——难道是那一战里,他的穴道因受“无梦女”挟制,反抗之下,发动“反反神功”,两人一时竟黏在一起,分不开来,到最后虽然还是扯开了,但到底是不是她身上(心里?)有些什么,还未曾在自己体内扯掉,而自己也有点什么,留在她那里?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但他常困。   常想念她。   常梦见她——以至他分不大清楚:究竟是因为常睡而常遇见她,还是因为他要常遇见她而常常困着。   不过,他倒很讨厌自己:在这重要而重大的关头,居然睡着了。   ——虽然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他即能警省,但在这要害关头居然还有失神现象,他已觉得是奇耻大辱了。   不过这一次他做的是噩梦,并没有梦到伊,因而使他更是烦躁了。   所以他凶凶地问了回去:“你看什么?!”   他最不喜欢别人在他累的时候、睡的时候望着他。   ——自从“老林寺”一役后,蔡水择曾给赵画四踢伤了额,重伤仍未痊愈,能活过来已算奇迹,脸上不知哪根筋可能给踹坏了,脸歪歪嘴斜斜的,身体兀自常发出臭味,头发也日见焦黄稀疏,成天有这样一副不该笑时的惨兮兮笑容,张炭也怀疑他在笑时是不是真的在笑,在看东西时是不是真的在看。   蔡水择好像一直在等他醒来,但又一直没敢惊扰他——他知道张炭既看不起他,也讨厌他,更未原谅他。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蔡水择把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   张炭装得毫不重视地问。   “这儿好像没事,但外面的人,作了很大的调动,如果我没有弄错,他们正在布阵。”   “布阵?对付我们用得着那么大阵仗?”   “不需要。”   张炭的怀疑是出自于“自量”。   蔡水择的回答更是“实在”。   这样一来,两人的话就能更快速地接近主题:   “你是说……外面楼子里人手的调动,不是为了我们?”   蔡水择神色凝重地点头,但脸上依然不改那诡异的笑容。   大堂内才几根大火把猎猎晃动,以致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二人脸上不住跃动,看去更是诡幻妖异无与伦比。   张炭深吸了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对付我们,只要白愁飞出手便可以了,用不着那么劳师动众。”   “就算‘鬼见愁’不出手,他手上不管是雷媚还是‘吉祥如意’,对付我们也绰绰有余。”   “那么,他们不是为了我们,但又在我们进入楼子里之后才调动主力,莫非是……”   他说到这里,住了嘴,一时竟说不下去了。   ——要不是为了他们,还会为了谁?   “所以不管是发生什么事,”张炭马上作出了反应和推论:“都不要惊动小石头。”   这次蔡水择摇首。   脸上依然带着那半个诡笑。   张炭一脸不高兴:“为什么,难道要王三哥来送死吗!”   “你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而进来的?”   “……温姑娘?!”   “对。”蔡水择惨笑道,“假使我们能为了她而自甘送羊入虎口,要是她有难,王老三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何况,温姑娘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何等之重,而且她也是苏楼主的师妹……”   张炭悚然一惊。   此惊自是非同小可。   “这样说来,温柔岂不是……”   他抬头上望。   白楼顶层留白轩灯火依然温暖,然而温柔却是不是已陷险境之中?   他再拧头望向蔡水择。   蔡水择笑意更诡,眼神里有比夜色更深更重更黑的隐忧。   这时候,在留白轩里的白愁飞,已决定要尽情蹂躏这一朵娇艳的鲜花,但他一时犹未决定:到底要灭了灯痛痛快快地干她一番,还是让灯亮着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地享受这个女子,以致日后能记得每个淫辱一个美丽纯洁女子的细节。   第二章 假如我是天子4 处子之身   在离“金风细雨楼”不过五里之遥的“象鼻塔”,“挫骨扬灰”何择钟还在呆呆地守着进出的要道。   由于太过无聊,他只好看自己的掌纹,翻来覆去地看,眉皱了又舒,蹙了又展,却还是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这时,“象鼻塔”里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象鼻塔就好比一个亲切的大家庭,在外面浪荡够了的孩子,始终还是要回到家里来的。   这次回来的三个人,是“象鼻塔”里三大精英分子,他们在白天分别给派出去,执行王小石一项布署:   他们是:“独沽一味”唐七昧、朱小腰和“毒菩萨”温宝。   他们说说笑笑,正跟商生石、秦送石、夏寻石等闲聊,经过何择钟身边,看他在审视自己的掌纹,不免觉得好笑。   朱小腰故意把他的厚厚沉沉甸甸重重的手掌翻了过来,笑说:“来来来,让我跟你瞧瞧……”   她本曾沦落青楼,会客人多了,自然懂得一点相人之法,掌相面相,也颇知法了,本来见何择钟憨得可爱,正想相赠几句,但这一端视,只见此人厚实掌心,只有三道深深如刀雕的纹,其余什么都没有了,登时无以发挥,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吃饱饭没事干至多是努力睡觉,别说大起大落大成大败了,就连胡思乱想也付诸阙如的闷人,当下只好啐了一声说:“哈!真简单!日出日落,吃饭上床盖被子,还看什么掌相!”   何择钟也不以为意,只咕哝道:“人生里本就至简单不过,生老病死,站起来、躺下去,管那么复杂干吗?”   朱小腰只一笑,随意地问了一句:“小老唐和黑炭头呢?不是轮到他们换班的吗?”   何择钟正想回答,温宝却笑了起来:“咦嘿,朱圣主居然这一回挂念起咱们的唐巨侠起来了,看来,唐大巨侠这一趟功夫和这一番苦心倒没白费哩!”   朱小腰瞟了温宝一眼,“你再油腔滑舌的,我就替你改一改字号。”   “改字号?根据河洛理数吧?”夏寻石居然听到了也过来凑热闹,“是根据河洛理数改名字吧?我也会一些。”   朱小腰粉脸肃然,媚目含煞:“我只替他改一个字。”   温宝哈哈笑道:“当然是‘宝’字了,难道改我的姓不成!”   “你是‘活字号’的吧?”朱小腰忽问了这一句。   “是……”   温宝还未答完,朱小腰已说:“我替你改‘活’成‘死’!”   温宝吓得直吐舌:“哗,哗,哗,朱圣主,我只开开玩笑而已,你也犯不着如此认真吧?”   温宝的样子倒活像只元宝,笑眉悦目,跟人笑闹惯了,仿佛一天不捉弄人一下倒没了个性似的。朱小腰跟他也闹惯了,知道不能给这种人开头就占了便宜,所以更咄咄逼人、处处得理不饶人。   忽听唐七昧低声疾道:“哎,你看!”   众人看去,只见一仿似人脸、十分灵黠的红狐,一双深眸正在街角暗处幽幽地看向这儿,带点儿忧悒的蓝。   朱小腰认得这是她上次在“小作为坊”店里放生的红狐。   那头狐狸也在看她,目光里似透露了一种人的感情,依依不舍。   朱小腰一向不与人亲善,就算对颜鹤发有一种莫名的依恋之情,也仅止于深藏心底,此际却对这头红狐产生了一种极大的亲切,仿佛她是这红狐的前世,而这红狐正来看它自己的今生。   人狐对望了一下,人有一些恍惚,狐有一些儿畏缩。   然后,这红狐便没入街角,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它是怎么进入这人口杂沓之地的。   ——它是一直躲在这儿?还是刚蹓了过来呢?   毫无来由的,朱小腰忽然念起了唐宝牛——这心情像是一个轻细的召唤。   轻细而深刻的召唤。   (也许是因为当日她在“小作为坊”遇伏时,唐宝牛也曾出力救过她和狐狸之故吧?他还为她负了伤。)   所以她又记起了刚才还没得到答案的问题:   “大方、小唐、黑炭、风火轮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她再次问何择钟。   “发生了什么事?”   吴谅敢情也发现不大对劲的样子,于是低声问蔡水择和张炭。   张炭撇了撇嘴,说,“上面可能有事,咱们再借故上去闹一闹。”   “刚才不是看过了吗?没事别惹事。万一动起手来,不但吃不了兜著走,只怕温柔也吃亏在眼前呢!”   他显然十分反对。   “我就怕她已经吃亏了。”   蔡水择沉声说,张炭已经站了起来。   正在监视他们的利小吉、祥哥儿、欧阳意意立即有了警觉。   “什么事?”   “我要上去。”   “刚才不是上去过了吗?”   “我有一件事物,忘了交给温姑娘。”   “留白轩是楼主重地,岂让你说来便来,说去就去,上上下下没止休的!”   “温姑娘是你们楼主的贵宾,哪有不许她同来的人见面说话的道理!我们也是人客呀!”   张炭与祥哥儿争辩了起来。   欧阳意意却慵懒地说:“什么东西?让我替你交给她。”   “是贵重物品,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张炭冷笑,“你可担待得起?”   欧阳意意变了变脸,却没发作,只说:“好,我先上去请示一下。”   其实,在这一刹,他心里却望:最好,我能得楼主下令,就把你杀得个喂狗扒灰的!   蔡水择长身一步,说:“让我们一齐上去。”   欧阳意意道:“不可能。”   吴谅道:“那就让我们其中一个上留白轩。”   祥哥儿道:“不可以。”   张炭眼珠一转,委曲求全地说:“那让我们转托你问温姑娘一句话,总可以吧?”   欧阳意意寻思了一下,一时举棋不定,利小吉道:“你且说说看。”   张炭顿时笑逐颜开,“拜托你们替我问问:温姑娘要不要我们马上把《吞鱼集》送上来?”   利小吉怔了一怔,朱如是问:“《吞鱼集》?”   张炭道:“对,是《吞鱼集》。”   “什么玩意?”   “不方便说。”   “不说不勉强。”欧阳意意心忖:反正问问也无妨碍,便说:“好,就替你问问。不过,我不一定问得到结果来。”   张炭涎笑道:“怎么可能?他们就在楼上,欧阳护法这一问,没有问不出答话来的事。”   “谁知道?”欧阳意意故意让他们心急那么一下,“也许他们已上了床、睡了觉呢!”   白愁飞正把温柔抱上床去。   温柔恬睡过去一般,美丽的酡红仍轻轻点绛在她的脸上,好像发梦也梦见糖果一样地甜。   谁也看不清楚她是给点倒的,还以为她只是睡了过去。   白愁飞把温柔放到床榻上,然后,还未替她宽衣,也未为自己却衣,他已一手迫不及待地抓在温柔的双乳上,好像生怕再过一会,煮熟的鸽子会飞上了天似的。   他抚摸着那一对柔软如乳鸽的胸脯,感觉到那处子之身的温热柔嫩,不禁深深地长吸了一口气,身上某处突然热了、硬了、挺了。   他不能再等。   不能再忍。   管它有什么后果,这娇嫩的鲜花,他是采定了;这美味的果实,他也吃定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有人以暗号敲响了门。   第二章 假如我是天子5 玉洁冰清   朱小腰听罢了何择钟的转述,只知道温柔离开了“象鼻塔”,张炭、蔡水择、吴谅三人都跟去了,唐宝牛和方恨少则跟王小石等一大早就出去了,除了白愁飞来瓦子巷闹过一场之外,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惊险的事。   只不过,她仍是觉得有点忧心怔忡。   她忽然问了一句:“温柔离开这儿的时候,穿的是什么服饰?”   何择钟这可答不上来。   他一向没有留意女人的装饰。   但夏寻石虽然没听见温柔跟张炭等人的对话,却留意到了温柔的穿着,于是说了分明。   “也就是说,温柔是有刻意地打扮过了?”朱小腰蹙着秀眉,想、寻思、并且说:“她会去哪儿?”   然后她转身望向温宝和唐七昧,发现平时戏谑的温宝,现在变得神色肃穆;平常冷漠的唐七昧,此际神情也很绷紧。   ——是不是三人都有着同样或相近的忧虑?   忧虑是什么?   那是对未发生和将临的事怀有一种疑惧。   ——只不过,大多数的忧虑其实都不会发生,如果你把你过去所忧虑会发生的事作一统计,基本上,有九成都是杞人忧天、白担心一场的。   只不过,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若无远虑,也必有近忧。   ——那么,唐宝牛和温柔等的“不知所踪”,是他们的远虑,抑或是近忧?   白愁飞强把直欲烧噬那玉洁冰清胴体的欲望,以木压火般地抑下,然后转身、耸眉、深呼吸,然后去开门。   他知道是“自己人”在敲门。   而且是有“紧急的事”。   ——因为那敲门的暗号。   暗号是不动声色地透露了许多事,但不是“自己人”就不能理解它的意思。   但这一刻间,白愁飞为压抑下去的欲火,而生起了恨不得把骚扰他的人杀掉的冲动。   世上有几种欲望是难以压抑的:   自由!   权力!   金钱!   性欲!   开门。   是欧阳意意。   欧阳一眼看到白愁飞的脸色,虽然对方没有表情(至少没有表示出高兴还是厌恶,欢迎抑或是憎恨),但他已感觉得到:有话快说,不可勾留。   此外,他也一眼瞥见,在榻上恬睡而腰身胸脯曲线分外夸张动人且瞩目的温柔。   这就够了。   他什么都了解了。   他也是男人。   “那三个家伙想要上来。”   白愁飞冷哼一声。   欧阳意意立时明白,已不必说下去了。   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他们有话要问温姑娘。”   白愁飞悠然转首,向床上静睡的温柔望了一眼。   欧阳意意也随白愁飞的眼光望去——他一早已发现温柔躺在那儿了,不过,既然白愁飞明显且有意让他知道温柔是毫无拒抗地睡在那儿,欧阳意意也立即表示自己留意到了和羡慕之意。   有些男人喜欢别人知道他又占有或猎取了一位(尤其是美丽的)女子,他们极乐意让人(甚至千方百计地让人)知道——其实也不止是“有些”男人,而是“大部分”男人皆如是。并且也不只是男人如此,女人常亦如是,她们“炫耀”的也许不是她又跟一个男人有了深刻关系,而是“炫耀”又多了一个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所以,当欧阳意意一旦表达了欣羡之情,白愁飞的煞气立时就转为得色。   “你看……还有什么需要在这时候问明的吗?”   欧阳意意即时笑了:“要问,也只有白楼主自己去问了。”   然后他讨好地笑着说:“……小心哪,这之后,温姑娘要问您的事儿,还多着呢……”   他居然向白愁飞提出“警示”。   ——只不过,这时候这样子的“警告”,男人都爱听。   所以,此际,白愁飞对这平素不动声息、喜怒不形于色、不大爱说话的欧阳意意,也大有好感起来。   (……噫,平时这人不大表态,所以总防他点,这次看来,他也是醒目之人,不妨予以重任……)   欧阳意意下楼之前附加性质地问了一句:“……要是那些塔子里的人要冲上来寻衅呢?”   “且拖着,要拖不下来,就——”白愁飞用手作势,做了一个劈砍状:“我已经吩咐梁何如何应付了,你们跟他配合便可。”   欧阳意意诡笑告退:   “……楼主请放心,这时候已没什么要事,最重要的,还是楼主好好享受静静处理自己的事。”   第二章 假如我是天子6 血肉之躯   朱小腰、唐七昧、温宝三人都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即请人迅骑联络负责监视天泉山“金风细雨楼”一举一动的“扫眉才子”宋展眉,负责监察“六分半堂”有何举措的“破山刀客”银盛雪,和负责打点朝廷、禁军、蔡京势力一路的“今宵多珍重”戚恋霞等三方面人手,探询可有见过温柔、张炭、唐宝牛等人的行踪。   温柔这时当然身处险境。   她的“险”是“失身”之险。   张炭也正值危机。   他的“危”是身陷于“金风细雨楼”。   唐宝牛和方恨少亦身逢绝境。   他们的“绝”是:不是怕朋友兄弟不来援,而是生怕兄弟朋友来救而牵累了他们!   “老唐。”   “嗯?”   “我们这辈子,也算活得痛快,对不对?”   “宰相、皇帝,全吃了咱们的苦头。咱们这双拳头,揍过天下最恶的人,救过最好的人,咱们没白活,也总算没活得不痛快的!”   “对,正应合了一句话。”   “什么话?”   “——死而无憾。”   “对,只要生能尽欢,死便无憾了。”   “既然这样,”方恨少笑笑,“咱们不如去死吧!”   唐宝牛怔了怔,摸着他的大鼻头,惨笑道:“——死?!”   他一向都以为,自己比方恨少这轻薄书生更高大、豪壮、顽强、气盛,视死如归,理应是他分内的事,却没料今回儿是方恨少先行提出。   他觉得很愕然。   也很有点“丢脸”。   “你觉得现在咱们的情形怎样?”   “给人逮住了,像两只待宰的猪——只不过,你皮薄一些,我肉厚一些。”   “不过,说实在的,咱俩哥儿虽是给人抓起来了,但待遇如何?”   “待遇?嘿,凭良心说,除了动弹不得外,我们给服侍得大爷似的,在江湖上浪荡这些年了,这门子福算没享过。”   “试想想,咱们刚揍了的是谁?”   “皇帝老子,姓蔡的龟儿子!”   “打了这两个天底下第一第二的人,咱哥儿还可以这样混活下去,天下竟有这样便宜的事吗?”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还不懂?”   “你吞吞吐吐是什么意思嘛!麻烦死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是礼下于囚,而这份礼又是蔡京这狗老头送的。你想,假如你是天子,或者我是天子,你我会任由人打一顿而不好好整治整治吗?”   “你是说他们另有图谋?咱们能给他谋个什么?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命倒有一条——”   “只怕人家要的不止是咱们的命。”   “莫非……”   “咱们是饵,他们善待我们,必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那么,大鱼是……”   方恨少这回不说话了,只默默颔首。   唐宝牛也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才干涩地笑说:“大方,你说得对,咱们这辈子,活得没不快意的,犯不着当死不死,连累弟兄,你说是不是?”   “是。”   方恨少的声音像蚊子一般细微。   “怎么了?”唐宝牛反问:“你倒怕死起来了?”   方恨少道:“坦白说,我想活。”   “你……!”   “活着多好。活着,可以发生那么多好玩的事,有那么多的感觉,有你那么好的朋友,有……如果不到非死不可,我是决不愿死的。人家是视死如归,我却是宁愿变作只龟也不愿死。”   “——那你宁愿当缩头乌龟不成?!”   “当乌龟也无妨,至少能够活,活着就好。可是,读圣贤书让我知晓:朋友间要讲‘义气’。行走江湖多年,我得到也只一句话:要重义气。义气是什么呢?我想就是对朋友要做对的事、不要出卖朋友、要在适当的时候帮助朋友。如果害死连累朋友,而对自己也一无利益,那我倒不如就此痛痛快快地死掉好了。”   唐宝牛听了方恨少这番话,不由垂下了头,握紧了拳头。   “不错,我很想活,”方恨少喃喃地道,“但如果要活下去得要伤害很多朋友,我就不想活了,我死了算了。”   唐宝牛静默下来。   “你呢?”   方恨少悠悠游游地但也万念俱灰地问。   仍是没有答腔。   “你怎么了?”   他发现唐宝牛正在饮泣。   “你这男子汉大丈夫的不龙吟虎啸也得狗吠狼嗥,却像猫哭鼠泣的算啥?!你还算男人啊你?!”   这样一说,唐宝牛反而嚎啕大哭起来,呱呱大啕,哇哇大哭,掏心捏肺的,捶心跺肺的,还拿方恨少干干净净的衫袖来往他眼泪鼻涕的脸上揩拭,哭得就像个泪人儿似的!   方恨少厌烦不已,只想把他扯开:“你男还是女的!哭爹哭娘的,不敢死的就拉倒,你不死我一个儿死算了……”   “我实在很舍不得死……”   唐宝牛仍在哭。“我天天吃饭的时候,都有闪过这个念头:有饭吃该多好。我常常看到美女的时候,都想过:有美人看多好。我时时跟人打架把人打倒的时候,都省起:我还活着多么好。但现在却要我死……还要我杀死自己……我不想死啊……死了这一切美好的都没有了……”   “这也难怪,蝼蚁尚且贪生……”方恨少唏嘘不已,“你不想死的话,就不要死好了。”   “我是不想死,”唐宝牛哀痛地道,“可是我不得不死。”   方恨少听得一震:“你……死?”   唐宝牛沉重地道:“连你也为不出卖朋友而死,我却不能为朋友而死,天下间焉有是理?”   “你……”   “怎么?你瞧不起我,以为我真不敢死?天下怕死的人多着呢!我唐宝牛就是一个!自古艰难唯一死,我连死都豁出去了,就没啥可怕了!”   “我……”   “什么你你我我的,我以为自己已够娘娘腔了,看来你比我还婆婆妈妈得多呢!”   “我倒小觑了你。我还以为你贪生怕死,临阵退缩呢!”   “死,我是怕极了;生,我也贪极了。不过,要是负了义气,苟且偷生,我唐巨侠活下去又有什么朋友?没有朋友兄弟瞧得起,我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死早好,痛快了断成汉子,不负义无愧心,过瘾胜神仙!”   方限少道:“……我刚才看你哭得抢天呼地的,还以为你——”   “我哭是跟张炭学的。他说他宁可流泪,不流血。他会给那对狼心狗肺的任劳任怨折磨得呼爹喊娘的,但就是不屈服,还是好汉一名。这些年来我倒学了他这个,有事的时候喊叫一番,伤心的时候大哭一场,心里倒舒畅多了。”唐宝牛道:“他的法子倒见效。我哭了这一场,心里倒是痛快多了!”   方恨少愣了半晌,接了个话稍说:“却不知那黑炭头和小石头他们怎么了?”   唐宝牛也意会道:“小石头是一定榜上有名的了,蔡京大概也要对付黑炭头吧?”   “既然这样子,他们又是我们的好朋友——”方恨少眼睛发亮:那不是希望的光芒,而是一种求死的伟大情操,“我们还等什么呢?”   “对,我们还等什么呢?”唐宝牛毅然地说。“就趁我们还能够死的时候死了吧!”   他们虽然不能动弹,也不能伤人,甚至连伤自己也不容易,但他们还可以说话,还可以哭,即就是说,他们至少可以咬断自己的舌头寻死。   他们意志已坚。   死志已决。   却没料“砰”的一声,通风口的罩网给震飞起来,两人倏地进入“机房”内。   唐宝牛和方恨少乍然还以为是救兵赶到,随后才知兀然潜入的是任劳和任怨——这两个他们刚刚才称之为“狼心狗肺的东西”!   两人一进来,唐宝牛和方恨少便想死不了了。   ——想死也死不了。   因为两人运指如风,又封二人几处穴道,使他们连话都说不出来,而且还给他们嘴里套上软箍,使他们的牙齿根本咬不着舌头。然后两人这才满意了,对已完全失去抵抗、动弹、挣扎能力的人狞笑道:   “你们现在已死不了了吧?”   “你们的话,我们全听了。这通风口也正是通讯口,你们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   “你们猜对了,我们不杀你们、不整你们,是为了要你们完完整整的,好让你们那班跟你们讲义气的兄弟朋友手足来相救,而我们就只等着一网打尽。”   “至于这位唐三藏,上次在牢里没把你和张炭整死,这次,我要你眼见黑炭头还有其他为你卖命的家伙一一为你丧命,这才让你死,够意思了吧?”   “你们若不想死,只有一个法子。”   “一条路。”   “这儿有一张自白书,你们签个名画个押下去,那就能保住狗命。”   “至于里边写的内容,反正是事实,说出来也无妨。那是表明主使你们行弑皇上和相爷的是王小石,整个‘象鼻塔’里的人都是同党,就这样而已。”   “你们若不想在后天就人头落地,就得在这自白书上签个字。”   “——你们不签也没用,反正,你们一旦押上刑场,王小石那干光冲动没脑袋瓜子的家伙,必定会来救你们,他们一出现,就死定了。就算他们不救你们两个活宝儿,也没关系,我们自会替你划押扣印,你们人头落地之后,迟早也会办了在‘象鼻塔’里造反的那干亡命之徒。”   “你们再硬,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吃不消这皮肉之苦的,还是趁早听命、认了吧!这样我们也省事些,你们也少受些苦。”   “怎么样?你们已没有再好的选择了。”   任劳、任怨对着任凭宰割的方恨少、唐宝牛二人,像两名久饿的人看着两碟烤熟了的鸡,兴奋得眼里掩抑不住狠相与狼相。   “你们说不出话?那也不打紧。眨一下眼睛,就是不答允。眨两次,就是同意了。记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希望你们别眨错了眼睛,也别瞎了眼、蒙了心。”   “小心,你们只有一对眼睛。”   第二章 假如我是天子7 我爱你   很快地,唐宝牛和方恨少都作出了反应。   方恨少立即眨眼。   眨一次眼。   唐宝牛则不然。   他眨两次。   这连任劳任怨都觉得惊讶。   所以他们望定唐宝牛,要他再“表演”一次。   唐宝牛果然又眨了眼。   一次。   停。   又一次。   ——总共两次。   对,没看错。   “两任”互觑了一眼。   这回却连方恨少也感到惊疑不信。   然后才觉得怒忿。   任劳干咳一声,道:“你肯签押?”   唐宝牛眨了眨眼睛。   也是两次。   然后他又眨了眼。   这次是连眨三次。   任劳一怔:“什么意思?”   唐宝牛再次眨眼。   这回一连眨动四次。   任劳望向任怨。   任怨说:“你想说话?你有话要说?——要是,眨两下;不是,眨一次。”   连眨两眼。   “好,你有话就说,可是别玩花样,否则,我担保剜掉你两只眼睛。”   他解开了唐宝牛的“哑穴”,又让他一只手(当然只是手指)可以活动。   “你别杀死自己——”任怨盯着他的嘴巴和五指,再次提出警告:“你一咬舌,我就敲掉你所有的牙齿:你一动手伤害自己,我就剁掉你的手指。”   唐宝牛居然十分听话。   他看那份“告罪书”。   看完了,不吭声,只乖乖地划押签字。   之后他又乖乖地放下笔,乖乖地看着如临大敌的任劳任怨。   他这么乖,那么听话,反而使任劳任怨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任劳问,“你不是有话要说的吗?”   “是。”   唐宝牛平心静气地说。   “那你说吧。”   任劳仍盯着他的口,以防他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   “真的要说?”唐宝牛瞟了方恨少一瞥。   “说就说——”任劳横了方恨少一眼,“你怕他能把你怎么?”   “好,我说——”   唐宝牛一直都非常吞吞吐吐:   “……”   他说的声音很低,任劳任怨都听不清楚,于是凑过脸去——不过仍是十分提防,非常谨慎。   “我……”   “什么?”   “我……唉……你……”   “你放胆说吧,声音响亮一点!”   唐宝牛忽然旱雷似地吼了一声:   “我——爱——你——”   两人都给震了一下,任劳刷地变了脸,唐宝牛哈哈大笑不已,方恨少听了,脸孔笑不出容颜来,也笑得盈了眼色。任劳一手拿过了那张“罪过书”,只见划押处唐宝牛竟写了几个又粗又肥又乱的大字:   “我就爱操你祖宗廿八代!”   任劳一伸手,已重新点了唐宝牛的哑穴,任怨也出手封了唐宝牛那只唯一活动的手,任劳已发了狠,要狠狠地整治唐宝牛,任怨却阻止了他:   “别逞了他的意。”   “给他一点教训,”任劳则不以为然,“打掉他几颗牙齿,砍掉他两三根手指,总可以吧!”   “不,相爷要他完完整整,他越完整,就对咱们越有利。”任怨说,“你记得当年‘凄凉王’就是激怒了我们,受了点教训,结果诸葛老儿借我们滥用私刑之名,将‘凄凉王’编配入刑部,反而趁此保住了他,咱们因而不便再动杀手,便宜了他——这次兹事体大,咱们怎能又犯在这关节眼上!”   “是!你说得对!”任劳的年纪虽然要比任怨起码长四十岁以上,但对这个年轻人却一向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这口鸟气只好暂时忍下来好了。我叫刽子李下刀留些情,留点气,让他们不得好死。”   要知道刽子手杀人下刀,讲求快利,头断人死,还要连一层皮,以致殓葬时不致全然“身首异处”,最忌的就是“留情”、“留气”,这样一来受刑者便会身受惨苦却断气不得,残忍无比。任劳要刽子手老李砍头时留气留情,那是歹毒至极的做法,当真使人“不得好死”,“求死不能”。   任怨淡淡一笑。   他的笑犹如浮光掠影。   别人看不到他的笑:他的眼里没有笑,他的嘴唇也没有绽开笑,甚至整张脸也不见笑容,只不过在这瞬间里他细皮滑肉的脸上法令纹现了一现、深了一深,才让人省觉他刚才是笑过了,阴恻恻的,而且带点险。   “要对付他们,还不必要熬到那个时候,”任怨斯斯文文地弹着指尖,仿佛他那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弹一次便足以引人相思一次,“你还记得吧,我们当日在‘发党花府’,施了一种功力,让他们开口说出了本是我们要他们说的话,使他们几乎鬼打鬼、互疑互猜、几乎内哄。”   “那是‘十五钴’奇功,天下间,唯怨师弟你第一,”任劳讨好地说,“当时若不是王小石走运,他也会折在师弟你这一记杀手锏下。”   “我的杀手锏可不止这一个。”任怨冷哼一声道,“我还有‘十六钙’。”   “十六钙!”任劳眼睛立即亮了起来,“那是使人五脏六腑尽伤重,纵华陀再世,决也回天乏术,但外表却一点也看不出来的绝门奇功!”   “对!”   任怨阴阴一笑。   任劳马上明白了。   ——当日,夏侯四十一就是想得到这种尽废其内但又不形于外的奇药,而致跟天衣居士结怨,而今竟已给任怨练成了一种奇功,虽然性质不一,但更是效用!   他一张脸因奋亢而通红,因而显得眉须更银更白,仿佛像位南极仙翁,慈和宽容地望向唐宝牛和方恨少,眼金金地就像看到他最好的朋友、最佳的客人。   稿于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下旬:《南洋商报》约写文化论析专栏;上海丁怀新厂长南来洽谈出版全集事;平安渡劫;台湾“万盛”推出新版“刀”、“剑”、“枪”;花山文艺出版社来函洽出版作品事;中国友谊出版社沈庆均先生来鸿;开笔“谈玄说幻”系列;获酒泉立忠义弟讯。 第三章 假如你是皇帝1 温柔的小腰   自留白轩下来的欧阳意意,堆上一丝儿“卖少见少”的笑容,却是十分慵懒散漫但其实非常注意留心地对他的“客人”说:   “温姑娘现在不要你们上去。”   等急了的蔡水择立即问:“为什么?”   “她没有说。”   欧阳意意摊了摊手,又指一指楼上,故作神秘地说:   “情到浓时,这时候,就是我刚才上去温姑娘也嫌我打扰哩!”   张炭退求其次,说:“那么,《吞鱼集》要不要我送上去?”   “不急不急。”欧阳意意随意地说,“温女侠说这不急,迟些儿再跟你拿就是了。”   张炭与蔡水择相顾一眼,眼色沉得似是即将凝固的铅。   然后蔡水择慢慢地戴上了手套。   黑色手套。   ——许是因为手套也是黑色之故,他一旦戴上了手套,脸孔就显得更加黝黑了,他当日给赵画四踢裂的脸,缝隙就映得更加明显深刻,而在这时际,他脸上还带了点诡异的笑意,越发使他那张烂了的黑脸像一粒发了酵的黑色蚕豆。   他一面诡笑,一面如是说道:   “《吞鱼集》里边录有一首歌,不知你是否记得?”   他也不待张炭回答,便已随口拉了个调,哼唱了起来:“查波婆,家破婆,如波波,喳婆婆……”   张炭听了,只沉重地摇头,说:“你本来有事,你先回去,温柔的事,我留在这儿好了。”   然后却跟欧阳意意等说:“这位蔡兄弟有事在身,不能久候,他要先回去,你们就高抬贵手,放放行吧。”   欧阳意意怔了一怔,他一时不知自己出了什么漏子,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是好。   他倒没料到有这一着:   来人居然在未等到温柔离去就走。   ——而且不是三人都走,只一人离去。   那该怎么办?——不许走,即成对敌;若放行,岂不放虎归山?   见欧阳意意一时没说话、没话说,利小吉便接道:“你们要走?”   “不,”张炭道,“不是我们,只是他一个人。”   “我不走。”蔡水择澄清道:“是他先走。”   “你走。”张炭一张胖嘟嘟半黑半白的脸相当坚决,“我留。”   “是你走。你还有要事要办。”蔡水择一张黝黑的脸已涨得透红,“你在‘七大寇’、‘桃花社’和‘天机’都有重任,我没有。——所以,我留,你走。”   “哪有这样的事!”张炭继续争持到底,“你是个有家室的人,你的胆子有多大?留下来,留到底,自是我的事。”   “现在不一样了……”蔡水择悲哀地抗声,“总之是:你走,我留——”   张炭冷笑,忿笑。   祥哥儿机警地道:“什么意思!你们在演什么剧目儿?”   朱如是眯着眼睛,白牙缝里问出了字句:“到底谁走?谁留?”   “到了这儿,”忽听一人道:“谁也不许走。”   消息回来了。   根据“今宵多珍重”戚恋霞捎来的讯息:   ——唐宝牛和方恨少两人,居然男扮女装,把万岁爷和相爷在“八爷庄”里狠狠地揍了一顿!   这消息倒真的狠狠地震住了朱小腰、温宝和唐七昧。   同时“袋袋平安”龙吐珠也赶来报讯:王小石跟梁色、蔡追猫、何小河、梁阿牛跟四大名捕聚首于痛苦街口、苦痛巷前。   温宝倒吸了一口气,道:“这样还好,既然小石头跟四大名捕在一起,看来他没有理由不知道唐巨侠和方公子发生了那样骇人听闻的消息。”   唐七昧郁郁地道:“方公子和唐巨侠犯了这样的事,只怕神仙难活。”   温宝怒问:“难道就这样见死不救吗?”   唐七昧沉郁地道:“救他们就得使‘象鼻塔’的弟兄们全军覆灭。”   温宝搔搔头,头皮层早已在他肩膀上铺上了几层:“……我看小石头不会置他们死活不理的!”   “我就怕这样。”唐七昧沉声道,“本来现时‘象鼻塔’加上‘发梦二党’、‘天机’等力量,实力已可与‘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鼎足而立,分庭抗礼,万一小石头沉不住气,只怕这一番心血,就得毁于一旦。”   温宝苦笑道:“话不能这样说。老唐和大方毕竟做了件大快人心、顶天立地的事。”   唐七昧苦涩地说:“但这事的后果实在谁也承担不起。”   温宝像元宝一样的团团脸却呈现了一种金子一般的坚毅:“人生一世,能做这样一件大事也算不枉此生了。难道你认为这样的狗皇帝和狗宰相不该痛打一顿吗?”   唐七昧阴郁地说,“就是因为这样的垃圾皇帝和垃圾不如的狗官,更犯不着为揍他们一顿而牺牲性命!”   听到唐宝牛和方恨少的噩耗之后,朱小腰一直没说什么、没有什么表示、甚至也没什么表情。   到此际,她才说话了,说得像没来由、无定向的一句:   “……假如你们是皇帝,你会怎样处置他们?”   两人俱是一怔。   他们一直以来都知道唐宝牛在追求朱小腰,但朱小腰既似没动容,也没动心,所以而今唐宝牛虽身陷绝境,他们并不认为朱小腰会分外悲恸、特别震动。   只不过,朱小腰这相当温柔的问题在此时此际以一种相当温柔的语调问出来,仍使他们的心头震荡了一下。   ——而且,这时候的朱小腰,神情大异平时,看来温柔,但却是令人感觉到一种完全隐伏的激烈情怀,使人悚然。   “你说……他们?”温宝觉得这时候该有个人来应答,所以他马上作出回应,“——唐巨侠和方公子他们?”   “假若你们是皇帝……会怎样对待他们?”   朱小腰仍是这样以温柔得十分温和的声调问。平时她只慵懒,但那是娇乏,而不是温柔。   “这……”温宝只好求助似地望向唐七昧,“只怕是……是难逃一死了。”   唐七昧阴郁地接道:“死定了。问题只在:朝廷方面是公开处斩二人还足以私刑解决,诛连程度有多大而已。”   朱小腰听了,默然。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种动人的颜色,看去好像是在害羞,但事实上她决不可能在此时此境害臊。   第三道消息在此际“及时赶到”。   那是“扫眉才子”宋展眉得力手下的报导。   他一向负责戍守“金风细雨楼”那一带的,他的消息也自然有关于“金风细雨楼”。   “温柔入了‘金风细雨楼’。张炭、蔡水择、吴谅也跟了进去,许久没有出来。宋展眉要攻打‘金风细雨楼’把人救出来。洛五霞则认为要等候进一步的消息,并请示塔主的命令。”   ——“塔主”当然就是王小石。   只不过他与部属间十分亲近,人多称他为“小石头”、“王老三”乃至“王三哥”,鲜少人尊称一声“塔主”,但那并不表示对他有任何不敬之意,却显示了莫大亲切之情。   由于王小石十分关心“金风细雨楼”的动向,尤其是苏梦枕的下落,所以在“天泉山”这一路,特别派上了两名大将:“扫眉才子”宋展眉和“丈八剑”洛五霞去监视指挥。   朱小腰听得报告,只向来人疾然吩咐:“叫洛、宋二位在‘金风细雨楼’前叫嚣索人,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真的动手,主要目的,是要楼子里的人知道,我们塔子里的人已注意此事,谁要是伤害我们的人,大家决不会放过,让他们不致了无惮忌。但若真的交手,小石头未领全军赶到之前,难有胜算,故宜忍辱负重,伺待良机。”   来人领命而去,朱小腰转首即咐嘱:秦送石、夏寻石、商生石三人,全速飞扑“神侯府”,通知王小石:张炭、温柔出事了,请他回来主持大局!   分派了这些事之后,朱小腰的神态仍是温柔的,甚至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温柔。   她温驯地盈盈一福地向唐、温二人说:“看来,今晚月黑风高、腥风血雨,杀戮难免。两位请各自调度塔里的弟兄。唐七哥请塔里高手在这儿静候塔主调遣。宝哥哥则先带队支援宋、洛二侠包围‘金风细雨楼’,可好?”   ——可好?   还有什么不好的?   ——在这杀死人的温柔下。   第三章 假如你是皇帝2 杀死人的温柔   温柔没有死。   她只是完全失去了知觉。   可是失去知觉的她,仍然可以“杀死人”。   她杀死人的方法是以她的美。   她美得足以令人窒息,足以把人杀死。   尤其是当她给逐件褪去衣服的时候:那么柔、那么媚、那么美……   ——怎么她连贴身的衣饰也穿得那么讲究、别有心思,莫非她已准备让人看见她里面所着?   当白愁飞一件一件除去她的亵衣时,为这灯光晕黄掩映的美态,绽亮出情难自禁的激情来。   ——假如温柔是可以吃的,他真迫不及待地要一口吞食了她!   看到梁何,蔡水择和张炭都几乎忍不住要一口吞噬了他。   梁何在白愁飞不在的时候,已俨然代楼主的架势,前后左右总有十数人乃至数十人不等在掩护着他,寻常人岂能接近得了他?   就算不寻常的高手,也休想靠近得了他。   “你们来得、去不得。”梁何嗤笑道,“‘金风细雨楼’,岂让你们出入自如,敢情当楼里无人了!”   蔡水择沉住一口气:“我们不是贸然闯进来的,是你们开了大门迎我们进入的,说什么都是贵楼的客人。”   “你们不是宾客,”梁何道:“温女侠才是。”   “可我们是跟着温姑娘进来的。”张炭抗声道。   “温姑娘呢?她也不下来见你们,可见你们不但混账,而且混吉!”梁何截然道,“你们要是聪明的,就在这儿待着,等楼主进一步指令;要是不讨好,以为这儿是自出自入的地方,只怕得要竖着来横着出去!知好歹的就窝在这里,不许妄动!”   蔡水择偏首想了一阵子,吴谅脸色阴晴不定,张炭仰首望白楼楼顶的灯火,恍然出神,终于还是蔡水择道:“好,我不妄动——能吗?”   他突然撕开上衣,众人在惊呼中一齐闪开。   他身上竟布满了虫。   红色蠕动着的虫。   他拔刀。   刀离鞘。   没有刀锋。   没有刀。   只有刀柄。   绿色的刀柄,竟有一种强大而诡异的吸(引)力,绿光一明一黯、一阵强一阵弱、一下子隐一下子显。   就这样一明一灭之间,蔡水择身上的虫,全“嗖”地飞(吸)向他的刀把子,竟像蜜蜂组成蜂窝一样,那些红色的虫,竟赫然在瞬息间便组成了一把刀(或者说,组成了一把刀的形状)!   一把由虫组成的蠕动着的刀。   他挥舞着这把刀,也就是挥舞着那些令人看了也会头皮发麻的虫,旋斩向他的敌人,一面大叫:   “快!这儿由我来处理,你们快去救温柔!”   大家不光是怕他,也怕他手上的刀,于是纷纷闪开。   ——光闪开也闪不开,因为刀上的虫,在激烈挥舞时不住地飞掠了出去,有的黏在敌人的身上、脸上、手上,有的人已给虫噬了一口或数口,立即,遭噬着的地方所有的血管都暴胀了起来,好像在紧靠皮肤表层下点燃起了一支支蛇型的红焰一般。   楼子里的人纷纷让开,蔡水择尖呼狂号,正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个没有路可走的人就是到了人生的尽头。   现在唐宝牛和方恨少却只希望他们生命的尽头能够快些到来。   因为任劳任怨正拟对他们施用“十六钙”的苦刑。   那是生不如死、求死不得的惨刑。   只求速死。   ——可是能够吗?   他们遇上的正是京里第一把子的刑求高手:“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和“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   任劳向他们眨眨眼睛:“师弟这次亲自出手,大展身手,包准教你们大开眼界。”   任怨啧啧有声,正在欣赏他手上的“试验品”。   他负手在唐宝牛和方恨少身旁绕来绕去,似是犹豫未决,一面喃喃自语道:   “该先拿谁来试验好呢?你们说吧,该谁先尝试此甜头呢?”   一会他伸腿踢踢方恨少:“拿你吧?你比较瘦小。”   一会又用手拧拧唐宝牛的耳朵:“不如就你吧,你比较大块。”   终于他停了下来。   就停在两人身前,然后他下定决心地说:“不如就一齐吧——让你们做对比翼鸟也好!”   说着,他双掌一并缓缓推了出去。   伸向两个相当奇门的穴位。   他用的当然是“十六钙”的掌功。   ——这种掌力,不是要人死,而是要人成为废人,变成一个活下去也等于废物的活死人!   第三章 假如你是皇帝3 刀虫   蔡水择出身于“黑面蔡家”,这一家人,素以打造铸制奇门兵器见称于江湖,堪称名震天下,一般武林人物,闻名胆丧。   蔡水择原本修炼的是“天火神刀”,后毁于“老林寺”之役中,他身负重伤,脸也裂了,但他并不沮丧,还并(另)修刀剑:   ——刀虫、炸剑、爆刀!   他现在使的就是“刀虫”!   ——一种“虫”聚成的“刀”!   一种活动的、有生命的、能夺去任何性命的刀!   他的刀和虫一齐攻杀,所向披靡。同一时间,张炭突然发狂似地冲了过去、冲了上去,接近他的人,全给他甩了出去、摔了出去、掷了出去、定了出去,不管是刀剑枪戟,哪一样兵器先挨近他的人,就先给他骨折筋扭倒于地。   张炭所施,正是东北大食一族“大口孙家”中的“摸蟹神功”和“捉虾大法”!   别看这种虾虾蟹蟹的武功,其实是擒拿手的极致,传授这两门绝艺的孙三叔公,是“大口孙家”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张炭这下更是全力施为,一下子,犹如摧枯拉朽,迅若星飞、一鼓作气地冲杀上二楼!   其实,张炭是蓄势待发,早有预谋。   原因是:《吞鱼集》根本不是张炭的,也不是蔡水择的,更不是温柔的东西——温柔甚至还没摸过这一本书。   这本书原是当年铁手追命在“愁石斋”前给张炭盗去的书,内容是记一些神奇术数、精奥玄学,跟温柔可以说是毫无瓜葛。而且,此书后来也给四大名捕搜走了,跟张炭也再无牵系。   是以,张炭提出要把《吞鱼集》交给温柔,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他要试一试。   ——要是温柔真的听此一问,一定大奇反问,那就表示温柔至少能思能言,尚无大碍。   但欧阳意意的回答居然是:这会儿不急,待后再取!   这只摆明了一件事:   温柔遇险了!   蔡水择立即借唱歌,其实歌词是用“桃花社”的暗号与张炭交换了讯息:   他要打上留白轩,救温柔,他要张炭先走,请救兵。   可是张炭执意不肯。   在张炭心中,蔡水择是个懦夫,他岂能贪生怕死、为懦夫所救!   更何况他关心温柔。   他是那种把关怀默默埋藏在心底里的人。他对温柔,有着强烈的关心,一如他对赖笑娥,有着浓烈的情感,但他善把这些情愫深藏心底,既不随便张扬,也不轻易流露。   所以他要救温柔。   他要亲自救温柔。   两人突起发难,似乎连马克白、毛拉拉、朱如是、祥哥儿、欧阳意意、利小吉这一干人也始料未及,蔡水择以“刀虫”怖厉之势迫开众人,张炭一下子杀上了二楼。   意外的是,梁何只把兵力集中布防在白楼底层,大概是原以为谅这两三人之力也突不破这防线,是以张炭一旦冲上二楼,而楼梯口又教蔡水择独力封杀,楼子里的高手一时都冲不上来。   “前途无亮”吴谅见张、蔡二人猝起发难,他也拔出一把刀,加入战团。   他的刀也很特别:   黑色的刀。   他一面挥动黑刀,迫退来敌,一面向蔡水择大喊:“我该怎么办?!”   蔡水择的“刀虫”放倒了不少来敌,可惜刀上的“虫”,去一只少一只,他的“刀”已愈来愈短了,而敌人也愈来愈多了!   但他也愈拼愈勇,一面大喊:   “快杀出去,通知大伙们!”   吴谅大声应答“是!”,这声音一过,他的人已给重重的敌人围住了,一时再也看不见他了。   蔡水择守在楼梯口,仍在苦苦支撑,力拼到底。张炭则已豁出性命,杀上三楼。他们人虽少,敌众我寡,但两人依然斗志如虹、士气却旺。只不过,张炭一直放心不下一件事:   ——“火孩儿”始终都守不住的!   ——一介懦夫,曾临阵退缩过,迟早都会在生死关头的节骨眼上抽身退出的。   他只望自己能从速杀上留白轩,把温柔救走再说!   ——不能靠火孩儿!   ——此人不可靠!   “不可以杀人。”   这样一个声音,及时传人了“机房”。   声音先到,然后人才到。   好一个高大豪壮、天神样般的汉子!   任劳、任怨一看,知是御前当红的一等带刀侍卫统领舒无戏,这人正在圣上御前当时得令,除了一爷之外,只怕风头之盛,谁也捋不了他的脚跟头踝丫子!   ——但这舒无戏却是明摆了跟诸葛先生声息与共的同党!   “舒大人,我们怎敢私杀这两名朝廷钦犯呀!”任劳涎着笑脸道。   舒无戏哈声道:“也不许伤人!”   “咱们没有伤人。”   “不是没有,而是还没有。”舒无戏轻轻说话的声音也像吆喝,“俺最讨厌私下用刑残害疑犯的人,咱们号称上国衣冠,但咱们对待政敌、犯人的手段和历史,卑鄙得禽兽不如!”   他用手一指两任,怒斥道:“就是你们这种败类造成的!俺今天就在这儿守着,决不容人滥用私刑!”   “可以。”任怨不愠不火、阴声细气地道,“有您老守着护着,我们谁敢以身触法呢!只不过,你护是护,看是看,但千万不要一时火攻心,把他们给放了,要知道,皇上已下了圣旨,要斩杀他们,舒大人盯着他们,不让钦犯脱逃,自是在公在私都势所必为的事,但千万不要为情为义,万一个不防,让钦犯给逃脱了,圣上责罪下来,那咱师兄弟可不敢担当,也担待不起了。”   舒无戏蹙着浓眉,咕哝了一声,由于他忽然合垂了眼帘,仿佛似在突然之间睡着了一般。   任怨阴恻恻地追加了一句:“舒爷可听清楚了?”   舒无戏忽然抬头。   瞪目。   他双目绽发出猝厉已极的利芒,使任劳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他一把揪起任怨的衣襟,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然后才一字一句地说:   “你给俺听着:少教训俺!‘七绝神剑’、顾铁三、‘八大刀王’、皆在外头守着,俺舒无戏有多大的戏法可变?俺只不许杀人伤人,可决放不了人救不了人,你们两个刑部里的败类,不必替俺担这个心!”   给揪得双脚离地的任怨,既不尤,也不怨,亦不惊惶,照样脸带羞怯的笑容,阴声细气地笑道:   “舒大人明白就好。”   他没有挣扎,也不还手。舒无戏原受诸葛所托,知唐、方二人一旦落网,必遭残酷整治,故特别求恩领旨到“深记洞窟”之“机房”看管监视,见任劳任怨要下毒手,即加制止,若二任不服闹事,反而可以随机应变,乱中趁机,但任怨全无动手之意,且先用重话挤兑住了自己的背后意图,他也只有按兵不动了。   第三章 假如你是皇帝4 塔里的男人   商生石、夏寻石、秦送石终于找到了王小石。   王小石正与何小河及梁阿牛在勘察菜市口的地形,一听温柔身陷“金风细雨楼”,连同张炭和蔡水择、吴谅也遭厄天泉山,就变了脸色,即刻赶返“象鼻塔”。   他一到“象鼻塔”,朱小腰和唐七昧等人已带大队准备停当,一触即发,只待一声号令。   王小石劈面就问:“他们在‘金风细雨楼’里怎么了?”   “好像已打起来了,”朱小腰说,“洛五霞等听到里面有打斗的声响。”   “他们一个也没出来吗?”   “一个也没有出来。”   “好,”王小石发狠地一跺脚,“我去!”   “你去?”朱小腰紧迫盯人地问,“去哪儿?”   王小石道:“我要救温柔他们。”   朱小腰道:“请三省而后行。”   “三思什么?!”王小石道,“我的兄弟朋友困在里边,哪有袖手不理的道理。”   朱小腰道:“你去了,‘金风细雨楼’就等你去。你是塔子里的主人,要是出了事,谁来主持‘象鼻塔’?”   王小石道:“我也是塔里的男人,有手足出了事,难道还直窝在塔子里不出来吗?!整座‘金风细雨楼’等我我也要去!”   朱小腰道:“白愁飞就等你这句话!”   王小石叹道:“可是人只有一命,有些事是不能不做的!”   朱小腰道:“你要是今晚出了事,后天谁来救老唐、大方?”   王小石道:“大方、老唐要救,张炭、‘火孩儿’、‘前途无亮’也救,见一个救一个,救得了谁就救谁——人生在世,不能顾虑那么多,只能当做就做!”   他望定朱小腰,疾道:“要是我今晚出了事,老唐大方,就由你领导大家去救,要是你不行,就由七哥主持大局。救人如救火,我不跟你唠叨了。”   说罢即刻要走。   朱小腰瞪了唐七昧一眼:“你不是反对他去的吗?怎么又一言不发?!”   唐七昧一反他平时阴悒沉郁神态,眼里放着亮、脸上发着热、仿佛连牙齿也反着光,吭声道:   “好!我们有这样的领袖,还愁什么!自是跟他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忽听梁阿牛大声喝止王小石:“王塔主,你不带同大伙儿一齐去?!”   王小石已上了马,只抛下一句话;“我一个人便可,大家要保存实力。”   说罢居然在马背上翻了两个筋斗,再来个倒竖葱,装了一个鬼脸,漫声唱:   “十年磨一剑,霜刀未曾试,今日把示君,可有不平事……”歌声中打马而去。   梁阿牛轻功称绝,纵身便要拦阻,却给何小河先发制人,先行扯了下来。   梁阿牛为人憨直,怒道:“怎么……你忍心让小石头一个人去送死?”   “这时际跟他争个做啥!万一他下令谁也不许跟去,逆他而行岂不难堪!”何小河山人自有妙计,不慌不忙地说:“咱们这回儿让他自去,那回儿自行带队发兵跟着就去便是了,手足们全都上了‘金风细雨楼’,看他能不能挥挥手就让咱们退回塔里来!”   梁阿牛这才会意,登时住了声,嗫嚅道:“你这……这可真有办法。”   “可不是吗?”何小河得意扬扬地道,“本姑娘何小河,当过什么来着?留香园、孔雀楼、潇湘阁、如意馆里卯字三号的‘老天爷’,谁家不晓得!我看男人,自有一套,入木三分,别无分号。”   “更何况,”她脸色忽转阴晴不定地说,“我等这一天,也等了好久了。我要做的事,也拖了好久了。我终于等到了今天,好好地一次过完成它。”   梁阿牛为之目瞪口呆,龙吐珠却跟朱大块儿悄声说:“我看这回‘老天爷’是学坏了。”   朱大块儿又是个直肠子的汉子,当然不明所指:“什么学坏了?”   “敢情她是接近我们的唐巨侠宝牛先生多了,”龙吐珠笑道,“她跟他一样把牛吹得上天了。”   听到的人都忍不住笑了。   ——在干大事之前保持轻松的心情,这是小石头的风格,也是王小石对“象鼻塔”一众手足的影响。大家在能笑的时候,不妨多笑笑,就算是不能笑的时候,也尽量多笑一笑。   只有朱小腰依然温柔着脸容,却无一丝笑意。   她显然也是听到了这句话的。   张炭已冲上第四层楼。   他一冲上第四层楼,已发现自己凭一鼓之气、不向外冲反往内攻,使楼子里的人一个失防,他也一口气登了四重楼,但他知道这时各层已加强布防,有备而战,只怕再难以强登第五层楼。   然而留白轩却在第七层楼。   ——还有三层楼,才救得了温柔!   楼下发生那么大的争斗,温柔依然没有下来察看,可见其险!   ——就算他能打上第七层楼,但又如何从白愁飞手中救得温柔呢?   ——就算他能攻得上第七层楼,又来不来得及救温柔呢?   这些都是不堪设想的。   张炭已不能想。   人生在世,其可贵处不是在你想了什么事情,而是在于你做了什么事情。   而现在就是生死关头、需要做事的时候。   所以张炭既冲不上去(也杀不下来,他已完全给金风细雨楼的弟子截掉了退路和去路,也失去了跟蔡水择和吴谅联系的路),他却做了一件事:   他这回不往上冲。   往内冲。   这是大事。   也是一个重要的举措。   他不是杀出重围。   而是杀入重围。   白楼远早在苏遮幕创立的时期,已是资料收集的所在,苏梦枕当政期间,更加注重资料收集。因为拥有和重视资料的汇集与运用,所以使“金风细雨楼”能迅速取代“迷天盟”的地位,并势力直逼“六分半堂”,当年苏梦枕与白愁飞、王小石初遇,苏梦枕能在极短的时间使杨无邪读出二人的生平履历,便是因为白楼的资料完善之故。   所以白楼可以说是“金风细雨楼”的一大重地,而这第四层楼,里面布满了资料文件,而且正是有关帮中所有子弟和帮外朋友、敌人的有关资料。   白楼每层楼都由白愁飞不同的亲信掌管。   目前,这层楼暂交由利小吉来看管。   谁都知道,这层楼里的资料是:失不得、毁不得、乱不得的!   第三章 假如你是皇帝5 杀入重围   张炭杀入重围,杀入第四层楼的资料库去。   大家只堵住他的进退之路,没料他有此一着,不怕人瓮中捉鳖,反而深入瓮中、意图碎瓮而出。   他见文件就砸。   就毁。   反正见什么都搞砸捣毁。   敌人忙着阻止他、保着文件,这样一来,杀力就大减了。   张炭一路冲杀到窗口。   这时候,他大可以从窗口跃下去,趁人不备,没料到他又居高临下地杀将出来,说不定可以乘机杀出“金风细雨楼”去。   可是他没这样做。   因为他还有兄弟留在这儿,他虽看不起火孩儿,但蔡水择依然是他的弟兄。   他也要救温柔。   温柔还困在楼上。   他只杀到窗边,望了下去,只见楼下黑鸦鸦都是人。   敌人。   这感觉不好受。   他望了一眼,却发现了两个意外:   其中一个竟是——   蔡水择竟冲到塔外来,他浑身血污,披头散发,看来负伤颇重。   他由上而下地望落,正好蔡水择一面应敌,一面猛抬头:   刚好跟他打了个照面!   这时候,蔡水择手上的“刀虫”,只剩下五寸不到的一截,声势已然大减。   只是就在此际,他猛拔出一把怀刃来!   这怀刃一旦抽出,发出的不是光,不是芒,也不是没有光芒,而是刀一拔出,立刻爆裂,并发出了一声轰天动地的爆炸来!   白愁飞一面欣赏着温柔那粉光致致的胴体,一面反手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其实,他身上也没有什么衣服可脱,他只披了一件袍子在外,里面什么也没着。   他的袍子一祛下来,便露出他精悍得像豹子一般的躯体。   如果说他是豹,那么,此际的他,一定是头怒豹。   他不是黑豹,而是雪玉也似的、白色的豹子。   他的躯体已一枝独秀,额角峥嵘,雄据一方,面目狰狞。   这时际,他已听到楼下的格斗之声,但他不理,也不顾,他知道他的手下会解决这些没啥大不了的事,而他要解决是自己的性欲!   他行近温柔。   伸手。   纤腰盈一握。   乳小如鸽。   嫩巧如杯。   白愁飞只觉喉头咕噜一声,心血贲腾,几乎要喷出血来。   但他知道这不是迸血的时候。   而是射xx精的时际。   他要的不是血战。   而是肉搏。   他现在不要交手,只要交媾。   他腾身而上。   他寻找处子的温香,钻入那暖软的盆地,他以脸埋入那微贲的秀峰间,感受那女子独特的气息,并以他雄性的盛怒和所有情欲的微妙,都贯注于蓄势以待的下身间那独角兽的尖端上:他像要把敌人扭杀于怀中一般地,挺身而上、铤而走险、挺枪直入、长驱而入……   只顾享受。   不懂怜惜。   那温暖而微狭的缝隙,使他不惜肝脑涂地、一泄如注,也要抵死埋身、杀入重围。   已给点倒、完全昏迷的温柔,“唉”了一声,许是终在全无知觉中,在这兵临城下、贞节难保之际,也有些许感觉、些微感受吧。   ——那是痛楚?屈辱?还是享受?……   白愁飞只觉欲仙欲死、星飞风舞,便在此际。   突然,“轰”的一声,火树银花,一齐狂舞,开始是一道金光,在屋顶“啪”的裂瓦穿落下来,在房里电掣闪烁狂舞不已。快而密集的连环炸响,化作数十度强光烈火,在轩里不住迸爆迅溅,映得通室光明,如在烈火之中。   的确,烁炸过后,留白轩也焚烧了起来。   张炭跟楼下陷入绝境、快要不支、在重重包围中的蔡水择打了一个照面,蔡水择忽然拔出他的怀刃。   他的刃马上爆炸。   一下子,他身边围拢的人全都骤然散开,血肉横飞,掩眼怪叫,扑倒疾退,相互践踏。   蔡水择本身却没有事。   他是“黑面蔡家”的好手。   他那一家是武林中专门打造奇门兵器的翘楚。   这就是他近年来苦苦铸造的兵器:   爆刃。   他的兵器以火器为主。   别忘了:他的外号就叫“火孩儿”。   他用“爆刃”逼走了包围他的敌人。   然后他拔出“炸剑”。   他的“剑”似火箭一般,跟剑锷接连之处乍喷迸射出眩目的火光,呼地脱离剑柄,直冲上天,射入第七层楼:留白轩!   然后留白轩马上发生爆炸。   炸得通室火光。   然后便发生燃烧:   ——留白轩失火了!——   一下子,大家都乱了阵脚,蔡水择乘机在爆炸中疾冲回楼内来。   张炭倒杀了下来,接应他。   两人在第二、三层楼梯间会集。   蔡水择负伤已重,斗志却旺:“我的兵器已快用完,你快走,我杀上留白轩!”   张炭怒道:“要上,咱们就一起上!我张炭没有独活的事。”   蔡水择跟他一起趁乱杀上第四层楼,有不少人正惶然抢涌下来,一面嘶声道:“……何必一起死!有人能活,总是好的。”   张炭一面施展擒拿手,一面对每一层楼的文件大肆搅乱,使把守的人惊惶失措,顾此失彼,一面大声吼道:“废话!温柔还在上面,你放个什么火!”   两人一起杀上第五层楼,意外的是,那儿反而没有人把守。   张、蔡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抢步欺入第六层楼。   第六层楼确然有人,但都往第七层留白轩里抢救:   ——救火!   这瞬息间,两人身上都染了血、流着血、淌着汗、挥着汗,两人心里同时都分晓了几件事:   越接近高层,人愈少。   第五、六层楼的人,见顶层失火,都无心恋战,有的遁下楼来逃生自保,不逃的人便抢上楼去救人救火。   张炭和蔡水择就趁这档儿攻上了白楼第七层:   留白轩!   第三章 假如你是皇帝6 肉体有肉   金光灿烂。   星火四耀。   金光星火互迸互撞,变作火光。   白愁飞冷哼一声,正想起身去扑灭那火,但在这焚烧焰火之中,忽然觉得一股平生未见之烈的欲火,像是硬封死锁在体内的洪荒猛兽,直欲破体而出,以开天辟地、灭绝人寰之势进破而出,不可稍抑,使白愁飞不惜焚身其中,也算不枉;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在欲念狂涌如乱石崩云、惊涛拍岸之际下了决心: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要先行享受这精光火热的胴体,得到再说!   白愁飞认为:要得到一个女人的心,就得先行得到她的肉体:管她爱不爱自己,你连她的身子都得到了,还在乎什么精神上爱不爱自己!   就像对付一个人,杀了他便不怕他报仇、还击了。对一个女子也是:占有了她便谁都挽回、改变、偿补不了这个事实。就算她日后变了心,但而今毕竟也曾是属于过自己的!   在火光中去侵占一个美丽、纯洁而晕迷了的女子,这感觉更使他热血贲腾、兽性大发。   就算他要救火,也大可在完成侵占、射xx精之后。   ——更何况,看这火光,一时还烧不到身边来!   火在床外。   肉体在床上。   他有的是肉体。   用他精壮的肉体去侵占另一柔美的肉体,他认为是至高无尚的享受,也是神圣无比的事情。   为这样的事,值得惹火烧身。   ——他要先扑灭体内的火,再去管床外的火光!   死有何惧?生要尽欢!   ——只不过,如果这欢愉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呢?   “砰”的一声,门给攻破、撞开!   白愁飞霍然而起。   他赤裸。   第三章 假如你是皇帝7 面对来人   来人不是他人。   也不是敌人。   而是自己人。   这些人守在第六层楼,见留白轩失火,又见楼主在里边并无动静,以为白愁飞出了事,于是撞破大门,冲了进来。   冲进来的人,全都慑住。   他们看见站立着完全赤裸的白愁飞。   还有衣不蔽体的温柔。   他们除了震慑,也同时了解自己的莽撞误闯……   “楼主,对不起……”   “因为失火了,我们怕您……”   “我们生怕楼主出事了,所以才……”   闯进来的一共是四个人,由万里望带领。   他原名和外号都叫“万里望”,刚在唐宝牛和方恨少手上吃了亏,连腰牌都给方恨少摸去了,才致有“太师”和“太师父”受辱的事。但在这件事里,他把责任全推到孙鱼身上,所以没有受到重罚,也算奇迹。   由于他的机警和反应奇快,所以他才在烈火中不退反进、不下反上,意图闯入留白轩里救主领功。   没料,这看来不是功。   而是“误闯”。   ——破坏了“好事”的误闯。   进来的四个人,有三人一齐开腔解释,只万里望一人,二话不说,一把跪了下来,俯首叩地。   说话的三人,没有一人能把话说完。   因为白愁飞已在这时候出手。   ——在他兽欲高涨、春情勃动之际,他最憎厌听到的是贸然闯入的人,一开腔不是道歉,而是义正辞严地为自己开脱、解释。他讨厌这种部属。对就是对,错便是错,而不是推诿责任。   是以他把一切精气和精力,发出了一指:   “砰”的一声,为首一人,竟给指劲打成一堆破碎的血肉!   另一人赫然惊叫:“楼主,不,不——”   “砰”的一声,白愁飞向他发了一指,把他的胸口炸穿了一个大洞。   胸膛乍现了一个人头大的血洞的他,没有立即死去,反而俯首看着自己的胸,狂嘶不已。   第三个人拔腿就跑,白愁飞又“嗤”的弹出一指。   “啪”的一声,他的后脑跟前额多了一道直贯的血洞,他的人却仍在向前直跑,然后咕咚咕咚连声,他已栽下楼梯去。   白愁飞弹指和弹指间连杀三人,欲火稍敛,精气略泄,就在这时,两人疾闯了进来。   两个满身血污的人。   一个黑面人的脸已裂了。   他手上有一把刀,很短,上面扒满了红色的虫子。   另一个的脸一边白一边黑,英俊的脸上长满了痘子,正在大喊:“温柔!温柔!”   白愁飞瞳孔收缩,脸色煞白,冷冷睨视着二人。   两人一进轩来,看见这等情形,已怒火中烧,张炭马上要扑过去护着温柔,蔡水择却一把扯住他:   “他是白愁飞,别轻举妄动!”   “他把温柔这样子……我宰了他!”   “你这样冲动,只怕宰不了他,还不打紧,却仍是救不了温柔。”   “你还不快把火熄了,烧着了温柔,怎生是好!”   “不会的。我那‘炸剑’的火是假火,有光没热,烧不死人的。”   张炭这才明白蔡水择为何能这般气定神闲,这才注意起蔡水择的提示来了:   “我缠着他,你去救温柔。”   “不。”蔡水择坚定地摇首,他一面摇头,血水也不住地摇落下来,“他要的是温柔的身子,不像是要杀她,看来一时之间她尚无性命之虞……”   “你疯了!”张炭低声咆哮,“你难道置她不理?!”   “不是不理,而是不必分身分心去救温姑娘,”蔡水择沉着地说,“反正已攻不出去,咱们一齐合攻这白无常,把他赶出房外,咱们先据地苦守,守得一时是一时……”   这是蔡水择的定策。   ——可是要把白愁飞逐出留白轩,能吗?   可能吗?   这时,楼梯那儿步声沓杂,不少“金风细雨楼”的弟子正冲上留白轩来。   另外,“金风细雨楼”外叫嚣声厉,喊杀连天,宋展眉、洛五霞等人正在楼外高声叫骂,索讨温柔张炭等人,吸住“金风细雨楼”的主力。   “金风细雨楼”里自然派出梁何、朱如是、祥哥儿等出去应付着。   在留白轩内,赤裸的白愁飞正雄立于身无寸缕的温柔晶莹玉体之旁,对峙轩前两个情急谋对策的血人:   “火孩儿”蔡水择与“神偷得法”张炭!   “金风细雨楼”内,正狂风起、暴雨急、山雨骤来风满楼!   第四章 怨女温柔1 情感有情   这个风夜,她转出林荫,转过长亭,就看见那一角星空下乳色的高楼,楼顶灯火通明、火花烁耀,仿佛在云涌雾翻的夜空下留下了一方空白。迎向苍穹、俯瞰碧波,这一角楼宇颇有独霸天下遍地风流的气派。她知道现在里边住着谁。她会报仇。她正等着。她等候到了这楼宇里的主人崛起、背叛、全盛,然后也等待着这气宇非凡的楼宇的逐渐衰微、失败、乃至全面毁灭。她等着看到这些,她不惜暗中出手造成这些。   然后她又踱到那株老梅树旁。   梅花幽香,似浅还深。   梅红怒放。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沁人的梅香,然后撷了一枝梅花,斜斜插在霜后微湿的泥地上。   ——难道她以梅枝为碑,以梅花为祭,以梅香为祀?   在这方兴未艾的夜里,她纪念的是谁?   不。   只在她的漂亮的手势插下了梅枝之后,那地里忽然传来轧轧的声响,然后她所立的地面忽然徐徐裂开……   就像一把徐徐展开的扇子,上面画着的是山是水、有何题字,都将会在扇面尽张后一一看见。   她的容貌,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当年她在江上抚琴:   而今她的心早已断了弦。   她是雷纯。   ——当今“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纯。   你能听到琴韵,是因为琴有弦。   一个人有感情,是因为他有情。   ——雷纯呢?   怎么她寂寞眼里所流露的郁色,竟令人觉得那不是情,而是没有了情。   无情。   无情到底是为了情到浓时情转薄,还是情到深处无怨尤呢?   你说呢?   ——谁知道。   若道无情却有情,要知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要说无情还真莫如去问无情。   ——这“无情”当然是“四大名捕”中的无情。   可是就连无情,也不是真的完全无情的,他只不过是感情太脆弱,怕自己情感上太易受伤、受伤太重,所以以“无情”为盾为堤,作为防患。有谁能够绝对无情呢?   在“金风细雨楼”白楼顶层:留白轩上,赤裸的白愁飞以雄性且雄壮的身躯咄咄逼人地雄视张炭与火孩儿。   张炭沉声怒叱:“放了温柔!”   白愁飞冷哂:“要女人,自己来抢!”   张炭忽然一沉身,宛若龙之腾也、必伏乃跃。   白愁飞眼如冷箭,紧盯张炭。   但伏的是“神偷得法”,跃的却是“火孩儿”!   蔡水择飞蹿向榻上的温柔,别看他负伤重,动作快逾飞狐。   白愁飞眼盯的是张炭。   但他随手一指,“哧”的一声,指风破空急射蔡水择。   他一动,张炭也就动了。   他一矮身、跃起、急弹,以观音掌势,双掌一合,拍住了白愁飞所发出的指劲。   张炭合住了白愁飞的指劲,猛地一热,大叫一声,张口猛喷出了一口气,同一时间,他脸上本来正开得甚为“旺盛”的痘疮,忽然之间,尽皆冒出了脓血来。   但他也同时在白愁飞衣裤摸了一把。   白愁飞冷哼一声,膝不曲、肩不沉,一闪身已拦在榻前。   这样一来,蔡水择的身形等于向他撞了过来。   白愁飞有恃无恐地等着。   蔡水择飞掠的姿势也十分独特。   他几乎是贴地飞掠的。   他直掠到靠近白愁飞双陉三尺之遥,才兀然往上竖掠,立定出刀,大喝一声,一刀斫向白愁飞。   白愁飞微哼一声,左手五指,如兰花一般地拂了出去。   他平素出手多只一指,而今五指齐出,也算罕见。   “砰”的一声,五指拂在刀上,那把刀立即“消失”了。   这“刀”本来就是“虫”聚成的,而今尽皆给击得消散于无形。   同一时间,张炭又已攻到,白愁飞右手拇指“噗”地射出一缕剑风,在张炭掌劲发出之前,迎面射去!   张炭这次坐马横身,以右掌硬挡一指。   “格”的微响,张炭右手中指指骨遭指劲击断,但他左掌五指撮合如啄,向白愁飞急攻一招。   白愁飞手挥目送、宛如乐者把玩弦丝,见招拆招,占尽上风,但这一下,陡觉对手那一啄,竟是自己“惊神指”指功。   他刚才发出了一指“小雪”,而今竟以五倍之力回袭。   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小子是几时学得自己“惊神指”的?!   白愁飞应变奇急,右手其他四指立即以“大雪”指诀,疾弹出去,封住了张炭来袭的五缕“啄风”,并在刹间已弹起两倍“小雪”的神功,把他强震出丈外!   张炭犹如着了一记爆炸。   然后他立时锐意反攻:   ——这两人,都很烦缠,宜立即杀了!   但这同时,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七八处忽然一麻!   虫!   原来他身上至少有七八处,已为虫所噬!   他刚才弹向“刀虫”的那一指时,刀上那些红色的虫全给他一指震散,但并没有完全死透,有的竟从有色成了无色,悄没声息地落到他没穿衣服的身上!   他太轻敌,以为已五指一式,破去了火孩儿的“刀虫”,又因张炭施“反反神功”,反攻指劲,吸住了他的注意力,致给“刀虫”上身,奇险万分!   他心中一凛,踩步急退。   蔡水择趁此急攻,惜他手上已没了称手兵器。   这时,忽听一声轻叱:   “我来帮你!”   只见“前途无亮”吴谅已杀了进来,猛步跨前,以他的“黑刀”直戳白愁飞背门!   蔡水择趁机喘得一口气,反手自怀里掏出了一个杨桃形的“兵器”来。   但他还没发动,已听张炭大吼:“小心——”   ——小心?   ——小心什么?   他一时还没弄清楚,却知道张炭已发了狂般疾冲了过来,右掌除中指之外,如戟直插向吴谅。   蔡水择这才把眼光落在吴谅身上。   可是已迟。   吴谅的“黑刀”已插入了他的左胁,黑色刀尖并自右胁穿了出来!   第四章 怨女温柔2 黑刀   血本来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的。   而今他流出来的血,竟是黑色的。   ——那是因为刀太毒,使他的血马上转了色?还是下手的人太卑鄙,以致遭他暗算的人不愿流出红色的血?   庭园寂寂。   这儿本来就是“六分半堂”的第一重地,雷纯闺房“踏梅寻雪阁”的庭院。   这里有老梅三百廿四株,每到冬至春寒,梅香扑鼻,花落如雨。   前几夜都下了雪,今晚有风没雪,寒意沁人,雪微消融,然而地上的雪却迅速裂开。   一阵轧轧连声,地面裂开了五尺约宽的隙缝。苍穹里没有月,星光很灿烂,仿佛上天正举行天神的夜宴。   机关发动,地面洞开,里面似乎坐着一个人。   这人趺坐在那儿,如老僧入定,不知已坐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多少时辰,甚至不知他是否已然坐化。   ——这个住在地底里、六分半堂内、雷纯闺阁下的人!   “你好。”雷纯对这地底里的人很客气。   “你好。”地穴里的人对雷纯也很客气。   “今晚一切都还好吧?”   “还好,只是夜空的星太繁亮了些。”   “地面的人今晚更热闹。”   “哦?”   “时候到了,他们已打起来了。”   “——是谁跟谁?”   “白愁飞在留白轩抓了温柔,张炭和蔡水择为营救她而杀上了白楼,宋展眉和洛五霞等人在‘金风细雨楼’,外展开了包围,不久定会打起来的。”   “可是王小石仍未出现,不一定会打得起来。”   “王小石一定会出现的。”   那地洞里的人略一沉吟,终于还是问:“何以见得?”   “温柔失贞,张炭遇险,火孩儿遭厄,你说王小石会躲着不见人否?他跟白愁飞迟早有这一仗,避不了的。”   “……你说得对。”   “所以,你的时候到了。”雷纯婉然一笑,“一切你都了然于胸,期盼已久,你只是没说出来、装不懂而已。”   地底里的人默然。   “今天晚上,是你多日以来枕戈待旦的日子。你苟延残喘,就等今天,这是你梦寐以求的日子。现在时机到了,一如我跟你约定了的,我助你去报大仇,完成夙愿。”   半晌,那人才有气无力但十分尖锐地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雷纯的眸子深邃如梦,浅浅一笑,也十分妩媚:   “你的崛起取代了‘六分半堂’,五年来,你的势力把我们堂里的人打得抬不起头来做人,你又并未履行婚约娶我,还杀了我的父亲——你说,我为什么要帮你?”   然后她又嫣然一笑,万分惊艳:   “——也许,就为了我不帮你、现在还有谁来帮你、谁还帮得了你这一点吧!”   她那么漂亮,语音袅袅动人,人又单纯极了,但随口说出去的话,却直如一记闪电、一道惊雷。   “来人哪,起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也一定非常意外,说不定还会十分惊喜。”她说,笑起来眼眸如梦,梨涡犹如梦正深深。   蔡水择没料吴谅会倒过来给他致命的一击。   吴谅一刀得手,黑刀犹在蔡水择体内,但仍不及抽回,张炭的右手四指已戳向他背门上。   张炭的攻袭来得好快!   且奇!   吴谅本要反肘倒撞了出去,但张炭这四指刚吸收了白愁飞“大雪”四指的功力,吴谅如何抵挡得住?   张炭第一指已卸去了他的肘劲。   第二指已洞穿了他的肘部关节。   第三指竟把他整只手臂弹飞出去——跟臂部扯裂断掉然后才“飞”出去!   第四指则捺在吴谅背门上。   吴谅惨嚎,吐血,倒地,殁。   吃惊的是白愁飞:   ——这倒使他见识了张炭的“反反神功”奇效。   更吃惊的是张炭:   ——原来白愁飞的“惊神指”真有惊天地而泣鬼神之力!   但他伤心更大于惊心:   ——因为蔡水择已遭了暗算!   这使他十分自责,十分追悔:   因为他竟不及告诉和提醒蔡水择:他在四楼窗户望下去之际,另一件发现的奇事便是——吴谅在“金风细雨楼”的子弟中,不是在苦战,也不是在突围,而是在跟梁何、欧阳意意交头接耳地在密议!   所以他对吴谅早有提防,因此吴谅的“黑刀”一出手,他就马上出手。   但还是迟了。   他不及救蔡水择。   他只能杀了吴谅,但挽不回蔡水择的厄运。   ——他就是因见吴谅行动怪异,以为蔡水择也是内奸,所以才没有及时把吴谅有变的事告诉火孩儿,而致蔡水择没及时在毫无防备下遭了暗算!   而厄运仍未过去。   白愁飞已一个箭步,掠了过来。   张炭十分清楚,自己凭“反反神功”,还能勉强抵挡两三招,但久战必败。   何况他已失去了蔡水择的支持。   而白愁飞随时都有“金风细雨楼”弟子的支援。   依目前的情况:他们是输定了,也是死定了。   ——那么温柔该怎么办?   谁来救她?!   出乎意外的是:   蔡水择兀然拔出了“黑刀”。   黑血疾喷。   血雨洒落在温柔的胴体上。   白愁飞一晃身,一指捺向蔡水择。   他用的是左手尾指。   张炭再没有犹豫的机会,右拳一迎,以拳击白愁飞。   白愁飞忽而弹出了右手尾指。   这一指弹得独特怪异,张炭别无选择,急递左拳,硬接这指。   这—来,“反反神功”已不能成功将两道指劲化解,更不能转为己用,反而一齐左右夹攻体内,张炭大吼一声,鼻孔、耳孔、瞳孔一起渗出血来。   这一招,硬接下来,他已吃了大亏。   这一次,白愁飞已在上一回交手中觑出了他功力的破绽,然后一招攻破。   这一下,张炭只觉金撞钟鸣、火星乱迸、血气翻腾、痛苦不堪,一时无法应战,身子不住在原地旋转,而他双手用力掩着双耳,尖声狂啸,才能抵消心头烦恶、血气翻涌。   白愁飞一闪身,已至蔡水择身前。   蔡水择却一刀斫了下去。   他斫的居然不是白愁飞。   而是温柔!   ——已经昏迷了的、几乎受到失身凌辱、像一朵花般娇嫩的温柔!   (他竟忍心杀她!)   (他竟向她下毒手?!)   第四章 怨女温柔3 黑道   如果他那一刀是斩向白愁飞,得手的可能几乎是完全没有。   但他现在斫向的是温柔。   ——这就极有希望臻功。   因为白愁飞意料不到。   不但是白愁飞没料到,连张炭也大感意外,所以他大叫:   “蔡黑面,你疯了?!”   白愁飞一指戳向蔡水择。   ——天中部位!   刀,是黑色的。   胴体,是白皙的。   刀,架在温柔的腰身。   她全身皮肤细致白嫩,只腰下那一丛娇媚神秘的黑,与刀锋自映成趣。   刀只要再轻轻用力,就会把温柔铡成两截。   指,就捺在蔡水择额上。   ——但还没有发力。   情况非常明显:   蔡水择的眼神告诉了他一件事——   只要他一发指劲,他也会一刀把无辜的温柔切成两段。   温柔许是仍在昏迷中,但在黑色刀锋下白得令人炫目的腰肤掠起了一阵寒栗。   蔡水择身上仍淌着血。   他的手仍颤抖着。   他的人也喘着气。   刀锋上依然淌着他自己的血。   血厉红。   女体雪白。   血滴在温柔白皙的柔肤上,分外瞩目,十分分明。   白愁飞的手指仍捺在他的额上。   “你的指头一发力,我就斫下去。”蔡水择喘了七八口气,才能说全了这句话,但就算他每说一个字都顿上一顿、停上一停,但每个字仍十分清晰。   “你不会斫下去的。”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理由杀她——你要杀的是我。”   “你可以试试。”   白愁飞静了下来。   很文静的那种静,像一只敛翅的白鹤,他对敌而又尚未出手时候的样子很漂亮。   ——许是“静若处子”就是指他那种人。   他左看、右看、仔细端详:这个他差一点就占有了的玉洁冰清的身体,一时并未表态。   “无论我怎么想——”白愁飞好整以暇——事实上,时间的确完全有利于他那一边——地试探道,“你似乎都没有理由杀死温柔。”   “你没看出来吗?我已经是个快死的人了。”   “对,你已是个快死的人了,还多害个无辜的性命作甚?”   “但我的命是你害的。”   “可惜你杀不了我。”   “可是你喜欢她,而且显然的你还没有得到她。”   “所以你只要杀了她,至少可以打击我,让我永远得不到?”   “猜对了。”   “啧啧啧,这就是‘象鼻塔’汉子们的侠义行径吗?”   “不错,我是象鼻塔里的子弟,但你也别忘了,我加入‘象鼻塔’前,是个什么人?”   “你姓蔡,我没忘记。”   “我们‘黑面蔡家’,习惯翻脸不认人。再说,咱们兵器大王蔡黑面不能算是正规的武林中人,要算,也只能算是黑道上的人,黑道上的作为,讲究黑口黑脸黑手黑心肝,不需要讲究一大堆无聊的原则和规矩。只要我杀了她,能打击你,那我就一定会做。她又不是我的老婆。只要她死在这里,你和‘老字号’、洛阳温家及‘象鼻塔’的梁子就这辈子都解不下了。”   白愁飞瞳孔开始收缩,蹙眉微有痛苦之状,瞄了正自后侧掩上来的张炭一眼,道:“但今日的事,有他目睹作证。”   “对了,”蔡水择道,“所以我只要杀了她,你就得留他的性命。”   说着把刀锋一铡。   “慢着!……有话好说!”白愁飞这次可有点情急了,“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蔡水择说,“我只要你滚出去。”   白愁飞又皱了皱眉然后笑了:“我出去,你以为你们就能逃得了吗?”   “逃不了。”蔡水择道,“可是只要你们一旦硬闯进来,我们就先宰了温柔。我们没了命,你也没了到口的美食。”   “你知道吗,”白愁飞负手冷哂道,“你的威胁十分荒谬。用你们自己人的命作为胁持,真是狗屁不通。”   “你知道吗?”蔡水择血污的脸却展现出白得雪亮的牙齿,“不管通与不通,你只要再犹豫,我就一刀斫下去。”   说着,眼看他的刀就要往下剁落。   “慢着!”   白愁飞终于喊出了那一句,跺跺足,收了指便走,临走恨恨也狠狠地抛下了一句话:   “就让你们据持留白轩,看能守到几时!”   却在走时,撤了的手指遥向温柔身上一拂,这下却在蔡、张意料之外,不过温柔只“嗯”了一声,并没有什么异状,这时白愁飞已领万里望疾步行出。   第四章 怨女温柔4 白道   白愁飞悻然退走留白轩,外面已候了一大群子弟。   万里望却在白愁飞越身而过时,卸下披毡,披在他的身上,并急急说了一句:   “楼主,我看他多只虚张声势,我们配合骤起一击,大可格杀这只剩小半条命的裂脸鬼!”   白愁飞却冷然横了他一眼:“我岂是他们迫出来的?让他们苦守留白轩,咱们才能放长线钓大鱼!再说,以那黑面鬼身上的伤,能撑到几时?他一旦翘掉了,剩下一个饭桶,能有多大作为!”   万里望马上表示佩服与恍悟。   他却没注意到白愁飞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一连皱了三次眉。   或许,就算他注意到,也得假装没看见:一个领袖是不会喜欢让人知道他的弱点的,尽管那是他的手下、心腹。   白愁飞蹙眉的原因正是他退出留白轩的另一大隐衷:   他虽精似鬼,但仍着了“刀虫”的袭击;他一时能把“刀之虫”的毒力强压下去,但必须要一些时间和找一个地方运功把附在要穴上的刀虫强迫出去。   他现在没功夫去理会那么多。   他刻不容缓地要去解决两件事:   一,逼出体内“刀虫”的毒力。   二,与梁何所布伏好的主力,只等王小石一伙人入楼,他运用一切所能,杀个精光。   要做好第二件事,现在他就必须先做好第一件事。   当然,他不无遗憾。   ——始终未能对温柔一偿夙愿,真个销魂。   他在离开留白轩之际,却做了一件事:   弹了一指。   这一指,是解开了温柔受制的穴道。   ——他啃不下的东西,也决不让人占了便宜。   ——何况,就算给解了穴道的温柔,也仍在留白轩里,飞不走、逃不了的。   (温柔,噢,温柔。)   想到这女子白而柔而娇小的胴体,他在毡袍内的躯干,忽然炽热了起来。   就在这儿,梁何火速报讯,传来了两道消息:   一、一切已布防好了:“七绝神剑”已到其六,还有当世六大高手中的“神油爷爷”叶云灭亦已赶到,就等王小石来!   二、孙鱼回来了。   低头。   垂首一向是他的掩饰,也是他的本领。谁也不知道他在低着首的是盘算着什么,还是掩饰着什么。   别人的低头可能是因为气馁或缺乏信心,他的低首决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一种莫测高深的姿势。   他可以是任何人的好友,因为他了解别人。任何人都当他是知交、知音,甚至连大奸大诈的雷损,都当他是唯一至交,但却没有人是他的知心。   重要的是:不是他没有好友,而是他不要任何人是他的好友。   因为他的心是不让人“知”的。   别人当他是相知,并不代表他也当别人是知交。   他一生下来就低着头,颈脊不能竖直,令人怜悯同情,可是他却说过这样子的话:   “我生下来不是求人谅解与同情的。   “一般成功的人活着是去做该做的事,但我活着要做的是最该做的事,甚至只做该做而别人不敢也不能做的事。”   这就是他。   他就是狄飞惊。   ——“低首神龙”狄飞惊!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雷纯遣她三名剑婢和另一名不住拿湿巾抹脸的俊脸凸腹的汉子,抬着一顶深黛色的轿子疾行入“六分半堂”的“不惊堂”里来,然后跟狄飞惊说,“这个人曾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现在却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这个人全武林、整个江湖、偌大京师里的人都在找他,然而他却在我的身后,你的眼前。”   然后她问:   “你猜是谁?”   狄飞惊垂着头、缩着膀子、屈着腰脊,似乎分外能感受到那问题重若千钧。   “那就应该是他了。”狄飞惊低沉的语调、配合了他低首,仿佛在垂目审视挂在他胸前的一方白色透明的水晶。   ——暗红透紫的那一块在“三合楼”、“六合阁”里给白愁飞一指打碎了,但碎了那紫的还有这白的,毁了那一块却还是有这一块。   然后他说的三个字亦有重逾万钧之力。   他说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苏梦枕!”   苏梦枕!   雷纯似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她似乎也没料到狄飞惊会料得到,而且一料就料到了。   “你是怎么料到的?”   所以她问了这句话。   没料,狄飞惊乍听这句话,却明显地吓了一跳,好像鼻尖给一块烧热的炭火炙及一般:   “真的是他?!”   雷纯点点头。   狄飞惊跺足,终于仰天长叹了一声。   他难得抬头,在夜色里,眼神依然明亮,眼色之丽,直夺美人之目,占尽粉妆铅华,悠亦不及之。   白愁飞一出留白轩,“火孩儿”蔡水择忽然摇摇欲坠。   张炭连忙搀扶着他:看到这结义兄弟浑身是伤,不觉潸然泪下。   “你要撑下去啊……兄弟!”   “……对不起,炭哥,请原谅我……”   “今儿你做得很好啊——你救了我、救了温柔,还要我原谅你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温姑娘的……可是,若不如此威胁他,只怕姓白的既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温柔。他着了我的刀之虫,任他绝世本领,也得要去回一口气,迫出毒力,我这下相胁,让他正好有台阶下……若然没有把握,我还真不敢拿大家的性命开玩笑哪。”   “我知道……初时我是不明白,现在都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了。”   蔡水择艰涩地一笑,一笑,血水就自嘴里涌出来。   “我一直对你都有误会。……自从上次‘九联盟’要吞掉‘桃花社’和‘刺花纹堂’的‘台字旗’一役中,你临阵退缩、遇战脱逃,从此我对你就有戒心,怀疑你的勇气和诚意……就算在老林寺之役里你表现勇悍,负伤救人,但我还是不能完全摒弃对你的成见……”   “那不是成见。我确是临阵脱逃,我的确是怕死,我的确是放弃了与朋友并肩作战的机会。如果硬要说理由,那就是:那时我父母尚在,他们在‘黑面门’里受到蔡红豆和蔡黑狗等系人马的排挤加害,我不得不留着有用之身来护着他们……我们‘兵器蔡家’,仗着朝廷里有个姓蔡的大人物看来比谁都受礼遇,谁都怕了咱们……但在江湖上,谁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了蔡京这等‘大败类’,江湖汉子谁都看不起咱们,不当咱家是真正的武林人物——哎!”   蔡水择忽然痛得叫出声来。   “你怎么了!——快别说这些了!是我不好,都是我误会了你……”   “你没有……确是我懦怯、我不好、我自私……我那时确是想:跟桃花社有什么好?万一个不好,就英年早逝,给‘九联盟’的人杀了、整了、灭掉了。我想,其他‘七道旋风’里的兄弟,都没有顾碍,但我不同……我还有父母、家室!我只是打造兵器的一名世家子弟,又不是十足的武林中人,我只要好好地活下去,干啥要抱着一齐死……?所以,我就没有……我愧对赖大姊,我惭对众兄弟们……我怕死,我贪生,我不敢牺牲……我觉得我自己才是聪明人,我要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成就……我不要永久俯从于赖大姊门下……”   “我明白,我明白……”张炭看见蔡水择一口气说到这里,已出气多入气少、神智仍清醒,神气已在瞳孔散乱,只能垂泪地安慰他,“谁不是这样想过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这样想过,只不过,每到要害关头,我认为活着不如活得好重要。那关节上来时,我总会选择了我良心里要做的事:人生里总是难免一死,做了违心背义的事,活着也不痛快,真是何苦?何必?这也许就是白道、黑道中人不一样之故吧?刚才你说‘黑面蔡家’是黑道中人,其实今天你的所作所为,白道上的汉子都远望尘莫及呢……”   “——也不是。我只是看开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味钻营,老望出人头地,不惜离义弃信,但我能赚得什么?反而内心不安,活得一点也不惬意。真怀念当日跟‘桃花社’的兄弟姊妹们,弹剑高歌,快意恩仇,不知多好!原来人生不是为求俗世功名、世间富贵,而是快活就好!我也放下了。父母大去之后,妻离子散,只我一人,孤身何惧!要生要死,自来自去。我更自在了!所以豁得出去,敢跟‘六合青龙’战,敢与元十三限斗,敢在这儿唬走了白愁飞——纵这一生算是短了一些、促了一点,也是不枉了。看来……”蔡水择惨笑起来,流血甚惨,仿佛要流尽他体内的血才能止休,“我不能跟你们再比谁的脚趾甲长了。”   “你……你别这样说……过去我……我错看你了……要比喝粥,谁也比不过你!”   “你知道吗?我是黑面蔡家的人,练有一种‘天火神功’和‘哼哈二炁’,只要真气护体,元气淋漓,我还真一时三刻虽受重击但死不了……这就是何以我屡遭赵画四痛击而能再战,而也是刚才还能硬持一口气威挟姓白的原由了……可是,而今,我已伤成这个样子了,活著已没有意思了。这样强挺下去,我只是多受折磨……”   “兄弟,你要撑着,小石头快来救我们了。”   “我已等不到那时候了……”蔡水择强笑了一笑,裂了的一张脸裂了个裂开的笑容,“我不能再抵受下去了。请恕当老弟的我闲上一闲,早些放下去吧。我要散功了……说实在的:我到底还是为逞这一时之勇,仗一时之义而死,在世种种纷华,人间种种盛事,我都无法一一体味领受了,梦幻空华,天火烛照,我今也不止有悔呢。兄弟,如有来生,来生再会了——”   “不!”   蔡水择倦极了地笑了笑,又笑出了血。   “不!你要挺下去——”   蔡水择充满歉意地握了握、紧了紧本来捉住张炭的手。   “不——”   这是张炭第三次叫出“不”字,但他同时听到一种声音:   一种炒豆子般的爆裂声响。   然后蔡水择整个人抖动了起来。   像一条离水的鱼。   他整个人颤哆着,这时际,爆豆的裂响更密集了。   张炭狂吼道:“不行,不行,你不可以放弃!你还是那么自私,那么自我,那么自命英雄!你说去就去,这时候,教我一个人怎撑下去——”   但蔡水择的身躯已静止了。   已兀然静止了。   全然不动了。   张炭呆住了。   愣住。   直至窸窸窣窣声的传来,有人慵倦惺忪地问:   “怎么搞的?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天——我的衣服呢?!”   然后是悠悠忽忽的一声:   尖叫。   第四章 怨女温柔5 楼里的主人   大红的轿子,腥红的帘!   ——竟红得比怒吐的梅蕊还艳。   (可是里面真的是他吗?)   (他真的还没死吗?)   (他真的是在里边吗?)   (他仍然病重吗?)   狄飞惊虽然还没看到那已成了神话里的传奇人物,但看到这顶轿子和它的颜色,已引起他无限的想像,无边的传奇,无尽的遐思。   他看到这顶轿子,除了发出一声浩叹,还骤生了一种嗜血好杀的冲动,恨不得一手粉碎掉这顶轿子才能甘心,又不由然起了一种至高的崇敬,竟有跪下去膜拜的冲动。   ——这轿里的人,一生未尝过健康的滋味,他的躯体仿佛是用来受苦的,意志也是。越是受苦,他好像越坚强、越坚定。他在位的时候,谁也不能击败他,就算他失意的时候,依然谁都不能取代他。   雷纯却仍带着诧然,且佩且疑地问:“却给你料着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狄飞惊又变得波澜不惊的了:“我猜的。”   雷纯仍敬仍羡地抿嘴笑说:“猜的也要有个谱儿在心里呀。”   狄飞惊又垂下了头,只淡淡地说:“不错,猜的凭据有二:一是推理,二是直觉。”   雷纯饶有兴味地问:“直觉?你就凭感觉?”   狄飞惊又望着自己胸前挂的水晶:“我想,金风细雨楼楼主,名动八表、群雄之首的苏梦枕苏公子,绝对不会死得这么容易,死得这般无声无息的。我一向认为:像苏梦枕这种人,除非是他自己要死,否则谁也杀不了他。”   雷纯意犹未尽:“然而这道理你又怎么推出来的呢?”   狄飞惊这回不望自己胸系的水晶,而改看自己的脚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雷满堂。”   雷纯秀眉一蹙:“雷满堂?”   “可不是吗?”狄飞惊悠游地道,“金风细雨楼原创人是苏遮幕,他有四位生死之交,那是‘嵩阳大九手温晚’、‘报地狱寺’主持红袖女尼,‘妙手班门’中的班搬办,还有‘封刀挂剑霹雳堂’雷满堂。他们四人,确跟苏家都有过命的交情,就连苏梦枕当政之后,也没有放弃四家的情缘。苏梦枕自己拜师‘小寒山’红袖神尼门下,‘红袖刀’便是神尼所赐。班搬办替苏氏父子兴建天泉山‘金风细雨楼’四楼一塔,而苏公子的势力一旦遇危有险,温晚派了他的得意弟子、也是天衣居士之子‘天衣有缝’过来助之。雷满堂虽碍于雷家外系雷总堂主与苏梦枕敌对,无法偏帮苏系的‘金风细雨楼’,但雷满堂曾任‘江南霹雳堂’的代掌门人,如果不是他暗中阻截,雷老总在京里的实力久未能取下‘金风细雨楼’,霹雳堂早就会派重将来援;雷家迟迟未有重大举措,以致雷总孤掌难鸣,急于求胜,才会为雷媚这逆贼所暗算,大志不酬。这样说来,雷满堂的情义依然是在的……”   雷纯秀眉一挑:“这些跟你判断出苏公子就藏在我处,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重大。第一,别忘了,在京里的派系,以关七最早建立了最大的势力,其次才是我堂。我堂实力茁壮后,才有‘金风细雨楼’的出现……”   雷纯应和道:“所以是‘金风细雨楼’后‘六分半堂’而立。”   “对了。‘金风细雨楼’四楼一塔既由妙手班门的班搬办所建,而当时雷满堂代表江南总堂坐镇此处,难保没有一条‘特殊通道’,是从天泉山‘金风细雨楼’直通我堂的。”狄飞惊条分缕析地道:“对不对?”   雷纯轻叹了一声:“对。”   “第二,既然白愁飞处心积虑要背叛杀主,他定必已细心布署,不让苏公子有任何活路。就算苏公子逃得了一时、躲得了一阵,也定必会给他翻查出来的。可是,他显然并无所获。一切活路,都给封死。若苏公子仍留在楼内,决保不住。唯一的可能,就是绝不可能——‘六分半堂’跟‘金风细雨楼’毗邻而峙,这本是一条死路,却是苏公子死里求生的活路。”   雷纯微喟道:“死路后面本就是活路,绝崖之后必有奇景,越寒冷时的花就越艳。”   “第三,也只有这条路,是白愁飞封锁不了的,也是唯一一条苏梦枕可以从容将之完全毁灭证据的路,何况白愁飞曾乱用炸药!像苏梦枕这种枭雄,此时此境,也唯有此路可走。何况这是白愁飞认为的绝路。他只能把死路走出活路来。”   “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雷纯这回在看她自己的手指,“如果把死路走得好,本就可以走成活路。”   她的手指很尖。   很秀气。   她的拇指上还戴了一只碧眼绿丽的魔眼翡翠戒指!   狄飞惊认得这枚戒指:   那是雷损死前戴在手上的戒指,雷纯是新近才戴在手上的。   “第四,我加入‘六分半堂’已二十年,就算通向六分半堂的暗道,我也一定知道的,”狄飞惊既然说了,就准备把话说尽了,“那除非是就在小姐你住的‘踏梅寻雪阁’阁内。”   “对,”雷纯眼里充满了钦佩之色,“地道的出口,确就在‘寻雪阁’内梅林里。”   “想来也是。”狄飞惊忆想道,“雷总堂主在世的时候,那儿总派一众一流高手守着,雷实、雷属、雷巧、雷合全布在那地方,那时,你也还没回到京里。”   “我本来也不知道,但爹在‘金风细雨楼’苏公子寿宴里惨死前,曾在我耳边说了两件事。”   狄飞惊也记得参与斯役的人都对他说起这一幕:“雷总他告诉了你甬道的秘密?”   “那时候,爹在通道出口布下了天罗地网,重狙击手全都埋伏在那儿,只等苏公子利用这条隧道偷袭六分半堂,他便可以一举歼灭之。”雷纯抿嘴一笑,梨涡深深:“可是苏公子一直没有利用这条甬道。”   狄飞惊点点头,道:“我想,苏公子必然想到当年其上一代与雷满堂交好,既然他知道隧道的秘密,雷总也极可能知晓。雷老总既然知道,就必会屯重兵以待。苏公子是绝顶聪明的人,自然不会做自招其败的事。”   雷纯笑道:“结果,那就成了他日后的求生之路。”   她美丽得十分风情地说:“幸好,你是我这边的人,而不是我的敌人。”   狄飞惊听了心中一震。   然后她又委婉地笑着,笑眄自己的指尖,还有指上的魔眼翠戒:“爹临死前还不止跟我说这句话。”   “哦?”   狄飞惊没有正式地问。   但他的语气却是问了。   ——这种语气可以让人不回答他的问意:毕竟没有问出来,就算不回答也不算什么不给面子。   狄飞惊做事,一向留有余地。   ——予人留有余地,就是给自己留了余地。   “他还告诉我:必要时召集‘江南霹雳堂’雷家高手来援的方法。”雷纯眨着一双幽梦似的眼,“除此以外,还有一句话。”   狄飞惊这次完全没有问。   ——他从来不问不该问的问题。   但雷纯却主动地说了:   “虽然他可以说是间接死在苏梦枕手里,但在他临终前却告诉我:既然我已死了,就是死了,你要为我建立的大业而活,而不是为我报仇而死,这样我虽死犹活。真正的复仇不是用自己的力量来杀死敌人,而是用敌人的力量来壮大自己。”   狄飞惊听罢,长叹道:   “总堂主果然是非凡人物,见识非常人能及。”   雷纯笑了。   纯纯地笑了,但可能因她眼色依然不改其悒之故,令人觉得她是带点悲凄的:   “所以,我们今晚轿子里的客人,才能活到现在。”她指着那顶艳丽的轿子切声地说,“所以,‘金风雨细楼’里的主人,才可以活到现在!而且——”   她的柔弱显得在此时无比坚决:   “我们还等到了时机,让苏公子重新成为金风细雨楼里的主子:楼子里的唯一主人!”   然后她忽然改变了话题,向狄飞惊充满歉意地问:   “这么多和这么重要的事我都没在事前告诉你,”她殷怯地问,“你不会感到生气吗?”   “你做得都是对的。”狄飞惊似不假思索地道,“你才是总堂主,尤其是那么重大的事,你才不必事先跟我说。”   雷纯向狄飞惊倩然一笑,非常感激的样子。   这时候,那顶艳丽的轿子、轿子里的人却陡地发出一阵令人悚然的呛咳,而且像一个病深疾重的弥留者,一口气把剩余的呼息深吸力吐出来,然后才说了一句话:   “你们的话不一定都对。”   狄飞惊微诧。   雷纯眨着疑问的眼色。   她的眼连悲切、凄迷、猜疑的时候都是郁色的。   “至少你们就说错了一件事。”诡异的轿子里诡异的人以诡异的声调说,“我是一个自招其败的人——至少,我重用了白愁飞,就是自招其败的如山铁证。”   第四章 怨女温柔6 温柔的相信还是……   醒了。   温柔。   白愁飞临走前因生怕给这两条汉子“占了便宜”,所以他随手解开了温柔的穴道。   于是温柔温柔地转醒。   第一件事,她便是发现自己竟是赤条条地。   她大惊。   飞红——   ——于脸。   “这是怎么回事?!”   她羞呼,抓起床单,掩住身子,之后看见张炭也在,忿叫:   “你干什么?!”   张炭讷讷地,转过身去,又转过来,想跟温柔解释。   正好温柔正设法尽快地把亵衣穿上,一见张炭回头,大喊:   “别别别回头!你敢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喂给麻鹰吃了!你这死黑炭头,干什么的,本姑娘不杀了你……”   这时候,她觉得乳首似有点痛痒,彷佛曾给人轻嚼过,那乳蒂略有些刺痛,乳晕也红了一大斑。   ——但下身……下身却似没啥异样……   (到底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白愁飞呢?那死大白菜去了哪里?!)   所以她见张炭像见了鬼似地疾转过了头,她一面疾穿上衣服(好冷,冻得手都冰了——这时她竟还有余暇这样想)(真羞家!近日因为太冷了,今天还没洗澡,给人这样瞧了真是——这时她居然还想到这些),一面厉声问: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话未问完,她已发现地上倒了五具尸体,其中两具是她认得的,其中一人还是她的好友:   蔡水择(还有吴谅)!   “天哪!”她叫了起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炭正待分说,忽然听见外面嘶喊争吵声遽然停了下来,完全地静了下来,一时间只听到马队步履调度进退齐整的微响。   张炭忙从窗棂往下望去,只见楼下火光猎猎,照得通明,金风细雨楼里的人,人人严阵以待。这时大栅门忽徐徐往两边推开,一队人马,缓缓步入,井然有序,马上为首一人,鹅绒黄色的衣袍,远远望去,仍见其肤色白好,气态清朗,像只是来赴一场吃的玩的乐的盛宴,而且仿佛还无所谓地可以净拣甜的美味的吃。   张炭这回是第二次自白楼凭栏下望。以前他跟王小石结为弟兄时,常在红、青、白、黄四楼走动(玉塔则是苏梦枕的“重地”,别说张炭了,就连王小石、白愁飞也少有徘徊该处),却没有现时这种感觉:   他刚才居高临下一望,乍见自己的“战友”吴谅与敌人交头接耳不已,在这四面楚歌的情形下,连少数两名“同僚”,也变得如此人心叵测,使他产生了一种严重的悲情与无助感觉;而今再看悠荡而入的王小石,只见他赴义如赴宴、视死如视乐;凡他过处,敌人都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直驱白楼,张炭心中不住喝了一声来:   大丈夫,当如是也!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生死等闲事,抱剑对千军!   ——养气不动真豪杰,居心无动转光明。   (对,就这“光明磊落”,四字而已矣!)   忽觉鬓边一热。   原来是温柔自左后侧靠近了他,随他的视线下望,就看见坦然分众而入的王小石和他的兄弟们。   “天!”温柔轻呼,她看见王小石含笑遥向她招手:“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王小石也可以直入‘金风细雨楼’……”   刚披上衣服的温柔这样诧呼,只觉一阵刚刚成熟就给掩罩着的处子体香,馥人欲醉。   张炭不止鬓边觉热,眼里看的是她云鬓半乱、眼儿犹媚;心里想的是她玉软温香火热胴体,一时连脸颊都燠热了起来……   (该怎么告诉她呢?)   (该告诉她哪些事?)   (——告诉她他是为她而遭困留白轩吗?)   (——还是告诉她蔡水择就是为了她而死、吴谅因她而背叛?)   (——难道要告诉她小石头这些人是为救她而深陷重围的?)   (——抑或是告诉她白愁飞人面兽心要强暴她?)   她会温柔地相信,还是?   他不知道。   他或许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她他爱她……   他甚至不知道。   ——蔡水择是不是也暗恋着温柔,所以才不惜性命来救她……   ——小石头是不是也爱慕着温柔,因此才不顾一切来救她……   ——要不是为了爱,就为了义便不可以吗?难道男人只跟男人有义气,换了女子就不可以?   ——自己呢?   (却是为啥这般豁出了性命:就为救这糊里糊涂的她?!)   你说呢?   人在恋爱中,是不是一下子变成了什么都可以,或者成了什么都不可以?是否本来可以的忽然变得不可以了,而可以的又全变成了不可以?   恋,到底苦还是甜?   爱,究竟可不可以值不值得——   去爱?   你说呢?   第四章 怨女温柔7 杀出大围   她依然单纯如一次闪电,一道惊雷。   那么美,美得教人可以忍耐,可以等待,美得带点稚气,清纯得仿佛连这美的本身也残酷了起来。   她看着那顶艳丽的轿子,清清而亲亲地轻轻笑了起来,说:   “白愁飞背弃了你,这才是真正的自招其败。”   轿里的人咳嗽。   咳了好久,仿佛连心和肺都咳出来了,才喘着气道:   “白愁飞小看了没有雷损的六分半堂,这才是他的败笔。”   雷纯笑语晏晏地道:“他也不该提前引发王小石的反扑,这叫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轿中人咳道:“他沉不住气的原因是怕再待下去,王小石会因而坐大,他要趁此做掉了他的心腹大患。别忘了,白愁飞是在江湖上用了几十个化名,失败了十几次,才一层一层地、一阵一阵地打上来的,他已不能再失败,他已三十多岁了,再也失败不起。”   他顿了顿,语音苍凉:“一个人年岁长了就败不起了。我就是这样子。”   雷纯愉快地抿嘴笑道:“可是你败了依然能再起。”   轿里人涩声道:“那是因为你。”   雷纯酒窝深深:“因为你是苏梦枕。”   她婉转而坚定地道:“只有苏梦枕才是‘金风细雨楼’真正的主人。”   轿里的苏梦枕沉郁地道:“——那到底是你起?还是我起?”   雷纯道:“我只知道:我爹败了,你也必败——胜利者是白愁飞。他等你解决了我爹爹,然后他设计迫走王小石,背叛了你,剩下的就可以慢慢收拾我、并吞六分半堂了。可是他没料到王小石会回来得那么快,而且象鼻塔会崛起得那么速。他等不及了,所以要立即铲除王小石派系的实力。”   “不。”苏梦枕有力地更正,“真正的胜利者是蔡京。以前,他笼络京里‘迷天七圣’的势力,一时叱吒,只惜关七神智迷惚,不足堪当大任。之后,他拉拢你爹爹,但他也很快发现,雷总堂主既有‘江南霹雳堂’的背后支持,而且也不全让他牵着鼻子走。现在他知道白愁飞的野心不止于武林称霸,还想当政,他就利用这个心理,纵控着白愁飞,霸占‘金风细雨楼’,对付‘六分半堂’,并吞京里其他派系实力。真正的获利者是蔡京。”   雷纯一笑:“可是白愁飞的野心着实是太大了。”   苏梦枕沉吟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雷纯纯纯地一笑:“我没有什么意思。我觉得,这是时候了,白愁飞已沉不住气了,要调度所有的兵力与王小石一战,我们正好可去收拾残局。”   苏梦枕沉默了一下。   奇怪的是,他一旦沉默下来,仿佛连火把猎猎和虫豸呢喃之声也沉寂了下来。   场中一时死寂无比。   ——天底下,说话与不说之间能有此声势者,仅苏氏一人耳。   “我不明白。”   “人不是老拣他明白的事去做——正如人不是老做对的事一样。”   “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是不是?”   “可以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对付白愁飞、收复‘金风细雨楼’?”   雷纯一笑。   笑得真好。   “——那我为什么要救你、要收留你、还把树大夫的弟弟树大风请出来治你的病?还替你保住你的心腹强助?”   雷纯眨眨如梦似幻的大眼睛,露出皓齿幽幽笑说:“也许我本就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我本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你……”   “许是英烈的决心,来自似水的柔情。你虽然失败了,但成功的失败就是成功的开始。”雷纯明黠地说,“这世间一向都是做对了没有人知道,做错了没有人忘记,这是人们的铁律。要制衡它,就尽拣大对大错、大成大败的做,人们反而弄不懂谁对谁错。”   她纯纯、美美地一笑又道:“小是小非,谣言漫天飞;大是大非,反易指鹿为马、黑白不分。前进后退易,左右为人难。”   狄飞惊干咳了一声。   雷纯轻睨着他:“你也有话要说?……姑且说吧。”   “对付金风细雨楼,是件极危险的事,你可有把握?”   雷纯嫣然一笑:   “我有杀手锏……白愁飞断断意料不到。”   狄飞惊道:“可是就连当年雷老总到头来也棋差一着。”   雷纯淡淡地道:“那时的‘金风细雨楼’是有苏梦枕的‘金风细雨楼’。”   狄飞惊:“不过苏公子已非昔日的苏公子了。”   雷纯:“不错。所以我才要助他行事,你也得帮他成事。——别忘了,苏梦枕毕竟是苏梦枕,苏公子永远是苏公子。”   狄同意:“有些人,的确是永远遇挫不折、遇悲不伤的,而且倒下去便一定会爬得起来,在哪里倒下,便在哪里爬起来,甚至蹲着的时候也比站着的人高大。”   雷纯笑:“何况,我还跟他找到了他的好拍档:当年四色楼子里的总管和莫北神都会重新归入他的部队里。至于‘江南霹雳堂’,已派了‘八雷子弟’中的雷如、雷有、雷雷、雷同等四雷来。而我们的第一号战士,他也已恢复了,今儿就要出战。”   狄飞惊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作不得声。   在轿里的苏梦枕似也微微一震。   雷纯反问:“你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了。”   “我反而帮助杀父仇人去复仇,你也不反对?”   “你才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我跟随你,绝对服从。”   “这不伤害你效忠六分半堂的原则吗?”   “雷总死后,你已代表了六分半堂,何况,没有原则一向就是我的原则。”   雷纯笑了,眯眯着眼,眼肚儿浮了起来,很娇也很美。   “这样很好……”她嫣嫣笑着,“没有原则就是你的原则……”   然后她忽然拍了拍手,微扬声唤:“杨总管,杨堂主,你这还不出来见见故主……”   只见一个高长瘦子、额上有痣、举止斯文儒雅、得礼有礼的人,缓步向前,朝轿子深深一揖。   “苏公子……”   他的语音微颤。   火光中,他在年前仍俊秀英朗的脸,而今已一脸沧桑、布满皱纹,像他用一年的时光老了二十年。   只闻轿中人又震动了一下。   ——这种因惊骇而发生的颤动虽然极其轻微,但像狄飞惊这种人还是一定听得出来的。   只听轿子里的人长嘘了一声,好半晌才充满感情地咳了一声:   “无邪……”   杨无邪一听这语音,顿时热泪盈眶,前尘往事,如飞掠过,百感交集,尽在心头,种种繁华,一一历尽,不禁立跪下去,哽咽地唤了一声:   “——公子!!!”   这时,温柔却充满不解与好奇地问张炭:“小石头他们来干什么?他已跟不飞白不飞的谈和言好了吗?”   “小石头?”张炭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蔡水择,他那张裂了的脸像极了一个笑容,“他是来救咱们,为我们杀出大包围而来的。”   “大包围?”温柔看见那一层又一层、一阵又一阵、一堆又一堆的“金风细雨楼”子弟,这好像才弄懂一些当前“局势”:“我们要从这儿杀出去?!”   ※※※   稿于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廿日:与伟雄、家和、应钟众人看戏、街边大宵夜、吴十七初试“翻立倒竖器”。廿一日冬至:商魂布来港,《新生活报》《新潮》《风采》欲进行访问;会关德辉;教“三小”、“转运法”;温、梁、倩、何、孙、余、珏、超、荣、利、关聚于佳宁娜小咨;中国友谊出版社拟推出:《一九九三温瑞安旋风》、签订武侠业刊合约与拟订武侠中短篇推出计划,并邀游大陆;身边子弟送赠“水晶发炮台”。廿二日:曹正文电传来洪行程,并拟在马以《港台武侠小说在大陆文坛——谈温瑞安武侠小说的独特风格》为讲题;《少儿》邀我提供相片、手迹、小传等。廿三日:排难解纷;漓江出版社部分版税收到。廿四日:江苏文艺出版社款项汇到徐处;温瑞安、梁应钟、何家和、李喜拉诸子平安夜聚于“三姐靓汤”;七人早玩于维园游乐场;与老三、老四、老五、十一妹聚于铜锣湾卡拉OK。廿五日圣诞节:温、荣廿四、包旦、神油、吴十七、罗十一、伟利看《梦醒时分》并畅叙于“总统”;五人游尖东并庆宴于富豪酒店。   校于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廿六日:首次“金屋”“竹战”;与“机月同梁”四子谈武侠论音乐教斗数竟宵直至次日。廿七日:授术数教唱歌予反斗星、麒麟、何家鸡、神油叶。廿八日:动议“小家伙”延后返马;张炭来讯联络。廿九日:曹来传真春桂来函;何辞兼差。卅一日:《中国文汇报》《北京晚报》之一九九三年中国书市场预测提我;邹为文评《逆水寒》;新潮来稿费;一九九二除夕晚金屋大会,温瑞安、罗小倩、何炮丹、大吸嘢、陈丽池、吴氏兄弟、梁淑仪、陈伟雄、沈丽衣、黄氏双子、陈念珠、黄启淳、傅瑞霖、李锦明、梁锦华、余一人、陈绮梅大聚,出版《剑挑温瑞安》。   第四篇 狄飞惊的惊 第一章 每天都一样的惊变1 机   而今骑马赶赴那一场京师之战的王小石,经过汴河,只见酒旗凋,灯笼暗,如此残景,忽闻隐约梅花掠鼻香,蓦自省得:此处岂不就是当日他面对(以为是)无情的轿子,分别以石、雪、梅、棋、针、箭激战一场之地吗?   物依旧。   ——人呢?   今夜无月。   星灿烂。   风狂啸而来,呼啸而去,吹袭得两岸芦苇,狂摆乱舞,宛若恣肆张狂的一群海盗。   雪意浓。   雪犹未降,但彻骨的寒,使眼白要结成冰,瞳眸也凝成墨砚。   河床上有很多枯枝断柯。   王小石忆起当晚他在这儿对敌,而今又是一场赴战,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慨,却扬声道:“别再跟了,请出来吧!”   这时候,他的兄弟仍未追上他,他只孤单一人,策马过河。   这人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其轻功确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一旦涉水,王小石便从水波的逆流中知晓后边还有人。   后面的人没有作声。   王小石胯下的马不安地蹬着蹄,许是因未结冰的河水太冷之故。   “是你。”   王小石闲笑着说话,一点也不像有事在身的样子:   “我听出是你。风吹过你腰畔系的箫,箫孔发出微响,我听过你的箫声,我认得出。”   对方默然。   然后一阵箫声,幽怨中带着了剑气,剑气中隐吐了杀气。   那箫声宛若壮士红粉的挽歌悲曲,伤感而英烈,使王小石又生起那种感觉:   百年如一箭:   且带少许惊艳。   ——仿佛那箫声既是天籁,也是天机。   然而却在今夜,这时候,又遇上了这人,这是不是天意?假如是,这天意又蕴含了透露着什么天机?   也许,人生到头来,一半要随机,一半得随缘。   听完了后面女子的箫声,王小石好一会才道:   “你的轻功进步了。”   “哦?”   “你的内功也进步了。”   “你怎么知道?”   “我从你在我后面我一时没听出来而知道的,也是从你箫声中听出来的。”   女子莞尔:“我已练成了‘忍辱神功’,现在就等《山字经》了。”   王小石静了半晌,道:“如果我不给你呢?”   “无梦女”也静了片刻,道:“那我就抢。”   她说得坚决无比。   王小石道:“现在我有事在身,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无梦女”冷哂道:“我就趁这时候跟你讨,你只有给我或杀了我两条路。”   王小石:“我不想杀你,也不想现在就把《山字经》给你。”   “无梦女”忽然静了下来。   杀气。   王小石忽然感受到来自后头的杀意。   河水迅速结冰。   马冻得不住呵着气,蹬着蹄。   王小石霍然回身。   他一回身,脸迎着风,一时几睁不开眼,“无梦女”却整个人弹跳了起来,随手抄起一株断柯,向王小石迎头打来。   王小石(只来得及?)一侧首。   “啪”的一声,王小石竟没避过去。   断柯打在他肩上。   左肩。   “无梦女”忽然感到一种反震之力,断柯脱手飞去,她清叱一声,半空中三翻筋斗,落在河床之外。   她脸、颊、耳一齐通红。   她的手在抖。   映着星光、冰意,她露出来的一截手腕很白,玉藕一般。   “你为什么不避?!”   她厉声问。   声未颤。   ——看得出她是个很怕冷的女子。   “你为啥不还手?!”   “我为什么要还手?”王小石反问,“我说过,我没意思要杀你。”   “可是如果你不给我《山字经》,我就一定杀你!”   女子固执地说。   王小石向穿着绯色衣饰的无梦女道:“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把《山字经》给你。”   “拿来呀。”   “无梦女”倔强地说。   王小石真的伸手往襟内掏。   “我一直随身带着。”   “无梦女”的眼色狐疑了起来。   “猜一猜自从《山字经》在我这儿之后,曾遭受多少次抢夺与截击?”   王小石问。   “无梦女”只撇了撇嘴儿。   “三十一次。”王小石说,“我的师叔变成后来的样子,可以说是它害的。我不知道元师叔把它交给我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但它确是件不祥物。”   “无梦女”狠狠地盯着他,她狠的眼色仍是很甜。   风在她背后。   风使她衣袂说着话。   而她自己并没有回答。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要想学有所成,就得靠自己的实力。如果依赖秘笈奇功,只怕弄巧反拙,也得不偿失。”   他衷心地说:“我们既是武林中人,练武就是我们倾注的工作。假如你对工作生厌,对生活的艺术也投机取巧,你就会真的对一切生厌,那么生命中最大的快乐,你就享受不到了。所以《山字经》我也一直没练。我只怕你伤心小箭未学成,你就先伤了自己的心。”   “那是我的事。”   “无梦女”悻悻然地道,“你不公道。”   “我不公道?”王小石诧道,“我一生只为公道而战。”   “世上哪有绝对公道的事!人一生下来,富有与否,美貌丑陋,才智愚笨,就已经不存公道。”无梦女忿然道,“我跟你不能比。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一入京,有贵人赏识;我呢?我到今天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有一大堆朋友兄弟,又是‘象鼻塔’的一方之主,我什么都不是。我跟了元十三限,以为他可以当我的靠山。他死了,我不靠《山字经》和‘忍辱神功’去练成‘伤心小箭’,还靠什么?我不像你,我也不如你!”   王小石沉吟。   “你说给我的,”她在十三尺之遥伸出小手,“拿来!”   “是的,这是个不公平的世界,就算努力,也不见得就有收获;就算做对了,也不见得就有人称许。”王小石叹道,“不过,幸好还有一个疏而不漏的道理存在:不努力,就不会有收获;不努力得到的收获,也不会持久。”   然后他说:“如果我把《山字经》给你,你身怀‘忍辱神功’和《山字经》,那会十分危险的。”   “无梦女”听出对方的口风,有点喜出望外地道,“你放心。我有了‘忍辱神功’的秘笈,也遇过七八次劫夺,但都威胁不了我。何况,我也有我的贵人,有他护着我,我谁也不怕——就是你,也惹不起他!”   “如此最好。”王小石说,“但我总认为练‘伤心小箭’伤人伤己,是不祥之物,还是不练为上。”   “你不给,我就缠着你,我听说你正急于去救你的朋友,我就看你敢不敢杀了我,看你怎么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来独占这箭诀!”   “无梦女”“刷”地自身后拔出一支黛色的箭,向星穹扬了一扬:   “‘忍辱神功’的歌诀就刻在箭身上,你快找个借口杀人夺宝,少来假惺惺、充好人!”   王小石摇首,勒缰,笑道:“姑娘好厉害的一张嘴。我劝,是劝过了,你不听,我也没法子。元师叔可以说是死在我手里,他的绝艺没道理由我承传,我也愧不敢当。他临终前的一段日子,是你陪他度过的。你虽口里说是拿他当靠山,但看得出来,若全没感情那是假的。——这‘伤心小箭’由你练成,也名正言顺,只望你不要用这绝世奇功,多造杀孽,能存慈悲,恕敌助人,那就功德无量、感激不尽了。”   “无梦女”听他口气,甚觉诧异:“你真的要将它……给我?!那你自己呢?我们交换……可好?”   王小石一笑:“我们男儿汉真要想扬名立万闯天下创帮立道,应该要靠自己的绝活儿,而不是靠抄袭模仿靠山宝藏灵药秘笈!”   “无梦女”听得出他的语气浮动,故意相激道:   “是你杀了他,你敢把《山字经》传我,不怕我一学成就第一个先杀了你?”   “你若能杀得了我,”王小石微笑道,“就请。”   然后他掏出一物。   一个瓶子。   瓶里有一张纸。   “我急着有事,无法相陪,”王小石把瓶中稿掷给无梦女,“总之,物归其主,一切小心,万望保重!”   接得瓶子的“无梦女”,喜出望外,只觉手心一阵沁人的冰。   第一章 每天都一样的惊变2 随机   王小石只向桥墩那边(四年前有个在寒夜里伤心醉酒汉子飞针破空之处)的黯处深深望了一眼,再不发一言,遂打马而去。   蹄声远去后,“无梦女”乍惊乍喜,好一会,她感觉到他来了(就是那种温柔而尊贵的气质),就来到她的身后。   “我都拿到了,”“无梦女”乍嗔乍喜地说,“你的猜测没错。我要给他‘忍辱神功’字诀,他反而给了我《山字经》经文。他果然不堪激。”   她背后果尔轻轻涌现(如一朵尊贵祥和的云)那温柔矜贵的声音:   “是的,你得到了。”   然后又似带着绝大的关怀和一点点稚怯地问她:“如果他真的连你的‘忍辱神功’歌诀一并要了,你会不会交与他?”   “你还说呢!”“无梦女”啐道,“我不是一早把‘忍辱神功’的歌诀都给了你吗?这哪是什么秘诀!”   “对,你都给我了……”那声音悠游地道,“说起来,我还真没好好谢你哪。”   “谢什么!”“无梦女”嗔道,“我的还不就是你的。”   “可是……”那声音温和且善解人意地说,“我的可决不是你的。”   这句话一说完,“无梦女”就听到寒风里金刃破空之声。   她霍然回身,就看到剑光。   不,血光。   ——血一般的剑光。   她在匆匆间用手一格,血光暴现,她眼前一片红潮,并看见自己一只手飞向半天。   她眼前的人已一手接住了那只仍拿着瓶中稿的断手,徐徐收回了血汪汪的剑,笑着对她稚气地说:   “……现在,《山字经》、‘忍辱神功’,都齐全了,乌日神枪,还有血河神剑,再加上伤心神箭,我已足以无敌天下!”   “无梦女”惨然嘶声道:“你——”   那人温情地一笑,一手拿住无梦女右手紧握的箭。   “无梦女”死不肯放,那公子温和地一叹,惋惜地道:   “事到如今,你还未梦醒吗……”   喟息中随手一掌,拍在“无梦女”的脑门上。   这人举掌劈着“无梦女”脑门之际,忽然也觉察了一股奇特的反震之力。   这轻微的反震非常奇怪。然而他又知晓“无梦女”(泡泡)是从没练过这种武林传说里的奇功的。   所以他也不以为然。   不以为意。   因为他已得到了练“伤心小箭”的一切条件,这使得向来静若处子定如禅僧的他,也忍不住开心得不像往昔那般大处谨慎小处也小心翼翼了。   王小石转身打马而去时,心中仿佛听到一个奇异的声音在呼唤他。   ——就像昔年雪夜里在此地一战的一切幽魂在呼着他的小名。   如果他不是赶着去救他的兄弟,他一定会远早就停下来,再回头去看无梦女,原因是:   一,他总是不放心把一切练成“伤心箭”的秘诀,全交给一个女子。   二,他不知怎的,在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虽然那不妥也还不知道是什么在哪里。   三,他觉得桥墩那头有人在监视着一切,他本应该弄个清楚:到底是谁。   不过,今夜京华合当有事。   他要赶去多风多雨的“金风细雨楼”,去救他的兄弟。   何况,这时际,他有部分兄弟,在何小河、梁阿牛带队之下,已从另一捷径抄了过来,跟他会合,而且说什么赶也不走,要与他并肩上天泉山,理由是:   “‘象鼻塔’里有的是讲义气的弟兄,怎能让大哥一人涉险?”   “温柔、张炭、蔡水择、吴谅是你的兄弟姊妹也是咱们的兄弟姊妹,哪有你一人救得咱们便救不得的道理!”   “只有祸福与共的兄弟,无有难独当的当家!”   王小石只有叹息。   ——也罢,生死有命,一切且随缘随机吧。   第一章 每天都一样的惊变3 传真机   杨无邪现身之后,那顶妖艳的轿舆,布帘缓缓拉开。   狄飞惊终于又见到了苏梦枕。   上一次见面,上一次见面是在……   在京师南大街口三合楼内,当时是“天下第一楼”:“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意兴风发的带着他那两个新结义的兄弟:意气飞越的王小石和白愁飞,直扑登楼,会着了他,要他劝雷损投降,要他带领“六分半堂”向“金风细雨楼”投诚……   那时候,苏梦枕是一个病人。   而且还是一个负伤、中毒的病人。   要任是谁受了他这样的伤、中了他那样的毒、得了他那样的病,早就十条命都不剩一口气了,可是,他却要一口气吃掉号称“武林第一堂”的“六分半堂”,连眼也不眨。   ……那一次睽别,又近十载了吧?   当时那一次会谈,“六分半堂”总堂主,就在三合楼楼顶之上。   而今,雷损已逝……   就死在“金风细雨楼”的红楼中:跨海飞天堂里!   如今,红楼仍屹立在那儿,在“六分半堂”的重地里也隐约可以望见楼椽飞檐,可是,玉塔与青楼,却在半年前那一阵轰然爆炸声中,荡然无存了。   ——那“金风细雨楼”原来的主人,也跟他坐镇的“象牙塔”一样,在滚滚尘烟中仿佛灰飞烟灭。   剩下的红、黄、白楼,楼依旧,但已物是、人非。   没料到,这“六分半堂”的首敌,在他流落逃亡之际,竟然就在堂内重地踏梅寻雪阁出现。   ——“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心爱的一棵“伤树”下面,竟有一个地道,直通死敌“六分半堂”的要塞!   故而,苏梦枕在这样一个欲雪狂风,有星无月之夜,出现在这一顶妖异的轿舆内……   想到这里,念及这些,狄飞惊心里不禁一阵恍惚了……   杨无邪一望见那对鬼火般阴冷的眼神,心中就像焚起一把熊熊的烈火,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多年埋首各种重大机密的工作,他早已学会无动于衷)的他,也不禁喉头哽咽、泫然欲泣:   “公子……”   “杨总管。”   轿里的人伸出了手。   一只瘦骨嶙嶙的手。   冰的。   ——要不是这只手能动,杨无邪真错以为刚才在自己手背上碰了碰、握了握的手,是死了很久的人的手。   杨无邪只觉心里一酸。   他一向认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有泪,也决不在外人面前淌——可是,今儿重会故主,竟完全抑制不住,他咬得唇角渗出了血,但那泪竟像断了线的念珠,不住往下滑落。   还是苏公子先说话:“看到你仍活着,真好。”   “……”   “怎么悲伤呢?重逢是很好的事。”   “……公子还在,属下不敢先死。我等了半年,忍死苦守,到处打听,等的就是公子的消息,待的就是今天。”   “好,很好。”   “……可惜,有很多的弟兄,给挤兑的挤兑,害死的害死了。”   “我知道。我是知道了……”   “不要紧……只要公子在就好了……公子一定能为他们报仇的。我杨无邪活着,就等今天,只等公子一声令下——”   “你有心了……记得我们从前在青楼之巅同吟的诗吗?”   杨无邪脸色忽然一变。   红了眼。   白了脸。   然后他才能目带泪光,颤声吟哦:“……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   苏梦枕点头,火舌吞吐,照进舆内,映得他双目一阵寒碧:他的发已脱落不少。   胡髭很乱。   衣袍很蓝。   蓝得很亮。   亮得眩目。   而且还很香。   ——穿这样亮蓝(比晴天还蓝,比碧海更蓝,比青更蓝)的衣饰,还有那么浓郁的香味,是要掩饰什么,还是隐瞒什么?   狄飞惊这样地揣想。   他也想起他和雷损的交情。   在“六分半堂”里,他是“大堂主”,雷损是“总堂主”。   按照江湖上的常规、武林中的规律:老大创帮立道,自少不免有个好老二的支持相助;一旦老大得了天下、打下江山,那么,老大对老二逐渐茁壮的势力,定有冲突,只要一生嫉恨,老大和老二的势力,少不免会来一场并吞、对垒。   雷损是个阴狠、多疑、而且相当残暴的人:他一向唯利(凡对他有“利”的事,这自然包括了“势”、“权”、“名”和“钱”)是图。   狄飞惊却是个人材。因为有他,所以雷损的“六分半堂”可以迅速壮大,就算遇上“金风细雨楼”这般强敌,他也一样可以维持对峙的局面,不衰不溃。   ——没有人知道:没有了狄飞惊的“六分半堂”,是不是还可屹立不倒。   ——但没有了总堂主雷损的“六分半堂”,的确仍雄视一方,因为仍有个大堂主狄飞惊!   可是,最令敌人诧异的是(也最使人意外的是):雷损似乎极信任狄飞惊,一直都没有抵制他、怀疑他;而狄飞惊也像是极忠于雷损,一直都没有出卖、背叛过他。   这使得“六分半堂”能够遇挫不折,遇险能存。   雷损当众就说过这样的话:“六分半堂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狄飞惊。”   别忘了,狄飞惊不姓“雷”:他在“六分半堂”里只不过是个外姓子弟。   他也真的珍惜狄飞惊,甚至在总动员偷袭“金风细雨楼”之一役里,他真的把狄飞惊留在“苦水铺”镇守大后方,不让他稍微涉险。   因而,雷损虽命丧于斯役,但因狄飞惊不死,所以仍保住了“六分半堂”的元气。   问题在于(难得也在这里):   雷损是个大奸大恶的人。他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没对付过?什么奸计没用过?不但他做过想过策划过,狄飞惊跟他共事多年,也一直受重用,可以想像得出来,有许多毒计、陷阱和对付敌手的策略,两人都曾共同商讨、设计过。   可是雷损仍对他推心置腹,既没有排斥他,也从来没嫉恨之,更没有因他知道得太多而防范他,反而处处保着他,从不用对敌的方法来对付他。   同样的,狄飞惊也是奸诈之人。他跟雷损,非亲非故,但雷损不但重用他,许多重大计策,也必与他商量,方才推动。按照道理,他已知道得太多雷损的事,这极可能导致雷损要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或他要先下手为强推翻雷损两种结果。   ——可是,直至雷损死去那一天,这两种情形都没有发生,反而,狄飞惊仍然当他的“大堂主”,一力维护雷纯,让她继承父业。   所以,而今目睹这星夜里,杨无邪与苏梦枕主仆相逢的场面,狄飞惊也在迷惚中想起他的故主……   却听雷纯在旁幽幽地道:   “他们使你想起爹爹,是吧?”   狄飞惊微微一惊。   要说是“一惊”,不如说是“一悚”吧。   ——这女子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在想什么。   “自从白愁飞背叛苏梦枕之后,”雷纯说,“我想,最重要的是拉拢一个人,还有留着一个人的性命。”   “你所说的第二人指的是杨无邪?”他没有问第一位是谁。   “对。”   “白愁飞虽然占领了白楼,”狄飞惊深深同意,“但只要让杨无邪活着,那些资料就完全犹如在他脑海里,像一部机器,可以把那些要点全部传真下来,这是一座活的白楼。活的白楼当然比死的白楼更有用。”   雷纯凝眸望着他。   “怎么?”   “苏梦枕没有死,杨无邪又在我这儿,这些变化,你不觉得有些微讶异吗?”   “我既身在武林中,便预算好每天都有惊变。我自跟从雷总堂主,也早有心理准备惊变是常事。”狄飞惊淡淡地道,“对我而言,每天都一样有惊变,惊变已成了平常……”   他顿了一顿,才语重心长地说:“反而雷动天雷二堂主仍然活着,这才教我有点惊心。”   稿于一九九三年一月一日元旦:温瑞安、何包旦、叶浩、梁淑仪、陈伟雄、李掬慧、陈绮梅、余一人、陈念礼、黄启淳、傅瑞霖、梁锦华、李锦明及众读友等寿宴于松湖,即席共同创构:(l)诸葛先生的名字;(2)“温派评议”第二册书名;(3)新式侠杂志名字。公布敦煌出版之“剑挑温瑞安”;安徽文艺出版社部份版税汇到;叶余闹醉;“敦煌”版税三万六;十一子聚于“新世界酒店”;《星洲日报》连载“我女友的男友”;曹著“中国侠文化史”邀我作序;教倩初读方少作。   校于九三年一月二日:安徽文艺出版社拟三月推出“七大寇”系列;长江文艺出版社拟出“六人帮”系列;中时来稿酬;大马报刊书坊宣传借用名义;众子巧遇赵雅芝;联合报系转载作品。三日:温、倩、怡、梁、念、仪、詹、何、麒吃于“风沙鸡”同看“论剑”录影带并赏剑;十内围成员参与“口头武侠创作接力赛”,笑到碌地。四日:六核心成员共赏“侠女”。五日:自成一派五子会曹。   修订于二零零四年四月中:在武汉接受电视台、报刊、杂志等多个传媒的连续访问后。   第二章 英雄有用武之地1 白费心机   “孙鱼回来了!”   ——嘿,他回来了。   竟在这时候回来了。   白愁飞正值这当儿有许多大事要做的节骨眼上,却忽而想起孙鱼近日做了许多让他不满的事,而影响较大的事至少有这几件:   他派孙鱼去暗杀朱小腰,孙鱼不但无功而返,而且从万里望的报告中显示:孙鱼还趁机与王小石叙旧,一声声什么“王三当家的”、“小鱼儿”的喊得好不亲热。   孙鱼竟带领王小石到“深记洞窟”劫走了他手上的重要人质:王紫萍和王天六!以致他跟王小石的京华龙虎斗里顿失对敌人的一道杀手锏、一张催命符!   孙鱼的做法也使他跟龙八太爷系的人闹僵,而且失信于干爹蔡京!陈皮和万里望还因而给附从八爷庄的人狠狠地修理了一顿!王小石还当众人之面前救走了孙鱼,这等同孙鱼向公众表白他跟王小石是同一路的人!   这些都是不可饶恕的错误,但对白愁飞而言,更不可宽恕的罪行,反而不是孙鱼的行事,而是他的笑容!   ——那可恶至极的笑容!   孙鱼跟梁何不一样。   梁何严谨、严肃、严厉。   如果用一字去形容梁何,那就是:   “严”!   梁何虽然威严,但毕竟说什么都是自己的部属,在自己面前,只有自己严,没他严的份儿!   孙鱼则不同。   ——梁何显然是严肃地看待生命(尤其是生命中所有的战斗),孙鱼则十分轻松。   所以他常笑:至少脸上常挂着笑容,像只常驻在花瓣上的蝶。   白愁飞觉得他的笑十分难看,且带着轻蔑。   至少梁何的“严”不敢针对他,然而孙鱼的戏谑轻忽:那不怀好意、自以为是的笑,却是对谁(包括自己)都一视同仁!   为此,白愁飞已痛恨他许久许久了!   这可能连孙鱼也不知道,白愁飞白楼主竟然是为了这么一个理由而暗地里憎厌着他!   ——因为他看不顺眼这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容!   白愁飞一向不喜欢别人(尤其部属)对着他时仍能轻轻松松地笑:这是算啥意思?!不认真?不放在心上?还是没瞧在眼里?!   他不能叫孙鱼不许笑,除非他干脆杀了这个人。   他不能下达没有理由的命令,虽然他有权这样做。可是越是有权这样做,就越得要节制这种权力,否则,就会予人背叛推翻的口实,这个道理,白愁飞是深为明白的。   ——跟苏梦枕这几年,他学会了不少东西,尤其明白他过去屡振屡败的原由!   可是他也一向知晓:孙鱼是个有用的人,至少,他是个能帮得了自己的部属!   而且,他有监于自己对苏梦枕的背叛,一直想用孙鱼来牵制梁何,至少,也要让他们来互相制肘,才有利于自己纵控平衡之术。   不过,照目前的形势看来:孙鱼只怕已先憋不住了。   ——他似乎已发动了。   因为他刚刚又收到一个消息:   消息来自黎井塘——   “托派”黎井塘是蔡京(朝廷)、龙八(官、民之间的“中界人”)、白愁飞(武林)共同遣使的一名爪牙。事实上,当时在京师方圆千里以内崛起的“十六剑派,大抵如此,皆成为“蔡系”一手扶植、默许茁壮的江湖势力。   他自从跟“抬派”智利跟踪杨无邪入“汉唐家私店”反给包围脱逃后,一直就给安排在“神侯府”一路监视诸葛先生与四大名捕系统人马的一举一动——就别说是蔡京这种多疑权臣了,就算是新兴势力“象鼻塔”也得要派人留意相爷府、“六分半堂”、八爷庄、“金风细雨楼”等的动静,像蔡京、白愁飞、狄飞惊这种人若不早已广布眼线监视“发梦二党”、跟紧“象鼻塔”、乃至盯死“神侯府”,那才是不可思议的事。   黎井塘这次来向白愁飞打的报告:便是他发现王小石把孙鱼背到“神侯府”前,孙鱼好像还受了点儿伤,四大名捕中的铁手还特别运内力替他摩搓了一会儿,之后王小石好像还替他开了两道方子,然后孙鱼才千道万谢地离开。   ——当然黎井塘只能远远盯梢,无法靠近听见他们说啥。   所以这就倍增悬疑:孙鱼跟王小石、四大名捕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依所见而论,常理判断,不管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是什么,定必都是非常密切。   无论如何,这证据已然足够:足够让白愁飞把他除掉。   他决不容这样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   所以他问黎井塘:   “他在哪里?”   “他在红楼候着您哪。”黎井塘涎着笑脸,把一张脸笑老了。他倒觉得笑老了也好,整张脸不管喜的悲的都是在笑的,以后可不必换另外一张脸了,“他好像还受了点伤,好像也有话要跟你报告。”   老实说,白愁飞也讨厌这人的笑容。他讨厌一切动不动就笑不停的人。但黎井塘的笑容比较可以忍受,因为他的笑容充满了阿谀与奉承,只不过是个可怜虫。   这时,王小石刚要进“金风细雨楼”来要人。白愁飞心忖:这还赶得及在他出手声援“象鼻塔”人马之前把他干掉就是了。   ——王小石、四大名捕要是以为放一个孙鱼在他身边当内应就可以解决他,那是白费心机了。   不过,他本有意栽培出孙鱼这种人来“接班”,也真是“白费心机”!   (他白愁飞是什么人!   ——他原名“白仇飞”,但为了不予人有恶感,宁可易字为“愁”,故意给人一种郁勃不舒的感觉,这样可以减少对他的敌意。他甚化了十多个名字以求舒展大志,但总是功败垂成。他苦忍苦守多年,忍辱忍气,终于才有了今天:孙鱼是什么东西?!他以为熬那么个五六七八年堆了张笑脸配了把宝刀就可以当他是“苏梦枕第二”而把自己当成“白愁飞第二”,来重施故技坐第一把交椅?!)啐!这是做梦也休想的事!   决不能让孙鱼有这种机会!)   因而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吩咐:   “叫他等我。”   然后又看似随意地加了一句:   “召梁何带‘一零八公案’来。告诉他:色本能雄英大唯,流风自是名真士。”   “色本能雄英大唯……流风自是名真士?”黎井塘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差点没真个问了出口:这是什么?   白愁飞却好像是看(听)得出来他的迷惑,微微一哂,加了一句:   “想知道是什么?倒过来念吧!”   第二章 英雄有用武之地2 太空穿梭机   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只是:   “唯大英雄能本色;   是真名士自风流。”   它是一句“暗号”。   只要梁何听到这句话,那就是白愁飞向他下达了一个“命令”:   由他一手调训出来的“一零八公案”中的一百零八名死士,就会立即调度,应付危机!   白愁飞知道这已到摊牌的时候了:   他已把王小石迫出来了!   除了“金风细雨楼”的子弟和一百零八名死士,他略为估量了一下他手上的大将、高手,包括有:   “诡丽八尺门”朱如是、“小蚊子”祥哥儿、“一帘幽梦”利小吉、“无尾飞铊”欧阳意意——合称“吉祥如意”,四大护法。   原本,梁何、孙鱼都是他的好帮手,还有马克白、万里望、陈皮、毛拉拉、第七号杀手田七、十一号杀手杜仲……还有“顶派”的屈完、“托派”的黎井塘、“海派”的言衷虚、“浸派”的巴哈等人,都是直属于白愁飞调度管辖的手下心腹。   除此之外,他的外援也很强大。“七绝神剑”:“剑神”温火滚、“剑仙”吴奋斗、“剑鬼”余厌倦、“剑魔”梁伤心、“剑妖”孙忆旧、“剑怪”何难过及“剑”罗睡觉。   另外,“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和“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以及“八大刀王”、“阵雨廿八”兆兰容、“八方藏刀式”苗八方、“伶仃刀”蔡小头、襄阳“大开天”萧白、信阳“小辟地”萧煞、“五虎断魂刀”彭尖、“惊魂刀”习炼天、“相见宝刀”孟空空……甚至还有庞将军、弥御史、童贯、王黼、朱勔等人,都是他的后援。   他最大的“援军”,是名列“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当世六大高手中的“云灭君”叶神油(或作“神油爷爷”叶云灭)亦已赶到,就在楼里,合当赶上这一场风云际会。   ——既然身边高手如云,而王小石身边有太多太多只是一腔热血的乌合之众,这一战,他稳胜有余。   只要放倒了王小石,收拾了“象鼻塔”,他就趁这风头火势,联同龙八太爷那儿的兵力,对“六分半堂”发动全面的攻袭。   他也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击“六分半堂”:他至少已把狄飞惊唬住:要是他还敢有异动,他就再唬他:唬之不住,他便宰了这个低头做人的东西!   至于雷纯:一个大姑娘家,能干什么?能干得了啥?何况,他还捏住这姑娘家的死穴、罩门,只要一亮法宝,敢不情让她死心得塌了地教她去东不来西。   ——“六分半堂”若要抵抗,它凭什么?就凭林哥哥?鲁三箭?还是“迷天盟”的叛徒邓苍生、任鬼神?抑或是原叛自“金风细雨楼”的莫北神?!   这些什魔小丑,才不堪一击——白愁飞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一旦解决了“象鼻塔”,并吞了“六分半堂”,白愁飞就知道自己可以“飞”了。   他有足够的分量去跟义父蔡京“讨价还价”了:   他深知若要真正地出人头地,在武林中成为一方之雄、一派宗主,只怕还是不足以流芳百世、权显一时。   要真正地成大功、立大业,还是得要在庙堂里掌权、朝廷里任职。可是,像他那样缺乏背景的江湖人,想要在朝廷里获任高职,首先就得要在武林中得势、江湖上扬名,然后再以此捏取功名。   白愁飞可不管。   他要成功。   天下只有一种成功:那就是确实地做到自己所要得到的成绩。   天底下也只有一种成功的方式:那就是以你自己所喜爱的方式去过这一生。   白愁飞认为他自己的目标是合理而又可行的,而他又是一个一旦决定了追寻的目标,便会埋首苦干,不惜冒进,不听任何人的话,不理任何人的阻止,不许任何人泄他的气,他绝对是个越过一切困阻,都会达成他的目标的人。   当他成为“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时,他曾向笼络他并收他为义子的蔡京暗示要一官半职,蔡京可不像苏梦枕(当年白愁飞初入“金风细雨楼”,便恃功向苏梦枕要讨个副楼主当当,苏梦枕反而欣赏他的率直坦言,欣然答允),只轻描淡写地说:   “等你当了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再说。”   后来可能找补之故,又说了一句:“要是王小石也到我帐下来,你的官位倒好办多了。”   ——王小石!   (什么都是王小石!)   (他算什么东西?!)   现在经过长时间的斗争,他终于逐走王小石、推翻苏梦枕了,但当他又向蔡京暗示要个“官衔”时,蔡京沉吟一阵,只说会叫龙八照料此事。   未久,龙八倒真的给了他几个官名,要他任选其一,他听了相当不悦,因为那种官儿虽对别人而言,已求之不得,但对他来说,这还高不及四品,头上有千百个指指点点的,座下又不见得有几个能指挥得动的,还真不如不当是好。   他果真就不当那官儿了。   他要飞。   他可不要爬。   也不想行。   甚至连跑都觉得太慢。   他年纪已不小了,他一开始就至少要跳。   到最后,目的仍是:   飞。   ——想飞之心:水远不死。   他:   白愁飞!   他现在就要火拼“象鼻塔”,拿下“六分半堂”,在京城里成为一党独大、独一无二的大帮大派,这才有势力和实力,在蔡京那儿争个三数人之下而万万人之上的官儿来当当!   他在等这一天!   他要等这一天!   他正等这一天!   他就等这一天!   ——为了这一天,这个目标,一切都只是他的“机器”。   “机器”是用来发动、帮助工作的。   他要“飞”。   飞上青天。   ——直上青云路。   于是:苏梦枕、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六分半堂……一切都成为了他往上飞的机器,一切都变成了他要在太空穿梭翱翔的机械!   他要当英雄!   ——今之英雄,当叱吒起风云,翻手惊风雨,可以纵横捭阖,可以经天纬地,能够运筹帷握,能够决胜千里,不惜独步天下,不惜独霸武林。胜得起,输得了;拿得起,放得下。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他做,人做不了的他做来天经地义,从不怕流言闲语,只独行其是。   就算当不成英雄,他也要当枭雄。   枭雄比英雄更进一步:可以不必理会世间一切情理法则,去独行他以为所是。笑脸可以迎人,翻面可以不认人;温柔如春风,严厉便杀人。   他今天便要大开杀戒。   且先从身边的杀起。   ——先除内忧。   ——再灭外患!   第二章 英雄有用武之地3 公案不是禅机   他要先杀孙鱼!   他在“出迎”王小石前,先到“红楼”一趟。   他在“红楼”就见着了正在“恭候”他的孙鱼。   孙鱼一见白愁飞,就知道他对自己已动了杀机。   他几乎马上省悟到:   自己这趟回来错了!   ——大错特错矣!   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一向警觉的孙鱼,也曾反覆衡量过:   (到底要不要回“风雨楼”?)   (白楼主会不会误会自己?)   一再思量过后,他仍是决定要回去“走一趟”。   ——好歹也得走这一趟。   “回去”的原因是:   好歹也“宾主一场”。孙鱼虽然深明:“伴君如伴虎”,但他却有一个希望能遵守的“原则”,那就是“好来好往”。   他跟随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乃至于当年初露头角的梁何,都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了,这使得他明白这些人的特性和好一些“道理”,譬如这些他追随过的人的处世待人进退策略便令他深有启发:   一、苏梦枕是个唯才是用的人。只要他赏识,他便可以随意也率性地把人破格擢升,且不管那是什么人什么背景甚至有何居心,如果有日连他自己也给他提拔的人出卖或打倒了,他也不以为忤,他注重的是他自己的“眼光”,而认为后起之秀能把他扳倒是他自己活该,他决不因此而先扼杀新秀崛起的机会。   ——像他那么有信心、豁达的人不多。   孙鱼自问就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世上确没几个苏梦枕,现在的苏梦枕,不是病了,就是死了,活着的也失势了。人生在世,也没几个人能遇得上“苏梦枕”这种“贵人”的。)   二、王小石是个“量才适性”的人。他知道自己不能当宫,但能做大事;他喜欢交朋友,跟兄弟们打成一片,生活在一起,又因为常挺身而出帮人助人保护人,所以难免要当大哥、老大,可是却自知不是个当什么帮主教主一派宗主的大才。他跟任何人都能平起平坐,也跟任何人(甚至远不如他的人)学习。他不栽培人,他只把对方的长处激发出来。他不怕人赶过了他,因为他没意思要跟对方比。他无所谓。就因为他不注重、不打紧、无所谓,所以他跟人的交往大都能“好来好往,善始善终”,江湖上、武林中,对他风评都不坏,这对他每次败而再成,落而复起,很有帮助。   ——就因为他不计较、无所谓、没机心,别人都乐见他成功,见他登高一呼,都想扶他一把,或放心让他助己一臂。   孙鱼自知没王小石那么看得开、放得下。   (他记得有次入庙拜佛,遇上位老林禅师,曾如此劝他:“现在的苏梦枕,不是病就是死,不然就是生不如死。白愁飞忙着杀掉精英,蔡京忙于腐化新秀,方应看忙着收买人命,你要做大事,找识货的人,还是去试试王小石吧!”善哉斯言!)   三、白愁飞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人。谁碍着他,他就杀谁。他是那种就算跨着自己父兄妻儿的尸体,也要前进的人。他的野心显露太快,锋芒太露,太易招嫉,也常予人浮夸的感觉。可是孙鱼也是个希望在人世里走一遭能建些勋功伟业但又并没特殊背景靠山的人,他特别了解这种心态:因为心虚,所以恐慌,既要进取,但手上又没有家底,便输不起,要人注意,就只得炫耀了。这不是浮夸,而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策略。没后台则无苦守的实力,只有作急先锋。苏梦枕因病,怕不耐久,故处处咄咄逼人,逼使雷损提前决战,果令雷损终沉不住气,在“红楼”尽墨全军。所以苏梦枕最是了解白愁飞的心思,并尽力培植他,“放手让他大胆地干”,可惜白愁飞对一脚踩一个恩人下去的事似已成了习惯,所以似并不“珍惜”这“大好贵人”的扶腋之恩。   ——像白愁飞这种人,无论你帮他什么或你帮了他什么大忙,他都认为是应该的,这是(你)上天欠他的,他顶多只会“感激”一阵子,然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你对不起他或碍着他的事去了。   孙鱼自信自己性格中也有这种自私、自大而不择手段的一面,但要做到白愁飞那么决绝彻底,那也真不容易。   (看到白愁飞、王小石、苏梦枕的特性,孙鱼便知道:要成大功、立大业,可真正地不容易!三思孤行如苏梦枕,随境心安如王小石,大不慈悲如白愁飞,都太难做到!由此可见,要成为一个绝顶人物,的确是绝顶的难!)   四、梁何令他高深莫测。在“金属风”时,是梁何一手拉他入帮会的。梁何是个严肃的人,他绝对服从、听令。“金属风”里的规矩,他都一一遵从。他原很佩服梁何的忠心。可是后来又发现不然。因为梁何只一力保存着他自己的实力,加入了“金风细雨楼”。他在“金风细雨楼”里的位置并不低(这可能是因为他加入时手上连同孙鱼在内不少于三十二名年轻高手之故),但苏梦枕显然没有太重用他。苏公子曾经语重心长地对梁何说过:“一个人太古板就会白过这一生,太成熟深沉就不好玩了。”但王小石和白愁飞都很看重这个人。梁何对王小石也十分忠诚,这也令孙鱼十分崇敬,可是,待王小石为白愁飞排挤出楼外,梁何马上向白愁飞表态:他可以把他的部队直接隶属(那时,梁何的直属部队已增至五十七人了,其中当然包括了孙鱼)于正副楼主调度。一俟白愁飞也背叛(同时亦推翻)了苏梦枕,梁何和他的七十八名部属(这时,孙鱼已升为这集团中的统领,梁何的心腹子弟有不少于一半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不但也按兵不动,而且从此只效忠于白愁飞一人。   ——因此,梁何的地位,不住稳步上升:他手上的人,也不断增多。他是那种处变不惊,处惊擅变,但又能在每一次惊变中都取得利益的人。人人都需要这个忠诚的人,但似乎他只对自己最忠诚。   孙鱼自觉不比梁何沉着,但他认为自己比梁何快活。假如一个人的个性很闷,那么,就算他的权很大、势很高、名头很响,还是活得很没意思、白活了。   (比起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梁何还不算很成功,但他一直如竹节,步步高升,前途未可限量,比起苏梦枕的“勇进”、白愁飞的“躁进”、王小石的“勇退”,梁何却只是“潜进”,但却比较讲究“情面”。或曰:进退的功夫,虚饰的手段。)   孙鱼比较注重“情面”。   他也认为不到必要关头,没需要与人决绝。   ——人留一线路,佛点一炷香。   他也深明白愁飞的个性,只怕已对自己生疑,只恐更对自己动了杀机,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走这一趟:   不是为了什么,而是“好来好往,不枉宾主一场”。   ——因为要他反抗、还击,他办得到;若要他主动叛逆、出卖,他做不来。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才能、特性。   孙鱼的性子便是这样。   这性情使他已感觉到了危机,但还是回到“金风细雨楼”来。   所以他现在给“请”到了“红楼”。   ——一回“金风细雨楼”,他已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然后他“终于”见着了白愁飞。   白愁飞一见他就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孙鱼一听,心里一沉,可是他答:“我非回来不可。”   白愁飞问:“为什么?”   孙鱼答:“这儿是我的家。”   白愁飞:“这儿不是你的家。”   这回到孙鱼问:“为什么?”   白说:“因为没有人会出卖自己的家。”   孙鱼心中又是一沉,这回沉到了底。   孙鱼:“如果这真是我的家,我又怎么出卖它?”   白:“它现在已不是你的家,而是你的坟墓。”   孙叹:“我不希望我的家变作了坟墓。”   “你现在到哪里去都是坟墓,”白道,“因为你已是死人。”   然后他问:“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孙:“我……”   白:“没有用。你是不会承认的。但我现在也收不了手,宁可杀错,不能放过。我这问题问了也是白问,你答了也是白答。”   “假如……我并没有出卖你呢?”   “你这说法,简直侮辱了我的智慧。”白愁飞不再谈了,他拧过头来向梁何说,“到这地步,我已不想再冒险,也不能再相信他。我只有杀了他。但我杀不下手。你来杀吧。”   梁何稽首答:“是。”一点也没犹豫。   “还有,”白愁飞瞄了孙鱼刀鞘和刀锷上的宝钻,轻描淡写地道,“我已查过了,你这贴身的刀,以前是属于方应看的。至于他的宝刀怎会在你手上,我已不想听任何解释。”   这次,孙鱼脸上终于变了色。   白愁飞说罢就要走出红楼,临走前向梁何问了一句:   “你的‘一零八公案’呢?”   “全召集了。”   “杀了孙鱼后,随时候命,养兵千日,今用得上。”   “是。”   声音依然坚定无比,绝对听命,绝对效忠。   白愁飞行出红楼时想:假借梁何之手,除去孙鱼,使之自相残杀,可免后患。   ——能不当恶人,能不当罪人,还是不当的最好。   同理,能够不动手,能够不亲自出手杀人,还是找别人代劳的最好。   他要对付的是绝顶高手。   要对付绝顶的敌手就得要留待精力、实力和魄力。   一个精神状态极佳的人,不仅要懂得如何用神,还要知道怎么留神。   他是个善于运用时间、精力、体魄的人。   所以他养精蓄锐,一击必杀。   他早已养士。   ——死士:   “一零八公案”。   ——这“公案”不是禅机,而是实实在在的人手,来为他促成大志、达成大业,除去内奸、杀掉外敌,只效忠也只能效命于他的一百零八名精兵!   精兵:是打生死攸关的仗时才出动的精英亲兵!   第二章 英雄有用武之地4 机关算尽失天机   白愁飞走后,红楼里剩下了两人:   两个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是“好”朋友:   有的朋友,交情很好,但并不是很“老”;有的朋友,相交甚“老”,但不见得也很好。   梁何跟孙鱼相交十三年,从少年到青年整段黄金时期都一齐共事,绝对算得上是“老朋友”。   ——但他们的交情却是好不好呢?   交情老不老,是可以用时间衡量的。   但交情好不好,则要试验才知道的。   ——用什么来试验呢?   也许,富贵、贫穷、生死、成败、权力、名利、女人……样样都可以考验:友谊是不是真的能够永固?友情能否永垂不朽?   孙鱼道:“他命你杀我。”   梁何道:“我听见了。”   孙鱼:“你要杀我?”   梁何:“我能不杀吗?”   孙:“我们是好朋友。”   梁:“如果他命令你杀我,你会因‘好朋友’三个字而不下手吗?”   “我不知道,”孙苦笑了一下,“实际上,我们之间也不像是好到了这个地步。”   “何况,我若不杀你,我就得死,”梁也苦笑,“他会杀了我——你值得我为了不杀你而自己先死吗?”   “不值得。”孙鱼回答得毫不犹豫,“事实上,你就算为你家人父母子女,也不会那样牺牲法!”   “对,你说对了,”梁的反应也十分即时,“因为你也是这样子的人。”   孙鱼叹了口气:“我们都是那样子的人。猎犬终须山中亡,我也难免有今日。不过,我却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梁何道:“你说,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说出来的话,我一向都很注意也很乐意听。”   孙鱼道:“他今日怀疑得了我,明日也可以怀疑你。”   梁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今日下令杀你,难保明日不也下令杀我?”   孙道:“你一向都是聪明人,比我聪明。”   梁:“你说我比你聪明,单凭这句话,已比我聪明了。”   孙:“坦白说,咱们相处了这十几年,人在江湖,难免也有想过,咱们会有今天——只是这一天,未免仍来得太快了一些。”   梁:“所以你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孙:“至少,我一直留意着你的性情,因为从这可以帮我作出判断:你会不会杀我。你几时才会下手杀我。”   梁何一哂:“你又怎么知道我让你看到的我是真的我?”   孙鱼一笑:“说得不错。你让我看到的你,只是你要我知道的你。”   梁何:“你也一样。我在你面前,尽量保持深沉,可是深沉而讳莫如深的我不一定就是我;同样,你在我面前,一直保持开朗,但开朗得毫无城府的你,不一定就是真的你。”   孙鱼:“说得对,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并肩作战,我总可以相信:这世上若有了解我的人,恐怕第一个还是你。”   梁何:“我也同意。苏公子觉得我是个闷人,我乐得当闷蛋,因为很少高明人物会去提防一个闷得狗不生蛋的人。小石头觉得我可靠,我乐得当可靠的人,因为很少一个聪明人会去排斥一个他认为可靠的部属。白楼主觉得我听话,我更乐得去当听话的人,因为一个精明的领袖最需要的就是听他号令没有贰心的手下。他们要我当什么人,我就当那类人,这样,可以省事、省力、省却不少危机。不过,这些年来,你一直屈居我之下,所以,我还是有不少无意间流露的性情,落在你的眼底里。”   孙鱼:“所以对你而言,我是一个危险人物?”   梁何点头。   孙鱼:“所以你认为大可趁此把我除掉为上策?”   梁何:“你说呢?我这样想的时候,你恐怕也正是这样想。”   孙鱼:“其实谁不是这样为自己盘算?英雄时代远矣,这时候谁都不愿当英雄,只愿当枭雄,不然就当狗熊,至少可以自保。当你看到别人拥有权力的得意吒叱时,你不图取而代之,那才怪呢!当你眼见白愁飞背叛苏梦枕把他推翻后,自己当成了楼主,你只对白愁飞一味忠心,想都没想过有日也照板煮碗,叛而自立,那才是骗人的!告诉你,我看到个美丽女子,也想强而占之,一泄大欲,但因楼规森严,我才只敢想而不敢为……这时候,权威已然消散,权力可以取代,谁都想掌权,问题是:在这谁都不怕谁的时际,谁能制裁得了谁!”   梁何亦颇有感慨:“说得痛快。坦白说,别说权力、名位和实利了,我就算看见苏公子要迎娶温驯美丽的雷纯,我也嫉恨无比,巴不得他一败涂地。我今晚看见白楼主把娇俏动人的温柔引入了留白轩,我也心里焦躁,恨不得……我若把这句话说下去,你和我之间,今天就必须死去一个。”   孙鱼:“可是你到底没说下去。”   梁何:“那不代表我会对你留情——就算你没听见什么,我也一样可以有充分理由把你铲除。”   孙鱼:“不过你已经说了太多。原来今夜温柔已上了白楼,难怪白楼主非置我于死地不可了。白愁飞是个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人,他为了目标、往上爬、能遂大志,就算弟兄被杀,他也一样会再接再厉,激流勇进——更何况只是你我这等他随时可以补充的人物!他今天用得了你,不见得明日也容得下你!”   梁何:“你少来挑拨离间。”   孙鱼:“我不只是挑拨,我也煽动。”   梁何:“你且别得意!你注意我,我也一直留意你。我有你的生辰八字,根据斗数命盘,你命有天机、天梁,聪敏机变,遇难呈祥,但福德宫有忌,就看你能不能逃过此劫!”   孙鱼:“你有我的生辰八字,我也一样掌握住你的命盘星曜。你命守天机、太阴,非但聪明,而且爱修饰,且福德文昌遇合文曲,学习应变能力,可比我更加高明!”   梁何:“一个太聪明的人,不是个绝顶人物,因为聪明人易懒,且太知难行易,不肯下死功夫;太懂回避的人,难有大成。一个人若老是瞻前顾后,或许无瑕可袭,但一定不能全速推进。在真正决战的时候,一个真正的战士,都能不执着于胜负,不拘泥于死生,把成败存亡委之于天运,万剑为一剑,唯有这般脱离生死荣辱的出手,才是第一流的战术。你我都太聪明,太顾惜自己,若要有苏、白、王的成就,只怕还得要一番大历练、脱胎换骨方可!你我命盘星曜这般近似,可谓有缘!但你昌曲亦各守福德、官禄,星光灿耀,成就只怕尤在我之上,加上我仕途天梁遇禄,烦恼难免,而你天机化科、天梁会权,机遇要比我顺畅流丽——我今天若不杀你,只怕日后我的成就不如你!要你不涉武林,咱们大可文武合并;如果你是女的,我们不妨阴阳合璧。可惜,你的长处正是我所长,你的鹄的也正是我的野心——你说,我若留你活着,是不是对不起我自己?”   孙鱼:“那是你对咱们命盘星曜组合的强解,我本身并不同意。但随得你怎么说——如果你真的是对的,那么,既然你命不如我,你又焉能杀得了我?”   梁何:“我命不若你,但我走的是运。”   孙鱼:“天理循环,命理报应,咱们一齐创办‘一零八公案’,你以为你一声号令,他们就一定会为你杀我吗?要是他们分成两派,相互对峙,那就要你亲自动手,以你武功,对我是否必胜?若果咱俩火拼,纵不俱亡,亦必互伤,那么,在这风云变色之际,对谁最为有利?对谁最是不利?请你三思三省!”   梁何沉吟:“你我都是天机星人命的人,难免以智谋策略为尚,但机关算尽失天机,到头来,恐伯咱俩还是免不了像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结义失义、尽忠不忠的下场!”   孙鱼:“就算日后难免如此,也总比现在就两败俱伤的好!人生一辈子,就是要求英雄有用武之地,余下的,什么生死荣辱成败得失,又有什么?咱们已刹那拥有,便已算把握了永恒!计策无双的雷损,到头来,还比不上他留用狄飞惊的一个德政!算无遗策的苏梦枕,到后来却一手栽培了个害他叛他的白愁飞!若使循循墙下立,拂云击臼待何时!你若要杀我,就拔剑吧——我看过你曾使过‘封刀挂剑’前雷家的剑法:‘屠狗剑’!不过,你以为看过那剑招的人都命丧剑下,说不出去吧?却还有我这个你命里的克星呢!”   梁何一震,随即便道:“但我也是你生命里的煞星!你腰畔那把‘金缕玉刀’,便是我查出来、告诉白楼主的!”   孙鱼喟息道:“当然是你查的,别人还真没这个办法呢!……可惜我们都花太多时间精力在互斗上了。”   梁何长叹:“有时,我真怀疑我们这民族最高明的特性就是善于内斗。”   孙鱼笑了。   “不,还喜欢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浪费人材。”他补充道:“我们现在就是这样子:你听,外面已呼啸咆哮、打生打死,咱们还委决未下,究竟你死、还是我活?要打?还是不打?”   梁何徐徐把手搭在剑柄上:“——你说呢?”   稿于一九九三年一月六日:接获沈庆均函;“文化潮流”刊出曹正文“武侠世界的奇才——温瑞安”;接得张缮札;徐斯年约出版论文杂文集;四川文艺出版社以“温瑞安”名义出版“鸳鸯剑侣”;中国故事杂志刊出“小相公”全文;法律出版社出版李敖与我杂文合集“风骚”;沈庆均先生在一九九三年中国文坛状况预测中荐及;中国友谊出版社有意出版“绝对不要惹我”+“战僧与何平”并追加印数;《伤心小箭》剪稿版已在中国大陆流传;获取大来信用卡。七日:与倩等大食于城市花园、宵夜于湾仔街边档。八日:与Vivian“枪”成。九日:收到来自嘉峪关的电报祝贺。十日:小赌怡情于“真开心乐园”。十一日:万盛(台湾)出版《小相公》《爱国有罪》《梁癫蔡狂》《哥舒夜带刀》《少年追命》《金梅瓶》《少年铁手》《水虎传》八书;一九九三年首次习武。十二日:《中国时报》人间版宋碧云来电约稿;买招财猫、佛号机;金龙园家人全病;张玉怀律师来函报讯。   校于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三日:温倩旋梁庆祝何包旦生日于“沙嗲王”;温慧麒、叶仪、荣怡庆贺家和生辰于“雪园”;二战于“真开心乐园”,Vivian大斩获;唐宝牛文评“逆水寒”。十四日:对小倩、淑仪等从旧相细说“神州”;曹在马演讲有述及我;正式教武于倩儿、吴十七弟、吴廿四弟、梁四、何五。十五日:《星洲日报》刊出我之讯息;梁与“敦煌”大冲突。十六日:中国友谊出版社拟近期推出丛刊系列;德记火锅大欢聚。十七日:方已见正文;曹终抵港。十八日:初晤文中侠;“自成一派”五少侠伴曹小游;温大、罗十一、何五、梁四、麒十七、孙八、荣廿四、陈念礼接待米舒于“欣叶”台菜;小方寄来资料;温瑞安、曹正文、傅天虹、傅小华、林振名、陈绮梅、梁淑仪、孙十二公公、何大人、神油叶浩、邓启坚等人畅叙唱聚于“松湖”。   第三章 带箭怒飞1 生死由命成败知机   对。   面对。   面对面。   白愁飞从红楼里走出去,忽然觉得一切都恍如一梦,而他又不自觉地哼起那首歌来: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叱吒风云,无奈得要苦候时机。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鹰飞九宵,未恐高不胜寒!转身登峰造极,试问谁不失惊?我若要鸿鹄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才下红楼,却上心头,只觉过去成败,种种荣辱,恍如一梦。   这时,他已信步走到白楼,面对一个人:   ——王小石。   一个平凡的人。   一个平凡的名字。   白愁飞无论再怎么端详:都认为眼前这人很寻常、很平凡,决比不上自己飞扬、潇洒、才气纵横、泱泱大度!   甚至连王小石也一样:   他也认为他自己很平凡、很平常。   至少,他跟任何人一样,都有一颗平常而善良的心。   一个平凡的人,有着一颗平常的心。   白愁飞才情激越、煞气严霜,他所面对的:却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颗心。   等都等那么久了,急也不急在于一时。   是以先礼而后兵。   王小石率先抱拳招呼道:“白二哥,别来可好?”   “托您的福!”白愁飞也客客气气地说,“三弟也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王小石笑说,“至少没有人对我下‘五马恙’。”   白愁飞脸色一变:“老三,夙夜来此,既无病痛,也没急惊风,却是为了何事?”   王小石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跟二哥讨一人一事的。”   “什么人?”白愁飞故作不懂,“啥事?”   “人是温姑娘,还有张炭、吴谅、蔡水择,听说他们晚间已进入了风雨楼,”王小石斯文淡定地说,“事是要讨回个公道。”   “公道?”白愁飞仍诈作不懂。   “苏大哥的公道。”   “这事你不是在日间已提过了吗?”   “我这人就是这样子,一件事没弄个清楚,无法为自己至亲至崇敬的人讨回个公道,总是不甘不休的,”王小石这一次一面说一面笑,一向纯挚的笑容竟然笑得比冷傲的白愁飞脸上那个更奸!“我今天侥天之幸,救得了家严家姊,这才省悟:当日我刺杀蔡相不遂,若不是你把白楼子里的资料迅速提供给龙八那一伙人,哪有这么快就抓了我爹爹和姊姊的道理!你对一个逃亡的、已没有威胁到你的兄弟尚且如此,看来大哥的命运已然可以想见!”   白愁飞冷笑:“你恼的只不过是自己的事,却公报私仇。”   王小石道:“我一早已说过,我要为大哥讨回个公道。”   白愁飞道:“但你一日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杀害了苏梦枕,你的讨公道不过是假借名义来夺‘金风细雨楼’的实权而已。”   王小石:“就算我今晚无法替苏大哥讨回公道,我至少向你讨回温柔、吴谅、张炭和蔡水择。”   白愁飞眯着眼道:“‘金风细雨楼’是什么地方?岂任人来去自如。”   王小石道:“别忘了,我也是‘金风细雨楼’中的三当家,他们是我的兄弟,我要见见他们。”   白愁飞冷冷地道:“你也别忘了,当年你狙杀傅宗书之前,已对外公布,跟‘金风细雨楼’已脱离了一切关系。你现在不过是京城里九流子帮派‘象鼻塔’里的小流氓!”   王小石笑了:“二哥,你又何必为难我呢,放人吧!”   白愁飞板着脸孔道:“这时候跟我攀什么交情!理屈就想动之以情,想也休想!”   王小石淡淡地道:“什么叫理屈?苏大哥既然不在了,你就当我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我现在就代表‘象鼻塔’的主事人向你讨人。”   白愁飞打从鼻子里哼道:“他们在我管辖的范围里闹了事,谁说交人就交人!”   王小石昂然道:“他们是我的弟兄,有人证明他们是登楼拜访,堂堂正正地进入楼子里的,你怎能说关人就关人?再说,他们要是犯了事,就请交出他们,我自会以‘象鼻塔’的规矩好好惩罚,犯不着白二楼主越俎代庖——白副楼主又不是吃饱了撑着,太闲了没事可干,日间不惜劳师动众地来找咱‘象鼻塔’的麻烦,今晚又抓着咱们塔里的弟妹不放!”   王小石这几句话说得极重,已不拟有回圜余地。   白愁飞双眉一剔:“你要他们?”   王小石截然道:“是。”   白愁飞:“一定要?”   王小石:“一定要!”   愁飞:“要是我不给呢?”   小石:“人命关天,请恕得罪。”   白:“如果他们已死了呢?”   王:“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白愁飞发横了起来,“别忘了,现在是你在‘金风细雨楼’,不是我在‘象鼻塔’!”   “如果你真的杀了他们,”王小石一字一句地道,“纵然今日是在大金殿前,我也要你杀人偿命!”   白愁飞目光闪动,哼声道:“小石,今天你们象鼻塔跟来的人,似乎少了一些——你说这种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人多人少都一样,”王小石说,“都一样,咱们只要心志相同就是了,由我作代表,向你讨命追债,人少人多都一样,没什么不同。生死由命,成败知机,我来得了这里,既然心怀不平,就得要打抱不平才走。”   “那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下台阶不要,要你崩了鼻跌崩了牙,那是活该!”白愁飞狠了起来,“告诉你,你的债是讨定了,因为吴谅、蔡水择那些人,他们全都死了。”   王小石动容:“死了?!”   白愁飞道:“死了。”   王小石变色:“都死在这里?!”   白愁飞道:“不错。”   王小石激声:“你说的是真的?!”   白愁飞:“真。”   王小石:“你杀了我的兄弟?”   愁飞:“杀了又怎样?我杀得了你的老哥,当然也杀得了你的老弟!”   小石:“我再问你一声——”   白:“问一百次都一样。”   王:“温柔无辜,她一向对你很好,你为啥把她也杀了?”   白愁飞顿了一顿,半晌才道:“我喜欢杀谁便杀谁,你管得着?”   陡地,王小石大喝一声,捂心而退,脸色苍白,神容恐怖,宛似当胸着了一箭。   第三章 带箭怒飞2 去除执着心机趣横生   白愁飞盯着他,眼里泛起了淡淡的笑意,但眼神可一点也没放松:   “你受伤啦?”   王小石抚胸道:“伤得很重。”   白愁飞横睨着他,“但还死不了,是不?”   王小石惨然道:“我像是着了一箭,这一箭却是你发的,那是无形之箭,伤了我的心。”   白愁飞眼里的笑意也不见了,换上了怨毒:“我的身上也有箭,心里也有箭伤。”   王小石道:“是你伤人在先。”   白愁飞道:“是你伤我在先。”   王小石:“哦?”   白愁飞:“昔日汉水上,咱们约好赴京闯一番事业,咱们识得在先,但你一见苏老大,就只效忠于他,忘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如果你跟我早些联手,今日早已大功大名,我亦必与你分享‘金风细雨楼’江山!”   小石:“白二哥,你是你,我是我。我们相同的是:都不想虚度此生,也想不枉相交这一场。但你是来京打天下、打江山,我是来京师玩一玩的。我在汉江水上说过,我要的是平安、快乐,活得开心就好,你要的是万世霸业、名扬天下。我佩服你,因为你敢争取你所要的,又敢承认和面对它,不像有些人,好名好利,又虚伪造作,自鸣清高。但你我之间,毕竟是两种人。你在汉水江边、初入‘金风细雨楼’,都说过要跟我交手,我只巴望没这一天——甚至不惜逃避这样的一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白愁飞冷哼道:“且止那两次。在发党花府,我也跟你说过:‘我是想和你决一胜负,可是不是现在。’但这时候已到。”   王小石道:“那时我劝过你一句话:‘回头吧二哥,现在还来得及。’不过,现在已来不及了,因为你已杀了温柔、张炭、苏大哥,我也不能再逃避,我决不能放过你。”   白愁飞道:“这一天终于等到了吧?我就知道,一山不能容二虎,到头来你仍是会向我出手。是我一直慎防,才不致背上着了你的暗箭。”   王小石:“但现在是因为你已伤透了我的心,你连他们也一一下手,等于一箭穿了我的心。”   白愁飞:“你还敢提!你杀了自己的师叔,盗取了《山字经》,练成‘伤心箭’。我顶多不过是推翻了一个早该下台让贤的结义大哥,哪像你,义正辞严似的,却连师叔长辈,也一样杀人掠宝!”   王小石怒道:“胡说!我对付他是为了要报他杀我师父之仇!我没有杀他,他是自戕身殁的。我也没有真的学《山字经》,‘伤心箭诀’我也只略为阅过,并未记取,而《山字经》我亦已授予他人……”   “你给了人?”白愁飞动容,即问:“谁?!”   王小石马上警觉:“我不会告诉你,我也不会袖手让你掠夺!”   白愁飞哈哈大笑:“真是瞪着眼睛说瞎话!你为这武功绝技不惜连师叔都杀,怎会拱手让予他人,骗小孩都不信!”   王小石听得怫然。他没有杀元十三限,他对付元十三限是为报师仇,他还曾给予元十三限公平决战的机会,他虽对“伤心箭诀”难免因为好学之心而略加留意,但却始终觉得这是杀师之仇的心血,他不愿去学,但因生性聪颖,虽只约略浏览,对他发放劲石的运使上已产生一定的作用。至于《山字经》,他真的是沾也没沾,而今还送给了师叔生前最后也最疼的一个女人:“无梦女”。他当然不会对白愁飞说出是谁;他不想“无梦女”“伤心小箭”没练成,人已着了暗箭。   白愁飞却当众诬蔑自己:他一向不为权、名、利、欲去伤人、害人或杀人。因为不值得。他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这样活着,如此而已。他今天势与白愁飞一战,那是因为他害了苏大哥,他还正残害武林同道(例如“发党花府”的血案),他助纣为虐(像蔡京这种残人以恣的人有了白愁飞,如虎添翼,势力就伸展到武林中来了,由于武林人身怀绝技,杀伤力大,其恣肆的幅度也就更大了!),他野心太大(如无意外,他正设法破坏京师武林各路各派的相互制衡的力量,而使他自己独霸天下、独步武林!),他还借故杀害“象鼻塔”的兄弟、“金风细雨楼”里对故主忠心的老干部!   最可憎可恨的是:他还杀了温柔!   他知道温柔不见得对自己“有情”。自那次汉水江上,温柔因白愁飞故意用话开罪她就不顾而去,他就知道,在温柔的心目中,自己还不如白愁飞重要。   但这并不重要。   他只要在温柔伤心的时候,安慰她;她难过的时候,使她开心起来;她孤独的时候,让她热闹起来;她寂寞的时候,陪她。   ——只要在她需要的时候,他便在。   总之,这都是他的责任,他不求回报的都要这样做,而且,除了他在流亡的岁月那段时期,他一直都在做着这个角色,无尤无怨。   而今,他竟杀了她!   ——这是不可宽恕的!   而今白愁飞竟还在众人(包括他的敌人、兄弟、同道和旧部)面前,污蔑屈辱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也是要跟他争权夺利——还有比这更受辱含冤的吗!   王小石正待发作,忽而心中豁然一开:干啥要人人都了解自己?别人这样认为,让他这样认为好了!是与不是,心里知道就好,计较个啥,争个什么!   ——一个人只要去除执着心,自然机趣横生。   王小石笑了。   他注意到白愁飞唇边颊下,都长了几粒小疮:想必是他近来心躁意烦吧!   他这样想着这些无关宏旨的小节时,反而不图自辩,且微微笑开了:心里的困惑,也豁然而开:   “你骗我。”   他微笑说。   白愁飞一听,吃了一惊。   真正地吃了一惊。   他明明已成功地把王小石触怒了,没想到,才那么片刻间,王小石又回复了他一向来的:自在、自得、自然得什么也不在乎、无所谓的自若神态来。   他这才意识到:   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汉水江上的小兄弟,而是京华武林里的一方之主:   ——“象鼻塔”塔主王小石!   只要他一个失觉,眼前这个笑嘻嘻、满不在乎也蛮不在乎的人,就会随时取而代之,坐上了他现在的位子,统管“金风细雨楼”!   这刹那间,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知道他自己为何不喜欢孙鱼了。   他明白自己因何要找借口除掉孙鱼了!   因为孙鱼有点像他!   ——他!   王小石!   至少,那笑容很有点相似,同是那么不打紧,那么无所谓,那样的无可无不可!   他恨他!   因为他恐惧!   他怕有日王小石会取代他!   他自己志大才高,而今也算权重位高,但他始终不开心、不快乐,多疑也多欲,他不像王小石:那家伙虽然流亡千里、流浪天涯,但始终有人缘、有机遇、快活、自在:心怀坦荡!   所以他永远有笑容。   笑得开怀。   ——而他并不认为世间有什么可笑,人生里有什么可恋的。   因此他羡慕王小石!   而且妒恨他!   他要毁了他。   ——至少,毁灭掉这张可恶的笑脸!   他妒忌王小石的“成就”——虽然其实他自己的成就可能早已比对方更大!   他要让这张爱笑的脸再也笑不出来。   他做不到王小石所做到的,他决不能容忍这样一个人逍遥自在、无欲无求地活着,来反证出他与生俱来的性情中:充满了自私自利、自大自我的缺陷!   他上要消灭苏梦枕(但他只消失了,似乎还没有死),下要压杀王小石(趁他在京城里的羽翼尚未丰足,今晚就是决一死战之期)!   第三章 带箭怒飞3 万里一条铁行事自见机   白愁飞心里决意,口里却问:“我骗你?我只须杀你,不必骗你!”   王小石道:“你不会杀温柔的。”   “我不杀她?”白愁飞故作讶异,“她有宝不成?!”   王小石:“你要杀,在‘发党花府’时已然杀了。你杀不下的。所谓万里一条铁。你的性情平日行事,已自见机窍:你和她何仇何怨?你又为何事杀温柔?!我不信。”   白愁飞愣了一愣:当时,在“发党花府”,温柔出刀救王小石,他大可一指杀之,但他因不欲与洛阳温门及老字号温家的人为敌,还是因为什么一闪而过的心情和理由,竟然并没杀得下手,因此放过了温柔。   就在这时,王小石已遥遥听到一个清越的呼唤:   “小石头、大白菜,你们在干什么?!”   王小石听得心头一热,几乎跪倒,感谢上苍:   是真的。   是温柔。   温柔并没有死。   白愁飞没有杀温柔。   ——这一瞬间,他几乎已完全原谅了白愁飞,他竟张开双臂,要欢呼拥抱对方:   (只要他也没杀害苏大哥,有什么是不可原宥的呢?)   王小石这个人就是这样子,但白愁飞不是。   他看得出在这一瞬间,王小石的精、气、神,都已松弛下来。   这应该是杀王小石的最好时机:   ——因为王小石是自投罗网。   ——这是王小石自找死路,他闯入“金风细雨楼”,就算杀了他,也大可理直气壮,在江湖有足够的理由交代。   ——跟王小石来的人并不多,只有何小河等几个,这时候再不杀,必然夜长梦多,噬脐莫及!   跟着温柔的呼唤,只听另一个声音也大喊道:   “小石头,白愁飞已杀了蔡水择,还要对温柔不利,你要小心!”   王小石听了一震:   那是张炭惶急的语音。   ——什么?蔡水择死了……?!   心里惊疑之间,白愁飞立即便出手。   他一出手就是“惊神指”:   惊天地而泣鬼神!   他要杀王小石。   王小石却不想杀白愁飞。   白愁飞要攻其不备。   王小石在白愁飞出击前的刹那已完成了防备。   ——是防备,而不是反击。   王小石双臂仍然大开。   白愁飞要攻。   他脸色煞白。   左手五指狂抖不已,右手却夹在左腋下,动作灵活,但左膊委地,宛似半身不遂。   他的右指只要从左胁抽出,一旦弹动,那就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兵器、最无法招架的利器、最难以抵挡的武器!   然而王小石的刀和剑,仍在腰间。   他中门洞开。   白愁飞身形宛若飘风卷雨,侧进疾欺。   王小石大大方方地后退。   白愁飞进一步。   王小石退一步。   一进。   一退。   一进、一退。   进。   退。   进的始终仍未出指。   退的仍然不变换姿势。   动作重复,周而复始。   王小石的退路,并非笔直,而是转圈,所以他的退路永无尽时。   白愁飞继续迫进。   他很清楚地知道:   只要他再迫进半步,就能出指。   一旦出指,必能制胜。   只要制胜,必可致命。   但他千方百计、变换身法,都无法多进那小小的半步之距!   进不了就是进不了!   他迫不进去,但王小石也脱不了身。   王小石中门洞开,胸腹之间尽是破绽,但白愁飞却不敢贸然攻袭。   ——对任何一闪即灭稍纵即逝的微子破绽均能把握不放过的白愁飞,对着这么多和这样大的破绽,居然不知如何攻袭、也无法出击!   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事:   一件完全意外的事!   一箭射来,来得全无来由、毫无征兆,如一场意料之外的惊艳!   那一箭,射向王小石背心!   王小石正在疾退,所以他等于把身子撞向那一箭!   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一箭是在近距发射,避无可避,而发箭的人,也防无可防、防不胜防!   更冷不防的是:   这一箭射向王小石,白愁飞正大喜过望,忽而,箭尾裂开,又遽射出一箭,向正在疾追的白愁飞,迎胸射到!   原先的一箭,来得甚为突兀,但箭中箭,更是离奇!   两人都防不着。   当然也避不了。   ——就算两人闪躲得及,为了避开这一箭,只要白愁飞出指,王小石便死定了;若果王小石反击,白愁飞也断断保不住性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却发生了一个极大至钜的变化:   白愁飞一直不出指,却在此际弹出了指劲,急攻王小石!   一直不还手的王小石,陡然立止,踢起地上一石,急打白愁飞!   白愁飞那一缕指风,不止是射向王小石,而是超越过王小石,射中那支王小石背后的箭!   那箭一偏,居然还能直射,射入王小石左背胁里!   王小石那一颗石子,及时截住那射向白愁飞胸膛的一箭!   那箭给石头一击,立时偏了方向,但仍“哧”地射入白愁飞右胸膊上!   ——两人互相打歪对彼此致命的一箭,竟似有极大至深的默契。   然后,局面遽然大变:   王小石变得往前跌撞几尺,白愁飞反成向后踉跄疾掠数丈。   两人负伤腾动的身子,骤眼看去,就像两只带箭怒飞的雕和雁!   两人跌开数步,立定,闷哼,回身,抚胸,然后望向发箭的人! 第四章 英雄惯见亦平常1 唯大英雄能本色   何小河!   ——放箭暗算王小石和白愁飞的人,竟是“老天爷”何小河!   白愁飞是京城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的总舵主,王小石是京里崛起最快的“象鼻塔”的首领,他们身怀绝艺,身经百战,机警过人,反应敏锐,而今竟都一个不小心,伤在一个区区弱质女流:何小河的“甩手箭”下!   不但这使得白愁飞惊异,王小石也一样惊诧。   在场的人无不震栗:   ——不管是“象鼻塔”方面的人还是“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对这俏不伶仃、活色活丽的弱质女子,全都刮目相看!   王小石本来是知道何小河是雷纯的人,但他一直都没有“见外”。他一向都能容人,所以在“象鼻塔”里,收容了各种各类来自各帮各派的人物,为“迷天七圣盟”、“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乃至“有桥集团”所无,也因而成为崛起并壮大最速的帮会。   他一向不“介意”这个,仍当何小河是自己人,让她参与一切塔中要务大事,毫不设防。   但他没料到,在今日如许重大关头里,何小河竟然会暗算他!   何况,他大敌当前,白愁飞的“惊神指”一旦发出,他只能全神贯注去应对。   他只有退。   所以“几乎”(要是没白愁飞那一指)避不开何小河的袭击。   以白愁飞的武功和防范,何小河那一箭,能伤他的机会极微。   白愁飞之所以猝不及防,是因为他一没料到何小河会遽然出手(王小石不是要单打独斗的吗?怎么竟没管好他的部下!),二料不到何小河是向王小石出手(怎么突然来个窝里反?他心里正幸灾乐祸!),三更意料不到箭中有箭,射向自己,到他惊觉时,他已来不及躲、来不及避、来不及闪、来不及接了!   何况,他也一样巨敌当前:别看他进王小石退,其实王小石一面退,一面在觑准他有任何差池,都会作出排山倒海的反击。而他已不能不进,因为王小石的急退已带动了他的攻势——也就是说,他的进攻竟成了被动的!   他只能进。   没有退路。   是以他也“差一点”(要是没有王小石那踢起的一石)命丧何小河箭下!   那一瞬间,两人竟完全有十足的默契:   白愁飞来不及收招弹开射向自己的一箭。   他只赶得及以凌空指劲激飞射向王小石的箭。   王小石也不及避开背后一箭。   他只及一脚踹起石子撞歪射向白愁飞的小箭!   可以说,白愁飞是为救自己而救王小石:王小石若不震开射向白愁飞的箭,要是白愁飞着了箭,必然拼死发出“惊神指”,只怕也是必死无疑。   ——这刹瞬间,互救已成了同存的必然策略。   所以两人都不死。   只伤。   ——负伤是因为:   白愁飞本就无意要救王小石,是以他的指劲只震歪箭势,并无心将之击落。   王小石以足踢石,其准确程度远逊于他的以手掷石。   所以两人虽免了死,但都同时挂了彩。   或者,两人都非真心真意、全心全意救护对方,就算被迫救人以自救、也存心要让对方付上一些代价。   ——两大高手,两方宗主,竟都伤于一青楼名妓何小河之手!   王小石伤得较重,他用内力镇住创口。   白愁飞伤得较轻,但他发觉箭镞淬毒,他运指如风,连封胸际十一穴,但并不立即拔出小箭,只脸色铁青,默运玄功,将毒力逼到左乳首上:   ——只有毒仍留箭簇上,他才有办法以内力把毒力逼凝在箭尖上。   然后他便闷哼一声,目光如电,射向何小河。   说也奇怪,直至这时候,他还没有出手,但他只瞪了那么一眼,大家都觉得他一定会出手,而且只要他一旦出手,何小河就会输定,而且也必然死定了。   何小河也并非没有追击,她只是没有机会追击。   因为同是跟在王小石身侧的温宝,还有护在白愁飞身边的欧阳意意和祥哥儿,已一齐包围着何小河。   她已没有机会再攻袭第二次。   也没有能力这样做。   她已作了该作的事。   她现在就只等做完这件事之后的报应。   “很好,没有多少人能够成功地暗算我。”白愁飞相当英雄味地说,“你能伤了我,算你本领。”   “暗算你又有何难?”何小河居然不承他的情,“只不过,你的敌人大都是君子,不屑这样做,而有能力这样做的,多已先遭了你的暗算。”   白愁飞冷笑:“我不明白,你何以会那么笨!”   何小河口齿上一点也不示弱:“笨人也暗算得了你,你也不见得聪明到哪里去!”   白愁飞不跟她口舌相争,只说:“你伤了我,又伤了王小石,你根本不为自己留退路。你大可为王小石狙击我,亦可替我暗算王小石,而今你两人都偷袭了,那只有自寻死路一途了。”   何小河柔弱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甚为坚毅的表情来:“我欠人一个情,答应人一件事,我要尽一切力量来暗杀你们两人一次,现在我已尽力,我的情已偿,我的债已还,生死我不放心上。”   她凄酸地笑了一笑:“我也出身自青楼,我也擅舞,但我在江湖上、武林中,总舞不过朱小腰,反正,我是个可有可无的脚色,也许你们今天才省觉:我也有我的重要,但这先得要你们吃了我的亏才发现!”   白愁飞眯起了眼,眼里闪出了淬毒般的寒芒:“是谁叫你这样做的?”   何小河不屑地道:“我为啥要说给你听?你害死了‘八大天王’,我本来就早该杀了你。”   白愁飞道:“你只有一个活命的机会:那就是加入我这儿来。你若说出那人名字,我看得起你这下狙起发难,便给你一个机会又如何?”   何小河居然冷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加入当你的部下?不如死了好了!我外号‘老天爷’,我不服的人,谁也别想用我!”   白愁飞这下可不能再忍,怒啸了一声:“好,这是你自找的!可怨不得我!”   正要出手,却见一人拦在何小河身前。   王小石。   白愁飞大诧:“到这时候,你还护着她?”   王小石居然还能笑嘻嘻地道:“她是我‘象鼻塔’的弟妹,我当然要保护她。”   白愁飞嘿声道:“少来充好人了!她在你生死关头,没帮着你,反而害你,这还算是你的弟妹!”   王小石坦然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结义,当然是大的保护小的,要不然,充什么老大!她没帮我,也只这一次;我不护她,还是人吗!”   白愁飞“哼”了一声,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何小河颤声道:“小石头,你……”   王小石安慰道:“我都明白,你不必介怀。你外表虽然柔和,但写字大开大合,我早知道你是外柔内刚的人。我忽略的事,是我不对。”   何小河哽咽道:“王三哥,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我欠了人情……我原不想伤你的……”   王小石笑道:“俗语有道:人情债,欠不得。只不知我这下着了一箭,可算还清了没有?要是仍没,可不可以等我救走温柔张炭,再多戳我一箭?”   何小河幽幽地道:“我答应只出手一次……尽力地出手暗袭一次。我已出手,且已尽力,恩已还清。你知道她是谁的。”   王小石忙道:“我知道。你不必说。我也不记着。”   白愁飞沉声追问:“他是谁?”   何小河只泣问:“你的背伤……可痛否?”   她问的当然是王小石。   王小石摇摇首:“背伤不疼。”   何小河听出他话里似另有含意。   “心里却有点伤。”王小石坦诚地道,“无论是谁,给自己人暗算,总是伤心多于伤身的。”   然后他又补充道:“不过,要是我活得过这一役,你和我都一定要忘掉此事,至少,你要帮我忘掉这件事,好吗?”   何小河嗫嚅道:“我帮你?我如何帮你……”   王小石说:“你若要帮人的忙,就一定先要具备帮人的能力;你要帮我忘掉这些事,你自己首先不可以记住,记得吗?”   白愁飞这下忍无可忍,叱道:“你的好人当够了没?你婆婆妈妈的,在这风云色变、寸土必争的时际,你这种妇人之仁,只是自寻死路,不配当英雄,没资格做枭雄!”   王小石却舒然道:“我只是颗小石头,做喜欢做的事,我可没意思一定要当英雄、枭雄!如果我觉得那是对的,当当狗熊也无妨。你知道世上什么人最痛苦?那就是平凡的人想做不凡的事,以及没本领的人想当不凡的人。当英雄有什么好?烦都烦死了。我只要当小石头。话说回来,唯大英雄能本色,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这算什么英雄?在这纷争互斗的京城里,谁背后没给射过箭?谁心中没给扎过刀?捅一刀、着一箭就一口咬死不放过,那也不过是逞凶本色、禽兽本能罢了,何苦来哉?!”   白愁飞嘲谑地望了望王小石、何小河二人:“你也学人来说英雄本色?我看这是英雄好色呢——你要护花,你不杀她,我可不。”   王小石一笑:“你要杀她,得先杀我。”   “杀你有何不可?”白愁飞啸道,“我本来就要杀你!”   他忽然单拳举起,向天。   这不只是一个动作,也是一道命令。   这命令是向他七个专诚请回来的高手而下的:   围杀王小石!   第四章 英雄惯见亦平常2 是真名士自风流   白愁飞已决心杀死王小石。   ——这决心一早已然滋生。   他新下的决定是:   围杀王小石!   对付敌人,在公平决战下杀之,是英雄所为,但枭雄大可不讲这些:只要把敌人杀死就好,管他用什么手段,管他公不公平!   此地是“金风细雨楼”。   他的地盘。   他身边有的是他的人,他的手下,他手上的高手。   他只要一声令下,这些人都会对王小石群起而攻之,就算这些人杀不了王小石,累也会累死他,累不死他,自己只要施施然地出手,纵有十个八个王小石都尸骨无存了!   总之,杀王小石是唯一的目的!   他对此人已忍无可忍,务必除之而后快!   ——至于以英雄式的决斗,已不必要,他要的是他死,而不仅是胜利。   打败一个人的胜利只是一时的,把敌人杀了的胜利才是永远的。   他已不耐烦。尤其是刚刚听到王小石居然可以容忍、包容、保护一个刺杀、暗算、射伤了他的人之时,他就觉得:决不可以让这个人活下去!   一刻也不能让他活下去!   杀死他!   ——这个人的存在简直是反映出他的小气、残狠、不仁!   杀死他!   ——王小石活着好像就是为了证实他的人缘比自己好!   杀死他!   杀死他?!   杀死他!!!   ——不管如何,不让他有任何活命的机会!   他虽令下,但“金风细雨楼”的子弟,不是个个都想杀王小石,不是人人想与王小石为敌的。   但起码已立即有几人围了上去。   七个人。   七个非同等闲的弟子。   这七个人的师父联手,就算是当年的元十三限、诸葛先生,只怕也难以应付。事实上,诸葛先生当日也曾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击败其中六人,而元十三限对付其中最厉害的一个,也险些丧命。   他们有个外号,就叫“七绝剑神”。   他们的弟子也有个外号,叫“七绝神剑”。   他们是:   剑神、剑仙、剑鬼、剑魔、剑妖、剑怪、还有剑!   他们一齐拔剑。   “剑神”温火滚的剑极有神采,握在他手上的,不只是一把剑,而是一件神兵!   “剑仙”吴奋斗的剑很有仙意,拿在他手上的,不像是一件利器,而是一种意境!   “剑鬼”余厌倦的剑在手,马上鬼气森森,像只见人而噬的鬼魅。   “剑魔”梁伤心一剑在手,宛似群魔乱舞,魔性大发。   “剑妖”孙忆旧的剑很有妖氛,他手上的剑像一只活着的妖物多于像一把剑。   “剑怪”何难过手上的简直不似是剑,而是会变形的事物,有时像一间房子、一双屐子、一把扇子、一柄铲子、甚至是一口钟!   至于“剑”罗睡觉,手上根本没有剑。   但他的人站在那里,发出了稀有的剑芒。   他本身就是一把剑。   “剑”就是剑。   他已无需再用剑。   他们原受命于蔡京,但蔡京刻意培植白愁飞,成为他布在京城武林的主头人,是以白愁飞急召他们来助拳,他们也只有听令。   他们已包围了王小石。   他们都拔出了他们的“剑”。   既然他们已拔出了剑,就务必要取敌人的命!   王小石带来的人,只有秦送石、商生石和夏寻石,另外就是温宝和何小河,以及十数名“象鼻塔”的子弟,由“扫眉才子”宋展眉领导着,这时候,已给“顶派”屈完、“浸派”巴哈、“海派”言衷虚、“托派”黎井塘领派里徒众分别包围、冲散。   王小石绝对可谓势孤力单。   就在这时候,郭东神(雷媚)急掠而至。   她急得简直有点儿气急败坏!   她来不及行礼已急于向白愁飞报告:   “象鼻塔的人,由朱小腰、唐七昧、朱大块儿等领队,大肆包围这儿,叫嚣放人,否则便立攻进来。”   “来的有多少人?”   “恐怕是倾巢而出。”   “再探!”   白愁飞略为估量一下:赶不赶得及在敌人杀进来之前,先把王小石抓起来或杀掉:不管擒或杀了,定能击溃敌军斗志。   无论如何,他都矢志要在此役杀了王小石。   ——否则,就宁可自己死在这一战中!   决不再拖。   绝不可延!   ——再延必使王小石壮大,象鼻塔强盛,迟早定必取而代之。   于是,他再度举手。   左手。   四指握拳,中指向天——   他喊出了一句:   “是真名士自风流!”   这当然是句暗号。   也是句命令。   他要发动他的精英、精兵,先行阻挡“象鼻塔”的攻势,就算阻得一阵子也好。   ——只要一阵子,他便可以先行除掉他心中的头号大敌:   王小石!   按照道理,他既喊出了这一句,立即会有回应:   “唯大英雄能本色!”   ——那应该是一百零八人的齐声应话。   不,应是一百一十人。   因为包括了孙鱼和梁何。   ——这“一零八公案”正是由他们二人领导、训练、看管。   就算孙鱼已死(他已下了决杀令),至少还有梁何和他那一零八名部下会马上听令即时作出反应。   可是,没有。   没有回应。   一声也无。   在这重要、重大、生死关头,他的亲兵、精兵、精锐之师,去了哪里?   便在此际,一向镇定沉着的杜仲,自“金风细雨楼”前的“黄楼”急奔而下,急掠而至,急报白愁飞:   “报告楼主,他们已攻入楼里!”   “怎么?!”   白愁飞不敢置信:   “就凭‘象鼻塔’那几个毛头能攻得入雷池半步!?”   “不!”杜仲惊魂未定:“除了‘象鼻塔’的家伙,还来了一批人,他们……人多势众!”   “黄楼屯有重兵,没道理一时三刻也守不住!”白愁飞怒叱:“来的是什么人?!”   “好像是……“六分半堂’的人!”   “六分半堂!?”白愁飞吼道,“他们也来渗这趟浑水,去他——叫‘八大刀王’死守!”   “楼主,守……守不住了!”杜仲喘道,“因为他们是在两人带领下冲进来的……那两人……大家都不敢跟他们交手——”   白愁飞猛沉着了下来。   他只问了一个字:   “谁?”   “杨无邪和莫北神。”杜仲苦着脸说,“……他们都是楼里的老干部、老臣子,很多老兄弟都不敢……不想跟他们动手……”   “啊。”   白愁飞还未及应变,却见“小蚊子”祥哥儿又骇然生怖地急纵而至,人未到,已喊道:   “不好了!”   白愁飞深吸了一口气,全身都膨胀了起来,他扬着眉毛、挺着胸膛、紧拗着唇,问:   “什么事?”   祥哥儿脸色惨青,像刚见到了鬼一样——不,应该说,是见到了比鬼还可怕的事物,才足以使这个瘦小胆大的人如此骇怖慌惶。   第四章 英雄惯见亦平常3 宽心饮酒宝帐坐   “什么事?”   祥哥儿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回答,“轰”的一声大爆炸,地动楼摇,土扬尘漫,白愁飞立即分辨得出来,那爆炸声响自当年“伤树”之所在。   他心中一沉。   他已惊觉到一些什么。   他不希望它会成为事实。   千万不要——他什么都不怕,就怕这个、就怕这件事、就怕面对这个事实。   可是不管怕与不怕,事实就是事实。   事实往往是残酷的。   真实通常也是冷酷的。   但真实通常也跟月亮一样,有两面的:一面光一面暗。   是以,这事实对某些人而言,可能是残酷的打击,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意外的惊喜。   ——至少,对王小石却绝对是后种感觉。   而且对场中其他“金风细雨楼”的弟子,有的是第一种感觉,有的是第二种感受,唯一相同的是,人人都十分复杂、震诧!   一行人自尘土弥漫的青楼旧地步出。   一群人,簇拥着,三顶轿子,布阵而出。   三顶轿子中,有两顶,一左一右,不挂轿帘,一目了然。   一男。   一女。   男的低头。   女的美而清纯。   中间那顶轿子,垂着深帘,轿里的人大可看清场中一切,场里的人谁也看不清轿里是什么!   白愁飞只觉一阵悚然。   他知道这两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因为这两人不是谁,却正是跟“金风细雨楼”敌对多年、争持不下的“六分半堂”里的两大领袖:   署理总堂主(大堂主)“低首神龙”:狄飞惊。   真正总堂主:雷纯!   以这两人之尊,以及在“六分半堂”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如果不全力一搏,如果不是有充分把握,这两大敌对派系的“巨头”又怎会在今夜一拼“深入虎穴”、“直捣黄龙”?!   深明这一点关键的白愁飞,深深地、徐徐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风很狂。   白愁飞衣袂飘飞。   ——他,真的飞得起吗?   雪下得很稀疏。   像一只只断了气的小白鹤,折落于地。   ——想飞之心,真的永远不死吗?   “你们好。”白愁飞居然招呼道,“你们来得好。”   雷纯的双眸,亮得像两盏灯,除了有过分浓悒的愁色外,她的眼就像小猫小狗的瞳孔一样亮、一样精灵、一样的可怜。   狄飞惊依然垂着首,像在寻思,又像是在他脚下三尺,正埋着一座宝殿皇宫。   白愁飞估量了一下:这一行有三十几人,他是否能够作出密集而快捷的袭击,在敌人聚集兵力攻入之前,迅速摧毁或生擒了这两人——只要他能做到这点,就大可稳操胜券。   能吗?   不能。   主要是:   他无法准确衡量出狄飞惊的武功和实力,另外,这一行人的带队,是一个人:   一个可怕的人——   一个他原以为已经在当年雷损命丧“红楼”时就陪殉了的敌人:   雷动天!   白愁飞见雷动天出过手,他也曾跟雷动天交过手——这个“六分半堂”的二堂主,曾在雷损死后,一力死抵整个“金风细雨楼”,保住“六分半堂”的主力精英冲出重围,以致身负三十七道重创,却没想到他仍未死!   他不认为自己能够迅速解决雷动天!   雷纯纯纯地笑了。   她的酒涡很深:   “你的背伤好了吗?”   白愁飞听了这无头无尾的一句,如遭雷殛,脸色刹然红如赭色。   她那一句平白无端的话,仿佛要比何小河当胸射他的那一箭,更具杀伤力!   原来是她!   在白愁飞还未来得及作答之前——雷纯已然说了下去(她是跟狄飞惊说的吧):   “我想,白副楼主对我们的出现,定必感到十分意外,相当震讶的了。”   “我是意外,”白愁飞冷笑道,“没想到你们会来自投罗网,忙着送死。”   狄飞惊望着鞋尖,悠悠地道:“我们既能来得让人毫无警觉,就能来去自如不受制。我想,白二楼主最震诧的,还是我们不迟不早,不偏不倚,却在这时候来到。”   雷纯幽幽接道:“我看,白老二更惊讶的是,我们居然是从他以为毁了的地下通道里炸上来的。他就怕这个。”   白愁飞瞳孔收缩,沉声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真不好意思,”雷纯目光幽然,语音也悠然地说,“我们在你以为已全然控制局面,掌握大权,正宽心饮酒宝帐坐之际,收留了一个你亟欲置之于死地的人。”   白愁飞只觉脑门又给轰地炸了一记,只觉心跳急促,气躁乱窜,眼前金星直冒、雪映乌光:   “你……你说什么?!”   “我?”雷纯悠然复悠然地说,“我只是给你带来了一位朋友。”   她顿了顿、幽艳而忧郁地笑了,“一位老朋友。”   她说到这里,就有一个在出现之后,一直守在轿前,不住取换湿毛巾抹脸的俊秀(但却有个中年人凸显的小腹)汉子,掀开了那顶中间轿子的黛色深帘!   第四章 英雄惯见亦平常4 成败兴亡一刹那   轿帘一打开,王小石一口心几乎飞出丈外,忘形地大叫一声:   “大哥!”   轿帘掀开,苏梦枕也没有先看白愁飞、雷纯、狄飞惊、还是任何别的人……   他第一个看到、看见的,也是王小石。   他一见着自己这个兄弟,就笑了。   他自己已不知道已多久没有真正的笑容:他甚至已以为自己忘了怎样笑了。   “小石头!”   可是笑容一现即凝住了。   “你怎么了?!”他惊问:“怎么五官都淌血?!”   轿子的帘一旦掀开,白愁飞只觉自己折了翼,完完全全地掉落在冰窖里。   一种深刻的恐怖,袭击了他向来的忧虑,重大的心结、无尽的阴影!   ——苏—梦—枕—未一死!   ——他回来了!   轿帘掀开。   ——正如打开了门、窗或封盖一样,另一个世界,就会出现在眼前。   当轿帘:   掀了开来。   乍听,王小石也懵然。   他用手在鼻端一抹,才知一手是血。   何小河适时递上一面镜子,他照看了,才知道从耳、眼、鼻、口都渗出了血丝。   他怔了一怔,毕竟是深谙医理,这才省觉:自己先是在背上着了一箭,又乍见苏梦枕活着,激喜过度,血气翻腾,而又忘了钦神自抑,以致血流逆冲,五官淌血,而不自知。   他当下便道:“这不打紧。大哥,能见到你,那就没比这个更好的了!”   “是的,”苏梦枕喟息道,“能再见着,也真不容易。”   王小石兴奋未平,“不过,我们仍然相见了!”   “是的,”苏梦枕的语音也激扬了起来,“咱们终于相见了!”   然后两人一齐望向白愁飞。   白愁飞仍在深呼吸。他像忙着呼吸,急着呼吸,争取着呼吸。   “我终于找着你,”他对苏梦枕说,然后又向王小石道,“我也成功把你引入楼子里来——加上雷纯和狄飞惊自投罗网,我正好一次把你们这干狐群狗党一网打尽。”   王小石与苏梦枕对望了一眼,王小石道:“放下吧,二哥!”   白愁飞咄道:“放下什么?”   王小石道:“放下执着。”   白愁飞冷哼:“我放不下,我也不放。”   王小石:“你犯不着为妄念送上一命,老二,到这个地步,有什么拿起来还放不下的!”   白愁飞:“我现在还能放吗?难道我会求你们放过我?!——何况,我根本没有败!你们人在‘金风细雨楼’里,生杀大权,仍操在我手上!”   雷纯的长睫对剪了剪,悠悠地问了一句:“是吗?”   然后她接着问:“你还认为‘金风细雨楼’的弟子都为你卖命吗?   她紧接着问:“如果他们仍都愿为你效命,你不是训练了一支精兵,叫‘一零八公案’的吗?现在都到哪儿去了?嗯?”   她不待白愁飞回答,又问:“你的心腹大将梁何呢?孙鱼呢?都去了哪里?”   她还再度追问:“像你这种人,只顾背叛夺权,谁赏识你,都没好下场!谁跟从你,也不会有好结果!你以为相爷不知情吗?当日你加入“长空万里帮”,谋害梅剑花帮主,为了夺取‘万古神指’指诀,不惜下毒暗算,杀尽其他元老,然后,江湖上才出现了白愁飞,并把‘万古神指’转化为‘惊神指’,企图掩人耳目,乱人视线!你杀人毁证,不必偿命,还俨然以侠道自居,枉费苏公子一手提携你,跟你义结金兰,你又重施故技,弑兄篡位!像你这种人,你以为你的盟友援军,还会相信你?!支持你?!力助你?!”   白愁飞诧讶至极,禁不住张大了口,“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英雄惯见亦寻常,更何况是你这种货色!”雷纯鄙夷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心腹大将:梁何,本来就是梅帮主的弟子,他曾助你完成那件鄙恶的事,而我早就收买了他。”   白愁飞张口结舌:“你……你……”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完全低估了这个女子。   “岂止梁何,何小河那一箭,也是我着她射的!”雷纯不徐不疾、有条有理地说,“她一早就是我的结拜姊妹。我跟你们初识于汉水江上,就是爹暗中派我去江南江北联络各路英雄豪杰之时。当时江上遇的强梁者老大那些人,就是‘迷天盟’派来意图阻止我的计划的杀手。我一早已暗里处理堂里事务,何小河本来不识武功,是我央人教她的,她学了武功,才不致在青楼里无法自主、被迫沦落!我也曾救了她一命。所以,她欠我两个情。我要她放两支箭,去杀两个人!——且不管是否得手,我只要她尽力。”   这次是王小石接问:“所以,她刚才发了两箭,还清了情?”   雷纯笑了:“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何要何小河既射白愁飞,但也不放过你了。其实这天公地道。你和他都是我的杀父仇人——没有你们联手,我爹爹也不必死了。”   白愁飞抗声道:“这没道理!你要射杀我们,却救了你的首号大仇人:苏梦枕!”   “我是救了他,”雷纯柔柔地笑道,“若不救他,怎么才能夺回‘金风细雨楼’的大权?靠打硬仗?一仗功成万骨枯!我们还活着的有几人?你们剩下的有谁人?如果元气大伤,互相残杀,对谁有好处?‘有桥集团’正在虎视眈眈,迷天盟亦正暗中招兵买马,准备重整旗鼓,打硬仗是你们男人的事,讲智谋才是我的本事。”   “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出击的。”雷纯说,“你们现在都是负了伤的老虎,而你……”   她向白愁飞不屑地道:“非但受了伤,连爪牙都没了,看你还凶得哪儿去!”   这回连王小石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风特别狂、雪特别冷,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   “无论如何,你都是救了苏大哥……”王小石衷心地说,“我还是十分感谢你。”   “我倒要谢谢你的提醒。当日,你着何小河跟我说:‘昔日秦淮河畔的借醉狂言,而今恐怕要成真了。’我想,这里边大有蹊跷。第一,我们只相遇、相处于汉江水上,没会于秦淮河畔。第二,秦淮河畔的烟花之地,反而是以前白愁飞常去寻机会的地方。第三,我们四人在汉水行舟,倒是听你们趁兴提过,白愁飞有意问鼎中原、雄霸天下。你曾劝他不必太执着,当来玩一趟就好,要是伤人害人才得天下,那么有了江山也失去了本性,划不来。白愁飞当时也表明想要跟你一较高下,你摆明不想有这一天。——我想,你指的就是这件事。你向来记性都好,不可能记错了地方,且错得没有谱儿。我觉得你其中必有暗示。”   “我跟白二哥毕竟长期相处、长时间共事,对他一切,多少也有了解。”王小石语重心长地道,“我觉得他对你始终有非非之想,希望能借此警示你小心一些。我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我这样说含蓄些,也不怕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从那时起,就已经着意调查他的身世和来历。后来加上杨无邪,更加如虎添翼,何况我们还有来自梁何的情报。”雷纯娓娓道来,不无感触,“有的事,先一步做和迟一刻行,诚然有天渊之别。当年,要是爹已先一步成功地收买了莫北神,在那一次苏公子和你们两人上三合楼来见狄大堂主之际,以‘无发无天’小组和‘泼皮风’部队的实力,大有机会收拾你们。可惜爹迟了一步。他就在那一役中觉察到莫北神的实力,才全力拉拢,但已不及扳回乾坤,终致身殁。说起来,我因你一语警省,再调查白老二的来龙去脉,虽然得悉了不少秘密,但仍算太迟了些,吃亏难免。我受到这事的教训,便永远记住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你对苏楼主先下毒手,我便对你先发动了攻击。”   “你以为你是什么大家闺秀、名门淑女,说穿了不过是个烂了帮的鞋,送上门的货,别一副玉洁冰清、首领群伦的矜贵模样!谁是骚狐子投的胎,窑子里下的种,谁的心里可一清二楚!”白愁飞忽然破口大骂,更迁怒于王小石,“王小石,你这还算什么兄弟!我跟你说私己的话,你却把我的戏言当斤论两地出卖!我是说过要是讨得雷纯作老婆,就如同拿下了“六分半堂’的大权。我也说过只要拿下了温柔,就可以制住洛阳活字号温晚的外侵——可惜我只说,没有做。”   雷纯也不动气,只温驯地反问了一句:“你没有做?你刚才不正是困住了温柔吗?”   白愁飞冷哂道:“那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地来,我可没叫八人大轿抬她过来,也没找人去把她绑进来!”   雷纯动人地笑了一笑,好暇以整地道:“那你何不放了她?”   “放了她?”白愁飞倒似给一言惊醒似的,“来人啊,拿下她,或杀了她!”   自从王小石进入风雨楼后,白愁飞自把战志全集中在这首号大敌身上:俟雷纯与狄飞惊出现之后,白愁飞更无法兼顾温柔、张炭那一头;及至苏梦枕重现眼前,他意乱神骇,早已无法分心,温柔和留白轩的事,暂丢一旁,不复兼及。   而今雷纯这样一提,倒是提醒了他,若拿住温柔,可以胁持苏梦枕、王小石和雷纯,不然下令把她杀了,至少也可分敌人的心。   他处于劣势,应付之法,已不能事事力求完美,能做的,就得马上进行,稳不稳实已是另一回事。   他这一声令下,背后的两人:利小吉和朱如是立即响应。   王小石怒道:“你——”便要掠身相截。   白愁飞长身一拦,已挡住了他的去路,只疾向他两名手下吩咐道:“快去!”   但朱如是和利小吉并未马上就走,利小吉问:“还有张炭呢?蔡水择呢?要杀了还是擒下来?”   白愁飞道:“那两个跟屁虫、饭桶?杀了不必容情!”   到这时候、这地步,白愁飞虽然深受挫折、数面受敌,但他依然战志旺盛、斗志顽强。   朱如是也问了一句:“要不要把红楼里的‘神油爷爷’叶云灭也请出来?”   白愁飞仍注视着王小石的一举一动,口里吩咐:“连‘惊涛先生’吴其荣都来了,叶神油怎能闲着?叫祥哥儿去速请!”   朱如是、利小吉一齐都答:   “是!”   突然之间,一齐出手!   一起向白愁飞出手!   他们都一齐朝白愁飞的背后出手!   ——成败兴亡一刹那,这片刻间,白愁飞从全胜者的姿态,屡遭挫折,迭遇打击,且遭“象鼻塔”、“六分半堂”夹击,背腹受敌,头号大敌王小石和敌对派系的头子、首领,一起杀进潜入自己的大本营来,加上自己最顾忌的仇家苏梦枕,居然未死,重现眼前,而两大爱将梁何、孙鱼,又一齐背叛,在白愁飞眼前的,不但四面楚歌,简直十面埋伏,如同死路一条!   但白愁飞依然顽强。   他不认输。   他还要斗下去。   ——却没料反扑的命令才下,他身边的“四大护法”:“吉祥如意”中,竟有两人对自己发出了暗袭!   一向只有偷袭别人的白愁飞,而今竟一再给身边亲近的人暗算,他心中可是什么滋味?   你说呢?   且先避得过去再说吧!   ——人生里遇上的劫,首先是要先度得过去,要是过不去,那就啥都不必说了。   然而当日“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因其重用而一手擢升的白愁飞的叛变而受尽了苦的苏梦枕,却依然安然端坐帘后轿内,在他那微蓝带绿的瞳孔里,仿佛已看尽了一刹那间的成败,一瞬息间的兴亡,而今只安然宽心宝帐坐,哪管他眼前小小江山,继续前仆后继地兴兴亡亡下去。    第五章 天雠1 高手易得,战将难求   利小吉使的是“子平飞帘”,他的七色帘布,仿似怪蟒腾云,神龙翻空,抽击向白愁飞背门!   朱如是的“铁板神索”急取白愁飞背后十三道要穴!   白愁飞尖啸一声,在朱如是与利小吉发动攻袭的同时,突然脸色煞白一片,如受重击,整个人像是飞空中的一片无依而坠的落叶,左手夹于右腋之下,右手五指,狂抖不休,人却急掠而起。   利小吉外号“一帘幽梦”,功力高深的要是着了他一帘抽击,只怕也得在床上养个七八年的病,何况他这回是七帘齐出!   但这七帘抽打在白愁飞身上,却如击朽木,飘不着力。   非但如此,连“一索而得”朱如是的“铁板神索”,也只能把白愁飞背部的衣袍绞得破碎,但却不能伤他分毫。   然而白愁飞人在半空,宛若飘雪,他左手五指,忽自腋下如拔剑一般抽了出来,急弹而下。   一时间,长空充满了漫天丝丝之声。   利小吉和朱如是的武功,无疑已近一流高手之列,何况二人袭击在先,绝对可以说是稳操胜券。   不过动手的结果显非如此。   白愁飞人同腐木,如纸飘飞,并发出了像观音扬枝洒水的白光指风,不一样的是,这密集如劲雨的指风,旨在杀人,并非救人。   就在这时候,忽而,在轿里的苏梦枕,目光绽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得接近恐怖的寒绿来。   他陡地叱道:   “足三里!上巨虚!”   白愁飞在半空如受电殛,看得出来他猛然一震,身形一挫,骤地半空一个翻身,左手尾指、中指指风陡灭,但其他三指指劲依然不减。   苏梦枕遽又疾喝了一声:   “鸠尾!廉泉!”   白愁飞在半空的身子猛地一弹,像乍置入热锅中的鲜鱼一般,折腾了一下,好像那四个字是两枚钢镖,一齐切在他指上一般:他的无名指和食指的指风,也陡然消失了。   只剩下一缕拇指指风,居然一分为二,如劲箭一般分射利小吉与朱如是额心,劲尾竟还炸出了火光。   就在这时“哧哧”二响,王小石双手一扬,各发出一枚石子!   石子分别截住指劲。   “啵!啵!”两声,石子给指劲激裂:   粉碎。   白愁飞这才自半空落了下来。   他连弹五指,其中四指甫发,罩门已给苏梦枕揭破——要是他还要硬攻,敌人只要照苏梦枕叱破的穴位出击,他就必吃大亏,所以他只好急收去了四道指劲,然而剩下的一指,依然有莫大神威,却为王小石二石所破。   白愁飞落于丈外,狠狠地盯着苏梦枕和王小石。   王小石喜忭忭地道:“大哥,我又和你联手了!”   苏梦枕喟息道:“是的。人生在世,能跟兄弟朋友联手对敌,已是一种幸福。”   王小石喜滋滋地说:“只要大哥喜欢,小石头永为你联手应敌!”   苏梦枕道:“小石,一生中最重大的战役,大都得要孤军作战的。”   王小石呆了一呆,却听雷纯说:“你刚才情急所使的,已没多少所谓‘惊神指’法,而分明是‘万古长空指’的运功法。”   白愁飞闷哼一声,“我是取得了‘万古指诀’,但我没有杀梅帮主。”   雷纯又道:“你背部仍留有爪痕。那是我抓伤的。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心知肚明。你刚才还说只说不做,那是瞪着眼说瞎话!”   白愁飞狠狠地道:“我做了又怎样?!你早已是我的人了,我说什么也是你的入幕之宾,你敢谋杀亲夫不成?!’雷纯寒起了脸:“你少来不要脸!你在那龌龊巷子里做的事,我发誓要查分明。那次,狄大堂主因受命于爹,把我和温姑娘点倒后,暂交‘破板门’,爹是希望我不要直接受到两帮仇杀的冲击。我查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除开狄飞惊和爹爹之外,知道我给送往‘破板门’的,只有林哥哥、林示己和林己心一堂主二香主。林堂主当时随爹出击,二林香主不久后亦退出‘六分半堂’,至今仍不知去向。爹后来亦在这儿受狙,临殁时他叫我如要报此大仇,只要看定你——”   白愁飞怔了一怔:“我?”   “对,你!”雷纯道,“我那时才知道,原来爹一早已收买了你,以为在他攻打‘金风细雨楼’,时你会出手相帮,他才敢胸有成竹,深入虎穴,直捣黄龙。但你在重要关头,并没出手,反而跟苏梦枕同一阵线。也许你是觉得推翻苏公子的时机尚未成熟吧?或许你认为先要把六分半堂的实力挫下后才再背叛苏梦枕夺得大权吧!又或者你还需要时间来培植自己的实力。不过,爹亦看出你对苏楼主必有贰心,算定你终会夺苏梦枕之权,你那时不出手,不代表永不背叛,只是你的时机尚未成熟。他叫我留意你,因苏楼主的基业,迟早要败在你这个野心家的手里。我那时就知道:你趁爹要笼络你之便,偷偷潜入‘破板门’,收买‘禁忌二使’林己心和林示己,要待爹如成功打垮‘金风细雨楼’,便另谋一场里应外合的叛变。”   白愁飞只听得一味冷笑不已。   “可惜你沉不住气。你为往上爬,作过不少孽。为得‘万古指诀’,不惜赶尽杀绝。你也长期逗留烟花之地,加入‘金风细雨楼’后,自珍羽翼,不再留连风月场所,洁身自好,但野性兽心,难以久抑。”雷纯说到这里,一双水灵灵、勾人魂魄的大眼睛,也充满了怨毒的恨意,“你跟双林香主联系勾结时,发现我和温柔就给关在那儿,于是起了卑鄙之心,故意弄得邋遢肮脏,希望不让人认出是你,你才放胆去做那禽兽不如的事……”   白愁飞听到这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是我做的,怎样?!都是我干的,又如何!我已成功地累死了雷损,扳倒了苏梦枕,还强xx了你……我已玷污了你的身子了,我赚了,你失贞了,你又能奈我何!”   王小石吼了一声,还未说出话来(因太激忿之故),雷纯已平平静静闲闲淡淡地接道:“这是什么时候!我是什么人!——你看扁了我了。那算什么?你以为我会寻死?从此心系于你?告诉你,我当是给狗咬了一口。我是江湖儿女,不在乎这些。我只会伺机报仇。今日,我就证实了确是你所为:现在,就轮到我报仇!”   白愁飞冷笑道:“你少卖狂,今日鹿死谁手,尚未得知,说不定,我还要感谢你把苏老大和六分半堂一拼儿奉送给我呢!”   雷纯婉然一笑:“苏梦枕、狄飞惊、王小石都在这儿,你的胜机极小!”   白愁飞傲笑道:“我还有‘八大刀王’、任劳任怨、四大护法、四派掌门、七绝神剑、六大杀手、神油爷爷、天下第七、郭东神……你们岂一一对付得了?我有的是高手!”   他越说越有信心,同一时间,祥哥儿已领着一名脸披长发、脚着白靴,嘴唇成古怪的“凹”字形的中年人急驰而至。那在轿前取湿布抹脸的年轻人一看,眼睛立即发着光。两人一朝相,好像在眼色里已乒乒乓乓交手了几招,打得轰隆作响。   雷纯婉约笑道:“你的四大护法,已叛了一半。两大心腹,已把你的精兵‘一零八方案’化友为敌。四派掌门,岂是‘六分半堂’雷动天雷二堂主和鲁三箭、林哥哥、莫北神、杨无邪、邓苍生、任鬼神之敌?苏楼主出现了,王小石回来了,你‘金风细雨楼’里还肯为你卖命的部属,只怕不到三成!神油爷爷虽然来得及时,但自有惊涛先生侍候着!六大杀手那一众人,能敌得住‘象鼻塔’精英?!至于任劳任怨、天下第七、八大刀王、七绝剑手……你以为他们一定会为你出手?”   白愁飞怒笑道:“不然怎样?难道帮你?”   雷纯淡然笑问:“他们原隶属于你的人吗?就凭你的字号,还没那么响吧?”   白愁飞嘿笑道:“他们都是相爷的心腹大将,而我是他义子。”   雷纯淡淡笑道:“相爷他老人家有的是义子。此外,你的野心也太大些了,他可不一定放心你在‘金风细雨楼’招兵买马、不断坐大……”   白愁飞怪笑道:“你少离间我和干爹……”   雷纯秀眉一剔:“离间?”   她忽自怀里取出一柬一物:“这是相爷手谕和手令:我今晚领导大家推翻在‘金风细雨楼’弄权误事的白愁飞,乃系受相爷之令行事,凡相爷麾下友朋同道,亦应肋我行事。”   白愁飞一听,脸色大变。   他这时才总算弄明白了:   这事无怪他一直都给蒙在鼓里,且处处为雷纯所制了,原来自己暗中壮大的事,已为蔡京所察,今晚的事,根本是义父已不信任他后一手设计的!   只听雷纯婉婉转转地道:“怎么?你还要不要问问七绝神剑、任氏双刑、八大刀王、天下第七他们的态度,嗯?”   随后她又婉转笑道:“高手易得,一将难求。现在,你身边一个战将俱无,就凭你,又凶出什么花样来?”   然后她说:“认栽吧!白愁飞,我就等今天,要在长巷中做出龌龊事的你,栽在我的手上!我是个有仇必报的女子!”   第五章 天雠2 空怀大志,一事无成   “我没死,”深受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境遇的白愁飞奋然吼道:“就没败!”   “这句话该是我说的。”苏梦枕幽幽地道,仿佛在轿里暗处和深处的,不止是一个人,还是一道蓝色的幽光,“不过,就算人死了,也不一定就等于是败了。”   白愁飞望向轿子,愤然道:“我真后悔当日没把你杀了。”   苏梦枕悠悠地道:“当日不是你没杀我,是你杀不着我。”   白愁飞忿然道:“你别得意,请鬼容易送鬼难——你把‘六分半堂’的人请进来打江山,日后就得把大半壁江山送与人。”   苏梦枕森然道:“这个不劳费心——总比送予你的好。你杀了我不少好兄弟、忠心干部,仇已不共戴天。你加诸于我身上的,我可以算了,但是众兄弟们因我信任你而遭横祸,这笔账就非算不可。”   白愁飞狂笑起来,语音充满了讥诮之意,“你要报私仇便报私仇,少在人前吹牛说鬼话,把自己说成毫不计较,只为他人手足讨公道似的!”   他原本一直都甚为冷眼冷脸,连笑也多是冷的,甚至一向很少笑,但当他眼见这个伏杀王小石、剿灭象鼻塔的重大日子,却赫然看见“六分半堂”攻入“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居然复活了,梁何、孙鱼居然一齐叛变,精锐之师“一零八公案”倒戈相向,四大护法中已有两人向自己暗袭,自己的强助全因失宠于义父蔡京而袖手旁观,甚至连当日在破板门的所作和加害梅帮主之所为,全给雷纯洞悉……面对强敌无数,自己背腹受敌,换作别人,早已崩溃了,但他却因此激发了莫大的斗志,以一种“不死不休”的精神来面对这些“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死敌!   他虽顽强,但人已失常。   所以他一直笑。   因为他内心感到悲愤。   ——他觉得他不该遇到这些!   (怎会一个朋友也没有?!)   (他的兄弟全出卖了他!)   (他待人那么好,这时候,竟然所有的战友都成为强敌!)   (那不公道!)   (这不公平!)   他不惜孤军作战:   ——作战到底!   他觉得自己一生努力,只不过不想空怀大志,到最后仍一事无成。   他认为他没有做错!   这时候的局势已很分明:   蔡京的命令(至少是“指示”),必然在雷纯还未出示他的手谕和令牌之前,已告知了八大刀王、七绝神剑、任劳任怨乃至四大剑派掌门等人,所以,他们当然不会甘冒大不韪为白愁飞出手。   而且,各人还忙着表态:生怕让人误会他是跟白愁飞站在同一阵线似的。   要不然,以“七绝神剑”合击之力,断没有理由截不住王小石的。   ——如果他们硬要截阻王小石,不让他跟苏梦枕会合上的话,局面便可能已有很大的不同。   不过,并不是人人都如此。   至少,有三个人,是“立场鲜明”的支持白愁飞的。   这三个都是重要人物,也是场中众多高手里的一级高手:   “郭东神”雷媚。   “天下第七”。   “神油爷爷”叶云灭。   除这三人之外,“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可以说是分成了“四派”:   第一派一见苏梦枕,大喜过望,他们就等这么一天,重会故主,而今给他们见到了、等着了,自然忙不迭地继续支持他们一向以他马首是瞻的苏楼主。   第二派人一向支持王小石。他们深受王小石恩泽,向来对白愁飞都看不顺眼,或有积恨在心,他们本就不愿对付王小石,只差没真的投身于“象鼻塔”阵营里罢了。   第三类子弟见风转舵。他们眼见白愁飞孤掌难鸣、大势已去,他们跟白愁飞也算不上什么特别情谊,只愿袖手旁观,决不肯在此时为他赔上性命。   最后一种徒众是白愁飞的忠心维护者,可是,拥护白愁飞的人,多也是宰相蔡京的子弟兵,而且,大都是“墙头草”之辈,既见白愁飞难以扭转乾坤,局势并不明朗,他们也多不肯站出来、站起来、或站到白愁飞的身边去!   如此下来,在这“强敌”寰视、生死存亡之际,能真正表态支持白愁飞对抗眼前宿敌无数的人,可谓少之又少,还不到楼里子弟的一成!   这样一来,大势已定,几已可不必交战了。   一个人平时是怎么对待人的,在生死关头之际,人们就会怎么待他。   白愁飞自然知道这一点。   因为他常常出卖人。   ——他既然常作背叛的事,当然就有遭人背叛的心理准备。   所以,他一向、一直、一路来无时无刻都没有松懈过。   他谨慎提防别人背叛他。   他怕别人出卖他——就好像他出卖人一般。   是以,刚才利小吉和朱如是对他的暗算,他能及时反应,故而只能伤了他,但杀不了他。   他一直都有防备,尤其对朱如是和利小吉二人,他觉得“一帘幽梦”与“一索而得”对苏梦枕都很忠心,而对自己并不如何尽忠。   所以他在四名护法中,一直都比较重用欧阳意意和祥哥儿,较少予“一索而得”朱如是和“一帘幽梦”利小吉什么重大任务。   而今果然。   这两人果来偷袭他!   ——要不是苏梦枕和王小石从中作梗,他已一举先取这两名叛徒的性命!   可是他现在最恼怒的是:   连剩下的两名护法——“小蚊子”祥哥儿和“无尾飞铊”欧阳意意,看来也十分困扰的样子,似乎不知该走到自己这一方来,还是索性走入敌方阵营去的好!   没想到,到这个地步,当真是众叛亲离!   不过,也没料到,到此地步,却还有三个强助,与自己共同进退。   他明白这三人支持自己的“主因”:   雷媚(郭东神)“不得不”支持自己,因为她先背叛了“六分半堂”,刺杀了雷损,又背弃了“金风细雨楼”,狙袭了苏梦枕。两方面的人马,都不见能再容她。她已无路可走。   “天下第七”也“不得不”支持自己,因为他跟自己是同一样的人,他们同样卑鄙、同样无耻、同样武功深不可测、同样为达成目标不择手段。只不过,他自己较能指挥领导组织,天下第七却是一个执行任命一流的人,同时也是个好杀手。   至于叶神油,却是他“礼聘”回来的,这个人只要吴其荣站哪一方,他就必然与之敌对——与其说“神油爷爷”在帮自己,不如说他只是要对付“惊涛书生”。   可没想到,他的实力,一下子,只剩那么一点点了,而且,都只是勉强凑合出来的。   想只不过在片刻之前,他还是踌躇满志,以为能借此杀尽“象鼻塔”的人,铲除王小石,独霸京师,进军朝廷,没料……   雪下得密了。   风狂依然不减。   白愁飞又想到那首歌: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这一刹间,白愁飞忽然想到:自己何苦来京师走这一趟呢?   ——如果自己不是野心太大,见好就收,而今仍是天子脚下第一大帮会:“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而且只要等苏梦枕一死(就算而今再见到这个人,看他的精神气色,已当知他没多少时间可活了,自己当初为啥要这般沉不住气呢?!),整个楼子的实权就是自己的了,又何必闹得这般仇深似海、天怒人怨呢!   第五章 天雠3 养兵千日,欲用无人   可是这丝悔意,只不过在白愁飞心里一掠而过,甚至还来不及在脸上现出悔色来,他的想法已变成了:   ——杀出去!   ——敌人虽多,但苏梦枕是头病得掉牙脱爪的老虎,雷纯不见得会武功,狄飞惊这折颈汉武功也高不到哪儿去,只要天下第七能先敌住王小石,雷媚能制住雷动天,神油爷爷能缠住惊涛书生,他猝然发动攻袭,一举杀了苏梦枕,慑住人心,再出手擒住雷纯,要胁全场,仍然可以扳回胜局,扭转乾坤!   那时,他再来一个一个地报复:包括打击蔡京!   他心下计议已定,杀性大起。   雷纯却忽然发话了:“神油爷爷,叶前辈。”   由于她的人文文静静,说话斯斯文文,甚易得人好感。   叶云灭对这个女子原也有好感,更何况她在尊称着他。   所以他“嗯”了一声,算是相应。   雷纯斯文淡定地说:“我知道,在当世六大高手:‘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里,云灭神爷是个最耿直的人。要是神油爷爷叶云灭也肯拉拢派系,成群结社,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叶神油的势力与实力,加上他原来的号召力,只怕比其他五大齐名高手还要强大多了——可不是吗?”   叶神油又“嗯”了一声。   这女娃子说的话倒中听得很。   雷纯抿嘴一笑,好像感到有点寒意,脖子往衣袄里缩了缩,她身后的剑婢立即为她加了披毡。   “‘神油爷爷’跟我们的供奉‘惊涛书生’,向来都有些儿过节,这点我们是深知的。只不过,我们这次的行动,不止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交手,也是‘金风细雨楼’新旧两股派系的决战,如果您老为‘惊涛先生’而插上一把子手,那么,就如同跟‘六分半堂’、‘象鼻塔’连同‘金风细雨楼’苏公子的支持者一并开战……我知道‘神油爷爷’一向乐于助人、好打不平,但为一个出卖自己人太多的白愁飞,叶爷要得罪了这么多江湖上的好友,值得吗?”   然后她又侧了侧头,像只灵灵的小猫,补充了一句:“何况,我们今晚的行动,已得到相爷的默许……‘神油爷爷’若为了我们的吴先生而开罪了相爷,这,这划得来吗?”   她转向“惊涛书生”眨了眨眼睛,“惊涛书生”吴其荣只用湿布揩脸,并不答话,好像已把一切主权都交予雷纯,听凭她处理似的。   只听雷纯又道:“假使‘神油爷爷’您没这个意思要与相爷为敌,何不听小女子一言呢?”   “神油爷爷”叶云灭其实压根就不想得罪蔡京,他连“六分半堂”、“象鼻塔”、“金风细雨楼”里任何一股势力都没意思要开罪。   他要帮白愁飞,只不过为了两个原因:一是他欠了白愁飞一点情,二是他要借这个机会来对付他二十二年来的死敌死对头吴其荣。   说来他的人相当倔强,但不见得十分胆大:脾气可谓非常暴躁,却不是一流勇敢。他很有坚持本领,却没机变能耐。而今局面急遽直下,他既不好意思离白愁飞而去,又怕自己双拳难敌四手,更不想开罪对方那么一大众的人。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雷纯这一番话,自然听入了心。他还想听下去。   雷纯笑笑又道:“以我的看法,两位不如对今晚的事,抽身不理,另外相约决斗时间、地点,如两位不弃,小女子倒可代办此事,亦可作个仲裁。”   叶神油知道这是下台阶,所以再不细虑,即道:   “如此最好,我就冲着相爷面上,跟姓吴的另约决战之日!”   “惊涛书生”好像早已料着“神油爷爷”必会这样说似的,耸了耸肩,摊了摊手,表示了他无所谓的态度。   雷纯这边厢语音方才一落,那边厢的狄飞惊已忽道:“我知道你为何帮白愁飞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一向都是这种‘俊杰’,而今在这狼子野心的人身边不肯去,必有苦衷。”   他指的是“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阴着脸,他的脸色比雪意还寒,正伸手解下他背后的布包。   他的动作很缓。   很慢。   就像他所背的是活着的、宠爱着的、不可大力碰触的易碎的事物。   他没有回答狄飞惊的话。   狄飞惊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一径把话说下去:   “白愁飞为夺指诀而发动行动,但梅帮主之死,却是你一手造成的。梅帮主一脉不听命于朝廷,所以相爷命你逐一暗杀帮中大将,但有一次不小心陷于泥沼之中,梅帮主却救了你,但也因此无意中掀开了你布条中的兵器,发现你才是凶手,你就杀了他灭口。当时,也许是白愁飞曾助你一臂,你算是欠了他一个恩。”狄飞惊说到这里,“天下第七”已有七次想向他出手,但都不成功,因为雷动天已悄没声息地移动了七次方位,每次都恰好堵在他要出手的死角上。“不过,你最好得要留意,你至少还有个好处,不杀无还手之力的人,所以总算放过了小约儿,但是白愁飞这种人,你还了他一个情,他不见得会跟你讲一次义气。他连基本上的信义都不会有。”   “天下第七”双眼发出了一种淬厉的寒芒来——他目中的寒火与苏梦枕虽相近但不尽相同:   苏梦枕双目中的寒光,宛似生命已燃烧到了尽头,最后发出来留恋的火花,还带着点凄厉。   “天下第七”则不一样。他目光的寒意像一把毒刀,活像要把人搠心刺杀,这才甘休,他的眼色里透露着怨毒之意。   他寒飕飕地问:“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他虽然目色怨狠,像对全世界的人都有着深深的恨,但较熟悉他的人——像曾跟他数度(非正面、正式交锋的王小石,却感觉到天下第七已算是非常尊敬狄飞惊,不仅是非常,而且还是极度地尊重这个垂着头的敌对派系领袖。   狄飞惊仍然没有抬头(或是根本抬不起头,抑或是没有能力抬起头来),只道:“你问吧——你问的,我一定答。”   “天下第七”森冷地道:“你这消息是怎么听来的?”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白愁飞也在狠狠地盯着狄飞惊——那样子,就像有十冤九仇,使他恨不得、巴不得把对方一口吞进肚子里去的样子。   王小石知道白愁飞也在心里问了这个问题。   狄飞惊掏出一方干干净净的白手绢,抹了抹嘴角,他的动作温文淡定、安静从容,令人好感,却丝毫不会令人不耐:   “可以说是白愁飞透露的——毕竟,这种事,只有你和他二人共知……”   “天下第七”立即向白愁飞横了一眼,眼里发出寒匕越空的猝厉冰芒。   白愁飞忿然欲语,狄飞惊却紧接着说:“但却不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天下第七”即问:“谁还知道这件事?”   狄飞惊道:“梁何。”   “天下第七”诧道:“梁何?”   白愁飞惨然道:“梁何!”   狄飞惊:“这也难怪他。白老二知道跟你拥有共同的秘密,是件危险的事,但你是相爷身边红人,他不能除掉你,但又知你在相爷麾下得令,难保不杀人灭口,所以,他先把秘密告诉了身边心腹,以留退路——万一有一天你用个什么借口杀了他,他已叮嘱梁何去相爷那儿告你一状:你是为灭口而杀他的。”   “天下第七”默然。   狄飞惊:“你不能怪他这样防你——因为你也确是这种人。”   “天下第七”道:“是的——所以他为防患我而告诉了梁何?”   狄:“他身边虽然人多,但真正能信任的人确也不多。”   “天下第七”:“看来,他还是信错了人了。”   狄:“这更不能怪梁何。要是你,有这么一个动辄就杀人灭口、逆上背叛的主子,今日却告诉了你许许多多的秘密,难道你会没想过有一天会是什么个下场?”   “天下第七”:“要是不够坚强的,早都自杀了。”   “偏偏梁何是个甚为坚强的人。”   “所以他只好先行背弃了他的主人。”   “他也是迫不得已。”   “所以他投靠了你,而且把白愁飞的秘密都告诉了你。”“天下第七”深深地望着狄飞惊,“而你在此时此地公然道破,用意一是把这秘密变成不再是秘密……?”   狄飞惊神态自若:“你武功再高,实力再强,也杀不尽今晚这许许多多的人。梅帮主为人正义,不少江湖子弟深受其恩泽,今日大家都知道你们做了这种事,总有一天,必会有正义之士为梅帮主来报这个仇。”   “天下第七”冷峻地道:“这是你第一个目的。第二个用意:是要离间我和白老二……他既然已变相地道出了我的秘密,我就没理由帮他拒敌。”   白愁飞深吸了一口气道:“到这地步,养兵千日,欲用无人,我还要什么人为我拒敌!”   说罢,他大声惨笑了起来,语音凄厉,笑声怆烈,犹似千年夜唱坟前冤,令人毛骨悚然。   第五章 天雠4 受挫反挫,遇强愈强   “天下第七”冷冷地道:“你错了。”   “世间的事哪分对错?”白愁飞狂傲反诘,“我成功地推翻了苏梦枕,得权当政之时,多少人说苏老大刚愎自用,应有此报,赞我当机立断,实至名归!而今,你们来个大包围,我未能杀敌平乱之前,自然人人都指我错。其实世间痴痴错错,又有谁知?你们说我错,我可不服气。难道我要束手待毙,等苏梦枕先行收拾我,这才叫死尽忠心?我一生饱尝败北,但从不溃沮。我只知受挫便要反挫,遇上强敌便得要自己更强!我跟苏梦枕是大恨深雠,跟你们这每一位促成我这样子田地的,也一样血海深雠,化解不了!”   “我不是说这个。”“天下第七”寒傲似冰地说,“我帮你,不是为了要跟你共守秘密——若要与你同守秘,不如杀了你灭口——我是相爷吩咐来助你一把的。”   白愁飞倒震住了。   他是完全没料到,这时候,这田地,还有人会站在他这边。   而且这相帮的人,竟会是“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冷沉沉地说:“相爷觉得你野心太大了,权力欲望也太重了一些,而且,‘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局面,还是交由女子来把持,总好调度一些,也统一一些——但他却无意要你死。”   白愁飞在极度失望中,已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义父他……”   “天下第七”这才在语气里带点温和:“你死了,可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栽培你,也费了不少心力,就算是一条狗,可有无故把它一棍子打死的事?他只要你知进退些、自量一点,别无他意。”   白愁飞眼角不由得有些湿润了。   但他又随即发觉了“天下第七”话语里的一些“言外之意”:   “你是说……连‘金风细雨楼’全归雷纯管?……苏梦枕,他肯吗?”   “天下第七”只淡淡冷笑:“你没听过‘引狼入室’四个字吗?”   白愁飞哈哈大笑起来,状甚猖狂得意。   苏梦枕没有说话,甚至连眼也不眨。   王小石狐疑地望向雷纯,又看向苏梦枕,但都看不出一个端倪来。   “所以,”白愁飞向“天下第七”问,“只要我不恋栈这儿的权位,你便会与我并肩作战?”   “天下第七”道:“我们向来装作互不相识,合作愉快,相爷既然吩咐下来的,我没理由不照着做。”   白愁飞狂笑了起来,笑看向狄飞惊道:“这样看来,你的挑拨离间,已然失败了。”   狄飞惊用手绢抹了抹鬓边:“看来是的。”   白愁飞衔恨地说,“不过,你的话,使我白某恨死了一个人。”   狄飞惊用眼角一巡全场:“你恨的人可多着呢!恨你的人也是。”   白愁飞饮恨地道:“不错。谁都恨我。我也恨遍天下人!但梁何是我心腹,他不该在此时此境出卖我,更不该在我当权得势对他仍推心置腹的时候把我重大秘密外告,我恨死他了——我总要手刃他始能甘休。”   听了他恨意如此深刻的话,人人不觉悚然。   独是苏梦枕忽而说了一句:   “那么说来,你对我呢?”他宛似事不关己、己不关心——他只像是偶尔触及地问,“这样说我岂不是该恨死你了?”   白愁飞笑容一敛:“你本来就恨不得我死!”   苏梦枕忽问:“我们俩为什么会这样?”   白愁飞一愕:“什么这样?”   苏梦枕道:“我们本不是一起结义、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吗?怎么竟变成了世仇死敌,恨不得对方死,巴不得对方立毁自己眼前方才甘休的样子!”   王小石听了,也很感慨:“是的,我们原来是兄弟……”   白愁飞也恍惚了一下,喃喃道:“没错,我们是兄弟,但我们也是人。人与人之间相争互斗,本就是常事……”   王小石道:“只要放下了刀,何处不能成佛?你若不迫大哥于绝路,本来就天大地大任你走。”   “我是人,只求从心所欲,才不要成佛!天大地大?我最大!”白愁飞哼道,“路是我自己走出来的,不必求你们放行!”   “好志气!”忽听一个清脆的语音道:“所以我支持你。”   “你?”   白愁飞望向雷媚,有点意外。   这时雷媚已恢复了女儿装扮,好美,好清,好妩媚。   “我跟你一道打出去。”   她说,以坚决的口气。   “为什么?”白愁飞以他一贯的怀疑反问她,“跟我一道的路最险,你可有的是坦途!”   “因为我先背叛了‘六分半堂’,刺杀了雷损,‘六分半堂’已不能容我,”她说,带着风雪淹没不了清爽的笑容,“而我又背弃了苏公子,并跟你一道造反……要是他在‘金风细雨楼’重掌大权,你想他会容得了我吗?”   “——看来除了你,这京城武林里,是谁都容不了我、容不下我了。”   她向白愁飞妩媚地说。   一下子,白愁飞又重拾了信心。   重燃了斗志。   尽管四面都是他的敌人,但他仍有他的战友:   至少他还有雷媚与“天下第七”!   他负手望天。   王小石还待劝道:“二哥,你收手吧!你去跟大哥认句错,也许,有一天,咱们还能三人联手,再创新犹……”   话未说完,白愁飞已深深深深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咄地大喝了一声,叱道:   “我志在万世功业,名扬天下,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此语一毕,他就发出了攻击!   第六章 一路拔剑1 宁求斗死,不愿苟活   白愁飞突然撤退,往后直冲。   他背后当然有人。   这时候,整个局面,都如同对白愁飞展开了大包围。   守在他背后的,是三名来路完全不同的高手:   杨无邪   莫北神   雷动天   雷动天是“六分半堂”里的大将,在每一次攻打“金风细雨楼”或“迷天盟”的行动里,他都身先士卒。当日,他在雷损总堂主领导下冲入红楼,结果,雷损身残,他留战至最后一人,身负多处重创,养伤迄今,雷纯才准许他重新披甲上阵。   他已久待阵战,蓄锐养精,只求一战,自然尽力而为。   杨无邪是“金风细雨楼”最有暗权的人,因为他掌握了楼子里的一切资料。他也是苏梦枕最忠心的干部,这一辈子他从没出卖过他。他虽为“六分半堂”的雷纯遣人在“汉唐家私铺”救走了他,使他不致于死于白愁飞派人追杀下,但他从未对雷纯或狄飞惊俯首听令。   直俟苏梦枕重现眼前,他这才全力以赴,并决然不放过白愁飞。   莫北神则背叛过苏梦枕。他替“金风细雨楼”掌管“无发无天”部队,举足轻重。要是雷损早一步收买他,说不定在三合楼之役苏梦枕就得全军尽没。他背叛苏梦枕是因为无法忍受自己多年功绩,却敌不过苏公子迅速拔擢白愁飞、王小石,他觉得自己日后若落在白愁飞这等人的麾下,不如早些叛了更好。   而今,他仍认为他自己这个想法没错。现在要他对付白愁飞,他自然不遗余地。   白愁飞想杀出一条血路,首先得要把这三人杀掉。   ——无论是谁,就算是凌落石复生,楚相玉重活,关七重现江湖,要立杀这三人,恐怕都不会是件易事!   三人一齐出招,反击:   雷动天全身骨骼,勒勒震动,打出了他的“一雷天下响”、“二雷一心拳”、“三雷破势步”、“四雷瞬发功”、“五雷轰顶”神功,他要把白愁飞炸掉、粉碎!   杨无邪使的是一种极温和的武功,那就叫做“般若之心”的心法和“般若之光”的黄金杵,这种极温和极温柔的技法和心法,一旦遇上敌人的反击,就可以发出极可怕极强大极无情的杀力,把白愁飞击倒、击垮。   莫北神用的是“大忍之刀”。他右手大关刀、左手斩马刀,发出惊人尖锐的呼啸,要当堂斩杀白愁飞,还要在狂愤的刀法下,把他剁成肉酱、肉碎!   白愁飞面对这三大高手,却是如何突围呢?   他?   他不突围。   他反扑。   他一掠而上。   他如一只白鹤冲天。   他一俯而下。   他像一只巨鹰搏兔。   他跃过雷动天的轰雷,躲过杨无邪的般若心法,越过莫北神的不忍大刀——   他疾扑向一人:   他的大敌——   苏梦枕!   他看准了苏梦枕。   他认准了苏梦枕。   ——只要制住了苏梦枕,这儿,至少会有三成的人都会听他的,有三成的人不敢再动手,另外那四成的人,他自然对付得了!   他不甘心。   他不认栽。   他宁可斗死,也不愿苟活。   他不退反进。   他不逃反攻。   他要在强敌寰伺下,擒住苏梦枕,或者,杀掉他。   ——不管玉石俱焚,还是反败为胜,永远胜过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这一下,谁都以为他只求突围逃逸,谁都没想到他的反扑!   也许,唯一想到的是狄飞惊。   他突然抬头,目光如电——   但雷纯立即摇头。   狄飞惊眼光迟疑了一下,立即垂下了头,全身为真气所鼓动涨满的衣袂,立即又萎然垂了下来。   王小石正要拦阻,但天下第七已拦阻了他的拦阻。   另一个人也要出手。   “惊涛书生”吴其荣。   但“神油爷爷”叶云灭也截住了他。   另外何小河、朱小腰都要出手。   可是还有一个雷媚。   和她的剑。   ——“无剑之剑”。   第六章 一路拔剑2 但求壮死,不肯偷生   看来,这眼下,苏梦枕只有以他自己的能力去对抗白愁飞的攻袭。   但他病得那么重,伤得那么不轻,他只剩下一条腿,他还能对付白愁飞吗?   ——不过,老了的狮子毕竟仍是万兽之王,烂船也有三分钉,苏梦枕会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吗?   眼看白愁飞已掩扑近轿子,他三指弹天,就要使出杀手锏,那在轿里阴骛冷沉无比的苏梦枕忽然开口:   “你杀得了我?!”   白愁飞一怔,本想只施杀手,并不答话,但以苏梦枕的分量,问出了那么一句话,使他忍不住也禁不住回了一句:   “我杀不了你?!”   苏梦枕随即又加了一句:   “今天是我杀你,不是你杀我!”   “放屁!今天只有我杀你,没你杀我的事!”   “你身陷重围,已死定了,还想负隅顽抗?!”   “我身陷重围,决不怕死,要死就一齐死!”   “我知道你求壮死,不肯偷生,但你所作所为,只是自寻死路!”   “我是个求壮死,不肯偷生,我所作所为,就是自寻死路!”   “放下吧,你大势已去,活不出这儿了!”   “放下吧,我大势已去,没想活出这儿了!”   “你跟我拼,绝没有机会赢。”   “我跟你拼,决没有机会赢。”   “这日就是你的死期。”   “今日就是我的死期。”   “你自戕吧!”   “我自戕吧!”   说也奇怪,苏梦枕那种沉郁阴寒的语音,竟有一股奇诡的力量,使白愁飞一时忘了动手,且一句又一句地把苏梦枕说的话语,在这要害关头,一一接复下去,而且越说越失去了自己的本意。   并且,他在神志迷惚中,真有自戕之意。   就在这时,忽听一娇俏动人的语音大惊小怪地叱道:   “什么事啊?!大白菜,你跟大伙儿闹成这样子!大师兄,你……你还没死?!”   这正是温柔的声音。   这一来,白愁飞醒了。   全醒了。   且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几乎丧了命。   而且还是丧在自己手上。   ——不,是听苏梦枕之令而死!   那是什么功力,竟不必动一根手指,已可令人为他送命:心丧欲死!   原来温柔和张炭,开始时是被围困于白楼子上,但而后局势急转直下,白愁飞已自顾尚且不暇,张炭便趁机带温柔下得塔来,往那一大班围着的人堆里潜去,却蓦然发现白愁飞目瞪口呆地跟着苏梦枕有一句说一句,是一句跟一句,她甚觉诧异,便嚷嚷了出来。   一言“惊醒”梦中人!   白愁飞立时醒觉。   自拔!   ——好险!   ——竟差点毁在姓苏的老狐狸手下了!   他这下再不答话,三指急弹,“惊蛰”一式,急射苏梦枕。   但这一指,却如泥牛入海。   不是苏梦枕接住。   他没有接。   他在轿内,甚至没有动。   接的是王小石。   用他的剑鞘。   他已拔剑。   ——拔出了他那把销魂的剑!   剑,是用来对付敌人的。   ——可是眼前的人,却曾是他的兄弟。   王小石是拔出了剑,但他杀不杀得了敌?对这个也是敌人的兄弟,他能不能使出他那绝世的剑招?   他决不让人一指加诸于苏梦枕。   他唯有出剑。   白愁飞反应好快:   他知道王小石来了!   他已不能一鼓作气杀掉苏梦枕!   所以,他要速战速决。   他决意先杀:   王小石!   他猛返身,两指一夹,拈住了王小石的剑!   他的手指就像是铁钳。   他另一只手挥出了“三指弹天”中的第一式:   “破煞”!   王小石的剑给白愁飞双指挟着——这虽然是一个事实,但不是一个定局。   以王小石在剑术上的造诣,他大可以他的利剑削去白愁飞双指。   ——削得断吗?   以白愁飞在“惊神指”(他变化另创自“万古神指”)的修为,王小石要削掉他的双指,当然也不是件易事。   问题是:   王小石也不忍使白愁飞断指。   就那么一犹疑间,白愁飞已用左手手指挟住了他的剑,右手挥弹出了“惊神指”里三招威力最大的指功之一:   ——“破煞”!   使出了“破煞”,白愁飞已决心要置王小石于死地。   王小石也知道,白愁飞已施展了“破煞”,他已是刻意要自己的命。   第六章 一路拔剑3 苟活不如痛快死   王小石迫不得已。   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他唯有出刀。   相思刀。   刀一出,破去了“破煞”。   白愁飞指意一变,正待施出“惊梦”。   他还未使出“惊梦”之指,便在这时,温柔已冲了过来,一面大喊,一面阻止:   “——你们打什么架!”   她不想也不忍见王小石和白愁飞冲突。   她在白楼上晕过去了,所以并不知道白愁飞对她做了什么事,而张炭也不好意思仔细说明。   所以她几乎以为白愁飞和王小石是因为“争夺”她而战。   她觉得这样不好。   她觉得自己是“红颜祸水”。   她甚至认为自己责无旁贷要劝这一场架,于是她便冲了过去——   她原以为她只要一冲近“战场”,王小石和白愁飞就会为她而停战。   她想得美。   不错,王小石是立即住了手。   刀势骤止。   但白愁飞没有。   他一手扣住了温柔。   王小石一见,心就乱了。   白愁飞趁机一扳指,夺得了长剑,剑锋往温柔脖子上一架,吆喝道:   “谁过来,我就杀了她!”   温柔又惊又怒。   “你干什么?!”   “啪”!   白愁飞掴了她一巴掌。   一时间,温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   “谁阻拦我,我就杀了她!”   白愁飞边退后,边说。   他退得很慢,天下第七和雷媚自两旁护着他。   看了苏梦枕和王小石的脸色,人人都只得往两旁散开。   ——温柔是苏梦枕的小师妹。   ——她和王小石的关系和情谊,谁都知道。   雷纯一向外柔内刚,心狠手辣,但此际若骤然下决杀令,也不免有所疑惧:一因温柔也是她的好友;二因她也不想苏梦枕、王小石怨她一辈子;三因她也不想得罪洛阳温家。   (怎么办呢?)   眼看白愁飞已慢慢退走。   (该怎么办呢?)   白愁飞已退近黄楼,梁何也望向雷纯,等她下令,他知道今晚万一让白愁飞走得成,日后他的处境可危险了。   (可是该拿他怎么办!)   苏梦枕冷笑道:“你不是说苟活不如痛快死吗?挟持一个女子以图苟存,岂是英雄所为!”   白愁飞毫不动容:“只要今晚我能离开这里,我才不算苟活,我也可以保证你们会死得极不痛快!”   他一路挺着剑,横眉怒目,边退边走。   忽听天下第七沉声向梁何叱道:   “你想偷袭?!”   梁何一怔:他可没动手。   但“天下第七”已然动手。   他倏然解开包袱。   不是对梁何。   而是对白愁飞!   太阳!   ——千道金光,仿似都在他手里!   这千道太阳,一齐刺向白愁飞!   白愁飞却有提防。   他一向都有提防。   ——经过今晚的事,他更事事提防、人人防范。   天下第七一动手,他的“惊梦”一指已拂了出去,刚好跟那“千道光华”一触,互抵不动。   白愁飞吼道:“难道这都是义父吩咐的?!”   天下第七沉声道:“一个下了台的白愁飞,只会报复,还不如一个死了的干儿子!”   两人功力互抗不下,忽而,倏地,骤然,白愁飞只觉右胁一凉,只见右胁穿过一把细细的、秀秀的、凉凉的、美美的剑尖,一闪不见。   他这才知道自己着了一剑。   着了雷媚的一剑。   剑已穿身而过。   穿心而出。   中了剑的白愁飞呆了一呆、怔了一怔,狂吼了一声:“啊……”   郭东神遽然收剑,俏丽一笑,娇巧的身子如一只云雀,腾飞半空,翻上屋脊,在微雪狂风中消失不见。   一时之间,竟然谁也没想到要阻截她,为白愁飞报仇。   这一刹间,白愁飞已明白了一件事:   在这儿,在今夜,在此际,谁都不是他的朋友,谁都出卖他……   这时候,他本来还有机会先杀温柔的。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反而放开了她,让她带着惊惶失色闪了开去。   王小石马上护住了她。   白愁飞捂着伤口,血泊泊流淌不止,他吟唱了几句:   “……我若要鸿鹄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声音哑然。   他忽然将手一拍。   拍在胸膛的箭尾上。   “噗”的一声,箭穿破胸背,竟疾射入背后梁何的咽喉。   梁何狂吼半声,紧抓喉咙,挣动半晌,终倒地而殁。   白愁飞惨笑,像伤尽了心,他缓缓屈膝、跪倒,向着苏梦枕,不知是吟还是唱了半句:   “……我原要——”   嗓音忽轧然而绝。   我活过,他们只是存在!   苏梦枕第一个打破难堪的沉默,问:“他死了吗?”   然后又讽嘲地笑笑:“他是死了的吧!”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喟息:“他既然死了,很快便轮到我了。”   众人一时未明他话里的意思,苏梦枕已清了清喉咙,似要尽力把他的话说清楚,也要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似的:   “我死了之后,‘金风细雨楼’龙头老大的位子,就传给王小石,他大可把‘金风细雨楼’与象鼻塔合并,一切他可全权裁定。”   雷纯一听,粉脸煞白,倒白得有些儿似白愁飞。   狄飞惊不惊不惶,不愠不火,嘴角有一丝隐约难显的微笑。   王小石震诧地道:“大哥,你说什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苏梦枕悠然反问:“小石,你以为雷纯会那么好惹,不报父仇,却来助我恢复大业吗?”   雷纯脸色一变,叱道:“公子,难道你忘了咱们的约定吗?”   苏梦枕淡定地道:“就是没忘。”转首向王小石道:“她是救了我。但她用了一种绝毒,叫做‘一支毒锈’,这是一种灭绝人性的毒,她叫树大风下在我身上。我虽察觉,但人在她手中也无计可施。她知道我断了腿,功力亦因毒力和病以致消减泰半,她便受蔡京之命,助我复位,她暗自幕后操纵,我只要稍不听从,她日后便可名正言顺纂夺我的权位。她这样做,比杀了我更毒……”   雷纯忽而道:“公子,你既不守信,我就只好请你听歌了……”   她竟唱道:“……一般离绪两消魂;马上黄昏,楼上黄昏……”   苏梦枕一听,连脸都绿了,人也抖哆不已,却见他猛然叱道:   “杀了!”   只听“噗”的一声,杨无邪的“般若之光”黄金杵,就击在苏梦枕天灵盖上,“啪”的一声,苏梦枕的额上竟溅出紫色的血,他眼中的绿芒竟迅速黯淡了下去。   王小石大惊,戟指杨无邪;雷纯失惊,尖声道:   “你?!”   她没想到苏梦枕求死之心竟如此之决,也没想到下手的会是杨无邪。   苏梦枕大口喘着气,但立即阻止了王小石为他报仇的行动:   “——这不关无邪的事。是我命令他的。我着了雷纯的剧毒,只要她一唱歌,我就比狗都不如。我已决心求死,也决心要把‘金风细雨楼’交给你,以发扬光大……”   王小石垂泪道:“大哥,你又何苦……?!毒总可以解的!”   “解不了的……”苏梦枕苦笑道,“制毒的‘死字号’温趣,早已给她杀人灭口了。我活着,只生不如死,还会累你们受制……我病,断腿,中毒,功力退减……人生到此,不如一死。世人对末路的英雄,总是何其苛刻绝情。我决不求苟延残喘。我宁死,不受她和蔡京纵控……只要收拾了白愁飞,我也算死得不冤了!”   雷纯忿忿地道:“杨无邪……他怎知……他怎会……?”   她一直监视着杨无邪和苏梦枕的联系,认定苏梦枕决没有机会向杨无邪说明一切……她原想在今晚一举定江山之后,不会让他们二人再有这种“交流”的机会。   她一切都要等这次助苏夺回大权之后,才慢慢图穷匕现……   ——却是没料……   杨无邪苦涩地向苏梦枕跪了下来,惨然道:“我今晚一见苏公子,就知道了。我们不是吟了一句诗吗?那是我们的暗号。楼主早就怕自己有这一天了,他早已设好了暗号,我听到哪一句诗,就作出哪一种应变……这是我最不想作出的应变!……南无阿弥陀佛。”说到这里,他垂眉合十,为苏梦枕念起经文来。   “死并没有什么,只要死得其所!我已生无可恋,这是求死得死!我活过,大多数人只是生存!你大可不必为我伤悲。”苏梦枕向王小石道,“你已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你要承担下来,你不要让我失望……蔡京和雷纯,始终虎视眈眈,你要……”   他招手叫王小石俯耳过来,细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雷纯没有阻止。   她已阻止不了。   因为她看得出来:   在杨无邪以一种出奇平静的语调念经之际,苏梦枕,这一代绝世枭雄,已快死了。   这使她想起:当日雷损命丧前,曾跟她耳语的那一幕。   她偏过头去,信手抹去眼角边上的一滴泪,忍住激动,问狄飞惊:“你有什么感想?”   狄飞惊仍低着头,仿佛对自己的影子远比一切活着的人还感兴趣:   “人生下来不是求谅解与同情的。一般成功的人活着是去做该做的事,但有些人活着是要做最该做的事,并且只做该做而别人不敢也不能做到的事。”   然后他说:“苏梦枕就是这种人。他做不到、做不来的时候,他宁愿选择了死亡……”   雷纯略为有点浮躁与不安:“我不是问这个——今晚我们该不该与王小石对决?”   “只怕对决对我们不利,人心俱向王小石,”狄飞惊的回答也很直接,“人在危难时,就当扶一把;人得志了,就该让他走。知道进退,可保平安。王小石很幸运,但他的斗争还没有完呢……”   他说着,一失神间,白色的手绢让风给吹走了。   风很大。   雪飞飘。   手帕给吹得很高,夜里看去,在众雪花片片里特别地白,就像白愁飞在施展轻功,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想飞之心,也许真的永远都不死、不息、不朽吧。   第六章 一路拔剑4 暮鼓,晨钟,红鱼,青磐……   这时际,趁着大风小雪,雷媚(郭东神)轻若飘雪般地飞逸到痛苦街尾的小庙里。   阵阵鼓声,如暮鼓敲起心里的宁静……   袅袅钟鸣,似晨钟摇响神魂的清醒……   庙里有香烟氤氲。   雪意也氤氲。   青磐红鱼,蒲团幡帐,坛前端坐着一个星目月眉、脸如冠玉的玉面公子,半合着眼地安然等候她来。   “辛苦了。”   这是他的第一句问候。   “得手了吧?”   这是他第二句问话。   雷媚笑笑。   很妩媚。   “我杀了白愁飞。他没防着我。他真以为我这个叛逆女子,已天下无处可容。他没想到我还有你的怀抱可投……”   她轻抚方应看那张细致的脸。   方应看一把搂住了她——用他那只刚杀了“无梦女”的手。   雷媚发出一声轻吟。   荡人心魄。   “你为什么要叛白愁飞?”方应看用热烈的唇去寻找她的衣香、体香、温香,“你真的完全是为了我?”   “谁知道?”雷媚依旧荡气回肠、直可教人醉死地说,“也许我是个天生的反骨女人,我喜欢背叛,我以背弃人为乐……你也得小心,说不定我对你也——”   方应看笑了,一头(至少用嘴)埋进她的胸脯里,含糊地道:   “你敢!”   她敢?   ——她不敢吗?   目睹王小石等人为重会苏梦枕而狂喜、为苏梦枕的死而恸哭,狄飞惊叹息之余,正指挥部下悄悄退却。   ——人心都向着王小石那边,哀兵必胜,他可不想在这时候惹着王小石。   雷纯显然也不愿意。   她悄然退走,雷动天仍在断后,莫北神则为他们开路。   “六分半堂”在雷损殁后,非但不是一盘散沙,反而更加组织严密,进退有度。   莫北神显然很有点惭愧,所以脾气非常暴躁。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苏梦枕。   ——尤其在苏梦枕逝世后,完全没有了敌我之分,这种感觉就分外强烈。   杨无邪则留了下来。   他本来就不属于“六分半堂”的。   ——他生为“金风细雨楼”而活,死亦是“金风细雨楼”亡鬼。   他跟郭东神是两种人。   ——雷媚不住地背叛,也许她天生就喜欢背叛。   ——杨无邪有足够的智谋与实力,作任何叛逆之举,但他却尽职尽忠。   雷纯不免有些感叹:   “白愁飞死了,这却是他自找的。”   狄飞惊也有感慨:   “苏梦枕死了,却是死而无憾!”   雷纯淡淡地道:“他有杨无邪这样忠心的干部,才可以死而无怨……我也有幸能有你这样的战友在身边。”   狄飞惊垂着的头显然扬了扬眉:“雷总堂主一手栽培我,你也一向待我甚厚……”   雷纯拍着心口,吁了一口气说:“这一次,我多怕你会稳不住、守不住,那时,我只好迫得与你为敌,或者杀了你,那多不好啊……”   狄飞惊目光一闪:“——这一次?哪一次?!”   雷纯不经意地说:“这一次:就是日间白愁飞约你上三合楼,劝你背叛我加入他的阵容的这一次啊——幸好你马上回绝了,要不然,我们就是敌非友了……那真是件遗憾的事。”   狄飞惊蓦然一惊:   怎么今天白愁飞曾私下找过我的事,她也一清二楚,了如指掌,难道她一早已……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且不禁抬起了头。   惊是一种突然的醒觉。   他忽然想起了白愁飞所着的那一箭……   ——那一箭,定必是伤了他的心,而且是伤得很伤很伤、很痛很痛,就算他还能够活下去,心里头也定然很空洞很空洞的吧?   ※※※   稿于一九九二年三月至一九九三年二月:“自成一派”各路新秀高手大汇集、相激励、猛增进时期。   校于一九九三年初小倩儿七来港终于进入“中文世界”并肩创新尤期间。   三校于一九九三年四月二日:万声影视欲拍“小雪初睛”。   修订于二零零四年七月底:在北京演讲及记者招待会后,《北京青年报》《新京报》《华夏时报》《北京信报》《北京晨报》《人民铁路报》《时代人物周刊》等连续多天报道。 ============================ 第五部《朝天一棍》 《朝天一棍》温瑞安 第一篇 他的掌 第一章 怕冷女子 心不在焉而在马   苏梦枕、白愁飞命丧“风雨楼”的当晚,也是“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另一次对决对垒的夜晚,张炭就遇上了一个人。   故人。   故人有许多种:相识的朋友是故人,深交的旧友是故人,记忆里的老友也是故人,连死了的友人也是故人。   张炭跟这位“故人”可没有深交。   可是没有深交并不等于也没付出真情。   ——你不一定对交得最久的朋友付出最深的感情,是不?   交情,毕竟不是以年岁计算的。   何况,张炭对这位“故人”的感情还非常微妙、十分复杂。   其微妙程度到了:自从王小石进入天泉山、入了“金风细雨楼”之后,张炭一直神不守舍,似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一直在哀哀呼唤着他。   那是个熟稔而陌生的声音。   那像是他自己心底里的声音。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   若不是这事分了张炭的心,张炭还真不至于轻易让温柔闪扑向白愁飞与王小石、苏梦枕对垒的场中,以致温柔一度为白愁飞所制,用以胁持王小石和苏梦枕。   只不过,到头来,白愁飞还是没忍得下心杀掉温柔。   ——这冷傲自负、桀傲不驯的人,大概也对温柔有点真情吧?   奇怪的是,张炭越来越把持不住了。   虽然大敌当前,端的是一番龙争虎斗,但他确是心神恍惚,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在哪儿?   在马。   他只想打马而去。   他甚至能辨别得出,那声音在那里(离此不远)如何急切地呼唤他,而这声音又对他如何重要(虽然他说不出所以然来),他真想立即骑上一匹快马,在这哀呼停止之前找到这个人。   但他不能说走就走。   今晚对决的是他的好友、至交、兄弟。   何况牺牲了的蔡水择,更是他兄弟、至交、好友。   他要为这个兄弟报仇。   说也奇怪,他以前极瞧不起这个兄弟。他觉得自己含辛茹苦,冒风冒霜,为“七大寇”、“桃花社”同时建立起声名地位,但蔡水择却自谋私利、坐享其成。   不过,一旦发现他为大义众利、杀身成仁时,敬意不由而生,甚至那种震佩之意,尤甚于对一般人,使张炭也不禁扪心自问:   一、他是不是一直对蔡水择都有极深的期许、极大的信任,以致他愈发容忍不了蔡的背弃,而对他有极大至深的误会,也致使蔡一旦使他不失所望时,他便分外愉悦呢!   二、是否一直以“反方”表现的人,一旦以“正方”姿态出现时,更易令人感动、珍惜呢?   三、这样说,岂不是一向为义鞠躬尽瘁的人,还比不上一向作恶但有朝一日忽而一念向善的人来得可珍可贵?   四、这样,公平吗?   不知道。   对想不通的事,张炭应对的方法是:暂时搁下了,不想了。   也许,过些时日,再回想这事的时候,已不成为问题了。   他不知道这方法也正是王小石应对问题的办法。   王小石应付解决不了的难题时,就把它写下来,记下来,放到抽屉里去,过些日子,再拿出问题来审察,发现大多数的问题,已给解决了。   给什么解决的?   光阴。   岁月。   时间。   所以说,岁月虽然无情,但却有义。   张炭一直要等到“金风细雨楼”里的风风雨雨告一段落之后:   白愁飞丧生。   苏梦枕死。   张炭却不重视这个:   他讨厌白愁飞。   他巴不得他死。   他敬重苏梦枕。   但他跟苏梦枕却没什么感情。   你对一个很知名也颇敬重的人物的生死反而不像身边亲友来得震撼;是以,人天天几乎都得悉自己所知的人物夭逝,但都不如得知自己所熟的人殁亡来得感伤。   张炭对苏梦枕就是这样子。   等到局面一受(王小石)控后,他即行向唐七昧和温宝说了一声,马上打马而去。   去?   去什么地方?   他也不知。   他只知有个地方(不远处)有个人(熟悉的人)在呼唤他。   他就去那儿。   孤树。   寂桥。   星灿烂。   在这风大雪小的寒夜里,河床隐约铺雪,酒旗远处招曳,还有暧昧温昵的梅香。   到了这儿,心底里头那一种呼唤之声,可是更断续而急切了。   (谁在唤我?)   (是谁在呼唤我?)   张炭在发现那呼唤声竟似来自他内心的同时,正好发现桥墩那儿匍匐着一个人影。   他没有细虑。   立即过去。   ——就像唯恐错过了一场千里姻缘、万年约誓一样。   于是他就真的见到曾在他生命里十分特殊的人物:   一个女子。   一个曾在甜山老林寺里因特别的因缘际会而致一度“连为一体”的女子:   “无梦女”。   “冷啊……”   这是“无梦女”见着扶她的人,原来是一张半黑半白的俊脸满布胡碴子的张炭后,冻得发白的樱唇,所吐出来的第一句话。   仿佛,他来了,就可以给她温暖了。   “他抢走了我的《山字经》,”“无梦女”头上和腕上的血原已凝固了,但只不过是动了一动,新的血又涌现流落,“不过……”   她的血好鲜。   好红。   十分血的血,跟雪光相映分明,分外怵目。   张炭见之心惊。   也心疼。   ——心疼是怎么一种感觉?   心疼是不忍见所爱所惜的事物受到伤害的感受。   “无梦女”依然怕冷。   伤后的她,更怕寒。   她凄艳一笑。张炭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说了什么,但他知道的是:   她右腕已断。   头上着了一掌。   要换着旁人,只怕早已香消玉殒。   要命的伤,不在手(但断腕的伤口却足以使她流血过多而殁),而在首。   那一击的确非常要命,使得“无梦女”的额顶发际也凹陷了一块。   但“无梦女”却未死。   至少没马上死。   ——这是什么原因?   难道是杀她的人手下留了情?   ——看又不似。   要是留情,就不致一掌拍击她的天灵盖了。   ——难道这女子的头骨,有特殊抵受重击的异能?   张炭不敢想那么多。   也不及细虑。   他先跟她止血。   疗伤。   他毕竟是“天机组”张三爸的义子,对于敷伤止血,惯于行走江湖的人,自有一套。   (谁伤了她?)   (为什么要伤她?)   张炭不禁对那伤害这么一个失意而怕冷女子的凶手,感到莫名的愤恨切齿。   却听“无梦女”悠悠噩噩地又说:“……神君……师父……无情……小侯爷……”   ——神君?师父?无情?小侯爷?   张炭瞥见雪地上凝了一大滩的血,不觉也感到一阵寒意。   在他以自身功力灌注入“无梦女”体内,先护住她心脉之后,寒风一吹,他也不禁觉得很有点瑟缩。   ——难道他也怕冷了起来?   忽然,奇特地,他也感到头痛欲裂起来了。   那感觉就像他也着了一掌。   第二章 一张弓和三支箭 红楼梦魇青楼怨   人已散去。   王小石重掌“风雨楼”。   也不知怎的,他却没有成就、胜利、意兴风发的感觉。   他只觉一片凄然。   还有惘然。   要不是他眼下还有当务之急,他真想从此撒手不理:   但这是苏大哥的基业——   他要保住它。   发扬它。   “风雨楼”。   曾经风风雨雨,而今仍是,独峙京师武林的“金风细雨楼”!   曾经楼起,曾经楼塌,但楼仍是楼,谁也抹煞不了这数十年来它在动乱江湖中无以取代、傲视同侪的贡献与地位,权威与气派!   “风雨楼”:风风雨雨的一座楼!   王小石的怅惘不仅是对历史的烟雨楼台万千感慨,也对人事变迁无限追回。   乃至于对到底不识愁滋味的温柔(白愁飞的死,温柔是最伤心的了,她始终不知白愁飞对她做过什么事——也许不知道,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以及完全不可捉摸的雷纯(对王小石而言,她既是恩人:不是她配合率同苏楼主攻入“金风细雨楼”,王小石此役必凶多吉少;但如不是她意图钳制苏大哥,苏梦枕也绝不会自求一死:这使得她又成为王小石的仇人),他都有一极为深刻难以言诠的迷思。   但此际,他都得把一切困惑暂时放下来。   因为他有急务亟需解决。   有大事要做。   因为他是领袖。   京城里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已与“象鼻塔”合一,此际在声势、实力上,绝对是城里第一大帮会)的首领。   首领该怎么当?   人人都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要有魅力;有的说:要有人缘;有的说要有勇气,有的说要有骨气;有人认为得不怕杀头;有人认为要有靠山;有的要武功好;有的讲智谋高……都莫衷一是,人人说法不同。   但当领袖的,首先得要有肩膊:   敢担当。   当然,不管怎么说,天下间还是有太多的领袖没有“肩膀”、不敢担当,不过,作为一个真正的好领袖,首要的还是得要有承担责任的勇气。   要做大事,若连面对担待的勇色也付诸阙如,那一定是个误人误己的“领袖”。   其至连喽啰都不如。   王小石现刻,就在担当一件事。   大事。   ——而且是要命的大事。   王小石正在红楼。   对他而言,红楼是一场梦魇。   青楼是一阕怨曲。   而今青楼已毁……   只剩红楼和当年的梦。   ——只是而今梦醒未?   未?   人生本就是一场梦。   不死不休的梦。   至少,是一日不死、一日不休。   因而,王小石正在开会。   开会的目的很简单。   “唐宝牛和方恨少因为殴打天子和宰相,明天就要押瓦子巷前市口斩首,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的意思就是:不是该不该救他们(因为一定应该),而是要不要、能不能救他们。   开会还有另一个重大论题:   “苏楼主死了,白愁飞也死了,‘象鼻塔’与‘金风细雨楼’两大势力合并,势所必然,如果现在为了出兵去救唐、方二人,会不会坏了大事?砸了大好形势?着了蔡京的阴谋?中了雷纯之计?”   ——这本来就是京城两大势力大整合期间,而两大帮派实力都听命于王小石,王小石应抓紧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去巩固侠道实力,壮大成一股足可“外抗敌寇,内除奸恶”的力量才是。   与会的人都很沉重。   因为无论决定是什么,都有牺牲的成份:   救唐、方:就得牺牲不少兄弟的性命,还有“金风细雨楼”及“象鼻塔”的大好前程。   不救方、唐:会给江湖人唾为不义,而且,就算武林人士能够谅解,“风雨楼”和“象鼻塔”的众兄弟们自己心里头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怪只怪方恨少和唐宝牛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干出这等荒唐事来!   但话说回来:唐宝牛与方恨少这一番按着人揍,揪着人擂,却是大快江湖好汉心,人人拍案叫绝的逞意事!   怪得了谁?   怨得了哪个?   哪个不表态的,都可能成为日后正道武林的罪人。   同样的,哪个表示态度的,也一样可能成为他日江湖中予人詈骂的不义之徒。   但总是要担当。   总要有人担当。   ——江湖好汉,尤其是要担当。   与会的人虽不多,但都经精挑细选,而且,都极为重要(无论是在“象鼻塔”还是“风雨楼”),极受信重,极有代表性。   其中包括何小河。   王小石仍信任她,仍待她当自己人,依然邀她参与极高机密的会议,她极为错愕。   几乎有点不敢置信。   王小石却只是问了她一句:“你已还清雷姑娘的情未?”   何小河答:“还清了。”   王小石再问了她一句:“你还当自己是不是‘象鼻塔’的人?”   这次何小河没答。   她(眼眶汪着泪盈)咬着唇反问:“——不知道还有没有兄弟姊妹当我是自己人?”   “既然是兄弟姊妹,怎么不是自己人,说笑了!”王小石啐道,揽着何小河的肩把她推拥直上红楼专开重大会议的高云轩:“快来开会,给我意见,否则才是见外呢!”   你说,遇上这样的王小石,你能怎么办?他对你推心置腹,你总不能狼心狗肺;他跟你肝胆相照,你愿不愿意死心塌地?   何小河在生死关头,重要关键,毫不客气地射了他一箭。   箭伤的血还未全凝呢。   他却已把对方当做心腹,浑忘了发生过的事、伤过他那一箭,只把精力集中在:   一、要不要营救唐宝牛、方恨少?   二、如何营救方恨少、唐宝牛?   三、营救方、唐后的善后工作。   四、如何稳住并壮大“风雨楼”和“象鼻塔”合并后而恰又遇上方、唐事件的冲击。   “我知道,做大事不拘小节,”何小河仍百般不放心地问,“可是,你真的不恨我暗算你?不记这个仇?”   “你暗算过我吗?你只是为了报恩。而且,我和白老二都各自着了一箭,公平得很。一个人要是连暗算人时都讲究公不公平,想来‘奸极有限’。”王小石笑道,“也许我也有恚怒。只不过,我这个人,生气得快,生气得容易,这口气消得也越快越容易——有什么仇恨有必要让它记住一辈子来折磨你自己一生一世的?嗯?”   遇上这人她没办法。   至少何小河是全没了办法。   第二章 一张弓和三支箭 开会   谁都开过会,不管古代或现代,都一样有会开、有开会、有人开会,而开会通常只有两个理由:   一、解决问题。   二、逃避问题。   有些会议,是用作拖延、避免某些事或避免某个问题的托辞。   有的会议,永远议而不决。无论再开十次八次会,再开十年八载会议,会照开,议照样未决,问题仍然是问题。   故此,有些会议,旨在浪费时间、联络感情、人事斗争或显示权威,不是真的会议,或者,根本没必要开会。   “金风细雨楼”是京城第一大帮派,诸事繁多,自不允许像蔡京常在朝中召开什么国事大会一般,其实只是歌功颂德、相互谄媚、虚饰浮华、吃喝玩乐一番算数。   苏梦枕主掌“风雨楼”会议的时候,一早在时间上设限。   时间一到,他便停止会议。   无论多重要、重大的事,时限一至,便只下决定,不再作空泛讨论。   要是遇要事而负责的人没及时提报,后果自负:要知道,苏梦枕向来“赏罚森严”,这点还真没人敢于轻犯的。   所以大家给这设限一促之下,自然会有话快说、有事快报、有议快决的了。   就算时间未到,只要旁人琐语闲话连篇,苏梦枕立即做一件事:   呻吟。   他一向多病。   体弱。   他最“丰富”也最“有权”的时候,一身竟有二十七种病,树大夫无时无刻不在身边侍候着他。   是以,他只要一呻吟,大家就会感到一种“浪费这病重的人残存的岁月时光的罪过”,赶忙结束无聊的话题,立即产生结论,马上结束会议。   白愁飞则不然。   他冷。   且傲。   他不像苏梦枕。   苏梦枕是寒。   但他内心里并不激烈。   而且还相当温和。   白愁飞则没人敢对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讲求的是纪律。   他甚至会要人站着开会。   ——坐着,让人松弛下来;站着,话就简练得多了。   他认为不必要听的,就会立即打断别人的话,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他也不排除拗断对方的头等等手段。   时间便是人的一生。   他绝不容人浪费他的时间。   王小石又不同。   他无所谓。   他认为:浪费时间和不浪费时间,都是一生。只要浪费得开心,“浪费”得“有意思”,“浪费”一些又何妨?   他觉得:珍惜时间如雷损,死了;把握时间的苏梦枕,也死了;绝不肯浪费时间的白愁飞,也一样死了——再珍惜时间,到头来仍然一死;死了之后,什么时间都是假的,也无所谓浪费不浪费了。   所以,他开会很讲究情调、气氛,甚至有说有笑、不着边际,不过,这些在最轻松时候大家有心无意的话儿,他都会记住,当做是参考意见,一旦要决定的时候,他只找内围熟悉的几个人来开会,有时候,甚至不召开会议,已下决定。   ——重要是决定,不是会议;会议本就是为了决定而开的,只不过,会开到头来,开多了,有些人已本末倒置,忘了开会的主旨和意义了。   不过,此际这关节眼上,他就必要开会。   他找了几个关键性的人物来开会。   ——明天要不要救方恨少与唐宝牛?   “救!”梁阿牛爽快利落地说,他最能代表主张全力营救这一派人的意见,“兄弟手足落难,见死不救,我们还是人吗?日后再在江湖上行走,也不怕人笑话吗!”   “不是不救,问题要怎么救?”温宝嘻嘻笑着,全场以他为最轻松,但说的话却是最慎重,“现在,离当街处斩只有三四个时辰的时间,咱们如何部署?‘象鼻塔’与‘风雨楼’刚刚合并,苏楼主和白愁飞尸骨未寒,王塔主气未喘定、军心未稳,以现在的实力要跟朝廷禁军、大内高手打硬仗,值不值?成不成?能不能?”   “我救,但王小石不要去。”朱小腰的意见又代表了另一大票人的意思,“他不去,我们就可当做是个别行动论,罪不致牵连塔中、楼里;万一功败垂成,只要小石头在,群龙有首,也可不伤元气、保住实力。”   “如果营救方、唐,王塔主不出手,只怕难有希望;”唐七昧又回复了他的森森冷冷,寒浸浸的语音说出了许多人的顾虑,“王小石要是去了,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蔡京老奸巨猾,早不斩人,迟不斫人,偏选这时候,就是要咱们气势未聚、基业未固,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王小石在听。   很仔细地聆听。   然后他问:“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问题很简单:若救,王小石得要亲自出手,这一来,救不救得成,尚未可知,但却必予朝廷口实,彻底铲除“金风细雨楼”和“象鼻塔”的方兴势力。如果王小石袖手不理,当给目为见死不救,贻笑天下,成为不义之人,声誉亦大受影响。   大家都摇摇首。   王小石凝注杨无邪。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杨无邪满脸的皱纹就像布在眼前的一道道防线,但眼神却是清亮、伶俐的。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王小石道:“这时候还听假话?还有人说假话?你会说假话?”   杨无邪道:“假话易讨人欢心,你若要我说,我自会说。真话只有三个字:不要去!”   王小石:“为什么?”   杨无邪:“你是聪明人,原因你比我更清楚,问题只在你做不做得到。”   王小石叹息,“你的话是对的,问题只在:我做不做得到!”   杨无邪:“做大事的人,要心狠,要手辣,你心够不够狠?手够不够辣?”   王小石:“我不是做大事的人,我只求做些该做的事。”   无邪:“侠者是有所为,智者是有所不为——关键是在你能不能在这时候无为?”   王小石沉思再三,毅然道:“不能。”   杨无邪峻然,“不能,你还问什么意见?”   王小石仍执礼甚恭,“我想去,也必要去,但又不想牵累塔子里楼子里,不想把这大好局面,因我之言行而一气打散。你可有良策?”   这次轮到杨无邪一再沉吟,最后说:“除非……”   王小石急切地问:“除非什么?”   杨无邪道:“我不便说。说了也怕你误解我意。”   王小石当众人前深深向他一揖,“小石在此衷心向杨先生请示、问计,并深知良谋伤人、猛药伤元,小石决不在得到启悟后归咎献策之人,或怨责定计一事,请先生信我教我,指示我一条明路。先生甘冒大不韪,授我明计,这点小石是常铭五中,永志不忘,此恩不负的。”   王小石以两大帮会首领之尊,向杨无邪如此殷殷求教。   杨无邪依然沉吟不语。   要是唐宝牛在场,一定会拍桌子拍椅子拍(自己和他人的)屁股指对方鼻子(或者眼睛舌头喉核牙齿不等)大骂了起来。   可惜他不在。   若是方恨少在,他不一定会骂,但一定会引经(虽多引错经文)据典(也多据错了典故)来冷讽热嘲一番。   可是他不在。   只朱小腰冷哂道:“你别迫他了。我看他搔断了白发也想不出来。”   “这算是激将法?”杨无邪只一笑,然后向王小石肃容道,“我的办法,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你用了我的计,或许可保‘象鼻塔’和‘风雨楼’一时不坠,但却可能使你他日走投无路,坠入万劫不复之境。”   王小石苦笑,摸摸自己的上唇,“看来,我真该蓄须了。”   此时此境,他居然想起蓄须这种事来。   这可连杨无邪也怔了一怔,“蓄须?”   “我人中太浅,怕没有后福,先师曾教我留胡子,可挡一挡灾煞……”王小石说罢,又向杨无邪深深一福,“无论小石结果如何,小石今晚都要诚心求教,请先生明示道理。”   杨无邪深深吸了一口气,悠悠地道:“也不一定就没好下场,只是往后的事,得看因缘际会,人心天意了。”   然后他才说:“你要先找到一位德高望重、能孚众望的人……”   说到这里,他忽而欲言而止,环视众人,巡逡一遍,之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来取代你!”   众人一听,自是一愕,只见杨无邪锐利的眼神自深折的眼睑中寒光般扫视了大家一遍,在场人人都有给刀锋刷过的感觉。   “只是,这儿,无一人有此能耐……”杨无邪“嘿”的一声,也不知是笑,还是叹息,加了一句,“自然也包括我在内。”   这时候,商生石等人传报:张炭回来了。   抱着个昏迷不醒垂危的少女回来。   第二章 一张弓和三支箭 会议   一个时辰之后,会议在争论中下了决定,王小石跟温宝、杨无邪、何小河即行赶赴三处,并安排由唐七昧、梁阿牛等镇守“金风细雨楼”,朱小腰、朱大块儿等人是守在“象鼻塔”,以防万一,便于呼应。   唐七昧绝对是个慎言慎行、高深莫测的将才,有他固守“风雨楼”,至少可保一时之平静。   朱小腰聪敏机智,虽然今晚她总是有点迷迷惚惚,但暂由她率领大伙驻守“象鼻塔”,也可应付一切突变。她此际还出去走了一趟,手上带着镪冥蜡烛,回来时眼略浮肿,像是哭过了两三回。   梁阿牛和朱大块儿则是“实力派人物”。他们都能打。   王小石带去的,则是“象鼻塔”和“金风细雨楼”的重将。   温宝是个把微言深义尽化于戏谑中的人。   杨无邪一向是“风雨楼”的智囊。   王小石在这紧张关头,有所行动,必然重大重要,他把何小河也一起找去,不计前嫌,更令何小河感动莫名。   他们先去一个地方:   “发党花府”。   他们夤夜请出了花枯发。   花枯发欠了王小石的情。王小石来请他出马,他就一定赴会。   然后去另一个地方:   “梦党温宅”。   他们也请动了温梦成。   温梦成也欠王小石的人情。王小石既提出要求,他就一定赴约。   之后他们就一齐去一个地方——   神侯府。   必经黄裤大道,北座三合楼,南望瓦子巷,往通痛苦街,街尾转入苦痛巷。   诸葛神侯府,名动天下,就坐落在那儿,既不怎么金碧辉煌,也不太豪华宽敞,只有点古,有点旧,以及极有点气派。   这一天,神侯府里,却传出了争论之声。   事缘于王小石带同杨无邪、何小河、温宝、花枯发、温梦成一起去见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马上联同哥舒懒残、大石公在李下瓜田阁接见他们。   事实上,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也十分留意今晚“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在天泉山一带的调动。   ——果然出事了。   是夜京师风云色变。   不过,对于王小石在“动乱”才刚告平定后,即子夜来访(还带了“发梦二党”的党魁来),也感到诧异。   这一次,“四大名捕”没有参与会议。   可是,无情、铁手、追命、冷血都齐集了。   他们都明白王小石的处境。   他们都知道方恨少、唐宝牛的事情。   他们就在李下瓜田阁隔壁的文盲轩议事:怎么才能帮王小石救助唐宝牛和方恨少。   ——他们是公差,当然不便直接插手劫法场的事。   以公论公,他们不把劫犯的人逮捕正法,已有失职守了。   不过,唐、方二人打的是皇帝、丞相,虽然荒唐了一些,但方、唐二人做的正是大快天下人心的事,打的也是天底下最该打的人。   在这一点上,方、唐不但不该受到惩罚,甚至应该得到奖赏才对。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而今,这般公开押二人在街市口斩首,分明另有目的。   这一定是蔡京在幕后策动。   ——尤其如此,自己等人一切举措,更要小心翼翼,不致着了蔡京的计,还连累了诸葛世叔的一世英名。   他们当然也不能坐视不理。   但也的确束手无策,爱莫能助。   他们只想站在“道义”的立场,在“合法”的情况下,作出帮忙。   正讨论期间,他们听到一些对话(他们都无心要听,也不会刻意去听,但有时候有些对话,仍断断续续传到他们听辨能力极高的耳中,但常无头无尾,难知其详):   “……我知道世叔府上近日有这样一位来客……我们想——”(那是王小石的声音)。   “什么?!”(这是花枯发和温梦成一齐脱口喊道)。   “你们真的要找他?”(诸葛先生微诧的语音)。   “迫不得已。”这四个字说得很沉重,也很有力,是杨无邪说的)。   ……   接下来的,好一会都听不清楚,当然他们也没仔细去听。   但由于刚才所听得的对话引起了浓烈的好奇心,所以,四人都难以自抑地偶尔去“留意”李下瓜田阁的谈话内容。   不过,不是常常都听得见。   而是大多数时候都听不到什么。   “——最好还是不要采取行动……”(诸葛先生)   “……我是迫不得已,也只有这样了。”(王小石)   “蔡京就等你这样!你这样做会牵连‘象鼻塔’和‘风雨楼’以及‘发梦二党’的好汉们的!”(诸葛)   “我就怕连累……所以请师叔配合……”(王小石)   “嗯,这或许可以……但你得有一段时候……一有遇合,我当会尽力为你想点办法……”(诸葛)   “——谢谢师叔!”(王小石)   谢什么?   这时候,四位名捕,都可以说是好奇心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往后的,又听不清楚了。   第三次的对话,更短、更少、更促。   “你跟他可是相识的吗?”(诸葛)   “我在逃亡的时候,曾有幸结识他,并蒙他义助,逃过了虎尾溪一带的伏袭……”(王小石)   “哦,原来是故人,那就好办些了……”   “我还要跟师叔借一样事物。”   “说。”   “一张弓,三支箭。”王小石说,“一张射日神弓,三支追日神箭。”   这时候,语音已十分清晰。   清晰的主因是:诸葛先生已跟王小石缓步行了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诸葛先生和王小石,两个人,其他的人仍留在李下瓜田阁,没出来。   他们经过文盲轩。   “四大名捕”立即稽首招呼。   诸葛微微颔首,左眉轩动三次,嘴唇微微一牵,他的左手轻触右耳,他的耳珠又润又厚,既长且白。   王小石也把拳还礼。   他们没有说话。   四位名捕就眼看着这师叔侄二人,走过文盲轩,走向神侯府的另一贵宾住处:六月飞霜小筑去。   他俩到那儿去做什么?   四位名捕有些猜着了,有些猜了也不知着不着,有些人猜着了但不明白,有位明白了但猜不着。   他们只好继续商议:   议定如何助群侠“一臂之力”,营救唐、方二人。   法规不一定合理。   合理的不一定就是法律。   四名捕分外感到“法理难全”的矛盾,甚至“情理两难容”的痛苦。   就在大家讨论乃至争论之时,忽然,一道影子,自轩前急掠而过、一闪而逝。   四捕目光何等之速,已认得出那身影:   王小石!   ——他肩背上似乎还挂了样事物。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六月飞霜小筑只闻有人大喊: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暗杀先生啊!” 第三章 今晨有雾 会谈   今晨有雾。   雾浓。   雾浓得打喷嚏时也惊不走离鼻尖两寸的乳粉状的粒点,打呵欠时却像吸进了一团湿了的棉花。   皇宫内也氤氲着雾,只不过,雾气在雕龙画凤、漆金镶银的墙垣花木间,映得带有一点儿惨青。   这一天,蔡京起了个大早。   他平时可不会起那么早,也不必起得这么早。   主要原因是:没有原因可以使他早起。   ——天子绝对比他晚起,有时,甚至干脆不起床,在龙榻上胡天胡地就胡混了一天算数。   比起皇帝来,他这个丞相算是够勤力勤奋、任劳任怨的了。   说起来,他昨天在两个未开苞的姑娘儿身上花了不少精力,但仍得一早起了床。   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也是个重大的日子。   说起“任劳任怨”,任劳和任怨就真的来了。   他们已在外边苦候许久了。   蔡京接见了他们。   他带同多指头陀、“天下第七”,以及他自己两个儿子,一齐接见任劳、任怨,还有“天盟”盟主张初放,“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   他在听他们经彻宵不眠查访而得的报告。   任劳详细报告昨晚“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一战的情形,到最后的结果,自是:白愁飞死,苏梦枕殁,雷纯退走,王小石成了“风雨楼”的楼主和“象鼻塔”的塔主。   蔡京听得很仔细。   他听了,脸上,既没有流露出满意的神情,也没有不满意。   他只是淡淡地说:“王小石?他好威风!不过,我看他这楼主、塔主什么的,有一天半日好当,已足可上香还愿了。”   然后他又问起“象鼻塔”和“发梦二党”及“金风细雨楼”的人,昨天可有什么异动。   这回是张初放提报。   他派了不少“天盟”弟子,彻夜监视这三方面的人,得回来主要的结果是:   昨晚,“风雨楼”显然终宵会议,“象鼻塔”人手有大调度,且调动都频密而急。   王小石曾赴“发党花府”和“梦党温宅”那儿,还请出了两党党魁。   蔡京听了,就嘴边浮现了一点、一点点,才一点点的满意笑容,然后才问:“他们之后去了哪儿?”   这回到“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回答:   “神侯府。”   蔡京扪髯而笑,颔首慈和地道:“他去找诸葛?那就对了。”   叶博识锐声哼道:“敢情王小石一定向诸葛老儿请救兵!”   蔡京眯着眼笑道:“是诸葛先生,或叫诸葛正我、诸葛小花也无妨。”   叶博识坚持(讨好)说:“我讨厌这个虚伪的诸葛老不死,所以才这样叫他!”   蔡京再次笑着更正:“是诸葛先生。不要叫外号,更不要给他一大堆难听的绰号,要斗一个人,不必从名号上着手,那太幼稚。要斗他,把他失惊无神、猝不及防地斗死掉,最好抄家灭族,才算是赢。咱们不斗这种伤不了人气不死人的小玩意。”   叶博识怔了一怔,这才欠身道:“是。博识识浅,受教铭记。但诸葛这等什魔小丑,哪是相爷对手,授首是迟早的事!”他说话时仍有傲慢之色。   蔡京微笑问:“后来呢?”   叶博识一愣,“后来?”   蔡京耐心地问:“王小石进入神侯府之后呢?”   叶博识赧然道:“那我……我就没跟进这件事。我以为他们……王小石既然躲入了神侯府,就像乌龟缩进了壳里,一时三刻,只怕都不会——”   蔡京笑了。   他一笑,叶博识只觉不寒而栗,身子也簌簌颤抖起来。   “后来的下文还精彩着呢!”他转过头去问多指头陀,“你且说说看。”   “是!”多指头陀恭声躬身道,“两个时辰前,神侯府里传出王小石刺杀诸葛先生的消息,听说还劫走了射日神弩和三支神箭。”   叶博识张大了口,震诧莫已,事情发展,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   蔡京悠悠地笑了,他悠悠地问:“诸葛先生好像不是第一次遭人刺杀了。”   多指头陀道:“上次他坚称为人刺杀,面奏圣上,诬栽是相爷指使。”   蔡京幽幽地道:“王小石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刺杀人了。”   多指头陀道:“上次他恰好据说也是刺杀诸葛先生,结果死的是傅宗书。”   蔡京弹指、掀盅,呷了一口茶,“真正的聪明人是一计不用二遭的。”   多指头陀道:“不过,这次诸葛先生和王小石好像把旧策重用上了。”   蔡京放下了茶盅,“所以,就算是旧酒新瓶,个中也必有新意。”   多指头陀道:“诸葛多诈,唯相爷料敌机先。”   蔡京漫然侧首问:“翛儿。”   蔡翛连忙应道:“父亲。”   蔡京道:“说说看原本今天诸葛神侯应该在哪里?”   蔡翛忙道:“诸葛小花今天原要侍同圣上到太庙祭祀上香的。”   蔡京“嗯”了一声,睨了叶博识一眼,“可知道圣上身边,高手如云,为何偏选诸葛正我侍行太庙?”   叶博识茫然。   多指头陀忙稽首道:“太师神机,愿闻妙意。”   蔡京淡淡地道:“是我向皇上一再保奏,近日京师不太平静,圣上若要移驾太庙,应召京内第一高手诸葛侍奉在侧,这才安全。”   蔡鞗在旁,把话头接了下去:“万岁爷听了,还大赞爹爹相忍为国,相重护君,了无私心,果是庙堂大器呢!”   蔡京白了蔡鞗一眼。   蔡鞗马上下敢再说话。   蔡京反而问:“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   “这……”蔡鞗张口结舌了一会儿,“这我就不懂了。诸葛正我,其实何能何德?他能保得住圣上,不是全仗爹您。”   多指头陀则说:“天质愚钝,不敢乱猜。”   蔡京笑了起来,“你这一说,就是心里有了个谱儿了,且说来听听。”   多指头陀这才抬头,双目神光一厉,“今天京师武林有大事,诸葛越是远离京师,越难调度。”   蔡京轻轻瞄了他一眼,只说了一个字:“对。”   然后又吩咐:“说下去。”   多指头陀略呈犹豫,“这个……”   蔡京不耐烦地道:“你尽说无妨。”   多指头陀这才领命地说:“诸葛若不去,那是抗旨,重可致罪问斩;要是他遭狙击,大可称负伤不能侍圣,则仍能留在京师,幕后操纵一切。”   蔡京哈哈一笑,得意地道:“诸葛小花这只老狐狸,真是愈老愈精明了。”   然后,他望向任怨。   任怨这时才说:“一个时辰之前,诸葛先生身上敷着伤裹,通过一爷,进入宫里,只待圣上醒后,即行求面圣禀告遇刺之事。”   蔡京哈哈大笑,状甚得意,“这老不死可愈来愈会做戏了。”   他猜中估着,因为对手是如此高人,也不由得他不兴奋起来,倒一时忘了他刚才说过不在背后骂人绰号的事了。   叶博识则自这时候起,直至散会,都不敢再抬起头来。   蔡京笑容一敛,向多指头陀道:“今天的事,仍交由你打点。我们要在一天内,瓦解武林中与我为敌的败类逆贼!”   多指头陀精神抖擞,“遵命。”   蔡京游目又问:“‘有桥集团’那儿有什么风吹草动吗?”   这一句,谁也没答。   谁也答不出来。   只有任怨开了声:“以卑职观察所得:他们行踪诡秘,但肯定必十分注意今天事态的发展。”   “这个当然了。”蔡京哼声道,“老的少的,等这一天,都等好久喽。”   他眯着眼像困住眼里两条剑龙,“反正,今天刑场,就由老的少的来监斩。”   任怨忽道:“卑职还有一个想法。”   蔡京无疑十分器重任怨,即问:“尽说无妨。”   他喜欢找一些人来,听听(但未必采纳)他们的意见(和赞美),然后,顺此观察身边所用的人,是否忠心、能否付予重任、是不是要立即铲除……   对他而言,会谈的结果不一定很重要(他往往已早有定案),但过程却很好玩、很刺激、很有意思。   任怨这才说出意见:“我看,‘八大刀五’对方侯爷十分唯命是从,只怕对相爷您的效忠之心……”   他没说下去。   蔡京当然听得懂。   有些话是不必明说的。   有些话也不是光用耳朵听的。   在这些人里,任怨的话一向说得很少,但所说的都非常重要,另外,一个人几乎完全不说话,那就是“天下第七”,无论他说不说话,他在哪儿,他站在哪一边,都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知道了。”蔡京听了,不动声色,只吩咐道,“咱们今天先回别野别墅。”   忽而,他好像特别关注慰藉地垂询叶博识:“听说,你的叔父是叶云灭吗?”   叶博识身膊一颤,跪了下去,捣蒜泥似地猛叩头,“相爷降罪,相爷恕罪,叶神油确是小人叔父,但多年没相处交往,小人一时忘了向相爷禀报,疏忽大意,确属无心,求相爷大人大量……”   蔡京笑了,叫左右扶住了几乎失了常的叶博识,含笑温和地说:“你慌什么?我又没怪你。我只要你即传他来……也许,今日京师多事,他武功高强,若论拳法,当世难有匹比,除非是李柳赵翻生,或可较量,他正可助我一把,说不定……   叶博识的冷汗热汗,这才开始挂落下来。   “雾真大啊……”   蔡京负手望窗。   很诗意。   看来,他又想吟一首诗,作一幅画,或写一手快意酣畅的好字……   或许,有时候,上天既交给你一张白纸,你就得以你最喜欢和最能代表你的字或画,去填好它,而且,除非你要故意留白,否则便应当珍惜每一空间,浪费了是对自己作孽。   蔡京就是这样。   他是这样的人。   杀人写好诗。   流血如书画。   今日,今晨,京华果真雾浓。   雾重。   雾大。   一切都看不分明。   城中,只怕许多人犹未睡醒,犹在梦中吧?   ——只是而今梦醒未?   第三章 今晨有雾 不醒之醉   晨。   有雾。   老公公一直在剥花生、嚼花生。   啵的一声,那种像咬啐生命的声音,他极喜欢听到,而且还是来自他嘴里、齿间。   虽然,他知道吃花生会带来坏运气的,纵不然,嘴角腮边也会长痘疮;可是他就是喜欢吃,戒不了。   到后来,既然戒不了,他也就不戒了。   正如喝酒一样。   醉乡路是一种好的感觉。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他甚至希望能有不醒之醉。   由于戒不了花生和酒,他索性用他贯有的观察力,去“发明”了一套理论:   许多喝酒、酗酒的人,会早死、暴毙,但滴酒不沾的人,也一样有暴殁、早夭,所以,身体好不好,不关饮酒的事。   所以,他为何不饮酒?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是个太监,已失去了有花当撷直须撷的机会了,难道连喝几盅水酒也要强加节制不成?   不。   人只有一生。   他这一生可不是只在受苦受过受罪中度过的。   今晨,他穿上内廷的官服,戴冠披纱,更显得他浓眉白发,红脸白髯,不怒而威,长相庄严。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   但他仍喝酒。   依然吃花生。   因为他心里有一团火。   一团浇不熄的火。   世上很少人能浇熄他心中这团火。   很少。   但不是没有。   方应看——方小侯爷就是一个。   今天他也要来。   他是非来不可:   因为蔡京向天子请命,下诏要他和方小侯爷监斩方恨少、唐宝牛——唐、方二人是江湖中人,而自己和方侯爷也是武林出身,正好“以武林制武林”、“以江湖治江湖”,合乎身份法理。   嘿。   (蔡京是要我们当恶人。)   (而且还是得罪天下雄豪的大恶人。)   (万一出了个什么事,这黑锅还得全背上身!)   (幸好掮此黑锅的不止他一个!)   (还有方应看!)   方应看果然来了。   奇怪的是,他今回不穿他惯穿的白色袍子,而换上一身绚丽夺目惊丽炫人的红袍,用黑色的布带围腰系紧。   他也是今天菜市口的副监斩宫。   虽然他们两人都知道,另有其人正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们的监斩。   “咱们做场猴戏给人看看吧,”方应看讥刺地说,“昨夜风风雨雨,‘风雨楼’里无一人好过,不过,今天咱们也好过不了哪儿去!”   米苍穹有点奇怪。   他觉得方应看今天的眉宇神色间很有点焦躁,颇不似往常的气定神闲。   “这时分难得有这种大雾。”米公公带笑抚髯道,“只怕今天城里手头上有势力的人物,谁也不闲着。”   方应看睃了米公公一眼,没说什么,只向他敬酒。   米有桥当然喝酒。   就算没人敬他,他也会找机会喝酒。   方应看也仰脖子干尽了杯中酒,还用红色袖袍抹了抹嘴边的残沫。   这都不大像他平时的作风。   所以他问:“你……没有事吧?”   “没有。”   方应看回答得飞快。   “只是……今天很有点杀人的冲动。”   米苍穹怔了一怔:这也不太像方小侯爷平日的性情——他不是不杀人,只是一向杀人不流血,而且习惯借刀杀人。   “不过,”米有桥忍不住还是劝了一句,“今天的情形,能少杀些人,就能少得罪武林人物,江湖好汉。”   “这个我晓得,咱们今天只能算是个幌子。”方应看仍是眉宇间带着抑压不住的烦躁,“有时候,人总是喜欢杀几个讨厌的人,看到血流成河,看到奸淫杀戮……你难道没有吗?”   没有?   有。   米苍穹最明白自己心中这个野兽般的欲望:他不是自幼入宫进蚕室,而是在少年进入青年期间给人强掳进宫,因先帝喜其貌,下令阉割,他这才成了太监,一生也就这般如此了。可是,这段遭遇又使得他跟一般太监不一样,他曾有过女人,有过欲望(而今仍有部分残存在他心底里头),甚至还继续长有胡髭……然而,他仍不是正常人。他是个“不可干预朝政”的内监。他顶多只能做个公公头子。可是,他又不是一般的太监……   这种种的“不同”,使他“异于常人”,更加寂寞、苦痛。   更使他心中有一团火。   更使他心里孕育了一头兽。   烈火与兽。   在这早上、清晨,他只对着红衫的方小侯爷,吃着花生、饮着烈酒,去面对这一天的浓雾。   第三章 今晨有雾 不醒之眠   “吁……呼……”   唐宝牛在伸懒腰。   他伸腰扩胸,拳眼儿几乎擂在方恨少纤瘦的胸膛上。   方恨少白了他一眼。   唐宝牛居然又打起喷嚏来。   “哈啾!哈啾!!哈啾!!!”   他打得难免有些不知顾忌,鼻涕沫子有些溅到方恨少衣襟上。   方恨少向来有洁癖。   他只觉得厌烦。   “你不觉得你连伸懒腰、打喷嚏也夸张过人吗?”方恨少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你像什么?”   “我早上鼻子敏感,尤其是对骤寒骤暖、大雾天气——”唐宝牛前半句说得得意扬扬,后半段却转入好奇,“我像什么?大人物?大象?豹子?还是韦青青青、龙放啸、刘独峰?姬摇花?诸葛小花?”   “我呸!”方恨少啐道,“你只像——”   “什么?”   唐宝牛探着头探听似地探问。   “你像——”方恨少滋油淡定地下了结语,“——曱甴。”   “曱甴?”   唐宝牛一时没会过意来。   “就是蟑螂的意思。”方恨少唯恐他没听懂,补充、解说、引申和注释,“我是说你就像蟑螂一般可厌可僧、碍手碍脚。”   唐宝牛居然没有生气。   他摸着下巴,喃喃说了一句话。   “什么?”   方恨少问。   唐宝牛又喃喃说了几句。   方恨少更好奇。   人就是这样,越是听不清楚的越要听清楚,一开始就听清楚的他反而没兴趣。   方恨少更加是这样子的人。   所以他抗议:“你要说什么,给我说清楚,别在背后吱吱哝哝地咒骂人,那是无知妇人所为!”   唐宝牛傻巴巴地笑了,张着大嘴,说:“我是说:谢谢你的赞美。”   方恨少不信地道:“真的?”   唐宝牛道:“真的。”   方恨少狐疑地道:“你真的那样说?”   唐宝牛傻乎乎地道:“我真的是这样说,骗你做甚?”   方恨少愣了一阵子,嘴儿一扁,几乎要哭出来了,“你为何要这样说?”   唐宝牛搔着腮帮子,“什么?”   方恨少跺着脚道:“你平时不是这样子的嘛!你平常非要跟我抬杠不可,一定要跟我非骂生骂死不可的啊!你为什么不骂?难道眼看我们快要死了,你却来迁就我?!我可不要你的迁就!”   唐宝牛长叹道:“我了解。你心情不好,眼下你就要死了,而又一夜没睡,自然脾气暴躁,心情不好了。做兄弟的,平时打骂无妨,这时不妨让你一让!”   “我才不要你忍让!”方恨少不甘心地说,“为什么今天我们就要问斩了,你昨夜还可以抱头大睡,还扯了一夜的呼啦鼾?!”   “为什么今天我们就要死,你昨夜却还一晚不睡?”唐宝牛也不明所以,莫名其妙,“既然快要死了,还不好好睡一晚,实在太划不来了。”   “我才不舍得睡。”方恨少道,“快要死了,还只知睡,我利用这一夜想了好多事情呢!”   “想很多事情,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是死。”唐宝牛傻愣愣地说,“我不想,也一样死,但死得精神爽利、神完气足些。”   “你真冷血、无情!”方恨少讥诮地说,“真是头大没脑、脑大生草呢!”   “你这是赞美吧?”唐宝牛今天不知怎的,就不肯跟方恨少斗嘴,“冷血、无情,可都是名动天下的四大名捕哩!”   方恨少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唐宝牛就像平时一样,好好跟他骂个七八场,“你说,我们这种死法,到底是古人称作轻若鸿毛呢,还是重逾泰山?”   “我们打过狗宰相、猪皇帝,”唐宝牛偏着头想了一想,“但也无端端地就断送了大好头颅……看来,是比泰山轻好多,但比鸿毛嘛……也重不少……我觉得,就跟咱们的体重相称,不重也不轻,只是有点糊里糊涂。”   方恨少瞄瞄他的身形,不服地道:“这样说来,岂不是在分量上,你比我重很多!”   唐宝牛居然“直认不讳”,“这个嘛……自然难免了。”   他们两人昨天给任劳、任怨封尽了要穴,欲死不能,任怨正欲施“十六钙”的毒刑,但为舒无戏阻止。   舒无戏赶走“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和“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但也绝对无法救走方恨少、唐宝牛二人。   他只能解开二人穴道,并以议语传音说:“你们万勿妄想逃走,这儿里里外外都有高手看守,你们逃不出去的。”   他又告诫二人:“你们也不要妄想求死。”   唐宝牛瞠目反诘:“为何不能求死?与其给奸人所杀,我们宁可自杀,有何不可?”   舒无戏道:“因为你们的兄弟手足们,明天必然会想尽办法劫法场救人。”   方恨少道:“我们就是不要连累他们,所以先此了断,省得他们牺牲。”   舒无戏截然道:“错了。”   唐宝牛傻乎乎地反问:“怎么错了?难道要他们为了我们送命才是对?再说,奸相必有准备,他们也未必救得了我们,枉自送命而已!”   舒无戏啐道:“他奶奶的,你们光为自己着想!脑袋瓜子,只长一边!你们要是死了,你们以为他们就会张扬?他们会照样把你们尸首押送刑场,那时候,你们的兄弟朋友不知就里,照样前仆后赴,不是死得更冤!”   唐宝牛和方恨少这下省觉,惊出了一身冷汗。   舒无戏嘿声笑道:“人生在世,可不是要死就死的,要死得其所,死得当死——你们这样一死,只是逃避,不负责任,害人不浅!”   唐宝牛额上的汗,涔涔而下,方恨少略假思虑,即说:“要是我们死了,只要把消息传出去,就可消弥掉一场连累兄弟手足们的祸事了。”   舒无戏反问:“怎么传出去?”   方恨少不答,只看着他。   舒无戏一笑,坦然道:“俺?俺一进来这儿之后,已给监视住了,你们明早人头未落地之前,我是不能私自离去的,否则,只怕俺比你们更早一步身首异处,说实话,俺也想替你们传讯,无奈俺就算说这一番话,也给他们窃听了。”   唐宝牛忧心地道:“那么,要紧吗?他们不拿这个来整治你吗?”   “不整治才怪呢!”舒无戏哈哈大笑,“不过,老子在官场混惯了,倒不惧这个!俺只劝你们别死,不是正合上头的心意吗?要加我罪,何愁不有!这还不算啥!”   然后他向二人语重心长地说:“俺解了你们穴道,只想你们好好睡一觉,好好过今个儿晚上——人未到死路,还是不要死的好;就算走的是绝路,别忘了绝处亦可逢生。”   他走前还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吧,兄弟,不要使关心你们安危奋不顾身的同道们大失所望!”   是以,方恨少和唐宝牛二人,得以解掉穴道,“好好地”过了这一晚。   只是唐宝牛能睡。   方恨少却不能。   对他们而言,这一天晚上,他们最不愿见到天亮。   这一次睡眠,他们最不愿醒。   因为醒来后就得要面对一场“不醒之眠”:   斩首!   “这一夜我没睡,我想了许多,”方恨少悠悠叹道,“我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我始终没替沈老大好好地出过力、帮过忙,连王小石我也没为他做过什么事,我很遗憾。”   然后他的语音愈说愈是低沉:“……我也想起明珠,她……”   唐宝牛眨了眨大眼睛,忽似痴了。   “我好好地睡了一觉,什么都没有想起……”他心痛地说,“可是,你这样一说,倒使我想起了朱小腰……”   “小腰她……”说到这里,偌大的猛汉唐宝牛先生居然哽咽了,“我还没追到这女子……”   然后他竟忍不住号啕大哭、呼天抢地、捶心掏肺,哭湿了他襟里那条艳丽的手绢,“小腰,小腰,我们永别了……”   这哭声反而震住了方恨少的忧思和幽情。   他瞠目了一会,才悻悻地啐道:“这头牛!连哭也滥情过人!”   这时候,匙声响起。   门开了。   时辰到了。   门开了之后,人未进来,清晨的雾气已先行蹑足拢涌了过来。   第四章 血洗菜市口 断送   雾不散,霜弥漫。   这天早上整衣出发的军士都觉得雾浓霜重,料峭春寒。   他们都有上战场的感觉。   虽然他们只是押着犯人上刑场。   一般而言,重犯都是在午时抄斩的。   选在午时,尤其在菜市口,正是人多,特别收儆尤之效。   但今天比较特别。   他们队伍在卯初已然押着犯人步向菜市口。   他们都知道,今天是一次特别的“斩首示众”。   因为将给处决的人很特别。   押这对将给处斩的人也很特别。   真正的军士衙役,只二十二人,其他的,大多是高官、大内高手、武林人物。   这等阵仗自是非同小可。   军士捕役心中暗暗叫苦,知道这一趟行刑不好走,说不好,自己这些人只是给摆上了道,可能要比问斩的人还早一步人头落地哩。   他们都好奇,也都不敢好奇——你就别说军人只听命令,不惹事不好奇,其实,他们好奇的方法往往是用刀剑枪箭(武器)去问清楚(而不是用语言)而已。   他们不敢好奇的原因是:   今天“主事”的,肯定不是他们。   连同监军涂竞和刽子手老李,今天只怕都话不得事。   今天主事的是骑在马上紫冠蟒袍的长须老太监,人叫他为米公公,听说他在朝在野,都很有名望,很多高宫、权贵和将士、江湖人物,都跟他密切往来。   监斩的人在队伍之后,坐在轿子里而不露面、长相俊俏的年轻人。   听说他就是方小侯爷。   听说他才是“有桥集团”里的“宝”,比起来,米苍穹只不过就像是藏宝的匣子。   除了这一老一少,还有许多人,是他们完全不认识的。   但这些人给他们的感觉都是一样:   杀气。   ——腾腾的杀气。   ——要是只杀两人,杀气不可能如许之盛,盛得使这些兵士捕役走在清晨的霜田地,双脚不由得有点打颤。   他们除了有点担忧受怕,还有百般不解。   初时,他们奉命集合的时候,他们这一队人,总共有四十五人,而今,在出发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二十二人——其他二十三人去了哪儿?   其实这疑惑完全是不必要的。   因为这一组才离开八爷庄不久,另一队人又自深记洞窟那儿展开阵势,整然步出,那一队人,主领的是龙八,押后的是多指头陀,而且,队伍明显地杂有更多的武林好手、大内高手,队伍中也押着两架囚车!   他们的取向,是往破板门那一带去。   那儿,是除了瓦子巷底街市口外,另一处繁华要塞。   刽子手老李斫人的头,斫得手都老了,脸皮老了,岁月也老了,但从不似今天那么特别,那么紧张。   从来,只有犯人惊怕,而不是他。   斫人头的永远不必怕,怕的只是那些要给斫头的。   可是今天却不一样。   他看得出情势非同寻常:这个押死囚的队伍每走一段路,仿佛随时已准备好,随时都要跟劫囚的强敌血溅长街似的。   他临出八爷庄前,还不知会发配到哪一队伍去(他比其他军役们“好”一些,在出发前一阵子总算知道分有前后两队的事),任劳却过来跟他挤一只眼睛,跟他约赌:   “看你今天斩得了囚犯的首级,还是由我们两人来下手?或者你给人斫了头!你猜猜看?”   刽子李可不敢猜。斫了多年多少英雄好汉流氓杂种的头了,他自然知道:有些事虽然很想知道,但还是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这些年来,他当上了刽子手后,就连扒饭的时候,都会感到一股血腥味,徐徐咽下;就连洗澡的时候,他从井里打出来的水照头淋下,闭眼的一霎,仿佛也觉得自己是沐在艳幽幽的血水中。   他的头也常常疼。   裂骨蚀髓似地疼。   他常常认定这是一种报应。   他知道每次断送别人生命的同时,他也在断送自己的福荫。   自从他跟他的老爸,入了这一“行”,虽然无人敬之,但亦无人敢不畏之。   因为刀在他手里。   头在别人身上。   生杀大权却在自己的刀下。   ——就算上妓院嫖,细皮白肉的骚娘们也不一定敢问他要钱;就算到街市买半斤猪肉,那脸肉横生的家伙也不敢少给他八两,有时还多添一二两当是“买个交情”。   这年头,谁也不知道有一天会落在谁的刀口上。   要是落在他的刀下,可一切听己由命了:   他下刀是要断送生命,但要如何断送法,则由他控制、随意,如何下刀,也由他决定。   有时候,一刀死不了,头没断落,人一直在喊,血一直在冒,监斩官没下令,他也抱刀旁观,只干耗苦等血流尽人才死。   有时,一刀(可能故意)斫歪了,先断一根琵琶骨,或削去一只耳朵,够犯人痛入心肺,也够他受的了。因而,有的犯人是吓死的、痛死的。   也有腰斩的,他斩过一刀两断(段),但人却不死,对着下半截肢体,喃喃自语近一个时辰,血给晒得凝固了,这才咽了气。   有次他故意一刀一刀地斫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手把他一口饭一口饭养大的爹、妈、公、婆,瞪着眼捂着心一刀一刀地心痛,那一回他可斫得心软手不软——因为谁叫这小伙儿的家人曾经得罪了监斩的涂竞!   他曾一刀下去,脑袋瓜子去了半爿,脑浆东一片、西一块,溢了满地,那人气可足的,居然不死,趴在地上,写了许多个“苦”字“惨”字,但字字都没了头:可能失去了上半爿头颅,写字也就写不全了吧?   所以许多人都怕他,待斩囚犯的家属,诸多讨好他。有送银子的,也有请吃酒的,甚至也有女子来献身的,只求他快刀利锋,一刀断头,还要留一层皮,好让其家人得以“全尸”收殓,讨个“吉利”。   要不然,他李二有一次火冒着,一刀下去,身首异处,滑漉漉的头一路滚了出去,随着血印子,像猫脚沾过了血水到处乱蹓,但寻了个半天,却偏找不到那一颗人头。   到而今,那个人头也始终没找着,不知到哪儿去了,这当殃的家人也只好收葬他那没头的死尸,他的寡母娘也哭呛了天,只悔没事先答允给他李二舒服一个晚上。   但今天,他可威风不来了。   囚车里的,一点都没有求情的意思。   甚至对他连瞧都没瞧得上眼。   而别人对他的眼色,他意会得出来。   ——斫吧,你斫吧,这一刀下去,两刀之后,你每个晚上不必睡了,白天都不必上街了!   ——整个江湖的好汉,都等着剜你的心来送酒呢!   这囚犯也没有哭哭啼啼的亲人来送行,但他又偏生觉得:浓雾里,有的是牛头马脸、三山五岳,谁送谁先上路,现在还难说得紧!   当然他也不敢得罪任劳、任怨这种人。   他知道,他手上斫的不少冤得六月降雪的汉子,其中有不少都是因为不小心或太大意招致这“两任”不悦,以致从此脑袋分家,有冤没路诉。   他现在已没有办法。   头是要斫的。   他只好见一步走一步。   他相信监斩官涂竞跟他的处境很相似。   ——向来,寡妇美孀、黄金白银,他索取得远比自己多,谁教他官比自己高?   但都一样,在心情上,今天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再遇斫头、监斩的事,却是宁可挂冠而去,落荒而逃了。   第四章 血洗菜市口 冷灰色   队伍到了菜市口,雾很大,连牌坊上横着“国泰民安”的四个大字,也看不清楚。   这时分,主妇们都该起身到街市买菜的买菜,购物的购物,好命的,大可以叫婢仆老妈子什么的代办代劳,代走这一趟。   奇怪的是,今天的人似乎特别少。   特别冷清。   这天早晨的雾,冷灰色,聚散就如灵魂一般轻柔。   雪,始终没有下,或者早在前昨天的几场猛雪里早已下完了,而今只剩下神出鬼没、要命的雾和霜。   问斩的时辰要到了。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米苍穹扪扪须角,看着自己白花花的翘髯,他觉得自己像霜,方应看就像雾。   霜是寒的。   雾是摸不清的。   想到这儿,一口浓痰忽而毫无来由地涌上了喉头,他不禁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耐心听他呛咳了一阵,方应看微凑身过去,问:“要不要喝点酒?”   米苍穹抹去了须髯间沾着的唾沫子,“这时候能喝酒吗?”   方应看依然问:“要不要吃点花生?”   米苍穹一听花生,仿佛已听到齿间啵的一声嚼碎这相思豆的清脆声响,于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方应看居然就真的递过来一大把花生。于是,在这气氛凝缩,雾影诡秘的问斩刑场里,就隐约听到啵啵有声,细碎拉杂地响着,那是米有桥口里咀嚼发出的声。   米公公很能享受花生米的味道——他更能享受这咀嚼的声响:因为,不住地、不断地、不停地,有事物在他已老迈危齿的口里给崩碎且研成粉末了,他觉得那是很有“成就”的一件事。   方应看也许是因为本来就打算问,也许是知道他吃花生时心情特别好(但吃了之后可能运气特别坏)而故意问:   “公公,你说他们会不会来?”   “很难说。‘七大寇’沈虎禅他们在千里之远,来不及听到消息;‘桃花社’赖笑娥等也未必赶得及入京。要救,就只有‘象鼻塔’、‘发梦二党’和‘金风细雨楼’这些人,但以王小石的智慧,且有诸葛这个老狐狸,没道理看不出这是个局的。”   方应看发现这老人的眼神也是冷灰色的——就跟今天的天气一样。   “所以公公认为王小石这些人不会来?”   “刚好相反。他们明知道是局,早知道是计,却还是一样可能会来。聪明人常常会做糊涂事。他们自称是‘侠’;一个人一旦给套上了‘侠名’,翻身难矣,余不足观,亦不忍观之矣!”   然后他反问:“你说他会不会来?”   方应看的回答只一个字:   “来。”   他的眉宇眼神,又掠过一阵少见的浮躁之色。   他甚至按捺不住猝然地用手比划了两下,削削有声,霍霍生风。   米苍穹侧视着这一切,第一次,眼里有了担忧之色。   任劳的脸色就像是任怨的服色也就像是这天色和米公公的眼色:   冷灰色。   他显然有点担心。   听以他等了一会,“正法”的时辰将届未届的时候,他忍不住向任怨问了一个米苍穹刚刚问过方应看的问题。   “师弟,你说王小石那班人会不会来?”   任怨不答却笑。   他的笑犹如过眼云烟。   别人几乎难以觉察到他的笑:   他的眼里没有笑。的确。   他的嘴唇也没有绽开笑意。确然。   但他在这瞬息间而且的确在那细皮白肉的脸上,法令纹深了一深、宽了一宽。——如果这也算是笑了,那么这笑绝对是阴恻恻的,不但带着险,而且奇,甚至不怀好意。   任劳是极熟悉他的笑,所以十分证据确凿地肯定他曾笑过了。   他笑了也就是答了。   而且反问了一句:“你好像很担忧?”   任劳本想摇头,但到头来还是点了头。   因为他不敢隐瞒。   他敢遮天瞒日,骗父讹母,卖祖叛宗,背叛师门……都不敢隐瞒任怨。   因为根本就瞒不了。   “你担忧什么?”   “官家高手、大内好手、禁军猛将……好像都来得很少、很少。”   “你没看错。”   任怨居然赞了一句。   任劳几乎感动得流泪:因为他在这年纪比他要轻四十岁的“师弟”面前,一向又老又蠢又无能,几乎连当他的“徒弟”都不如。   “可是……为什么?”   “我问你:昨晚‘金风细雨楼’权位之争里,白愁飞为何会死?”   “因为……因为他不知道王小石实力会如许强大!”   “次要。”   “……因为苏梦枕未死!”   “不是最重要。”   “莫非是……他不该轻视了雷纯?!”   “还不是主因。”   “……”   “他惨败乃至死的主因系在:他不该令相爷觉察出他的野心太大、志气太高、不可信任、无法倚重,为了免其坐大,相爷才擢拔雷纯这一个女流之辈,较好纵控,用她来挟持苏梦枕复出,并在他身边布满内奸,在他的生死关头,出卖背叛了他,以致他只有战死一途。”   “我明白……所以说,白愁飞是死于相爷的计划中的……”   “只是,相爷也有计算失误的时候。苏梦枕居然自戕,雷纯便失去了威胁王小石的法宝,而且哀兵势盛,雷纯不敢轻攫其锋,只好身退。‘金风细雨楼’便拱手让了给王小石。”   “我明白了。”   “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我……”   “你不明白昨夜一战和今晨人手调派有绝大关系。”   “是的,是的,我的脑筋不及师弟您快,老是转不过来……”   “今天来的主要都是武林中人,主因有三,你不妨猜猜看。”   “我……我顶多只想到一个可能。”   “你说说看。”   “诸葛先生在武林中和禁军里德高望重,他暗示支持他的派系勿来蹚这趟浑水,那么,自然有许多大内高手都不敢插手了。”   “这确是其一。”   “其余的……我就想不出来了。”   “另一个原因是:相爷也受皇上节制。圣上虽然看似十分信重蔡大人,但也有暗中留意宫中京里的风吹草动的。相爷要全权调度京中宫内的高手出马,只怕惊动甚大,也不是他一个人就可以翻云覆雨的。”   “对对对。不然,他怎会在近期极力拉拢我们,无非也是要把那朱胖子赶下台去而已……”   “相爷不欲皇上太过留意此事,也不想太显他在军中的实力,所以,军方高手的调度,自然就不敢太明目张胆了。”   “那么,还有一个理由呢?”   “我看,相爷这次有意来一场‘京师武林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势力互相消弭对决’。”   “——京师武林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势力互相消弥对决?”   “对。”   “——他……为什么要……”   “嘿哼。”   “……我还是想不明白。”   任怨没答,却顾左右而言他:“今天,这一战可严格得很呢!没有相爷亲发的‘通运金牌令’,谁也不能放走钦犯、强盗,否则,罪与劫囚同!这样一来,京里的武林人士,就只有作殊死、背水一战了。”   任劳听了,越发有点紧张起来;他当然武功高强,对敌无算,但近年来,入了刑部升了高职之后,已很少在江湖上出手肉搏、拼命搏战的了。多是暗算得成,或在车里施刑,犯人武功再高,也断无对抗余地,可是,今天这一战,就明显没这个利便了。   人生里,就算兄弟朋友手下再多,有些时候,总是要自己亲自出手、拼个存亡的。   人,总是以有限的生命与无尽的时空搏斗:   王小石如是。   苏梦枕如是。   白愁飞也如是。   ——就算今天问斩的唐宝牛和方恨少以及监斩的任劳、任怨:亦如是。   涂竞和李二也在等。   等时辰到。   等意外。   ——等人劫法场!   “时——辰——到——”   到了。   涂竞虽然见过许多大场面,但已等得心惊肉跳。   李二虽然斫了不少恶人头,却也等得手心发汗。   而今,时辰终于到了。   囚车里的犯人已给押出来,强迫跪下。   涂竞大声宣读方恨少、唐宝牛二人罪状,然后,掷下了斩立决之令。   立即,就要人头落地。   李二举起了大刀,迎空霍地舞了一道刀风,刀锋在晨雾中漾起了一道刀光,刽子李这一手起刀落——   但他也十分警惕,极之留意:   他生怕突然有一道暗器飞来,要他的命,或射向他的手和他手上的刀。   ——通常,劫法场都以这一招为“序曲”。   所以他早有提防。   他想好了怎样躲开这第一道暗器,怎么格开劫囚人的攻袭,以及如何转移劫法场凶徒的注意力——假使真有人要救走这两名钦犯的话。   一切是假保命要紧。   也许,从来没有一个斩人头的人会如此狼狈,既怕暗器打到,又恐有人猝袭,甚至已在等待有人劫囚,一面要执行处斩令,一面又要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   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斫那两个人犯的头。听说他们犯下了弥天大祸,竟打伤了皇帝和宰相;另一方面又担心这一刀斫下去,会为自己惹上一身祸乱血仇:这两人连天子、相爷都打,为他们报仇的同党还有什么不敢做?   没想到,连专斫人头的人都有这种难过的关头。   其实谁都一样。   就连当今国家最有权的官员、最富有的人物,总有些生死关头,使他跟常人一样颤抖惊栗,令他与凡人一般担忧害怕。   谁都一样。   第四章 血洗菜市口 刀下留人   刀扬起。   刀光漾起。   叱喝陡然响起:   “刀下留人!”   来了!   ——果然来了!   方应看和米苍穹马上交换了一个眼色。   任劳和任怨也交换了一个手势。   阻截李二下刀的,果然是暗器。   刽子李已铁了心,只要一见有人出现、有兵器攻到、有暗器打到,他立刻舞刀护住自己,退开一边再说。   但事实上,完全没有可能。   因为李二避不开暗器。   ——不是那件暗器,而是那些暗器。   如果是一件、两件、三件暗器,那是可以挡格、闪躲的。   但这儿不止是一件、两件,也不是七件、八件,而是一大蓬、一大堆、一大把的暗器,向李二身上招呼过去。   准确来说,总共有三百一十七件,大大小小的暗器,都算了在内。   这些暗器,都来自高手手里,有的还是使暗器的专家打出来的。   你叫刽子李二怎么闪?怎么躲?怎么避?   要不是跪在地上给反铐着的方恨少滚避得快,他也必然跟李二一样,一大一小——一个成了大马蜂窝,一个成了小马蜂窝。   来了。   雾中,人影疾闪急晃。   许多名大汉,青巾蒙面,杀入刑场。他们都不知来自何方,却都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又像他们本是这街上的幽灵,多年前经过大军的镇压烽火的屠城,而今又陡然聚啸涌现,为他们生前的冤情讨回公道,过去的血债求个血偿。   这些人,虽包围着刑场,但似乎不着紧要救走方恨少与唐宝牛,他们只在寒刀闪动中,解决了好些守在外围的官兵与公差,进一步把包围缩小。   米苍穹不慌不忙,沉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为首一名青巾蒙脸汉子,手上全没兵器,也沉声叱道:“放掉两人,我们就放你们。”   另一个人也青布蒙面,长得圆圆滚滚矮矮的,像只元宝,手里抱着一把偌大的鬼头刀,足比他本人高了一个头有余,笑嘻嘻地道:“好机会,别放过,我们就当做好事,放生!”   方应看咧齿一笑,牙齿像编贝般的齐整白晰,“谁放谁?嘿!”   他一拍手。   他拍手的方式很特别:就像女儿家一般,他把右手除拇、尾指外的三指并伸,轻轻拍打在左手掌心,在浓雾里发出清脆的掌声。   然后,人,就乍现了。   也不知有多少,他们就像一直都藏身在浓雾之中,而且都是高手。   他们反包围了原先出现的江湖人物。   这些人,都是武林高手,其中包括了“八大刀王”,另有“核派”何怒七、“突派”段断虎等人。   方应看道:“投降吧,你们已给包围了。”   那空手的人忽然一仰首。   他的眼竟然发出蓝色的光芒。   他双手突然发出暗器。   不是向方应看。   也不是向米苍穹。   甚至不是向任何人。   而是向天。   他竟向天发出了暗器!   他的暗器很奇特。   一像飞钹。   一像鞋。   “鞋”与“飞钹”,飞得丈八高远时,忽而撞在一起,发出轰隆、轰隆、轰隆一列声响,并爆出蓝星金花来!   然后,街市各路、各衖、各巷、各处(包括了:红布街、紫旗磨坊、黑衣染坊、蓝衫街、半夜街、黄裤大道、三合楼、瓦子巷、绿巾衖、白帽路等地)都有人闪出来,奇怪的是,这些都不蒙面,但连熟透京师各帮各会各路人马的任劳、任怨,也认不出这些一个个陌生的脸孔。   这些人反包围了那些“有桥集团”和官兵高手,而且,各处街角,还传来战鼓、杀声。   方应看冷哼一声,徐徐立起。   他鲜艳的红衫在浓雾里特别触目。   他秀气的手已搭在他腰间比红衫更贲贲腾红的剑柄上,锐声道:“我倒忘了:‘天机组’也会来蹚这浑水。不过,说来不奇,张炭是‘龙头’张三爸的义子,他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没道理请不动人来送死。”   米苍穹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小侯爷,今天咱们在这儿只是幌子,犯不着跟道上的人结下深仇吧?”   米苍穹提醒了那么一下,方应看这才长吸了一口气,忽然低声念:   “喃嘛柯珊曼达怛先怛玛珈逻奢达索娃达耶千谩……”   然后才平复了语音,也向米苍穹细声说:“公公说得对。咱们今天的责任只是能拖就拖,非到生死关头,不必血流成河。”   米苍穹知道方小侯爷是以念密宗《不动明王咒》来稳住杀势与情绪:但他不明白何以今天一向比他年轻却更沉得住气的方应看,竟然常有浮躁的体现。   这使米苍穹很有点错愕。   他一向认为:方应看年纪虽轻,但却是有英雄本色、豪杰气派、枭雄个性。他时而能强悍粗俗,必要时又可谦虚多礼;时而自大狂傲,但适当时又能温情感性。他既知道激进,又懂得妥协。时机一至,即刻不择手段攫取一切;但又深晓退让忍耐,等待良机。他积极而不光是乐观,自负却不自满,可以挂下脸孔捋袖打架说狠话,也更娴熟于全身而退,避锋圆说乃至下台善后,无一不精,且进退自如,讨人喜欢,使人尊重,令人惊惧,惹人迷惑。   这才是真正的当代雄豪,兼且善于经营,“有桥集团”暗中勾结各省县商贾操纵天下油、米、盐、布、糖的交易,富可敌国,且又不吝于打点收买,并不致引权贵眼红染指。   有了钱,便足可与掌有大权拥有重兵的蔡京丞相分庭抗礼。   当然,在还未有充分的实力对埒之前,“有桥集团”依然讨好蔡系人马,任其需索,提供钱赀,成为大家心目中的“财神爷”:有权的人,还是得要有钱才能享尽荣华富贵,谁会把往自己口袋里塞银票,往家里递银两的“财神”赶走?   于是满朝百官,对方小侯爷都有好感,至于米有桥,是上通天子下通诸侯的一条“桥”,大家知他权重(虽然没什么实际的司职)人望高,而且武功据说也十分出神入化,自然人人都讨好他,没什么人敢得罪他。   米有桥因深感自己一生,乃为宋廷所毁,一早已遭阉割,不能做个“完整的人”,对少年立志光大米家门楣(他幼时贫寒,少负奇志,知双亲含辛茹苦培植他,意想大业鸿图,能振兴米家。米家祖父本是望族,终因苦谏而罹罪,遭先帝贬为贫民,流放边疆,五十年后方能重入京城;米有桥的父母在京略有名望之时,又因开罪朝中权贵遭杀身之祸。因为米有桥少年英朗,给内监头领看中,关入蚕室,引入宫中,从此就成了“废人”),已尽负初衷;他把希望投寄于方应看身上,就因为看出方应看是大将之才,是个未来的大人物,他要用这青年人来获得他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梦。   所以他才支持方应看。   不过,今天方应看的浮躁焦躁,令他颇为意外。   但总算还能自抑。   他一向以为:做大事除了要不拘小节外,还一定要沉得住气。   他知道今天事无善了,“有桥集团”的主力定必要出手——但只要不到生死关头,能不直接杀人,不结下深仇,他就没意思要亲自出手,也不许让敌人的血染红自己的手。   ——杀人不染血,才是真正的一流杀手。   像蔡京就是。   第四章 血洗菜市口 刀不留头   其实,那领头的空手瘦汉,正是“独沽一味”唐七昧。   那个又矮、又胖、又高兴的蒙面汉,便是“毒菩萨”温宝。   这两个人的身形,其实蒙了脸也很容易认得出来。   但他们仍然蒙脸。   遮去脸容的理由很简单:   他们还想在京师里露面行走,尤其此役之后,“金风细雨楼”和“象鼻塔”的当家兄弟们,留得一个是一个,这原也是他们通宵会议的结果。   所以在他们行动时必遮去颜面——以他们的身世背景(例如:唐七昧出身四川“蜀中唐门”,而温宝是“老字号”温家的好手),都不好惹,若没有真凭实据,当场指认,日后要以官衙刑部名义捉拿归案,自然会使其家族不忿不甘,因而结下深仇——坦白说,就算在京里庙堂的当权得势者,若说愿与下一滴毒液就可毒死武林的人(“老字号”温家)、一支针只在手背上刺了一下在二十四天后才在全无征兆的情形下一命呜呼(“蜀中唐门”)、若是你得罪了他就算一日逃亡三千里躲入海底三十里都一样会给他揪出来(“太平门”梁家)、开罪了他们可能竟会给虱子和蟑螂活生生噬死(“下三滥”何家)、惹怒了他们的子弟甚至有日会无缘无故地掉入茅坑里给粪便噎死(“南洋整蛊门”罗家)、惹火了他们中的一人便会遭到报复、暗杀,乃至吃一口饭也咬着七根钉子四片趾甲一口老鼠屎(“天机组”和“饭王”系统)……这种人为敌,真有谁!   敢有谁!   所以武林的事,仍在武林中发生,仍由武林人解决,以武林的方式行事。   他们已反包围了“有桥集团”的人,并开始冲杀向待斩的人犯。   他们并非杀向米苍穹和方应看。   ——他们的目标不在那儿。   他们一开始冲,就遇到了强大的反挫。   “有桥集团”和蔡京召集的武林高手,马上里应外合地截杀正往内冲的“象鼻塔”和“金风细雨楼”子弟。   这时候,局面变成了这般:   米苍穹和方应看在菜市口的“国泰民安”牌坊下,监守着待处决的死囚唐宝牛和方恨少,却没有任何举措。   任劳、任怨却在囚犯之旁,虎视眈眈,以防有任何异动。   唐七昧和温宝率领一众好汉(包括有“梦党温宅”、“金风细雨楼”和“象鼻塔”,及其他武林人物、江湖好汉),冲向唐宝牛和方恨少,旨在救人。   此一同时在外包围“劫囚一派”的蔡京指派的武林黑道高手和部分官兵,又自“劫囚一派”身后攻杀过去。   同一时间,在外一层的各街各巷埋伏的“天机组”和“连云寨”高手,为了解“劫囚一派”之危,又往内截杀蔡京手下。   这正是京师武林实力的大对决。   一下子,菜市口已开始流血。   血染菜市口。   大家在浓雾中埋身肉搏,在“国泰民安”下进行血腥厮杀。   但米苍穹和方应看,依然没有异动。   杀向唐宝牛和方恨少的为首两人,正是温宝和唐七昧。   温宝拿着大刀。   好大好大的一把双锋三尖八角九环七星五锷六棱鬼头大刀。   他斫人一刀,不管斫不斫得中人,就算对方闪过了,或用手上的兵器一招架,但对方就像着了刀风,或给那刀身传染了点什么在他的兵器上而又从兵器迅速传入手中自手心又转攻心脏,就跟结结实实着了一刀一样,免不了一死。   跟唐七昧交手,更不可测。   也不见他有怎么出手,他有时候好像根本没有出手,只挥了挥手、扬了扬眉,或耸了耸肩,冲向他、包围他或向他动手的人,就这样无缘无故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他们都着了暗器,但谁也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着了暗器?对手是怎样施放暗器?   那无疑比动手出绝招还可怕。   他们两人很快就迫近了待斩的死囚。   待斩的死囚显然并没有瞑目待毙,他们也在挣扎脱囚,但任劳、任怨却制住了两人。   看他们的情形,如有必要,他们会即下杀手——反正只要钦犯死,管他是不是斫头!   就在这时,那牌坊上的匾牌,突然掉落了下来。   任劳吃了一惊,但任怨已疾弹出去,他撮五指如鹤嘴,身如风中竹叶,绝大部分时间都仅以一足之尖沾地,急如毒蛇吐信,已连攻那道“匾牌”十七八记。   任劳这才看清楚:“匾牌”仍在牌坊上,“掉下来”的是一个恰似“匾牌”那么魁梧的人!   这人脸上当然也蒙着青巾,一下来,已着了任怨几记,看来不死也没活的指望了!   却听狂吼一声,那大块的步法又快又怪,而且每一次出腿,都完全出乎人意料之外,甚至也不合乎情理之中:因为这种腿法除非是这双脚压根儿没了筋骨,才能做出这样的踢法,但是,就算这双腿可以经过锻炼完全软了骨,也不可能是承载着这样一个“巨人”的双腿可以应付得过来的。   可是却偏偏发生了。   这“巨人”身上显然也负伤了几处,冒出了鲜血,任怨的出手仍然又狠又恶又毒,但已有点为这巨人气势所慑,不大敢再贸然抢攻了。   这巨人还猝然拔出了刀。   砧板一样的刀。   硬绷绷的刀。   又抽出了腰间的剑。   软剑。   软绵绵的剑。   刀如葵扇。   剑似棺板。   剑法大开大合。   刀法大起大落。   每一刀都不留敌头,每一剑都力以万钧。   这人使来,配合步法,打得如痴如醉。   任怨已开始退却,眼神流露惊色,叫道:“‘癫步’!‘疯腿’!‘大牌剑法’!‘大脾刀法’!”   然后突然叫了一声:“小心——”   这声是向任劳开叱的。   任劳一怔。   任怨猛以斜身卸力法,如一落絮,让开了一记断头刀,又向任劳猛喝:   “——地下!”   ——地下?!   任劳及时发现,有一道贲土,迅疾翻动,已接近死囚脚下。   他大喝一声,须眉皆张,五指骈缩,以掌腕直捶下三尺深土里去,霹雳一喝:   “死吧!”   轰的一声,一人自土里翻身而出,在电光石火间,居然虾米一般地弹跳上来,以头肩臀肘加双手双脚跟任劳交了一百二十三招!   这人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像是兵器、武器、利器,甚至连耳朵、鼻子,也具有极大的杀伤力。   第四章 血洗菜市口 血手难掩天下目   这些人虽然都是蒙了面,可是自己人当然认得谁是自己人、自己人是谁:   那又矮又胖使鬼头刀毒人而不是斩人的,正是“毒菩萨”温宝。   那高瘦个子,不动手便能把暗器射杀敌手的人,当然就是“独沽一味”唐七昧。   唐七昧和温宝也马上辨认得出来:   那从牌坊上“坠”下来的正是朱大块儿,而从地里暗袭的人,正是“发党”里唯一“下三滥”高手何择钟。   他们都是经严格配合好才行动。   但“有桥集团”也一样有安排:   水来土掩。   兵来将挡。   唐七昧和温宝正待向死囚逼近,就遇上了八个人。   这八人本来一直都守在方应看身边的。   这八人正是:   “八大刀王”!   “五虎断门刀”彭尖;   “藏龙刀”苗八方;   “伶仃刀”蔡小头;   “惊魂刀”习炼天;   “大开天”、“小辟地”信阳萧煞;   “七十一家亲”襄阳萧白;   “相见宝刀”孟空空;   “阵雨廿八”兆兰容。   这八人连成刀阵,困战唐七昧与温宝。   这八刀联成一气,虽曾为王小石制敌先机所破(白愁飞也曾破此刀阵,但只属蔡京刻意下令为白愁飞制造声势,而以方应看部属作垫石,俗称作“牺牲打”,不能作算),但连当年方巨侠也誉为:“若此八人协力同心,联手应敌,我亦恐未可取胜。”虽有鼓励、过誉之意,但这八把刀的声势与实力,就算唐七昧和温宝对付得了,应付得下,只怕对救囚再也无能为力了。   却在这时候,有十人“及时”出现。   他们都是“发梦二党”中“梦党温宅”温梦成旗下的高手。   他们用的都是长形的兵器,包括:枪、矛、戟、棍、钺、铲、叉、镋、钯、锤。   他们的名字都有一个“石”字:   夏寻石、商生石、周磊石、秦送石、唐怀石、宋弃石、元炸石、明求石、清谋石、华井石等共十人。   这十人一齐出手,对抗“八大刀王”。   刀王的刀,虽然厉害,但这“十石”用的都是长兵器,且结成阵势,先把八人分开、拒开,让他们无法结成刀阵,刀势亦一时无法全面展开。   若论单打独斗,“温门十石”只伯仍非“八大刀王”中任何一人之敌,但这十人联手一条心,且一早有对策,撑开了八刀,打散了八刀,一时还能算是占了上风。   唐七昧与温宝把握这时机,骤然冲近唐宝牛、方恨少处,一以刀一以手,为他们解开劈碎枷锁。   这时机无疑非常重要。   人要成功,最重要的就是懂得把握时机。   要把事情做好,也得要把握时机。   但很多人都只在等待时机,却没把握时机。   那就好比人坐在家里苦等,但时机却在门外,他就是不懂得开门去迎接。   时机不会久等。   时机会走。   时机溜去不再来——再来的,也不会是同一时机。   得失之间,往往便是这样。   唐七昧和温宝现在把握了时机,救方、唐!   但在另一方面、另一角度(譬如蔡京派系、“有桥集团”的人)而言,时机也同时等着了、出现了!   时机跟刀和剑一样,往往也是双锋两刃的:对甲来说可能是良机,但对乙而言却是舛机;同时对你是一个先机,但对他却成了失机。   因此,说自己“掌握了时机”是一件很暧昧或荒谬的事,因为你可能同时也给时机“掌握”了:那是时机选择了你,也可能是你得到了这时机之后,反而要面临更大的厄运。   没有人知道“时机”到底真正是向着哪一面,而结果到底会是怎样——如果知道,那么,很多人就不一定会去求那官职、赚那笔大钱、管那一件事、爱上那一个溜溜的女子……   因为没有人知道“结局”是如何。   ——也许,还包括了这一场“劫法场”。   温宝和唐七昧把握住千载难逢的时机,劈开枷锁,释放方恨少和唐宝牛!   米苍穹和方应看又互望了一眼,米有桥身后四名青靓白净的少年太监,一齐捧了一支不知用什么打造的黑糊糊的长棒,递了过来,但米有桥只挥了挥手,就叫他们退了下去,到了这地步,他们(至少米有桥)似仍没意思要动手。   因为在他们眼中:唐七昧和温宝,已经都是死人。   为什么他们会这样想?   原因很简单:   他们认为自己已掌握了先机。   枷锁已开,   铐链已断。   方恨少、唐宝牛得以自由——自由后第一件事是:   猝袭唐七昧和温宝!   一个用刺。   ——小小的一根鱼骨那么大的刺!   一个以铊。   ——无头无尾神出鬼没的飞铊!   他们当然不是唐宝牛和方恨少!   他们是等着杀害来救唐宝牛和方恨少的人之伏袭者。   他们当然就是:当日“金风细雨楼”中四大护法:“吉祥如意”中的——   “无尾飞铊”欧阳意意;   “小蚊子”祥哥儿。   他们给蔡京安排来伏击救方恨少和唐宝牛的人!   他们狙击的对象(假想)是:   王小石!   他们也可以说是自愿狙袭王小石的。   因为他们要忙着“表态”:   当日,他们在蔡京门下得意一时的义子白愁飞“效忠”,但白愁飞昨夜已在相爷“授意”下“清除”掉了,他们虽然能“及时转舵”,追随蔡相的“意旨”行事,但为了表示他们一直以来只为相爷“效命”,他们不得不急于表示自己是“忠心耿耿”的,而且得马上立下一个大功!   什么“大功”?   当然没有比杀掉王小石(就算是任何来救方、唐二人的人)更能立功、表态、讨蔡京的欢心了。   所以他们就变成了“待斩的囚犯”。   ——菜市口的当街斩首,根本就是一个局。   一个蔡京要一网打尽京师武林人物的局。   ——而且还处心积虑把“有桥集团”也摆进了局里!   唐七昧、温宝骤然突袭。   出其不意!   他们可以说是死定了!   然则不然!   世事常意外。   错。   其实世事并不常意外。   ——意外的只是人通常都料错了、估计失误而已!   祥哥儿和欧阳意意才一动手,唐七昧突然向欧阳意意迎面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及时闪身,但欧阳意意的“无尾飞铊”居然一折,仍然击着了他的左肩胛一记。   唐七昧负痛大吼了一声,扑地。   扑倒之前,双肩耸动,都没见他手指有什么动作,已发出了一十六枚(完全不同的)暗器。   但欧阳意意也是暗器高手。   他的暗器当然就是他的“无尾飞铊”。   他一招得手,转攻为守,以飞铊砸飞格掉了七件来袭的暗器。   看他的声势,剩下的那九件暗器,也绝难不倒他。   不错。   暗器是难不倒他。   可是他却倒了。   七孔流血,而且是黑色的血。   他不仅倒地。   而且是倒地而殁。   米苍穹何等眼尖,他一眼已发现,唐七昧真正的“暗器”,是那一记“喷嚏”,已全然喷射在欧阳意意的脸上。   只要欧阳意意有所动作,便告发作。   欧阳意意一死,唐七昧立即低叱一声,那剩下的九枚暗器,全回到他的镖囊之内,一枚也不浪费。   米苍穹眯起了眼睛:   狭、窄而长——   ——“蜀中唐门”,果然是不可小觑的可怕世族!   祥哥儿冒充的是方恨少——他较瘦小,像方恨少;欧阳意意虽不算魁梧,但够高大,加上枷锁、铐链和披头散发,一时也可充作唐宝牛。   欧阳意意出手的时候他也出手。   袭击人?祥哥儿一向不甘落人后。   何况,他外号“小蚊子”,本就因他擅于偷袭人而起的;他就像蚊子叮人一般难以御防。   可是,那只是对普通人,并且是在正常的情形下。   温宝虽然像个活宝宝,但肯定不是普通人,而这时机也相当“不正常”。   温宝的鬼头刀先一刀替他砍破了枷锁,再一刀为他斩断了铁链,第三刀——   没有第三刀。   因为来不及第三刀。   祥哥儿已然反扑。   不。   反刺。   他的鱼刺急刺温宝。   温宝呆住了。   目瞪口呆的那种“呆”。   他似完全没有想到“方恨少”会这样对他。   他张口结舌的“样子”,就算隔着青布,也十分像是个蒙面的“活宝宝”。   ——只是,这个“活宝”,却是个“毒宝宝”。   而且还是“极毒”的活宝!   温宝做人的原则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毒人。   ——毒死人。   ——不死不休。   祥哥儿的刺可是有毒的。   淬有厉毒的刺,却刺不着。   因为祥哥儿已失准头。   他忽然觉得手软。   然后发现身上的衣衫(白衣)忽然全染成墨色了。   他还没定过神来,只觉脚软。   然后,连身都软了。   他那一刺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只听温宝蛮活宝地问他:   “哎,你没事吧?”   听到了这一句,祥哥儿已整个人都软了。   方应看眼利,他一眼已看出:温宝先下了毒。   那斫在枷锁上的一刀,是毒的。   斩断铁链的那一刀,更毒。   那毒力竟从铐链和枷锁上迅速传染了开去,祥哥儿已是中了毒,竟犹不自知。   ——“老字号”温家,当真是歹毒派系,不可轻忽。   一下子,暗算劫囚者的两大高手,祥哥儿与欧阳意意,同时丧生。   米苍穹和方应看再对视了一眼。   看法已全然不同。   米有桥扪髯咳声道:“你们早知道这两人不是方恨少、唐宝牛?”   温宝一见米苍穹发话,连退了五六步,保持距离,这才回答:   “是,你们早知有人劫法场,又怎会把真正的人犯押来菜市口?再说,凭这两人,还扮不了方恨少、唐宝牛。蔡京以为他一双血手就能掩尽天下人耳目吗?难矣!”   米苍穹倒大感兴趣,“你们明知我们布了局,却还来送死?”   “不。”方应看突然道,“他们是来拖延的。”   “拖延?”   “他们故作袭击,拖住战局,”方应看目如冰火,“他们要让人以为他们真的中计,实则,他们已另派人去劫囚。”   米苍穹呵呵叹道:“好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却见方应看一按腰畔血剑,就要掠向场中,他连忙以密语传音儆示:   “你要亲自出手?”   “是,他们太得意了,我要他们损兵折将!我要杀尽这些鼠辈!”   “……但他们杀的却不是我们的手下!相爷派欧阳和小蚊子来做真正的伏袭者,为的是要他们自己人领个全功,也分明对我们不信任。”   “我只要杀掉他们几个首领,没意思为这两个该死的家伙报仇。”   “……可是,你只要一下场,就会跟他们结下深仇……在这时候,多交一友总比多树一敌的好,你今天杀性怎么这般强?”   “我?杀性?”方应看一呆,好像这才发觉省惕似的,眼尾怔怔地望着那四名小太监合力才捧得起的丈余长棍,不禁喃喃自语,“……也许是因为……”   他转而低头审视自己一双秀气、玉琢般的手,“血手,真的不能掩人耳目吗?”   这时街口各路金鸣马嘶,喊杀连天,禁军与“有桥集团”后援,已自四面掩杀而至。   ※※※   稿于一九九三年四月廿三日:快报留淑瑞访问、拍摄“黄金屋”;丁先生寄赠木箱茶叶;与SPM“海味”;“欲穷千里目”严重化;“宝马”再延后返马;邹为文评《箭》;水晶阵大挪移:“大挥霍”时期;购得“ET仔”、“绿海棠”、“泼墨大山水”、“空山灵雨”;收到江苏文艺出版的《温柔的刀》《一怒拔剑》《惊艳一枪》;首次公开播放朗诵诗;十一人聚于富豪酒店为Beelai饯行;诸子大食论温派武侠。   校于同年四月二十五日:FW一五二。二十六日:收到“中国友谊”推出的《刀丛里的诗》上下集;得“心水”,与孙姜、念礼、仲麒、炒何、阿忠众于丽东酒店午膳,并大谈水晶、写作、打斗,同赴“福临门”;收到大陆郑风明信片及稿;E告急;十二弟购得“紫霞”;晚上娱乐圈奇聚。   第五章 血染破板门 强权难服豪杰心   在晨雾里,米苍穹、方应看及“任氏双刑”所押的队伍才向菜市口进发,八爷庄里又出现了一队精英好手,由龙八领队,多指头陀压阵,押着两架囚车,没声没息地往破板门进发。   比起菜市口来,破板门当然不及其人多兴旺。   但破板门也有其特色。   一、它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交接口——在“六分半堂”势力膨胀的时候,它自然就是“六分半堂”的,但在“六分半堂”颓势的时候,它自然又隶属于“金风细雨楼”的地盘了。   以前,它甚至曾是“迷天盟”辖下的地方。   二、破板门的范围很大,包括贫民窟苦水铺和长同子集,都属于那个地带。这一带龙蛇混杂,既是市肆也是黑市白道交易、交流之所。   队伍没有直入破板门。   队伍在一家相当著名的酒楼:一得居前十一家铺位陡然止步。   然后布阵、布局。   布阵是严格防守,如临大敌。   布局是准备处决犯人。   这地方正好是在一家简陋浅窄的店铺之前。   这店铺已关了门。   但店子的招牌仍在。   招牌上的隶书写得十分纯、淳和驯:   “回春堂”。   回春堂。   ——是的,这便是当日王小石和白愁飞初到京城末遇苏梦枕并不怎么得志时开的跌打刀伤药局:   回春堂!   他们竟在王小石当日所开、并在那儿广为平民百姓疗伤治病的门前,处斩他的两名拜把子兄弟!   王小石在不得志的那段日子里,不知已医好了多少人,帮多少贫病负伤的人妙手“回”了“春”。   如今回春堂门扉紧闭。   而今他在哪里?   ——他还能不能为他那两名即将人头落地的结识兄弟“妙手回春”?   一切已布置好了。   一路上,这队人马已布伏留心,只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的主力和原先已埋伏好的大内高手、蔡系武林好手,都会立即予以铲除。   但路上并无异动。   既无异动,便要执行处决令了。   他们似仍在等待。   等什么?   ——莫非是等时辰到?   不。   蔡京这等人任事,其实也有枭雄心境、豪杰手段,向来不守常规,且不惜越格破禁。   如果他真的要处斩唐宝牛、方恨少,其实大可什么也不等,要杀就痛痛快快地杀,要活便痛痛快快地活,本就是奸雄心态!   那么,他们还在等什么?   ——他们到底在等些什么?   来了。   快马。   马蹄如密鼓,自街角急掠而至。   马上是个剽悍的人,整个人就像一支铁锤。   给巨力掷出去的铁锤。   他的人未到,万里望已率先向龙八走报:   “八爷,方小侯爷遣张铁树急报!”   龙八只铁着脸、铁着眼也铁着语音,说了一个字:   “传。”   策马虽急,马上的人可真还脸不红、气不喘。   这铜铸般的汉子向龙八拱手长揖。他的手掌钝厚肉实,拇指粗短肥大,四指却几乎全萎缩于掌内:他的手也酷似一把铁锤。   人肉铁锤。   他正是方应看方小侯爷的贴身手下:   “无指掌”张铁树。   “禀告八爷,”张铁树此来只要说明一件事,“小侯爷要小人向八爷急报:唐宝牛和方恨少的同党果真在菜市口动手救人!”   龙八顿时呵呵笑了起来,“很好!这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果然妙着!王小石那伙人,既救不着人,只怕还要死个尸横街口!”   然后他挥手,让张铁树退下去。   之后他问多指头陀:“我们现在还等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权力似乎有点要受多指头陀节制,而且还多少要听这少了两只指头的头陀,他心中很有点不是味道。   “等,”多指头陀好像在算自己那已越来越少的指头,“还是要耐心再等一等,只等一等。”   他一点头,身后的“托派”领袖黎井塘,立即与两名手下打马而去。   果然不需要等很久。   一匹快马如密雷急炸,自长街急驰而至。   马上虽是个柳树般的汉子,但整个人却像一片叶子,轻若无物。   因为轻,所以快。   极快。   马未到,人已一掠而至。   龙八马上惕然,多指头陀目光一闪,已道:“是张烈心!”   来人是方小侯爷另一心腹大将:   “兰花手”张烈心。   他整个巨形的身子就像柳枝一样,软若无骨,手指就更尖细得像竹签,软得像棉花,但要比一般人起码长出一半以上。   他就是用这双手兼修“素心指”和“落凤爪”两种绝技。   “禀大人,”张烈心也恭谨作揖,“小侯爷要我来报:目前在菜市中劫囚逆贼里,匪首王小石似没有来。”   “什……”龙八一震,“……么?!”   多指头陀点了点头,摆手示意张烈心退下。   然后他像吟诗作对似地分析道:“王小石如不在菜市口,那只有两个可能:一、他是不敢来。这个可能很少。二、他是来这儿,这个很可能。”   他是分析给龙八听。   然而龙八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他只想好好地执行处决:斩掉那姓方的姓唐的人头就是了,犯不着闹出如许多事,尤其他不想面对王小石——   ——还有王小石的石头!   多指头陀又扬了扬手,他身边另一员“顶派”掌门屈完,马上跟两名好手策马而去。   龙八觉得很没面子,仿佛一切都要听多指头陀的部署与调度。   ——谁教相爷近日极信重这个人!   ——不过,相爷信任的人,可多着呢!看他能逞多久的威风?看他下场又如何!   ——比起来,自己可是跟随相爷多年了,但依然屡扑不倒,且愈来愈红,官越做越大呢!   ——这头陀,哼,怎能比?!且看他能嚣狂多久!   他心中对多指头陀,颇为不甘,但对以七星阵法盯住方恨少、唐宝牛的那七个人,却心中更为惊惧、态度恭敬。   那七个人,抱剑而立,各占方位,纹风不动。   不,应该说是六个站着的人。   因为其中一个人,并不是站着。   而是躺着。   不仅是躺着,还简直好像已睡着了。   他很年轻。   肤色很黑,双耳却白。   一双眼睛颇具野性,而今却合了起来,几绺散发飘到眉下眼那儿,很飘逸。   龙八知道这人是惹不得的。   事实上,这七人都惹不得。   这七人正是“七绝神剑”:   “剑神”温火滚、“剑仙”吴奋斗、“剑鬼”余厌倦、“剑魔”梁伤心、“剑妖”孙忆旧、“剑怪”何难过,以及那正像在“睡觉”的人:   “剑”罗睡觉。   ——他手上根本没有剑。   他们队伍一旦在回春堂前停下来之后,这七人就一直没有动过:只要这七人在这儿,只怕正如蔡京所说:“要救走这两个逆贼的人,只怕再五百年都没生出来!”   虽然相爷的话不一定都可信,但龙八看到他们,可又心里踏实多了。   于是他向多指头陀(虽然他心里极讨厌事事问人,但他更懂得一个道理:凡是相爷宠谁,他就附和、迁就、阿谀,管这人能威风得了几天!俟他沉下去的时候,他就一脚踩给他死):“可以斫头了没有?”   多指头陀看着他左手断掉的尾指,若有所思地道:   “是时候了。”   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不妨先解开他们身上的穴道。”   龙八咧嘴一笑道:“大师真是宅心仁厚,死了也不想他们变哑巴鬼。”   多指头陀又在看他右手断剩的半截无名指,幽幽地道:“不让他们骂骂,谁知道他们就是货真价实的方恨少、唐宝牛?”   龙八向身后的一名像一座门神般的大汉点了点头,“好吧,咱们就且‘验明正身’吧!”   那大汉先行去拍开了方恨少身上的穴道。   方恨少仍在囚车里。   那门神般的大汉并没打开囚车。   他这才点拍开方恨少受封的穴道,转身行向唐宝牛,还未来得及出手解唐宝牛的穴道,已听方恨少一轮急矢快弩地詈骂道:   “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不喜欢杀人的君王才能一统天下。你们晓个啥?只会杀人灭口!杀人就能唬人吗?强权难服豪杰心!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你们为虎作伥,所谓狼无狈不行,虎无伥不噬,只是一群禽兽不如的马屁精!我不怕死,我只怕我死了之后让你们这干猪狗不如的东西得势称心!……”   他一气呵成地骂了下去,本来还中气十足、未完待续的,但却半途杀出了个“程咬金”:   “我操你那个巴拉妈子祖宗脱裤子放屁龟孙子拉屎不出拉出肠的狗杂种,我唇亡你的齿寒,我毛落你的皮单,我去你个尸横遍野、饿狗抢屎、连生鬼子、铲草除根……大爷唐巨侠宝牛公子你们都敢在太岁白虎青龙朱雀头上动土煽火,我做鬼,不,当神成仙也会找你们一个个兔嵬子宰了当乌鸡白凤丸吃!……”   这人自己“指名道姓”,说明自己就是唐宝牛,而且穴道一旦得解便开骂,一骂,便占尽抢光了方恨少的话锋。   他们都给封住了哑穴,憋久了没骂人,一开口自然滔滔不绝,一如长江大河,不止不休。   那门神般的大汉怒叱了一声,就像一道霹雳,在雾中炸开:   “住口!”   唐宝牛和方恨少果真住了口。   但只是一下子。   一下子有多久?   大概是手指弹那么两次的时间。   然后,两人都开口说话了。   而且居然一起异口同声地说一样的话:   “要我们住口很容易——动手吧!”   这句话一说完,又各自骂各自的。   唐宝牛骂的话更是难听。   其中大部分粗话还是他自己创造的、发明的。   方恨少骂得虽文绉绉,但十分刺骨。   他所引的句子,有时似通非通,但尤是这样,所以听来更觉锥心刺骨。   龙八锵然拔剑,剑作龙吟,他自己也作势长啸:   “看来,该要他们真的住口了。”   他打算不开枷锁,不把钦犯自囚车开释跪地,便以利剑斩掉两人的头颅。   第五章 血染破板门 剑下留头   龙八要亲自拔剑,斫掉唐宝牛和方恨少的头,因为他极讨厌这两个自以为既忠且义,嘴里不说半句屈服、认栽话的家伙!   同时,他也觉得能手刃打过皇上和相爷的逆贼,那是一件与有荣焉的事——说不定,他日青史上也记载这一笔:胆大包天竟敢欺君逆上的两个狗贼,乃死于神勇威武的龙八太爷龙天楼的剑下手上!   想想,那该是多有意义的事啊!   所以龙八要争着抢这个功。   立这个功。   ——只要不打开囚车枷锁,这两个穷凶极恶的东西,就决奈不了他何,自己也绝对安全。   只有在绝对安全的位置上,他才会如此一剑当先。   多指头陀在旁乜斜着他,仿佛颇为“欣赏”他这个“英勇”举措。   ——这回,你可知道我龙八的豪情勇色了吧?   龙八在挥剑斫两个全不能动弹的人的头时,在剑风划过晨雾时这样得意扬扬地思忖着。   他那一剑斫下去,眼看两头义烈好汉,就要身首异处。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   “剑下留头!”   只闻一阵马蹄急响,一人骑在马背上,急驰而来,整个人已几乎跟马连在一起,背上晃亮着一把雪亮的但崩破了几个缺口的大刀。   龙八止住了剑,棱然有威的眉目肃了肃,嘿声道:   “这回小侯爷连‘八大刀王’之一也出动来给我报讯了。”   话未说完,已听有人惊呼急叫,此起彼落:   “你不是?!”   “快停下来!”   “截住他!”   “——你是谁?!”   “来者何人……”   待惊觉时,那人单骑已冲进阵中,已十分接近囚车处。   那人背上晃亮的刀已亮到了手上,刀挥处、刀光过处,血光暴现,阻截的人纷纷让出了一个缺口。他对包围他的人出刀动手之后,大家才发现他也戴着精巧面具。   那七名剑手依然冷视全场,纹风不动。   龙八这才意会不妙,“啊?”了一声,多指头陀却滋滋油油地道:   “要来的,终归是来了。”   那门神般的大汉正是“开合神君”司空残废,他只看了一眼,冷哼道:“来的只是‘破山刀客’银盛雪。”   这时候,银盛雪一人一骑,已为“天盟”盟主张初放和“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截住交手,但破板门各处传来喊杀战鼓之声,如惊涛裂岸,进迫而来。   多指头陀头发倒立如戟,神情却依然悠闲,“来了一个,还怕别的不来吗!”   龙八见势不妙,剑作龙吟,破空横斩,怒叱:   “管他来的是谁!我先宰了这两个狂徒,看他们救个屁!”   一剑划破晨雾,先斩唐头,再削方首!   “杀不得!”轰隆一声,暗器、兵器、箭矢,合起来不少于七十三种一着夺命的利器,一起也一齐攻向龙八!   攻袭突如其来!   攻击来自——   回春堂!   回春堂紧闭的店门倒了、塌了。   里面匿伏着的高手一拥而出!   负责发射暗器部队的是“发党”的管家唐一独,领导放箭的是“袋袋平安”龙吐珠,带领大伙儿白刀溅出血沫的是“丈八剑”洛五霞……   他们一直都藏身在回春堂内(好像早已料定龙八人马定当会在此地处决方恨少、唐宝牛一般),就等这一剑猝然出击!   他们都戴着各种各式的面具。   不过目的都一样:   一致。   出手的目的是为了:   救唐宝牛和方恨少。   戴上面具的原因是为了:   不让官方认出他们来。   如果再进一步推究下去:   为什么不让官方认出谁是谁?   ——原因当然是因为他们仍要在京里混下去。   至于:为什么他们偏还要在京城里混下去,为何不暂时逃出一阵子、避避风头再说呢?   那是因为:   他们还要撑持大局。   ——不管是“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还是“天机组”的局面,他们都要勉力维持;他们要是都撑不下去,偌大的京华武林,都得拱手让给蔡京、“有桥集团”、“六分半堂”这些人为所欲为,而全没人制裁、对抗了。   他们全部冲杀过来如狼似虎,这般阵仗,龙八大吃岂止八惊,别说斫人头了,吓得几乎连宝剑都丢了,急忙掀裾拔足就跑。   他一退,原已磨刀霍霍、蓄势以待的“浸派”(掌门蔡炒)、“哀派”(首领余再来)、“服派”(头领马高言)、“海派”(老大言哀虚)连同随行的禁军官兵一起率领他们的门人子弟,迎击自回春堂冲出来的人!   他们硬是要守住防线,不让劫法场的人救走唐宝牛、方恨少!   可是守得住吗?   守不住的!   事实上,禁军与官兵一见蜂拥狂飕而至的劫囚者的声势和杀法,可把他们吓傻了。   因为这些人真的是在械斗。   而且是肉搏。   ——甚至不要命。   这种纯粹街头械战的打法,不讲姿势,不理招式,甚至连是否可以取胜都不重要,只以打倒对方、杀了敌人为首要,而且成为其唯一目标。   这跟在皇城里惯养的蔡京部队一般军训情形,大是有别;至于向来只有外厉内荏、只会欺民凌弱的官兵,就更是没“见识”过这等场面了。   其中冲过来、冲了近来的为首两人,看他们已白发苍苍,必定已上了年纪,身形且应是一男一女,但形同疯虎,一上来只要近身的,不是给男的空手撕裂,就是给女的挥舞虎头龙身拐杖摧倒。   这两人一上阵,官兵禁军就如同摧枯拉朽,只“十六剑派”的人还能勉强挡住一阵子。   除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年轻人。   粗眉。   大眼。   这青年一直用一块干净的纯白色湿毛巾抹脸。   他一面揩脸(脸上的汗?),一面向前走。   他前面正是那一大群向外冲拥而至、戴着面具的劫囚悍敌。   他好像浑然不知。   他只顾抹脸。   一面前行。   ——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反其道而行的样子,直行终有路似的,义无反顾地走去。   他仿佛就当前面没有人。   第五章 血染破板门 一触即有所应   他前面当然有人。   但谁都不能挨近这个人。   因为挨不近去。   一靠近他的人(不管有没有对他动手),都倒了下去。   他一直都用左手抹脸。   他右手一直都闲着。   也空着。   只见他的手(右掌)发出一种七彩斑斓的浅紫色,然后在别人一挨近他的刹瞬之间,他的手(尤其肘部)仿佛动了那么一下下,那种反应好像已不是一般人的反应,也不是学武高手的反应,而是一种在传说里“一羽不能加,一蝇不能落,一触即有所应”的境界,完全像是心意一动,丹田之气就立即抖决,爆炸般地发出了内劲,已经把来敌击倒、消灭。   所以他继续前行,也没理会什么,也不大理会别人对他怎样。   他径自前行,步十几,已站在回春堂的正中,搬了一张向着大街正中央位置的竹椅,便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他依然用湿布揩脸。   大力地揩。   不过,从他自行刑队中、龙八身旁长身而出,一直走入回春堂里,坐了下来,倒在他“彩紫光华”掌下的人,更少也有十六个。他的衣衫、白巾,也染红了。   当他走入回春堂时,堂里的雄豪全已掠了出去。   他们都旨在救方恨少、唐宝牛。   然而唐、方二人看到这种情形,直着嗓子大喊不已:   “要小心!”   “别惹他!”   “这小王八蛋是‘惊涛公子’吴其荣!”   那年轻人把白湿巾徐徐抹了下来,露出了:   一双浓眉。   一对星目。   还有笑容。   牙齿细而白,就像是两锭银子,搁在口里。   只是,唐宝牛和方恨少这么一喊,至少有四名“劫囚”的高手,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这老是不停抹脸的年轻高手身上。   一个是率领这次破板门“劫囚行动”“发党”方面群豪的“一叶惊秋”花枯发。   他知道“惊涛先生”不好惹。   但一定要有人制住他,至少,也得缠住他。   他是这次“劫囚”行动破板门方面的三大领袖之一,他一定要有所行动,他别无选择。   另两人就是那如狼似虎的男女长者。   他们当然就是:“不丁不八”——   陈不丁。   冯不八。   他们两人自从上次在花枯发寿宴受辱以来(参阅《一怒拔剑》),对蔡京、龙八、刑部、白愁飞等派系的人,已可谓恨之入骨,这次他们一听此次行动是劫救方恨少、唐宝牛(尤其是他们当日受制之时,也欠下方恨少相救的人情),立即放下一切,毅然参加,他们旨在为雪当日的仇辱——他们只恨昨夜诛白愁飞之役,花枯发怎么没通知他们能适逢其会,格杀那姓白的狗杂种!   他们夫妇当然知道吴其荣是“当世六大高手”之一,惹不得。   但他们一向最喜欢去惹不可惹的人。   他们会这样想,除了因为他们悍强、任性、好斗的性子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武林辈分高,凡有重大的战斗,理应卸不下肩膊。   还有一人,却不如是。   他在武林中算不上有什么地位。   他的武功好像也不太高(虽然他自己似乎并不知道)。   哦,对不起,不是他,是“她”。   “她”一上阵亮相,只见一刀温柔得十分凌厉、凌厉得相当温柔的刀光掠了下来,刀未到,她已戟指“惊涛先生”吴其荣大骂道:   “你这算什么?!成天抹脸,没面目做人乎?戴上人皮面具怕穿帮吗?!让本小姐好好拆掉你的假面具,看看你的真面目!”   这些人里,没戴上面具,或全无青布蒙面的,就她一个。   因为她“大小姐”不肯戴,也不认为有什么好遮掩的。   大家都拿她没办法。   ——遇上了她,谁也没办法。   除了这四大高手,转而回到回春堂,合击吴惊涛之外,其他高手,都在一名绯巾蒙面但腰身窃窕(因而可以肯定是女子)的高手破阵冲锋之下,继续冲杀向方恨少与唐宝牛这儿来。   龙八脸色铁青,眼色却已急出了脸,他向仍在沉醉于自己断指中的多指头陀催促道:“大师,该出手了吧?”   ——他不只指的是多指头陀,也在奇怪“七绝神剑”怎么个个都成了泥塑似的,对这喊杀连天的要害关头,好像个个都不闻不问,事不关己、己不关心似的。   这样的话,请他们来干什么?比只狗都不如!   “你别紧张,他们跟菜市口那儿的方应看小侯爷、米苍穹米公公一样,是用来对付一个人的。”多指头陀又伸出了他的左手食指,放到他肥厚的唇边晃了晃,“你放心,好戏总在后头,洒家不相信那个人就忍得住不来这一趟。”   这时候,雾仍未散去,但血已开始染红了破板门。   第六章 霹雳手段 霹雳神捕   破板门这儿,菜市口那儿,全起了血战,全为了要救方、唐二人,且全都在等一个人——   王小石啊王小石,你在哪里?   你到底在哪里?   在别野别墅里坐镇的蔡京,心里也正好在问这一句话。   当然,他要王小石出来,他要迫王小石出现,都不怀好意。   片刻前,“托派”负责人黎井塘与两名佩剑手下飞骑入别墅,表示那干乱贼匪党真的以为方恨少和唐宝牛是押往菜市口斩首,所以已经动手救人了。   ——好极了,只怕他们不来!   ——来了就走不了了!   他早已胸有成竹,分派人手,既来了就绝不放过,务要一网打尽。   他也向来是个斩草除根、除恶务尽的人。   但他还是很有点不满意。   因为有一个他最注重的人,还没有出现:   王小石!   只要王小石未来,那一切部署,都没了意思!   ——就像画龙而忘了点睛。   他费了那么多的功夫,花了那么大的劲儿,为的就是把这个时来风送膝王阁、时势造英雄,身兼“象鼻塔”塔主和“金风细雨楼”楼主的王小石,一举成擒,擒不了,就当即杀了,总不成让他连“六分半堂”总堂主和“迷天七圣盟”总盟主都当上了时才铲除他吧!   可是他还没来。   他仍没出现。   蔡京觉得很遗憾。   简直还若有所失。   直至“顶派”领头的屈完,又带两名心腹弓箭手打马赶至。   果然,那干乱匪盗寇也不易诳,另一队人跟踪到破板门,还是前仆后继地去找唐、方二人!   可是……   不过——   王小石竟然还没有现身!   ——这怎可以?!   那还了得?!   ——这倒意料之外!   虽然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今日那股匪寇就算不全军覆灭,至少也得元气大伤——要是皇上今日批下把大内高手任他调度,他还可担保杀得一个不剩;就是那诸葛老王八先行启奏圣上,卖了不知什么样儿的乖,居然使皇上龙颜大悦,批了他的奏本,一个大内高手也不许遣派,连禁军中的亲兵和御前侍卫,也不许他派出皇宫,使他只好尽遣自己军中亲信和京师武林中的实力,实行以绿林人物对付江湖帮会,他自己也得坐镇较接近破板门和菜市口等地的别野别墅,第一时间收集战情,便于策划分派,调兵遣将。   他已稳操胜券。   但他一向老奸巨猾,虽已胜券在握,但并没有因此得意忘形。   他反而加倍小心。   他一早着人监视诸葛先生。   ——那诸葛老鬼好像准备赖在皇宫里不出来了。   (好在宫里也有我的心腹,再说,皇上也宠着我、厌着他,谅他也搞不出什么个龙腾虎跃来!)   ——这一次,他要京城各路豪杰好好看一看他的霹雳手段!   不过,他的霹雳手段仍未施展,那几个给那些伧夫俗子村夫愚妇奉为“霹雳神捕”的四只诸葛小花所豢养的走狗,似有所异动。   今日未破晓前,他们在发生所谓“王小石狙袭诸葛先生”事件之后,便离开了神侯府。   蔡京当然不会认为他们这几个擅造作的家伙是出动去捉拿王小石的。   可他也没想到:这四人竟会明目张胆地来了别野别墅附近。   ——难道他们敢与自己直接交锋?   ——他们竟敢目无王法得连一国之相也敢太岁头上动土吗?   ——就算他们豁出来要闹事,但一向老谋深算的诸葛正我会让他门下四个最得意的徒弟一次过把他的政治本钱耗尽吗!   不可能。   ——那他们所为何事而来?   蔡京早有防范,亦布好了局。   他一早吩咐自己四个儿子:蔡鯈、蔡絛、蔡翛、蔡鞗,一对一各缠住一名捕,表面上是请教公事,实际上,只要四捕一有异举,便可马上知悉;四捕想要玩啥把戏,就算化装易容,也撇不开他的四个孩子;他这四个儿子不见得是什么乘风破浪、翻天覆地的人物,但只要一个把住一个,便等于废了“四大名捕”,那就是大用了。   他谅他的四个儿子也不致有遭人杀害挟持之危——他们若在冷血、无情、铁手、追命身边出了事,“四大名捕”还能在江湖上混吗?八百个罪名他都栽得上去了。   他只仍是不明白:“四大名捕”今晨那儿不去的,偏要来他坐镇的这儿一带!   动机是……   理由是……   他一时也想不出来。   他想不出来的还有王小石的动向。   他已安排菜市口一阵中以米苍穹和方应看盯死王小石。   ——假如王小石出现于菜市口,米、方、王三人便得决一死战。   这一战无论谁死,对他都一样有利。   所以他只运筹帷幄,任由他人决死千里。   ——如果王小石现身破板门,“七绝神剑”、多指头陀和“惊涛先生”都正候着他呢!   他在“破板门”那儿布了较多的高手,主要是因为他曾跟王小石朝过面、交过手;他知道王小石虽然年轻、驯品、纯,但并不易诳、绝不易受骗。   他不相信王小石会把自己的实力消耗在菜市口那儿。   只有破板门才真的有人犯:   唐宝牛、方恨少——这两人已成了他手上的“饵”。   想到这儿,他不禁很有些志得意满。   看来,他不但在政权政争上把敌手一一斗倒,到而今满朝几乎鲜有人(除了诸葛这老王八)能与他为敌,连武林豪杰、绿林英雄,在他手上,也照样任意戏弄,纵控自如。   他得意起来,便张开了口,仰首吃了一粒葡萄。   当然不是人人都可以在这种时候、这种方式吃得了葡萄的。   蔡京却能。   而且,除了葡萄之外,桌上有的是奇肴异果、山珍海味。   而且,喂他的是美女。   还有他的妾侍。   不是一个,今日在他身边的,就有三个。另外还有十二个正在曼妙地奏乐跳舞,只怕迟早都会成了他的妾侍或情妇。   除了这一个,那是他特别钟爱的一个女儿:蔡旋。   就算在这种玩乐的时候,他也防范森严。除了别墅里遍布高手之外,他身边还有两个“数字”,只要这两个“数字”所代表的人在身边,就万夫莫当,千军万马亦无足惧。   其中一人瘦瘦长长,阴阴寒寒,仿佛是鬼魂而不是真的人。   这人虽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他的包袱:他包袱里是当今之世最可怕的兵器,但谁也没见过那是件什么兵器。   看过他打开包袱的人都已经说不出那是什么,而且已永远都说不出话来。   他就是“天下第七”。   公孙十二公公曾笑谓:“‘天下第七’的可怕,是在他肯自认是‘天下第七’。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反而不可怕,因为那只是不自量力、无知之辈,但真的经过精密估计,能排到当今‘天下第七’的人,试想,天底下只在六人之后,这种人实在可怕。”   不过,当时大石公却有补充:“‘天下第七’固然可怕,但一爷更惹不得。”   一爷是谁?   ——一爷是御前带刀侍卫的领头。   他带的是什么刀?   一把很长,很长,很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的刀。   足有十七尺八寸长。   他穿蓝袍。   蓝得闪亮。   脸很红。   眼很眯。   鼻很钩。   眉如火,呈银。   他的人很安静。   头发很长。   他抱着刀盘膝而坐,但常又作傲慢无礼的呵欠,居然在蔡京面前,也敢如此。   他是蔡京身边另一个“数字”:   人称一爷而不名之。   ——他虽给人称为“爷”,但其实年龄却只怕三十五不到,而且样貌还要远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只不过,仍让人稍觉他“太安静了一些”。   老实说,有一爷和“天下第七”都在这儿护着,蔡京还怕什么?还用得着担心什么?   就算“四大名捕”一齐舍命冲了进来,他都不必惊起变色呢!   ——你说呢?   第六章 霹雳手段 放轻松   葡萄。   醇酒。   美人。   高手。   ——这些全都在蔡京身前,垂手可得。   他背后是墙。   墙上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张牙舞爪,双目还镶着红宝石,漾出血色的异芒。   这对蔡京而言,是一种权力的象征,也是一项殊荣:   不是人人都可以把一条代表九王之尊的龙像就摆在自己座椅之后的石壁上的,那还是赵佶特别恩宠他,还亲下诏叫工匠到自己住处来雕上去的,以示推爱至深。   从这一点上,就可以想见蔡京在赵佶面前多叫红!   蔡京当然为自己能受到皇帝的宠信而得意极了,但他趾高气扬得十分小心翼翼,他常先声夺人地打击政敌,使人错以为皇帝和朝廷文武百官必然支持他那一边,以致不遗余力地跟他一齐致政敌于死地,从今便同一阵线,再无退路。   然而在皇帝跟前,他就十分谦卑恭顺,偶尔还做些小动作,故显鲁直,使赵佶还常笑他:“蔡卿实在太耿直了,难怪常受群小所诬。”他的手下常在民间作威作福,借建造以他为神的“九千岁庙”而剥削敛财,一旦有人胆敢(也千辛万苦地)告到皇帝那儿去,但早给他哭诉并曲解成:“臣为圣上建长生祠而遭刁民贪宫所嫉。”反而赢得皇帝嘉奖,把弹劾者交予他治罪。   蔡京也写得好一手书法,花鸟工笔也有出色造诣,但在赵佶面前,他常自贬身价,因深知皇帝好胜心情,故亦非一味阿谀,有时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使皇帝对他种种唱做俱佳的表演,信以为真,对他更加顾恤信宠。   例如有一次,蔡京微醺狂书:“朝天帖”,竟夸口说是:“纵非天下第一帖,也当世无人能及。”及至他兴高采烈,携帖入宫呈赵佶雅正之际,蓦见御书房竟书有“天朝”二字,他竟呆立当堂,逾三个时辰不言不语,后侍监揩药摩穴兼强灌姜汤,他才喃喃自语:“好书妙法,那是天笔地法,非我辈所能企。”重复此语,逾一时辰,状若半痴。   赵佶闻讯,不禁莞尔,亲请树大风为他灌醒神药,劝他书画讲究天机火候,不必对艺术境界追求太过执着。这位养尊处优的九五之尊当然不知,他身边的人早已暗中通知蔡京:皇上已书“天朝”二字,且甚有得色,自语:只怕其中笔力妙处,无人识得。蔡京听罢,便演上这一场好戏,也不到赵佶不信以为真,不引蔡京为知音。   这一幢龙墙,便是赵佶一高兴就着御匠替他建造的。   蔡京每有饮宴,从来不肯背向门口而坐。他必要背倚墙、柱或厚重之物,面对出入甬道,对往来人事可一览无遗,始肯安座。   他而今便是这样。   尽管他已派遣出多名高手对付京师中的武林人物,但他身边仍有一流高手匡护;但就是这样,在听歌赏舞饮酒拥美的时候,他仍背靠墙而坐,不改其习。   他呷了一口酒,笑问:“你们说说看:王小石会不会落网?”   一爷道:“他若来了就得落网!”   蔡京道:“那么,他会不会来?”   他不知道方应看不久前也向米公公问过同一问题,但两人身份不同,问法也很不一样。   蔡旋说:“我看他才不敢来。”   一爷说:“他若不来,他的兄弟都出动救人,他这辈子都当不了好汉了。”   蔡京转首问“天下第七”:“你说呢?”   “天下第七”只说了一个字:“会。”   蔡京闻了闻酒香,又闻了闻身畔的女人香,居然还捏了捏自己女儿蔡旋的盛臀,说:“我也是这样想。他是不会不来的。王小石是输不下这口气的。”   “天下第七”始终站着,站在蔡京左侧五尺之遥,像一道影子,始终没坐下来。   他说:“他是会来的,只不过,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去哪里?”   蔡京似乎很有点感慨地说:“王小石看来天真,但实工于心计;貌甚淳朴,但委实机诈狡狯。他倒甚似一人。”   一爷哼声道:“方小侯?”   蔡京不置可否,只说:“方应看看来可比他更谦让恭顺。”   这时,外边有人通传:   叶博识已领“神油爷爷”叶云灭赶到了!   “好吧,他来了,”蔡京显得有些微奋亢,“快请。”   叶云灭的年纪实在不算太大,长发白靴,但白色靴子因过于陈旧已呈灰色,发顶已略见秃。   他的唇拗成“凹”字,显示出他坚决而孤绝的个性,眼里常在经意与不经意间都杀气大露,一眼便可看出他是那种不知收敛为何物的人。   他一路走进来、走近来,对一爷和“天下第七”,都显露了倨傲的态度。   对其他的人——就算是那些载歌载舞的美女——他正眼也不看;但往斜里看去,他的眼神又像在斜着打量每一个人,尤其是女子。   连对蔡京,也十分诡然。单看他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对蔡京恭敬还是藐视。   他简直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拉满了的弩一般地走了进来。   他精神、气势都十足,而且精气、锋芒直迫人前,每一步都像直捣了黄龙,每一次顾盼都展现了威风和杀度,每一举手一投足都好比一个奏乐的大师恰到好处地为他的音乐打下了拍子。   他虎虎有威。   他有气势。   他定。   当他走近,他的子侄叶博识正要开口,蔡京却已经笑着说了一句话:   “你太不自然了!”   这句话轰的一声,犹如一记霹雳雷电,正好击在叶神油的脑门上!   叶云灭跻身于“当世六大高手”中,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他早年曾苦练内功,但并没有出色的成就,加上先天的息乱气弱,而且他又是个十分没耐性的人,无论他再怎么苦修,也无法成为内功顶尖高手,他只有颓然放弃。   他改而习刀法。   可惜,他在刀法上欠缺了的是天分,刀法练得再熟练,跟一级刀法名家相比,始终差了一截,所以他又中途放弃。   这一次,他改习枪。可是他的体形、骨格,根本就不适合练枪。他练了三年枪法,什么枪都练遍了,有一次适逢其会,得以目睹诸葛先生使了一套“惊艳枪”,他的“惊艳”之后,换来的是绝对的颓唐。   从此他再也不练枪。   这时候,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无法在武功上“出人头地”了:他可不甘厕身于二三流高手的行列中——这样子的“高手”,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关系?有他、没他,又如何?   他可不愿当无名小卒。   所以他这回改而读书。   苦读。   可惜他也一样不是读书的料子,读了七八年,只能读,不能悟。他终于知道自己再读下去,别说比不上真正的读书人,甚至这七八年的苦功加起来,还比不上自己练一年的剑,所以,他又读书不成,而且真正改而去学剑。   他真的是练剑,而且不只练了一年的剑,而是一练就练了三年。   这时候,光阴荏苒,岁月蹉跎,他亦已届中年了,江湖上他的字号不算响,武林中也没他一席之地。   他希望从剑法上熬出头来,要不然,就一辈子出不了头了。   可是,练了三年,他已可以断定,他这一辈子,在剑法的修为上,他是不可能会有大成的了。   不过,这一次,他反而并没有绝望。   因为他发觉了一件事:   他的剑法虽学不好,但却在无意中发现,他在掌功上却很有天分!   本来,他在掌法上极可能会有极大成就——如果他不是不幸遇上“惊涛先生”吴其荣的话!   吴其荣比他年轻。   年轻人有一个特点:   那就是气盛。   吴其荣练的掌法,不同于各家各派;据说,他练武的地方,是一个奇大奇异的山洞,洞里布满了紫色的水晶灵石。   晶石是一种奇石,也是一种灵石,它沉积在地底里,至少要经过亿万年以上经过几次大爆炸地形的整合后才能形成,而且还得要再经过以亿数年月的地壳变动才能成形。它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甚至还有多种特异的功能,故而,被列为“佛门七宝”之一,而吴其荣就在这神奇的境地中创练他的掌法。   是以,他的掌法不同于一般门派的掌功,却能冠绝同侪。   他的掌法有五种境界:   第一层,他的掌法会发出色彩来:其中以闪耀出七彩斑斓的紫色为最高段。   第二层,他的掌法会发出声音来,而且是宛如圣乐的音调,令人迷醉,非常好听。   第三层,他的掌法会散发出香味,敌人闻之,心驰神摇,很容易便为他所趁;但他本身却并没有发放任何迷香之类刺激嗅觉的事物。对手只觉飘来阵阵幽香,香味愈浓,死得愈速。   第四层,跟他交手的人,不但是四肢在交战,连舌头味蕾,也感到特殊刺激的味道,甜酸苦辣,兼而有之。   最后一层,是给他的掌法击中或接触过的人,都有一种“欲仙欲死”的震动,然后在一阵子“快活过神仙”的感觉后,便真正地“死”了。   由于他的掌法自成一家,天下正宗的掌法高手,连同修练邪派掌功有成的人,都藐视他的成就,要跟他一较高下。   吴其荣当然接受。反正,他们不来找他,他也会找他们。   “一较高下”的结局往往是:   他高,他们下。   有的人要是找“惊涛先生”是“一决生死”,那结果更明显。   ——他生。   ——敌手死。   财大气粗,势大声壮,胜利累积多了难免也使人更气盛。   虽然吴惊涛自己心里明白:他的掌功缺失在哪里,他要面对的问题是什么,他这套掌功练成后会有什么后果。但这些困扰和压抑,反而使他更想利用这套令他付出重大代价的掌法来名震天下、技慑群英。   是以,他听说有个叶云灭练成了一套很奇特的“失足掌”,他便找上了“神油爷爷”。   吴其荣弃自己父母为他而取的名字:“其荣”不要,而自号“惊涛”,摆明了是想自己一生能“惊涛骇浪”,非要在江湖天下卷起千堆雪而不能心足。   为此,他当然会去挑战叶云灭。   叶云灭年纪大了。   但他有一个性子,却与吴惊涛相近。   简直还完全相同:   那特点就是:   气盛。   ——吴惊涛是年少气盛,叶云灭虽然年长,但也一样气盛。   简直还盛气凌人。   因而,他跟吴惊涛一凑合,马上就爆开了火花。   两人说不到三五句话,便不用口讲话了。   他们的话,已改用手来说。   是谓“讲手”。   这一次“讲手”的结果是:   吴惊涛胜。   他年纪虽轻,但在掌法修为上却要比叶云灭多浸淫了许多年。   他的“活色生香掌”虽然打败了叶云灭的“失足掌”,但也迭遇凶险:   “失足掌”的妙处,是以极奇特的步法来配合掌法的运用,看似一失足间,以为有机可趁的,便立时毁于他掌下。   不过,他与吴惊涛的交手,至多只打到“活色”,还未“生香”,叶云灭已目为五色所迷,他虽气盛,但更珍惜他自己的老命,立即且战且逃、边退边打,总算能保住性命。   这一役之后,发生了两件事:   一、他与吴惊涛誓不两立,总之,“惊涛书生”站在哪一边上,他就一定与之对立、跟他作对到底,完全不问原由、不分皂白。   二、他放弃掌法,练拳。   这一下子,他在拳法上苦苦浸淫,终于有了大成。而且,他也发现了自己一个特点:原来他在拳法上比掌法还要有天分!   这本也极其合理:拳掌都是用一双手为攻击防守的武器,擅掌功者攻习拳法必较易上手、容易成功。   叶云灭练成了“失手拳”,并再战吴惊涛。   这一次,吴惊涛再也胜不了他。   可是也并没有败。   他们两人都伤了,但谁也没有败。   只是俱伤,并没两败。   其实这对叶云灭而言,已经形同胜利了:因为他前一次与吴惊涛交手是铩羽而归,这一次居然能战成平手,等于是另一种形式的得胜了。   不过,叶云灭虽和了这一战,但也并不好过。   他为吴惊涛所伤。   重伤。   这伤重得使他在这一战后的八年里,每天都得要外敷内服一种药,才能抵住伤口的迸发和复发。   而这一种药油,是远来自天竺的奇药,搽下去、服下去,都有一种像咸鱼一般的异味,这使得一向好摆架子、重威势的他,每天都得为此服、敷下不少香料才能勉强掩饰部分的臭味。   经这一役,叶云灭终跻身入了“当世六大高手”其中之一。   同样,吴惊涛在这一役也没讨着了便宜。   他给叶云灭的“失手神笔”击中,所以,全身容易冒油发汗,内热难当,以致成天都得常常洗脸揩面才可以降温减热。   这些症状也使一向注重仪表的“惊涛书生”痛苦莫名。   这使他也恨透了“神油爷爷”。   叶云灭虽然一战成名,但因要每天都得吞服大量的天竺神油(所以江湖人称之为“神油爷爷”,虽然他自己当然极端不喜欢这个称号),而这些药酒又价格十分昂贵,所以,当他达到他人生第一阶段的理想:要在文才(这当然已是不可能的了)或武略上,有极出色及予人已经认可的成就——这之后,他还有三路理想并进:   他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至少使他可以继续购得神油)。   他一定要打倒吴其荣,他与“惊涛先生”已立下不解之仇(同理,吴惊涛也立下非杀叶云灭不可的决心)。   他还想望能一展身手、大展抱负,能展身手、抱负之途径,那当然是莫过于凭自己的身手,来谋个宫职当当了。   所以,他今天才来拜会蔡京。   而且,他今天来拜会蔡京的心情,才会十分紧张。   一个人,武功再高,才学再厚,地位再高,只要一旦有求于人,那么,再也难以挺得起背脊壮得起气来。   谁都是这样子。   叶云灭也是这样。   他可不想当一辈子武林人。   他更不要只当一个江湖人。   他要权,他要地位,他要名成利就。   所以他要当官。   而且是大官。   当他一旦有了这个想望,他就有求于人了,自然,就再也自然不起来了。   非但自然不起来,而且在内心里,还十分紧张。   他在来别野别墅之前,曾经反复思量细虑:   他的机会来了。   蔡京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只要一高兴,就可以提擢自己,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不过,若倒反过来,他要是讨厌自己,一怒之下,就可能会招来麻烦,甚至还惹来杀身之祸。   蔡京肯召见自己,当然是因为重视或正视自己的存在,可是,不一定就会重用自己;要是今天不趁这个机会好好表现,机会一旦错失了,不见得就会有第二个,不见得蔡京还会召见自己一次。   所以,他一定要把握这一次机会,好让蔡京对他印象深刻。   可是,该如何把握?应怎样表现呢?   这就难了。   蔡京位高权重,手底下什么人才没有?什么高手没见过?自己要是巴结逢迎,会不会反而给他瞧不起?自己如要表示忠心卖命,蔡京会不会已司空见惯,不为倚重?自己要是一味争锋逞能,万一反惹怒了相爷,可不是吃不了兜着走,碰了一鼻灰后还给撞得一额血吗!   那么说,该如何办是好呢?   所以,叶云灭说真的,是很有些紧张。   毕竟,蔡京是他平生到目前为止,所见的最大的官儿。   不是人人都可以见着这样子的大宫。   不是时时都有这样的高官可见。   是以叶云灭非常珍惜。   非常重视这个机会。   这使他轻松不下来,一直在想:我该倨傲好呢,还是谦恭些好?我若是凶巴巴的,会不会惹相爷厌?我如果服贴贴的,会不会让人瞧不起?……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怎么对待蔡京是好。   却没想到,蔡京一见他,仿佛已瞧出他内心的一切惶惑,第一句就说:   “你太不自然了。”   的确,他就是不自然。   而且简直是太紧张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腔,蔡京又补充了一句:“放轻松!”   是的,目前他最需要的是:   放轻松!   放轻松。   可是,世上有多少人能说放就放?   如果不能放,又如何轻松下来?   就算能放下的,也不一定就能轻松下来:君不见得古今中外,多少英雄豪杰、帝王将相,说放下了,事实上仍牢牢握在手里,心里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可不是吗?   放下不只是手里的事,真正的放下,是在心里的。   是以,有的人,摆出来是放下的样子,但心里可曾逍遥过?也有的人,从来看破了,所以虽然还拿着,但心里一早就放下了,反而落得自在。   有些人口口声声说放下,其实是根本就拿不起。   故此,放不放下,不是在口,不是在手,而是在:   心。   放手不是放心。   无心才能放心。   ——如果本就无心,还有什么放不放心的?   拿得起而又放得下的,就算天下豪杰,也没几人能说放就放。   拿得起而放不下,也没什么丢脸,因为世间英雄,多如是也。   最可怜的是明明是拿不起,而又装放得下,或是明明是放不下的,偏说已放下了,自欺欺人,其实除了自己,还欺得了谁?   所以说:拿得起,放得下,情义太重要潇洒。   第六章 霹雳手段 爱极恨极   蔡京没有太可怕的虎威。   就算有,对叶云灭这种身经百战的人来说,也没什么可怕的。   蔡京也没啥官威。   官架子多是中下级官员才摆的,一个人官做得够高够大之后,替他摆官架子的反而是他的部属,他本人如果够明智的话,多只争取亲民、亲切的形象。   蔡京甚至不大刻意去营造什么威势。   因为他已不需要。   以他目前的声威,有谁不知?有谁不敬?有谁不怕?他已不需要再吓唬人,他的权力地位已够唬人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更讳莫如深,更令人不知底蕴,更可怖可怕。   叶云灭就是怕这个。   他不知道蔡京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直为此揣测,这才会愈发可怕。   蔡京却十分温和。   他说:“你别紧张,坐下来好好谈谈。”   叶云灭越想自然些,可是全身更加绷紧,“太师找我来有什么事?”   蔡京直截了当,“我很忙,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了。我知道你很有本领,拳法很高明,不是吗?”   叶云灭脸上一热,嘶声道:“我……太师麾下,高手如云,我不算什么。”   蔡京一笑,“你要是不算什么,那没什么算什么了。我想重用你,不知叶爷有什么高见?”   叶云灭这回只觉心头大热,哑声道:“……我愿为相爷效死!”   “好,”蔡京舒然道,“由于我对你是破格擢升,怕别人口里虽不说也在心里计较。我听说你的‘失手拳’天下无双,你就给我露一露相,好在大家面前作个交代,教其他人也心中舒坦些,可好?”   叶神油只望有一天能从武林走入宦途,对他而言,这才是正道。而今得相爷赏识,他巴不得尽忠效命,以报劬劳,更要显示实力,争得太师信重。   当下他厉烈地问:“太师要我怎么出手?!”   蔡京仿佛也给他刚厉的语音吓了一惊,随后不以为怪地一笑道:“你先不必紧张。”   然后问:“你知道王小石这个人?”   叶云灭道:“晓得。”   蔡京道:“你没见过这个人吧?”   叶云灭:“没见过。”   蔡京:“你对他印象怎样?”   叶:“坏。”   蔡:“为什么?”   “因为他跟太师作对,那就是他的不对!”   蔡京一笑。   “咱们不讲这个。要是我要你杀了王小石,你会怎样?”   “杀。”   “怎样杀法?”   “用一切可以杀死他的方法杀了他。”   “你怕不怕他?”   “怕他?”   叶云灭马上光火了。   “好,我就当你不怕他。”蔡京笑目一厉,“要是真的不怕,我要你今天就杀了他,你准备好了没有?”   “我随时都可以收王小石的魂!”   “那要是他今天就在这儿呢?”   “什……么?!他在这里?!”   “对,要是他在这里,你杀不杀得了他?”   “他在哪里?!出来!我要杀了他!”   “好,假如,你知道他就在这儿,你要在这些人里选一个最可能是王小石的,揪他出来,且试试看你杀不杀得了他!”   蔡京藐藐然斜睨着这脾气大的中年汉。   叶神油立即全身绷紧,他恨不得立即就为眼前权高望重的赏识者效忠效命效力效死!   “谁是王小石?!出来,我杀了你!”   只见一人长身而出,说:   “我是。”   叶云灭缓缓回身,只见一个人,身着蓝袍,脸很红,眼很眯,鼻子很钩,银眉如火,头发很长的人。   他手上抱着一把刀。   一把很长很长很长很长的刀。   这人还打着呵欠。   他打呵欠的时候,予人一种很安静的感觉——却不知他在打喷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叶云灭厉声问:“你是王小石?!”   那安静的人,安安静静地点了点头。   “神油爷爷”大喝一声:   “吃我一拳!”   这安静的人也还了一记:   “看刀!”   两人各发一招:   倏分倏合。   他们交手一招。   只一招。   然而这一招却有着许多变化。   看不懂的人,如别墅里一名总管“山狗”孙收皮,便觉得很失望:   怎么搞的?悉闻过一爷是御前第二高手,只斫了那么一刀,而且那一刀,还软绵绵的、不着边际的,甚至毫无刀风杀气的!   这一刀,看去简直是温柔多于肃杀,媚俗多于伤人。   听说这人便是当今六大高手之一,也是当世第一拳手,那一拳,打得固然石破天惊,但只攻了那么一拳,又雷大雨小,云散雨收,那一拳,已不知道打到什么地方去了。   只见一爷那一刀,就斫在“神油爷爷”的拳眼上,然后,收拳的收拳,收刀的收刀,全都像落雨收柴,没了下文。   嘿。   这是什么拳?   这算是什么刀?!   算是懂得看一些的,像“顶派”头头屈完,就看得一知半解。   他清楚知道交手只一招。   可是他隐约发觉个中似乎还有很多式,而且还有多种变化。   但他一个变化也看不清楚。   他唯一比孙收皮看得清清楚楚的是:   那一刀,不是斫在拳头上,而是那一拳,直击在刀背上。   之后,刀和拳都不见了。   屈完突没来由地,觉得一种剧烈的爱意,竟是越格破禁,对向来刁蛮爱娇,现脸上正掠着惶艳之色的蔡旋,忽而生了思慕之情。   同时他又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恨意,不知从什么地方激发出来,使他背脊只觉得一阵一阵地发麻,甚至连皮肤也因发寒而炸起了鸡皮。   怎么会有这突如其来的爱?   哪儿来的这一阵子的恨?!   看得懂的,像“天下第七”,只在那么一瞥之间,已相当震怖,十分震惊:   因为这交手虽只一招,却已恨极爱极。   “天下第七”曾在元十三限手下学得“仇极掌”,由于这是元十三限只传子不传徒的绝技,是以当年在“发党花府”时他为对抗王小石的“仁剑”而施展这种掌法之际,也着实使在同一门派中的王小石惊疑不定了好一阵子。   那是一种仇极了的掌法,每一掌的施为,犹如深仇巨恨,绝不留余地,更不留活口。   他还有另一种自己通悟出来的秘技:“愁极拳”。   那是“仇极掌”的更进一步,每一拳带出来的愁劲,足以像一江春水向东南西北四方迸流而去,把敌人溺毙淹杀始休。   只不过,现在,他却只能叹为观止:   因为那一刀里有七个变化,那一拳中蕴十一个套式,但每一式每一个变,都是爱极了,也恨极了。   变化招式并不出奇。   但这一刀一拳中所蕴含、所透露、所发放、所迸溅出来的爱心恨意,才是令人震畏、无法抵挡的。   爱到狂时足以杀人。   恨深无畏!   “天下第七”虽然精于“仇极掌”、擅使“愁极拳”,但他却不是一个爱恶分明的人。   甚至可以说,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恶,也不怎么恩怨分明。   他是一个很有本领的人。   他的本领是杀人。   他要杀的人,一定杀得着。   他也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   他的才华在于学武。   他很快便能学会一样武功,而且完全能成为自己的独门绝艺。   这点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   很多人,只能跻身于武林中人,并不能出类拔萃,主要是因为只能拟摹,止于模仿(甚且只一味抄袭),而不能推陈出新、自成一派,是以充其量只可成为高手,绝不能晋为宗师。——可惜有太多的人和大多数的人都没这种自知之明,否则,只怕敢再在武林中混下去的,所余无几。   “天下第七”则不。   他勤学。   能消化。   善悟。   他的武功、招式、杀人的方法,全有了自己的风格。   所以,他的武功很高。   他的杀伤力很大。   他的风格很强烈。   可是他却不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   “很有办法”——这四个字,通常都是指在生活上、在现实中所需求的事。   这些事,很重要,但对很多才子、佳人、满腹经纶之士和武艺高强的大师而言,却是一筹莫展的大问题。   但是,只要解决不了这些现实生活里的事,你有天大的本领和才学都没有用。   因为没有人会用你。   只要没有人用你,你便得给丢在黑暗暗晦的角落,在发霉、生锈、腐蚀,最后也得成为废物。   有才之士最怕的就是这个。   是伯乐的怕没有千里马。   但千里马更怕没有伯乐。   伯乐找不到千里马,还可以找百里马和其他次选的马,千里马没有伯乐,可能这一辈只能拉车柴架驮垃圾的,永劫不复。   杀人是不能过一辈子的。   所以他需要元十三限。   只有元十三限才能指导他的武功继续上进。   但他更需要蔡京。   只有蔡京才能使他不愁衣食、享有官禄名位,只需以他之才去为蔡京做事,那么,他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不必去冒太多的江湖沧桑、历不大必要的武林风波险恶了。   谁不喜欢享受?   谁都有过迷惘的时候,纵是绝世才智之士,也需要去相信一些事、执迷不悟,或信任一些人、尽忠到底。   连绝世之才如王安石、司马光、诸葛亮等亦如是,又教凡人焉能免俗?就算能舍弃一切的方外高人,也难免信佛拜神,又有谁对生死契阔、何去何从不曾迷疑过的?   谁都希望在心灵里能有个依归。   “天下第七”也不例外。   他虽学仇掌愁拳,但他向来淡然,其实更是冷酷,因而并不算太仇、太愁。   但叶神油和一爷则不同。   他们一出招,便大爱大恨。   ——只有大恨大爱的人才能使出这种极爱极恨的招数。   虽然这一招已相互抵消,但对“天下第七”而言,已造成不少震动。   ——却不知蔡京怎么看法?   到底,蔡京会不会看?   蔡京扪着胡子,弹着尾指指尖,长长的狭眼眯了又瞪、瞪了又眯,只漫声道:   “哎呀,你们交手那么快,我怎么看得及啊!”   又说:“谁赢啊?”   向叶云灭问:“你赢了吧?”   又往一爷说:“你也没输吧?”   然后向仍在剑拔弩张的叶神油慰道:“你别认真。我只试你一下。他是御前一等带刀护卫大统领一爷,不是王小石。既然你们双方都没挂彩,大概是功力相若。那就好了。我决定擢升你在我身边候命,封为京都奉天右护命少保,你意下如何?”   ——就连“天下第七”,一时也看不出来,这相爷到底是会不会看那一招?看不看得懂那一招?究竟蔡京要的是哪一招?他是不是正向一爷、神油等也发了一招无招之招?   到了叶云灭惊喜之余,仍心有不甘地问:“……那么,谁是左京都奉天护命少保?他?”   他忿忿不平地盯住了含笑拱手而退的一爷。   “不是。”蔡京连忙澄清,“一爷是圣上才用得起的大才。少年出英雄,我说的是文先生,人称‘天下第七’……”   说着,他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是‘天下第七’,不过,前面六人,不是死了,就是退隐了,他这个第七嘛,跟天下第一,也没啥分别了。有他在,有你在,给个天做王小石的胆子,他也不敢来!”   叶云灭一听,就怒目瞪住“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一向冷得发寒的脸上,而今也闪过了一阵不豫之色。   主要是因为:他没想到蔡京竟会在此时此地公布他的原本姓氏。   一向,很少人知道他原来姓甚名谁,他也一向以来很少让人知道,并且更少让知道他本来是谁的人还能活下去。   ——他的人形容枯槁干瘦,看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上十年八载以上。   在场的人,知道“天下第七”深不可测的武功和战无不杀的威名的,都觉得很有些意外。   更意外的是:   竟却有人接着蔡京的话,说了一句:   “你错了,王小石敢来,他已经来了。”   这一句话,着实把人给吓了一跳。   把全场的人都唬了一大跳。   石在,火种是永不灭绝的!   说话,就得要发出声音,所以,一开口就会暴露他自己身在何处。   说话的人就在厅里。   而且就在黎井塘身后!   对“托派”首领黎井塘而言,岂止是大吃一惊,简直是大吃七八惊了!   ——怎么自己带进来的部属,竟会有人说出这种话来!   但他也在同一瞬息间明白了过来:   这人不是他带来的。   他带来的只是两名手下。   这一人是在别野别墅门前带他入内的。   是以,这应是相爷府的人,至少,他一直都以为那是相府里的人!   ——可是,既是蔡京的手下,又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其他的人却都不是那么想。   他们都大为惊异,连同真正引领他们进入别墅的总管孙收皮也诧然暗忖:   区区一个“托派”领头带来的手下,居然敢说出这种话!   那人语音甫落,一爷已飞身到了那人身前,几乎跟说话的人已近仅容拳!   一爷手按长刀。   他使的是长刀,却抢在敌人跟前。   他的身法很凌厉,跟他的刀形一样,却与他温柔款款的刀意十分不一样。   他的语音更是犀利:   “你是谁?你是王小石的什么人?!”   “我姓梁,叫阿牛,”那名下巴尖削双睛突露的瘦汉回答得一点也不畏惧。   “人人都知道我是王小石的兄弟。”   “你说王小石来了?他在哪里?!”   梁阿牛骄傲地笑了起来,笑声又尖又酸,甚为刺耳难听。   他只用眼角一瞪,说:   “可不是吗?石在,火种是永不灭绝的!何况王小石一直都在的!”   “王小石一直都是在的”——在哪里?京城?刑场?这里?   还是一直就在每一个仍坚信“侠义”二字的人的心坎深处?   你呢?   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仍有“王小石”这个人?或者,“王小石”一直都在你心里;甚至,你自己就是“王小石”!   梁阿牛把他那一双牛眼一睩,大家立时转首,可是已是迟了。   蔡旋尖叫了一声。   一个秀细纤丽的人影,已自蔡旋身后,一手抓住了她背门五处要穴,一手拿着一把剑,横在她的脖子上。   “天下第七”一发现不对劲,就抢身而出,但仍迟了一步,他的目标在于王小石,而今却突现了个女的,待他出手时蔡旋已然受制。   ——那是太相爷的掌上明珠。   “天下第七”当然不敢妄动。   众皆大惊。   倒是蔡京一惊之后,反而放了心。   他怕的只是王小石。   他只怕王小石真的来了。   现在来的当然不是王小石。   ——虽然来人抓住了他的女儿,但无论怎么说,抓住了他的子女,总远比抓住了他来得好上百倍!何况,他可不止有一个女儿:究竟他有多少子女,他自己也不大搞得清楚,就像他自己的家财一样;他只是在拥有越多时越想要得更多。   对蔡京这种人而言,确如是。   真的如此。   所以他冷哂道:“想不到王小石居然是个女人!”   王小石当然不是女人。   这女子是在刚才盈盈而舞中的舞娘之一,而且还是跳得最出色的一位——蔡京早就注意她了,本来还准备在今天法场诱杀王小石瓦解“风雨楼”事后,正好可以舒畅一下,叫她留下来陪自己开心作乐一番。   ——幸好没有。   那女子细眉细眼地笑了起来,“我当然不是王小石……”   却听有人道:“但我却是!”   说得斩钉截铁,决无回寰余地!   难道,王小石真的来到了别野别墅:当今丞相蔡京的别府?!   来了。不仅是来了,而且,还正在“顶派”屈完身后,以一弓三箭,张满了弩,已瞄准了一个人:   当然是当今宰相:   蔡京!   这一回,不但人人都失了先手,连续三名敌人乍现,致使在场的人一时措手不及,就连老奸巨猾的蔡京,也变了脸色。   这一次,他是正式面对了王小石(这一向予人似个平易近人“大孩子”的奇侠)之杀伤力和威胁性。   三支箭,箭镞发散着妖异的金光,对准着他的额、喉、胸三处。   蔡京只觉脸一阵寒凛凛的、咽喉发痒、胸口发热。   而且鼻尖已开始冒汗。   嘴里已开始觉得干涩。   而在此时:一爷正要长身牵制梁阿牛,“天下第七”正欲抢救落在何小河手中的蔡旋,反而一时让王小石占了先势,一弓三矢,盯准了蔡京。   但却仍有例外。   至少还有一人是例外:   “神油爷爷”——   叶云灭。   “天下第七”要救蔡旋,一爷要制住梁阿牛,独是叶神油,已潜身至王小石背后,大约相距只一臂的距离,吸气,一拳就要荡出——   王小石马上说:“你再动,我的箭就发出去!”   蔡京马上喊道:“别动!”   叶神油的动作马上凝住了。   这使得他脸颊、颧、颏和左右太阳穴上合共八条又粗又长的青筋,一齐现了一现、突了一突、露了一露。   蔡京望定这个在十一尺距离外拉满了弩的人,“果真是王小石?”   王小石已易了容,但那一双多情的眼和举手投足间的王者之气、侠者之风,是谁也模仿不了的。   王小石说:“我是。”   蔡京转而问屈完:“王小石又怎会成了你的手下?”   屈完汗涔涔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子:他还以为这人是别野别墅的人,派出来为他引路的。   同样的,黎井塘也不明白,连蔡旋也眨着一双眯眯眼,她似不能理解她一手培训的舞娘里是如何潜入了细作的?!   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才给这些人混了进来。   就是因为不能理解,是以才给梁阿牛一出场,就分了一爷的心;故而才让何小河分了“天下第七”的神——   但这都没有让“神油爷爷”失手。   他已贴近王小石。   一拳之距。   蓄势待发——   只等号令。   蔡京这回凝视着金光闪闪的箭镞,额上的汗仿佛也烁着金光。   “太阳神箭?”   王小石沉静地说:“我自诸葛先生那儿抢回来的,他还为我所伤。”   蔡京到这时候居然还笑得出来,“伤与不伤,还真难说得紧呢!上次我要你杀他,他不死,我却报称负伤,借此奏到圣上那儿去;这次你来杀我,却是轮到他说挂了彩,且早就在皇上面前演了出好戏,把住了理,你们一对宝儿果然精彩。”   王小石说:“这叫礼尚往来,彼此彼此!不过,这太阳神箭,却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蔡京仍端视着那一弩三箭,肃然道:“我看得出来,难怪当年元十三限说过:假使他练成了‘伤心小箭’,又得到射日神弓和追日神箭,他早已天下无敌了。——我知道你已得到《山字经》,却不知‘无梦女’是否也传给你‘忍辱神功’?也不知你的‘伤心箭法’已练成未?”   王小石抿嘴笑道:“你说呢?”   蔡京用舌尖舔了舔干唇,“你的箭法成未,我可不晓得……不过,你的石头,我却已尝过。”   王小石笑道:“咱们确是老相好了。”   “对,”蔡京说,“咱们是老相好了……你这种做法,不是太冒险了吗?你要是一发射我不着,叶神爷的‘失手拳’就在你背后立即爆炸——再说,就算你杀了我,你以为你能走得出别野别墅吗?”   王小石的回答很简单:“不能。”   “既然不能,”蔡京试图劝说,“何不放下你的弓和箭?”   王小石立即摇头。   他马上可以感觉到他背后的杀气陡增:假如他的背部是由许多小生命组成肌骨的话,那儿已死伤枕藉。   但他还是把话说下去:   “我来这儿是要你答应一件事的。”   蔡京干笑道:“你用这种方式来跟我谈判……岂不是……不很光彩吧?”   “对你这种人谈生死进退,”王小石的手稳如磐,眼也不眨地盯住这个全国只一人之下(也不见得)而在万人之上(岂止)的大人物,语音也坚决无比,“少不免,得要用点非常手段……”   他背后陡地响起一个嘶哑躁烈的语音:“这是卑鄙手段!”   “不。”王小石立刻更正,“这只是霹雳手段。非常人干非常事对付非常之敌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第七章 一趟受诅咒的劫法场 不动如山   王小石仍拉紧了弩,搭好了箭,瞄准着蔡京。   这次是他和蔡京的第二次会面。   不,对峙。   他整个人都不动如山。   但那是活火山。   ——一座随时一爆即炸、一发不可收拾的山。   蔡京望向王小石的人,看着他手上的弓,盯住弓上的箭,他的脚有点发凉,头皮也开始发麻。   他还觉得呼吸很促,胸口很翳闷,极不舒服。   可能是喝了酒的关系吧?最可怕的,也最直接的因由,是因为要他面对着这三支在屋里也闪闪发亮随时钉入他胸口里的箭镞。   这是连“元帅”(元十三限)也不想、敢、愿意去面对的事物。   他开始感觉到笑不出来了。   可是这时候一定要笑。   笑,才不会让人知道他的虚实。   所以他在脸上仍挤出了笑容。   可是,这一笑,却笑出了心虚。   他自觉自己一定笑得很勉强的了,所以他立即说话。   ——说话,有时候是最好的掩饰:沉默和说话,通常都是掩饰的两极。   “你这样弯弓搭箭,不累吗?”   王小石的回答只一个字,却比千语万言更令他惊心:   “累。”   因为慌张,所以他又主动劝说:“既然累,何不放下?一放下,你就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朋友,我的高官、厚禄、权力名位金钱,都不少你的,更何况是你这等人才,我求之若渴呢!放下吧!”   王小石平静地道:“我累,但我放不下。”   蔡京试探道:“你只要放下,我保证这儿无人伤你,任你自出自入,平平安安,功名富贵,任你选择。”   王小石平实地道:“不。”   蔡京强抑怒愤,“那你想怎样?要什么?”   王小石道:“我来冒这个险,要的当然不是自己功名富贵,而要我的朋友都活得平安自在。”   蔡京道:“你是说……”   王小石道:“菜市口、破板门。”   蔡京:“你是要他们——”   王小石:“停止攻袭,让他们回去,保留‘风雨楼’及京师武林人物的安全和自由,放掉唐宝牛和方恨少。”   蔡:“唐宝牛和方恨少是皇上下旨要处斩的钦犯,绝不可轻纵。”   王:“你这次的目的志不在杀方恨少、唐宝牛,你是意在废掉在京华里所有白道武林的实力,和毁掉与你对抗的黑道势力。问题是:你自己的性命重要,还是你今天的行动重要些?你自己衡量。”   蔡京冷笑,“你是在威胁我?枉你是大侠身份,还作为京里第一大帮会‘金风细雨楼’的首领,却是这般卑劣手段!”   王小石一笑,“我?大侠,谢了。我一向是以恶制恶,以暴易暴,待善以善,将计就计的人。对付你,我得跟你一样卑鄙。”   蔡京慨然长叹道:“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前溪水出前村——王小石,我们防着你、盯着你、禁制着你,到底仍拦你不住。”   王小石听了这句话,也很有感动,脱口道:“能在此时此境,有此感慨启悟的,果然不愧当朝第一人。只下过,菜市口和破板门的同道已岌岌可危,我可不能久候你的细虑了。”   蔡京深思地道:“这等大事,我得要请示皇上——”   “不。”   王小石截道:“你决定得了,也阻止得来——要不然,我,累了……”   然后他一双深邃明目紧盯着蔡京,说:“我也是人。我一样会累。我累了之后,只好放手了……”   蔡京凝端着他,只觉一颗心往下沉。   (王小石的箭,他避得了吗?)   (王小石的攻击,他手上的人能制得住吗?)   (太阳神箭的威力有多大?王小石的“伤心小箭”配合追日神箭和射日神弩,杀伤力有多大?)   (想到王小石那一手石子,他连心都凉冷了。)   (看到王小石那坚决的眼神,他的心快凝成了冰。)   (他该不该下令停止伏袭?)   (要是他下令停止一切计划,王小石还会不会杀他?)   (他,避不避得了王小石的箭?)   王小石的弓引满、矢未发,但他的“心箭”已发出了:   他已“伤”了当朝一代权相蔡京的心。   信心。   (可是,王小石自己呢?)   (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定?)   (在四周强敌如叶神油、一爷、“天下第七”等强敌环伺下,就算蔡京立即下令终止伏杀京里武林正义之士,但他自己的安危呢?)   (他能活出这儿吗?)   (——抑或是:他根本没准备再活着出去?)   王小石依旧弯弓、搭箭,瞄准蔡京,手和尖矢,稳如磐石。   他的人不动若山。   ——他的心呢?也一样的坚如铁石吗?   蔡京布下两个局:   他下令在菜市口处杀方恨少、唐宝牛是假,在破板门将二人斩首倒是千真万确的。   但他的意在将城里的敌对武林势力一网打尽,并让他们(至少牵连“有桥集团”派系)互相残杀。   不过,他的真正用意,还是趁此设局除掉王小石。   然而,王小石和“风雨楼”、“天机组”、“发梦二党”、“连云寨”的高手们,却将计就计,分作两批人马,分别在破板门和菜市口力救唐宝牛和方恨少。   其实,他们最大的主力还是放在王小石身上。   大家引开蔡京的注意力和身边的高手,王小石趁此直捣黄龙,闯入别野别墅(要是蔡京留在相爷府,就算王小石再大神通,也决混不进去,但蔡京要直接指挥是次行动,就一定得坐镇在邻近菜市口与破板门之间的别野别墅,加上王小石处心积虑的部署,以及诸葛先生一早伏下的内应,王小石、梁阿牛、何小河便顺利地混了进去),直接盯死蔡京!   剩下来的,王小石有两条路:   一、乘此大好良机,杀了蔡京。   二、威胁蔡京,放了唐宝牛和方恨少,也免了对京城群雄的追究办罪。   不过,对王小石而言,这两条路都不是“活路”。   ——就算杀了蔡京,在面对一爷、叶神油、天下第七等强敌联手下,王小石实无活命之机。   ——蔡京就算放了方恨少、唐宝牛,但能够放过他吗?   他已骑在虎背上。   面对蔡京,而蔡京的性命就在他手指一放的利箭下可死可生,他不由得因亢奋和刺激而致全身轻颤。   杀蔡京,这是名动天下的事。   杀蔡相,这是不世之功德。   杀了蔡京,这是一件改写历史的事……   ——是不是就这样一放手、就放箭,杀死这为患社稷、颠覆天下的权相蔡京呢,还是忍辱负重,为大局着想,只威胁蔡京放了方恨少、唐宝牛,要他也免去武林中各路英雄的罪名,让京师有一阵平静日子再说?   你说呢?   第七章 一趟受诅咒的劫法场 我已不支   方应看说:“你真的认为我们不该出手收拾这干狂徒?”   米苍穹眯着眼,仿佛要仔细推究出这个平时深沉难见底蕴、可是今日变得焦躁难耐的年轻人,竟会如此沉不住气的原因来。   是以,他反而好整以暇地问:“过去一二十年京师武林势力的形势,小侯爷一向了如指掌,大概不必由我来置喙了吧。”   方应看一笑哂道:“‘迷天七圣盟’?‘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他们鼎足而三的岁月,都已过时了!关七失踪之后,‘迷天七圣’名存实亡;而‘六分半堂’跟‘金风细雨楼’争雄斗胜的结果是:雷损死,苏梦枕也殁,连白愁飞也玩完了,双方俱元气大伤,反而是我们‘有桥集团’的人保留了实力。”   米苍穹道:“说得好。因而,原本倾向对金兵辽贼求饶派的‘迷天盟’,已烟消云散,部分已转入地下,不敢露面;主和派的‘六分半堂’,一时还翻不了身,更忙着跟力战派的‘金风细雨楼’对埒。这一来,京师的武林实力重新整合,你试想一想,以前,蔡京能一手控制主和及求饶两派的势力,而今,王小石领导下的‘金风细雨楼’和‘象鼻塔’,加上已有实力跟‘六分半堂’对峙的‘发梦二党’的大力支持,这‘新三国’的对立局面,显然对‘金风细雨楼’有利……然而,白愁飞一死,蔡京就纵控不了‘风雨楼’了,你想,他能安心吗?京师武林的势力,一旦全面结合起来,草木皆兵,就算东京路二十万禁军戍卫,只怕也拦挡不住哩。”   说着,他又呛咳了起来。   “不过,”方应看微傲轻慢地道,“我们‘有桥集团’在诸侯将官和商贾财阀间建立和结合的势力,也已成熟了,蔡京当然不会忽略掉我们的实力。”   “他就是不敢小看咱们的势力。”米苍穹在剧烈的呛咳中感觉到那只犹如来自洪荒的古兽又迫近眉睫了,所以语音也燥烈躁急了起来,“他很明白‘六分半堂’目前算是囊括了京里的黑道武林势力,但白道武林,则多依附‘金风细雨楼’;市井豪杰,多是‘发梦二党’人马——两派一旦合并,力量势莫能当。他更明白咱们力量虽也壮大,但绝不完全任其调度,所以,他今天设计这一场受诅咒的劫法场,目的至少便有三个——”   “第一个当然是要借此消灭掉京里武林中对抗他的力量,”方应看接道且反问,“第二个是要趁此除去王小石——但第三个呢?”   米公公发现这公子哥儿再焦躁,但对有用的话和有用的知识,他仍是如长鲸吸水般全吸收进去。   “第三个?”米苍穹叹道,“他要把我们也扯下水里,或露了底成为跟官家敌对的派系,打成反派,永不超生;或使我们直接跟劫法场的群豪结下血海深仇,水深火热,再也不能置身事外。”   他强抑胸口的一阵翳闷、搐痛,徐抬眼皮,道:“所以,咱们不插手、能不出手,就尽可能不下杀手好了。”   方应看蹙着秀眉,似寻思了半晌,低声冷哼道:“不过,就算出手、下杀手,也一样能有好处,会有方法的。”   “哦?”米苍穹这下不明白这方小侯爷的心意了,“你是指……”   方应看目中神光乍现,一向清澈明净的眼眸,竟惊起了三分歹毒四分杀意。   米苍穹不知怎的,为这美艳而狂乱的眼神而心口啵地一跳,心口的血脉好像给人在内里用力拉紧了一下,当即有呕吐的感觉。   却见场中来救人的,已知他们要的人不在这儿,只求速退,杀出重围。   可是包围的人也非常多。   且不肯网开一面。   于是,两造人马杀将起来。   其中,“天机组”的人对“有桥集团”和蔡京人马做出了反包围,用意十分明显,兵法也相当森明。   ——你们不放我们的人走,那么,我们就来个里应外合,让你们里外受敌,反而把你们一网打尽!   严格来说,“天机组”的人并不算是京师里的武林实力。这组人马向与强权、贪官、土豪、劣绅作对,当年也作过为国杀敌的功业。他们由人称“爸爹”(即“龙头”)的张三爸领导之下,数仆数起,屡败屡战,势力已延及全国各省,还浸透敌疆内部。他们在京里当然也屯有强大势力。他们的龙头因曾受过名捕铁手少年时恩情,这次的事,“四大名捕”不便出手,张三爸知其深意,便自告奋勇,亲自率领部下,以支援自己义子张炭(他已成为“金风细雨楼”的中坚人物)的名义,来参与劫法场的一役。   “风雨楼”派系的人,一旦与“天机组”猛将:“大口飞耙”梁小悲、“灯火金刚”陈笑、“一气成河”何大愤、“小解鬼手”蔡老择、“箫仙”张一女、“神龙见首”罗小豆等人结合起来,如虎添翼,加上温宝和唐七昧一出手便格杀了欧阳意意和祥哥儿,更是鼓舞士气,索性来个背腹夹攻,要把“兵捉贼”反成“贼杀兵”!   何大愤、陈笑、梁小悲、罗小豆、蔡老择、张一女连同张炭,在左冲右突、前后冲杀了一阵之后,终于对上了“八大刀王”:习炼天、孟空空、萧白、萧煞、苗八方、彭尖、兆兰容、蔡小头。“八大刀王”原跟“温门十石”缠战,但后来十虎将却给“核派”何怒七、“突派”段断虎以及任劳、任怨接应了过去,八名刀王便对上了“天机组”好手。   他们立即“捉对”厮杀了起来:只下过,说“捉对”,也不全是“对”得上,因为“八大刀王”还是比对方多了一人!   开始的时候,是信阳萧煞、襄阳萧白合攻张炭。   张炭右手托着十六只碗,串在一起,有时飞出一二只,既是武器,也是他的暗器,而左手却施“反反神功”,抵住两人攻势。   不过,这两个人,却不止于两种刀法。   至少有三种。   萧煞的刀法是“大开天”和“小辟地”,大开天刀法刀刀大开大合,小辟地刀法则刀刀稳打稳扎,一人运使二刀,也一人施展两种刀法,张炭等同跟三名刀客三把刀作战。   不过缠战下去,张炭最感吃力的,不是萧煞的双刀,而是来自萧煞的胞弟萧白的刀。   萧白的刀法叫“七十一家亲”。   他的刀没有杀气。   反而让人亲近。   但这正是他的可怕之处:   你若是跟一把这样的刀亲昵,那只有送命一途。   更可怕的是:   所谓“七十一家亲”,是来自他的刀法曾参详过天下武林各门各派、世上江湖各师各法的刀法,然后才创研出这样一套兼容并蓄七十一家刀派之精华的刀法来!   于是,张炭跟他作战,形同跟七十一名刀手苦斗。   不。   不止。   是七十三路:   有两路刀法,是来自他胞兄:萧煞的刀法。   不管开天还是辟地,萧煞的刀法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色:   他每一刀都很肃杀。   张炭觉得自己快倒楣了。   (我已不支……)   他本盼望同门来救,但发现不管罗、梁、何、张、陈、蔡等,以一战一,对付另六名刀王,都感吃力。   (谁都腾不出来相援手!)   他觉得头皮发麻。   (萧煞的“大开天”刀法已削去他一大片头发!)   他也感觉到脚心发寒。   (萧煞的“小辟地”刀已削掉他左足的鞋底,差一点他连脚踝也断送在这菜市口了!)   他更感觉到刀光十分亲密!   (当萧白的刀跟你有亲的时候,那就等于说:你的命已跟自己有仇了!)   他拼力应战。   但已穷于应付。   (救命啊!)   张炭只忿忿:这真是一场活该诅咒的劫法场!   ——连兄弟都没见着,自己的性命却快断送在这儿了!   他想大叫救命,但只能在心里狂喊。   谁教他是侠士,他是好汉?   是侠义之士好男儿,就不可以抢天呼地要人救命央人饶——可不是吗?也许更重要的理由是:就算喊了,大家正打得如火如荼、生死两忘,谁来救他一命?他又救得了谁的命?   第七章 一趟受诅咒的劫法场 不羁的刀尖   他虽没喊出声来的“救命”,谁知还是让一人给听到了。   这人长身而至。   猱身而入。   这人竟全身没入萧煞和萧白所振起的刀光里。   但他本身并没有给刀光绞碎。   完全没有:刀光再盛,连一片衣裤也削他不着!   反而是刀光、刀势和刀意,全因他的闯入而停顿了下来。   会有这种情形,只有两个可能:   一、闯入者是自己人,萧氏兄弟一见便住了手。   二、是敌人太强,一出手便使两人动不了手。   ——在这儿,跟自己同一阵线的,有这等超卓武功的,是谁?   张炭不必细想:   人已呼之欲出!   还会有谁!   当然只有他的义父:“天机组”里的龙头张三爸了!   张三爸一加入战团,就弹出他的“封神指”。   “封神指”法甚诡:   他以拇指穿过无名、中指指缝,而发出受尽压抑依然一枝独秀的凌厉指劲。   萧白一见来势,立即挥刀斫向张三爸的手。   ——斫断了手,就不怕他的指了。   萧煞更直接,他一见敌,立即扬刀斫敌。   ——只要杀了敌,还怕他什么绝招!   不过,年迈的张三爸,却发出了一声断喝、一阵长啸。   他断喝声中,向萧白叱道:“打你气海穴!”   他只嘴里说要打,但跟萧白还有一段距离,萧白虽给这一喝,惊了一惊,但自度仍可在对手指劲近他三尺前已把其臂斩于刀下。   只不过,张三爸一声叱喝,萧白只觉气海有急流一冲,神散志懈,真气激走,张三爸竟指风未至指意已到,萧白一时手足酥麻,竟似活将自己脐腰大穴任由对方封制一般!   说也奇怪,他的刀法也阵势大乱。   刀尖也不羁了起来。   无法纵控。   同一时间,张三爸那一声尖啸,向萧煞咆哮道:“攻你翳风穴!”   萧煞也初不以为意。   他以为先斫掉对方的头,敌人还用什么来制自己的穴道?   他的刀法一紧,但觉耳际轰的一声,一时竟似聋了一样,耳孔还渗出了血水来!   这一震之下,他惊觉自己身上的穴道竟似呼应爸爹的呼喝般的,还迎了上去,任由对方钳制!   他登时心神大乱。   手足无措。   刀法也破绽百出了起来。   在这刹瞬之间,张三爸要手刃这对刀法名家兄弟,可谓易如反掌。   但他并没那么做。   多年在江湖上行走的阅历,加上数起数落的成败得失,令他无意再多造杀孽。   他反而忽然收了手。   也收了指。   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念你们成名不易,几经苦练,刀法算是自成一格,滚吧,别再替奸相还是阉贼为虎作伥了。”   萧煞萧白,都住了手。   一脸惭然。   张三爸不为已甚,转身专神地去调度子力,冲击敌人阵势。   却不料——   萧氏兄弟又动了手。   出了刀。   却不是向张三爸——   而是……   张三爸对萧氏二刀放了一马,按照道理,萧氏兄弟也不想立即以怨报德。   可是,他们却忌畏一件事物:   眼睛。   那是方应看在人群里盯住他们的眼睛。   这双眼冷、狠而怨毒。   他们更怕的当然不是这对眼睛,而是这双眼的主人。   他们在刹那间明白而且体悟:   如果他们就让张三爸“饶了命”,而之后什么功也不曾立,只怕就算张三爸放了他们,他们在京城里也混不下饭吃,在“有桥集团”里更抬不起头来做人。   所以,他们只好要立即做些“立功”的事:至少,得要让方小侯爷转怒为喜。   他们急于立功,于是眼前就有一个。   所以“小解鬼手”蔡老择便遭了殃。   蔡老择敌住的是“八方藏龙刀”苗八方。   苗八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他的刀,更是以守为攻,刀中藏刀,而藏刀中更有小小刀。   是以,敌人不仅要应付他诡异的刀法,还要应付他诡秘的刀、刀中刀、刀里的刀。   可惜他遇上的是:   蔡老择。   蔡老择不是样样都强,却是有一样最强:他最能瓦解、解构、破坏对方的兵器。   ——“黑面蔡家”,本就是打造兵器的世家。   像“火孩儿”蔡水择,便是属于“黑面蔡家”打造兵器那一系的;而他,则属于破坏武器的那一脉。   ——有些人天生是创造的、建设的,有些人则不。   他们或许对创念、无中生有没有建立,但却善于破坏、仿造或解构原本已建立了的事物。   蔡老择显然就是这样的人,而且还是个中好手、个中老手。他或许不是天性如此,但却精擅此道。   他认准了苗八方的攻势。   认准了,一切就好办了。   他三次空手入白刃,但苗八方把刀舞得滴水不透,蔡老择三遭均无功而退。   有一次还吃了刀,挂了彩。   既见敌手淌了血,苗八方自不放过这大好契机。   他反守为攻,趁胜追击,斫下敌人的头颅!   他这一刀,势所必杀。   就算对手接得下他这一刀,也断料不到他刀中有刀。   纵使敌人把刀中刀也接下了,他的刀中刀还藏有刀里刀,所以他向来惯守少攻,一旦发动攻袭,很少人能在他刀下幸存的。   他腾身而上。   刀攻蔡老择,取其性命。   可惜。可惜的是——   第七章 一趟受诅咒的劫法场 你不是我   可惜的不是他遇上蔡老择。   而是他的刀中刀和刀中刀里刀却忽然一齐不能发挥。   原因?   因为刀中已无刀,刀里又何尝还有刀呢?   苗八方发现已迟。   他的刀势已出。   但他刀中藏刀全不见了——蔡老择那三次反身抢攻,原来不是要夺他手中刀,而是旨在破坏了他刀中刀、刀里刀的机括。   他已断绝了后路。   但他虽没了后路,却仍有杀手锏。   他的杀手锏是他的藏刀。   这回他的刀不是藏在他的刀里、袖里、靴里或那里,而是藏在——   他的笑容里!   他的“八方风雨刀”,虽然真的可以把八方风雨舞于一刀中,也可以尽教八方雄豪丧于一刀下,更可以把八方敌人格杀于一刀之间,只不过,他的刀,其实并不长大。   他的刀是气势够大。   他的刀中刀,当然是比原来的刀更短更小了。   至于刀中刀中刀,就更短小,只不过五寸来长的一把。   但最小的刀,却不在他手上。   而在他脸上:   口中。   他的脸非常朴直。   ——一种近似三代务农的那种淳朴脸孔。   只不过,看一个人,当然不应只看他的外表——可惜世人看人,常只看对方的外表,盖因外表最易看也。   苗八方有一张十分朴实的脸,但他显然不是个朴直的人。   他很少笑。   他的脸相看去像历尽沧桑,蕴藏着操劳与苦辛。   这种人当然很少笑,也很少事情是值得他笑了。   而今他却笑了。   突然而笑。   他是为杀人而笑的!   他一笑,霍的一声,一道白光,小小小小小小的白光,自牙缝间急打而出,直攻蔡老择!   蔡老择分解了苗八方的刀,他可没法即时分解得了苗八方的笑里藏刀。   这一下,突如其来,白光一闪,嗤地一闪,已至面门!   蔡老择反应再快,要躲,也躲不开去;要避,也决避不了了;要挡,也挡不及;要接,更接不来。   但他却在这时候做了一事,以及不做一件事。   先说不做的事。   他不做的事是:   他不动、不闪、不躲,甚至连眼也不眨。   在这时候,生死交攸,生死关头,能不慌、不乱、不惊、不动的人,绝无仅有。   蔡老择也不光是什么也不做。   他做了一件事:   他一张口,就咬住了那道白光!   然后他一伸手,手从苗八方刀中夺来的一中、一小两把刀,一齐递入了苗八方的左右胁里去!   他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他对付苗八方“笑里藏刀”的方法居然是:   他一张口,用牙齿咬住了苗八方张嘴自齿间吐出的那口小飞刀!   苗八方一连中了两刀——自己的两刀——一时之间,仍惊愕甚于伤痛,惨然道:   “……你不知我……又何以能破我的‘藏刀’……”   蔡老择回答了。   他回答的方式是:   又一张口,白芒即回打入苗八方的额头上。   苗八方双眼暴瞪,但一时犹未断气,只听杀他的人这样说:   “——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破不了你的绝招?”   但后面那句话还没来得及理悟,他便拼了最后一口气,扑了过去。   “世上没有破不了的绝招。所谓绝招,只不过是敌人不知道你会用的招式。但世间没有用过的招式已很少很少了,而你自己也曾用过的招式便一定会有人知道,算不了什么绝招。”   苗八方临终的时候,眼神里的急怒,已转成了欣慰。   只不过,蔡老择跟任何人一样,胜利的时候(尤其是艰辛苦斗才换取的胜利)未免都有点沾沾自喜、洋洋自得。   所以他忙着说道理。   忘了危险。   直至他瞥见了苗八方濒死前的眼神:   他才感觉到有人向他逼近。   敌人。   大敌。   而且不止是一个。   两名。   遇上萧氏兄弟这种强敌,一个已然足够,一人已难以应付。   蔡老择立即要回身应敌。   但苗八方已扑了过来。   蔡老择双肘立即撞碎了他所有的胁骨。   不过,这对苗八方而言,已不构成任何杀伤力。   因他已然气绝。   他虽已死,但仍扑了过去,双手且死命出力地箍住了蔡老择。   蔡老择猛挣。   一时不脱。   第七章 一趟受诅咒的劫法场 我不是你   一时脱不了身,这就足够了。   就算是一瞬间挣脱不了,眼前有萧白、萧煞这样的大敌,也足以致命了。   何况萧煞、萧白这次不仅止于志在立功,还是急于求功补过!   ——张三爸对他们饶而不杀,因而触怒了他们的主人方应看,他们如没有即时的表现,只怕都没有好下场!   狗通主人性,更何况是一向聪明知机的萧氏兄弟:他们非常了解方小侯爷外面温顺谦恭但内里迥然大异的性情。   他们可不想招惹。   ——有的人纵是恶人也招惹不起的。   所以他们马上要立功。   立功的最直接方式就是杀敌:   蔡老择刚好杀了苗八方,他们就立即扑杀蔡老择——当然更不会俟他稍为回气定过神来!   无疑,对蔡老择而言,未免是得意得太早一些了!   当他发现萧煞双刀向他斫来的时候,他已无从抵挡。   甚至连他的“神来之手,鬼附之指”也不及施展。   萧煞双刀攻势,不但绝、妙,且狠而刁钻。   他不是直扑斫向蔡老择。   而是斩向苗八方。   刀锋先行切断苗八方身体,再剁向蔡老择,俟蔡老择发觉他的攻袭时,一切反应都已太迟。   偏偏他不是攻向蔡老择的要穴。   蔡老择一时还摸不定对方来势,于是掌封八门,步拧八卦,随时及时护住身上各大要害!   萧煞却只斫向手和脚。   左手。   右脚。   脚断。   臂落。   血迸溅。   蔡老择确不是省油的灯,他断了一脚一臂,但另一只手却抓住了萧煞的开天刀,仍一脚踹飞了萧煞的另一把辟地刀。   萧煞顿时两刀尽失。   可惜萧煞之外,还有萧白。   萧煞只是去伤害人,萧白才是要命的。   他的刀及时而至,在蔡老择身上一处“亲”了一亲。   脖子。   ——于是蔡老择马上就身首异处。   说也凑巧,只在一日之间,“黑面蔡家”在京里的两名重要人物:蔡水择和蔡老择,分别都死于城里的“金风细雨楼”和菜市口。   “兵器坊”的蔡家连失此二大高手,使得他们日后更加速加倍地作出了因应这等损失的决定。   这是后话不提。   蔡老择一死,最气的是张三爸。   他因一念之仁,放过了信阳萧煞和襄阳萧白,爱才之心固然有,但主要的还是不想多造杀孽,何况“天机组”跟这萧氏兄弟没有什么过节,所谓“能结千人好,莫结一人仇”,张三爸也情知萧氏二刀是因受命于方应看和米有桥(苍穹)才致为敌的,彼此之间原就没有大不了的怨隙。   所以他才放了他们一马。   没料却因而折损了一名大将。   是以他最悲愤莫名。   他一手打退身前身后六名敌人,快步跨前,在萧煞、萧白得手退却(竟欲回到阵中)之前,他已截住了他们。   别看张三爸已年纪老大,他这几步才跨出,迫人气势,排山倒海,汹涌而出,“快步风雷”,更名不虚传。   萧氏双雄,一旦得手,杀了蔡老择,既讨了彩头,本要退却,但张三爸一开步,便慑住了他们,他们反而进不得、退不了,只好硬着头皮应战。   他们自己也明白,就凭他们,绝非张三爸之敌。他们就是深透地明了了这一点,这才糟糕。   ——因为明知打不过,哪还有斗志可言?   不过,萧煞、萧白,两萧三刀,能够跻身于当世“八大刀王”之中,非同泛泛,也绝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他们便在这时候,忽然做了一件事:   他们突然挥刀。   他们竟互相斫了对方一刀。   血光暴现!   一向温文有礼,且具亲和力的萧白,因这一刀而吃痛,也因此逼出了杀性!   向来高傲跋扈,出手向不留余地的萧煞,更因而逼出了斗志!   两人不退反进,不馁反悍,二人三刀,斫向张三爸,刀刀要命,也刀刀致命!   张三爸这回是杀红了眼。   他也觉得爱徒蔡老择等于是他亲手害死的。   他没有回避。   他反而迎上了刀光。   眼看萧煞的“大开天”刀就要斫着张三爸的脖子,可是张三爷的头颅,忽而像断了颈筋似的,歪了一歪。   那一刀,就只差毫厘,便斫他不着。   萧煞见差这毫厘,就能得手,怎可放弃?何况他知道萧白力敌住张三爸的攻势,他说什么也要将这“天机组”织的龙头斩之于刀下。   所以,他的刀再遽递半尺!   他就看张三爸能怎么退?!   另外,他那“小辟地”刀也同时追击,一刀拦腰斫向张三爸!   张三爸的身形却是一扭,像浑没了脊骨的蛇一般,居然仍险险地躲过了这一刀!   所谓“险险”,是这一刀明明要斫着张三爸的腰眼之际,却就那么相差寸余,便使他斫了个空!   高手对敌,怎可斫空!   萧煞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头,他把“小辟地”刀再往前一送,矢志要:就算没能把张三爸拦腰斫成两截,他至少也要在对方肚子里搠一个血洞!   他就看张三爸怎么躲!   在另一边的萧白,也心同此理。   他的刀认准张三爸的背门,就“亲”了过去,眼看要着,张三爸却忽而踹了一脚过来,萧白只要一侧身,躲开这一踢,但那一刀只差了一点,便可刺入张三爸的背里去了!   ——只差那么“一点”!   真可恨!   所以萧白不甘心。   他全身一长,手臂一舒,刀意一伸,就要趁这一展之间,要把张三爸扎个透明大窟窿才甘休!   是以,张三爸要同时面对三刀之危!   一刀比一刀危险!   一刀比一刀要命!   一刀比一刀狠!   所以给要了命的是:   萧氏兄弟!   张三爸就在那刹瞬之间,也不知怎的,脚步一错,竞能在电光石火间扭了开去!   是以,萧氏兄弟,三刀都不能命中!   三刀都斫不着,但却不是斫了个空!   张三爸这一“失了踪”,两人志在必得,全力以赴,收手不及,变成三刀各相互砸在一起!   于是,萧白的刀“亲”上了萧煞的“小辟地”之刀,而萧煞的“大开天”之刀,一刀斫向萧白的头颅。   萧白也反应奇急,百忙中把头一拧,萧煞这一刀,只斫在他的左肩上,登时斫断了胛骨,鲜血汹涌而出。   不过萧煞也同样不好过。   他的刀虽然杀力十足、威力无边,但一旦遇上了那把萧白以柔制刚文文静静的刀,竟立即给绞碎了,萧白那一刀,刀势未尽,哧地刺入他的小腹里,顿时鲜血长流。   张三爸以“反反神功”,使出“反反神步”,使二萧互伤,他这次再不仁慈,立即把握时机,攻出了左右“封神指”。   他这次的“封神指”,仍是拇指自无名、中指夹紧凸出,但既没指劲,也没指风。   他的手指,忽然变成了武器。   至刚极硬的武器。   嗤的一声,他的左指插入了萧煞的咽喉。   噗的一响,他的右指剌入了萧白的胸口。   这两指,立时要了萧白和萧煞的命。   这一下,也登时使方应看红了眼。   ——效忠于他的“八大刀王”,一下子,“藏龙刀”苗八方死了,信阳萧煞死了,襄阳萧白也死了:就只剩下五名刀王了!   这还得了!   是以,方应看似再也不能沉住气了。   他已忍无可忍。   他身形一动,就要拔剑而出。   他腰畔的剑也蓦地红了起来。   隔着鞘,依然可见那鲜血流动似的烈红光芒!   他正要拔剑而出,却听米苍穹长叹了一声:“如果真要出手——让我出手吧!”   米苍穹一见连折三名刀王,就知道这回可不能再袖手了。   ——那是自己人,死的不再是蔡京那方面的心腹了!   方应看按剑睨视着他:“你不是说不动手的吗?”   米苍穹无奈地苦笑道:“这也是情非得已,到这地步,我还能不出手吗?再这样下去,外人倒要欺‘有桥集团’无人了!”   方应看却道:“能。”   米苍穹倒是怔了怔。   “你不必出手,”方应看天真地道,“我出手便可!”   米苍穹惨笑了起来,连银发白眉,一下子也似陈旧了一些。   “你才是集团里的首领,怎能随便出手?得罪人、杀敌的事,万不得已,也绝不该由你动手。如果我们两人中必须要有一个人动手,那么,让我来吧。”   他长吸了一口气。   “毕竟,我不是你。”   然后他大喝了一声:   “棍来!”   他一喝,棍就来了。   马上就来。   米苍穹终于要亲自出手了!   第八章 无依的舞衣 我已非当年十七岁   “放下你的箭,王小石!”叶神油在背后咆哮道,“有种的转过身来,跟我决一死战!”   王小石笑了一笑。   他的反应只是笑。   牙齿又圆又白,像一粒粒打磨得匀圆的小石头。   “放下箭吧,王小石。”一爷语音十分恳切,“我知道你是一个很真的人。你才不会自背后猝袭暗算相爷的,是不是?”   王小石笑了,“我们现在是面对面的,你们人多我们人少,我们还身陷在你们高人满布、好手遍伏的府邸里,我可没有暗算他。”   蔡京觉得自己的汗湿重衫:他维持这样的姿势,已好一段时间了,却不知正张弓搭箭的王小石,会不会比他更累?   所以他立即有话快说:“放下吧,小石头。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傲的人。你这就放下弓、松了箭,我答应让你当京城武林总盟主,你要把天下武林引向正路跑,我由你,二十万禁军、七万近卫、三万大内高手,全任你调度如何?”   王小石这回又叹了一声,道:“假如我是刚出来走江湖的,你这番话,我或许会相信你。假使我今天才刚入京,你的话,我或许会动心。可惜我已非当年十七岁。我现在的要求只是:一、马上放了唐宝牛和方恨少;二、对今次劫法场事概不追究。只有这两件事。不过,我要你马上下令。令达人释后,我才放下我的弓和箭。记住,我早已不是十七岁那种年纪的人。”   蔡京嗫嚅道:“我怎知道一旦把人放了,你还会不会依约放下弓箭?不如……”   王小石已不想多说:“你就再耗着试试吧,反正,我已很累了,很累很累很累了……办好这几件事,只怕还得要耗费好些时候,万一我手一软、指一酸,那么,这箭就要射出去。”   蔡京又用舌尖一舐鼻头上的汗珠(他的舌头倒颇长),毅然道:“好,我就叫人去放了唐宝牛、方恨少,并下令不去追究今天的事——可是,往来破板门、菜市口费时,我可不担保一定赶得及。那时候,你可别怪到我头上,因而反悔……”   王小石眼神一亮,截道:“来得及的,只不过,你派你的手下去,我怎知道你的命令会不会是真的传达了?人是不是真的放掉了?——万一你只在这儿说说,却把各路弟兄杀的杀了,活的抓回来要胁我,那这桩生意我不是倒着蚀吗?”   蔡京狡猾地道:“那你能怎样?总不能押着我过去吧?怕到得了时,那儿只剩下人头和血了。”   王小石比他更狡黠地笑道:“——我有办法。”   蔡京诧道:“这你也有办法?”   王小石反问:“你要派两个亲信——至少你的部下全都相信他们的话就是你的命令,而且,你还要亲下手令。”   蔡京知道再无讨价还价余地,“这个可以。”   他等对方说下去。   王小石果然接下去说:“光是你的部属,我信不过,这儿两位,当随你的部下一起出发,旨在监督。”   他指的当然就是:“用手走路”梁阿牛和“老天爷”何小河。   蔡京讶然道:“你遣走了他们……你一个留在这儿?!”   ——这里早有大军团团围布,敌手如云,王小石在此际居然还要把自己身边的人遣开办事,若不是大胆惊人,全没把相爷手下高人放在眼里,就是发了失心疯、猪油羊脂蒙了心了。   王小石笑而不答,反诘:“你派谁去传令?”   蔡京沉吟一阵,即道:“我派屈完和黎井塘……”   话未说完,王小石已截道:“不行,他们还未足以担此重任……万一你在破板门和菜市口的部下不认账、不肯收手,我既救不了人,你也保不了命,可大家都没讨着了好,你最好换人!”   黎井塘气得脸都白了,“王小石,你——”   屈完更涨红了脸,“——你别欺人太甚!”   蔡京一想也觉是,便道:“我派我儿子鯈儿、絛儿过去……”   王小石即截道:“最好不止两人,以示分量。”   蔡京知王小石早已摸清了别野别墅内内外外的底子,一咬牙道:“好,我把鞗儿、翛儿也派去传命便是。”   王小石居然说:“这还不够。”   蔡京怫然道:“这还不满意?莫非你想借机遣走这儿的高手一爷、‘天下第七’不成?那岂不是把我的安危置于绝境吗?这可不成!当我是好欺易诈的吗!”   王小石正色道:“当然不是。你要调度他们,我也不肯,我怎知道你不是派这些一级高手去屠杀我的弟兄们的!”   蔡京愕然道:“那你要我派遣什么人去?”   王小石一字一句地道:“‘四大名捕’。”   蔡京怔了一阵,这才恍悟:为啥今晨开始,“四大名捕”一直在自己别墅之前巡逡不去了!   王小石补充:“我叫他们,是因为他们正直清廉。如果你只找你的心腹爪牙去下令停手放人,就算你的手下听令,我的兄弟也不见得就会罢手,是不?”   蔡京铁青脸色,到这地步,他才明白这布置有多周密,简直是深谋远虑,而且对自己的计划和部署几乎了如指掌,他现在不明白的只有一点:   ——一切都解决了之后,王小石却是如何活着出别野别墅!   王小石继续他的说明:“我是潜进来之前才发现‘四大名捕’就在外边的,想必是:他们要保护你免受伤害,才义务在门外守卫的吧?你可真够面子:‘四大名捕’也给你当了护院!”   蔡京嘿嘿冷笑,反问:“‘四大名捕’可不必四人都赶这一趟路吧?总要留下两人来给你护法啊!”   王小石马上澄清:“哎,话别那么说,他们是捕快,我算什么?这会儿连你都给得罪了,我就逮便是死囚,拒捕就是钦犯,逃亡就是逃犯了。只不过,通知菜市口和破板门的事,就追命和冷血去好了。追命脚程快,冷血冲劲够。这件事,已急不容缓了。令快下吧!我的手已开始麻痹了。”   蔡京心有不忿,但王小石最末一句话,仍教他动魄惊心。   “好,好,好,你撑着,我也抵着。我马上就在这儿写一手谕,并传两个犬子、两位名捕来办这件事,这……你可放心了吧?”   随后他又忿忿地说:“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了解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王小石没有问他所知道、明白、了解的是什么事。   他知道蔡京要说的,必然会说;若不说的,问他也没用。   果然蔡京喃喃自语地道:“这事……想必也费煞诸葛先生的心血了吧——”   第八章 无依的舞衣 勇笑   温柔不戴面具,其实,她做事自觉光明磊落、直来直去,不需作何掩饰,虽属本性,但对她这次而言,仍只次要。   重要的是:   她漂亮。   她不戴面具,因为她自觉面具画得再好,也比她的花容月貌丑。   而且还丑多了!   何况戴面具又很焗,她既怕弄坏她的绝世容貌,又生怕自己的花容月貌,在这次可留名青史的劫法场侠行义举里没得“露相”,那才是真的教她遗恨千年的事哩!   她在跟陈不丁、冯不八折返回春堂,一起包围“惊涛先生”吴其荣之前,却先曾救了两人——当然都是她温大姑娘的无意之间有心促成的。   她救的两人,说来也真凑巧:也是押来破板门斩首示众的。   要知道,在京里可以下令将人犯斩首的部门,可不止一个:天子高兴,可以着人在午门外枭首;相爷不高兴,可以下令把看不顺眼的人在菜市口斩首;同样的,刑部、衙里抓了罪大恶极、恶贯满盈的囚犯,也一样可押至这里那儿地斫头行刑。   只在问题上对于“罪大恶极”、“恶贯满盈”的判别,是人的看法不同而已。   ——一个官判的“恶人”,在平常百姓、大家的心目中,可能还是个大善人、大好人。   同样的,一个民间人人目为大恶霸、大坏蛋,在官方看来,反而可能是一个值得褒奖,甚获重任的良民殷商。   这种事,向来是有理说不清的——何况官字两张口,有理也轮不到你来说。   巧合的是,同时在破板门问斩的,是两师徒。   一般要犯则枭首于菜市口;在破板门斫头的,多是地痞流氓、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之徒;在那儿“三不管”、“三教九流”会集之地行刑,主要是借此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蔡京精心部署将方恨少、唐宝牛斩头一事,巨细无遗,声东击西,深谋远虑,赶尽杀绝,但他看得了大的,便遗漏了小事——反正也是无关重大的芝麻绿豆小事件:那儿刑部刚也判下了两个死囚,也正好在这时分在这地方斫脖子!   这可就遇上了!   这时师徒既没想到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了,但突然杀出救兵——而且还是一大堆、一大群、一大众的高手——前来相救,不,随后便弄了个清楚:   根本不是来救他们!   ——而是救“隔壁”的那一尊大块头和那个斯斯文文的书生!   那一股人可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也斫斫杀杀、死死生生,但他们这一档子,可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的,竟无人管,也没人理会!   ——竟连给他们主持行刑的官员和斫脑袋瓜子的刽子手,也不知早就鸟兽散到哪儿去了!   幸亏是唐宝牛、方恨少处斩在先,当其时手起刀未落,各路英雄已经出手、下手,这一来,乱子可大了,那一干押这两师徒的官员哪敢再耗着等送命?全都脚底抹油朝远里蹓去了。   不过,就算是这两师徒问斩在先,凭这小小两口囚犯,这些押斩的官员还真不敢争先,只恐露面太早招非。   ——敢情,连抄斩也分高低等级,处境不同,待遇也不一样;有些人坐牢,坐得天下皆知,人人为他喊怨、着急、伸冤、抱屈,但有的人为同一事给关了起来,无人闻问,有冤无路诉,就算有日真的逃(或放)了出来,大家也漠不关心,甚至以为他(她)是冒充顶挡,当做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活该之余,有的还多踩几脚,唯恐不置之死地呢!   是以生死荣辱,本就没什么重于泰山、轻若鸿毛的,问题只在人怎么看法:像方恨少、唐宝牛这般轰轰烈烈,兴师动众地押解他们受刑,已属风光至极了,至于隔开三四十尺外的师徒俩一对儿,就可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温柔也忒多事。她本来也一心一意要救方、唐二人(她跟唐、方本就有极深厚——简直是“仇深似海”的交情),但见温梦成、朱小腰早已率一众兄弟连同“不丁不八”都出了手,看来方恨少、唐宝牛那两个活宝贝儿大致一时三刻还死不了,于是她就着眼也着手游目全场要找出还有没有更好玩的事儿来。   这一找,便发现那破板门残破的板墙外的废墟前,还有两个就缚屈膝待斩的人。   温柔出招,至少打走了七八名官兵和拦阻她的人——以她温大姑娘出手,要打倒这些“闲杂人等”,还不算什么难事。   况且,那对师徒没啥人理会——主角和主场,都在唐宝牛、方恨少那边!   温柔不理三七廿一、四七廿八,打了过去,一眼看见那一中年汉一少年人眼露哀求之色,再一眼便发现二人给点了穴道,她也不问来龙去脉,叱道:   “我来救你们!”   一脚踢开少年人的穴道。   少年人噗地跪了下去,居然在兵荒马乱中向她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大声道:   “女侠高姓大名?女侠貌美如仙,又宅心仁厚,真是天仙下凡,救得小子,敢情是天赐良缘,请赐告芳名,好让小子生生世世、永志不忘!”   温柔听得高兴,见他傻憨,又会奉承自己,当下“噗嗤”一笑,调笑道:“我叫温柔。救你轻而易举,不必言谢,只要每年今日今朝,都记得我温柔女侠大恩大德便可!”   那小子死里逃生,本犹惊魂未定,但听得芳名,早已色授魂销,一迭声地说:“温柔?啊,真是丽质天生、天作之合、天造地设、举世无双。温柔,温柔,温柔,啊,没有比这名字更适合形同女侠仙子您了!”   温柔从来不拘小节,这小子这般说得肉麻,她也给人逢迎惯了,不觉唐突,只随便问了一句:   “傻小子你又叫什么名字?”   那小伙子一听,可乐开了,心里只道:她叫我傻小子,她叫我傻小子,傻小子……多亲昵啊!正要回答,却听那中年人愤然大喊:   “你……你这逆徒,只顾着跟女人勾搭,不理师父了?!”   温柔奇道:“他是你的师父?你为何不去救你师父?”   这少年搔头抓腮的,抓住中年汉拧扭了半天,只说:“都怪你!一味藏私,没教会我解穴法。”   转首跟温柔赧然道:“他嘛,确是我师父。我姓罗,字泊,天涯飘泊的泊,很诗意是不是?号送汤,送君千里的送,固若金汤的汤,很文雅是不?人叫我……”   话未说完,他师父已大吼道:“罗白乃,你还不救我?!”   罗白乃没了办法,只好撒手拧头地向温柔求助:“麻烦女侠高抬贵手,也解了师父他老人家的穴道……他可年纪大了,风湿骨痛,我怕万一有个什么不测的,我这当徒弟的也不体面嘛,我看……”   温柔听得好笑,心里暗忖:怎么这儿又出来两个要比唐宝牛、方恨少更无聊、无稽的家伙来了!   当下,发现群侠似一时未能在“海派”言衷虚、“哀派”余再来、“服派”马高言、“浸派”蔡炒这些人手上救得方恨少、唐宝牛,心里也着急,当即一脚踢开那师父的穴道,匆匆吩咐道:   “好吧,你们各自求生吧!江湖险恶,你们可惹不得,还是明哲保身是宜!”   温柔这几句话,自觉说得冠冕堂皇、成熟深思,她自己也觉判若两人,大为得意。   她说完便走,耳畔却听刚给踢开了穴道的师父破口大骂道:   “什么妖女!竟用脚来踢我?当我‘天大地大我最大’班师之是什么东西?!吓!咳……”   “师父,您别这样子嘛,人家是好意救您的呀!”只听那憨小子罗白乃“左右做人难”地呼喊,“女侠女侠,您也可别见怪,我师父叫‘天大地大’班老师,全名为班师之,但江湖中人多称他为班师……他不喜中间那个‘老’字……他的人是火躁一些,人也为老不尊,但人却挺好、挺老实、挺老不死的——”   啵的一声,显然他的头顶已给他师父凿了一记。   “死徒弟!逆徒!你敢在大庭广众这样奚落自己的师父?你看你,一见上个标致的,就一味傻笑,像只什么的?”   他徒弟居然问:“大侠?”   师父也居然答:“不。”   徒弟竟然又问:“猪?”   师父竟然也答:“不。”   徒弟反问:“那像什么?”   师父回答:“色魔。”   “师父你错了,”徒弟竟正色且义正词严地道,“我这种笑,叫做勇笑,即是很勇敢、很有勇气的笑,绝不是普通的、平凡的笑容。要知道,在这千军万马中,独有你爱徒我罗白乃一人,还能在此时此际、无视生死地笑得出来!”   话未说完,却听一阵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的大笑,自回春堂正对面刑场上轰轰烈烈地传了过来。   勇退 第八章 无依的舞衣 勇退   发出这般笑声的,正是唐宝牛!   原来那边蒙着面的温梦成、朱小腰、银盛雪、唐肯等人,率领着“发梦二党”、“金风细雨楼”、“连云寨”、“象鼻塔”的一众兄弟,尽力冲击抢救方恨少、唐宝牛二人。   “天盟”盟主张初放、“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浸派”老大蔡炒、“海派”老大言衷虚、“服派”老大马高言、“哀派”老大余再来的部属弟子,还有龙八手下的一众官兵,奋力抵抗厮杀,正打个旗鼓相当。   龙八一见局势还稳得下来,放下了七八个心,向多指头陀道:“这些什么小丑,算不了什么,想当年,我领兵——”   话未说完,忽听西南一带胡哨四起,喊杀连天,张铁树即去查探,一会儿即满额是汗地前来报讯:   “西南方又杀来了一堆人,都是红巾披脸的女子,相当凶悍,守在那儿的‘风派’的兄弟已全垮了。”   龙八听得一震。   “那也难怪,‘风派’刘全我已殁,就没了担大任的人才。”多指头陀略作沉吟问,“来的都是女的?”   张铁树说:“都是女子,且年龄应该都甚轻。”   多指头陀:“可都是用刀?”   张铁树眼里已有佩服之意,“是用刀,还有一手狠辣暗器。”   多指负手仰天叹道:“是她们了。没想到经过那么多波折,仍然那么死心眼。”   龙八好奇,“谁?是什么人?大师的老相好?”   多指脸容肃然,只一字一句地说了三个字:   “碎云渊。”   “碎……云……渊?”龙八想了老半天,仍没能想起那是什么东西,只顺口说了另外三个宇:   “毁……诺……城?!”   一说完之后,自己也吓了一大跳,见多指头陀和张铁树俱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这才知道真是事实:   “——真的是专门暗杀当朝大官的‘毁诺城’?!以前文张、黄金鳞等就丧在她们手里!她们……也来了吗?!”   多指头陀又在抚弄他的伤指,仿佛伤口正告诉他一个又一个沉痛的故事一般。   “是息大娘、唐晚词那些人领导的‘毁诺城’,这一干女夜叉,可不是好惹的……”   是真的不好惹。   西南一隅,已给“碎云渊、毁诺城”的人强攻而破,非但“风派”弟子全毁,连“捧派”的人也全给击溃了。“服派”马高言即调去全力应敌。   更风声鹤唳的是,东北方面的战情,忽然加剧,而且兵败如山倒,原守在那儿的“抬派”子弟,全军覆没;“哀派”余再来马上领手下堵塞破口,眼看也是不支。   张烈心气急败坏,速来走报:“东北方来一群青布蒙面汉子,人不多,用的全是奇门兵器,已冲杀进来了。”   龙八听得很有些彷徨。   “智利、张显然已死,‘捧派’、‘抬派’自然守不住。”多指头陀徐徐道,“来人可是都不用刀或剑,而且人人都擅用火器?”   张烈心道:“是。”脸上已有崇敬之色。   多指头陀又长吁一口气,“是他们了。”   龙八忍不住又问:“谁?”   多指头陀道:“封刀挂剑。”   龙八大吃三四十惊,“‘霹雳堂’雷家堡?!”   多指头陀摇首:“不是整个雷门,但却是‘小雷门’主持人雷卷的部下。”   龙八这才放下了十七八颗心,“还好,不是整个‘霹雳堂’的人。”   多指头陀却不舒颜,“那也够瞧的了。幸好‘连云寨’的首领已洗心革面,久不出江湖,不然……可更棘手了。”   龙八向那抱剑稳守、结成剑阵的“七绝神剑”嘀咕道:   “他们是干什么的?来这儿装腔作势,只袖手看热闹的吗?”   多指头陀横了他一眼,语里洋溢了相当的不屑:   “你最好别惹火他们。”   龙八没惹事。   因为他就算不服,也不敢再生事。   来劫囚的群雄加上“小雷门”和“毁诺城”的力助,已收窄包围,若再不见救兵,龙八等人已岌岌可危了。   龙八一见情形不妙,语音也软了起来,向多指头陀恳求道:   “大师,大师,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你得想想办法吧?”   多指头陀道:“借剑一用!”   他刷地抽出了龙八腰畔的剑,一剑搁在唐宝牛的脖子上,道:   “你们来救这两人是不?再不住手,退后,我马上先杀了他!”   他是那么气定神闲地一说,可是语音却滚滚轰轰地传了开去,在场厮杀的人无不为之一震,各自纷纷住了手,望向多指头陀这边来。   一时鸦雀无声。   只有一个“啊”的一声,似惊醒了过来:那人正是“七绝神剑”里的“剑”——   罗睡觉。   敢情他并不是在装睡,而是真的一直在恬睡,直至如今,给多指头陀一轮喊话,才像是如梦初醒过来。   可是他睁开眼,左望望,右望望,像发觉不过是打打杀杀、血肉横飞、血流成河,也没啥大不了的事之后,又合起眼皮,呼呼大睡过去了。   龙八看得只吹胡子、瞪眼睛。   ——这算是什么帮手?!   ——这叫做什么神剑?!   多指头陀这么一喊,大家都住了手,多指头陀又把剑往唐宝牛的脖子捺了一捺,扬声道:   “我的剑正架在这姓唐的头上,你们再逼进,我就先下手,要他身首异处!”   本来因为浓雾未散,大家在对峙厮斗中也不是人人都能把场中心(虽然那儿地势略高)看得一清二楚,但多指头陀倒先把话说得清清楚楚,群侠就再没有不分明的了。   所以他们都停了手。   多指头陀叱道:“先给我退到一边去!”   各路群豪不敢妄动,经温梦成、唐肯等人示意下,都退到一边,大家肩并着肩,与官兵对峙。   这一退,却不是败退,而是勇退。   ——不是逞一己之勇,而是为大局、为大义、为珍惜朋友性命而暂退的,是为勇退。   是以他们退得井然有序,毫不慌乱。   多指头陀瞧在眼里,也心里暗叹。   龙八见多指头陀要挟之计可行,便自其副将“饿虎”马上锋手中抄来一把斩马刀,也往方恨少脖子一搁,喊道:   “放下你们的兵器,速速就逮,否则我就先杀一个示众!”   话才说完,只听一阵铺天卷地的笑声,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大笑不止的人,正是命悬于人剑下的唐宝牛。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心口有个勇字 第八章 无依的舞衣 他心口有个勇字   唐宝牛大笑不已。   他自己笑得全身震动,全场的人也觉震耳欲聋,目瞪口呆。破板门一带现场的人,除了正在“回春堂”内凶险血战的六大高手外,其他的人全都停了手,望向这边来。   他笑得直似人在刀口下的不是他,而是他一人已足能主宰全场人的生死成败般的。   多指头陀也觉得给他这样笑下去,气势必为其所夺,所以用剑锋往下一压,嘴里叱道:“住口!不许笑!再笑洒家就要你人头落地,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唐宝牛一听,笑声一敛,多指头陀心才稍安,却听唐宝牛突如其来地向他吼道:“多指,你这留发秃驴!不只多指,还多口呐!我唐巨侠宝牛前辈要是怕你杀,我还笑得出来?好,你杀,你且管杀吧!你有种就一剑斩下来,我等着!谁不敢杀的就是他祖宗没种借种弄了个野种的日他妹子的直娘贼!”   这一番话铿铿锵锵、敲锣打鼓地骂下来,比狂笑声还要响多了,不但一时鸦雀无声,还人人都屏息细聆,且都为唐宝牛生死安危捏了一把汗。   “死便死,怕什么!”唐宝牛直似天生就在心口上刻了个勇字,拼死无大碍地道,“你要杀便杀,我唐大宗师宝牛少侠皱一皱眉头不是好汉。”   这一来,多指头陀还真不敢一剑杀下去:因为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劫囚高手,全盯着他,只要他一剑杀下去,他知道,这些人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他,他只怕这辈子都得要去应付这些人和他们的复仇行动。   ——就算是跟唐宝牛、方恨少向无深交的,今儿来只是虚应事故的人物,但自己若是手起剑落,斩了这厮,只怕这些人单是为了面子义气,都会跟他耗上一辈子。   那么他一辈子都得要提防。   不得不防。   而且不是防一个人。   ——这么一大票、各门各派、三山五岳、黑白二道、官民双方、文的武的都有。   那么,这一辈子恐怕都不易在江湖上混了。   多指头陀至了不起的本领,不是指法(包括他在音乐上和武功上的造诣),而是他的“诡秘身份”——正因为他非正非邪、亦正亦邪,在江湖上,大家多不知他是忠的奸的,但都给他这个面子,而他利用了这一点,大可当“卧底”,把人出卖得个不亦乐乎,把朋友杀得个措手不及,把自己人背弃得不留痕迹,是以,就算武功、地位再高的,也得折在他手里。   这次主事为蔡京押犯行刑,他若不是为了在蔡京面前跟龙八争宠,为部署日后在京里有足够的实力与米苍穹争权,他还真不想这般“抛头露面”地出来“亮相”呢!   所以,这一剑着实不好斫。   但不斩又不行。   箭在弩上,火已烧上船了。   ——唐宝牛这么一闹,他要是不马上杀了,救他的人,胆自然就壮了,一定冒死攻进,士气大增。   相反,自己这方面的人就会军心大沮,对劫囚强徒排山倒海的攻势,恐怕就很不易应付了。   这时候,多指头陀可谓“杀不是,不杀又不是”。   ——怎么办是好?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还有个龙八!   ——正好!   龙八正以刀抵住方恨少的脖子。   多指头陀灵机一触,即道:“八爷,先杀一个。”   龙八威武铁脸一肃,苍眉一竖,瞪目厉声叱道:“说得对!”   多指“打蛇随棍上”,立加一句:“你先杀姓方的立立威再说。”   龙八闷哼一声,脸肌抽搐了一下,连捋起袖子露出的臂筋也抽动了一下,终于刀没斫下去,声音却沉了下来,道:“你先请。”   多指道:“你请。”   龙八道:“你先。”   多指:“你官位比我大,你先请。”   龙八:“你江湖地位比我高,你请。”   “请。”   “请请。”   “请请请。”   “请……”   两人互相谦让。   唐宝牛蓦地又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催促道:“怎么了?不敢杀是不是?不敢动手的放开大爷我和方公子逍遥快乐后放把火烧烤你全家去!”   看来,唐宝牛非但心口上刻了个勇字,敢情他全身都是由一个“勇”字写成的。   他像是活不耐烦了,老向二人催迫动手。   多指头陀心知龙八外表粗豪心则细,胆子更加不大:敢情他和自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不敢一刀或一剑扎下去便跟天下雄豪成了死对头;只不过,他不斩,龙八也不斫,这样耗下去,唐宝牛又咄咄逼人,眼看军心战志就得要动摇了,却是如何是好?   忽然他灵机一触,右手仍紧执长剑,斜指唐宝牛后颈,左手却自襟内掏出一管箫,贴着唇边,撮唇急吹了几下。   箫音破空。   急。   小大。   而锐。   ——却似鸟惊喧,凄急中仍然带点悠忽,利索中却还是有点好听。   其实唐宝牛爱脸要命,远近驰名。   他现在不要命得像额上刻了个“勇”字,主要是因为:   他豁出去了!   他可不想让大家为了他,而牺牲性命,都丧在这儿。   他眼见各路好汉前仆后继地涌来救他,又给一批一批地杀退,长街喋血,尸横遍地,他虽然爱惜自己性命,也不想死,可是,他更不忍心见大家为了他们如此的不要命,这样的白白地牺牲掉!   所以他看开了。   想通了。   于是他意图激怒多指头陀。   ——只要多指头陀一气,把他杀了,那么,谁也不必为了救他而丧命,谁也不必因为他而受胁了!   唐宝牛不能算是个伟大的人,他只是个必要时可以为朋友兄弟爱情正义牺牲一切,但他却不可以容忍朋友兄弟爱人正义为他而牺牲的人。   他平常常把自己“吹”得丈八高,古今伟人中,一千年上下,五百年前,五百年后,只怕都不再有他这种不世人杰,不过,其实他自己是个什么人,有多少的分量,也许是他自己心里最是分明。   ——因为平凡,所以才要不寻常。   ——就是因为位于黝黯的角落,所以他才要“出位”。   ——“出位”其实是要把自己放在有光亮的地方:至少,是有人看得见的所在。   如果你身处于黑暗之中,所作所为,不管有多大能耐,多好表现,都不会有人看见,难免为人所忽略。   他现在不是要“出位”,而是不想太多人为他而牺牲。   所以他先得要牺牲。   这看来容易,做到则难。   ——君不见天底下有的是不惜天下人为他而牺牲、他踏在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血路上一脚登了天的伟人吗?   比起这些“伟人”,莫怪乎唐宝牛一点也不“伟大”了!   方恨少呢?   他也是这样想。   只不过,他的表达方法,跟唐宝牛完全不同。   他知道,越是诱逼对方杀他们,对方可能越不动手,但同党弟兄,却可能因而更是情急疏失,所以他宁可死忍不出声、不发作。   他可不想大家为他伤、为他死,他虽然只是一介寒生,可是他有傲气、有傲骨,他绝不愿大家都看见他就那么样地跪在地上,不能挣扎,无法反抗的窝囊相!   他也许忘了一点,当日在“发党花府”,任劳任怨白愁飞等人下了“五马恙”,制住了群雄,任凭宰割之时,却是他一人和温柔独撑大局,拖住了危局,群豪才不致全军尽没,是以,今次来劫囚的江湖好汉,越是见这文弱书生低首不语、逆来顺受,就越是激愤矢志:非救他报恩不可!   江湖上的汉子,讲的是两个宇:   义气!   微妙的是:此际,唐宝牛和方恨少,一个张扬一个沉静,无非都是希望敌人快点动手把他们杀了,使兄弟友好不必再为他们受胁、牺牲;这同一时间,多指头陀和龙八太爷,都各自祈冀对方先行下手,一可立威,二不必由自己跟这干江湖人物结下深仇。   两派人马,想法不同。   大道如天,各行一边。   ——乃分黑白,各定正邪。   第八章 无依的舞衣 勇进   破板门的剧战虽然因为唐宝牛和方恨少二人性命受胁而凝住了,但只有一处不然:   那是“回春堂”里的战役。   花枯发本来守在“回春堂”里,他就在这儿发号施令,温梦成则在外围调度子力,两人里应外合,相互呼应。   这样一来,“回春堂”就成了“发梦二党”的“指挥中心”。   而今,吴惊涛哪儿都不走,专挑这地方走了近来,还走了进来。   也不是没有人拦他。   而是拦他的人(甚王只是试图想拦他的人)全都给击倒、击溃、击毁了。   他边行边抹脸,边走边唱,边唱边摸。   他的左手摸自己的脸,摸胡碴子,摸棱形的唇,摸鬓边耳垂,摸衣衽喉核,主要的还是摸出哪里有汗,他就去用布小心翼翼地将之吸掉抹去。   但他照样伤人、杀人、击倒敌人。   只用一只手。   右手。   他一面走,一面手挥目送,把拦截他的人一一干掉,然后走入“回春堂”。   走入“回春堂”等于掌握了作战的中枢。   ——这还得了?!   这是一种“勇进”:在强敌寰伺里如入无人之境!   所以花枯发马上迎上了他。   他知道来者何人。   ——惊涛公子吴其荣看去的年轻和他实际功力的高强,恰好成对比。   另一个对比是:他脸目之良善和手段之狠辣,又恰好形成强烈对比。   正好,花枯发迎着他的面前一站,也形成了另一大对照:   一肥。   一瘦。   形容枯槁的当然是花枯发。   他的人本来就很猛憎,稍遇不中意的事就大发雷霆,暴跳如雷。   尤其在当日任劳任怨宰杀了他的独子花晴洲,他的人就更形销骨立了。   无论再多欢宴,“发党”势力更强更盛,花枯发再大吃大喝,但他好像从此就再也长不胖,也拒绝再增添任何一块肉、一点脂肪了。   大家都知道他很怀念他的儿子。   大伙儿都晓得花党魁始终念念不忘要报仇。   仇是要报的。   ——那确是血海深仇。   他只有一个儿子。   他恨死了任劳任怨。   所以群侠也特意安排他来这一阵“破板门”劫法场。   而不是“菜市口”。   因为负责押犯监斩于菜市口的是任劳和任怨。   如果花枯发见着了“两任双刑”,很可能会沉不住气,为子报仇的。   可是这不是报私仇的时候。   ——在这种大关节上,私怨积怨极可能会误大事。   这是救人的行动。   是以,花枯发负责“破板门”这一边——他也明白王小石等人调度的深意,并且服从。   仇是要报的。   只不过不是现在。   他仍然焦躁、愤怒和瘦。   吴其荣则正好相反。   他一向和气、微笑,还有胖。   他的样子,看去最多只不过二十来岁(但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年纪)。   可是,他却十分“丰润”。   如果说他只有二十四岁,那么,他的腰围至少有四十二寸。   他曾笑说:我吃下去的每一片肉、每一粒饭,都“物尽其用”,连喝到肚里去的每一杯水,都拿来长肉、长胖。   他像个小胖子。   小胖子通常都很和气。   和气生财。   不过,惊涛书生有一大遗憾的就是:   他会长肉,却赚不了几个钱。   没有钱也就没有地位,他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只好节衣缩食、郁郁不得志地过活,要他打家劫舍、杀人掠财,他还不屑为之;再说,不是有武功就可以恃强乱来的,毕竟,世上有捕王李玄衣、捕神刘独峰、“四大名捕”、单耳神僧、鸳鸯神捕、霍木楞登、诸葛先生、大胆捕快李代、细心公差陶姜、鬼捕爷这些人,主持法纪,制裁强梁。   他因慕雷纯,而给招揽入“六分半堂”内。   雷纯为在蔡京面前博取信任,才能在京师里争雄斗胜,所以也故意在蔡京面前炫示了自己手上有惊涛公子这样的人才。   蔡京是何等人也:他一面对吴其荣嘉许,并力邀吴惊涛在处斩方恨少、唐宝牛二钦犯一事中出力,但暗里却积极招揽吴其荣的对头敌手:叶神油为其效力。   蔡京曾试探并招引过吴其荣为他效命,但他却无法打动这个年轻人。   其实吴其荣不是不动心,而是他有几点顾虑和隐忧:   一、他知道蔡京是极为老奸巨猾的人,而且位高权重,跟这种人做人难、做事也不易,只有他把自己吞掉,没有自己能吃掉他的事。   二、蔡京手下高手如云,人才极多,自己虽然也是不世人物,但纵能受其重用,也斗争必多,他喜欢享乐,只对有兴趣的事有兴趣,但可不愿意把时间心力耗费在明争暗斗上!   三、蔡京打动他的方法,他不喜欢:好像一副只要跟了他就会荣华富贵、青云直上的样子,他觉得没意思。   何况,他想跟从雷纯。   他喜欢雷纯。   因为他跟雷纯做事,可以使他满足、骄傲,甚至更像个男子汉、大丈夫。   这只是第一个理由。   原因可不止这一个。   雷纯还能“对症下药”:   由于多指头陀的引介,雷纯一见这个年轻人,就摸清楚了他的性情,她马上把“六分半堂”里三件“最重要的事”都交给吴其荣去办,而且还跟他这样说:   “你是人才,我们‘六分半堂’虽然在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有实力的帮派,但还是请不起你。你若能为我们做事,我们唯一能报答的,就是给你做大事,和做重要的事!”   就这一句,惊涛书生就服到了底。   他本来就对雷纯好感,而且更不惜为她卖命。   因为他只要个“识货的人”。   雷纯赏识他。   更且,其实雷纯也口里说“请不起他”,但在他加入“六分半堂”,只要他要,银子花不完;也只要他把“大事”做好,他的地位就屹立不倒,而不需要去应付些什么官场上的事。   专才,固然重要,但人才都得要银子培养出来的。   雷纯派他“陪侍”苏梦枕,实则是“监视”苏楼主,对这任务,吴其荣初不愿意,但雷纯只向大家问:   “我有一项极为艰巨的任务,执行的人不仅要身怀绝技,还得要聪明绝顶,能随机应变,且又能忍辱负重的不世人物才能执行。”   她一早已叫狄飞惊暗示大家,谁也不要挺身出来认这号人物。   然后她又幽幽地道:“既能屈又能伸,武功智慧皆高的人,太少了……我心目中是有一个,但请他做这事,确又太耗费了他这等人才,太过委屈了他。”   说着时,眼尾瞟向吴其荣。   吴惊涛便立刻出来表明愿为效力,雷纯也在表欣慰之余,马上补充了这任务的重大意义:   “你表面上是陪伴一个病人,但这病发者却是当今京城里第一有势力的可怕人物,他随时可能复起、造反、对抗我们,他一个人胜得过一支军队,但,也只有你,能一个人制住一支军队。”   从此,吴惊涛便盯死了苏梦枕。   苏梦枕在形格势禁、病入膏肓而又遭树大风喂毒纵控的情形下,加上惊涛书生这等人物昼夜匪懈的监视,他才无力可回天、无法可翻身,最后只好一死以谢天下。   但他在撒手尘寰之前,仍然把自己一手培植上来但也一手毁掉他的结义兄弟白愁飞打垮。   如此,雷纯更摸清楚了吴惊涛的脾气。她知道惊涛书生喜歌舞古乐,她予之奖赏,便多赐予他些精于此道的舞娘乐伎。   她为要向蔡京表示并无贰心,而又真的掌有实力,只好在“监斩”事件中出力“示威”,但她又不欲“六分半堂”的子弟全面陷入跟京城武林豪杰对立的绝路上,是以她就派出了惊涛书生出阵。她知道吴惊涛不会背弃她的。   吴其荣向来只记恩怨,不分是非。   他觉得这是大事。   雷纯派他去办“大事”,他觉得十分荣幸。   他当然全力以赴。   蔡京见雷纯荐了个惊涛书生来,就心知这人他拔不动的,他一面欢迎接受,暗自请动叶神油相助;一方面他又表示这次“伏袭”的事,是由多指头陀、龙八等负责,与他无关,所以,吴其荣应向他所指派的人效力。   他不想受雷纯这个情。   ——最难消受美人恩,像蔡元长这种狡似狐狸精过鬼的人,当然知道什么要“受”,什么得“卸”,什么应“授”,什么非得要“推”不可,什么一定得要“消”还是“化”才可以。   吴惊涛当然不服龙八、任劳任怨这些人。他勉强对多指头陀有好感。   是以他愿意接受多指头陀的调度。   多指头陀与他联系的方法,便是用乐器:   箫。   他本与多指头陀就是先以音乐相交。他素喜音乐,见多指头陀以九指捻琴,却能奏出千古奇韵,心里总想:   ——能弹出这等清绝的音乐来的人,心术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吧?   ——这朋友能深交吧?   殊不知他这种想法,就似当日王小石觉得:“蔡京能写出这样清逸淡泊的字,人品必有可取之处”一样:其实字是字、音乐是音乐、艺术是艺术,跟人品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你至多只能从那个画家的作品里看出他感情强烈,但决看不出他是否曾经强xx。其实王小石也不见得就信蔡京的字,他主要为的是要使白愁飞相信他会去格杀诸葛。   他服膺于雷纯,也是一种思慕之心,可是这道理也跟前例一样:   一个女子长得漂不漂亮,跟她是否纯洁、善良,其实完全没有什么特定的关系。   可是吴其荣完全是以一种赤子之心来思慕雷纯,甚至还想尽办法来使自己“瘦”一点,“好看”一些。   惊涛书生这个人很奇怪,他一旦心情不好,或生起了怀才不遇的感觉,他就不断地吃东西和上茅厕,并且任由自己胖下去。   这是一种自我放弃。   他只要心情一坏,便也不爱惜自己了。   他一旦遭受挫折,就会这样子。   直到他遇上了雷纯。   雷纯关心他。   对他而言,那比世上任何报酬都要高、都更好。   那是令他看重自己的感觉。   所以他要为她做事。   为他而使自己别那么“胖”。   为她卖命。   ——有时只要雷纯一句温言柔语,便胜过一切奖赏。   雷纯就是知道吴惊涛这点特性,所以她放心让惊涛书生参与蔡京的阴谋计划,因为她知道她不会失去他的:   他只会为她去做“大事”。   大事急事重要事关你屁事 第八章 无依的舞衣 大事急事重要事关你屁事   大事不一定是重要的事。   有些事对某些人来说,是了不起的“大事”,但对其他的人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例如你为应考而紧张,觉得这是不得了的“大事”,但对主考官来说,这只不过是“平常事”一件。   就算国家“大事”,也是一样。   的确,有的“大事”,也是“重要事”。历史上很多重大的战役、重大的改革,都如是观。   但大部分的“大事”,却不如何重要,在历史的长河里,一些当时叱咤风云的人物、一些震惊天下的变局,乃至一些血肉横飞的斗争,只不过是一口井里的风波,算不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雷纯给吴其荣办“大事”:   “大事”使惊涛书生觉得自己很重要。   可是这些大事其实并不重要:一如皇帝任命童贯、朱勔等去江南运办“花石纲”,他们觉得都是何等风光的“大事”,但在历史的评价里,那只不过是“丑事”而已。   ——其实,纵办不成这些“大事”,对“六分半堂”和雷纯也依然无损。   办成了,自然最好不过。   如果是举足轻重、定判成败的重大事,雷纯当然在委派上自有分寸。   而且她会先征询狄飞惊的意见。   狄飞惊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已弄清楚了雷纯的策略,如执行计策的方式;他又用了很少的时间,已适应了雷纯的方式与风格;他也只用了极有限的时间,已弄明白了吴其荣的个性和雷纯任用他的办法。   他理所当然也责无旁贷地去配合雷纯——一如他去配合雷损一样。   于是,吴其荣在“六分半堂”里继续去办他的“大事”;当然,有时也常办“急事”。   人的一生,多办的是“急事”,但“急事”不见得就是“大事”,更不一定是“重要的事”。   像要“如厕”、“吃饭”、“服药”、“喂(孩子吃)奶”、“洗衣”、“耕种”、“工作”、“购(日用品)物”、“应酬”等等,就是“急事”,但完全不能算是什么“大事”。人的成就,八成以上要押在去办“重要的事”里,而特别大成功的人还会办成“大事”。可惜,一般人的时间,多浪费在琐碎的“急事”里,“急事”、“琐务”愈多,能花在完成“重要事”、专心在“大事”上的时间和心力愈少,自然成就也就愈低了。   这是很遗憾的事。   惊涛书生自从在水晶洞里习成“活色生香掌功”和“欲仙欲死掌法”,立志要作一番惊天动地、惊涛骇浪的志业,但入江湖不久,便知道光凭武功,还真不能遂志如愿,于是,他把“办大事”的野心日渐收敛,连“重要的事”(例如像以前一样勤加习武,以俾有日大展身手、尽展才能)也少办了,日常里,得享乐时便享乐,听歌看舞爱美女,已是办“急事”的多,做“好事”日少了。   一个人的成就,主要是在他做了多少“重要的事”上,而不是在“急需的事情”上。   ——久而久之,吴其荣已愈来愈不长进了,而且也愈来愈甘于不长进了。   花枯发则不然。   他既无意要做大事,也不管政事,但却跟温梦成一样,都是民间百姓各行各业所推举出来的领袖,他们也都喜欢“管不平事”。   他们只要稍有“抱不平”之心,就难免跟蔡京一党的人对立;事实上,只要稍有正义感的人,就一定不值蔡京、朱勔、童贯、王黼、李彦、梁师成等人所作所为。   由于蔡京当政当权也当令已十数年矣,虽二遭罢相,但仍大权在握。他投机钻营,盘剥人民,已到了无耻已极的地步。由于得到皇帝赵佶的极度宠信,他又好虚饰颜面,所以一旦妄作胡为,便先号称:“这是先帝之法”,“此乃三代之法”,甚至还诿说那是神宗熙宁、元丰时期的“遗意”,而且竟可以不必知会皇帝,私发手诏,谓之“御笔手招”,妄布圣旨,用以杀尽忠臣良将,广植党朋,因而,事无巨细,国家大事,万民生计,全落在蔡京一人一党手里。   凡是大臣有疑,他就下诏格杀灭族。凡有颁布,怕人疑他为私谋,就说“此上意也”,而且一个命令颁布下去,善则称己,过则称君,更使民意沸腾,天下之怨愤均加之赵佶身上。   可是说也奇怪,赵佶还是信之不疑,甚至蔡京几次假意辞官,赵佶还哭着哀求挽留他,并赞他:“公纵不爱功名富贵,也得为社稷着想啊!”   蔡京既有皇帝的信任,更胡作妄为:譬如他的“方田均税”法,把天下地主土地强加“浓缩”,本来多的,忽然变少,本来大的,突然变小。本来三百多亩地,现已缩为三十亩;但农民的税却大为“暴涨”,本来三十文钱税赋,而今却要交近二千文。这使得天下农民俱叫苦连天。   他又实行“免役法”,使得凡是中上等人家不必缴纳免役的税银,全让下等人家代缴,税务重苛,竟比神宗变法时还多加了八十余倍。官僚地主,络绎不断地进奉蔡京,负担倒减轻了,但贫民百姓可苦极了。   蔡京这还不够,还实行了“盐钞法”。他垄断了盐的专营,要盐商交钱给他,利益全归于他控制的部门。盐钞经常更换,旧钞没用完,又发新钞,常以三至五倍的价钱,才换得同一份货。没有钱换新盐钞的,旧钞全废,不少人倾家荡产。这次,连富商巨贾也有抱几十万缗钱的,因流为乞丐,只好跳水自杀。当时,百姓食不起盐,吃不起米,脸有菜色,饿殍遍野。客死异乡,孤儿寡妇,号泣更呛天呼地,奄息求生者不知其数。闻者为之伤心,见者为之流涕。蔡京趁机提高盐价,原一万贯可买三百斤盐,他一点头就抬到四万贯,且在米中掺沙,盐里掺泥。   这一切狂征暴敛,任意敲诈,肆意搜刮,也不过为了蔡京的享用奢靡,以及附同蔡党官僚冗滥花费,还有就是供皇帝赵佶一人的无度挥霍而已。   这还仅在盘剥勒索天下百姓黎民之一二例而已。至于蔡京其他榨取人民血汗劳力的作用,像著名害人残民的“花石纲”等所作之孽,还不包括在内。至于他怀奸植党,尽斥群贤,由于不是直接冲击“发梦二党”,也不是直接对付花枯发和温梦成,但其中好些忠臣烈士,温、花二人或素仰其人或曾是旧识,对此也十分厌愤。   何况,温梦成和花枯发曾在寿宴上受到任劳任怨的暗算,着了“五马恙”,以致受制于人,连累门人、友人受辱伤亡,心知“二任双刑”当然是蔡京遣来杀害京里正派武林人物的,本已十分愤恨,后来白愁飞一番造作,且任怨手中居然还持有“平乱玦”(这“平乱玦”原是御赐给“四大名捕”,用以敉乱杀贼,警恶除奸时,可以先斩后奏,有生杀大权,不必先请准而后行刑之信物),九成也是向来“假造圣旨”、“欺冒御诏”的蔡京而为,对蔡党一伙人更是痛恨切齿。   再说,花枯发更曾有亲眼目睹亲子给蔡京派来的刽子手活生生剥皮而死的血海深仇。   所以,他更是仇恨蔡党的人。   他们在低下阶层的黎民百姓间,甚孚众望,故此,常听贫民哭诉,频闻江湖中人谈起,而今奸相当道,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尸横遍野的情形,“发梦二党”的人都甚为悲愤,恨不得要食蔡京髓、啖蔡党肉、且将蔡氏当权一族挫骨扬灰,方才甘心。   因而,他们听闻“金风细雨楼”的好汉(同时也是“七大寇”里主要成员的)唐宝牛和方恨少,居然在“寻梦园”里把他们心目中的“天下第一猪猡”:皇帝赵佶,以及“天下第一奸恶”丞相蔡京揍了一顿,且打得脸青鼻肿的,当下人人拍手称快,喝彩不已,只恨唐、方二人,没真的横狠下来一气把没骨头的皇帝、没良心的丞相活活打死。   之后,又听闻蔡京要当市处斩方、唐二人示众,“发梦二党”的人已下定决心劫法场。   于是,花枯发和温梦成各自带党里人马、派中子弟,里应外合,营救这两名他们心目中的汉子。   事情变成了这样:   吴其荣为了要帮雷纯“做大事”而跟为了要跟蔡京作对的温梦成、花枯发二人成为敌对,决一死战。   或许,这在佛家而言,两个本来完全不相干的人会因为一些十分偶然的因素而聚在一起,不管为敌为友,都是缘分。   只不过,他们非友,是敌。   所以,这是恶缘。   同时,也是恶战。   惊涛书生吴其荣一面抹汗,一面杀入“回春堂”。   由于“回春堂”是指挥这次“劫囚行动”的重枢。主持这行动的花枯发,他当然不让吴惊涛夺得这重地。   于是他一个箭步就跳了过去,作势一拦,叱道:“退回去!”   吴惊涛笑了。   嘴很小。   牙齿很白。   说话也很轻柔。   “你是花党魁?”   花枯发哼道:“我知道你,我识得你。惊涛公子,我们本没仇没怨,你干么为奸相杀我党人?”   吴惊涛又在揩汗,却问非所答:“我不想杀你,也无意结怨。你走开,我进去,各走各的,我就不杀你,大家都好。”   花枯发怒极了:   “蔡京胡作非为,关你屁事!要你为虎作伥!滚回去,否则我要你血溅五步!”   吴惊涛摇摇头,只管向前走了一步,说:“蔡京的事,关我屁事?不过——”   说着又踏了一步,睨向花枯发,“我既然来了,而且答允过要制住你们的中枢,我就一定要做到——”   又行了一步,“反正,我手上已染了你们党徒的血,已洗不清了,你要活不耐烦,那我就成全你吧——”   边说时又走了一步,忽然停下来,凝视花枯发,道:   “我已走了四步了——你真的要我走第五步才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吗?”   花枯发怒吼一声。   出了手。   试招喂招阴毒招不打自招 第八章 无依的舞衣 试招喂招阴毒招不打自招   花枯发向吴其荣第一次出手,是旨在试招。   他瘦小、精悍,身上的每一两肉似都榨不出油却能磨出铁汁来。   他容易狂怒。   他时常暴跳如雷,打人骂人,甚至杀人——就别说他的敌人了,就连他的亲友、门徒,也很怕他。   不过,其实一旦对敌的时候,他的狂暴便完全转为冷静、敏锐,绝不受个人情绪所影响。   当然了,要不这样,他也不成其为一党之魁。   ——能在京华里当上个市井豪杰的首领,可绝对不是简单的。   花枯发看来毛躁,但也心细如发:这可以从他接管了佟琼崖(佟劲秋之父——详见《一怒拔剑》一书)的盐、油、布、柴、米、酱及马、驼、骡的行业后,不到三年,便可以应付苛税繁征,并团结了各路好汉,为“发梦二党”效力,便可见一斑了。   他第一次向惊涛书生出手,并没有用兵器。   他只向对方出手。   真的出手。   ——手就是他的武器。   他五指骈伸如一叶,直戳向吴其荣。   吴其荣头也不抬,立即反击。   他也是用手。   掌。   两人就这样,对了一掌。   这一掌对了下来,好像都没什么。   吴其荣眨眨眼。   花枯发扬扬眉。   两人都没怎样。   但半晌之后,忽然,在花枯发身后十一尺余靠正面墙壁有一桌子,桌上有一口大瓶,瓶子忽“啵”的一声,裂了,碎了,瓶中药丸,滚落一地。   嘚嘚嘚嘚嘚……   冯不八、陈不丁这时赶到,看了迸裂的瓷瓶碎片,再看看滚动中的药丸,转首才发现花枯发原来已退了三步。   这时际,吴惊涛又拔步前行。   花枯发也在这时“拔”出了他的武器。   叶。   叶子。   他的武器是一片叶子。   ——不是小叶子,而是偌大的一片叶子:   椰子叶。   他把椰叶舞得发出破空尖啸,就像一把两边布满锯齿的锯刀,猛向吴其荣当头耙落!   这叶子竟像是纯铁铸造的。   谁都看得出来,花枯发这一击,是动了真火。   惊涛书生抬头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   他出手,出手一掌,一掌拍在“椰叶”上。   啪的一声,惊涛书生晃了晃,花枯发闷哼一声,看来,跟先前一样,谁都没有什么异样。   可是,在花枯发背后墙上原来挂的一张王小石手书“一簔烟雨任平生”的字题,忽然碎裂成片,片片翻飞纷然落下。   这挂轴是一张纸,软的,能给内劲激成碎片,远比撞碎花瓶更难上三十倍!   这使得陈不丁、冯不八马上感觉到:   好像是花老头吃亏了。   所以他们越发感觉到他们赶援“回春堂”此项行动是做得对了。   他们立即加紧了阴招,冯不八的“龙身虎头拐”一阵狂扫,了账了七八名官兵;陈不丁的“五鬼阴风爪”,一爪一个,已拧断四名官兵的脖子,三名官兵的膀子,两名官兵的腿子。   他们要力援花枯发。   可是花枯发并没有气馁。   一个好战的人是不易气沮的。   ——何况是他:一向在挫败中建功立业的花枯发!   他马上还招。   这一次,他又“拔”出另一件“武器”:   还是树叶。   ——一张好大的树叶:   芭蕉叶!   他一叶砸向吴其荣,就像持着一把大关刀,呼风唤雨地斫向这文弱生头号大敌!   吴其荣只哦了一声,出手。   仍是一掌。   掌击芭蕉叶上。   闷响,像是一个人给闷在布袋里暗哑地叫了半声。   之后,吴花二人,同时向后退了一步,也没什么事故。   看来,他们二人就像在互相喂招,既没什么恶意,甚至也没啥敌意似的。   过得一会,轰的一声,花枯发背后的整栋墙,忽然倒塌了。   完全坍倒了。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溃倒了。   花枯发居然笑了。   他猱身又上,这一会,他是芭蕉叶、椰子叶左右开弓、双龙出海,一齐攻去!   吴其荣仍沉着应战。   冯不八、陈不丁却一眼已看出来了,知道花枯发已吃上大亏了,连忙呼啸连声,拐杖铁爪,一齐攻向惊涛书生。   ——花枯发“双叶”并攻,再不从容,等于对自己败象已不打自招。   经过丧子之痛的花枯发,还有在寿宴上惨被羞辱的“不丁不八”,对付敌人,已再不容情。   怒笑轻笑美人笑请勿见笑 第八章 无依的舞衣 怒笑轻笑美人笑请勿见笑   冯不八的杖法,只有一个诀要,那就是:   ——砸!   她一面打,身子一面不住地旋转,凡她杖风过处,无有不当者披靡,无有不摧枯拉朽的。   她一面运杖如风,一面披头散发,尖啸不已,不知者以为她发了疯,其实这也是她制敌、慑敌之法,使敌人心乱神悸,她便急攻猛打得利。   甚至以穷追猛打取胜。   ——这种战术,本只属于天生魁梧的猛汉才能以势逼人,但冯不八却艺高人胆大,非但敢用,而且反而能将她瘦小的身形作最猛烈的发挥。   她足以性情运使杖势,而不是以身形。   陈不丁则不。   他夫人冯不八使的是圣刚至猛的杖法,他的爪法却至阴至柔,更十分狠毒。   他跟他的夫人一样,也有成名兵器。   他的兵器是一支伸(有八尺长)缩(只一尺四寸)自如的精钢鸡爪挝。   他的笔挝专捣人要害、死穴。   他不止扭断人颈、头,也拧甩敌人的手足四肢,更连耳朵、鼠蹊、十指、十趾,无一不沾着即为之绞碎扭折。   他以右手执钢挝,左手空着。   但空着的左手,使出鹰爪、虎爪、豹爪、鸡爪、鹫爪功,杀伤力更尤甚于拿武器的那只手!   他与冯不八合攻吴其荣,再加上花枯发的“双叶”。   可是,吴其荣依然前行。   虽然他前行已缓,但仍在前行。   他的双手,也发出了一种斑斓彩芒,渐成紫色。   他每遇上阴着、绝招,他的手也只不过是动那么一点点、一些些、一下下,就把对方可怕的攻势瓦解了、消解了,而且还是解决于无形。   他好像只心意一动,就能马上作出了反应,他的劲气完全是来自丹田,但又似蕴自天地间,只要一动意就马上抖决迸发,似乎已达到了绝代高人的那种:“一羽不能加,一蝇不能落,一触即有听应”的绝灭境界。   他仍向“回春堂”内徐徐走去——仿佛他一旦起步,就绝不回头,决不停步;又仿似有人向他下令:“攻入回春堂,否则死在当堂”,他已没了回头路可走,就只有前行一途了。   所以他在进。   换句话说,反而是合战他的三大高手:陈不丁、冯不八、花枯发在节节后退了。   不过,由于是四人交手之际,罡风、阴风、花叶风狂起,而又纵发出极其艳丽的紫光霞彩,这却吸引了刚救了班、罗二师徒的温柔之注目。   她一看:哗,很好看。   所以她决定要加入这战团。   ——你说,她温柔大小姐决意要加入的战团,能有人拦得住吗?   我们的温姑娘自己心里明白:不知怎的,很多人都无缘无故地喜欢她,而她也常很好运气地遇上了许多贵人,但也有不少的人不问情由地妒忌她、嫉恨她,巴不得她快些消失、希望她早些死——可她温女侠就是不死,就是不退,她偏要在这多风多雨多险恶的大江大湖里晃来晃去,且做些更教人羡煞、空自嫉恨的大功大德大件事来!   她也知道:这些年来,她闯了不少祸,惹了不少事,但只要她温大姑娘本意是良善的,宗旨是帮人助人的,管他什么人嫉之恨之妒忌之,她依然我行我素、自由自在、人见人爱、大颠大沛、高来高去地闯江湖,混红尘,开开心心过日子,快快活活度岁月,管他渔樵耕读,理他帝王将相,她姑奶奶照样对对她好的人好、对对她坏的人坏,帮善人行善,与恶人斗恶,除了苏梦枕的死,使她伤怀,白愁飞的逝,令她惆怅外,她可斗鸡摸鱼、闹狗追猫地照样逍她的遥、自她的在!   她一向都很任性。   她就算明知自己任性,但仍率性而为,就算她日后因而遭厄,但她至少已任性任情过,最少也曾率性人间走一回!   她才不管!   也不后悔!   她赶了过来,是要惩戒胆敢闯入“回春堂”的人。   她也不很明白要参与这场格斗的真正理由是:到底是为了不容任何人侵入当年王小石替人治病疗伤的根基之地,还是为了那抓声杖声叶声及灿亮好看的紫霞之气而来的?   谁也不知道。   ——反正,她要过去,就过去了。   她掠了过去,对吴其荣戟指大骂,且一刀便斫了下去!   刀光美丽。   美丽的刀光。   刀法轻柔。   轻柔的刀法。   吴其荣这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战略。   在“特别命令”未接得之前,他已选定了占领“回春堂”这一作战意志:   只要占据了敌人的指挥中枢,且不管整体战役有没有落败?囚犯有没有被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已占领了敌人的要害,已替雷纯挣回了一个面子。   他对敌的方式也很简单,几乎跟一般人全没啥两样:   挡我者死!   逆我者亡!   所以,多一个敌人跟少一个敌人,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分别,也许分别只不过是在:   他又得多杀一敌而已!   他出手就是一掌。   这一掌遥劈迎向温柔,居然还带着极其好听的声音,令人如闻仙乐。   温柔根本想也不想,一刀就劈了过去。   她不怕。   ——她根本什么都不怕。   江湖上,很多人就是讨厌她这个:因为她什么也不怕。   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但世间偏偏就有这种人物:她(他)也许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本领,但就凭运气、贵人和美貌,能如意吉祥、自在快活地在天下闯荡,偏又不生什么意外,纵有意外也能化险为夷。   武林中有的是忌妒他(她)们的人,但更多的是羡慕者,他们特别想知道她(他)们的消息,无限向往。   温柔这一片刀光明净如星光——但是不是能抵得住“活色生香掌”的第二层境界,殊为难说,甚至大家不看结果,也能测出一二。   但更无稽的是:温柔竟然撤去了自己斫出的那一刀。   因为她觉得那音乐很好听。   所以她忘了——同时也不想煞风景——把那一刀继续砍下去。   她连那一刀都撤了,如何还抵挡得住吴其荣那名列当今六大高手的看家本领?   温柔索性不挥刀,还冲着那一掌,笑了一笑。   这一笑,可真是好。   而且美极。   ——这一笑,也许对任何人,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对吴其荣,可真管用!   吴惊涛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他可是一个爱极了女人的男人。   这时,花枯发、陈不丁、冯不八想上来抢救,都没有用。   他们闯不过吴其荣另一只手:惊涛书生以单掌施展“欲仙欲死”神功。   掌影如山。   他们闯不过去。   突不破。   三人欲救无及,吴其荣却因那一笑,长叹一声,忽然也撤了掌,而且居然还有点失魂落魄。   温柔见了他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   轻笑。   吴其荣撤手的原因很简单:   他喜欢女子,尤其喜欢美丽的女子。   他也不算是太好色,至少,从没有为了性欲和恃着自己一身武艺去欺凌过任何女子、占过任何女人的便宜。   他总觉得美丽的女子是最干净的,就像他当年躲在水晶洞里修炼绝世掌法的奇石一样:最晶莹漂亮也最是圣洁。   出道以来,他总是不忍心杀女人——尤其是靓的女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女人,总是有一种温柔的感觉,而且还有一种莫大的亲切和友善。   他甚至有恨自己为啥不是生而为女人,但却不幸已身为一名臭男子!   所以,他忽见美丽的女子这一笑,还带着薄怒轻嗔,竟瞑目噘起了红唇挨受自己一掌的旖旎神情,他这一掌,竟拍不下去。   温柔见对方那一掌竟没劈下来,而且音乐声已消失了,但香味仍在,她大失所望地说:“什么掌法?声音好听,而且好香。”   吴其荣居然有点赧然地说:“是‘活色生香掌’,姑娘请勿见笑。”   温柔正待答话,忽听“吱哑——”两响,眼前忽然一暗。   原来又一人掠了进来。   这人一身红袍,白发如皓,说话如雷响,正是“梦党”党魁温梦成:   “这点子扎手!咱们关门起来打狗!先把他放倒再说!”   原来温梦成知道惊涛书生难办,生怕知交花枯发和老友不丁不八及故人之女温柔吃亏,所以便闯了进来,先关起门来合力把这头号大敌格杀了再算。   这一下,门已拴起,温梦成、花枯发、陈不丁、冯不八、外加一个温柔,五人就对付一个“惊涛书生”吴其荣。   拼命搏命不要命注定此命 第八章 无依的舞衣 拼命搏命不要命注定此命   吴惊涛孤身一人,力敌花枯发、冯不八、温柔、陈不丁、温梦成五人,战况如何,因“回春堂”的门紧闭,外头的人不得而知。   直到多指头陀吹响了箫声。   箫声奇急。   情也急。   箫声甫响,轰的一声,“回春堂”的大门像着了雷殛,忽然开始像一头给抽了筋的熊似的,坍倒软塌了下来。   但是在大门未坍毁之前的一刹那,大门给“砰”地撞了开来,一人呼地掠了出来。   那人飞掠得如许充满劲道元气,以致那栋厚厚的板门还未及裂开掉落,人就已经如劲矢一般弹了出来,使得那木门正面出现了一个像用刀剜出来的人形。   飞掠而出的是吴惊涛。   不。   他是倒飞而出的。   他急(退)掠向多指头陀。   他是闻箫而至的。   但他才撞出了个人形洞口,倒掠而出,另外五人,已一起(齐)撞开了木门,追杀而至!   他们的身形也极快。   因为输不得。   ——五个人(要不算温柔,至少也有四大高手)尚且拦不住一个后辈,日后再待在江湖岂不给人笑个脸黄?   而且也输不起。   ——要是给吴惊涛回援战局,岂非让劫囚的同道们更雪上加霜?   他们急追而至,但五人一齐撞向木门,两扇木板门自然粉碎——他们就在碎木屑片中急追吴惊涛。   ——他们一离屋子,“回春堂”的大门始告完全倒塌。   人未到,看家本领已至。   花枯发的“双叶”:他以叶片为暗器,追射吴惊涛!   温梦成使的是“百忍不如一怒神功”,他在盛怒中出手,发出了排山倒海的攻势,每一道攻势都必杀惊涛书生。   陈不丁的“五鬼阴风爪”、冯不八的“虎头龙尾狂风落叶杖”,自是追砸猛击吴其荣,连温柔都飘身而出,挥刀斫向惊涛书生。   ——皆因他们都省悟了:惊涛书生吴其荣既能在酣战中乍闻箫声,说走就走,马上就能撇开跟他对敌的五人,即援主战场,也就是说:此人战斗力之强,远超乎想像,若制他不住,要救待斩的唐宝牛、方恨少,可谓庶几难矣!   这次连温柔都省觉了这点。   所以他们都倾全力追击。   这时,群豪在朱小腰引领冲刺下,往龙八、多指头陀押犯之处猛攻不已。   吴惊涛一面倒踩而掠,每一步都踩踏在官人、兵和群豪身上,都准确无误,只要足尖在他们颈、肩、背乃至头上轻轻一沾,立即弹起,如巨鸟般投向战斗的轴心;但他另方面却不闲着,他迎着五名追击的高手,一一还招:   他的左掌发出灿烂的色彩,向陈不丁攻出了十四掌。   陈不丁的“五鬼六壬白骨阴风爪”完全无法施展开来。   他的右掌响起了极好听的风声,向冯不八劈了三掌。   冯不八几乎招架不住,连“虎头龙尾狂风扫落叶”镔铁拐杖也几乎脱手而出。   他的左手和着种香味,软绵绵地向花枯发送出了一掌。   花枯发的“双叶”攻袭已给他这一看似无力的掌势瓦解,连“一叶惊秋”的杀手锏也给他一掌化解摧毁。   他的右手震起一种极微妙的悸动,向温梦成攻了十七次。   温梦成几乎给一种“欲仙欲死”的颤动激得攻势完全消失于无形,他自己也几乎“欲仙欲死”去了。   只有温柔能追及他。   温柔的轻功,决不在温、冯、陈、花之下。   她外号就叫“小天山燕”。   她的身法是“瞬息千里”,那是红袖神尼的独门身法。   所以她后发而先至,居然追得及惊涛书生。   但当她追及吴惊涛之际,陈不丁、花枯发、温梦成、冯不八四大高手都给迫落了下去;吴惊涛对她能追得上来,似也颇感意外,轻叹了一声道:   “你真的要迫我杀你?”   一掌迫退了她。   然后他就出手杀人。   ——杀的不是温柔。   而是朱小腰!   不只他杀向朱小腰,另一个人也掠向方恨少那儿!   而且出了“剑”!   ——谁?   “剑”!   他是世上唯一以一个“剑”字为名的人:   罗睡觉。   罗睡觉本来好像是已睡了觉,而且还是睡得极恬、极沉、也极入梦,就算动手,也好像不应该是他,而是他身边的其他六位剑手,他只是专诚来睡这一场觉的。   然则不然。   他突然醒了。   睁目。   拔剑。   动手。   ——要知道:醒了,睁目,拔剑、动手,这四个动作,是同在一瞬间完成和发生的。   而且他拔剑的方式很奇特。   极为奇特。   天下绝对不会有人这样拔剑。   武林更不会有第二把那样的“剑”。   他“拔剑”的方式是:   脱鞋。   他穿的是靴。   长靴。   他一脱了靴,就完成了“拔剑”的动作。   因为他的脚就是他的“剑”:   脚剑。   ——这就是他命名为“剑”的真正原因:   他人剑早已合一。   脚就是他的剑。   甚至还发出浸浸的剑芒来。   苏醒、睁目、拔剑、动手,四个动作,一气呵成,主要是因为:   他听到了一个命令。   他这次来这一趟,只答允一件事:   ——一听到箫声,即得回援,只要听到暗号,就即杀掉命令里要杀的人!   他收到的命令其实与吴其荣颇为近似:   ——一旦闻箫,马上出手杀掉命令中要他干掉的人!   现在笔声已起。   命令已下。   杀人的时候到了!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越众而出,抢在众人之先,左手五指,直插多指头陀剑下唐宝牛的面门。   这一下,可谓十分意外。   人人都出乎意料之外。   ——这身材窈窕,身着粉红色衣裙,高髻长袖,面罩绯巾的女子,不是属于来劫囚的那一个人的吗?   ——何况,这女子还明显是这一干劫钦犯恶客的领导人物:她曾带领人马,几次冲击,无奈都给“服派”马高言、“哀派”余再来、“浸派”蔡炒、“海派”言衷虚等人勉强敌住。   可是,这一下,本来大家都凝住了,她却突然冲了上来。   本来,冲了上来还不打紧。   因为多指头陀还应付得来。   但多指头陀再聪明审慎,也没料到的是:那女子上来,竟不是向自己而是向唐宝牛下手!   不但多指头陀料不到这一点,大家都没料到。   要是一个人,忽然上前来抢走你手上的重要事物,你本能的反应会怎样?   多指头陀的反应是:   马上揪起唐宝牛,向后一扯。   ——唐宝牛是钦犯,这人一上阵就杀了他,说什么,也不大妥当。   ——而且,来人在他手上杀了唐宝牛,就跟自己亲手杀死唐宝牛没什么两样:来者要选在这时候杀唐宝牛,必有阴谋,他才不让对方得逞。   所以他拎起唐宝牛往后一挪。   唐宝牛牛高马大,可不是轻量人物,多指头陀及时拉开了他,但也震痛了伤痛之指。   这一痛,倒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然而那女子的攻势,却十分狠辣、狠毒!   她二指一骈,又戳向唐宝牛印堂穴来!   多指头陀再也不及细虑,又将唐宝牛往后一扯:索性藏在自己身后再说!   可是这一下,那出招狠毒的女子才发动了真正的攻势:   她右手五指骈伸,急戳多指头陀喉头!   同时左手两指“二龙争珠”,疾挖多指头陀双目!   她从一现身率群雄冲击法场起,就以出手狠、辣、毒、绝见称,而今更是招招狠,着着毒!   多指头陀眼见今回她是冲着自己下手,心下不敢怠慢,八指弹动如穿梭,左铁闩门,右拦江网,封锁住女子的来袭。   但仍防不胜防。   防不了的是她的脚。   ——而且不是踢他的脚。   那女子的杀手锏是在双手猛攻向多指头陀的同时,也无声无息地疾蹴出两脚。   最难防的,还是这两腿,不是踢向多指头陀,而是踢向唐宝牛。   多指头陀大吃一惊,招架得住这两招,却已不及挪开唐宝牛了。   唐宝牛顿时着了两脚。   多指头陀这下当众给一个女子逼住了,处处吃亏,颜面何存?当下怒叱一声,八指像狂蛇乱舞,激颤了起来,攫向那女杀手。   那女子腰身纤细,随风而舞,到得了后来,竟随多指头陀身上所逼出来的杀气、指上所激出来的劲气而跳而舞,端如天女,无依如一袭飘泊在空中、风中的舞衣。   ——好美。   但触不着。   沾不上。   多指头陀猛攻了九招,忽听身旁有异响,心里大呼:上当!   但他反应已迟了一步,整个人已给人牢牢抱实,只听背后的人呵呵大笑道:   “小腰,还是你救了我!”   说话的人正是唐宝牛。   上来施辣手也下毒手对付多指头陀的当然是朱小腰!   她看准了多指头陀的心理,所以,她一上来,反而不是救唐宝牛,而是要“杀”唐宝牛的样子。   这一来,多指头陀只有为唐宝牛抵挡攻势一途。   然后她才转而力攻多指头陀。   多指头陀只好防守——她就趁其不备,踢向唐宝牛。   这一上阵心理转易,就算多指头陀发现她出腿,也只以为她踢向唐宝牛,当然是先防御她的攻势保住自己,再理会唐宝牛的安危了。朱小腰正是要他这样想。   其实,朱小腰那两脚,一脚踢活了唐宝牛身上给封住了的穴道,一脚鞋尖弹出了刀锋,割断了缚住唐宝牛的粗索。   唐宝牛一旦解缚,自然又能自由“活动”了。   他见朱小腰亲来救他,而且救得那么拼命、搏命、不要命,显然是对他有情有义,他跟她的缘分看来已命里注定,而他自己是注定了要捡回这条性命的;他高兴之余,哈哈一笑,已老实不客气的,只管把对敌中略失防备的多指头陀抱个死实的,活像抱住的是他的情人宝贝一样。   亲情友情夫妻情不如无情 第八章 无依的舞衣 亲情友情夫妻情不如无情   以多指头陀的武功,当然不怕朱小腰。   不过一如前文所说,多指头陀最厉害的,还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智谋。   但多指头陀之所以能无往而不利,说来也不是因为他的智谋,而是他使人信重、让人信任——因而,他下手、出手时每每多能得逞。   可是这一回,他对上朱小腰,一时失着,便处处失利。   俟他再要以力战扳回局面,但背后已遭唐宝牛牢牢抱住。这一抱,他连箫也给打落了。   这一来,他的局面就凶险了。   甚至可以说:他遇危了。   抱住了多指头陀的唐宝牛,忽然回过头来,睁大铜铃般的大目、掀开盘根错节的乱髯厉髭,张开血盆大口向龙八吼了一声:   “放——开——他——!”   他?   ——“他”,自然就是方恨少!   局面急转遽下。   多指头陀非但己控制不住剑下的唐宝牛,反而还给他紧紧揽着,龙八本已够惊心,唐宝牛这下对他猛吼一声,更令他失心丧魂、胆震心寒。   龙八心一慌,手便乱,他本来就紧贴多指头陀而立,原在这变局中最能及时解多指之危,并助他一把、扭转局面的人,而今却因这一怕,胆已生怯,两人已迎面扑至,一支龙尾虎头拐、一柄五鬼阴风爪已迎面打到——   龙八虽是武将,但他从来未真的带过兵打过仗,完全是靠奉迎王黼、童贯擢升上来的人,而今又得蔡京赏识,成了相爷在京师官道和武林的召集人,此际忽逢变局,便缺乏应付的急智和胆色。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保命要紧!   ——敌人正排山倒海地一涌而上,而且来势汹汹。   他知道这些人不是为了他来。   而是为了要救他手上的囚犯。   他甚至明白这些悍夫也不是只为了方恨少,那是要拿了“表态”:   ——表示支持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囚打了天子和宰相的态度!   龙八是聪明人。   ——一个人能在狡诈贪婪、专权阴毒的蔡京手上当红人,而且红了这么久,当然是聪明至极的人了。   所以他不是不明理。   他只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与安危,并不选对的事情去做。   ——而只做对他自己有利的事。   这也许就是忠臣与奸官的分别。   龙八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他立即下了一个“保命”的决定:   离开!   他马上身退。   ——远离囚犯方恨少!   这一来,来人志在救囚,就不会追击他了!   ——何况,就算失了囚犯,在责任上他也不必掮得最重!   因为还有多指头陀。   ——相爷既把调度“七绝神剑”和惊涛书生的号令和大权也交予那头陀,这事自然就让他背个正着好了!   而他自己?   还是保命要紧!   ——有什么事比活着更重要?   龙八当真潇洒,对他身上的职责,真是“理他也傻”,抽身便退,转身就走!   只留下了多指头陀。   可凶险了!   要是龙八能及时声援他,或胁持方恨少以制唐宝牛,定必能舒缓多指头陀此际之劣势,可是,龙八这一走,对多指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使他孤立无援,更难以扳回局面。   所以他为了“保命”和“扳回胜局”,只好做了一件事:   “杀!大圈、崩头、大菠萝!”多指头陀忽然大喊,他给唐宝牛箍住了胸颈,又忙于应付朱小腰急剧狠辣的攻势,因而喘气急促,好不容易才嘶声喊得出这几个声音,“杀了救囚犯的人!”   这是命令。   ——大圈、崩头,大菠萝都是“暗语”。   “大圈”是罗睡觉这次参与行动的号令字眼。   “崩头”是吴其荣是次答允雷纯助蔡京监斩行动的“密语”。   “大菠萝”则是共同的“决杀令”!   ——除了箫声,只要有人说出这三个辞句,他们便会听令行事。   至少做这件事。   这其实也是多指头陀之所以参与及主事这次监斩埋伏行动的重要理由。   因为他得到蔡京的信任。   蔡京告诉他“暗号”,由他来号令罗睡觉和吴其荣。   ——有“剑”和“惊涛书生”这等强助,他难道还怕完成不了这事?   一旦计划得成,他的身份地位,可必然远超龙八、朱月明、“天下第七”之流了。   他知道相爷身边有的是人——且不管那些是不是人才,但总有能人;他要出类拔萃,就必须“出其类而拔其萃”,也就是特别“出位”的意思。   ——“出位”就是所处的位子比别人突出,比别人出色!   要突出自己,就得要借机借意,做一两件大事立功才行!   ——所以他这次才肯从“暗”走到“明”处来,立意要在此役里不止立功立威!   这一下,他可遇了险。   所以他即下“决杀令”!   令一下,罗睡觉和吴其荣立即杀向攻救唐宝牛的朱小腰,以及抢救方恨少的陈不丁、冯不八!   惊涛书生的身法不是掠,也不是跃,而是飘。   一“飘”就“飘”到了朱小腰身后。   朱小腰是个很警省的女子。   她急于救唐宝牛。   她也听到了多指头陀喊出了她不甚明白的命令。   她是个敏感的女子。   ——她感觉到那是个杀人的号令。   她为唐宝牛急。   她要救他。   她要他走。   她不要他相助。   ——她只要他活命,其他的人、其余的事,由她来顶!   她这次来,只是为了救唐宝牛。   主要只为了救唐宝牛。   因为她要还他一个情。   恩情。   朱小腰这种女子,是欠不得情的。   欠情不得的。   她一生都不想欠人的情:她自小喜欢跳舞、舞蹈,要是她真的肯苦苦央求、要求,她的家人虽然反对,不一定就不让涉猎舞艺的。   但她不。   不肯。   也不愿。   所以她一直没有机会好好习舞,反而因机缘巧合,练成了武。   这是她一生里莫大的遗憾。   就算她加入了“迷天七圣盟”,当上了二圣,但她在盟里仍是做一件事算一件事,杀一个人是一个人,她只是做事、尽责,谁也没欠谁的情!   至少,她坚持不欠人的情。   她也不要人欠她的情。   所以她宁可放生了许多小狗小猫小兔小龟小动物,她放了它们,它们不知道,她也忘了,如此两无相欠,那就很好了。   但她最少还是欠了一个人的情。   颜鹤发。   至少,颜鹤发把她从青楼赎了出来,而且也教了她武功。   她很感谢他。   由于她已没有别的亲人,她对他就像对待亲人一样。   ——但只是亲情。   不是爱情。   她不能爱他。   她的爱在于舞。   那种翩然若云鹤翔鹭,雪回飞花,舒展间腰肢欲折不折,流转自如,就像风吹过枝头花儿经霜轻颤,但却摇而不落,若俯若仰,若来若往,绵绵情意,顾盼生媚的舞。   但已过去了。   那只是一场暗恋。   也是一次失恋。   她年岁已大,已不及练舞。   而且她把舞已练成了武。   她的天分已然转易。   ——舞,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永远都赶不及赴长安应考的书生。   一样的失落。   一般的遗憾。   她记得颜鹤发。   她也纪念他。   那是因为亲情。   人世间最重要的三种情感,是:   亲情   友情   爱情   她对颜鹤发是亲情,但却拒绝了爱情。   她也知道唐宝牛对她的一往深情。   她一样不能接受他的情。   她知道他的好意,还有这大男人的可爱之处,以及这条汉子的痴情特色。   她不是不动心。   也并非全没动意。   她也暗自喜欢他的“憨”、自大、自卑以及自吹自擂、自以为是。   还有他的自得其乐。   她甚至也在暗里希望:他若有心,若真的有意,再主动示好时,再表明一下,以示坚贞,说不定,她就真的会答应了、默许了、接受了、也对他像他对她一般的好了。   但一切还差那么一步。   只差那么一点。   朱小腰不是无情,她却但愿自己不如无情。   ——颜鹤发刚死不久,她还没适应过来。   她只来得及从当他是朋友,转而待他像兄弟,然后在心目中已把他视作密友……   她的心情仍只赶得及接受了他的友情。   ——那是相当丰富、感人和令人动心的“友情”。   一切只差咫尺。   也许唐宝牛就再有那么一次机会,再献一次殷勤,她就会让他遂了心愿……可是,转首已是天涯。   ——唐宝牛已然闯了祸。   出了事。   他和方恨少打了皇帝。   那是弥天大罪。   她决定去救他。   纵舍身、舍命也不惜。   她要报答他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恩情。   她不能无情。   她这次部署“劫法场”的事,反而不多说什么,只默默做事,她就是等这一刻,她要舍死忘生地把这大小孩的汉子从死亡的关口里救出来,除此无他。   ——这一种情义,只怕可直比夫妻之情深吧?   可是一个人再厉害,只要有了情,总是会为情所苦,为情所累,对朱小腰这样一个爱上舞蹈的女子而言,总不如无情,更教伊潇洒、曼妙、明丽吧?   “折腰应两袖,顿足转双巾”,对一个舞者,舞到极致,不仅是“流”出来的,更进一步,也是“绽”开来的,罗衣从风,长袖交舞,轶态横出,瑰姿谲起,舞到最后,谁不是乘风欲去、天上人间?但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像朱小腰这样一个舞者,从飙回风转、流采成文的舞失足舞成了武,她已不再飘逸俊秀,婉约娴静,反而成了驰骋若骛,英气逼人;舞,对她而言,只是一次心碎,一场早雪。   斜身含远意,顿足有余意,这种屈肘修袖平抬抚鬓的优美姿态,对朱小腰而言,此际已成了杀人的绝招!   一招杀向惊涛书生!   杀吴惊涛是为了要救唐宝牛。   她已别无选择。   谁叫吴其荣掠了过来、逼近了他——且不管对方要对付的是唐宝牛还是她,她都得杀了他!   走狗恶狗乞怜狗关门打狗 第八章 无依的舞衣 走狗恶狗乞怜狗关门打狗   吴其荣这次参加这一役,主要是受雷纯之所托。   他打算立了一个功便走。   要立的,当然是大功。   小功他还不看在眼里。   所以他准备立即打杀正在救唐宝牛的人——或者杀了唐宝牛也可!   所以他一掌就劈了过去!   然后他才发现那是个女子。   而且是个极婉约、忧怨、动人的女子。   那女子也马上发觉了他的攻袭。   并且马上还击。   她的还击极美。   也极狠。   美在身姿和风姿。   那简直是教书生输尽了整座长安之一舞,这一舞就像舞出了许多江南。   多花多水多柳多岸多爱娇的江南。   她斜曳着水袖罗袖像在云上作凌波微步,时似拧身受惊回顾的蛟龙,有时像有羽翼的仙子乘风归去,有时却又像一朵风中的雪花,孤零而飘零地旋转着过来。   太真先抱一枝梅,花下傞傞软舞来。娉婷月下步,罗袖舞风轻。翩如兰苕,宛若游龙。——那都是极美的。   但在绝美中,却是至狠的。   舞者的指、指尖、指甲乃至脚、鞋尖、鞋头上的刀,都在这楚楚引人的舞动中,向他发出了最要命的攻击。   吴其荣觉得好美。   他本身就是个极喜欢观赏女子曼舞的书生。   ——雷纯就是因为看透了他这点,而把奖赏换着送他几名特别出色的舞孃,让他如愿以偿。   何况朱小腰的舞,是天分,她的人更不是一般经调训而成的庸脂俗粉。   她自成一家。   一举手、一投足、一进一退、一流盼一回眸间,完全恰到好处,自成一派。   所以惊涛书生看得为之目眩。   喝彩。   神往。   他几乎一时忘了还击。   还几乎忘了闪躲。   故此,当吴惊涛再省惕到身处危境时,朱小腰的狠着已离他很近、很近很近、很近很近很近的了。   吴惊涛情知不妙。   他这人虽一向游离独处,但绝对忠于自己。   ——什么都可以牺牲掉,就是不能牺牲了自己。   这时候他也跟朱小腰一样,除了杀死敌手,已别无选择了。   他在危急关头,双手忽祭起了七种不同的色彩交融在一起,然后大放异彩。   那交汇在一起的色彩很夺目、很亮丽。   ——那是他的“活色生香掌”和“欲仙欲死神功”交糅一体之一击。   他本来是个爱女人的男人。   他一向很爱护、也很珍惜女人。   但他现在要保住自己,已没了退路。   他双手一齐打了出去。   “啪”、“啵”二声,像一朵花,在枝头上折落了;又像手指轻轻在面颊上弹了那么一下。   朱小腰就哀哀地飞了出去。   她掠过之处,鲜血如花,纷纷洒落,就像一袭无依的舞衣。   待唐宝牛蓦放了多指头陀,接住她时,她粉红色的衣裙,全染了一摊摊怵目惊心的血,就像一朵朵血的花,开在她的身上。   唐宝牛一接住了她,就发现:   一、她的腰脊已折断了。   二、她的五脏六腑已离了位。   三、她已奄奄一息了。   唐宝牛第一个反应(也是第一个感觉)就是:想哭。   但他张开了嘴巴,哭不出。   一声也哭不出来。   这时,她绯色的面巾半落,露出了半边绯色的脸。   她无色的唇带血。   星眸半张,似乎还带着点哀怨的无奈(那仍是嘲笑多于悲凉的),仍是那一张绝美中带着慵乏的容颜。   吴其荣一招得手,自己也呆住了。   他看着自己双手。   彩华渐褪。   他的神情很奇特:   ——也不知是在得意,还是有点懊悔,甚至是十分憾恨?   他的双掌刚击中了朱小腰,就乍听有人大吼道:“走狗!”   叱骂的人是花枯发。   他旋舞双叶,飞斩了过来!   但温梦成比他骂得更响,也更烈,而且更愤慨!   “你这头恶狗!我只恨刚才关起门来的时候没把你这禽兽一气打杀了,却让你又害了人命!”   温、花二人,已把吴其荣恨之入骨,两人一面叱喝,一面向惊涛书生作出极其猛烈的攻击。温柔这时也挺刀斫到,由于刚给击退,收刀回气之际,亲睹朱小腰给这坏鬼书生击伤,更是气煞,刀刀抢攻,招招不容情。   温梦成、花枯发二人,当然是真的愤懑不已,但事实上,他们的“一叶惊秋”和“百忍不如一怒神功”,确是越愤怒则功力越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叶惊秋”是以狂劲使柔物达无坚不摧之境地;而“百忍不如一怒神功”则以战姿、气势先慑住敌手再予取胜,他们一边骂、一边打,以壮声势,就是此理。   然而惊涛书生这回却心不在焉。   甚至不像平时一般,他还忘了擦脸。   他只看着自己一对雪玉似的手——这对手保养得很好,很干净、整洁、白皙,甚至如果不是指甲太长方形的话,它像女人的手还多于像男人的——就像那是一只黑手,另一只是血手。   他脸上的表情也很诡异。   甚至还在喃喃自语。   他像是失望。   也似是喜悦。   但最明显的是有点如痴如醉。   “好一场舞……”   向他攻袭的人隐约听见他这样低声呢喃似地说着,“好一个女子……”   吴其荣虽不专心,但却仍能一一躲开一花二温三人的猛攻。   ——虽然总带点险。   不过,似乎他也不大在意。   ——他是一个爱女人的男人,然而,他刚才却出手杀一个舞得最柔的美丽女子!   他的心情也不好过。   但这却使这两大党魁暗自惊惧。   甚至,刚才在“回春堂”五人围攻吴其荣之时,久攻无效,相持不下之际,这书生却乍听箫声相召就能立时抽身退离“回春堂”,这仿佛已证实了一点:   ——就凭他们五人,还制不住这看来有点痴痴骏骏的书呆子!   这当然不是好事。   更坏的是他们发现:   多指头陀已缓得一口气,转而绕过去要向唐宝牛背后偷袭了!   然而唐宝牛却在极大的悲恸中。   他抱着朱小腰。   他的膝头像已折断了似地跪了下来。   他张大了口。   眼泪一拳一拳地大滴滚落下来。   他望着天。   ——天若有情天亦老。   温梦成、花枯发情急之下,再也不向吴惊涛攻袭、恋战了。   他们立扯走了温柔,改掠向唐宝牛那儿,一面大叫道:“不可大意闪神!背后有敌!”   “唐巨侠,挺起你的腰脊来,快救走朱姑娘——不要做乞怜狗!”   他们一面高呼,一面人未到,飞叶和劲气已分别向多指头陀激发了过去!   多情总被无情伤 第八章 无依的舞衣 多情总被无情伤   唐宝牛这儿还不算惨烈,更惨烈的是方恨少那一战团。   龙八刚才给唐宝牛一唬而撒手就走,就把待斩立决的方恨少留在原地。   方恨少苦于穴道受制,身上又有多重捆绑,无法动弹。   话说惊涛书生自“回春堂”一路退了出来,追出来的人,除了温柔、温梦成、花枯发之外,还有两人。   两个年纪虽大,但脾气亦大、胆子更大的人:   陈不丁   冯不八   冯下八和陈不丁原对惊涛书生紧迫不舍,后转而吓退了龙八,正要解开方恨少身上受制的穴道和受缚的绳索;与此同时,花枯发和温梦成也飞越了过来,先攻吴惊涛,转袭多指头陀,以解唐宝牛之危。   这一刹间,局面已成了大对决。   但龙八、多指那一伙人的确高手太多,单是“开合神君”司空残废,以及余再来、言哀虚、张初放、蔡炒、叶博识、马高言等剑派掌门死守着,犹如铜墙铁壁,江南霹雳堂、碎云渊毁诺城乃至佟劲秋率领“好汉庄”的人,正好斗个难分难解、难分轩轾。   这时,有一名全身白衣、脸蒙白巾的人,身法洒脱,剑法凌厉,单袖飘飞,鹘起兔落之间已杀伤官兵十七八人,眼看就要冲杀入龙八、多指头陀、唐宝牛、方恨少那儿,但他的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却激怒了另六人。   这六人立即对他出了手。   六大高手。   六大用剑的绝顶高手。   他们是:   “剑神”温火滚   “剑鬼”余厌倦   “剑妖”孙忆旧   “剑怪”何难过   “剑魔”梁伤心   “剑仙”吴奋斗   六人终于出手。   这“七绝神剑”,已不是当年随蛮兵侬智高跟狄青作战的“七绝神剑”本人。那七名剑客,已为蔡京招揽,年事已高,久不出江湖,人多已改称他们为“七剑神”,而他们已把一身剑法绝学,各授予一位徒弟。这数十年来专心培植下,新的“七绝神剑”,在剑法上的造诣,恐怕要比当年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力战上一代的“七绝神剑”更高更强!   他们一直不出手,好像是因为还没等到有足够分量的人来逼使他们出手。   而今他们等到了。   他们终于一齐出手,攻向那白衣剑手。   那白衣剑客以一敌六,单剑战六柄神、仙、妖、魔、鬼、怪的剑法,却丝毫不惧、越战越勇。   一时间,也打得剑气纵横、舍死忘生。   陈不丁与冯不八正要趁这大好时机杀掉龙八、救走方恨少。   可是,他们忽然感觉到一个感觉:   不祥。   冯不八、陈不丁两人平时虽然常常打打闹闹,但其实夫妻情深,心意相通,所谓打者爱也、骂者关心也。他们夫妇二人,鳒鲽情深,打打骂骂反而成了他们日常生活里的乐趣。   可是,这瞬间,他们一同生起了一个感觉:   一、有敌来犯;   二、他们彼此间深深地望了一眼;   三、然后才一齐返身应敌。   ——“有敌来犯”是一种警惕。   ——回身应敌是反应。   ——真正的感觉是:彼此深刻地互望一眼:   仿佛这一次对望,要记住对方到来世;好像这样一次互望,是今生的最后。   敌人来了。   敌人只一个。   这唯一的敌人并不高大。   他飞身而来,一绺长发,还垂落额前,发尖勾勾的,晃在鼻尖之上。   他眼睛骨溜骨溜的乌亮,还带着一点稚气、些许可怜。   他向冯不八、陈不丁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才出手。   他向两人点头的时候,相距还有十二尺余之遥,但他出手的时候,突然的、陡然的、骤然的、忽然的、倏然的、遽然的、蓦然的、乍然的……总之是一切都令人意外的快速,他已人在冯、陈二人之间,然后出剑。   剑攻破陈不丁的爪影里。   剑刺入冯不八的杖影中。   可是他手上无剑。   ——他的剑呢?   脚。   他是罗睡觉。   对他而言,他的脚就是剑。   ——而且是两把剑。   对他的敌人而言,他的一双脚也不只是剑:   ——同时也是死亡。   在陈不丁铺天盖地的爪式尚未真正全面全力施展之前、冯不八排山倒海的杖法刚告一段落新力未生之际,他毫厘不失的、右脚一踢、足尖如剑锋、切入陈不丁的咽喉;同时,左脚一蹴、趾尖如剑尖、刺入了冯不八的胸膛。   两人闷哼一声,罗睡觉“抽剑”,双腿一收,血喷溅,附近几成了一片血雾。   他已完事。   ——完成了一件优美的工作。   杀人的事。   他很满意自己所做的事。   他做的十分专业。   而且简直就是“专家”。   ——如果他不是个绝对且一流的“专才”,他的代号也不会只有一个字:   “剑”。   因为剑就是他。   他就是剑。   ——他已代表了剑。   剑就是他一切。   陈不丁身历数百战,冯不八比她丈夫更好斗,他们两人一旦联手,更是夫妻俩儿一条心,合起来的武功绝对是冯、陈其中一人的三倍以上。   当然,他们两人并非无敌,但要找赢得过这对镔铁爪加虎头拐的人,只怕也寥寥可数了。   可是,罗睡觉只用了一招。   二式。   不止是赢了他们。   也杀了他们。   干净利落,好像他生来就是要杀他们的,而他俩生来就是给他杀的一样。   如此这般。   如此而已。   陈不丁、冯不八死了。   众皆哗然。   “不丁不八”既殁,朱小腰也伤重,群雄战志大为受挫。   “剑”杀了二人,他的脚“立时”又“变”成了与常人无异的一双腿子,缓步退回其他六剑阵中。   他看来轻松。   且带点不经意。   他的发丝依然垂落玉粉粉的颊上,看去可爱得多,至多只带点儿神秘,一点也不像是个出手杀人一招了的可怕杀手。   何况他杀的还是高手。   他看去浑似个没事的人一样:好像什么事儿都不曾发生过。   但有两件事,只有他心里知道:   一、他胃痛。   胃部像有一只山猫在示威,狂抓怒噬,使他痛苦不堪。   二、他心疼。   他的心在抽搐着,像正在给人大力拧扭、揸压着,使他痛不欲生。   他每次杀了人,就会这样:不是手臂像脱了臼样般的痛楚,就是呼吸闭塞哮喘不已,总之,一定会感到肉体上的折磨。   所以他每一次杀人,都形同是在折磨自己。   他就像是给人下了诅咒一样。   但他却不能不杀人。   所以他不得不忍受这种苦痛。   而且,他还不能让人知道。   ——一个杀手的缺点是决(绝)不能让人知道的。   让人知道缺点的战斗者,如同把自己的罩门卖了给敌人。   同理,一个好杀手若让你知道他的弱点,那你得提神了:那很可能是假的,甚至有可能那才是他真正的强处。   唐宝牛一向好强。   他认为自己顶天立地。   他一向都要拣惊天动地的事来做。   不过,他现在全身都是弱点。   他完全变得脆弱、易折。   因为他的心:   碎了。   他没有流泪。   他抱着朱小腰。   朱小腰比平常更倦、更慵、更乏。   ——看她的样子,似是历经许多风霜了,她想放弃了,要歇歇了,要撒手了,不再理会那么多了。   “小腰……”唐宝牛低声喊,“……小腰。”   说也奇怪,朱小腰这时脸色反而并不苍白了,玉颊很绯、且红、很艳。   她的眼色也不狠、不毒了。   她还是那么美,尤其受伤之后的她,在唐宝牛拥抱下,只显得人更柔弱腰更细了。   “……小腰,”唐宝牛哽咽,“小腰……”   朱小腰微微半睁星眸,红唇翕动,好像想说话,唐宝牛忙揭去了她面上半落的绯巾,第一句就听到朱小腰像带着醉意地说:“……真倦啊……”   然后一双美眸,流盼定在唐宝牛脸上,像用眼波来抚挲着他那粗豪的脸,好一会才说:“……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的草帽就给劈了开来,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唐宝牛很艰辛才从呜咽中整理出话绪来,“我还逗你,我那时候……还……还不知道……不知道你……你是个女的……”   朱小腰倦倦无力地一笑。   颈肩就要往旁一侧。   唐宝牛一颗心几乎也要折断了——却忽听朱小腰又幽幽地说:   “……那时候,你还说——”   唐宝牛用尽力量用一种连他自己也没听过的声音但也是他用尽一切真诚才逼出来的三个字:他把这三个字一连重复了三次: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是的,当年,在三合楼上,他和朱小腰相遇,他为了要气她、要逗她,还公然对她说出了这三个字:“我爱你”;然而,当时,他不知道她就是朱小腰,也不知道她是个女的。   “……你,傻的。”朱小腰微微地、倦倦地、乏乏地笑了,像看一个孩子对一个心爱的孩子说话一样,“多情总被无情伤,我要去了,颜老在等我呢。你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要记住多情总为无情苦啊……”   忽然,她没有再说话。   她清明的双眸微微映红。   唐宝牛一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随她视线望了过去。   红狐 第八章 无依的舞衣 红狐   那是一只狐狸。   红狐。   ——它不知在何时,竟奇迹般地潜进这杀戮战场里,走入这人类的血肉阵地里,微侧着首,黑鼻尖抽搐着,眼睛红着,像有两点暗火在那儿约略点明,眼神就像人的感情,哀怜,且低低发出悲鸣。   它在看她。   它在呼唤她吗?   ——这狐狸,就是以前她在“小作为坊”遇伏时放生的红狐!   它是怎么来的?   它来做什么?   想起“三合楼”、“万宝阁”、“小作为坊”的种种奋战,“愁石斋”、“瓦子巷”、汴河雪夜桥畔的生死与共,历历在目,唐宝牛只觉撕心裂肺,他想号啕大哭——   但,他哭不出。   竟哭不出来。   再回头,朱小腰已溘然而逝。   两行清流,流过她桃色的玉颊,连泪水也带着如此傲色、如此倦。   她最后的一句话,隐约是:   “……待来世才跳这一场舞吧……”   语意像雪,在唐宝牛心里不住飘落。   ——毕竟,她是为他而死的。   而今,她确是为他而死了。   她已还了他的情。   她为他送了命。   ——她是个有恩必报的女子。   可是他呢?   他再举目的时候,那头红狐已经不见了。   ——跟它来的时候一样,完全似不曾出现过,谁也想不出它是怎么来的?如何去的?几时出现的?为何不见的?   人逝了。   狐去了。   只剩下了唐宝牛。   和他的伤心欲绝。   他依然没有泪。   他:   哭不出。   一向感情丰富的他,竟连一颗眼泪也没有,一声也哭不出来!   他虽然哭不出,没有泪了,但他还是有生命的,而且是钦点要犯、候斩立决的死囚!   不少高手,杀向前来,要救他。   更多高手,杀了过来,要杀他。   在他身旁不远处的方恨少,情形也是一样(凶险)。   就在这时,忽听快马如急雷响起,有人洪洪发发地大喊:   “相爷有令,统统住手!”   大家果就停了手。   ——本来相爷纵使有令,住手的也只不过是听他命令的官兵,来劫囚的英雄好汉是不必赏这面子给他,马上停手的。   但他们停手不战,是因为喊话的人:   “四大名捕”中的老三——   追命!   ——崔略商!   第九章 四大皆凶 黑光   ——想追命和冷血师兄已赶到菜市口和破板门了吧?   ——不知兄弟们的伤亡重不重?   ——不知是否可以及时制止对大方和唐巨侠的行刑?   然而王小石仍然和蔡京对峙着。   蔡京现刻很担心。   他很少真正地去关心过些什么人,由于他在权斗利争上不遗余力,也不择手段,所以几乎六亲不认,就连家人、亲朋,只要对他有害的、不利的,他也概予铲除,毫不容情。   唯有这样,他的地位才数十年屹立不倒,无人可有足以动摇他的力量。   他甚至还认为这才是他的长处。   可是他现在竟然很担心一个人的精神和健康状况。   而且他所担心挂虑的人,居然是王小石!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自从王小石闯入了“别野别墅”用一弓三矢对准了他之后,他的命运便跟王小石的体能挂上了钩,他的手筋颤一下自己的心就颤一下,他的眼眨一次自己的呼吸便窒了一窒,没办法。   ——他们的命运已彼此互相地拴在这儿了。   蔡京应付紧张的方式,是:   笑。   ——人在开心时才会笑。   所以,只要你保持着笑容,别人就会以为你很开心。   为什么会开心?   ——当然是因为胜利。   故此,蔡京尽力保持了个微笑:尽管他现在已担忧和紧张得几乎已完全笑不出来:   因为他已瞥见王小石的手指在微颤,前臂筋肉也微微抖动着:   这不是张易拉的弩。   这更不是好搭的箭。   何况,他所瞄准的,更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蔡京当然不好对付。   而且还十分深沉、可怕。   ——只有这个人,王小石到现在还弄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武功?   如果会,他的武功一定极高。   ——只有武功极高的人才会隐藏自己的实力;只会两三下子三脚猫功夫的,反而会慌不忙地唯恐天下不知!   要是不会,那他一定是个最能看透武林高手心思的人。   ——只有看透了一切武林人的心态,才能让他们疑神疑鬼,讳莫如深。   更何况王小石要面对的不只是蔡京,还有对他已重重包围的高手:   单只是“天下第七”、神油爷爷、一爷这三大高手,已够不好对付。   更何况现在又来了增援。   大将童贯。   ——这大将军其实既无战功、也无战绩,只靠得到皇帝信任,就扶摇直上的人物,是以并不足畏。   童贯带兵打仗的特色是:只敢平内乱,不敢对外战。兵马在前线打个你死我活,尸横遍野,他则在后方耽迷酒色,大肆搜刮。他领兵作战,无一不败,但凡败仗,他都找部属背罪;报上朝廷去的,则全是他讹称报捷、胜仗。   世事无有不奇。童贯这样子的“领兵率军”,居然可以连连迁升,权重天下。其实他的本领无他,既懂跟权相蔡京拉关系,又深谙如何讨皇帝欢心,如此就功勋无数,恩赐不绝了。   此人虽不是高手,偏偏他却掌有大权,有权的人自然手上便有许多高手。   童贯身边有五个人。   ——这种人倒绝对懂得把“老弱残兵”拨去打仗,把精锐之师,则留在身边。   这五人在朝中向有“五大将”之称:“拼将”、“狠将”、“少将”、“天将”、“猛将”。   这五将虽是强将,但王小石还不放在心上:主要是因为,这什么什么“将”都是一伙人自我吹捧,大家互相封号而已,如果王小石跟他们取名,则认为只有:“吹将”、“捧将”最合适他们。   ——这些不打仗、光夸口、爱认功、只懂搞关系的家伙凭什么称为“大将”!   嘿!   王小石顾忌的是另一人。   这个人站在那儿:蔡京背后、他的面前,然而他却看不见他的脸孔、他的五官,只感到一团“光”,竟似是黑色的。   ——“黑光”!   王小石潜入“别野别墅”作出胁持蔡京的行动,他最担心的有几件事,包括是否能制伏蔡京、对付“天下第七”等,但其中担心事项的第一件便是:   ——“黑光上人”詹别野。   这时期,道教盛行,皇帝大臣,总相信些什么祭天拜神便可以长生不老、白日飞仙的传说。这詹别野原是武当派近五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高手,但他一旦成名,自成一派,又通晓炼丹导引之术,传闻中他不但武功高,而且颇有法力,能通鬼神,使得皇帝赐封为“国师”,而蔡京也特别为他把原来的“蔡氏别苑”,改建为“别野别墅”来供养、讨好他。   不过,他早些年可能倒行逆施太甚,挟道术显威,作了不少孽,惊动了豹隐多年、仙踪无定的懒残大师,亲自出手,把詹别野教训了一顿,至此而后,詹国师气焰稍敛,较少张扬生事,涂炭生灵。听说那一役里,他负伤不轻,元气大损,自不敢太无法无天了。   这些年来,詹仙师几已销声匿迹,甚至大多数的人都传他己改邪归正,到峨嵋山静修去了。   近几年来,已很少听到他的劣迹异举,也很少人再见得着他了。   然而,再怎么说这里毕竟还是以他为名的“别墅”。   ——蔡京敢在这个时候来这地方坐镇指挥剿灭武林各路好汉豪杰的大军,必然有他可无一失的理由。   王小石担心这“理由”就是:   詹别野还在这儿,而且仍为蔡京效力。   而今,他瞥见蔡京身后有这样“一团黑光”似的人物,他担心自己的担心很可能会成为事实。   所以他死死地盯住蔡京,万一有什么异动,他就先第一个盯死了他!   蔡京好像看出来:王小石似乎有一点儿的慌乱,至少不如初时镇定,所以他笑得越发自然。   “就算你救了他们,你又怎么撤走?”   王小石没有作响。   “不如你先放下箭,人,就让他们放了吧,你加入我麾下,我重用你,以你一个别说换两人,就算全京的好汉,也是值得。”   王小石没有回答。   “你别怕,虽然你今天用箭对准了我,我可不是一个记仇的人。我知人善任,以德报怨,而且识英雄重英雄,我不会对你今天所作所为报复的。”   王小石笑了。   “你不信?我身边、背后、这里的全部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顿时,厅内的人都七口八舌为蔡京作证,有人指天作誓,相爷为人确光明磊落;有的言之凿凿,胪举蔡京德行无亏、尽列义薄云天之种种事迹,王小石听得只是笑。这时,其他舞娘全走避一空,蔡旋等退避入房。   “你年少气盛,不辨忠奸,不信事实,枉了好身手,不肯弃暗投明,确令老夫抱憾。”蔡京叹息地说。   王小石笑道:“你要我相信你?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凭这里的人?这里的人今天在你得势时为你说话,他日若你失势了呢?还会不会为你说话?”   他这几句话下去,堂里的人都噤了声。不一会,又阿谀奉承、詈言詈语此起彼落。   蔡京的手一挥,大家才真正地住了口。   “这些人今天在这里,才会为你说话,你真的要问,到外边问去,跟老百姓打探打探去,看谁相信你?哪个维护你?还有什么人会说你的好话?”   王小石又一笑,露出珍珠一般洁白的贝齿,“你现在怀奸植党,布列朝廷,威福在手,舞智御人,把兵权、宗室、国用、商旅、盐泽、赋调、尹牧等政事,全抓在手,交亲信揽权,你正是大权在握,他们当然都会为你说话,有朝一日,你失权失势,这些人就一定会用你对付人的方法来对付你!”   “我对付人?”蔡京一哂道,“我问心无愧,作事不悔。”   “不愧是你没有廉耻之心,不悔是你无反省之力。不愧不悔有何了不起?只要厚颜凶谲的人,都说自己不悔无愧!”王小石斥道,“你没对付人?嘿!方轸向有风骨,不肯为你所用,向皇上指责你的过失,弹劾你气焰嚣张、颠倒纪纲,你就把他削籍流放岭南,并派人将他刺杀在那儿。你这叫……以德报怨?!”   蔡京冷哼一声:“我原要重用方轸。那是他太不识抬举。”   “好,我就当他和你是个人恩怨。可是,刘逵呢?他只不过不想与你同流合污,你就加害于他,借苏州一起盗铸钱案,强把刘逵乃至他亲戚章綖入罪,派开封府尹李孝寿审讯,迫着他株连千余人,而当中刑求强抑致死者三倍于此数。你却还嫌处理太宽,特派御史萧服、沈畸去换了李孝寿。”王小石忿然道,“萧、沈二位御史,却很有良知,曾感叹地说:当天子耳目,怎可附会权要,以杀人求富贵!他们当天就释放七百多名受冤的人。”   蔡京哼道:“这不就好了吗?我换了人就是要开释受冤的人。”   王小石道:“你说得倒好听。这一放,萧服御史就给你调去羁管处州,沈畸御史则贬到信州,都有去无回。章綖更给流放海岛,尸骨全无!还有章縡?”   “章縡?”蔡京倒一时想不起是谁,“……什么章縡?”   王小石怒道:“你害人太多,早已忘了给你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姓名了。你私自更改‘盐钞法’,高兴废钞便废钞,喜欢发行新钞就印新钞,危害至大,章縡是狱吏,他为此上奏陈情。你一气之下,不但怒夺其官,还让他黥脸刺字,全家为奴,发配边疆。”   蔡京倒是有点迷糊的样子:“有这样的事吗?我倒记不起了。你记性倒好,一一为我记住,难为你了。”   “你少给我装糊涂!章縡的事,你记不得,长溪瑶人因受不了你苛政暴征,起事生事,你下令把瑶人全抓起来杀头。荆南郡守马城马大人只不过告诉你:瑶人分有多族,生事的仅是一族,不必滥杀无辜,激起民愤。你非但下令照杀不误,还要赐绢赏银,按级升迁,以致官兵以杀人为乐,跟瑶族结下深仇。这事你总记得吧?”王小石不齿地道,“马城大人只不过说了几句正义的话,你罢了他的宫,还害了他全家,他的儿女全变成你家奴、妾侍,你可真会惜英雄、重英雄啊!”   蔡京道:“这些都是我们朝政大事,你们这些草野莽民怎么懂!我若不得殿堂大臣支持,我若非待朝中同僚恩深德厚,我这个位子,怎可能十年如一日,风大雨大,都丝毫不受动摇?”   王小石道:“屹立不动,树大根深,那确是你的本领。他们不是不反你,只是反不了你。你把稍有良知的群臣不是杀头就是贬谪,不是驱逐就是流放,朝廷良将忠臣才会尽为汝所空!你还把反对变法的全当作奸党处理,刻石立碑,立‘奸党碑’,却为自己建数以千计的‘长生祠’!如此造孽,天理何在!你能容人?你的变法只不过全为了自己。你还要赶尽杀绝,明令禁止宗室与奸党子孙成婚,以致酿成多少悲剧!刚才出手分你们的心之女子,她之所以会予人卖入青楼,她父母异离沦落,就是你的‘德政’一手促成的!你这是现眼报,只要有对付你的事,她一向不遗余力。”   蔡京强笑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就什么好了……最重要的是敬请你挽好你的弓、把稳你的箭……别别一个失手,大家都……”   “不是大家,只是你!”王小石冷哂道,“我来得了这儿,早已豁出去了。我们生下来,就是以有限的生命跟无尽的时空搏斗——而我却选定了你!”   蔡京生恐王小石毁诺、变卦,忙道:“王大侠可事先约好,我布在菜市口、破板门的人一旦住了手,只要把犯人放了,你就不会……杀我的,王大侠可是大侠,说过的话可算数吧?”   王小石笑道:“你少来用话挤兑我。你来奸的我也一样可以使诈,你不要让我有借口就是了。——就算我不杀你,我可没保证过不伤你。”   蔡京悚然:“你你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敢伤我?!”   王小石哈哈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四年前我就要杀了你,结果只杀了你的狐群狗党傅宗书。我只要重伤了你,让你自己伤重而死,我就既不算亲手杀你,也不算违诺了,是不?”   “你你你这样……可是……”蔡京可变了脸色,再也无法镇定从容了,“……你这是耍赖……”   “我本就是无赖!我是无奈才跟你耍泼赖!”王小石道,“现在言归正传,你要我不伤你,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蔡京忙道:“别说一件事,纵十件百件,我全都答允。”   王小石道:“我也不要你答允千件百件,你只要应承我:今天劫法场的人,绝不去追究查办。”   蔡京忙不迭地道:“这个当然没问题……”可是他马上生了警惕:他本来就想先敷衍着,答应了再说,只要一旦脱身,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但他又随即想到,要是允诺得太过轻易,王小石必然不信,所以故意显示为难地说:“……不过,这件事闹开了,只怕人也伤亡了不少,完全不……那个……在皇上那儿不好交代,刑部那头……也没了面子。”   王小石说:“你可以追究,但只追究主事的人。”   他昂然道:“——我就是主事人。”   蔡京当然明白王小石的用心和用意:   ——王小石一定是个自命英雄的人,什么事都要揽到身上去。   ——这样正好。只要能把他从这儿诓走,看诸葛老儿还能不能维护他!   ——再说,他这头不妨答允下来,只要王小石放下弓箭,他马上就下令追缉王小石:既然是他自己认的账,大家都听实了,他要铲除王小石就更名正言顺了。   ——就算未必一定能把王小石正法,至少,也能把他迫出京城;王小石一旦离京,就似龙游浅水,鱼跃旱地,他手上那一群“金风细雨楼”的子弟,迟早都变成他手里的雄兵、蚁民了!   ——话说回来,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力再大,也不想太正面地与武林各路人马为敌:能用是最好,要不然也不宜全部开罪。就算他这次设计歼灭这干绿林上的反对势力,也是借处斩唐、方两名钦犯之意才能堂而正之行事,而且主要还是借“有桥集团”的主力,以及归附于他的武林势力来行事,这叫“以夷制夷”。绿林黑道,有的是卖命、拼命、不要命的呆子,他可不想跟他们全招了怨。   ——不过,王小石今儿到了这里,是决逃不出去的:难道他还能一个人战胜“黑光国师”、“天下第七”、神油爷爷、一爷这四大高手不成?!   ——不可能!   既然王小石就要死了,所以他不妨什么都答应他——但答允太快,反令人不信,何况王小石绝顶聪明、善于机变!   所以蔡京故意沉吟道:“……这样也好,不过,光你一个,还是说不过去,除非……在这儿闹事或劫法场上,凡是露了面的,就公事公办;没亮相的,我们就只眼开、只眼合算了!”   王小石冷哼道:“这也难免。只望你说过的话是话!”   蔡京把胸一挺,嘿声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   王小石森然道:“那也不到你不算数。你下矫诏杀害忠良、伪称变法、乃至搜刮公款、营私牟利的种种情事,我辈搜集资料已久,你以假诏诛杀元祐旧党同僚,还不放过他们子孙,兴大狱,罗织罪名。你一向无耻变节,排挤忠彦,稍不附从,则诬以罪。奸臣作恶,古已有之,但大宋江山,就得断送你一人手里,你之怙恶不悛,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你别以为暗中造孽,天下不知——你至少有七道伪诏矫旨在我的手上!”   蔡京这次倒真的蓦然吃了一大惊——这一惊,只怕真的要比他的房子还大了。   “你……你们……你们这干逆贼——”   “谁才是逆?谁才是贼?”王小石冷诮地道,“皇帝的诏书圣旨,你都胆敢作伪私代,只要你一不守信约,我会着人呈到圣上那儿去,就算你有通天本领,看皇上这次还烙了印一般信你不!”   蔡京这大半生人,做尽无耻无道、强取豪夺的事。当他拜官户部尚书的时候,监察御史常安民已对他提出了弹劾:   “蔡京奸足以惑众,辩足以饰非,巧足以移夺人主之视听,力足以颠倒天下之是非。内结中官,外连朝士,一不附己,则诬以党,于元祐非失帝法,必挤之而后已。今在朝之臣,京党过半,陛下不可不早觉悟而逐之,他日羽翼成就,悔无及矣。”   可是当时哲宗极信任章惇,章惇又重用蔡京,弹劾的结果,反而是常安民被贬到了滁州。   蔡京大权于是已定。   到了赵佶登位,蔡京之势,已无人可以动摇,他也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了。为了排斥政敌(其实只是稍有异议者),不管死的、活的、在朝的、在野的,他都绝不放过,连他的恩人、同僚、上司、都全一棍子打翻,踩死了还倒打一耙。   他还把当年栽培过他旧党的司马光,以及文彦博、吕公着、吕大防、刘挚、范纯仁、韩忠彦、韩维、李清臣、苏辙、苏轼、范祖要、刘安世、曾肇、天置、丰稷、程颐、晃补之、黄庭坚、常安民、郑侠、秦观、龚夫等一百二十人,称为“元祐奸党”,立“党人碑”于端礼门,且把敷衍不满于新党的人王珪、张商英等也列为“奸党”,连同一手提拔重任他的章惇也不例外,新旧二党成了全家福、大杂烩,只有一个共同的取向,那就是:   ——凡他所不喜的人,就是“奸党”!凡不附和于他的,立即加害!   于是“奸党”名额,扩大至三百九十人,由蔡京亲自书名,不只在京师立碑,还颁令各州郡县,命监司、长吏,分别刻石,传于后世,而且还毁坏司马光、吕大防、范纯仁、吕公着、刘挚等十人景露宫的画像,且把范祖要着的《唐鉴》,以及苏洵、黄庭坚、苏轼、秦观、苏辙等著的诗文集,劈板毁灭,不许流传。   他所打击的对象,是如此不分新旧,不计亲疏,只有效忠于他一人的走狗奴才,以及和他利害交攸的恶霸,他们才臭味相投、狼狈为奸,一起做那惨无人道、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事。   是以,到了这时分,朝中忠直之士已尽为之空,唯武林、江湖间,仍未完全由他纵控,还有些打抱不平的人不甘雌伏;由于朝廷仍亟须肯效命之杰出高手来保住大位,才不致赶尽杀绝,是以也有些有本领又肯主持正义之士,勉强在这风雨危舟的场面下挣扎求存。   ——苏梦枕、王小石等,就是属于前者。   ——诸葛正我、舒无戏等人,便是属于后者。   由于蔡京对稍不附合他的人这般凶残绝毒,而他所实行的法制,无一不是让自己获利得益的,所以他除了出力讨好奉迎皇帝欢心,以巩固他的权势之外,还在军事上,全面抓紧不放,把军力的精英全往“中心”调拨,让其成为他的私人卫队,还时常不择手段,假借上意、矫造圣旨,来残害他一切不喜欢的人——这么多年做了下来,再干净也总会留下些罪证。蔡京本恃着自己官大势大,加上皇帝对他千依百顺,信重有加,谅也无人能动摇得了自己分毫,所以从不畏忌。但而今经王小石这一说,看来真捏有自己矫诏伪旨的证据,这一来,皇帝亲眼看了,纵再信任只怕也得龙颜大怒,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顷刻间,蔡京可是目瞪口呆,心知王小石这回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就算能把他格杀当堂,只怕对方也早有安排,始终是个心腹大患,一时也无应对之策。   “一个人是做不了英雄的,”这回似乎是轮到王小石觑出了蔡京的心乱神迷,冷峻地道,“今天我一个人用一张弓三支箭对着你,可是我背后却有千千万万的正义之士和无数的正义之士在支持我。”他语音肯定得像天神镌刻在铁板上的命书箴言一般:   “你今天得势,可以嚣狂得一时,但到头来,你只是万人唾弃、人神共愤的垃圾渣滓,不会有好下场的!”   蔡京本就穷凶极恶,给这几句话迫出了真火,龇牙咧嘴喑声吼道:“下场?!我才不管什么下场!”   话一说完,他只觉脑门晃了一晃,好像什么东西掠过、飞过,眼前只觉有一道光芒,待要看时却不是亮的,反而还黯了一黯,黑了一黑。   ——他几乎没晕了过去。   猛步 第九章 四大皆凶 猛步   米苍穹一棍在手,一拳朝天,摹地一声大喝:   “不想死的就住手!”   他的大喝开始时原本元气十分充沛,但到了后面几个字,却变成尖声刺耳。   厮斗中的群豪谁也没为他的喝止而不再战斗:   一、有桥集团和蔡京手下不是不想停手,而是对方不肯罢手。   二、劫囚好汉既已来了,就豁出去了,才不管谁出手,谁不出手。   三、江湖上对“米公公”的武功颇多传闻,有的说他有绝世奇功,有的说他有魔法异术,有的说他通晓一种天下第一的棍法,而这种棍法听说还是达摩大师东渡之前所创的,少林一脉只得其三招,便成了当今少林七十二绝技中之一的:“疯魔杖法”(而米苍穹却似九九八十一招全都通晓!),但更有人说他根本不会武功,只尸位素餐、滥竽充数的在那儿唬唬人而已!是以,劫囚群雄有的基于好奇、有的原就不信:都要看看这传说里的人物到底能耍出个什么绝艺奇功!   四、这时际,大伙儿已形同杀到金銮殿上去了,实不能说收手就收手的;是以有进无退,拼死再说!   五、何况,米苍穹那一喝,中气显然不足,大家也就没什么放在心上。   但米苍穹接下来的动作,却吸住了全场的人:   他朝天舞了九个棍花。   舞动的棍子发出了尖啸。   一下子,全城的雾仿佛都卷吸到他棍风里来。   他的棍子极长,越到棍头越尖细,像一根活着而不可驾御的事物,在他手里发出各种锐响:似狮吼、似虎啸、似狼嗥、似鹰咻,棍子同时也扭动、搐动、弹动不已,像一条龙,而这头龙却旋舞在米公公手里;似一条蛇,而这条蛇却纵控在米苍穹掌中。   米苍穹这一舞棍,犹如丈八巨人,众人尽皆为之失色。   失惊。   他一连几个猛步,众人衣裤为之惊起,视线全为之所吸引!   有人看见他白花花的胡子竟在此际苍黄了起来,像玉蜀黍的须茎。   有人乍见他的眼珠子竟是亮蓝色的,就像是瓷杯上的景泰蓝描花碎片嵌入他眼里去了。   大家神为之夺。   起越众人头顶   而上   掠持   一一   他棍   见砸   只下   他要打谁?   谁能经得起他的打击?   在这刹间,在场群豪和官兵,大家都感受到一种特殊而从未有过的感觉:   那是“凶”的感觉。   ——“凶”得一如“死亡”一般无可抵御、无法匹敌、无以拒抗、无有比拟的。   那么说,这也就是“死”的感觉了不成?   可是,这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中这么一舞棍子,还未决定往谁的头上砸下去,怎么却能令全场数百千人,都生起了“死”的感觉呢?   这时,全场神采俱为米苍穹那一棍朝天所带出来的“凶”气所夺。   只一人例外。   他趁此迅瞥见方应看:   只见方应看雪玉似的脸颊上,竟起了两片酡红,既似醉酒,又像病人发高烧时的脸色,但他的额角暗金,连眼里、眼纹、笑纹里也隐约似有股淡金色的液体在肌肤内汹涌流转。   方应看看得入神。   他看那一棍,看似呆了。   但也奋亢极了。   ——奋亢得以致他花瓣般搭着剑柄的玉手,也微微抖动着,就像少年人第一次去抚摸自己最心爱女子的Rx房。   观察他的人只观察了那么一瞥,已觉得很满意了:   他已足可向相爷交代了。   偷看的人是一个就像方应看一般温文一般斯文一般文秀一般文雅一般尔雅的年轻人。   任怨。   他只看了一眼,就立即收回了视线。   可是任怨并不知晓:   当他迅疾而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收回视线之后,方应看却突然感觉到什么似的,向刚才望向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这时候,他的脸色是暗青的。   眼神也是。   可是任怨没注意。   可惜任怨没发现。   米苍穹人仍在半空。   他双手持棍。   棍子发出锐风。   急啸。   根尖朝天,仿佛要吸尽、尽吸天上一切灵气杀力,他才肯砸下这一棍似的。   ——他这一棍要打谁?!   ——这一棍子砸谁都一样,只要能收“杀鸡儆猴”之效。   米苍穹是为了制止敌方取胜气焰而出手,他那一棍自然要打在群龙之首上。   这次劫法场来了许多高手。   好手。   但如果一定要选出这几帮(已杀进刑场来的)人马的首领,显然只有三个:   率领“金风细雨楼”子弟帮众攻打过来的:   ——“独沽一味”唐七昧;   ——“毒菩萨”温宝。   另外就是领导其他帮会人手联攻的首领人物:   ——“天机龙头”张三爸。   好!   他就先往“龙头”那儿砸下去:看没了龙头的龙子龙孙,还充不充得了成龙!   怒步 第九章 四大皆凶 怒步   他一棍打向张三爸。   张三爸刚杀了萧白、萧煞。   他气势正盛。   但也正伤心。   他正在看他的师弟蔡老择,垂泪——他正在想: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亲人朋友,每一个人死了都会有人为他难过伤心:老蔡死前也至少杀了苗八方,自己因为他的死而格杀萧氏兄弟,既然有那么多人死了有更多的人难过,却为啥人间依然杀戮不绝、血腥不辍呢——他只想到这里……   米公公就来了。   他是和他的棍子一齐来的。   朝天的一棍。   这一棍朝天,然后才往下砸落。   张三爸是“天机组”的龙头:   “天机”到处替人打抱不平,替无告苦民出头,并常暗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而威震天下。   张三爸领导这个组织数十年,自然有着丰富已极的江湖经验。   他成过、败过。   他成时威风八面、叱咤风云,败时落魄江湖、退无死所。   他真的是那种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而不是光用一张嘴说“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然而其实只不过是在一个小圈子里小茶杯中兴几张茶叶片那么丁点大的所谓风所谓浪的那种人。   他年纪虽然大了,病痛也多了(纵然武功再高,病痛也总随着年岁而与日俱增,这是免不了的事),但身手却没有因而减退。   只不过,反应仍然慢了一些。   ——那也只是一些些而已,那是一种年老所附带的“迟钝”,不过,姜仍是老的辣,虽然在某方面的体能反应已“迟”了一些、“钝”一些,可是在江湖经验和遇事应对上,他却更准确、精炼了!   所以他杀了人:   萧煞和萧白两名刀王就刚死在他手里。   可是他本来就不喜欢杀人。   ——自己也不喜欢被杀,别人也一样不愿死,杀人其实是一件自己和别人都不情愿发生的事,只有禽兽和没杀过人的幼稚年轻人,才会对杀人有向往和迷恋。   他只喜欢救人。   ——救人的感觉好舒服。   杀人的感觉如同野兽,但救人才像在做一个人;一个人若能常常救人,那种感觉可就不止是像人了:   简直像神!   不过,在现实里,却是杀人容易救人难,而且,要救人,往往就得杀人。   何况,你不杀人,人却来杀你。   眼下就是一个实例:   米苍穹正一棍子砸落!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当然你死,不可我亡!   张三爸身形忽然“不见了”,他像是给人踢了一脚、推了一把似的,突如其来地跌了出去,就像是给那尖锐的棍风卷走似的。   同一时间,他的“封神指”:以拇指夹穿过中指与无名指第三节指根缝隙,反攻了过去!   ——他一直都在留意:那老太监有没有出手、会不会出手、向谁出手?   而今,那传说中的宫廷里武功最深不可测的人终于出手了:   而且是向他出手。   张三爸早有防备。   ——你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了你的命!   可是,身经百战、遇强愈强的张三爸,此时此际却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那不是“凶”。   而是“空”。   一切都“空”了,没有了的感觉。   没有了战志,没有了抗拒,没有了路(包括没有了末路也没有了出路),没有了力量,没有了棍,没有了指,没有了敌我,甚至连没有了也没有了。   那就是空。   也就是无。   ——所以也就无所谓胜,无所谓负,无所谓生,无所谓死。   张三爸没有料到对方这一棍子砸来,却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这样可怕的力量!   那不是存在的力量。   ——它不是“有”。   那是无所不在但又是“无”的力量。   ——它就是“空”。   不仅是空,而且是四大皆空,而且“空”中藏“凶”:   四大皆凶!   张三爸马上抖擞精神。   他知道米苍穹不是好惹的。   他要全神贯注应付这一棍。   ——一个人,也许学习了多年,锻炼了许多日子,力求的不是一次、一回、一阵子的表现。   但对张三爸而言,这养精蓄锐只为一展所长的时间可更短、更急、更精炼了:   盖因他们这等高手就算是决一死战,也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真是成败兴亡转瞬间。   张三爸的第一步,是“怒步”。   他先愤怒。   ——愤怒可以带出杀气。   而且是凌厉的杀气。   他用一种燃烧式的愤怒点燃了他体内的一切潜力和能量。   他的步法是先“怒”而“奇”。   不单是“奇”,而且突然。   他像给棍风所袭般地忽而“吹”了出去——跟张三爸交手的敌人一直都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也是一个“噩梦”,那就是根本“触”不着他。   只要对手一扬兵器、一出拳,哪怕只是动一根指头,张三爸都会“倏然无踪”,或者,整个人给“吹”、“扬”、“飘”、“震”了起来。   ——这之后,就到张三爸的反击了。   这就是“怒步”。   别人一抬足他就能借力“飞”起,更何况米苍穹那如同霹雳雷霆呼风挟雨之一棍了。   张三爸的人也马上“掠”起,然后便反袭米苍穹——他的步法活似米苍穹棍法的克星。   尽管那棍法一起,他心头就为之一空。   甚至还失去了斗志。   甚至还萌生了死意。   甚至还起了一种强烈自戕的意欲。   张三爸的倏然消失,再以“封神指”反攻,出乎人意料之外。   但更出人意表的是米苍穹。   以及他的朝天之棍。   怒红 第九章 四大皆凶 怒红   就在张三爸身形倏然而变之际,米苍穹的身形也遽然作了完全的、绝对的、不可思议的大变化。   他全然改了向。   他改变得毫无蛛丝马迹,连一点征象、先兆也无。   他忽而变成转向温宝那儿。   他身形大变,棍法却一点儿也没变更:他一棍往“毒口萨”温宝那儿当头砸下!   温宝刚杀了祥哥儿。   米苍穹原就是要拿他来开刀,以挫劫囚群雄之气盛。   温宝虽然笑嘻嘻地像一尊与世无争的活宝宝,但其实是“老字号”中的一名十分精明、醒目、机变百出、心狠手辣的年轻高手。   他也一直留意米苍穹的出手。   俟米苍穹飞跃半空,持棍猛攻张三爸之际,他担心“爸爹”应付不过来,正要赶去施援手。   ——却没料米苍穹却突然、骤然、遽然、倏然、蓦然、霍然转攻向他!   这一下子急变,他已不及闪躲。   那一棍已至。   他只好硬接。   他以手中的鬼头刀硬接。   一直在他身边几乎是并肩作战的唐七昧,也马上赶过来救援。   ——谁都看得出:米苍穹这一棍子不好接。   这一棍不但不好接,仿佛还凝聚了上天的一切无情、不公、杀性和戾气,以致温宝刚抬刀招架之际,忽觉浑身没了斗志,竟生起了一种:   ——斗志全消,只求速死的冲动!   这是什么棍?   这是什么棍法?   这是什么人传的什么棍法?!   温宝在这一瞬间,要同时抵挡两个敌人的夹击:   一是那一根仿佛是来自天庭行雷电闪交击时掷下来的棍子。   一是那一股强烈的死志。   而这两种攻袭力都来自一个人:   米苍穹。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我不可以死!   我不想死……   于是温宝抬头:   横刀。   他要招架那一棍。   ——那要命的一棍!   他至少须要挡住那一棍:最早的援手也得要在他抵挡得住这一招之后才赶到。   人生在世,最凶险的招式,得要自己一个人来接,这正如造爱的欢乐绝对要自己去感受享受、而病痛的折磨也完全由自己来忍受一样。   温宝为了接这一棍,不惜大喝了一声。   他要叱起自己的斗志。   他要叫醒自己的斗意。   他一叱喝,才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   他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难道他竟失去了声音?!   他没有哑。   而是米苍穹的棍啸和呼啸,听来只过分尖锐但并不算太响,却能完完全全地遮盖了自己发出的叱喝之声。   米苍穹的棍风和啸声,竟比他的棍子和招式还先发制人,击中了他敌手的耳膜与听觉,使对方的战力全为他所控。   斗志为之所制。   神亦为之所夺。   米苍穹一棍打下。   温宝横刀一架。   他架住了这一棍。   但却保不住自己的命。   他招架的那一刀,招式有个名字,就叫做:   “问天”。   他的“问天一刀”刚封住了对方的棍势,借势还击,他攻出一刀:   “笑天”。   可是那一刀才削出,他发现自己所接的那一棍“实”的力量虽已尽放,但“空”的力量仍未发出:   然而那一刀,是“空”大于“实”。   ——也就是说,他挡住的,只是虚力,当实力为空力所取代时,那一棍的力道才源源滔滔汹汹涌涌而至!   他只好把“笑天一刀”的攻势,反转为守,变为:   “问天”。   这“问天一刀”原是守势。   可是却在这一瞬间,有一件事发生了:   谁也没觉察。   谁也发现不到。   温宝忽觉右腿“环跳穴”一麻。   ——似有件什么事物,射在他那穴位上,使他本来边退边避边回刀“问天”的一刀,因这一失足而不退反进。   既然是进,“问天”就不成其为守势了。   他只好反攻。   这时急变遽生,他已不及细思,一刀“啸天”就递了出去——   他的反攻使米苍穹没有了选择。   他原只想一招把温宝迫退,再一棍把唐七昧震伤,好教他们知难而退。   他可没意思要一出手就跟群雄结下深仇。   他只想吓退他们,或震慑住这些人,使他们不致过分嚣张、步步进迫。   可是他这时已不能选择。   因温宝不退。   反进。   且出手。   一刀。   他知道温宝的毒力。   他亦深知“老字号”温家的毒性。   他更知晓温宝手上的是毒刀。   他若不立杀此人,让他欺近身来,不但再也吓不走眼前这些人,只怕自己也得要惹上一身的毒蚁。   所以他只好一棍砸了下去。   用了全力。   ——一种全然是“空”的力道。   ——真空的力。   血。   血红。   战士的血特别红。   ——也许是“老字号”温家子弟的血更烈、更红。   那是一种愤怒的血。   怒血。   怒血愤懑的溅溢出来。   温宝倒地,就像一只打碎了的元宝。   唐七昧想扶住他。   可是扶不住。   ——谁能扶住一只打碎了的杯子、碟子或碗?   鲜色的血触怒了唐七昧炽热的心。   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在愤怒中出手。   他的暗器迸射向米苍穹。   ——这些暗器型体可爱好玩,有的像甲虫,有的像蜻蜓,有的还像小孩子那圆圆的腮、颊、眼甚至鼻头。   可是这些暗器的效果都很可怕:   因为都会爆炸。   强烈的爆炸。   ——同时也是强力的。   怒花 第九章 四大皆凶 怒花   爆炸的暗器炸向米苍穹。   ——在苍穹的迷雾间,像极了一朵朵愤怒的花。   米苍穹发现从他一出手、一舞棍伊始,一切都没有得选择。   一切都失却了选择的余地了。   他尖啸。   出棍。   棍是硬的、尖的。   然而棍势却是空的、无的。   唐七昧忽然发觉自己发出的暗器,没有爆炸。   ——正确来说,不是没有爆炸,只是没有了爆炸的声响。   他看得见它爆它炸,但却寂静无声。   他情知自己耳膜若不是已给对方震破,就是爆炸声已为敌手听去并不怎么响亮的啸声所掩盖。   他忽然觉得“空”。   ——五脏六腑,似给同时掏空了一样的空。   眼前也为之一空。   ——青天白日灰雾满地空!   就在这时,米有桥一棍迎头打落。   也在此时,唐七昧全身发出了一种味道:   臭味。   只要对方能闻得着这臭味,他就有本事把对方毒倒。   ——因为“味道”也就是他的暗器。   全场有那么多人,但这“一味”他只向米苍穹发出,别人就不会闻得到。   因为他是唐七昧。   ——“独沽一味”的唐七昧。   四川蜀中、唐门唐家堡的唐七昧。   ——是他先毒倒了他?还是他先一棒将他打死?   不知。   因为其间出了点变化。   变故。   这变动不大。   只不过他们之间,忽然多了一个人:   张三爸!   “天机”的龙头:爸爹!   张三爸可以说是丢了一个脸!   他以为米苍穹正攻向他,所以要全力反击,结果,不是他让米有桥打了一个空,而是他自己上了一个当。   米公公根本志不在他。   是以,温宝惨死,张三爸觉得好像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所以他绝对不能让唐七昧也命丧这儿!   他迎上了米苍穹。   还有他的一棍朝天!   他越是接近那一棍,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那一切都是空的。   不存在的。   ——梦幻空花。   他们就像是亘古以来就安排好了的一对死敌,今日狭道相逢、决一死生,谁都再也没有退路。   张三爸没有用兵器。   什么兵器都没有用。   ——虽然他十八般兵器,啥兵器都能用、会使。   他不但不退,还反攻。   用他的手指。   ——天下独一封神指!   张三爸用手指(而且下是拇指便是尾指)去对抗那样长如此粗这般尖而且还这么凌厉的棍!   ——朝天一棍!   米苍穹以长棍直取张三爸。   他的兵器,气势凌厉,但越是迫近张三爸,他越有一种感受:   这一切都是直见性命的。   甚至是迫出性情的。   一句话,四个字:   ——性命攸关!   米有桥的棍长。   长一丈二。   而且它竟似会伸缩,能缩能伸的。   伸长了、伸直了,竟长足一丈八。   那是一种绝长的兵器。   张三爸的手指,再长也不过三四寸。   但他居然敌住了这长棍。   棍子虎虎作响,当头砸下。   张三爸用手指(而且还是指尖)去接。   ——血肉骨指怎能承受这疯狂疯魔疯癫的棍子?   但每次棍子眼看要击着张三爸身上时,张三爸都是急不容缓但总能及时从容地用手指的指尖在棍身的某部位上一弹、一顶、一抵,棍子所带的所挟着的无匹钜力,竟就完全给抵消了、不见了、转化了。   ——要是用别种兵器,还绝对没办法那么圆滑这般巧妙简直妙到颠毫地做到这点!   张三爸却一一做到了。   米苍穹每攻一棍,他就不退反进。   待打到了第十一棍(张三爸也接下了第十一棍)时,张三爸离米苍穹,也不过是三尺之遥了。   这一来,大家已几近肉搏,十分凶险,招招专打罩门、式式只攻死穴。   最长的棍子,对上了最短的手指。   其实张三爸不是没感受到那可怕的压力,那可怖的死志,以及那可畏的:   空。   但他已为这凌厉攻势迫得退无可退了,他只有反击反击再反击!   米苍穹也没有办法。   张三爸越接近他,他自己便越凶险:他的棍子宜长攻不宜近守,然而张三爸却已迫近咫尺。   他开始的攻袭是用棍尖。   到第七棍时,他已改用棍身。   至现在第十一棍之际,他只能用棍尾。   ——然而,这时张三爸的手指(不管拇指还是尾指),已随时可以戳着他的要害和死穴了。   两人对决。   已绝对没有退路。   也失去了余地。   越接近米苍穹,张三爸就知道自己的胜算越大。   他已出尽浑身解数。   ——出道五十余年来,他从来没有用过这样大的力气心神,来对付过一个敌人。   他越发觉得这太监是他前世的宿敌,是上天特意使他和他今天会在一起,一了上辈子的宿怨恩仇。   就在这要命关头,呼的一声,米苍穹手中的棍子,忽似神龙一样,脱手飞上了天。   一下子,阳光仿给切成了许多片。   雾也给打散成了许多块。   棍子在半空呼啸旋转,打着棍花,像一朵朵盛开的怒花。   张三爸不禁抬首:   看那飞上天的棍子——   ——它什么时候才落下来?   ——它落下来之时会造成什么伤害?   ——米有桥是故意使它脱手飞去,还是给自己刚才那双指并施的一招:“鬼神之怒”指法震得把不住棍子?   这电光石火间,张三爸可有两个选择:   一是速退。   ——米苍穹棍已脱手,他已占上风,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该退再说。   ——难保米有桥弃棍之后另有杀着,先退定观变也是上策。   (况且他跟米公公并无私怨!)   二是急进。   ——趁他失去了兵器,杀了他。   ——放虎归山,对米苍穹这种人,杀他的时机稍纵即逝,绝不可放过!   (何况他曾杀了温宝!)   这一下,他得要马上决定:   攻还是守。   进还是退。   ——甚至死还是活!   你说呢?   怒笑 第九章 四大皆凶 怒笑   就在这时,有一件事,看似偶然地发生,却改变了张三爸的决定。   也决定了二人的命运。   那就是忽来一物,急取张三爸右足的“伏兔穴”。   可是,张三爸身边有一名高手,正为他“掠阵”:   这人正是唐七昧。   唐七昧何等机警,况且,他更是唐门好手,对任何暗器,均了如指掌。   他大喝一声:   “卑鄙!”   双手已挟住那件“暗器”。   他拍住暗器时,已戴了一双黑色的手套,这手套能保万毒不侵,同时,他一看“暗器”来势,已不敢轻敌,一抓之间,也用了全力,可是,他虽合住了那物,但身子仍给带动了一步半。   只一步半。   但那已非同小可——暗器的大祖宗唐门里的好手居然在全力全神接暗器还得占了下风!   不过,更令唐七昧震惊的是:   那“暗器”连他也没见过!   ——连他也断断使不出来。   因为,那只不过是一条丝穗!   ——一条剑锷上系的那种丝穗。   一条红色的穗!   一条剑穗,居然能隔空打人,且把唐七昧带跌了一步半!   ——而唐七昧居然找不到发出丝穗的人!   那是什么人!   这是何等骇人的功力?   这算哪门子的暗器手法?!   暗器没有打着张三爸。   唐七昧已替张三爸双掌挟住了暗器。   ——尽管那只是一条剑穗。   但这剑穗依然改变了张三爸的命运。   原因是:   张三爸也感觉到背后下部有暗器袭来。   他那时正要决定进退。   ——进还是退?   ——反守还是急攻?   但就在这节骨眼下,既后头有暗器袭至,他已不能选择后退了。   只好迫近。   ——唯有进攻,他才能让替他护法的唐七昧及时解他之危。   他深信唐门暗器好手唐七昧一定能解决这暗器的。   果然。   唐七昧不负他之信任。   可是他自己却身陷危境。   绝境。   他不退反进,原已极迫近米苍穹,现倒可更贴近这老太监了。   棍子还在上空盘旋飞舞。   然而米苍穹却出手了:   用指。   他右手中指如棍,一指扑下!   ——“指棍”!   原来他真正要命的棍法,是手指的棍!   张三爸情急之下,竭力想避,但米苍穹左手食指运指如风,尖嘶而至,已迅速在他胸腹之间,划了一下。   只划一下。   ——轻得就像抹了一下。   然后米苍穹就身退。   立即全面、全速身退。   他在退身时,他身后四名为他“掠阵”的小太监,已为他接住了刚落下来的棍子。   米苍穹退身、立定,他苍黄着发,蓝着眼,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全身散发出白色的烟雾,那阵子老人味,竟一下子使全场的人,都闻得到、嗅得出、感觉得十分强烈。   ——好像那不是人,而是兽,不然就是魔,或者是山魈夜魅什么似的。   但绝对、不是、   不是、   人!   张三爸仿佛怔了一怔,甚至愕了半晌。   他双手捂着胸腹。   没有动。   也好一阵子没有声。   大家都静了下来,凝视着他,全场像针落地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气氛似疑成了冰。   人人都难免会有愤怒的时候。   每人表达怒愤的方式都不同。   然而,张三爸却采用了这个方式。   他笑。   当然,他的笑竟充满了悲愤,所以是一种:   怒笑。   “……好棍法!”   说完了这句话,张三爸摇摇欲坠。   他的徒弟女儿何大愤、梁小悲、张一女全部窜了过来,扶住了他,只是他胸腹之间,血汩汩地流了出来,也只听他衰弱地说了一句:   “我是决斗而死的,不必为我报仇……不必结此强仇……”   血如泉涌。   张一女想用手去捂,一下子,手都浸得红透了,手指也沾在一起,但血没有止,反而涌得更多。   那血竟流得似像小溪一般地快活。   何大愤马上在伤口撒上金创药。   可是没有用。   金创药一下子就给血水弄湿了也冲走了。   梁小悲立即封了张三爸身上几处穴道。   但也没有效。   血照样流着,且发出款款的声响,滔滔不绝,像许多孩童的精灵聚在那儿愉快地沐浴着。   仿佛非得血流成河,不止不休不可。   唐七昧一看就知道:   完了。   ——救不活了。   他更震讶的是:   怎么一个老人家能流那么鲜那么猛烈的血!   ——多得他从未见过,也听都没听说过。   那血浸透了张三爸的衣衫,染红了张一女的玉手,又流过石板地,还像是一路欢腾似地流着、淌着,流窜过温宝的尸体时,仿佛还有灵性,打了个转,径自流向正站立不动、一手指天、一指指地、蓝目苍发的米苍穹,仿佛要血债血偿似的,一路向他足部攻流过去,且带着鲜活的艳色,和鲜明的轨迹。   那血折腾扭动,不像是一场死去的代价,反而比较像是节日时酬神谢恩的庆贺。   ——也许,张三爸这一辈子帮的人太多了,救的命太多了,行的善太多了,所以他的血才会那么多、那么红、那么有活力吧?   唐七昧只好为眼前这么不可思议的映像作出了自我安慰的解说。   然而,这时,张三爸溘然而逝。   他的脸上似还有笑容。   至少,那确是半个诡奇的笑意。   他的生命,仿佛不是消失的,而是流逝的:   随着那血,一路流去。   怒瞻 第九章 四大皆凶 怒瞻   米苍穹缓缓地收回了一指朝天、一指笃地的手。   他屹立在那儿。   发色苍黄。   他的眼已不那么蓝了,但身子微颤、微微抖哆着。   他接过了那四名小太监递来的棍子。   他横棍屹立在那里,不大像一个刚杀了强仇大敌的嗜血野兽,反而像是一个面对洪荒猛兽迫近的老人。   一个没有了、失去了退路的老人。   他杀了张三爸。   他等于同时:   一、得罪了所有的白道武林人物。   二、跟“天机”组织结了死仇。   三、与“风雨楼”及王小石结下不解之恨。   他不想这样。   他也不要这样。   他更不喜欢面对这局面。   ——他一向“老奸巨猾”,甚至当这四个字是对他这种老江湖、朝廷大老的一个最高赞美。   可是他犯上了。   不是他要杀的。   他知道是什么“事物”造成他身陷于这局面的。   ——那“剑穗”要瞒过在场所有的人不难,但却仍是瞒不过他。   他知道是谁发的“暗器”。   他知道是谁把他今天迫入了这条路。   所以他生气。   愤怒。   他发出啸声。   怒啸。   他不服气。   可是,“天机”的子弟更不服气。   更加愤懑。   因为太监杀了他们的“龙头”。   ——这老贼杀了他们的师父、恩人!   他们怒啸、狂嚎、咆哮,且一拥而上。   他们矢志要把这老阉贼乱刀、剑、枪、棍、暗器……分尸,才能泄心头之忿。   米苍穹的眼瞳重新剧蓝猛绿了起来。   他挥舞着棍子,竟发出了一种类似高山古寺的钟声,洪洪地响。   他已没有退路。   他要杀人了。   ——已杀了这两个人,等于是跟“金风细雨楼”、“老字号温家”、“天机组”及所有的江湖豪杰结下深仇,没办法了,只好以杀止杀,以暴易暴。   该流泪的时候,不妨声泪俱下,不惜老泪纵横——只要还能打动得了人。   但到非流血不可的时候,那就让他血流成河吧!   米苍穹气蓝了的眼眸里,最先留意到的是方应看。   ——方小侯爷,手按他腰间赤红色的小剑,居然笑着:   微微笑着。   哧哧地笑着。   就像他刚刚吃了一块世间最好吃的豆腐,而且还是最美艳的小寡妇卖的、最好吃的一块豆腐——而他还是把整块都吞到肚子里去。   并且没有人知道。   但还是有人知道的。   至少米苍穹现刻就知道了:   他已是给搭在弩上的箭,不管他愿不愿,他都只得射出去。   只是他不明白:   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把他给搭在弩上?   他的棍子已不朝天。   而是朝着人:   冲来的人群。   他忽然闻到一种气味:   腐朽的老人味,像潮水一般地向他涌来,快淹没了他,连他自己也快变成一具腐蚀了且只会发出臭味的尸首了。   就在这时,忽听马蹄急响,有人大吼:   “住手!”   双方不得不一时住手。   因为下令停手的,除了蔡京的儿子蔡絛之外,还有一个黑白两道都十分尊敬的人:   “四大名捕”中的“冷血”:   冷凌弃。   他们手上不仅有蔡京的手令,还有御赐的“平乱块”。   官兵和“有桥集团”的人都立时不再打下去,但群雄中“天机”和“老字号”的人复仇心切,却不肯罢手。   ——只要他们不肯收手,劫囚群雄说什么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在白道武林而言,“不讲义气”、“临危背弃”是罪大恶极的事,他们可不愿为、也不敢为的。   这也许是黑白二道最大不同之处:尽管都是武林人物,甚至也是不法组织,但白道中人(例如“金风细雨楼”的弟子、“连云寨”徒众、“毁诺城”的人、“小雷门”的子弟、“天机”杀手……),他们一不为私利而动武,二不作不义不公之事;因这两项戒守,江湖上才分成了黑白二道……   谁说正邪之间毫无分界?   有的。   ——只不过,不是以别人(通常是掌握了权力的人士)分派好了的,不是自封自赐的,而是公道自在人心。   冷血知道“仇深似海”的心情,也知道“血债血偿”的愤恨。   他知道自己不该挡住这些人。   但他也没有选择。   ——牺牲已很够了,谁都不该再牺牲下去的了!   他是个捕快。   他本来的职责:是帮好人将恶人绳之以法,除暴安良。   可是现在却不是锄强易暴的时候。   他现在更重要的是制止更大的杀戮、停止更多的流血、终止更可怕的牺牲。   一见那些红着眼、亮着利刀、狂吼着、只不过稍稍一停又冲杀上来的人群,蔡絛早已吓得打马退到丈七丈八外去了。   唯冷血不能退。   他一退,群豪就得面对米苍穹。   ——这老太监是京城里武功最高深莫测的一人。   群豪纵使可格杀之,也一定会付出恐怖的代价:   ——这代价太大了。   ——这代价不该付。   ——这样格杀下去,就白白浪费了王小石牵制蔡京于“别野别墅”之苦心了。   所以冷血不但不退,且长身拦于人前,长啸道:   “别过来!停止了!不要再杀下去了——”   可是群豪正在极大的愤怒中:   在他们此际的眼里,只要看到谁拦着不给他们手刃仇人的都是仇人;在他们这时的耳中,只要听到谁叫大家不要报仇的都是仇家——张三爸的血好像在地上欢腾着它的蔓延不绝、迂回曲折的路,他们的血液更因而沸腾得像刚当上将军的少年终于等到了他第一个号令。   他们会因而停手吗?   愤哭 第九章 四大皆凶 愤哭   不知道。   冷血只能“搏一搏”。   当年,诸葛先生一同训练他和一群大内高手、侍卫之时,曾有过一个项目:   赤足过火。   ——俗称之为:“火路”。   那是一条“路”,但都铺满了火红炽热的炭,大家都得要赤足步行过去。   那是可怕的经验。   而且十分骇人。   ——谁也不许以轻功飞越或运内功抵御,只能很快地步行过去。   大部分的人,都不敢过。有的人脚软,有的人心寒,有的人却退了下来。   冷血却不。   他过了。   不为什么。   ——只因为他相信诸葛先生。   他坚信“世叔”不会让他们无辜受到伤害的。   所以他赤足走了过去。   很多人都佩服他胆子大,但更多的人以为他跟那些跳乩或拜祭典礼中的神人一样,得到神明的护佑。   其实不然。   “我在火堆中没有做过手脚,也不是有神明特别护佑,凌弃过得了,完全是靠他自己的胆色和信心。”诸葛神侯曾向大家解释道,“只要坦然面对、舒然步过,我们的脚底在接触火炭的瞬间,便立会有汗水释出,形成一层绝缘的保护体质,只要在那层汗膜尚未蒸发前提起脚再走第二步,汗水便会吸收了先前的热量,变作蒸气,脚掌因而不致灼伤。”   然后他作了总结:   “任何制限,都是你给自己设定下来的。先说服得了自己的内心,才有制限。一个真正的江湖人,谁都该走这条路,也谁都该去走一走这种路。”   冷血最能明白诸葛所言。   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制限,都有所恐惧害怕做不到的事:那其实是一种“划地自限”、“自筑藩篱”。   冷血不要。   他要面对。   ——生命只有一次,你不面对它,便对不起这条命,也不算真正的“生”过。   他决定面对。   所以他的剑法很狠。   因为他对敌一向只进不退。   ——可是今天却不是对“敌”。   而是一群好汉。   ——甚至是“自己人”。   如果这群红了眼豁出了性命的人,仍不肯罢手,他又如何面对?怎样拦阻?如何解决?怎么对付呢?   但他情知挡不住这一群形同疯狂的人,但他仍要去挡,就是挡一挡也好!   这时,那一群冲杀上来的汉子们有好些人在其中大吼:   “四大名捕,也是朝廷走狗!冷血是什么东西,吃官家饭的都没好货色!我们先做了他,再杀阉狗!”   世上最勇敢的人必然也是最孤独的人。   ——不过,世上最孤僻的人却不一定是最勇敢的人。   幸好,冷血现在还不是“最勇敢”的人。   他是“勇敢”。   因为还有人像他一般勇敢。   所以他仍不算最孤独的人。   另一个和他并肩在一起,大喝声中阻截群雄簇拥杀来的是唐七昧。   他一手撕掉自己脸上的青巾。   这时候,他要站出来,而且还得要亮相:   ——不然,给热血冲昏了头脑的群豪,一定会怀疑他的目的,并且不会接受他的劝谕:   “住手!不到最后关头,万勿轻易牺牲——这还不是时候!是英雄的就该为大局着想,马上停手!”   他人很瘦,平时说话语音又轻又低,但而今一咆哮起来,却如尖锥刺入人耳!   ——问题是:他的话是不是能收服得了人心?   历来是:要人听见,易;使人听从,难。   他站出来也是责无旁贷。   因为他跟米苍穹交过手。   他知道对方的实力。   ——群雄纵能杀得了这个人,只怕也活不了一半的人。   况且,就算牺牲了一半的人,亦不见得就能杀得了这老太监。   更可怕的是:这儿另有“高手”暗中掠阵:   ——那“剑穗”!   能发出那“剑穗”的人,武功、内力,高到出奇,只要这个人跟米有桥联手,只怕这里的人纵全都不要性命,也不见得就能取对方之命!   他是“蜀中唐门”的人。   他幼受教诲:“英雄是给掌声拍出来的。”   ——掌声之下出英雄。   你给一个人掌声:他便容易成为英雄,纵牺牲掉性命也在所不惜。   你若只给他嘘声:他便会黯然得连狗熊都不如。   所以他要立即站出来,不是给这一群急着要为张三爸、温宝报仇的人喝彩,而是要浇冷水,要喝醒他们:   这时候,别当英雄;要人当流血的英雄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好些人停下来了。   他们听唐七昧的命令,虽然未必心服口服。就算不听唐七昧的,也相信正气喘咻咻赶过来的梁阿牛传来的讯息。   但仍是有人不顾一切,冲杀上来,有人还大喊:“他杀了龙头,他杀了我们的龙头……不报此仇,还算是天机子弟吗?!”   幸好这时候,又有一人挺身而出,与冷血、唐七昧那儿一站,大喝道:   “天机的子弟听着:不许动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有‘龙头令’!统统住手!”   说话的人是梁小悲。   “大口飞耙”梁小悲只能算是张三爸的“半个徒弟”,他是“带艺投师”的,同时也是“天机”的四当家。   他善于行军布阵,他本来就是宋军的参谋经略使,他因得罪了蔡京、王黼党人,一再被贬,一家发配充军,家人路上受尽折磨,都死光了,他则给张三爸领“天机”的人救了出来;他一发火,杀光了押解的人,变成了“天机”组员,要杀朝中贪官污吏。   他有一种特性,就是忽然“抽离”开来,观情察势:   这种“特点”,他倒是与生俱来。   小的时候,他在庙会时跟大家一起看酬神戏,锣鼓喧天之际,人人都看得如痴如醉、如火如荼,他看得一半,忽然“置身事外”,觉得戏是戏,我是我,于是他反过来看人看戏的样子,反自得别人不得之乐。   青年时候,他与人相骂,眼看骂得火红火绿、脸红耳赤之际,他忽然省悟:我们争个什么?!白云苍狗,须弥芥末,宇宙浩瀚,人生短促,我们争那么一豆点儿小事干啥?   所以,他反而不骂人,且任人骂去。   别人见他不反驳,也就骂不下去了。   因此,到他跟家人给发配充军,受尽劫难之时,他在皮肉受苦、身系枷锁之际,也能以:“我身体在受禁锢,但神思却仍无限自在”来作“自我安慰”。   甚至在他家人终抵受不住折磨受苦,一一逝去之时,他在别的家人号啕愤哭之中也突然憬悟:   ——伤心也无补于事。   人生在世,谁都要死、谁都得死,看谁死得早一些,迟一点罢了。   所以他反而不伤心了。   也不哭了。   他反因而保住了元气。   而今的情形,也是近似。   张三爸惨遭杀害了!   大伙儿要掩杀过去为他报仇!   但他却突然省悟到一件事:   报仇——务必要报得了仇,才算是报仇;否则,只是送死而已。   他看得出这还不是报仇的时候。   所以他立即站出来,以“天机”的四当家的名义喝止了冲上来的弟子。   只不过,由于梁小悲在组织里,背后连计策划的多,真正负起责任打冲锋担大任的少,这干忠肝义胆而又悲愤填膺的子弟,有一半都未必肯听他的。   幸好还有另一人,在这时候立即表态支持了他的意见:   “不要过来,退下去!”   说话的人居然是张一女。   她是张三爸的独生女儿:   ——她在丧父之痛的此际说了话,就如同是下了令。   “天机”弟子,不敢不从。   张一女能在此时强忍悲怒愤哭,帮梁小悲撑腰,要大家退去,主要是因为她爹爹临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还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阿女,天机的人若现在想为我报仇,必全军覆灭于敌手……你一定要制止他们。”   为了这句话,张一女才自悲恸中挣起,不许“天机”弟兄立报此仇。   于是,冷血、唐七昧、梁小悲、张一女、梁阿牛五人,一起也一齐阻止了劫囚群众向米苍穹的掩杀与反扑。   米苍穹这才缓下了一口气。   他身后四名小太监,本来手都伸入襟内,现在才又放松下来。   这四太临本来都在等。   只等米公公一声号令。   ——号令一下,他们就立即把四色空花炮火放上半空,那时,已埋伏好一支二千三百人的禁军和“有桥集团”里九十七名精锐高手,都会一起出动,歼灭这干武林盗匪、亡命之徒。   宫中兵卫的势力,毕竟不可忽视。“有桥集团”是各路王孙侯爵势力的大结合,实力更不容忽视。——这些宫廷派系和皇亲国戚,为了自保于不遭日渐坐大嚣张之蔡京党人的吞蚀,也纷纷把资货、人才投注于“有桥集团”这儿,基础早固,牢不可拔,已大可与蔡京党人相埒了。   所以米苍穹更不愿先跟江湖侠道人物结仇,不让蔡京离间得逞,且坐收渔人之利。 第十章 与世有争 苦笑   “四大名捕”各有他们的联系方法。   追命参与了制止破板门的厮斗。   冷血赶上了劝止回春堂前的血战。   争战一开,不易止息。   ——但幸而还是能暂时停战:就算和平是暂时的,也总胜却只有争战,没有和平。   崔略商和冷凌弃即把他们的情报,用他们最特殊的方法,迅速传达了开来。   铁手几乎是马上收到了这两个消息。   他一旦收齐了两项讯息,就立即进入了“别野别墅”。   没有人敢拦截他。   ——因为蔡京的命“似乎”还在王小石手里。   用“似乎”二字是因为:   王小石那三箭一旦发了出去,是不是就能要了蔡京的命,还是他自己就得立即血溅别野别墅,这点大家都很怀疑。   铁游夏大步而入。   大家都望着他。   当中有不少是在朝在野在武林在江湖中名动天下的大人物:蔡京、王小石、“天下第七”、一爷、神油爷爷、詹别野、童贯、王黼(他刚与另两名亲信、高手赶至)、蔡攸……   他们就等他一句话:   这句话好像只是有关于两名钦犯的性命,但也同样关乎堂堂当朝丞相的生死。   铁手一进大厅,沉着脸,神目如电,睃视全场,然后长吸了一口气,说:   “唐宝牛、方恨少都没死,且已释放,劫囚者都在撤退中,官兵没有追击。”   铁手说话,一向一言九鼎,重逾千钧,无论是他的朋友,还是敌人,全都会听信他的话。   当一个人平生过去都重然诺、守信义,言行一致,别人自然会尊重他的话,甚至比法规条文的约束更为有效。   铁游夏显然就是这种人。   蔡京暗底里长舒了一口气。   但又提起了一颗心。   王小石也是这样。   ——甚至在别野别墅里所有的虎视眈眈的高手,都人同此心,心同此感。   蔡京哈哈一笑,故作潇洒地道:“解决了。幸好你要的人都没死,没真的酿成悲惨下场。——我们这下大可化干戈为玉帛,成为朋友了吧?”   王小石笑了。   笑容很有点苦涩。   “虽然停了手,人也救了出来,但牺牲只怕极巨。”王小石苦笑道,“蔡元长,你作的孽还不够深重吗?你身为宰相,普天之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善则名传千古,万民感戴;为恶则臭名远播,民愤难平——你要为善为恶,且好自为之吧!”   说着,忽把左右十指一扣,弩本已拉得够满了,这一拉,居然又强自拉张成十四夜半的九成满月开来,更满,且绷得死紧的,不即断弦就要迸崩了。   蔡京和一众府内高手均大惊失色。   蔡京急嚷道:“慢着慢着,王小石,你你你你这可不能不守信诺,我可是什么都答允了,也什么都办到了……你你可可可可不可不能不守信信信用——”   王小石长叹一声、苦笑了一下,双目一闭即开,目绽神光,清澈动人。   “你会守信?”   “我当然守守守信……”蔡京说,“不守信不得好死——”   “好!”   王小石吆喝了一声:   “我放了你——”   话未说完,就射出了他的箭!   一弩三矢:   太阳神箭!   这三箭骤发,急射蔡京,众皆失色,岂料射到半途,三箭分道折射,竟分三个方向射了出去:   一射天下第七!   一射黑光上人!   一射一爷!   骤变遽然来!   “天下第七”的手上本来是一个将解未解、要开未开的包袱。   突然间,他手上变得光芒万丈!   ——就像千个太阳在手里!   那一道箭芒,本如午阳当空飞射出来的金矢,一旦射入了“天下第七”手里光芒中,就像消失了、不见了,既似同化了,也似是根本融化了。   黑光上人詹别野却整个人好像变成一团黑气。   妖气。   他全身就像一条扭动的龙卷风,那光芒万丈的神箭一旦射入这“黑色地带”,立即就失去了原来的光芒,失去了原先的威风,也失去了力量。   一爷则不然。   他突然仰天打了一个喷嚏。   那一支箭瞬间射到,他突拔刀,刀长,那一把看来温柔多于凌厉、媚俗大于杀气的刀,一刀就斩断了箭。   箭一断,就像是一个疾行的老虎霍然失去了头,也就失去了生命,失却了力气。   箭落于地。   失却了杀伤力。   王小石发出三箭。   三箭都是射场中高手:   但三箭都落了空。   伤不了人。   是伤不了人。   更杀不了人。   但王小石的目的,不是杀人伤人:   而是阻人:   ——阻止敌人截杀他!   虎笑 第十章 与世有争 虎笑   发出三箭的王小石,遽然向天虎笑。   他的笑不再苦。   而是虎。   虎虎生风、虎啸龙吟的虎。   他一拳击飞别墅总管孙收皮,一脚撑开要抢攻占便宜的托派领袖黎井塘,他虎笑声把截着他去路的顶派老大屈完震退七八步后再意犹未足又退七八步,别的围攻上来的人全给他手上太阳神弩迫退。   这时,童贯、王黼(及他两名手下立)立即护着惊魂未定的蔡京。   王小石立即就走。   黑光上人、“天下第七”、一爷正分别在应付那三支要命的改道折射的箭。   王小石忽而急走。   ——要是他要突围而去,他再怎么厉害,轻功如何高明,都给这期间内至少调来的三千侍卫和大内高手封死了、堵住了。   他断然是走不掉的。   不过王小石不是往外走。   而是往内闯。   这是别野别墅。   也是蔡京的行宫。   ——他往内闯,闯入了也只是死路一条。   因为那儿没有路。   绝路。   可是王小石照闯不误。   他似乎不要活了。   在这时际,他居然不是退,而是进。   ——进,且攻进蔡京大本营的中心与核心!   这一下,倒大大出乎蔡京和他党羽的意料之外,一时没拦得着他。   却只有一人例外:   “神油爷爷”叶云灭!   他恨死了王小石。   他一直盯住王小石的一举一动,乃至目不转睛。   他认准王小石是他前程的障碍石:要不是王小石,蔡京准己任用他为高官要职了。   但他认为时机仍未失。   他认准了王小石:只要他抓了王小石、或杀了王小石,这天大的功勋,依然是他的,任何人都不能与他并比。   所以,王小石愈是耗费时间心力,愈是耗损得蔡京心骛神竭,他便知道自己的功会立得愈大,日后地位更加不可忽视,故此他更聚精会神,全力只待必得必杀之一击。   终于,他,等到了。   王小石箭射一爷、詹别野、“天下第七”三大高手。   却独遗漏了他。   所以他立即出手。   出手一拳。   一拳往王小石背门擂去!   情况非常明显:   他要是能一拳把王小石打倒、打死,他就能在蔡相面前立下不世之功绩;要是不能,他只要能稍稍绊住王小石一下、一瞬、一阵子,那么,王小石在众多强敌联手之下也绝逃不了命,这功劳他也必少不了。   所以他一拳就飞了过去。   ——这蓄势已久、待发甚矣的一拳,竟只像是一失手、一失足间便自然而然地打了出来。   这一拳,像没什么。   其实,世上所有的事物,都只像是“没什么”的:你随便拿起地上一颗石子,它也没什么,只不过,如果你仔细研究、分析,其实,这样一枚没什么的石子,通常都经过亿年万载地壳的演变、风霜的侵蚀、火山熔岩的淬炼,历经过多少时代的演变,看尽多少人情世态、梦幻空花,今日,才能成为你手上轻易拿着随便拾起一颗看来“并没有什么”的小石头!   叶云灭自从练成了“失手拳”,他自己就是一把神兵,无需再倚仗利器。   他一直在等着要打这一拳。   现在他便打出了这一拳。   叶神油一向都认为:每一次发奋努力的结果,通常都有加倍的补偿。   所以他肯等。   等待着一施所长的时机。   所以他敢试。   尝试各种不同的方式和招式,一次不成,再一次,直让自己全盘获得胜利为止。   他也跟一般人一样,饱尝着失败的考验和试炼。大多数的时候,大家都嘲弄和讪笑他的失败与挫折,而不是鼓励与同情。他也跟大多数人一样,在那种孤立无援而又得面对彻头彻尾严峻考验之际,他觉得是上天亏待了他。   他每次遇上这些重大挑战、重要关头之时,都想放弃,但最终都没有放弃。   因为在那种时候,他总是在想:   ——近日“天机”龙头老大张三爸在壮年时曾一度给人打得一败涂地,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天下虽大,几乎无容身之所,他带着几个徒弟到处流亡,但终于仍能在绝境中重新屹立,且把“天机”组织得更壮大强盛。   张三爸是以“奋斗”来抵抗失败。   ——昨日的“金风细雨楼”总楼主苏梦枕,一身患疾七十二,病得半死不活,而且还断了一条腿子,更因对抗强敌“六分半堂”而分心,给亲信手下白愁飞所趁,先中了毒,还着了埋伏,以致大权全失,但居然能隐忍潜伏,保住性命,一直到有一日能眼见目睹及一手造成仇人白愁飞败亡之后,他才自尽而殁。   苏梦枕乃以“不屈”来败中求胜。   叶神油觉得在人生里,在面对考验的那一刻,自怨自艾、退缩畏惧,是毫无意义的。有的人能通过这些磨练,有的人则不。有的人能克服各种困境,且以困境为淬炼自己刚强锐烈的火焰,而有的人只能终日徬徨、绝望、沮丧、愤世而活。   他不管了。   他可不顾一切,挣扎到底——不死下屈,奋斗无畏。   他坚信:只要能坚持最好的并且坚持到底,最后往往都能如愿以偿。   他一厢情愿地坚信这个。   所以,他能忍耐、等待,用恒心和毅力,一种武功练不好,他改另一种;一样绝招练不成,他改练另一样。   他知道必经努力和磨难,才能等到最好的。   所以他忍。   他等。   他等着忍着来打这一拳。   他这一拳的目的是要把王小石打下来。   他要打倒王小石。   要不是还有一个人和他的手掌,突然、遽然、倏然、忽然、猛然、蓦然、骤然、霍然、兀然地就夹在叶云灭和王小石中间,神油爷爷说不定——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结果——就真的可以一拳把王小石打倒。   笑死 第十章 与世有争 笑死   挡在他们之间的是名捕铁手:   铁游夏。   铁游夏看似也是要在此时抢攻并且进袭王小石。   他并且还发出一声怒喝:   “呔!王小石,你逃不了的!”   然后一个虎步,跨前,一掌冲出!   他那一掌是拍向王小石背门。   这一掌之势,足以山摇地动——至少,他的掌一起,掌风已满溢了整个大厅,而掌劲也充斥于别野别墅中,游荡回冲,震震不已。   以铁游夏向来沉潜、谦抑的性子,他很少会发动那么声势浩荡、气势高昂的内功和掌功的。   可能,他今天是因为恨绝了气绝了王小石,所以才发那么大的脾气,发出那么巨大的功力。   不过,王小石可没有因为他叫他不要走他就真的不走了。   他反而还“溜”得更快一些。   ——王小石原来“逃”的时候可比“追”来得更快一些:简直像一枚给人大力掷出去的石子,劲,而且急;速,还十分快。   铁手一掌拍不着,却不知怎的,却迎上了叶神油的那一拳。   ——不,看去是神油爷爷那一拳正好打在他掌上,仿佛是要故意替王小石挡去这一击似的!   轰的一声,一掌一拳,击在一起!   两人一个身子一晃,一个退了一步。   都没有事。   当天晚上,叶云灭吃的喝的,全都吐了出来,什么都吃不下、喝不进胃里去。   有一次呕吐的时候,他还发现里边夹着一颗牙齿。   如是者三次。   他总共掉了三颗牙齿。   ——因为那一掌。   他心里明白:   他不愿意有铁手这样的敌人。   他一定要杀掉像铁手那样的敌人。   铁手好像也没有什么事。   但从那一天晚上起,他的头发一天至少掉落一百根,一直延续了三个月。   那一段日子,他几乎成为半个秃子。   而且,那一夜开始,他只要闭上眼睛,都在做噩梦:   梦见自己陷身在浮沙里。   沙很浮,他挣扎不得,渐往下沉……   一连七夜,都做这种梦。   所以他也心里清楚:   他也不想有像叶云灭那样的敌人。   他一定要克服像叶神油这样的敌人和他的拳劲。   就在铁游夏和叶云灭对了这一拳和这一掌之际,王小石已迅速冲破了包围。   冲进了内堂。   冲入了堂内第一间房子。   大房子。   他踢开了门,闯了进去。   这时,他的追兵:“天下第七”、一爷、黑光上人等人也追到了。   但谁都没有立即冲进去。   因为门只有一个。   王小石在里头。   尽管这三人武功高绝天下,但要做第一个人要单独去对付负隅顽抗的王小石,大家都没意思要首当其冲。   所以大家都望向蔡京,等他下令。   蔡京惊魂未定。   蔡京惊魂初定。   铁手已向叶云灭叱喝道:   “咄!你怎么挡开了我对王小石之一击——!”   叶神油正想回叱,但张口一甜,真力激荡,元气大伤,一时说不出话来。   童贯扶着蔡京,他是武官出身,皇帝赵佶是先宠爱他而后因他引介而宠信蔡京,所以更恃势行凶,目中无人,改而向铁手叱道:   “你干吗放那厮逃命!你这小小衙差不要活了?!”   铁手索性一负双手,淡然道:“你们可都看见了,是我出手对付王小石,没他那一拳,王小石早就倒下了。”   童贯也眼见“实情”如此,所以更气上头来:“哼,嘿,诸葛老儿的走狗捕快也会追捕王小石?笑死我了!”   铁手气定神闲,道:“童将军勿笑,更千万莫要笑死,否则,童将军一定会诬构在下多一罪状:那就是将军是遭在下点了笑穴而笑死的了。”   童贯气煞,眼暴瞪若铜铃,正要发作,王黼怕遭铁手声东击西、移花接木,忙安慰道:“童将军别恼!王小石走得入别野别墅,便插翅也难飞。他现在自投罗网,困死房中,如此更好,这儿铜墙铁壁,咱们就来个瓮中捉鳖,他死定了,才犯不着跟些衙差杂役呕心呕气!”   蔡京这回惊魂始定,忽喊:“不行!”   众皆不明。   蔡京这时惊魂已定,叱道:“不能让他在房中!”   黑光上人詹别野第一个醒悟,叱道,“对!这房里有——”   话未说完,他身上黑光大作。   如一道黑云,遮星掩月。   同其时,“天下第七”手上发出一道极其夺目眩眼灿脸乱神的强光。   同一时间,一爷出刀。   长刀一挥。   那房间登时倒了。   塌了。   房门也没了,铜镜也给震裂了:   ——没了房门的房间,一切遮蔽家具都给震碎、震倒,王小石这时难道还能不现形、现身吗?   哭不得 第十章 与世有争 哭不得   可是势必也理应无所遁形的王小石却还是遁了形。   这一回,连蔡京一向擅于控制的表情也哭笑难分了起来。   笑不出:是因为王小石竟然潜入了自己的居所,胁持了他,还逼他下令释放钦犯、不再对劫囚者追究格杀,之后还居然在自己身边多名高手截击下,公然逃离得了别野别墅!   ——以自己一贯小心慎重,身边高手如云,加上起居之处向以守卫森严着称,而今这权威和形象都赫然给王小石一手打翻、一脚踢破,这还了得!   权威这回事就是这样:只要给人攻破了一个缺口、打倒了一次,立即,它就威信大失,它必须不断地复加上去,权才有威,威而有权,一旦开始倒减,那么,就冰消瓦解,兵败如山倒,很快很快的,恐怕就连最后一点的权力和威信也涓滴不剩了。   所以,权威的拥有者一定要一寸山河一寸血、寸步不让、退一步便无死所,只能维护他的权威,而且还愈要巩固权和威,不能让它有任何缺口;因为一旦有了破绽,很容易便完全崩溃瓦解,所以权威是只进不退、没有回头路、走向不归路的玩意,但又是人人都最爱玩的玩意儿。   ——或许直至权崩威灭为止。   蔡京同时也哭不得:   尽管他刚才也许怕得几乎泪涕交迸,在皇帝龙颜大怒之时也曾涕泪纷纷求恕不已,但在他一干手下和拥护者面前,他是不能哭的。   一哭,就给人觑出了虚实。   在权位上,连笑和泪,都只是一场戏、一次演出,除了为争取政治上的本钱,都不该有任何大喜大悲的。   对蔡京这种老经世故的“大老”而言,喜怒不形于色,是当官从政者的第一道不可有失的防线。   ——尽管王小石刚才是胁持了他,而且自出自入,如进退于无人之境,且不管在场的人如何惊诧、惊疑,他自己也一样震动、震撼,但就一定不能先露了形迹。   因为这是危机,他一定要跨越过去。   这么多年来,政治上的翻云覆雨,朝廷中的尔虞我诈,使他知道遇上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步骤,是先冷却它。   ——困境是有热力的,那“热力”使人难受,而且有一种爆炸的迫人,令人神眩目昏,要对付它,先要让它冷却下来。   一旦冷却,它便回到“本来面目”,无论问题、困难有多大,只要呈现了原来的形迹,便不太难对付、应付。   要使问题冷却,首先要自己冷静下来;要自己冷静,那就一定不能有任何惊慌,心要安静,人才能冷静。   要解决困境第一要害是:   绝对、绝对、绝对不可惊慌。   因惊慌于事无补,而危机往往趁惊怕和慌乱时趁虚而入,而且,一个紧张不安的人,易为这种心理而崩溃,不可能尽展所长。唯有冷静,才能认准困难所在、抓住问题核心,甚至即时解决了问题。   蔡京现在就是这样:   一、他先是怕、惊疑和生气。   ——他的命曾悬于王小石手中,不到贪生怕死的他不怕。   ——他在大房中确有秘道,那是用来以备有日自己若遭亲信手下叛变时,亦有逃遁的后路,王小石而今居然先行利用了这隧道,令他惊疑极了!   ——究竟王小石是怎么知道这秘密甬道的?谁出卖了自己?谁告诉了他?这都令蔡京愤怒难抑。   二、当他一旦发现王小石已利用地道逃逸后,他立即表现得神逸气定,好像早就知道了王小石必然能逃得了出去似的,微微笑道:   “果然给他快了一步!”他不慌不忙地吩咐道,“文世侄,一爷,你们带人到万岁山的噰噰亭截他去——看还截不截得着?”   “天下第七”和一爷领命便去。   三、他接着下来马上思考了两个问题:   ——王小石既知这内堂第一间房:“心震轩”有秘道,那么,别野别墅里一定有卧底,自己身边也一定有内奸!   ——他马上联想起当日王小石借受自己之令杀诸葛先生其实是要借机狙杀自己一事;以及昨日才真相大白,但他却一早已暗中擘划的:苏梦枕原来没有死,却受敌人包庇保护,倒戈一击逼死了出卖和背叛他的白愁飞!   两件事加起来,蔡京脑里立即产生了一个疑问:   ——王小石是不是还没有走?   ——他会不会还留在地道里,俟自己尽遣人手追杀他时,才反扑出来攻袭他?   于是,他立刻改换了人手。   他要“神油爷爷”去取代“天下第七”。   他的身边一定要留下忠心且绝无贰心的亲信。   而且还得要武功超卓、高强。   他信得过“天下第七”和“黑光上人”。   ——因为“天下第七”对外的关系很不好:他父亲也曾是朝廷命官,但太工于心计,害过不少人,后来终给敌对派系六扇门里的高手杀了;“天下第七”一向跟他父亲不和,所以早无相干,但受过他父亲迫害的人只要知道他们分属父子关系,对他也不见得有好感,深恶痛绝的,还大有人在。   世事本就这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何况,“天下第七”的武功很高,做人功夫却很不足,他在蔡京手下行了不少恶事,若失去了这个靠山,他就什么也不是,必遭人追杀于江湖——虽然要把他杀了也还真不容易。   “黑光上人”则更信得过。   ——因为詹别野现在“国师”的地位,得要靠他一手扶植。   他们俩唇齿相依、血肉相连。蔡京若有了这位国师为他造势,更加可以为所欲为,如虎添翼;而黑光上人若失去了蔡京的支持,只怕变的种种戏法很快就要给戳破,一切神迹都得要不灵了。   ——像赵佶这种好玩、荒淫的皇帝,今天会相信这位法师神通广大,明天却可能去拜奉另一位活佛法力高深了,如果没有蔡京作为稳实的后台,詹上人不见得能够超然了那么久、权威了那么长的一段日子的。   何况,这地方本来就是送给詹别野的,甚至以他为名,现在丢了人,最丢脸的,第一个仍要算是这位“黑光上人”。   所以他先留住了詹别野和“天下第七”。   他派叶云灭和一爷去追击,临行前还握着叶神油的手,鼓舞而且关心地说:   “你虽然才跟我,今天也没成功截杀王小石,但我还是信任你。”他恳切得每一句如出肺腑,“天涯海角,你给我把他抓了回来,不然,杀了也是一样。”   叶云灭颔首。   用力。   很用力。   他要做到这件事。   他一定要做到这一件事:   ——以报答蔡相对他的“知遇之恩”。   笑不出 第十章 与世有争 笑不出   一爷和神油爷爷领人才去,蔡京立即着“天下第七”率人撬开柜旁那大黄铜镜后地道入口,着童贯的亲兵“五虎将”下去好好扫荡一番,生怕王小石就潜伏在里面。   这时,他就跟童贯、王黼、詹别野以及蔡攸等迅速商议出一个头绪来:   “王小石能懂得从这儿逃走,一定有内应。”   于是,他们要马上找出那“内奸”来。   要知道,这种人反而不一定擅于外争,但一定善于内斗:他们最怕的是身边的敌人,而不是远在天边的外敌。这实跟他们的所作所为,如同盗贼有本性上的休戚相关,难免会特别忌讳。   他们找出蛛丝马迹,推理寻由,点清人数,剔除可能,在那所谓的五“虎”将回报地道并无敌踪,而留下的痕迹直达皇宫的百岁山雁池之时,他们已约略得出了个结论,有了一个极可怀疑的对象:   蔡旋!   在找出这个“线索”之前,蔡京一直非常慎重地要“天下第七”和黑光上人守在他身边——要是有一个派遣出去,另一个也定必在他左右环视。   例如在“天下第七”率人进入地道寻索王小石的时候,黑光上人就在蔡京身旁;当黑光上人到处去搜查蔡旋下落之际,“天下第七”便护着蔡京。   怀疑蔡旋是王小石的内应,黑光上人詹别野是第一个警省到的。   但他并没有马上道破。   他侍候像皇帝赵佶、宰相蔡京这些人已多年了,十分清楚这种人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各人脾胃,早已摸得一清二楚;他也有不少徒子徒孙,他要收服这些三山五岳的人,自然都有非凡手段,且得要对症下药,对各人的心态喜恶,亦了如指掌。   他看透了这些所谓宫廷侯爵、达官贵人的威严嘴脸、大义凛然,但私底下却什么好事都干过。通奸、乱伦、凌弱、欺贫,从勾结私营到强占妇女、收养娈童,乃无所不为。   所以,当皇帝忽然心血来潮、良心发现的时候,忽然祭了那么一次神,就责问他为何不就马上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公卿大臣、宦官上将,莫不如此希冀。他只好找些好听的话搪塞过去了,但事实上,他心里想说的是:   ——你们做尽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没马上有现眼报,上天已经很不公允的了。   他当然不会这样说。   宫里的人都当他是活神仙;朝中大臣对他又敬又畏。蔡京期许他做好一名活仙人,百姓希望他是一个好神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一一胜任,但他却肯定自己是个对人情世故遍历、通透的人。   因此,他看出了蔡京与蔡旋有暧昧——当然也不只是蔡旋,蔡京跟他的好几个女儿与亲眷,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但他只是留意。   没有说破。   他一直都很留意蔡旋这个女子,因为她很特别。   她当然相当漂亮。   可是这个并不是詹别野特别留意她的原因——虽然黑光上人也相当好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既然空色不分家,他好色也只不过是好空而已,不犯戒,不破律。   他留意蔡旋是因为她在蔡京的女眷里,是很懂潜藏的一个。   黑光上人留意到蔡旋的舞姿,必须要轻功非常好的高手才能舞得出来的,她的力气也很大,有次府里有位婢女不小心滚下井里去了,她单人用一个桶子就把对方平空吊上来了;她的应变也很快,黑光上人曾派人试过她。   可以这样说,蔡旋除了对自己爱唱歌并且把歌唱得相当好一事全不遮瞒之外,其实她的潜质全部隐忍不发,一点也不透露出来,形诸于外的,反而是她那种官家小姐的脾气、挑剔、火性儿。   黑光上人因而觉得很有趣:   蔡旋为啥要隐瞒这些呢?   ——这不像是一个双十年华女子的娇憨无邪。   詹别野却只心里思疑,口里不说。   ——谁知道蔡旋这样的举止,是不是来自蔡京私下授意的?   他要是先行点破了,万一蔡京恼羞成怒、认为自己多事碍事,岂不功讨不着,反而惹人烦、讨人厌?   所以他不说。   只观察。   留心。   也留意。   而今王小石居然在别墅的重重包围下逃出生天,詹别野知道一定有内应,他很快便想到了蔡旋;她受何小河胁持之后,便走入了内堂,詹上人有留神,见她走入的正是之后王小石遁走的那间房子!   他马上去找蔡旋。   蔡旋已不在。   谁也没再见着她。   她,走了。   ——跟王小石一道儿离开了!   黑光上人知道再也不能缄默了。   ——再不作声,就得要背黑锅了。   所以他马上通知了蔡京。   收到这消息之后的蔡京,一时真是笑不出来。   他跟蔡旋确有暧昧关系——他特别疼爱这个女儿,但由于他行事十分小心谨慎,他跟她也并没有太多独处的机会。   他也故意让黑光大师隐隐约约地知道他们的事,他对詹别野的聪明和善解人意,有着绝对的把握,他知道黑光上人是既不会问,也不会说予人听的——就算说了,他也不怕,他已只手遮天,打个喷嚏就能翻云覆雨,他还怕什么!   只不过,一听是蔡旋,他心道好险,也真有点不是味道。   他马上去查蔡旋的一切资料。   在这同时,孙总管发现有两名亲兵,给点了穴道,软倒在帐幔之后。他们外服尽去,孙总管初还疑为是敌。   蔡京即命人解开他们的穴道,才知道他们本是守在“心震轩”的,但就在王小石欺入房门之前给点倒了。   蔡京看到他们,跌足道:   “一爷他们那一趟万岁山是白跑了。”   童贯不明:“怎么说?不一定追不上呀!”   蔡京道:“王小石和阿旋刚才真的没有走,还留在屋里,声东击西,故布疑阵,让我们以为他从地道遁走,害我们分散人手,白追了一趟。”   童贯大吃一惊,王黼忙按刀锷四顾道:“他……他在这里?他他在哪里?”   蔡京道:“不。刚才他是在的,但现在却已真的走了。”   王黼狐疑地道:“你怎么知道他已走了?”   蔡京道:“他才不会留在这儿等我发现。他见我身边一直有高手护着,没把握杀我,就一定走,绝不会待在这儿让我们发现。”   童贯瞪着铜铃般大目,顾盼虎吼:“他在哪?叫他滚出来!本将军要他死得好惨好惨。”   蔡京的长眼尾眯了一眯,微笑下令,到处彻底搜索。   王黼兀自不肯相信:“他走了?他怎么走的?他怎能从我们眼前大咧咧地走过去?不可能吧?他会隐身法不成?”   蔡京道:“他确是明目张胆地走出去的。刚才一爷领的兵,其中有两个便由他们乔装打扮的。大家都忙着去追他,却不知这人就是他。”   王黼这才放了心,怒道:“他好大的狗胆!”   蔡京还没说话,却听詹别野呈来他所发现的:在蔡京刚才坐着接见叶云灭的太师椅下有一张纸。那纸上写着几个字:   狗头暂且寄下   信约不守必亡   蔡京看得怒哼一声,劈手将信纸一甩,噗的一声,纸沿竟直嵌入台面里去。   众皆大震,知蔡京功力高深。   蔡京向黑光法师略微点头,表示嘉许:刚才他长时间为王小石持箭所胁,颜面全失,现至少捞回了个彩头。   不过他也确心寒骨悚:   王小石刚才确在这里,且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要取自己性命,着实不难,幸好自己一直留有高手候在身边,否则,只把重将全派去追捕,后果不堪设想。   更可怕的是蔡旋。   ——一个就常在自己身边的人!   他想到王小石和蔡旋这两个“危机”,就警省到:自己日后一定要更小心、更慎重,更要有万全的防范,不可以有轻微的疏失。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何况这样子的“失足”,也得一失足成千古笑呢!   哭笑难分 第十章 与世有争 哭笑难分   蔡旋的“资料”,很快便送上来了:   这些“来龙去脉”的记录,在这儿都有孙姓总管为他编排整理。孙收皮在别野别墅里的身份一如苏梦枕身边有个杨无邪一样。   蔡京一看,却顿时哭笑难分。   原来蔡旋竟不是他亲生女儿!   这当然十分荒诞,一个人怎会连自己儿女是不是亲生,都不记得?更何况以蔡京之精明机心,更不致如此糊涂。   ——一个大奸大恶的人,通常都要比忠诚正直的人聪明。   也就是说,奸臣往往比忠臣更有机心。   但世事偏就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当时虽然男女分际森严,对伦常纲纪,亦十分注重,不过因为皇帝本身就荒淫奢靡,乃至上行下效,大家说一套,做一套,到头来,反而是民间百姓,严守纲常,但对当朝得势有权者而言,只要兴之所至,淫心一起,什么伦常分际,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许多豪门大室,根本就是沆瀣一气,胡来一通。   蔡京可谓是当时得令的人物。除了皇帝,谁能节制他的权力?就算天子,也未必不听他的,因为失去了这个人,当皇帝就当得没那么快意了。是以,蔡京更为所欲为、肆无禁忌,妻妾成群,仆从如云。   妻妾一多,儿女更多不可胜数了。   多得甚至连蔡京本人也搞不大清楚。   他不清楚,但他并不迷糊,就像宫廷里自有太监对发生大小事皆有纪录一样,他的起居生活、家庭细节,都有人详作纪录。   监督和收集这些纪录的是总管孙收皮。   蔡旋便是这样一个“畸型”的特例。   她原来根本就是狱吏章縡之后。章縡因上书向皇帝陈情,提出蔡京私改“盐钞法”,印钞废钞,全力谋私,危害天下,宜以禁止约制。赵佶不办此事,却交给了蔡京。蔡京一怒,削其官,把他黥面刺字,发配充军,中途毒死。王小石刚才在怒斥蔡京尽除异己的时候,就提过这个人。   至于这清官章縡全家,都贬为奴隶。其中章璇儿及其胞妹章香姑,因长得雪玉可爱,恰巧给蔡京的五妾陈氏看中,陈氏又并无所出,故就纳了来当干女儿。   当时,章璇儿和章香姑年纪还小。一个八岁,一个七岁,大家以为她们都未懂事,也不怎么为意。事实上,蔡京家族已无限膨胀,财雄势大,人丁旺盛,他也搞不懂哪个儿子、女儿是干的还是湿的,亲生的还是过继的。   其实,章璇儿、香姑已懂事。她们眼见父亲全家遭受迫害,而今又卖身蔡家,受种种苦,为求生存,她们只好忍辱吞声。   陈氏让这对姊妹花改姓蔡,把名字的最后一字去掉,于是就成了蔡旋、蔡香;蔡京于是乎又多了一对“女儿”。   日子久了,蔡京也忘了这对宝贝儿是不是真的自己所生了。——何况,他为争权,不惜斥弟杀子;为淫欲,也不怕乱伦通奸:蔡旋、蔡香,到底是不是“女儿”,已不重要了。   问题是:   ——是不是仇家的女儿,却非常重要。   还十分的重要。   因为这是要命的事。   现在已查出了个“究竟”:   ——蔡旋竟是章縡的女儿!   难怪在这重要关头上,会给自己倒上一耙了。蔡京心道好险。他是个善于自惕的人。一个人已手握大权,又有足够的聪明,他却用来思虑周划如何巩固自己的权力和财富上,另一个他所注重的,就是怎样保命、延寿。   他再次想到自己日后得要多加提防:王小石能混进别墅里来,蔡旋居然是常年在身边的卧底……自己再要是大意下去,只怕就得要老命不保了。   ——没有了命,还有什么富贵?哪提什么享受?   所以,他日后对自身安全防范,更是讲究,更做足了功夫,致使日后谋刺他的侠客志士,都不能顺利得手。   这不啻是王小石这次箭逼蔡京,要他下令放囚的反面效果。   蔡京也立即下令孙收皮追查另一名“奸细”:蔡香的下落。   孙收皮立即领命。   一直以来,因为他觉察蔡京跟蔡旋有暧昧,故不便对蔡旋来历作仔细审究,而今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知道蔡京难免会迁怒于他,他为保家安命,所以查得分外落力,连蔡京五妾陈氏的家世来历也一并清查了。   不过,蔡香却在七年前,已“神秘失踪”了。   蔡旋跟王小石跑了。   蔡香失踪了。   ——章縡一家的后人下落,到此就断了线。   蔡京知道在这些人面前,不可以有受挫的表情。   所以他想笑。   笑总代表了成功和胜利。   不过他笑容未免有点哭笑难分。   ——无论是谁,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儿竟背叛了自己,都不会好受。   何况这个他养了多年的居然不是自己的“女儿”!   还好,总管老孙是一个很聪明、机警且善解人意的人:   他呈报那些不利于他的资料,都是私下的。   当蔡京审阅那些资料之时,孙收皮就拼命地跟大家说话——说话不是肉搏,也许不是拼命,但孙收皮的确说得十分“卖命”。   他要吸引住大家的注意力,好让蔡京可以回复、掩饰过来。   ——也就是为了孙收皮这个特点,蔡京不惜重金礼聘,把他原从“山东大口神枪孙家”的总管一职,挖来了当自己府邸的大总管。   一个好的助理当然懂得什么时候挺身出来替主人当“恶人”。   ——大家都想暗中观察蔡京看“报告”时的脸色,但却给孙收皮东问一句、西笑两声扰乱了心神。   一位好的主管自然知道替自己的老板在重要关头争取“歇一口气”的机会。   ——孙收皮在这关节眼上,宁可自己缓不过来一口气,也得让主子先透七八口气再说。   他成功了。   蔡京已转过了脸色。   其实他也不需要太辛苦、太刻意。   因为他有一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万一形诸于外,也能迅速恢复、莫测高深的主公。   蔡京一手把“资料”和“报告”掷于地(当然,孙收皮立即便收了起来),不在乎似地哈哈笑道:“我好心好意,替贪宫章縡养大了女儿,而今她竟恩将仇报,勾结王小石这等逆党,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我早知她暗怀祸心,但总予她改过自新,她三次害杀我不成,没想到还勾结了王小石,今日来个倒耙一招!”   童贯悻悻然道:“太可恶了。相爷真是宅心仁厚,以德报怨!什么东西嘛,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们该怎么对付这些逆贼是好?”   “我会请皇上颁诰天下,请各路英雄好汉、衙差捕役,务必要缉杀王小石毋赦!我,王兄、童将军,各派高手千里追杀王小石和他在逃的同党!”蔡京说杀人的时候脸上眯眯的笑纹看来竟有些儿慈祥,“我会向京畿路传下命令,不许再给王小石踏入京城半步!”   五黼忽问:“王小石当然罪不可恕,但这次在菜市口和破板门二处官兵俱受乱党劫囚冲击,这些暴民恶贼,一日不诛,京城岂有平静之日?”   蔡京嘿嘿一笑,欲言又止。   他当然更想一气把反对他的人全都铲除,一个不剩。   但他也记起王小石的话:   ——你要追究,只能追究主谋。   ——我就是主谋人。   ——你至少有七道伪诏矫旨落在我手里!   ——只要你一不守信,我自会着人呈到圣上那儿去,就算你有通天本领,看皇上这次还信你不!   是以蔡京垂着目,像看到自己须角有只小蜘蛛在结网,嘿嘿地只笑着,孙收皮即接道:   “这个当然,但擒贼先擒王,先把乱贼群寇的首领拿下了,其余的还怕不一一授首嘛!”   童贯、王黼是何等人物,官场已混到成了精,做人已做到入了妖,一听明了三四分,再看更白了五六成,都说:   “对,先格杀了王小石这罪魁祸首再谈其他的!”   “便是!王小石不除,其余小兵小卒宰一千一万个也没意思!”   蔡京这才笑了,跟大家离开了别野别墅,商议如何一齐上奏天子,请皇帝亲自下令,格杀王小石,并顺势参诸葛小花一本,说他勾结乱党,谋叛造反,残害朝中大臣:留在别野别墅里的太阳神箭,就是最好的罪证。   蔡京与其说恨王小石,不如说他“怕”王小石。   ——像他那么一个神威莫测、向来高高在上的人,王小石却每次都能迫近他、威胁他,让他丧尽了颜面。   虽然说,以他堂堂“相爷”之尊,居然会怕一个市井游民王小石,实在是一件说不过去的事。   但他更恨的,却是诸葛正我。   他“怕”王小石,只要设法把王小石拒之于千里,就不愁他来对付自己。   可是真正能威胁自己的,却是诸葛小花!   ——铲除诸葛老儿才是当务之急。   这点他很清楚。   十分明白。   他们都离开了别野别墅之后,孙收皮开始着人收拾“残局”,重整“场面”。   其实所有的“大场面”,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还必须有他这种人来料理打点,才可以“上场”、“完场”。   他特别小心谨慎地把有关蔡(章)氏姊妹的资料一一收起。   他知道蔡京必然还会再审阅这些“资料”,但又不许除了他自己之外有任何人会看到它。   这点很重要。   不明白这点的人,根本帮不上任何“大人物”的忙,也不会允许让他靠近身边,成为亲信。   孙收皮还特别亲自去收起了那张王小石留下来的、由黑光上人发现的纸条。   他拿到字条的时候,还特别用手称了称,留心看了看。   纸条是稍微沉重了一些。   ——果然在纸沿上,给嵌套上了一圈刀锋。   刀锋一旦镶嵌在纸沿,自然就有了重量:就算这纸张随便往地上一落,只要不是石板地,就一定像一支飞镖似的,钉插于地。   蔡京当然不会写一张字条来如此侮辱自己:   敌人在他府邸里出入自如、横行恣肆,毕竟是件极不光彩的事。   但纸条却是黑光上人先发现的。   是他递给蔡京的。   蔡京阅后,就往宽大檀木桌上一摔,噗的一声,纸张都嵌入台面里去了。   蔡京露了一手。   大家都看到了。   叹为观止之余,大家也颇佩服蔡京的深藏不露,内力深厚,咸认为就算王小石真的放箭射他,也未必伤得了丞相大人!   孙收皮看到这张字条,却佩服另一个人:   黑光上人!   ——难怪他能当上国师,而自己还只不过是相府的总管而已!   欲笑翻成泣 第十章 与世有争 欲笑翻成泣   王小石三箭各射堂上保护蔡京的三大高手后,并得铁手及时反挫化解叶云灭之一击,他不往外闯,却冲入内堂。   一入内堂,即见蔡旋向他招手。   他逸入“心震轩”,并见蔡旋已点倒了两名守卫,飞身上床,示意叫他过来。   王小石没有犹疑。   蔡旋打开床上秘道。   她往下跳,并叫他也往下跳。   王小石也不迟疑。   秘道很窄。   两人声息相闻,肌肤相贴。   王小石亦不避嫌。   蔡旋没往秘道里走。   她只停在那儿,微乜着眼,相当媚。   “我叫你下来你就下来?”   “是。”   “我不走你也不走?”   “是的。”   “你相信我?”   “是。”   “你凭什么信我?”   “我相信诸葛师叔。他叫我相信你,我就相信你。何况,你刚才唱的歌,很好听,坏人是唱不出那种歌的。”   蔡旋对王小石后半段的说法无疑感到十分讶异,但禁不住问:   “舞我跳得不好吗?”   “也好。但还有更好的。”他在这时候居然还有心谈起这个来,“我认识一个女子,她跳得就比你更好。”   他说的当然是朱小腰。   ——他当然不知道朱小腰已在不久前、在一场舞后丧失了性命。   蔡旋听了,有一阵子不高兴,但随即又对这不说伪饰话的汉子另眼相看起来。她也是个妙女子,居然在这时候仍有闲情谈歌论舞,还幽幽地说了一句:   “希望有机会我也能见见她。”   她以为那是王小石的情人。   然后她下令:“我们已把气息留在秘道里,现在可以出去了!”   因为秘道太暗,敌人太强,以致王小石当然没有注意到她本来孕育笑意的玉靥,却掠过一阵奈何奈何莫奈何的欲泣来。   王小石没问为什么。   他也溜出了秘道。   两人伏于梁上,一路匍行,回到厅上来,不生半声一息。   王小石还掏出了一张早已写好的字条,弹指使之飘于刚才蔡京所坐的太师椅下——这时候,蔡京正与一众高手攻入“心震轩”。   王小石却与蔡旋伏于梁上,未趁这乱时逸去。   他们以近乎腹语的低声对了几句话。   旋:“你先走。”   石:“你呢?”   旋:“我在看还有没有机会。”   石:“我也是。”   “只要他把身边的高手都遣去追我们,我就有机会下手。”   “我看他不会这样不小心。”   蔡旋听了,白了王小石一眼。   那眼色很美。   ——这么紧张的关头,眼意仍是慵慵的,似对世情有点不屑、相当厌倦。   无奈。   更特别的是无奈的感觉。   蔡京本来已把身边高手都派去追杀王小石,但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留下了“天下第七”和黑光上人。   这回蔡旋没有说话。   她是用眼色。   用眼波表达。   她的眼很小。   细而长。   但很会说话。   她好像是说:   “你对了。他果然没有疏忽。”   然后她的眼波又在示意:   该走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王小石明白她眼里的话,仿佛也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   他们的行动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们混在一爷所带领追击他们两人的部队中一起浩浩荡荡地迈了出去。   当然,那要经过易容。   还需点倒了两个相府的亲兵。   王小石这才发现:   蔡旋堪称“易容高手”。   ——她在这短短的顷刻里,在极不方便但她显然有备而战的情况下,既替她也替他匆匆易了容,居然一时还没给人瞧得出来。   叶云灭没瞧破,那是当然的。   因为神油爷爷根本还没熟知军队人马、谁是谁不是相爷手上的兵卒。   但一爷好像也完全没发现。   这位御前带刀侍卫大概只习惯“带刀”,并不怎么“带眼”——要知道精擅于“易容术”的高手是绝对有办法把人改头换面,使熟人相见难辨的,但要在这么仓促急迫的情形下化装成一名军士,躲过别野别墅众多高手与侍卫的眼力,这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尤其蔡旋是个纤纤女子,要扮成雄赳赳的军人,可更不易欺人耳目了。不过,看来蔡旋的“易容术”确是高明,加上有部分禁军是一爷率统,并由他带入别墅里来保护蔡京的,他既没发现,大家也就无法指出其伪了。何况,在禁宫里,手掌大权的太监梁师成、大将军童贯、宦官王黼等手下有不少侍卫、奴仆都专挑长相俊美的,大家也不引为异。   既然“一爷”没有发现,大家就更没发现了。   ——尽管蔡京纵足智多谋、算无遗策,但他毕竟高官厚禄、养尊处优惯了,并不是江湖中人出身,不知道江湖人有的是天大的胆子,贲腾的血气,这不是他那种胆小如鼠、但只大胆的贪财蠹国的社鼠奸臣可以揣想得出来的。   或者,一爷是个聪明人。他能在极聪明机诈、擅于偷窃权杌、蠹政于朝、呼风唤雨、以权谋私的检校太尉梁师成手上成为三大红人、高手之一,并指派他跟从保护皇帝,地位自非比寻常。他若不是也极聪明、机智,在这样的位子上,是决活不长、耐不久的。   一个聪明人当然会只看见他该见的事,而“看不见”一切他不该看见的事物。   可不是吗?   ——这年岁里,连清廉明断的包拯也给毒杀了数十年矣。   忠臣良相,图的是万古流芳,名传万代,但唯利是图、急功好名的人,只嫌百年太长,只争朝夕。   其实对一招半式定死生成败的武林中人而言,朝夕也太缓,争的是瞬息。   只是皇帝徽宗送给蔡京的这一座“西苑”(别野别墅只是蔡京用以巴结、招纳詹别野为他尽心尽力、鞠躬尽瘁的“雅称”),大得不可置信。   他这一座西花园,本就几乎跟皇帝的“东苑”相媲毫不逊色,但他还要重新扩建,拆毁四周民屋数百间,还代皇帝下诏,要开封府内靠近他别墅的七条街全统归于他田产名下,任意处置。一时间,这数百尺方圆之地的居民全都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沦为乞丐、饥民,乞食求施于道,京城比屋皆怨。   这一来,西苑更见其大,珍禽异兽,琼草奇花,尽收苑里。王小石和章璇要混在军队中溜出去,想做得不动声色,当然要相当时间才能办到。   王小石心悬于菜市口和破板门的兄弟安危,但心焦归心焦,却急不得。   ——他若是自身一人,或可说走便走,得脱围而出,但身边有了章璇(这女子还有恩于他,替他解了劫围,还一齐落难),他可不想轻举妄动。   他是个不想牺牲自己身边任何亲朋戚友的人。   他是个武林人,必要时,可以斩恶除奸,以暴易暴。   到大情大节、大是大非上,他伤人杀敌,可以毫不手软。   但他却也决不为一己之利、一心之私而伤害任何人,就算朋友、敌人乃至不相识的人也都一视同仁。   他自认这些是他性格上的坏处和弱点:   所以他成不了大事。   他自觉并非成大业的人才:只不过,他来人生走这一趟,只求尽一个人的本分,能帮多少人就帮多少人,能做多少好事就做多少好事,他却没想要成大事、立大业。   ——如果要伤害许许多多无辜无罪的人才能成功立业,他岂可安心?他只想快乐、自在地过此一生,不安心又岂能惬意?   这种功业,对他而言,不干也罢。   所以他入开封、赴京师,只为了完成他那么一个自小地方出来的人到大地方龙蛇混杂之所在闯一闯的心愿。之后,加入“金风细雨楼”,是为了报答楼主苏梦枕的识重,而他也认准了透过“风雨楼”,就能或多或少的牵制住横暴肆虐的奸臣佞官勾结黑道人物鱼肉百姓、毫无惮忌的祸患。他后来退出“风雨楼”,就是不想与自己的兄弟争权夺利;他逃亡江湖,为的是要格杀贪婪残忍、唯务聚敛的蔡京。他流亡天下,也不觉失意;重回京师,第一件事便是要打探结义兄长下落,然后为他复仇,重振“风雨楼”声誉。而今他直闯西苑,胁持蔡京,为的是营救两位拜把兄弟、好友:毕竟,他是一个见不得有人为他牺牲、也忍不得有人牺牲在他面前的人。   这些年来,经过创帮、立道、逃亡、流离,他未变初衷,亦不改其志。   别看他那么个武功盖世、血洒江湖、大风大浪几许江山多少刀剑当等闲的不世人物,他却连猫狗鸡鱼也疼惜,虽未食长斋(但嗜吃蔬果),偶也吃肉,但对一切为他杀生的动物(不管豕牛羊鹿)一概谢绝。   没有必要的话,他也绝不杀生。   ——何必呢?大家活着,何苦杀伤对方而让自己逞一时之快?如果不是非这般不可活,又何苦不让他人(甚或牲畜)好好地活下去?   这种事,他不干。   他虽急于知晓一众兄弟是否已然脱险,但他再急也不想牵累章璇涉险——何况,刚才她已为了救他而暴露了身份,再也不能待在蔡京门中卧底。   所以他忍着。   等着。   终于等到一爷率领着队伍出了西苑,他才示意章璇,趁隙脱队,但章璇却早一步已混入街外人群里去。   王小石生怕章璇出事,所以蹑后追去,又因不敢太过张扬,只好在人群拥挤中闪身、漫步,不敢施展轻功。   在西苑外的大街店铺林立,行人如梭。这儿的大宅自然是蔡京的府邸,靠近他住所之地,全给他老实不客气一人独占了,但离开别墅范围外的店户、百姓,本都对这权倾天下的人物有避之则吉的心理,避之还犹恐不及,却非但避不了,连逃也不可以。那是因为蔡京要他住处兴旺热闹,繁华威风,以显他富贵本色,便下令不许商贾百姓作任何搬徙,还把一些在别处营业的生意迁过来这儿开业,不管赔蚀亏损,一概都得赋重税,否则将财产充公(入蔡京库府),重则杀头破家。   这样一来,就算明知亏蚀,一般商家也只好过来开店,不敢迁往别处;蔡京令下,只有这一带买得到别的市肆所买不到的绢、麦、盐、茶、米等货品,把价格订得奇高,但人们不得不借贷赊求,所赚的都落入蔡京口袋里。   是以,这儿一带虽旺,但却只旺了蔡京。本来,要看某地有无太平盛世的繁华气象,只需观察在市肆做买卖的和游人是否一片和祥、欢颜之色,否则,那再靡华也不过是虚饰之象。 第十章 与世有争 翻笑红雨落纷纷   这儿一带行人,便无欢容。   但他们仍好奇。   尤其当他们知道,他们咸认为神僧鬼厌、权倾天下的人物,就在这儿跟群奸众小对全国于民作竭泽而渔、焚林而猎的大搜刮,他们更想远走高飞——但却不是人人都走得了,避得掉的,不平的不一定可以起而鸣,不服的不一定能反而抗,他们只能逆来顺受、卑屈求存。   只不过,他们虽失去了期待,但仍有希望。   人们虽然无奈,但仍有好奇心。   尤其好奇的是:   看这些挟邪坏法、祸国殃民的人,最终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今天他们一旦得悉西苑出了事,更有消息传来:丞相还给人胁持了!大家无不屏息以待,引颈相盼。   ——当他们知悉以一弓三矢单人独力胁持住权相蔡京的人,竟是他们一向仰仪的王小石;而王小石孤身犯难,是为救前时打了皇帝和相爷的两名好汉而义不容辞,更令他们钦敬不已,喜在心头。   ——他们也听说菜市口和破板门都有人劫囚,冲击蔡党、阉党的人,莫不是天下好汉,一起造反?如是,那就太好了。   可惜,结果好像不是。   东、南两面的劫囚者已退走,听说还死伤枕藉。   蔡京好像也没死。   ——王小石呢?   他在那里?   ——为何不杀了蔡京,为国家社稷除一大害?   但大多数的人并不怨怪,他们只希望王小石能无事就好,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他们都极担心他的安危。   他们有所不知的是:王小石已经潜出了西苑。   ——那号称极奢穷侈、铜墙铁壁的别野别墅,却留不住这一个来自远方小地方的“小人物”:小石头。   而今,王小石就在他们眼前。   他们都认不出来。   这样也好:世上有些大人物,你听他们平生事迹、功勋、所作、所为,大可仰仪、艳羡,思慕平生,但却不一定须见得才了平生夙愿。   ——大部分了不起的人物,如以真实面目、原来本性相见、相交,不见得也如他名气或你所想像中那么不得了。   何况,王小石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   他一向乐于做“小人物”:唯有小人物才可以自由、自在,不必拘束、了无牵挂,这该多好,这才好!   ——当“大人物”太辛苦了。   不过,人物不管大小,他仍有志、立志且坚志不移地当一名“人物”。   做人不可不当“人物”。   ——一个真正的人物才会有担当的勇色。   没有肩负正义的铁肩,算不上是个“人物”。   是以,在王小石心目中:大人物或小人物都不重要,他只求自己“是个人物”,而且,他交友不论名位、富贵,只希望对方最好也是个“人物”。   此际,民众都没把王小石这个“人物”辨识出来,这使得他渐能追上章璇。   章璇的背姿很好看。   瘦小得很好看。   她扮成男装,另有一种爽气,这使得王小石忽而想起了一个人:   郭东神!   雷媚!   这是一个王小石永远也不能理解,既猜不透也摸不清楚的女子。   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叛杀雷损。   也不知道她因何要背叛苏梦枕。   他甚至也不清楚到后来她到底为什么要倒过来杀了白愁飞?   为啥?   ——伊好像是一个天生叛逆、独嗜暗杀的女子!   想到那样的女子,王小石不觉有点不寒而栗。   但却又偏想起她。   章璇走得很机灵,但走得不算太快。   她好像有意在等他。   等他追上来。   他追上来的时候,她也没理会他,而且蜂拥而至来看“热闹”和“乱子”的民众仍多,他们仍不便交谈。   俟章璇的身子转过了一方破旧的墙角后,走到一棵正飘落着绯红色花朵的树旁,这才停下来,半掩着脸,哧哧地笑着,一张笑靥在白脸飞红成两片红云。   王小石看了一回,痴了一会,忙左右回顾。   章璇不悦,问:“看什么?”   王小石道:“怕人看见。”   章璇道:“伯什么?他们没发现。”   王小石道:“不是怕敌人、军队,怕老百姓。”   章奇道:“老百姓也好怕?”   王正色道:“怕,当然怕。老百姓是水,大江大河大海,皇帝赵佶、奸相蔡京他们只不过是船、是舟,再凶也只能一时乘风破浪,总有一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顿了顿,才又笑道:“我怕的倒跟这些无关……而是你笑得那么好看,那么美,旁人看了,以为蔡京、一爷麾下都有着这么出色的人物,可都去投靠他们去了,岂不害人?”   章璇眯眯地笑开了。   她撷掉了自己的帽子,一种二八年华迫人的清和俊,以及不怕阳光耀面的俏,尽现眼前。   “没想到。”   她说。   “没想到什么?”   王小石问。   “没想到你堂堂大侠,还那么会逗我这小女子开心,嘿。”她似笑非笑,但只要一眯起眼,两个蒸包子似的玉颊立即现出个浅浅的梨涡儿来,“我没救错你,看不出你还有点良心,懂得逗我喜欢。”   王小石近年流亡多地,也跟市井布衣打成一片,笑谑惯了,看这女子笑起来时双颊涨卜卜的,一片雪意,又像蒸熟透了的包子,便也调笑了一句:“小心救错了,有时,我的良心小得连自己也险些儿找不到。”   章璇正是笑着、笑着,梨涡忽深、忽浅,遽尔两颊雪意玉色一寒,笑容就不见了,梨涡也马上填平了、消失了,只听她峻然道:“你可别骗我,我为了你,可失去一个报父母家人血海深仇的大好机会!”   王小石听得一怔,心一寒,一抬头,只见章璇本来满腮都孕育的笑意里,挂上了两行清泪,还正簌簌地加速坠落了下来。   王小石心头更是一震:   (这)女子怎么这么易哭!   ——才笑,却已翻成了悲泣!   他忙道:“你,你别着恼,我是说笑的,你今天仗义相救,我,我很——”   章璇冷哼了一声,脸上严霜只盛不消,截断道:“我不爱听假话。”   “不是假的,”王小石边留意这儿一带的平民百姓,有没往这儿瞧,“你虽然救了我,但总得讲理哇!”   他压低了语音抗声道。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却恰好把他们遮挡了。   他本来是想多谢章璇相救之恩的,要不是为了章璇安危,他刚才在蔡京已下令释放唐宝牛、方恨少及劫囚群豪之后,就想放手一搏,看能不能格杀蔡京这个祸国殃民的奸雄再说:若能,则能为民除一大害;若不能,最多身死当堂。   可是王小石不能。   他不是个让朋友因他或为他而牺牲的人。   他不能把章璇牺牲掉。   所以他只好强忍下来。   甚至不能快意地痛快地杀出这耗尽民脂民膏的蔡京府邸。   他本来也想好好地谢一谢章璇,但他看这女子,忽而笑,忽而泣,动辄怨人,动辄不悦,他反而把谢意吞回肚子里去了,很想说些硬话。   这一来,反惹得章璇跺足、蹙屑(但眼儿仍媚,就算是忿忿时也睁不大)、叉腰(叉腰的动作对女人而言就像是位大家闺秀却忽然成了八婆,但这女子这样一叉腰却叉出了一种舞蹈般的拧腰折柳的风姿)、叱道:   “原来你感激我的,就是这句话!”她竟悲从中来,又珠泪盈眶,“你说我不讲理?!”   她又想哭了。   忽然一阵风过。   她身后的花树,哗啦啦地落了一片花雨,翻笑成红雪,纷纷落在坡上、瓦上、垣上、地上、坡上。   王小石和她的衣上、发上、肩上。   仿佛心上也落了一些。   落花如雨。   花   落   满   地。   两人本正要起冲突,却为这一阵风和花,心中都有了雪的冷静和月的明净。   好一会,王小石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章璇一笑说:“那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讲理了吗?你也没说错,只是,怎么说话老是慌慌张张的,老往人里望?”   她带点轻蔑(仿佛对自己还多于对对方)的说:   “也许,我是个不值你专心一致的女子。”   第十章 与世有争 未明是他苦笑却未停   这一句,可说重了,王小石忙不迭地说:“我不是不专心……”   章璇轻笑一声:“你又何必安慰我?我跟你素昧平生,你本来就不必对我说话专心。”   王小石可急了:“我是怕这些老百姓。”   章璇倒有点奇:“怕他们?有高手混在里边吗?”   王小石道:“这倒不是。我只怕百姓好奇,万一看到我们脱了军队,而且你原是女子,必定过来瞅瞅,一旦围观,那就不好了。”   章璇眯着媚丝细眼在长长的睫毛底下一转活儿,就说:   “我知道了。你名头大,管过事。不少小老百姓都跟你朝过相,你是生怕他们认出你,居然和我这样一个小女子在一起……”   王小石这回可真要跌足长叹道:“你好聪明,但心眼可太那个了……前面都说中了,但后头却偏了。”   章璇抿着嘴笑。   她喜欢看男人急。   ——尤其王小石这样干净、明朗的男子,一急就很好看。   (本来一点都不忧郁的他,一急躁就忧郁了起来了。)   “你倒说说看。”她好整以暇地说。   “老百姓一好奇,就会惊动一爷和叶神油,他们一旦发现,就会在这儿开打,我个人生死早豁出去了,但老百姓可有爹娘有妻儿的,一个也不该让他们为我给误伤了。我就担心这个。”   王小石这番话说得很急,也很直。   因为那真的是他肺腑之言。   他天性喜欢热闹,但却是平民的那种喜乐熙攘,而不是奢华淫靡的那种追声逐色。他还喜欢去买菜、逛市场、找新鲜好玩的乐子,边吃着个梨子边趿着破鞋走,这对他而言,端的是无比地舒服、自在。   他还喜欢跟人讨价还价,跟他老姊王紫萍一样,减价他最在行。他曾试过磨地烂一样地跟一个开高价的奸贾减价减了两个时辰,他瘫着不走,到头来他还是成功了:把三十缗的东西他用一个半缗就买了下来了。而他也心知那奸商还是赚了——该赚的他总会让对方赚的。   后来他可名震京师了,见过他的人认出是他,他去酒馆不必付账,他买烤肉不必给钱,水果、名酒、山珍、海味、绸缎、宝刀全送到他跟前,他可全都拒收。   不要。   要不得。   ——要了就没意思了。   他也是个好奇的人,以前他只要见两三个人聚着,谈话的声音高了一些,或都往下(上)望时,他也跑过来,上望就仰脖子,俯视就低头。人要是抓贼,他一定眼尖心热,穷贼他就夺回失物把他赶走算了,恶盗则要一把揪住,往衙里送。人要是出了事,他一定第一个掮上背负,往跌打、药局里冲,要不然,把人摊开来,他自己来医。   而且,做这些事儿,他都不留名。   ——有什么好留的?纵留得丹心照汗青,也不是一样万事云烟忽过!还真不如任凭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   有时,他看小孩儿在脏兮兮的水畦旁弹石子,用柴刀、菜刀、破盆、烘皿反映着日光比亮芒,也如此过了一日。   只觉好玩。   有时,在乡间忽听一只鸟在枝头啁啾,一头牛在田间呻吟,也十分充实地过了一个懒洋洋的下午。   有时他看几个人围在一起骂架,你骂他一句,他骂你一句,你推他一下,他推你一下。   忽然,收手了,没趣了,各自散去,他还觉不过瘾、没意思,恨不得搂大家聚拢起来再大打大骂一场才痛快呢!   这就是王小石。   他自认为:   ——不是做大事、当大人物的人才!   (可是真正当大人物、做大事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名人不都是从无名来的吗?大人物未“大”之前谁都是小人物,大事其实都从小事堆叠上来的。)他深明人们这种看热闹的习性。   所以他怕大家发现他和章璇。   ——在这种地方展开厮杀,很难不伤及无辜。   章璇却没想到这个汉子顾虑的、想到的,全不是自身安危,而是这些:   ——这不是忠臣烈士、大人物、大英雄才干的事吗?但那些名人高士,多年也只嘴里说说,却从来没有也不敢去做。   章璇长年在蔡京府邸里,这种人和这种事可见得太多太多了。   ——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的人。   ——眼前居然还有一个。   ——看他样子愣愣的,却愣得好潇洒,愣得好漂亮!   是以,章璇只耸了耸、嘴儿牵了牵,淡淡地说:“是吗?这又怎样?毕竟,没酿成伤亡就是了。”   她好像已开始忘怀了、至少不再计较这件事了。   看来,她是个恼得快但也喜得速的女子。   “你能不介怀,那就好了。”王小石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另一半仍不敢怠慢,“我也有事不明白。”   “嗯?”   章璇在看着落花。   每一朵落花是一次失足:   她看见土坡下有一湾清清浅的水渠,载落花如此远去,使她想起一首歌,竟不禁幽幽地在心里头哼唱了起来:   想当日梢头独占一枝春   嫩绿嫣红何等媚人   不幸攀折惨遭无情手   为谁流水转堕风尘   莫怀薄幸惹伤心   落花无主任飘零   可怜鸿鱼望断无踪影   向谁去呜咽诉不平   乍辞枝头别恨新   和风和泪舞盈盈   堪叹世人未解侬心苦   翻笑红雨落纷纷   愿逐洪流葬此身   天涯何处是归程   且让玉销香逝无踪影   也不求世间予同情   她随意哼起这首歌,所以对王小石问的、说的是什么话,她也没好生去注意。   王小石正问:“你混在蔡京身边,已好些时日了,尽管今朝杀不了他,但人总有疏失的时候,你总有机会杀他的……你为救我出来而牺牲了这报仇良机,是不是有点——你会不会后悔呢?”   章璇没听清楚。   她又“嗯?”了一声。   随后,她依稀听到了“后悔”两个字,就随意地说:   “后悔?才不。”   然后又加了一句:   “落花都失去了下落,世事还有什么可悔的?”   王小石当然不以为然她那不以为意的回答。   他只有苦笑。   他试着说:“那你不再恼我了?”   章璇漫不经心地问:“恼你?恼啥?”   王小石一怔:“恼我没专心听你的呀!”   章璇蹙了蹙眉,“专心?为什么要专心?”她倒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王小石又只好苦笑:看来,这女子可不光是恼得快消得也快,遗忘功夫比记忆能耐还到家,说时迟那时快,晴时多云偶阵雨,只怕比温柔还多变难耐。   他试探着说:“既然你不恼,咱们好不好走了?”   “走?”章璇四顾,只见墙前左右来往穿插的都是陌生人,想墙垣之后的行人也不少,但没有一个是她识得的。这么多年来,她窝在“不见天日”(其实天日仍是可见的,而且那儿还有许多宫灯彩烛、珍禽异兽、奇花怪石、达官贵人,但那对章璇而言,无异于行尸走肉,她向来视而不见,只小心周旋)深宫后院一般的“西苑”里,向往着外边的世界,外边的人,却很少机会可以看得见、加得入。而今自由、自在、回复自身了,她见到这些互不相识的人,只觉得亲切大于防范。   “走去哪里?”   她不禁茫然反问。   “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王小石可真有点急了,“我要赶去和刚脱逃和露了相的兄弟们会合,先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再说。”   章璇听了就说:“我听明白了,你要逃亡。不过,你也最好能明白一件事。”   王小石眨眨眼睛,“你说。”   章璇眯眯地笑开了。王小石看着她的笑容,觉得这笑笑得实在非常旋转:要换作是个好色之徒,只怕得要晕晕的呢。   “你得要记住,我为救你而败露了身份,失去了伺机杀蔡贼的机会,我要你欠我一个情。”她说得非常直截,“我要你记得报答我。”   王小石本来想说:救人何苦望报?帮人也不必图谢。像他这次全面策动拯救方恨少、唐宝牛,也没指望谁会感激他感谢他的。不过,他回心一想,他是这个想法,但别人可不一定这样想呢。何况是章璇如此身在坎坷、且历经长年伺伏敌侧的弱女子呢?他又何必把想法强加诸于对方呢?是以,他忍住了不说什么了,只说:   “我听明白了,记清楚了。”   章璇展颜一笑:“你明白就最好。告诉你,我是个孤苦无依的女子,我只能用我有限的力量去办几乎是不自量力的事。你别怪我自私,我不顾惜自己,又有谁顾惜我?女人本来就应该自私的。我觉得这上天欠了我许多、许许多多。”   王小石苦笑道:“其实谁也没欠谁的,谁都不欠什么。天予人万物,人无一物予天,是你欠天的还是天欠你的?要说欠的,只是人欠你的。”   章璇薄唇儿一撇下来翘边不服气地道:“你说得好听。你还不是在争雄斗胜吗?谁在这俗世洪流里争强逞能,谁就免不了人间断定成王败寇的规律,你要救明友、杀蔡京、帮诸葛先生,就未能免俗。”   王小石想自己无论如何,都得要在跟她分手之前劝她几句,所以道:“说的也是。一个人当然不该白来世间走一趟。人尽其材,物尽其用,得展所长,不负初衷。若是只修行了一辈子,无甚作为,岂不如同木石?木石尚且有用,人则吃的是白米饭,闻的是稻米香,岂非连木石都不如?所以真正的佛,是同体大悲,无缘大慈的,不是只躲在佛庙寺院里念经拜神敲木鱼,就可以成佛的。”   章璇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她开始眯着眼只想勾引勾引这个青年,就像她在蔡府别墅里,只要她想勾引的人,就必定能成事,但她勾着引着,却忽然听到了些道理,反而觉得自己正给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所勾引过去了。   她不禁有些震动,几乎以为自己面前站着说话的,并不是一个“人”,所以她忍不住问:“什么是同体大慈?什么是无缘大悲?既然上天没有慈悲、世间没有慈悲,我为什么要大慈大悲?”   王小石决定把话说完了就走。他常常听人把“慈悲”之义误解,而今也一吐为快。   “无缘大慈是一种真正的、没有利害关系的爱。我爱他,他爱不爱我,都不重要,我依然是爱他的。我跟他无缘无故,我爱他全不求回报。这就是大慈。”王小石说,“苍生众人与我们非亲非故,但我当他们的痛如同己痛,视其苦如同己苦;伤他痛我,人苦我忧。这便是大悲。”   章璇欲言又止。   王小石知道自己还是应该说下去:“你别看这种想法傻,其实,有了这种大慈大悲的爱,在感情上反而不会有得失,既没生收回之念,就不会有烦恼心。没有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对人好,那只是应该的;但当人家对你不好的时候,你还一样的待人,这才是功夫。”   章璇“哈”的一声:“你是要我不求你回报罢了,却说了那么多的话!”   她本来还要说下去,却见王小石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正端视她,那么友善、真诚、真挚,一点敌意和怒气都没有;她说了一半,已觉理亏,竟说不下去了。   “生命很短,所以特别美。人应该加紧脚步,尽速前进,沿途不忘观赏风景,自寻快乐。记住,‘前脚走,后脚放’,要是前脚已跨出去了,后足就不要拖泥带水,顾惜不前。你而今的处境就是这样:既已离蔡京魔掌,你已是自由身了。昨天的事应该让它过去、消失,且把心神力量放在今天的事情上。”   章璇涩道:“我……我该做什么?”王小石这种话,她虽聪明过人,在相府里形形色色的人见遍、各种各样的书览遍,一早就通晓如何防人、整人甚至怎样害人、杀人,但王小石这种话,她却从未听说过。   “你不要轻视自己的力量。世上并非绝无难事,有些确是很难办到的。但很难办成并不是办不成。一个人若办不成,很多个一个人就能水到渠成了。只有不肯为的人,才会做不到。我们若是一滴清水,滴到水缸里,就是一缸水了,因为已分不清哪一滴是你、哪一滴是我。同样的,滴到臭沟渠里和汪洋大海中,都是一样的结果。‘你自己的力量’,本来就是可以大到这样没有制限的。”王小石平和地说,“我们不应该为自己付出的心血和劳苦,而画地自限、迷恋着过去的成就。施予人者,莫论回报,莫图人情。过去的,过去吧;未来的,反正犹未来。守住现在,当下即是,可贵可珍,自重自爱。”   章璇缄默了半晌,幽幽问了一句:“你所说的种种,你自己可能做到?”   王小石哈哈一笑:“我?还差远哩!我道行哪有这么高!我要做到,还用得着这阵子忙来忙去,却仍是,一场空!”   他坦然道:   “我还是与世有争的。”   他这样爽然一笑,使章璇也与之释然了,轻松了,也开心了起来:   “好,你说了这么多,使我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决定——”   “嗯?”   “跟你们一起走。”   “什——什么?!”   “你不欢迎吗?”   “我?”   王小石只觉一个头有七个大。   “你看我现在若不跟你一齐逃走,我还有地方可去吗?天下虽大,无可容身,你能不顾我死活吗?”   ——说的也对,可是,我这是逃亡啊……   “有你在,可以保护我呀。何况,你说话那么好听,我想听下去嘛。”   ——哎呀呀,谁叫自己一时口快猛说了那么多那么久那么长篇大牍的“金刚经”!   “怎么啦你?却又反悔了不是!什么‘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全都是骗人的!你就忍心让我送死了吗?”   “当然不,可是——”   “可别可是了,赶快去跟你的朋友会合吧!”   “——不过……”   “什么不过嘛!你说话好听,我唱歌好听,咱们路上可不愁寂寞了。”   “但……”   “但你的头,走!”   章璇再不理会,扯着王小石就走。   王小石本能反应,略一挣动,一不小心,却使得章璇头上盔帽落了下来,露出了乌云般的长发,王小石自己也扯落了一些脸上的易容之物。   他们正防有人发现,唯一发现的是人们簇拥过这边来,一名行人走近之时低声道:   “王楼主,你走你走,我们掩护你。”   王小石一怔,在众人掩饰下,与章璇相扶而行,不数步,有一老太婆佝偻着蹒跚地走过他们身前,涩声道:   “小石别往那儿走,那儿狗腿子多。”   王小石忙折了方向,又定了一会,只见人多穿插于身前,一替人磨菜刀的大汉一面故意快力磨刀,一面沉声道:   “小石头,快走快走,我们支持你。”   王小石跟章璇相觑惑然。走出了西城门,那守门的一名领队也不搜查他们,只细声疾道:   “王少侠,保重,好走。跟那运柴的队伍走,较易掩人耳目。”   王小石二人走近那走在碎石路上的运柴队,一名背着山柴而且也骨瘦如柴的老头儿,对他咧开黄黑不齐的牙跟他“喀”的一笑。   这回王小石不待他先开腔,已问:“怎么你们都知道我是王小石?”   那老者一笑,咳地吐出一口浓痰:“谁不认得你?天下谁人不识君?一双石头般的眼睛、石头般的颜脸,还有大石头般的胆子,你不是王小石,谁是王小石!”他指着地上给他们踩得喀啦喀啦的石头,“你铺的路,我们好走;今天你要走了,咱们不要命了,也得让你好好地走。”   王小石只觉一阵热血冲上喉头,只觉自己所做的,都没有白做;所活的,都没有白活;上天对他煞是慈悲,给了他多于他所应得的。   章璇却俏声道:“你又多愁善感了?是怪我易容术不精吧?”   王小石这才省了过来,心道不是,才要开口,章璇退了一步,怯生生地说:   “你你你……你不是又要讲长篇未完完不了的金刚经吧?”   王小石只好苦笑。   “你看。”   章璇忽又叫道。   王小石随她指尖看去,只见路边又有那样一棵开着红花的树,风过的时候,花瓣正一个旋一个旋地转降下来,忧伤,美艳,有一种杀人般的好看。   王小石苦笑:   他觉得自己像在旅游多于逃亡。   “我还不明白一件事。”   章璇忽又狐媚和狐疑且带点狐惑的睨睇着他眯眯笑:   “你为什么老是苦笑未停?”   ——吓?   “嗯?”   章璇侧了侧头,用鼻音问。   阳光突破了阴云,映照下,鼻尖和颈,很白。   像只狐。   白狐。   第二篇 你的拳 第十一章 四大不空 从此起,开始寂寞矣   ——这个人仿佛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悲愤哀伤。   一路上,她都在观察唐宝牛。显然的,这个人跟以前的唐宝牛(跟她一起天天疯天天玩天天胡闹一天不惹是生非就全身发痒无枝可栖的那个)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可是温柔又偏偏知道:他和“他”其实是同一个人。   她也明明晓得,“他”就是眼前的唐宝牛。   不过她还是觉得:他不是原来那个唐宝牛。   他不是的。   ——因为他变了。   完全变了。   以前的唐宝牛,光是外号就有六十八个字长,趾高气扬,面子大得像在天空画了个鼻子就是他的颜脸,天塌下来他顶多叫方恨少当被盖。他从来不等。他认为等人是形同羞辱自己的行为,就算是要等待时机,还不如自己去创造时机。他从来不怕。他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进而顶天立地,最好是天怕他、地怕他。他不忍。他觉得忍气吞声是最愚昧的事,服就服,不服便不服,有什么好忍的?再说,你忍了人,人可不一定知道你忍让了他,反而可能得寸进尺,还笑你缩头乌龟呢!所以他从来不忍、不怕、不等。   因为他是唐宝牛。   ——一个自称“巨侠”:大侠不足以形容其伟其大的好汉。   除非是遇上他深佩的人,他才忍、才等、才怕。   他向来只怕对方有理,见到好人才忍,对他觉得美丽之女子,他肯等。   这才是唐宝牛。   ——至少,这是以前温柔所深悉的唐宝牛。   可是眼前的人,全变了样。   彻底地变了。   他仍然高大、威皇、豪壮,但只剩下了形,失去了神;剩下的是虚壳,他仿佛成了个没了灵魂的人。   他不但无精打采,简直形同槁灰。   他不再惹是生非。一路逃亡下来,一百里如是。二百里如是。三百里亦如是。他忍。他让。甚至他肯耐心等待。他不再鼓噪、闹事,只垂头丧气,甚至不言不语、不寝不食。   她曾联同方恨少、梁阿牛、何小河等人,千方百计,想尽办法,要逗唐宝牛恢复以前一样,有说有笑,嘻哈绝倒。   可是没有用。   唐宝牛没有笑。   他笑不出。   有一次,温柔直接问他:“你知道你已经多久没笑了?”   当时,唐宝牛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其茫然的表情来。   ——仿佛,他不但已忘了怎样笑,甚至已不知道笑是什么了。   这一路逃亡下来,一个月了,他们身上原有的伤势,多已好了个七八成。但只有唐宝牛:他本来一向好像是铁镌成的,对他而言,就似从来没有不能愈合的伤口——可是这次却不然。   他的伤,其实并不太重,是在“八爷庄”里打了皇帝、宰相后挨的毒打和任氏双刑所施的刑伤,这些对平生受伤无算流血成河的他,本就不当一回事。   但他却没好。   伤依然是伤,而且伤口还在淌血、流脓、且不断扩大,有的见筋,有的露骨,而且都发出恶臭。   不但没复原,还突然加重了;外伤之后,内伤也加剧。   一路上,八百里路下来,他们虽然都受到追击和伏击,也各有伤亡(主要是保护王小石等人的正义力量跟追杀王小石一伙人的官兵、杀手及黑道高手厮拼的结果),但他们都一力护着唐宝牛,既没让他出击,也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按照道理,这个天神般壮硕的汉子,在这种细心维护下,没道理连那一点伤也好不了。   连体弱多病,自称“弱不禁风”,但就利用这“弱不禁风”的特点练成“白驹过隙”身法的方恨少,他身上所受的伤,也早就复原了。   可是唐宝牛非但未伤愈,而且还伤得愈来愈重了。   有一天,他们发现他连胸骨也折断了两根。   又一次,他们发觉他折断了两根指骨,而他自己却全无所觉——仿佛那不是他的手指,或者,他不知痛楚为何物似的。   他似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但温柔等人看到就心痛。   ——这样一位神威凛凛玉树临风的汉子,而今却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   形销骨立,黯然消魂。   她看了也觉得不忍心。   直至有一天在荒山露宿的半夜里,温柔先听到狼嗥,后是虫豸的呜咽而忐忑不安,然后又为一阵阵奇异的声音而惊醒,遂发觉王小石和唐宝牛正扭打在一起。   大家都醒了,帮忙按住了唐宝牛,发现他又断了两根胁骨,断骨在荒山月下,惨青青的,正刺破掀开的创口胸肌腱肉,像一张血口里伸出了两根惨青带白垩色的舌头。   众人都诧异王小石为何要下此重手,顷刻后才知唐宝牛的伤是他自己下的手。   他竟伸手插入了伤口,扣住自己的肋骨,且用力扳断了它。骨折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十分警觉的王小石。   王小石愤怒了。   他厉声责问唐宝牛:“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唐宝牛说:“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王小石狂怒地说:“你以为你这样做就对得起为救你们而死去的弟兄们?!”   唐宝牛惨笑(那是笑吗?如是,那“笑”确使温柔不寒而栗),只说:“我本来就不该活下去的。”   “那我呢?”方恨少忍不住插口说话。他气得在荒山冷月寒夜里,身上的白衣激出一种蒸腾的感觉:“他们也救了我,也为我牺牲了不少人命,流了不少热血——如果你我不活下去,不活得好好的,他们都白死了!”   唐宝牛垂下了头。   “可是……”   “可是什么?”王小石咄咄迫问,“你在追悔朱小腰的死吧?你以为这样折磨自己朱姑娘就会死得瞑目?!”   唐宝牛全身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王小石一巴掌就掴了过去。   一记清脆的耳光。   “让我也死吧!”   唐宝牛嚎道;   “你死吧!”王小石咬牙切齿地说:“你死了之后,看谁为朱姑娘报仇!朱小腰为救你而死,却救了个废物,她是白死了!你死了,谁杀吴惊涛?谁诛蔡京?谁为她报此大仇!”   “我!”唐宝牛第一次回复他那打雷般的声量:“我要为她报仇!”   “你?”王小石第一个字是鄙夷的,然后才说得斩钉截铁:   “那你先得要活下去再说!”   唐宝牛震了一震,仿佛到这天晚上,他才第一次听到“活”这个字和“活下去”这个词儿,使他无限震惊。   甚至哭了起来。   哭了出声。   一个大男人在荒山里哭成这样子无疑是很难为情的一件事。   可是并不。   大家反而觉得很欣慰。   因为大家都好久没听见他哭过了,正如好久未曾见他笑过一样。   从这时候开始,温柔只觉分外寂寞。   ——这样一名无惧无畏的猛汉,原来为了“情”字竟可以如此神伤、如此脆弱的。   ——他显然是为了朱小腰的死而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   情字弄人,真可如斯?   温柔看到这个本来活生生、铁铮铮的男子汉,心中却生起了无限温柔。   她因而想到了自己。   她年纪也不小了,她也喜欢过人。   ——她曾在她父亲身畔依恋不去,但后来终发觉她和爹爹的世界毕竟差距太大,待她一旦闯江湖后,又迷恋外头的波涛汹涌、惊险重重,而忘了归家了。   ——她曾醉心于“七大寇”之首领沈虎禅沈老大的醉人魅力。这才是英雄。这才是好汉。这才是可以让人心系的男子。可惜,她终于梦醒,也终于梦断。   ——她也曾暗中思慕过怀盖世之材、成不世之雄的大师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师哥的深沉谲秘、捉摸不定。但那也只是浮云在湖心掠过一般的迷情而已。她再会“金风细雨红袖刀”苏师兄时,他已老大、病重、心无旁骛,她只能仰慕之,但总不致真的能跟一块冰热情起来,交融无间。   ——然后是白愁飞。这个她又恨又爱、不羁不诚、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人,到现在她还弄不清对他是怎样一种感和情,到底是爱还是恨?甚至她也仍不十分清楚,那个白愁飞兵败人亡的晚上,之前他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何他要对自己做这种事?   无论如何,美丽的她一向却让人当做“小兄弟”办,可是她心中依然有一片温柔、万种柔情,却向谁诉?   她觉得自己虽也迷情过,也动过了情,但却未曾真的深情、遇过真情。   ——还是已遇过了,她不知情而已。   是以,看到了唐宝牛对朱小腰那种如死如生、宁可同死不愿独生的热恋狂情,温柔觉得荒山很凉、月很冷、心中很寒。   连狼叫惊醒时身畔只有她自己腕上镯子玉石互碰时玎玎的声音相伴,这使温柔分外寂寞。   凄凉。   让我恋爱可以吗?   起先,那种感觉只是一点点的,一些些的,就像一段旋律、一句歌词,忽而掠过了心头,嘴里不觉哼唱了几句,然而只是片段,不成篇章,唱过了就忘了。   但不久之后,那熟悉的旋律又浮现了,而且渐次地组合了起来,慢慢地成了一首歌,一首在心里盘旋不已、依回不去、系扰不休的歌。   就像这年春分,春意特别浓。   它在枝头上,温柔这一刻看到了桃树干上含苞欲放,枝上的那些嫩绿的芽,清新得让人想一口吃了它。   她因一阵春风而转过了流盼,看到蒲公英像一朵一朵会飞的羽毛一般滑翔过绿色的草原,去寻访它的依凭、依靠和相依为命的地方,这一转眼间,却发现原来的桃树的苞已朵朵怒放、吐出了嫣红的花蕾,美得令她哎了一声。   当桃花一下子都在一夜间盛开,第二天阳光照映下,如同千舌吐艳红,朵朵翘楚,千手万手在招招颤颤,那就成了绝楚了。   为何吐艳点头?   因风。   因何盛开争妍?   因为春。   春天来了。   不仅在枝头。   还在流水开始溶解了冰封,小鸟重拾了欢唱,大地回复了生机,更在村这头、山那头,还有树林那一头。   而且,还在:   心头。   温柔的心里头。   温柔最近心里很温柔。   她本来一向不爱看花、唱歌、用手绢,而今,她却喜欢花、喜欢唱歌、喜欢用手帕揩揩脸、擦擦眼、印印唇边也好。   但有时她心里也很烦躁。   尤其在她看到蜻蜓双飞,蝶恋花、鸳鸯戏水的时候,她就生起了一种莫名的焦虑:   她生命好像一直有一种期待。   ——不,原来她生命中一直缺少一些东西:   她为什么要耍大小姐脾性?好像就是因为缺少了这个。她为啥要喜欢跟大伙儿去闯荡江湖?好像就是为了去寻找这东西。为什么在别人当她是“小兄弟”的时候,她很习惯但却不快活?或许她好像失去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一时不知自己到底是谁,这使她焦急了起来。   不过这焦躁也是温柔的焦躁,只不过有时突然发作得凭空而来、无缘无故,大家都有点吃惊,但都习惯了让她、忍她、任由她。   ——一味当她是“小兄弟”、“小妹妹”而呵护她,使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至少,不是一个真的女子。   她甚至觉得对不起自己珍藏的胭脂盒。   因为她没有什么机会可以用上它们:那么醉人的颜色;留在盒里,像昨夜凝固的销魂;涂在脸上,才能成为今日活现的色相。   但除了那一次,她上“金风细雨楼”去找白愁飞之外,她一直没有机会用过——那一次,那一夜,那一战,结果,有人为自己死了,自己也差些儿失了身,连“大白菜”也丧了命。   ——是不是自己原是前世修了七生的妖精,不能给叫破原身?   一旦喝破,就得要人赔上了性命?   你就别说一向看来无忧无虑的她,没有尤怨。   她是有的。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妖是精,干脆扮作男装,当人家的“小兄弟”好了,一旦回复女儿身,就得阅历暗巷里的强xx、留白轩中的迷奸这等等可怖、忧心景象。   她本来已打算暂把儿女私情搁下,先逃了这一场亡再说。   她本来要赖在京师不愿走。   但她必须要走。   因为她亮了相。   ——蔡京下令:只追究在劫囚中露了面目的人。   她在行动中根本不愿蒙面,所以摆正了旗号,谁都知道温柔和她的刀,在这次劫囚中现了身、出了手。   要是她不离京,蔡京会派人抓她。   抓她不要紧,那会连累“金风细雨楼”。   她到时才逃?不是不可以,但逃得了尼姑逃不了庵。蔡京会有借口去洛阳她爹爹那儿要人。   她可不想老父为难。   她已够使他难过的了。   所以她逃。   ——何况,她想经历一下:逃亡的滋味。   她更想跟王小石出来走走:   毕竟,京城,她住得闷了。   况且,最好玩的三个人:王小石、唐宝牛、方恨少都得要逃,留下她一个在京,岂不闷坏了?   ——简直是闷死了!   故此她选择了:   逃亡。   她逃亡的理由显然跟王小石他们并不一样。   对于一个真正男子汉而言,“逃亡”往往是在“死亡”和“失去自由”的三种情况下,只好作出最无奈的选择。   但在温柔而言,逃亡,或许只是一次较为紧张的旅行,一场比较危险的游历而已。   只不过,她没想到——   一向有他们在就闹得个天翻地覆风云色变的老牛和大方,竟然:   一个成了麻木不仁、行尸走肉;另一个,虽然稍稍好上一些,但也唉声叹气,垂头丧气,看得出来:方恨少也多只是强颜欢笑而已!   是以,本来已将心中的温柔暂且化作刀锋的她,有时、时常、时时、常常,又有一种石上开花的感觉。   就像那一两个句子,渐渐唱成了一首歌;就似那一两个词儿,慢慢讲成一个句子。当它真的变成一个句子、一首歌的时候,她还觉得好一阵不自在、不习惯。   最后,逐渐地,她心里,只有这首歌,口里,只有这个句子。   但她唱不出来。   说不出。   她的心愈渐温柔。   愈渐失落。   因为花开了。   春天来了。   因为她看到偌大的一个唐宝牛竟为了一个女子亡逝而如生如死、不复人形。   因为,也许……   她一直缺少了些什么。   她一直在寻找些什么。   她想找个人来倾诉。   不过,在这段日子里,连一向积极乐观的王小石也比以前消沉了。   他似乎一面忙着跟唐七昧等人议订逃亡路线,一面要应付沿途的追杀与伏袭,还一面要留心唐宝牛的一举一动,更一面要留神一路上经过别人地头、地盘的礼数和禁忌,且不时得要留意京师传来一波又一波、一次又一次的武林和朝廷权力斗争、权位转移、权势剧变的消息。   这些事似成了一块一块的如山大石,都掮在王小石肩膀上——就算是一双再能担正义的铁肩,也会垮的,也要塌的。   你要一个人不再开心、自在、如意,很简单,只要你有权,你就给他个王位或官位吧,只要他的乌纱帽一戴,紫蟒袍一穿,就从此变成了个忧心怔忡、愁眉难展的人了。   ——有时候,给人名和利,也一样可以达到这项效果。   温柔可不知道这些。   她也不理会这些。   她不管。   她只想寻找她没有的(一向都无)或失去的(本来有的)的事物,好让自己不虚度这一场花开,这一年春天,这一个心愿。   可不是吗?   她在大家歇息在梨村的时候,发现梨子都没熟,全是青涩的,比枣子还小,有的还只是一朵朵带点淡青的花,她就觉得很尤怨,一边吃着抃饼,听着贝齿间发出的咔咔脆响,一边想找粒可以吃的梨子。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可比红尘滚滚更易使一个年轻活泼俏皮娇艳的姑娘蒙尘。她,温柔,洛阳王温晚的掌上明珠,而今竟连苹果、李子、梨都没得吃。   一口也没得好咔嚓咔嚓。   她想到就鼻子痒痒。   牙酸。   心也酸。   但她在梨叶间,仍找不到一颗可堪咀嚼的果实,却只在一朵淡绿奶白的梨花间,找到了一只美丽的甲虫。   甲虫是最美丽的虫。它有翼,像鸟,会飞。它有花纹,像贝壳,设计了图案。它有脚,会走,而且不会咬人、螫人,善良得就像只小型而有修养的龟。   别看它虽羞怯,却不会缩头哩。   真有趣。   她一笑,就开心了。   酒窝深深。   ——其实人只要想开心,只要笑,笑开了,心就会开了。   相由心生,但反之亦然:一个没良心的人只要常强迫自己常常去做善事,自然而然就成了个善人了。   温柔笑了之后,看见那小甲虫展翅要飞、想飞、欲飞,她就轻轻用指尖阻止了它的试飞,捧在手心,轻轻地说:   “连你也不理我了,嗯?”   她轻轻向小甲虫吹了口气,呵气若芒地说:   “你就是不定性,没有心的。人家跟你说话,追随了你老半天,你想飞就飞,要走便走,可没把人家摆在心里呢?”   她终于幽幽地说了她那句心里像一首歌的话:“你说,小乌龟,让我恋爱、好好地恋爱一场,可以吗?”   意外的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   居然有人真的“吓?!”了一声。   那人好像听到大地的震动,而发出了一声见了鬼般的或鬼一般的怪叫。   一点都不温柔的温柔 第十一章 四大不空 一点都不温柔的温柔   回答她的当然不是那只小甲虫。   而是那一个“小甲虫”。   ——不是真的小甲虫的“小甲虫”。   但却比小甲虫还小甲虫的“小甲虫”。   “罗白乃!”温柔尖叫了起来:“你在草丛堆里干什么?!”   只见草堆里、树叶丛中忽地冒出了一个头:圆圆的眼、白白的眼白、圆圆的耳垂、黑黑的眼珠、圆圆的鼻子,嘟嘟的俊脸,还有一排带点哨的牙,跟她对望着傻了眼。   “恩公,”那少年眨着大眼,语调极富情感,“对不起,吓着了你,我罪该万死,我活该吃泥。我赔罪,你吃梨。”   说着,居然递上了一粒梨子。   梨已初熟。   温柔一见梨,气消一半。她口渴,便迫不及待地抢了过来,先咬了一口,咔嚓咔嚓几声,气又再消一半,咔嚓咔嚓地叱问道:   “你干嘛躲在树丛里偷听我说话?想死呀!”   “非也,”少年罗白乃忙申辩道:“我本来是来这儿替恩公找东西。”   “恩公?”温柔皱眉,梨子仍涩,但总算比没有梨子可吃的好:“太难听了。”   “你的确救过我。没有恩公相救,我罗白乃——外号罗送汤,日后就不能在江湖上、武林中成为顶天立地第一号拔尖出色、冠绝天下的大人物了。我不叫你恩公,岂不忘恩负义?”   “你忘恩负义好了。我又不是公的,你别叫我恩公,我不喜欢。”   “那么……该叫什么好呢?不是公的……”罗白乃灵机一动:“啊,叫恩婆如何——”   “呸!”温柔啐了一口,“别叫别叫,要叫就叫我姑奶奶。”   “姑奶奶。”   罗白乃倒一点也不为忤,一开声就叫了。   温柔怔了一怔,只好随之,眼看梨子已只吃剩下一瓣核心了,一口都没留给对方,未免有点讪讪然,便随意地问:   “你刚才说找什么东西来着?”   “找梨子。”罗白乃爽快地说:“找一粒熟了的梨。”   温柔笑说:“怎么你找到,我却找不到?活该你要给我吃。”   “熟的就只这颗,”罗白乃诚诚恳恳地说:“我本来就是要找给恩公……不,姑奶奶您吃的。我知道姑奶奶唇儿干了,要解解渴。”   温柔听了很有点感动,但她毕竟冰雪聪明,觉得有点奇,“算你有你姑奶奶的心。不过,你找梨子应该上树,干啥蹲在草丛堆里?”   罗白乃这回有点尴尬,期期艾艾。   “快说!”温柔一见此等情形,更要追问到底:“干什么勾当?快点从实招来!”   罗白乃结结巴巴地说:“我本来是在找梨子的,刚找到了一个,就……”   温柔杏目圆瞪,追查到底:“就怎么了,说!”   罗白乃苦笑道:“……真的要我说?”   温柔一听,更不惜大逼供,阴阴、森森、嘿嘿、哼哼地道:“你——敢——不——说?说!”   “不敢。”罗白乃可怜兮兮地说了下去:“我……我就……急了。”   “什么急了?”   “人有三急……的那个急。”   “那也正常。”温柔有点满意,推论下去:“那你就蹲在草丛里,咳,哼,呕,脏死了。”   罗白乃脸红红地说:“失礼,失礼了。”   温柔没好气地问:“大的还是小的?”   罗白乃垂下了眼:“大的。”   温柔严师般地从鼻子“嗯”了一声,忽省起一事,叫起来,问:“你大解?”   “是啊。”   罗白乃似有点意外温柔的忽而大惊小怪。   “你的……手……?”温柔脸色大变:“你的手……拿梨子……”   罗白乃咭咭笑道:“……我我……还来不及抹净清洗,姑奶奶就把梨子……抢,不,拿过去了。咭咭。”   “你!”温柔几乎没把吃下去的全吐出来:“我呸!脏鬼!”   她忽又想起一事。   ——这事可比一颗脏梨子更严重。   “你刚才到底有没有偷听到我的话?”   罗白乃看到温柔一副要杀人灭口凶巴巴杀气腾腾的样子,吐了吐舌头,说:   “你跟小甲虫说的那番话?”   温柔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这话可不能让这小王八的去传开来,那时自己女侠温柔颜面何在?!   当下又气又急,戟指叱问:“你听到了什么?”   “我?”罗白乃指着自己的圆鼻子,说:“我听到姑奶奶说了一句……”   “一句什么?”   “您说,”罗白乃捏着喉核在学着温柔尖尖细细的声调,居然有六成相似:“小乌龟……”   就停在那儿。   没说下去。   温柔可急了,涨红了脸,跺着脚,像一头给拴久了已迫不及待要放蹄踢人的怒马:   “下面的呢?”   “真的要说?”   “说!”温柔连手都搭在腰间的刀柄上了。   这一下可真管用,罗白乃马上说了下去:“您说:小乌龟,让贺员外、好好地浣外衣一床,好吗?”   温柔愣住了。   罗白乃倒傻乎乎地反问:“请问姑奶奶,谁是贺员外?他跟你很熟吧?怎么你一看到甲虫就想起他那件浣洗的外衣?他的外衣很名贵吧?姑奶奶是怎么知道他床上有外衣的?丝的、还是绸?缎的还是透明的?”   温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从何作答是好?   “嗯?”罗白乃对剪着长睫毛,明眸皓齿地追问:“姑奶奶?”   温柔搭在刀柄上的手也移开了,只喃喃地道:“贺员外,吓?我怎么知道!王八蛋,脏梨子也敢给姑奶奶吃,看我不剁了你去喂猪!”   罗白乃忙伸了伸舌头:“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温柔一叉腰:“还有下次?!”   罗白乃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说,“没有,没有下次了。下次我找到梨子、饺子、栗子、菩提子、老子孔子孟子庄子我儿子,一概自己吃了,不敢给姑奶奶你了。”   温柔见这人傻憨,不觉一笑,啐道:“发疯了你,失心丧魂的!”   罗白乃见她一笑,却似痴了,嗫嚅地赞叹道:“哎,这梨涡,可深一下,浅一下的,天下姑娘,哪笑得这般的美,这园子要是早请姑奶奶你来多笑几次,只怕满园梨子早就熟啦,而且长得更香更甜、更多更大的了。”   这下赞美,温柔十分受落,哧的一笑,只说:“脏小子,眼睛倒亮!”   罗白乃嘻的一笑,做了个鬼脸,道:“姑奶奶要我招子放亮点,我就一定亮;要我看不到的,我就眼不见为干净,睁开眼也不过是瞎子掀眼皮子而已!”   温柔白了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猴崽子!就懂贫嘴。”   忽又唉了一声,幽幽地说,“要是那死鬼见愁,还有那个天下最蠢的石头脑袋,有你一半讨我好,那就好了。”   罗白乃眨眨大眼,眼睫毛长长对剪着许多春天:“姑奶奶,你说什么?”   “嗯?”   忽听远处有人唤:   “温柔,温柔,你在哪里?”   唤她名字的人,声细而柔。   那就像小河潺潺温柔的水声。   温柔知道:那是何小河。   ——这一路逃亡的队伍里,就何小河和她是女子,当然比较常有机会在一起。   她很快就弄明白了,至少,何小河有一样特性跟她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何小河名字小河,样子小河,声调小河,可是,为人一点儿也不“小河”。   而且还十分“长江大河”。   她的外号比较像她:   “老天爷”。   有次,温柔看到她跟诙谐突梯的罗白乃对骂,才知道这位“老天爷”有多老天爷!   又有一次,梁阿牛给何小河劈头劈面骂得个体无完肤、狗血淋头,她才明白何小河如何一点也不小河。   再有一次,居然连王小石、方恨少、罗白乃师徒,外加一个用手走路梁阿牛,竟还骂不过一个何小河,当时,使得她不得不心中暗叹了一声:   “老天爷!”   唐宝牛神智未复,状态未佳,是以,一旦骂架,何小河一时还堪称无敌。   ——这点,何小河毕竟与她自己近似。   因为她同样一点也不温柔。   所以罗白乃跟梁阿牛这对鬼宝贝,常作了一首歌来讽刺她俩:   “小河弯弯呀似刀那!   河小淹死人不要命唵嘛嘿!   温柔一点也不温柔呀!   温柔乡杀人也不把命偿吭呀喂!”   ——嘿!   ——难听死了!   你唱你的,我凶我的!   怕你们唱,我们还算凶?   呸!   ——女人就一定要温柔的吗?歌是难听,姑奶奶我可一点也不难堪!   温柔漫应了一声,走了过去。   罗白乃望着温柔背影,怔怔发呆了好一阵,才喃喃地道:   “这样的话都能给我及时想出来,嘿……贺员外?浣外衣??!嗤!”   他打从鼻子里笑出来,“我还真佩服自己哩……”   然后他又喃喃自语:“……让我恋爱,好好地恋爱一场,可以吗?”   语音甚为温柔,也甚似温柔,还自说自笑。   忽然,头上给人一叩,他痛得哇一声叫起来,回头看,却是师父:   “天大地大”班师之。   何不轰轰烈烈爱一场 第十一章 四大不空 何不轰轰烈烈爱一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罗白乃有意无意间听了温柔的心思,也陷足于温柔的心绪里,却没料到,有人却在背后听了他的自言自语。   ——幸好不是敌人。   而是比敌人还“麻烦”的师父。   只见班师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额上刚好才伫着一只老甲虫,他也不以为忤,只诧问他徒弟:   “你有病啊?”   “没有。”   “你喃喃自语干什么?”   “没什么。”   班师之可更狐疑了:   “你怎么学人家女人说话的腔调?”   “哪有?”   班师用手摸摸他徒弟的额:   “你发烧?”   “谁说!”   “你神经有问题?”   “你才有问题。”   “那你为啥一个人在你那坨大便旁不远发姣?你给自己的臭味熏昏了头脑不成?”   “这……”罗白乃的心绪正陷入一种幽思之中,给他师父这一阵子夹缠迫问,登时变得没好气,反问:“师父,你觉得姑奶奶她是不是也有点儿发姣?”   “什么?!”   班师叫了起来。   罗白乃觉得自己耳朵给震痛了,皱了皱眉头,再说了一次。   班师又反应剧烈,再度大叫了起来:   “你说什么?!”   罗白乃可火了:“你聋的呀?!这你都听不到!”   班师板起了脸孔:“你见色起淫心,还敢这样对师父说话?门规何在!”   罗白乃冷笑一声:“门规?嘿!”   班师气得声都颤了:“你你你,你这逆徒,竟敢藐视祖宗规范?!”   罗白乃肃然道:“不敢。”   班师之狞笑道:“谅你也不敢。咱们门规森严,长幼有序。我师父——你师公大手神龙说过:不服从师长训令,不敬长上前辈,身为门人,目无尊长,罪该重罚:罚禁闭四个月另七天,要不然,杖三十二,除非罚锾两百八十两银子,才可以替代刑罚。”   罗白乃垂首道:“是,是。不过,师公大手神龙的‘神手宝鉴’也有他老人家话语的记录:要是师不为师,长不为长,自行触犯门规,是为:人先自侮而后人侮之,如门内无人敢制裁这等无行长辈,该由门内正直良善之门徒来对之执行家法。”   班师大吃一惊:“我几时触犯门规了?你别乱说。”声都颤哆了起来。   “没有?”   罗白乃凑近脸。   “没。”   班师之挺着胸,声调已弱了大半。   “你借了我的钱,没还。”   “……我借你的钱,是替你去赈济华东灾民,那是行善。”   “那我没钱吃饭,谁来赈济我?”   “借你的钱,是替你积德行好,我、我始终要还的。”   “好,那你借了二师弟三师妹四师弟五师妹六师弟七师妹八师弟九师妹十师弟十一师妹十一师弟十二师妹十三师弟,不,师妹,十四师弟十五师妹十六师弟十七师妹十八师弟和十九师……噢,这个倒忘了是师妹还是师弟的血汗钱,又捐到哪儿去了?”   “我……”   “说!”   “我是做生意。”   “做生意?”   “对,是投资。”   “那赚的钱呢?”   班师大力地摇首,额上的汗已涔涔而下:“做生意当然有赚有蚀的了……”   罗白乃老实不客气地截道:“那么,本呢?”   “本……”班师干咳一声:“这个嘛,那个嘛……”   “你别这个那个了。你把钱拿去追陈老板娘,人家瞧不上眼,你就拿去吉祥赌坊,一输,输光了,本呢?没啦——你!”   罗白乃指着他师父的鼻子:   “你对得起我?”   班师之退了一步,掏手帕揩汗:“我……”   “你!”罗白乃又在他师父的鼻尖戳了一记:“你对得起门里那么多的师兄弟!”   班师尴尬地堆起了笑脸:“我其实也为你们好,我的确曾把钱拿去做生意……”   “做——生——意——唏!”罗白乃得寸进丈地道:“有!你是有做生意。你拿了笔款子去米铺买了三间楼房,不料,蔡京一声令下,朱勔父子要运花石纲,就把那地方铲平了,你就血本无归了,你拿什么来还我们?你别以为我不知。我知,我只是一直没说破而已!”   班师又在揩汗,赔笑道:“是是是,对对对,我的钱都赔光了,可不是吗?拿什么来还呢?只好过一阵子,过一阵再说吧,好不好?好不好呢?”   “不——好!”   罗白乃义正词严地说:   “师兄弟们还天天期盼着你这个师父投资赚大钱呢!你却拿去炒房买地皮,赔了个鸡毛鸭血的!呜哇……”   罗白乃张大了嘴巴,一副无语问苍天的样子。   班师可提心吊胆,问:“又怎么了?”   罗白乃欲哭无泪:“我的老婆本,都给你蚀光了。”   班师安慰不迭:“做生意这回事,不是有赚有蚀的吗?为师今天不错是赔了,但保不准明儿能大赚!你看,写诗的,当才子的,连同做官的,全都下海去了;在庙街那个教圣人书的沈老夫子,今儿不是去卖老婆饼吗?可赚了大钱哩!原来在米镇的那个梁姑娘,还到妙街去跳艳舞哩……可都赚了不少,过年过节,家里村里,手上都是她的礼。你师父我身强力壮,眼明手快,又怎能落人之后,失礼于人呢?你说是不是呀,好徒弟!”   他亲昵地拍着他徒弟的瘦小肩膀。   他徒弟却眼睛都亮了:   “你说的梁姑娘是那个本来在妙街老王井边左侧第一家的那个标致的梁姑娘?”   “对,很标致、美貌、文静的那一个。”   “你刚才说……她现在到了妙街跳……那个什么舞?”   “对对,跳很艳很妖的那种舞。”   “她?”罗白乃吞下一口唾液,“她在妙街哪儿哇?”   “对对对,妙街,唔……”他师父倒有问必答:“妙街怡红院。”   罗白乃“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像猫,眯着眼瞄着他师父:“听说,怡红院里的姑娘们可真都不赖吧?”   班师之也咳咳咳地干笑道:“当然了,怡红院姑娘,不美不收,有才有貌,远近驰名,老少咸宜,可不是吗……”   罗白乃忽尔脸色一整:“你说什么?”   班师之一愣:“什么?”   罗白乃峻然道:“你这不才是为老不尊、教坏子孙,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班师愕然。   罗白乃步步进迫:“你看你,怡红院去过,陈老板追过,这才告床头金尽,你骗了咱们师兄弟的钱,还敢说我见色图不轨?还敢要我视之为师,待之若父?!”   班师之几乎崩溃了:“徒弟,好徒儿,你别这样子嘛,我刚才只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罢了,又没真的责罚你,你犯不着这样认真可以吧?我借你们几个钱,虽然有去赌,但确也有去做小生意,我无非都是为了让咱们这没背景没靠山的小小阿婆剑派能有发扬光大,威尽天下,吐气扬眉,有权有势的一日,你又何必太为难师父我呢?为师之心,真苦过黄莲啊!”   罗白乃仍咄咄逼人:“那你也非正人君子,干啥要我当圣人?一天要我: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行!嘿!要真的遇上非礼,我还真要大叫呢!”   班师真的要求饶了:“你叫,你叫好了,好徒弟,大家一场师徒,又在患难逃亡之中,何必小小事便耿耿于怀,记仇在心呢?”   罗白乃忽而笑了。   他笑起来憨极了。   像头会笑的小牛。   “师父,您也别太认真了,我也只是跟您开开玩笑而已。大手师公虽然说过:见色不乱真君子。英雄难过美人关。人生自古谁无死,赢得千古薄幸名。人要正派、正义、正经,不可沉迷于女色,酒色财气,四大皆空;尤其是色,更是红粉本骷髅,骷髅乃红粉……师父,我背得对不对?记得清不清楚?”   “清楚,清楚。”班师之阿谀地道:“一清二楚,你奶奶的,你记性真好。”   “不过,”罗白乃谲笑道:“话确是这样说,但大手神龙师公他老人家,好像不也是有三个老婆,四个妾侍……”   “嗯……应该是五个妾侍……”班师之悄声说:“情妇还不计在内。”   “这不就是了,师公真聪明!”罗白乃于是下结论:“师公的真精神乃:做一套,说一套!人性天性,可以迁就,不可扭曲,你尽管做,但不要乱说,这不就得了,也应合了师公他老人家更深一层更高一层的真精神、真内涵了。我们永远追随他老人家最高指示的大方向走便是了。”   班师对他徒弟的高见十分苟同,还补充道:“何况,你师祖……”   罗白乃一怔:“师祖?”   “就是你师公大手神龙师父的师父,本门开山祖师爷,《风月神经》的原著者,冯三诗,江湖人称‘三诗上人’。”班师之的眼光里充满了崇敬仰慕:“上人说过:‘本门心法,不传邪魔歪道,一定要恪守规律,严格自制’,但他又有附偈第十三条第一项(丙)曰:‘性情为本:心神为经;心性之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大概指的就是今天咱两师徒悟得的意思。”   罗白乃当然大以为然:“所以我们今天都没有错?”   班师霍然道:   “对!”   罗白乃更进一步眉飞色舞道:   “我们今天只是在思想境界上更上一层楼而已!”   班师喜然道:   “对极了!”   两师徒十分振奋,简直要击掌为盟了。   罗白乃忽然不解地问:“既然我们都没有错,为何都没有钱?”   班师为之黯然。   这次,到罗白乃揽着他师父的肩膀,表示亲昵和同情:   “师父。”   “嗯?”   “有一件事,徒弟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班师之忽然聪明了起来:“哈哈,敢不情你想托我去向温姑娘提亲不是吧!”   “哪儿的话,师父,你别想歪了!”罗白乃愠然道:“师父,我是考虑到你终身大事上咧!”   “我?”   班师之呆了呆。   “对。师父,你可知道:春天来了?”   “知道,春天来了。”   罗白乃指指天边:   “春风吹。”   班师望望天上白云:   “春风吹得好。”   罗白乃道:“花开了。”   班师之道:“花开得好。”   罗白乃:“冰融了。”   班师之:“融得好。”   白乃:“鸟在叫。”   师之:“叫得好。”   罗:“心在动。”   班:“动得好。”   “你呢?”   “你呢?”   “我是问你啊,师父!”   “我?”   班师之给问得傻住了。   “对,你。”罗白乃说,“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论婚嫁,长者为先。师父,你今年四十有二了吧?春风吹春花开春天来了,你的春心没动过吗?但你年纪已近秋天,不,已到了秋决时分了。你若嫁不出去,不,娶不了媳妇,徒弟我怎么办?”   班师之一时恍恍惚惚的,还没回过神来,只漫声应了一句:   “你怎么办?”   罗白乃叹了一声,又搂着他师父的肩膀:“师父,我没有关系。我还年轻,潇洒,貌美,有才,有势,聪明,智慧,风流,倜傥……我都不好意思赞自己那么多,而你徒弟我又是个过分谦虚的人……但你不同,师父,我尊敬你,你拉屎多过我吃饭,失意过多我睡觉,你人生经验丰富,虽然脑袋依然幼稚,但毕竟已人老珠黄,我看你,得要着急一些,找头家,不,找个好姑娘嫁过去,哦,假如你有那么大好像徒弟我的本事,娶过门来也行。别老要我操心您,好吗?师父!爱在深秋,总好过冷在残冬!风烛残年孤枕眠,可不好受啊,师父!”   班师之听得热泪盈眶,点头不已。   然后他徒弟又坠入了寻思里,兀自喃喃不已:“青春只一次。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宁为情义死,不作冷漠生。姑奶奶啊姑奶奶,你忧思不断,何必何苦?何不干干脆脆、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班师之看了他徒弟半天,好像正在鉴定他是不是个怪人、甚至是不是个人似的,好一会才恍悟道:   “难怪春风在吹了。”   “哦?”   “无怪春花开了。”   “唔?”   “春天早就来了。”   “什么意思?”   “徒弟啊,春天早在你心中了,”班师用手戳戳他徒儿的心口,谑笑道:“你早就春心动了。师祖教的是‘四大皆空’刀剑箭枪法,我瞧你只会‘四大不空’。可不是吗?你还想抵赖呢。你根本就对温柔姑娘动了心、有了意思,是不是?”   罗白乃用眼角瞅着他师父。   瞅着。   瞅着。   很用力的眼神,带点狠。   好一会,他才哈哈笑了起来:“好厉害的师父,姜还是老的辣,话还是快死的人说得对!来来来,好师父,告诉我,有什么妙计善策,我可好想念姑奶奶她。”   班师之这才如释重负,笑呵呵地说:   “我怕教会徒弟没师父,有了姑奶奶,没有师父门了!”   “你好徒弟我罗白乃是这种人吗?师父言重了。”罗白乃打哈哈笑着,自忖道:“难怪你留了一手,不教我点穴法了。”   然后又哈哈笑,笑哈哈地说:“师父说笑了。”   班师之倒把脸色一凝:   “我倒不是说笑。你只怕……难有胜算?”   罗白乃吓了一跳,忙问:“你说真格的?”   班师肃然道:“真的。”   罗白乃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你说的一定对?”   班师凛然道:“因为我姓班。”   他一时变得雄停岳峙:“是鲁班师父的班,是班昭、班超的班,也是‘妙手弄斧班门’的班,我说的话,一定有道理。”   罗白乃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说。”   班师望定着他,像在授予什么独门内功秘诀心法地说:   “你有情敌。”   “谁?”   “王小石。”   然后他下断语:   “你的境界才到四大不空,他本身却早就是一个空。”   班师权威地道:   “你,不是他的对手。”   罗白乃认真地寻思了一会儿,然后问:“武功上我不如他,但情场上我也不及他吗?”   这个问题,倒使他师父一时回答不了。   “不管了,”他徒弟说:“只要有机会,我总要试她一试。我是人,他也是人,有什么他能而我不能,他可以而我就不可以的!何况,我喜欢她就是了,她喜不喜欢我,都不影响我对她的喜欢。”   “有志气!”班师感慨地道,“可惜就从没见过你将之用在正途上。”   罗白乃一笑。   牙白。   眼亮。   人开朗。   “这,也就是我做人的乐趣。”   他说。   很自得其乐地。 第十二章 打男人的女人 血腥男子   打从他呱呱坠地始,听说产婆在他光秃秃的屁股打了一掌,他才哇地哭出了声之时,接生妇已经是这样对他下了断论:   “这孩子血腥味很重。”   大家今天看到他那躁郁的样子,也听说过他身经百战(他不能够算是个战无不胜的人,所以一层一层地打上来,一种功夫一种功夫地习有所成,更是艰辛不易,实力非凡),当然都无有不同意这句话的。   就连武林中人也认为他是一个血腥味过重的男子。   其实不然。   至少他自己就不认同。   他是常常与人战斗。他只能在战斗中求长进、精进,他当然也杀过人,但实际上,他杀人不算多。   ——比起一般杀人为乐、嗜血为雄的武林人,他杀人已算是极少的了。   他相貌虽然凶悍,但却很少把人恨到要杀了的地步。一般敌人,他只要把对方打倒了、击败了,就已泄了愤。   他脾气虽然暴躁,但他很少躁烈得非要夺去一个活生生的人之性命不可。一般他不喜欢、憎恶的人,他只把对方教训一顿、吃点苦头,只要对方知道害怕、或向他认输,他通常就此算了。   他不算太血腥。   他好战。   好胜。   好斗——但不算嗜血。   终归一句:他是好出风头。   不过,可能人人都认为他身上“血腥味很重”,而他也以浑身能逼出一股“侵人的杀气”为荣,所以,也觉得自己是个“血腥汉子”。   ——这样想,可以使他觉得自重,至少很威风。   他喜欢威风。   他做人的目的,不外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威威风风。   威风八面,就是他人生目标和取向。   其实,近年来,尤其是与惊涛书生一战后,他身上的“天竺神油”味,远浓于血腥味。   是以,他也给人称作“神油爷爷”,而不是“血腥汉子”。   但他仍希望自己是个“血腥汉子”。   ——仿佛,一个双手染满血腥的男人,才能算是个真正的汉子。   一个真正的汉子,自己得要流汗,敌人得要流血。   是的。   敌人得要流血。   一定要流血。   他要杀死他(们)。   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他一定要杀死他。   他一定要他流血。   他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好不容易才因“大四喜”提供情报而捎上了这行人,这次,他决不放过。   他年纪已大。   他不能功败垂成。   他再也不能让挡着他光明前程的人活下去碍着他的路。   他一定要消除这个障碍,博取相爷的信重。   这是他的头号大敌。   他虽然跟他并没有私仇,但他非杀他不可,他跟他好像天生就不能并存似的。   ——不然,就是生死之交。   ——否则,便是死敌。   你死我亡之敌。   叶云灭心目中的敌人,当然就是王小石。   可是,他该怎样格杀王小石呢?   他亲眼目睹过王小石在“别野别墅”胁持蔡京直至闯出“西苑”那一幕。   他虽然没有真正跟这个人交过手,但已可从而揣测对方的实力。   但他没有因此而害怕。   他反而觉得奋亢。   每次要遇上大事、高手和重大决战的时候,他都会奋亢莫名。   这种时候,通常他都会特别需要女人。   可是他每逢这种重大关头,他都特别自制,其原因有三:   一、他不大成,也不大能。“成”和“能”,对一个男人是很重要的事。他虽然武功高强,而且还非常血腥,但做那种事儿,他只十分药油,有时不成,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不能够。   二、他坚信:精气一洩,他的元气就会打了折扣,而且,杀气顿消,功力也不够精纯了。在这种节骨眼上,遇上高手,他的精神元气,总要省着点用。   三、他不大愿意去勉强女人和他干那种事,因为勉强也没用,他一急就更用不上了;女人也不大愿意主动跟他干那回事,这样一来,只好召妓,那就更力不从心了;妓女嫌他没好样的,也不算多金,身上且有药油味,刺鼻呛喉得紧;他也嫌妓女脏:往一个洞里就塞进去,抽抽送送就了事,事后他也觉呕心,何况多也无能为力。   是以,他兴奋归兴奋,多只在心里私下宣泄解决了事。   故此,他就郁在心头,更加烦躁了。   他一烦躁,就牙痛。   所以,恶性循环,他长了一副十分愠憎愠僧的样子:相由心生,又是一例。   ——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个血腥男子、江湖杀手,竟然少杀人、少玩女人,甚至连对妓院也畏如蛇蠍,避之则吉。   有时他自己也感叹:   血腥汉子,怎可如此!   他是这样子,但表面上,他更要夸夸其谈,说他当日曾在夏兰阁如何金枪不倒,所向无敌,昨天已在春牛小筑如何独占花魁,今晚还打算在秋菊楼包起四位红牌姑娘,一副威风威得马上中风也在所不惜的样儿。   他是这样,他的四个拍档可不然。   这四人是:   泰感动   郝阴功   白高兴   吴开心   他们都是童贯的心腹手下,外号“大四喜”。   除齿无他 第十二章 打男人的女人 除齿无他   为了要替蔡京泄心头之忿,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等在朝中沆瀣一气、互为勾结的权臣宦官,都调动了自己豢养的打手、杀手,要取王小石的性命,来讨蔡元长的欢心。   他们都派出了各路人马,有的已出了手,有的已回了头,有的根本截不着王小石,有的——像这四人,就盯上了王小石这一行人:尽管王小石等人各已作乔装打扮,但这四人仍然断定自己没认错:   这是正点子。   因为这四人都是捕快出身的,相当精明,善于侦察追踪。   他们原隶于刑部,早期是朱月明一手栽培出来的精英,后给童贯看中,收编为近身部属。   正如其他人一样,能成功地促使他们参与追杀王小石及其同伙这种艰巨任务,自然都有让这些武林精英(或败类)必然动心、动意的诱惑。   他们给打动的奖赏或许并不一样,但亦有相近处。   像叶云灭,蔡京给他的许诺便是:   “你若杀了王小石,以前元十三限的地位就由你来主事,你这位子坐得好,连诸葛正我也得让你七分。”   这就够了。   那形同是天下武林第一人了——而且还是皇上认可、御准、诏封的。   至于这“大四喜”,童贯的允诺是:   “你们杀了王小石,你们就是四大名捕。相爷一定成全,我也一定保荐。”   足够了。   对吴开心、白高兴、郝阴功、泰感动四人而言,这是他们毕生梦寐以求的事儿。   ——四大名捕,名震天下,黑白两道,莫不称颂!   能当四大名捕该多好!   可惜他们想当四大名捕,却不是去学四大名捕一样:不谀上虐下,不循私弊法,只为民兴利,彰善惩恶,抑制豪强,严刑贪恶,反而去走一条讨好权贵,当杀手、打手、刽子手的路。   他们细心研究过王小石可能逃亡的路线后,再细加追寻,终于找到了线索,之后,他们再三研讨,也很清晰、理智地反省过,单凭他们的实力,还未必能收拾得了王小石和他的同党们,是以,他们还需召揽强助。   ——强助是要,但不宜太多。   太多人,功就薄了。   所以他们只找一个。   一个真正的强人。   他们选对了:   他们选了叶云灭。   郝、白、吴、泰四人在盯上了目标之后,都很能忍。   他们不找女人,不争吵,不喝酒,没有异动,是四名标准的猎人。   好猎人是沉得住气的。   这使得连神油爷爷都有点佩服他们。   这四人毕竟还年轻,居然能这般沉着自制,不毛不躁。   他自己至少就很奋亢。   而且躁郁。   所以牙很痛。   ——痛得使他恨不得把嘴里的牙齿都拔光算了。   有时一旦牙痛起来,头跟着也痛,真是心无大志,心灰意懒,除齿无他。   他却不知道:眼前这四个人,早在做这件事之前,已糟蹋、蹂躏、轮奸、凌辱了不少女人——而且还是童贯示意让他们胡搞的,而女人大都是朱勔给他们献上的、送来的。   有这种叱吒天下、当权蠹同的人物为他们撑腰,以壮行色,他们当然无所不为,无恶不作。   实际上,就算是一路上,他们也做了不少这种勾当:   白高兴喜欢处子。   他强xx她们。   吴开心喜欢妇人。   他以杀掉她们丈夫为胁,莫不相从。   泰感动不太喜欢女子。   变童就成了他的禁胬。   郝阴功则什么女人都喜欢。   他喜欢折磨她们。   很少(女)人能在他们躁躏之后得保性命的——就连她们的亲属家人亦然。   不过,当他们一旦要办事(正事)的时候,就可以暂时抑制、辟除这一切恶习:   他们要专心把事情办好、办完再说。   ——只要把事办好,何愁没有女人?再荒唐、纵欲、宣淫的事都在所多有。   所以他们的压抑不是为了自制,而是为了储备日后可以更纵情恣欲的实力。   这使叶云灭误认为几个年轻人很沉得住气,难得不酒、不声、不色。   只办事。   与人合作办事,其实最重要的,就是对合伙的了解。   不能了解就谈不上信任。   无法信任就办不了事。   可是,大伙一起合作办事中最困难的一个环节就是人的问题:   ——人事,永远比做事更费事。   决斗?来吧!   ——如何杀死王小石?   五个人,有五种不同的意见。   “把他引出来,单对单,”叶云灭觉得自己辈分比较高,武功也绝对比那四个才破壳的高明多了,所以他发言时所采取的姿势也相当高:“我一个就可以收拾他。”   郝阴功不同意。   “你要杀一个人,目的只是要他死;你要一个人死,一对一的决斗是最坏的方法。”   他话说到嘴边,已把“笨”字改成“坏”字,但还是令叶神油低吼了一声,那药油味可就更呛鼻了。   “大四喜”毕竟都是江湖人,他们都曾受过伤,乍闻到那药酒的味道,使他们曾经受过伤的骨骼都禁不住呻吟了半声。   ——至少,他们心里已然听见,一清二楚。   泰感动也表示了意见。   “叶前辈的英雄风范,是我辈望尘莫及的。只不过,对付王小石这种卑鄙的小人,光明正大的单打独斗,反而容易为他所趁,咱们在暗他在明,若不图这个方便,万一误了相爷、将军的任命,那可真是天理不容。”   叶云灭沉默了下来。   也沉下了脸。   话是中听了些,而且后半段的话说得格局太大,他不想背这个锅。   吴开心适时地说:   “跟王小石在一起的,都是为非作歹之徒,而且穷凶极恶,不好对付。咱们用毒,在他们食物、饮水里下毒,全毒死了省事。”   叶云灭浓眉耸动了一下。   白高兴则认为:   “该用迷药。趁他们歇下了,我用迷魂药吹进去,他们一个个软趴趴地趴下了,那就任我们收拾了。”   郝阴功刚才只批评了叶云灭的主张,他可还没提出方法,现在作出补充:   “炸死他们。”他阴咧咧地说,“把炸药埋在路上他们必经之地。我有办法弄到炸药。”   泰感动另有妙计:   “他们在眼前七八天内至少要渡三次河。我熟水性,凿穿他们的船底,看他们死也不死!”   办法是有了。   一、毒药。   二、迷药。   三、炸药。   四、沉船。   四个都是好方法,也是最歹毒的方法。   他们都望向叶云灭——毕竟,他是前辈,他们希望他能在其中选一个,或者选四个,最好,把选择的权力交回他们四人。   “用毒的、使迷药的、炸得人粉身碎骨的、凿船溺水的,什么都用上了,”叶神油在这四个人面前,忽然生起了一种自己不曾有过的感觉:那是一种神圣的荣光,使他感觉到原来自己是个人物、是条好汉,不觉很有些陶陶然:   “我也知道王小石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要杀他,便是杀他,绝不做偷偷摸摸的事——那种事,比较适合你们来干!我只适合决战。”   “大四喜”面面相觑。   白高兴试探地说:“前辈何必争这口气?杀了王小石就是了。”   叶神油道:“不是争气。要杀人就得要有杀气,偷偷摸摸地,只能偷鸡摸狗,凭什么杀人?”   吴开心试图劝服:“叶爷,反正达成任务就是了,管他用什么手段呢!”   叶云灭反问:“若你为了要银子,叫你妈去当娼,可不可以?”   泰感动笑着把话题岔开:   “他们人多……我们是以寡击众,自然要用点取巧之法。”   神油爷爷仍说:“一个人取巧多了,难成大师,做事取巧为主,难成大器。”   郝阴功阴恻恻地道:“王小石可不是个易惹的人,你算算看:元十三限、六合青龙、傅宗书……全败过在他手里,连相爷也曾为他所胁,你真的要跟他们决斗?”   “决斗?来吧!”神油爷爷叶云灭豪气三万丈地道:   “我只怕没有好的对手。”   郝、泰、吴、白四人又互觑了一眼。   他们继续跟踪王小石等一行人,并且感觉到似乎还不止他们这一路人马盯上了王小石等人。   有一票人马他们很快便摸清了底,知道了来路。   另一帮人(或一个人?)他们则完全一无所知。   ——甚至不知敌友。   他们决定要先行动手:以免给人占了功、抢了大好前程。   对于叶云灭的“英雄对决”,他们当然也有过计议:   “那老不死以为自己是英雄!他?我呸!连我裤子里的都不配,他只是个狗奶奶的熊!”泰感动在叶神油面前最温和,私底下却最是激烈。   “好狗不挡路!他要死去死好了,却偏碍着咱们的财路、前路!”郝阴功也对叶云灭颇为忿慨。   “他只是没辙,不自量力,可是没挡没拦,他去决斗他的,送他的死。咱们照旧依计行事,要王小石的命。”吴开心在说好说歹,“我们干我们的,谁先杀了王小石便是谁的功。”   白高兴忽而反问了一句:“要是先给他得手了呢?”   三人都怔了一怔,郝阴功阴狠狠地道:“他?老掉牙的死剩一口气的,他有这个能耐?”   白高兴问:“要是他真能呢?”   泰感动哂然:“咱四人联手还斗不过老乌龟吗?”   白高兴仍问:“要是他真的比咱还来个先下手为强呢?是不是头功就让他给独占了?”   三人静默了一会。   还是吴开心说话:   “要是他能,我们就把他串了,功劳,一样是我们的。”   白高兴这才点点头:   “我就等这句话。”   他已等到了这句话。   他们的议论就从这句话题上发展了下去:   “既然老不死想自己动手,咱们不如先让他动手好了。”   “对,他要是失手,那是他的事;他要是得手,就是咱们的功。”   “杀王小石难,杀老乌龟却易。”   “所以,何不让他们先行决一死战,咱们再来收拾残局?”   他们决定让叶云灭打前锋,没想到第二天神油爷爷却来问他们:   “你们决定好了没有?”   “决定了什么?”   “用哪一种方法对付王小石那干逆贼呀?你们不是商讨了整晚了吗?”   “我们?”   四人又互觑一眼,仍是由白高兴说:   “我们决定遵照叶爷的意思,让两位英雄公公平平地作一次决斗。叶爷神勇盖世,必胜无败,万一失利,也有咱们四个后辈挺着、扛着。”   “谢了,四位好意,我心领了。”叶云灭严峻而凌厉地道:“昨天我提出独战王小石的建议,只是要试试你们也有没这胆气,公开跟王小石决一死战;没想到你们年富力强,犹不敢正面交锋,我还争个什么?这样吧,照你们的意思,用毒的用毒,下药的下药,扳不倒他,我自会撑着你们,拆胁骨给你们作骨头,光明正大地给王小石好看,你们懂了吧?!”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齐声应道:   “懂了。”   “懂了!当真懂了!”   四人私下跺着脚咒骂。   “这回可当真懂了!”   “姜还是老的辣!”   “不!这骚爷既爱争气,又爱挣面子,回去思虑一夜,还是怕死,既要用我们之计,又自恃身份,装个圣人模样儿,比我们还歹!还不要脸!”   “虚伪!”   “卑鄙!”   大家忿忿不平、大骂叶神油之际,都忘了所有的毒计、阴谋,其实都从他们脑袋瓜子里想出来的,嘴巴里说出来的。   来分胜负吧 第十二章 打男人的女人 来分胜负吧   其实,叶云灭心中也有一个计议:   对付王小石,最好的方法,也许反而不是决斗与暗杀。   他觉得王小石最大的破绽,便是他的朋友;更要命的是:王小石是个爱朋友而且是极爱交朋友的人。   叶神油一向以为:一个真正的高手不应该有着太多的爱,太丰富的感情,因为那只会害了自己,心有旁骛。   真正顶尖高手应该精专于自己的武功上,他若在别的事情上花越多心力,对自己最该做好的事便一定做得不够好。   所以王小石是有缺点的。   叶云灭身经百战,虽然自负自大,但决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自度自己或能打败王小石,但绝无十足的把握,所以他更要令自己坚信:他一定能打败王小石的。   不过,王小石身边的手下、部属,却良莠不齐,甚至可以肯定:这些人里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是他之敌。   如果是他,不管在逃亡还是闯荡,他可不愿意带着这么一干拖累自己的包袱在身上。   所以他觉得王小石“拿得起,放不下”,顶多是个人物,不能算是顶尖高手。   ——一个顶尖高手,是什么都可以为目标而放弃、牺牲的。   像他自己这样,才是。   他年轻的时候,很怕“大器晚成”四个字,但年一过三十五后到现在对这句话的感情,如同救命恩人。他觉得自己日后会更有成就,且一路成就、成功下去。   ——尤其在成功地杀掉王小石之后,特别是在杀了王小石开始:这才是他名成利就、位高权重的岁月。   要王小石的命,只要先去要他身边朋友的命,王小石必然疲于奔命,对他而言,这才是真正要命的。   这一路上,他曾细心研究过王小石的生平资料。   他虽然自负倨傲,但对付王小石这等人物,他可绝对不会因对方年轻而小觑了他。   何况,他虽然跟王小石一招也尚未交手,但他亲眼目睹王小石以一弓三矢胁持蔡京,在众多高手寰伺下以一人敌千军之气之势,他羡慕得十分痛恨。   当时,王小石才一出现,他已立意要跟他决死战。   可是王小石没有看他,没有理他。   叶云灭一直把自己当做是一个天底下、天地间、大地上最特别的人,但在王小石的眼里,就算不是完全没有他,至少也是跟当其时在场的众多高手中没啥两样的人。   ——王小石居然没特别看上他!   ——而他是个世上最特别、最出色的人,他走每一步都有龙虎之势,他连笑容的唇角都往下拐再向上翘那么一丁点儿立即又再向额角抿紧,他就算连托下巴也比人威严而有杀气……然而王小石竟然没特别把他放在眼里!   那天在“别野别墅”里,他在王小石一出现时就准备动手,虽然全场中他连一招都没机会真的招呼在王小石身上(出手一拳也给铁游夏挡去了,到现在,叶云灭的胃口仍然不好,常做噩梦,而且牙齿都有松脱欲落的现象),但在他心里,早已跟这个人打了七八十场大战,七八百回合了。   可惜都只是面对他的背影。   甚至连续过去下面交锋的机会也没有。   他觉得这是个侮辱。   好大的侮辱。   他不会轻敌,更不会轻觑了王小石的年纪,事实上,也不容他再轻蔑敌手在年龄上的优势:以前,他就在远比他年轻的惊涛书生手中尝过败绩。   他要对付那个人,自然会研读他的资料:别人以为神油爷爷叶云灭只会嚣张狂妄,目中无人,但他其实在暗底里是下了苦功、熬了不少苦头的。   有时候,自大是对自己必要的欺骗,自负也是。因为有些人,若连这个也没有,就什么都没有了。   自卑得可怜。   自卑本身就是很可怜的事。   对叶云灭而言,他只有整天觉得自己已经取胜了打赢了,成天认为自己已成功地击败了打垮了对方,他才会有信心以及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否则,连做人的勇气只怕也荡然无存。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他非得要想像自己已经取得胜利获得成功不可,甚至还得成天挂在口边笔下,不然,就完全失去了战志和斗志。他必须要想像自己能一拳打掉对方全部牙齿并吞回肚子里去,虽然,其结果可能是他给人一拳打落所有的牙齿并吞入自己肚子里,但要是连这幻想也没有,他的下场就一定会是给人一拳连牙齿打脱并全吞入肚里。   的确,想像自己已取得成功,就是通往成功的一条捷径;幻想自己会得到胜利,正是最终取得胜利的快道。   他虽然一直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一定赢,我一定胜,我一定能打倒王小石。可是他也很踏实地研讨王小石的性情和事迹。   既然已下令他追杀王小石,蔡京已着人(包括管事孙收皮)提供了王小石的不少资料,何况,泰感动、郝阴功、白高兴、吴开心一路化身乔装,擒着王小石等一干人,自然有他不少最新消息、最实际的资料。   譬如:王小石一向喜欢吃。他很讲究美食。但他的所谓美食,不是去吃山珍海味,珍馔美肴,他只是吃他喜欢吃的。只要把菜烧得好,他就喜欢吃。他喜欢吃的菜可能只是莲藕、豆芽、咸菜、韭黄、韭菜花、咸蛋、鸡肠、鸭肾,诸如此类的小菜。   而他从不愿吃任何为他杀生的动物。明显地,王小石什么都敢吃,而且从不择食。举凡飞的、爬的、走的、跳的,有尾的、无尾的、有壳的、没壳的、动的不动的、能吃的他都能下肚,而且能把难食的东西吃出其风味来,更善于加上一些例如酱油、葱姜等调味品,就能把原来的寡、臊、无味的食品转为津津有味,把难食的东西化腐朽为滋味;更特别的是,他无论在得志、失意之时,都不浪费任何食品(且不管名贵的还是廉宜的)。   他爱吃、好吃,身形在近年还有一点点儿发福,但更清爽俊美,可爱亲切,但他不浪费食物。   从不浪费。   他甚至认为浪费是一种罪过。   ——谁在奢侈、浪费,其实都是罪行。   所以他瞧不起蔡京、王黼、童贯这些人穷侈极奢,尽空国力。   就算对方是九五之尊、宰相皇帝,他都如此看法——或许因此之故吧,蔡京设计他杀了诸葛先生,就会重用擢拔他,但王小石最终却反过来杀了替蔡京为虎作伥的傅宗书。   据说:王小石不吃任何为他活杀的动物,是因为他不想造这个孽。他虽爱吃素,但并不是长年素食的人,他也吃肉,且吃得没有禁忌。只不过,只为了自己食欲,就要把活得好好的动物,用手一指,立刻,游得好好的鱼、与世无争的龟、小巧可爱的果子狸,立刻都给活杀剥皮,鲜血淋漓,只为了人的食欲——而偏偏人可食的东西多得很,却不见得施予它们一些,而它们从未伤害过人,而且它们可食的决不如人的多——谁有权力要任何生命死便死、活便活?   王小石觉得人才是最残忍的动物,而且对生杀大权的操纵,远超于其应有应得的本分。   叶云灭对这研读过,并且根据自己的推理联想过。   他所选取的想法跟郝、吴、白、泰四人当然很有点不一样。   他们四人收集王小石对食的喜恶,原因是为了便于下毒。   叶云灭开始是为了要打败这个人,但研究研究着,他已对这年轻人产生了兴趣。   ——这样婆婆妈妈的善心人,在这波诡云谲的江湖里,能活吗?能成功吗?能安然无恙吗?   当然,资料的来源很广,蔡京一早已着人收集王小石的种种事迹——尤其王小石在“金风细雨楼”当事的那一段日子里,“情报”也特别好找、易得。   他把部分资料叫人誊写一份,送给了叶云灭,并说:   “这是极珍贵的资料,有了这些,杀王小石就像在自己家里抽屉找自己的印鉴一样,我是因为信任你,才提供这些,你好自为之。抄写的是孙总管,他也写得一手好字,费了不少时间。唏,看来真该叫人花些时间,看能不能研究出这什么奇巧的事物,能够不必抄写就自会复制一份的好玩意来!”   这样说法,好像也有:“若如此还杀不了王小石,那就该死”的意思。   叶云灭当时心里咕哝:找印章不难,但若要在抽屉里找些针啊纽的,有时还真不易,有时可能忘了放哪儿了,有时万一不小心还会给扎一记呢!找人研究发明?这些人不都全给你们徵用为搞些新花样让皇帝开心寻乐去了,哪有余力干别的!   在王小石饮食习惯的情节上,比较便利于“大四喜”下毒落药,但也有其他十分有趣或可供参考的,例如:   王小石喜欢收集石头。   ——这可能是跟他名字有关之故吧?听说叫谢豹花、林投花的特别爱花,叫张大户、王百万的特别有钱的道理是一样的。   不过,经过在武术上艰苦锻炼才寻觅出自己一条路向的叶云灭,很快地又思省出其间的相异之处来:   王小石爱石头,他却从来不特意收集名贵的石头,而且也从不夺人所好,从没做过类似赵佶、蔡京、王黼那种:“哪个地方有美玉奇石,就不惜代价、不顾一切占为己有”的事。   他爱石头。只要是罕见、少有的奇石,他都收集。   但那不一定是名石,更未必是价格高昂的石头。   哪怕是一块小小的、平凡的石子,只要他认为其颜色、形状、质地有任何特殊之处,他都会收拾起来,反而对那些价值连城的美玉奇石,他不屑一顾,也从不作劳民伤财去掠夺什么名石瑰宝的事。   ——这个特性,就算在他独力主事“金风细雨楼”时,也依然故我,不侵不掠,只把他自行收集的大小“奇石”,用以铺“风雨楼”的路,而其中较为珍奇的石子,他都用来把本有七层的白楼,再多建了两层。   他用这些收集经年的石头以铺塔,许多人都认为不值得,王小石却公开宣称:   “值得。世上除了情义最可珍可贵之外,最重要的资产,就是资料和书。”他说:“没有了资料,前人的经验都得断丧了,那多可惜呀。人生是一条从错到对的路向。一开始什么都是错的,人用一切和一生的努力,才把它弄对了;一人弄对了几条小路,今日才能使大家有这么条康庄大道,至于书,更是人智慧的结晶。我用心爱的石子是为这些最宝贵的事物多砌两层,是最值得的。”   听说,在场的人,除了杨无邪之外,谁都听不大明白王小石的话。   事后,这话传到蔡京耳中,他冷哼一声对此下了判语:   “王小石在收买人心。”   总管事孙收皮不大听得懂蔡京的意思,不知他为了讨好蔡京还是他真的好学不倦、勇于省思,他也纪录了他向蔡京请教:王小石怎样用石子收买人心?石头如何收买人心?   “他可不是收买一般人的心。”蔡京的回答是:“他知道历代史家都推崇尊重读书人和整理经籍的人物,而鄙薄焚书坑儒杀害读书人的人。所以读书人最小气,最无容人之量,最夸夸其言但成不了大事却又不许人批评。你看,前朝王荆公,有学问了吧?也不是一样容纳不了异议!先后宠臣司马温公,更有大学问,但也一样听不了新见。王小石聪明,他用自己收集的石头起书斋档案文库,不花几个钱,却讨好了人心,收买了书生之辈。”   不过,据记录,王小石收集石头,是从小开始的事。   他好读书,也是从小的习惯。   他的出身并不算好,父母并不鼓励他读书,但他天生好练武、读书、交朋友、收集石头。他甚至还喜欢鼓励身边朋友多读书,引诱劝说他们向他“借书”:   “借书”是有代价的。   ——“代价”便是一颗奇特的石头。   那样一块石子,从哪儿拾来都可以,王小石似志不在“石”,而是在他要朋友乡里以“石”换“书”的过程里,去珍惜“书”,并体悟“这是要付出代价才能换取”的态度。   直至而今逃亡的路上,王小石看到美丽、独特的石头,仍然会为它驻足:   仿佛他在感叹,这么块天地造化万端独有的奇石,怎么会流落在这儿?怎么无人理会?经过什么样的天机,才能教他遇上:这块石头?   王小石也喜欢住客栈。   他竟恋栈客栈。   像那么个常常流浪的人,他居然很喜欢客栈——不管大的、小的、豪华的、简陋的,他都不嫌弃,不生厌倦。   他喜欢住店。   而且喜欢住店的那种感觉。   ——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流浪的人,天生就没有家,所以,客栈就成为他那么一个浪子的家了。   他还跟他的兄弟说过:   “每一个客栈是每一个故事,每一间房都有一段情节,其间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你看,大客栈每天晚上点亮了多少盏灯,那里边有多少故事?小客栈每日晨出暮入,有多少情节?住进去,只要是一间房,好像就跟先前的人、后来的情节,全都糅合在一起了;那就别说融会、洞透了,就算想想,也令人追回、神往。”   那是王小石的想法。   ——对叶云灭而言,那是相当荒谬的:   住店就住店,有什么好想像的!   奇的是:王小石尽管喜欢住店,却很少露营。   在他生平里,很少有露营的记录。   浪子可不一定在日落之间找到落脚之处的。   浪人不一定有“家”可容的。   ——王小石为何不餐风饮露?那样不更诗意、更自在吗?   莫不是他以前曾在露营的时候,给一只蜜蜂飞进帐篷里去,在他鼻子上叮了一口;还是帐子沾了营火,烧着了,把他烧得一屁股焦了,他这才不喜欢露营、架帐?   叶云灭看着看着王小石的生平资料,也不觉为这个人的种种奇趣、好玩事迹所感染,神思恍惚间,居然也神驰入冥地想到了这两个荒唐的可能。   当然,这对一生、一直以来都很古板、火躁的叶神油而言,已算“妙想入魔”了。   他的思潮才约略那么脱离了轨道一下,立即就告诫自己:   怎么神思恍惚?嘿!别中了那疯疯癫癫小子的毒!   ——到底是中毒、还是影响他生起了一种更新更有趣的想法,那就见仁见智了。   王小石还有一个特性:   霸气。   这乍听是矛盾、对立的,因为谁都知道:王小石是个亲切的人。   ——霸气与亲切,似两种相悖的特性。   可是王小石偏生就存有这两种特性。   他很“霸”。   ——一种小孩子的那种“霸”。   不伤人、带点赌气、十分聪明倔强的“霸”。   他跟苏梦枕、白愁飞的“霸”是不一样的。   白愁飞也霸。   但白愁飞更彰显的是“傲气”。   他很自负。   他的霸气乃来自于自负。   ——一种“人皆不如我”、“不许天下人负我”的傲慢心态。   他的霸气凌厉如剑。   一切两段。   一剑夺命。   白愁飞就是这一点“霸”,带点冷,十分傲。   那是不让你有反攻余地的霸。   甚至连商量余地也无。   ——他霸,是因为你不如他。   ——他比你优秀,所以他霸。   如此而已。   苏梦枕也“霸”。   他的霸并不外炫,但浸人、也侵入。   他不止是冷,简直是寒。   阴寒。   他说的话,就是命令,不但没有商量余地,连置喙的机会也没有。   尽管他说话的态度是跟你商议讨论的,但其实他说出来的,已是决定,已是总结,更是命令。   苏梦枕的“霸”并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那种人,他只是火。   鬼火。   ——一种冷的、阴的火。   他的光芒并不灼人。   但一烧不止息,把人烧死才熄。   所以,他与人商议时,一切心里早有了分数,早已有了计议。   谁也难以影响他的决定——除非那是比他更好的意见。   是的,他善用人。   善用人材。   所以他能雄图大举、创下“金风细雨楼”的巅峰事业。   白愁飞太傲。   他恃才过甚,难有人能与之共事共议,但他也确有过人之能,好像只要他在那儿一站,谁都不能与之相提,不能跟他并论,谁都只成了配角,过来陪衬他、协助他、支持他一样。   他可不止是唯我独尊,简直还唯我独傲。   他的霸是日丽中天、旁无他物的。   他少与人议事。   因为他知晓:与庸夫俗子议论,只浪费自己时间、心力,不值得。   不如独行其事。   他只下命令,不商议。   他觉得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而又没有他不及的人,所以与人谋事,不如他一人扛起,更直截了当。   王小石的霸气是好玩的。   他大事不霸,小事却霸。   他会为:眼前经过的女子,究竟漂不漂亮?该穿长裙的好?还是穿白衣的好?会与部属争论不休,闹得个脸红耳赤也在所不惜。   能争论,就是当对方的意见是意见。   ——不听意见的,根本不允许有争议。   他凡举大事都先听各路意见,但一旦下重大决定时,他又颇能坚持己见。   而且还多先有了定见。   王小石如果认为自己错了,就会坦承错误;但要是觉得自己是对的,就一定会力争到底。   他不随波逐流。   但肯随缘亲和。   他绝不人云亦云。   但却一定雅纳广言。   ——“金风细雨楼”里:王小石、白愁飞、苏梦枕三人都“霸”,但其“霸气”都更有分别,并不一致,也不一样。   把资料阅读到这里的叶云灭,鼻子重重地哼了声:   霸?   ——若论到霸,这几个小毛头算老几?   他才是真的霸。   他明知自行独战王小石是不智的,而且很容易便会为“大四喜”那四个宵小之徒所趁,他也明白自己只要盯准了王小石的朋友(尤其温柔)便是已扣死了王小石的咽喉,但他还是想要和王小石一拼。   他年纪大了,历挫败无算,但仍有一种“来分胜负吧”、“来定生死吧”的勇色豪情。   他觉得自己才是真的霸。   他是“神油爷爷”。   他是“当世六大高手”之一。   他可不愿做那宵小所为。   所以,他,决定,要,找,王、小、石,决一死战!   难道她是你大姐 第十二章 打男人的女人 难道她是你大姐   其实“大四喜”也觑出了王小石的“要害”:   ——那就是王小石极重视他的朋友,极爱护他的朋友。   谁跟王小石交上了朋友,都像积了八辈子的福,因为他会照顾你一辈子,你有难时他帮你,你需要温情时他温暖你,你受人冷落时他支持你,你让人误解时他了解你;他很有地位,你可以他为荣;但他又完全不自恃身份,持平相交。谁有了他这样的朋友,好像就可以永远不必担心自己会势孤力单,会孤军作战。   可是,在泰感动、吴开心、郝阴功、白高兴而言,却是另一种看法和说法。   白高兴认为“这是王小石的缺点。他若没有这个弱点,他现在仍稳坐‘金风细雨楼’这总瓢把子的大位,谁也不能将之动摇分毫,又何苦今日逃亡、流亡天涯!他保住了两个窝囊废,自己却成了流浪汉!”   吴开心完全认可他的看法,所以补充:“所以我们绝不能让叶神油知道王小石这个特性;要不然,他准能制住王小石。”   郝阴功却有不同的看法:“这虽然是王小石的缺点,却也正是他最大的优点:你没见到多少江湖汉子都甘心抵命地为王小石卖命吗!”   泰感动也有新的观点:“别以为对付得了王小石的朋友就能对付得了他。梁阿牛是‘太平门’好手,他的轻功和脚法都极不易对付。何小河就别看她是女流之辈,她对江湖上的事物可通透、通熟,是个老江湖,手段阴狠,只怕并不排在咱们后边。方恨少像呆子,但身法、武功均十分飘忽,不易应付;唐宝牛已成了半个白痴,但这人一旦发作起来,力大如牛,敢拼不要命,也不好惹。唐七昧的暗器,已练到凭嗅觉、听觉、触觉出手,惹不得。至于那对师徒:两人都疯疯癫癫的,但长的那个确有两下绝活儿,幼的那个还真机灵狡猾,况且他们跟王小石交情不深,制住了也不见得能要挟王小石。只有……”   四人互觑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说:   “温柔!”   白说:“温柔在这些人里,是最弱的一个。”   郝说:“偏是温柔是王小石最关心的一人。”   吴说:“所以我们正好可以针对温柔下手。”   泰说:“而温柔也确是最易下手的一个。”可是他语音忽然一转:   “但我觉得有更好的对象可以下手。”   三人都问:   “谁?”   答案是:   “那对师徒。”   “为什么?”   “他们跟王小石等人并无深交,只是一道逃亡,相濡以沬。咱们一旦能打动、收买了这两人,无论下毒还是下药,王小石这一干人如同在衣襟里塞了条毒蛇,咬不着也让他手足无措。”   吴开心不甚同意:“班师师徒既与王小石这干人没啥交情,王小石可能也一直防着他们,咱们就算策反得了那对古怪师徒,只怕也不见得能见功收效。”   白高兴却认为大有可为:“不管如何,让他们先来个窝里反,让咱们来一招里应外合,不是好事,也有好戏可瞧。”   郝阴功还是觉得这对师徒留着祸害:“我看要收买这两人,只怕打草惊蛇,不如杀了干净!……倒是温柔和何小河,一旦事了,得留下来,好好享受享受。”   泰感动脸肌一阵子搐动:“女人祸水,何小河是妓女,温柔曾害得‘金风细雨楼’好几个人都为她丧了命,更沾惹不得!”   “谁说沾不得!谁说要她们的命?”吴开心这回可大大不开心了,“咱们就不可以先沾了玩了,当当咱们的新欢押押寨,岂不舒活得紧!她们就是我们这次行动的额外奖赏,岂有白白放过的?她难道是你大姐不成?”   泰感动一阵激动,牙龈搐动,就要发作,白高兴劝止:“大家别闹僵了。只要杀了王小石,这两个女子,先留着,玩够了,便杀了,这样不就好了吗?”泰感动仍绷着脸,说:“你们太好色了,总有一天,咱们的交情要毁在女人的手里!”   郝阴功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我们可不。女人可不。我就爱玩女人。我可没你那个怪味儿。”   泰感动自喉头里低沉地吼了一声,还待争辩,吴开心忽“嘘”了一声,只低声疾道:   “你们看!”   看什么?   ——不止看,还有听。   啪的一响,有人正吃了一记耳光,在很远的地方。   挨了一巴掌的,竟是王小石。   打他的,竟是个女子。   温柔。   大家有点吃惊,有些儿意外:   温柔竟然打人。   她竟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   她打的还是王小石。   他们是在一座外表看去仅九层,但内里实有十七层的古塔俯瞰:不远处有一座宽阔古雅的寺庙。   温柔和王小石正在寺庙的院子里、韦驮神像前、一棵菩提树下好一阵子了,也不知是在喋喋细语,还是争论些什么。   然后,倏地,温柔就出了手,掴了王小石一记耳光。   那记耳光的确很响。   大家都不知道温柔为何要打王小石的耳光,也不明白王小石到底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使得温柔要掴他耳光,更不清楚王小石为何竟避不了温柔的那记耳光:   ——或许,王小石避不了的,就只有温柔打他的耳光。   ——也许,温柔谁也打不着,却只有王小石她能随便就给他一记耳光。   这使得在塔里暗处监视盯紧诸侠在那明孝寺一举一动的“大四喜”,不免诸多猜测,诸多想像:   温柔居然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   王小石竟然是一个吃了女人耳光的领袖。   ——她为什么打他?   ——他为啥给她打?   第十三章 打女人的男人 因仰望而受伤的鞋子   打王小石的是温柔。   她故意的。   蓄意伤人是犯罪的——不管在哪个时代,只要有法律的地方,都一样。   可是女人则不一定。   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有时候女人的嗔,是另一种喜;有时候她的怨,是表示了亲;有时候她骂你,可能只是为了关心你:她掴你,说不定就只为了她喜欢你。   女人的嗔怒喜悲,都是说不准的:   她不高兴的时候,可能表现得很忧郁;她悲伤的时候,却笑得比一朵花还灿烂。   那是没办法的事:   男人遇上不开心的事,可以酗酒、赌博、找女人,遇上不喜欢的人,可以饱以老拳、恶言相向,然后又大可一笑泯恩仇。女人呢?难道叫她去打她的男人?   虚饰,本来就是女人的武器,也是一种必要之恶。   一个动辄就把喜怒哀乐都七情上脸的女人,一是特别天真、纯真,二是幼稚、白痴,三是一个不够资格的女人。   女人的喜怒是说一套、做一套的,所以,当邻家的王大娘对敦煌饭店的陈老板说:“你家的囡囡比我家的仔仔聪明、可爱得太多太多了。”——陈老板可千万不要以为王大娘真的想把她仔仔交换你的囡囡。   女人如是,漂亮的女人尤是。   漂亮的女人也是人,伤人杀人也是一样触犯法律的,但漂亮的女人往往却很有办法:   有办法让人为她死为她受苦也毫无怨言!   温柔漂亮,而且很真。   她既天真也纯真,可是,她毕竟在江湖上也闯荡了些岁月了,以这儿口没遮拦、故意挖苦的说法是:   ——天真得接近幼稚。   或是:   ——不是天真,而是幼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年头,人们竟相表达自己的冷酷、犀利、见解独特,总喜欢把自己不能拥有的、存心排斥的事物冠以恶劣的名义,例如:   ——把清脆的、银铃般的语音称作是:“鸡仔声”。   ——把有理想的、有志气的年轻人说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   ——把写诗的称作“无病呻吟的人”、把行侠仗义的称为“好勇斗狠、成天只知打打杀杀的人”、把美丽而成功的女人说为:“有老板后台把她包了”,把热衷行善的人当做:“假仁假义伪君子”,把勇于将过去秩序、传统架构重整,补充的人斥为:“离经叛道、欺师灭祖的无耻之徒”……   总之,一切他们所无之美德,见别人有了,他们都会将之曲解、丑化、蹂躏、践踏、讥刺、鄙薄不已。   所以在他们眼里,温柔是“幼稚”的,而不是天真。   可是温柔不管。   她天生就不管这些。   她可不是为他们而活的。   那么,她是为谁而活呢?   她也不知道。   至少,对她而言,目前还缺乏一种“为什么而活”的目标。   不能为了一件什么值得的大事而活下去,心中便没有了依凭。   她很想有。   她至少想有一样:   那便是爱。   爱人的感觉很好。   啊。   被爱的感觉更加好。   她还没这种感觉。   ——或者她一早已拥有了,只是她还不知道而已。   人生总是这样,你已拥有了的事物却不一定知道,也不会珍惜,一旦失去了,才发觉已经没有了,悔之不及。   太阳天天普照,你不会感谢,一旦阴雨绵延,你才发觉没了它可真不行;就算养一头驴子,天天替你拉车载货,人只嫌它烦嫌它脏,一旦它病了死了,才发现没它可真才够烦才够脏!   她去寻找这种感觉。   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   爱却是不好找的事物:   ——通常,它不召自来,一找它,它就不来了,甚至还躲起来了。   感情呢?   ——它又经不经得起岁月的考验?   不找犹可。   一找,温柔可真是烦躁起来:   她怎么没遇到?   谁把爱藏起来?   ——像她那么好、那么优秀、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子,居然会没有爱?   没有爱情滋润的女子,还美不美得起来?漂不漂亮得下去?   这可不由得她不急。   一急脾气就更不好了。   这一阵子,她脾气不知怎的,十分浮躁,动辄与人相骂,跟梁阿牛也指鼻子戳额角地骂了三次,本来她不想伤害心情还未完全复原的方恨少,但也禁不住与他冲突了两次,至于平时她就没当是什么人物的罗白乃,更给她奚落、抢白得不复人形,见了她几乎吓得倒头走,连她一向不太敢招惹、予人阴沉不定的唐七昧,她也顶撞了几次。   以前她在家里,心情不好的时候,顶多去拔她家里那只鹦鹉的毛,唬醒睡熟了的狗,把房里砸破的瓶杯碟镜乒乒乓乓的当暗器发出去射鸟掷鱼扔家丁,大不了还把她老爹珍藏的寿山墨注入中庭的甘水泉井里全染成了黑水;就算在“金风细雨楼”的那段日子里,她大小姐一个不高兴,也会追方恨少扯掉他头上方巾(因为她觉得“酸”)、追唐宝牛要咬掉他的耳朵(因为她不喜欢它太“厚”、甚至追王小石扔他石头(谁叫他叫做“小石头”!);可是,这一次,她却不了。   过去,她看一株花只有苞,还没开花,她会想:花开起来的时候一定很美的。   花开的时候,她看了,又想,花开得真美;它开得那么美,已经什么都值得了。   花谢的时候,她看了,也一样开心:花凋了,时候到了,快快凋谢了以便他日再开一次更盛。   花落的时候,她更笑吟吟地等另一次花开。   所以她不喜欢人送花:断掉茎的花是活不长的,不如种在那儿,任它花开花落,这才是美。   就算是一株花却不开花,只有叶子,她也同样高兴,同样为它高兴:   因为光是叶子已这么美了,又何必开花呢!   她只看到花树上只有果子,却看不到花的时候,非但没有感叹,反而想到:因为有果子、种子,不多久,遍山遍地都是花开了。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   天大的事,她总会往好的一边去想。   这样想会令人开心,也能自得其乐。   她看到下雨就想到淋雨的欢快,遇上下雪就用雪球抚脸,就算指尖破了她在欣赏自己挤出来的血好鲜好艳好美,鞋子破了她也觉得露出来的趾头好白好圆好可爱。   那是以前的事。   而今不了。   ——为什么不?   而今,她见着花开想到花谢,看到叶茂就想到没有花开的寂寞,她既不顽皮地拔鸡毛、鸭毛、狗毛,也不俏皮地掷人、绊人、作弄人了,她只是烦躁,跟人顶嘴不休。   她是真的心情不好。   现刻的她,遇上雨天她就闻到霉气,看到下雪她就由足心冷到手心,晚上有时梦见自己腿侧淌着鲜血,还淌个不休,仿佛还有个婴儿的哭声;就算垂眸看自己因走千里路而翘起了的鞋尖,她也生起了对自己足尖因仰望而受伤的感慨。   总之,她不开心。   除了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场恋爱之外、她心里还有一个郁结,一个阴影:   她的月事,已逾期半月没来了。   我是不是已有点老 第十三章 打女人的男人 我是不是已有点老   月事没来,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是每个女人的月事都那么准时、准确的。   月事来潮毕竟不是清晨的鸡鸣,就算是鸡啼也有不准的时候。   对温柔而言,这也不算是破题儿第一遭的事。   但她现在却很担心。   为这件事,她十分烦躁,特别担心。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给人什么了。   “人”:   系指白愁飞。   “什么了”:   是指——   哎。   这教她怎么说呢!   她甚至想着了也一阵脸热、心跳。   ——到底“什么了”?   都是那个晚上。   都是那个害人的晚上。   那个充满了杀伐、情欲的血腥之夜。   那个她特别装扮自己的黄昏之后……   ——白愁飞到底有没有“什么”了她呢?   她不知道。   她也不清楚。   那晚,她给制住了穴道,昏迷过去了。   醒来之后,自己是赤条条的,蔡水择浴血身亡,待她知道那是白愁飞干的好事后,白愁飞也死了。   张炭支支吾吾,一直没跟她明说。   她也不好直问。   ——她是女儿家,教她怎么问得出口!   可是,她一直疑惧:   那个死大白菜、臭“鬼见愁”,到底有没有把她什么了?!   她自小没了娘,虽然父亲温晚特别疼她,但也解决不了许多十分个人的事:   例如她第一次月事来潮,她摸得一手是血,初还以为自己吃坏肚子了,之后又以为会流血不止,一直哭个不休。   她好害怕。   她甚至去问爹爹自己会不会死。   她父亲也不知如何跟她解说,怎么安慰她,只好搂实了她一直说:   “柔儿不死,柔儿不会死的。就算爹死,柔儿也不会死。就算万一有事,爹愿代柔儿死。”   幸好爹有个女亲信,叫“陈三姑”(人在背后叫她“管家婆”),她一向替温柔“收拾残局”。   那次之后,温柔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女子——而女子和男子毕竟是不一样的。   “三姑”也陆陆续续、断断续续教她很多事,很多女儿家的事。   可是她不喜欢知道。   更不喜欢学。   她根本十分抗拒自己是个女子这事实。   她不明白人为何要分男女。   她希望自己是个男子。   ——是个男人有多好!   可以这儿去、那儿去!   可以不怕给男子占便宜!   可以跟父亲一样,就算没了夫人,也有百数十个红颜知己!   可以不必学女红、烹饪、什么三从四德、家头细务!   可以不必生孩子!   可以免去怀孕之苦!   ——对了,怀孕。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时,三姑是要跟她细诉的。   但她一听就抗拒。   她一听就说:“讨厌死了。”   然后就是双手掩住耳朵,一迭声地说:“下流!下流!我不听我不听……”   “管家婆”三姑很好心,委婉曲折地告诉她细节,她却眨着眼睛两手拧着三姑胖嘟嘟的双颊,认真地问:   “你说,你是不是跟我爹爹有这个那个的,才那么熟悉这些那些……”   气得三姑脸上陡变了色。   转身就走。   以后,三姑就不跟她提这个了。   那一次,她想起来,还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她终于唬住了陈三姑了!   那时候,她还小。   到她长大了,想知道时,却不知找谁问是好。   她没有娘。   ——她找谁问?   问人,她脸皮薄,怕人笑。   所以,那桩得意事儿,她是越想越悔,越想越不是滋味;殊不知人生里的得意事,所带予人的,到头来,总是懊恼大于欢乐的。   所以,她迄今仍不知道:一男一女,怎么个什么法、会怀孕、会成夫妻、会生孩子。   ——是嘴巴对嘴巴?鼻子对鼻子?那儿对这儿?这里对那里?……孩子却是从哪来的呢?   因此,她也不知道,白愁飞有没有什么了她?她会不会珠胎暗结?   听张炭的语气,好像那只死阿飞还没有玷污了她的清白,可是,要是她还没有失身,为何又月事停来?   她的月事没来,虽不是首次,有时也曾发生过,但怎么偏生在这要命时节?要害关头?而且这次还迟了这么许久!要是真有了那死鬼白无常的孩子,那自己该怎么办?   她可还要浪迹江湖,要打天下、当女侠的呀!   可惜,那只死黑炭头却不在。   她找不到现场的人来问个清楚。   她只想找个人来问问,就算不是在现场的人也无妨。   她闷。   躁。   郁!   幸好,这逃亡的行列中,还有一个女子:何小河!   何小河一直有留意温柔在逃亡过程中从好玩、好奇到躁郁、愠憎的情绪。   她毕竟是“过来人”。   她也曾是在“孔雀楼”里号称为“老天爷”的名妓。   她发现温柔两腮浮肿、动辄发火、眼圈又黑又大,而且常有作闷欲吐的现象,她就留了心。   许是因为她关心温柔,或是因大家已囚在一条逃亡的船上,也都是女儿身,她诚不欲温柔一直跟自己过不去、折磨自己,所以,她设法去了解是怎么一回事,然后试图去开解她。   ——只有先了解了,才能开解。   要了解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因为人无论多需要人的了解,但仍一定防卫自己,不让人了解。   ——有时候,解不了,还把原来的结结成了死结。   一旦成了死结,就不好解了。   你呢?   你心里有没有结?让不让人解?可不可以让人了解?   ——谁的心中无结?   谁不希望有人了解?   到底几时才可以了结?   除了何小河,同行中至少还有一个人,很想去解温柔的心结。   可是他不方便。   因为他是男子。   ——一个男子,如果硬要去解女子心中的结,有时候,反而不如去解她裤头上的结来得容易。   他无奈。   他只能关心。   也只能逗温柔开心。   ——可是最近温柔总开心不起来。   他当然就是“鸳鸯蝴蝶派”的罗白乃。   问候一个人,用嘴巴。   看一个人,用眼睛。   爱一个人,用心。   罗白乃对温柔可是眼耳鼻舌身意心都用了,就连触觉、灵感、元神也不闲着。   不过,就算他再用心,也无法像何小河那么方便。   大家都是女儿身,要说便说,要问便问。   何小河知道(至少感觉得出来)温柔很毛躁,所以她跟温柔谈话的方式也很特别,进入的角度诡异,看似直截了当,但又出语堪称古怪。   她第一句就问:   “我是不是看来已有点老?”   别的话,温柔也还真可以不答。   可是这一句则不。   一下子,何小河变成了一个需要她安慰的人——至少,处境比她还不如的人。   所以,侠气的温柔使她油然生起要慰藉这位同舟共济的姊妹之心。   因此,她说:“你老?那这儿没有年轻人了。”   就这样,两人就展开了话题。   人,一旦有了对话,就会相互了解,心里的结,就有可解之机。   我的心情不好 第十三章 打女人的男人 我的心情不好   “我说的是心,心老,不是人。”何小河笑说下去,“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温柔大奇。   “羡慕你永远天真、活泼、快乐,”何小河善意地说,“这样的人,情怀永远不老。”   温柔眸子亮了。   像点燃了两盏灯——可是亮不多久,又黯淡了下去。   “我的心情也不好……”温柔长睫毛垂下了、剪动着许多彩梦的遗痕。   “为什么不好?”   “我……”温柔欲言又止,“也没什么。”   何小河用眼角瞄着温柔把她自己的衫裾搡了又揉,揉了又搡,她心中意会了几件事:   一、在这本来快活不知时日过的小姑娘身上心里,只怕确是发生了些事。   二、这些事对别人是否重要,不得而知,但对温柔而言必然十分要紧。   三、事情若对温柔很要紧,就一定会影响这大姑娘的心情,一旦这位大小姐脾气欠佳,同行的人都一定会受影响。   四、所以,她要对温柔“究竟有什么心事?”要弄清楚。   五、如果要搞清楚温柔到底有什么心事,只怕得要费些周章。   所以她没问只说:“心情不好也没啥大不了的。谁都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常常情绪坏,心情不好。可是王小石教了三个方法,倒蛮管用的,我试过了,倒真可解一时之烦忧。”   “那颗小石头总是理论多多!”温柔啐道,“他有什么好办法?”   何小河说:“第一个:他认为快乐和悲伤只是自己的想法,而想法是可以由自己控制的。假如现在你很悲伤,只要你不要去想那件悲伤的事,改而去想你一件觉得很快乐的事,你自然就会快乐,不会悲伤。所以他说:人要自寻快乐,不寻烦恼。做人要多想开心的事,少拿忧伤来折磨自己。”   她捣过去跟温柔悄声说:“假如,你家死了一只猫,你很怀念它,那不如去多爱惜家里另一只狗。”   温柔仍在苦恼,“可是,如果我看到那只狗,一定会更怀念我的猫了。”   何小河莞尔道:“不过,要是你忘不了,他还有别种方法,你不妨把困难、麻烦、挫折、乃至生离死别,全往好里想,那就自能开解了。”   “什么?”温柔一听就不服气,“那有这般一厢情愿的事!困难就是困难,挫折就是挫折,麻烦死了,还当好事!”   “他就是这么说:不经困难艰苦,哪能成就大事?不妨当挫折、难题是通往成功的必经之路,如此方能磨炼出一个人的魄力心志。挫折愈大,日后成功的机会越大;阻力愈大,日后的成就更高。他是这个意思:没有挫折,就没有成功;越多挫折,只要你不屈不挠,就越有机会成功。你只要换一个态度和心境去看同一件事,自然有不同的看法。”   温柔咕哝着说,“我可不要什么成不成功的。就算他说得对,那么,就算生离死别这等人间惨事,也可以说忘就忘,要抛开便抛开的吗?”   何小河笑说:“王小石的意思是:生离所产生的思念,反而是使日后相聚更欢悦;至于死别,如果把它当做一种:‘不必再在人生里受苦受难受折磨了’,也算是好事吧!王小石自己也笑说:他只是想到,未必也能做到。”   温柔倒是听出了兴味儿,反问道:“还有一种法儿呢?”   何小河顺水推舟,说了下去,“他说:人之所以会沉沦,是因为他要沉沦;人之所以会堕落,是他自己要堕落……”   温柔一听便不入耳:“胡说!哪有人希望自己沉沦堕落的!”   何小河开释道:“我初时也大不同意,但王小石的看法是:除了天灾人祸、完全无法挣扎、反抗的命运因素之外,大部分人的失败、变坏,都是自找的。也许他是耽于享乐,也许他是野心勃勃,也或许是因为做错了事,自己无法赎罪,所以一错再错,索性沉沦下去,成了大奸大坏之徒。而人的行为受心思、习性所影响。也就是说,如果你常常告诉自己:我很开心,我很愉快,我是个善良的人,然后天天欢笑,日日行善,时时帮人,那么,你所作所为,自然就使你变成一个真正快乐、良善的好人。”   温柔瞠目道:“他是说:只要自己以为自己开心快乐,就会得到快乐开心?”   何小河舒了一口气,说:“对,这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完全一样。”   温柔咋舌道:“小石头实在……实在太天真了。这么说,世上有谁不希望自己欢乐的?那世间再没苦命人了!”   何小河道:“话不是那么说。世上确有不少人是自寻烦恼,杞人忧天的。尽管失败的事只是人生里的一成不到,但他们可以为这一成不如意事而忧忧伤伤的过完了他们的一生。”   温柔禁不住说:“平常的事,可以改变、调整一下心境便应付过去了,可是,要是身体受了伤,你能不想它去想别的它就不痛吗?如果你给人斫断了一条腿,你能张口笑笑就可以健步如飞吗!小石头,真是石头脑袋,异想天开,结果想崩了头!”   何小河噗地一笑,说:“王塔主聪明一世,谁见过他都佩服他年纪虽轻,但料事如神,想法眼光过人深远,但在你的嘴里,他好像成了大笨瓜蛋!”   她口里说着,耳里听温柔说那番话,眼里见温柔情急气急,心里已有了分数,敢情八成问题就出在这小妮子的身体上。   ——话,算是开始契题了。   可是仍然急不得。   何小河在青楼里待久了,知道什么事是最急可是急不得的,她可不是个很有耐心的女子,但却是个很知道什么时候非得要耐心不可的女人。   温柔仍在咕噜:“本来就是嘛,天下最笨小石头——我一早就说过了。”   “对,”何小河一句顺水推舟就过了去:“要不然,他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事。”   温柔啊了一声,用一双凤目盯着何小河,“他知道我什么事?”   何小河索性来一记投石问路,外加开门见山,“你身体上的事啊!”   温柔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何小河知已一语中的,即道:“我怎么不知道!”   却不料温柔嘴儿一扁,眼一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连你都看得出来了!连你都这样说了!那是真的了!那是真的了!”   何小河没想到会那么严重,温柔这一哭,她倒慌了手脚,忙揽着她劝慰道:   “你别哭,你别哭,有什么事好商量,有商量……”   温柔一面把口水、鼻涕,全擤到何小河衫上、袖上,一面抽抽搭搭地说:   “……这种事,这么羞家,还有什么好商量、可以商量的!这下我是死定的了!”   何小河狐疑地道:“你莫不是……是王小石欺侮了你?!”   温柔挺身坐起,一把推开了她,抹掉泪痕,微嗔戟指道:   “哦……原来你并不清楚!”   给你看的温柔 第十三章 打女人的男人 给你看的温柔   清楚什么?   ——何小河这下可真的有点迷糊了。   “到底是什么事呀?妹子,”何小河只好委委婉婉地问:“不妨告诉我,让这做姊姊的跟你拿主意。”   “没什么……”温柔有点忸怩地道,“……我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   欲言又止。   嘿。   仍是急不得。   ——刚才自己一急,就泄了底,事儿又得兜圈子了。   “好,好。”何小河笑道:“你不说,也无妨,咱们就只聊聊……”   她心里也有了盘算:事情一定跟温柔的身体健康有关,但又耻于向人言的,嗯,莫非……   她马上转了语锋,抓住了一个话题,“姊姊我是过来人,男人哪,都是坏东西,妹妹你千万不要给坏人欺负了的好。”   温柔那又长又黑又翘的眼睫颤了颤,何小河心里也震了震。   “何姐,我……我想问你……”   “你问,我知无不答。”何小河轻柔地拍拍她的手背,“姊姊我身世飘零,别的阅历不算如何,但男人的风风火火,我懂得比江湖上的风风浪浪还多。”   ——你问吧!   ——这时候问出口的话,当然是症结所在。   ——你只要伸出手腕,给我把脉,大夫就会知道你病灶在哪里。   ——只要你问,我就知道你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温柔果然问了。   看来,她是鼓起勇气问的。   “何姊,男人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   语音比蚊子还小。   听来,温柔的勇气也太有头威而无尾阵了。   “这样好了,”何小河清而亮的眼儿一转,双手捏住温柔的手儿笑说,“姊姊告诉你一些在楼子里那些坏男人的事儿,你就当笑话听,好不好?”   温柔迷惑地道:“……楼子里的……坏男人?”   何小河哈哈一笑道:“当然不是我们‘金风细雨楼’里的,而是我以前耽在那儿候客混世的留香园、潇湘阁、如意馆的孔雀楼!”   这会儿温柔倒是生起了兴趣,“对了,我一直都很想问你,那么下流的地方,你还待在那儿做什么?”   何小河脸色一沉。   温柔这才意会,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也没有看不起的意思……我……我只是……只是不明白,所以,就好奇地问一问……而已……”   何小河的脸色这才稍微舒缓,只改用一种平淡的语气无奈地说:   “都是为了生活呀,妹子。”   “生活?”   温柔这可听不懂了。   ——为了生活,怎么要委身入青楼烟花之地?   何小河见她样子,知她并不明白,便说:“你跟我是不一样的人。我们原在两个不同的世间。你不必担心的,我全要担心。例如:你从不必担忧柴、米、油、盐、酱、醋、茶,我得全要忧虑,自食其力。一日不作,一日无食。你不一样。你饿时饭到,渴时水至,有求必应,无所事事。你天生不必担忧这个,你姊姊我可没这个福气。”   温柔扁着嘴儿委委屈屈地说:“可是,我可宁愿像你们那样……你们有的,我都没有。”   何小河即用手轻掩她的唇,殊声道:“别这么说,小心折了自家的福!你天生就像含着金钥匙出世,无忧无虑。你什么都有了,所以反而不珍惜这一种福气,所以你才离家出走,所以你才会这不喜欢、那不满意。”   温柔仍不开心、不愉悦地说:“可是我宁愿像你们哪。”   “像我们有什么好?”   “至少,可以……”温柔扁了扁头,终于找到了核心的字眼,“比较像在做一个人。”   何小河长吁了一口气,轻拍了拍温柔的柔膊:   “这也对的。我们没你这身娇玉贵,是以可以到滚滚尘世中翻翻滚滚,七情六欲、悲喜苦乐,无一不尝,无一不悉,也算没白来这一遭,白活这一趟。”   温柔扁着嘴说:“对嘛……我就是觉得你们活得有声有色,有血有泪,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跑了出来,跟我们这些当流氓地痞的混在一道,对吧?”   说着,何小河笑了起来。   温柔也笑了起来。   她一笑,酒窝深深,两个腮帮子胀绷绷,粉致致,一下子好像整个寺院都为她那一笑惊艳得菩提也变作烦恼、烦恼亦尽成了菩提来了。   何小河禁不住用手指去拧了拧温柔那胀绷绷的腮帮子,调笑道:   “好可爱呀,你!别教人给吃了你这对弹手包子!我心疼。”   温柔一听,乍红了脸。   何小河看在眼里,也觉怜惜:她想起自己脸红的日子,已不知失落到什么时候了,不禁很有些感慨。   温柔却想起了什么似的,忸捏地说:“何姊,那你在那儿那么久,对男人,岂不是……很那个了?”   何小河眉尖一挑:“很什么哇?”   温柔低首道:“那个哪!”   何小河仍是不明:“那个?什么那个?哪一个?”   温柔蚊子似的小声:“那个……”终于鼓起了勇气:   “你对男人,一定很通晓了吧?”   “哦——通晓?”何小河失笑了起来:这小妮子,敢情是想多知道异性的一些事,偏又脸皮子薄,不好问。“在那样龙蛇混杂的地方,姊姊我自然多少都了解一些的了。你要不要听?”   “要呢。”   温柔仍蚊声蚊气地答。   她真是难得如此温柔。   “你不怕听污了耳朵?”   温柔好可爱地捂住双耳,抬头笑靥可可的,笑得皱起了鼻子地说:   “我不怕。不好听的,我会洗耳。”   何小河也忍俊不禁,轻抚温柔耳鬓些微的乱发,怜惜地道:   “真是我见犹怜的温柔。”   “什么温柔,那是给姊姊你看的温柔。”温柔不甘雌伏地说,“对别人,尤其坏男人,我可凶得紧了。”   “这个姊姊倒素仰了。”何小河也展颜笑道,“姊姊倒谢谢你那特别给我看的温柔——别人,可不一定有这个福气哪——这叫最难消受美人恩吧!”   温柔眄向何小河,见她明眸皓齿,笑时嘴角弯弯地向上翘,忽然联想起中秋吃的菱角,不由得痴痴地道:   “何姊,你笑得也真好看。”   何小河怔了一怔,似没想到温柔也会赞她好看,随之幽幽一叹:   “你少逗姊姊开心了。姊姊别的没什么学得,就这笑讲究行头。别忘了,姊姊我可是卖笑的哩。”   温柔倒好生好笑:“笑也讲究?不是要笑就笑吗!笑也可卖?多少钱一斤?”   “一个人能想笑就笑、要哭便哭,已是一种幸福,你以为一般人有这般惬意、快意吗!有些地方,你想不强笑都不可以;有时候,你连一滴泪都不可流。我们是笑给人看也哭给人看的女子,哪像你!”   温柔只眨着眯眯眼,听得入神,竟似无限向往。她一向爱笑便笑,想哭就哭,却反而向往哭笑不得的情景。   何小河见她如此稚气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又笑着叹了一口气,拂了拂她额前的刘海,当做是讲故事给小孩儿听:   “我们笑,是笑给男人看的,目的是让他们销魂,而女人的笑是勾他们的魂的幡子。怎么勾他们的魂呢?这就要讲行头了。”   温柔催促道:“对呀,对呀,怎么笑、怎样笑才可以勾男人的魂嘛?”她扯着何小河的衣袖一阵乱摇。   何小河笑着甩开了她,啐道:“你看!心急得你!赶着去勾男人吗!”   却眼见温柔又讪讪然地嘟起了嘴,忙接道,“这勾人魂么,法门可多得很。男人看女人,可跟我们看的不同。他们要的是色授魂销,你就得笑个销一销他们的魂。”   “怎么个销魂法?”温柔睁大了眼睛,“笑可不就只是笑吗?”   “不。你要笑得十分艳丽,让他们想入非非,但不能失诸于轻浮。一旦轻了浮了,那就贱了。贱了就不值钱了。男人就是这样贱。你要冷若冰霜,也有的反而性起,千方百计地硬要你对他破嗔为笑不可。那是他们犯贱。不犯贱的也贱。他们就爱你笑,管你真笑假笑虚伪笑,他们也不管你笑是不是只为他们的钱。你要笑得让他们以为你傻乎乎、情痴痴的,他们就会傻乎乎、情痴痴地甘心抵命为你掏空了钱囊银包。你可以笑得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甚至可笑得似笑非笑,艳若桃李,但千万不要笑得太冷太傲。”   说到这里,何小河忽顿了一顿,在身后院落间冬时加炭火保暖的炕穴里瞄了眼。   温柔正听得津津有味,但也刚刚听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笑得高傲?”   “因为傲了男人就会怕。他们一旦自卑起来,那就无可药救了。越自卑的男人,越充自大得可恶可厌!他们一旦觉得匹配你不起,就会宁愿找些让他们大发雄风,也不找让他自形秽陋的。那你只好坐冷板凳了。男人就是那样的鬼东西!”何小河悻悻骂道,“你要知道,上我们那儿的男人,都没啥好东西,五花八门,黑白二道,飞禽走兽,无奇不有!”   温柔忍不住又问:“五花八门?其实是什么花?什么门呀?”   何小河呆了一呆:“你不懂?”   温柔用白生生的贝齿轻咬下唇。   何小河见她可怜兮兮的,笑了:“哎呀,这也没啥的。其实人人都说的话儿,大都人人不懂。所谓五花八门,是古代兵法中的‘五花阵’和‘八门阵’,也是各行各业的一种比喻。五花是:金菊花,比喻卖茶的女子。大棉花,喻上街为人治病的郎中。水仙花,所谓酒楼上的歌女。火棘花:即是玩杂耍的技人。土牛花:暗指一些挑夫、轿夫。八门就是:一门中,是些算命占卦的。二门皮,卖草药的。三门彩,变戏法的。四门挂,江湖卖艺的。五门团:说书评弹的。六门手,街头卖唱的。七门调:搭蓬扎纸的。八门聊:高台唱戏的。这叫五花八门。”   温柔喃喃重复了一遍,听得甚是用心:“我到今天才知道什么是五花八门——那么说,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人你都能一一见到,岂不是很好玩啰?”   何小河一听,为之气结:“你当我在青楼沦落为妓,是好玩的事儿哪?”   话说到这儿,回心一想,倒也是的。若换个看法,不那么个清高自洁的话,当青楼艺妓,也有它好玩的一面——它不正是供人玩乐、狎戏的所在吗?妓女正是受人狎玩的灵魂人物。只不过,只在乎自己是不是甘心供人玩乐?既已受人淫乐,是不是能看得开去、调过来反而当是狎弄客人而已!   也许这般想法,对已身在风尘不能自拔的人,未尝不是一种开脱之法。   只听温柔幽幽地道:“我知道她们苦。但大多数人只鄙视她们贱,却不去明白她们为什么会贱?为什么会苦?只不过,青楼女子,总比我知道多些事儿……”   何小河一笑道:“那些事,你不知道也罢。”   温柔却道:“但有些事,我是不可不知的。”   何小河奇道:“例如?”   温柔又蚊子一般地说:“男女的事……我都弄不清楚……”   何小河哈哈一笑,“这事好说。这世上啥男人都有,外强中干的有,银样蜡枪头的有,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儿偷听女人说话的也有!”   她双眉一扬,手已探入襟内,叱道:“再不滚出来,我就要你死在那儿!”   逢人都叫大哥 第十三章 打女人的男人 逢人都叫大哥   却听暖炕里一人慌忙喊道:“别动手,是罗英雄我,有话好说。”   接着,冒出头来的,是一双骨溜溜的眼睛,既长得眉精眼企,但也嬉皮笑脸的样子。   温柔一见,叫道:“罗白乃,又是你!你不是蹲在草丛里,就是窝在炕里,老是偷听人说话!”   何小河冷哼一声道,“我跟鼠摸狗窃,忒没啥话可说的。”   罗白乃道:“我不是偷听,我只是没塞住耳朵而已。世上看的、听的,都不由己,给你什么便得看什么、听什么。难道你现在偷了冬天的冷、春天的风不成?没办法。是冬天就得过冬,是春天就有春风。”   “什么冬天春天!”何小河鄙夷地斥道,“你不是偷听,窝在暖炕干啥!偷听又不认,是男子汉吗!”   罗白乃分辩道:“我在暖炕,当然是取暖呀!那炭火刚刚给取走了,余暖还在,我窝在那儿好暖暖身子。”   “暖身?”何小河嗤道,“我看你病得不轻哩,这冬天都未尝冷过!”   “你不冷,我可冷!我最怕冷。”罗白乃说来还洋洋得意,“冬天最好做的三件事,一是吃饭,二是睡觉,三是揽着……”忽像吞了一只带壳的鸡蛋一样,说不下去了。   温柔问:“揽着什么?”   罗白乃呆住了,好一会才道:“没有什么。”   越是没听着的,温柔越是想知道:“什么嘛?怎么说着便没了下文!你真讨人厌!”   罗白乃仍呆在那儿,他一向耍嘴皮子的急才不知哪儿去了。   何小河劝温柔,“那是下流话,不要听,听了要洗耳。”   温柔幽幽怨怨地跟何小河说,“我都说了,你比我懂得多。男人没说的你都听到了,怎么就我没听到。”   罗白乃禁不住说:“你人好,所以听不懂。”   何小河嗔道:“小兔崽子!拐着弯儿骂起老姊姊来了!”   罗白乃吐了吐舌头,“我哪敢!何况,姊姊你也不老!看来还比我罗英雄年轻呢!”   何小河嘿声道:“你罗少侠今年贵庚?”   罗白乃挺了挺瘦小的胸膊道:“不多不少,双十年华,风华正茂!”   何小河“啐”了一声:“你算老几?在我面前认小认老?!吃什么老娘的豆腐!你还是回家抱娃娃取暖吧!冬天来了,春天还远着呢!”   罗白乃听了倒很认真地道:“我倒不是这么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才是我的想法。”   何小河跟他可没几句好话:“我看你还是改一改吧!对你而言,应该是:冬天来了,下个冬天还会远吗?这才对。”   罗白乃叹道:“你这样想,就开心不起来了。”   温柔却说:“我看都不对。”   罗白乃、何小河一齐望向温柔。   温柔坦坦荡荡地说,“我都不知道有冬天来过——不是一直都是春天吗?”   两人一时为之语塞。   何小河哼哼嘿嘿地说:“冬天春天,那是天的事,但谁要是再在我们聊天时偷听,下回见着,我宰了他。”   罗白乃笑着说:“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只是刚好……”   何小河冷然道:“故不故意,下场都一样;人品都一样卑下!”   罗白乃赔笑道:“姑奶奶,话可说重了,我要是没听着,可走宝了,姑奶奶说的那段话,可让我得益不浅呢!我真能有幸恭聆下去呢!”   何小河寒着脸道,“少捧人卖乖!本姑娘可不喜欢嬉皮笑脸的男人!”   罗白乃四顾左右而道:“嬉皮笑脸?谁?我?你别错看我笑容满脸,我可是笑颜苦心人哪!”   何小河冷峻地道:“你还苦命哪!不过那可是你家的事。你别再偷听我们女儿家聊天。”   罗白乃委屈地道,“可是你们的话好听呀——”   何小河没好气地叱道:“好听也没你的份!梁阿牛、唐七昧、还有这‘六龙寺’的大师们都在忙着,你却窝着偷听,穷着蘑菇些啥呀!”   这次罗白乃居然也反言相讥,“他们忙着,你们也还不是在这儿咕哝老半天呢!”   这次到温柔没好气,说话了:“萝卜,你是女人不?”   温柔一开口,罗白乃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   温柔道:“既知不是,可知女人有很多事可做,但男人却做不得的。”   罗白乃乖乖地答:“知道。”但补充了一句,“有许多事,男的可做女的却做不得。”   温柔这回很讲理,“你知道就好。谈天说地,东家长西家短南北两家不长也不短,这话题就是我们的正事,却不关你的事。知不知道?”   罗白乃毕恭毕敬地答:“知道。”   温柔点点头,吩咐里带点恫吓,“知道就好。大方那儿正要人替他找柚子叶呢!你闲着没事,少来听我们的,多去帮他们的。”   罗白乃恭恭敬敬地答:“是。方大哥人好又有学问,用得着我处,我一定尽力。”   温柔一怔,喃喃道:“方恨少有学问?这倒第一次听到。”   何小河也催促地道:“快走吧。唐七昧火气大,可不好惹,你躲懒让他知道了,当心钉你一屁股铁蒺藜!”   罗白乃一耸肩,道:“才不会呢!唐大哥对我识英雄者重英雄,惺惺相惜得很哩!”   “惺惺相惜?猩猩才两惜!你们两号大猩猩!”温柔噗嗤一笑,然后有点忧心地道,“唐宝牛那儿,要多看着点……他这几天,神志恍惚,不大对劲呢!”   罗白乃一拍胸膛,“唐巨侠大哥那儿,交给我吧,我一定会保护他的。”   “你保护他?”何小河讥诮地道,“难怪梁阿牛说:要是唐宝牛未闹得个这失魂落魄,跟你倒是大的小的一对儿。”   “一对儿?梁大哥可真风趣!”罗白乃眼睛骨溜溜一转,溜了温柔一眼,“我跟男的可没兴味作对儿哪!”   “这又大哥,那又大哥的!”何小河又来啐他,“你可是逢人都叫大哥!”   罗白乃脸上毫无惭色,“那也没办法,为生活嘛!我派人丁单薄,背无靠山,当然要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有钱有面,自然天下去得了!”   何小河嘿然道:“天下去得?你这回若不是跟王塔主走,只怕早栽在不知哪条路上了。”   “王小石?我跟他?门都没有!”罗白乃忽然抗议起来,语音慷慨:“我今天能顶天立地地活着,完全是幸赖温姑娘女侠姑奶奶及时在刑场搭救,关小石头什么事!”   何小河这倒奇了:“哈!你逢人都叫大哥,偏是最该叫的不叫,你也真逗趣呀!”   “我不服他,”罗白乃鼓着腮,“所以不叫。”   何小河偏首“研究”、“审视”着他:“服才叫?他不值得你服?”   罗白乃毅然摇首:“不服。”   何小河试探道:“一声也不叫?”   罗白乃坚决道:“不叫。”   何小河道:“真的不叫?”   罗白乃道:“不。”   何小河忽而一笑,“叫啦,不叫,信不信我掴你耳光,赏你嘴巴子?”   罗白乃退了一步,目中已有惧色,但还是说:“不叫。”   但忽然涎着脸道:“这样吧,如果你一定要我叫,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只是有个条件……”   何小河本来就没意思要强迫罗白乃叫王小石为“大哥”——反正,叫不叫“大哥”,既不关她事,也不见得王小石会在乎——她只是对罗白乃偏不肯叫王小石为“大哥”甚觉好奇而已。   所以她问:“什么?条件?什么条件?”   罗白乃笑嘻嘻地道:“如果,你肯给我二十文一次,我叫十次八次都无所谓……”   何小河笑骂道:“去你的狗屎垃圾!你叫不叫,关我屁事,我干啥要给你银子?”   罗白乃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退求其次地说,“好,好,不要你付钱也行,只要……”   何小河凑过去问:“只要什么?”   罗白乃倒吸了一口凉气,欲言又止。   何小河反而更生兴味,“怎么不说?”   罗白乃吞吞吐吐:“我怕不好说。”   这回连温柔也趋了过来:“有什么不好说的?”   罗白乃仍在犹豫:“我说了,怕你们见怪。”   “哦,不。”温柔、何小河都异口同声保证:“我们绝不会见怪的。”   “你们不会打我?”   “打你?当然不。我们都是温柔女子,才不会打人。”   “绝对不打。你只要坦坦白白乖乖地说,我保证我们都不打你。”   “好,我说了——”   罗白乃舔舔干唇:“我叫王小石做王大哥也可以,只要叫一声,温女侠姑娘就让我亲一下……”   话没说完。   也说不下去。   温柔、何小河一齐动手。   打人。   罗白乃掉头就走。   两位女侠边打边骂:   “混帐东西!丧心病狂!”   “这都说得出口,我杀!”   罗白乃走死不要命,抱头鼠窜之余,边大叫道:   “哇,我早就知道,女人是不守信约的东西,你们说不打又打——”   “哗呀,你们这两个打男人的女人!”   他尖叫并不碍他逃跑的速度。   “逃?!”温柔意犹未足,恨恨地道,“逃慢一点,让你知道杀男人的女人的厉害!”   却听罗白乃跑得个没鞋挽屐走,却仍边走边唱:   “小河弯弯呀似刀哪   河小淹死人不要命唵嘛哩!   温柔一点也不温柔呀——   温柔乡杀人也不把命偿吭呀喂哪吭呀喂嗬嗬咚咚将!”   善意的淫秽 第十三章 打女人的男人 善意的淫秽   “这无赖!”何小河望着罗白乃,悻悻地道:“他迟走一步,看我不打死他!耍赖皮!”   “男人真烦!”温柔也纳闷地道:“这个、那个,各个人都不一样。”   她这样嫌烦的时候,倒不去想女人还不是一样:哪有这个和那个都一模一样的事;相貌像到十足已绝无仅有,更何况是性情、心情?   何小河倒笑了起来:“这个、那个?到底是哪一个了?”   温柔懊恼地说:“像小石头就很不同。有次那梁走路跟那班门弄斧的两口子在隔壁喁喁细语,我就奇怪:这两个九不搭八的家伙几时变得如此熟络了?于是要捣过去听个究竟。谁知那吃古不化的石头脑袋说:‘别偷听。那样不好。’我不服气,就说:‘听一下有什么关系。说不定可以听到什么秘密呢!’你道他怎么说?他居然把脸一沉,说我:‘要听,就光明正大地过去听个明白。偷听不好。万一真有秘密,你听去了,就对不起朋友;如果没有,又何必偷听!’嘿!义正辞严,没想到他平时傻里乎乎的,一绷起脸板得比我老爹那张还黑!”   何小河笑道:“男人像小石头那种,已算君子。有的男人,可不堪入目呢!”   温柔却有异议:“君子?那颗石头倒常跟我说明、明说了:‘我不要当君子。我不喜欢君子。充其量,当条汉子余愿足矣,不然,就只算粒石子好了。’其实,君子、汉子、男子、耗子,我都弄不明白,分别在哪里!”   何小河忍笑道:“君子、汉子都是有担当、敢担当,有风度、有气概的男人,但君子闷些,汉子好玩些。”   温柔憨憨地问:“那么,你说的那些不堪入目的男人呢?他们又是怎样的?”   何小河夷然一笑:“也不堪言表。说了怕污了你的耳朵!”   温柔兴致来了:“说来听听嘛,姊姊,怕什么,那姓罗的八卦公也给赶跑了!”   何小河想了一想,道:“好吧,你可知道,姊姊我为何沦落到在那青楼红尘里陪客迎宾?”   温柔老老实实地答,“不是为了生活吗?”   何小河叹道,“姊姊本也是名门之后,原是良家女,但教以蔡京为首的朝中六贼所害,家破人亡,卖入妓院,过了一段活不如死的岁月。”   温柔忍不住插嘴:“可是……”   何小河见她欲言又止,便问:“可是什么?”   温柔问:“姊姊有这一身好武功,很多事都可以做,何必要在那儿受苦?”   何小河道:“我本是不会武功的一名弱女子,所以才致受欺。我混在孔雀楼三年,才因‘六分半堂’雷纯要扩展她个人在江湖上的势力,以及暗中部署她安插在武林中的人手,见我伶俐,而且人在青楼这等烟花之地,刺探秘密更加方便,所以就收买了我,着人教我武功——我就把握这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良机,把我的功夫学好,也把自己的功夫做好,于是,在孔雀楼这等乌烟瘴气之地的‘老天爷’之名堂,就此打出来的。”   温柔向往、羡慕地说:“姊姊真厉害!”   何小河莞尔一笑:“这也算厉害?这只算我命苦!”   温柔道:“上孔雀楼那种地方的男人,三教九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姊姊也一一应付得来,还不厉害!”   何小河道:“这叫厉害?这是悲哀。你可知道男人上楼来,为的是什么?”   温柔想了一会儿,“……不就为了那回事?”   何小河:“就那回事。但每个男人都不一样,好的、坏的、禽兽一样的、禽兽不如的,应有尽有,不应有的也一样有。”   温柔:“姊姊日后晓得武艺之后,有没有一个个杀光他们来报复?”   小河道:“那也不至于。其实,他们来花银子,你让他们享受身子,各取所需,两不欠贷而已。哪个姑娘天生想犯贱,做这码子事儿?既然沾上荤腥,也讨了着数,只要不是硬着强着欺人,那也不必要杀人伤人、报复报仇。”   温说:“那些臭、坏、衰、死男人,见到女人就可以……那样吗?真是不要脸!”   何道:“这也不必怪他们。男人女人,原生来就不一样。他们只要性起,跟谁来都可以。我们女人就不一样,不喜欢的就没兴儿。不过,你别看他们好像威风八面、饥不择食,有的可稀奇古怪、笑话百出、丑态毕露、可笑可悯呢!”   温柔趣味盎然地问着何小河。   何小河也遂她所愿,“有一种男人,看是男人,其实却不然。”   温柔不解,满目都是疑问。   何小河道:“他们根本当不了男人。”   温柔大奇:“他们是女扮男装?”   何小河笑了起来:“哪有这般傻想!男人倒是男人,只不过不是真男人。”   温柔迷茫地道:“怎么男人不是男人?那是什么样的男人?”   何小河只好说明了:“那是不能干那回事的男人。”   温柔更迷惑了。   何小河只好进一步明说:“就是干那回事的时候,那话儿硬不起,或硬起来却不及争气又软成一摊的那种男人。”   温柔可脸红了,好一会才嗫嚅道:“……那他们不行又要上来?”   何小河道:“怎不上来?越是这样的男人,越要上来,越是要多上来几次呢!唯有这样,才能证实他们仍能。他要其他的男人知道他行,便只好在女人面前不行了一次又一次。有时候看他们脸红耳赤,气喘咻咻,仍要努力个不休,但都没好结果,看了也为他们难受。”   温柔可听得目瞪口呆。   何小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对这种人,千万别讥笑他们,他们原也是可怜人。最好尽为他们开解,说些:‘哎,你一定是酒喝多了,才会这样子。’‘大爷刚才一定在别个姊妹上太用功了,可没留给我,我可不依。’‘官人为老百姓的事可忙坏了,敢情是几天没好睡,下次不给奴家欢心的,奴家都要生气了。’……他们一定听了舒坦,就算没真个,但银子照给,还多给呢!就算在你面前失威,但下次一样会来,这种人银子可好赚哩!可千万不能跟他们说、向他说什么:‘嘿,你怎么不行?’‘真是的,怎么才硬便软得像条抽了筋、蜕了壳的蛇?’、‘我看你是淘空了,还是别硬来了,认了吧。’……这种话,只招怒结怨,又伤人伤己,是万万说不得的。”   温柔可听傻了眼。   其实何小河故意说这些,也只是一种善意的淫秽。   她是希望温柔能多了解一些事儿:人不能永远长不大,没长大时无知是天真,该长大时仍然无知则是幼稚。   她口里没说,眼里可看得出来:王小石、方恨少、罗白乃……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对温柔可都有些“异样”的感情。   ——可这位大姑娘好像明白,又似什么都不懂,这可伤脑筋呀。   而今却还不知她最近在苦恼什么呢?   这可不行呀。   只好,她这做姊姊的,跟她说说男人的事:且不管好事、坏事、还是带点淫秽的事,反正,都是女人该知道男人的三五事。   她可不是多管闲事,而是做点好事。   一个变成三个的女子 第十三章 打女人的男人 一个变成三个的女子   听傻了眼的温柔,只好傻乎乎地说:“真可怕。”   何小河不明所指:“什么可怕?”   温柔吐了吐舌头:“原来有那样的男人。”   何小河笑道:“一点都不可怕,有时候,更可怕的有的是呢。有的男人,付了钱就以为自己是皇帝,非要在女人身上捞回够本不收手。他们强灌人喝酒,掴女人耳光,干那回事的时候,从狗趴一般的,到禽兽式的,还要你舐弄狎玩他们最脏最不堪的地方,而他就不让你舒服,非要把你整治得死去活来不可……”   她遂而苦笑道:“再不堪的,姊姊我可对妹子你说不出口呢。我真不明白,这样胡搞一通,他也是人,会痛的吧?那有什么欢乐可言?要是这样都是乐子,迟早都会麻木得只有杀了自己的那一场痛才解决得了他的问题。”   温柔吓得整个人都傻了。   她愣愣地看着何小河,连眼也不眨,眼珠子也没转。   何小河原觉得该好好地让这小姑娘体悟些事,才故意说些较为“凄厉”的让她听听,好历些世面,长些见识,不料把她听成这样子:莫不是吓傻了?忙用手在伊之眼前晃了几晃,温柔却还是那副口张目呆的样子。   何小河忙用手去摇她:“你怎么了?喂,你干啥?”   温柔这才从神游太虚中回过神来,才吁了一口气,不禁飞红了脸,忙着扔出一句话:“真好玩。”   “好玩?刚才不还是可怕的吗?”何小河这可不懂了,后回心一想,大概这小妮子不得已只好强充吧?于是决心再说一个轻松些的好让她能就此转折下台:“也有好玩的。有的年轻小伙儿,给人搡了上来,期期艾艾,扭扭捏捏的,有的还红了脸,不肯脱裤子呢!”   温柔仍目瞪口滞地说:“哈哈。”   何小河笑得甜甜:“他们这些人,大都未尝过正甜儿,又跃跃欲试,又扮正人君子。他们到头来还是保住了裤子,真以为穿上了也可以真格呢。有的还卖熟,到头来三扒四拨的,门都未入就了了糊涂账,遇上老娘我,嘿,充得了还真当神仙呗!”   何小河这回说上了瘾。   温柔也听上了瘾,不禁问道:“我听说……初次那回事的,上花楼头一遭,你们……得要封个红给他呢。”   何小河笑得吱咯吱咯的,像只小母鸡,“是啊。这叫千载难逢。但一般这没经历的人儿哪,准不认出口是初哥儿。有的裤儿未脱,就夹着蹓了,没上过场面,没办法。有的还三十多四十来着,看样儿大款大户的,样儿也好,哪想到也是初回,大家袒裸相对,他手颤脚哆话儿冰冷的,居然不知道姐儿的宄儿在哪?还真没提着灯到处照!那次几没把姊姊我笑得一滩水也似的。”   何小河说着仍觉好笑,咯咯咯咯咯咯地笑不停。   温柔又为之咋舌:“哇,不行的有,禽兽也有,连路也不识得的都有……姊姊你好本事,岂不是一个女子变作三个应对着办?”   何小河没料到温柔这般晓得夸人,这一赞可真贴心,当下轻佻地笑不掩嘴:“岂止三个?有时,真是千手千臂千乳还千那个……才行。”   忽想到要收敛,这才正色敛容地说:“妹妹你白似纸儿,纯似花儿,姊姊我这浪荡人,口没遮拦,有什么说什么。我在没学得武艺之前,客人要我作什么我作什么;有武功之后,我喜欢的,就来者不拒;不喜欢的,或也应酬敷衍;真恶心的,就给他们好看。由于姊姊我还当红,服侍男人有一套,来求我的还真要看我脸色,所以才有‘老天爷’这外号。姊姊不比你,大家出身不一样。说说这些拔舌根的事儿,是楼子里姊妹们的兴乐,你不见怪、嫌烦才好。”   温柔笑着垂下了眼皮,看着自己手指,低声道:“总得要有人跟我说说这些,要不然,我不仅不像个女人,连人都不大像了。”   何小河立即打蛇随棍上,挨近点、凑合说,“所以,妹妹有心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姊姊啥都肯跟妹妹贴心地说,但妹妹就什么都不愿与姊姊知心地讲。姊妹姊妹,你情我愿,哪有这等一厢情愿法。”   温柔忙道:“不是,何姊不要这样说。我一直想问……”   何小河趋近细聆:“问什么?”   温柔垂下了头,几乎已缩入领襟里去了,“我要问你……”   何小河用手揽着温柔肩膀,“问吧,无碍。”   温柔的手指一直搡揉着衣裾,终于用一种蚊子才听得见的语音道:   “我担心……”   何小河道:“哦……”   温柔道:“……”   何小河:“那样啊……”   温柔道:“……”   何小河:“那样啊……”   温柔:“……”   何:“那你到底有没有……”   温:“我……”   她们语音极低,就算走近她们身边,只怕也不会听得清楚谈话内容,只知何小河先是在听,温柔在倾诉;然后是何小河在教导,轮到温柔好好地聆听。   那是女人的话。   也是女人的事。   过半晌,好一会,温柔才不那么害臊、紧张了,整个人都似轻松了下来。   说到后头,两人都很知心知情,体己知己起来,何小河就笑着安慰她:“你既事后没有……那就不必担忧了。要是来了,可要跟姊姊我说,省得担怕。”   温柔似乎也很受慰藉,整个人都笑口常开了起来:“听姊这么说,我就宽心多了。”   何小河眯眯眼睛说,“你要担心,还是担心王小石吧。”   “他?”温柔似从来不觉得这人有啥好担心似的,“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小河抿嘴笑道,“你不怕他给人抢去了吗?他可对你好着呢!”   温柔轻笑啐道:“他有什么好?七八个呆子加起来不及他一个傻。你喜欢他你去喜欢好了,我才不怕呢,他老缠着烦着,我还怕赶苍蝇也赶不跑他。你们当他大哥,我只当他小石头!”   然后她双手撂在发尾上,挺着胸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那姿态十分撩人,不但令人想入非非,也足以令人想出非非:   “哦,我真快乐。我觉得我自己还可以快乐上十年八年。就算日后我堕入空门,也值得了,因为我还是比别人快活十倍八倍!”   何小河看到她的陶醉,想到自己同在这个年龄的辛酸血泪,不觉舌间有点酸味,本想劝她好好对待王小石,忽然想到:也许就是王小石待温柔太好太周到太无微不至也太注重关切了,她才会对他那么不在意、不在乎。   ——这样也罢,如果自己再说王小石好话,这大姑娘反而更不把王小石放在眼里了。   所以她问:“你已经那么幸福,又何必再浪荡江湖跟大家吃苦?就算官府通缉你,你只要回洛阳去,令尊有蔡京对头大官作靠山,也多半不能奈何你。出了家,才四大皆空;在家的,还是四大不空的好,爱情,四大无一可空,甜酸苦辣都要尝,镜花水月才是真。”   温柔却听不出何小河语调中的调侃意味,只洋洋陶陶地说:“我才不回去。我跟你们东奔西跑,不知多逍遥自在,仿佛这样更可以幸福十倍百倍。”   ——既然你那么幸福,我也不便置喙了。   何小河心里只有叹息。   温柔却突然问:“怎么才能试出一个男人对你是不是真心?”   何小河给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没想到如何回答,但又不能不答,所以不答反问,“是什么样的男人?”   温柔偏头想了想:“很以为自己是大男人、大英雄的那种男人。”   何小河这时仍在感伤身世(但温柔却偏生看不出来),只漫不经心地说:“办法有很多种,你若要试他对你——”   温柔兴致勃勃地道:“我要最随便,方便的一种:我想试他是不是对我服服贴贴、千依百顺。”   何小河心忖:千依百顺?服服贴贴?天下焉有他为你舍死忘生你对他生死不理的事!又不是上楼子馆子,随便挑一道菜,拣一个货色!不过温柔既问了,她也就随意地给了个答案:“打他一记耳光,不就得了。”   “打他耳光?”温柔眨着明丽得带点艳的明眸,“为什么?”   “就是不为什么,没有原因,没有名堂,”何小河说话像话地说明了明说了,“你就这样打他一记,他都不还手,不生气,不躲开,这才是真的喜爱你,迁就你。”   她是随便说的。   因为她已有点不耐烦。   一方面,她已解决了温柔的问题:另方面,她有自己的问题。   所以她随便说说应付了过去。   她不知道温柔是真干的。   温柔是真的打了人一记耳光。   打的是:   王小石。   何小河结束了谈话,要找梁阿牛配合部署如何对付追踪、追杀的事后,王小石却来找温柔,问她几种特殊解毒药草:“鸡骨草”、“火茯苓”和“银狗脊”的特性,之后便问她冷吗?怕她在庙里觉得闷,塞给了她几响鞭炮,另还送上了一些温柔素来喜欢的甜食蜜饯。   却不料,温柔咬咬嘴唇,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他没料到。   也没有避。   啪地一声,打个正着。   王小石摸着火辣辣的面颊:他竟成了一个给女人打的男人。   而温柔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 第十四章 龟国鹤人 上得虎多遇着山   王小石苦笑。   抚脸。   不明所以。   打了人的温柔,还兴致勃勃、喜孜孜地睃着王小石,似有所期待,笑靥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   王小石却以为紧接着还会来第二下耳光,等了一会,岂料却无。   所以他问:“没有了?”   这一问,却把温柔问得一怔。   “没有什么?”   “只打一下?”   “你不问我为什么打你?”温柔讶异极了,“却只问我还要不要多打几下?”   王小石心想:问她为什么打自己?那有什么好问的!温姑娘发火,可不管青红皂白、是非曲折的。打了便打了,给她泄了火就好,问究竟只得糊涂!   所以他只笑笑,说,“原来只打一下,那就好了。”   温柔眼珠子一转,嘿嘿笑道:“我知道了,你少骗我。”   这又到王小石莫名其妙了:“骗你什么?”   温柔聪明伶俐地说,“我知道了,你一定做了些对不起我、见不得光的事,这才不敢还手、不敢驳我。”   王小石听了只好笑:“哪有这种事!”   温柔凑过脸去,逼视着他,“没有?”她像是在审问王小石。   王小石只闻一阵吐气若兰,如麝香气,心中一荡,当下十分恳切地答:“没有。”   温柔仍是不信:“真的没有?”   王小石不愠不怒地道:“真的没有。”   温柔这时看见王小石脸上渐浮现自己所掴的五道指痕,心中难过了起来,涩声道:   “小石头,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   尽管王小石跟温柔已有多年相处,但对她的嗔怒悲喜、又哭又叫,始终有点措手不及。   温柔眼眶湿润,语音哽咽:   “现在我才知道,你对我是……”   王小石吃惊地望着温柔,他担心她受过什么刺激了。   好不容易,温柔才把话说下去:   “……我现在才知道:你的而确之的是‘天下最笨小石头’。人家平白无故地打你,你都不还手,还等人打第二下、第三下,你说,你这人不是脑里坏了哪条筋,就是心里发了病,连反应都迟钝过人!你这种人,怎么还能在江湖上闯?能活着真是奇迹。”   她为王小石惋惜。   十分惋惜。   ——就好像看到一个俊男美女却是一名白痴一般的可惜。   她当然不知道:以王小石今日的武功、地位、才智、机变、能力,要是他有防范、不允可,当时天下,能一掌就掴在他脸上的,恐怕绝对不上五个人,不,只怕一个也没有。   所以,温柔能一掌就打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才绝对是一个奇迹。   “别人打你,你要还手,就算不还手,也一定要闪躲;”温柔对王小石作出谆谆教诲,“要不然,别人要是贯注了真力,你吃了这一记,岂不是一早都死跷跷了?”   王小石只好答:“是。我自当小心。”   温柔这才满意些了,特别叮咛:“你要记住我的话哦。我都是为了你好。下次有人这样暗算你,让你给及时闪躲保住了命,你要记住本小姐的大恩大德唷!”   王小石笑道:“这个当然了。温女侠之恩德,如江水滔滔、延绵不绝,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更何况我区区王小石。”   温柔展颜笑道:“你记得就好。本小姐可不是喜欢认功认劳认风头的人。”   王小石道:“你当然不是。”   温柔这才满意,道:“好了,到你了。”   王小石道:“什么好了?到我什么?”   王小石吃了温柔一记耳光,到底为啥,也不问一句,现在才算真正地问温柔的话。   温柔诧然道:“到你说话了呀。你老远赶来这儿的,不是要跟我请教吗?那就说话呀。”   王小石怔了怔,喃喃道:“我本确是来这儿跟你请教有关几样药材的性质的,不过……”   温柔不耐烦地催促:“不过什么!要说快说!”   王小石垂下了头,他的眼睫毛跟温柔是一样的长而弯,只不过这两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但却都有着长而弯翘的睫毛。   王小石腼腆了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温姑娘。”   温柔眉心一蹙,“嗯?叫我温柔好了。这样叫我不习惯,怪别扭的。你要说啥就快说呀,要向我借钱、求我教武、央我指点明路,都好说话,犯不着拐六七个弯抹五四只角的。”   王小石暗吁了一口气,咬咬牙,终于道:“温柔,我们也相识了好一段日子了,不是吗?”   温柔似也若有所思,点点头。   王小石舐了舐干唇,说了下去:“我们一直也相处得很好,可不是吗?”   温柔脸上乍嗔乍喜,既似有所期待,又像有难言之隐。   王小石见她不言语,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温柔只不经意地道:“打算?什么打算?”   王小石只好再进一步直言了:“……你对我的印象怎样?”   温柔眼波流转,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的人……很好啊,没怎样啊。到底怎样了?”   王小石随她眼梢望去,只见寺院有口清池,池子里长了几蓬莲花,不是紫的就是白的,各有各的美态。池里有三四只乌龟,有的在爬,有的伸着头,有的趴攀堆叠在一起,有的在啃着菜梗残苔。   旁边还有两只红嘴蓝蔻黄腿鹤:仙意盎人,单足而立,凝神逸志。   池对面还有两座雪人,一个高高瘦瘦、一个矮矮胖胖,也许是因为堆久了,雪渐消融,也剥落得七零八落了,很有一种消殒的味道。那株高大的乔木,到春初时仍枯叶多于新芽,更加强了这种气息。   虽然是早已入春了,但寒意仍是很浓烈,可能因为这是高山上的缘故。   王小石见了,便正好用譬喻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   “那莲花,好美,像……”   “嗯?”   “像你。”   “像我?”温柔似是一怔:“为什么像我?”   “出污泥而不染,”王小石指着池中央那朵又大又白的莲花说,“你跟我们混在一起,但你亘常是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总是俗不了。”   温柔顿是嗔叱:“我不要!我才不依!我要跟你们大家一样,我要当江湖中人、侠义中人!我不要不一样!我才不要你用花来形容我,多俗气呀!”   王小石只好红着脸说:“可是,你还是像……花一样,有种清香呢。”   温柔这次听了倒受用:“是吗?是吗?我倒不知道呢!”说着还用鼻子嗅了自己的臂窝,笑说:“我昨天没洗澡呢。山外路上,沐洗真不方便——当江湖人就这点不好,吃的拉的洗的躺的,总是不称意。”   王小石心里几没笑出声来:你又要当江湖人,又嫌江湖多风霜,这点那点不好的,又如何当江湖人——当江湖人可辛苦着哩!   “不过,”温柔仍嘟着腮帮子说,“我不喜欢像花。我不是个普通的女子,我是女侠,我不要像一朵柔弱的花。”   尽管王小石并不认为花有何柔弱;相反的,他还认为花是很坚强的:无论再恶劣的环境,任何一朵花都会开得如斯美一样艳。   但他可不欲跟温柔争辩,所以让步地说:“那你像鹤,那样优秀和自逸,你看,旁边的乌龟都给比下去了,真是鹤立龟群,风采夺目。在这池的龟国里,你是最出色的人物。我们大家都是这样看你。”   温柔这次好好地专神地看了一阵,又不以为然,“什么龟国鹤人,我才不像鹤,又高又佻又长嘴巴的,我也不要像鹤。这儿,倒有像我的,却不知你看出来了没有?”   王小石这回拍温柔的马屁老是拍在马腿上,要说的话未说出口,说出口的又给句句噎了回来,心中也大不是滋味,听温柔这样问,又似有了一条退路,目光逡巡了一下,像发现了牛上树的叱道:   “嗳,我知道了,像……”   “像什么?”   温柔也兴致勃勃,寄予厚望。   “雪人!”   “雪人?”   温柔又是一呆。   “你说我,像雪人?”温柔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道:“雪人那么丑,我怎会像它!”   王小石也愣住了。雪人丑?这他倒没真正好好的想过。   “这两口雪人,一个胖,一个瘦,又那么脏,那么单调——不是白就是灰色,哪一点像我?”   温柔咄咄地问:“雪人那么死板、单纯,哪里像我?”   一向很憨直的温柔,生平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有人赞她“单纯”,她希望自己也能像大家一样,都是“复杂”的人,但遇上她不能理解和处理的问题时,她又会理直气壮地说:“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事,你们又何必弄得那么复杂!”   王小石只好讪讪然地分辩道:“可是这两座雪人,扮相却很灵动的呀,你看,它们眼神也很灵活——”   温柔啐道:“什么灵活!灵得过活人!这儿最像我的,当然不是什么长腿鹤呀、苦心莲啊、褪色雪人什么的,而是——”   王小石倒要仔细听听到底是啥?   “乌龟。”   温柔说。   她说得笑眯眯、自得其乐的。   “乌龟像我,像我一样,能屈能伸,背得起、心底好、喜欢吃菜、功夫够硬——就像它壳一般硬。我好喜欢乌龟。我觉得它们优美动人,可爱长寿。要比,就把我比乌龟,这才划算。”   没办法。   遇上了这姑娘,王小石没办法。   谁也没办法。   王小石在吃一鼻子灰之余,心中很有点泄气,温柔却在此时问他:   “你刚才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王小石定了定神,强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温柔没好气地道:“是什么就说什么,哪有没什么的事。”   王小石只觉这时候不好说,而且说的兴儿早已给三五道寒风、七八记冷刀子削回肚子里去了,也没啥好说的了。   但温柔却还是催促他说。   “说呀,你为什么要先把我比喻成花啊、鹤啊、雪人的……一定没好路数。”   王小石摸摸下颔刚长出来的一粒痘子,苦笑道:“也没什么啦。在乌龟的国度里,雪人、鹤、花……这些都是异类吧?”   可是温柔还是不满意。   “我就知道你其实是有话要说的。快说出来嘛,快说!”   “我……”   忽听一阵风声,一人急掠而至,人未到,已惊落了三五张枯叶。   这人来得虽然莽撞,但轻功甚高,足尖在莲花办上轻轻一沾,已越过池塘来。   只是那叶莲花,本纯白如雪,给他足履那么一沾,印上了一方鞋印。   那人一面掠来,一面大叱:   “不得了,不得了,今回是上得虎多遇着山了。”   王小石眼也不抬,已叹了一口气,道:“大方,又惹着了什么事啦?是上得山多遇着虎,不是上得虎多遇着山。”   “都一样,一样。”方恨少已落身到王小石、温柔之间,笑嘻嘻地说:“反正都一样是虎、是山。”   温柔故意板着脸道:“那么,我叫你做方歌吟,是不是也一样?”   方恨少强笑道:“一样,一样,都是姓方的,我不介意他沾了我的光。”   温柔嘿声招呼道:“那好。哇哈!方宝牛,别来无恙,可好?”   方恨少立刻苦了脸。   “你啥都好叫好应的,”他几乎没哭出来,“可不要叫我做什么‘宝牛’的好吧?我的派势可没那么低庄!”   温柔这可乐了:“谁管你派势?你不是说都一样的嘛!”   方恨少反唇相讥:“那好,我也叫你做温第七,好不?”   温柔不解:“温第七?”   方恨少提醒道:“第七啊,天下第七呀!”   温柔立时变脸:“你敢把玉洁冰清的本姑娘我和那个猥琐的东西摆在一道——!我喽!”   我喽!   ——“我喽”是什么意思?   当然不是“我的妻子”的意思。   那是打人的声音。   那是温柔一巴掌就掴向方恨少的破空之声。   不过,方恨少不是王小石。   他的武功不若王小石高。   反应恐怕也不如王小石快。   可是温柔就是打他不着。   他一矮身,就闪过了。   然后,他一巴掌反刮了过去。   “啪”的一响。   挨耳光的却不是方恨少。   而是温柔。   终于轮到温柔。   轮到温柔挨耳光。   反手打了温柔一记耳刮子的方恨少,仿佛要比温柔还要吃惊七八十倍!   他慌忙解释:“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要打你的,只是你一巴掌打来,我一慌,避过了就顺手还了过去……我不是有意要打你的!这次糟了,真是上得虎多……不,上得山多遇着虎了。”   温柔给打了一巴掌子,任谁都愕然。   王小石愕然——但在愕然中也不无这种想法:好啦,一天到晚高兴打人就打人,喜欢骂人便骂人,而今,可报应循环,给人打呐。   温柔也愕然——她一向只打人,很少给人打耳光。她甚至惊奇得忘了闪躲。登时,她泪花已在眼眶里涌现了。   方恨少更愕然——他是自然反应,一闪开了便一巴子回了过去,没料真的打着,且打得温柔左脸五道指痕红通通的。   他眼看温柔要泪洒当堂,心中更没了主意,只说:“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好不好?我却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温柔忍悲含忿抽泣地道:“你打了我一掌,还说不是故意的!这样岂不是说,你还不是故意的都打得着我,要是故意的,我焉有命在?!”   方限少吓得又要分辩,忽见温柔一哂,居然能在这时候破涕为笑,并说:   “这回真是上得虎多遇着山了——平常打得人多,而今给人打了,也是活眼报!”   方恨少更正道:“是上得山多遇着虎——别跟我学坏了。”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打了你……你……你不生气?”   温柔洒然道,“我打人,人打我,江湖儿女,闹着玩的,一巴掌也没把人给打死,我不上火不生气不变脸,只不过……”   她恨恨地瞅着方恨少:“我最生气就是别人纠正我。本姑娘爱讲上得虎多遇着山就上得虎多遇着山的,我们不爱说上得山多遇着虎!怎样!不可以吗!”   “是!是!!是!!!”方恨少只要温柔不哭不闹便如蒙大赦,什么都好说,“你说啥是啥!你说黄瓜我不说青的,你说苦瓜我不说凉的,你叫贼阿爸我不认强盗他妈!”   温柔破嗔为笑,啐道:“你这贼瓜子,偏生这时候脑过来讨打呀?”   方恨少仿佛这才记得他这下来此的任务似的,忙凑近王小石耳边,吱吱咕咕地说了一阵。   龟国雪人 第十四章 龟国鹤人 龟国雪人   温柔一见人有得听她可没份儿,就七火八烧地躁了起来,毛虎虎地说:“怎么?来是为了见不得人的事啊?”   只见王小石听得一再颔首,嘴里说:“我早有发现,谢谢相告。”   方恨少这才笑嘻嘻地向她回话:“没啥,没啥,没啥值得惊动你温女侠的大事。只不过,听你们什么龟国鹤人、雪人地讲个不休,也凑合凑合应应景罢了。”   “我信!”温柔觉得二人把她见外了,“你闲死了没事干!”   “你说对了,我是闲死了,”方恨少也不懊恼,只说:“只不过这当合不想没事干。”   温柔本要追问下去,但见池子里的龟你趴我背、我跨你壳、他爬我背、你翻他身全打了结,有三几只还在池边翻转了肚子,一时翻不过来,皱了皱秀眉说:“你闲慌就跟我去把龟壳子翻过来。”   方恨少听了如蒙皇恩大赦,他宁愿去帮温柔翻龟壳,也不愿见她号啕泣。不过,他不忘向王小石悄声说了一句:   “看来,温大姑娘可真有闲,该给她找些活儿干干了……说不准,像刚才‘老天爷’说的该为她找一处婆家了。”   王小石笑,眼睛出奇的发亮,瞅着温柔那儿,只说:   “她是闲着,不过,别人只怕都闲不了了——”   话未说完,场中突然起了很大的变化。   变化很大:   而且是那种闪电惊雷、乌云掩月、天狗食日式的突然而生之变化,而不是那种日落月升、春回雪融似的自然而然之变化。   雪,真的消融的。   只不过,不是一点一滴的融。   而是极快、极速、极不可思议的:两座雪人一齐都雪落冰剥。   两座雪人还一齐弹起!   毕竟,雪人是雪人,不是人。   ——雪怎么会自行动作?   只有人才会动。   莫非这两座雪人成了精,吸取了雪之魄、人之魂,真的不光是具备人形还成了真人不行?   原来,这两只“龟国雪人”真的是人。   不仅是人,而且是极厉害的人物。   这两人突然而起,方恨少却正过去俯身陪温柔翻转龟壳。   只要未加提防,谁也避不了这二人的攻击——就算加以防范,只怕要从这两人手里逃生也是极难。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用在这二人身上,不甚正确:   因为他们一动手,答案便只有一个:   没有。   ——他们要攻袭的对象一定“没有”命了的“没有”。   “没有”活口可言。   因为他们使出的是看家本领。   也是杀手锏。   他们只两个人,但却有三道杀手锏:   落凤爪   无指掌   素心指   这三种绝门武艺,却有着五个共同的特色:   狠   辣   绝   毒   而且都是指法。   其中,“落凤爪”是女性才可习的恶毒武功,练此功法的人一旦修习出岔,便得成为非男非女身。   “无指掌”更狠,不但对敌手狠,对自己也狠。这种掌力练得最高深时,连手指也得一根根断落萎谢下来,手指越少,功力便越精深。   另外,“素心指”是专让男性学的阴毒武功。这种指法一旦修练不得法,就会阴阳逆形,形同自宫。   要知道,任何人就算天性聪悟、勤奋过人,但练武跟学医、学艺、学工一样,总有出岔遇错的时候,但这三门武艺,其中一样学了如同自残,另外二樁更不能并习,否则阴阳大变裂,情况危殆——偏生还是有人愿学、苦习。   他们既然只有两个人,却使出三种绝门指掌功法,显然的,有人已两者并练:   这两人,一个堆得胖胖肥肥,一个彻成高高瘦瘦,他们的真人,也是一样。   高瘦的那个同时使出“落凤爪”和“素心指”。   矮壮的那人打出的是“无指掌”。   他左右手各只剩下一根指头。   甚至连那根指头,看去也不像是指头了:根本分不清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还是尾指了。   不过,就算没有手指了,那仍是指法,而且是极其歹毒的指法。   王小石认得这两个“雪人”:   张烈心   张铁树   ——“铁树开花”!   这两人一显出真面目,就立即下手。   都向温柔下手。   只向温柔下手。   而温柔却正在专心替那些翻转了的乌龟扳正过来。   温柔与人无尤。   温柔也不是什么第一号钦犯——事实上,她在各地城楼上挂出的缉拿逃犯海捕公文中的悬赏价格还是最低的,不但远比王小石低,连唐七昧、蔡旋等也还有不如,连何小河、梁阿牛等也不及,甚至,有时候,根本就没把她给绘上去。   为此,温柔也跟大家发过脾气!她觉得自己给小觑了,太不受到应有的重视了。   可是,敌人为何却偏要第一个找上这个本与世无仇的女子,并第一个就向她猛下杀手?   按照道理,这骤然而至的暗算,温柔全没提防,是绝对避不过去的。   而且,这两名“雪人”下手的“方式”很特别。   他们用的都是指法。   可是指短劲长,手指未到,手上已祭起一蓝一青一黑三道指劲,攻向温柔。   指劲足有十一至十三尺长,温柔俯身翻转龟壳,距离本近,而今那三道指劲真是说到就到,几乎不容温柔闪躲。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白衣书生方恨少却似早已料到有这场伏袭一般的,忽然扯着温柔的肩膀,在雪人动手的前一刹已叱了一声:“起!”   他振衣而起。   扯起了温柔。   他整个人就像给那马上就要攻到的指劲“激飞”了起来似的。   马上就要攻到——就是说还没真正攻到。   方恨少身形一起,他的“白驹过隙”身法也激起了温柔的“瞬息千里”轻功,自然反应,同时掠起。   在指劲袭至前掠起。   ——由于太急,温柔把一只乌龟正翻转了一半,还没完成就激飞急掠了开去,温柔第一个感觉竟不是惊慌,而是遗憾。   “白驹过隙”的轻功是怪,你不动他,他就停下来:你一打他,还没打着,他仿佛就已给你“打”了起来,你却没真个能打着他。   “瞬息千里”却只是快。快得只要她的轻功一施,你就来不及出手,出了手也来不及打着她。   这两种轻功同时施展,三缕指劲,都告落空。   就在这时,砰砰二声,寺院的东西二道月洞门同时给震了开来,三道人影,同时掠了出来!   来自西边的是梁阿牛。   “太平门”的子弟轻功当然好。   来自东面的是何小河。   “老天爷”素来长于轻功。   他们一齐掠向、攻向、杀向那两座出了手同时也失了手的“雪人”。   那两人当然就是“铁树开花”张铁树和张烈心。   看来,这两人是一直充当作雪人,窝在这儿,为的就是要施暗算。   ——只是,他们为何却偏要先找上温柔?   难道温柔特别重要?   难道温柔特别好下手?   难道他们特别恨温柔?   比莲花还纯更白的公子 第十四章 龟国鹤人 比莲花还纯更白的公子   张铁树和张烈心暗算失手,立即要走。   ——至少,是要走、想走的样子。   但何小河、梁阿牛立刻截住他们。   他们一早已伺伏着伺伏暗算的人。   ——可是他们又怎样知道有人暗算?   原因很简单:   发现这件事的是何小河。   她把那匿伏着偷听的罗白乃叱喝出来的时候,已发觉那两个雪人误以为自己行藏已给看破,略颤了一颤,抖了一抖。   这一颤一抖间,摔落了几片残雪。   这就够了。   何小河可不动声色。   她先发出暗号:江湖上,有着各种不同的暗语,何小河这几年在“孔雀楼”里并没有白过。   她的暗语却不是从口中发出来的。   她一面跟温柔聊天谈心事。   一面悄地用炭笔写了几个字。   她把手里的纸趁在喂鸟儿食谷粒之际,交“乖乖”衔了飞去。   “乖乖”就是王小石的爱鸟。   它自然飞到王小石处。   所以王小石立马就过来这寺内别院里。   何小河借故离开,并通知了方恨少。   方恨少会合了王小石,他的任务倒不是要保护王小石,王小石也不必需要这读书忘字的书生保护——但有他在,温柔会安全些。   何小河另外去把梁阿牛唤了来。   他们要布下天罗地网:   抓人。   ——抓两个“雪人”。   所以,“铁树开花”才一动手,何小河和梁阿牛就马上出现了。   他们要打击打击他们的人。   他们矢志要杀掉来杀他们的杀手。   尤其自菜市口、破板门一役之后,他们已没有退路。   他们已走上不归路。   他们正在逃亡天涯。   他们要血债血偿。   他们要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仇已深结。   仇结深了。   有些仇恨是解不开的。   要解,得要用血来洗清。   ——一旦见了血、闹了人命的仇,除了岁月,恐怕是难以消解的了。   爱也一样。   ——一旦破了脸、伤透了心的爱,很容易就会变成恨。   恨本就从爱极处来。   要是,这世上的爱不变成恨,恨而不反目成仇,该多好。   如是,这世问就非人间了。   因为人间总有爱恨。   且爱易变,恨海难填。   张铁树、张烈心三招失手,立马要走。   但粱阿牛、何小河已至。   梁阿牛的兵器是一对牛角。   那是一对他自己所饲养的心爱的老牛死后所切下来的角。   他舞动那一对角:招招遇险攻险,且招招进逼、招招用老。   本来,招式最怕用老,发力至恐用尽,出手切忌用死。一旦用老、用尽、用死,一旦打击不着敌人,反挫己身,就来不及应变,只有老、尽、死三条路。   ——无论是哪一条,都不是好路。   也不是活路。   可是梁阿牛却不怕。   他招招用老/尽/死。   他勇。   勇者无惧。   他凶。   盲拳打死老师傅。   他悍。   因为他战志惊人。   他每一招都经过长期浸淫,每一式都下过苦功死功,所以他敢拼,能拼、勇于拼命。   对敌时,只有拼,才能保命。   拼命才能要敌人的命。   张烈心用的是女人指法,够柔,够阴,也够毒。   但不够勇。   不够凶。   也不够悍。   所以,他二招失利,已给梁阿牛欺近身去,一时也真打个狼狈不堪,只有招架的份儿。   然而何小河却正好相反。   何小河外号“老天爷”,待人处世,泼辣大路,但她的招式一点也不大开大合。   反而十分“小心眼”。   她用的是“流云袖”、“裙下脚”、“襟里刀”、“匣背弩”、“腕底矢”,没有一样不阴不险不毒不教人防不胜防的。   张铁树练的是“无指掌”。   “无指掌”是歹毒指法,练的人通常也比较钝——把自己的手指练得根根掉落也在所不惜的人,当然神智比较钝些、硬些、突些。   他实在应付不来何小河的攻势:   袖子一甩,暗器扑脸而圣。   裙子一掀,兜心一脚踹到。   襟子一撂,露出的不是xx子,而是一把寒刃。   乌发一扫,才闪过去,背弩连矢,已当头打到。   这才架了她一掌,小臂一辣,已着了她腕底利刺。   一下子,张铁树跟张烈心一样,额上已开了花:   汗花。   四人才交手,高下立见,险象环生。   要不是还有以下的一个变化,“铁树开花”很可能就栽在阿牛小河的手下。   那变化是:   花。   莲花。   在池中央那朵又大又纯洁的莲花,忽然离水激上半空:   成了飞花。   莲池里,忽然冒出一个人。   一位公子哥儿。   他的衣衫虽已湿透,但他冒出这潭浊水时,仍是那么玉树临风、面若冠玉,丹颌朱唇,眼若凤睛,气定神闲,意逸精蕴;此际,他飞身而起,动若脱兔时面目仍静若处子,甚至比那一朵白莲更白更纯更美更翩翩。   他一出现就出手。   向何小河、梁阿牛、方恨少三人背后出手。   他一出手另外一个人也就出了手。   王小石。   王小石一直都没有出手。   他没有出手的缘故是他一直要等这个人出手。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所以他也出了手。   无剑神剑手 第十四章 龟国鹤人 无剑神剑手   见到蝴蝶就知道近处有花香,见到苍蝇就知道附近有污秽,你在大海上见到鸟飞就知道陆地不远了,在大漠里遇到绿草就知道沙堆下有水。   是这样的。   所以王小石见到张烈心和张铁树,马上警省出一个事实:   那个贵介公子少侯爷,只怕也在这儿!   他不但是警惕到这一点,而且还感觉得到。   他感觉得出来:   这儿有大敌!   然而“铁树开花”还不能算是他的大敌。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他曾跟一头寂寞而凶暴的野兽一同关在笼子里,日后放了出来,就算它走到自己后头,自己也可以感觉得出它的味道来。   那股兽味。   ——那种凶险的味道。   血的感觉,腥的味道。   他在这里!   他一定在这里!   ——他果然是在这里!   正在远处一个天然隐蔽而不会让人发觉的所在,正在伺伏偷窥观察王小石等人在明孝寺、六龙塔(也有人把六龙寺、明孝塔的混叫了)之一举一动的“大四喜”和叶神油,乍见莲池中跃起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也都震住了,失惊失色的也有,失声叫道:   “方应看!”   “翻手为云覆手雨,他怎么也来了!”   “神枪血剑小侯爷——他来作啥?!”   是的,这等京城里的不世人物、人中龙凤,千山万水地来这穷山恶水之地,做什么?图个啥?   莲花连根拔起,破泥泞飞起,旋舞于半空。   方应看破池而出。   他一出现,就出手。   他的出手十分奇特。   这时候,他的衣衫仍是纯白的,手背肌肤亦是纯白的,给人的感觉也是纯的白的,但就在他出手的一刹间,他的脸上忽然金了一金,眼色遽然绿了一绿。   ——仿佛他的头壳里有人点燃了金色的火,瞳中忽然有人点起了两盏绿色的灯一样。   王小石乍见只觉眼熟。   ——这熟悉却使他有一阵陌生的惊恐。   虽然他一时也想不起这熟稔的感觉从何而来。   方应看出手,却不是直接攻向他。   而是攻向方、何、梁三人。   他也不是直接攻向三人。   他飞身而起,右手紧执左手,左掌中、食、无名三指并伸,就像作法施术一般,口中念念有词,这时,他左手通体血红,哧的一声,一道红芒如赭,破指而出,中分三路,三缕血线,分别射向张铁树和张烈心。   ——他为什么要攻击他的得力手下?   他的指劲要是袭击向王小石,王小石则早有防备。   但不是。   这也令王小石大为意外。   但他还是马上感应到:梁、何、方三人有险了!   直觉。他的直觉比反应还快。   他顿时大喝一声,一掌“隔空相思刀”飞空发了出去,要截断这三缕神怪诡奇的指风。   他截得到吗?   那只小龟仍在腾身伸爪试图把温柔翻了它一半的身子翻转过来。   他截得到的:   ——如果不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猝然出手阻挠。   阻挠的人是那跟在何小河后边一齐掠进来的人。   一个瘦小、灵巧、窈窕、苗条的人。   她的身子那么轻,那么灵,那么巧,以致何小河可能根本不知道,她掠进来的时候,后头竟紧跟了这么一个人。   就连王小石也不觉。   ——他还以为是自己人。   至少以为是何小河带进来的人。   然则不然。   这时候,来人是“自己人”还是“敌人”,足以改变整个战局。   何况这不是个普通的敌人。   这是一流的高手。   一流的敌人。   ——这人既非一帮之主、一堂首领,也非蔡京、梁师成、朱勔等身边红人。   她只是一个女子。   一个神清骨秀、艳媚自蕴的女子。   一个比少年男子还英气的少女。   然而,她却曾使“六分半堂”为之四分五裂、“金风细雨楼”为之凄风苦雨,连同相爷手上第一红人白愁飞的江湖武力,也在一夜间瓦解的少女子。   她手上没有剑。   但她却是一流的剑手。   她的名字叫做:   雷媚。   雷媚手上仍是没有剑。   可是她一伸手,剑气已至。   ——就像她手里正拿着剑:而且是纵横凝聚着足以惊天动地锋锐无匹的神兵一样。   她一剑就向王小石迎面“刺”到。   她没有剑。   但她却是剑手。   神剑手。   ——无剑神剑手。   雷媚是个很奇特的女子,她在江湖上不是很有名,在武林中也不算是极有地位,但很多比她有名气有地位有权力的高手,一一都死在她手里。   而且,自她出手以来,好像还没有发生过失手的事。从她刺激雷恨,到杀雷损,暗算苏梦枕,猝击白愁飞,她的对象一个比一个强,也一个比一个险,但她却干得一个比一个成功。   并且,她不只是奇特,也很奇怪。   因为她去到哪里,为谁服务,就背叛谁,对付她的主人。   而她只一个人。   独行。   她甚至手上连剑也没有。   ——一个没有剑的“神剑手”。   她一剑刺向王小石。   她这一剑刺得理所当然。   刺得猝不及防。   刺得出乎意料,也理直气壮。   她的剑没有剑。   只有气。   剑气。   长江一般的剑气。   是她!   三千道急流、四百道瀑布、五十道电殛聚于一线疾迸出来的:   剑气!   王小石一见那人,心中一凛:   是她!   他的“隔空相思刀”已给切断。   但他立即拔刀。   他的刀就在剑柄上。   他的剑柄特别长,刀就是那道弯弯的锷。   刀很短。   很美。   美得叫人惊艳。   快得像流星,自长空划过。   他的右手的刀及时架住了剑。   没有剑的剑。   剑气。   ——空无的剑气,比实剑还锋利可怕。   刀剑交架。   刀是实在的。   它美,它锋利,它快得追风截电。   剑是无形的。   就在这刀剑互击的一刹间,王小石心中再一慄。   ——无形的剑气刺在刀身上,竟要穿透刀身,攻入自己胸臆。   他的刀竟挡不住她的剑!   ——第一次,他的“相思刀”居然挡不住敌人的兵器。   而且敌人只是一个女子。   手上只有一把无形的剑!   那朵给激到半空的莲花已去到了更高点,凝了一凝,又随着泥泞、水珠,落了下来,在微阳映照下,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眼看剑气就要穿过刀身,王小石已来不及闪躲,不及施展任何一种变化,雷媚正满心愉悦地要去享受又一个绝顶高手死于她剑下之快意之际,王小石身上却突然发生了一种变化。   这变化是预伏的,而不是在这要害关头才应变——如是,则不及。   她刺在“相思刀”上的剑气,忽然“不见了”。   什么是不见了?   ——就是消失了。   为什么“消失了”?   ——答案是:不知道。   那剑气就如七千道烈阳的光线汇于一点,正要熔解、冲破王小石手中刀的一个小孔:只要一个小洞,就可格杀对方——但那力量忽然给“移走”了。   ——移到哪儿去了。   王小石突然清叱一声,左掌突然合骈如剑,一掌打了出去!   “砰”的一声,十二尺外寺院里的围墙,一块砖头给激飞,“啸”地不知飞到十万八千里哪儿去了。   雷媚这才知道:   她的剑气已给引走。   雷媚这才省觉:   她已失手。   ——至少,是未曾得手。   而她几乎已生起了杀死大敌、高手的快感。   但她已功败垂成。   功亏一篑。   雷媚这时才记起:   王小石会使“移花接木神功”。   ——当年,王小石负责吸住雷恨,以俾自己刺杀得手时,用的就是“移花接木神功”,去化解雷恨的“震山雷”掌力。   她一剑不成,王小石已拔剑。   “销魂剑”。   一把没有柄的剑,却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还有一分不可一世。   那是一种惊艳、潇洒、惆怅得不可一世的剑法。   还有剑。   王小石向她还了一剑。   剑风始起,剑光刚亮,雷媚眼前见剑芒,背后剑锋已至。   ——那是什么剑!   ——这是什么剑法?!   如此惆怅、惊艳、潇洒,而又不可一世?   雷媚爱剑惜剑,一见如此剑法,还未思筹如何招架,已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好一剑!   ——好一把剑!   ——好一位剑手!   ——好险!   这是王小石心头掠过的一声惊呼!   他的“移花接木神功”只要再迟一瞬息之间运使,自己便可能身首异处,或胸腹穿洞了。   因为这女子的“剑气”,已在他刀身上熔下一个凹口子。   只要再片瞬之间,剑气就会穿刀而出。   幸他及时把“剑气”移走。   并拔剑。   ——以销魂的剑,还她一记要命的剑招!   那池中的龟,即将把身子翻了过来。   就在这时,雷媚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剑。   那是一把细细的、秀秀的、凉凉的、美美的,像冰雕雪琢一般的剑。   ——原来她还是有剑的。   王小石见过这把剑。   ——雷恨、白愁飞死的时候,他都见过这把小、细、秀、白、冰的剑,在他眼前闪了一闪,亮了一亮。   然后,人就死了。   死的都是高手。   一死便足以使整个武林都失却了平衡的绝顶高手。   雷媚一剑在手,便架住了王小石的那一剑。   “玎”的一响。   非常清脆。   动人。   而且好听。   叹息女子 第十四章 龟国鹤人 叹息女子   架住了王小石一剑的女子,身子一转,娇巧如一只云雀,腾飞疾闪,婉转如意,已退出十一尺远,微微娇喘,头上束发给披落了下来——可见她接住王小石那一剑之险——云发一落,只见那女子清秀得人间而不人烟,清丽得比江月更江南,美得七分英气,丽有三分侠情,而今乌发一旦散发,还多了她带有些微喘息,更教人蜜意轻怜。   她居然能及时格住了王小石的一剑。   虽然彼此都遇了险。   王小石   雷媚   交手一招   各出一剑   大家都遇了险。   也脱了险。   那朵莲花正和着泥泞、水珠,一齐往池塘蓬然落了下来。   相交一剑。   ——人相交以言语。   ——知己相交以心。   ——剑手相交以剑。   交手一剑后,雷媚心悸,且带着微微喘息和叹息。   王小石则瞬息不停。   他不停。   是因为不能停。   他的战友正遇险。   极险。   险极!   方应看由“血河神剑”衍化出来的“血河神指”,攻的是何小河、方恨少、梁阿牛三人,但指劲却先打了一个转,射向张烈心和张铁树——   ——的手!   方应看这攻击之怪、之诡、之奇、之异,令人绝对摸不着脑袋。   这时,王小石正要出手阻截方应看的出手。   但雷媚却出手阻拦了他的出手。   图穷匕现。   水落石出。   方应看的“血河神指”既已弹射,就有它的目的:   图已穷。   匕自现。   方应看第一道指劲先弹在张烈心左手“素心指”上,再折射方恨少。   他第二道指风先射在张烈心右手“落凤爪”上,再反射梁阿牛。   他第三道指力先打在张铁树“无指掌”上,再转射何小河!   方应看那三道血红色的指劲,立时变了。   变了色:   变成了一青一蓝一黑三种扭曲千虫驳合成一长蛇般的劲气,噬向梁、何、方三人!   这时,王小石正出刀逼退了雷媚。   梁阿牛发现时要避。   但发——现——时——已中指。   他中了一指。   ——方应看那掺合了张烈心“落凤爪”的一记“血河神指”!   吃了方应看一指的梁阿牛,好像并无不妥。   这时,王小石已发现方、梁、何遇险。   他要飞身、腾身、掠身——不——都来不及了。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的手一掣,刀剑一合,两手已急打出二物!   二物疾打方应看。   攻魏救赵。   ——狗急跳墙。   他本来一直不想与这如花似玉的魔一般神一样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为敌,但此际已管不了那么多、理不了那么多、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要截击——   ——截住方应看的攻击再说!   雷媚一见,又发出了一声轻叹。   她似乎是个多叹息的女子。   何小河想躲。   她——想——躲(但犹未躲)的时候,已着了一指。   她着了方应看凌空一指。   ——那一记糅合了张铁树“无指掌”的一招“血河神指”!   着了一指的何小河,好像也没什么异样。   那只龟终于翻了身。   王小石掷出二物:急、疾、迅、速、飞、射、投、掟向方应看。   那是:   石子。   ——两颗石头。   他是王小石。   石头,一向被江湖上认定是他最厉害的武器!   也是他的暗器和明器!   剩下那一指,掺和了张烈心“素心指”劲,飞射方恨少。   方恨少几乎是跟何小河、梁阿牛同时发现、同时要避。   所不同的只是:   他一想到闪躲的时候身形已然动了。   ——“白驹过隙”。   稍纵即逝。   他一闪,已避过了一指。   指快。   劲在指先。   他更快。   身法还在意念之先。   所以居然在千钧一发间避过了那一指。   那朵莲花,连花瓣、泥水,一起往池水落了下去。   方恨少虽然身法快,而且奇,但那指劲,竟会自动拐弯的。   那黑色一指,打空了,居然破空发出郁闷的爆炸之声,折回来再攻一次。   这次是攻向方恨少咽喉。   死穴。   ——这一指势道凌厉,似要一招了结方恨少。   方恨少躲得了一指,躲不了第二指。   何况,他的身法比意志还快——所以,他只意识到躲开了第一指,第二指攻到时他还反应不过来。   反应不过来就得中指。   中这一指就得死。   武林高手,江湖中人讲究的是:反应。   反应要够快、准、狠,最好还能出人意表。   做到这点就可以反败为胜;做不到,迟早要败死。   其实在翰林、仕林、商场、官场都一样。   紫晶 第十四章 龟国鹤人 紫晶   他没死。   因为温柔。   ——他反应不过来温柔可反应得过来。   在第一指攻向方恨少前,温柔犹在张烈心、铁树的猝袭而惊魂未定,但到了第二指,她已生警觉。   方恨少不及避。   她一扯方恨少就飞、翻、转、移、腾、滚、掠、掠、挺、弹、扭、拧、甩、闪身十三势齐发。   她毕竟是“小寒山燕”:   她以轻功:“瞬息千里”称绝江湖。   她扯住方恨少而动,居然又躲过了方应看第二指。   这连方恨少和方应看都意想不到。   方应看第二指也射了个空。   方应看冷哼一声,脸色大金,凌空施劲,又要把第二指余劲转化为第三指,务要置方恨少于死地方休。   电光火石。   风驰电掣。   这时际,那只小龟才把身子翻正,而莲花才刚落回池水上!   然而,王小石扔出的石子已到!   两颗石子,一先一后,疾打方应看。   方应看拔剑。   血色的剑。   剑一拔,池水尽映血光。   寺院亦为之通顶血红。   方应看第一次跟王小石交手。   ——他们当然不是第一次相遇,但绝对是第一次交手。   他们之间一直未分过胜负。   也不知高下。   谁也不知双方一动手:   谁死?   谁生?   不死。   不生。   方应看一旦拔出了他的剑之际,眼色、脸色、肤色,全通红,剑血红欲滴,剑气如飞血,他整个人都似超越了生,超越了死,只有他和他的剑定生决死。   他的人剑已合一。   但没有飞起。   未掠起。   也无振起之意。   他凝立不动。   只剑往前指。   剑尖发出啸啸劲气,从红转赭,由赭变紫。   剑尖遥指王小石。   王小石的第一粒石子飞到。   “啵”的一声,石子四分五裂。   然后一阵“啵啵”连声,全打入池里,像一阵密雨。   血剑仍遥对王小石。   剑劲一振一丈一,已扩侵向在他对面的王小石。   就在这时,王小石的第二粒石子打到。   “啪”的一声,石子粉碎。   ——成为粉末的那种碎裂。   剑气更盛了。   血气更炽。   且烈。   血光已把王小石整个人浸住了,只要方应看人剑合一飞刺过来,王小石便上天入地无可遁了。   这时候,王小石想拔剑。   剑拔不出。   ——难道那血气已让他的“销魂剑”失了魂?   他要拔刀。   刀抽不出。   ——难道那血劲已把刀缝在剑锷上?!   王小石的发丝忽然垂落于额,遮住了他一只眼。   这刹那,他已还击。   他向这个出道以来生平未遇的大敌,打出了他的第三颗石头——   第一颗石头失利。   第二枚石子无功。   ——第三块石能改变一切、扭转乾坤吗?   不可能。   可能。   ——所有的可能都是在不可能中来的。   正如所有对的事都在错的事中习得一样。   王小石一石就掷了过去。   方应看手中剑正血气大盛、澎湃不已之际,那石飞来,立即给剑气最锐最利最无可匹处吸住,眼看也要震碎、激裂、绞成粉末之际……   石子也真的给激碎、震裂。   但在碎裂之前,忽然天地间紫了一紫。   原来那是一块晶石。   紫色的。   它击中了剑尖。   石碎灭。   但血色剑气就似盈满的桶子忽然给人加了一块大石似的,大部分的血气都宣泄一般的溢了出来……   一下子,乱了,泄了,泻了,所剩无几了。   剑气已弱。   剑芒已减。   剑劲已挫。   方应看立时收剑。   他头上玉冠落下,甚至忘了拾起,血剑回鞘,兀自于鞘中颤抖、哀鸣、呻吟。   ——就像是一个得病的狂人,终于躺回他的病榻上。   方应看看去无疑有点狼狈,他眼色也很狠,说:   “我终于能逼出你的杀手锏了。”   说完这一句话时,他已经可以笑得出来了。   他一笑,仍是能令翩翩俗世变红尘,蝴蝶飞,鸳鸯伫,梦如人生梦如梦……   “你的绝活儿不是石子,而是水晶,紫水晶。”他笑着,他的笑依稀如少女的绮梦,“你用的已不是‘天衣神功’,而是元十三限的‘伤心箭法’!”   这时,刚侥幸逃过二次指的方恨少却蓦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朵莲花已落回池中。   水上。   他仍是他,花还是花。   但花已不是白的。   而变成紫色。   紫色的莲花。   白色的莲花刹那间竟变成了紫莲。   王小石发出的是什么武器?   他施的是什么法力?   那是什么石?   第十五章 敬请见怪 受伤的石头   王小石并没有乘胜追击,只默默地俯身,拾掇起碎裂的石片。   他的神情是那么的珍惜,那么的哀伤,眼里充满了感情和爱,好像那不是石子,而是他的孩子。   连一向啥都看不大顺眼、佻达的温柔,看在眼里,也不禁有点感动起来。   “石头也有生命,”王小石的语音里充满了歉疚和惋惜,“它是有感情的。”   方应看居然很诚恳地说:“对不起,它太强,我收势不住,击碎了它。”   他其实不是诚恳。   而是敬重。   他敬重王小石敬重他的石子。   ——因为石头就是王小石的神兵、利器。   一个好剑手应视自己的剑如同性命。   王小石对他的石头也是这种情感。   这点方应看了解。   所以他尊敬。   “为了救人,”王小石的语音仍很悲伤,“我只好牺牲了它。石头块块不同,晶石尤其世间罕见,碎一块便少一块。”   然后他抬头,望向方应看:“你的剑也是好剑,它受伤了,你应好好爱护它。”   “是的,”方应看肃然道,“谢谢。”   “你为什么要来?”   王小石问。   “为了要迫你出手。”   方应看答。   王小石苦笑:“为了逼出我的杀手锏,你们便不远千里而来?”   方应看扬眉:“也为了看看是否能真的杀得了你——若我能把你杀了,那么,我的名字也大可改上一改了。”   王小石饶有兴味:“改名字?改什么名字?方应看——大家不是都应该好好地看你的了吗?”   方应看笑了:“只要大家都已往我身上看,我就更该改名了。”   王小石道:“这名字不好改。”   方应看道:“已改好了。”   王小石:“能否赐告?”   方应看点头。   他只说了两个字:   “拾青”。   王小石一听,整个人震了一震,脸色却是一沉。   但这一刹间,梁阿牛、方恨少、何小河全都感觉出来了:   他们自与王小石相识以来,从来未见过他如此震惊过。   ——为了什么。   “拾青”这名字,又有何特别之处?   只听王小石冷哂道:“好志气。”   方应看欣然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我就不明白,”开腔的这回是我们的大小姐名女侠小姑娘温柔是也:   “拾青、拾青,这有什么了不起?有啥志气可言?”   她自言自语(但大声夹恶)地说:“方拾青?那有什么!不如叫拾金、拾银、拾秘笈、拾人牙慧……那还有趣多了!你们听听,方拾宝、方拾收、方拾拾……那多响亮啊!方拾青,未免太……”   王小石脸色一变,忽叱道:“住口!”   温柔这回真的住了口。   她可真听话。   ——她当然不是听话,而是她从来没见过王小石发怒,没遇过王小石如此待她,没想到王小石会那么凶。   所以她居然听话不说话。   虽然满眼眶里都是:   泪。   满心都是:   委屈。   但她也对王小石刮目相看了起来:   ——这人啊,原来对石头都这么温文有情,一旦发起火来,却是那么凶那么冷那么酷的!   温柔能忍住不哭出声来,已经是破天荒的了。   已经是给了王小石天大的面子的了。   ——虽然她还是不明白:   叫“方拾青”的有什么不得了之处!   方应看似对王小石喝止温柔很承谢,他说:“你的水晶石再加上‘伤心神箭’的《山字经》劲力,的确世无所匹。”   王小石谦抑地道:“你的血剑已出,神枪却未发,承蒙相让。”   方应看却不受他这个礼:“你是聪明人,当然知道我为何不打下去——我是打不下去了。”   王小石也直言不讳:“打下去你未必不能杀我,但身边却有顾虑。”   方应看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是有顾碍。”   随即又舒然道:“但我此来却志不在杀你。”   王小石笑道:“你只是来试试我的功力?”   方应看道:“我是来和你交个朋友。”   王小石道:“交朋友?那我的朋友却得先吃你两指为礼?”   方应看哈哈笑了起来,两人如此交谈,仿似好友,一点也不似刚才还有作舍死忘生之决斗,也浑似没了适才那一场生死搏。   大家都懵然不解,不明白二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最奇特的是,各挨了方应看一指的梁阿牛和何小河,除了感觉到眉心和宄骨一冷一热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异的感觉。   ——难道方应看那两指白打了?   方应看见王小石掌心里仍盛着小小的碎裂了的晶片,十分珍爱,万分珍惜的样子,便调侃了一句:   “你好像在收拾人的残肢。”   “不,”王小石认真地道,“是我自己的残肢和手足。”   方应看脸上笑容渐敛。   然后他问了一句语重心长的问题:“你未离京之前,我感到其武功最莫测高深的三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你可知道是啥?”   王小石在等方应看说下去。   他知道方应看既然问了,就一定会说下去的。   方应看果然接了下去:   “那是你、六分半堂的狄飞惊和初入京的惊涛书生吴其荣。”   他的下文更是隐郁重重:   “你们三人:都跟水晶的力量有关。”   王小石似乎也有些诧然:“哦?”   “我一直怀疑你最具力量的石子是水晶,”方应看洒然一哂,“这点我没有猜错。”   “你没有。”王小石直认不讳,“听说吴惊涛的‘欲仙欲死掌’是在水晶石洞中练成的,水晶的灵力加强了他的掌功。”   “狄飞惊脖脊上一直戴着水玉,而他一直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他的实力;”方应看惋叹道:“当日白愁飞上三合楼,要不是低估了狄飞惊,他就不会以‘惊神指’射碎这‘低首神龙’颈上的颇梨晶石;他只要不惹火了这神秘莫测的人物,说不定,在‘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和雷纯那一场倒戈、围袭,狄飞惊助他一臂,就不一定会送命当堂了。”   王小石瞄了雷媚一眼,道:“白二哥本就不该死。”   方应看道:“雷媚的剑法很好。”   王小石道:“她暗算人的时机拿捏很准。”   方应看:“……所以,今天我们两个若联手斗你,你可有多少活命之机?”   王小石却道:“如要知道,你刚才就不必收手。”   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刚才你根本就不会收剑——如果你俩能尽心尽力联手的话。”   听了这句话,这粉雕玉琢般的公子侯爷,雪玉似的颊上,陡升起了两朵红云。   他连眼都金了。   手已按在剑柄上。   剑鞘又隐见血丝:好像鞘内不是剑,而是一把柄、条、支有生命的跃动的欢腾的血。   那是方应看体外的血。   血色的剑。   剑形的血。   就是你 第十五章 敬请见怪 就是你   好一会,方应看才松了手。   他腰畔的红光又黯淡下去了。   ——那血液折腾的噪响也低微下去了。   方应看哈哈笑道:“说得好。当年‘金风细雨楼’三大当家初登场,米公公说苏梦枕饱经世故,老谋深算;白愁飞狼子野心,飞扬跋扈;你则藏锋避势,志气不高。他认为长期斗争下去,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你会必败无疑。我反对他的说法。”   他好像很为王小石高兴:“结果,是我对了。”   王小石道:“是我幸运。”   方应看:“其实,你才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那种人杰。”   王小石:“你却是那种:‘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战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的枭雄。”   方应看不愠反笑:“不争有德,用人之力,那可不只是枭雄,而是奸雄了。”   王小石肃然道:“敬请见怪。”   方应看道:“通常人多请他人勿见怪,你却是请人见怪起来了。”   王小石道:“既然已做了可怪的事,还去请人勿要见怪,那是虚伪的事。不如直接请人见怪,不请见谅。”   方应看:“好个只请见怪,不请见谅。我们真是识英雄者重英雄。”   王小石:“英雄?我不是。我们大多只是适逢其会,因缘际遇,在此乱世奇局里一展所能罢了。本来就没有伟大的人,只有伟大的事。”   方应看听了哈哈笑道:“王兄,这话可说拧了。没有伟大的人,哪来伟大的事?事在人为,没有不可以的事,只有说不可以的人。王楼主当年独力诛杀当朝权奸,王塔主近日孤身入虎穴胁持当今当朝最有势力的人,王三哥的兄弟连皇帝老子都撵揪于地,哪有不可以这三个字呢!”   王小石也微微笑道:“阁下也不是更无禁忌吗?从大内高手、禁宫侍卫,到江湖好汉、武林豪杰,无不尽收你麾下,尽入你彀中,方公子志气可大、小侯爷眼界可高呢,小石自惭不及,还远着呢!”   方应看笑眼如二池春水,漾了开来:“好说,好说!彼此,彼此!我们客气些个什么呢!”   忽然笑容一敛,额角、眼窝、笑纹都同时微微发金,拱手道:   “英雄尽败情义手,石兄小心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梁阿牛大吼了一声:“慢着!想走?”方应看看也不看他一眼,开步要走。“铁树开花”立即闪身到了他左右。   何小河匆匆叱道:“你那一指……算什么!?”   方应看一笑道:“那不算什么……只能算是个……礼。”   梁阿牛一愣道:“礼?”   “对,礼,”方应看笑容既纯真若幼童,又纯洁如莲花,“送给王小石的礼。”   他亦庄亦谐地加了一句:“他日待他还我的礼。”   梁阿牛如丈八金刚摸三丈八罗汉的脑袋,“他奶奶的……这我可不懂。”   “你不懂,没关系。”方应看轻松地说:“王小石懂就好。”   王小石只听着,若有所思,不语。   方应看眼看要走了,他也不拦,不阻,不送,不理。   忽听有人叱道:   “就——是——你!”   一字一句,犹如断冰切玉。   说话的是温柔。   她恨恨地也狠狠地向一女子发话。   那女子当然就是——   雷媚。   ——郭东神。   曾经是郭东神的雷媚。   “就是你!”温柔咬牙切齿地道:“你背叛过苏师兄,又杀了大白菜!”   雷媚笑了。   嫣然。   她伸出了手。   她的手指直向温柔脸上伸来。   速度却很缓慢。   温柔吓得退了一步。   “是你!别怕,我只想捏捏你脸蛋儿。”雷媚学着她的口吻,“我也认得你,你是小女侠温柔,可不是吗?你就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白愁飞丧命前还不惜代价要占有的女子,也是给世间最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心中慕恋着仍不知情的侠女温柔也。”   她说着,瞟了王小石一眼,又上下左右打量温柔:   “果然漂亮。”她补加了一句,“江湖女侠,很少有这么可爱的,这么逗人的,但又那么糊涂的。”   温柔这可奇了:“你怎么知道我糊涂?你说谁是顶天立地大丈夫哇?他在哪里?你也很漂亮呀!”   但她也追加了一句:“可是心却太毒。”   雷媚也不以为忤,随意道,“温妹妹,一个女子在江湖上,不毒不狠,就不能出色、出头。”   温柔用手指着自己圆圆润润的鼻头:“我就不毒、不狠,也可以在江湖上有名得很呀!”   雷媚笑笑:“那是因为运气好。你有个父亲温晚在洛阳武林撑得起一爿天。你有个好世家,‘老字号温家’从岭南到漠北、自关东到粤西,谁人不知?谁人不怕?你有个师父红袖神尼,怕是当今武林武功最高的五大高手之一。你还有个好师兄,是名动京师的第一大帮帮主苏梦枕。这还没完。你还有位结义大哥,是‘七大寇’里的沈虎禅,黑白二道,谁不赏他三分面、畏他七分威?你更有个好姊姊雷纯,她工于心计,但掌有实权,却一味护着你。你又有好些结拜兄弟如唐宝牛、方恨少、张炭、张叹……都为你卖命、效死。那都因为你长得漂亮。这还不够,连白愁飞、王小石对你也——”   王小石忽道:“雷姑娘,你倒戈苏大哥、暗杀白二哥的账,还是要算的。”   雷媚一笑。她笑的时候,牙齿很齐,还露出了一些微上排的齿龈,绯红赭红的,一点也不碍眼,反而让人也有一阵绯色的遐思。   她偏头侧眄王小石:“你现在说这种话,不是对你很不利吗?”   王小石坦然道:“我明白,但我不想欠你这个情。”   雷媚叹了一口气:“你别迫我马上跟方公子联手杀了你才好。”   王小石老老实实地道:“至少我不会现在就向你动手。”   雷媚侧首望着王小石,忽又端正地凝视他,正色道:“你的人这么平实正义,我看多了,也正气起来了。”   然后又去看温柔,衷心赞道:“你真是越看越可爱。”   温柔可听得脸上都骚热了起来,只说:“是吗?”   雷媚真情地说:“你那么纯洁,看久了我也像纯洁了些。”   她感叹地说:“你们两位可真养眼。”   方恨少插嘴道:“你为何不看我,我还怡神哪!”   雷媚不去理他,只跟温柔亲切地说:“像你那么幸福的女子,难免会折磨爱你的人的。”   又去跟王小石说,“像你那么好的男人,难免要为深爱的女子而苦的了。”   温柔忍不住说:“你也很美啊……我有你一半美就好。”   温柔向来自信自负,从来没有这么谦抑,更不会这般压低自己,而今这样说了,连眼眶都潮湿了,无缘无故地哽咽道:   “你要是没有杀白二哥该多好……真看不出你是个狠得下心的女子。”   雷媚怜惜地看着温柔,又伸手去触摸她。   温柔这次没有避。   王小石欲动。   但忍了下来。   方恨少也想动。   但他见王小石没动,他也就没动了。   何小河却一掠,就掠到了温柔身边。   雷媚这次的手指触着了温柔的脸。   她只轻轻地、像抚挲美玉似地抶了一抶,就缩回了手指,清亮的美眸,皖皖晞着温柔,柔和地说:   “或许你可以这样想,我狠,我毒,我下辣手,杀掉京师里的英雄人物。但你也不妨这样看:我杀掉的是些什么人呢?就拿你们看到了的说——雷恨?那是个杀人狂;他死了,很多人便活了。雷损?那是个魔王,有他在,京里黑道都有了大靠山,不愁不嚣张,在公在私,我都得杀他。白愁飞?他一朝得势,会心软过雷损吗?会好过蔡京吗?我杀他们,岂不也形同替人除害?我可从来没杀过不会武功、不事杀戮的人。”   方应看忽道:“媚儿,今天你的话说多了。”   雷媚嫣然一笑,眯了方应看一眼,顺从地道:“不错,我今儿是说多了。”   随即跟温柔眯眯眼睛,悄声道:“好妹妹,咱们他日再好好地叙叙。”   温柔也不知怎地,一下子,就对雷媚生起一种舍不得也依依不舍的感觉了。   不请见谅 第十五章 敬请见怪 不请见谅   这时,王小石才第二次问:“你不远千里而来,到底为的是什么?”   方应看道:“当然为你。”王小石道,“为我?”   方应看道:“蔡京决心要追杀你,他悬红万两黄金,外加不少好处,现在天下各路、黑白二道,要取你首级的好汉豪杰,已多不胜数。”   王小石道:“为这点动心而取我顶上人头,在所多有,但若令小侯爷跋山涉水、不辞千里而动身、动手,必定另有内情。”   方应看道:“也许,我也想杀你。或许,我想过来助你,跟你交个朋友。”   王小石:“也许,蔡京要小侯爷亲自出手,要‘有桥集团’人就小石的事表明态度……”   方应看失笑道:“那用得着我吗?大不了,米公公可替我跑这一趟呀。”   王小石苦笑道:“当真莫测高深。”   方应看目光猝然:“王小石不必过谦,我看你说不明白时,心里早已比天底下谁都更分晓。不过,大家都是明白人,该明白的,总有一天会明明白白的……”   然后他向王小石长揖:“就此别过,只请见怪,不请原谅。”   说罢哈哈一笑,携雷媚之手而去。   雷媚婉约相从,临行时回眸睒顾,不知向温柔还是王小石,娉然一笑。   她这时候已挽结了长发,短发束髻更使她颈色如玉的白,纤腰盈握,风姿楚楚动人,跟清狂尔雅的方应看走在一起,直如一对璧人。   方应看走了。   “铁树开花”也走了。   ——他们身上的积雪残冰,因动作而抖落地上,很快地便消融为水,渗入土里,注入池中。   池中那莲,又转为白。   比原来更白。   不但白,还带点迷彩,带点亮。   那不光是白,还带着光。   原来那白色不止是原来的素妆,还有阳光。   原来阳光出来。   阳光照在莲花花瓣上。   阳光很美。   莲花也很美。   刚自这儿离去的人儿也很美。   “我呸!去他奶奶个奶奶的!”   梁阿牛突然啐了一口,“装什么金枝玉叶,准没安什么好心眼。”   王小石忽道:“阿牛,你可觉有什么不妥?”   梁阿牛见王小石容色凝重,便静了静,半晌才回答:“倒没啥特别的,就只宄骨那儿有点麻辣辣的感觉。”   王小石说:“你在‘太平门’里修的是‘游离神功’吧?”   梁阿牛脸上立即现出佩服的神色来:“是。你奶奶的……怎么你连这也知道!”   王小石紧接着说:“你试运起‘游离神功’,先意托满月,再转意归朝阳,捧真投籽,先用丹田崩一声‘嗨’字,再在嘴里吐一声‘哈’字,然后再自鼻里重重哼一声。”   梁阿牛见王小石说的认真、紧急,便不再多言,默运“太平门”的基本功法,分别自丹田、嘴、鼻发出“海”、“哈”、“哼”三声。   本来一直无事,到了第三次吐音,梁阿牛忽然怪叫了一声,脸色惨白,全身颤颤哆哆,摇摇欲坠。   他本来不算太高大,但十分雄壮,肌肉结实,块块如砖,胸膛更活似一块四方的大石板,短发如戟,无眉厚唇,给人一种比牛还强的感觉。   这一下子,他却软弱得浑似给拆了骨、抽了筋,要不是方恨少马上扶住,他几乎就要跌落到池里去。   王小石也不为奇,只问:“里头出事了?”   梁阿牛咬着牙,额上立时铺一层豆大的珠,好一会才作得了声:“任脉……神阙、华盖、璇玑都拢不住,气一聚便散,一散如针刺般疼,一疼就扩散到全身来,全身都似要散裂了,穴位遍离,血脉逆走,很辛苦……”王小石点首道:“这就是了,小河你呢?”   何小河见梁阿牛的情状,知道自己只怕也不会侥幸,心里有了个底儿,只问:“我该怎么试?”   王小石道:“你们‘下三滥’的基本功是‘兜心软’吧,不知……”   何小河却道:“我虽姓何,但却不是‘下三滥’的嫡系。雷纯找来‘下三滥’两名长老:何德、何能授我武艺,所以学的基本功法反而是‘捣心硬’。”   王小石“哦”了一声,道:“那你试运‘捣心硬’功法,以鹤步静游、东西游廊法调息看看。”   何小河依言而沉心合十,内息外感,心心相印,运功调气,半晌,才徐徐睁目,道:“似乎没什么异样……”   王小石这才有点笑意:“这就好,也许方应看没摸清你功法的门路,这才切不住你的运功脉络——”   何小河忽哀叫了一声。   她双手捂耳。   一下子,脸都白了。   青白。   痛得连泪也流了出来。   王小石俟她痛定了,才问:“耳痛?”   何小河仍捂着耳,痛得蹲下了身子。   王小石疾道:“快停止运功。”   好一会,何小河才能重新立起,额上多了一层细薄的汗。   王小石道:“是神门、交感、率谷几处刺痛吧?”   何小河这才喘定:“不,连头维、本神、阳白也有刺痛感。”   王小石隔一会才道:“方应看的‘血河指法’已融会了‘忍辱神功’,现再掺合了‘无指掌’和‘落凤爪’指劲,实在阴毒难防、消解不易。”   “死就死,没啥大不了的。”何小河狐疑地冷笑道,“但他千里迢迢地来,为的就是给我冷不防地挨他两指?”   忽听一人道:“他来这儿,‘有桥集团’就得交给米公公独掌了,要不是有天大的利益,他放心得下?值得他来跑这一趟?”   说话的是唐七昧,说话语音森冷。   梁阿牛、方恨少等不见他尤可,一见登时火冒八丈,要不是平时已有点惧怕,早就扑过去扭打一顿、饱以老拳了。   梁阿牛哼哼嘿嘿地道:“你好来不好,你奶奶的熊,敌人跑光了才来?”   方恨少也哼哼唧唧地道:“你刚才要在,给他一记毒镖,说不定,他也大便不拉、小便失禁的,大家闹个和。”   王小石忙道:“是我要七哥他只看顾唐巨侠,不到非必要时,万勿现身的。”   唐七昧不理方、梁二人,只把话说了下去,“不过,现在京师里的英雄好汉,无不恨米苍穹入骨:因为他当场格杀了温宝,也打杀了张三爸。”   王小石明白了唐七昧说这番话的意思。   ——就是因为这样:方应看才可以毫无惮忌的离开京师、为所欲为。   ——因为米苍穹已成众矢之的,无法成为一个统合朝廷、军方、绿林、武林、江湖、市井高手精英的领导人物了。   方拾青 第十五章 敬请见怪 方拾青   王小石心里正在忖思方应看的来意,却听一个清脆的语音问:   “你说,我今天是不是很倒霉?”   王小石听得心中一恍,这才抬目,蓦见那一张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颜脸,乍眼望去,既似笼烟芍药,又像画里蹦出来的玉人儿,不大真实。   王小石一向机警过人,但因思虑方应看、雷媚的诡意,素来气定神闲、雷打不动、电劈不惊、遇变不惧的他,居然在恍惚间给温姑娘吓了一跳,在这春日初出的时分,居然连手脚都冷冻了起来。   “怎么?”   王小石一时没恢复过意识来。   “你倒霉?”梁阿牛却把话接了过去,忿忿地道:“那我们今天算什么?吃了那男不男女不女的一指,还不知几时横几时竖,几时活蹦蹦几时死翘翘,你这算倒霉,我这算霉在那号子痴熊闷种鳖蛋贱胚手底里了!”   温柔看着梁阿牛,睁大了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却有点怕这个四四方方、剽剽悍悍、鲁鲁莽莽、又沉沉实实,笑起来一口黄牙、气起来全身发抖、一开口就是粗话连篇的海兽。   所以她一时怔住了。   “温姑娘今天当然倒霉了,”幸好方恨少这时挺身出来维护她,“她还给我掴了一巴掌。”   “对呀!”温柔于是有了翻身的本钱,噘着嘴说,“我还给你叱喝了!”   刚才王小石确是肃起脸孔要她住口。   王小石不敢惹她,只说,“刚才是情非得已……”   温柔扁了扁嘴儿,说,“我也不要你道歉。”   然后她捣近王小石颊边,王小石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缩,只觉一阵如芒似麝的香气袭入鼻端,十分好闻。   温柔却凑近他耳畔说了一句:“你是大伙儿的老大,在人前我只好让着你,你叱的骂的,有理我受了,没理我忍了,但没人时我可要一一揪出来清算,有你让我的,没我让你的。”   王小石没想到温柔忽然会在这时跟他“讲数”,划清界限,倒不知如何应对,奇怪的是,他面对大敌强仇,高手高人,大都挥洒自如,谈笑自若,灰飞烟灭,羽扇纶巾,从未有临阵畏缩,无辞以对的事,但遇上温柔,就木讷得很。   他只觉鬓边让温柔发丝拂过,痒丝丝的十分好受,真有搦住她发绺嗅一嗅的冲动。   “你叱过我,我也不计较,”温柔这是响亮地说,“只是你为啥要喝骂我,叫我住口?”   王小石讪讪然:“我是为你好。”   温柔不解:“为我好?”   王小石道:“我怕他们向你出手。”   不解的仍然是温柔:“我不怕他们出手。有你在呀,你不是把他们打走了吗?”   这句倒是勾出大家心里的疑点。   梁阿牛就这一句话追索下去:“三哥,为啥不当即就把这两个祸患杀了,省却后患!”   王小石叹了一声。   他的回答也很直接:“一个,已很难解决;两个,我非其所敌。”   何小河则问:“那么,他们何不联手杀了你?”   王小石答:“问题就在他们能不能真的全心全意地联手。”   何小河明白了六分:“你是说:方应看不信任雷媚……?”   王小石:“雷媚也不见得会完全相信方应看。小侯爷见过太多次雷媚杀主的事,他机警多疑,没有十足把握,便不会让她有可趁之机。”   何小河默然,唐七昧则道:“雷媚先后杀雷损、推翻苏梦枕、狙击白愁飞,为的是什么?做这些事,固是十分凶险,对她却似无大利呀!”   王小石苦笑道:“说实在的,雷媚的真正身份和目的,人只知其神秘诡异、莫测高深,跟唐兄门户,实有相为辉映之妙。”   唐七昧出身唐门,四川蜀中唐门可谓武林中最神最鬼的帮派,势力庞大,潜力深邈,其组织严密,其手段毒辣,其暗器绝技更称绝天下,江湖上有不少黑白两道的高手、派系、帮会都受他们的纵控,但很少人能洞透蜀中唐门、川西唐家究竟是有何企图、目标。   唐七昧点点头,不再打话。   温柔却仍然要问:“可是,我的话没说错呀!方拾青,这名字有什么了不起?不如叫方正、方圆、方拾红顺口得多了,要威风,不如叫方拾蓝、方拾命,叫方拾青,一点也不出色!我既没说错,为何不给我说!”   其实大家心里都想问这句话。   王小石这才正色道:“柔儿,你倒轻忽了。这‘方拾青’三字,野心大,眼界高,倒调笑不得呢!”   温柔不解。   不解温柔。   王小石只好反问:“你记不记得我师父的大号?”   温柔这下答得利索:“天衣居士。”   王小石又问道:“我师父的师父呢?”   温柔想也不想,就答:“韦青青青。”   这些原是武林高人,温柔再涉世未深,也是个闯荡江湖的人了,这些事自是耳熟能详,随问随答。   她这一答,许多人眼睛都亮了。   亮来自明,有明才有亮。   ——明白了。   何小河这才吁了一口气:“韦青青青,方拾青,大侠韦青青青没办到的事,他还要从头收拾起来、青出于蓝呢!”   方恨少吞了一口唾液:“那他是自诩要比韦大侠所立的勋功伟业更进一步了?”   唐七昧冷哼一声道:“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抱负,难怪——”   他的“难怪”二字后,有许多无尽之意:   ——难怪你会震惊了。   ——难怪你刚才一听这名字之后,立即肃然以对了。   ——难怪你会对方应看陡然出现,显得那么愁眉不展了;这样有野心的人,远跋苦涉来这儿,自是所谋必巨了。   ——难怪你会喝止温柔的胡言乱语了。   温柔当时是说了不得体的话,不过,其实更重要的还是判断力。   没有准确判断的能耐,眼见心不见,看到了又有何用?   ——这世间岂不有的是睁眼的瞎子!   心明比眼明更分明。   不解温柔 第十五章 敬请见怪 不解温柔   温柔在豁然而明之后,发出了一声豁然响亮的轻笑,说:   “我还以为是什么?方拾青原来是再收拾韦青青青的霸业王国,那算什么?我看他是拾韦青青青牙慧罢了。”   大家为之气结。   却听梁阿牛咕哝了一声:“我拾他娘个屄!温柔说得有理!”   这一次,梁阿牛支持了温柔的那一方。   忽然,梁阿牛“咦”了一声。   大家都狐疑地望向他。   只见梁阿牛东摸摸,西按按,他自己也狐疑地道:“消失了。”   “活见鬼!”方恨少笑啐他,“你从头到头脑直至脚趾甲都还在,没哪件是不见了的。”   “不是呀,你奶奶个大舅子!”他算是特别尊重方恨少,所以才没把话说得更粗重,“我的宄骨没先前的感觉了。”   大家都奇了一奇,王小石第一个反应过来:“那道指劲消失了吗?”   梁阿牛搔搔短得直戟的头发,道:“是没有了。原来总是有点麻辣麻辣的酸,现在全没了。”   王小石神色反而凝重了起来,道:“你再运聚‘游离神功’试试。”   梁阿牛暗运内功,仍发出“嗨”、“哈”、“哼”三声,声宏气实,三声过后,徐睁开眼,不敢置信地道:   “全没事了。”   王小石皱着眉:“一点感觉也没?”   梁阿牛喜道:“无。”   王小石转而问向小河:“你呢?”   何小河也以“捣心硬”的内息周游了全身大穴,摸摸自己双耳也欢喜地道:“那指劲待不住,我就像没着过一样,我耳朵灵醒着呢!”   王小石听了,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双眉紧皱。   大家看了,知道高兴不宜过早,还是唐七昧先问:   “怎么了?不对劲吧?”   王小石强笑道:“本来,指劲消失了,那当然是好事,我只是担心……就坏在我略通医理,却不明指法,要是白二哥在就好了,他一定会知道那指劲到底是滑出体外、导为正道,还是潜藏在哪个要害底下了!”   这时候,他特别挂念白愁飞。   他一想起白愁飞的时候,便长吸了一口气。   他深深地呼吸了这口气,忽然之间,他觉得已死去了的白愁飞,要是英魂尚在的话,也会跟他一样,深深地同呼这口气。   也就是说,他因这个深呼吸而超越了生死,与白愁飞同存。   便是这样:他刚才在独战雷媚、方应看之际,外表虽然云伫岳时、匕鬯不惊,但心里着实是很有点紧张。   因为他那一关不能败。   ——一败,不仅他亡,连温柔、方恨少、唐宝牛、梁阿牛、唐七昧等人,只怕一个也保不住了。   压力太大,放得再开的人,也难免会紧张。王小石是人,当然也会紧张。   但这心里紧张,却万万不能让敌方知悉,所以他在手暂缓之际,他就开始说话。   与方应看、雷媚交谈。   只要一开口说话,正如一出手交战一样,便会因话生话、递招发招,而忘了或渐轻了紧张。   这其实是苏梦枕舒缓紧张时常用之法。   苏梦枕曾把这个方法告诉了他。   所以刚才王小石在说话的时候,便没那么紧张了——他越说话,就越闲;闲就越定;越定,敌人就越摸不出他的虚实;反过来,他正好可以观察敌方的破绽和虚实。   因此在他跟方应看等对话之际,他觉得苏梦枕是与他同在的。   正如现在一样。   他因为发现了蹊跷,而心里紧张起来,但不想把这种紧张让大家得悉(这样反而徒增了大家的忧虑,于事无补),所以便因这无法破解的指法而念起白愁飞,并深吸了一口气:白愁飞解除紧张的方法,正是深呼吸。   这一来,他又与白愁飞同活了。   他其实无时无刻不记住八年前初入京时,与白愁飞雨中并肩随同苏梦枕作战的情形。   ——那段跟苏大哥、白二哥联袂联手打击“六分半堂”的日子,才是他最意兴风发、志气飞扬的时候。   现在苏梦枕死了。   白愁飞已殁。   这情境只有在梦里重现。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境:在他说话的时侯、深吸一口气之际,苏老大、白老二都像是活转了那么一刹那,再跟他并肩同战。   许是:只要你把一个人留在深刻的怀念与记忆里,他就会与你同存不朽吧?   念起这个,王小石在担忧之余,还很有点感慨:   或许,他离京不仅是为了逃亡,也不只是为了怕连累一众兄弟,而是更怕面对的是:这知己无一人、兄弟各死生的情景吧?   “扒三倒四龟五贼六田七丘八奶奶个九熊!”梁阿牛又亢奋了起来:“没事就好了嘛,还多虑个啥?”   温柔看看王小石还是愁虑未展,忍不住道:“你想什么?”   王小石道:“没什么。”   温柔问:“你知道我最生气的是什么?”   王小石一愣:“不知道。”   ——他只知道温大姑娘常常生气,时时找岔,款款不同,样样翻新。   温柔道:“我最生气明明有事口里却说没什么——有事就有事嘛,偏说没有。”   王小石不以为忤,只说:“可能是我多虑了,没事的!”   温柔又说:“你可知道我最讨厌你是在什么时候?”   王小石又是一怔:“讨厌我?”   温柔道:“就是明明心里还是有事,嘴里却说没事,脸上写着有事,偏就不让人与事,好像天塌下来的事儿,也只是他一人的事儿——你说这种人讨不讨厌?”   王小石笑道:“讨厌。”   何小河叹了一声,拉住温柔的手,嘘声问:“我的好姑娘,姑奶奶,你可听说过不解温柔这四个字?”   温柔瞪了瞪一双明丽的眼,奇怪地说:“什么意思?打着我温柔的旗号的字,不是赞我难道损我?”   何小河忍俊道:“小姑奶奶,我的娘,人家王大侠是不想我们这些小辈们空自担心,更不欲使你大女侠不安忐忑,所以就把事情隐忍不说了,你却来怪人家,这不算不解温柔还算啥?”   温柔又指着自己圆匀的准头,嗤诋道:“我温柔也会不解温柔?!”   梁阿牛又唠呶了起来:“你们娘儿们就少喋喋个不休了,咱在这里是走是蹭还是就此吃饭拉屎,总有个分晓吧!”   何小河嘘声笑道:“你看,这才是个真正不解温柔的浑球!”   温柔对梁阿牛的恶脸倒有些畏惧,一时不敢答腔。   梁阿牛对何小河却似有点腼腆,不大敢恶言相对。   唐七昧便趁此问王小石:“咱们当下该如何进退?”   王小石对除了温柔之外任何人,都很有意见。   “离开这里。”   唐七昧问:“为什么?”   王小石瞟目四顾:“这儿不止一起敌人。”   唐七昧点头又问:“往哪儿走?”   王小石即答:“东南。”   唐七昧再问:“要不要通知三枯大师?”   三枯大师是这“六龙寺”的挂单的名僧,曾受过天衣居上恩泽的方外至交,与“爸爹”张三爸有极深的渊源。他既是引介王小石等人避入六龙寺,又是负责他们在淮南路十七州四军二监的接应人。   王小石点头。   他手心仍搓着碎裂的水晶,好像要把这些已经成了碎片的紫色水玉再度揉成一块完整的石。   ——可是,非但破镜难以重圆,连重明都庶几难矣。   碎水晶呢?能吗?   那只小乌龟已完全翻转过来,探头望望世界,乌溜溜的眼睛,很有点贵族气质的伏在那儿,十分满意它此际的四平八稳。   ——要不是温柔在它的重要关头时替它翻动了那么一下,它可能就翻转不过来了。   再翻转过来,可能要四五个时辰,也许要四五天——也说不定它就这样渴死了、饿死了、累死了,永远四脚朝天,翻不过来了。   你可看见过因为翻不过身子来就死了的乌龟?   或许有。   或许没有。   但世上的确有翻不过身子来就死了的乌龟。   ——也许是因为它们只善于爬行,不善于翻身。   ——许是它们背负的壳太重。   那莲花仍在池中,并由紫回转纯白。   不过,它已失去了根。   根已断。   它是浮在水上的。   ——它此际仍然娇丽清美,但不久之后,它就要凋了,便要谢了。   没有根的花和树,都活不长久。   人呢?   王小石、温柔、方恨少、唐宝牛、何小河、唐七昧、梁阿牛、罗白乃、班师等一千人,仍在逃亡。   逃亡是为了要活命。   只要能活下去,就有翻身的一日。   ——只是,在这当儿,谁来协助他们?有谁能只消用一指头之力,帮他们翻一翻身?   逃亡没有根。   石头人语 第十五章 敬请见怪 石头人语   六龙寺的围墙外十数丈远,有一座外观九层内实有十七层的高塔:   泰感动、郝阴功、吴开心、白高兴四人,还有叶神油,就在第七层塔内,居高临下,观察寺里王小石等的一举一动。   他们先看见温柔“赏”了王小石一记耳光。   他们为之吃了一惊:   他们猜估不出理由。   他们只能看得到,却听不到对方正在说什么。   ——除了那记耳光。   响亮而清脆的耳光。   他们吃惊的理由是:   ——温柔竟能打得着王小石?!   如此说来,温柔的武功岂非比王小石更高?   如是,那么,先行对付温柔的提案,就必须取消了。   可是他们惊中可也有喜:   ——因为如果不是温柔的武功太高、出手太快,那么,剩下的原由只有一个:   王小石很注重温柔。   ——注重得使他任由温柔掴打。   如是,那么先行挟持温柔,就是个再明智不过的选择了。   所以他们都紧密地观察寺院里的动静。   紧接着,骤变遽然来!   “雪人”偷袭温柔。   方恨少扯走温柔。   何小河、梁阿牛突现身攻向二“雪人”。   莲池中的白衣公子突现偷袭梁、何。   王小石截击白莲花般的公子。   院里忽有一纤小之人影却以凌厉的剑气攻向王小石。   王小石接下了那一道“气剑”——   ——中断——   因为突然间,一物飞打而至,直从寺院,冲破围墙,打上七层塔来,迎面向吴开心打到。   这下突如其来。   吴开心反应算快,大叫一声,仰首跌身,呼的一声,那物险险自他面门掠了过去,擦伤了他的鼻头,却打向他背后的郝阴功。   郝阴功百忙中一掌拍去,与那物抵个正着,啪的一声,那物碎裂成数十块,疾迸喷射向泰感动和白高兴,还有叶神油。   郝阴功虽然一掌挡开来物,但只觉右掌像给斩了一剑一样的痛。   痛得他忙细看自己的手还在不在:   他以为是已给人一剑斫了下来。   他不好过,他的同党也不好过。   碎片很多,有大的,也有小的。   大块的射向白高兴。   白高兴比较幸运。   他乍见吴开心闪躲,已有警惕;再见郝阴功遇险,更生防御。   故而,白高兴及时双手一拍,夹住了数大块碎片。   一块也没有遗漏。   那是砖石。   ——他马上就感觉得出来了。   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晰地感觉到:   因为他不但挟住了砖石,而且这几块砖石碎片还全嵌入他手掌里。   泰感动的情形也决不比他好。   砖石的碎片多飞向他。   他因见郝阴功、吴开心先后失利,所以已早一步拔出他的兵器。   他的武器是刀。   一把柔刀。   ——刀形就像竹叶。   他的刀有个名字,在武林中也很响亮:   ——竺柔刀。   他的刀柔、而且软,所以特别快。   他在霎时间出了十三刀。   十三刀刀刀不落空。   刀刀都命中。   每一刀都斫下一块砖石碎片。   可是,碎砖不止十三片。   总共十五片。   有两片他仍不及斫落。   那两块未给斫落的碎片在那里?   ——就嵌入他的身上。   左臂和右腿。   ——砖石打入肉中,要比中箭还疼。   他一生中也曾揣想过:中刀、着箭、吃了一剑的痛楚——但却从未想过有天居然要吃砖石的苦!   这一块小小的砖头,一下子,擦破了吴开心的鼻端,震痛了郝阴功的右腕,嵌入了白高兴的双掌,切入了泰感动的肌里。   那一块平凡至极的砖石,一下子,竟在他们的生命里如此亲切,仿似在生死契阔间打了个亲切得痛入心脾的招呼,好让四人一生一世都忘不了这块与他们有肌肤之亲的砖头!   ——那是块什么样的砖头?!   他们几乎都不约而同地记起了一件事:   一个人!   ——那砖头碎片不止打向他们四人,还有一个人:   叶神油!   所以他们也不约而同地望向叶云灭!   叶神油负手站在那儿。   气势很盛。   样子也很火爆。   但却很定。   ——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在他身上。   迸溅向他的砖石,有大有小,至少十来片,去了哪儿?怎么直如石沉大海?   叶神油哑声道:“就凭你们,要对付王小石,还差远了呢!”   他双手一垂,夸拉拉连响,碎砖都自他袖子里全落到地上。   ——不知何时,那十八块碎砖全给他双袖收下了。   一块不剩。   “他知道我们在这儿。”叶神油望着窗外,透露着十分杀气两分不甘地说,“他用他的石头说了话,也对我们做了警告。”   这时,六龙寺那儿,打斗也告一段落,王小石正与方应看对话。   然而,王小石无疑也向他们发了话。   他的话是用一块砖头来说。   他就是借雷媚那一记“剑气”,以“移花接木神功”转击于砖墙上,直飞过来,以一砖连打五人。   ——就只叶神油并未挂彩。   全皆伤。   当时,王小石却正在对敌中。   ——而且还大敌当前,强仇寰伺。   他却仍然说出了他的话,对远在明孝塔的“窥视者”做出了警告,在大家都以为他最凶险的时候,他居然还有余裕去打击更远的敌人!   郝阴功、白高兴、吴开心、泰感动这时才晓得心头沉重:   ——他们这时才明白过来王小石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敌人。   所以他们只好忍受。   忍受叶神油的冷笑。   ——冷笑通常不是真笑,而是讽刺、轻蔑或瞧不起。   就算是笑,也只是嘲笑。   叶神油当然嘲笑得起他们。   可是,他们四人大概谁也没注意到:   叶神油的右腰衣衫破了一处。   ——那是一道寸来长的口子,翻掀出来的部位,还带点血。   沾着一点点的血。   叶神油仍负手望着窗外,指拳捏得“特登啪啦”地响。   他仍俯视着寺院里的一动一静。   他在忍痛?还是在忍耐?有隐忧?抑或有所隐瞒?   六龙三姑 第十五章 敬请见怪 六龙三姑   就在一众人在寺院韦驮金刚像旁、莲花池畔跟来袭者对敌之际,罗白乃这“徒师”两人,到底在哪里呢?   原来罗白乃正在跟六龙寺里的高僧三枯说禅倾偈。   三枯是当地有名的禅僧,道行高深,智能天纵,被誉为: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的名僧。   听说他本来连名号都没有,他初入六龙寺挂单时,人问他从何处而来,他不立答,只看着院前花草,说:   “花草就要枯了。”   当时主持六容大师听了,特别出来迎接他,跟他谈佛论经,不半晌,便十分推崇服膺,又请教他的名号,他只说:   “海枯石烂,何须名号。”   当场接待的还有一位名人,正是洛阳温晚。温晚马上接问了一句佛偈:   “生死事大,光阴知矢,无常迅速,时不待人,既然如此,行方便门,黑昼白夜,各有其秩,父子夫妻,应有其序,四方八面,皆有其位,万物有情,各有其名,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无不例外,汝何独无?”   大师却低眉合什,只说:“你赶时间,我不赶。我心悠悠,油尽灯枯。”   温晚马上豁然顿悟。   ——许多人在禅门参了几十年,还是得不到一点讯息,换不来一个悟。可是时机一到,所谓啐啄同时,即是小鸡正孵化而出,母鸡正好啄破蛋壳,就会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正是佛门心法相传的难得之处。   由于他一入“六龙”,就说了三次“枯”,人就称他为“三枯”大师。   三枯最胜点化人。   使人启悟。   他在这儿一带很有名。   他也曾离开过六龙寺,云游四海,回来后更享有盛名。   ——或许,早在他人“六龙寺”以前,他就很有名吧?   只不过,他对过去的事,只字不提,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罗白乃原来也不知道这位三枯大师是很沉默、寡言、木讷的人。   他一向以为世上的“大师”,平常要唸很多经,对人常常唠唠叨叨,而向人数诲难免有一匣子说不完的噜嗦。   但事实却不然。   三枯往往没有话说。   总是一言不发。   他好像根本就不爱教人,不爱说话。   他在高兴说话的时候才说话。   非要他说话不可的时候,有时,他只叹了一声,或瞪人一眼,扬眉瞬目,咳嗽一声,便算是说过话了。   ——虽然,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话?说的是什么话?   罗白乃当然也不明白。   但觉得很好玩。   他本身就是个很好玩的人。   他对不明白的事觉得特别好玩。   所以就在众侠于菩提树下、莲池边抗敌之际,他却去逗这大师说话。   他很喜欢找大师说话,但不见得大师也很喜欢跟他说话。   有一次,他见庙里来了许多香客,熙熙攘攘地来拜佛上香,寺里僧众都忙着打点,却见大师在菩提树下木然端坐,完全没有反应,连一个小孩在他身边扑地摔了一跤,哇然大哭,大师也无动静。   罗白乃便上前扶起了小童,哄住了他,直至其母亲把他接走,大师仍趺坐不动。   罗白乃便问:“大师病了?”   大师答:“没有。”   罗白乃:“大师睡了?”   大师:“打坐。”   白乃:“大师没有看到有人摔跤吗?”   大师:“人生在世,谁没摔过跤?跌倒了自会爬起来。”   罗:“大师没看见今天香客特别多吗?”   三枯:“没。”   罗:“那大师看见什么?”   枯:“老衲只见来的只有两个人。”   罗:“哪两位?”   枯:“一曰名,一曰利。他们烧香拜佛,都不过是为了这个。”   罗白乃想了想,很狐疑,“怎么熟口熟面,好像是哪个前人说过?”   三枯:“……”   罗白乃:“我觉得你说少了,也看少了。”   枯:“少了什么?”   罗:“我看到四个:一个名,一个利,还有一个权,一个势。”   “……”   罗:“不,还有……还有一个,是禄,啊,再来一个,叫做什么哇?哦?是欲……”   罗白乃遂而教训起三枯大师来:“你把事情说少了,也说得太简单了。”   三枯为之气结,不再理睬罗白乃。   偏是罗白乃要走开之前,还“点化”了三枯一句:   “有人在你面前跌跤你不去扶,万一摔死了人怎么办?连人都救不了,自己则像块木头,那还算什么佛?参禅有何用?”   未了,他还涎着笑脸,问大师:   “我说得对不对呀?大师?”   开始的时候,三枯大师不理会这半疯半癫的少年人。   可是大师不理他,他可理会大师。   别人问他为何老喜欢找大师的晦气,他笑嘻嘻地说:   “没有嘛,我是真心地向大师讨教的。”   连他师父班师也这么问他时,他才认真地答:   “我觉得跟大师有缘。”   “那么有缘,”班师听了就很不悦地说,“你又不拜他为师?”   岂料罗白乃的头马上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不同。你跟他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我跟大师的缘法是:我跟他确是学会了不少道理,”罗白乃摇首摆脑地说,“可他在我这儿也学了不少事理。我们俩是互惠、交换、相益的——”   班师听了就很高兴,“还是我教你比较多;我学识渊博、武功高强嘛。”   “非也。”徒弟认真八百地说:“你幸运些。”   “我幸运?”班师不明,“我要是幸运还会收你这种徒弟?”   “你当然幸运了,你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罗白乃说,“我教你的,远比你教我的多呢!”   班师气得嘴都歪了。   眼都开始翻白了。   他徒弟还十分感慨地加了一句:“实在多出太多了……搞不好,我还得教你怎样追求心上人,教导你怎么谈恋爱呢!”   “你……你!”班师这回气得连鼻子都曲了,“你教我……谈情说爱?!”   “对!”罗白乃凑近班师身边,鬼鬼诡诡地说,“你别告诉我说你从未动过春心,从没打算过为我找个师母!”   班师想打他。   罗白乃忽长身直视其师,叫他师父:“你看着我。”   班师打到一半,只好收招。   “我为什么要看着你?”   罗白乃大义凛然、光明磊落地说,“你看我的眼。要是你真的从来想也没想过这回事和那回事,你就看着我眼睛。”   班师才不看他。   但也不打他了。   只气得拂袖而去。   罗白乃吐了吐舌头,喃喃自语道:“乌鸡白凤丸!大概这回真说对了……看来,我该好好地为师父的终身大事着想了。”   三枯大师不理睬他,理由是绝对充足的。   他有次居然替这名僧三枯改号。   那是一次众僧会聚之际,大家想替“明孝塔”、“六龙寺”改一个名字,因叫“明孝”、“六龙”的塔寺着实太多了,不够突出独特。至少,也该把六龙“塔”还是“寺”,明孝“寺”抑或是“塔”,早些定下名来。   三枯大师却力排众议,认为不必正名。   大家都问他为什么。   他说:“真正的佛法,是百姓日用不相知,初发心时便成正觉。何必正名乎?迥然独脱,不与物拘。”   众都以为然,纷纷说三枯佛法高深。   偏是旁听座的罗白乃突然发话:   “六龙、明孝塔寺不必定名,我很赞成,但大师却该改个名字。”   众都好奇,皆问要替三枯改什么名号?   “三姑,”罗白乃得意洋洋地说,“改名三姑,如此正好。”   众僧纷纷叱喝之,罗白乃这回倒是真的犯了众僧。   但他得意如故。   他还说出了堂而皇之的理由:   “大师叫三枯,本意是:石烂海枯、油尽灯枯、人走心枯,我叫他三姑,更加切合,因为他见人跌跤而不扶,见恶人当道而不除,见人下悟而不点化,不是姑念、姑息、姑妄是什么?何况,乌鸡白凤丸的大师样儿好,俊貌得很,像姑多于像佬哩!”   大家都骂这不识佛理、未入佛门的浑小子怎么胡言妄语,连三枯也脸露忿然之相。   罗白乃瞠目指着大师反诘:   “他不是教人勿太注重虚名吗?他一向不是说名如衣饰,脱下便了吗?怎么一说他,都炸酱了脸?”   这回连六容大师都要下令逐走他了。   却是三枯大师开声说了话:   “也罢。反正都是名相,叫什么便是什么,叫什么也不见得就是什么。”   六容不解,合什问:“大师之意是——?   三枯脸上居然挤出了点笑意,他用手一指一只正在春阳下晒肚皮的狗,说:   “你叫它是猫,它仍不是猫。你不叫它狗,它还是狗。但它自己和同类可能不叫狗,叫人,叫我们才是狗。我们给人唤作狗,如果是人,却还是人。”   不管听得懂听不懂,众僧都合什念:   “阿弥陀佛。”   佛是念了,只是日后六龙寺里的“三枯大师”真给人唤作:三姑大师了。   狗屎·垃圾·禅 第十五章 敬请见怪 狗屎·垃圾·禅   “三姑”不爱理睬罗白乃,可是罗白乃老爱找“三姑”。   当大伙正在韦驮像前、池畔树下御敌之际,唐七昧正在禅房里看顾唐宝牛之时,罗白乃百般无聊,便又去逗三姑大师谈禅说佛。   三姑大师径自坐在石阶上,用一枯枝,在地上漫画着几笔。   罗白乃凑近去,几乎将耳朵贴地地自下而上,这才望见三姑大师的脸。   但三姑仍不睬他。   不理他。   也不看他。   罗白乃逗了他老半天,都没反应,心里不是滋味,就说:   “你再这样木眉石脸的,就得要改个名字了。”   三姑大师只翻了翻眼,可一个字都没说。   他师父却忍不住问:“又要改?这回叫什么?”   罗白乃说:“三哭大师。”   他哈哈笑道:“谁教他一天到晚,老是哭丧着脸!”   三姑不理,只在地上画了几行竖的、几行横的。   罗白乃就顺水推舟把话题转移了,“我可会测字的,我替你看看……”   他歪了头,看了半天,就像悟了道地嚷:“哦,对了,这几条横、几条竖,就是横竖的意思——横竖,也就是‘反正’的意思——你心里的意思是:反正你随得我怎样为你取名都没关系……是不是?”   三姑大师当然没答理他。   他师父班师却说:“我看不像。”   罗白乃道:“不像什么?”   班师道:“不像横竖?还是像个字。”   罗白乃:“什么字?”   班师:“像个‘井’字。”   罗:“井?”   班:“我看他是自喻为‘坐井观天’之意。”   罗:“我看他是更进一步,看到我们,就自卑起来,认为他自己是‘井底之蛙’的意思。”   许是给这对师徒搞火了、躁了、烦了,忽然用左手指了指院前不远处的一堆垃圾,右手指着石阶前的一堆狗粪,看着罗白乃和班师,点了点头。   然后起身。   回到庙里。   这下,那对活宝师徒,可都直了眼。   班师瞠目道:“那是什么意思?”   罗白乃搔首道:“其中一定有喻意,有禅机。”   班师咕哝道:“说不定他只是说我们像一堆垃圾、一坨狗屎。”   “那我一定是垃圾了。”罗白乃忙接着补充道:“不,才不是呢!我看他一定另有深意,我们只是一时勘不破罢了。记得禅林公案里有人问巴陵禅师:‘何谓吹毛剑?’巴陵禅师只说了一句:‘珊瑚枝枝撑着月。’问者从此就悟了道,有了斩断一切妄想执着的智剑。我看,三姑这两手一指,无声胜有声,简直是万语千言,千呼万唤里的无声,就看我们能否悟得?是否得悟了!”   班师咕嚅自语地说:“你那么注重他的话,平素却又老是与他抬杠?”   罗白乃正色道:“那不一样。要知道修禅念佛,最重要的是自己体悟,这叫冷暖自知,啐啄同时,镆铘在握,宝剑在手,宾主历然,言语道断。既然禅境是: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他教我悟时,我也该教他悟,这方才为他是吾师,吾亦其师也。正所谓: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他装模作样时,我也就装模作样跟他闹,但他直指人心之时,我就该闻声悟道。”   然后,他又在寻思自咕:“所以,他一手指狗屎,一手指垃圾,定有深意,必有启示。”   不久,三枯大师得悉王小石等要撤离“六龙寺”,他即收拾了一个包袱、一口褡裢,手持禅杖,往外就走。   庙里主持六容在背后唤他:“三枯,你还回来不?”   三枯稍微止步,禅杖尾部在寺前青石板上砉的一声碰撞,终究没再说一句话,又往前行去。   这时,罗白乃仍在院阶上苦思,一见三枯这下动作,立即叫道:   “我可透悟了、得道了!”   这回他师父可也收拾了行囊,要跟王小石等人一道南行。   王小石原意给他们自行选择:跟与不跟,悉听尊便。   班师没有选择。到这个地步,跟大伙儿在一起,是险,万一是死,也是一起死,总好过脱了队即死、立死、枯寂死、孤独死。   他正要促徒弟也一道走,却听罗白乃大嚷悟道,便九成不信一成姑妄听之地问:   “你这副稀粥脑浆的德性,又悟啥道来着?”   罗白乃却很认真。   也很兴奋。   简直还雀跃。   他涨红了脸,遥指三姑大师背上的褡裢说:“狗屎、垃圾,就是他背着走的。那就是他的责任和道义,凡人看来,只不过是垃圾、狗屎,但他却弃不了、放不下的。”   班师有意挫他,带点讥诮地说:“你不是说过:谁说放不下的,谁到后来还不是放下的吗?这狗屎、垃圾,背着不放又有啥意思!”   罗白乃却一点也不理屈,“禅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成佛?佛到头来,还不是人!一翳在眼,犹若空华。谁是佛祖?当下我是!难道成了佛就可以为所欲为,任意妄为吗?那岂不是跟成王称霸没两样!佛也一样要吃要穿,要耕要作,要背行囊救人救世的。人人都说要放下,只不过不想负责任罢了,那就跟脱了裤子放屁一样——没意思,不济事!”   班师仍不以为然,故意损他一句:“你不是也说过什么:把明明是很复杂的事,简化为追‘名’逐‘利’,未免太肤浅了吗?现在又把两个褡裢说成“责任’和‘道义’,岂不也一样着相?”   罗白乃这回耸耸肩,吐吐舌头,摊摊手,道:“道就是如此:说了不增,不说不减,说尽不灭,不说也罢。”   班师见徒弟撑不下去了,也不为己甚,只自下咕咕地说:“我总觉得狗屎就是狗屎,垃圾也不外是垃圾,褡裢也不过是褡裢,哪有什么曲折大道理!”   徒弟听了,居然也没争辩,反而说:“你能这样想,其实也悟了大道理。”   “三姑”纤瘦的身子却执着沉重的禅杖,义无返顾地前行,去会合王小石,护送他们下东南。   他大概绝没想到自己背上的褡裢居然成了大道如天,为此师徒二人,争辩不已。   第十六章 红炉上一点雪 自私、写诗还是大公无私的大师?   一路上,八百里,佛法高深的三枯大师抑或是给罗白乃整治蛊弄得团团转的三姑大师,都背着两口褡裢,跑在前边。   前面有山贼,却听他指挥。前边有盗匪,也先让他给打跑了。   前头若有道上的人物,自会为他开路;前方若有官兵,遇上这位秀气大师沉重的禅杖,可谓倒了八辈子的霉。   这位“大师”像认识了不少绿林好汉,而一路上不管黑的,白的、官的、民的,对大师都不是闻名已久钦仪效命,就是闻名丧胆掉头就跑。   所以,有他在,群侠的逃亡历程,有了不少方便。   少吃了许多苦。   这大师却吃得起苦。   太阳烈照,他光着头,连笠也不戴一顶。   大雨滂沱,他也拒绝撑伞——连方恨少好心为他遮上一遮,他也一拂袖拨走了雨伞,径自走在雨中。   这一下,方恨少脸上挂不住,只好恨恨地说:“好啊,走在雨中,好不诗意!大师像位诗人,还多于像个和尚!”   总之,大师吃苦耐劳——或者说,他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耕的是“田”,挨的是“鞭”,就跟牛一样。   大师从没怨言。   人家睡觉他守夜。   别人吃饭他最迟。   他不以为忤。   他任劳任怨——这里当然不是那两个原来在“刑部”跟随朱月明,后来改投了蔡京的恶棍的名字。这绝对是一个对他的赞美。   而且,大师还十分听从王小石的意思。   总而言之,他对王小石十分维护,言听计从。   大家甚至有点怀疑三姑大师跟王小石到底是什么关系?   罗白乃有次趁王小石走了开去劝解仍郁郁寡欢的唐宝牛时,真的问了大家这个问题。   于是众说纷纭。   大家邀较老成持重的唐七昧先估。   唐七昧说:“是天衣居士生前安排下接应他爱徒的人吧?”   大家再要性情比较古板的梁阿牛来猜度。   梁阿牛:“同门?”   然后到大家胡猜,那就离谱了:   “师徒?”这是班师的猜测。   ——究竟谁师谁徒?况且两人年龄相距不远。   “兄弟!”这回是方恨少的看法。   那到底谁兄谁弟?   “旧部。”何小河认为。   ——理由很简单:像王小石这样的人材,不可能只到了京师后才叫红,在他入京之前,一定也是个极出色的人物。因此,何小河认为王小石在江湖上一定有很多朋友,在武林中也一定会有很多他的旧部。   说不定,“三姑”就是其中一个。   现在轮到罗白乃说了。   他的推论比谁都荒谬。   简直不可思议。   “女友”。   ——什么?   大概都不懂他的意思。   ——女友?!   “他是他的女友,”罗白乃绝对异想天开,“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对夫妇。”   何小河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说,三姑大师是个女的?!”   “那有什么不可以?”罗白乃仍振振有词,嘴里也念念有词,“既然连郭东神都可以是个女的,三姑大师有啥不可以是女子?何况他也长得那么俊。”   这倒是。   其实,三姑“大师”的年纪和样貌,一点儿也不“大师”。   他非但不老,还清俊得不得了,脸上常流露出一种乏倦的情愁来,眯迷着眼靥,一张清水浸着月光石卵的脸蛋儿,光着头反而觉得他俊得有采,美得发亮。   那是一种高贵的情态,还带着香味佛意,不是一般美女能有,不是一般俊男可得。   所以罗白乃这样一说,大家倒狐疑了起来,竟然有点怀疑三姑大师是否真的女扮男装了。   何小河笑斥道:“胡言妄语……难怪你跟他改了个同音法号作‘三姑’……我倒没看出来。他一上来就是大师,我反而没想到其他的。”   梁阿牛不解也不同意,“他是大师,大师怎会是个女的?”   罗白乃立即反诘:“是谁规定世间的大师就不许是女的?”   梁阿牛为之语噎。   方恨少笑说:“可惜他剃光了头。”   “可惜什么?”罗白乃也反斥道:“世间漂亮的男女,要真的是好看,就算剃光了头,牛山濯濯,也照样美得杀死人。”   方恨少马上认可:“对,像我,就算撷下方巾,也美不可方物。有人说我改穿女装,还胜红妆呢!”   “呕!”   那是何小河装呕的声音。   “什么?”方恨少故作不懂,问,“何姑娘可有喜了?”   温柔一跺脚,脸色遽变。   班师却叱斥他徒弟:“小豆丁,你别乱来胡搞的,人家三枯可是得道高僧,你不是有那个……意思吧?你可别捣破了头,坏了人家修行!”   罗白乃可不说这个,更不想听他师父这个。他见温柔不悦,以为独漏了问她“高见”所致,便笑嘻嘻地找上了温柔:   “你呢?恩婆对三姑有何高见?”   温柔救过他,他既不能叫“恩公”,有时便叫她“恩婆”,温柔向来也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好玩新奇。   可是,这时温柔却板起了脸,噘起了嘴儿,说:“什么三姑六婆的,大师小徒的,有啥了不起!”   说着,她又一顿足,转脸就走了。   罗白乃不意温柔这下说翻面就翻了面,冷丁怔住,搔了搔头皮,笑与大家说:“我的姑奶奶又发脾气了。”   心里却爱煞了温柔恼怒的时候,两边粉腮像刚蒸好且发得玲珑可人的小包子一样,好像一口咬下去香甜入心肺似的。   温柔拧身去了。   大家还在喁喁细语,趁王小石仍在劝解唐宝牛,三姑大师上了一蚊山找走马卖解的那一帮人马,要他们暗帮偷渡王小石这一股人的流亡,所以这干流亡男女才正好可以谈论人前人后的种种是非,都一致认为三姑形迹可怪可诡,也可敬可佩。   ——例如:三姑背上的两个褡裢,左边那个,一旦解开,里面有着令人意想不到、各种各类、稀奇古怪之事物。   右边那个,他却从来没开过。   也从来不肯放下来。   说三姑大师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耕的是田,睡的是棚,后三样都对:三姑确是吃苦耐劳,不嫌不弃,他除了成天至少要沐浴三次之外(无论多荒僻之处,他还是能找到水源让他沐浴),别的都是个苦行僧的款儿,但他依然素净伶俐,香气自放。   但他吃的绝不是草。   而是花。   他也不是吃花,而是沿路只要见着了花,就凑过嘴鼻,在那花蕊深深一吸气,“索”的一声,他好像就很餍足下。   饱了。   便整日不吃任何饭菜了。   每次罗白乃都很好奇,也凑过去看大师如何“索花即饱”。   三姑当然不喜欢有人旁观。   所以往往罗白乃在身旁,他就不吸花了,走开了。   偏生罗白乃好死缠烂打。   他还问出了口:“大师,吸花呀?”   大师只合什,“阿弥陀佛。”   罗白乃又直截了当地问:“大师,您是吸花香就饱了吗?”   三姑只念:“善哉,善哉。”   罗白乃赞叹地道:“大师太诗意了。大师在家时可是写诗的吧?”   三姑淡淡地道:“花比诗美。一朵花就是一首诗。诗有造作,花不。一个人好,本身就是一首诗;好人是好诗。”   罗白乃似懂非懂,忽有点领悟地道:“那么,大师太自私了。”   三姑大师倒没料到罗白乃会忽然这样说。   “吃花嗅花,有这么大的好处,大师怎么不介绍推荐大伙儿都吃些花儿呢?看来大师是多吸花儿精华才会出落得如此又白又嫩吧?”罗白乃理直气壮(其实他就算理屈也一定气壮——他的经验是:不管理屈理直,总之,一定要气壮了再说;气壮,则理屈也可直;气弱,则理直亦只能屈),“这样说来,一向给人誉为大公无私的大师岂不太自私了吗?”   三姑大师微笑,摇头,“不是我不教,而是你们一定不从。”   罗白乃不解。   所以他要三姑大师作解。   吃花狂僧 第十六章 红炉上一点雪 吃花狂僧   “我吸的不是花,而是花的味儿,是花香。”三姑大师道,“我吃的不是花,而是花的粉儿。”   罗白乃奇道:“花香可以闻,这我知道,但花粉却能吃吗?如何吃得?”   三姑道:这是世间最纯净的事物。花粉是花蕊的粉末,是花之魂、香之魄、活命之源。你想,蜜蜂、蚂蚁采了这点粉蜜以饲蜂后、蚁王,寿命特长,体壮精强,且能独产下千万蜂蚁子孙,可见其延寿强精、美容祛病之效。千多年前《神农本草纲》已载:花粉为食物上品,久服可轻身、益气延年。人见我寡吃,以为我苦,不知我享受,不知此方为人间圣药。”   罗白乃啧啧赞叹:“原来花粉那么好,我今后也吃。”   三姑大师笑道:这不易吃。你功力未足,分不开来杂质,吸了也收不了。何况,世人太贪馋、杂食,以致吃了什么好东西下肚,都给混杂了,吸收不了,如同白吃。”   罗白乃仍是热衷,“我也可以戒食的呀。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可以吃的?”   三姑大师道:“你呀?不行。”   罗白乃愈发急了,“我为什么不行?我聪明,用心就行。”   三姑道:“你是聪明,悟性也高,要不,我也用不着跟你耗。但聪明人反而贪多务得,难成大器。先专心才能用心,人若花心已先散了心,心力也没可着力了。”   罗白乃诧道:“那还要什么着力处?”   三姑问:“要你戒食荤,你成不成?”   罗白乃搔首道:“戒吃荤?那就是没肉吃了。那多难过呀,光吃菜,嘴里迟早淡出个鸟来!”   三姑笑道:“这就是了,你那头吃肉,这头吃花,那还不如杂七混八的胡吃一通好了:正如道释儒齐修,茅山、密宗、炼丹齐习一样,到头来不但一事无成,一失准儿还会成了失心疯哩。”   罗白乃听了还不服气,“大师。这我可不明白了。你也是禅学上有大启悟的人,穿华衣和打补丁本就没有什么分别,豪宅与茅寮也是一般栖身,吃肉的和吃素的,还不是一样,大师又何必自苦?何须着相呢?要真的心头有佛,又何必计较吃什么?吃山珍海味,不见得就富,吃青菜白饭的,不见得便穷。”   三姑道:“这不是相,而是心。相由心生:心才是根本,唯心生意,念念无尽。这分别可大了。禅是自然,浑成一体,但该分的,还是要分的:该做的,还是要做的。否则人跟朽木,岂有分别?又如何成佛度众?有益众生的便是佛,慈悲就成佛,佛岂是一无动静的废人?你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想不想给人切成一块一块的、流血流泪地吃下肚里去了?要是不愿意,又为何吃其他有血有肉的?你吃它们,就是在枉造杀孽。它们会痛,会怕,会求饶,求生,一旦想保住性命,就生惧畏,如此遭你残杀的牛羊猪狗,都死得不甘,它们的身子都是活着的,然而你为了吃它们的肉便把它杀了,它的肉岂甘心为你所食?蝮蛇一紧张就分泌毒液,鳗鱼一遇敌即以电殛,大多动物濒死前都渗泌毒素于全身,只是你不曾察觉而已。自然酒肉穿肠烂,身体自然会坏,元气也不充沛了。禽兽也会反扑、报仇的;那叫报应循环,因果不昧。你也不想死,不想人为了你的财物、名权或皮毛血肉而无端劫杀你、无故加害你,那你又为何逞口腹之欲,而夺取别种生命的活命机会呢?况且,青菜红果,确要比大鱼大肉有滋味,只是你吃不出荤的腐味来,也吃不出素的滋味。”   罗白乃仍不认同,“我们是练武之人,怎可以只吃蔬菜?不吃肉,力从何来?不杀生,又何来肉吃?何况,不吃白不吃,你不吃,人家可是吃的,你少吃了,便给别人占便宜了。再说,其他鸟兽可也一样杀生的呀!大鱼吃小鱼,老虎噬鹿,飞鹰搏兔,蟒蛇吞鸡,弱肉强食,自古皆然,也是自然律法,我又何独故意去违反法则,跟自己口腹食欲过不去呢?”   三姑却睇了罗白乃一眼,反问了一句:“那你认为强的可以吃弱的,大的可以吃小的,那么,蔡京、王黼、梁师成之类就活该任意串割黎民百姓,天下第七、惊涛书生、神油爷爷等人就可以吃定你了?”   罗白乃喃喃道:“这……也不可以这么说的……”   饶是他机伶善辩,一时却没了对词。   三姑又斜睨了他,似笑非笑地问他:“怎么?蔡京相爷那些人权势不大么?方小侯爷等人武功不比你高么?”   罗白乃鼻尖已微渗出汗珠,“他们……我是人,我会反抗的,怎能任由人欺!”   三姑笑了。他的皮肤又白又嫩,白得像剥了层皮的葱心,不止是人最高贵秀气的肌肤,甚至还带了点仙味才能有的造化。   他笑起来的时候,忽然间脸上就有了许多皱纹,皱得十足好看。   天下间没有皱纹能皱得那般好看的了。   ——也许,这就是常年念经修佛的好处吧?   罗白乃心底里暗忖:   ——三姑到底多大年纪了,怎么左看、右看都不出来?   “你会反抗,别的动物、禽兽、鱼鸟就不会反抗吗?万物都是有生命的。你吃它一口。每一口里都有着它们的生命。你切下自身一块肉看着吧:那儿尽是生命。你要活多久,祖先,父母、妻室,还有你自己费多少心,才有这一块肉,你还舍得吃下肚里去吗?那是会痛的哦。”三姑要言不烦地说,“你不吃自己的,却吃人家的,岂不自私、狠心吗?”   罗白乃嗫嚅道:“那……那该怎么办?要我不吃肉,那……那太……”   三姑好言好语地说:“也没要你一天就办到。你尘缘未尽,佛性未固。今天戒了,明天又犯了。明天犯的,更变本加厉,所以不如不求速戒。一天戒一些,少吃一些,少作一些孽,日子有功,加起来就功德圆满了。戒律不是制限,而是自发的,那才能从‘戒’中入‘定’,‘定’中生‘慧’,强求是没有用的。”   “对对对,”罗白乃猛想起一个对他有利的例子,就忙不迭地道:“我师父也是。他也尝试过茹素吃斋,但吃了一阵,火气却更盛了。他也试过念经潜修,但连波般经还没念完七七四十九遍,他已经烦躁不安,心神不定,且头头碰着黑,所以就索性不念不戒了。”   三姑反问:“那你念经、戒斋,原来是为了要走好运、别有所求的了?   罗白乃期期艾艾地道:“这……这也不是这样说……不过,要是连基本的好处都没有,这苦……受来作甚?”   “哦,是受苦吗?叫你戒荤,让你神清气爽,益寿祛病,这是苦吗?教你念经:让你净化心灵,救人度己,那是苦吗?”三姑似笑非笑,这时候的他最俏,“世人既多分不清苦乐,现在连受苦还是受惠都不清楚了。大家都争名逐利,贪图私欲,到头来,文明丧尽,只挣得个无明。”   罗白乃怔了一会,喃喃地道:“大师,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一段话。”   三姑这回倒悾然问:“什么人?什么话?”   罗白乃睖视三姑,道:“王小石。”   三姑大师忽然飞红了脸,别过了头,眴向别处,他原先的淡定闲静也一下子消失于无形。   罗白乃仍睖视三姑,道:“只不过他不是用‘无明’二字,而是用一个字。”   三姑眈目下视,漫声问:“什么字?”   罗白乃道:“那是唐七哥名字的末一字。”   三姑恍然道:“昧。”   罗白乃道:“便是这个字。”   三姑大师饶有奇趣地问:“他却是因何提出这个‘昧’字来?”   罗白乃道:“大致也跟你这样。我做了些事,多问了两句,他就说了这个。”   三姑愔然笑了笑,道:“你又犯什么事,才让他说你了?”   罗白乃道:“我在杀蚁。”   三姑奇道:“杀蚁?”   罗白乃说:“对。我们逃到猫林那一带,找不到宿头,只好往地上睡。偏那儿苍蝇多,蚊子又多,连蚂蚁也来凑热闹,我给叮了几口,一时火起,便杀了几只……”   三姑说:“阿弥陀佛,虫豸蚁蝇,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又没咬死你,你又何苦弄死它们?”   罗白乃:“他也是这样说,可是我不同意。那是无用的、有害的东西,杀了也就杀了,我又不是杀了有用的、好的东西。”   三姑问:“他怎么说?”   白乃:“他说:世上没有无用的东西。粪便可以成肥料,使蔬菜水果肥大多汁,喂得人胖胖壮壮。朽木枯草,小可填坑,中可饲畜,大可盖房,无一物无用。就算苍蝇、蚊子、蚂蚁,全都有它们的用途,没有了它们,鸟、蛙、蛇都吃什么?然而,鸟的羽毛可为我们披衣,有的蛙和蛇,从唾液、脂肪到皮、胆,都是上佳的药材,可治疗暗患恶疾。世间没有没有用的东西。如是,难道一个人残废了就该杀了吗?他自有他的用处。然后王小石就叹了一声,说:‘人只以为自己有用,其实是给蒙昧了,失去真正的智慧了。’”   三姑大师莞尔道:“难怪。”   罗白乃反问:“难怪什么?”   三姑大师道:“难怪王小石不肯当官,他是不能当。难怪王小石还是不能长久当‘金风细雨楼’楼主,他终究是当不了。他就是佛性大。”   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第十六章 红炉上一点雪 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罗白乃倒不大注意三姑这番说话,仍得意地转述他和王小石的辩驳:“我却不同意他的话,反问他:‘你这也不可以杀,那也不可以杀,那你就等别人来杀你呀?’”   三姑问:“他怎么回答?”   罗白乃道:“他说:‘那不然。别人杀我,我也会还手。如果杀一人能救苍生,死一人能活天下,我就当杀人者也无妨。’我见这难不倒他,就想别的问题来考倒他。”   三姑倒听出了兴味,“你怎么考倒他?”   罗白乃哈哈笑道:“我跟他说,他要是真够佛心,大慈大悲,为何还是常有吃肉?不干脆出家当和尚去了?”   三姑就问:“他怎么——”   罗白乃也不待他问完,已说:“他就跟我这样说:小罗,我们这个时候,应该少几个出世的和尚,多几个入世的侠士,那就可以多帮几个人,多救几条命了。我不是佛心高,而是侠心不灭,你可别误会了。我吃肉,但不杀生。已经杀了劏了的,我吃了也不讳忌。但为我活杀的,我一概不吃。我是习武决战的人,要有力气,不能完全把骨肉全戒掉。——大师,这番话可跟你有点那个,那个不一样呢!”   三姑似咀嚼沉思,好半晌才说:“我也弄拧了:看来,他确只是侠心高,而不是佛性大。不过,这样说好了,侠心佛心,都是很近的东西,他说他是练武打杀的人,非吃血肉不可,那却是荒唐话:大象够壮够大,却只吃枯草、水果。牛的力气远胜于凡人,但只吃草。猴子够灵活了吧?吃的也只是果仁而已。”   罗白乃眨着一双灵醒的大眼睛,仍是问道:“可是吃斋茹素又怎样?这世上都没报应的。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最常见的是恶人得势,就算死了,也寿终正寝,极尽哀荣。反而是善人好人,没好下场,且多丧于恶人手里。又有补语说什么:若然不报,时辰未到。可是他们一直得势当权,享尽富贵荣华,到死的那一天仍不报,我怎知道世上有没有报?就算他们下地狱、受折磨,我又没见过,怎知道!这当真成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没尸骸了!如果没有报应,行善作啥?行善和行恶有啥分别?如有,那就是善行者自讨苦吃,恶行者快意平生。”   三姑听了他这一番话,蹙着秀眉,显得很有些沉重和感慨:   “你这些话,却也有没有问过王小石?”   “有!”罗白乃坦然道,“所以他又第二次跟我说了那个字。”   三姑一怔,然后随即想起,“昧?”   “对。就是这个字。”罗白乃兴致勃勃地说,“他说:‘报应不爽,因果不昧’这八个字。”   三姑慥然道:“好个报应不爽,因果不昧——王小石可有跟你解说这两句话的真义?”   罗白乃懵懵地道:“没有。他只是叹了一声,说:世上就算未必真有报应,但世事总有因果,不可轻忽。”   三姑道:“那你明白他的意思没有?”   罗白乃道:“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三姑道:“你明白的是哪些?不明白的是哪些?姑且说来听听。”   罗白乃道:“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报应未必是我们凡人可以眼见的,但不可因此而不做好事,多做恶事。”   三姑说:“这还不足。既然有因果,便是有报应。有的人成天修桥铺路,布施行善,但不幸夭亡,遭逢意外,那只是我们凡人可见的一面。我们不知道他前生做了什么孽,后世修成什么功德,就算不信轮回,我们也不知他是否这头做好帮人,那头劏鸡杀鸭,在有意与无意之间,间接或直接的涂炭过生灵。就像你师父,他一修佛,就遇波劫,便生畏怖,马上不修了,这就坏事了。其实,一个人佛缘深,魔障也特别多。佛与魔,本就是一线之隔而已。这种人一修佛道,心魔反噬,挣扎蒙昧,所以把未来的孽劫先行应验了。通常真佛度人,自己也得代为应劫,不惜身入地狱,遍身血污,饱受魔侵,历尽浩劫,更何况是凡人?所以你师父一修就遇祸,那是应劫,能应始能度,是好事,修对了头,度了小则平安,大可成佛,且可见出他是佛性未泯。可惜,他一遇劫便怕了,放弃了,这就前功尽弃了,往后只怕仍得要遭劫。就像人害了病,医生予他下药,他服了又吐又泻一样:那就是治对病灶的兆头,可惜病人反而怕了,为了不吐不泻,就不服药了,那么,这病怎么好得?怎生治理?”   三姑叹了一口气又道:“人对报应的看法,十分短浅。以为眼见该报的不报,该应的没应,那就不肯修这功德了。谁知报应虽未人人立见,但因果循环,总是及时,所以说,人本是佛,只是人自己要脱离佛性;魔坏不了人,只有人坏得了自己。”   罗白乃听了三姑说理,很觉舒服,但舒服得来又倦倦欲睡,他望着三姑那吹弹得破的脸靥,这回便说:“我可不明白一事。”   三姑流丽地笑了笑,说:“世上没明明白白的事,只有明明白白的心。不明白,用心问,就算还不明白,也会分明些的。”   罗白乃这回诚恳地道:“我不是像方恨少这般饱读诗书,也不似王小石那般名动江湖,更不如唐七昧有家势实力……你却为啥常在有意无意间提点我?”   三姑哈哈笑道:“我提点你?你不是也常提点我吗?”   罗白乃这下愧恧地道:“哪有的事……大师说笑了。”   三姑正色道:“因为你是平常人,所以我才跟你多说几句。”   罗白乃迷惑地道:“平常人?”   “不是平常心就是道,便是佛吗?”三姑道,“当然,你是个悟性很高的平常人。”   罗白乃怃然又复了一句:“平常心?”   三姑看他懵懵的,便又提醒了一句:“其实,自然就是真,真就是佛。真是佛,美是佛,善也是佛。八万四千法门,无不是佛。只要能悟道,就是法门。你可以从剑中悟道,书中悟道,平常心中悟道。你那次在六龙寺说我指垃圾、狗屎,都有用意,那后来成了我背上的褡裢,那也算是一种大智慧了,也就直指人心的说法了。”   “哦?”罗白乃受了鼓舞,返回倒雀跃起来了,释然道:“那我既已悟了道,岂不也可算是得道高僧了?”   “嘿。”三姑大师又怄然起来了。   “怎么?”罗白乃又搔头皮,“我又说错了?”   三姑恝然道:“明心见性,见性成佛,那还得修行,不是三两句机锋,几句俏皮话,那就成佛升天的事。”   罗白乃这回恪敏地问:“那我要怎么个修法,才能像您那么德高望重?”   三姑一听,便知道这少年人又犯上心躁意急的毛病了。正如一般众生念经修佛一样,为的是功德、改运、善报,乃至富贵、功名、权势,如果只为了这些,不如不必花时间拜佛诵经,多去做事行善便是了。所以他怃然道:“我没有德望,只有两口褡裢。”   罗白乃呆了一呆,憧憧地说:“背了两口褡裢,就可以成佛悟道吗?”   “不是,”三姑答,“有两口褡裢,只是两口褡裢。”   罗白乃伸手道:“那你给我一个。”   三姑挥手道:“你自己也有,我的怎能给你。”   他紧接又道:“每人自己都有。入得忉利天,谁无包袱褡挞!”   罗白乃大惑不解什么是“忉利天”?   三姑道:“那就是三十三天。为欲界诸天之一,或称兜率天。”   罗白乃仿佛慑服了一下子,随即又执意地问:   “但你还是没指点我,我怎么才能成为你?”   三姑道:“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你怎么能成为我?”   罗白乃说:“你若度我,你不就是我了吗?”   “要人度不是度,自度方为度。”三姑已有点兴味索然,只念了一句:   “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罗白乃一愕,问:“什么阇黎?”   “阖黎是阿阇黎的简称,就是僧侣的意思。”三姑倦然道,“面对吧,它在你对面,中间没有捷径。”   说完了这句,他就垂目合什,表示不再多说了。   罗白乃不得要领,越不甘心,不久又借故挨近三姑大师搭讪,不过,三姑多不回答,有回应也只一句数字了事:   譬如罗白乃问他:“你再指引我条明路吧!”   三枯不语言。   罗白乃问急了,他就用手一指:   指的是他脚下的路。   罗白乃沉思片刻,又问:“我当下该走什么路?”   三姑指了指嘴巴。   罗白乃当然不解,待又再问,三姑就说:“贪多嚼不烂。”   罗白乃拧不过三姑,便又逗开个新话题:“你原号三枯,我叫你三姑,你恼不恼?若恼,我改称你三枯大师如何?”   他以为大师一定会着紧,会喜欢,会回应。   大师只说了一句:   “都一样。”   “都一样?”   “都一样。”大师说,“既然狗屎、垃圾都是禅,三姑和三枯都一样是大师。”   这是近日三姑大师对罗白乃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也许他觉得罗白乃太急攻求进,贪多务得,他就三缄其口,不教了。   就算罗白乃苦候在三枯大师身侧三个时辰,三姑走路时就走路,打坐时便打坐,吃花时只吃花,就是不去理睬他。   罗白乃没法。   就连这次、这时,忽听温柔跳了出来,大呼小叫:   “何姊,何姊,我来了,我来了呀……”   罗白乃莫名其妙。   温柔仍在欢呼:   “何姊,你在哪里……我可来了,我那个可来了!”   罗白乃直着嗓子嚷了一句:“恩婆,你来了就来了,叫老天爷做甚?”   温柔白了他一眼,啐道:“贼杀的,关你娘屁事!”   罗白乃怔了怔,伸了伸舌头,“哗,好粗俗!”   只见何小河一长身掠了过来,执着温柔双手,欢忭地问:   “是真的?”   “真的。”   “来了?”   “来了。”   两人都点了点头,无限喜欢、开怀的样子。   罗白乃旁观在眼,更为不解。   他只好去问大师:“来了就来了,她们两个疯婆子在高兴啥呀?这总不会也是禅吧?”   三姑不答。   罗白乃再问,也不答。   问了也是白问。   只不过,三姑光滑细致的脸上,现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纹。   那是笑意多于笑容。   笑容只是表情。   笑意在心。   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 第十六章 红炉上一点雪 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   说也奇怪,罗白乃本来灵灵省省的,而今却有些儿浑浑噩噩地缠着三姑大师学佛修禅,这会儿倒是比较少去痴缠温柔了。   近日说过“来了”的温柔,可轻松多了,罗白乃少去骚扰她,她可是对王小石生起了莫大的兴趣。   她开始对王小石好奇。   因为王小石这个人,很奇怪。   他在对敌之际,镇定从容:布阵行军,更一丝不苟。这一路上向东南婉蜒回进,他可烛照在心,令追踪者和截杀者把握无定,但他自己却指挥若定,过关斩将,手挥目送,气定神闲。不过,在有些事情上,王小石又直如小孩一样:梁阿牛为了交饥,要打杀鸟雀,他就跳着脚跟这“太平门”的高手脸红耳赤地争吵了一场。   他一路捡石头:凡是奇趣、特别(这倒不分美丑)的石头,他都捡起来,小的往行囊、衣襟里揣,大的重的,他就将之移开,小心置放,生怕给人乱胡践踏、破坏似的。   他可不只是待石头,而是对任何动物、生物,都十分爱护。有一次,他还为一只受了伤的蜥蜴裹伤,耽搁了些时候,还几乎遇了伏袭。   他连对植物,也一视同仁。   他禁止——至少是不喜欢——大伙胡乱斫伐木林、野草,若要生火,他也只捡些枯草朽枝,别人不解嘲之,他还是说那一句:   “世上无一物是无用的,任何人都不该为不必要的理由去篡夺其他事物的生机。”   有一夜,大家围着火聊天,不知怎的,大家都罚王小石答他们至少一个问题。唐七昧和方恨少见他不肯猎杀鸟兽以进食,就各出一难题折他:   方恨少:“你不打杀动物,却有时还是照吃肉不误,那岂不是仍假借他人之手杀之,你只坐享其成?”   王小石道:“我不是和尚,我吃肉的。世上也有百无禁忌的大师,酒色财气,无一不沾,尽管他可能佛法精深、进入化境,但我还是瞧不起的。既是佛门高僧,就该修行,修行就是以身作则,而不是只用张嘴编人骗话,只光说不行。我不是修佛的,我只想少作孽:能少杀一生命,就少杀一生命;能少为私欲而害人,就少为私欲而害人;少吃一口肉,多活一条命,何乐而不为之哉?要我杀了吃,我不干。但已杀了的、烹了的、煮了的,我无法使之死而复生,不如用它有用之肉体,以果我腹,让我以有用之身做有用之事,我便吃了也无不安。”   唐七昧则问:“但你也不是不杀人的。傅宗书也死于你手。你不杀生却杀人,岂不矫情?”   王小石:“那要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的原则是:杀一人以活天下人,我乐而为之。要是杀的是蔡京、梁师成、童贯、朱勔这些人,我能杀必杀,下手决不容情。我不主动去杀生,因为我不想作为这果报循环的起首人。凡事都有因果,一般人只见到现在的果,不知道还有远因,而且,今天的果也可能是明天的因。有无报应,我不肯定,但因果确是循环的,你今天杀人,人明天杀你,或因而杀了别人,别人再杀他人,他人有一日却不知因何杀了你——其实是有原因的:是你自己开始了果报的循环。所以我决不愿做这恶报恶因的起始,但如果他人做尽恶事,害遍了人,那他已做了因,我就义不容辞地去让他尝得恶果。杀人如是说,世事亦如是观。谁要先伤天害理,总有一天,也为天所伤,理所害。”   何小河盈盈笑道:“你这叫替天行道了?”   王小石笑:“这是天道,也是人心。天道就是人心。”   梁阿牛则问得直接:“我问句混话:你为何这么多好兵器不用,却偏爱用满地都是的石头?”   王小石答:“兵器再好,也须人打造。再好的利器,也胜不过自然妙造。我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战天斗地,自成一派。”   这回到班师问:“这一路来,我注意到你的两个习性,我也想跟你一样,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到?”   王小石问:“我的坏习性多,老师说学,是客气了,却不知指的是哪一桩?”   班师道:“你这一路来,无论环境多恶劣、多艰苦,只要一有时间就读书,有时间便习武,我学不来。”   王小石笑道:“人对自己有兴趣的事,不会没时间做?”   班师道:“可你武功已这么高,才识又好,还用得又这么努力费神吗?”   王小石笑说:“我没有才识,还不下死功夫,不是白活吗?若我有才识,再不下功夫,那就连这一丁点的才识也没了。”   班师恍然道:“你的功夫原来就是这么做来的。”   王小石:“人在一生里只能专心做好几件事,甚至只一件事儿。我喜欢习武,因为它除了强身健体之外,又可济世救人,而且它好玩。读书也一样,不同的只是:强的是心,健的是脑。人以为他怎么一笔下去就是画,一刀下去就见神,一下子就有妙着,一凝神就有佳句,其实那都是日常功夫,大才情都在小功夫上立起来的。”   本来该到唐宝牛问。   唐宝牛却不问。   只喝酒。   他平常虽然豪迈,但不嗜酒。   而今却一有机会,就酗酒。   所以反而是王小石问他:“你喝够了没有?”   唐宝牛答:“没有。”   却打了一个大酒呃。   王小石耐着性子道:“你可不可以不再喝了?”   唐宝牛直着眼咕哝道:“好汉子都喝酒。”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王小石道,“能喝酒不算好汉,只是酒鬼。喝醉了对人对己,都不算好汉。”   唐宝牛歪着身子晃着头说:“醉了好,醉了可以消愁。”   王小石叹道:“一醉不错可解千愁,但千醉却是只跟自己有仇。”   到温柔问王小石。   温柔最认同(也有共鸣)的一点就是:   她也不喜欢吃肉。   她爱吃青菜水果。   她不嗜吃肉的原因,跟三枯大师、王小石却有不同。   三枯是戒杀。   王小石是不吃活杀。   她是不吃喜欢的动物:   ——例如牛、羊、猫、狗、兔。   她也不吃令她觉得丑陋恶心的禽兽:   ——譬如老鼠、蛇、虫、蛙、鳄。   她吃与不吃,主要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与佛无关。   ——只不过,见性就是直指人心,见性何尝不就是成佛?   不知佛的,未必就不是佛。   温柔却只偏着头,侧首看了王小石一会,问:   “你是不是人?”   王小石笑了,笑得乐乐的,“你说呢?”   “你是人,”温柔说,“为什么不会累?”   王小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温柔又说:“我从来没见过你打呵欠,也没见过你累。”   “我体力还好,”王小石指了指自己的心胸,“但这儿有时还是会累的。”   温柔又直视着王小石,好像准备要好好地“研究研究”这个人了:   “你知道你这样一个一个回答人问题的时候,像谁?”   王小石倒是一愣:“像谁?”   温柔撇了撇唇,道:“像三姑。”   王小石一怔,道:“大师?”   温柔的鬼心思又生出来了,就说:“那你不妨也有个称号。”   王小石知道她要他问,他便问:“什么称号?”   “六婆。”   温柔答。   说完之后,她脸上的酒窝儿可笑得一浅一深的,煞是好看。   王小石好似看得痴了。   一直没问王小石的罗白乃马上拍手叫好:   “六婆大侠,三姑大师,哈哈,乌鸡白凤丸,天生一对,天造地设!”   这种乱给人起名字、吆乐唱愁的事,罗白乃最是擅长。   温柔听了,却板起了脸,叱了一声:“萝卜糕,你嚷嚷什么!没给你一顿子贼打不成!”   罗白乃马上噤了声,还不知自己踩了温姑娘哪一条尾巴。   轮到三姑大师问了。   三姑不同。   他只指指地上的石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心。   王小石亮了眼。   点了头。   他也指指地上的石头,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他们这一指一点间,似问了很多问题,答了很多问题,说了许多话语。   “你不是学佛参禅的吗?”这回班师偷偷地问他徒弟,“他们在干啥?他们在说什么?”   “他奶奶的!”罗白乃悻悻然道,“他们大概是说:你的头我的头都是石头死人头!”   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 第十六章 红炉上一点雪 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   那天晚上,来到“黑森林”前,三姑大师跟诸人说:   “大家小心了,这儿很黯,老衲为诸位开路,但仍请留意当前。”   梁阿牛听了就咕哝着:“什么留意当前,咱们八百里下来都提心吊胆的,一个黑森林算啥!”   温柔也凑着月色遥指笑问:“黑森林,可是前面山坡那一大片密林?是长得密集了些,看去却也不怎么嘛。咱们刀山火海也闯过,也不觉得刀太利、火太烫,这黑林子也总不能把明白人染成黑菩提吧!”   说着就娇笑了起来。   三姑大师知他们并不在意,就说:“老衲还是奉劝诸位,小心当下为要。”   他年纪不大,还焉知是男是女,却常喜自称为“老衲”,大家对他这称号都甚不以为然。   王小石见势就笑说:“这‘黑森林’在这一带有点名气,在江湖上也有名堂。”   方恨少也听过些传闻,于是配合王小石的话题,道:“对,曾有不少武林中立得起万儿的人物,却都折在这里。”   温柔仍不经意,只奇道:“这林子里的蛇虫鼠蚁、毒物猛兽,有这般厉害?!”   王小石道:“这儿地形古怪,地处沼泽,瘴气奇重,一不小心,容易失足,不可不防。而且这林子里的一树一叶、一草一石,全是黑色的,泥作玄色,树密而浓,盘根错节,路僻难辨,晚上入林,摸黑着走,真可谓伸手不见五指,得要小心为人所趁。”   梁阿牛仍不放在心里,“月黑风高,谁没走过?一座林子,去他奶奶的最多只能变出一窝子鬼魅来!我姓梁的还是抓鬼的呢!”   一谈起鬼,温柔倒有点变色。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是鬼这门子的事和鬼这个字。   于是她又开始尤怨了:   “既然这儿有险,干吗要晚上才入林?天光白日的,不是平安得多吗!这不是闲着没事,自找苦吃吗!”   王小石委婉地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儿若从白天过,太阳一照,天气转热,瘴气就盛,毒气氤氲,只怕除了不呼吸的山魈、僵尸之外,谁都过不了这偌大的一座林子,所以非得俟到晚上还真渡不了这森林。”   王小石一提山魈、僵尸,温柔又皱眉又苦脸的,跺足咬唇道:“叫你别提那什么……什么的,你还提!”   王小石陪笑道:“三枯大师要赶在晚上入林,也情非得已,为的是大家的好,大家还是小心些好。我看这些天来他欲行又止,时缓时速,有时日夜兼程,有时昼伏夜出,便是想在这两三个重要关卡上选对最好的时机渡去。”   三枯听了,望了王小石一眼。   眼里有无限谢意。   他知道他没有白做,因为毕竟有人了解他的苦心。   王小石也深注三枯一眼。   眼里也有说不尽的感谢。   他了解对方为他们所做的一切,甚至知道无法以致谢来表达。   两人微微颔首,约略一揖。   温柔却看不过眼。   她悻悻然地道:“鬼就鬼,阴便阴,什么黑森林不黑森林的,我温柔就硬桥硬马地闯它一关,用不着眉来眼去的。”   三枯忙道:“我们一路上停停走走,确是要选准时机,过前边四个大关。‘黑森林’便是其一。我选定今晚有月光照明,趁此渡过,可防黑中有变,可惜天有不测之风云,今夜风大,密云四起,只怕浮云掩月无定,这是谁也料不定的了。有月色时好走些,没月光时只有闯,大家最好鱼贯而行,首尾呼应,让唐巨侠走在中间。”   大家见他说得认真,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由三枯大师开路,王小石押后,唐七昧和梁阿牛一前一后夹着居中的唐宝牛。   唐宝牛也真的默默地走在这一行人的中间。   要换作平时,他一定会认为让他居中而行,是受人保护,是莫大的耻辱,是对他能力的轻侮,他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而今的他,却不吭一声,不发一言,只跟着大家走。   ——他是逆来顺受?   ——还是不争意气?   抑或是根本没有了感觉,失去感觉了?   ——这好一个天神般的虎汉,而今却常默默垂泪,黯然神伤,到底是失去斗志,还是生无可恋了?   月亮当头照落。   黑林遇月份外明。   可是要是一个人内心是抑郁、幽暗的,月再明,日再亮,也照不进他心头那无底深潭里的。   可不是吗?   “可不是吗?”温柔发现林子里虽然一草一木都是黑的,但因为总有些月光自叶缝林间筛进来,走着走着,心里也安然多了,便说:“这也没什么嘛。”   方恨少故意问她:“什么没什么?”   温柔便索性把话说尽了:“一点也不可怕,我还以为是什么地府冥宫呢,原来只不过是一座暗一点的林子。”   她话说到这儿,忽听夜枭还是什么的,呱呱呱呱地鸣叫了几声,还有什么事物大力拍打着翅膀还是胸膛,且嗖的一声自她身后几株林木之间滑了过去,身前不远的一丛密草堆里,还发出了几声像濒死者哀唤一般的呻吟。   温柔听得花容失色,再也不打话,只听三枯大师在前面还是在说:   “留意脚下,注意当前!”   温柔唬得心头噗噗跳如鹿撞,巴不得什么也不去留意好了;她初时觉得自己越走越快,但到林子稍有空蔽处一望才知,原来不是自己走得快,而是月亮走得快;再走一程,这又省觉也不是月亮走得快,而是云朵随风游走舒卷飞快。   她这下才了解三枯大师选有月色普照之夜渡此密林的深意:要真是初一到初五的月黑风高时,要渡这片密林,只怕还真的过得更不易呢。   不过现下这林子已渡大半,眼看没凶没险,但自己身畔这干讨厌得简直灭绝人寰的猪朋狗友,老在平时说自己胆小,这回,总要威风威风给他们看看才算不枉了“温女侠”这名号!   ——怎么个威风法?   得找个人吓破他胆子才行!   温柔想到这里,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非罗白乃莫属了!   ——嘿嘿嘿嘿嘿,萝卜糕,看本姑娘这回还不把你吓死也得吓个屎滚尿流才好玩呢!   是以她踮着脚尖,摸黑脱队前行,蹑足到了罗白乃后头,用力一拍罗白乃后膊,尖叫一声:   “呜哗!”   然后她就欢天喜地、一厢情愿地想像,想像罗白乃给她吓得三魂不见七魄、狗屎成了堆垃圾的样子。   有所谓“希望愈大,失望愈大”,情形便是这样。   罗白乃也不是没给唬着,而是他经温柔这大力一拍,大声一叫,他就立马转身,摆出个七情上面的惊吓表情,且字正腔圆地说道:   “哎、呀!我、吓、死、了、我、吓、死、了、我、真、的、给、你、吓、死、了!”   大家听了见了,都忍不住哄笑了起来,连夜行密林的紧张味儿也冲淡不少。   ——这小崽子怎么一早就已提防我会来唬他?   太过分了。   ——这回吓他不死,下回得要吓得他失心丧魂半疯半癫才得消这心头大恨!   温柔百思不得其解:她却忘了世上有影子这回事。   有月光就有影子。   月光虽柔,却也是光。   月下当然也有影子,这影儿还有个很美的名称:叫做“月影”。   温柔蹑近唬人之际,一向机伶反应高于武功实力的罗白乃,当然是早已发现了。   ——温柔吓他。   怎么办?   ——却不能避。   因这小妮子是变态的,一旦吓不着,以后就算咽了气,只怕她也准要把死尸开棺劈盖地揪出来吓个不死不休才甘心的!   ——就只好让她吓了。   是以罗白乃便装出那个表情。   岂料温柔仍是不满意。   还十分不满足!   她以为罗白乃是故意调侃她,故而更不忿不平。   这时,三枯又在前边苦口婆心地叮嘱:“小心脚下,别脱行伍,留意当前,勿怠毋懈。”   王小石也在后头提醒道:“这时分、这当儿,就别嬉闹了,还是提防——”   温柔听了,心中更是老大不悦:   ——这么唠叨,可一点都不好玩的!   ——这般严肃赶行,像什么?算什么?倒似湘西的赶尸队伍哩!   想到“赶尸”,温柔心头有了个映象,便发了毛,赶行几步,忽脚下一软,眼前一黑,忽地软黏黏的什么都像给一张黑色大布袋蒙住了,啥都看不见了,什么都没了,黑了。   温柔想要挣动,但眼前尽黑,她又偏离了队伍,又苦于呼叫不出,只觉一团黑漆幽暗里直似有鬼魅妖魄似的,尽缠住自己臂腿,往地底里拉扯。   她挣不动。   也挣不脱。   叫不出。   也呼不得。   就像是一场噩梦。   一个黑色的恶夜里的恶梦。   她慌透了,心头里一直在叫嚷: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这次是撞鬼了,这回死定了……”   直至耳际那一声喊:   “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方八面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打打打打打打打!”   这连声喝打,才把她打得直似霹雳一声,醒了过来。   这才见到一点光。   月光。   还有另外一点光:   一柄精链打造的方便铲在月下飞舞时,铲口上映月华所绽放的:   寒芒!   温柔这才算“醒”了过来。   也站了起来。   接下来,她发现不是自己“立”起来的,而是让人给“扶”起来的。   扶她的是王小石。   眼前却有人在连声呼叱、交手、搏战。   出手的是三枯大师,他(还是她?)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缠黏上了几个黑点黑影,像黑夜里的妖魅一般盯着这个挥舞方便铲的大师。温柔只看了一眼,便发现那几个可怕的黑影子正是刚才黏贴着自己的“事物”:虽然她还没弄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灭却心头火自凉 第十六章 红炉上一点雪 灭却心头火自凉   原来温柔真的是一脚就踩到陷阱里去。   这陷阱当然是白高兴、泰感动、吴开心、郝阴功等人所伏下的。   他们首要的目标当然是:   王小石。   万一伏不着王小石,抓住了温柔也是一样。   所以他们摸黑行动。   他们当然伏不着王小石。   所以就只好伏着了温柔。   温柔中伏之际,正好有乌云遮掩了月华,天地为之一黯。   在这密林里,可不止是一暗,而是全黑大暗了。   他们立即缠住了温柔,扣拿住惊慌中的她,要迅速借地形遁走。   可是走不了。   可惜走不了。   因为一人拦着了他们:   是一名大师。   大师背着两口行囊,手里拿着支禅杖,禅杖上有九个圈环,一抖一动,便豁琅琅的响。   大师第一招却不是用禅杖。   而是用手。   用手一揪。   这一揪,便从这“大四喜”手里抢走了温柔,四人还待追夺,便遇上了大师的禅杖。   四人各用最阴毒的招式和攻势,缠上了大师。   可是没有用。   这时云已破、月已出。   月照大地。   温柔已脱险。   王小石已站在她身边。   郝阴功攻三枯的头,三枯轻轻挥杖,挡过了攻势,反击郝阴功的头。白高兴抢攻三枯的背,三枯轻轻化解,让过了来势,反打白高兴的背。吴开心猛攻三枯的下盘,三枯一一跃避,踹足飞蹴吴开心。泰感动要封住三枯的禅杖,三枯手挥目送,杖影如山,把泰感动封死在他的杖法里。   四人虽如鬼似魅,但大师只扬声叱喊:   “明头来明头打   暗头来暗头打   四面八方来旋风打   虚空来连架打   人来人打,妖来妖打   神来神打,鬼来鬼打   不来不打,来了就打   我啛!打打打打打打打!”   只见郝阴功动手,郝阴功捱打。泰感动出招,泰感动捱打。白高兴抢攻,白高兴挨打。吴开心想攻,吴开心挨打。   四人尽皆捱了打。但谁都没死,更没伤,亦没流血。   显然是三枯大师饶了命、收了手。   打着打着,“大四喜”四人情知不妙,打下去也只是挨打的份儿,对方若要杀他们,他们早死到黑森林白森林黑白森林去了,于是互打眼色,皆知势头不对,扯呼一声,各自滚的滚、遁的遁、退的退、蹓的蹓,全逃得影儿不见去无踪了。   三枯也不追击,只拄杖微笑。   月华下,他衣白如雪,像画里人物。   然而梁阿牛却正风头火势,杀意未消,提一对牛角要去追杀那四人。   王小石劝道:“穷寇莫追。”   梁阿牛兀自气忿,“这几个狗日的已跟踪了咱们一大段时日,几次暗算不着,而今差点还害在他们手里,都让他们要走就走了?!”   三枯大师伸手拦住梁阿牛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们到底也没得手,我们何必杀人?”   梁阿牛犹自不甘,“难道要等他们得手杀了咱们的人才来还手?你是出家人,戒杀,我姓梁的向来一天杀七人八人不眨眼,杀七十八十不眼红,杀个七八百儿的也不手软!’三枯只劝道:“要是他们不怕、不改、不知悔,迟早还会再来偷袭的,那时再杀不迟,不必急在一时。救人宜急,不急就救不了人;杀人宜缓,一缓或许能多饶一命。”   梁阿牛气犹未消,火仍在冒,“饶这种杂种干屁?又让他们宄子屄子的害人去了吗!”   三枯不禁皱了皱眉,只说:“阿弥陀佛,咱们总不能因为这样就名正言顺地先去害人命吧?”   梁阿牛手上那对牛角咔嚓一交,竟敲击出星火来;原来他在牛角边上都镶上锋刃,大概是嫌牛角不够利不够锐,生怕刺戳下去人没死得成吧?   王小石有意岔开他的话题,“你这兵器好别致,江湖上除了你谁也用不称手,非但是奇门兵器,还是冷门武器呢!”   梁阿牛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牛角,居然大嘴巴开合了几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何小河哼声道:“那是他的宝贝!他家有一头牛,养几十年了,养出感情来了,一旦死了,他比死了老婆还伤心,从今也不吃牛肉了,把牛角切下来,当兵器用了,用它杀人,万一敌不过,感情就用它来自戕吧!”   梁阿半感激地望了何小河,道:“它是我家养的老牛,我叫它做‘阿忠’,咱梁家三代人都看着它长大、变老、最后死了,它鞠躬尽瘁,已通人性。它比忠仆还忠。它死了,我留着它一对牛角,这辈子都随我生来死往。有了几十年的感情,那是割不断、舍不了的,人能有几个几十年?我另外还有一支牛角,那是遇上一头病毙犀牛的纪念。不到生死关头,我还真不用它。奇怪,我叫阿牛,我属牛,伴我的,是头牛;小时住也住在‘牛角头’墩子上,遇上的是头有灵性的犀牛,兵器是牛角,脾气也牛强得很!”   他居然说着拐了个弯,又回到忿忿未平的主题,“我的牛角既已拔出手,不沾血是不空回的。它已好久没饮敌人的血了!”   “那容易,”三枯一面趁着月色为大家引路,谈着聊着已轻松步出密林,再也不见暗算伏击,“让我给它喝点血吧!”   说着,竟捋高自己左臂袖子,右手纤指一挥,哧地标出一道血线,三枯用指按住伤口,将血溅射到牛角尖上,只听滋的一声,还冒了股绿烟,那牛角可真的会吸血似的,三枯犹温柔地道:   “这样,它饮了血,你也不会想不开了吧?”   梁阿牛没想到三枯大师竟会用自己的血来让自己的兵器饮血,一时怔了怔,只道:“这……它再渴也不饮自己人的血!大师这又何苦呢!”   三枯抬眸平和地反问:“自己人的血和敌人的血,不都是人,都是血吗?”   梁阿牛只说:“我只是心头气火,要杀人洩口气!”   三枯凝眸温声道:“那你此际心头的火浇熄未?”   何小河却蔑然道:“只是心头火起,却吹什么牛皮,说什么牛角一出,非沾血不回这等话儿,那天在六龙寺莲池畔,你不也拔出牛角却滴血未沾地收了工、交了货吗!”   梁阿牛本因三枯滴血,已气消七八,听何小河这一轮抢白,又脸上青阵白阵,瞥气言语不出。   方恨少却在此时更正道:“这你就不该深究了。俗语有谓:‘文人多大话,武夫吹大气’,有时为自壮行色,自重身价,多讲几句豪话放语,什么:‘本人不杀无名之辈’、‘刀一出手,例不虚发’、‘老夫纵横江湖四十年,未逢敌手’、‘我教你后悔你娘为何把你给生出来’之类的话,难免出口成章,说了也不觉夸张,不说还真若有所失呢!”   何小河狠狠地盯了方恨少一眼,“我没说你,你却来当架梁!”   方恨少舌头一伸,霍地开了摺扇把颜一遮,道:“对对对,我多说了,多话了,多事了,明儿剪发的时候一齐把舌头剪了。大师,你还在淌血了,也不拏金创药去止一止血!”   何小河却仍盯着方恨少,“你又好得哪儿去?文人老爱吟诗作对,舞文弄墨,有个屁用?为杀敌,写几个字就能教胡马度不了阴山?为民除害,拏支笔可以教训强梁匪寇?赢利尚且可进民生,劳作亦可促进收益,你这种文人除了酸溜溜、阴恻恻、计这谋那的而又不敢明刀明枪明目张胆地去争名夺利,算什么人物?却来批评我、踩我脚跟上来了。”   方恨少这下捅着了火山口,只在吐舌,“不敢,不敢。”   他又嚷声直叫:“大师,大师,快裹伤吧!三百顿米饭,才贮四滴血,千万莫要折损了、白流了!”   何小河兀自气呼呼地道:“小兔崽子!坏鬼书生!既找上了我老天爷的碴,却不敢嗑下去,算哪门子的种!”   方恨少陡地翻跳了起来,却又忍了下去,只向班师咕哝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班师见这场面唇枪舌剑,哪敢作声,还退了小半步。   但方恨少的话还是给何小河听入耳里了,又冲着方恨少斥道:“什么小人与女子难养,养你个头!你们男人就好养了,管着吃饭,还要理他喝的,喝着吃饱了撑着,又想胔的。你们男人跟狗呀牛的有啥不同,难道好养了?!给草不吃,晚上还没学会吠呢!”   梁阿牛忽叱了一声:“别骂牛!你骂别的我不管,就别骂牛!”   何小河唬地一句:“我就知道牛是你的禁忌,但我可不忌讳这个,你不给说,我偏说,你奈我何就奈,不奈我何我还是何小河!”   她一个女子,连开两处火头,却仍是风势不减,见阵骂阵,处处针锋。   方恨少只巴不得找到别的水源头好浇火,他习惯了跟唐宝牛唱和,抓住他就说:“咱们不管阿牛,就问你句宝牛的:刚才温柔就在你身边失陷,你怎么不出手搭救搭救,你这袖手不理,就不当侠士吧,也总不成连人不当了!”   唐宝牛仍是神情木然,但却很快有了反应,做了回答:   “我救人?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只会害人。我不想连温柔也害了。我救哪个就害哪个。”   他纵在答话,神色依旧木笃。要说有表情,也只不过在木然之色中带点讥诮,看了更使人心寒。   方恨少只是跟唐宝牛多年来胡闹成了习性,一旦应敌时也不觉要与他拌嘴呼应,但这些天来唐宝牛都不瞅不睬、十问九不答,已成常事,方恨少这下见何小河红火烈焰的,惹不过,便随意向唐宝牛这么一问,没料唐宝牛还真的答了。   答得还这般无情:   这岂不是见死不救么?!   这还算是唐宝牛吗?   这下方恨少可呆住了。   何小河跟梁阿牛听了这回答,忽也骂不下去了:人都变得这样了,还有什么可骂的!   却听三枯大师说:“入了黑再见光,浪子回头金不换,真金不怕洪炉火,今儿大家都不免火燥了些,可别真的伤了和气了。灭却心头火自凉,路还长远着呢。”   他自深蓝色的褡裢里掏出了一口炉子。   红泥小炉。   那小炉才一见风,就溢出浓浓的药香味,又有点像牛吐出来反刍时的味儿。   罗白乃见了,忍不住问:“你褡裢里可真是什么都齐全哇!刀有剑有药有的,总不成棺材也有一副?”   三枯笑笑望望天,看看地,“棺材早就备着,用不着身上背着。”   说着他又再捋上了袖子,将白生生都如截藕的玉臂贴近小炉,然后电火苗子在炉里点了点,那药香味立即就更浓郁了,香得像人人都灌了一肚子的香菇熬汤一般。   只见他臂上未干的血渍,一挨近了红泥小炉口的烟儿,那血痕立即凝成了艳红色的珠儿,滑落下来,滴入炉口里,竟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十分好听。   很快的,三枯臂上只剩一抹痕,连血口儿也不复见了。   众人十分错愕,惊疑地问:“你这是什么宝贝儿?遇血成珠还是见血封喉的!怎么药未到就病除了,不用妙手已回春了!”   又见滴落到炉口上的血珠,一下子又转成了白色,就跟珍珠真的没啥两样,罗白乃不禁又问:   “那滴在小火炉上的血呢?怎么变成珍珠了?!”   三枯一笑,拈去那一颗白珠,揉成粉末,置入炉下的灰坑里,只说:“那有什么血?都化作雪了。谁留得住雪?水总是要流的、会干的。”   天行健 第十六章 红炉上一点雪 天行健   大家已出“黑森林”,都认为那儿一旦乌天暗地,凶险难防,不过看来敌人也并不算动了主力下了重手。   唐七昧只冷笑道:“这不过是其中一关罢?决生定死,还远着呢!”   这次到温柔忍不住问:“你说还有两三道‘黑森林’这样的关卡,可是真的?”   三姑平和地道:“当然不假,要到小石头指定之地,至少还要过:猛虎闸、夺命斜、摆命直这几个要塞。”   温柔是“见过鬼怕黑”,领教过“黑森林”这一团黑,她可胆怯了七八分,所以也顾不得人讪笑,只畏怖的问:   “那又是什么地方?比这儿黑吗?”   三枯含笑道:“不黑,不黑。”   这时际,王小石忽凑近三枯,几乎就在他白生生的鬓边耳畔,说了几句话。   三枯脸色微微一变,也在王小石耳际颈边,轻轻地说了几个字。   然后一个点点头,一个摇摇头,似十分的有默契。   他们说什么,温柔可没听见。   听也听不见。   没听见的温柔,也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毛躁起来,心忖:   幸好两个都是男的,要不然,这般亲昵的说话,神神秘秘的,慌死让人听去,岂不——   却又回心一想:   这死三姑阴阳怪气的,谁知她(他)是男是女?!   这一思忖,可就更火滚火烧了,就是眼前再来几关黑森林、白森林、红森林的,她也不要人伴,孤身只闯了——   就在温柔火躁、王小石与三枯似在温馨密语之际,有两人也正在交头接耳、交换了些感想意见:   罗白乃低声先说:“师父,你有没发现:这位三姑倒满会变戏法的。”   班师倒沉着声道:“戏法?别小觑了。”   罗白乃一向知道他这个师父或许武功不算太高,但阅历和眼光却非同小可,当下便问:“师父有啥发现?”   班师之道:“他的杖法。”   罗白乃虚心问:“什么杖法?那是天下无敌、世间少有的杖法吗?”   班师之:“不是。”   罗白乃更虚心了:“请师父指教。”   班师道:“他根本没用杖法。”   罗白乃道:“他刚才不是施杖法击退四名伏击者吗?”   班师:“那是随手而出的杖,而不是杖法。”   白乃:“你是说:他刻意隐瞒了他的实力?他不施杖法就轻易击败了‘大四喜’吗?”   班:“至少,他隐瞒了他的杖法。”   罗:“为什么?”   师:“一、他不想暴露他的真正身份。二、他不想泄露他的杖法。”   徒:“他有什么好遮瞒的?我们不是一路人吗?”   师父:“他一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看他随意出手几杖几式,就使我想到……”   徒弟:“想到什么?”   班师:“‘天行健’。”   白乃:“‘天行健’?”   班师之:“对,‘天行健’。”   罗白乃:“天行健是什么东西?”   班师之叹道:“‘天行健’也不是什么东西,只是古已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而已。”   罗白乃仍不明所以,“——难道师父认为三姑不是个君子?”   “也许我想错了,也许是我过虑了;”班师之忽一笑道,“毕竟,三枯是位出家得道的大师而已。”   罗白乃百思不得其解,只嘀咕道:“她当然不是君子了。我看她是个女人,女人又怎会是君子?”   班师之知道这回他这个聪敏过人的徒弟,因限于学识、阅历,没把他的话听懂。   大凡一个人再聪明、机伶,才情再高,只要见识、学力、经验有限,再天才也无法突破自身的限长,超脱升华的去观察判断事理是非,这是殊为可惜的事。   就连罗白乃也不例外。   不过,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   世上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太深入、太分明,反而会不开心、不愉快、不幸福。   另一对人物的谈话却很简短:   方恨少:“三枯大师的蓝色褡裢,要什么有什么,但不知他的红色褡裢里却是什么?一路上,也没见他开过、用过。”   唐七昧:“有人曾用一座城池来换一个‘纵剑魔星’孙青霞,有人曾用三十万两换王小石手上一块石头——至于三枯大师背上的褡裢,我们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方恨少迷惑地问:“为什么?”   唐七昧意味深长地道:“因为我们换不起。”   然后他又别有意味地问:“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一路来行行重行行,到头来会走到哪儿去?”   方恨少怔了怔,道:“不是要远离京师,逃离追捕吗?”   唐七昧负手看天,悠悠地道:“本来是。不过,再这样走下去,只怕不会太久,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你还没发觉么?”   至于王小石和三枯大师却又在温柔身前交换了一句什么话呢?   王小石:“你看出来了吧:小河和阿牛最近火气盛了许多?”   三枯:“有。难道是……?”   王小石沉重地点了点头。   三枯悲凉地摇了摇头。 第十七章 认真栈 那年,那时,那儿   三枯大师向温柔提过“夺命斜”、“猛虎闸”、“攞命直”等几个地方,他就没有提到“认真栈”。   可是问题就是出在那儿:   认真栈。   “认真栈”是一家客栈。   一家“认真的”客栈。   说它认真,是因为它的一事一物,从床褥枕被到起居饮食乃至沏茶的时序、痰盂的摆放、蚊帐的钩挂、窗纸破损随即黏好、砖瓦破裂马上修补等等种种大节、细节都十分仔细讲究之故。   在这样一个风雅、认真、讲究、一丝不苟的地方,温柔却经历了一场比黑森林更黑、比美梦还甜、比中伏还惊险的情节,就在此地、此际、此情。   当然,日后他们的故事成了传奇,后人就会说:   那年,那时,那儿。   ——就在“认真栈”里:   王小石和温柔。   还有温六迟。   “认真栈”的老板姓温,字米汤,自号“六迟先生”,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称之为“温六迟”。   他的“六迟”是有来由的。他认为自己半生里有六种比别人迟的:   一是他婚结得迟。尽管他很早已有亲密之女友,但从来好事多磨,情海多波,每次共结连理之时,总有祸事,不是男的劫难在身,潜逃他去,不欲牵累他人,就是女的变心转向,或遭逢意外,总是不能成亲成事。   二既是他年届四十而犹未婚,而其双亲、家人,多已故去或远离,所以他的家也成得迟。   三是他既然成家得迟,就连生儿育女,也得一并迟了。迄今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幸他广结人缘,兄弟朋友、手足亲信倒是不少。   四是他虽闯江湖得早,但成名的却甚迟。以他的人材实力,别人没他三成的早红透半片天了,但他还是半红不紫,江湖上的人听过他的名字的算是不少,知道他厉害的倒少有;在武林中按照理、照辈分他绝对该有一席之地,偏是他不喜跟人酬酢,不喜与人交往,口碑、宣传他一概不沾手,所以威名也仅在“认真栈”前后方圆数百里能叫得响。四十出头不过挣那么一点名儿,不管是虚是实,总是太迟。   五是他不但成名迟,连立业也比别人迟。他曾做过不少轰轰烈烈的事,加起来恐怕一百个江湖上享有盛誉的名侠都办不到,办不来,他以一人之力都办了,但别人既不知是他办的,知道的也佯作不知,他自己也一样,甚至也忘了是他一手办妥的了。直至十年前,他才开始挣得点钱,开了这一家店子,在这之家,游荡的多,帮人也多,但既不是什么盖世功业,更非立德树位的功名,就算“认真栈”渐成气候,已是这十年来的事。对温米汤而言,这可又是一迟。   人要出名趁年少,越早越好,越早成名、成功、成事,越享受得了,享福得起。老了就算功成名就,却已无福消受,耳际只听得自己骨头打鼓之声渐近了。   却还有第六迟。   这一迟是他个人的习性:床起得迟。   他不习惯早起。   早起很辛苦,没精神,何况他鼻敏感,每逢早上,猛打喷嚏不止,一打两三百个喷嚏,居然还是等闲事耳。   他虽然自叹命舛,样样比人迟,但他有个同姓叔父,却告诉他事情想不通时,下妨倒过来看。要是还想不明白,还可以局外人去看、局内人来想;再要看不透,解决不了,不妨把“问题”推一堆,看它倒不倒?踢一踢,看它有没反应?还大可以打它一拳,顶它一肘,咬它一口,淋它一身湿,烧它一屁股烟,看它会不会变形遁走、自动消失?   那位叔父的说法是:六迟其实是六多:婚结得迟,是自由自在,多快活。无儿无女,不必为养儿育女烦缠,多省心。成家太迟,可谓了无拘束,多逍遥。名成得迟?如此正好可免盛名之累,多方便。立业太迟,实在是件好事,大器晚成总比中年破败的好,多稳实。起床过迟,更是好事,这叫有觉好睡,自求多福。   这六迟先生听这位同姓叔父这么一劝,想想也挺有理的,他却有个姓戚的侠义之交,情同兄弟,说法近似,却更离谱,他说:   “就算是人生三大悲事,亦可作喜事看。可不是吗?少年丧父,大权独揽。中年丧妻,送旧迎新。晚年丧子,以绝后患。你这才六迟,算啥?”   温六迟见这挚友曾遭断臂之劫、失恋之苦、而又曾饱经一手创下的大业却一夕之间叫亲信知交一手加害毁败,语锋难免偏激了些,便不忍深责,但这曾叱吒风云、号令侠道绿林大帮的落难剑侠却拂拂自己没有臂膀的袖子说:   “你别同情我,看我断臂残废。我少一只臂胳,正好可练‘独臂剑法’。我身畔既无美妻、红颜,正好可尽情放浪形骸,夜夜狂欢。我给众叛亲离,家破门毁,正好可孑然一身,逍遥快活,做我要做的、该做的、喜欢做的事去!”   温六迟是个温和的人,他当然没他这位朋友的偏激心情、激越意气,还有激动语态。   他的志向很小,小的只希望能开好一爿客栈,他已觉得不虚此生、不枉这一辈子了。   他对别的武林同道争的什么个奇书、宝物还有天下武林第一、什么一统江湖、天下无敌的封号,心里头看不起,口里头也忍不住嘲笑:   “争这个作甚?秦始皇也争不死药,结果死了没有?连命都保不住,一下还有啥是宝物?学了秘笈又如何?还不是要死!万一给人横抢强夺,倒连命儿都早些送掉。武林第一?要来作甚!天下无敌?关我屁事!这时候还争这个,不如挣点银子,让自己和大家活好一些才划算!”   他是说给一手栽培的亲信、兄弟、手足、挚友:孙黄豆、余扁豆、何蚕豆、梁绿豆、詹黑豆、余绿豆、陈大豆、罗小豆、谭红豆这些人听的。   ——这些人当然不是自出娘胎就叫XX姓XX豆的,姓倒当然是原姓,那“X豆”只是昵称。   昵称就是一种亲切的称呼,就像你对身边熟悉亲近的人叫“老陈”、“小方”、“老猴子”、“小倩”、“阿猫”、“猪小弟”一样。   因为相熟、相亲,才会昵称,才有小名。不熟不悉陌不相干的,你敢劈面叫他大头、龟囡、鸭屁股吗!   就是因为熟悉,所以这干兄弟们都很愿意听这“温老板”的话。   原因无他,也有六种:   一是听了他的话有道理,听了不但可以有好处,也可以得到益处。   二是他的话是经验之谈。大凡是过来人的话,听了可以作借鉴,至少可减免错误。   三是温六迟口才不错,一向把闷话说的很好听,很有趣,一点儿也不闷。他们都喜欢听。   四是温六迟本就是他们的老板,有时候拍着桌子大骂,他们想不听都不可以。   五是温六迟跟他们私交甚笃,他们极乐意去听这样一个良朋益友至交长辈的话。   六是他们心底里本就同情温六迟孤家寡人,让他信口开河地发泄一下也好;再说,温六迟的话他们在同感之外,大都十分同意。   四十以后的温六迟也别无大志,纠集了这些人,便开了这家客栈。   开这家客栈可以说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亦不为过。   主要原因是,温六迟早年游浪江湖、闯荡岁月,去过不少地方,住过不少客栈,从京华名楼到露宿街头,不管马上休歇或餐风饮露,他都试过。   他发现旅人想找一歇息安枕之地,实在太不容易的,就算大都名城的客店住处,尽管门面装饰工夫到家,但里面却不见得能使旅客安息歇脚,反而常是应有的没有,不应有的尽有。   有什么?有时候,客店房里居然有的是蟑螂、虱子、娱蚣、老鼠、甚至两只乌龟和一条大蟒蛇!   别的不说,要香皂,没香皂,只有一大团黏黏糊糊还冒着泡湿漉漉的胶乳物,听说便是肥皂——你教人怎敢把那不知是年前鼻涕还是过时精液的事物涂在身上?   上茅坑,不自行取块砖头垫着下边,你便形同将屁股蹲在粪水上,这还不打紧,横空还飞着粪坑苍蝇,什么绿头的、红头的、蓝头的、金头的全都到齐了,连最新品种色彩斑斓的花头苍蝇,都老实不客气的,各带异味也各携(它们)“食物”往你脸上、唇上乃至眼珠子上才一驻足,就地大啖起来。   这还不要命,要命的是要厕纸没厕纸,在那种荒疏的年月里,在那种时分,在那儿那样子的地方,你只有三个选择:   一就地取材,用裤子、衣服还是袜子什么的。   二还是就地取材,用手解决。   三仍是就地取材,就是用别人用过的“纸”。   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倒不必“就地取材”的,甚至是完全“不取材”。   那就是痾了就算了。   不清洁只是脏,一时三刻只是臭,倒不会死人的。   住这种客栈,其惨情可以想见。   温六迟却一一尝遍。   山雨欲来猪满楼 第十七章 认真栈 山雨欲来猪满楼   当然,也有些旅馆、驿站、客栈是有管理的,优良一些的。   但好一些不代表就满意。温六迟住过些客店,总算有草纸、肥皂了,但一口喝送上来的茶,才发现满嘴都是酸的。打开壶盖一看,还没看到茶叶尸,已见浮满了厚厚一层的小虫尸。   就算茶叶是新的,水也不够开;有家茶叶好、水也够沸,但茶杯里的白瓷黏上一圈又一圈的污渍,磨烂指甲刮也刮不去。   茶水都好了些的,也知客人怕蚊子叮,还挂了床蚊帐。到了入夜,以为有场好觉可睡了,谁知一跳上床去,床板塌了,老公跟女儿还有孩子都跌了个半死不活的;这才把蚊帐一放,谁知天罗地网,连同三百一十二年前的灰尘,一齐罩落在自己一家子的身上,那时始知什么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说起不漏,温六迟还遇过有面相貌堂堂的蚊帐,像喜帐一样,红堂堂的,又新又稳固,一放落下来,却见破了屁股连腰大的一个洞,到了适当时机(譬如帐内人困着了之际),蚊子都从那儿大军杀到,你翻身坐起,堵洞血战,真是寸土必争,一步不让——那蚊帐经历人世沧桑二三十年下来,红彤彤的都终变作灰孱孱的了,偏就是这破洞没修好,让每一夜每一床每一代的客人持续人蚊大战。   这漏洞还不是要害,要害的是瓦顶漏水,遇上夜雨(更不必说是连夜雨了),张嘴睡的客人喝了一口天降甘霖,不张嘴的客人却几乎给溺毙——原来一夜无话却有雨,房里水涨床高:淹水了。   这还不打紧,同样是“漏顶”,同是个张嘴困着了的客人,第二天起来,还装了一口尿:当然不是他自己的,他自知射程不致如此劲急,而是楼上房客有位童子尿床还是痰盂破了个洞,他是承先启后、久旱逢甘霖的一位而已。   就算是京城豪栈,也不见得就完美无缺。   像温六迟那么迟睡迟起的客人,他睡的时候已开始听见楼下叫卖、喧嚣、一场觉连场梦里尽是市肆里的臭话粗话连篇,连某婶买那块布三尺三老板说三尺六阿婶说三尺四多过三尺四就不买老板说三尺五啦三尺五就可以卖……全入了梦也入了脑更入了神,你叫他第二天怎能做事、算账、头脑清清醒醒?   睡的时候,甚至连楼上的屎味、楼下的烧包味和街上的人骚味都嗅得一清二楚,甚至店老板有理没理,已找人晨早拍门,看隔壁工匠修瓦装棂的,砰砰砰,教他怎睡得安稳?一觉睡来当真是千军万马,血肉横飞,整个世界如一场大梦,醒来可不知人生几度秋凉,还是十分悲凉了。   温六迟还有个红粉知交,叫做陈张八妹,曾跟他投宿住店,因有洁癖,睡下去,便发现了枕头有血渍(不知是牙血还是吐血),被褥中下部位也有褐迹(不知是经血还是处女血),席上沾满一块块、一粒粒,既似是耳垢又像是老泥(人体身上的皮层脱落之物)的东西,抹扫之时,才发现竟是蠕蠕会动的!   于是她睡不下,只好夤夜起来打扫抹拭,务要弄干净才睡,结果:她收拾好床铺便抹桌子,揩好台子去擦窗子,拭好窗子就去洗床单,洗完床褥之后天已大亮了。   她没睡过觉。   只为那家客栈做了一夜苦工。   第二天她可学乖了,也听了温六迟的劝解:这是别人的房子,你洗洗来作甚?今天弄干净了,明儿却还得是要脏的。   她决定这回连窗帘子破了也不管,躺下去就不再动手动脚了,但脚踝上却叮了一条虫。   给虫咬总不能袖手不理吧?何况吸的货真价实是她珍贵的血,原来肥肥白白像条屎蛆,吸了就像充了血,就像男人的那话儿。   所以她再困也只好打起精神,挑灯夜战,掀被敲板,果然发现这蛆虫是有队伍的,一直追索到墙边,竟然还发现了除了虫道之外,还有一条蚁路,从墙这边一路通到隔壁房去,于是,陈张八妹又只好到处“打点”(半夜要找到这些杀虫粉/水/药的,还真不容易),翻墙撬砖的,好不容易才断了蛇虫鼠蚁的来路(她进步了,这回不管它们的去路了),扯下蚊帐,总算没破没烂,以为可睡上鸡鸣后大约一个时辰的好觉,却猛一眼,瞥见蚊帐的纱网中只见破窗帘里有一对眼正在偷窥!   她顿时尖叫起来。   ——虽然那双眼睛的主子到底是人是谁,到底在尖叫发出的刹那便已消失、不见了,无从追究,但陈张八妹从此以后,是怕了客栈这两个字。   可是温六迟却不然。   他是个旅人。   浪子。   尽管他是个“超龄”或是“高龄”的浪子,但浪子毕竟是浪子,他仍喜欢客栈、旅驿、酒店(有些“酒店”,倒不定卖酒,但可以让人住店)——尽管名儿或有不同,可全是一个意思:   让旅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温六迟认为这里边就有了意境,且意境很美。   可惜这些客栈旅店气氛却多不如何的美,纵有美处也教不善经营的人一手破坏无遗了。   小旅馆是毋庸置疑了:那是个用来考验人是不是能回归到野兽、洪荒时期生活的地方。   比较中级、优秀的客店也不必有期望:只要能当客人是人,那已经是慈悲为怀的了。要当是客,除非有大把的银票——自然还得小心到入夜后没个蒙面匪给你喝蒙汗药吹迷香一刀把你砍个人头落地才行。   就算是驰名远近的客栈,装潢华贵,气派非凡,却也不必一厢情愿地以为它客似云来就受到热情接待。有的著名客栈,却地处偏远,也就是说,它之所以名闻遐迩,是因为在该处只有它最好(或只有它一间)。   温六迟就住过在草原上的一家“名店”,有次风雨前夕,风没来就来了一屋于的飞蛾,温六迟几不能呼吸,差一点就给飞蛾呛死了。另一次是在沙原上遇暴风雨,风雨末至,这回几乎呛死他的不是蛾,也不是蚊子,而是大粒大粒像蚕豆一般的砂子。   他也有次夜宿于大原上享誉已久的客店里,又走遇上风雨交加,这回没虱子、飞蛾或砂子,而是满店子都塞满了:猪。原来这家名客栈同时也在附近养了不少猪,怕猪受不了雨打风吹,故在山雨即临时将大猪小猪,全赶入店里,避风躲雨。   这回猪可好了,人呢?   就算大地方的名客栈又如何?它的气派只气派给它自己的气派看,也就是说,它的样子和规模唬人、吓人,但唬的是客人,吓的是客人的钱囊。   它并不是为客人服务的。   它规模大,并不代表服务好,反而是用以作为瞧不起客人的条件。   要在山野小客店,瞧不起你的只是小伙计。一般较好的客栈,瞧不起你的却是店老板。但在这种豪华、高贵的大客栈里,瞧不起你、看不起你的却是店老板、小伙计乃至同住店的其他住客!   没办法,一只狗跟一只猫在一起,猫得要让那狗。一只狗跟另一只狗在一道,至多大家互瞧不顺眼。但一只狗落入一群高贵、好种的狗群中,这只狗还不如那些好狗的身上的一块癞痢。可是不管怎么说,温六迟总是爱客栈。   他认为客栈是予游子驻足之地,让浪人有个暂时的归宿。每家客栈都是一个天天变化、奇情、有趣的大家庭,每间房的每一天晚上,都有它的故事、主角和艳遇。   他喜欢客栈。   所以他开客栈。   他的客栈有特色:收费不贵,丰俭由人,一天到晚,从夜入昼,全提供食品、炊事、茶水、服侍,且还在每间房提用墨砚、刻章、信封、用笺,客栈还有邮驿、保镖、巡城、甚至贵重物品代为保存之服务,更令温六迟多年旅次生活所感悟出来切需的提供:冷温热水全日提供,必要时,还可在隔壁同属温六迟经营的“红潮新筑”里挑个如花似玉的去暖被暖枕暖身子。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他自己不兴做这个,他可不认为其他的来客(且八成以上都是男子,而这些人中六成以上都是独身汉子)也不兴这个。他连每天沏茶的都讲究。   他甚至连来客的家眷都特别请人看顾:所以在这东南名城里,没有小偷鼠摸能入这“认真栈”抢劫偷窃,甚至连稚童子儿也不会遭人拐走、迷失。   是以信誉佳。   他这么一个人,在这儿开了一家客栈,似乎是不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可是,无巧还真未必不成书——因为信实写来,生活就是一本本精彩的书——但没有了温六迟这个人和这家客栈,往后的还真不成书了。   因为他虽然折腾了大半生,是挣了些银子,但不致富有到可以独营这偌大一间客店。   这“认真栈”是有人合资的。.   与他合作经营或付钱投资的,当然都是他的朋友。   好友。   前文提过他的两位好友:姓温的叔父和姓戚的挚友,自然都在其中。   而就在这一日,王小石等一行十人,正好去投店。   投了这家店。   没有会赚钱的傻瓜 第十七章 认真栈 没有会赚钱的傻瓜   王小石这一行人抵达“认真栈”,是“黑森林”遇袭后三天的事。   这几天他们跋山涉水的,特别累。   他们生火野宿、栖树眠洞的,连月来都几乎没好吃的、没好睡的、没好歇息的。   终于他们来了此处:   认真栈。   三姑大师与温六迟是素识。   王小石与“认真栈”也似有段渊源。   所以他们来到这里,如同回了家、返了乡。   实际上,这儿离王小石的家乡确也不远。   谁都知道过了金宝县就是美罗镇,到了美罗,以前天衣居士教王小石学艺之地:“白须园”还会远吗?   ——难道王小石取道“六龙寺”、“黑森林”、“认真栈”等地,为的就是要重返他出生和出身之地,在那儿重温他的栖息?   人在世间,总会有个地方让他栖止,让她休息。   只是这栖息之处何在?哪怕只是方寸之地,只要有,便在风雨凄其、山长水远的人生路上,可以放下重担,卸下行囊,好好地休歇养息,好好地思省松弛自己,养精蓄锐,再重新去面对挑战打击。   要是你已有了这方寸之地,哪怕在家里,心中还是脑海里,那都是好事,恭喜你。但若是你还没有,请赶快培养/找出/寻觅/经营那么一个所在,否则,在过度的压力与冲激之下,你的心力迟早难免要衰竭。   人最宝贵的是健康。   人最重要的是快乐。   人要轻松才能快乐。   人最快乐时是施予。   王小石现在就很快乐。   因为他一向能保持轻松。   而且此际他正在施予。   施予的方法有很多种,以金钱解人之穷困是一种,以武力保持弱小也是一种,以智慧学识为人排难解忧,亦是一种。   这种事,王小石常做,且还做得不亦乐乎。   此际他做的,只是语言上的开导,因为罗白乃在思省了几天之后,终于忍不住过来问他:   “我有一事,憋在心里已久,你可不可以为我解一解?”   说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一眨,又眨一眨,很真诚可爱的样子。   王小石看了就笑了,“你说说看,我解解看,你考考我看,我试试看。”   罗白乃就说:“那天‘大四喜’突击我们,三姑一面应敌,一面大声叱喊什么:‘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的,那到底是啥意思?是咒语吗?还是气功?狮子吼?在那时喊出来,有什么意思?那什么这儿来那儿打,那里来这里打的,可有特别的意思吗?”   王小石道:“你当他说了句白话、空话,也无可不可!”   这回罗白乃倒是奇道:“这里边不是有大学问吗?怎么又可当是废话了。”   王小石笑道:“不是说过了吗?平常心就是道,大道理常就是废话。可不是吗?大概你师父必然曾谆谆劝导过你:好好练功,他日基础才能深且厚吧?”   罗白乃点了点头,“但我不一定听得进去。”   王小石又说:“那么教你认字的夫子也必然教诲过你:好好读书,他日才可有大作为吧?”   罗白乃只好答:“有的。可我不一定相信:许多做大事的、发大财、练成绝世武功的人,就一定念过很多书。”   王小石道:“这就是了。你师父和老师教你的话,你都不一定听信,可是,里边却有着大道理啊。不能令人信服的大道理,岂非与废话无异?这样说来,六龙三姑边打边说的话,也可能只是些毫无意义的赘词而已。”   罗白乃眼里的两朵星光又闪呀闪的,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听到了什么,别人做了什么,彼此之间能悟得了什么才是要害。”   王小石含笑道:“你可说着要害了,不过,其实,也无所谓要害不要害的。要说要害,哪儿都是要害。你说只斩我一只手指,那不是要害吧?但对我的手而言,那是要命的要害了:少了一只手指,便连拳头都握不成了,还拿什么剑?写什么字?你随随便便地站在这儿,既不是山海关,也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当然不是要害,但对一只蚂蚁而言,那就是大大的要害了。因为你可能正踩在它的身上。同样的,说是要害,也言尽不实。你一刀搠我心口,当然是我的要害了,可是就算我死了,这世间没少了我不行的事,日出月落,星移斗转,黄河依样汹涌澎湃,泰山依然一柱擎天,又有何改变?那又算是什么要害?所以,没有要害,也没有什么不要害的。”   罗白乃又听得似懂非懂,却听一人道:“说起要害,你看到我那要命的要害了吧?”   说话的是温六迟。   他是向王小石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罗白乃开始进入“认真栈”的时候,对这店和这店老板都很不以为然。   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家随随便便的客栈罢了。   他也以为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客栈老板而已。   直至他住下去了,才渐发现有些不一样:   一般店家只对住店里花钱付账的大爷恭敬巴结,对随从、家丁却瞧不进眼里。   ——如果说这一行王小石、三姑、温柔等是“主”,那么,自己师徒两人则绝对是做不了“主”的“随员”了。   这点罗白乃心知肚明,十分清楚。   不过这店里的人却很不一样。   店里的人上上下下都无分“尊卑”、“长幼”、“大小”、“富贫”,只要住进店里来的,他们都视如贵宾,待之一样的好。   且殷勤有礼。   这点可谓少有。   在江湖上原就最重名位,这种做法算是绝无仅有。   再住下来,罗白乃就发现这儿有更多的不同:   例如店家因顾虑到客人在房里舒适走动时的不便,所以准备好方便在房中趿行的布鞋,又在沐浴间、潮湿之地摆好了木屐,让客人不至弄湿或弄脏了脚和鞋子,这点便令罗白乃师徒首开眼界。   细微之处,也照顾周到,这才令班师之和罗白乃叹为观止:   譬如上毛厕方便,一般所用的手纸都十分粗糙,几乎可以说:多用几次,便要擦出血来。但这家客栈却连这个都照顾到了,所提供的是细软绵软质地的纸,简直可媲美能在其上题字写字的宣纸和能在其间刺绣的绢帛。   班师之师徒二人享受这客栈种种方便,乐陶陶之余,又发现住店的收费不算太昂贵,不禁笑骂低啐过这开店的人:   “这店家都傻的!这样开店,怎么不去服侍自己的爷去!把客人都骄纵惯了,看他是不是还免费供吃供住的,还起座泥头塑像立座碑来纪念他!”   “这下可好了,客人以为有便宜可占,把这儿当家了不走了,真是傻瓜蛋!”   他们嘀咕多了,王小石听到了一次,就笑着问了一句:   “你们看,这儿旺吗?”   班师当然不用看便做了回答:“人可多呢,简直水泄不通。”   王小石提示道:“店家只是细心一些,对客人多些儿关照,就招徕了这么多的客人,而且辗转相传,口碑愈好,风评愈佳,这就赚了不少钱财,就拿这本儿来扩充营业,加强福利,到头来,客人受益,店家盈利,可不是两家便宜、大家高兴吗?”   罗白乃听了,还要“死鸡撑饭盖”地说:“这家店和这傻店家的……都能赚呀?”   王小石一笑说了这么一句话:“能赚。当然能赚。每年还赚不少,且愈赚愈多呢。记住:世上是没有会赚钱的傻瓜的。”   ——世上是没有会赚钱的傻瓜的。   正如世上不会有白送给你的江山,从来未克服过困难的伟人,白吃的午餐……一样。   但还是有例外的。   世上毕竟会有瞪着眼的瞎子、事实摆在眼前也照样歪曲的谎言、有一张嘴却不能说(真)话的哑巴。   有的。   甚至偶尔也会有白吃的午饭。   还有平白送给你的江山。   像世裔承传的皇位便是一例:当然,也有的是似巴不得把自己本来巩固的基业砸毁砸烂方才甘心的皇帝和领袖,他们的作为也如同将江山奉手送人予人。   可不是吗?   逃花 第十七章 认真栈 逃花   “可不是吗?那棵桃树开得多么盛,多么旺,多么美,多么香,多么灿烂,多么迷人。”这儿的老板温六迟感叹地道:“本来,我就是为它而来的,可是,如今又得为它而去了。它就是我店子里的要害。”   王小石当然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却颇能领会他的感伤。   温六迟是和三姑大师一起走过来的。三姑大师在看那一树桃花时,脸靥也十分桃花。   他似乎看得痴了。   醉了。罗白乃仰首望他(他要比罗白乃高一整个头),也望得如痴如醉。   王小石虽然并不了解温六迟为何感慨,但十分明白:一个人要是有感触,你最好就让他有感而发地诉说一番。   ——这样,他会好受些,你会明白些,他对你也会感激些。   大家都好的事,不妨做,而且该多做。   王小石此际的原则是:该做的,就做;该说的,就说。从前,他还年少,许多事未明、未懂,他的原则是:该学的,就学;该进的,就进。日后,他准备进入壮年时,原则就变成了:该放的,就放;该玩的,就玩。到了老年,原则就应是:该退的,就退;该闲的,就闲下来好了。   人每个时期,该做那时期的事:时候到了不去做,就会追悔;时机未到却硬要做,做了也无味。   每个时季都有不同的情怀与旨趣,正如四季不断更递的风景和变迁。   每个时候都有不同的契机,而且每个人都不同,每一次都不一样。   刚才是该答的时候,所以王小石就回答了罗白乃的疑问。   现在是该问的时候,于是王小石便问:“为什么?这儿这花发生了什么事?”   温六迟悠然反问:“你觉得这桃花有何特别之处?”   王小石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眨了眨眼,仿佛不只把这株桃花的香味儿吸进肺里,还把它的艳姿也关入了眼帘内,如此便可永志不忘,深心记取了。   然后,他以刚才温六迟的口吻说:“这株花开得特别盛,特别旺,特别美,特别香,特别艳,特别灿烂,也特别迷人……”   他以温六迟的语调如此形容,系因他知道:唯其如此,才能迅速勾起温六迟的深刻感受,以致产生契合共鸣,使对方更能说出他心底里想说的话。   果然,温六迟道:这花是很出色的,它除了花开特别多,特别旺、盛、香、艳之外,它还有一个奇事儿……”   王小石问:“什么奇事?”   “它开的是桃花。”   王小石:“当然了,它是桃花树,开的当然是桃花,总不成开成桂花吧?”   温六迟道:“但它长的是李子。”   王小石叫了起来:“什么?”   温六迟重复:“它开桃花,结李子。”   王小石一时难以置信,“有这等事?!”   温六迟道:“确是。我就是看中这桃花在此地开得如此艳盛,结得又是异果,所以才在此处设店。”   王小石极为同意,“看来这确是风水宝地,才致有奇花异果。”   温六迟更正道:“奇花苦果。”   王小石不解,“是桃花李果。这应是桃李春风、桃李满门才合理。你这儿客似云来,客房常满,越做越旺,是吉花样果才对。”   温六迟叹道:“男儿不能太有志气,有者易受挫折。女人不可太美,太美易落风尘。连花树也不能太奇,太奇则易遭劫。”   王小石不明白,“遭劫?”   温六迟道:“你听过这儿的“花石纲”吧?”   王小石冷哼道:“又是朝廷在这儿设应奉局,强抢天地自然、天下百姓的珍奇异物,说是奉献给天子的玩意儿?”   温六迟也冷哼道:“都说是呈献给开封府,但中间到底给谁搜刮了,有谁知晓?哪儿知道?但这儿的官员恶霸趁机逞暴,挂着供奉天子名义,见奇的事物就占,见好的事物就抢,见珍见宝更恣意掠夺,只苦了天下黎民百姓!”   王小石顿时已明白了一半,道:“这株桃花已给看中了吧?”   温六迟道:“便是。你看,树身已加封了敕檄,谁也不得近前,谁也不可以碰。”   王小石嘿声道:“这树献给皇帝?怎么个运法?连根刨起,还是砍为数截?这样的花还会开吗?果还能结吗?树还能活吗?这是人干的事吗?”   温六迟道:“他们硬是不管。他们就是要花,要果,还要店。他们连这客店也给封了,说是十日之内就要结业迁离,说这店沾了皇上的祥气才能兴旺,而今要全归国有,朝廷自会派人接管。”   王小石不禁勃然大怒,“他们这算献宝予天子?我看他们是趁火打劫,见这店能赚,想借机侵占才真!”   温六迟只冷笑不语。   罗白乃侧垂着头,眼往上瞧,看树看花,忍不住道:   “桃树结李子,那有什么稀奇?龙生九子,生到第十就成了蛇了。我家乡雨宝镇还有只母狗生下了只小猫,有只猫产下了小鼠呢!敢情是它平时近猫多了,又或是那猫儿贪馋吞得多老鼠了呗!这树使得这儿封店结业,到底是祥物、宝树还是惹祸的东西呢?”   温六迟道:“我这算好的了,至少先警后兵。在拉湾村里,有哈家池子,长了几株王莲,叶面上可以坐几个小孩,这儿的小人知道了,往上报,应奉局就马上派人来封了屋,逐走了哈大马一家大小,一家子本来融融乐乐,而今全成了流浪汉,闹得卖儿卖女,妻离人散,苦不堪言。古打小屯还有一孙家,平常是做织机称着,他造的织布机拉活起来,连叫声也如音籁,动听过人,人称他为‘孙叫机’。就因为他女儿闺房里种了一盘吊兰,可长于高空之中,全不沾泥尘,只靠茎须长垂,吸大气水养而存活。应奉局的朱勔父子一旦得悉,马上派人来封了那一株兰,见孙家女儿漂亮,也掳走了,说是献给皇上。孙叫机忍不下来,说了几句唬话,便给格杀当堂。一家子也从此破了。所以,这些异物说来只是原来物事的变裂,是祥物还是不祥物,可也难说得紧。”   王小石道:“我们这一路来,也听闻了、目睹了不少惨事。你说的至少还真有宝物异物,但这一带许多人家,可能只结怨于小人,可以只因有人要强取豪夺,便让人以献呈天子之名,进行掠夺侵害之事,真个不可胜数。”   罗白乃仍好奇地问:“温老板,这花树‘蒙宠’了,你的店也给封了,你怎么办呀?”   温六迟嘿笑一声,“天大地大,哪儿去不得?只是心里舍不得。我已委人说项,要真的事无回环余地,那就一走了之,留恋也于事无补了。”   说着的时候,忽听一阵簌簌连声,院子里好像有什么掠过似的,似来自天上,又似是自地下传来。   大家听不仔细,却觉余香仍在。   三人心中惊疑,温六迟目注院落,忽然“咦”了一声,目中充满了感慨与感情。   王小石与罗白乃随而望去,只见院静花香,除了一地嫣红的凄迟落花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遂而以询问的目光投向温六迟。   温六迟笑了一下,笑容甚为感伤苦涩:“那花树。”   二人又看那花树,却不觉有异。   “那花树已走了几步。”温六迟用手比划原先那树的位置,“本来它在那儿,现在它却在这里。它已经开始逃亡了。”   他笑了一下又道:“也许它毕竟是灵物,不想落在杀人夺宝、为非作歹者的手里吧!”   三人望着院子里的桃花,有的震动,有的惊诧,有的郁然不乐。 第十八章 杀死你的温柔 桃花   傍晚时分,夕照在晚风里就像泄了气一般,而且就洩在云气里,既不夺目,且带点病气,所以就更加艳丽好看,而且还可迫视她的动人处。   分外的好看。   桃花本来该在春阳时细览,看朵朵招曳笑春风,最是娇娆。   王小石从未试过在夕照里看桃花,今天是因为心情抑郁,郁结难舒,便踱到院子里,看到桃花,才想起今午温六迟对他说过桃花的事,不觉有点痴了。   他一路逃亡过来,领着九、十人,遇关过关,见敌化敌,也没碰上什么大风险,看来,他这场逃亡直比流浪还逍遥。   其实不然。   他心中一直都有沉重的压力,且有重大的计划要待进行,再且,带着这么几位兄弟姊妹,更不能有闪失,当领袖,实在是一件累人的事啊。   ——真想从此不当首领,去当个不为人知的小老百姓!   别人看他轻松自在,其实,他不过是知举重若轻,懂化险为夷罢了。   他人见他欢笑如故,若无其事,以为他放得开,不担心,其实他只是以笑代泣,狂歌当哭,一天笑他一大场,百年须笑三万六千场而已,不然又怎样?而对考验、挫折、困难,他只知道立身处世的十六个字:   放开怀抱   打点精神   奋斗意志   恬淡心情   这时他便是周虑一些情节,犹豫顾虑于:到底该不该干,干是不干?的情节上,于是负手踱起步来,一踱,就不意踱到院子里桃花树那儿去。   踱到那儿,见夕晖余艳染桃红,不觉迷惚起来,恰一阵风徐来,桃花嫣红落纷纷,王小石看得张开了口,痴了一阵,一时忘了烦恼,浑忘了菩提,忘了所思所虑,眼前只有桃花千朵艳、千种凄、千般妖娆都不是。   这时候,温柔也正好踱出院子里。   这是一个美好的黄昏,倦慵的入暮。   温柔是给那浑没着力的夕照所吸引,而步出院落的。   她觉得那无力再挽、没着力处的夕阳,很像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召唤。   ——那是谁呢?   她就跟着夕照的步伐行去,走过去是为了多浏览一回这临别秋波的晚阳。   这晚阳带着点余温挥别山海人间,也许是因为今晚有星无月,浓雾密露,甚或还有场晚来风、阵来雨吧,它自知是这天来最后一抹余晖,于是更有恃无恐的有气它的无力了。   所以特别的美。   美得带病。   且十分脆弱。   温柔终于想起来了。   她想起这残阳如赭像是谁了!   ——朱小腰!   当然是朱小腰。   ——她那么怠,那么倦,那么乏,那么病态而又那么侠烈,那么艳!   温柔觉得朱小腰在召唤她。   她为了看朱小腰而走了出去。   反正无碍,她正闲着没事,只在想,那一次黄昏,她化好了妆,梳好了妆,涂上了艳色的胭脂,去“金风细雨楼”会白愁飞……想到这儿,她就不愿再想下去。   因为冤有头、债有主,那还好办,可是,现在都不知什么冤、什么仇:   ——白愁飞有没玷污她的清白,她也未完全肯定。   ——白愁飞害了苏梦枕,她也没替大师兄报这个仇。   ——王小石救了自己,但也促致那大白菜鬼见愁的死,她也没法计较。   这笔账该怎么算?她不知道。   她最怨谁?她不清楚。   她最想着谁?依稀觉得,好久没回家了,爹他可安好?   她最想做什么?她想看桃花,因为残阳照在花树上,那就像有很多个很多个朱小腰,向她招着小手舞着腰,有时还加上一个失足。   ——朱小腰有个痴心到为她失魂落魄的唐宝牛。   ——我呢?   (我是不是比别人丑?)   ——不是。   温柔马上为自己做出否认。   (我是不是比他人不幸?)   ——不算。   温柔还觉得自己很幸运,可惜幸运不等于就有了幸福。   (我是不是不像其他的女子那般温柔?)   ——这……   (有可能。)   (可是我一向是很温柔的,我本来是很温柔的,只不过是人家不解我的温柔,解不了我的温柔罢了。)   温柔虽然检讨出一个要害来,但关键是找到了,窍门也在握了,但她随即把责任推到那些不解温柔的人身上去。   是以她才能轻轻松松地出去,要多看一会儿的夕阳、桃花、朱小腰。   一阵风掠过。   许多小花折着小腰急坠。   在桃花掩映中,她忽然看到了一个人:   一下子,她觉得这人很熟稔。   却又很陌生。   她竟在这一刹那叫不出他的名字。   但这人就像已生生世世、天荒地老、卿卿我我、海枯石烂地依偎相守在一起地一般亲近、自然、分不出彼此。   仿佛:   他就是她   她便是他   他是她的   她的是他   温柔迷惑了一下。   花如雨落。   她一下子分不清天上人间。   直到他笑了。   向她招呼。   他的笑容很可爱,门齿像两块鹅卵石。   她这才省起:   ——他不是朱小腰。   ——他叫王小石。   ——他是小石头!   就在那一阵徐来晚风里,夕阳斜晖再是一亮而黯,花树摆曳,花飘如雨中,他就乍见艳瞥像一朵桃仙花妖乍惊乍喜可俏可丽的那张脸:   啊温柔。   从这一刻起他就再也不能自制,堕入花冢一般温柔如陷似阱的情字里。   桃花运 第十八章 杀死你的温柔 桃花运   桃花是不是一种运?   也许她只是一种劫?   为什么蜜运、艳遇总会跟桃花联在一起呢?而不是月桂花、菊花、蔷薇、兰花、七里香、含羞草、金盏花乃至蒲公英、鹧鸪菜呢?   也许是因为她的形与色吧!   桃花开得非常爱情,不但盛,而且密集,更加娇艳,十分热情。真正的激情便是这样一把盛放的。   如果懂得望气,学过密宗,便会知道:当一个人正在恋爱的时候,身上升起的气体是绯红色的,色泽当真十分接近桃色。   当感情性欲如胶似漆、欲仙欲死时亦如是,不过更加深红艳丽些而已。   同样的,相学上有望气之法:当你体外、头上三寸至半尺之地笼罩一种黄气,那便是财运来了;当你头上升起紫色云气,那若不是在宗教情操、灵力修为上有大境界,就是掌有实权的不世人物了;若是灰白青气罩顶,则就百病缠身,不敢恭维了。余此类推。   五色令人迷。颜色会改变运气,运道是有色显现的,是以密宗信徒求财,拜的是黄财神;净土宗信徒求红鸾星动,拜的是桃花仙。   能让人动情、倾心,使自己爱人、被爱,仿佛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所以当有人得知自己有桃花运或正走桃花运,尽管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总是乐开了,好像莫大的福气从天而降的样子;有人甚至压抑不住地眉开眼笑起来,色迷心窍,可见一斑。   这使得许多江湖术士、相师都能抓中要害、投其所好,甘言美辞换来丰厚酬金。   不过,正走桃花运的人很少去想一想:这桃花到底是运还是劫,是福抑是祸?是好或是坏?是色香心动还是意乱情迷?是一生一世还是要钱要命?   话又说回来,真的要面临一场恋爱的时候,还管那么多干啥?有那么多的理智,那么强烈的分析审察,那就不叫爱了。   爱是冲动的。   盲目的。   无私中绽发出大自大私的。   激情的。   美的。   就像:   桃花。   ——还有她的颜色。   桃花纷飞而落。   王小石这便瞥见了温柔。   温柔这就望见了王小石。   温柔“哎”的一声用指尖尖尖地指着王小石叫道:   “你也在这儿呀?”   王小石也同时说了一句:   “你也在这儿啊?”   ——“你也在这儿呀/啊”,一共是六个字,除了尾声有点音腔不一之外,其余都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温柔说快了半瞬间(本来,以武功论,王小石的反应比温柔快多了,可是,乍见温柔,王小石却比温柔慢了半步回过神来,这许是女子在这方面要优于男人的天性吧),两人同说了一句话,一前一后,一男一女,一惊一疑,一迟一早,像和唱合拍一样,到语音未了落了时,还“呀”、“啊”不同,像一首合奏和鸣曲子的收稍,十分悦耳好听。   两人都笑了。   脸上也映得很有点桃色起来。   王小石负手。   温柔在踢挑地上的落花。   王小石道:“你来这儿……”   温柔道:“看花。”   王小石:“哦……”   温柔挑起了一只眉毛,垂着目,问:“你来又为了什么?”   王小石:“看……树。”   温柔:“哦?”   王小石讪讪然,“今天桃花开得好美。”   温柔抬首,“这夕阳也美。”   王小石低头看落花满地,“所以照得花儿更美了。”   温柔道:“是美。”   王小石道:“很美。”   王小石又负手看这看那。   温柔又用她的脚尖挑地上的落花。   好一会,没有说话。   是没了话说,还是无需语言了?   温柔长睫忽颤了颤,“对不起。”   王小石奇道:“什么?”   温柔鼓起勇气地说:“那天的事,对不起。”   由于温柔是个几乎从不道歉只会撒蛮的女子,所以王小石兀自惊疑未定。   温柔低柔地说:“那天在六龙寺里,平白无故地掴了你一记耳光,对不起。”   王小石这才明白了。温柔忽又嫣然一笑,眼眶里居然有些潮湿,“这样打你一记耳光,你都不闪不躲不还手……你……你对我真好。”   王小石笑了,说:“是你出手太快,我要避还真避不了哪。”   温柔噗嗤地笑了,“你这人,要说谎还真不会圆谎。我要是打得着你,我早就是我爹了——我爹也未必打得着你。”   王小石道:“令尊是‘老字号’里最厉害的高手之一,别人的毒顶多是以‘无色无味’为至高修为,可是,令尊的毒却又回到了‘有色有味’的大境界:也就是说,所闻到的花香、饭香、松香,霉味、酸味、苦味,全都可能是他所放的毒,也就是无味、无处、无物不是毒的地步。他要是向我放毒,我只怕无还手之能呢!”温柔抿嘴笑道:“你在我面前说我爹爹的本领,哪有人比我还清楚的!分明是温门弄斧。”   王小石自嘲地说:“我曾给自己几个做人做事的原则,譬如:务必要有班门弄斧、勇于献丑的勇气,更须得有破釜沉舟、舍我其谁的决心,才能任大事、创新犹。我是凭这才敢厚颜在你面前说你爹的本领通天。”   温柔瞟了他一眼,“你少来卖乖,在我面前给爹吹大气,必定图个什么!说实在的,我爹的施毒本事可大得很,拿这一棵桃树说吧,他要是下毒,这桃花、桃子、桃叶、桃树、桃枝,连同桃根,全成了他的暗器、兵器、武器和毒器,不但让你沾着了便给毒倒了,连望一眼也得挨毒。”   王小石咋舌道:“厉害,厉害!”   温柔正说到自得处,忽又花容一黯,“唉”了一声。   王小石忙问:“什么事呀?”   温柔摇摇首,又用脚尖撩地上的花儿。   王小石追问道:“是不是想起你爹爹来了?”   温柔眼圈儿一红,道:“我好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他曾来过京城,却没来找我。他一定在恼我了。”   王小石马上就说:“原来你还不知道那次令尊入京时的遭遇。他来京是为了探你,可是在入关前给方小侯爷挡驾了。”   温柔惊道:“他……他把爹怎么了?!”   王小石即坚定地道:“他不敢动你爹。那是蔡京派他去,米公公也跟了过去。他们是劝温老前辈回洛阳去,他们就河水不犯井水,各相安无事。‘有桥集团’怕的是温前辈一到,京华武林的势力立即起变动。蔡京那些人是不希望你爹入京,成为群龙之首。他老人家的举足轻重,可见一斑。”   温柔嘴儿一扁,委屈地道:“那人家叫他不入京,他便不入京呀?他都不进来看看我哪!”   王小石道:“他没入京,还不是为了你。方应看和米有桥,一个狡诈一个狠辣,说明了京里局面不容外人搅和,但也硬的软的齐来,他们保证只要你爹不入京,就绝不会动你一根毫毛。你爹顾虑你的安全和为大局着想,而且他也想保住洛阳方面的安定局势,不想太早过度激怒蔡京,加以米、方二人拦道,硬闯不易,他才打消入京之念,回到洛阳。我看他还天天想着你哪,要不然,那一回他也不会打从老远迢迢赶来京城了。”   温柔这才舒了一口气,却又怨道:“这事怎么一直没人与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小石搔着头皮懵然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不知道这事。令尊不是有位好友叫唐一多的吗?”   温柔自豪地道:“蜀中唐门有不少人都跟我爹交好。唐一多、唐一少是有名的‘唐门双绝’,又号称‘川中二熊’,武林中却称之为‘天下两毒’,都是我爹好友。”   王小石点头道:“便是了。蜀中唐门暗器上的毒,得要令尊提供;‘老字号’温家的毒,得要配合‘蜀中唐门’的暗器,才好发放。一个买一个卖,互为合作,配合无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次令尊不便入京,只好转折请了唐一多来京,恰你闹着要跟何小河逛窑子见识去了,没把你给找着,便请托了唐宝牛转告你。”   温柔睁大了杏目,傻憨憨地道:“他?他可啥都没告诉我!”   王小石叹道:“这也难怪他。不久后他和小方遭劫,然后又发生了朱小腰亡故的事,他本来就是个说过便忘、听了就算的汉子,那段时候他若还记起此事,这才怪呢!”   温柔却不甘心地道:“但他还是告诉了你,却没把话转给我。”   王小石忙分说:“唐宝牛一视同仁,连我也没说。我只是一直以为他已告诉你了,不想牵动你挂念你爹,便没再提了。唐一多告诉了唐宝牛后,幸好又告知了他的同门唐七昧,我是从七哥口中得悉此事的。”   温柔这才明白个中分晓,怔怔地看着桃花,花树,花叶。忽而一阵风吹来,漫天花纷纷飞落,像一张张张开了但欲呼无声的嫣红小唇,布得一地都是,王小石和温柔肩上也沾了好些。   花落在衣襟上,不知怎的,温柔心头都温柔了起来。   温柔便是这样幽幽地问了一句:   “小石头,人说桃花运桃花运,你说,桃花要真的有运,她可愿不愿意这到头来仍是落了一地的命运呢?”   她这下是柔声地问,怨楚动人。   王小石是深心地一动。   甚至有点泫然。   那是一种温柔。   那是温柔的温柔。   温柔的温柔比一切温柔更温柔。   那是杀死你的温柔。   一树桃花千朵红 第十八章 杀死你的温柔 一树桃花千朵红   王小石不觉有些痴了。   却忽听温柔说:“我觉得你很像我爸爸。”   王小石这一听,吃了一大惊,这可是好像不像的,像她爸爸不见得是好事耶,忙道:“像你爹爹?”   语气充满不敢置信。   “不就是吗?”温柔款款地道:“我爹平常对我也千依百顺的,我要什么,他都给我;我说什么,他都依我。不过,一旦遇上什么大关节、大原则的时候,他可又板了脸孔、黑了面,说什么也一步不让的了,那时就轮到我来让他从他了。那天在六龙寺,我故意跟那个姓方的奸坏小人逗着玩,却给你一叱,吓得我差点没哭出来。那一刻,我还以为是爹来了,那么的凶!那样的恶!”   王小石这才明白,不禁傻笑了一下,讪讪然道:“你爹凶是为你好,我可是……是我不好,可吓着你了?”   温柔幽幽地问:“你那天为啥要对我那样的凶?”   王小石因为急切,连向来口齿清晰的他也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那是因为那方小侯爷……他这人城府很深,得罪不得。我不想你开罪了他。他自称‘方拾青’,原是一种极高的自诩。人对他一生希望之所寄,是不容人嘲笑侮弄的。我怕你拿这个开他的玩笑,会惹祸上身……不,都是我不好,不该叱喝你的,我——”   温柔悠悠地低声道:“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忽然抬眸。   目波一如温柔的星光。   温柔的星光,寂寞的闪亮。   仰脸。   那一张清秀脸蛋写着比桃花更桃花的人面桃花。   残红媚丽,自成对映。   她忽然叫了一声:   “爸爸。”   王小石却几乎没跳了起来:   “什么?”   他大叫:“你叫我做爸爸?!”   温柔笑了。   哧哧地笑。   笑得很狐。   很迷。   也很温柔。   “人家叫父亲做爹,我却爱叫爸爸。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我自小没了妈,我对我喜欢的、可以依赖的人,心里都很想叫一声爸爸。”温柔以迷人的柔情和醉人的温情说,“我现在已叫出来了。”   王小石明白了。   这才明白了。   所以他陶陶然,很伟大、豁达、胸怀坦荡地哼声道:   “你叫吧,你叫,我都受得了。但我不能应你,因这样应了就会对不起你爸。”   温柔听了“嘻”的一笑,忍不住说:“小石头,你真好!”   她禁不住张臂扑了过去,倒在王小石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前,还仰着头,目光闪着星星的泪影,可怜巴巴地问: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王小石这一下搂个温香满怀,一时艳福从天而降,真是手足无措,只见暮晚里温柔那一截秀颔,那一段自颔口到鬓脚的玉颈,还有那媚得令人震栗的红唇,像聚集了桃神花仙所有的日月精华,成了一朵上下燃烧的烈焰。   王小石看了一眼,便长吸了一口气。   温柔像一只小小鸟儿,拥在他怀里,还微微抖哆着,这是真实的。   这晚风、这桃花、这星夜、这客栈、这情境,也都是真实的。   连这一树千朵红万点绿的桃花,也是真实的。   虽然,因为暮色愈来愈深,一切都逐渐浓稠得化不开、分不清界限边际起来,到后来,所有的轮廓和形貌也成了淡得看不出来了,但这一刻的真情真义,是在的,是真的,是真实存在着的,存在过的。   王小石分明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幸福。   幸福得令他禁不住还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这使得温柔也感觉出来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男子的气息,像是微醉地问了一句:   “嗯?你不开心?”   王小石轻抚她的肩,“不,我是太开心了。”   “开心又叹息?”   “开心才叹气。”   “你真是怪人。”   “哦?”   “我开始认识你,以为你是那种三拳头也打不出一记佛火的家伙,但后来看你,当杀的时候杀,该狠的时候狠,不留情面的时候连余地也不留给自己,才知道小石头还真不怕拳头拳骨哪,当初还真小看了你!”   王小石打趣道:“所以你现在才对我刮目相看?迟了呗!”   温柔一笑,又把脸偎在他怀里轻轻磨擦着,“死爸爸,就贫嘴!”   她忽然又冒出了一句:“你知道我对大白菜是怎么一种感受吗?”   王小石心底一沉,只问:“什么感受?”   “恨。”温柔就在王小石怀里说话,由于声音先窜入衣襟里乱转再传出来,所以语音很有点幽冥、诡奇:   “恨他是一种骄傲。”   王小石听了。   想了。   也就笑了。   他说:“你知道我对你一直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温柔抬起了头,连同美眸一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等他说话。   王小石用手拧了拧她的玉颊,不忍心逗她,便先说了一个字:   “爱。”   然后他又把话说下去:“爱你是一种失败。”   温柔笑了起来,又用发首在王小石怀里磨擦,像只撒娇的猫。她折腾好一会才静了下来,像下定了决心地说:   “恨他的缘故是因为我骄傲,”她还幽幽地说了下一句,“只有你才是真心爱护我的骄傲,让我骄傲地骄傲下去。”   王小石给她的拧首胳肢得意乱情迷的,但仍在心旌荡摇中轻抚着她发颈,清晰地说:   “我失败的原因是喜欢你,但如果能继续喜欢你我又何尝怕过失败?”   温柔再次静了下来,又抬起了头。   这次,连云鬓、发鬓全都乱了,烦恼纠缠在秀额玉颊上,她眨眨杏目,可爱兮兮地又叫了一句:   “——爸爸——”   还特别拖长了语音。   之后她加了一句:“爱我就得习惯伤心哪!知道不?”   王小石又拥紧了她一些。   她紧紧地拥抱着王小石,像要拥上一生一世,三生三世,七生七世。   又一阵风吹来。   千花无声失足而落。   这剪剪阵风真把天空打扫了个干净,正等夜幕来吞没收拾所余所剩,只留下了树下的乱红满地。   落花无声。   花   落   满   地。 第十九章 不如温柔同眠 桃   花落满地而无声。   暮真近了。   远空有一颗星子亮起。   很大。   很亮。   “好大,好亮,那颗星!”温柔仰着杏靥,眨着星目,问:“那是什么星?”   桃花簇簇在暮深里烘着一处处猩红。   她知道王小石博学,一定懂。   她也想弄通许多道理,知道许多事情。可是,那得要费好大的劲。   她懒。   她享受懒。   她要过得懒洋洋的,但又要刺激激地活着。   于是她懒人自有妙方,需要的时候,她自会找人帮忙,向人求救,到时自然会有人来助她、帮她,使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决许多难通难透的难题。   她可不必费心。   也从来都不担心。   所以,她看到星,就问王小石:“那是什么星?”   她知道王小石懂。   因为王小石勤。   而且奋。   ——勤只是勤力,奋还得奋发。   王小石的勤,是有目共睹的:   他在未得志前的汉水画舫上,雷纯抚琴,白愁飞高歌,王小石陶然之余,仍不忘在船上读书,还写了几首诗,温柔还记得他写过“且将无奈化为翼,海阔天高任我飞”。就算他当了“金风细雨楼”的三楼主,乃至他不欲与白愁飞争权退回“愁石斋”与“回春堂”替小老百姓医跌打风湿之时,他仍每天苦读不休,从不懈怠。   这只是勤。   温柔还格外留意到他纵在这一路逃亡下来,居然每天总会找时间,埋首苦读,吟哦自得。   有月光时,他借月光。   没月光时,他借星光。   无星无月时,他也双眼透过障障层层的幽暗,努目看书。   问他,他答说:“无光,更好,一举两得,可顺此练习黑中视物的目力!”   他甚至借刀光看书。   不止读书,对于习武,王小石也是一样。   再苦,他也读。   再忙,他也练。   不舍昼夜,不辞苦艰。   别人有问,他说:“人对自己有兴趣的事,怎觉得苦?每天肚子饿了就得吃饭,每天口渴了就要喝水,谁觉苦了?我脑子空了当然要念书,体魄歇够了自然要运作,哪有苦这回事?享受才是真的嘿!”   这就是奋发了。奋发跟勤力毕竟是不一样的,奋发是不具备任何条件之下依然勤力如故。   ——这么奋发的一个人,怎么却似乎不像白愁飞那么雄心勃勃、跃跃欲试?   ——这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呢?   温柔不清楚。   也不知道。   她觉得不清楚的事特别美。   例如月色。   朦胧月色掩映,最引人遐想。   就像白愁飞。   ——他死前的那一晚,到底有没有对自己起坏心?到底是否有真意?到底是忠的还是奸的?   这都不甚清楚,但回忆起来反而有余味。   暧昧和朦胧虽是一种美,但不是星光。   因为星光太小。   太淡。   ——一旦不清晰,就看不到了。   那么微弱的星光,就算那般清坚地照向自己,也像隔了一百万年后的一个微弱的招呼。   (但现在正向她招呼的,仿佛还愈行愈近、愈来愈大的是什么星呢?)   ——总该有个名字吧?   所以她问王小石。   王小石却捂着胸口道:“那?那是我心。”   “嗯?”   温柔没听清楚。   王小石这回拿她的手来按住自己胸膛,“我的心。”   “轻佻!”   温柔笑了,还笑着刮了他一下,“你的心不还在这儿吗?怎么又飞到天上去了?”   王小石笑道:“就是因为心在这儿,跟上面的遥遥呼应,所以才那么亮。”   温柔嘻地笑了:“我知道了,你的心要变成三尖八角的了……”   忽然一声惊呼。   原来:   长   空   有   流   星   划   过   斜   斜   坠   落。   绚烂的流星,照得两人脸上一亮,仿佛还热了一热。   “掉到哪里去了?”温柔不依,“你的心!”   王小石傻呼呼地道:“我也不知道。”还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温柔见他傻样子,就笑他说:“你这人!”用手指在他额上一捺,“没心的了。”   王小石只好讪讪然笑道:“有意就好,反正,心已经给你了……”   忽听唆的一声,温柔忙留意倾耳聆听:像有什么连着落花自树上落了下来,还发放着些微儿仿佛不属于桃花的馥香。   听到落地声,温柔就过去捡,像只好玩的小鼬鼠,馋的时候任何声色香味都触动它去觅食似的。   温柔这就离开了王小石的怀抱。   王小石惘然若失。   ——啊,余香犹在……   (幸好,这情缘仍可再续。)   ——可是,自己刚才何不……   (何不什么?)   ——何不亲亲她呢?   (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万古难过的啊!)   ——尤其是温柔这么一个活泼的女子,难得这般似水柔静。   (不过,亲一个女子,该怎么亲?如何亲法?)   ——想像过多次,但真到这时,又不知从何“下手”?   (想到这点,王小石不觉因紧张、心怯而微颤哆着。)   (“下手”?那太难听了。但不说“下手”,那该用什么字眼?“下嘴”?那更难听,而且也难看得很哩。有人说:人对付他人,用“出手”二字,是太重了,像禽兽。有人说,鹰对付猎物是“出啄”,豹子格杀食物是“出爪”,人对付人用“出手”,与飞禽走兽何异?可是话说回来,不用“出手”,该用什么?打架叫“交手”,打人叫“动手”,对付人叫“出手”,不然叫什么词儿?“动脑”吗?“交尾”么?“出舌”?!)   (也许亲亲温柔的这一桩事儿上用“着手”比“下手”好些吧?)   王小石故意想岔开了去,这一想到歪理上,他才比较不那么紧张,身子自然也不会微抖了。   ——看来,做“贼”心虚,这话准没错。   王小石竭力使自己想到正路上去,却见温柔喜滋滋地拾掇一物回来,还摊开小手,给他看。   王小石鼻尖几乎碰到温柔的掌心:“啥呀?”   温柔笑嘻嘻地道:“你的心。”   王小石这才看清,抬头高高兴兴地问:“桃子?”   温柔娇笑着:“你的心又变形了。现在可变成桃花的心了。”   “还好只是桃心,”王小石道,“不是花心。”   说着,也到树下去,在花冢里捡了一颗。   却见温柔咬了一口桃子,粉腮胀卜卜地转鼓了几下,才蹙起秀眉嚷道:   “苦的!你的心。”   王小石笑道:“还涩着呢,桃子落早了。”   他也把手上的桃子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大惊小怪地说:   “我这颗是甜的。”   “真的?”   “还香哪。”   “那我吃一口。”   “你真的要吃吗?”王小石认真地问,“这颗是你的心唷!”   “小石头!”温柔乍红了脸瞠道,“就贫嘴,会逗人!”   王小石忽听这一句,忽觉有点耳熟,但没细想,却已佯作呕吐:“噢噢噢,我说错了,我认了,这心苦的,涩的,臭的……”   温柔跺足叱道:“臭石头!你再说!”   王小石吐舌道:“真话不可以说,假话又说不得,那该说什么话呀?你说!”   忽地,温柔“哎呀”了一声,像一气连中三五十镖的样子。   王小石吓得像挨了一枚石头:   当头!   桃花瘾 第十九章 不如温柔同眠 桃花瘾   温柔一叫,王小石就像当头着了一颗流星石,忙问:   “怎的?!”   温柔气急败坏地道:“不好了。”   王小石更是急切,“什么不好了。”   温柔情切地说:“刚才那一颗流星掠过,你有没有许愿?听说见着了流星在它光芒未消之前许的愿,会很灵的。你可许了愿没?”   王小石这才放了心,“许愿?没。”   温柔却问:“为什么不许愿?”   王小石苦笑道:“我不知道这个……”   温柔嘟起了嘴,忽又满怀希望起来,双手合在颈下胸前,仰首说:“一个许不及,不要紧,待下一个,就来得及许愿了。”   王小石表示了怀疑,温柔鼓着腮执意地说:“我就知道会有下一颗流星的!”   王小石本没怎么放在心上,见温柔如此虔诚,连她的玉颈和秀颔都透露出一种极柔极美极祥和的幽光来,心中不由温柔敬诚了起来,也双掌合十,抬头望天,说:   “是的,总还会有下一颗流星的……”   忽然,这次是两个人都“哎哟”了一声,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黑麻麻的无垠苍穹,怔在那儿。   原来刚才那颗又大又亮的星,竟不见了!   好一会,温柔才期期艾艾地道:“那星……你的心不见了耶!”   王小石也在极目找那颗星,搔着头皮说:“对呀,我看它是躲起来了吧?”   温柔狐疑地道:“……会不会刚才的流星就是它呢?”   王小石偏头想了想,“不会的吧?这么大这么亮的一颗星,也会那么一下子就……那个了吗?”   说到这儿,大概有点顾星自怜,竟感伤了起来了。   温柔却又满怀高兴地说:“不要紧。就算是它也无妨。我爹说:一样东西一万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是毫无意义的。那星在天空十万年百万年,再亮也是寂寞的,只有它爆炸了、焚烧了,那才有火花、有强光、有力量、有意思!我想,流星就是爆炸时飞动的星星吧?那才凄厉那才美!你若是它,才算没白活呢!滚动的石子是不会生苔藓的。”   王小石仍在设法寻找那颗星,听温柔这么说,忍笑道:“你几时学了这大番道理来安慰我?我看它大概一时半刻让密云给遮去了。这会儿天色不稳定,今明恐有雷雨。晚上看不真切,上边一定布满乌云呢!”   温柔见他左张右望,踮足伸脖的,像只猴子,笑着打了他一下,啐道:   “找什么?不如等吧!”   “等?”   “等流星呀。”   “还有流星吗?”   “有的吧?”温柔想了一下,肯定地道:“天空那么大,总容得下三五颗流星吧?有次我在家里,一直等到天亮,我就知道流星还会再现了,果然一夜里就足足等到四枚流星。”   王小石本来想笑她,“你以前可真闲啊!”忽又想到:这妮子而今也一样的闲!同时也为她真诚所感,就不取笑她了。   于是,两人就坐在花树下。   看花飘。   等流星。   ——流星啊流星,你怎么不来?   流星不来,春风不吹,三月的柳絮不飞,四月桃花落尽,那时纵有千千星花飞雨在苍穹掠过,可还能照亮这一对恋人眼里恋爱的星星?   元夜却将风倒吹   飞絮流萤复活帏   流星不来。   流萤却来了。   且各提一盏盏、一点点、一星星、一丁丁小灯笼,无处不在。   星光点点。   在人间。   ——在心。   尤其是在情人的心。   他们眼窗里都是星:   点点颤动、霎动,忽高、忽低,有起、有伏,迷人但不炫人的光芒,迷离也迷惑的点缀了整个院子、整个苍穹。   “许愿吧。”王小石用肘触了触温柔的臂。   温柔“噗”地笑了:   “这是流萤,不是流星。”   “都一样,”王小石悠悠地说:“只要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光和热就好。”   “多美。”   温柔赞叹不已:   “在点灯哪。”   她的感怀似愈渐深刻起来,感叹也分外深明了:   “我像它们就好喽——多自由自在呀!”   王小石心忖:她可比它们都自由、都自在呢。   他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却听桃花树上有只老蝉在“知了、知了”个不停。   他听了就笑说:“你才不像它们。”   温柔白了他一眼,“那我像什么?”   王小石说:“像蝉。”   温柔诧然,“什么?”   王小石指着桃树道:“树上那只蝉儿。”   温柔的眼波顿时黯淡了下来,“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像桃花呢。”   王小石有点讶异,“你不是说过你不喜欢像花的吗?”   温柔的语音跟以前大不一样,还略带了点失望与无奈:   “以前是以前。今晚是今晚。今晚我想如花似玉。我想跟桃花一样,我很想过一过桃花瘾。”   王小石怔了一会,好像懂了,又似没懂。   温柔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反问:“你为什么说我像蝉?”   王小石想冲淡她的感伤,故意哈哈一笑,“因为你一天到晚都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知了知了,跟蝉一样。”   温柔一笑,委婉地说:“你是在拐着弯子骂我。”   王小石愣了,“怎么回事?我可弄不懂了。”   温柔眼里闪着两朵幽静清明的萤光:“你不是在嫌我的聒躁,就是讽刺我不懂装懂。”   王小石叫起撞天屈来:“我可——可真的没这个意思!我心里没这个意思!”   温柔扯了扯他,昵声道:“信你了,信你了,你这没心的人。”   然后甜着脸让他看看自己浅笑时的深梨涡儿,“那你原意是什么——要照实说。”   王小石只好坦坦诚诚地“招供”:“长寿。”   “长寿?”   温柔这回可怎么都弄不明白了。   “萤火虫生命比较亮,也比较短,凡是燃烧生光着火的东西的生命都比较短促。”王小石直估直白地说,“蝉会脱壳,叫得通天作响,又会隐色,寿命比较长。”   然后他直直地望着温柔:   “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幸福快活。”   温柔忽然觉得很感动,几乎淌下泪来,哽咽地说:   “……小石头……”   王小石心里乱着,不知该如何去抚慰跟前这泪眼婆娑、温香玉软、呵气若兰、乍嗔乍媚的人儿是好,却觉得首要之务是不能令她伤情、伤怀,是以故意岔到别处去了:   “说实在的,要是你刚才见着流星,能及时许愿,你会许个什么愿?”   这样问了出口,王小石又觉得自己太过冒昧、唐突。   ——人家小女孩的心事,凭什么要告诉你啊!   逃 第十九章 不如温柔同眠 逃   温柔却徐徐地闭上眼睛,双掌合十。   她的眼盖很杏。   睫毛很翘。   她双掌一合,玉肩便略略耸起来了,以致胸脯因肩腋之间的堆挤而拱出来一个优美丰隆的弧型,那颈肩的斜坡便愈显细长匀柔了,在桃花树下,萤光掩映里,竟把最纯真和最诱人的美和媚都合而为一了。   王小石看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动,看得出来她的身材和样貌都美到了极致,王小石竟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能有这种莫大的福份,来拥有这活色生香、可珍可惜的美丽女子。   只听温柔温柔地说:“我给爸爸许了个愿,希望他老人家身体健康,他女儿只是风夜里的流萤,到处乱飞,直至光耗完了就休了,他不要再记罢这只无心不归家的萤火虫儿……”   流萤漫布夜空。   温柔如是说。   王小石强忍心里的感动,却要引走温柔心里泛起的伤感。   所以他说:“哈哈。”   温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似怪他煞风景,“你笑什么?很好笑哩!”   王小石故意地说:“你刚才说那个‘爸爸’,到底是你洛阳城里的爹爹还是我?”   温柔剁了他一下,又跺了跺足:   “死石头,老爱开玩笑!开什么玩笑?人家说认真的!”   她猛地反过来问王小石:“倒是你!要是你刚才对流星许愿,许什么愿?”   王小石见温柔果然已自低落的情绪抽拔出来,他也就开心了起来,心里想哪件就说出来:   “我!我嘛,我?我只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天下太平,身壮力健!”   温柔听了直皱眉,“怎么那么小家子?不太平凡了吗?”   王小石不服气,“平凡?我这可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齐备了呀!”   温柔直摇首,“就是样样齐备,才没意思。那些贪宫污吏出来主事什么祭祀、典章的时候,上香祈祷,祭天拜地,说的还不是这几句话吗?你怎么跟他们一样?”   王小石叫起屈来:“不一样啊!”   温柔就追问下去:“什么不一样?”   王小石愣了愣,急得有些期期艾艾起来,“我……我……我是衷心的呀!因为那几件事儿没一样可以让我独力办到的,我、我、我只好祈告上苍保佑了。”   温柔噗地笑了。   王小石就问:“你笑什么?”   温柔笑眯眯地道:“我笑你。”   王小石不明,“你笑我什么?”   温柔笑眯眯地道:“我笑你傻。”   王小石指着自己鼻子,睁圆着牛大的双目,嘴巴张成“O”字,“我——傻——?’温柔这回就说:“小石头呀,你觉不觉得你有点……有点儿那个……”   王小石问:“哪个?”   温柔惋惜地道:“想你有一身好本领,就是太没野心,太没志气了。你连当今宰相也杀过了,京城里第一大帮的第一把交椅也坐过了,就连世上第一有权大奸大恶的蔡元长,也给你一再激怒、胁持,却奈不了你的何!可是,你却老爱混着活,不思长进,为了两个糊涂闹事的朋友,连在京城三分天下的“金风细雨楼”老大也不干了,却跑去威吓蔡京放人,好吧,这又成了流浪汉了。瞧,就算我们这逃亡,又和尚又尼姑又有个失心丧魂的,还有我这凑热闹的,可连逃亡也逃不出个大起大伏、大惊大险来,却只留在这客店好吃好穿看桃花开桃花落的还不知要等谁来!小石头,你说,你是不是可只欠缺了点志气!”   王小石认真地听。   眼里掠过了一阵黯然。   听完了就说:“谢谢。”   温柔讶道:“谢谢?”   王小石认真地道:“谢谢你的意见呀!”   温柔又杏目圆睁,“我这样诋毁你,你都不做辩解吗?”   王小石笑道:“这哪算诋毁!说的可都是实情。只不过,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我也有大志,我的大志只是:要让我喜欢的人活得好一些,如此而已。当然,这些人中也包括了我自己。我自小想当游侠,不管而今当上了没有,我总有这个自诩。是游侠,不是浪子。浪子与游侠都了无牵挂,但浪子不负责任,游侠却负责到底。我是个当惯游侠懒做官的人。若要牺牲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快乐、那么多的自由,才换回来一点权、一点名、一点利,我是决不肯干的。要是我自己做一点点牺牲,便能换回来大多数人的幸福和快活,这我又极愿意去尽一份心、尽一份力,却也不怕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温柔微喟道:“但你这样到头来换得什么?我也是你这样儿的人,所以最知道这想法。我天天玩玩儿,闲着没事管闲事。但我是女的,我可以这样没志气。你却不可以,你是男的,小石头,我也是为你好才劝你。”   王小石黯然道:“所以我才真的谢谢你。”   温柔温婉地说:“我知道你有才,人又好,才为你不值。论才,苏师兄、鬼见愁都不及你,但他们成就却比你大。你一向喜欢石头,可是,天下又有几块好石头让你争来着?你若连石头都保不住,却怎么安邦定国,祈求天下太平?”   王小石低下了头,只低声道:“这我有我的看法。”   他见温柔不了解他,心里未免难过,语音也就抑制不住地低落了。   温柔毕竟是女孩儿家,也觑出来了,就省觉自己可能把话说重了,就催说:   “有话你说。”   “没有。”   “有话你就说嘛。”   “说了。”   “你要不说,就不拿我当朋友了?”   “你要听?”   王小石抬头,眼光清而亮。   温柔倒窒了一下,反问:“会不会很长?我最怕听长篇大论的劝世文了。”   王小石忙道:“不长不长。我长话短说。我这就说了:你太瞧得起我了。说英雄、论英雄,我比不上苏师兄的雄才伟略、沉潜高深;我也比不上白二哥的志大才高,飞扬纵横。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也要达到目的的决心,这点志向我可天生就没有。我只是王小石。我的宏愿一直只是要当个快乐的小老百姓,一个开开心心的平民。帮得了人我才出手,否则我宁可让一让、忍一忍。我喜欢石头,但不是喜欢那些特别珍贵的,甚至也不是一定要特别的,只要是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一树一人,我都爱它,爱它的特色。我爱石头,喜欢它就在原先那儿,我并不要去挖它出来、搬回家,然后自个儿占有着它。因此我特别鄙薄当今圣上赵佶和蔡京这一群狐群狗党,为太湖水底一块石头,为泰山巅峰上一棵松树,不惜翻江倒海、翻山越岭,把那块石、那株松生生掘土、挖剖,千里强运,道死无算,才运到皇宫,供他们几个人赏乐。这种事,我听了也觉得恶心,只觉得他们是不恤人、不恤物的家伙,根本不配看花赏石爱美人拥江山。就像这株桃花,多漂亮啊,却要硬生生地把它刨了根,砍了干,移植于宫中,就让他们一人独赏、三五人看,我就最是不能容忍这种自私不仁的人。”   温柔笑望着他。   笑盈盈的。   看得十分欣赏。   笑得十分春风。   笑和看都很桃花。   王小石不禁给她看得有些儿不自在了起来,语音便有些乱了:   “所以,就连逃亡,我也有我的方式,我的看法。”   温柔趋过去,双手轻放在他腿上,幽幽地问:   “你说,怎么个不同法儿?我听。”   王小石心中一荡,道:“我曾在江湖上有个好友,人称‘九现神龙’,他为人侠义,却为亲信所害,万里逃亡,十分凄苦,久经鏖战,终能翻身,他视逃亡为人生之历炼。我则不然。我当逃亡是场游戏。没退哪有进?不走怎会来?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玩输了游戏,就该换一换手气,不妨避上一避,待会儿再来。谁也想胜完再胜,赢了又赢,可是世事岂如人意?凄凄苦苦的逃亡也是逃,高高兴兴的逃亡也是逃。逃亡只是一种转战,失败得起才是英雄。谁说逃亡一定要抱头鼠窜,狼奔豕散的?我当逃亡是你追我逐的玩意儿,我是边走边玩,边逃边游。且将无奈化为翼,天空海阔任我飞。逃亡自不必打锣敲鼓、吆喝唱道的,可也不必垂头丧气,恓恓惶惶。逃只是一种生存的方式,进的背面,也是攻的变奏。我当逃是桃,是花开成熟了才掉地的桃子——没有桃实桃核,哪有今天这棵大桃花树?”   然后他问温柔:“你说是不?”   温柔发出鼾声。   大声的。   故意的。   桃花劫 第十九章 不如温柔同眠 桃花劫   王小石胳肢弄“醒”了温柔。   温柔怕痒,一面笑一面避一面叫道:“吓死人了吓死人了,那么臭那么长,可听得我把前年五月五龙抬头时候的粽子都得连竹叶白泡的一股脑儿地吐出来了。”   王小石装生气,虎虎地道:“你又要人讲,又不听人讲,你、不、守、信!”   温柔向他挤眉弄眼扮鬼脸,还刮脸羞他,“是你不守信用在先哩。说好不长篇大牍的,结果我听了八个半时辰你才讲到序文,哎呀我的天,有理的都给你说尽了,没理的也早听没气了,谁够你牙尖?论英雄,你是颗石头;要论舌头,你可长过长青松柏哩!”   王小石扬着拳头在温柔面前脸上直晃,“你好夸张呀你。给你口杯子你说有池塘大,我才讲三百句话你说七匹布长!你说大话可不必等流星、火星、天狼星的,反正就你说的没人说!”他用鼻子发出重重的“哼哼嘿”两声,表示忿恨。   他还转脸过去,不看她,看星。   温柔笑得吱吱格格的,乐不可支,拊掌笑说:“好嘢,好嘢,小石头终于给我温女侠一气气翻了壳,露出乌龟尾巴来了。”   王小石还鼓着脸。   温柔这才收敛了些,凑过去,问:“怎么了?生气啦?小气鬼!嗯?”   她过去摇摇他,像摇晃一棵摇钱树似的,“喂,喂,你真的生气啦?”   王小石心里却捂住笑捂得九艰十苦的,直乐得几乎哗啦一声喷出火山熔浆来了。   他才不生气。   他几乎从不对温柔生气。   ——便因此,温柔才注重起来,醒觉自己确是失了言。   其实他根本没有生气。   他不在乎别人是否听他的话,他一向都认为: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话足以说服别人,除非是你说的话正是自己心中所想能悟的道理和事情。   因此他才不会生温柔的气。   他只是逗她。   ——让她急一下也好。   她急了。   她真的急了。   她可怜巴巴地说:“小石头,算我说错了话好不好?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说着,她竟凑上了唇儿在王小石颊上亲了一下。   “哇哈——”   王小石大笑出声。   ——才笑了一声。   他立即煞住,心情极其复杂:   ——一方面,陶陶然,只知道一件事:她亲我了,她亲我了,她竟亲了我,天,她亲了我,她亲了我,她亲了我一口,噢,老天,她竟主动亲我,她主动亲我,她亲我了,她亲了我……   (可是,我该怎么回应呢?)   ——失恋了十几次的他,对这种男女相悦的事还是少不更事、手足无措的。   在最乐陶陶、活融融的时际,却因为他原先正佯作气愤时苦苦憋住了一窝子笑,在这一泄气的当儿(温柔哀哀认错之时,她一吻他就“崩溃”了),喀啦的一声全“爆炸”了出来:   这可糟了!   ——温柔一定以为我是在笑她的了!   ——她那么好,还亲了我,我还笑她,我还是人吗?!   王小石不禁痛恨自己!   他正想解释,却见温柔刹那变了脸色,戟指他道:   “你……你……你……”   她气得粉脸发白,却说不出话来。   王小石忙得七嘴嗑着了八舌,所有的口齿全都掉到澜沧江里去了!   “我我我……温柔温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我我只是……这个意思,你的意思……意思我明白……但我的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意思……我是无意,不不不,我是说,我无意但有心,就是对你有那个心心心的……”   说实在的,他也不懂他现在在说什么。   温柔掩着脸,呜呜地抽泣起来。   王小石更慌了手脚。   ——死了死了,这回唐突佳人了!   他急得几乎一屈腿就跪了下去,认错叩头,但只晓得手足无措地在那儿,一味地说,断续地道:   “柔儿,柔儿,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只听温柔伤心欲绝地说:   “你,你没诚意……”   “我有的,我有的,我真的有的……”   “你都没有心的。”温柔又抽抽搭搭地呜咽着道。   王小石本也想说:“我有的,我有心的……”旋又想到他的心刚才已变成桃子了,而且还给温柔吃掉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觉得自己确是欺负了她,真是没有心的,悲从中来,只觉放着好好温柔乡不珍惜,却因取笑伤了温柔的心,百感交集,竟也流下两行泪来。   莫说英雄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一哭,王小石便收抑不住,哇哇哭个不休,只觉今天明明走的是桃花运,而今却白白坠入了桃花劫去了。   想到锥心处,越觉对不起人,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却把温柔吓呆了。   她忙放下了手,愣住了看王小石哭。   ——却见她脸上一点泪光也没有!   王小石哭到正酣时,忽见温柔万分震讶见神遇鬼似地望着自己,他哭到一半,可哭不下去了,问:“你……你没哭吗?”   温柔答:“没呀。”   王小石泪痕还在脸上,“你刚才不是给我气哭了吗?”   温柔眼角开始有笑意,“我逗你的。”   王小石瞪大了虎目(注意:是“泪眼婆娑”的大目),指了指温柔的鼻子,又指了指他自己的鼻子:   “你、逗、我?!”   温柔的嘴角也有了笑纹,“是呀,你假装生气,我佯哭,礼尚往来,那有什么不可以?”   王小石仍怒着虎目(这回是“眼泪汪汪”的大眼),气得一时间耳朵都歪了,只说:“你……你……你——!”   温柔连鼻子都开始皱起来了,“你又来装生气了?”   王小石为之气结,但也放下了心,觉得无限舒畅,这才省起,用衣袖去抹脸上的斑斑泪痕。   温柔的脸上连梨涡都显现了,只关心地问:“你刚才是真哭了?”   王小石点了点头,有点气呼呼地(即是“雨后天晴”的牛眼)瞪了瞪温柔,“嗯。”   温柔连眉也生起花来了,“你为什么哭?”   王小石闷哼一声,不大情愿地答:“因为觉得对不起你、对你不起。”   温柔听了,很感动的样子。   但终于轧拉一声地大笑出来。   她真的憋不住了。   笑呀笑的,吱咯吱咯,像一口气生了十一个蛋后到处去宣扬广告的小母鸡。   她终于笑乐了。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当中气甫复之时,却见王小石睁大了一双牛目虎虎地(也苦苦地)盯(等)着她:   “你笑完了没?”   温柔强忍笑意,捂着腰叫痛不已,只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待她喘过一口气后,就柔声地问王小石:“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喜欢跟你在一起?”   王小石闷闷地、直直地答:“因为我真诚、可爱。”   温柔忽正色、柔声道:“除了真诚、可爱,还有不让一天无惊喜!跟你在一起,天天有新花样,新鲜事儿看不尽。你瞧,我可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会为这点小事哭到像个小婆娘儿那样呢……”   说着,又憋不住夸拉拉地笑了。   笑个不停。   笑得直曲着肚子叫疼。   王小石搔搔头皮,木口木脸,只低声自语:“你又知道我为什么那末喜欢和你在一起吗?”   然后他自己念经念咒似地喃喃地答:“因为你成天都把我吓个半死……”   温柔笑得告一段落,偶听他哼哼唧唧的,不知在说什么,她一撂后发(她可笑得前翻后覆,前仆后合的,连一头秀发都凌乱了,看去更有一种野性的媚),笑道:   “你说什么?在骂我吧?”   王小石哼哼两声,只说:“现在若再有流星掠过,我的愿望可要多加一两样。”   温柔又笑了,笑得只怨王小石使她肚子都笑伤了,边道:   “你大概是多加一样:不许我笑你吧?但愿你许愿许得够快,流星可是稍纵即逝的哦!”   王小石“嘿嘿”地表示他心里自有分数。   其实,他的想法倒是:   如此良夜,如此中庭,如此星(萤)光,如此桃花……多幸福啊。   ——人生世途多艰险,自古江湖多波折,要是能拥着这么一个爱笑多娇的人儿,共度此生,温柔同眠,那已是人生至乐的事,也是他在人世至大的祈求了。   不如归去。   温柔同眠。   王小石如斯自忖。 第二十章 我是你的温柔 此时,此地,此情   “想什么?”   “没,没想啥。”   “不说就算了,才不稀罕!”温柔扁了扁、噘了噘小嘴儿,回头找萤,萤都不见了,就改了目标去仰望天空,“我找流星。”   王小石也坐着,等流星。   两人坐在草地上。   挨着。   风很凉。   云很急。   这些都可以感觉得到的:   对方的心跳声、桃花落的声音、桃子落的声音、桃叶落的声音、桃树上蝉叫知了知了的声音……   王小石觉得这一刻很好。   月黑风高桃花夜,他但愿就此坐到天明,哪怕坐上一生一世也无妨。   温柔也很温柔。   她平时是个活泼的女子,难得如此文静温驯。   现在她很乖。   还哼着歌。   听得出来她是开心的。   王小石问:“怎么不唱出来?”   温柔答:“因为我五官姣好,但五音不全。”   王小石笑了。   温柔也笑了。   王小石见她娇秀动人,忍不住说:“你真是个温柔的女子。”   温柔也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她,脸上发热,“因为我是你的温柔。”   王小石听得心口一荡,忍不住伸出手臂来搂她靠近自己。   ——他以前失恋多次,每次都吃亏在太早表了态,错用了真诚,输掉了自己,没了神秘感,全得不到回报,换不回真情。   但他却没意思要改。   这点白愁飞也笑过他。   王小石只说:“二哥,谈恋爱还要装模作样扮傲慢扭扭捏捏的,我可吃不消,还是你胜任,你来;我啊,要这样折腾法,我宁可这辈子独身过活算了。”   连苏梦枕也劝过他。   他只撒手拧头说:“大哥,不行,谈情说爱还得斗智斗力斗功夫的,我搞不来。只要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就可以了,只是我一直是遇上我喜欢她、她不喜欢我的。大家逗着玩,可以;要是斗计谋,那在一起又有何用?与敌同眠,不如失眠。”   不过,因为失败、失意、失恋多次,他也少了那一份一鼓作气的劲儿了。   就在而今,他不知该不该搂温柔,应不应抱她一抱?   ——或许她愿意?   ——许或她不愿意?   ——她可是正等着自己?   ——万一翻脸怎么办?   ——该抱她吗?   ——还是慢一步吧,小石,你去得太急了。   ——该搂她吗?   ——你想歪心了。   ——不,是因为风大,怕她冷。   ——她不是正觉得冷吗?   ——小石头,你怕什么?你还是男子汉吗?   ——她刚才还亲过自己呢,自己却连碰也不敢碰一下!   ——不如就亲回她吧!   ——这样做,好吗?   ——应该吗?   ——亲?   ——不亲?   ——亲还是不亲?   “我的天!”   ——王小石低低哀鸣了一声。   “嗯?”   温柔眼皮微抬,瞄着他,睫毛长得轻颤着许多未剪未断、要续待续的梦。   “我……”   王小石欲言又止。   “什么?”   “我想——”   王小石清了清喉头,已蓄势待发,心中一直鼓舞着自己:   ——小石头,小石头,你身遭十七八次失恋,这次千万不要又衰了!   正把自己煽风拨火得恶向胆边生之际,忽听温柔“哈”的一声叫了起来:   “我倒有个好建议!”   “什么建议?”   王小石只好问。   “留个纪念。”   温柔兴致勃勃地说。   “纪念?”   温柔站了起来,奋悦得像啄食到平生第一条蚯蚓的小鸡:   “此时,此地,此情,怎能没留个纪念?我们各在桃树两处刻字,你写你的,我写我的,都四个字,可好?”   可好?   ——当然好。   王小石虽有些惘然若失,但还是极乐意去刻这几个本来就镂在他心里的字。   不过,就算他不同意,温柔也早不理会了。   她已意兴勃勃地掏出了小刀。   趁着客栈里微微透露过来的灯色一映,只见那是两把精致的绯色小刀。   ——就像温柔手上多了两根指头的小小刀儿。   温柔将一把递给王小石,一把自己拿了,还兴高采烈地耍动了几下。   王小石赞叹道:“真精巧,原来你还有这样儿温柔的刀!”   温柔“哼哼”地仰着秀颔,脸有得色,“要不然人家以为我温柔只会舞大刀?是你我才透露:这刀兄我用来削竹、切笺、削果皮、刮指甲儿,不知多好用呢!”   然后她瞧着桃树,瞑目合十,虔诚地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道:   “咱们各在一方,挑下要说的话吧!”   忽然她又问了一句:   “却不知刀尖刻在上边,桃树会痛吗?”   王小石笑了,把玩着刀,说:“那我们的字就挑小一些吧。比桃花还小的字,这树便不介意的吧!”   温柔却在前想后想,想想觉得不妥,“太小的字,又挑得太轻,可还能纪念吗?”   “怎会没有?”王小石在桃花树下,扬了扬小小的刀,朗声道。   “我们的字虽小,但只要深刻真诚,每字都力胜万钧真,永存不忘!”   挑 第二十章 我是你的温柔 挑   以王小石的功力,当然就算不用刀,他也能以内力刻得出字来。   但他还是乖乖的、极愿意也极诚意地用手上的这把小巧的刀去挑。   挑上他要写的字。   刻下他心里的话。   因为那是温柔的刀。   同时他也不想拂逆温柔的意思,不愿意使她有一丁点儿的难堪。   所以他轻轻地用刀尖挑掉了树皮,生怕弄痛了树身似的。两人直刻得树身簌簌地响,花叶都落了不少,连知了也歇了歌声,但他们宛如未觉。直至温柔也刻好了,退开了,他才表示雕完了,也退了几步,含笑去观赏自己刀尖上的功夫。   然后他们会心地笑着,带着乍惊乍喜的心情,一个负背着手,一个踮着脚尖儿,去看对方为自己刻下的字。   映着店栈里一点点的微芒,他们各自瞧见仿佛前世约定的四个宇。   温柔细细柔柔地念:   “不离不弃”。   然后她“咭”的一声,笑了出来,只觉得自己指尖发冰。   王小石待她念完,才诵:   “不分不散”。   两人不觉一起吟哦起来:   “不分不散,不离不弃”。   温柔高兴得什么似的,只说:   “哈!我们写的意思是一样的,真是不约而同呢!算你刻得有意思,刀就送你一把吧!”   “千谢万谢。”王小石也逗兴儿地说:“还好我临到挑树皮的刹那,还是决定用这四个字。”   温柔听出味儿来了,“怎么?你原想还有别的字呀?”   王小石直说:“我原本想挑下‘一生一世’这四个字。”   温柔想了一下,道:“那也很有意思呀,为啥不刻下?”   王小石直直地道:“后来就回心一想:一生一世?只一生一世?来生来世呢?咱们那么有缘,说不定前生前世咱们也是在一道儿的呢!”   “快别在桃李树下说有缘,会讲散掉的呢!”温柔嘘声制止他,又说,“那你为何不刻三生三世呢?”   王小石直乎乎地说:“刻七生七世也行——可是,你可愿意下辈子都跟我过吗?会不会这辈子已怕了我了?刻下去,可不能改哦!改了,树会疼唷,也许还会生气呢!”   温柔娇羞地捶他一下,“小石头、你这个傻鬼,连刻句话也做鬼做怪的,小心我又不理你了——你就老没真心的!”   忽听一个语音自天下一清二晰地传来:“他不是没真心,也不是爱做鬼做怪,他这个石头大侠,只爱逗女孩子笑闹开心,就像他对我一样。”   乍听这句话,还以为是女娲天神在黑沉沉的苍穹里说话。   之后还错以为是花仙。   或是树神。   其实不然。   是人。   她是人。   她当然是人。   而且还是熟人。   ——王小石的“熟人”:   蔡旋。   她的衣肩衫裙,还沾了好一些花叶花瓣。她的神情很是带了一点慵懒,懒得几近不屑,懒得也只有不屑,而提不起劲去恨。   她连拨去衣袂上的花叶的手势,都是不屑的。   她的身段很好,霎眼乍见,温柔还几疑她是朱小腰。   但她不是小腰。   她是蔡旋。   “你不是一直都在这儿等我吗?”蔡旋说,“这是我跟你会合之处。现在我可来了。你的神情怎么这般逗?”   王小石道:“你来了。”   他心中却大生警惕,自己正与温柔浓情蜜意,又信任温六迟在这儿的机关布置,以致一时没察觉那树花间有过几次异响异动,而知了也忽没了声。若蔡旋是敌,可大是不妙了。   蔡旋的语音竟有一种“吹弹得破”的感觉:   “我来了。”   “你来早了。”   “我只是让你少等几天而已。”   温柔左望望、右望望,终于忍不住问:“她是谁?”   王小石一时不知如何说好,蔡旋抿嘴笑道:“我叫蔡旋。”   温柔狐疑地道:“你是……”   蔡旋气定神闲地说:“我知道你是温柔。”   温柔不与她说话,只锐声问王小石:“你把我们大伙儿兜兜转转地引来此地,一住数天,为的就是等她?!”   王小石傻乎乎地答不上边,“我……”   温柔气得只问:“我只要知道:是也不是?!”   王小石一时答不上来,蔡旋又“拔刀相助”地替他答了:   “我是一个他不敢忘记的女子,他当然不能不等我了。”   温柔气得泪花乱颤,转首恨声一字一字地问王小石:   “有、没、有、这、回、事?!”   王小石只好答:“有——可是……”   温柔气极反笑,“好,好,好!我跟你说的话,挑的字,你却苦心布置好,找人听,让人看!枉我对你——”   她扬手就要给王小石一记耳光。   王小石没有避。   他宁愿先给温柔掴上一掌,让她消消气。   由于他在感情上曾受过多次的失败,甚至是为祸巨深的惨败,使他深记不忘,阴影常在,所以一旦遇上女子对他嗔怒之时,他便失却了他平时的机伶百出、从善如流,而只会怔怔发呆,任由局面变坏,他却只能逆来顺受,祈求对方的原宥和息怒。   当然,有的时候没有语言就是最佳的语言,所以此事无声胜有声;但有些时候却没有反应便是最差的反应,这一刻便是一例。   温柔本来要掴王小石一巴掌洩洩气,但见他竟闭上了眼没有闪躲,顿想起何小河教她的话,反而不打了,狐疑地问了一句:   “你以前给女人打过耳光吧?”   王小石老老实实也平平实实地点点头。   温柔只觉一股怒火往上直冲,顿顿足,望望似笑非笑像在看一场戏的蔡旋,忽然竟一笑。   她这一笑,却不现酒涡。   一点梨涡也不见。   王小石见了,只觉心寒。   只听温柔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狠狠地笑道:“好!我们的王英雄是吃惯了女人耳光的,小女子温柔虽瞎了眼,也无意要加上这一记掌印,只好亲一亲你,让你恒存纪念。”   说着,竟当着蔡旋面,在王小石颊边,“啫”地亲了一下。   这一下,不知亲的人是什么心情,但给亲的人,却心惊肉跳,百感交集,跟刚才那一吻的绮旎风光,早已迥然不同,天渊之别。   去年今日此门中 第二十章 我是你的温柔 去年今日此门中   其实,这时候,温柔也期待王小石说些什么。   但王小石却没说什么。   他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只在心里狂喊:   ——糟了糟了,又一次,自己心爱的女子要跟自己诀别了,怎么办?怎么办哪!怎么每一次都这样子,每回都如此!   他心里狂喊,口里却没了声息。   温柔冷笑一声道:“你倒沉默是金。”   蔡旋拍手笑道:“你们倒恩爱亲热。”   温柔反身,冷哼:“他等你?”   蔡旋迷迷地笑道:“不然他在这里等吃桃子?”   温柔语冷若冰:“你来是为了找他?”   蔡旋居然道:“我那时还不知你在,所以千里迢迢来赶赴,却也遇上了你。”   温柔忽一跺足,掉头而去,只抛下了一句话:   “好,我不碍着你们了。”   她直往通往客房的月洞门里疾行而去。   王小石知道此时再也迟疑不得,正欲呼止,此际,月洞门内却正好转出两人,温柔低首疾行,几乎撞得两人满怀。   两人同时闪身,让过。   一人身形轻巧。   一人身法奇诡。   只听一人招呼道:“温姑娘,发生什么事?”   另一人却念偈道:“阿弥陀佛,温姑娘可否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温柔恨恨地盯了二人一眼,又回头来狠狠地扫了王小石和蔡旋二人一眼,再狠狠地说:“你们——全部——阴阳怪气的!我恨死——你——们——了——!   然后就走。   她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   在这之前,这月洞门未有她的身影。   在这之后,她的身影已消失在那儿。   她的身影,只在这一刻掠过了这门,停了一停,顿了一顿,留下了怨恨的眼光,留下那句狠狠恨恨的话就走。   可是这都留在王小石心里。   脑海里。   ——怎生得忘?   不思量,自难忘。   细思量,更难忘。   ——人,总是难以忘情的。   可不是吗?   莫名其妙的是那两人。   那在月洞门出现的两人,一个是三姑大师,一是客店主人温六迟。   他这次可又多了一“迟”。   ——他来迟了。   “我来迟了,”这回连他一开口也是这样说了,“我见她赶来了,就告诉她你在院子里,没想到,却害了你……”   王小石木然道:“是我要你一见她就请她过来的。”   蔡旋看了一阵,观察了一阵,又想了一阵,这时才说:“你后悔约我来这儿了吧?”   王小石道:“我还是谢谢你历尽艰辛地赶来这儿。”   蔡旋眯着眼,玉着靥,柔着声,锐着意,说:“历尽艰辛还不至于,莫忘了我擅于易容。但我确是一心一意地赶来这儿。你大概是心里忍着没骂我吧?若不是我救过你,恐怕你早就把我撵走了。”   王小石只道:“我是欠了你的情。”   蔡旋迷着眼道:“我的情是欠不得的。”   王小石无精打采地道:“可是我已经欠了。”   蔡旋又迷着声道:“可见女人的情都是欠不得的。”   她用眼色瞟向温柔身影消失的所在,道:“女人也是宠不得的。”   王小石苦笑。   “我只怕没这福气宠她。”   “女人一旦给娇宠了,就像驾到崖边的马车,不勒止,就要飞了——但只能飞那么一阵子,可一辈子都完了,玩完了。”蔡旋极不同意,“你难道要女人对你这样子吗?你难道忍心让你宠的女人就这么飞下去吗?”   王小石无言。   温六迟忽道:“蔡姑娘,你不远千里而来,长途跋涉,也是累了,好不好让我给你找间上房,好好歇歇再说?”   蔡旋只笑出一只酒涡,向王小石紧迫盯人地道:“女人是宠不得的,甚至也是赞不得的。娇纵坏了,是男人的不好。本来就没有不好的女人,只看男人有多坏。你喜欢她,只能喜欢在心里;你宠她,就把她给惯坏了——那时你再爱护她,她不觉得厌烦,也只觉得应该。一旦你对她不够好时,她又怨你没真情了。女人是惯不得的。”   她顿了一顿,忽然突兀地说了一句:“你是个好男人,却从来没遇上一个好女人。”   温六迟又道:“璇姑,你累了,你不累王少侠也累了,你上房歇歇,一切明儿再说如何?”   蔡旋这回“嘿”地一笑,一扬颔,像只高傲但纤秀的凤凰,只说:“我会去休息的。温老板放十二个心,你那位陈张八妹早已张罗好一间雅房给我,我璇姑自有睡处。再说,我叫章璇,不叫蔡旋。我原姓章,不姓蔡。我章璇所惹起的事,自会料理妥当——我也不习惯欠人的情,更不爱看人家如丧考妣的脸!”   说着,刮起一阵桃花风。   花落。   身起。   她也走了。   飘走的。   ——亦自那扇月洞门。   王小石依然负手不语。   温六迟看看王小石在桃花树下的身影,只觉得这人比自己还孤独,而且还孤独得多了。他实在没办法想像:一个平日那么爱热闹、凑热闹、甚至有他在就有热闹的小石头,怎么一下子背影如此凄寒起来了?   所以他很有点担忧,“你看他会不会有事?”   他问的当然是三枯大师。   三枯答:“他不是第一次失意了。”   温六迟道:“可是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   三枯又答:“他也不是第一次失恋了。”   温六迟说:“不过他这次是陷得很深,特别深。”   三枯一时无言。   温六迟又道:“据我所知,他之所以迟迟不离开京师,不是为功,不是为名,更不是为权,只为了人在温柔乡,放心不下这温柔女子而已。”   三枯陡地笑了一下。   无声的。   温六迟忍不住道:“你何不过去劝他一下?”   三枯反问:“我劝?有用吗?”   温六迟热诚地说:“他比较听你的。这点说来有点奇怪。”   三枯无声地叹了一气,“听谁的,都还不是一样?伤心,是心底里的事,谁知道?谁劝得了?”   温六迟锲而不舍,“可是,我们总是他朋友啊。”   三枯淡淡地道:“那也毕竟是朋友而已。苏梦枕就说过:世上最艰难的时候,总是要一个人去度。”   温六迟仍满怀关心地说:“——你看,这一次的事,他能抵受得了吗?”   三枯悠悠地道:“去年,他因要回去探访家人,也匆匆来过这儿一次。”   温六迟怔了一怔,想了一想,道:“是啊,那时咱们几人还在这儿,聚了一聚,大家还劝他一是摆明旗帜,领兵抗辽;不然,就索性造反,换了这腐败朝廷!省得这样不黑不白,半江不湖的,浪费了大好身手!可他就是没这个大志。   三枯道:“他有他的用意。一个人要量才适性。不爱喝酒的,提壶猛灌,难道要醉得头顶上开出朵花来不成?去年,今日,这儿只有我们,温柔还没来过这儿,章璇也未出现。”   温六迟才有些意会,顿了顿才接道:“是的。”   三枯道:“今年,今日,她们来了,可是又走了。”   温六迟憬悟地说:“都经从这月洞门下来去。”   三枯道:“却仍剩下了王小石。”   温六迟接说:“还有我们。”   三枯道:“还有这花这树。”   温六迟道:“依然花开花落。”   三枯:“一切都宛似没变。去年冬消失的蜂蝶,今年又回来了。”   温六迟:“失落的也许只是心情。”   三枯:“只要人尚在,失落的心情,迟早能熬过去,重新拾掇的。只要心在,哪怕没有情?”   温六迟:“你说的对。”   三枯:“去年今日此门中,本来没这情景,来年今日,也许就一切事过境迁、重新开始了。”   温六迟:“我明白了。”   然后他向王小石走去,边对三枯大师感激地说:   “你的指示很管用,我还是先劝他歇一歇去:只要熬过了一时,以后,就会好过了,伤心时只要不去想那伤心事,就不会心丧欲死,心仍是那颗心了。只要一心不动,就不怕情海多变。”   他领悟地走向王小石。   花树下的王小石。   ——为谁深院黯负手?   ——为谁风露立中宵?   黯淡、伤情、销魂的王小石。   温六迟当然没听到三姑大师也有一声轻得比风更轻的喟息:   “谁欠谁的情?谁负谁的义?才见他桃花开,又见他桃花落。那么苦的甜,那么甜的苦:他是不甘淡泊,我是自甘寂寞。”   伊之语音,比花落还轻。   这时候,忽有一道流星,自长空挂落。   很璀灿的伊始,还拖了个艳色天下重的尾巴。   可惜,这时候,谁也没察觉,没注意,没发现她。 第二十一章 她是她自己的温柔 人面桃花相映红   但他们谁也没等到下一颗流星出现之前,就已分了手。   不开心的当然不止是王小石。   ——还有温柔。   温柔当然不开心。   她忍住没有哭出来:   ——真正伤心的时候,泪是往心里淌的,不是哭出来给全世界都知晓的。   所以苦是一个人的事,开心热闹却是大伙儿共享共度。   谁都一样。   她温柔也不例外。   ——只不过,那一段在花树下看花落、等流星、赏流萤、刻心语的温馨,却是何其短、何其速、何其留不住、挽不回啊!   ——死王小石!   (竟比白愁飞还没良心!)   ——枉我温柔对他那么好!   (我温柔本就不该对人好的!)   ——他白费我的心意了!   (那女子是什么人?怎么我没听说过?)   想到“王小石没告诉过她那女人是什么人”这事实,她的眼泪可就来了。   一发不能收。   不可收拾。   幸好她已回到房里。   她住“秋月阁”。   “秋月阁”就在二楼。   ——温六迟开客栈的目的是:“给游子一个可以恋栈的家”,所以他把每一间房都起了一个雅致的名字,还把房间与其名义布置得十分切题。   回到房间,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哭。   大哭。   大哭特哭。   但不出声。   为了要作无声之痛哭,她咬住枕头噎住自己的声音,她套着厚被来闷住自己的哭声:   ——绝不可以给那女子听到!   ——她绝不给王小石听见!   (我哭我知。)   (我泣我狂我痛我苦我的事!)   (我哭给自己听。)   (我只为我受伤的心而哭。)   想到这时只她一个人寂寞地哭着,她就分外地怀念她的爹爹,就越哭越伤心。   哭了好久。   哭完了。   哭完了之后,眼皮子也肿得核桃老大似的,她下定了决心:   ——她是温柔。   ——她温柔是不属于任何人的!   ——她是她自己的温柔!   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是咬着自己的手腕睡去的。   她的泪犹在脸上,未干。   她快朦胧入睡前还饮恨地想着:   我对他那么好。   那么主动。   他竟跟另外一个女子来欺侮我。   我第一次对他那么温柔,但却得到如此回报,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她越想越委屈。   越是难过。   然后她不知真的看见了还是梦见了:   桃花。   不止一棵。   很多很多的桃花树。   一道溪流,打从中间穿过,两岸都是桃树,映红了溪流。   溪边上浮满了落花。   落花飘零。   飘零的落花。   绯红色的江。   江上映着人面。   艳若桃花。   ——是她自己的脸啊。   然后一朵花落下来了,打乱了水镜,起了一阵涟漪。   波止澜息之后,水面上又多了一张人面。   好熟悉的脸。   ——那么亮但不侵人的眼神。   ——那么两道宽容而固执的眉!   ——那两片温和但坚定的唇!   ——那是他:   小石头!   不知他在笑,还是在咒骂,抑或是在向自己求饶,只知道他专注的凝神的自水面望着自己的倒影:   ——啊,他看的是人面,还是桃花?   她只觉一阵又一阵的心疼。   外面似传来一阵又一阵兵荒马乱、战祸连天的声音。   甚至有天崩地裂、雹击电击的乱世之声。   她想站起来,可是无力。   她要转过去,但也无法。   她发现只有王小石那眼神是凝定的、不变的。   尽管水纹已开始变了:   乱了。   ——涟漪又起。   一切将逐渐紊乱、消散、寂灭。   但是她几乎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她不是刚睡去了吗?   还是她一直都醒着?   刚刚所见的,都是真实的吗?所听见的,都是真的吗?   究竟她在梦中,还是那是别人梦里的她?   ——谁的梦里?   她忽然想起了王小石。   她心头一乱,眼前就比水上的波纹更乱了。   她想到这里,就此完全失去了知觉,坠入另外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是流动的。   浮的,像在水面上。   但没有落花。   没有人面。   只有一片空。   一片白。   一片无尽的空白。   她当然不知道那时她不是浮起来的。   而是给人抱起来的。   人面不知何处去 第二十一章 她是她自己的温柔 人面不知何处去   王小石要比温柔清醒。   所以他更痛苦。   因此他至少还分辨得出:   那像大军压境滚滚而至的是雷鸣。   那霹雳一声霎时间天苍地白,一清二楚中瞬息间反映着不清不楚的是电光过处。   然后,雨就下了。   像瀑布倒在屋瓦上。   ——这么大的雷雨风暴,却不知那株桃花怎样了?   明儿花儿落尽未?   却不知温柔怎样了?   ——她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怒得快但气消得也快?   他思前想后,翻来覆去,很想去找温柔解释这一切。   但又怕她还在生气。   怕她睡了。   怕惊扰了她。   ——一切,等明天(至少今晚天亮以后)再说吧?   他当然在痛悔自己那时为何不把握时机解说清楚,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不说明的误会,还可以说是把对方气走了;要是说明白了,对方仍是不理他,那只怕又是一次人家对自己的放弃了。   他怕面对这个。   他也有怕的事。   有的。   谁都有的。   像此际,他就怕风太强,雨太大,会把树上那些字洗脱了,刮走了。   他多希望树干上刻的不分不散,不要成了不见不理,或成了事实上的不死不散了。   他关心温柔。   ——温柔是他的年轻、活力与温柔,也是他的善良。   ——温柔是他的阳光。   可是今晚有雨。   且是大雷暴。   他还担心那棵树。   那些花和那些桃子,能经几许风雨?人的一生又能经几场风?几场雨?   ——那几个字呢?   也能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他忽而想起坠如花落的朱小腰。   念起暗中掌号“六分半堂”的雷纯。   还有每次出现都有一场凄艳狙杀的雷媚。   还有花……   以及雨……   落花如雨。雨如花落。花落如雨。如雨花落。如落花雨。如花雨落。落雨如花。落如雨花。落。雨。花……   一张张的人面。   艳颜。   一朵朵的桃花。   美姿。   最后花和雨都洒落在水上,漾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漾荡不已,聚而复散,消而复合,周而复始。   最后都变成了一张比水还清、比花还娇的脸:   温柔的脸。   就在这一刻里,王小石真的有点分不清,到底这是梦还是真。   他真看到温柔的脸。   他甚至看得见温柔在想什么。   温柔在迷惑:   她正几疑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别人的梦中?她在这梦里看见自己,还是在王小石的梦里遇上自己?她是在她的梦里见着王小石,还是在他的梦里梦到王小石梦见自己?   温柔分不清。   王小石一时也弄不明白。   ——这是自己的梦,还是温柔的梦?或是温柔正梦见自己的梦,还是自己正梦到温柔的梦?   ——又或是他们只在别人的梦里梦在一起,甚或是那根本不是梦,谁也没有梦了,彼此一早已梦醒?   许是因花掺合了雨,还发出了一阵又一阵馥郁的香味……   甜香。   ——那是落花的味道吧?   带点桃香。   令人陶醉。   ——只太浓郁,略嫌过香。   太香了,带了点艳,整个人都浸在香味里,像变成了香,飘了出去。   (怎么那么香?)   香,似乎成了一种实体,一种液体,把他溶溶地浸透着,快融入骨髓神魂里去了。   (咦,好像是太香了吧?)   他忽然警觉:   ——这香?!   他欲振起。   乏力。   他原住于“春花轩”,就在温柔“秋月阁”的对面。   他已躺在床上,思念着温柔。但就在这一刹那,他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轰隆一声,又一道霹雳过处。   外面风大。   雨大。   风雨暴肆。   店内黑暗一片,只浸在酥心醉肺的的梦香之中!   他一察觉不对,欲起,膝一软,脚一浮,又落在榻上。   一时间,心中脑里的一张张温柔的脸,全碎散在雷电交加的夜里。   人面已不知何处去。   但香依然香。   依然入了骨又透了骨地香着,像一个主题,又像一场梦魇,更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被子。   他真想就此睡去。   恬息。   ——就算死了也无妨。   而死,正是梦的酣处,梦的核心,睡的最淋漓处。个人最深的梦就是死,天下最大的梦便是寂灭。   就在这时,忽听“夏莲居”里有一女子尖叱了一声:   “‘下三滥’的‘人面桃花’!大家当心!”   王小石迷糊恍惚中,忽然记起:何小河正是住在这“夏莲居”里!   月黑风高杀人夜 第二十一章 她是她自己的温柔 月黑风高杀人夜   “下三滥”有三种独门迷香,称绝武林,那就是:   温柔香   四不像   人面桃花   何小河正是“下三滥”何家的女将。   而今她大叫出声,因为她正闻着自己家族的绝门迷药:   “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   人的脸,桃花的香!   ——两者结合一道,那就是无可拒抗的迷香。   它不毒。   所以性子不烈。   性子不烈,就不突出,混在桃花香里,教一流高手也无从分辨,无法防备。   所以这是专迷倒一流高手的迷香。   它只迷倒人。   迷倒,就是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对真正的武林高手而言,失去了战斗能力,无疑要比中毒、受伤、遇伏更折腾人。   也更可怕。   “下三滥”一门之所以能以一小族人就能震慑武林,就与他们的作风、手段以及独门绝技有着极大的关系。   ——“人面桃花”即是其一。   何小河今晚很早便睡去了。   早起风雨之前。   她也没去院子里经历王小石那一场感情上的骤风急雨。   所以她睡得很安祥。   不,简直是熟睡如死。   她睡觉向来都有鼾声。   她很不希望人知道这一点。   她甚至抗拒这一事实,曾经在人指出后还坚决不承认这事。   但她终究知道这是事实。   ——不仅她以前青楼生涯时,客人狎戏取笑过她,她也为此翻过脸。直至有一次,她午夜梦回,人是醒过来了,眼是睁开来了,整个身子却保留着原来的姿势没变,那时,她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一种声音:   鼾声。   ——她自己体内发出来的鼾声。   从这时候开始,她就知道她确要面对这个事实了。   不过,今晚她也突然惊醒。   但却不是给自己的鼾声吵醒的。   而是另外一种奇异的感觉:   不是声音。   ——而是味道。   香。   ——香味。   她被一种熟悉的感觉唤醒。   她拥被坐起,她竟闻到了:   一种“家乡”的味道!   ——“家乡”的味道是什么?   有的。   你只要细心留意一下,“家乡”是有味道的。   那可能是叶子发霉的气味,可能是杏子熟了的甜苦味儿,可能是日头照在石上的烈味,也可能是哪儿的人家多吃了辣椒麻油,粪便中便带了一种辣辣的冲味……   不只是“家乡”有味道,连“家”也有味道。   那可能是你的鞋味儿,孩子的尿味儿,家里神台上还氤氲着去年的年糕味,老婆经过搽了香花油的味儿,甚至是你经过楼底时不意多打了几个喷嚏所留下来的喷嚏味儿……   何小河突然振起。   因为她闻到了那味儿。   那是桃花味儿   ——她就像是嗅着了危机。   这桃花味跟外面那株桃花的味,是几乎没有差异的,就算有,也只不过比较浓郁一些而已,但在如此雨夜里,是谁都分辨不出来的。   可是何小河分辨得出来。   对她而言,那桃花味:少一分只引人诱人,多一分则可死人杀人!   ——别的味儿都不怕,就怕这桃花味儿!   她一闻到,大叫一声,立即翻抄包袱,找出一个盒子,崩地弹断了银色小锁,里边有三粒银色小丸,她立即弹一粒于口中,嘴里含着,人已冲了出去。   她一出套房门,刚好有一道闪电,她就见到四个人。   尽管店里非常黑暗,她还是遇上了这四个人。   她马上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这四个人,脸上都套上了面具。   面具非常粗糙,只画上了张有五官的脸谱。   这面具的嘴,却非常特殊,也很突出,唇上不住喷着一种绯色的雾!   ——这就是了!   这就是“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是一种味若桃花的气体,着后令人浑身无力,这迷香就安置在“下三滥”特制秘造的“面具”里。   ——得到这“面具”的人,就可以戴上它,一面吹出迷香,一面付诸行动。   何小河先服的解药叫做“笑春风”。   但服下解药不代表就能够不“呼吸”。   只要呼吸,就不得不畏忌“人面桃花”的威力。   ——只有戴上那特制的面具,才不会让迷香回侵。   可是何小河已无可选择。   因为看来大家好像都着了迷香:这四人如入无人之境。   而且正往“秋月阁”和“春花轩”里闯去:   ——看来,歹徒志在向王小石和温柔下手。   何小河已不能退。   也不能走。   她更不能回避。   ——因为对方使的正是她本门的迷香。   她只有一个人。   对方却有四个。   而这正是个:   月黑风高杀人夜。   她要面对。   她尖叱一声:“你们是谁?!”   那四人一怔。   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人着了“人面桃花”而不倒。   他们也只怔了一怔,然后就做了一个手势。   其中两人,一持刀,一拿剑,向她两头包抄而来。   另外两人,一提枪,一执棍,已蓬然踢开了“秋月”、“春花”两房的门,要攻进去。   他们熟练而合作无间。   狠而利落。   霹雳一声。   电光破空亮出了它的利爪,一闪而没。   这正是个:   月黑   风高   杀人之夜。   何小河只一个人。   黑夜却以威皇无敌的姿势占领整个局面,偶尔下令行雷闪电肆一肆威,恣一恣凶。   敌人不知有多少?   她纵抵挡得了,又如何分身去救人?   她只觉孤立。   孤军。   ——但仍要作战到底!   她心里头不禁低喊了一声:   “老天爷!”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又一道电光劈头劈面打落下来。   只见、听、闻有几间房门都一并而踢、打、撞开了,有人大喊:   “小河别怕,我阿牛来助你也!” 第二十二章 她是你的温柔 一拳天下响   何小河不是孤军作战。   第一个人跳出来助她的是:   梁阿牛。   梁阿牛也一样着了迷香。   但他作战意志特别坚强,而且,他一听何小河的呼声就醒了一半。   尽管他仍晕陀陀的,但他绝不让何小河独战江湖。   所以他啪的一声,折断了自己一只手指。   强烈的、尖锐的剧痛使他清醒了一下,清醒了一些。   他立即挥动牛角尖加入了战团——与何小河并肩在梯口作战。   他要何小河知道:   ——她还有他。   ——她不孤独。   可是,他得到何小河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骂。   “你来这儿干啥?我还用得着你帮!还不下去救小石温柔?!”   她一面骂,一面弹给他一颗解药。   梁阿牛给骂得一脸灰。   ——然而他却不知道,在黑暗中的何小河,已淌下了泪。   感动的泪。   其实,梁阿牛已吸了桃花瘴,全身的劲已酥了一半,麻了一半,能发挥的武功亦十分有限。   何小河虽嘴含解药,但仍得尽可能不作呼吸,作战能力也由是大减。   那攻上来的一刀一剑,对他们而言,已十分不好应付。   ——他们哪有能力去解温柔小石之危?   有。   还有一个。   至少还有一个。   ——唐七昧。   “独沽一味”唐七昧是“蜀中唐门”的人,他本来就擅于用毒。   擅用毒的人也善于解毒。   他虽未至百毒不侵,但至少一旦中毒,就生警觉,他马上服上唐门的解毒药物来克制住毒性,先把眼前一场危境应付过去再说。   他服下的药也只能克制住小部分的迷眩感觉——对方下的是毒,他反而早就能察觉了,如果他着的是毒,反而可以对症下药。   可是迷香他不行。   ——那是“下三滥”的东西!   他只能消灭部分晕眩之意,勉力应战。   他就拦在温柔的门前。   那拿着长枪的人,一时也闯不过去。   ——唐七昧就算只剩下了三味半,他那“凭感觉出手”的暗器毕竟也不是好对付的。   可惜他纵再不好对付,也只是一个人。   他拦住了长枪客,却挡不了揸着长棍攻入王小石房间的刺客。   砰的一声,那大汉一棍子就砸开了王小石的门。   何小河急。   梁阿牛急。   唐七昧急。   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都急。   但他们却分不过身来。   ——着了迷香之后的他们,应付这三名刁辣汉子,已力不从心,左支右绌了。   眼看“春花轩”已教人攻入了,怎叫他们不心急若焚。   ——敢情其他的人都着了迷香,不省人事了。   谁来救王小石?   拿棍子砸了门的汉子忽然退了出来,一面还弓着背紧张地迎敌。   只见一天神般的大汉大步自王小石房里跨了出来。   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一见,都又惊又喜:   “唐宝牛!”   只听那人如春雷般一声断吆:   “还有我唐宝牛,谁敢伤王小石一根毫毛?!”   他来了!   他终于站起来了!   唐宝牛终于振作起来了!   唐宝牛着的“人面桃花”,反而比较轻、比较少。   因为他睡不着。   他念着朱小腰,念兹在兹,念念不忘,所以失眠。   失眠使他清醒。   使他警觉到桃花香的不寻常——谁也别忘了,他也是姓唐的,他是“蜀中唐门”的外系子弟。   他仍没有死。   他只是伤心。   ——伤心虽比伤身更伤,但伤透的心总有一天会有愈合的时候!   ——这是他生死之交的生死关头。   他现在就是站起来的时候!   ——可惜方恨少想必是着了迷香,在做他香甜大梦,否则必为唐宝牛的复起维护朋友死战,而感动得热泪盈眶。   唐宝牛一加入了战团,守住了王小石的房门,这一来,就变成四名狙击的大汉对付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唐宝牛四人了。   那四人一时攻取不下。   ——时间愈久,对这四人就愈不利。这儿毕竟是温六迟开的客店,他和他的手下迟早会在药过香退之后赶援。   他们已情知这一次恐怕已讨不了好。   他们现在剩下了一个希望:   希望在一个人身上。   ——他们希望那个人能及时/愿意/肯出现。   那是个强援。   忽听外边霹雳一声,又是一道惊雷。   “蓬”的一声,客栈大门给一拳砸烂。   那人堂而皇之、须发虬张地大步跨入。   只是那人在门口顿了一顿,长空又划过一道闪电,那人干哑着声音嘶吼问道:   “叫王小石出来受死!”   啪啦啦连声,又震起一道惊雷,院子里一阵山摇地动,似有什么事物给击着了,又似墙坍地移。   四人大喜。   ——这四名以迷香攻入的狙击者正是“大四喜”。   他们所等的人来了。   终于来了。   ——王小石完了。   “神油爷爷”叶云灭。   叶神油来了。   他正以势不可挡之威,一步、一步、一步走上了楼。   梁阿牛竭力分身去挡他。   他一拳。   梁阿牛的身子就“夸勒”一声压断楼梯栏杆掉了下去。   唐七昧闷哼了一声,也去拦他。   他又一拳。   唐七昧让过一旁,捂胸扶住。   他每击出一拳,好像天下万物,都同时为之震动。   唐宝牛正站在王小石门口。   叶神油怪眼一翻,“滚开!”   唐宝牛牛眼一瞪,“我不滚!”   叶神油全身骨节拍拍勒勒作响:   “你拦得住我!?”   唐宝牛将一双拳头拗得卜卜作响:   “拦不住也要拦。”   叶神油怒喝道:   “那你去死吧!”   忽听一个声音道:   “小唐让开!让我来!”   人随声到,一道布衣已拦于唐宝牛身前,面对叶神油:   正是王小石!   ——小石头!   朝天喝问 第二十二章 她是你的温柔 朝天喝问   ——小石头来了!   (小石头没倒!)   唐宝牛、梁阿牛、唐七昧、何小河这些一直拥护、爱护王小石的人,都不禁为他发出了欢呼!   叶神油乍见王小石,真个吓了一跳。   吓了非同小可一大跳。   他本来曾思前想后,不要来讨这个便宜的。   可是他又知道:这一路跟踪下来,若以真才实力击杀王小石,只怕是不大可能的事,若不趁着这“大四喜”终于请动了“下三滥”高手用迷香发作时出手捡便宜,恐怕自己就难以返京对恩相做出交代。   他也是成名人物。   他还十分自许。   自负。   要他做这种事也委实有点情以何堪。   但他终于还是紧随“大四喜”那四名败类之后,潜入了客栈。   他美其名为:“不忍心让这四人送命。”——仿佛,有了这个理由,他便可以放心放手去为所欲为了。   这叫“自欺欺人”。   ——就算欺不了人,至少,也可以骗骗自己好过一点吧!   他就是这种心思,所以一见王小石,特别震动。   因为太过震惊,所以反而使他问得出口:“你、你没给迷倒?!”   问了之后,他才醒觉这一问是多余的。   他现在已没有退路了。   他只有进。   只有攻。   ——他已骑在虎背上了。   所以他大喝一声。   “打!”   一拳就击了出去。   这一拳,势若霹雳雷霆,不仅击出他的精力,也击出他的一切气慨能量!   王小石忧郁地笑着。   他出掌。   他的掌轻飘飘的,却接住了这势若奔雷之一击!   这一击,王小石没有倒,反而是叶神油的身形晃了一晃。   神油爷爷的眼色却亮了。   他再接再厉,狂吼一声,又发出了一击。   王小石无所谓(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无所谓胜,无所谓负)地又接了他一拳。   以拳。   硬接。   硬碰硬。   恶斗恶。   ——在这黑暗中,是否也在劲拼劲、黑吃黑?   “格”的一声闷响,不惊天动地,甚至也不惊人。   王小石没有动。   却是叶神油退了一步。   神油爷爷却惊喜狞笑道:   “王小石,你不行,你完了。”   王小石悲伤地道:   “你说的对。”   众人正在不解,叶神油又发出了第三拳,这一拳,不仅激起了他的气和力,也祭起了他的声和势,他生命里一切的穷凶极恶。   王小石竟然没有出声。   没有招架。   也没闪躲。   因为他知道他自己已躲不了。   接不下。   他已受伤。   受了重伤。   ——而他最重的伤负于跟叶云灭动手之前。   本来,以王小石的机警,甚至是温柔在“老字号”温家的浸淫,“桃花香”说不定还迷不倒他们。   可是,郝阴功、吴开心、白高兴、泰感动四人施放“人面桃花”迷香时,却正是小石、温柔伤心失意之际。   王小石没有防备。   他也不像唐宝牛——失眠已成了他夜里的习性。   所以他把迷香全部吸进去了。   他能振起乃因他功力毕竟高深,终于听到了打斗交战之声,他不忍战友苦战无援,故而勉力支撑,去抵挡势若劲弩疾箭的叶神油!   此时他功力大减,剩下的不到三分之一,而他偏又心伤(丧)若死,心无斗志。   他接下叶神油的第一击已受伤。   再接第二击已负严重内伤。   他再也接不下第三击。   叶神油这时候已十足信心,信心十足地击出了他的第三拳!   轰的一声,这一拳打在房门梁上,只一拳,房间就塌了,整个塌下去了,连同房内一切床椅桌柜,全都坍了,萎然倒了下去。   只那么一拳,就毁了一间房子。   但王小石却没有死。   叶神油那一拳没有击向他。   叶神油临时改变了那一拳的方向。   ——不为什么,也许只为他日后良心上好过一点。   因为他跟王小石拼了第一拳之后,就又惊又喜地了解了一个真相:   王小石是着了迷药!   他未复原,且功力大减。   ——此时杀他,正是良机!   ——千载难逢的良机!   可是,若在此时趁人之危,又似乎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良知。   所以,他的第三拳,便故意打歪了一点。   这一记打空,仿佛对自己的良心,就会好过了一点一样。   好过了一点点。   可是人还是得要杀的。   时机仍是不可错过的。   ——谁教此人当日在蔡府时没把自己瞧在眼里!   他让了一拳,然后狞恶地说:“下一拳,我决不打空。”   王小石脸带微笑,好像在坦然受死,淡淡地说:“你的拳,是好拳。”   叶神油听得心中一动。   一痛。   ——自己若在年轻时,光是冲着这句话,也该饶了眼前这年轻人。   可是不行。   他年纪已大了。   他让不起。   但他也改变了主意。   他仍是击出了第四拳。   ——但不是向王小石的头,而是向他的左肩。   他一面喝道:   “好,我只废你一双手,也好向相爷交代了。”   他只要把王小石双臂骨头全都打碎,那就算留着王小石一条命,也无关宏旨了。   ——想来,相爷也不会介意让一个废了一双手的王小石仍留着一条命活受罪吧?   叶神油已觉得自己很仁慈了。   就在这时,就在此际,在外边大风大雨中,一人长身而入。   这人白衣、白袍、光着头,手上拿着根镔铁禅杖。   这人一入客栈,背后正好有一声霹雳,一道电光乍亮。   他不但带入了风雨雷电,也袭入了一种扑鼻醒神的清香,令人神智为之一醒,取代了过艳过浓的桃香。   只是那人一入店门,猛抬头,朝上叱问了一句:   “叶好?!”   叶神油全身一震!   拳势陡然中止。   ——谁知道我的原名?!   他从二楼往下看,只见一清秀的白衣僧人,就立于客店中庭,他一句吼了回去:   “你是谁?!”   那人平平地飘身而上。   像一张纸。   似一朵云。   持棍木的郝阴功见状,连忙长棍迎头力砸下去!   那大师半空中只把禅杖一横。   啪的一声,打他的棍子反而节节碎裂,呼啸飞插入客店四处。   那人已落到叶神油身前。   “神油爷爷”一震,又一道闪电,照亮眼前白袂尽湿的白衣人,他哑声道:   “三枯大师?!”   那白衣僧人合十:   “阿弥陀佛,我来晚了。”   他确是三枯(姑)大师。   他来晚了是因为他虽以己身佛香能驱迷香邪毒,但他一旦警觉后却先行持杖到店外去,连击退三批伺机要捡便宜的敌人,然后乍见王小石的房间坍塌了,便急回援客店,是以他衣衫早已尽湿。   外面的确风大雨大。   风雨凄迟。   叶神油大声叱道:   “你找死?!”   三姑大师匕鬯不惊地道:   “放下吧!”   叶神油怔了一怔,吼道:   “放什么屁?!”   三姑只挥手道:   “回去吧!”   叶神油怒吼一声。   一吼天下响。   出拳。   拳吞万里如虎。   三姑叹息。   出手。   一出手,他的人完全不同了。   他已不是大师,而是大魔大神,他一禅杖就刺了出去!   “霹雳”一声。   不是行雷。   没有闪电。   却有电光雷鸣:三枯的杖。   屋顶给震破了一个大窟窿。   风雨尽自这大洞里灌了进来。   ——那是他一棍之势。   以及这一杖与“神油爷爷”那一拳相碰击的结果。   哀吼一声,一招过后的叶神油已飞身弹出那屋顶大窟窿,竟朝天嘶声喝问:   “你……你是米苍穹的——”   三枯的语音也锐似急电划破阴分阳晓:   “我是!”   叶神油登时睚眦欲裂,披头散发,自屋顶上,风雨中,发出如狼如魈的凄嗥,然后在风雨中飘摇不定地消失了踪影。   三姑低吁了一口气。   他白生生的手指因握得太紧,已渗出鲜血来。   他望向王小石。   王小石向他微微一笑。   这时,又有一人赶入客店里来,一来就大惊小怪地嚷道:   “哎呀,怎么搞的,把我的店子弄成这样子……”   随即,他也看清了情况,歉意地道:“看来,我又来迟了……”   他当然就是这儿的客店主人:   温六迟。   ——看来,他又该多加上一“迟”了。   桃花依旧笑春风 第二十二章 她是你的温柔 桃花依旧笑春风   风雨凄迟竟宵。   但第二天风清气爽日丽。   然而王小石却没有好心情。   他负伤虽重,但伤得更重的还是他的心。   因为“秋月阁”内,已不见温柔踪影,只有一朵朵桃花娇艳般的血迹,洒印在床铺上。   温柔不见了。   ——不见温柔。   他们把客店翻天覆地地找遍了,也同时在修补、整理客栈里昨天一夜的破坏凌乱,可是,这客店的破损仍能补救,不见了的人呢?   不见的人已不见。   就连“秋菊筑”里的章璇,也一样影踪全无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们是各自遭逢了意外?还是一道出事?   问谁,谁也不知。   王小石下决心一定要找到她们。他要找到温柔,向她解释昨晚的误会。   他要寻回章璇,报答她的恩义。   ——可是她们却在哪里呢?   天涯海角,人在何方?   春风徐来,王小石见不着温柔,很想见见昨晚他们所刻的字。   但更惊人的是:   那桃花树,也不在了。   它是逃了,还是给人连根拔起了?昨夜风中雨里,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剩下一地落花,仿佛经一夜风雨,还了魂,更俏,更艳,更销魂,在地上翩翩吹起,与春风对笑她的未死英魂。   未灭。   花在。   可是人呢?   王小石的心又抽搐着。   桃花不在,温柔已去,剩下的,只是他手里那把小小的温柔的刀。   唐宝牛和方恨少这时却悄悄过来告诉他:   ——经昨夜一场苦战和“人面桃花”的迷香所催,梁阿牛和何小河在六龙寺所着的方小侯爷的阴招似又发作了。   十分痛苦。   王小石微微一震,方恨少就说:“小石头,你要振作啊,你非但要在这逃亡阵里主持大局,听说京城里张炭和无梦女还出了事,还需要你的回援救助。”   王小石无奈也无力地笑道:“我能吗?大方,我却连温柔也保护不了,我的温柔不见了,心爱的人和恩人也不见了。”   只听一个声音坚定地道:“王三哥,不要这样子,你是我们的老大,我们永远支持你。她是你的温柔,以前是,以后也是,永远都是。一个人是做不了什么大事的,但你有我们。你是我们的英雄。你总会找到你的温柔的。”   说话的是那个在昨夜以前还心如槁灰的唐宝牛。   ※※※   完稿于一九九四年六月廿四日凌晨三点零三分。   校订于九四年五月廿五至六月廿六日。   修订于一九九四年时一月廿六至卅日。   真正完稿于一九九四年六月廿四日凌晨三点零三分 ========================= 第六部《群龙之首》 第一章飞行的脑袋 1.你老子要杀的是天子! 失手。 事败。 他们立刻撤走。 他们四人这次的行动堪称“胆大包天”。 就是因为这计划委实胆大疯狂,足以举世皆惊,他们才肯出手、才愿行动! 他们这次的行动是刺杀一个人。 这人姓赵。 姓赵的也没什么了不起,赵是大姓,在朝德高望重的高官就有:赵瞻、赵君锡等人,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也有“龙兄虎弟”赵大盗、赵大道,以及“杀人王”赵一之等诸般好手。 这些人虽然有名、但杀他们(且不管杀不杀得成)还不足以惊天动地。 但杀这姓赵的确能使天下大乱、翻天覆地! 因为他们要杀这姓赵的,单名佶字,这人不谙武艺,甚至手无缚鸡之力,但这人却绝对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人,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是皇帝。 他是个皇帝,但他却肯定不是个好皇帝。 他宠幸宵小,昏庸腐败,使得好佞当权,娶幸塞朝,小人得志,忠良蒙难,祸国害民,剥削殆尽,恨煞他的人大多了,但他依然故我,踌躇不知,让一班小人佞臣包围起来,天天风花雪月,寻欢作乐。 要杀此昏君以救万民的人不知有几。 孙尤烈、梁贱儿、何太绝、余更猛四人,等了好久,待了好多时候,终于等到了这一个绝好时枷这风流天子三宫六院不够,还要乘舆微行,到东京繁富之地去嫖妓。 这不是偶然即兴,而是乐此不疲,因而怠于政事,沉湎酒色,可见一斑。 如此正好。 这“太平门”(梁)、“飞斧队”(余)、“下三滥”(何)、“怪物坊”(孙)的四派好手,就等这一天。 这一夜,赵佶又乖轻车小辇,自宣德门,转曲院街,入小甜水巷。寻宠名妓白牡丹。 这消息绝对正确,来自一位“山东怪物坊”大口孙家的外系子弟的机密,已毋庸置疑。 于是,孙尤烈、余更猛、梁贱儿、何大绝这四个义结金兰的”名门五秀”便从三处四路会于京师、策划、筹备、埋伏,要进行这一潮杀天行动”。 他们都不准备能活着回去,却只求能手刃这名昏君。 他们在京都的行踪,化整为零,曾分别投宿于京里的正道武林势力,“发党花府”、”梦党温宅”和”象鼻塔”。 其中“金风细雨楼”的一名新进高手,也是山东大口孙家的子弟,名叫孙青牙,跟四各刺客中的孙尤烈渊源很深,知道他这位三叔向来脾性火爆,而今却神神秘秘,脸有慨色,只喝着闷酒,眼发出凶光,想必有重任在身,于是有问。 孙尤烈则回答:“我是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孙青牙嗤笑道,”人人都说自己做提大事,惊天动地则未必,搞不好得个抢天呼地就没意思了。” 孙尤烈火了:“我做的事真的能变天,我们要杀一个人。” 孙青牙向来跟他这个“三叔”熟络,也喜与人抬杠,只笑道“杀一个人就能变天?那真个难怪天有不测之风云了。” 孙尤烈火滚了,一方面,他也坚信深知孙青牙的为人,是以一个虎吼就说了这句话,“你奶奶的!你老子要杀的是当今天子,你能说天崩了地还不裂吗?嘿!嘿!” 当时天有没有变色可不知道。 孙青牙听了,脸上可当时为之倏然色变。 不过,他当然没有把机密说出去。 山东大口孙家,人人都长了一张大嘴巴,但多只好食好色,却未心多嘴多话。 何况,这话是不能传的。 更且,孙青牙也跟他楼子里的兄弟一样,恨死了这穷兵黩武、残害忠良的昏庸皇帝。 他听了心惊。 但也有了期待。 期许他的三叔能够得手。 他答应了他的三叔:事未成,决不告诉任何人。 孙青牙也建议过他叔父何不请“金凤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的好汉们“共襄盛举”,但孙尤烈一一严拒:他要颐他的三名友好“独力”完成这项任务。 他要成此“绝世之名”、立此“万世之功”。 他认为人多反而误事一·”风雨楼”虽是不与好党佞臣沆瀣一气的侠道帮会,但也难保没有奸细。 孙尤烈拒绝了他的小侄子之建议。 其实,他心里还有些话没当即说出来: 他也没有把握。 ——不成功,便成仁。 他已下了决死之心,不想连累任何人。 何况,“金风细雨楼”、“象鼻塔”这几股联合的力量,是而今江湖上唯一可与祸国残民、苛征暴敛的权相蔡京相持不下之势力,他不想因一次不知结果的行弑,而牵连消亡了这股正义的力量。 孙青牙则很守信约,没有向楼主报告这个“惊天大秘密”。 ——要是他早说了,情形或许就会不一样了。 以当时”风雨楼”的新任署理楼主的机智精明,一旦知晓提供刺杀讯息的是“那个人”的时候,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止这场形同送死的刺杀行动。 那么,整个京城的江湖局面,也许绝不会在短期间里发生那么巨大的变化了。 他们号称”名门五秀”,还有一“秀”,便是以打造兵器称著的“黑面蔡家”子弟蔡心空。 他自是知晓余、梁、孙、何四人的计划与行动。 他也知道他这四位义兄为何要作这样的事、冒这么大的但他还是在他们出发之前,一起酒酣耳热、慷慨激昂之时,要他们各说出为何要舍死忘生杀天子的一个主因:——只能说一个。 ——至于人人都不言而喻的理由:赵佶昏庸荒淫,挥霍无道,寻是不必再说的了。 ——要说的是自己心底里的那一句。 反正生死都豁出去了,也没啥不能说的了。 于是孙尤烈先忿忿地仇 “我爱煞了白牡丹!他是皇帝,就有权见谁弄谁,高兴就搂在怀里,不高兴就剁为肉酱么,我就要他生受活罪,在我金剪下身首异处,我治不着,他也休想占我李师师!” ——李师师就是白牡丹,白壮丹就是小甜水巷的红角儿,与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张小唱等四人齐名,也是名风流文采的艳传京华的绝妓。 何太绝则恨恨地道,“我们何家,旁门左道,巧枝杂学,无有不通,难有不精,下手出手不错是诡怪了些,但江湖上下九流的人多的是,卑鄙手段更为多见,何致于独我家门为人以‘下三滥’诋称?我家人只不过是瞧不下赵佶、蔡京朋比为奸,下诏尽毁煎朝大臣名士如东坡居土、黄庭坚诸等字画碑诗,各出了手力保,就给下御批定为‘下三滥”,并永世不能脱籍,且斩杀了我们几个当家的。这是辱家丧门之仇,使我家子弟永无翻身之日。不杀赵佶,无以泄愤。” ——何大绝说出诛杀赵佶原由之余,也道出了在武林中之奇巧杂技称著的何家子弟,何以给冠以“下三滥”的因由。 梁贱儿则悻悻然道:“人说‘太平门’的人多擅于轻功,只会逃,不敢战,今天我就要杀个名动天下的人来让武林同道看看咱‘天平门’的手段胆色!再说,我叫‘贱儿’、在武林中没啥地位,人多背里叫我‘贱人’——若让当今天子死在我一介贱夫之手,也是一大乐事也!” ——想来他是为证实他本门不是懦夫、本人不是凡夫而参与这次行弑的。 余更猛的回答就很简单。 干脆利落: “我要出名。” 他补充一句。 “杀皇帝,是马名的最佳途径!” ——他摆明了是为”出人头地”而杀皇帝! 这时,连蔡心空也说明了他想杀这昏君的原由:“蔡京为相,弄得天怒民怨,百姓倾家荡产,十室九空,辗转沟壑,啼饥号寒。他姓蔡,其实丢尽了蔡家的面!我也姓蔡,只要杀了支持他的皇帝,就不怕他不下台来,为我们蔡家争一口气,莫教江湖好汉小觑了!” ——他是为打击蔡京才得先要除去他的大靠山,赵佶。 于是梁、何、孙、余都不让他涉险,井各说出理由来:“一,你该杀的是蔡京,不是赵佶。” “二,我们五人结义,不可一齐上阵,万一全军覆灭,试问有准为我们报仇?” “三,万一我们杀不了皇帝,就留你来剪锄奸相。” “四,我们要是失败了、你负责把我们的事迹,告诉我们门里的人,要他们不要灰心丧志:一人办不成的事,一百人或可成:一百人办不成的事,一千人:一万人、一百万人总有一天能成事,”蔡心空听了。 他没有参与是次刺杀行动。 但他也来了京师。 他会上他胞弟蔡水择生前的好友——“象鼻塔”里的精锐好手张炭。 他就在”象鼻塔”里等消息。 张炭知道这位故友在等一些讯息,不过他没有间明,理由是:他也是江湖中人,而且还是十分熟悉武林规矩的江湖入,对方既没直说,他也就不便打探。 此外,他也正值一场如漆如肢的爱恋中,正爱得如痴如醉,也如火如荼:他的对象正是那一位他在冰天雪地中救回来奄奄一息的无梦女。 2.吞食暗器的人 尽管,敢于行刺皇帝是源于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重大原由,但每个大名目的背后,总有一些小私心在驱使、策动,而这些“小苦衷”生聚化合,才形成了便于对外宣称的光明正在堂而皇之的大理由。 不管为了大名目还是小私心,孙、余、何、梁四结义,已义无返顾、义不容辞的毅然进行了他们的刺杀行动。 这个刺杀行动开始时十分成功。 没有意外。 他们各自赶到小甜水巷,各自我到最隐蔽的位置埋伏,谁都没有给发现。 一切如常: 皇帝果然微行轻辇,出现于巷口,只十数名近身侍从,还有三四名宠臣随行。 既然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们就要动手取这一颗掌上的人头:一一人上人的人头! 所以孙尤烈发出了暗号: “扯呼!” ——”扯呼”就是江湖上暗语,那是“撤走”的意思! 但如今正好相反: 那是”动手”的意思! ——他们杀的对象既是天子,那就是造反了,既已造反,他们就连暗号也“反其道而行”之。 但从这一刹开始,局面就完全逆转了。 这趟刺杀行动遭受到十分残酷的考验。 而且是彻底的惨败。 何太绝出手最绝。 也最快。 他第一个掠下去。 第一个一脚踢翻了辇子。 第一个一手掀开了黄帘,只见里边端坐了一个道骨仙风的黑袍汉子。 汉子高冠古服,并不惊慌,却问,“你于什么!?” 何太绝叱道:“我要杀你!” 汉子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伺大绝怒叱出:“因为你不配当皇帝!” 那神仙也似的汉子叹了一声,道:“可惜我不是皇帝。”遂出了手。 一道黑光,就打在何太绝头上。 “砰”的一声,只见一汪血光,自何太绝头上炸了开来。 何太绝身子搐动了几下,手还舞动着,脚踢打着,终于力竭,向辇里仆倒。 那高冠长服的汉子早已倏然自荤内“游”了出来,在辇子旁那十几名侍卫都没有动手,既不敢相帮,也不敢看过这边来:因为他们都知道,御封青华大帝的“黑光上人”詹别野使出法术收妖的时候,是既不必他们帮手,甚至也不喜欢任何人在旁观察的。 一他一举一动都是“天机”,天机嘛,就不可泄漏。 他是天子跟前红火的人,谁也不敢招惹他一分半丝。 何太绝在是次刺杀行动里第一个丧身的,但不是唯一个牺牲者。 余更猛是第二个。 他的人很瘦小,但武功招式,却十分猛烈。 ——许是因为他的人特别瘦小,所以所使的招式就越发猛烈。 一般而言,长得比他高大一倍,武功比他好上十倍的人,交起手来,也多为他狠辣猛烈的招式所慑,因而战败。 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替何太绝掠阵。 没有他的掠阵,何太绝根本就近不了辇舆。 余更猛一下来就放倒了两人。再一上来又干掉了三人。 但暗器就来了。 漫天漫地的暗器,四面八方的打了过来。 显然,在这行人熙攘拥挤的繁华巷街里里外外,不知早埋伏了多少高手,在伏击他们。 余更猛知道情形不妙。 然而余更猛不怕。 这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他出手更猛、更烈。 更不留余地,也不留余力。 他不退反进。 暗器如蛆附尸,如影附身。 他退人人群中。 巷子里的游人乍遇惊变,哀号呼叫,走避不及,纷纷惨嚎路地,狂死无算。 余更猛往暗器发射最密集之处杀去。 但他落脚之处,却乍见一脸如冠玉的弱质少年,正搀扶着一名吓得瘫了软萎于地的老者,眼看要给三支箭矢两枚钢镖射杀当堂! 余更猛大喝一声。 ——眼不见为干净,但眼见了,就不能见死不救。 他的兵器是“追命离魂刀”。 刀有二柄:一追命,一离魂。 他一刀格下了来箭。 一刀拔掉了钢镖。 手上双刀一展即合,扶一老一少,推入小巷。 ——惟有这样,才不会误伤了这两个无辜的人。 可是他在此际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才是那无辜的人。 他的确无辜。 ——尤其在他背腹一齐发生剧痛之时,他便分外深明尖锐的感觉出来。 他背部吃了一刀。 腹部也着了一刀。 出于的是那。 一老一少。 老的在笑,说,“我是任劳。” 少的也笑,道,“我是任怨。” 两人的刀很短,却在余更猛的背腹穿入,刃尖在他胸臆五脏内会师,还在他体内登登登、叮叮叮的支锋了几下。 ——不知在他血肉模糊的躯体之中,可也有星火交迸,星花四溅? ——不知余更猛在死前听到自己体内竟响起了兵铁交鸣之声,有何感想? 孙尤烈什么都不敢想。 他只敢拼。 他才自屋顶立起、还未扑下,已有三把刀、四根枪向他刺来。 他也一下子拗断了两支枪,踢下了三名敌人。 然后,不知从何而来但四面八方都尽是的暗器,已打了过他惊、怒,但临危不乱。 这几竟到处伺伏着敌人。 打过来的暗器,只怕就算蜀中唐门的子弟在场,也只能叹为观止。 各式各样的暗器都有。 各种各式的手法都来了。 有的先窜上天,才朝下洒落;有的先穿人屋瓦,再自他立足处穿射而起;有的利,有的钝,有的三尖八角,有的只指甲那么大小的一颗,却有一百零三枚小刺,足三斤七两重! 暗器不同,手法也下一样,但目的却肯定只有一个:要他的命! 可是他的命不易要。 他不要命,也不怕暗器。 他发现何大绝一死,就红了眼。 再看见余更猛身亡,就奋不顾身。 他一张口。 血盆大口。 ——他的口真有一个脸盆那么大! 他一张开了嘴,嘴竟咧到了耳下,就发出了一股奇异的吸力,一时间,所有的暗器,不管锐的尖的、重的轻的、大的小的、三角的四方的扁的圆的爆炸的,竟全吸入他口里去。 他还大口大声大力的嚼食起来。 ——他竟是一个吞食暗器的人! 事实上,“山东大口食色孙氏世家”一直都给“蜀中唐门”认为是三大敌对势力之一,跟“黑面蔡家”擅打造兵器、“江南霹雳堂雷门”专门制造炸药一样,大口孙家以嘴巴接暗器的独特手法,成了四川唐家堡暗器的克星。 孙尤烈猛吞食了几口暗器,凡个上来要拿下他的敌人,全都给他砸下屋脊去。 自他出现以来,已有十二名敌手给他砸杀下屋顶去了。 原先在大街小巷布好的伏兵,瞧着了孙九烈如此气势,也不敢轻撄其锋。 就在这时,屋顶上,朗月下,就在龙脊上,翻身出现了一一个高瘦个子,身着灰长,背上有一个包袱,走了过来。 这个人的脸色很可怕。 像个死人。 这人的眼色更可怕。 像个死了复活的人。 但这人却让人感觉到有点滑稽: 滑稽本不可能出现在他这样一个人的身上,无奈他真的令人看了不舒服之余,也生起了一点点滑稽的感觉。 这理由原来还是来自他的脸上。 因为他的鼻子,竟缺了一角。 ——缺了一角的鼻子,使他原本阴森森、阴恻恻、令人不寒而悚的长相,竟产生了一种极不调和的诙谐感觉。 因而有点滑稽。 孙尤烈却笑不出。 这人已停了下来,正解下了他背上的包袱。 慢慢的、仔细的、一丝不苟的,他正松开了结,解开他的包袱。 孙尤烈注意到他左手只有三根手指。 ——尾指和无名指已断。 看到断指,孙尤烈眼都绿了,虬髯都红了。 他哑声间: “你是——七!?” 那灰衣瘦长个子点点头,逐渐把包袱完全打了开来:“我是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 一--他是武林中最神秘莫测的高手之一,也是京城里、权相蔡京手上武功最高的杀手之一。 天下弟七! 3.天下第七 也许,天下第一并不是那么可怕。 因为人人都想争这天下第一,是的,“天下第一”多名不符实,不然,也当不长久,何况,自以为是“天下第一”的,不见得人人就当你是“第一、自许为”天下第一”的,也只不过可能是小邪天下”里的猢狲王而已。 何况,认了自己是”天下第一”的人,已没了退路,难有长进。 是以,当人听到什么人说“无敌是最寂寞,天下有谁能敌”之类的慨叹时,他不是在吹牛,就是在说谎,甚至只是在发白日梦的疯子而已。 但“天下第七”却十分可怕。 ——他仔细精密的计算过:在芸芸众生、济济群雄里,他排上了第七位。 别说排第七了,就算在天下群豪中,能排上七百七十二,已是很可怕的高手了。 他只排第七,前面还有六人,他既一点也不谦虚,但也不十分骄做。 他还有自知之明。 也十分自信、自负、自重。 ——这种敌手,无疑十分可怕。 更可怕的是: 人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姓甚名谁,虽有人得悉他曾师承元十三限,但真正的武功绝招和兵器,天底下准也没摸得清底蕴。 跟他交过手的人都死了。 没死的人也一样弄不清楚。 与他交过手还活着的人,至少有两个: 一个是方恨少。 可是方恨少那一次只顾拼命保命,也幸得“天衣有缝”舍命相救,才能使他侥幸逃生:方恨少见天下第七就想吐,就要呕。 就觉得恐怖。 另一个是王小石。 连王小石这位不羁、不畏、不世、无挂碍的人物,一听天下第七的名字,也得要皱盾头,一个头比七个大。 然而,孙尤烈却在此时此境、此夜此地,在屋顶上遏上了天下第七。 孙尤烈只觉头皮发炸。 但他的斗志也炸了起来。 天下第七在完全摊开包袱前却冷冷的、森森地、沉沉问了一句:“你们大口孙家的人,一向善于吞食暗器的吧?你们的胃敢情是精钢打造的、磁铁研制的吗?” 孙尤烈吼道:“少罗索!有种就放马过来,老子吃定你天下第七缓缓。徐徐、死死的道,“我没有马。我只有这个。你吃吧。” 说罢,包袱一展。 这天晚上,有月无星。 月亮正在天下第七背后。 突然之间,月亮不见了。 却出现了太阳。 太阳正在天下第七手里绽放: 不只一个 是千个太阳! 干个太阳在天下第七手里,一起炸了开来。 孙尤烈立在屋顶上,背向街口。 街心至少有一两百位伺伏着要抓拿、格杀的侍卫、高手捕役、御林军。 他们忽然见到了太阳。 一一一在晚上。 大家目为之眩。 甚至一时间,再也看不到别的:光极强处转成了暗。 黯黑一片。 甚至目为之替。 之后他们就看见那硕大无朋、健壮如狮的孙尤烈,在屋瓦上,一晃,再晃,三晃,然后是,一退、二退、三退……之后是失足,摔落了下来一一——直一一坠一一而——下一--“砰”地直挺挺的跌落街心。 硕巨的身子砸落处,街口青石板为之凹陷。 孙尤烈的身子亦如一只拆散了的木偶,完全支离破碎,散裂四处。 他身上竟无一处是完整的。 除了眼睛。 他是瞪着眼睛气绝的。 他在摔落下来前已然气绝。 后来仵作和捕快去勘察过他的伤势:总共有一百三十一处伤口。 有的是剑伤,有的是刀伤,有的是扎伤,有的是刺伤,有的甚至是炸伤的……只有一处伤口最分明。 咽喉。 ----一个大血洞。 那是什么兵器(抑或是暗器),竟然在一刹问,使这样一个雄狮般的绝顶好汉,一下干遭着一百三十一道攻击,并即时夺去了他的生命,连还手的机会也无有? 仵作震怖。 捕快惊疑。 但谁也不敢再查、再问。 他们不是“天下第一”,谁敢查这”天下第七”的事? 何况,他们也不是“四大名捕”,要是无情。铁手、追命、冷血这四人,他们就敢追查到底。 但在这种早已计划好的陷阱里,设计的人绝不会让四大名捕插手这件事。 他们才不会自找苦吃。 梁贱儿决不是自找苦吃的人。 他最机警。 他一开始就发现情形“不对路”。 ——他们本来该是埋伏的人,但到头来却中了埋伏。 他一发现不对劲就走。 走就是逃。 ——尽管他此来是为了一雪“太平门”练好轻功只为逃命之耻而来的,但他就算是见死不救,也不能见死不逃的。 当见到何太绝丧命时,他逃得更快。 他不是见死不救,而是救不了。 所以他只能逃。 当他发现余更猛也着伏之际,就愈发肯定自己是做对了。 逃对了。 ——无论如何,首先保住性命再说。 他原以为自己够勇够猛够剽悍才来参与这一次的行弑:但事到临头,他心惊神骇,第一个念头就是:逃。 逃逃逃逃逃。 亡命的逃。 他毕竟是“太平门”梁家的好手,以轻功称绝江湖,只要一开始逃,便谁也迫不上他,截不住他、拦不了他了。 他急若星飞。 迅如电掣。 他急掠而起,一泻数丈,发足便奔,死命飞逃。 三把斩马刀在暗里突伸,耍把他拦腰斩为两段! ——不,四截! 但斩不着他。 他已腾身上了屋脊。 他如脱弩之丸,在屋瓦群上飞窜。 四周闪出敌人,纷纷亮出刀、剑、朝、棍。 但拦他不祝 刺他不着。 当敌人看见他来时,他已去了。 他已越过了敌人,敌人还来不及出手。 暗器飞射。 箭追袭。 也没有用。 因箭矢、暗器,都莫如他快。 何况,再强的署,再有力的手,所发出来的箭矢和暗器,劲道都有减弱消失的时候。 梁贱儿却愈跑愈快。 ——就别说“太平门”就是能跑,谁要是看了他这般跑人千百敌手中如人无人之境的气势,就知道有一日他也能仗此在千军万马里取敌人首级也并不足为奇了。 他虽临阵逃脱,他心里也是这般盘算着:——只要他逃得命在,总有一口,他会回来替兄弟们报仇的! 当他瞥见在另一处屋顶上孙尤烈战死的凄惨情形,他更发了疯的跑,发了狂似的逃! 他在屋瓦群上窜高伏低,眼看就要掠出这陷阱的大包围就连在下边包围的高手,见他能一气跑得这般快,连过七八个关越九十道劫,心里都不禁为他喝了一声彩。 却在这时,朗月下,一人出现了。 一个很细秀,很有点窈窕的人影。 十分轻巧。 剽悍。 他突然弹了出来。 整个人弹在半空。 他背且是是一轮偌大的月亮。 他大字型的迎向急射而至的梁贱儿。 他的动作很优美,也很优雅,但优美优雅中,却又有野和悍的感觉。 本来,这是两件决凑不在一起的事,但这人手足张成大字型的一展,就展现了一奇异的图案,让人生起这种奇特的感觉。 他乍出现就急“弹”向梁贱儿。 冲向梁贱儿。 也迎着他。 这事发生得极快。 梁贱几正在急掠之中。 他已来不及退。 不能转变方向。 也无法急止。 他只有硬冲。 硬闯。 他已准备硬拼。 无论如何,都得拼一拼再说。 ——“太平门”的绝技是轻功,但梁家的绝招可不只是逃。 他还能拼。 能杀。 梁贱儿虎吼一声,杀向来人。 屋顶上。 月轮下。 街心的人就看见两个高速的人影。 一如急矢,冲杀向对方。 另一展臂张足,沙鸥般迎向梁贱儿。 啸一一一 这样一声,远在街上的人也人耳膜为这声尖啸刺破。 那细巧的人影已发出了他的剑 只一剑。 他却不是用手发出他的剑。 而是用脚! 于是,一颗人头冲天而起---- 梁贱儿的身子继续往前冲。 他的轻功何等之快,冲势何等之速,是以,失去头颅的他。依然冲势不止,继续冲了十尺、一丈、二丈、三丈……直至冲到屋脊边缘,踩了个空,这才掉落了下去。 没有惨呼。 因为他已失去了头颅。 没有脑袋。 只一剑就要了梁贱儿的命。 才一剑。 ——而且这一剑,还是用脚发招的。 他的脚就是剑。 一招(剑)得手杀了梁贱儿的人飘然落于屋顶上。 一绺发丝遮掩了他大平片的脸。 他甩了甩头发。 在月下,他的眼睛很亮。 也很野。 但他梧住了心: 仿佛很有点疼。 在京城里,大家都听说过这样的一个人。 那是七个剑法高绝武功莫测来历不明的剑手,叫做“七绝神剑”,他们有一个领袖,就叫做:罗睡觉。 大家都听说过这个人。 如今才真正在月下见着这个人。 和他妖一样的剑。 妖一样的身手。 妖一样的眼。 第二章散沙行动 1.独手。毒手与独守 梁贱儿的那一颗头颅,脱离了身子,由于冲势劲急,剑势大疾,所以仍在飞,一直在飞,飞,飞过了月色铺照发着粼光的琉璃瓦面,飞过了夜色感染着青石板地的长街窄巷,飞过金銮殿上,飞过那静静幽幽的护城河,飞过梁思工府大宅后院的那棵月桂树,飞过苍穹,飞过街市,飞过牌坊,飞过春天怒放的桃花树,“笃”地一声,落到了这一处院子里来。 由于那一剑大快,梁贱儿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 因他尚未瞑目,所以反而可以乘风作他这一生里的最后一趟旅程。 以他的头。 一--不知道不带身躯之旅,是不是比全身同赴更无拘无束、欢快自恣? ——不知在飞行中的头颅,可有感到断颈之痛? ——不知会否因飞行太速,逆(还是迎)风破空,激得瞪大的眼球不甚舒服? 不知。 不知道。 因为我们都不是梁贱儿。 我们没作过这种旅程。 我们也没断过头。 “卜”,那颗人头落在这院子里的走道上,且一路滚、滚、滚、滚、滚的滚了过去。 看这颗人头的声势和气势,还不知要滚出多远、多久、多长的路一一但它却遇上一对足履。 这双脚正走在这偌大院子的步砖道上。 脚陡止步。 足踝上是低垂的袍裾: 月光白的粗布袍子,却以淡银色的绸布镶边。 足有一只中指宽阔的边。 步履一停,那人已立即弯身: 一抄手一一: 已把那颗(滚动者的)人头抄在手里。 这人一只手棒着人头,借月色一看: 只见那人头也睁大双眼,瞪着他,似也有很多话要说、在说……可惜他头已断。 人已殁。 有话,说不出。 粱贱儿已说不出话。 但接住他人头的人却要听。 因为他的顶上人头尚在。 头,未断。 未曾气绝的,如果不想大快断头、断气,最好便是好好听听已经断了气、断了头的人曾经在这世上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越聪明的人越该如是。 愈精明的领袖更应如此。 这天晚上拾起这颗入头的人,绝对是名英明的领袖! 一个江湖上、武林中罕见的奇材,也是一个曾万劫不复、败后复活、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世人物他是当今京城里三大势力中之一:“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也是白道实力的圭桌:“象鼻塔”的“署理塔主”。 他姓戚。 名少商。 一一他曾外号人称”九现神龙”,但近日人称之为“独臂神捕”。 他真的是独臂。 因为他只剩一只手。 他曾咤叱风云,少年得志,以一身惊才羡艳的绝艺,出类拔萃,成为武林新一代中的尖锋人物。 他先行替“江南霹雳堂”中桀骜不驯、自成一派的杰出人物雷卷和沈边儿,在短短三年内创立了”小雷门”,然后功成身退,又与息红泪、唐晚词、秦晚晴等红粉知音,再在三年内壮大了“碎云渊”、“毁诺城”,成为白道上一支强大的主力。 但他的风流本色、不羁情性,终无法定于一尊。加上朝廷腐败、外敌压境,他不惜挺而走险,先佯作与息大娘唐二娘秦三娘的“碎云渊”一脉决裂为敌,划清界限。再只身独战当时流寇豪杰聚合的”连云寨”,单剑挫败九大寨主,大家拥立他为总寨主,他便利用这支劲旅,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外抗辽军西夏,内除贪官佞臣,绿林武林、黑白二道,一时几为他作马首之赡。 他在掌号“连三寨”不受朝廷号今之前,先行与“小雷门”、“毁诺城”翻面绝情,假意成仇,便是不愿牵累他的友人、恩人和心上人。同时,他在宋军,外寇相迫交攻之下,仍能照样促使“连云寨”兵强马壮,成为江湖上纪律严明,独树一帜,“只为百姓做事,不看狗官脸色”的义军,正好与京城里苏梦枕初掌“金风细雨楼”的声望和意旨相捋互励,也遥相呼应。 当时,在京城已是一方之主的青年苏梦枕,与这江湖上独霸一方的少侠戚少商,是素未谋面、缘悭一见、但彼此都是英雄重英雄的豪杰、宗主。 就是因为这种惺惺相识,戚少商破格擢拔了另一个杰出人物,顾惜朝,让他人主”连云寨”,推心置腹,共图大业。 但顾惜朝为朝相蔡京所暗中主使,巧施暗算,先断其一臂,更几乎一气杀尽连云寨中戚少商的兄弟、子弟,并追杀千里,使这“九现神龙”险死还生、历尽艰劫,还把“小雷门”“毁诺城”、“捕神”刘独峰、韦鸭毛、高鸡血、赫连小妖。“青天寨”、“秘岩洞”、“神威镖局”:“思恩镇”的衙差、“陶陶镇”里的高手等等,甚至“四大名捕”,全给卷进了这场追杀、缉捕的漩涡里去,死伤枕藉,牵连无算。 惨战多年,辗转数载,戚少商案终在名捕铁手、无情胁力下得以平反,不但翻了身,也报了大仇。 但那一场漫长的波劫逃亡,不但令戚少商历尽艰辛,也使戚少商原本辛苦建立的志业、人手,饴丧殆尽,更伤人的是:俟他度过这一场血劫,人未喘定,万事侍重头收拾的时侯,跟他一路来转战三千里、生死相依的息大娘却也别有怀抱、离开了他。 伤心比伤身更伤重,绝望比失望更无望。 到了这个地步,戚少商了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了,眼看就要灰心丧志,了此残生。 就连因接手义助戚少商的铁手,在这一连串战役里也历尽沧桑,几看破世情,乃至对自己执掌的职责也起了质疑,生了矛盾:到底他作为“名捕”,有没有尽了除暴安良的职份? 到底有无王法、公理?世上有没有天理、公道?天下有无报应、法理?究竟法大还是情大? 道高还是魔长?他的种种行为到头来是助纣为虐还是锄强扶弱?他身为名捕过去侦破的案件到未了是为虎作怅还是大快人心? 这些疑问缠绕在铁游夏心底里,乃至有段时期他销声匿迹,浪迹江湖,连“捕快”也不当了。 诸葛先生是”四大名捕”的授业恩师,很能了解铁手的惊弓心情,他也由得铁手这较淳厚朴实的弟子,去花上一大段时间来整顿思绪。 反而戚少商不同。 他没倒下去。 独臂的他,独身的他,独伤情的他,反而站立得更坚更悍更傲岸。 ——这么多打击都历遍了,只要人未死,志未消,他只要能活下去,就要轰轰烈烈、快快活活的活下去! 他坚定不移。 他更无后顾之忧。 本来世上无难事,只伯有心人这句话,是有质疑的必要的:因为世上确有些事,就算是很有心、极有心、万分有心的人也一样办下到、做下来的。 ——不管你多有心都好,总不能要叫死人复活就复活,要太阳不下山大阳就不下山,要是你爱上了她她就会对你一往情深吧? 不过,世上也确无难事,怕的是有心而且有才的人。 最好还能有点运气。 谁都不能否认:戚少商极有才能。 且有才情。 他度过了那一场浩劫,既然设死成,他就决心要活下去。 ——尽管他是因为大过信任自己的兄弟、大相信人而遭毒手,以至自己断臂独手、断情独守于世,在逃亡的过程里,他还牵累了不少人,不少人(甚至是初识或并无深交的)也破家相容、与他生死与共,好些不世人物都死在这一役里,这一劫上。既然有这么多人想他死,这么多人为他死,他总算活下来了,他就得为这些牺牲了的人活下去,为他们多做一点他们还来不及做的事,多做一些自己原本想做但还没有做、不敢做的事,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的牺牲,而且也找到了他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人总爱祝福他人:顺风顺水:但人生在世,总也应做些逆风、逆水的事:不趁风,不顺水,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遭劫不死的戚少商所秉持的。 何况他已失去了息大娘。 哀莫大于心死。 他人不死。 所以他就只有把精神意志寄托在他要做的事情上。 诸葛先生看中了他这一点。 也看准了他这一点。 所以,他邀戚少商入京,在铁手迷惘、静盛重新寻找自己路向的日子里,他请戚少商暂代铁手的位子。 于是,这一段日子的“四大名捕”,“独手”戚少商一度取代了”铁手”铁游夏。 由于戚少商的聪敏机智,对办理案件的搏杀拼命,加上他在江湖上的交情交游,在破案,侦查、为民除害上的建树,绝对不在铁手之下,也决不比无情,冷血、追命任何一人逊色。 直至铁手因为遭遇了一些变故,使他得以早日突破了、度过了“见山不是山”的过程,而进入“见山仍是山”的境界,重新回到捕快的行列里,回归诸葛先生的大帏下。 戚少商这时便要悄然引退。 这点诸葛先生也颇为同意: 戚少商虽然极有才干,但还是枭雄之心大于法理规律,草莽之气盛于公差守则。 一一要戚少商一生从事捕投之职,虽胜任有余,但也有不足之处、浪费之弊。 可是诸葛先生也诚不愿见:以戚少商这样一个不世之人杰,流放于野,沦为草寇,不为世所见用,郁勃难舒。 他想安排戚少商一条出路: 朝廷不适合戚少商。 戚少商不喜当官。 他既厌恶也唾弃当时的权贵佞臣。 诸葛先生也不欲戚少商立即回到江湖。 龙人大海,一旦重新形成气候,敢不成戚少商就会以他的才能和实力,与朝廷、宋军正面相抗。 这也是诸葛先生所诚不愿见的: 宋廷不能任用良将,不能留任贤人,以致人材都给迫反,成了对抗朝廷的正义力量。 一旦民心背向,就大势不可挽矣。 像戚少商这种人材,是兵家所必争的。 诸葛先生为国爱才,实不愿”放”戚少商走。 恰在这时,京城里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城里原本的武林三大势力: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盟,因”风雨楼”楼主苏梦枕和“六分半堂”堂主雷损联手协力,重创了“迷天盟”盟主关七。关七在一番血战后状若疯狂,形同白痴,绝迹江湖。京里只剩下了“风雨楼”与“六分半堂”对峙。 苏梦枕所辖领的“金风细雨楼”是京城里唯一一支不受丞相蔡京纵控的正义力量,他善于用人,惜才如命,迅速提拔白愁飞和王小石,终于布局杀了雷损、把”六分半堂”和蔡京势力打得还不了手。 但蔡京、王黼、童贯等人久据朝政,老奸巨猾,暗中收买了白愁飞,杀伤了苏梦枕,一度夺得了号令“金凤细雨楼”的大权,控制了京城里黑白二道的武林人物。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下僵,苏梦枕反而借助了敌对派系“六分半堂”的力量,加上王小石的智勇双全,拼死效力。终于杀了白愁飞,但苏梦枕为不受蔡京、雷纯和“六分半堂”的操纵,当场身死。 于是王小石成了京里的群龙之首。 但蔡京岂能容猖下王城里有王小石这号人物?他借天子下令处斩王小石的至交唐宝牛、方恨少之际,伏下高手重兵,要一举歼灭“金风细雨楼”和支持王小石的白道武林人物。却不料,就在群侠正舍命救唐、方之时,王小石反攻直捣黄龙,狙击蔡京,劫持了他,要他不但立时释放方、唐二人,还要对这些劫法场的群侠不予追究。 蔡京因痛脚、把柄捏在王小石手里,不得不假意答允,王小石知蔡京容不下他,更不想连累楼里弟兄,于是跟在是次行动中已“露了面”的兄弟们,撤离京师,一路跟蔡京一伙好佞所派出的杀手、高手力拼逃亡,一面还要应付从京里追蹑而至的另一股京城里新起之贵族势力:“有桥集团”周旋、斗智。 王小石率众的逃亡路线,迁回曲折,也自有其目的:但在行动之前,却曾知会过他的师叔诸葛小花,并曾恳请他在自己逃离京师之后,能出力照顾“金风细雨楼”的一众好汉,他才能放心走得成。 诸葛小花正中下怀,马上推介了一人: 临行临别的戚少商。 却更没料: 王小石与戚少商原是旧识。 王小石本就推重戚少商。 ——戚少商当年遇难,他曾赶去相助,只惜当时连云寨已物是人非,戚少商负创逃亡,行踪诡秘,故布疑阵,暗度陈仓,王小石一直无法遇上戚少商,不能及时予他援手帮忙。 要是戚少商当时能早些遇上王小石,整个局面也许都会不一样了:或许戚少商就能早些报仇雪恨,重整声威;而王小石可能就不会赴京那一行了。 “赴京”使王小石终于成了群龙之首,但最后也成了众矢所的。 戚少商本就看重王小石。 王小石(还有诸葛先生)希望戚少商能暂时负起“金风细雨楼”楼主这个责任来。 能坐得下这个位于,得有十个先决条件:一,武功要好(武功不好,谁能降伏群龙群雄?)。 二,声望要高(戚少商本就是绿林的龙头,逃亡之后,得以平反,直接或间接格杀了黄金鳞、文张诸等官场败类,更是声名大噪,无与伦比)。 三,要能忍辱负重(谁能比本来桀骜不驯,但成了惊弓之鸟,长期含冤受屈,众叛亲离却依然能够翻身的戚少商更够“资历”?)。 四,要够年青(戚少商本就长王小石不多。要坐上京城里白道武林的第一把交椅,不够年轻、没有冲劲、锐气不足、缺乏朝气那是绝对不行的)。 五,要工心汁(也就是说:智谋要高。著要跟京师第一号权臣蔡京、蔡卞兄弟,以及“六分半堂”中讳莫如深的人物,雷纯、狄飞惊、“有桥集团”里虎视眈眈的高手:方应看、米苍穹等人交手、较量,孔武有力但智计不足,那是如同飞蛾扑火的事)。 六,最好还要自拥实力(这点是附加的,但也是必要的:新一代的京城势力,各自背有靠山,坐拥兵权,或合纵,或连横,总而言之,谁有实力最大、兵马最多、高手最强的,谁就是老大。斗争,是论势不论义、斗力不斗气的。金风细雨楼在苏梦枕死、白愁飞殁后,仍能声成不坠,那是因为王小石能迅速结合了“发梦二党”、“象鼻塔”等势力之故。幸好,这点也绝难不倒戚少商,因为他原本就有号召绿林同道之声望,加上他在逃亡期间,一路结纳不少奇人异士,直接或间接的建立了不少情谊,这些人如今都成了拥护他的资源,更可贵的是,他跟“毁诺城”、“小居门”、“碎云渊”、“连云寨”、“青天寨”。“秘岩洞”的老兄弟都有过命的交情,无论他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都一定会为他出力、尽力、效死力的)。 七,要得到王小石的信任(这点早已不成问题,要不然,王小石也不肯、不敢、不放心把“金风细雨楼”交予他)。 八,要他自己也有这意愿(不是人人都敢挺身而出背这“黑锅”、接下这“烫手山芋”的)。 九,要得到”风雨楼”、”象鼻塔”诸兄弟当家的信任和服膺(这点戚少商很有这种魅力一一而这种魅力是天生的:魅力与能力不同:能力是才干,才干是可以培养的;魅力则来自天生的禀赋,不是人人说有想有便可以有了的)。 十,要敢与蔡京对抗(蔡京甚得天子宠幸,又与梁师成、王黼、童贯、朱励、李彦等勾结,朋比为好,党羽遍布朝野,坐棚武林高乎无数,天下间能与他为敌的人已罕见,能与之为敌而又敢与他为敌的,可谓绝无仅有。正好,戚少商已与蔡京成宿仇多年,有不共戴天之仇,“金风细雨楼”的弟兄完全不必担心蔡京一党的人能收买得了戚少商,戚少商这种人活着就像是为了要蔡京等“六贼”:“寝食难安”为至大至高职志)。 这些条件,戚少商都具备了。 他一听诸葛转述了王小石的相求,并且可能随时都得要亡命出逃,可能由于更特别使他想起当年他自己流亡的生涯吧,略作犹豫之后,就毅然答允下来:他愿意在王小石出亡之际,他担任“金风细雨楼”代理楼主之职。 荣辱不计。 生死不理。 ——事实上,只要他(无论是谁)在这关头坐上这个位子,只怕都只有置生死荣辱于度外不可了! 他只有一个“条件”。 “叫小石头早些回来。我只是代理,撑得一时是一时,大不了撑到最后一口气。但‘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的弟兄们全等着他,叫他事情一了,风声一过,有那么快就那么快的回来,我这身包袱就可以卸了,回到我的大江大湖历它个大风大浪去!请你叫他早些回来。我不但虚位以待,还会尽可能想为他做些事,好教这儿的大气候早些雨过天青!” “我们等他早日回来。” “我等他回来,” 戚少商并没有机会跟王小石见着面,王小石已急领着温柔、唐宝牛、方恨少、梁阿牛、何不河等人离开了京师。 离开之前,王小石知道了戚少商肯甘冒大不韪,在此时此境接下了这个重任,他才走得放心,所以份外高兴。王小石也知道了戚少商着心腹唐肯相告一些在逃亡路上大可扶应他们的入:毕竟,戚少商是逃亡的“老行尊”。 他要张炭转告戚少商。 “他要做什么事,用什么名义,请尽管放手去做,不要管我,不过,得要小心蔡京施毒手,还有六分半堂及有桥集团的联手。” “他才是真正的金风细雨楼的龙头,有组织力,有远见,有魄力,也有雄才伟略,我没有。” “他不要等我。就算我能回来,也只是来探他,看望我的兄弟。他才是唯一的楼主。” 张炭把话转告了戚少商。 戚少商听这番话的时候,正与”秘岩洞”派系硕果仅存的当家吴双烛用膳。 他听了之后,就不再进食,只啪的一声,拗断了一支筷子。 然后他一口干尽杯中的酒,跟吴双烛涩笑道:“你看,我只有一只手,连拗这双木筷子,也只断了一支。” 吴双烛年纪大了,饱经世故,知道戚少商心里难过,不说什么,只默默地陪戚少商喝酒。 戚少商问张炭:“你再香我转告王小石一句话?” 张炭却说:“小石头已经走了。” 戚少商长吁一口气,只喃喃的道:“那你日后如果见到他,就跟他说:我是江湖人,终归要回到江湖去。他是属于京城的。我不是。我等他回来。” 张炭道:“如果我见不着王三哥呢?” 戚少商呆了半晌,一扬袖道:“那就跟大家说,我们搞好‘金风细雨楼,等他回来。” 王小石将楼主大位,交予戚少商一事,虽然来不及当众宣布,但重要的兄弟如:张炭、朱大块儿、蔡心空、宋展眉、银盛雪、戚恋霞等人都得悉了,更重要的是:“金凤细雨楼”的军师杨无邪,以及”发梦二党”的领袖:“发党”老大花枯发、“梦党”党魁温梦成都知道了王小石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他们还了解这决定还来自诸葛先生的策划与授计。 只要这些人都明白了王小石的用意,那么,他们就一定会去支持王小石的这个决定。 也就是支持戚少商。 所以,戚少商在王小石流亡之时,独守“金风细雨楼”。 尽管他只有一只手。 而且要应付这么多双在暗里伺机而发的毒手。 所以,他今晚就在“金凤细雨楼”的红楼下院子里踱步。 突然,黑夜里飞来了一颗人头! 他抬起了这颗人头。 这是个死不瞑目的人,给人一剑砍下的人头! 好一剑! 一一好一颗人头! 他认得这颗人头。 认识这个人。 于是他立即采取了行动。 2.一个剩下来的人 他识得这颗头颅。 这颗头颅带来了一个讯息: 一个噩耗。 他拾起这颗人头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人高而不瘦,脸长而红,唇角有一粒黑得发亮的痣,喉头有一颗红得发火的痣。 这人叫何择钟,外号”挫骨扬灰”,是“下三滥”何家出类拔萃的高手,但班辈却略低于何小河。 他原来只是”发党花府”党魁花枯发麾下一名子弟,因遇王小石赏识,迅速拔擢,得以进入“金风细雨楼”之核心。 王小石走后,戚少商井没有因他是“王小石派系”的心腹而冷落他,反而重视他的才干,让他成为自己的亲信——就像当年白愁飞重用梁何一样。 重要的人身边都有得力的人手。 忙人身旁更有为他办事的人。 何择钟就是戚少商身畔的“这种人”。 他一拾起那头颇,就向何择钟吩咐。 “今晚军师在哪里?” 何择钟答,”白楼。” ——“白楼”就是“风雨楼”的资料存放处。 苏梦枕重视一切”资料”,连同接任的白愁飞、王小石乃至戚少商都莫不如是。 戚少商下令: “请他来。” 何择钟立即去了。 他以极快的速度去“请”杨无邪来。 因为他从戚少商的语气里已感觉到此事极急。 紧急。 何择钟这头才走,院子里立即出现了两人。 一是张炭。 一是孙鱼。 张炭外号“饭王”,浑号”神偷得法”,是“七大寇”成员之一,也是“天机”组织里龙头张三爸的义子,亦是王小石的结义兄弟之一,同时更是”七道旋风”里的其中一道旋风,而今到了京里,是“金风细雨楼”的护法之一,也是”象鼻塔”的舵主,而且他与“六分半堂”里最有权势的女人:雷纯,亦私交甚笃。因其出身自”天机”组织,故对“八大江湖术”,早已通透娴熟。 京里黑白二道的江湖汉子,就要算他最广结人缘,背景最杂,而结义最频,加入的组织社团,也以他最多。 他人长得黑,阴阳险。平日最好吃饭,几乎是无米不饮,无饭不饱,人也精灵戏谑,却十分重义。人多戏称之为”饭王”,而熟络者则谑呼之为:“黑炭头”,他也不以为仵。 自从为劫法场,抢救唐宝牛和方恨少,“天机”龙头张三爸壮烈战死,张炭就与王小石约定:王逃亡,带走一众官方恨之入骨的兄弟,而张炭则须随戚少商苦守京师——盖因京里不能没有正义的力量,以抑制抗衡蔡京;若要对抗蔡京,有桥集团与六分半堂,“风雨楼”不得不有像张炭这样熟悉内部组织、人事关系的关键人物。 张炭因而留守“金风细雨楼”。 风雨如晦。 他也风雨不改。 风狂雨暴, 他更无畏风雨。 戚少商赏识这个人。 他让他当上了护法。 ——左护法。 孙鱼原是梁何手上最出色大将。 梁何是白愁飞的亲信。 他们两人替白愁飞训练出一支精锐的部队,“一0八公案”。 那是在“金风细雨楼”里、只忠于白愁飞一人的精锐之师。 于是,可惜---- 到头来,白愁飞怀疑,孙鱼对他不忠,下令粱何格杀之。 但梁何没杀孙鱼。 因为他省悟到:杀了孙鱼,不久,他只怕也同样活不了。 ——伴君如伴虎。 其实伴虎易,伴君难。 难多矣。 虎是兽,只要驯了它的兽性,它便与人无害,甚至只怕人害它。 君则不是。 ——历来有几位君主是稍有人性的? 梁何不杀孙鱼,是因为他一早已投靠了蔡京,并拨入了“六分半堂”麾下,咸了”风雨楼”里的卧底。 最后,梁何终归为白愁飞濒死反扑所杀。 孙鱼却活了下来。 所以他可以说是一个“剩下来的人”。 但他手上有“一0八公案”。 那是一百零八人精兵。 也是白愁飞、苏梦枕、梁何所遗留下来的心血。 白愁飞死了,梁何也身亡了,极为赏识他的王小石也走了,孙鱼却没有离开“风雨楼”。 没有离开”金风细雨楼”的孙鱼,于是便得到了戚少商的器重。 戚少商重用这个人。 他擢升他为护法。 ——右护法。 于是,张炭和孙鱼二人,就成了新任总楼主兼塔主的左右他们常不离戚少商身侧。 张炭把主力放在“象鼻塔”。 孙鱼将主力集中“风雨楼”。 ——只要塔里、楼里一有事,他们马上就会赶到。 只要戚少商有需要,他们都会即时出现。 一如现在。 一一这一刻。 听说瓦子巷、小甜水巷那一带发生骚乱。 戍守的人发现有“异物”飞掠入“金风细雨楼”:那“异物”直飞人黄楼。 戍卒探得的讯息是到此为止。 张炭和孙鱼立即对此事作出了“评估”:戚楼主就在黄楼的院落里! 此事有异! 立即赶去为宜! 于是两人就在戚少商抄头在手不及饮一杯暖茶的时间内赶到。 来得好快。 但戚少商没有表示: ——没有赞他们快。 ——亦没说他们慢。 甚至于没有表情。 这没有表情的表情好像在表示。 他算准他们会来,并会在这时际赶到。 所以一点也没有意外。 他正在看。 他手上的一一 头。 那颗瞪着眼死去的人头! 3.除死无他 张炭和孙鱼也望向这颗人头: 两人都吃了一惊。 不。 应该是:一个是震,一个是惊。 不是惊。 ——江湖里大风大浪,武林中大杀大戮,京城里大起大伏,楼子中大生大死,他们原已见惯。 本来已没什么能让他们“惊”。 戚少商没有回头。 他没看他们,确好像完全知道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 甚至也了解他们心中想的是什么。 所以他问:“你们认识他?” 孙鱼答:“认识”。 他反应要比张炭快。 应对也比较有纪律。 ——那是他受过严格的纪律训练之故;这种人向来都会比常人更精更准更自律。 因为他们不当纪律是约束,而是习惯。 正如杀手当杀人是一种工作,而不是冒险一样。 戚少商道:“他是谁?” 孙鱼道:“梁贱儿”。 戚少商在等。 等他说下去。 孙鱼立即说了下去,”他是‘太平门’的粱家的人,跟我们楼子里的梁阿牛是同一派系的子弟。他也是我们‘金风细雨楼’在粤南一带的外系人马,属分舵舵主之职,曾跟楼主拜会过一次。” 戚少商即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孙鱼即答:“大约是三个多月前的事。” 戚少商道:“不对,那是在二月初八的事,距今共三个月又一天。” 孙鱼郝然:“是的,我记错了。” 戚少商道“这个时候,这种事,不能错,当时他跟谁一道见我,还是他自己一个人?” 他这句是向着张炭问的。 张炭愣住了。 但他很快就抓到了“线索”,“这段日子,楼主很忙,如果不是太特别,大重要的事,楼主决不会单独见客——梁贱儿来拜会楼主,仅属分舵依例每季回总楼述职,当然不能真是太特殊的事。他既是回来述职,只怕其他几个分舵主:尤其孙尤烈、何太绝,与他交情匪浅,想必也一道过来……”“至少还有一个,”戚少商提醒了他,“余更猛。” “是是是,”张炭这才恍悟的道:“我记起来了。他们是“名门五秀’,义结金兰,那是:孙尤烈、梁贱儿、何太绝,还有余更猛……以及……蔡心空!” 张炭的记忆力其实也极好,但他不是受到特殊训练。 他靠的是丰富的联想力。 这跟孙鱼不同。 孙鱼的肠子里似有千百条弦,按到哪里,挑到哪一条,就会发出那一种声音,也就像药铺里的老板,要什么药材,他自己就晓得去开哪一口抽展。 那是必然的反应。 张炭则是应然。 那是不一样的。 ——就是因为不一样,戚少商所以才特别把他们留在身边。 因为不一样才有用。 ——个性中“特别之处”的正面力量,就是“才”,才干的才。 如果跟大家都一样(不管是不是跟高手一样),那就不是特色了。 没有特色,那其实就没有了自己,跟常人没啥两样。 ——可惜这点道理大多数人都不懂,所以才去羡慕这个厉害那个好,这人富有那人强的,结果模仿、拟蘑乃至抄袭,结果四不像,到头来只失去了自己,没有了特色。 张炭也曾想去模仿孙鱼和杨无邪。 杨无邪是“金风细雨楼”的智囊,也是军师,当年苏梦枕决策定计,在重大事情上,没有杨无邪的意见他是不轻易取决的。 杨无邪也是“风雨楼”里“白楼”的主持。“白楼”是资料库,苏遮幕、苏梦枕父子原就极为重视资料收集储存,连狂妄自大的白愁飞也十分注重资料、消息、知识的来源,是以他虽在铲除他老大苏梦枕之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曾疯狂地炸毁了玉塔、青楼,但对“白楼”——这资料室库,依然保存得很好,只有加添,没有毁坏,由于杨无邪一向主理“白楼”事务,从中吸收了更多的知识;如果说”白楼”是当时武林一大资料中心,杨无邪就成了部“活通书”。 杨无邪的记忆也是惊人的。你随便说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名称、一个地方,他都可以马上/立即/瞬息间就能娓娓道出一切相关的情形,乃至年册、特色、来龙去脉,他都如数家珍,而且,他不只是述说资料而已,对任何事,他都会在未了加上他自己的分析。 他的分析精辟而独到,是任何英明的领袖都乐意听取的。 张炭很羡慕杨无邪总管能够如此。 正如他也心仪孙鱼能够马上作出正确的回答,甚至连年、月、日、时都能钜细无遗地兼顾周到。他很想学,但学不到,而且一旦运用了他们的方法,反而觉得混乱。 杨无邪知道了他的想法之后,却如此劝他:“你不必羡慕人家,河里照出有人手里有只橘子,你也不必跳下河里去争,那橘子就在你手中,只有你一人吃得着。” 张炭不明。 杨无邪告诉他:“世上最难得的想法要算是联想力,知识是死的,想像将之活了起来。 华陀是高明的大夫,赢政是不世的暴君,项羽是盖世的英雄,刘邦是奸诈的枭雄,班超是绝世的英杰,关羽是勇武的大将,孔明是天纵的智者,鲁班是巧手的妙匠……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能活用知识,就是有想像的能力,也就是大梦想家。因为有联想,才有梦想,有梦,木有真:有伟大的梦想,寸有伟大的事业.所以伟大的梦是件伟大的事。想像力是知识的更进一步,孙鱼的是强记,我只勉强算博识,你若能运用你想像的特长,我们还远都不如你哪一一你又何苦来学我们!” 张炭听了,这才打消念头,明白了自己的价值。 他越来越明白自己的价值——不似以前只在“吃饭”上冠绝大下——尤其在他与无梦女一起之后。 他们一起学习武功。 一起斟酌、应对、嬉闹、相好,甚至一齐用“脑”用“心”去想一件事情。 那不仅是他个人的“价值”,还是他俩“合一”的价值。 他珍惜这个“价值”。 戚少商显然也重视这个“价值”。 所以他才让张炭和孙鱼成为他的左右手。 戚少商纵使在这情势明显十分紧张的时候,仍然“引蛇出洞”的让张炭说出了“蔡心空”诸人的答案,显出了对他身边爱将的忍耐和温厚。 答案已经有了。 戚少商就说:“梁贱儿原不住在京里,他现在却在城里遇了”害,只怕遇害的同时不止是他一人。” 张炭抓住这个“讯息”。 “我马上去查看余更猛、何太绝、孙尤烈、蔡心空他们在哪里?问问他们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戚少商道:“主要是蔡心空。他是京里楼子中本部的兄弟,比较好照应。” 张炭恭首答:“是。”心里震佩,转身去了。 戚少商看着他那厚重的背影,感唱的道:“看出来没有?” 孙鱼即答,”他轻功高了许多。” 戚少商更正道,“是他内力高了,也纯了。更杂了,才影响了轻功——奇怪,内功修为上很少会着精纯和驳杂同时发生的。” 孙鱼恭声道:“炭哥本身游学很庞杂,又肯下死功夫,他的武功我摸不透。” 戚少商一笑道:“你的武功他也猜不透。连我对你也拿捏不准。” 孙鱼脸色微微一凝。 戚少商已道:“这人头是街外飞来的,要不是,血不至流干了,但这颗人头是刚断的,颈断处的血还来不及凝结。” 孙鱼也视察入头,却为梁贱儿临死前双目怒瞪的迫视百感到眼疼,不敢再多看。 戚少商续道,“既然如此,街外一定发生了大事情。一颗人头飞上老半天,不是小把式,你到街上骝一趟,必会捎点消息回来。” 孙鱼即应答:“是。”目中已溢满敬佩之色。 减少商补充道:“不过,你回来得要快。因为我和杨总管决定事情一向都不慢。” 非但不慢。 还绝对很快。 因为在孙鱼就要领命转身去之际,杨无邪已经赶到了。 伺择钟通知他果然够快! 他来得可更是快! 在武林里,“速度”是很重要的一回事,无论出招、反应,还是下决定,都得要够快。 够快之余,还得够准、够狠、够力1 其实不单在江胡上,这几个“要诀”毋论是翰林、商场,哪怕是文争、武斗,或是斗智、比力、都一样是必备条件。 谁说“武林”只是个虚幻的世界? 谁曰现实世间不就是”江湖”? 杨无邪脸白无须,人很俊秀,但有点失血的苍白,神色相当冷峻。 他一到,就看头。 一看到头,就摸了一摸,摸了马上就间:“派人去找蔡心空没有?” 戚少商答“派了。” 杨无邪又问,“派谁去找?” 戚少商:“张炭。” 杨无邪道:“嗜,他做事够稳重。” 戚少商道,“我还着他一齐去找孙尤烈、何太绝、余更猛等人。” 杨无邪唱息道,“只怕不必了。” 戚少商微愕:“何故?” 杨无邪道:“孙、梁、何、余一向共同行动,梁贱儿死得这般凄惨,看来余更猛、何太绝,孙尤烈只怕都难有好下常我已听报说他们四人齐人京师,蔡心空还会过他们,我想他们不等传召即自行人京,必有所图而来,还未着人传见,而今正是梁舵主的人头!蔡心空大致未参与行动,我前两个时辰还见着他,但他必知端倪。” 戚少商道,”但愿他没事。他是楼子里总舵的人、没有事先请命,是不可擅自行动的。” 杨无邪道:“他也一向是个守规矩的人。——这人头可是怎么在楼主手里的?” 戚少商,“它飞过来的。” 杨无邪吃惊地道:“就这样平空飞过来的?” 戚少商道,“只怕也是一路滚过来的。” 杨无邪:“刚才街上甜水巷、瓦子巷、烟花巷那边的蓝、红线地带一阵喧嚣,我知出了事体,可能便是这事。他这么远的路仍飞了个头来,可见死不瞑目,要跟楼主以死相报一些内情。” 戚少商瞅着人头,心中憾憾然:“我想也是这样。如果是在半夜街那一带的蓝红线地区出了事,只怕多跟皇帝国戚有关,那是富贵人家的喝酒呷玩之地,此事只怕难有善了。” 说罢不禁叹道:“人说‘太平门’梁氏一族,轻功好,人忠心,就算身殁也不忘其职志,如今人死头至,可见性烈。意志力何等强韧!” 杨无邪冷峻地道:“这人头是剑砍下来的。” 戚少商道:“好快的剑。” 杨无邪道:“在京里很少有剑手的剑快得过‘太平门’的轻功。” 戚少商:“顶多只有五、六个。” 杨无邪端视手上人头切断处,道,“这不是寻常人使的剑法。劲道、力道和角度都十分独特,似非正道。” 戚少商即道:“那么,京里就只剩下三、四人在剑法上有这样的造诣。” 杨无邪道:“这三、四人中,方小侯爷是其中之一。” 戚少商道:“但方应看已赴东南追击王小石去了。” 杨无邪道,“阁下的剑法也有这种修为。” 戚少商道:“另外一位剑术好手,他也绝不会向梁贱儿拔剑。” 杨无邪悠悠的道:“那么,能有这等剑法的,在京里目下就只余下一人……”戚少商忙附加了一句:“梁贱儿是瞪着眼死的,可见他死得不服,而且应是猝受暗狙之下身亡的,剑术有如此修为而又不在公平决斗下出剑者,的确不多。” 两人对望一眼,伸出了中,无名、尾三指,然后逐一收拢人掌心,屈至最后一指时,才一齐异口同声的道:“罗睡觉!” ——罗睡觉! 七绝神剑之首。 “剑”代表了他。 代表了这,个人。 也代表了这个人所发出来独一无二独步天下独领风骚的力剑! 天下以剑为名的人不多,只以“剑”字为号的人就只有他一个,因为:剑就是他。 他就是剑。 两者不可划分。 也没有分别。 杨无邪道:“难怪我听鹰组的宋展眉说,今天傍晚,发现罗睡觉和其他六剑走进了黄裤大道,然后他独自走人了红线地区的小甜水巷,其他六剑,却在半夜街一带蓝线地区。敢情是他们要伏杀梁贱儿吧?” 戚少商脸有忧色:“如果是他,难怪这一剑斩得这般诡、异、怪、奇了!梁贱儿遇上了这妖怪,可说是除死无他。只不过杨无邪把戚少商未说完的话说了下去:“——要是只为了梁贱儿,是否要出动蔡京手上的这第一把‘剑’呢?” 两人脸上都不禁掠上了郁色。 这时,乌云也正好遮住了月。 月华顿消。 大地狐疑。 4.蓝红红线有战事 张炭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蔡心空。 他回来得好快。 一看到梁贱儿的人头,蔡心空就悲喊了一声,几乎没晕眩了过去。 他不是怕。 而是激动,大过激动。 激动得连杨无邪和戚少商一时也不敢打断他的悲恸。 但因事急,杨无邪还是问了:“你知道他这是一个人行动,还是跟别人在一起?” 蔡心空哽咽道:“他跟何二哥、孙三哥、余四哥一块儿的他突然省起挣扎要走,“一--我去助他们——”杨无邪制止了他:“现在去?已大迟了。你要为他们报仇,就不可妄动!先得要告诉楼主,你们搞的是什么行动!?” 蔡心空这才惶恐的答:堤‘杀天行动’。” 杨无邪一皱眉:“‘杀天’!?” 蔡心空嗫嚅道,“是在小甜水巷那儿伏杀皇帝的行动……我也没料他们真的干了……”杨无邪变色。 戚少商跺足。 杨无邪哎声道:“这么大的行动,你们怎么不通知戚楼主?唐宝牛、方恨少两位兄弟,胡闹揍了天子一顿,到头来却使蔡京有藉口尽灭京里主持正义的江湖力量,害得王小石、唐七昧等兄弟远走他方,为楼里弟兄避祸逃亡,这锅儿还砸得不够烂吗?而今竟来行弑皇帝!?” 蔡心空惶然低声道:“大家就是怕连累楼主兄弟,才不敢告知楼主。我也设想到他们真干。他们说:反正他们不是京城里的人,万一出了事,失了手,楼主装作不知,便可脱事杨无邪斥道:“荒唐!方恨少、唐宝牛大闹八爷庄,还打了蔡京一顿,咱们又可曾脱得了瓜葛!?” 蔡心室哑然:“我……” 他还“我”出个结果来,孙鱼却已捎了个“结果”回来:“余更猛、孙尤烈、梁贱儿、何太绝在‘红线地区’一带原拟行弑皇帝,但中伏身死,无一幸免……”孙鱼的消息来得好快。 京城里的传讯一向都快,人们交头接耳、道听途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于,而且专找震动的、可怕的、奇特的、令人不敢置信又不得不信的消息来传和听。 但乍闻此讯息的蔡心空,却几乎崩溃了,至少是伤心欲绝。 但这绝不是伤心的时候。 杨无邪很快就重组了这个突变: “情形好像是:梁贱儿、余更猛、何太绝还有孙尤烈四人,赶入京来,为的是要在今晚行弑圣上,但反而中伏被杀,梁贱儿身首异处,依然飞头入楼,等于亲向楼主报告了一桩“冤情’。” 戚少商剑眉一轩:“冤情?何解?” 杨无邪道:“他们是中伏的,要不然,也不致全军覆没,更不致出动到任劳、任怨、黑光上人、天下第七、罗睡觉这些绝顶高手来伏击他们——试问,以他们的战力,怎堪与这几名一流好手比拼!所以他们死得甚冤。” 戚少商从他的话里推论下去:“既然是中了埋伏,那么,一定有人泄露了‘杀天行动’。” 杨无邪:“找出这个泄露的人,就是查出了卧底,同时也是替四人报了仇。” 戚少商:“但也有另一可能。” 杨无邪:“你是指:透露今晚天子会去小甜水巷的讯息根本就是一个圈套?旨在引出行弑的人人彀?” 戚少商:“如果这是个事先设定的国套,他们四人无疑是去送死。” 杨无邪:“可是,他们布那么绝的局,惊动那么大,出动那么多高手,想来怕不是只为了要他们四人之命吧?” 戚少商怖然:“那到底是有什么图谋呢?” 杨无邪道:“今天京里‘蓝线’、‘红线’均各有战事与异动,能惊动这么大的场面,以及罗睡觉、黑光上人、天下第七这等绝世离手的,来头必巨,所谋必大!” 戚少商沉吟道:“恐怕就是蔡京本人设计的一一天子总不致于叫人来暗杀他自己吧!” 所谓“蓝线”、“红线”等,都是“金风细雨楼”对京里各地域划分的暗号,这红、蓝二线,正是京城里最繁华、热闹、兴旺的地区。 杨无邪接道:“如果是蔡京,他花那么多的心力,要杀的绝对不会是梁贱儿、孙尤烈、何太绝、余更猛四人而已。” 戚少商:“对。” 杨无邪更进一步地道,”他要消灭的对象,极可能就是戚少商道,“金风细雨楼。” 杨无邪道:“便是。至少,梁、何、余。孙四人都是风雨楼的人——尽管他们是城外子弟,但也是我们的人。” 戚少商道:“只怕正是,京里的六分半堂,已在他纵控之下。迷天盟已瓦解,溃不成军。有桥集团,跟他时敌时友,且朝中有权贵支持,他不好下手。只有我们,近日结连了天机组、发梦二党、象鼻塔、毁诺城、小雷门、秘岩洞、神威镖局、连云寨、碎云渊、桃花社等的力量,且正在壮大中,他早已看不顺眼,非要铲除而下心甘。” 杨无邪却质问:“可是他们布这么大的局,只杀了我们四个外系子弟,卫如何伤得了我们的元气?” 戚少商的回答很慎重,也很沉重,他说话的语气也很凝重:“虽然是外系子弟、分舵弟子,究竟也是楼里的人。要是蔡京布局让他们行弑皇上,那么,他护驾有功,大可以这件犯上叛逆的事发难,借题发挥,既在天子面前讨赏,又可在圣上面前请准派遣军队”高手,一举歼灭风雨楼。他们要趁王小石不在,将我们扫平,务求一网打尽,平时诸葛先生必然多方周护。而今此事却非同小可,连天子也敢行弑,此举足可使诸葛先生进谏无效,蔡京便没了掣时之虞、后顾之忧,可大肆向我们发动歼灭战了。” 蔡心空听了心都空了。 孙鱼听得汗涔涔下。 张炭也听来脸如炭色。 ——此事牵连,果真非同小可! 谁说只是几个人的生死事小? 就算是凡个人的生死事耳,但一人之死生已属大事,何况这一死足以牵累城里万干性命,乃至关乎整个朝野精英的去留存亡! 意气用事,到头来不但成不了大事,简直还坏了大事! 戚少商说完这番话之后,沉声问杨无邪:“军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杨无邪忽然解下他头上悬着的一块翠玉石。 他解下了,又重新戴上。 解得很快,戴得也俐落。 戚少商的眼睛亮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杨无邪道:“有时线索乱成一团,不易收拾,也毫无头绪,但是要找出线头,一切就容易处理了。” “可是,铃在哪里?”戚少商追问道,”军师认为线头在哪里呢?” ——就是苏梦枕、王小石,也一向多呢称杨无邪为”总管”,可是戚少商却称他为“军师”,可见其器重与尊敬之情。 5.东线西线无战争 “皇帝在哪里,”杨元邪答,“线头便在哪里。” 戚少商若有所思。 “不过,”杨无邪脸上抹过了少见的沉重之色,“姑不论要解铃还是要拆线,我们都得要一个人的配合与协助。” “谁?” “诸葛小花。” 诸葛小花就是诸葛先生。 ——也就是四大名捕的师父,皇帝的老师,御前侍卫的祖师爷! 可是,为什么要惊动他? ——惊动他都是为了什么? 戚少商立即派人去追查一件事: ——皇帝现在在哪里? 皇帝当然是在皇宫里。 可是并不。 这可不是位常待在宫里的皇帝。 他也不是微服出巡,而是耽于享受游乐的呷玩猎艳。宫廷嫔妃,粉黛三千,他井未满足:还要享尽民间艳色。 “要找皇帝不难,”杨无邪提醒道,“至少在今天晚上不甚难。” 戚少商的眼睛亮了:“他大致会在半夜街,小甜水巷、瓦子巷一带吧?” “便是。”杨无邪嘉许的说,“梁贱儿、余更猛、何太绝、孙尤烈这几人也不是顶着西瓜当脑瓜的家伙,动手之前,就算有人通风报讯,说皇帝正在烟花柳巷作狎妓乐,他们还是会先去探察一番,以作证实。所以,我看皇帝今晚是真的去了那儿,何况,近日来他迷上了李师师,每隔三数夜总会在那儿淘上一宵,只不过,他们故布疑阵,让‘名门四秀’自投罗网而戚少商抓住了杨无邪话里的“重点”,并推断下去。 “既然赵佶不是在‘蓝线’就是在‘红线’,那么说四人出事的地方是‘红线’,皇帝就理应在蓝线地带了。” 杨无邪由衷的佩服这个领袖。 能让他佩服的人实在并不多,原因是:跟他在一起的人都太优秀了——然而再优秀的人,也还是比不上他优秀。 他服侍过的主人都很了不起: 苏遮幕从稳定中进步、稳健里创业,当时群雄并起,权力帮刚灭,朱大天王声势甫消,血河派大起大伏,三正四奇又在争锋斗锐,争强斗胜,他仍能苦撑一方局面,创出一番气象,着实不易。 苏梦枕则是个身体赢弱,但却雄心万丈的人,他不但中兴了“金风细雨楼”,也在他“有材必用,雷厉风行”的霹雳手段下,“风雨楼”才能自京城的帮派中突围而出,扫平敌手,力挫“六分半堂”,打得“迷天盟”烟消云散、销声匿迹。然而他却是个一身罹二十六疾,随时断气身殁的奇人,仅是生命之火不肯熄灭才强活下去,继续雄霸他的霸业,称王他的王图。 杨无邪没有服侍过白愁飞。 白愁飞背叛了苏梦枕,他就随苏梦枕的匿迹而骤隐。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至六分半堂的雷纯,安排他重逢苏梦枕。 他和苏梦枕相见之后,再一起跟王小石联手推翻了白愁飞。 事后,武林中人莫不为他们之间的情谊而惋借:白愁飞既要背叛苏梦枕,就得要先杀王小石,先消灭杨无邪。 可是他都没办到。 不是不办,而是办不到。 他曾嫁祸王小石,让武林同道都痛憎王小石,但可惜功败垂成、大家都明了真相,反而痛恨他人骨。 他又曾诸多造作,希望能施恩于民,建立威信,可惜也给“四大名捕”“踢爆”道破。 因而让人更进一步看透他虚伪的面目。 白愁飞最后战死。 志未酬。 身先死。 他的死是因为苏梦枕联同杨无邪及王小石等人之反扑,也因为他的背后靠山义父蔡京觉得他狼于野心,不再重用他,归根结底,像蔡京、诸葛先生、狄飞惊等有识之士都一致认为:白愁飞只把王小石迫出京城,甚至未能及时将杨无邪置于死地,就贸然发动叛乱,面又没即时将苏梦枕杀死,那肯定是要自吃其果的了。 后来果然。 不过,利用这仵事、这事件以纵控苏梦枕和“金风细雨楼”的雷纯,却意料不到:苏梦枕的确打垮了白愁飞,重掌大权,但即刻要杨无邪当场格杀他,以免“金风细雨楼”处处为“六分半堂”的人所制。 这一来,让雷纯好梦成空,计划失败。 不过。王小石为了抢救唐室牛和方恨少一众兄弟,也没机会好好整顿“金风细雨楼”,已出面胁迫蔡京,放了方恨少、唐宝牛,带同几名不容于京师的兄弟、子弟,流亡江湖,而敦请戚少商来撑持“风雨楼”大局。 尽管,苏氏父子和王小石都是了不起的人中豪杰,但在杨无邪眼中,依然是有其弱点的:苏遮幕能重用人材,克俭克勤,甚至是克制自己、礼贤下上,但若论本身的才千、魄力、乃至雄心(一个伟大领袖没有伟大的抱负是下成的),反莫如他的儿子。 苏梦枕雄才大略,志大才高。他一上阵就与蔡京势力划清界限,很快就形成了京里白道的代表势力。他也如乃父,放开怀抱,唯才是用,但也因这点,他能招揽出色而又轻权利的人材如王小石者,但也召来了极叛逆而又狼子野心如白愁飞者,分别造成了他大成大败。 而且,苏梦枕一向身体不好。他也从来高高在上,虽然颇体恤下属,但决不是也从不是那种没有架子、与众同乐的领袖人物。 王小石则不同。 他好玩。 也好玩。 一--第一个“好玩”是指他本身就很“爱玩“的意思,第二个“好玩”是指别人觉得他的人“有趣且讨人喜欢”的意思。 他一向认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他对苦况也视为甜境。 视忧为乐。 所以他很快乐。 一切苦,都无法难倒他。 因为他总能乐在其中。 不过,王小石也有其缺点: 在杨无邪眼中,王小石未免太天真太没野心、太好玩乐、太重感情,以及也太不思长进了。 ——他是个好人。 ——也是个好大哥。 ——却不见得是个好领袖人物。 戚少商则不同。 他够狠、够厉、够绝、也够沉着。 他不但能稳守,也能反攻。 他能施展抱负,也能受尽委屈。 他很有大志,但幸好野心似不太大。 他手段也够利害,不过还好很重道义。 他不似王小石率直。 他也不像苏梦枕森冷。 他更不是白愁飞的不择手段达到目的。 他显然不似王小石善良。 但他跟王小石一样择善固执。 他亦如白愁飞工于心计。 可幸他没有白愁飞忘恩负义的天性 他偶亦似苏梦枕过于沉郁。 季好他的身体要比苏梦枕健壮: ——尽管,他的确只剩下一只手,而且,经过逃亡岁月、江湖历难的风与霜,他的发已半白,两鬓尽星霜! 也许,杨无邪看来,戚少商最大的弊病(如果一定说有)就是他只有一只手——以及他迄今仍然独身。 接近四十岁的男人,而且是个英竣潇洒、多情,名高望重的正常男人,他身边却没有女人,也未成家立室,这未免有点不正常,总是有点说不过去吧! 就算他过去有伤必史吧,而今也总该忘却,总该娶妻生子了吧! 他不像王小石,王小石比他年轻,而且常常浪迹天涯,还没成家,还说得过去。 他不是白愁飞,白愁飞一直到死前,仍是放荡不羁、风流成性的人,这种人是不适合有家的。 他更非苏梦枕。 苏梦枕不幸。 他有玻 戚少商则不然。 他没有玻 但是断臂。 ——总不能说断臂就活该独身的吧? 有时,杨无邪难免会这样想: 或许,戚少商断的不止是臂,连情他也在心里挥了剑,斩断了。 不过,他还是由衷佩服这个与他还相处未久的领袖人物。 他以前就听说过戚少商这人,知道这人是个桀骜不驯、才气纵横的不世侠客,他一向只喜欢这种人物;但并不敬重。 因为他知道有才有能有志气的人,下一定能成大事,至多只痛饮狂歌、飞扬跋扈、顾盼自雄、落落寡合的过一世。 他明白有才有能的人并不见得就能得志:李白如是、李陵如是、连东坡居士亦如是。 所以,当王小石立意为救两名结拜兄弟而下惜采取冒险犯难、劫持蔡京之行动时,他也因而深心慨叹。 ——竖子太重情义,不足以成大事! 无论如何,都不该为了两个朋友而牺牲整个京师的白道势力。 当时,王小石仿佛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曾有意无意间对他这样说过。 “我其实不合适当帮会的领袖,因为有您的指导,以及一众兄弟的辅助,我才能勉强维持。我要是还能在此役保住性命、也正好趁这一事件逍遥求去,省得误了大家,把风雨楼搞得风风雨雨,上了场便下不了台。” 不过,王小石在极匆忙的情形下,委托杨无邪要辅佐戚少商当总楼主,当时杨无邪心里也十分拒抗,相当不看好。 ——戚少商是个好剑客,不是位好领袖。 要不然:他又怎会引狼人室,召引了个顾惜朝来,使他丢了“连云寨”的江山! ——戚少商充其量也只算是个有情有义的诗人,但不是位知进知退的政客。 在京华都城里的争椎斗胜、只怕要的不是一个才气纵横的诗人,而是需要一位深沉练达的政治家。 他当时十分反对。 但王小石坚持。 ——连一向老谋深算的诸葛先生,也出面支持戚少商。 杨无邪这才没有话说。 因为已轮不到他来说话;就算说了,也不见得有人听得进可是,直至他与戚少商有校长的时间相处与共事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也许是估计错误了:断臂以前的戚少商,也许只是个洒脱不羁的剑客,但而今已深沉老练,精明强干;惨败之前的“九现神龙”或许只算是位多情敏感的诗人,而今却是不浮不躁、进退有度、恩荣并济、纵横捭阖的谋略家。 戚少商已变。 诗人,岂可在六情六欲、人间烟火里纵情任情,而又能同时以霹雳手段、冷酷无情去达成目的? 可是而今的戚少商居然能兼顾。 ——有时,杨无邪也摸不准戚少商的心意。 只有在“应战”的时候,他们的意思绝对是“相通”的,有时还好似“和弦”一样,你弹起这调子,他便奏起那调子,大家掺和在一起,便成了极和谐动人的音乐来;有时更能互相激发,大家把最好的潜力显现出来,既相互欣赏,也是一种较劲、竞赛。 有这样精明的主子,杨无邪更躲懒不得了,他的参与更频密、投入了。 ——除了跟戚少商“合拍”、”投契”之故,”风雨楼”里当日的重心干部、忠心大将,多已凋零,死的死、叛的叛、散的散,“五方神煞”中,上官中神死于雷动天手上:薛西神殁于莫北神暗算下,郭东神亦时叛时反时效忠,刀南神虽仍坚守阵容、坚贞不易,但终死于白愁飞叛变之役里:莫北神投靠了“六分半堂”。“风雨三无”中的花无错背叛,与古董同时死于苏梦枕刀下:师无愧、沃夫子、茶花都战死“破板门”之役中。这些人里,就只剩下杨无邪。 他不免感慨。 暗自悚惧,也在所难免。 江湖子弟江湖死,武林人物武林埋,自来沙场掩白骨,古来征战几人回?杨无邪心里明白:他能保住性命,是因为苏梦枕一直保住他,不教他牺牲:王小石也周护着他,不叫他去冒险。 所以他仍活着。 仍能为“风雨楼”尽一分力。 而今他听戚少商那么说了,就心里明白,这正是他尽力的时候。 ——就算尽的不是“武力”,也应献出他的心血与智力。 于是他接道,“想必是那样。如果蔡京要借题发挥,要赶尽杀绝,就一定得先使皇帝惊怒,惟使赵佶先惊而后怒,才会答允让他为所欲为,一网打尽京里正道武林人士。要办到这点,一定要皇帝也觉得‘好险’。要让他知险,蔡京才算是护驾‘立功’;当然,蔡京也不致于笨到真正去杀了他的靠山皇帝——所以,要达成这样的效果,极可能便是,狙杀在‘红线’一带进行,而皇帝正躲在‘蓝线’地区享乐!” 他几近完全同意戚少商的推测,然后再说明他的计策重“要进行反击:得先确知皇帝现在在哪里!” 暗杀失败,梁贱儿的头飞落戚少商手中,迄此大抵不过是半更次不到的时间,只要一切行动够快,那么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这是“大行动”,需要多方紧密配合,在这勿促时分里,”风雨楼”能应付得过来、接得下来么!? 这是一个危机。 也是一个考验。 能解决危机就是转机。 能度过考验,就是进步。 一一问题是:能吗? “在行动之前,有几件事是急须查究、配合的;”戚少商疾而不乱的问蔡心空:“据你所悉,是谁透露皇帝今晚在红线、蓝线一带微行的消息,让‘名门四秀’知道的?” 蔡心空茫然道:“我不知道。” 戚少商看着他,同:“为什么?” 蔡心空懵然道:“我没有问。” 戚少商蹙起了剑眉:“这么重大的事,你竟没有问个究竟!” 蔡心空嗫嚅遭:“我以为既是这么要紧的事,我最好还是知道得少二些的好。” 戚少商长吁了一口气,缓缓的道:“瓜田李下,事避嫌疑。该避的,当然避之则吉,但不该避的,就应该去探听个一清二楚的,你却不闻不问,那不只是愚行,还是害人误己的做法!” 蔡心空心慌意乱的应道:“是。” 戚少商这才缓和了目光,道:“你可知道,你的四位师兄行动之际,还让什么人知晓?” 蔡心空这会却有了答案:“孙青牙。” 戚少商这次只说了一个字: “传。” 他向何择钟下令。 何择钟立即去了。 像一阵凤。 ——不,快得像一阵陡起陡灭的风。 但他快,杨无邪却仍比他先一步打了个手势。 他的手势一出,在“红楼”与”黄楼”顶上站哨的戍卒,立即点起了两盏灯笼。 一红。 一绿。 那是暗号: 用意非常简单一 在有所行动之前,他一定要弄清楚两件事:——“有桥集团”那伙人有没有异动?那是“风雨楼”暗语中的“东线”。 ——“六分半堂”那股势力有无变异?这是“象牙培”人马心目中的“西线”。 要是贸贸然行动,这两股力量正虎视眈眈,万一出于包抄夹攻,那就形同自投罗网了! 消息很快就传了回来。 对方用的也是灯号。 消息先到的是负责监视“六分半堂”的“破山刀客”银盛答案是:没有异动。 紧接着是负责监察“有桥集团”的“扫眉才子”宋展眉也回了讯。 没有问题。 俱无战事。 ——这两大势力都没有异常举措。 “金风细雨楼”一直都有布伏暗桩,以监看京城里各股势力的动向,而今立即派上了用常另一人也“派上了用潮。 而且是“大用”。 这人当然就是杨无邪自己。 “杨军师,”戚少商诚恳的道,“要确知皇帝在哪儿荒唐快活。李师师和孙三四那里,非要军师来自出马不可。” “好,我走一趟。”杨无邪苦笑道,“尽管欠青楼女子的义,很不好受,但这次我就活受了。” “准叫她们就相信你、要报答你!”戚少商笑道,”你外号‘重叟无欺’,连烟花女子也感激你帮过她们的恩情。” 杨无邪只道,”她们这脸上是帮我的忙,跟我讲义气,但骨子里是要你欠她的情。” 说着,便拱手去了。 戚少商立即着利小吉和朱如是护送杨无邪。 ——杨无邪是他也是“金风细雨楼”里失不得、不可有失的一个人材、一颗棋子。 ——“吉祥如意”四大护法中,利小吉和朱如是本就对白愁飞不满,早就弃暗投明,剩下祥哥儿与欧阳意意见白愁飞已死,只好更进一步为蔡京卖命表忠心,终于也命丧于“菜市口之役”中。 杨无邪一走,戚少商更不闲着。 他马上下“召集令”。 他召集的是一批高手。 一一他的心腹手下。 也是一批死士。 他要的人不多。 但个个精锐。 ——精锐之师,只六个。 他们是:朱大块儿、张炭、孙鱼、唐肯、龙吐珠、洛五霞。 他先召集了这些人,井请动了“今宵多珍重”戚恋霞和蔡追猫等人,私下通知了”小雷门”的老大雷卷和“碎云渊”的主持人息大娘一些重大情节·一……人都赶到了。 只等待命令。 他们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但都明白是极其重大的任务。 他们都没有问。 只效命。 其中,只孙鱼和张炭较清楚个“来龙去脉”,但也只是稍知轮廓而已,至于戚少商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他们迄今仍摸不僵、猜不透、想不明白……他们只等待出发。 出击。 ——枕戈待旦本已久,十年磨一剑,为的是一露锋芒、一试霜刃而已! 一展抱负所长,本就是英雄们的夙志! 6,没哭声的女子 何择钟带回了孙青牙。 孙青牙也带来了一件事物: 一把大金伎剪,像老虎的口,倒镶着锯齿,喀嚓一声就能卡下了一颗人头。 戚少商望着那把金澄澄的剪刀,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 孙青牙看见戚少商等人已一律青衣、劲装、随时头罩蒙面,整军待发,也龇着牙,脸上更发出奇异的神采来。 戚少商问,“这是孙尤烈仗以成名的兵器‘是非剪’?” 孙青牙答,“是。” 戚少商间:“它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孙青牙道,”他没有带去行动。” 戚少商微诧:“他把它交给了你?” 孙青牙咬着唇点头。 只听背后一个语音道:“孙尤烈既没把独门兵器带去,就没准备活看回来,那么,他一定跟你交待过一些重要的话,”说话的人是杨无邪。 他已回来。 微微喘气。 戚少商甚至没有回头。 他一早已知是杨无邪回来了。 一一回来得好快! 戚少商抑不住心里一阵高兴: 杨无邪一定有收获。 ——如果没有成绩,这个人是决不易空手而返的。 他倒也不是听说话的语音寸分辨出来是杨无邪。 自从他认识“桃花社”的老大姐赖笑娥之后,加上”风雨楼”里的“饭王”张炭的“示范表演”,他就知道凭语音辨人并不可靠:因为他们都能模仿别人乃至各种动物的声音,简直惟妙惟肖。 他主要肯定是杨无邪回来了,是因为着不是杨无邪,就根本不可能有人走近他身边还没有守卫发出通知和警报。 谁都一样。 只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杨无邪。 因为戚少商信任他,而且他知道,若要任用像杨无邪这种人的话,不能也不可以跟他斗智,只能信任他。 绝对信任他,而且还得让他知道;他信任他,绝对。 可是,人在江溯,绝对去信任一个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他曾出过岔子。 他为了要壮大“连三寨”,便请来了足以与他抗衡的顾惜朝这等人杰,把重任支付他,且予以绝对信任。 ——惟有这样,他的实力才能加倍、壮大! 以长远计,人才绝对要比钱财和背景更重要! 可惜,他也因而给他椎心置腹的顾惜朝出卖了,几至万劫不复! 度过了这一场浩劫的戚少商,见过鬼还能不怕黑吗? 世上有一种人,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 ——因为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杨无邪不是虎子。 他是虎胆。 一一虽然他是个文人出身的江湖人,但文人不一走就比武人胆校戚少商就曾称赞过他,“你是楼子里的铁胆,有你定策,我们的行动才够胆放手去干;就算你不定计,只要你允可的行动,我们都有信心不会招致失败。” 但也调侃过他:“可惜你却无色阻,要不然,给你三世风流,也偿不完这身桃花债。” 戚少商这样说是有原因的: 杨无邪曾经帮过这千烟花女子的大忙。 他从不欺侮她们,也不允帮中兄弟占她们的便宜:至于楼子里弟兄们要寻欢作乐花银子,只要来路正去路不歪,他也从不干涉。 当年,在“迷天盟”鼎盛之际,要将小甜水巷、半夜街、瓦子巷、蓝、红二线地带的烟花场所、青楼女子全归他们管辖,任何皮肉买卖,他们都要“抽成”一半。 这件事,原不关“金风细雨楼”的事,在苏氏父子当家的“风雨楼“也从不收取这些出卖色相行业的“皮肉血汗钱”,但在杨元邪建议与力争之下、苏遮幕因而发兵跟“迷天盟”的人争回红、蓝线区的势力范围。 几经鏖战,终于把“迷天盟”的人打退,除了“风雨楼”势旺力强之外,蓝、红二地区的“里应外合”,一起齐心对抗“迷天盟”,也是得以胜利的重要因素。 把“迷夭盟”的势力逐出这一带后、“风雨楼”只严禁”迫良为娼”,不许任何人以欺诈、强暴、威胁的方式禾经营对待这干青楼女子和客人之外,他们既不“抽红”也不插手,至于这几条街旺盛发财后,各路老大透过“发梦二党”向“风雨楼”作出“捐献”,楼子里也乐得照收不误——要不然,他们的钱从哪来! 到了“迷天盟”式微后,“六分半堂”又图染指这块繁华之地。 他们垂涎这块“肥肉”,主要是用以谄媚蔡京:他们要把这一带销金窟的惊人利润,奉献于朝中掌权的大官,以换取朝廷对”六分半堂”的扶植与增援。 他们“兵分两路”,软的硬的一齐来,也分头来。 首先是蔡京着人颁令,这几条街巷归为“官辖”,一切收入,都得由“官方”点收。 ——那就等于全没人他们私囊。 如有人不听令,软的不便公然出面,硬的便由“六分半堂”出手,把“不听话的”打的打、杀的杀,逐走的逐走。 这些在眼花场合讨饭吃的家伙可惨了。归由官管,他们可是白做、白忙也给白说了。若不听从。只怕就算不致死无葬身之地,至少京里决无他们立足之地。 他们只好求“风雨楼”帮忙。 苏梦枕也不喜欢这些声色之地,更不喜欢这干操皮肉生涯的人,他不想管,也没意思要插手。 但奇怪的是,杨无邪对这一干风月场所的烟花女子,很有眷顾之心。 他为这些人说话: 假如这行业也给蔡京一手包办了,那么,一定更卑鄙龌龊、污秽不堪,直连妓女与龟奴都让蔡京控制了,那还有啥事下会发生?这原本不失为江溯浪子的追声逐色之地,也是富商骚人的流连买酒之所,若给”六分半堂”染指,就一定转为黑道盘踞、恶棍混杂的恐怖局面。 这一来,蔡京势力伸到风月场所来了,只怕更多女子给糟塌蹂躏而无所申诉:要是“六分半堂”势力进侵蓝、黄二线地带,“风雨楼”的地盘就会大力缩减。 ——一旦这两个地区出了乱子,受波及的一定是“金风细雨楼”。 ——如果这烟花场所因黑道势力搞乱、官方势力捣毁了,这儿就不繁华了:如果不繁华,受影响的不止是“风雨楼”,连京城的旺盛局面也一定难以复见。 苏梦枕给说动了。 他同意发兵保妆红蓝二线”。 他以“风雨楼“的势力抵装六分半堂”的进侵,杨无邪则赴见诸葛先生,说明他的计策。 诸葛先生听了苦笑问:“我们若保全了这行业,岂不是形同包庇娼妓淫业无疑?” 杨无邪只正色答“不对。” 诸葛先生也正色问:“请说。” 杨无邪道:“因为先生若不出手,这行业并没有消失,只落人蔡京手中,使它贻祸更深更广而已。” 诸葛小花微笑问:“会不会这只是‘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势力之争,我等著插手其间,岂非如同勾结黑道于雄斗胜?” 杨无邪断然道:“错了。” 诸葛先生敛容道,“请教。” 杨无邪道:“若落人‘六分半堂’手里,他们真的会包娼聚赌,纵容歹徒流犯,行凶作恶。如果仍在我‘风雨楼’的势力范围内,我们一如在昔,严禁其不法活动。若有迫良为娼、强暴胁从、拐卖妇女的事,我们一概严惩不赦。只要他们循规蹈矩,不致败坏民风,招摇生事,我们就不去管那些力求贪欢卖笑、你情我愿的交易。” 诸葛先生沉吟道:“你说的有理。但经营娼馆,任其人欲横流,仍然是不法的事。六扇门中人又岂能坐视不理?” 杨无邪大笑。 诸葛问,“杨先生何以笑?” 杨无邪答,”笑你。” 诸葛奇道:“笑我?” 杨无邪笑意一敛:“我笑先生睿智过人,计略无双,惜仍吃古未化、大迂腐矣。试间天底下哪有不买色卖笑的城都?越是繁华昌盛,越见风月场所。人之大欲,不可或免。食色性也,古之有谓。若下令禁绝只有转入暗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更难控制。试看前朝洛阳、长安、襄阳、苏杭,莫不是风华金粉歌酒声色汇聚之地,几时禁绝得了?只怕越禁越槽!若硬要禁,只怕缺了宣泄处,贻祸更巨。若声色淫业,一旦与宫衙勾结,或与恶霸士绅挂钩,就更败坏民风,不可收拾了。先生不图将之控于手上,偏让它东闯西突,交于非人之手,万一闯出大祸来,连京华繁盛安定亦受影响牵连,那才是偏见遗祸呢!何况,先生向不受赂,不收钱,只不让黑道霸占风月场所,更不许官宦私营淫窟,这又何必拘泥于一般之见呢!一味堵流蹇川,不如予以疏导,引为善用,灌溉良田。” 诸葛听罢,哈哈大笑,只说,“好,说得好,连治水论都抬出来了,不愧为‘风雨楼’之‘文胆’,我且跟你向皇上启奏陈情去。” 杨无邪去后,当时在诸葛先生身畔的追命便间道,“杨无邪为何老为青楼女子说话?” 诸葛小花捋须笑道:“我早已派人查过了,他的母亲原是青楼女,他亦出身妓院小厮,他能在那儿苦读成名,是个了不起的人。” 追命恍然道:“他既出身于风月场所,那就难怪对此特别有感情了。” 诸葛笑问:“怎么,你不赞同杨无邪之见是明智之策吗?” 追命忙道:“不不,他说出我心中的话,要是偶尔去花天酒地一番也须得禁绝,人生还有啥乐趣?但据我所知,世叔一早就已向圣上面禀:若这些声色歌舞之地亦为朝官控制,那就一定大为减色,与宫里佳丽无异矣——世叔早就请准过了,皇上也甚表赞同,世叔为何不向杨无邪说明呢?” 诸葛只是拈须微笑,一会才道,“在大局上,理应作这样的布置;但这种事,对外宣称时,总要一个江湖人或武林帮派提出来,比较好说话。” 他悠悠地道:“要办大事,千万不要计较别人怎么看你,怎么说你。你做好了事,那就自有公论,不必理眼前是非。” 这段诸葛小花与其徒儿追命的对话,杨无邪没听到。 但他回到“风雨楼”不久,就听说皇上说了话,蔡京便不敢插手烟花风月行业,而“风雨楼”的实力,“六分半堂”也不敢轻攫。 大家都知道杨无邪又帮了这古老行业的一个大忙,纷纷前来道谢。 杨无邪趁此以苏梦枕名义与“梦党”党魁温梦成等约法三章:不允许有任间诈取豪夺、胁迫行贿的事情发生,不管寻芳客还是青楼女子的安全都受保障,但也决不让他们坐大、嚣张。 温梦成等人都对杨无邪能使他们免于蔡京或“六分半堂”“迷天盟”势力所控,莫不称颂。 杨无邪对这些感颂只笑而不语,并把功劳都归于苏梦枕名下。 苏梦枕对这件事相当满意,因为杨无邪此举不但使烟花莺燕风月场所保持钦仰,更重要的也壮大了“风雨楼”的声势,更有一批青楼妓院的三山五岳效力听命。 他也笑问杨无邪。 “你怎么对风月青楼女子特别照顾?” 杨无邪只寒着脸答:“她们也是可怜人。身体本是自己的,但遭千人枕,万人尝、已够可怜了,我不想让她们更无所依。” 苏梦枕笑道:“可是,有许多烟花女子都自甘堕落,乐在其中,欢笑不知时日过哩!” 杨无邪的回答是: “没哭声的女子,不等于心中也没有饮位。” 7.无邪有牙 杨无邪没有“跟从”过白愁飞, 白愁飞在计划成熟后叛弑苏梦枕之时,也一并要杀杨无邪,但杨无邪警觉得快,白愁飞派去追杀杨无邪的两名高手:言衷虚和智利,几反为暗中支持杨无邪的“发梦二党”高手所杀,而杨无邪也失踪于“汉唐家私铺”,从此不见。 直至苏梦枕重出江湖时,他才复出。 在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三巨头团结协力,共同把持“金风细雨楼”的日子里,白愁飞也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主要是想把他“拉拢”过来。 ——到了“后期的”苏梦枕在“风雨楼”当政的时期,谁都知道,要打垮苏梦枕,必须要先解决王小石、杨无邪与白愁飞。 对白愁飞而言,事情就好办多了:至少可以删减掉一个人。 他曾试探过杨无邪。 他就从杨无邪领上的痣作“引子”: 白愁飞道,“你额上有痣,理应少年得志。” 杨无邪道:“我是少年得痣——痣疮的痣。” 白愁飞:“以兄之才智,而今成就,还不相配。” 杨无邪:“我只自己所学的有个用处,并无大志。” 愁飞:“为什么不考取功名?” 无邪,“考过了,考不上。” 白大诧,”你也会考不!?太不公平了!” 杨淡然:“也没什么。考不上反好。” 白讶异:“为什么!?有个功名总是好呀!” 杨嘿然:“当今官衔都有价,甚至可以预支了名衔,先到地方当官,搜刮了百姓血汗钱后,再上缴买官的欠账。这种官有何希罕?” 白:“可是以真才实学考取功名:十年寒窗苦才不算白费啊!” 杨:“考什么?无非是上头设定下来的题目。他们不学无术、学无所创,我为什么要去符合他们定下来的价值?” 白,“可是……” 杨:“屈原作《离骚》,司马迁作《史记》,都是震烁古今的伟大作品,他们哪个考取过功名?反而郁郁不得志、不得恩宠的过一生,如此要上面的昏庸君臣来认定自己;我何不逍遥过一生?连前朝的王安石、司马光都时贬时废,我这读书、志向不如他们的,还争个什么,逞个啥?” 白:“那也不尽然。像诗人高适,就为唐王所重用,官拜封疆大臣,还有……”杨:“高适?他从来就看不起文人。他的《塞下曲》写了什么?‘大笑问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又吟过:‘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等句。他佩服歌颂的是狄仁杰、魏征、郭元振这些名将、英雄,《旧唐书》里不是说他:‘喜言王霸大略……!逢时多难,以安危为己任’么!” 白:“这,这只是个例外……” 杨:“没有例外。历来考取了功名富贵的状元、探花、榜眼。有几个在诗才文章上有卓然传世之作的?无非只会写些讨天子、权贵喜欢的文章而已。骨头一旦软了,风骨自然也没了,还谈什么才气!比较有书生气的李白、壮甫、元稷哪个得志的?连功名也无一个。自古文人讨得皇帝、权宦高兴时就有封赐,一旦不喜欢,不高兴,就像梁武帝一样,一怒就逼死了沈约,武则天则折磨死了陈子昂!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一--成绩好的,多是听活的,朝廷、皇帝要的只是听话的人,不过,真正的身怀绝艺之士,又岂是个甘于听命的人!” 白:“不过,历史上确有‘朝为布衣,夕为卿相’的事,张仪、苏秦,不惜‘头悬梁,锥刺股’,凭才识纵横捭阖,终于一朝成名天下闻……”杨:“闻?闻什么?秦皇六合,虎视何雄哉。这之后,文人侠士,全给打杀下去了。到了汉武,又将听话的读书人收编为奴才。咱们今朝算是重文轻武,但也只取对他垂首听命,别无异议、恭顺平庸的文人。太祖确开了文官为重的先例,但他的江山是在‘陈桥兵变’中各武将士兵‘黄袍加身’得来的,自也怕历史重演,故以文防武,为保江山。他若能器重文人,就不致把一个只会写词作乐玩女人的、偶尔只发发牢骚的李煜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为由而杀害了。要是李后主能像今朝大臣一样,歌功颂德、讨好讨欢、摇尾乞怜、阿谀奉迎,说不定就不必服毒自尽了。连才学悟性高绝的东坡居士,亦不见容于前朝,最后还得流放江湖,寥落疏狂以终。连他之大才亦如此下场,何况是我等小人物!如果要这样屈辱自己,才能在朝廷谋一官半职,这种官、职我要来有屁用!人应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是我们不屑为的。你也考取不第,可万勿意沮,试看天下有真寸实学之上,有几个是科举出身的?就算有,也是暗自发奋,私下努力,苦学以成的!你在楼子里当了副帅,岂不就是从江湖子弟一路一级级一步步的打上来的吗?这才是白手兴家、空手创业呢!” 白愁飞本要劝说杨无邪,却不料反给他安慰了一番。 他心中大不是滋味,只好转换话题:迂回试探:“可是、以杨军师之能,在这儿只当白楼总管,还是大材小用了。” 杨无邪斜着眼看白愁飞:“那你以为我该供什么职位才名符其实?” 白愁飞心中一懔,但仍把话说到底了,“以兄之建树功勋。至少也是个副帮主才算称职。” 杨无邪哈哈大笑。 白愁飞急问:“笑什么?” 杨无邪只笑不语。 白愁飞怒问:“有什么可笑的?我都是为了兄好。” 杨无邪笑道:“我才不当副楼主。楼主也不当。要是身居如此要职,我岂能读那么多书、收集那么多的资料!然而,收集编汇这些极有用的资料讯息才是我的兴趣。要是当了楼主,就该把精力时间多放在壮大风雨楼,改善子弟兵的事情上,连小甜水巷那儿都不能涉足了。而今,我忙有忙趣,用有用处,闲有闲时,何乐而不为之哉?我喜欢为人重用,但就不想独担大任,没了个消遣余裕。一旦如此,就不好玩了。是不?” 白愁飞碰了一鼻子灰,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看来,杨军师也真胸无大志。” 杨无邪依然笑态可掬,指着自己额前道!拔胰肥切刂形摒耄飞嫌校豪洗蟮囊豢拧!彼ぴ檬指撸莨饣婪ⅲ淙皇导誓炅湓侗劝壮罘赡瓿ぃдЭ慈ィ饺思负跸嗳ゲ辉叮话壮罘捎袷髁俜纾裳锇响瑁钗扌耙沧杂幸还赡课抻嘧印⑵绞油鹾钪桑ζ鹄戳莱菀舶椎梅⒘凉恕? 白愁飞为之气结。 从此他不再拉拢杨无邪。 并下决心要对付他。 但他也不知道,他这一番试探,也使杨无邪生了警觉,一直提防白愁飞。 ——可惜当时苏梦枕有重病在身,虽听了杨无邪之劝告,但已不及去剜除这个心腹大患。 但杨无邪仍因而逃过了白愁飞对他的一场追杀。 同其时,王小石跟杨无邪交往甚密。 杨无邪很喜欢王小石平日“天真无邪”,但其实是大智若愚。 他其实什么都懂,但照样没有机心,只有点小糊涂。 王小石也很喜欢杨无邪看似“机变百出”,但依然保持轻松自在:他虽然什么都知道,但仍保持了一颗开朗真诚的心。 这是他们互相欣赏之处。 王小石也问过杨无邪一些问题,不过他问的跟白愁飞显然有很大的不同。 至少,用意不同。 居心也不一样。 王小石曾经端详了杨无邪好久,才说了一句:“你不对劲。” 杨无邪当然不明所以,也不明所指: “我哪里不对劲?” 王小石说:“你是用计谋的,据我所知,擅用计的都白发满头、皱纹满脸,扪断几百根须,满腮于思、愁眉不展的,而且多是七天不洗澡,老是想计谋害人的样儿,但你整个开心快活人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个足智多谋的军师!” 杨元邪大笑道:“谁说当智囊的就要那鬼样子!要真那种模样,除非是天生的,不然,那只证明他的谋略也不外如是!” 王小石瞪大了眼:“这活怎说?我可不解。” 杨无邪道:“真正的谋略家应该先保住自己,才图进攻。像诸葛亮便是。他先找徐庶,向刘备推荐他,再加上水镜先生、石广元、孟公威的渲染,使刘备渴切任用孔明这般人材,他才‘吊起来卖’,一再避见,直至刘备表明心迹,再三礼贤、恳请哀求,他才芽戴整齐,现身亮相,身披鹤髦,头戴纶巾,面如冠玉,飘飘欲仙,随口分析形势,头头是道,一举使众皆震服。可见真正谋士,是十分注重仪表的。韩非子则不行,他是法家的始祖,但到头来还是让李斯妒材,使秦皇以其法将他害了。张良还可以,至少知进退。杨修在自聪明,处处猜破曹操心思,所以给除了,智谋家不能自保,只顾显小聪明,不能算是智者。孙膑精通兵法,也遭受同门庞涓的暗算而断足,不过总算能反败为胜。且看文种、范蠡都曾助越王勾践雪耻复国,但范蠡功成身退,当上了首富陶朱公,文种却给勾践处死。真正的智者,不该反被聪明误才是。说来我计策谋略,跟上述古人,比都不能比,不过,我只要比他们开心快活,就是比他们聪明了。惨死下场的不算,能得善终者,诸葛亮也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志未酬而叹命乖。孙子断足、范蠡流亡、张良到老方可告老还乡。他们都是上智之士,但错在为国尽力,为君效命,这可谓欲罢不能,求之难得,能者多劳,得付一生精力命脉方有望略有所成。我一开始就不准备为帝王效忠,国家大事,只随缘尽意,决下勉强。我只求尽一己之力,更重要的是要我这一生活得开开心心。所以我有志气而无野心,也不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亦不隐姓埋名,失意江湖。我找到苏氏父子为明主,为他们效力,自有优厚报酬,又不必干冒险,不致伴君如虎;且为‘风雨楼’略尽绵力,亦形同为正义作了贡献。江湖上有江湘上的道义,我能一展所长,且可帮我要帮的人,做我想做的事,同时又有大树好仗荫,提供我大量收集、整理书本、资料的条件,我大可埋首其中,乐而忘忧。人最重要的就是快快活活过一生,聪明人首要就是不寻烦恼,理应自求多福才是。” 王小石愿听,杨无邪也很肯说。 这一番话说了下来,王小石若有所悟,喃喃地道:“有志气而无野心……”杨无邪道:“这样才会快活些,人有才干就得要背包袱,愈有才的就背得愈重。一个人背得了另一个人,但背不背得起一头牛?当你背得了一头牛,还背不背得起一同房子?就算背得了一间屋子吧,那么,再来一座山,还背不背得起?你始终是要给压垮的。权是如此,钱亦如是,就算鱼钦、武功,都有你支撑不住的时候,你再厉害也没用。你厉害,给你当个官儿,不够?当大官去。还可以?就当宰相。再下来,就当皇帝了。当了皇帝又怎样?到头来天怒人怨,顾得首来顾不得尾,只好——意孤行了,到底还是腐败了。越厉害的,越抓着不放,就越腐败。就跟聪明才智一样,不善用,就让它给害了自己。宝刀如是,室物如此,学识亦然。我要是想当楼主,也许早给迷天盟干掉了,六分半堂杀了。他们不杀我,苏公子也会除掉我。然而,我现在,还可以读爱读的书,收集有用的资料,还可以天天养我的鱼!” 王小石怔了一下:“养鱼?” 杨无邪一笑,牙齿又白又亮又整齐:“不错、我就爱养鱼,有时还喜欢去瓦子巷、小甜水巷跟红粉知音唱首曲儿聊个天儿偷个闲儿。” 他反问:“你呢?” 王小石笑道:“我喜欢医人,又喜欢书画,更喜欢替人看相,收集石头。” 他想了一下又补充: “我最喜欢的还是玩。” 杨无邪笑着勉励道:“那就去玩呀!人生苦短,何不尽情的玩?” 王小石笑问:“一天到晚只知玩,不怕玩完了么?” 杨无邪道,“玩而有道,有所玩有所不玩,岂玩得完?人生是一场游戏,旨在玩,也只在玩,只不过有的轻松、有的认真、有的开开心心的去玩!” 王小石道:“难怪你虽用智谋,却不会老了!” 杨无邪奇道:“怎么说?” 王小石:“因为你仍保持了颗天真的心,”他笑笑又道:“还有两排又白又好看的牙!” “我叫杨无邪嘛,”杨无邪也用指骨敲敲自己的门牙,发出明净的声音,打趣的道,“我是天真有牙。” 这番对话,对王小石心里是起一定的作用的。 因为不久后,王小石就暂时辞去了“三当家”之职,离开了“风雨楼”,到“回春堂”医人去,开“愁石斋”卖字画去。 直至他给蔡京迫离京师,后又重归,独建”象鼻塔”,对抗白愁飞背叛苏梦枕后主掌的“风雨楼”。 这又是几番风雨后的事了。 自从苏梦枕倒台之后,杨无邪也变了。 他重出江湖,助苏梦枕除掉白愁飞,又听苏公子之令,杀了他的楼主。 他再出现时,人已老。 至少,他已秃顶、白发。 满脸皱纹交锗。 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年。 人也变了。 少说话了。 更不养鱼了。 他只助王小石主持“风雨楼”大局,默默地。 王小石走了,他就依照王小石的嘱托,扶植戚少商撑持局依然静静的。 带着苍凉的心情,以及沧桑的脸,还有苍老的记忆。 只有他的牙齿仍齐。 只比以前略黄。 他已很少笑。 但笑起来依然无邪。 8.师师的诗 就算戚少商当政的短短时日里,他也觉得杨无邪似乎有点偏袒花街柳巷的娼妓,所以曾过问:“‘金风细雨楼’对嫖、赌、偷、抢、骗都不沾手的,我们的钱来自保护正当生意和买卖,以及自行经营风险较高但凭实力可以承担的行业:例如保镖和押运、采办或教武等业,如今先生对青楼烟花之地有偏顾,岂不助长了这行业的气焰,让人对楼千里的规则有所误会?” 杨无邪不承认这一点。 他振振有辞地回答,”我不是偏帮以色维生的行业,也不是收了他们的贿赂。色情行业,古来皆有,人之大欲,禁绝不了,强加禁制,反乱安定,削弱繁荣,且易受其他黑道帮派利用。她们出卖色相,乃不得已,若无仗倚,拐卖妇女、凌虐蹂躏之事,必然增多,旦必受歹人操纵。不如将之集中一处,严加保护,不容其伤风败俗,默许其男女相悦、情欲之欢,可兔许多烦扰。出卖自己肉体的人,是卖无可卖的最后一步,跟杀手出卖自己性命,同出一辙。昔时春秋战国,管仲相齐,亦有‘置大同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富国:之举,以宫办妓行增国库收入。我们站在江湖道义,为本地繁华着眼,只要严格控制,不让此行业泛滥嚣狂便是,若迫她们于绝路,那是智者不为,仁者不允的事。” 戚少商见杨无邪说的诚恳,亦无异议,何况当日他落难时大力支持他的红粉知己,诸帆唐晚词、秦晚睛等,有不少亦是出身于青楼的女子,知恩报德,他也不愿迫人大甚。 杨无邪也补充道:“何况,我们楼里、塔中,也有不少出色人物是出身自青楼妓院的。 ‘老天爷,何小河便是其中一位。‘花党’温梦成温老爷子,跟这行业渊源亦深,且一向管束森严,不许有伤天害理的事发生。依我之见,只要不出什么乱子,咱们就不要砸了这升平气象,省得把这大好人心,全推给贪婪无厌的蔡京一伙那儿去了。” 戚少商听后便笑道:“我当然无意要迫人于绝,何况,我非圣人,偶尔也花天酒地一番,留个所在,有个去处,总是好事,亦为美事也,只要能不致泛滥、逾份便可。任何事,一旦滥了,如水决堤,则成祸殃了。我看这档子事仍由老哥你依例料理吧!” 就这么一句,杨无邪就继续料理红、蓝二线的事。 他一直暗里”保护”她们。 ——不让色情行业泛滥。 ——不让它受控于黑道。 一一下许它有伤天害理的事发生。 ——不许它败坏风俗道德。 当然,这些都无法绝对做到,只能尽力而为。 不过,它却收了效: 其中一个“意外效果”是:青楼女子,对“风雨楼”都很爱戴。 她们的“领袖”白牡丹还戏称“他们是楼,我们也是楼,咱们都是一家子。” 虽然这句话不见得戚少商爱听,不过,听见了的杨无邪也不以为忤。 而今,这“效果”有用了。 派上用场了。 他赶过小甜水巷和瓦子巷,立即带了两个讯息回来:两个重大的讯息。 十分重要。 他先去问了京城四大名妓之一:孙三四。 “今晚’老爷子,有没来这儿寻乐?” ——“老爷子”指的当然就是当今天子赵佶。 他知道孙三四会说。 原因无他: 一,孙三四早有心怀报答之意。 二,孙三四也是山东大口孙家的外系女弟子,因为遇人不淑,落难才致堕此红尘,但仍心系于神枪孙家。 ----一孙家的“大哥中的老大”(简称为”大哥大”)孙尤烈为人所出卖,命丧京华,孙三四没有理由不想报仇的。 所以他先告诉孙三四。孙尤烈已惨死。 但孙三四已先一步知道了。 她明白在这时候她该做什么。 所以她回答得很干脆。 “有。” 杨无邪再问:“他现在还在不在这儿?” 孙三四答:“在。” 杨元邪问:“他在不在你这儿?” 孙三四:“不在。” 他冷笑道:“他只来过一次,很少会在我这里流连的。” 杨无邪于是问:“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孙三四道,“我不知道。” 杨无邪有点失望。 孙三四又说,“不过,既然是你问了,我虽不知道,但知道有人应该会知道。” “谁?” “白牡丹。” 白牡丹就是”京师四大名妓”之首,不但艳色天下重,且诗酒歌舞皆精妙,人品花容俱你绝。 白牡丹就是李师师。 这就够了。 杨无邪马上去找李师师。 李师师正在接待“重要贵宾”,本不能接见任何人的。 可是,因为是杨无邪来了,所以,李师师还是即时收到了“通报”,而且还百忙中在“密室”与杨无邪晤面。 “无欺先生,有何见教?” 这儿的人都叫杨无邪作“杨无欺”,因为他的外号就叫“童叟无欺”,而且,青楼女子都信任他。 ——“无欺”是他最贴切的写照:他聪明机巧,但却从不欺诈弱小愚人。 白牡丹深知他个性,因为匆忙,也知他这时分来,必是正事,故也不多说闲话。 “无事不登三宝殿。”杨无邪也单刀直人:“你可知道‘老爷子’现在哪里?” “我房里。” 李师师亦开门见山。 她也听到了小甜水巷狙击者惨死的事。 杨无邪再问:“‘老爷子,带来的高手如何?” 李师师答:“不多,五六位,扎手。” 该答的她都答了。 杨无邪再问一句:“你可知道他几时走?” 白牡丹:“官家他今晚留宿。” 如此正好! 杨无邪正要谢辞,白牡丹却幽幽的叮嘱道:“任重道远,你要小心,请转达戚楼主,风寒露重,请多珍重!” 杨无邪颔首道,“知道了。真不知如何谢你。” 他正要走,忽兴起吟道:“‘年时今夜见师师,双颊酒红滋。’秦观这句写了师师之艳,‘想应妙舞情歌罢,又还对秋色嗟咨。惟有画楼,当时明月,两处照相思。’这段少游写了师师之愁,——却始终未写师师之侠气,可惜可惜。” 李师师笑。 笑出了妩,笑起了媚。 笑意带点倦、带点好静的香。 能笑出了静香,那是绝色的音容。 远山眉黛长。 细柳腰肢袅。 杨无邪看了半晌,一顿足,道,“少游句:看遍颖川花,不及师师好——倒是说对了。” 李师师叉嫣然一笑。 一笑千金少。 她格格的笑,右臂微举,略抚平后颈乱发,水绿袖子一落。露出半截玉臂,只盼然说:“这些词儿俗了,先生也给即兴吟上几句吧?” 杨无邪想了想,就吟道:“我的不是诗,也不是词,只怕更俗,一箭快风,追欢如梦;青春一晌,浮名舒卷。见此佳人貌胜仙;惜此江山乱、穷途敢登天!” 李师师听了拊掌喜笑:“先生吟得大好了。还愁没谢我的。这不是谢了我么?还大谢特谢呢!” 言罢语音一转,说,“戚楼主要是也愿谢我,得闲时也移步予妾身几句调侃的吧!” 杨无邪哈哈一笑。 李师师见他举步要行,便问:“先生笑什么?” 杨无邪洒然道,“你到底还是希望他亲至,听他亲吟的诗。” 李师师玉颜一红。 杨无邪笑阵道,“哪哪哪,这可应合了‘双颊酒红滋’一句了:忒真柳似。” 李师师羞说:“先生光会笑人,好大醋味。” 杨无邪笑道:“醋?只怕这光景‘老爷子’正吃酸了呢!” 说着向李师师一揖,正色道:“今儿的事,感激万分。你的话,当转告楼主,请放心。” 李师师也施礼道,“先生之恩,楼主之德、这里的人,谁不想报答呢!若有效力处,还请不忘妾身微力。” 杨无邪这才在老鸨带引下,与朱如是及利小吉离去。 他已有了结果。 其他的只是应对。 出自真诚的应对:应对若非由衷,那只是客套虚饰了。 ——但没这些“应对”,还真不行:就像一个故事没了结局一样。 只留下李师师,在灯影里,像一朵夜间开放的纯白牡丹。 无言的静。 好静的音。 9.背叛 这是第一个讯息。 ——”老爷子”就在”小甜水巷”,而且还是李师师的“闺阁”之中! 不止一个信息。 还有第二个: 杨无邪向戚少商继续他的报告:“除了得悉‘老爷子’的行踪外,我另有一个消息。” 这时候从杨无邪口中传来的“消息”,当然事关重大。 所以就算戚少商再忙,也凝神听。 再急也不敢轻忽。 “我问过孙三四:‘名门四秀’人京,必有极可信赖之情报才有此行动,到底是准通的风、报的讯?”杨无邪附加一句。“孙三四也是‘山东神枪会大口孙家’的人,与‘五秀’中老大孙尤烈系出同门,余、梁二人对她都有仰慕之意,他们来京作出置死生于度外重大行动之前,没理由不先找上她的。” 戚少商集中精神,在听。 他知道这是“线尾”:如果说赵佶是“线头”,只要把看来两不相干的“线尾”也找了出来,绑在一起,那么,看来再凌乱千头万绪的一团线也能结成一个全圆。 ——这就是“线索”。 杨无邪道:“据孙三四的说法,是孙尤烈负责联络眼线的,而他跟孙忆旧有交情。” “孙亿旧!?”戚少商沉吟道,”‘七绝神剑’中的孙忆旧!?” 杨无邪道:“不惜。” 然后目光投向孙青牙。 孙青呀咬牙切齿,大声道:“孙忆旧也是我们‘大口孙家’的人,他虽加入了蔡京那一伙,但跟我们‘神枪会’并没断绝来往!” 蔡心空也道:“我知道!孙忆旧就是我们五人安排在蔡氏一党里的‘卧底’!我就知道,他——他不是好人!他在‘破板门’之役中还杀了我们不少兄弟,这种人,怎么能相信!”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 ——因为他也是“名门五秀”之一,虽没一道参与行动,但总比外人多知道一些。 “我也知道,”只听一人也嚷道:“消息一定是孙忆旧提供的。我见过孙尤烈跟孙忆旧私下会晤过。况且……”说话的人是孙鱼。 大家这才想起,他也是姓“孙”的。 想到这一点,自然就会想到难怪他知道的也比别人多,因为孙尤烈难免有过把孙鱼也拉进“山东神枪会”之意。 当时,除了各大派主掌武林之外(其实多只负虚名,只得空壳,固步自封,不图进取,失却创意,并不活跃了),各家族门户,亦自拥山头,自成各派,且势力逐渐壮大。 以姓氏一族立宗建派的好处,一可免朝廷、军队注意、压制、二可借同宗同姓之人丁财力来壮大门户,一如同乡同县的人在外彼此特别亲密一般。 是以说是同姓同门,却未必一定原来就姓孙、梁、余、何、温、方、唐、雷、班、蔡、慕容……而是只要志趣相投,他们便可结而为盟,改名换姓(只要不是姓“赵”的——因为当今皇帝赵恢,此姓改不得也).或同报一掌当权者的姓氏下,同心协力,光大门楣,也就是争取了自己的权益。 所以,他们可以因武功有相近处而结合一道,如“霹雳党”雷家精擅火药、火器与指法,“唐家堡”唐门擅施暗器、暗算;也可因经济资源的背景:像”妙手班门”,就因多是巧手工匠,替人建筑、搭屋、造机关而名成于天下,便联结一起;而“老字号”温家也因主要财源都来自于:毒——不管是以毒害人还是医人,所以也缩结一块儿,成了势力庞大的门族。 这种结合可谓多姿多彩,千奇百怪,所以不姓方的,只要善兵法,也可能是“金字招牌”方家的人;非姓罗的,也可以是”南洋整蛊门”的族人,不是姓余的,亦依样是“下五门”的子弟:就算“姑娘庙”里的,也不尽是黄花闺女了。 像蔡京一朝得势,当朝掌权,立刻徒子徒孙满天下,姓“蔡”的人一时人头涌涌,“蔡氏”也人丁旺盛,“黑面蔡家”也仗此庇荫而茁壮——当然,蔡氏一族也有不少弃暗投明、秉持良知的有气节之士,诸如,蔡水择、蔡老择便是一例,只惜都先后牺牲了。 其时也有不少帮派会盟崛起,自立山头,吸收门众,“碎云渊”、“连云寨”都是一例。光是京城里就有:“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盟”都是其例。”发梦二党”则扎根于低下劳苦人民深层,影响广云;“有桥集团”却结合了朝中野外不肯完全服膺于蔡氏一党淫威下的权贵,连蔡京也为之侧目。 ——是以,善于逃跑、轻功的,便成了“太平门”梁家一员;擅以诡法、异术自保的,就成了“下三滥”何氏一族。亦有因彼此出身的地域相近,相同而义结一族的,“山东大口孙家”、“江南霹雳堂”、”蜀中唐门”皆如是。 也有言行特立的,就自立门派。小伙成群,或是几个人多走在一起,作风近似,大家也冠之以派别、集团之名,“桃花社”、“七大寇”、“七绝神剑”、“六合青龙”、“五大神煞”、“五人帮”、“四大名捕”、“大四喜”、”十六剑派”、“四大凶徒”等都是佳例。 因而,尽管这些是在一姓氏或一宗族下的门派,但其实是结合了共同的力量、愿望、取向、利益、背景、思想、阶层、感情的社团,共同去面对风谲云诡的武林大风大狼的江湖去争取他们的谋求。 有的门户因而获益渐多,逐渐壮大。 有的则适得其反。 ——“山东神枪会大口孙家”就是在壮大中的一族。 孙鱼也是姓“孙”的,而且逐渐在“风雨楼”当时得令,“神枪会”的人力争他人门也理所当然。 ——以“金风细雨楼”当时“楼规”:只要在大原则上行事风格与楼规并无抵触,楼子里的兄弟、子弟加入其他同姓同宗的门户派系,基本上楼子里是下会有异议的。 其实,这也是使自己派系人强马壮的最好方法:——有容乃大。 其他门系子弟加入得愈多,就越强盛,万一遇事,这些门派因有子弟参与,也一定声息相共,并肩御敌,如此楼子里的声势就数以倍增了。 ——只要不致让某一门户的子弟愈增愈多,影响力愈大,反过来吞噬掉原来的派系便无碍。 “风雨楼”这种“大开门户”的做法,使之壮大甚速,以致日后有不少武林门派、江湖帮会。争相效仿;而各家各门也有感于要拓展本门本户之影响力,不妨加入与自己门规无件的帮会派别,以呼应照顾,增强提高在武林中的地位,于是门户子弟与帮派徒众相互结盟、增援的风气大盛。 ——孙鱼有没有加入“大口孙家”,戚少商倒没注意,也未收到提报。 他只是有点讶异: “原来是孙忆旧!”他补了一旬:“我还以为是孙收皮!” ——孙收皮,绰号“山狗”,现贵为蔡京的“别野别墅”之总管,是蔡相的心阻手下,地位可媲美“风雨楼”中的杨无邪。 他当然也姓“孙”。 不过,依照种种蛛丝马迹作推断,出卖“名门四秀”的,不是孙收皮,而是孙忆旧。 “这也合理,”戚少商迅速的在思虑上作了一个整理,“要是孙收皮提供的资料,孙尤烈未必会信——因为他毕竟是蔡京身边宠信的红人,没理由会为了‘神枪会’出卖主子蔡京。” “山狗”孙收皮的确没有必要“出卖”蔡京。 但孙忆旧则有可能。 因为孙忆旧虽然身怀绝艺,把手上的剑使得像只活的妖,但他的身份、地位,顶多只是“六绝神剑”中的一员,绝对比不上出类拔萃的老大:“剑”罗睡觉。 蔡京也特别重视罗睡觉。 他非常礼待他,也特别为他建了一座:“香梦苑”,就供罗睡觉一人在那儿风流快活。 原因无他: “谁有用,我就提拔谁;”蔡京的说法是这样的:“只要有用,他要什么,我都会令他满意。没用的,死了也与我无关。我没空。关心没用的人和事,是浪费自己有用且有限的生命。” 作为“七绝神剑”的其中一人,孙亿旧自然有可能不甘、不服。 于是他的“背叛”就更合乎情理了。 孙鱼把他刚才来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况且,蔡京近日正为孙剑妖辟建一座‘惜旧轩’——如果孙忆旧未建殊功,又为何有此犒奖?” 对。 而今情形至为明显。 ——蔡京为何除了能独当一面、独战八方的罗睡觉外,独宠孙忆旧?也不怕其他“五剑”不快不悦? 原因很简单: 孙忆旧一定立了大功。 什么大功? ——莫非是他让人以为他已为了他的家族,偷愉的背叛了蔡京,而实际上他是真真正正的背叛了孙家,还有信任他的兄弟朋友,以及江湖武林的同道中人! 10.依计行事 “既然如此,”戚少商说,“我们行动吧!” 蔡心空挺身道:“让我去!” 孙青牙也道:“我也去!” 他们都义愤填膺,要为兄弟、同门报仇雪忿! 戚少商却道:“我们这次旨在用计,并非逞一已之勇复仇,你们去了,反而误事。,孙青牙和蔡心空脸上都现出了失望的神色来。 杨无邪就说了一句:“楼主,哀兵可用。” 戚少商顿了一顿、双眉上皱。 他这一蹙眉的时间大概只比j眨眼长些。但已接纳了杨无邪的意见,更改了他的看法,却先质问了两人一句:“你们不怕死?” 孙青牙大声道:“不怕。” 蔡心空则说:“怕。可是若能四位哥哥报得一点仇,死了也值了。” 戚少商毅然一挥手道:“好,你们也去,但得依我之计行事,不可莽撞!” 两人都大声答应:“是。” 戚少商疾道:“我们这次要千的,若成,那是足以名垂青史的大事:若不成,也足以震动京师。无论成与不成,俱足以使好佞之徒毒计再难得逞,扭转乾坤,人生在世,难免一死,若一死能轰轰烈烈,万人景仰,流芳百世,留名千古,就旦看今朝,且看诸位手段如何了!” 众人脸上都是育亢之色,都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戚少商见军心已振。人心可用,就说:“是次出动,叫‘散沙行动’,张炭、孙鱼、朱如是、利小吉,跟我一道,会合援手,先行出袭。余下唐肯、龙吐珠、洛五霞、朱大块儿四人,跟随军师,在‘蓝线’先行布伏,支应我等……”各人都说“是”,虽未明真正意图,但都对戚少商之调度心悦诚服。 只朱大块儿忍不住要问:“为什么……我可不可以发问戚少商不耐烦的道:“有话快问,我们时间太紧。” 他一向重视时间。 因为时间就是生命。 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所以懒惰就是对自己进行谋杀。 他是一个一旦决定了目标,就会不顾一切、埋头苦干、全力冲刺、全速前进的人。 他喜欢人发问。 因为问答可增进入的互相了解。 但他不喜欢拖。 因为延搁会使人斗志消灭。 朱大块儿给他这一斥喝,反而口吃了起来:“……我我我……不不不……明明白白白白;……为什么叫……要叫……叫叫叫……叫那个……散散散散散……”如此一急,便一路”散”下去,戚少商脸色一沉,一跺足,张炭忙道:“我看他是不明白为何要叫作‘散沙行动’?” 戚少商这寸略为宽颜,道:“这是纪念,也是警惕。纪念的是孙、余、何、梁四人擅自莽动如同‘散沙’;也同时告诫我们今次的行动切莫如同一盘散沙,否则、下场只怕亦跟‘名门四秀’一样。” 然后他低声向杨无邪道:“军师您只带队潜入蓝线,但万勿亲自动手。诸葛先生、舒无戏、大石公那儿还要仗赖您……”杨无邪即时“闻弦歌知雅意”的道:“您别担心。一切我自会布置,诸葛等人,我等行动一开始就会去跑这一趟。怕只怕……‘七绝神剑’不好对付。” 戚少商脸上掠过忧色,道,“我跟他们六人都交过手,现在只看天时地利人和……”就在此时,两道急影,掠人了院子里。 杨无邪一看,见是“今宵多珍重”戚恋霞和“目为之盲”梁色,急问:“情形怎么了?” 戚恋霞率先禀报:“他已赶了过来,就在‘愁石斋’。” 梁色也答:“他们六人,不在一道。‘剑’正赶去相府邀功。剑神、剑怪、剑魔去三合楼喝酒去了,似对剑妖颇多怨言。只剑鬼、剑仙跟剑妖在一道。” 他补了一句: “孙在新筑的‘惜旧轩’内。” 戚少商和杨无邪听到这一句,忍不住相顾一眼,喜上眉梢,都说了一句:“天助我也!” 这是一个月夜。 月色皎好。 温柔的夜。 这是个适宜诗人吟咏、骚人饮酒、美人唱歌、情人心动的时刻。 好风如水,欲眠的花儿会很美,柳枝的轻曳会很伶仃,没有爱恋的人会觉得这一晚特别寂寞。 每座楼头都有窗。 窗里都透着灯影。 灯影下晃着倩形。 一那一口窗里的那一盏灯旁的那一个小倩可想着念着,窗下江中。月下舫中那突然感到微微凄凉的游子? 这么一个优美的晚上,他们,却不写诗,不喝酒,不月旦人物。 他们只凝聚在一起。 一起作出一个行动。 “散沙行动”。 一个杀人变天的行动。 也许,一个完美的杀人计划,就但一首写得好的诗一样。 好的故事都带点残忍。 好诗很狠。 ——也许,杀一个很该很该杀的人,跟写一道很好很好的诗的成就是相近的吧?其喜悦感是相通的吧? 杀人写好诗,但写诗总比杀人好。 因为诗美。 诗是一种创造。 杀人却是毁灭。 但痛快。 ——尤其是为国杀敌、为民除害的大痛大快! 第三章这一场大杀 1.烈血风暴 行动。 一切都端赖于行动。 光说没用。 尤其是武林中、讲究的是:行动。 行动在这儿要仗赖:实力与武功。 ——观察一个人,不该只听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行动。 戚少商本来就是个“行动派”的人。他喜欢决胜于里的大气大概、快意恩仇,成则意兴风发,贵为群龙之首,败则不妨鸣金收兵,甚至流亡江湖。必要时,要杀,就杀个血流成河,片甲不留:如果要隐,那就全身而退,百忍成金。 他就是喜欢这种快意长弓、轻衣怒马的日子,所以当年才会亲自恭请顾惜朝上山人寨,为他运筹帷幄,而他自己就去决胜千里,结果,引狼人室,才致一败涂地。 他喜欢与兄弟们一道闯荡,一齐冒险,一起直捣黄龙,一道儿分城功失败的大起大落。 因为这样才有意思。 才有血性。 才过瘾。 行动! ——坐而言须实践于起而行。 ——思而虑还不如去运而动。 他在出动之前,却跟杨无邪说了一件事。他说的时候剑眉微蹙,人久未舒:“这次的行动,是孙三四提供的讯息,李师师露的底,我很谢谢她俩。有机会,请代我致意。” 这点当然不成问题。 “可是,我们而今岂不久了这些烟花女子的情?” 这是个当然的问题。 ——对杨无邪而言,更重要的无疑是:戚少商何以有此一同。 果然:还有下文。 “我想,金风细雨楼跟象鼻塔及发梦二党三合并,其中最大的消耗是:金钱。如果我们还想在这横风逆雨的时候不甘蛰伏,要突破困境,人手咱是有了,但钱却仍然不足。军师跟温、花二党魁会晤时,不妨就此虑商研,定出良方以决。” 杨无邪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这一会,到他愁眉不展:“如在这时候冒进,那肯定是节不了流的了。” 戚少商就等他这一句,“那只有开源一途了……”然后他反问:“——要是我们欠红蓝二线等区大多的情,就不能向他们收大多的钱了,是不?” 杨无邪觉得心头有点发冷:“是。” 戚少商闲闲的加了一句:“那么,著有机会,我们欠的情。得提前还给大家一些义吧。” 杨无邪连手心里也冒出了汗,只说:“是,是。” 然后戚少商一挥手,下令道: “——出发!” 兵分二路: 利小吉、朱如是、孙鱼、张炭跟戚少商同一路,立时进发。 余下尤吐珠、洛玉霞、朱大块儿、唐肯,仍然在白楼前,等候杨无邪之命。 杨无邪也在等。 等人到。 他等的人,终于到来了。 那是“发党”党魁花枯发,以及“梦党”党魁温梦成。 这两党领袖一到,也不像以前一般,嚣驾不堪、纠缠不清,而是立时向杨无邪打探军情。 因为他们都知道势态紧急。 ——尽管温、花二人打打骂骂了数十年,但一遇大敌当前,还是一定联成一气,同一阵线的。 交情不在于有没打骂,而在于能下能同甘昔、度安危。 明白了“形势”之后,温梦成就马上表态:“我已联系上“小雷门’的人,雷老总就在’愁石斋,候着戚楼主。” 花枯发也作出交待:“‘好汉社’的人也布伏备集于蓝线地带,只待一声号令。” 杨无邪听了,放了一半的心: 大凡行动,配合进退是十分重要的。 戚少商这次行动是”逆夭而行”,十分冒险,万一失败,只怕惨祸坐连,无人或兔,所以,除了“散沙行动”中所精挑细选的八名心腹之外,是他的人,他希望不是楼里塔中“面熟”的人来参与,万一受挫遭逮,也可尽少牵连。他要选用“外援”。 是以他采取主动“攻势”的,则拣了“小雷门”的故交来相助。 戚少商在未任”连云寨”寨主之前,本是替”小雷门”创帮立道的人,当时门主雷卷十分重用他,以致日后他脱离“小雷门”人主”连三寨”之后,也因受雷卷之感召影响,为了要吸引顾惜朝这等人才,不惜让贤禅位,保顾惜朝当上了“大寨主”。 可惜顾借朝仍让他失了望。 背叛了他。 但雷卷却依然是他的兄长、好友,戚有难时,雷曾奋身相护。 这交情一直延续迄今。 至于“退路”方面,即由“好汉社”的人安排。 因为“好汉社”的社长是佟琼崖,此人与“发梦二党”,有着颇深的渊源,而其女婿“八大无王”高大名,则惨死于“六合青龙”千里(详见《一怒拔剑》)是以“好汉社”与蔡京一党的仇恨,也无可消弭,所以绝对可信。 他们都是市井之徒,对京畿地形环境有透彻熟悉,用以撤退掩护,是最适当的人眩自从王小石离京之后,相反的,“发梦二党”非但没有因而疏离“金风细雨楼”,反而跟“风雨楼”更紧密的结合在一起了。 在苏这幕当权的时候,“发梦二党”跟”金风细雨楼”份属“友盟”,但各行所是,没多大往来:虽然这两大组织的行事作风,十分接近,那是为民请命,保护良民,抵制恶法贪吏歹徒欺压百姓。 ——这可能跟苏遮幕的书生气有关,老苏虽然同情良善的平民百姓,但饱读诗书的他,“头巾气”大重,无法与大伙儿贩夫走卒打成一道、混在一起。 小苏则好些。 他知道必须要联系这些人,才能壮大巩固“风雨楼”的基层实力。 他跟“发梦二党”结为“盟友”互为奥援。 ——不过,基于苏梦枕个性上的孤辟、冷做,也鲜少与众同来,紧密合作,始终只是若即若离。 直至王小石当政。 他曾有恩于“发梦二党”及一众江湖豪杰,他们一为报恩,二为王小石此人毫无架子,爱与大家乐在一起,打成一片,三为加入“风雨楼”或“象鼻塔”后,这些本来各自为政的各股游勇散兵,可以从正式和正规、正途获取固定的利益,且实力更加因团结而增强,是以这三大京畿正道的势力更紧密的缩结一起了。 到了戚少商入主“风雨楼”,王小石把他所创的“象鼻塔”也毫无保留的合并一道,戚少商所采用的方法,倒十分简单:他劝说“发梦二党”加盟“风雨楼”。 他开的条件也很扼要。 一旦加盟,至少“发党”党魁花枯发、“梦党”党魁温梦成都自然成为了“金风细雨楼”的供奉和“象鼻塔”的长老,同时,一切财务,都归由擅长理财的温梦成管,而漕运方面,则交由徒弟众多的花枯发指挥。 一下子,二人的实力都膨胀了,一变为三,而两人依然是当权“党魁”,地位只升不降。 两人自然乐于答允,而且一旦加入京畿第一大自道帮会,仿佛也成了“正规军”,身价自然也大有不同了。 至于“风雨楼”,因有两党的人井,势力大增,又重新凌驾于本在雷纯和狄飞惊处心积虑下弄得蒸蒸日上的“六分半堂”之上了。 是以,“发梦二党”的子弟,都愿为“风雨楼”卖命。 他们本是一家。 所以,戚少商一请杨无邪发令,花枯发和温梦成立即使赶到了。 ——因为杨无邪也要带队去部署、接应,一定要有温梦成、花枯发这等”拿得了主意”的人物,镇守大本营,杨无邪、戚少商才能放心倾巢而出。 因为这是京城里的一场大变。 一场大杀。 一场烈血风暴。 就是因为它的严重、重大,所以一向戏谑的温梦成也不禁有问于杨无邪。 “您看……·戚楼主能成事么?” 杨无邪搔搔白发。 “我不知道,这种事,总要靠点幸运,才能水到渠成。” 花枯发也忍下住请教:“先生深谙占卜之术,何不……为这‘散沙行动’占上一卦……?” 杨无邪抚抚他的秃顶,深思熟虑的说: “我看,临大事之际,占卜倒是可省即盛可免即兔了,不问苍天问鬼神,徒乱人心而已。只要有道而行,也没啥可怕可畏的。只不过,若以主事人的气势而论,此役则——”温、花一齐追问:“如何?” ——他们才不管迷不迷信,乱不乱心,他们急着要知道的便是这个。 “戚楼主在出门之前,还问了我一些话……”“什么话?” “关什么事?” “也不是事关重大。”杨无邪笑道,“他只是想增加楼子里的收入,暗示别欠各路人情太甚,以免在调整陋规、摆生路、打小项、封利红之时,胼手肠足,掣时掣腕,不好做事。” 温梦成对钱财账目一向敏感,听了就说:“这有道理。” “是有道理,”杨无邪道,”但他拣在这行动之前,出楼子前一刻才交待我,可见战志甚盛,斗志亦旺。” 花枯发恍笑起来:“斗志盛、战志旺,自然成算必大。” 杨无邪十分合意!岸裕」识伤阋喔摺!? 二人听罢,这才算放了大半颗心,他们跟戚少商,可一见如故,受到礼重。也合作愉快,生意也与日飞升,是以不想失了个王小石后,再断送了个戚少商。 杨无邪见有二人坐镇,便领四高手出发支援,但在他心里,却仍有顾虑层层、疑云阵阵:——临出门前,戚少商却提到、暗示可能会收青楼女子、烟花之地的“片子钱”,这不是戚少商一向所反对的事吗? ——临决战前,戚少商还一反常态,是故作镇定,还是俗称“转死性”? 这一念及,便不由得杨无邪不担心。 不忧虑。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一问题是:这是远虑,还是近忧?抑或两者都是? 且不管如何,该打的仗还是要打的。 朱大块儿、唐肯、洛五霞、龙吐珠已与杨无邪一道出发。 他们是铁的阵容。 金钢一般的坚韧、强大。 2.铁金钢 孙鱼、张炭、利小吉、朱如是已蒙上了脸,跟戚少商飞掠往“愁石斋”。 他们土气如虹。 斗志飞扬。 他们是钢铁阵容。 金钢一般强大、坚韧。 人生总有些仗,是非打不可的。 ——就算是明知结果是输,也要打。 奇怪的是:明知是输的仗,也苦战到底,结果往往反而是赢。 至少,也不致输得太惨。 这种战役,人人在打,天生都在发生。 别告诉我:你没有。 ——难道谁都不知道活到头来仍然难免一死,但还不是仍然天天为自己活得更好而奋战? 要不然,明知是死,不如立即不活便是了。 死容易。 活得有尊严难。 ——在这个时代,有血性的江猢好厂、武林人物都活出淋漓的元气、英雄的本色来。 所以这不是武侠,不是传奇。 而是人生。 ——有血有肉、有笑有泪、有刀光有剑影的人生。 照过亘古也当照过未来的月华,而今正在“愁石斋”的上空踯躅徘徊。 “愁石斋”已物是人非,在短短的凡年内历尽沧桑,这爿店铺也从卖金石字画变成了斋铺。 ——白愁飞不能再飞,人已逝。 ——王小石一如滚动的石子,江湖人远。 不过,在这深夜里,依然有人在“愁石斋”前踯躅、徘徊。 他们是谁? 子夜到愁石斋前,是凭吊?缅怀?还是在守候和等待? 不管他们在那儿蚤夜聚集是怀有什么目的,但肯定决不会是去那儿用膳食斋的。 不是因为深夜店铺不开门。 是因为他们身上的杀气。 腾腾。 而浓。 且烈。 裂。 那云层忽似裂开,月亮又圆又亮,在眼前一亮。 这一亮,原来不是月亮。 原来更亮的是人。 乍看,只见这人身上的白衣很亮;再发觉这人衣虽白,但人更亮,似会发光一样;定神后才知道亮的不是人,也不是衣服,而是这人的气质。 一种奇特的气质。 一种出剑、出鞘的气概。 ——锋芒虽露,但又如玉似水,自有温凉潜藏。 这人一到,就向等候的人躬身行礼: 行礼的手势很奇特—— 右手拇食二指屈连,二指指尖相接,成O型,尾、无名、中三指则朝天。 这是江湖中一大门派的暗号手势。 江南霹雳堂:“封刀挂剑”雷家! ——白衣人打这手势,莫不是“愁石斋”前踯躅踱步的,正是武林火器指法飞斧冠称三绝的:雷门!? 手势一发出后,白衣人就低声喊:“卷哥。” 他语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激动。 孙鱼和张炭很少见过戚少商如此激动。 他们跟戚楼主也有一段日子了,只知道他很冷、很傲、也很厉害,甚至很忧郁——但很少激动。 而今,戚少商却激动了:不仅是语音,连衣袂也仿佛挥起了激情。 他们觉得很罕见。 他们于是更想见那个传说中的人物: 卷哥。 ——雷卷。 (他是怎么一个人? 这名动江湖的“小寒神”雷卷,到底是怎么个长相?)高大。 威猛。 顶壮。 强悍。 四个人都很魁梧,就像天神金刚一般虎虎生凤,合起来站在一起,却像一张网:——天罗地网。 四人都头戴深笠,脸目不清。 ——到底谁才是雷卷? 不。 不是他们。 谁都不是雷卷。 雷卷就在他们四人之间,四人的中央,就连踯躅、踱步,他都仍给围在中间。 ——仿佛他是个遏不得风、透不得气、见不得光的人。 (他就是雷卷!?) 他是。 可是,恨前这人,张炭乍看,觉得像一只夜里的事物(魅影还是什么的),但到底是啥,一时叉说不上来。 孙鱼则一见便觉熟捻。 像一个人。 ——像谁? 这时,戚少商趋向前去,双手握着这瘦孝伶仃、颧骨高削、双目深陷但点燃着两朵寒火的雷卷:“卷哥,您的身子……”雷卷道:“不好。” ——埃 孙鱼倒想起来了: 眼前的人,竟有几份酷似当日叱咤天下、独步武林的“金风细雨楼”总楼主:苏梦枕! ———样是病得要死不活。 ——一样是那么阴森的冷。 ——一样是那两朵目中的寒火! 所不同的,也许是苏梦枕,身罹二十六种恶疾,却仍然活得像一支两头燃烧的烛,不管是谁在他这病人身边一站,都绝对比不上三十五分之一个他。 病人膏肓,但依然潇洒。 雷卷则不然。 他的病是一场烂泥,而他正埋在泥泞之底。 尽管这是春夜,他全身都包在裹于厚厚的毛裘里,既像一场埋葬,又像只有他眼里的两点寒火才是活的、生的、有性命的。 一--一旦熄了、灭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已不必埋葬了。 他已用毛裘和寂寞埋葬了他自己。 两个都是深沉无望的病人,两个都是深谋远虑的领袖,乍看一样,但细看去,却又如许不同。 只听戚少商赧然道:“卷哥,我不该在此时惊动你出马的雷卷道:“废话。你不找我找谁!” 戚少商道:“此行危险,他们——” 雷卷道:“同生死,共进退。” 减少商点点头,向四人抱拳,”可是‘雷子弟’”只见那四大猛汉,逐一沉声向戚少商以刚才的手势还礼(不过是用双手井施):“雷实”。 “雷属。” “雷巧。” “雷合。” 雷卷道:“雷如、雷有、雷雷、雷同,已给雷纯收买了,江南霹雳堂派出八人襄助,我还占了一半,不亏。” 戚少商涩声道:“卷哥,谢一一·” 活来说完,雷卷已道:“进行任务吧!” (啊! 张炭看到白袍戚少商,还有这幽灵般的人物,不禁生起一种感觉:戚少商像剑。 雷卷像鞘。 剑比鞘利。 鞘却能收藏剑。 ——这两人在一起,不但配合无间,简直是相生相济,天衣无缝!)戚少商却没即时行动。 雷卷马上感觉出来了:“怎么了?” 戚少商有点为难的道:“——要蒙面。” ——蒙面不是什么难事,但戚少商而今提出来,像要付出极大的勇气。 雷卷一笑:“你怕我日后在京城、武林都混不下去了?” 戚少商欲言,雷卷已断然道,“你知道雷家子弟是从不蒙面,从不作暗事的。” 戚少商舔舔干唇,道:“是,可是——”雷卷截道:“好,他们四人,把笠拉下来,就谁也看不到他们面目了。” 雷实、雷属、雷巧、雷合马上将竹笠扯了下来,将面目深藏于笠中。 戚少商道:“可是,主要还是卷哥您……”雷卷仍道:“我是不蒙面的一--”然后伸出二只手指,往头上一剪,只见他那一大蓬乱发一下子全挂落下来了,几乎完全遮住了颜面。 他同,“——这可以了吧?” 戚少商这才放心的说:“可以了。只是委屈卷哥了。” 可是雷卷头上的盘发一挂落下来,却使张炭和孙鱼同时生起了一种感觉。 3.蝙蝠侠 这感觉要到真正行动的时候、雷卷挪掠身形之际,更是特别强烈。 因为这是夜晚。 在皓月下,他披着发,掠动的瘦小身形,以及他单薄伶俐诡魅的身法,实在十分酷似一一--就像是一只蝙蝠。 如果说雷卷像一只蝙蝠,那么,戚少商就像是一只鹤。 一只飘飘欲仙的鹤。 由于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空荡荡的衣袖在飞掠时扬曳不已,更使他像一只清逸空灵的鹤。 他与雷卷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 但两个外形完全不同的人,却要去做同一件冒险的事,就在今夜。 原因无他: 为了侠义二字! 一--行侠和仗义! 这两个字在您心中有多大价值。 ——您也会为这两个字像他们那未做吗? (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已来到了一条街。 ——怀旧街。 (他们要干的是什么事…… 怀旧街就在蓝线地带的北背面。 街的尽头有一座美仑美奂的大宅。 一一惜旧居! 到这时候,张炭和孙鱼是再也明白不过了:怀旧、惜旧,现只差一个:孙忆旧! “忆旧居”中“忆旧轩”。 轩中有剑妖、剑鬼、剑仙。 三人都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剑妖孙忆旧正说道:“承蒙相爷厚爱,赐我这忆旧轩,但我总觉得……”剑鬼余厌倦道:“总觉得什么?你奶奶的,我倒觉得这宅子一落成,大家都变了脸!” 孙忆旧深有同感,“这座宅子可什么都有了,仆婢八十二,珍禽异兽三百四十一,奇花异草,不可胜数,明儿都会陆续来齐,可是,一旦人了伙,兄弟朋友,不是扯破脸了,就冷了眼,要不然,就大家尔虞我诈的牵扯个没完,打雷也炸不开!” 剑仙吴奋斗连忙表态:“快别那么说,你这一说,好像倒怨相爷的不是了。这宅子送你,是天大的面子。再说,咱们跟你同一阵线,是念情义不是贪图个啥,咱不似火滚、伤心、难地,——他们是小气眼红!” ——“火滚”指的是“剑神”温火滚、“伤心”指“剑魔”梁伤心、而“难过”说的当然就是“剑怪”何难过了! 孙忆旧听了忙说:“我那敢有尤怨,相爷恩重如山,感激还来不及呢!只不过,他无缘无故独送我一座豪宅,我哪承受得起!”这一下可好了,老温、阿梁、小何全不要人了,连罗老么也冷眼看了热唇笑,我是福份不够,夭降我黄金万两我要嘛接不着,这回接着就得给砸死了。” 余厌倦听了就说:“管他的!你有大宅,享受了再说,管人家怎么个想法!想当年,咱各在不同山上练剑,苦练十年,为的不就是这功名富贵!山上的岁月,真是要啥没啥!咱们现在要啥有啥,你管那些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臭美个屁!有福不享,等报应么!你看咱们这种替相爷做尽好事的人,敢情还有人送终已算那天的埋蚊救蚁大功大德了!” 孙忆旧只是头疼,又干了一杯酒。 余厌倦劝孙忆旧少喝些,却见吴奋斗又把酒壶往自己喉里猛灌,不禁也有些感慨:“咱们‘七绝神剑’拜别师父,要来京华立功立业,看来,功未成,志未酬,已先落得个兵分三路。” 吴奋斗一时没听懂:“三路?” “对,三路?”余厌倦非常厌倦的说,“罗老么剑法最好,武功最高,一下子已成了相爷身边的红人、大家自然对他起敌意,他话说同路,可也没什么瞅睬咱们。而今相爷平白送来一座房子给孙子,温、梁、何不悦自不在话下,连咱俩人也觉不公不允,大家各自为政,这不叫兵分三路叫啥?” 孙忆旧更是心翳,咕哝道:“因财失义,一座宅子闹个互不相信、互不相亲,不如把它退回给相爷算了——”吴奋斗一听哗然:“你这算什么鬼话妖语!你不要,我可要,你要推,不如推给我,我才不怕那些白眼皮红眼珠的正眼斜眼歪着眼儿瞧的坏心眼!” 余厌倦冷笑道:“看你贪得这样儿!幸而相爷没真个送座山庄、家宅给你,要不然,眼里还有我余某他孙子的!” 吴奋斗嘿嘿笑道:“要考验我人格么?好吧,那就送我一间忽听一人叱道,“好!就送你!” 轰隆一声,屋顶突然穿了一个洞。 大洞。 洞口落下了一道网,罩在孙忆旧身上。 4.泰山 孙剑妖的反应已绝对不能说是不快。 而且还快极了。 他即时已抄住了剑,并拔出了剑,可是那一口朱红色的大网已罩住了他。 可以这样说:当他发现不妙时已乍见那张网乍见那网时网已罩住他身上——一点,闪,躲,的,余,地,也,没,一点闪躲的时间也无。 于是孙忆旧人在网中。 网中人。 人在网中。 剑在手里。 所以孙忆旧仍然出剑。、 那网是“妙手班家”借了“一线王”上“千里恩怨一线牵”来织就的,孙忆旧掌中的剑是好剑,但好剑依然破不了网。 这是“封刀挂剑”雷家的“天罗地网”。 斩不破网的孙忆旧,依然可以出剑。 出招。 因为他的剑细。 剑身极幼。 然而网孔却大。 ——大的至少有拳眼大,小的也不小于指甲校无论是拳眼还是指甲的大小,孙忆旧的剑都像妖一样烟一阵魅一般攻了出去,刺了出去,递了出去。 攻向持网的人。 持网的正要收网。 他们不止一人。 而是四人。 ——他们当然便是小雷门“八雷子弟”中的雷合、雷巧;雷他们是专程来对付孙忆旧的。 他们的网也是专门来收拾孙剑妖的。 孙忆旧的剑法很妖异。 很邪。 他几乎没有一剑是直攻的。 每一次出剑都斜。 他没有一剑是有剑招的,也没有一招是有规则的。 他使的仿佛不是剑法,而是妖法。 他干中的仿佛不是剑,而是妖。 可是他妖般的剑法,竟是在泰山之巅苦练十年而成的。 他们师兄弟七人的师父,便是当年曾协助依智高在广南叛变的“七绝剑神”。 ——“七绝剑神”虽然最终仍为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天衣居士三人联手击败,负伤难愈,从此退隐,但仍调教出七名弟子,就是这“七绝神剑”。 当年的“七绝剑神”,计为:温向上、梁往下、何中间、罗左右、孙看前,余顾后、陈上下等七人,他们各只收一名弟子。原都是孤儿,齐要从他们姓,视他们为父。 ——其中就只有陈上下不介意他的弟子吴奋斗仍然姓“吴”,盖因他收的弟子是其外甥。 据“七绝剑神”的理论是: 要入他们的门,就得要专心。 要专心,就上山。 ——因为红尘俗世,有着大多令人分心不专注的人和事这就是为何想练好武功的人都得“上山去”的原由。 上了山,与尘世隔绝,才能专心练武——就像要读好诗书,就应入学堂、私塾、书院潜心苦读,始望有成一样。 上山是为了要下山。 所以“下山”是件大事:就像念书的学于艺成应考一般重“七绝剑神”的七名弟子,于是各上各的山。 孙看前要孙忆旧上的是泰山。 因为泰山高。 泰山恢宏。 登泰山而小天下。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校 他希望他的徒儿能出类拔萃、领袖群雄,使他脸上增光。 他的剑法一向走的是邪、斜、刁钻、毒辣、偏锋的路线。 他希望他的衣钵传人能补正他之缺失: 能得到泰山的宽宏气派,尽融会于剑法之中,成其为绝顶的剑法。 他们的看法是来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个人在那环境浸淫久了,自得其气而成真,是指“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也,若出身于富贵莱华之中,当然也成金枝玉时。 他们驱使弟子上山学艺,也无非是想其传人得其天地之毓秀,尽化为剑法武功,来完成他们当年未竟之志:独步天下,冠绝群伦。 可是,似是事与愿违。 因孙忆旧(以及其他之剑)在山上练成的剑法,直至下山为止,却不一定跟原来他们所想望的:例如在泰山练剑,便能得剑法之巅峰气势;在华山练剑,想得到剑法之奇;在黄山练剑,就可以达剑法之美……有时候,却适得其反:孙忆旧的剑法,反而走的是更加奇、诡、妖、异的一路。 对这种情形,“七绝剑神”之首罗左右却有个理所当然、不以为奇的说法:“环境不是最重要的,一切仍端赖于本性。本身的气质取向,才决定一切。嗜杀的,纵天天不吃肉,还是有一口会杀人的。有慧根的,哪怕出身于屠户门下,最终还是会皈依佛门。不过,我们让他们上山,也没白费,因为就算不能以泰山之浑宏浸淫同样浑厚的剑法,但却能反逼出其剑意更灵动、妖异,如月之阴影、光之背面,其效益尤显。气质不同、如水人生克,日月互动,反而是意外收获,是可喜可贺的好事也!” 这番说法总算能让其他六名“剑神”不那么惘然若失。 是以,剑妖孙忆旧虽习剑于泰山,他的剑法仍不是泰山之剑:而是“妖剑”。 剑主也外号为” 而今,“泰山”崩于前、“雷网”罩而下,他要以剑之妖、妖之剑对抗这场突袭、狙击! 5.超人 戚少商的命令是这样下的: “活捉剑妖,余皆打杀!” 命令只是命令。 命令如没有人去实行,如同皇帝没有军队。 没有军队实力的皇帝,无疑是自诗其败,自取其辱。 就算是:“去攻打秦国!”也只是一个命令,但要执行这个命令所附带的行动,便可能引发无数人流血流泪、妻离子散、横尸遍野、家破人亡,而且灾难可能延绵经年,祸亡无日。 所以下命令易,执行难。 ——杀剑妖难,活捉剑妖就更难上难。 可是,难,不等于不可能、不可以。 越是难,越要完成,要是能克服了,那就建立了一种超于凡人,超乎寻常的能力,一种近乎超人的力量。 这才有成就。 这才算成功。 剑妖的剑很妖。 雷实、雷属、雷巧、雷合左手持网,正在收紧。 撤下了网就得收网。 不收网哪有收获? 但收了网就得要面对。 网中的大鱼! ——不管他仍活着、挣扎着、还是露着尖齿正拟反噬! 他们右手有斧。 他们一面以斧招架这妖兽一般的剑法,一面反斩! 砍而不杀! 他们的目的是要斩伤网中的人,而不是要杀死他。 因为戚少商的命令是: “活抓!” 而雷卷曾经吩咐过。 “行动的时候,戚少商下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如有人不听,下场就跟不听我之令一样。” 他们当然听令。 但网中的猎物却不从命。 更不认命。 他剧烈挣扎。 反击。 ——现在,实、属、巧、合这四名雷家于弟,简直好像是大海中的渔夫,撤网捕获了一尾大鲨,却连同破船一齐给扯人深海之中,脱不了身,也得不了手。 “剑妖”是可怕的猎物。 ——像一只妖怪! 如果不是有孙鱼、张炭和利小吉、朱如是,可能,“实”、“属”、”巧”、“合”反而变成了猎物,给卷在漩涡里粉身碎骨。 这四人都勇悍能战。 其中朱如是、利小吉是苏梦枕时候召揽的高手,又是白愁飞所信宠的心腹,王小石也十分礼重他们,也就是说,在戚少商当家之前,他们早已身经百战,为“金风细雨楼”,打过不少名动江湖定江山的大仗。 至于张炭,近日武功大进,反走诡异一路,更是剑妖妖剑之克星。 孙鱼的可怕则不在于他的战斗力,而是他把握时机的能遇上这种人,给罩在网中的孙忆旧也只好仍在网中了。 奇怪的是,突遭暗算、陷于网里的他,一面作战却一面想起一起好像跟眼前事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来。 他一向好色。 迄今,他总共玩过三百七十九位女子,有的是自动投怀送抱,有的是宿柳眠花的娼妓,有的是情非自愿的良家妇女。 他把每一段情、每一个女子;每一次交媾的情形都详加纪录在一本叫做《忆旧怀新梦华录》里。 ——要是他今晚死在这儿,这本册子会不会也给人烧了? 还是会公开? 大家看了,才知道他有过那么多的女人,有过这些女子、他们会笑?羡慕?还是鄙恶? 他很想知道。 他真想知道。 这件事,其实跟他如今的奋战昔撑毫无瓜葛,但他还是禁不住要想到这些。 掠过这事。 思想本就是禁不住的。 一一要禁一个人的“想法”,那是件极荒谬而且极费力的事。 而且到头来绝对讨不了好,没有好下常 余厌倦则没有这种想法。 因为他来不及想。 他的敌人对他倒没有实施狙袭。 敌人也没有以出击和他招呼。 而是用眼神! ——一种看着一具死尸般的森寒的眼神! 但看他的人,本身也像一个死人。 完全没有活意。 只有死志。 ——除了他两颊还留有给病人烧的的微绯。 敌人出现的时候,孙忆旧已给一张大网罩住了。 他正要想去相助,忽听桌上”笃”地一响,像从瓦背顶上掉下了一个什么”东西”来。 ——像是一件“事物”,多于似人。 然而他却是人。 一个敌人,就“掉落”在前面桌上。 ——一个就像是一头黑色蝙蝠的大敌! 余厌倦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只觉寒气迫人,他心中一寒,头皮炸寒,心也一寒。 他手里的剑更寒。 寒光暴绽。 剑气催人。 他的人鬼气森森。 他的剑法更鬼。 他第一剑不是刺人,而是刺灯。 桌上的灯。 他的第一剑,刺的不是剑锋,而是剑风。 剑风刺灭了台上的灯。 然后他才真正出剑。 他的剑是黑色的,与黑夜混为一体。 他的人很黑。 毛发很茂。 全身黑衣黑袍。 加上他手中那把黑色的剑,眼他交手,仿佛是跟整个黑色午夜里所有的鬼魅一齐交手一般沉沦。 可是他遇上了一个夜魔般的对手。 他一俯身就冲了过来,一掣时,亮出一把斧头。 他一斧就斫了过去。 ——雷家的人自从痛定思痛,认为练刀习剑,绝对不能冠绝天下之后,就苦研炸药火器,另外,创“哀神指”法,并以小斧为兵器,自成三绝,名动江湖。 出斧的当然是“小雷门”的门主雷卷。 斧与剑交接七八记,迸出星花,也是黑色的。 十五招后,斧进,剑退。 黑袍袅动。 雷卷整个人似龙卷风一般反卷了起来,然后大喝一声,一斧脱手飞了过去! 这一下,斧破剑网而入,当胸砍中,并将之定嵌于石墙上! 只听一声如同烧焦了般轧然而绝的惨叫,那着了斧的“事物”还是挣动了几下,在墙上刮响了令人牙相酸的锐响。然而,那只是一件袍子:黑袍! 一一一人呢? 人在身后。 雷卷的背后。 余厌倦在昆仑上苦学“鬼剑”,本就以倏忽飘忽,鬼神莫测为其剑法之精萃。 “剑鬼”确是剑中之鬼。 然而他却遇上了个病鬼。 ——一个给病魔析磨缠绕得只剩下了超人斗志的躯壳的瘦削战士:雷卷! 6.飞斧队 鬼一佯的余厌倦,遇上像一只鬼的雷卷。 ——只看谁比谁先去见鬼! 剑鬼已闪至雷卷身后。 他的剑比身影先到,一剑就扎向雷卷左腋窝里。 他使的是鬼之剑,所以每一剑都刺向“鬼地方”。 却没料到,“登”的一声,剑刺着命中,不是骨,不是肉,没流血,没渗呼,却只有金铁交鸣,星火四溅。 因为他的剑尖刺着的是斧头。 一在那厚厚、暖暖的毛裘里,不知藏看有几支斧头。 至少,腋下便有一支。 他的剑便是刺在斧上。 雷卷一掣腕,斧已在手。 斧面绽着寒光,竟是从他目中的寒芒反射过来的! 烛已熄。 就算有光,也不亮。 但雷卷双目却依然在暗里黑中发光: 绿色的火。 青色的光。 ——这是什么光?什么光?来自什么力量!? 一种教人去死的力量,来自于死。 那是死志——不是斗志。 斗志是活下去求胜的力量和意志,死志只是毁灭,没别的意思。 一一甚至自己还活不活下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要你死,你就非死不可。 除死无他。 又一斧掼出。 飞至! 余厌倦鬼叫一声,用剑一斩。 鬼一样的剑斩鬼一样的劈在鬼一般的斧上。 令余厌倦惊骇莫已的情形就发生了。 雷卷干。 且瘦。 ——就像是痨病鬼。 弱不禁风。 他的手也瘦如干柴,手腕还不及一只拜神的杯口粗,青筋毕露。 他用这样的一只手发出了一面斧。 小斧。 余厌倦几用了十成功力注于剑上,剑锋过处,登时鬼风啁啁,鬼影幢幢,他这一剑叫:“鬼斩钟馗”,贯了平生三十年功力精华所汇注,一剑斩于斧上。 结果却是: 斧飞。 剑碎。 ——那一剑竟抵不住那一斧,碎成千针! 是碎成千针,而不是千片。 一条条细而长的黑什,仍迸射向雷卷; 胜便趁胜追击,如影附身;败则败中求胜,如蛆附尸! 一一这就是“剑鬼”余厌倦,以及他鬼一样的剑法! 千支针,射向雷卷。 每一针都穿心。 每一针都要命。 这一刹间,雷卷却倏然做了一件事: 卷! ——他整个人突然扭曲、绞紧,像龙卷风一般的“卷”了起来! 他一卷,整张毛裘也卷了起来,带起下一股罡风。 同时,精光一闪。 他又发出了一道飞斧! 毛裘厚,针刺不入。 卷风也旋落扫掉了一切剑针、针剑的攻击,——然而余厌倦能躲得了雷卷的反击么? 余厌倦已没有剑了。 他鬼啸一声,空手接了一斧。 接是接了,但情形如何,却没有人知道,只知道斧遽然落下,“夺”地掉在地上。只见剑鬼则返身就走。 走得仓皇。 不再恋战。 拼命的逃。 他一掠而出,震破大门,纵过回廊,绕过水榭,闪人假山之后,又跃落围墙之外、正喘得一口气,却不料——雷卷在此际又反手打出了一斧,这一斧也撞破大门飞过回廊穿过水榭劈开假山砸破围墙“夺”地打在墙后余厌倦的身上! 命中! 剑鬼在这一刹间,还想避。 还要闪躲。 他听得喀地一响,立即急闪,在这万钧一发之际,仍躲开要害,斧只嵌劈在他左手臂骨上! 这一瞬间,余厌倦不是感觉到痛。 也没有害怕。 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掠过了一个念头。 一一人生到底有没有轮回? 以前,他身为“剑鬼”不信有“轮回”这回事,反正,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都一样。 所以,他不认为有轮回。 他还笑别人是希望有根应,期待有因果,才相信有轮回。 而在这一刹间,他多希望:真有轮回这回事! ——要不然,他可真的要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没有了。 至少,没有轮回,也得要有鬼。 ——因为有鬼便有神,有神有鬼,还怕没有人鸣? 还可以成人,就是有轮回。 “——的确,还想活下去的,不想死的人,才希望有轮回。 他的感觉是到这里。 他的感觉没错: 他是死了。 ——那一斧、虽只砍在他臂骨上,但其震荡力紧随而发,他全身筋脉肌骨都为之震碎,就像是敲碎一块冰一样,就似是一颗石子打在一尊瓷瓶上。 他死于飞斧。 可是,“惜旧轩”不止雷卷一个人有飞斧。 而是,“一队人”。 ——至少,还有“实、属,巧、合”四大雷氏子弟都飞出了他们的:斧! 7.背叛命运的剑法 苦也! 这是剑妖孙忆旧心中欲中不敢叫出来的一句话:一一一苦啊! 他仍不甘就逮。 不肯就范。 他困兽斗。 他背水战。 他的剑反而不是守的,而是攻的,而且还愈攻愈快,愈打愈急。 他不能不快,因为“一家而得”朱如是的“铁板神索”和“一帘幽梦”利小吉的“千年飞帘”一齐缠上了他,就像有百只手千只指一齐专攻他要害死穴。 而他还在网中,死缠烂打。 幸好,这时”惜旧轩”的援军到了。 朱如是和利小吉立即返过身去抗敌,不让来援的人轻入“怀旧居”半步。 孙忆旧顿时压力一松。 但他随即发觉,那不是幸,而是不幸。 大不幸。 那使飞索和用飞帘的人一退,马上接上来攻付他的两人,更不好对付。 一人绰着枪,一直只窥准时机,没出过一次手。 另一人空手和他斗。 这人阴阳脸:一边黑一边白,掌功奇特,身法诡异。 这两人不管是已出了手或没出手的,只怕比先前两个都更难应付。 就在这时,四雷子弟,正一齐迸喝一声,发出了他们的斧。 飞斧。 ——急遽飞行的四把小斧,分劈他四肢! 剑妖尖叫一声,全身(连脸、眼、发、唇、眉)都白了。 煞白。 他,“哩”地一声,竟似一缕烟一般,“窜”/“钻”/“闪”出了那张“天罗地网”中!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完全没有可能。 没有人可以从那网中溜出来。 除非那是妖怪。 孙忆旧就是妖。 ——他是剑妖。 他用了看家本领、独门绝招“白虎冲煞”冲出罗网,但真力已耗,功力大减,元气已荆张炭就在这时出手。 左右手。 双手夹住了他妖一般捉摸不定的剑。 孙忆旧只觉一正一反两股异力袭来,他只好用劲反挫。 但不反挫还好,一旦反击,那古怪功力竟吸收/融会/汇合了自己的劲道,反挫了回来,排山倒海,势莫能御。 孙忆旧只好弃剑。 不弃剑,就只有放弃生命。 命不可弃。 弃了就没有了。 但剑可弃。 弃了一剑还可用别的剑,或等待时机重新夺了回来再拼。 可是他才弃剑,兵器暂去,新力未生,斗志未张,元气未复之际,“啸”的一声,一枪已迎面打至! 他已来不及躲。 不及反应。 中枪。 倒下。 对方用的不是指尖。 而是枪头。 这一枪,是打在他的穴道上。 是以孙忆旧软倒干地:冲出罗网的他,结果反而是更快就死。 出枪的是孙鱼。 ——山东,神枪会,大口孙家,外系子弟之、孙鱼! 孙忆旧倒下。 吴奋斗呢? 吴奋斗才不奋斗。 ——战斗伊始,他一见孙忆旧人在网中,余厌倦落尽下风,他就二话不说,拔足就走。 不是走。 而是逃。 ——是那种“有多么快便逃多么快”的亡命之逃! 人不如其名。 屋瓦破裂,网罩下,敌人落下,他却看准那一个大窟窿,飞腾而上,到了瓦顶,正要再逃,猛然,却见屋檐上一白衣白袍人,单手指着一把白玉也似的剑,在一月天下白似的月光下,剑尖斜指于地,在等他。 在候着他。 ——仿佛已等了很久很久,候了许多许多年,以致他其中一只衣袖,看来空室荡荡。 吴奋斗一见到这个人,尽管他的人仍立足于屋顶之上,但他的心已跌到了街下。 他知道这个人。 也听说过这个人。 他实在不想遏上这个人,尤其是在这时候。 他简直想跳回屋内,跟那像蝙蝠的鬼魅打,跟那四个拿着天罗地网的人打,跟那阴阳脸、擎着枪的、拿飞帘飞索的人打,也不愿意跟这屋顶上的独臂人交手。 可是他现在想跳回屋里去,也是不行的了。 因为他知道:此刻只要有一丝疏忽、半点错误,自己就一定会命丧当堂,原因是:这人既已向你拔出了他的剑,那么,今晚只有一个下尝两个结果:结果是:用你的剑杀了他,或用他的剑杀了你。 下场都是一样的: 死。 ——只看是你死还是我亡。 白衣人在月下。 既似近在咫尺,也远在天涯。 他始终没有抬头,从他的侧脸可见他斜飞人鬓的眉梢,只听他道:““奋斗了?” 吴奋斗只好奋斗。 ——其实他现在不是在“奋斗”,而是在“挣扎”。 他的师父陈上下希望他能“奋斗向上”,故而取其名:但奋斗是一件很艰辛的事,吴奋斗一向比较懒,他的剑法也走较为飘逸的路向,以意境为先,下苦功较少,所以同门笑他名不副实,他就带笑反驳:“谁说名实不符?可别忘了我姓吴!” 他是广东人,粤者“吴”与“唔”同,而“唔”即“无”或“不”之意,加之于其名上,即是“不奋斗”之意,他还引以为谑,不以为疏懒为忤。 而今,他却已无退路。 只有奋斗。 挣扎。 奋斗是美丽的。 你看人在努力向上,奋斗前进,这奋战的过程实在要比成功成就还令人心动。 挣扎则不是。 挣扎是教人惊心。 吴奋斗的挣扎和奋斗却依然是人间而不是人烟的,甚至是天上而不是人间的。 他拔出了他的剑。 剑破空、发出清丽的绝响。 他一招“仙人指路”,遥指白衣人。 风很大。 屋顶很高。 剑在风中,人在风中,衣袂飘扬在风中。月下的吴奋斗,真像是一位飘飘欲仙的仙人。 白衣人依然没有动。 甚至不抬头。 不举目。 掌中剑仍斜指于地,端然不动。 对峙了一阵,吴奋斗叱道,“怎么了!?姓戚的,你有种在这儿狙击我,却没胆子向我出手吗!” 戚少商仍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腕很白。 很秀气。 ——老实说,那不像一个武人的手。 他的手握着剑。 ——但白说,那也不像是一把杀人的剑。 他巍然不动。 如果使他有动,那未,就是他的剑尖原离屋顶约有半尺之距,目前大概只余五寸:他的剑尖似在下沉。 但下沉甚缓。 而且是一分一分的、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下垂,不细察还真绝看不出来。 ——是他的手累了?还是他的剑太重? 吴奋斗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 也不该再等了。 他叱喝一声。 “戚少商,动手吧!” 他迅速迫进三步,抬足巧转,吊足独立,成”瑞鹤献寿”式,剑尖直指戚少商,指诀另伏杀机,脚下隐蕴绝着,一招三式。 月下风中,夜里屋上,吴奋斗这一招架式,直似仙人下凡,仙鹤临空。 ——仿佛只藉一阵凤,他就可以一出招一出剑间把敌人刺个千疮百孔万洞! 但戚少商依然不动。 漠然不动。 至多只剑尖继续下垂,更下垂。 吴奋斗欲攻无从、喝道: “胆小鬼!你穷耗个啥!” 但这一招“瑞鹤献寿”,亦因对手无所动而无可应亦无法发动;他一咬牙,脚踏七星,剑走游龙,旋身飞舞,又转化成一式“仙班列阵”。 这一招,七分守三分攻,边留后路边迫进,眼看与戚少商离三步之遥时,见对方仍然岿然不动,他寸再四变招:“天女散花”。 ———剑影化成百道剑星,急刺戚少商全身各大要害。 只要给他刺中一剑,敌手立毁;如有一剑受封架回击,其他百数十剑,立即回援,攻坚挫锐,把敌人一气攻倒再说。 这一招变得好、变得妙、变得情理之中,也变得意料之外,更重要的是。 不管出招变招攻或守,他使来都端的有“仙味儿”。 他的剑已使出了“仙”的意境。 可惜他自己并不是神仙。 所以他只好做了一“鬼”。 他掠过去发动攻袭之际,姿势美妙,同时七分攻、三分守,一得手则追杀对方于剑下,一旦见势不妙,亦可及时变招退守,立于不败之地。 他剑势曼妙,犹如月下飞仙。 他的人比剑姿更欲仙欲死一一一甚至是在他出剑之时,表情神色,也七情上脸,仿佛是在陶醉、在享受、在如醉如痴。 他痴。 剑也痴。 剑有仙意。 人有仙味。 招有仙骨。 就连进退都有道骨仙凤。 但戚少商不痴。 在月下的他,也美得像一支足可在黑夜里照亮干人的蜡烛,你只要看到他拿剑的神情(尽管那一剑仍是下垂的),便一目瞪然这人是宁可陪死也不会陪衬任何人过一世的。 现在他已作出了反击。 反击: 对对方的攻击作出反扑,是谓“反击”。 可是,如果以这个解说来看待戚少商的“反击”,那正可谓是“莫名其妙”已极了。 因为戚少商不是针对他的敌人作出反击。 而是对他剑尖所指之处: 那是屋瓦上。 屋瓦是死物。 攻袭他的是人。 ——剑仙吴奋斗。 但他却不去因应吴奋斗的攻击,反过来去摧毁他立足处前的屋瓦,为什么? ——到底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 ——如果有所为,也是为了反击、杀敌。 虽然他攻击的是屋瓦,但其道理就跟做人一样:一个人读书、考试、学习、运动、结婚、乃至生儿育女,看来跟活下去没有什么关系,但实际上,没有这些,就不可能活得好、活得愉快、且把生命延续下去。 戚少商现时的剑法,也是这样。 至少也是合一原理。 一样的原则。 戚少商的剑尖疾射出一线自光。 “睦”地一声,剑光打在屋瓦上。 “轰卤,屋顶顿时塌下,一塌便是一大块,一大片碎瓦残屑喀啦破裂翻落,说时迟,那时快,吴奋斗刚刚就冲到戚少商身前。 要是戚少商对他出招,他早有防备。 要是戚少商攻势太烈,他招架不住,亦可退避。 要是戚少商接战,他也准备好: 能胜利则追杀,不敌即遁逃之计。 可惜不是。 可是不是。 戚少商没向他出剑。 而向屋顶出剑。 剑气。 瓦破。 屋顶坍下。 他自己的豪宅美宅。 他一失足,下陷,与瓦砾翻滚而落。 这一下,碎屑残尘,全沾上了他素净的衣袍,混淆了他的视线。 他尖叫一声,仪态全失,手足乱打,剑舞护身,急求落足之地,挣扎求存。 屋顶坍了。 瓦裂了。 掉落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还有戚少商。 他跟吴奋斗不同的只是: 剑仙是失足下陷。 他是徐徐落下,有备而坠。 一种蓄意的坠落。 一种冷静得凡近残酷的坠落…… 连同他的剑。 他的杀气与: 杀机。 几乎是马上的,立即的,那白衣人戚少商又徐徐飘上屋宇之上,单足落在檐上,独臂持剑,神情落寞。 只白衫上多了几点梅花般斑斓的血迹。 第四章杀皇帝之夜 1.咤叱风云人 解决了。 一,杀了余厌倦。 ——以鬼魅一般的“失神指”雷卷为主力,克杀了鬼一样,的“剑鬼”。 二,抓住孙忆旧。 ——以“八雷子弟”中的“天罗地网”,加上孙鱼的“屈神枪”以及张炭的“反反神功”,终于联干捕获了妖一般的“剑妖”。 三,诛杀吴奋斗。 ——以洒脱、飘逸不减当年,但当日为觅理想寻情义已易为而今“无一剑不刺向现实”的戚少商,格杀了仙味十足的吴奋斗。 得手。 即离。 由利小吉和朱如是断后。 ——剑妖、剑仙、剑鬼一死,剑神、剑魔、剑怪不来,“惜旧轩”里,还有谁能制得住当年苏梦枕的四大护法、后来白愁飞的四名得力手下:“一索而得”和“一帘幽梦”? 答案是: 没有。 所以他们迅速撤离”怀旧街、 他们来的时候是戚少商、雷卷、孙鱼、张炭、朱如是、利小吉、“实、属、巧、合”共九人。 走的时候是十人。 ———个给擒住了的人。 “剑妖”孙忆旧。 ——他们抓他干啥? 既然连余厌卷、吴奋斗都杀了,惟独还让孙忆旧活着,却是何故? 不知何故。 连穴道给封住了的剑妖,也完全不明所以。 他现在只希望能侥幸不死: ——好死不如歹活。 他现在才能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死了,便啥都没有了,而且也永远下会有了。所以要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他出道虽久,却在此际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命在砧上之时才领悟:当武林人,虽然威风;作江湖人,虽然自在,但一旦失败,当官的还可能只失权退隐,应考的只是失意功名,做生意的顶多不过破败潦倒,但当道上好汉的,其付出的代价,却往往是:死。 一无论多威风、多得意、多过瘾,若要付出生命的代价,那确是太大了,太划不来了。 他却到此际寸顿悟这些。 他深悔为何不早日领悟这个。 他却不知道,人未走到那个阶段,那心情是附会不来的。 顿悟也一样。 啐啄同时,该悟时自悟;摹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急不得、等不来的。 只看机缘:随缘即兴。 或看际遇:人生真理,多在大苦大悲中看破、看透、看得! 悟得。 戚少商一行十人,不是先到“小甜水巷”,而是先至“回春堂”。 回春堂是当年王小石替人看病抓药看跌打的地方:那儿在不久之前,还流了遍地的英雄血,朱小腰、陈不盯冯不八等人都是命丧在这儿的广场上。 ——他们给王廷视为“劫法场的歹徒盗寇”,正史自然不会记载他们为友仗义奋战至死的事迹。 但人们自会记住了他们: 在心中。 到了“回春堂”,向晚寂寂,歌舞升平在瓦子巷、半夜街、黄裤大道那一带。 回春堂前,仅有一股药的余香,一点春意也阙如。 如果说有,那在堂前还开了一盆艳红的杜鹃,在月下尽管照成了灰色,但仍不改其盛、不变其艳的迎风招招曳曳。 杜鹃花旁有人。 一个漂亮、伶订、眼睛亮亮的年轻人。 他在那几,仿佛已等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了,所以连脸上也蒙了瞑瞑的夜色、眼中也遗留了彤彤的花他见了戚少商,就拱手。 他的手势没有特别尊敬,也无不敬之意,但他服里肯定只有戚少商,没有别人。 他在等他。 他只等他。 ——在这急若星火的紧急夫头,他为何要在这几等戚少商? ——在这瞬息万变的生死之际,戚少商却为何宁绕了路仍定要见他不可? 这眼睛很亮的人抬头,眼里仿佛有点泪影,但神情却很平静,很愉炔。 奇怪的是,这平静却有一种让人感到“心死”的感觉,而他的愉快仿佛也井非来自于“开心”。 这眼神很亮、但仿似“没有心了”的年轻人,说:“你终于来了。” 以戚少商做事迅若垦飞、讲求效率的人,居然也平心静气的缓缓温和地道,“对不起,要你久等了。” 亮眼睛的年轻人讫“就是今夜吗?” 戚少商道,“就在今夜。” 眼睛很亮的年轻人吁了一口气,这才游目看看大家,道。“这之后,过一段时间,只要你为我,说明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也算跟你们一样,是个咤叱风云人了吧?” 戚少商看看他,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勉励之色。 “你本来一向就是的。有日我一定会为你澄清的。,,亮眼青年一笑道:“那么,我就等今夜——你们还等什么?” 戚少商点点头,一手扶住了他,大家这才发现这人连轻功也施展不来——他根本不会轻身奔驰的功大,又如何施展? 这青年忽“咦”了一声,好似想起了什么,还有话说。 戚少商立时停了下来: 对这人,他仿佛很有耐性。 ——超乎寻常的忍耐力。 而且关心。 ——一种颇不寻常的关切。 那青年果然说了。 也间了。 他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你……还记得我姓名吧?” “记得。”戚少商即答。 那青年居然说:“你且说一次看看。” 戚少商亦不以为忤,马上就说: “陈念珠。” 那青年笑了。 笑得是灿烂:灿烂得几乎连眼眶里的泪光也和月光一样光一般的亮,像一颗圣洁的念珠。 他居然还笑问。 “大家都记住了?” 又向戚少商追问了一句:“可记得我是哪里人氏?” 戚少商毫不犹疑便答:“广东。佛山人。” 那青年长吸了一口气(这问题仿佛要他鼓起最大的勇气才问得出口):“家父是——?” 戚少商几乎是马上就答:“陈礼。” 陈礼。 这是个极普通的名字,一点也不炫人、震耳、耀目。 ——就连“陈念珠”这人名至今也“名不见经传”,武林中、江湖上也似没这一号人物。 却不知为问,在这重要关头,这青年却来闲说这些,而戚少商也答得倒背如流,诚惶诚恐,不亦乐乎。 大家都不明所以,要不是一向服从戚少商,只怕还真个早就沉不住气翻了面了。 直至戚少商说出这目有泪光的青年父亲名讳时,只见张炭脸色一变,孙鱼目光一闪。 雷卷则哼了一声。 闷哼。 这时候,戚少商却向张炭问了一句像跟这时局毫无相关的“你记得他说话的方式了吗?” 一--“他”,这回是指不能动弹的孙亿旧。 张炭即答:“记住了。” 为了表示他的答案是肯定的。他是很有力的点了头。 戚少商却“嗯”了一声,仿佛对一切这才满意了,然后他才下令:“这是个大好杀皇帝之夜,咱们出发吧!” 2.风花雪月事 宋徽宗赵佶很忙。 他忙的不是国事,甚至也不是家事,更不是天下事。 他现刻最忙的是寻欢作乐、眠柳宿娼的风花雪月事。 为政之初,赵佶也曾图使满目疮痍的宋室江山恢复太平盛世,是以他人继大统之初,曾一度虚心纳谏,弊政大革,海内颗想,天下靖平,起用忠直敢言知名之士,去好任贤,对称“小元佑”。 不过,这段日子很短促。 廓清时弊、废除陋规,说是容易做却难,何况改革不是一天一夜垂手可得迈足可达之事,赵佶仍在当节度使、郡王之际,尚能自洁,与那些喜逐声色大马的藩王弟兄不同,乃至誉闻中外,更以书画工笔称著一时,独步天下。人在艰苦历劫时,固然难以持志不懈,但人在富贵享受之时,更难奋斗不息。徽宗亦过不了这富贵权位关。 他初即位,有志革新政治,大有抱负,振作过好一阵子,昭雪冤狱,任用贤良,以致朝野一致颂赞。 可是久而久之,他懒了,散了,也耽于逸乐了。 他原本就是皇帝,有的是无尽的权力,要什么有什么,那么辛苦改革来作啥?反正与他利害元关。终日辛劳,致力兴废。察纳忠言,审理国事,剔除弊政,结果是累了自己,反而要常听些所谓忠谏直净,诸多抱怨,公肆抵诬,只虚掷了宝贵的时光,何不及时行乐,尽情挥霍,风流快活去? 他本性就好大喜功,喜欢奇巧酒色,故而大兴上本,狂攫花石,声色狗马,玩物丧志,穷兵黩武,逐贤任佞,迫害党人,不勤政事,加上权臣左右,劈佞包围,使他更放任声色,一改前态,谁劝他便废谁,哪个让他有好乐子,他就重用那这便所以蔡京、童贯、梁师成、朱耐、王黼等人得势之故。 赵佶也成了个出尔反尔、奢靡荒淫的皇帝。 所以他很忙。 忙着玩。 ——他什么都玩:从诗词绘画,到奇花异石,到女人娈童,他都爱狎玩。 忙着乐。 ——从酒筵宫宴,到祭祀游园,乃至与佞臣妃嫔作戏追逐为乐。 当然也忙着沉湎酒鱼,微服狎娼。 一一这皇帝仿佛还觉得在皇宫里玩遍三千粉黛不够过瘾激,所以他还不惜微服嫖娼,眠花宿柳,更得其乐。 他不这样做,身边的佞臣看出了他心底里的需求,也会为他安排,教他这样做。 他这样做了,也没人敢劝他,劝也没有用,因为贤良忠直的人已给好党排斥殆尽了,哪一个敢劝就那一个先得遭殃。 朝中只剩下诸葛先生几个还算正气的人物、以较为周圆的方式来强撑大局。 那时局早已岌岌可危了。 ——赵佶显然不是中兴君王,而是祸国君主。 当日初登大宝,意志廓清,振翩九天,粲然可观的是他;而今昏愦荒淫,挥霍无度,玩物丧志,纵欲败度的也是他——其实原因无他:人总有振作、沉沦的时候、各有其善恶本性,虽然君王也是凡人,但凡人一旦成了皇帝,不管为善为恶,就出乎一心,无人可以节制他的权力了:试想,为善即天下为之善,但在这宫廷、朝廷那种制度和宗法下,焉知民生疾苦?一心仁慈向善的人,岂能持位久存?只要一旦为恶,则天下万民,很如风雨危楼,却有谁怜? 赵佶今晚可不管贫民百姓有无可怜的,他只醉捧李师师那张美人脸,心里只叹:我见犹怜。 这时候的他,眼里只见簪髻乱抛、清歌曼妙的美人,想的尽是风花雪月事,国家兴亡,去他的! 也正是这时候,曼妙动人的李师师忽然止歌罢舞,道君不禁微愣,便问:“美人舞正酣,歌正畅,朕听得正高兴,怎么不唱下去了?” 李师师却收了琵琶敛了衣,正色问:“官家。你这回幸临,可带了几人来?” 赵佶一怔,说:“只带十几亲信随行。” 李师师依然庄容道:“个中可有好手?” 赵佶这才明白,以为美人是多虑了、也过虑了,便笑道。“尔勿忧过甚,朕来这儿,蔡卿已为朕打点好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李师师依然脸如寒玉,道:“万岁爷,可知道在小甜水巷口那儿今晚初时还生了点枝节?” 赵佶轻松的道,“不是已给蔡卿、童将军他们摆布妥帖了么!” 李师师抬眸向上望了一望,以手指耳垂。轻声说:“官家可听到屋上有兵刃相交之声?” 赵佶这回凝神一听,果有,只难细辨,只唬得腔都黄了,三撇须也搐动了起来:“这些大胆狗贼……却是如何是好!” 李师师只问:“万岁这次带来的高手有儿人?” 赵佶一时六神无主,只依稀记得人数,道:“有阿一、多指头陀、童将军、朱刑总、还有龙八和他的几名武林高手……这……还应付得来吧?” 赵佶已感到慌惶了。 李师师叹了一声,约略估计,便问:“舒无戏没来?” 赵佶也急得在心里直打转:“这人老劝朕少来秦楼楚馆,朕……这次没许他来!” 李师师白了赵佶一眼,竟从衣抽里掣出一柄锋利的薄刃来。 赵佶吓了一大跳,颤声问:“……你,你要干什么?” 李师师只轻描淡写的说:“敌人已逼近贱妾这儿,你的人只怕抵挡不篆…请官家人臣妾房内暂避,妾身舍命应付一阵,想诸葛先生在京内布防周密,一有风吹草动,必已派人来匡护圣驾。圣上勿惊,委屈片刻,让臣妾为万岁效命保驾。” 赵佶也一向知道李师师有过人之能,听她为自己护驾,感“动”激“动”得眼泪也快流出来了,只听屋上交锋叱喝之声更响更近,便抱头掀帘窜入师师房中,一面只抛下一句活:“美人小心,朕今晚得保平安,不忘了尔的好处。” 李师师持刀寒着脸一笑。 两点火绯飞上了她的玉颊。 她刚陪侍时饮过点酒来。 所以脸上很有点醉意。 而她心里又正好有点杀气。 因此更美。 她随手用刀在桌上的盘子里挑了一粒橙出来。 橙色很美。 如灯。 她没用刀剜,却用吴盐胜雪的纤纤玉指,剖开橙皮,露出鲜嫩亮黄的橙肉,多汁欲滴。 她噘起了唇,啜了一口橙汁,一面嚼食有声,一面似在等待。 “嗖”的一响,瓦面并没裂开,却给掀起了几块,一样事物掉了下来。 看影儿,椰大概是一只白鹤或是一只白鸳;听声者,那应该是一本书还是一束纸……掉落下来。 然而不是。 那是一个人。 一个白衣人。 和他的剑。 3.英雄败在儿女手 剑如月白。 人比月色还冷。 冷冷的人冷冷的问了一句冷冷的话:“他在哪里?” 语音很低,也沉。 李师师仍在吃橙。 慢条斯理,斯文淡定,闲出了一种媚丽的气质来。 她手里仍拿着刀,好整以暇的说:“谁?” 那白衣人沉声道,“狗皇帝。” 李师师停止了咀嚼,就这么欲咀未嚼,口里仍有橙渣未咽之际,她的脸颊、眼色,竟飞出了一道杀气,一点怨意来。 隔了一阵,只听她扬声道:“这橙好吃。” “这橙好吃”——宋徽宗这时已逃入李师师房中,惶急间这里那里都不好躲,看得床帐半垂,那儿曾是自己翻云覆雨的温柔乡,只觉一股熟悉、安稳感觉,便再也不顾这许多,一头便钻了进去,只望侍卫快点来救驾,并痛悔为何不让诸葛先生派人随行。 ——尽管有诸葛小花的人在,定必老气横秋,劝说进谏,这更不能去,那事不能做的,但总胜于在这儿遭殃遇危呀! 赵佶匿蜷进床被内,裳里还有师师余香,但他此际已无暇细闻、无心细赏,只为自己安危性命发抖打颤,强要敛定心神,听迎宾偏厅有什么异动声响。 果有。 先是屋瓦给掀了开来的微响。 ——糟了,来了,来了……这些乱党恶匪,可是泯灭人性的……! 一一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他就听到那几句隐隐约约的对话,还有李师师这一句:“这橙好吃。” ——这橙好吃? 这句话竟在这时候说! ——这句话岂可在这时候说! 赵佶又狐疑又害怕,心中痛咎不已,英雄败于儿女手,没想到,自己堂堂道君皇帝却折在这几,悔不该爱新鲜儿、到宫外猎猎艳、一晌贪欢遇了劫!为了这一点儿女私情,值得么! 这橙好吃?道君皇帝赵佶不禁苦笑,心中大喊昔也一一难道这些恶贼闯进来是为了吃橙乎?师师真不会说话,至少,说的不是其时! 这时候,他终于听到了他该听到的但最怕听到的声音:交手声! ——乓乓乒乒,响得密集,打得灿烂! 赵佶心中叫了一声:完了! ——师师怎会是贼人的敌手! ——一旦师师完了,只怕自己也难逃……说了“这橙好吃”的李师师,左手递上了剥开的橙,像邀戚少商一道来吃。 戚少商脸上闪过一丝诡诧但狡狯的神色。 他摇了摇头。 李师师却突然做了一件事: 她扬手撒掉了橙。 橙瓣在灯色下灿开一片橙雨金黄。 她另一只柔荑递出了她的刀。 刀像她的手一般玉。 一般的白。 刀很短。 刃很锋锐。 刀攻向戚少商--一 不是戚少商,而是戚少商的剑! 这点也相当诡奇: 李师师的刀短,本就该采守势,而非攻势,就算要急攻,也应在戚少商不及防范之下直取其要害,可是她不是。 她竟用这么一把短短的刀,去硬碰戚少商月白色的剑。 更奇特的是。 戚少商也立时还击。 可是他反击之际,更是奇特: 他只用剑不住往李师师短刀上招呼,而李师师也跟他十分有默契似的,把刀不断与剑锋交击。 于是乓另乒冷,叮当不已,两人一刀一剑、一长一短,已交击了数十招,戚少商肩上、发上、衣上、仍沾有李师师嚼了一半撒掉的橙颗儿。 ——但却未攻过对方身体任何一刀一剑、一招一式。 他们在干什么。 ——这样做有何用意? 他们近身“交手”,并用一种很低很轻很迅疾的语调交换了几句话:“你真的要杀他?” “他该杀。” “我跟你们有契约:你们能吓他,能迫他,能威胁他做造福天下的事,但就不能伤他、害他、杀他。” “他能残害天下百姓,我们就不能杀了这荒淫皇帝!?” “在历代帝皇中,他委实也不算太坏,他初登位时也右革新之意,治国之能,只是后被宵小摆布,而又贪图逸乐罢了。” “要等他好,不知还有多少人死、多少人受害,我一剑杀了他,一了百了。” “你杀了他,你能不能立即便找出一个更好的皇帝来取而代之?他虽然荒唐,但至少绝少下令诛杀贤臣,顶多逐之斥贬,如果再来一个更残暴的,你难道又等天下受尽荼毒时才又去杀了他?目下赵家天下有能人吗?万一你弄了个更坏的怎么办?赵信一死,蔡京,梁师成这些权臣岂不更嚣张跋扈,无人制之了?天下无君,怎生使得!你杀了他,不是好事,只坏大事!” 说到这儿、两人又各自发出一声叱喝,刀剑交攻,叮叮当当的交接了无数招。 道君皇帝在袁里只听得刀剑交呜,甚是好听,像敲了节奏来似的,他自来精通韵律,心中难免有点奇诧:(怎么刀剑交击之声如此徐疾有致,仿似各操音律心有灵契的合奏一般?)但他心中也难免觉得宽慰:(至少师师仍抵住了贼人:宠她,真是宠对了。)——不过,赵佶一旦念及自己身在险境,乃因宠惜师师而致,心中不免大是悔吝。 不过他心宽大早,未儿又听金兵乍鸣,叱喝连声,屋外喊杀之声更烈,知道情势更是危急,只觉裆间一热,蓬地裤里积了股骚热,知是自己慌急问竟撤了尿,还迅速扩染了被衾,湿了一团臊腥。当下又急又惊,知床里躲不住,便连爬带滚,蜷在被里,挤入了床底。 床底窄。 床下黯黑。 但宋徽宗只觉安全多了:这下好,至少,贼人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敌人,这就心安多了。 ——可是他既看不见敌人,又焉知敌人也看不见他? 这下,这道君皇帝可就不管了。 也管不了了。 4.英雄败于情义手 戚少商与李师师倏来倏去,交手几招,故意发出声响叱喝。踢翻台凳,之后又刀剑交击趋近,戚少商沉声疾道。 “你对这狗皇帝动了真情吧?他风流成性,这可没好下场!” 李师师薄嗔微怒,打翻的红烛蜡焰燃着了铺桌的缎布,烧了起来,火光如此一映,更艳苦桃李。 戚少商看得心中一震: (怎么这么像一一一) ——啊,红泪! 一时间,剑热一缓,独臂虚袖上竟给刀尖嘶地割了一道口子。 “当神了!” 李师师笑叱了这么一句,然后在刀剑声中细声急道:“这皇帝待我有情有义。” 戚少商冷笑道:“莫忘了,英雄败在情义手,更何况你是女子。” 李师师也冷笑道:“败于情义手的英雄是你,莫忘了,当年叛你的是结义兄弟顾惜朝,帮你的是红颜知己息红泪!” 这一句,顿使戚少商一时为之语塞,说不下去了。 “怎么样?” 李师师刀法一紧。 “如果我还是要杀他,你势必维护他的了?” “是。” 李师师这一句也说得毫无周转余地。 “好,我不杀他,”戚少商也剑势一展,低叱道,“我这次来。本就没意思要杀这狗皇帝!” “好,”李师师刀意一敛,“我信你。” 话未说完,只听房外火光晃动,兵光耀目,人声杂沓,有人大喊:“万岁,万岁爷,你可无恙!” 只听有人喝道,“还喊什么,冲进去护驾要紧!” 戚少商剑法突变。 凌,而且厉。 攻向李师师, 孪师师似意料不到,吃了一惊,“嘶”的一响,她左臂绯色的衣抽,已吃一剑割断了下来。 戚少商嘿嘿一笑,身形一旋,已裹中蒙面,抛下一句:“但借汴京第一美人红袖一用,让我诛杀群奸独夫之际,更添余香。” 话来说完,“砰”地一响,兰房门根已给踢倒,七八紫衣侍卫,已发喊冲了进来。 ——这人总有许多伤心事吧? 一个有大多伤心往事的人,再开心时也是郁勃难舒的。 这伤心人的剑绝对是把伤人剑。 才一下子,七八名恃卫冲了进来,但见血光纷飞,血雨激飞,不旋踵间已倒下了三、四人。 余四、五人,抵受不住那惊龙走蛇的剑气,只有边战边追,一面大喊:“来人呀,救驾!来人啊,有刺客!” 叫声未毕,忽又有五条人影闯了进来。 五人都蒙面。 一个高大威猛,长子长足,但也予人笨手笨脚的感觉。 一人个子不高,但露出一对颇为醒灵的眼。 另一人十分沉厚持重,但未蒙上的额角却已经用墨炭涂黑——难道他的额特别好认,以致他蒙面之前,还得先抹黑? 还有一人瘦小精悍,手里攒了柄飘红枕黛主锋枪。 最后一人,很怪。 怪的意思是:这人手里持着剑,剑很妖:他的腰很细,也很妖;他的眼神很奇特,仿佛有点迷蒙,有些惊惶,更是妖。 但这些特点都只是”妖”,并不怪。 怪的是他的身法、剑法乃至于一进一退:如果是深谙武术境高低,他倒是可以一眼就看个透彻。听曲乐,只要一人耳,便知韵律优劣。是以他喜人称亦自称为:“风流教主”。 惟对武艺,他不行。 何况,他也不在厅,而在房。 而且是在床底。 榻下。 余下那五名卫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算看出也没有用,因为再攻进来的四人,只是那高大个儿一手一个,只折了二人,剩下二人,也吃了两道“暗器”,扒在地上,一时再也起不来。 ——而那两仵”暗器”,竟是两只“饭碗”。 那竟是赵佶与李师师夜宴小酌台上盛小食甜品的碗! 一--赵佶依恋李师师,曾赐她避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鸳青镜、主虬香鼎,也赏过她端砚、凤砚、李廷硅墨、玉管宣毫笔、剡溪绫纹纸,这些宝贵珍物,这两只碗,叫“龙风掬欢碗”,当然也是赵佶自民间搜刮来随手送给佳人的东西! 那几名侍卫一倒,“黑额的”与高大个儿分别向戚少商一颔首、一点头。 戚少商立即开路,掀帘,攻人李师师的闺房,随即大喝了“狗皇帝!滚出来:今日奉命饶不了你!” 这陡地声大喝,不仅使李师师震了一震,连匿藏在榻下正厌幸自己或能过此度劫的道君皇帝,大吃了一惊。 何止大吃一惊,简直失了心、丧了魂、销了魂、碎了魄! 猛地一震,“碰”的一声,头顶便撞在床板上! 这一下,他可吓坏了! 戚少商等人也听着了! 5.英雄尽败你的手 额角抹黑的汉子,自然就是张炭。 一一他的脸半黑半白,太过好认,不如尽皆涂黑。 他听觉何等灵敏,反应也快,闻响立即跟那拿长枪的汉子点了点头。 这时,戚少商也颔了颔,故意“嗯”了一声,道:“床榻那儿有异响,是人是大还是耗子,谁过去瞧瞧。” 只听那持枪的大汉叱道:“我去,” 闪身上前,长枪枪尖一挑,掀开了床帘,只见一床乱被,另有一角被衾,透人床底,各人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拿枪的孙鱼故意大声道:“床上没人,只一股尿骚。” 张炭沉声道:“床上没人,床下呢?” 戚少商嘿嘿笑道:“堂堂九五之尊,怎会在床底下,那岂非与蛇鼠无异!还慵人盗耍业们魄迫ィ ? 只听一声清叱,李师师又疾掠过来,拔刀出袭,一面叱道。 “大胆盗匪,敢伤我官家,跟你拼了!” 戚少商会意一泽手,孙鱼立刻挺枪跟李师师打在一起,乒乓跌荡,好不热闹。 枪风劲。 刀意锐。 两人兵器虽一长一短,但故意应合,也打得旗鼓相当。 是以戚少商故意让孙鱼“应付”李师师。 ——白牡丹不放心他们是否真会杀害赵佶,因而会掠人房里“押阵”。 ——再说,赵佶遭困受辱,李师师若全无表现,这事追究起来只怕李师师要第一个遭殃。 戚少商让孙鱼出手,而他最明白如何分配当前形势:张炭身上另有重任。 朱大块儿只善战,不适合作假。 陈念珠只用在得当之时。 ——那受制的剑妖孙忆旧,则不可用。 只可拿来牺牲。 ——因为那是“可以牺牲”的人。 而戚少商自己,却正要主持大局: ——要不然,适才跟李师师一战,而今他还用了她的红袖蒙面,幽香尚在,像这种红颜艳娘,他再跟她打上七天七夜也不嫌倦乏。 不过,大事要紧。 他至多只是个喜欢生香活色而致色香心动的男子,他的爱念一面旋起旋灭,像对息大娘的情意,一往情深,不消不灭,毕竟是少有也仅有的。 ——他爱色好色,但见色忘义、重色轻友,毕竟不是他的作风。 也不是他这种人的作为。 这是重要关头。 尽管他久历战阵,一向举重若轻,但今晚的事非同小可,他也如履薄冰,谨慎从事。 他明白李师师的用意。 但他所布置的一切,也别有用心。 所以他暗示意:孙鱼与李师师先行“交战”。 而他则主持大局。 主持行动。 他先用剑在床底下撩了撩,然后向朱大块儿喊道:“你手长臂阔,仰里边去,看有个啥生虫死物活绝儿,把他给刨出来吧!” 其实,他用剑往里一撩之时,就碰上了软绵绵的人体。 他真想一剑刺下去。 ——这样一刺,便杀了一个皇帝,也除了一名昏君了。 他真有这个冲动。 ——这个皇帝曾害得他流亡千里、亲朋丧尽,臂断爱灭! 但他仍强忍住了。 ——该杀,但仍杀不得。 因为杀了更糟。 ——天底下偏生就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尤其越是权重天下的人越如是。 这种人也许作过不少好事、功勋,但也造过不少孽、在杀不少无辜,按照道理他所作所为,早该遭孽报了,但他又偏不死,而且死了对大家也实在没好处,仿佛他生平的功德已足以为他弥补一切似的,他偏生不死,手握天下权,就算再一个一万个不该死的人给人狙杀了、身殁了,他还是在那儿,屹立不倒,甚至长生不老。 戚少商真想杀了这个荒淫天子。 但他没杀成。 这一剑没刺成,砰的一声,整个房子几乎裂开两半。 是给人一刀几乎劈为两爿! 能一刀把一间偌大的房子劈开两边的人,天下没有几个:他一定是其中一个。 第一个。 他是御前第一带刀总侍卫: 一爷。 他的刀很长。 一把长达十六尺七寸七分七的刀,看去妩媚多于肃杀·流俗多于伤人。 但这一刀拨出来,劈下去,势足以开天辟地、断山裂石,但又恰到好处,妙至颠毫,因这一刀只攻破了这房间的一个缺口,把戚少商等人所布成的阵式先行一刀劈散,但并没有伤及任何人:也就是说,假如皇帝就在这“刀程”之中,也决不致误伤了他。 这一刀看似鲁莽灭裂,但其实又是极精极细,像对待刻骨铭心的恋人一样温柔。 刀至。 人到。 一外身着蓝袍,脸很红,眼很眯,鼻很勾,眉很火,发很长,个子却很矮的人一步就跨了进来。 他随着刀势,把戚少商的人马隔成楚河汉界。 他就是一爷。 戚少商瞳孔收缩。 因为他不止看见一个一爷。 还有一爷身边的人。 这人又胖又圆,看来还有累赘,更有些脑满肠肥,但他却是悄没声息的随同了一爷“滑”了过来,在场每一个(包括戚少商)看见他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在何时、如何“溜”进来的。 这样的人,才可怕。 但这样可怕的人,却脸上一直保持了个笑容。 此人肥肥胖胖白白,满脸笑态可掬。 他像个生意人。 生意人最重和气,不和气哪生得财来? 可惜谁都知道他不是生意人。 ——如果一定要跟“生意”扯上关系,那么,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死意人”。 他“买卖”的是“人命”。 他的“买卖”还十分合法、公开。 但一点也不“公正”、“公平”。 因为他的职衔是。 京畿路刑部总捕头。 ——朱月明。 有的人是平民见了他,会怕;有的人是江湖人见了他,会怕;有的人是恶人遇上他,会怕;有的人是好人遇上他,会怕:有的是盗匪见到寸怕,有的却是官宦见到才怕一--一但眼前这个笑脸刑总朱月明,人人见之人人怕。 他常说自己没啥特别之处: 不过就连”任劳任怨”这样的人物,也对他眼服帖帖。唯唯诺诺,更是他一手培植起来的。 偏生他是个亲切和气,笑容满脸的儿 不像刑捕。 像商贾。 就在这两人闯入的同一时间,朱大块儿用巨掌一抄,已把床底下的人“掏”了出来。 那真是个皇帝。 一那是个蜷匿在被窝径自在颤哆的皇帝。 只不过,胆小如鼠的皇帝也是皇帝。 戚少商、朱月明、一爷一见,三人眼睛同时都亮了。 三人同时抢步,出手! 戚少商剑快,反应也快。 他一看到皇帝就立刻反应,反应一生,剑已刺向赵佶的咽喉。 他乍见朱月明和一爷已攻了进来,也大可估量外面的兄弟已守不住保护赵佶的力量猛攻,所以他立刻要抢先制住赵佶。 只要皇帝的命在他手上、。便诓都不敢乱动了!ⅰ彼纠纯梢韵铝钪齑罂槎庋觯齑罂槎泊罂梢哉饷醋觯盒只实郏驳腥耍? 可惜朱大块几是个老实人。 也是个钝人。 他只知揪住了皇帝,却不知可用以胁敌。 戚少商已来不及开声下令。 因为他的剑比声更快。 所以他立时出剑。 即时剑至! 剑快。 可是刀更快。 而且刀更长。 一爷那近十八尺长的刀,已旋风般架住了他的剑。 刀剑相交只一招,戚少商已断定了一件事:取胜不易! 这时,张炭已“拖”着那身段妖异的蒙面人贴近他身边,看样子、是想三人联手力战合斗这御前红顶紫衣蓝袍侍卫一爷。 然而,戚少商这时向张炭耳畔迅速而低声抛下了一句话:“你的‘反反神功,派上用场了。英雄尽败你的手,要为令师报仇,把奸臣昏君一并几折在这一阵上!” 张炭听了,沉实的黑脸似无所动,但一双眼自全布满了红丝:“尽力而为,死而后已!” 一爷凝神。 聚力。 他的刀平放置于预前,双手握住了刀柄。 他似已人刀合一,却没有即时发动攻势。 他仿似任由戚少商布署、下令。 他不急。 下管。 ——也许,他的任务正好就是:把敌人愈是吸引过他这边来,皇帝就越安全,他就越是尽了职守。 可是,一旦听取了戚少商下今后的张炭,却不是与他的楼主合攻一爷,而是拖着那妖异的剑手,直取朱大块儿那一路! 6.这一回大劫 朱大块儿要是懂得以侠持皇帝来阻止敌手的进犯,那么,这儿的战局一定会完全改观。 但朱大块儿下会这样做。 他也不是这样子的人。 所以朱月明的救驾,就显得十分及时和有效。 朱月明的攻击很奇特。 他的人圆圆滚滚,他也真的整个人圆圆的“滚”了过去,又似整个人给什么人或是什么“力量”似的“踢”了起来,突然冲近、突然攻击、又突然停止了一切攻击,却突然把赵桔护在他所布的滚圆罡气之下。 他出手、出招都“突兀”至极,一下子,已把皇帝“夺”了过来。 他的招数谁也摸不着。 可惜他遇上的是朱大块儿。 朱大块儿因不擅言、也不善表现之故,在”金风细雨楼”的地位不算十分之高,但曾参与”甜山之役”跟“六合青龙”剧战过的人都知道:若论战力,朱大块儿只怕是楼子里和“象鼻塔”里新一代子弟实力最厚、功力最高的一个! 朱月明一向深藏不露,在京城里武功实力最堪称讳奠如深的,就要算是他、方应看、大石公、黑光上人、米苍穹、林灵素等几人,但米公公毕竟也在破板门一战露了底,但当年曾在“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和“金风细雨楼”总楼主大决战时出了手、出过手的朱月明,就算是在场的人,也仍是一样摸不清猜不透他的底子。 ——一如他出招、变脸,谁也弄不清楚他的意图。 朱大块儿更不消说,他本性鲁钝,比谁都更不通世务,更何况是奸诈人心! 他根本摸不透朱月明的套路。 他压根儿就不去摸。 他只一手刀一手剑。刀如大砧板,剑似软面条,他一刀一剑,一软一硬,剑法大开大合,刀法大起大落,刀刀不留敌头,剑剑不顾己身,步法错落,脚法颠陨,却每一招每一记都使朱月明既飘忽又突兀招式为之打散、攻破! 连朱月明也忍不住喝了一声:“好!” 他知道这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 ——疯腿! ——癫步! 一一大牌剑法! ——大脾刀法! 这“疯、癫、牌、脾”一旦结合起来使用施展,就成了一种绝世难破的怪招,况乎以眼前这勇悍无惧的“巨无霸”使来,更浑然天成,心专志坚,更难招架应对! 何况,朱月明也生怕在如此猛烈的攻袭下,万一一个失手,误伤了圣上龙体,那就真要吃不了连兜着走也走不成了。 是以他大有顾忌。 投鼠忌器。 朱大块儿则没有。 所以他发挥淋漓,一往无前。 这使得朱月明为了要全神贯注应对这巨人的猛攻,不得以让皇帝先行退到他身后。 可是,戚少商不止带了一个朱大块儿同来。 赵佶一见一爷和朱月明及时赶援,简直感激流涕,可是涕是流了,感激已转为惊怖。 因为一个连额头也全抹黑的红眼汉子,已掩了过来。 他心中一惊,以九这一回大劫难逃矣……但那黑额汉子却没出手——说他没“出手”,似也不尽然,反正,他双肩耸动,双手也似在搐动着:真正出手的却是另一个似妖异长剑但动作呆滞的家伙:这人挺着剑,舞动着似招非招、有剑诀无剑意的剑尖,直向他窝心刺来——这时,黑额汉子张炭其实就在这完全“身不由己”的使剑汉子孙忆旧耳边说了一句话:“这黑锅你背定了——谁教你出卖了你的同门孙尤烈他们!” 孙忆旧听了一震。 但他穴道被封,不能作声,自也不能说话,说了也语不成音。 不过,却自有人替他、代他、跟他“说话”:“贼皇帝,你受死吧!” 说着,一剑向赵佶刺了过去。 赵佶早已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冠落发披,狼狈不堪,不过,这汉子剑势并不稳定,剑意倏忽,倒似是想刺又不刺,要杀又不杀,欲撤招不撤招似的。 赵佶身后又来了七八名近身侍卫,都不惜舍死忘生,扑上前来救驾,不过这时又自屋瓦落下四条大双,每人手上一柄斧头,几乎都同时砍在前来护驾高手的骨头上:那斧头人肉切骨的声音,使赵情顿时脚一软、膝一麻,整个人跪倒了下去。 却因此正好避过刺向他胸前的一剑。 不过一剑落空,一剑又至。 他情知自己避得了一剑,避不了一剑……这一场大劫,只怕是躲不了的了。 他心中惊急,却偏在这危急关头,想到他一直宠信推崇为仙人的道长林灵素所言:“天有九霄,柳霄为至高,上帝号令长,神霄玉清王,主持南方,号称长生大帝君,此神就是陛下,”他一念及此,只望帝父打救,心里忙念”神霄玉清长生大帝君急急如律令咒”不已。 不过,那剑手才不管他念什么咒,一剑又刺了过来,他头一偏,肩上给划了一道口子,刺痛得惊叫一声,他还以为自己立刻便要死了,只听李师师一声怒叱:“狂寇乃尔!” 只听那名白袍杀手却也咤叱一声: “非此不可!” 却在这时,那剑手微微一顿,剑势稍止,赵佶这才如梦神觉,憬悟自己未死,以为念那”长生帝君咒”有效,又喃喃狂念不休,不料那剑手背后的额汉,反手一掌,把他打得金星直冒,才不管他念的是什么咒,却先让他挨了揍。 这时,一爷见皇帝遇险,挥刀回救,但戚少商单剑深入抢攻,使一爷自保力战,无法救驾。 朱月明也结朱大块儿缠住了。 他布槌般的骄指掌背已先后击中朱大块儿五次,按照道理,就算这巨汉是一块顽石,内里也定必“四分五裂”了。 可是未大块儿却越战越勇。 愈受伤愈过瘾——至少是战志愈盛! 他甩不开这“巨无霸”,自然也救不了驾! 或许,以朱月明的怪异武功,就算遏上一个在武术造诣上远高于他的人,只要他要逃要走,谁也截不住他那滚滚圆圆却突尔弹起来跳出去的古怪轻功和身法的。 同样,就算是武功远胜他的好手,也不一定能招架得住他那种霎时间一拳已攻到他腋下却猛然发现他一脚已踹进你鼠蹊的奇门冷招。 可是遇上这大块头他没办法。 真没办法。 这巨汉只攻不守。 只进不退。 ——就算遇上危险、绝境,他也一样一往无前。 他高大、豪壮。 但他的腿在抖。 这样剧烈颤哆的步法,使跟他同步踩在一方地板上的朱月明也感到地为之震,连脚筋韧带也为之激起了同一律动的震颤。 这巨双双腿狂抖,就像一头吃痛的狂牛,惊极了但不能止歇的奔马,或如一个正在发羊痈病的狂儿但他却不是因害怕而抖。 而是一种极可怕极具杀伤力的步法: (——癫步!) 接着下来,这巨汉的身法更是奇特。 此人体积庞大,本来看来笨重鲁钝,但他却不知怎的,只要一扭、一泞一闪,就把朱月明突兀得绝不可能出手也就像压根儿没出过手的绝招避了开去了,朱月明力尽招空,正要收势之际,这巨人却只一闪、一扭、一拧间又回到原来的所在,且向他发动了攻袭。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攻击。 他的发招,本应是用手才能生效的,他却用脚发出此招。 也就是说,这看来愚鲁笨重的巨人,一面踩出最奇最妙最巧又最凶暴的步法,一面又在如此繁复多变且浮移不定的步法中以脚进击。以足代手。 (——疯腿!) 更可怕的是,他的手并不闲着。 他从宽厚的背梁摸出一把刀。 砧板一样的厚刀。 硬刀。 旦在肥腰间掏出一把剑。 棺板样的剑。 软剑。 刀似一把大葵扇,剑却似一根废柴。 不过,这一刀一剑使来,却软时如面粉、硬如磐石、而锐时却似针尖之利。 他的剑法大开大合。 刀法更是大起大落。 (——大脾剑法、大牌刀法!) 最难对付的,还不是这刀这剑这脚法这步法,而是这“头”巨汉的斗志。 他简直整个身体都是“武器”。 他用身体来拦住朱月明。 他不惜身。 他甚至以自己的躯体来。“抱”、“揽”、“截”、”掷”、“扔”、“扫”、“砸”,“撞”、”压”向朱月明,其目的就只有一个:不许他抢救皇帝。 实际而言、以朱月明只露出如冰山之一角的武功,未尝不能突击奇招杀伤这大块头,夺围而出。 可是这样一定要有牺牲。 要付出代价。 ——“代价”可能是受点伤、桂点彩、甚至是断一臂缺一腿眇一目。 诸如此类…… 可是,朱月明是断断不肯的。 万万不愿的。 ——他奋身救皇帝、原是为了立功:但若要自己先牺牲那么大、付出那么多,而且还不知救不救得了皇帝(看来,今晚叛贼中高手如云),这种事,他是不干的。 命是自己的。 不是皇帝的, ——自己不惜命,谁惜? ——自己不怜身,准怜? 就算为了皇帝,教他缺了一只尾指,他也决不情愿。 ——或许,只掉一根头发又另作别论! 7.大杀特杀 赵佶吃了一掌,给打得眼泪直流,眼看那出剑古怪的反贼又一剑搠来,他已退至墙角,无路可逃,援军看来不是给杀完了,就是给缠住了,他一向养尊处优,几时这般狼狈卑微过,虽然一时手足无措,乃至屁滚尿流,但也激发出一点豪气来,朝指叱道。 “呔!大胆刁民,却因何事,竟敢犯上行弑,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所为!” 只见使剑的汉于似微微一怔,居然住了手,尖着语音细着嗓子骂道:“我因何杀你!告诉你,杀你原因五百七十八,数到天亮破了喉短了手指也数不清,你逐贤任佞,迫害忠良,尽取国库,渔肉百姓,荒淫元道,挥霍搜刮,穷奢极侈,追声逐色,禽兽不如,种种罪状,你有自知之明,不必我数;若无,我说一百句你听一百次又有何用! 你当百姓为刍狗,我就当你狗一般宰!” 说着又要一剑刺下。 赵佶听了忙道:“壮士住手,有话好说!” 他这时身历险境,知命悬于一线,能拖得一时是一时,能说得几句讨好的话便说儿句。 “你说的,朕有听人心里去;你骂的,也有的有理。朕只是不知,知了便可以改,你不予朕改,朕又怎么将功赎罪?你杀了朕,今晚也决逃不了。何不弃剑投朕,朕保不追究,加封你为谏大夫,与朕一起易弊去陋,岂不更有意思……”只听那剑手听到这里,全身一颤,似在忍受极大痛苦似的,暗吼了一声,又似身不由己,一剑又将刺来,又像要自刺一剑似的。 反正赵佶也摸不透此人来路,却总觉有点眼熟,不过,既然对方看来不爱听这个,他就改而说其他的了:“不过,壮士骂朕当百姓是刍狗,所以也当肤如狗一样杀,那就不对了。刍狗不是狗,而是一种纸扎祭品,而不是真的是犬只……”话未说完,只听剑手(仿佛也自他背后)发出一声低吼:“我不管你改不改过,千错万错,今回我是奉人之命来杀你,决不能空手而回!” 赵佶惊然一惊,忍不住问道:“你受何人之命,可知欺君犯上是弥天大罪!” 只见那剑手全身搐抽似的顾动起来,皎紧牙龈,异常艰辛的切齿道:“反正你快要死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就是你身边最信宠的、最有权的人下令杀你的。他杀了你,就可以另立天子,大权由他操纵于手,到时候,我非但不必治罪,还是大功臣一名哪……”赵佶听了惊恐无比,一股怒愤,涌上心头,冲口便问:“你说的是谁!?” 就在这时,忽一瘦小的人影疾地冲近。 这人隔在赵佶与剑手之间,叱了一句:“我不许你出卖恩公,也不许你伤害皇上!” 这人一刀就刺人了剑手的胸腹间,那剑手大叫一声,语音凄苦至极,那瘦小人影拔刀而退。只见他双手捂腹,手中妖剑当然落地,血水哗哗自指间溢出,连肠予与内脏,淌了一地,也溅及赵佶一身。他尖声嘶声,眼神也痛苦已极,喊了一句:“——不是我!我没害过我的同一”言至此荆他倒地。 殁。 死时眼睛睁得老大。 大变遽至,赵佶可谓喜出国外。 大难不死,虽给血污溅了一身,但他死里逃生,还真的大喜过望。 那剑手一倒,剑手身后一直有着那名黑额汉子,“护法”一般的如蛆附身跟着剑手,而今变成了直接面对赵佶。 赵佶忙向那瘦小汉子求救:“侠士,大侠,你快救朕,只要倒戈杀贼,朕许你要啥有啥,富贵功名,多大官儿,任你挑!” 他虽昏淫,但也自有其精强处,也发现了这瘦小但亮眼睛的汉子是跟这干反贼同来的,而今却为救自己一刀杀了那名剑手,那显然就是“倒戈”、“窝里反”了,他抓准这点:只求这人能救人救彻,解了自己危难再说。 却在这时,护驾侍卫源源拥入,连同龙八太爷的部下:“太阳钻”钟午、“落日杵”黄昏、“明月钹”利明、“白热枪”吴夜以及”开阎神君”司空残废亦已杀到,“救驾”部队的声势于是大增。 那黑额汉子猛上前一步,向那眼睛发亮着情感的持刃汉叱道:“陈念珠,你这算啥:你身受相爷厚恩,竟敢吃里扒外!” 赵佶乍听这句话,脑袋里轰了一声,又觉得此语音有些熟悉,但细聆又觉混淆,这时外边喊杀连天,赶来救驾的侍卫正不惜大杀特杀,都要保住天子安危。 跟着那黑额汉正要动手,但那“陈念珠”横刃拦在赵佶身前,大声吼道:“相爷待我恩重如山,但万岁爷如天如地,天不可欺,地不可弃,欺天遭夭谴,弃地元地容,他要我死里死里去,做牛做马都可以,但杀夭子则万万不可、断断不能为!” 黑额汉顿足道:“你这是背叛……相爷!” 却听一声唿哨,那白袍人一连十六招急攻、十九招快打,迫退一爷和他那把十八尺左右的长刀,急叱道:“不行了,狼来了,狗皇帝脑袋暂且寄下,咱撤!” 他一说“撤”,那用大刀细剑大砍大杀的巨汉也忽尔住了手,朱月明也不反击,第一件事便是掠到皇帝处,护住天子要紧。 ——他后半生的功名富贵,就靠这一“护”。 那黑额汉情知已杀不了皇帝,一跺足,向那双目充满感情的蒙面汉啐了一句:“陈念珠,你不得好死!ひ禄岱殴愕模闱谱虐桑 ? 话一说完,黑额汉、白袍人、巨无霸一同夺路杀出重围,恰好遇上重贯带了“五虎将”,拼将、狠将、天将、猛将、少将冲杀了进来。 不过没有用。 这五将对老百姓虽然一向如狼似虎,但遇上了白袍人的剑、巨汉的刀和剑,以及黑额汉子的怪异掌法,全成了“废将”、“倒将”,“吹将”“逃将”、“弃将”一般,摧枯拉朽的不成阵式,给这三人闯出了重围。 至于另外四名使斧的杀手,虽与龙八四大部将交上了手,但一时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四杀手见白袍人一撤,他们也不恋战,龙八麾下的四名部属正待追击,但听一爷大呼。 “保驾要紧!” 钟午、黄昏、利咀、吴夜等也立即收势,急回到房内,重重团团的护住皇帝。 至于跟李师师交战的缨枪客,已早一步掠出窗外,亡命而逃了。 戚少商、孙鱼、朱大块儿、张炭等完成任务、使命,一气杀出李师师的闺阁,就遏上正在小甜水巷屋上街角交手的战雷卷正力战多指头陀。 至于利小吉、朱如是、龙吐珠、洛五霞、唐肯等人,则跟龙八和赶援护驾的侍卫拼力交战:不惜大杀特杀,无畏身死,也不让援军攻人这李师师的小馆一步。 戚少商正居高临下,眼光瞥处,只见东南方有数条影子迅疾掠来,不知是敌是友,孙鱼眼尖,只望一眼便道:“不好,这是剑神、魔、怪三人,他们自西北方来,看来已知‘惜旧轩’发生的事!” 戚少商情知此时不定,只怕就走不成了,马上加入战团,与雷卷联手迫退多指头陀,但保卫圣驾方面的又赶来了“五大刀王”:——“八大刀王”中,勺L方风雨刀”苗八方已死,信阳萧煞、襄阳萧白亦已殁,但“伶仃刀”蔡小头、“惊魂刀”习炼天。“五虎断魂刀”彭尖、“阵雨二十八”兆兰容、“相见宝刀”孟空空依然活着,仍然为皇帝和蔡京效力、效命。 这时战情紧急,只要诸侠中有一人给缠上,后果就不堪设想,但就在这时,小甜水上有几处忽然生起了火头,火舌闪烁,浓烟直冒,只见影影绰绰,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 多指头陀是老江湖,见了就喊:“快攻人’醉杏楼’,保护圣驾要紧,别遭贼人调虎离山!” 这一下嚷嚷,只听李宅里的童贯也呼喝连声:“快来保驾,他奶奶的,有多少人来多少人,你奶奶的,那些逆贼狠得不似人!” 于是善战重兵全调集回李师师闺阎,其他的人又忙着挽水救人,伯祸及天子,戚少商、雷卷等人才得以趁隙分头杀出重围、一路奔杀,不敢直返“金风细雨楼”,先在”破板门”会集,点清人数,除陈念珠、孙忆旧二人外,虽有负伤,但无折损,大家才松了一口气,雷卷冷哼一声,第一句就问:“这火是不是杨无邪放的?” 戚少商知道雷卷与杨无邪有隙,只好点头,说:“是我叫他如此应合的。” “我呸!他忒也多事!”雷卷悻悻然啐道:“不过,没他这几把火,咱们今晚能聚在此地的,恐怕还不到一半的人!” 大家这才听出他没有戒怀,都笑了起来,只张炭忧心怔忡,望月沉思,说了一句:“不知陈念珠那儿可济得了事?” 众人不禁望向戚少商,却只见戚少商在月下的神情,似悲非悲,似笑非笑,手里还有一角香袖,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五章酒色财:弃 1.金刚经 戚少商一众刺客这头才走,大家已包围住了陈念珠。 他们都不急于拿下陈念珠。 ——因为后面的变化谁都看到的了:这刺客倒戈相向,杀了狙弑圣上的刺客,这一来,保驾有功,很可能从此便得到万岁爷的宠信,故尔,没有圣上一声令下,他们都不愿意第一个先招惹这名来历不明的新贵。 尽管不出手,但大内高手仍围住了陈念珠,至少,不让他再有机会向皇上狙袭。 这是最不“冒险”的方法。 ——为官之道,是既不作头一人,也勿作后从者,永远要知道先行一步,料敌机先,但也不要走得太“快”、大“先”,不然,万一争锋失利,作了炮灰就得不偿失了;却也不可走得太“慢”、大“落后”,否则,人候着封官进爵,你只等着吃泥。 这是当时的“为官之道”。 这些“皇上身边的红人”,自然都晓得这官场中的“不易法则”。 但世上的法则不止这一个。 做人的法则也不只一种。 像陈念珠、戚少商之间的生死情义法则契约,这些人就不懂得。 ——所以他们只能当“官”,不能当侠者。 一一当侠者有什么好? 陈念珠没有想过。 他只在做。 他在“做”之间只想到过去的一个情景。 那还是在戚少商逃亡的时候。 那次减少商逃到螳螂镇,遭蔡京、王黼、傅宗书派来的人追杀,戚少商正要硬着头发迎战,但陈念珠却巧施小计,陈仓暗度,让追杀戚少商的人追错了方向。 陈念珠之所能轻易办到这一些,因为他是蔡京的人,当时正派去“螳螂镇”收集“温凉玉”,温凉玉,又名玉圭,听说是东汉初年遗留下来的稀世奇珍,蔡京听说了,便想要,派了陈念珠一众人去地方强索,这却分薄了追击戚少商的实力。 当时戚少商大为诧异:陈念珠因何要暗助自己? ——在发生他最信任兄弟顾惜朝倒戈相向之前,他一向是信人不疑;可是,一旦因信人而致寨破人亡,亡命天涯,他对人就难免不信多疑。 不过,他随后弄清楚陈念珠的“身世”,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陈念珠原是广东佛山人、其父陈礼,曾得宋徽宗皇后王氏信重,委以重任,时向皇帝谏言。 赵佶虽然多才多艺,但生性昵近小人,喜人奉谀,又自命不凡,故佞臣如蔡京、朱耐、童贯、梁师成之流得以亲近,却将苏轼、司马光、文彦博等清流忠贤之士一百零九人列为好党树碑。皇后王氏却向躬行节俭,率下为礼。见赵佶穷奢极侈,又忠佞不分,便一再相劝,赵佶不但不听,一怒之下,连皇后都少见了。 陈礼虽然官小,但皇后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有鉴于国事绸螓,忠良尽去,于是也冒死谏主,这事却触怒了蔡京。 蔡京便授意重贯,诬陷陈礼“暗通夏辽,扰乱军心”,充军郁林,未到半途,陈礼受不住折磨,惨死当途。 这一来,陈礼一家,也因而破落败亡,儿女都发给大户人家为奴为婢。男丁只陈念祖一人,怀着复仇之心,要回复陈家清誉,化名念珠,投蔡京门下。 蔡京也是谨慎小心的人,投他门下的,都经筛选精挑,却不知怎的,可能是受陈念珠的陈家祖传“沉香狮子”贿赂之故吧,一向精明心细的总管“山狗”孙收皮竟似没发觉陈念珠之来历,让他成了蔡氏门下之客,由于陈念珠机警乖巧,故亦逐渐受到重用。 但重用仍是无用。 他仍是近不了蔡京的身。 就算近得了身也终究无用,因为蔡京一向湮慎,他身边有的是高子能人。 他杀不了蔡京。 报不了父仇。 光大不了门楣,雪不了厅。 他幼受庭训,知道荣誉比生命更重要,报不了仇,便雪不了恨,他一辈子只能当蔡京的奴才仆役! 所以他恨深。 甚恨。 直到他见着了戚少商,很奇怪,竟生起了一种:“这人可达成我的心愿”的想法。 他甚至希望为他效命。 不惜效死。 他故意让蔡京的部下追错了方向,亦告诉了戚少商自己的身世,戚少商虽只是一名江湖浪侠,一寨之主,但平素用功甚勤,对朝廷的事也知之甚详,自然也听过陈礼是位郁郁而终的好官,当时他看陈念珠心丧欲死,便安慰他道:“你放心,总有一日,你不但能报大仇,还能光宗耀祖,光大门楣。” 陈念珠听了大是振奋,紧紧握住戚少商的手说:“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戚少商只说:“要是我帮得上你的忙,我一定帮。” 陈念珠当时就喃喃的道:“我一直厕身在蔡府,做牛做马,做人也没意思了。我就等为爹报仇雪耻的一天!要是你可以成全我,只要有用得着我处,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 当时,他还把一套经书拿出来,双手递给戚少商,恭敬的说。 “这是龙树大题手抄烟血金刚般若波岁密经,我送给你,你献给方今皇上,他好奇物瑰宝如命,说不定可赦免你。” 戚少商取经一翻,知是金刚般若经,心中一震。佛度众生,有许多方便法门,至少有大乘八宗小乘二派,但大乘佛法,才是佛法的究竟佛门。究竟大乘法,虽设法门无量,却始终是以自利利他为本。在诸方便法门中,始终以六波罗密为本;六波罗密中,又以般若波罗密为本。是以般若便是大乘佛法的中心。戚少商知陈念珠送的是稀世瑰宝,金刚经在佛门经典中,素有特殊地位。佛在大般若经中曾经说过:所有一切诸法,皆在般若经中摄尽,是以般若在诸经中是最重要的,而金刚经又是般若经中至重要的,摄精取华提纲挚领,所以通读主钢经,如同读尽大般若经,甚至可以这样说:若能悟主刚经,就是同悟三藏十二部之教典。 是以自古以宋,读诵受持金刚经者众,其因于此。 金刚经既多人修持,并不罕见,但这手抄本来自龙树菩萨,这就是奇珍异宝了。 戚少商不禁问:“这经文难得,却不知你是从何得来?” 陈念珠说:“我是奉旨到这一带搜刮奇珍异宝,翻遍古刹佛寺,找不到‘温凉玉’却逼出了这一册龙树烟血金刚般若经,我看献给那狗皇帝、贼丞相不值,我把室送你,就当是他日你帮我光大祖先门楣之报答,希望你能不弃收下。” 戚少商听了,自是暗叹皇帝及那一干狐群狗党,可恶已几为一块青圭(即“温凉玉”)就把民间闹得个翻天倒海的,陈念珠既能搜出本《烟血金刚般若经),其他奇宝异珍,毁于人手,更不知凡几了。 他心中恚怒:更是不受,便说:“这是你我到的东西,你图着自己用吧。” 陈念珠道:“我曾翻过、但就少了点悟性,读不懂,也摸不透,戚大侠悟力远高干我,还是收下吧。” 戚少商仍是坚拒,“是你的东西,我不能要,何况,我此际心中没有佛性,只有杀性,你给了我也没有用。” 陈念珠听了也颇有同感:“我也是。我心头此际只想复仇、雪恨、还我陈家名誉,什么金刚经,就别说经文了,我连经题也解不了,还念什么经。” 戚少商笑道:“这倒不然。你是仇火中烧,一时返掩了明目心眼。佛经来到人世间之任务,便是为开示众生悟人佛之知见。以身成佛,即是众生皆成佛之意。成佛有许多途径,许多方便法门,佛经便是纪录了这些智慧和知见。不过,光是已译成中上文字的,就有七百四十六卷之多,可见浩繁瀚博,而其中唐玄奘所译的大般若经,就有六百卷之谱,分为四处十六会,计二百六十五品。所谓四处,是分四个不同的地方和观知来讲:所谓十六会,便是分十六次讲。而这部金刚经,就是其中第九会,且是十分重要的一会。” 陈念珠听得似懂非懂,只问,”那为什么称为金刚经尸戚少商见既然说开了,就说了下去,“佛陀每开示一段经文,到未了,必有弟子间其经名。如法华经。华产经、般若经、阿含经皆如是。所谓‘金刚经’,是来自本经须菩提问佛陀:‘世尊,当何名此经?我等云何奉持?’佛陀回答说:‘是经名为主刚般若波罗密,以是名字,汝当奉持。’这就是‘金刚经’得名之由来。” 陈念珠苦笑道:“那金刚是啥?我仍是不明。” 戚少商学识渊博,虽对佛理井无特别修持,但他博览群书,好学不倦,且能过目不忘,记心奇佳,当下便说:“依佛经说:切利天上的帝释天,有一种宝物叫金刚.拿它与阿修罗作战,战无不胜:天竺传说里的金轮王,他手上七宝中便有一宝名为金刚轮宝,展转于任侗方面,都能使其他国度对他诚心诚意的顺伏。金刚就是坚利的意思。佛便常用‘金刚’以喻法喻人,像常说的金刚三昧、金刚力士、金刚幢便是三例。” 陈念珠以懂非懂:“那金刚……经,却又是何解?” 戚少商滔滔不绝的道:“‘金刚,不仅有坚利的特质,引申开去,更见明净胜相,如宝石华彩,净洁无暇,纵在脏垢之处,亦不为污秽所染。在佛义理,金刚之坚,譬作‘实相般若’,因诸法实相,是随缘不变,在缠不休的:金刚之利,譬作’观照般若,,乃因绵密观照,是以无惑不摧,无我不破;金刚之明,譬作‘文字般若’,因为文字言说,能开慧示智,无明得明。金刚能断最坚、最利、最强、最细的妄执述疑,且能断尽无余。金刚经便有这等深明的大义。” 陈念珠这下笑道:“如此大义,难怪我这钝物生受不了。这经还是你收下吧!” 戚少商仍然坚辞,“别说自己鲁钝。一旦开了窍,便通悟了,就算一草一木也能成佛。 一朝放下屠刀的,不就是佛了!” 陈念珠道:“那岂不是说,人人成佛,佛与众生岂不没有分别了?” 戚少商道:“本来菩萨与众生,并无异性,悟了,众生就是菩萨;迷者,菩萨便是众生。是故菩萨众生,本是一体,并无二致,你说对了。” 陈念珠苦笑道,”我说对了?那我也有悟性了!可是我却不但放下屠刀,我要靠这屠刀报仇。如果悟了佛我就连仇都不想报了。那我宁可死了好了,还悟什么佛?” 戚少商微笑叹道:“你确是给仇火恨烟蒙住了窍。可我也一样。你想的是恢复家声,我要的是重振声威,而今你送我‘主刚经’,不若送我主刚宝剑。金刚经能解决生死大事,破除自性妄见。但我的执见就是报仇雪恨,我不要破,亦不要除,我活着就是要报仇。真正悟了佛,成了佛,就要断除一切酒色财气,放弃世间名利权欲,那本来就是我的,我未好好享受过它,我为啥要放弃这些一切本属于人间世的事物?” 说到这里,他微见激动,“如果假借修佛的名号,却无所不为,妄念不除,亦无一戒,酒、色、财、权、名、利样样都来,事事都沾,还自号为高僧仙道,这我是不干的!不有修持善行,就不是佛!我成过、败过、面今仍落魄着,我还要成大功、立太业,我没放弃,亦不死心,叫我念金刚经,断除一切?不如予我金刚剑一把。我要斩尽仇人头、敌人首级!” 陈念珠这可听得愣住了,好半晌才说,“听来,这经我懂不通、你也暂时用不上,不如——”戚少商当时恢复了镇静,只说:“你还是先收看好了。” 这之后,戚少商辗转流亡,又逃了不少地方,直至他因掌握了皇帝身世秘密,反过来威胁赵信,使这天子开恩特赦,让他重建“连云寨”,报了大仇,在这种种情节中,戚少商仍保持跟陈念珠,以及在逃难的过程中他结识的四、五名生死之交密切联络。 ——也许,有一夭,会用得上…… ——或许,有一日大家会共同作战……H。 果尔。 至少,陈念珠便是用在这件事情上,这次的行动中。 陈念珠等这一天已久。 他依然身在蔡门中、但依然没法接近蔡京,没法子杀得了这个仇人。 所以他也无法重振家声、光大门楣。 他在等这一天。 他终于等到了减少商重出江湖、入主京师武林。 这时候,他就挺身出来,毛遂自荐。 他把“金刚经”送给了杨无邪,只要杨无邪向戚少商转达他的一句。 一个问题: “——时候到了吗?” 他一直在等这一句。 “到了。” 他终于等到了。 就在今夜。 2.走·色·财·戏 陈念珠笑了。 他知道这一生已走到快完结的所在了。 ——最多还有几句话,他便得下场了。下台了。 所以他更要演好这场戏。 甚至还加多几钱戏份,多加几成戏肉。 反正,这是他人生里最后的一场戏。 他笑了。 他个子虽不算高大,但横着刀的样子很英武。 而且做。 他缓缓扯下了面霓:他以真面目示人,死也死得光明正皇帝赵佶受尽惊吓,但总算死里逃生,他瞧得分明,心里明白,救他的正是之大眼睛的少年刺客,这时,他左有一爷护着,右有朱月明守着,再也无燃眉之险了,便生爱惜上心,怕侍卫误杀了救命恩人,于是呼道:“壮士,快放下刀,你救了朕,朕一定重重酬谢你!” 陈念珠却持刀四顾,扬声问:“却不知童大将军在哪里?小人有军情机密,只向他禀报。” 童贯趁着人多势众,这时便摆着个奋身护驾的英勇模样,就左手横刀右手仗剑护在赵佶身前,听陈念珠这么一间,未知虚实,一时不敢相应。 赵佶见这年轻人既是救了自己,肯定绝无恶意,更想进一步间出是准那么胆大包天,指使这些人来行弑茵己?于是便催促童贯:“将军,你还不上去料理这事?他是救了朕一命的恩人。” 童贯平时惯在皇帝面前称雄自夸,屡次自报战功,夸大战绩,每次他都浩浩荡荡的带兵进侵邻国,实则乘兵出军大事搜刮,肥了自己。他把精锐兵马留在身边,却只把名将烈士送往沙场,略有战功,便虚报己勋;一旦壮士血溅沙场,铩羽败亡,他便推倭过失,处死战将。这一来,朝廷善战之士几尽为之空、而重贯作为,却惹怒了辽兵夏人,更兴兵屡犯边境,战祸连绵,皇帝却在宫里享乐,总是以为打胜仗,常摆庆功筵宴,以贺威震天下,无不降伏。 由于童贯人长得威猛体面,更善于勾结朋党,与蔡京、梁师成等声息相通,互为声援,赵佶也信以为真,认定童贯是千年难遇的悍将功臣,却不知他祸国殃民,早已跟蔡京、王黼、朱惆等人伏下了日后祸亡败国的伏线。 这当口儿,皇帝既然开了口,童贯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几步,趁有大批手下在身边,连同“五大将”:“狠将”、“猛将”、“少将”、“拼将”、“天将”都在左右,他便踏前两步,虎虎地喝问了一声:“呔!还不快放下你的刀,你保驾有功,还不供出主使,将功赎罪,听封受赏!” 陈念珠见到这个人,便恭恭敬敬的问:“阁下英武威猛,可就是神勇无敌的童贯上将军?” 童贯呵呵笑道:“小子还算有眼光。你有什么话,当着英明神武万岁爷前说清楚便是。” 陈念珠当着皇帝面前这样恭维童贯,童上将军心里是乐,但却不敢忘形:看来这小于牵涉必大,自己得要小心应对,谨慎从事,不然,万一皇上还是丞相大人对自己有了个什么思疑,那就不好得很了。 所以他公开间明,也把话大庭广众的间出来。 陈念珠却陡地扔弃了利刃,走前两步,半跪伏地,指着靴子,说:“童上将军,小人的机密,都系在这儿。” 童贯大奇,见陈念珠既救皇帝在先,又一逢着自己便弃刃拜礼,可谓礼数至足,当下不虞有他,也走前面步,俯身去看,却只见靴上并无异样,正间:“什么东西,快支出来,别吞吞吐吐……”话来说完,陈念珠已一跃而起,一脚飞踢向童贯的脸! 这一脚踹得极快,连童贯左右部将,一因童贯庞大身躯所挡,二因碎不及防,都不及应变,倒是童贯,审慎惯了,一见脚来,倒及时一仰身,但胸胁仍吃了一踢,立桩不住,轰的一声,柱倒梁塌般的,跌了个仰八叉。 这一下,众皆怒叱叫骂,一面护着趴在地上的童贯,要立即打杀陈念珠。 陈念珠一脚踢翻重贯,却把他那把青钢剑一手夺了过来,格格笑道:“这一脚,是代恩公踢你的。你虚报军功,浮夸自大,萤火之光,却窃与相爷相比……”他呼地舞了一轮剑花,一时迫退了来抓他的人,他披发格格笑叱。 “别忘了,我是广东佛山人,原名陈念祖,现号念珠——”他瞪目、持剑、朝指童贡,向皇帝赵佶怒喝道:“我这一脚,是代天下百姓万民踢的——!” 话至此荆 他反手将剑在脖子上一抹。 血溅。 人亡。 陈念珠但然就死,死而无梅。 但他的死却引来了一场朝廷大震荡,权力大移转。 如果有人刺弑赵佶,刺客遭当场格杀,但据查是蔡京着人下子的,这种消息传到赵佶耳里,是怕得出的结果仍是:不信。 因为赵佶太信任蔡京了。 何况赵佶虽然荒淫,但并不笨(他只是昏),他也十分明白,蔡京与他唇齿相依:蔡京没有了他,如失大靠山;他若没有了蔡京,只怕酒色财气都不似如今为所欲为、恣意放任了。 既然他死了蔡京没好处,那如有人说蔡京主使刺客行弑之说,便一定是访恨自己和蔡京关系密切的人所生安白造出来的,所以赵佶决不相信。 假如有人行弑赵佶而遭擒,矢口便是蔡京唆使的,那结果也一定是。 刑不上蔡京。 主要是因为,赵佶一定会把审讯一事交给其他官员拷办,而其他官吏无不与蔡京有勾结,所以审鞠出来的结果一定是。 翻供。 到头来刺客(且不管还有没有命在〕一定会改了口供,说明他先前之所以诬指蔡京是谁人(自然是蔡京的对头人。蔡京也必然会抓准这时机清除异已)主使的。 所以,要在皇帝面前告蔡京一状,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赵佶喜欢蔡京。 也信任他。 可是这次不一样。 ——案情几乎不用稽查,赵佶几乎全亲眼目睹,也身历其险了。 就是因为“身涉奇险”。所以他才犹有余悸,震动难忘。 是以对此案也不惜多花时间、追究到底。 他是认真过问此事。 由于皇帝着紧,办事的官员自也不敢轻忽了。 这一追查下去,自然发现:陈念珠真的是蔡京门下的食客。 “食客”的意思:可以是家盯客人、仆役、办事人员,甚至是保镖、打手、刺客、杀手! 赵佶知晓蔡京一向审慎用人,也一向疑人不用,要是陈念珠“来路不明”,蔡京又怎会用他?这不像是一向小心翼翼不容有失的蔡京所为吧? 何况,另一个曾用剑多次刺向赵桔的杀手,确是蔡京手下红儿——“七绝神剑”中的孙忆旧! 赵佶甚至见过这个人。 这人的确是蔡京身边的高手之一,甚至在他和蔡京寻欢作乐时,他也跟其他六名师兄弟在身边保过驾。 想起这一点,赵佶就难免心惊。 ——幸好那时未曾向自己下手,要不然……难怪他遇刺惊乱之际,仍觉此人眼熟:原来他曾在蔡京府邪见过这个人。 尽管,据调查当晚孙忆旧的“惜旧轩”似出过事,连”剑鬼”余厌倦及“剑仙”吴奋斗都给人格杀当堂,但谁知道他们弄什么玄虚?“剑妖”孙忆旧要造反行弑,他的同门不肯这样做,他就先狠下心纠众先杀了同门师兄弟,也是十分可能的事。 再说,孙忆旧当时挥剑行弑,赵佶是身历其险,几遭其害的,当时,同在现场的朱月明、一爷乃至受伤未死的侍卫,都听到孙亿旧的说话,那口气、语音(尽管语调似有点怪异)确是孙忆旧说出来的话,这点绝无置异! 当时,大概孙忆旧也以为赵佶必死干其剑下,是以还透露出,受人指使,而指使的还是极受赵佶信宠、十分有权的人! ——这还有谁!? 那也确是孙忆旧说的话无疑。”剑妖”说话,喜说数字为据,那句“杀你原因五百七十八”和“我说一百句你听一百句你听一百次又有何用”便十足是孙忆旧的说话风格与方式。 陈念珠想必是忠义之士。蔡京既收容了他,便算对他有恩,但他又不肯弑帝成不忠之徒,故及时倒戈相向,杀了孙忆旧,但又觉对不起”恩公”(那不是蔡京还有谁!),故宁可自杀当堂,也不愿受封赐! ——天下间有这般醉人魅力和权势、令人为他不惜死的,除了蔡京还有谁! 陈念珠就是怕当场被逮,禁受不住拷掠,不想说出生谋人名字,所以才宁愿一死的! 一念及此,赵佶不禁忿怒、懊悔了起来枉我这般信任蔡卿,他居然……他立刻下令朱月明、童贯、诸葛先生再详查陈念珠之身世。 由于是皇帝亲自下令,这三人办事,自都不敢怠慢。 这三人各自代表了,刑部、军队和江湖白道势力。 他们要人有人,要面有面,要消息有消息。 很快的,讯息就捎来了。 ——陈念珠是当年谏官陈礼之后。 这一查个明白,赵佶更怒忿了: (好哇,当年朕是听了你的谗言,才逼死陈礼,你却故施小惠,收容了他的后人,把害人过失椎到朕身上来,幸好这陈念珠属忠良之后,忠心不灭,不肯下手,宁可自刎,朕才死里逃生,蔡卿,你这一招真狠!)——别以为你平时假传圣旨,作尽天下之恶,皆假朕之名以行之,朕只是不想管那么多事而已,故一眼开一眼闭,由之任之,你真以为朕是昏聩了不成!? 赵佶愈想愈气。 他这次火气是越烧越旺,但身边却无人似平常为蔡京说好因为谁都看出了风头火势,连皇上都敢行弑,这可不是好玩的。 平常跟蔡京勾结为好。沆瀣一气的童贯,本来很可以在皇帝身边说几句话的,但这次也三噤其口了。 盖因陈念珠那一脚。 ——那一脚,显然是为他主人而踢的! (蔡京一向瞧不起自己,他的门人才会有这种想法!)(当年明明是你授意要我诬告陈礼,让他亢军屈死的,而今你却指使他后人当众侮我,还想我美言你!呸!痴馐沟盟弊呕噬厦媲笆艿搅四蟮恼廴瑁? 是以童贯暗底对蔡京也恨得牙嘶嘶的,决不再维护他]至于朱月明,他跟一爷这次护驾有功,本来也可以“说得上几句话”的。 可是他才不说。 他知道蔡京已不大信任他,甚至已开始以任劳和任怨取代他在刑部的地位了。 所以,在护驾一战中,他是不求有大功,只求保住皇帝。 保住皇帝,他就可以保住他的职位和权力了。 ——为皇帝而死,这是说啥也不划算的事! 所以他那一战未用全力。 何况,他在那一战中,早已看出了蹊跷来了。 可是,他都没意思要说。 因为目下箭矢都指向蔡京。 ——那很好,这是自己眼下的头号政敌,其他的,他多说几句、少说几句,除掉的不过是些不相干的人,他能在刑部坐上这么重要的位置,而且还坐得那么久、那么稳,自然知道什么是该说的、该做的、不该说、不该做的、甚至是该做不说的、该说不该做的。 所以他也三域其口,尽管已看出端倪,他只明白在心中就好了。 还有一个一爷,他啥也不说,只提了一怀“当晚瓦子巷也有刺客伏袭,但都给相爷派人解决了,相爷还摆了个庆功宴——说起来,要不是侍卫、高干都去了庆功,因而疏于戒备,这干叛贼还真近不了圣上的身前!” 赵佶一听,只是冷笑。 ——好个蔡京,你戏可演够了! ——你想杀朕,辽来认功! ——朕遏事时,你在哪里?一定了之,却把能保驾的好手都拉走,而将朕置于险地。 ——朕虽好美人,好色,但幸有绝鱼美女师师奋身保住朕一阵,这才吉人天相,有惊无险;——你平常榨纳钱财,尽空国库,真以为朕不知吗?朕不办你,是因为反正天下财富花不完,人生在世,这般认真干什么?不如追声逐色,风流快活去!既念你为朕之喜好着想、奔波,所以才不拿你严治,而今你竟连朕都敢叛!再要饶你,也太欺朕无能了! ——蔡京,你这老狐狸,这场戏,好的坏的都由你唱尽,你下台了吧! 赵佶虽然动怒生气,但要治像蔡京这等已权倾天下、党羽遍布的人,还真疏失不得,故而审慎从事,沉着应对。 是以他特别有间于诸葛先生。 3.翻三覆雨一八手 诸葛先生就等皇帝来问他。 赵佶果然召见他。 诸葛先生称病不起,只跟来使(皇上身边的五大“红袍侍卫”之一,也是“笑脸刑总”朱月明的儿子:“翻云覆雨闪电手”朱盐平)有气无力的问:“不知圣上召见老臣却为何事?” 朱盐平知道眼前这人既德高望重,也老成持重,更老谋深算,甚至老奸巨猾,只有把他所知的一一禀报,不便讲的就不说。 诸葛先生听了就翻着白眼,仿佛奄奄一息的道:“到头来,皇上是要问老臣如何安置蔡京蔡大人了?” 朱盐平既不敢推测上意说“是”,自也不敢说“不是”,只好说:“恐怕是的。” 诸葛先生有气无力的挥手道:“凭皇上和相爷的交情,一点小误会算什么?罢了罢了,回头就过去了,怎容我这旁人置时。” 他倒头就睡。 这时,无情便为他“请客”: ——即是”请”客人走。 也就是“逐客’、礼貌地。 朱盐平没有办法、只好回宫如实禀报赵佶。 赵佶听了就满脸不高兴:“诸葛小花这老家伙,昨天不活蹦蹦的,今天却称病诈死,就想不开罪蔡京,可见官官相护,为祸之深!不行,朕硬是要召他来。” 他这次动用了“五大红袍近身侍卫”为首的一人,江湖上人称“杀人放火金腰带”朱幽浮(也就是朱月明的胞兄).前往“神侯府”,名为”探脖,实催诸葛小花人宫上朝。 他去到却扑了个空。 听四大名捕的大师兄盛崖余说:“世叔今晨游山观日去朱幽浮大为无趣,只好败兴而归,禀知赵佶。 赵佶光火、“诸葛小花这老匹夫!昨还病在榻上,令却上了山看日出!大石公,你带了朕旨召他即人宫来,朕看他与蔡卿勾结维护,护到几时!敢不敢抗旨不从!” 大石公领旨到了“神侯府”,诸葛小花早已穿着齐整,就等他来。 大石公与诸葛先生交情非同泛泛,一切计划,早有里应外合,一看之下,再作细察,发现“神侯府”里似只有无情镇守,便问:“其他三位高足何往也?这是要紧关头呀!” 诸葛先生抚须微唱,脸掠忧色:“铁手、追命、冷血,早让相爷藉故调离京师——所以我们若不在这要害夫头‘发动’,先下手为强,只怕他也早就蓄势以待,一触即发了。我们总算抢了个先手,也找对了帮手。” 到了宫中,赵佶有问干如何处置蔡京逆反的事,诸葛先生佯作不知道,赵信心中忿怒,暗:平常你们明明是勾心斗角,原来只是装模作样,实是一,伙!朕就看你装蒜到几时! 于是便请内监米苍穹等将事情始未向诸葛说清楚,之后即问:“朕要知道先生当如何处置此事?” 请葛先生一脸惶恐,只说:“不敢说,”赵佶大怒,“你尽管说!你怕蔡卿报仇是不?万事有朕,他凶得敢咬人不成!” 诸葛先生在三催四请之下,百般无奈似的,才婉转曲折的娓娓道出蔡京已在民间闹得天怒人怨,同时也使朝廷忠贤之士几为之空,而且所有暴政苛令,都假借天子之名以行,颁布天下,使民皆怨千天子,他却中饱私囊,到处搜刮民脂,为他直长生雕像,自封为神……诸如此类恶行,早已恶贯满盈。何况蔡京在小甜水巷行刺前确藉故将三大名捕遣出京师,可谓居心叵测。 赵佶听了,更怒,斥道:“有这等事,诸卿你为何不早报予朕知?” 其实就算有人说了,但当时哪个人的话能人赵佶之耳?何况苦谏的人,不久全遭蔡京毒手,哪还有敢说话的人? 赵佶追问,“当如何处置此贼?” 诸葛仍沉吟不语。 舒无戏忍不住一句下去。 “当诛!” 众皆附和,但赵佶还是要问诸葛。 诸葛知无可避,便说: “削职便是。” 赵情大感诧异:“平素蔡卿常与先生作对,相容不下,而今你却如此宽厚待他?” 诸葛先生只垂首道:“无论怎么说,蔡相是朝中大员,树功立勋,贡献良多,若为尚在猜测之事而杀当朝丞相,恐于法无据,于理不合。” 赵佶听了就沉吟不语,不久问米苍穹如何处置蔡京,米只谦卑回答,“阉人岂敢语国事。只是蔡相嚣狂,宫中尽知有和爷。不知有他,都不敢有拂。” 次日,赵借召了蔡京入宫,面斥之。 蔡京早已听到各种不利他的言传,心里有数,只跪求皇上开恩,叩求赵佶息怒,对行弑一事,力辨受人冤噬,必是异党嫉他得皇上信重,故意陷害,对其他所作所为,一概不辩不诉,只求皇上念他一片忠心,从轻发落。 蔡京一上来就但承种种不是,还自首供出一些赵佶未知的“不是之处”,一味求开恩降罪,且感念皇上对他的种种恩典,颇令赵佶天威得以申张,自是龙颜大悦,火也降了一半。 ——到头来,你这当宰相的,没朕撑腰,那还是不行的!长长眼睛,到底看谁最是威风咧! 至于对蔡京矢誓澄清,决无着人行弑之事,赵佶也听得人耳。他只要知道蔡京无弑他之意、取代之心,一切都好办。他也想过:蔡京若真的杀他,可没什么好处;何况,如果蔡京真要动手,机会多的是,不必选在“醉杏楼”下手。 赵佶也是聪明人,只是他常把聪明用在不是当一个好皇帝的地方去了。他想去想来,决定不轻易定蔡京之罪——一旦杀了蔡京,很多对他有利的、好玩的、天大享乐的事都一并消散这他可不愿意。 他当皇帝当得还乐上了头,人了兴了。 一一好像在发一个甜梦,这梦他可不愿醒。 他下密旨暂时“软禁”蔡京。 这事只有少数几个大臣、还有皇帝身边的心腹才知悉。 当时大家问诸葛先生:圣上会如何“处置”蔡京,诸葛苦笑摇头。 “我看蔡京此劫能逃。” 大家都将信将疑,心中忐忑。 舒无戏和大石公则私下责问诸葛。 “我们好不容易才候得如此良机、铲除蔡京此等恶贼,怎么先生却独排众议,要圣上手下容情、留那恶贼有翻身之机?” 诸葛先生叹道:“若在场各大人都一致力保蔡京性命,圣上眼见蔡京势力坐大,反而会动剪除之念。但大家都说此人要杀,圣上一旦气平,就越发保住此人。人皆曰可杀,他保其命,日后蔡京就更加为他效死忠心了。” 大石公听了,就问:“先生认为圣上最后如何判决蔡京呢?” 诸葛沉吟半响,就说:“大家都说杀他,只怕圣上必不诛之;当时我说只降职就好,圣上不见得就如此从轻发落,让蔡京日后感激我的提议,——依我看,圣上的裁夺处置,必在这两者之间。” 大家都嗒然苦失。果尔,赵佶一再延搁,姑念旧情,久久未处分蔡京,一股心火,早已消了六八分,加上术士林灵素、方士王仔昔、东南王朱媚、御史中丞王黼等人,因为各有利害关系,有意结纳蔡京,都纷纷出面,为蔡京圆说好活。 赵佶本就察自蔡京遭闲置后,许多穷侈极奢的乐趣顿为之减,若真为此误杀了此贤臣,只怕日后后悔不及。加上蔡京一去,政务频烦,谏言不绝,闻之心乱,他份外感觉到蔡京在位时替他“挡驾”奏谏的各种好处。 于是,他再召诸葛先生,率先表达了他的态度:“朕本有意除奸去恶,奈何民间朝中,对蔡卿多有称颂,且他为国尽力,功勋至大、不可抹煞。如卿所言,若杀蔡京,恐天下不服。左谏议大夫王将明一再为蔡卿求情,说他遭人噬陷猜忌,却仍一片丹心,忠心不易,并对过去作为,有违悻处,深感悔意,朕亦怜其忠肝义胆,才识过人,且有多位大臣苦苦劝谏,以卿之意,朕当若何?” 诸葛先生一听,便知道“大势已去”,皇帝明是间他,其实早有定见,便道。 “以臣愚见:弑君一案,谅蔡京不致逆拂敢为。惟此案震动天下,蔡相亦民怨深种,着即时起用,恐有逆贼效仿,以为天于仁厚龙颜可犯!” 赵佶喜溢于色,拊掌道:“卿之意是可保蔡京之命。只不过应暂时贬其职,容后重用?” 诸葛一见如此龙颜大悦,知事已不可再争,不如使罢黜蔡京一事先行,以图在蔡京权势滑落之际再举荐英明贤臣,一改朝政颓风,于是故意愁眉不展,沉吟不语。 赵佶觉得当朝所谓“忠贤之士”,每有谏言,都烦冗不堪,颇不中听,只诸葛小花每有奇见,还算有趣,而今听诸葛之意,也赞同不杀蔡京,只暂罢相位,颇觉称心,便间:“卿还有何高见?” 诸葛先生叹道:“臣不敢说。” 赵佶心中暗骂:这老儿又故弄什么玄虚!于是道:“你尽说无妨。” 诸葛先生道:“臣担心的是皇上的安危。” 赵佶一听,倒留心留意,“此话怎讲?先生有话宣言,不必顾忌。” 诸葛先生正色道,“这不仅关乎军兵戍卫调度问题,且叉涉及江湖帮会力量的平衡,老臣心里优虑,却怕多说遭人误解,以为老臣经已老朽,却仍私结武林势力,构以勾通盗匪之罪名,这……老臣可担待不起呐。” 赵佶笑道:“你有活快说。朕一早知道你在武林中很有声望。朕是皇帝,朕说不怪责你,谁敢抬你的罪!” 诸葛小花精神、振,便道:“前时,京中能安守太平,绝少有行弑等事,而今却不时有冒死犯难之人,圣上可知为了何事?” 赵佶冷笑,拂抽佛然道,”有几个吃古不化的谏官说是什么朝政失当、黜涉不公、塞塞言路、丧师费财、游纵无检、君臣竟奢……嘿,哪有这么多罪名?岂不是指朕用人不当、毁法自恣来着!现在天下太平,国威日盛,哪有什么民怨于道?朕把他们一一斥逐,不杀其身,已是宽宏大量的了。——却不知先生之见,是否与彼等近同?” 诸葛听了,知赵佶只捡爱听的听,已把态度摆明了,当下微笑禀道:“就算略有民愤,今贬蔡京,已平大怨。倒是当年京师三大武林帮会势力:‘迷夭盟’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同存互抗之时,京畿一路,极少有叛逆犯上,江湖好汉,亦多相安无事,比近日可安定平靖得多了。” 赵佶也给引出了兴味来,”现在这三大势力如何了?何致近日逆反丛生?” 诸葛先生道:“‘迷夭盟,势力已然薄弱。蔡京原就手握军权,翻云覆雨,近日还唆使‘金风细雨楼,野心勃勃之二当家白愁飞,推翻了处事以大局为重的大当家苏梦枕,控制了‘金风细雨楼’的武林势力,且又收卖招揽了‘六分半堂’的那一股人马……”赵佶哦然道:“我倒略为听闻过苏梦杭这名字……一·他跟苏轼可有无关系?听说他势力很大。这样说来,京里江湖势力,岂非尽为蔡京纵控?不如尽皆铲除,一劳永逸如何?” 诸葛一听忙道:“苏梦枕实已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武林势力,源自江湖,江湖人物,来自民间市井,这层层绵密关系,是除之不尽,禁之不绝,拔之不去的。若严令革尽,可能迫使这些武功高强的敢死之士,造反结怨,虽皇上英明神武,大局可持,但如此诚然不美,可兔则兔,不如——”这番活赵佶倒很听得进去,便急着间:“先生高见如何?是否可招安为朕之用?” 诸葛先生就等他这句话,“可以结纳纵控,相互牵制,把持大局,收为己用,使这些势力,不致坐大造反;若招安编人军中,反乱军心,只怕不宜。” 赵佶听了,大感兴奋,他自也极欲清除武林中人对他生命权位的威胁,便道:“却是如何招纳安抚?” 诸葛小花这才娓娓道来,“原本,‘金风细雨楼’中也有人不甘受蔡京一人控制的好汉,与一众江湖好汉,取代了受蔡京摆布的白愁飞的势力。他的名字叫……”赵佶忿道:“管他叫什么!那就叫他好好干下去啊,只要让什么武林江湖、帮会绿林的势力都听朕的,他要什么有什么!朕就……破例封他个官儿当当吧!” 4.江山如此多变! 诸葛听了只好苦笑道:“这些江湖好汉、武林高手,他们以侠心为本,义气为先。对升官发财。恐不摆在眼里。眼下这人,却已让蔡相逼离京师,所以才致京里群龙无首,祸乱频生赵信喜道:“这倒好办,叫他回来呀!” 诸葛先生步步为营道:“可是,他确是犯了事……他曾劫过法场埃”赵佶哼了一声:“劫法场又如何!朕说召他回来就回来,只要他能保护朕,谁能叫他走!蔡京为的不过是壮大巩固他的势力罢了,怎么你也如此腐迂!” 诸葛苦笑道:“圣上英明,老臣愚昧。惟相爷曾以皇上旨意下诏逐这人和他那一伙同伴永不得人京,除非圣上再降旨免其罪,否则只怕无人敢讳旨意。” 赵佶道:“这个容易,下旨就下旨。下旨,下旨!免罪,兔罪!” 诸葛小花忙打铁趁热,道,“他的名字叫王小石……另外一位江湖好汉,正主持‘金风细雨楼,大局,是个人才,名叫戚少商。” 赵佶听着便不耐烦,拂袖道,“那你替朕拟旨,朕发下去,那个叫什么王协…二的,还有商少戚的,全赦免罪,给朕好好的保驾,自有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 诸葛心中暗叹一声,恭首道:“是……”赵佶忽双眉一皱,扪须沉吟道:“这……这什么商少戚的,名字听来倒是挺熟的……”其实他以前受傅宗书之播弄,曾下旨围剿救灭戚少商的“连云寨”一伙人马,后因戚少商掌握了这糊涂天子的身世机密要件,由诸葛先生说项,作为“交换”,这个“道君皇帝“才终止追杀令,让戚少商得到平反,并让戚少商得以对追杀陷害自己的人报复诛灭——这等死伤甚钜、牵连极众、历时甚久的拼搏逃亡、生离死别,对皇帝而言,只不过是一个点头、一次摇头的事,所以他犹有印象,但记不清楚,已算是记忆奇佳,对此事(因涉及他大位身世这谜的原故)算是略有图心的了,要换着别的人(甚至忠臣良将)其他的事(乃至出兵开战、镇压屠杀),他才没记在心里,还远比不上一首歌、一首诗、一个美丽女子的舞姿,更令他梦魂牵索呢! 诸葛轻咳了一声,凑前半步,垂首低声道,“是戚少商……江湖上给了他一个外号:‘九现神……鹤’。” 他原本要照直说出戚少商人称“九现神龙”,但忽想起“龙”字可能引起天子之讳,故把最后一字即时改为,“鹤”字。赵佶听了就不以为意,只吩咐道:“你就叫那钻民什么鹤的戚少商照旧主持那‘大风暴雨楼’……还有那王小二也让他回来好了,只要朕平平安安,朕就不杀这些流氓。” 诸葛先生心里暗自浩叹,但总算已有了皇帝的旨意,达成了一事,忽又紧皱双眉,轻叹了半声,随即收祝赵佶果然发现他欲言又止,奇道:“先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尽说无妨。” 他今天召见诸葛先生,谈了下来、只觉甚为合契,便不介意多说几怀反正,找玩乐儿,这诸葛老几远比不上蔡卿,但若论朝政国事,这老家伙也自有一套见地,可以一听。赵佶是这么个想法。 诸葛却就等皇帝这一间。 “还有一事……”诸葛欲言又止,“本来可以不理,却对圣上却隐伏祸患:但若老臣提了,又怕日后蔡相、童将军会嫌老臣多事,怪责下来,曲解了老臣对皇上一片苦心忠诚……”赵佶道:“诸葛你忒也多虑!对朕有好处的,怎容京、贯等竖子置咏!你说出来便罢,朕来处理。” 诸葛先生道:“谏言大夫陈礼之子陈念珠舍身护驾,拨乱反正一事、似乎善后不佳。” 赵佶一怔,道:“这事有下文么?” “有。”诸葛即答,“陈念珠得瞻圣上龙颜神采,即时弃暗投明,为圣上奋战除好,建功非凡。只不过,他跟童将军因其父发配充军事有隙,让童将军受了些难堪,而他又不欲出卖他的恩主,以致自刎当堂,大众都不欲得罪童将军,故都没为这位奋身护驾的陈壮士好好发丧,其尸首仍曝寒于刑部。他曾奋力护圣保驾,死后却落得是如此下场,恐怕天下真心效忠于圣上之好汉,各暗自惶惊之己,恐生异心。” 赵佶一听,勃然大怒:“那壮士救朕有功,虽然顽冥不灵,为掩其主罪行而自刎,但对朕仍有救命之德,岂可不将之风光大葬!” 诸葛小花立刻脸露迟疑之色,”可是……童将军那儿……恐怕面上……”赵佶嘿声道:“他脸上长了花是不?壮士尸体,全国悼丧,并追封赐谥英烈神勇大右将军名号,这是朕的意旨!” 诸葛先生心中暗喜,但仍有点半吞不吐:“不过……他曾为相爷门客,还曾出卖过主子,老臣怕这样一封,蔡相他赵佶这回再也忍不住了,大骂道:“诸葛小花,你这老懵懂!你这叫助纣为虐,为好羽翼,处处维护蔡京,在他平日在朕前常说你不是,你对他还如此死尽忠心——要不是念你老实、持重,朕也一同把你革除算了!” 诸葛先生心中暗笑,忙责己求恕,恭称圣明,赵佶这才消了些气,听诸葛婉转说明:平日惯听相爷指使,而蔡相又多得圣上支持,故而对蔡相之意向不敢有拂云云。 赵估听了,只骂诸葛腐迂,但心中不无警惕:看来平常太信宠蔡京了,以致天下只知有蔡相,不知有天子,——这还像话么! 偏在此时诸葛先生说到,“……其实许多事儿,原是上决策英明,但执行官吏阳奉阴违,以权谋私,才致天下怨怒,不辨明暗。像陈念珠生性如此壮烈,对圣上这般忠心,但其父陈礼却因蔡相、童将军倾轧权斗致身败名裂,命殒于途,本与圣上纳谏无关,但天下人皆以为圣上下雅纳善言,委实是……唉……老臣为此,也抱屈不已!” 赵佶怒道:“朕一向广采雅言,虚心纳谏,那有这等冤枉事!你把陈礼父子满门追封加溢,莫让天下有一人对朕之宽怀大度,稍有误解!” 诸葛先生恭声道:“是!” 赵佶有点余怒未消,忽想起一事:“依先生之见,童贯此人才干如何?” 诸葛忽闻此问,不由一怔,正琢磨间,赵佶已说:“那一次,陈烈士喘了他一脚,骂了他几句话,倒把朕骂得一省:他结怨民间,向来俱闻笞骂不止,但朕每派他出征,均获报军功,攻城掠阵,少有折损,故而对他封赠良多。不过,他若是骁勇善战,那次在醉杏楼怎么让陈烈士一脚就踢了个筋斗,如此不济?卿家的看法如何?” “诸葛一听,大喜过望。当时蔡京、童贯、王黼等为保权位,为饱私囊,骄泰奢侈,贪欲无度,还藉故征兵,寇边侵邻,以致流寇变生,民死于野,生灵涂炭,战祸连天。重贯虚报战功,藉此一路耀武扬威,搜刮剥削,百姓如遭敲骨吸髓,民怨鼎沸,朝野汹汹,黩武穷兵,国库渐空,且引致邻国异族对宋起觊觎之心。诸葛屡次犯难进谏,俱遭斥驳,而今不意赵却因陈念珠那临死前踢出的一脚,方得领悟,内心忡喜不已,当下便趁机力陈童贯领兵寇边,虚报求功,祸结战端的种种灾害,赵佶这次听得很入耳,诸葛先生生怕赵佶为人反覆,只怕不致尽信,一旦生疑,反而对自己所说一切均疑,那就害了大事了,于是禀求。 “圣上若求明证,可派廉正重臣去战地查明真相,当下定夺赏罚。” 赵佶便问:“卿以为派何人前往是好?” 诸葛先生便立即举荐了几名耿正廉明之大臣的名字,赵佶听了,就说,“好,既然如此,收复燕云一事,本已委派童将军调兵出征,而今看来可疑,不欲天怒人怨,今就把攻辽一事,暂且压下再说吧!” 诸葛一听,真个心头一热,忍不住老泪纵棱。他一心爱国,只见国事绸蟋,明臣尽去,忠良死绝,好佞当道,六贼祸国,殆亡无日,他心里急,心中痛,早已想挂冠避隐,但值此国家元气丧尽之际,他想为国为民多留一日,多救一人,多为一事,所以才不忍相弃遽离,只求鞠躬尽瘁。他与戚少商、杨无邪策划小甜水巷假意弑君一事,原只想为平反陈礼忠谏贤臣之名,另设计让群龙之首的王小石得以重返京师,井与大将之材的戚少商会合,一时联同节制蔡京。如若能使蔡京在皇帝面前失宠,已属意外之得,而今眼看赵佶有意废蔡相位,更是窃喜。不料,赵佶还因此重估童贯为人,暂止干戈,那是普天同庆之大功大德,不由教诸葛先生感念不已,只觉这皇帝本性还是良善的,不在自己数十年来的苦心交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向赵佶叩首谢恩:“皇上圣明!这是个造福万民、利结天下的决走啊!我皇万岁万万岁!”在场的臣子监侍,也随德高望重的诸葛先生跪地叩首,三呼万岁不已。赵佶听了,抠须微笑,在颂祷声中,也真有点陶陶然,真以为自己是太祖皇帝、大宗神宗一般英明神武了……”不过他陶醉归陶醉,却还是有点不懂:历代皇帝,不是都以开边灭敌为不世之功的吗? 怎么而今他只说暂延开战,反而会受到称颂圣明呢? 所以,他在陶陶然间得到了一个结论: ——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几何?岂能徒自苦劳?管他民不聊生,朕快活就好!泪眼婆娑的诸葛小花叩别皇帝,回到神侯府,戚少商已暗中人会。候他已久,正与无情谈得十分投契,见诸葛先生人,便起身拜揖:“江山如此多变,定让先生辛苦了。” 他早年曾受过诸葛先生的恩情,要不然,恐怕还在惶然逃亡,那可以堂而皇之人京主事?所以对诸葛先生,言听计从,乃出自由衷的尊敬。 诸葛先生知无情、戚少商都亟欲知道朝廷变化如何,便将赵佶今召见他对答之一一一道出,二人听得十分欣喜、雀跃,额手称庆,诸葛只说:“国事这般凋零,老朽只求尽力而为,成败无意了。” 戚少商高兴一阵,忽耐容道:“蔡京遭此重击,必思怨报,今四位高足已离其三,幸盛兄智计过人,暗器无双,还望世叔教小心是幸!” 诸葛先生也正色道:“蔡京权位既失,又见风雨楼壮大,必伙结唆使同党力挫贵楼,对付贤侄。戚代楼主而今已是京师武林的群龙之首,理当多加保重为要!” 5.有情不必成眷属 戚少商听了却道:“京师人材济济,群龙之首,我还当不诸葛先生不同意,“贤侄不必过谦。而今王小石未返,苏梦枕殁,白愁飞死,雷损早已丧命,关六失踪久矣,雷纯虽工心计,但属一介女流,恐武功不高,狄飞惊是不世之材,但身罹残疾,米苍穹功力深厚,却有顾忌,方应看总还有其义父方歇吟牵制,雷动天负创尚未复元,朱月明其志在朝,不在野,天下第六只是蔡京手上的鹰犬,惊祷书主一味听命于雷家小姐,多指头陀只是个巧施暗算的小人,神油爷爷听说已在追击王小石途中跟王总楼主发生剧战,生死未知,而元十三限身亡,天衣居士已逝,环顾京师武林,群龙不能元首,此则非阁下莫属,这是势也,命也;时也,运也。” 戚少商听得仔细,唇边微微勾勒出一丝淡谈、冷冷、酷酷的峻笑,只说:“王小石也快回来了吧!” “如果即刻通知道上的汉子,王小石必然会很快的收到消息,”诸葛先生的语调忽也回到平静,用一双年华老神光不老的眼去审察戚少商。 “——问题只在戚代楼主会不会叫人去通知王总楼主?是不是要通知他?什么时候通知他?有没有必要通知他尸戚少商完全听出了诸葛先生的话锋意蕴,故尔反饥“先生以为我不会通知王小石此事么?” 诸葛先生道:“我不知道。你会吗?” 戚少商依然反佶:“以先生之见呢?” 诸葛微微一笑,心忖,杨无邪曾说戚少商今非昔比,果然。“阁下若请王小石重返京师,自然如虎添翼。若你和王小石联手,风雨楼、象鼻塔一定迅速壮大,一时无两,天下莫敌。只不过戚少商一笑接道,“……只不过,到底准是虎?谁是翼?先生很有点担心吧?” 诸葛立即间道,”若二位不为盟反为敌,那就鹬蚌相争、两虎相斗,前景堪虞。” 戚少商道,“这风雨楼本来就是王小石的。他遇上了事,我暂代他的位子,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我凭什么与他争?” 诸葛先生正视戚少商道:“可是你眼下已做了这件巧计迫贬蔡京相位之大事,又在无形间促成天子缓延出征兵祸之灾劫,声望大隆,风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的弟兄们,对你无不服膺。” 戚少商道,“先生觉得我这方寸之功可比王小石之宽厚大度么?” 诸葛小花道:“王小石仁厚,你犀利。” 戚少商追问:“何谓仁厚?何谓犀利?” 诸葛先生道:“王小石是个爱朋友、朋友爱他、人人都喜欢他的好朋友。你则是个可怕的敌人,敌人怕你,连我对你也有点敬畏的好敌手!” 戚少闪听得心头一震,情知眼前的老人家迸退自如,已达自在无羁之境,当下欠身道:“先生言重了。我和先生是友非敌。” 诸葛感唱道:“世上敌友本不清,有时昔友今敌,时而敌即是友。” 戚少商反而直截了当道:“适才先生所言,有没有必要通知王小石,是以为我恋栈目前的位于了?” 诸葛道:“你若与他联手,可能更权高望重,只不能唯我独尊。一山不能藏二虎,何况是英雄!” 戚少商再问:“什么时候通知他——这很有分别吗?” 诸葛哈哈笑道:“当然有分别:你三年后再告诉他,那时,他既不知在哪里,风雨楼也早全是你的了。” 戚少商三问:“所以这样子的大事,我岂能不立时通知王楼主?——可是,就算他已受到通知,却会回来吗?” 这次诸葛还没答话,无情已截道:“他会回来的。” 戚少商即问:“为什么?” 无情道:“因为王小石不但在”猛虎闸,那儿与叶神油作了决战,还在’认真栈,失掉了温柔——温柔正给挟持回京的途戚少商为之动容:“是谁挟持温柔的?” 无情冷笑不语。 戚少商改而间道,“这消息来源,可准确不?” 无情道,“追命前时给蔡京以刑部名义急遣东南‘摧命直’去办案,他的消息自是可作准。” 戚少闪沉吟不语。 诸葛却有意无意的吟哦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戚少商忽问,“刚才先生也有问及:派什么人通知王小石——莫非这也很有关系?” 诸葛笑而下答。 无情代答。 “假如你派愣头愣脑的朱大块儿去,他明年还保准我不上主小石,那不如下派人去。假使你叫多指头陀去通知王小石,那就不是通知他,而是找人去追杀他。” 他冷晒又道:“这些,恐怕你比我明白。” 戚少商反而笑了:“刚才我们谈得甚凡而寺你却非常敌意。” 无情淡淡地道:“刚才我们商议的是如何对付蔡京,而今谈的却是我的朋友王小石。” 戚少商道:“可我也是你的朋友埃” 无情斩钉截铁、举手无回似的道:“但我是帮王小石的。” 戚少商脸色微变,无情这才附加了一句,“正如陈念祖是站在你那一边的一样。” 诸葛先生这时(顺势)忿开了话题:“陈念珠当真是个好汉子。别看他那么个单薄的人,武功不高,武林地位也不如何,也没经历什么战役,但在那生死关头,一个人面对这么强大那么多的敌人、他居然能有那么番顶天立地、惊夭动地的作为,当真可感可佩。” 戚少商也感慨的道:“他是受屈久矣,拼死无挂碍凝,一生人就是灿亮那么一次,已地无枉此生。——就没想到他面临生死关头,表现能那么出色、潇洒,不但完成嫁祸任命,还出奇招摆了童贯一道,踢了他一脚,踢得他在官场上大摔跟斗,还称颂蔡京一句便害他一世,真了不起。” 他望月长叹道。 “一一这关节上,我不如他。” 诸葛先生庄容道,“你和他不一样。你是能咤叱风云的人,是以能忍辱待起;他是宁可光彩死的人,所以能拼死酬志。” 戚少商道,“我长期逃亡过,忍辱偷生过——故份外深知舍身求死完成大任的可敬可贵!” 诸葛也深表同感:“陈念珠从容就义,为朝廷除佞去恶,雍容大度,许多声言矢志尽忠报国之士,都远所不及。” 无情道:“他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也同时完成了你的霸业。” 戚少商道:“他的死也换来朝廷为君清侧的局面,盛兄又何必句句针对我?” 无情道:“我只怕你上山容易下山难,山上遭凉山下寒。” 戚少商道:“大捕头这可免优,我戚某可不只下过山,还坠过崖哩!” 无情的名字便叫盛崖余,戚少商这句话已不只是守,还隐有反击之锋。 诸葛先生听二人对话略见火气,便忿开了话题:“却不知戚大侠的红粉知音:息大娘,而今如何了?跟戚代楼主近日还有联系么?当日易水逃亡,息大娘与戚寨主生死同心,不离不弃,永传佳话,令人敬羡。” 无情道,“戚寨主身边不只有义士为他效死,也有红粉知音为他效命。” 诸葛忙道:“这是戚代楼主的过人之处,感召了一众轻生重义的人。” 无情冷冷地道:“可惜人命只有一条,给了他们的老大就留不了给自己,而所有的老大也只有一条命,只留给自己,分不了他人。” 诸葛小花心知自己之爱徒、首席弟子性子执拗冷傲,一旦发作起来,只怕谁也制不了、谁也不怕:无情因身罹残疾,孤僻成性,独来独往惯了,他忍耐寂寞已转化成了享受孤寂,要不然,以他身为“天下四大名捕”的群龙之首,登高一呼,谁不听他号召,但他就是爱为民除害,为百姓申冤的事,偶尔跟贪官污吏权宦佞臣扭扭六王,掌印夺权翻云覆雨的活儿,他一概都不沾,对那些高高在上统领群雄盯领袖人物,他见惯了,也看不顺眼成了习惯,不管是谁,凡遇着不平的或自命不凡的,他总是会去冷讽热嘲几句、顶撞一番。 ——在无情眼中,人都只有一条命,不管为了什么,谁也不该为谁而死,谁也没道理要谁去死,他当捕头,便是严格执行:“杀人偿命,主持正义”的规律。 所以他敢于顶撞戚少商。 诸葛只好说:“人人都只有一条命,不过,有时候,为了保住许多人的性命,以及保护自己珍爱的人之生命,不得不牺牲一己之命,那也是伟大可贵的情操,而且更是以一命续百命、干命、乃至万命,这才是众命之所聚,不世之人杰。人人若都只珍爱己命,不借他命,那么,覆巢之下,岂存完卵?一味贪生,到头来只是偷生:一气敢死、反而却可以不死。这也是做人处世的重大情节。” 他顿了顿,道:“陈念珠便是一例。他的牺牲,理应千秋同颂。息大娘为助你脱困而陷死蹈亡、义无返顾,也是令江湖后生,仰为典范。” 无情也有参加斯役,曾大力支持过戚少商一伙抗敌,当下点头称是,道:“息大娘下落如何?我们都很想念他。” 戚少商道:“她?很好。上回劫法场一战,她也有暗中诸葛忽截止道:“你别告诉我。我没听到,也不便听。我毕竟有监守京畿安靖的虚衔,崖余也是位捕差,你总不好向我明说这种事。” 戚少商马上住口一笑,“我倒失言了。” 话题一转,道:“大娘已嫁给赫连春水了,她生活得很好,我很为她高兴。” 他说的时候,是笑着的。 不知怎的,笑着笑着,他竟觉得自己笑容有些涩。 这就糟了。 ——一旦觉得自己笑得不如何自然之际,就真的有些不自然起来:尤其是在这一老一少凌厉、睿智的目光下,更有“无处遁形”之感。 诸葛先生道:“赫连春水是个有志气有品德的好青年,他父亲也是个持重正义的好将军。” 戚少商道:“是的。所以她嫁人赫连将军府,总比跟我他黯然地加了一句:“而且还好多了。” 无情忽道:“她嫁给了赫连小妖,难道你不心疼?” 戚少商道:“她是应该嫁给他的。我是个不安定的人,她跟我只会害了她。” 无情的话如针似锋,”可是你爱她。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你是绝对愿意为她而安定下来的,可不是吗?只不过。她虽帮了你,却嫁了给别人。” 戚少商道:“我跟她只有缘无份,但始终都是好友知交,这点要比男女之情更不可变易,更难能可贵。” 无情冷峻地道:“不对。世上最美丽的情感,仍以爱情为最,友情义烈,但不比男女之情醉人。她本来就是你情人,而非兄妹。如今你的退让,只因情非得已,也身不由己,没道理会不伤情的!” 戚少商哈哈笑了起来,握着拳头道:“盛大捕头,我伤情又怎样?不伤情又如何?难道就此仰天大笑,还是掩面痛位么?你要知道这个作甚?还是太百无聊赖,关心起戚某的感情生活来了?” 无情神色不变,淡淡地道:“我平生最不喜欢就是虚伪的事。明明是爱一个人,却装成是恨的样子:明明是关心他,却假装不在意的模样。明明已是妒嫉了、怨恨了,却装作一副大方开怀的佯儿,这又何苦!世上多少隔阂误会,皆由此起,诚可悲也。尽管赫连春水是个好男儿,但没道理你戚少商就比不过他,只不过,息大娘嫁了给他而不是你,明明是恩爱夫妻,强转为兄妹知交,你没道理不心疼,却说成置身事外、乐见其成的话,未免过于矫情压抑,不痛不快!” 戚少商一听、上火了,“我就是不痛不快,那关你啥事!要痛快,就来打上一场!” 无情一点也不动气,只冷冷地道:“这就对了。有怒气,不如发泄出来,对你而言,是好事;对大家来说,也好些。不然,你身为‘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三大帮会联盟的代总楼主,如此长期压制自己内心汹涌澎湃的情感,一旦爆发开来,不管对外斗争,或对内倾轧,定必伤之惨重,影响必矩,——戚寨主,你目下是京华里的群龙之首,若心里头有大多郁闷嗟若宣泄不出,那对我们这些于刑捕的、也不是件好事佰!” 戚少商迄此才弄清楚无情要说的题旨,也搞清楚了他的意思:没有恶意。 却有顾虑。 ——戚少商也承认无情说的是实情。 这危机他也感觉出来了。 而且快压抑不下去了。 诸葛笑呵呵的打了圆场:“而今呈上已特准你领袖京畿武林,也特赦王小石回京,你大可松一松、驰一驰了。你三十有几了吧?也早该讨头媳妇儿、娶门亲事,早些安定下来了呀!” 戚少商苦笑道:“曾经沧在难为水,红泪走了,少商也只好随缘随遇了。说句笑话:我爱女人,却不是没女人不能活。反正,比我好的,看不上我:比不上我的,我又瞧不上人,一切看缘份吧!” 无情道:“一切随缘,到底无缘。幸运和幸福都是小气东西,来敲你两三次门,不见反应,说不定就负气走了,永不再来了。戚楼主,心里的结,总要解了才舒服,天下人均以为息大娘在你危厄中舍身相护,救了你,让你重振声威,却不知你亦曾为她舍死忘生、为她所累的往昔,我怕这种种情事,都在你心里积压了大多的郁结、到头来从心里不好受,变作让苍生不好抵受,那就造孽了。” 戚少商黯然一笑,道:“那倒下会。人只知大娘为我种种好,却不知我曾为大娘种种好,故多有流言——但流传与我何干?我向不怕谣传!只要红泪仍是我知交,仍与我交好,爱屋及乌,谁也不可在我前伤她分毫。亦不仵伤及赫连家分毫!只不过,除却巫山不是云,息大娘大优秀了,在我心里,没有谁能比得土她……”诸葛这回说话了:“你心里那么想,事情才会那未发生。天涯何处无芳草,戚楼主又何必自困自苦]”戚少商道:“我也不是圣人君子,这些年来,自有浪荡岁月,一晌贪欢,只不过,总是没有那一种不借生死的情意,缺少了一时能狂便算狂的热爱。大娘与我缘已尽,我恐怕这生情缘亦与此同灭……”诸葛小花打断道:“这当真是胡言乱语了。其实你和息大娘,如此断了,反而是好。有情不必成眷属,当真成了眷属、夫妻,有哪个是能共偕白首、恩爱到老的?古来才干佳人、金童玉女的传奇故事,都没追述他们婚后如何?有子女后如何?到老怎样?有没外遇?因为日常琐务、人情小事而唠叨、争执,加上岁月伤人也伤情,决没一生恩爱到自头的事,所以不听还好,知道反而梦碎。你和息大娘情深了断,反而一生想念,那是好事,也是妙事。” 诸葛这等说法,倒令戚少商呆了一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诸葛笑着拍拍他的肩膊,笑道,”不成眷属又如何?能够相恋便无憾!” 他又巧妙的转换了话题,向无情道,“但愿圣上英明,止干息戈,勿侵邻国,勿起战端,罢黜童贯蔡京六贼,那就是造福天下苍生万民之美事了!” 戚少商道,“那陈念珠也死得轰烈,死得其所,也死得不在无情道:“至少,王小石可以回来,也应该回来了。” 他们都有这同样的期盼。 可惜,赵佶派人去勘察童贯、蔡京等人之作为,但派的多是身边宦官;未听诸葛举荐,所得来的消息,都是二人如何忠心、如何英勇的事迹,因为他所信任旦派出侦察的人,全力蔡京、童贯、王黼等人所收买,自是为他们的“主子”嚼尽不烂之舌说尽好话了。 好话听得多,大事就要坏了。 第六章醒时同交欢 1.有性大可暂交颈 人生真是寂寞埃 一个人一直没有心爱的伴侣同行这人生漫漫长路,是一件颇为悲哀的事。 没有爱情的人是悲惨的人,没有爱情的人生是悲惨的人生。 尤其是优秀的、有情怀的人。 恋爱容易教人受伤,但总不能囤怕受伤而不敢去爱恋。 人不怕执迷,只怕没有可以执迷的:人也不怕牺牲,只怕没什么可以值得自己牺牲的。 追求也一样。 ——谁都说自己不悔,但究竟有几人能无愧?谁人能真正无在自己这一生? 寂寞难耐。 尤其是对有才情和才干的人,寂寞是黯然销魂的杀手,恒常在你伤情时来作致命一击。 有才干的人不能一展抱负,任岁月霜了华发,自然便会生起了寂天寞地的感慨。 ——说没有怀才不遇的话,那是人生经验不足,不然就是未正视过青史残卷中页页残缺不全的英杰奇士、不凡人物,他们的下尝下落。 有才情的人更加禁受不起寂寞。 见看一朵花便觉得它柔它艳,遇着一栋残垣便揣想它的历史在昔,逢着一个美丽女子便生起一种会代她轻柔温柔的感觉,为一首歌、为一阙词、为大江东去晓风残月而念天地之悠悠的人,要比寻常人更加不易禁受那强烈得足以溺毙其中的寂寞。 拿笔的、拿剑的、甚至空手的只用脑和心的都是一样,数十年艰苦交熬,也许只是想从时间手上、死亡掌中,夺回一些什么。 美人怕老。 壮士怕玻 谁都怕: 寂寞。 特别是他。 他怕寂寞。 戚少商没有折于战斗,不死于敌手,但却跟许多咤叱风云的人一样,最终还是溃败在自己兄弟出卖的手里。 不过他没有死。 没有给击垮。 敌人只令他逃亡,不能令他屈服。 岁月只使他变得更奇情,却不能令他丧志灰心。 他没有老。 但岁月却侵蚀了他。 他怕看到月亮: 因为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 他怕风。 因为昨夜西风调敝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他也怕饮酒。 因为明月楼高休独倚,酒人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更怕听琴声。 因为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到头来、还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为了怕寂寞来袭,所以他把自己弄得很忙、弄得很干净、也弄得很紧张。 一个很忙的人,应该没有闲暇来寂寞。 可是不然。 无论他再怎么忙,一旦稍歇上一歇,他就会发现忙也是一种寂寞,至少是逃避寂寞,所以忙只是寂寞的投射,寂寞的影寂寞的化身,干净也是。 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干干净净的衣衫发出了一阵阵衣香(他有办法把一件衣服穿很多天而能不脏不皱无污垢,但却不能使衣衫不寂寞〕,那竟是一种诱人而伤人的寂寥的味道。 他害怕这种味道。 按理,一个紧张的人也下会感觉到寂寞。 因为来不及寂寞。 可是这也事与愿违。 就算他在练武的时候,也会为一招“只羡鸳鸯”而呆了半晌,又会因右手使剑、在手断臂而怔了半天,甚至为自己的一双鞋子二对足印而愣了一阵。 尽管在剧烈、快速动作之际,寂寞仍挥之不去,纠缠不清。 他终于认清了这点。 明白了这点。 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敌人,他再也不能逃避。 连蔡京、傅宗书、梁师成等人的追击都可以逃、可以避,但寂寞却逃更孤寂、避还冷漠。 他一向只孤僻,但不冷漠。 所以他决定要面对它。 因为他要面对她。 她就是白牡丹。 小甜水巷、醉杏楼的李师师, 这段日子以来,他找过李师师已不止一次。 很多次。 他有时易容前往,比较方便,既方便自己,也方便李师师。 有时扮作商贾、贩夫、乃至公子王侯,径自扣访醉杏楼。 有时他以原来形形貌去找李师师,更多的时候,是他以高妙的轻功,夤夜造访李师师的香闺。 不过,无论他是以哪一种身份访她,他都一定先得过李师师的首允才会进入李师师的闺阁中。 他和李师师谈诗。 师师问他江湖。 他跟李师师议政。 师师跟他论命和运。 他与李师师看花看月甚至看那看不到的风。 师师和他逗猫逗狗甚至逗那总有一天会照见朝如青丝暮成霜的高堂明镜。 师师很喜欢他来。 也等待他来。 花前月下,两人谈褐畅快,笑得心情,始终以礼相待,不及于乱。 不及于乱是不是好事? ——为何不能乱? 不乱就是平靖。 平安是福。 平静和稳定是孪生子,可是英雄生命的光辉,却要在动荡不安的苍穹里才能擦出灿亮的光辉和垦火来。 枭雄尤然。 ——戚少商到底是英雄?还是枭雄? 不过,至少,他绝对不是个平凡的人。 ——不凡的人,就算想平凡的过一生,也一定像袋子里的锥子一样,迟早要刺破袋子,露出头角来,只要他也够幸运。 ——只不过,能出人头地、崭头露角,到底是一种幸,还是不幸? 乱。 戚少商喜欢乱。 因为乱才能够逼现他应变的才能,克服危机的手段。 他不是诸葛先生。 诸葛小花求稳定。 因为时局先得稳定才能有效的改革进步,要是八方风雨、四面楚歌,民心不安定,人心不安稳,又如何让人安居乐业、繁荣稳定? 他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 王小石更不然。 他随波逐流,自得其乐。 他是随波逐流,但绝不自甘堕落:他自得其乐,但善于使众同乐。 他得势时是为大家谋利做事,失意时也为自己理想做事。对他而言,上山是乐,因为可以登高望远;下山亦是乐,因为可以倚树看云。 他无所谓。 不执著。 他的人生是不断的发出光和热。 他进是乐,退亦是乐。 进和退都已在生命里走过。 发完了、放尽了,就走。 戚少商则不然。 他的今天为明天而活。 他的过去大辉煌。 他对未来有寄望。 他的声望如日中天,但所剩时日却眼看无几。 所以他的今天很重要。 ——今天每流一滴汗,就是开在明日的一朵花。 因此他每日都奋斗不懈。 更重要的是:每天都得活得开心称意。 一一如何才活得开心? 答案只有两个字: 玩乐。 ——认真做事,尽情玩乐。 这才是不在此生,这也是戚少商活着的守则。 故此,他不怕乱。 因为乱才能迫出他的才气、才干和才情! 此际他心里很有点乱。 实际上,这段日子里,他心里都很乱。 因为他发现李师师这个体态很撩人、见识很渊博、才情很优美的精彩女子,却在私生活上,很有些儿小小的淫乱。 一她很可能是那种:有性大可暂交颈的女子。 这个发现令戚少商着实懊恼。 他并不是生气。 更非狂怒。 而是懊恼: 带着微微惋惜、有点心疼、但极为烦躁的那种懊和恼。 2.铁石心肠为花柔 戚少商发现李师师不只有一位”闺中密友”。 不只是当今风流天子赵佶,连同名词人贾奕、乐坛魁首周邦彦、苏州名士大豪孙公蛭等人,全是李师师的入幕之宾。 由于这些风流名士,备有来头,且行踪诡秘,要避过赵佶,自得托人安排,多费周章,且如惊弓之鸟,暗度陈仓,尽管皇帝为色所醉,未知就里,但却瞒不过时常夤夜探美、高来低去一身好轻功的戚少商。 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他本来对这些骚人墨客,向没放在心里,觉得这些人在时局动荡、国家多难、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之际,只会吟风弄月,附庸风雅,光得张口,明为相互吹捧,暗里相轻互戕,百无一用,却崖岸自高,少有能悉民生疾苦,少见能为民治世经国的。他本身自少就博览群书,旦博学强记,努力发奋,作曲填词,琴惧诗画,无一不精,少有不通,但他却未看重这等迂儒之才,而以手底起风雷翻云覆雨、剑下度亡魂杀恶斩好方为大丈大之气魄,英雄之本色! ——风花雪月、夸夸其谈也太轻易了! 真正进而成大功、立太业,退而能保全身、得自在,这样才算是个人物! 诗只是纸上文字。词更属诗之余味。歌只算是声音震动空气。曲只可在闲时陶情冶性。 画更只是梦里真真。书读多了一旦化不开,更使人懵懂。真正的大英雄要立言、立功、立德,微时要独善其身,要让自己活得最快乐、精进;显时则要成为搞风搞雨中的咤风叱云顶尖第一人,非石破夭惊、惊天动地不算好汉!哪怕就算要写诗作词绘画,也得有干秋传诵、万载流芳之才方才为一流人物! ——一人只管管文学、看看山水、挑挑情、逗逗儿孙,那大简单了,对戚少商而言,一人管一人太不长进了,是真英雄就是一人管十人、百人、于人乃至万人、亿人,这才算是大人物、大丈夫! 要管那么多人,是以大丈夫首得要志气磊落,而大人物须有霹雳手段;不过话说回来,这一“管”字,不一定是驾御纵控之意,反而可以只是精神上的感召、意境上的调校、志气的激励、人格上的影响。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这才是不世功业。 戚少商本来不喜欢京城。 他读史深觉:大英雄、真好汉一旦人京进城,很容易便让纸醉金迷消磨了志气。 腐化是一种过瘾的自荆 堕落是一种痛快的玻 ——但病和自尽都是通向死亡的途径。 他逃亡时不累。 他给追杀时无惧。 可是他怕在这红粉遍地、金粉升平、繁束纷华的都城,每一个晚上,他都与无由的寂寞和倦意同度这京华夜。 仿佛每次睡醒时都要抹去眼角的那一颗未干的泪。 但他又知道,是真英雄便不能不入京。 不入京便无法会尽群雄、无以成大事、遂大志。 ——要当一个真正的群龙之首,便得要与群蛇、群蚊逐一较量,打出个龙飞九天来! 是以他虽怕京城,却入了京。 很少人知道他除了每晚偷偷掠在黑夜的疾风中,如果不是去探访李师师,就是远离京华,去边地那残破的古城墙上,坐下来,看,那一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如斯孤绝、如此孤清的春天月亮。 春花秋月何时了? 真正的人物,都下会太流连于自己的在事的;一个老是跟人提他当年勇的人,往往他已无复当年勇了。 大人物只注重今天。 把今天做好,明日就是他辉煌的往事。 只不过,一个人若是没有往昔、又怎会成为今天的他? 或她? 就像今夜。 戚少商一路来寻访李师师的路上,走过小甜水巷,见到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桶子盛着清水养着的花,女孩看到他,便递给了一朵花。 粉红色的花。 花香很幽。 一种娴静的幽。 香味里还十分的优。 一种柔雅的优美。 香气却酝酿着忧。 一种淡淡却挥之不去的忧悒。 戚少商认得这种花。 它叫蔷薇。 粉红色的蔷薇却教他想起了一个儿 她。 息大娘。 ——息红泪。 当年,他正鲜衣怒马,意兴方豪,她也巧笑情兮,闭月羞花。他的日子正值火焰一般的年少,在江湖上因一度春风而相识,因武林中数次格斗而相报,因一场误会而谅解,因一个承诺而渡江。 怒江。 那时候,不止是她,还有他的兄弟,她的姊妹。那时候,风和,日丽,水温正好,他们边走边唱“怒山怒江情歌传”。那时候,天清,水蓝,日月闲闲,苍穹任鸟飞,深涧任鱼游。 渡江前,断崖乱石边上,有一丛花。 她看见了。 他也看见她看见了。 他看见她的眼亮起了一朵花的惊喜。 于是他以一种行侠的身姿,惊艳似的坠了崖,在大家还以为他们的老大莫不是发了失心疯竟跳崖自尽不成的惊疑中,还未及发出一声惊呼,他已以唇衔着花,翻身上崖来。 他把花送给她。 以无限深情的怜惜,额上垂下了一绺发。 她嫣然一笑,垂下了头,落下了乌瀑似的长发,偏首要他替她戴上了花。 一朵粉红粉红的蔷薇花。 花戴在她的发上,她的脸绯红绯红。 花给花容抢去了锋风。 大家乐了,惟恐天下不乱的兄弟们,笑,啸、哨,喝彩,拍手。 他趁机会瞥了她,划着白皙而优美弧型的玉颈,像天鹅羽衣织就的绒布,他竟抑下住要抚摸一下死也甘心的冲动。 却听她”哎”了一声。 他心一慌,像又落下了悬崖。 只见她摸着头皮,幽怨他说:“这花有刺……刺得我好疼!” 众又笑,哗哗鬼叫。 他也笑了。 笑她的幽怨,乃为他所赐。 那样愤怒的山,那么愤怒的江,却有一群那么开心的人,那么好的心情,还有那么美的女子,那么美的花——而他就为了那女子而翻身下断崖去撷这朵花,送给她。 他一直没有道出自己的惊魂未定。 他翻身坠下悬崖采花时,差点就找不到落脚藉力处,几乎就真的腾不了身,上不来了。 要真的是那样,他可就为了一朵花——不,一个女子——而断送了一生。 有时他会这样想:(尤其是在到处遭人追杀的流亡岁月里)要是他真的为撷一朵花送给息红泪而丧生山崖下、怒江里,是不是更恰当一些?至少,连云寨的弟兄们就不必惨死了吧?自己也不必如此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忍辱偷生了吧?息大娘也会一辈子怀念他?还是一直都忘不了他的傻? 他不知道,只知道那次他死不了。 他采了花,送给了她。 后来她离开了他。 他后来也有很多女人……但仍忘不了她。 他再也很少、很少送花给其他的女子。 很久很久以后,他又见到她了,就在赫连将军府邸内,他顺路去看看她,她也代夫接见了他,两人吃过了茶,说过了正事,也到院子里走走,尽管后面跟了几个婢仆,他走着走着,不知因春风迂回吹过,还是百啭黄鹂飞过,他忽然发现了花。 一院子的蔷薇。 粉粉的红。 他按捺不住采花的冲动,正要为她戴上,但她说:“我已不是披发戴花的年岁了。” 她没戴上他的花。 他拿着刚自枝折断的花,指尖忽然一疼,始知刺破了指头。 指尖冒出了血。 好艳。 好红。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血竟是那么红的。疼得那么剧烈,像要红给什么人看似的,像要证实些什么让人知道似的。 他悄悄地把指尖的血吮吸一净,没有让谁看见他曾流过血,哪怕只是一滴。 但他却看到了一件事,仍然跟怒山怒江的当年未有变更。 在他要为她戴上鲜花的一刹,她依然红了脸,绯了靥。 依稀往梦,依佯的花容,依然的脸红,依旧的艳颜一……——尽管她拒绝了他的花。 他既忘不了当年跃崖板花以搏她粲然一笑的一幂,自然也忘不了她拒花伤指的情景。 而今,眼前,这小女孩把花递给他,眉目间充满了帅气,眼里闪亮着期待:“公子,买花?” 戚少商许或是因沉湎在在事之中,所以一呆,手指已触及柔和的花瓣,但一时不知接花是好,还是拒花是好? ——这儿熙熙攘攘这么多人,这小女孩为何却偏偏选中自己买她的花?这几是烟花之地,虽已入夜,但游人醉客仍多,在街边摆卖兜销的人自是不少,却有个女孩偏选中了他买花! ——她捉的盛水桶子里有很多花,这样一眼瞥去,至少便有七八种不同的花,然而她却只递出了这一朵蔷薇花,而且还是粉红色的一朵! ——她是选中了自己?还是选中了花?是自己遇上了她?还是遇上了这一朵花? ——为什么要买花? ——买了送谁? ——为什么不买花? ——不买这花,花落谁家? 想起武林传说里,长安城中,大侠萧秋水的爱徒白衣方振眉几乎给一位卖花女孩毒倒的轶事,戚少商不禁为自己的疑神疑鬼而哑然失笑:(这女孩是高手?)(她别有目的?)(她要暗算我?)想开别的,他于是又回复了潇洒本性,终于接过了花,特别用鼻子嗅了一嗅,叉闻到那种优优、幽幽、忧忧的香味,想起那香味所构成的人儿,不觉心里一疼。 “为什么要买花?” 他突然问了这一句。 这回轮到那小女孩一呆。 她似从来没想到有人会这样问她一句:买花还需要理由的么? 不过她是个聪明的女孩,所以她说:“因为公子需要一朵花。” 戚少商笑了,非常温和。 “为什么我需要花?” 女孩也笑了。 笑得很帅气。 许是因为她剪了个短发吧,所以更像个漂亮的男孩。 ——一个女孩笑起来的时候像个漂亮的男子,这种美是跨越性别之美,特别教人心动生怜。 “因为只有花才衬得起公子的人。” 小女孩这样答。 然后笑。 傻乎乎的笑。 她的发根短,笑起来很清越。 戚少商本来要铁石起来的心肠,也柔和了起来:他觉得跟前这女孩像他敌人未及弄的少女时候。 可惜他已不复年青。 至少是心境已老。 “为什应选这一朵花?” “因为只有这朵花才特别合衬公子的潇洒。” 女孩对答如流。流水无心,却自有天机。 于是戚少商就买了这朵花。 他问价。 女孩竖起了一只手指。 ——她的意思是要一文钱。 当然,那仍是大昂贵了,简直是开天杀价。 她敢这样开价,是因为看出戚少商是个惜花的人。 不过,她开了价,仍深悔自己开价太高了:别把客人给激怒了、吓跑了才好! 所以,当戚少商随手塞给她一锭银子,然后拿了花就走的时候,她拿着银子,一直拿着它从冷到暖至热,好久都说不出话,眨不了眼睛,呼不出一口气来,一张慧黠的俏靥,和她桶子里和这深夜里的花一样,交织出美丽的疑惑,疑惑的美丽来。 戚少商却拈着花,走了。 他不能为了她一辈子不买花,不采花,不爱花。 他决定要找人选出这一朵花。 他决心要将花送给自己心爱的人。 他找到这个人了。 他已迫不及待。 看到花,越发觉得春天迫近了。 尽管是迟来的春天、但仍旧是春天。 他决心要试一试。 送花。 3.雍容进退自古难 一朵蔷薇一把剑。 他,衣白如雪,一个人,越脊穿瓦,一路访花叩月魂的来探她。 月华清清。 但冷。 灯影轻轻。 却温馨, 踏着月色,拿着花的戚少商,终于看见悬在小甜水巷醉杏楼第三层“熏香阁”的灯影。 那是李师师的居处。 小楼依依。 灯星星。 人借惜。 一灯如豆,但却暖和了戚少商一颗荒凉已久、浪子的心,让他生起了家的感觉。 ——要真的是家,该多好! 在浪人侠客的心目中,看来好像只是流浪与决战。 其实浪侠也会倦乏的。 那时,再不羁的游子也会生起成家的念头。 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家比国更重要。 ——国家是公事、正事,没有安定的国,哪有安定的家? 不过,国家大事,匹夫之力,丈夫之勇,往往无着手处,难有挽回之机。 家则不同,那是私事、身边事、日常生活小事,却是切身的,分外感受、体验得到的。 ——如果不是为了保住温馨的家,又何必舍生忘死去保国卫民? 是以家事委实排在国事、天下事之前,只不过一旦天下大变,国家多难,那么,家亦朝不保夕矣。 对戚少商而言,江湖是冲杀一阵便平息下去的浪,但静息只是蓄势下一轮的冲杀再来,他一手组合过在漠漠荒野里近乎最大的江湖势力,而今又在繁华京城里一手建立近最大的帮会组织,但他却未成过家,人人都有的家,他却从来都未有过!是以这一星小火,对他而言,便如同久违了的家一样。 它成了期待。 成了希望。 ——要是这点着灯的阁楼,便是他所创立的家,点灯的女于,只等他一人回来,那就好了! 那是他的家。 属于他的家。 他曾闯出了名堂。 胆又给人打得翻不了身。 他打出了天下。 也流亡天涯。 他创建了非凡势力。 却也一败涂地。 可是他就从没有、从来没有……一个——家。 所以他珍惜这一灯烛明。 一星如火。 一灯如豆。 ——这一点微明。 因为这是他心目中的: 家。 游子倦了,要回家。 乌飞倦了,要回巢。 戚少商纵横天下,三起三伏,而今依然他步天下,做视群雄:只不过雍容进退自古难,他也跟一般人一样,需要一个;家。 ——家是什么? 也许就是只是有饭香、有牵挂、有一张旧床等他回来睡、有女人为他蹉跎时日而无尤怨、有孩子等他回来时叫他:“爹”。 家是一种栖息。 鸟飞久了,终需着地。 白日亮久了,总换上温柔的夜。 杀人的剑,终归要回鞘。 浪子倦了,要有个家。 问题是,这是否真的能算是他的家? 李师师的“熏香阁”灯火如黄色软绒,温馨如一觉好梦,李师师这女子也温柔如夜、美得像一场绮梦——要这是家,衬起他来,当然就是一个美人如玉剑如虹的家。 ——可是这真的是只等待他一个男人回来的家吗? 如果他不能当这儿是家,那么,把李师师接回,”金风细雨楼”,有白牡丹那么甜美、恬丽的女人在,多英雄多好汉多豪杰多义士的“风雨楼”,也必能容得下、也拥有得起一场红楼里的春梦。 ——只不过,李师师是不是他的女人?她是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戚少商在今晚的月色如刀下了一个决定。 他决心要间个清楚。 在这段不算长,也不算太短的对日里,他们相处得很好,很投契,很激情。 激情与深情毕竟有点不一样,深情远比激情深水,而激情却常见惊喜、十分刺激。 在这段日子里,戚少商总在可以见得着李师师的时候千方百计的见看李师师,在一起谈诗、谈画、谈史、当然绝对少不了谈情。 戚少商在过去的阅历里,也遇过不少的美丽女子:有许多女子只要知道他是戚少商就什么都愿意交给他,也有的女子并不知道他是谁却因看上他而喜欢上了他,当然亦有的女子是他喜欢的可是却没有缘份,得不到的。不过,到底,跟李师师谈情,终究是一件十分刺激和激情的事。 谈情说爱,有时并不是光说情、只说爱。有时,情是用棋来“谈”的。 李师师的棋艺很高,戚少商原先不知,他初下以为要让她,别把她迫出了娇嗔可不好玩了,女人都是输不起的——所以他绝少与女人比武斗气,下棋亦然。 却没料,真的弈奔了起来,方才知道,李师师真的善奔。戚少商善攻,他的棋艺有剑气,“攻城掠池,犹如探囊取物”,这是李师师笑着对他的恭维。 可是李师师的棋艺也非同凡响,每退守之时,尽蕴反击之机,守稳了,让对方攻竭了,她来一招反包围,往往毁敌于弹指间。 戚少商与她棋来棋在,一攻一守,恰好搭配一般,天造地设,将旁人,名士看得羡煞;他们若与李师师对弈,落子不二三千即给困于温柔家中,动弹不得。师师养母李姥也说:“师师善守,公子擅攻,相望而弈,只羡鸳鸯。” 初时,李师师还真没有办法抵挡戚少商精锐之师、无坚不摧的攻势,苦守纠缠一阵后,总难免败下阵来。 戚少商笑道:“你棋艺是有天份,惜文气太重,守八分、攻二分,攻未及即求守,以致进无军气退有女儿志。你师承是?” 李师师也不温嗔,莞尔一笑道:“张先教我弈道。” 戚少商“哦”了一声,“张先是词坛领袖,他曾说你之俏是‘天下无二,盖世无双’。 他还作了一首《减字木兰花》来咏赞你。” 他随而吟道,“垂螺近额,走上红茵衣趁拍:只恐惊飞,拟请游丝惹住伊。文鸳绣履,去似风流尘不起:舞彻梁州,头上宫花颤未休。” 李师师没料戚少商能随口背诵得出别人赞美描写她的词,心中欣喜,便说,“张先的词写得好,人也好,你们要是能相见,必能成为好朋友。” 戚少商一笑截然道:“我不想认识他。” 李师师一怔。 戚少商晒道:“他在词坛很有地位,但在我看来,他的词脂粉气太重。尽管去似风流尘不起,头上宫花颤未休都是好句,但国家多难,风雨兴亡,他只一句舞彻梁州,如此了事,我得加他一句文人轻狂,只顾荒唐梦未醒。” 李师师已意会到戚少商的心意,之后就算跟他谈起贾奕、秦少游等文人、名士,也是点到即止。 可是,许是跟戚少商对弈多了,她的棋艺也大大精进起来了,且渐攻守且宜,攻势中隐含杀伐之气,且锐意逼人。 ——有时连戚少商也给她杀着中的剑气迫住,亦曾一时为她锋芒所折。 这绝似是戚少商沉着布子的兵家之气,不过又在个中得到转化,孤高出尘、另辟蹊径,连戚少商也叹为观止,大是折服。 “能从我的棋路中作此变法,另成一家郁愤孤清的套路,才份之高,可喜可叹。” 李师师只嫣笑不语。 不过,到了关头要害,她总是输他一子半着,败下阵来。 输过几盘,戚少商掷子叹道:“你从我棋艺中另立一局、自成一派,这并不难,难的是能自甘落败,雍容进退自古难,你能认输求败,实要比只懂一味取胜争雄的人强上太多太多李师师仍含笑不语。 庭院牡丹花开盛,月下寂艳如灯。 对弈一如武功上的对坂,从交手、讲手里“迫”出真性情来。 他们看似下棋,其实也是在交手、交心,甚至也在说爱、谈情。 不但钟了情,也纵了情。 4.她是个点到即止的女子 情是好事。 欲很过雁。 情不是欲。 欲可以无情。 不过,情有了欲可以激化了情,欲有了情可以升华了欲,是以有情有欲,不但是过瘾好事,简直是人间妙事! 对李师师的感觉,戚少商除了觉得她一颦一笑很少女之外,也觉她真是很妙。 ——伊实在是个妙女郎! 跟她谈情,永远有意外之喜,但也有难言之忍。 忍什么? ——动心忍性。 既动了心,就得要忍住蠢蠢欲动的性了。 到了戚少商这年纪,要谈情,那不只是爱,还有欲。 爱欲本就难分一--要分,就看满足了欲之后还爱不爱她,要是仍爱,那就是真爱!像戚少商这样一个精壮的汉子,他有澎湃无尽的情感和情怀,还有无尽的精力和精液,他要真爱一个女子,自然就想爱她的全部,而不只是她的跟,她的眉毛,她的魂魄,她的心……当他看见师师妩媚万端,美目流盼之时,他就想跟她真个销魂。 可是她不愿意。 她婉拒。 戚少商初并不介怀。 ——他只是想要,却不是一定要。 后来却懊恼了: 怎么许多人都能成为她入幂之宾,独对我拒于千里……! 这是什么意思! 他很不喜欢,快翻脸了。 ——既瞧不起我,那也不必相交下去了! ——我是待她真心真意的,我这么多女子不癣却选中了她,她却如此玩弄我! 他想放弃她。 为这一个抉择,他剑眉深锁。 却放不下。 才舒了双眉,下了决定,却又在心里打了结:她是个有才有情的好女子,若放弃了她,会不会像息红泪一样,造成“有花堪折不即折,却待花落空折枝”的怅惘呢? 他舍不了。 弃不得。 ——那就是一种不离不弃的真情真爱了。 他问过她。 问急了,她居然答:“你我毕竟是在青楼中相识的……”好一句话。 戚少商也不为已甚,但在寤寐中反复难眠时,想起了这一句话,不由动了真气:——我从不嫌她是青楼歌妓,她却嫌我是风月浪客了吗?就算我是浪子,但一个阅历无数的男人却了真情,不是总比一个未经世故的男子一时冲动、或是一个从不动真心只求追色逐欲的浪荡家伙来得难能可贵吗! 这女子却不懂珍惜! 随而,戚少商发现她除了皇帝之外。还跟许多名士闻人有往还:秦少游、贾弈、孙公蛭、张先、周邦彦等人,尽在其中。 她与他曾一起交过手、对过敌、做过一场戏(那一场,使得戚少商得以助诸葛先生迫退当朝权相蔡元长,且使李师深得赵佶信宠),大家有过颇为欣心的默契:只不过,她却对他若即若离、点到为止。 ——她若是个点到为止的女人,那为何又对自己处处曲意承欢?如果她执意做到佶身自好的女子,他也一样能去做一个见好就收的君子:只是,有那么多还不如己的无行浪子。却能与她厮混得荒唐胡柴,偏却只对自己保持距离? 他不该对她动了心。 一旦动心,又如何忍性? 他懊恼了。 发急了。 他只好又去问她。 她似给他迫急了,这才说: “我怕我给了你,你就会瞧不起我了……”说了便哭了。 她一哭,他就深悔自己孟浪,反而赧然不安了起来。 他只好迁就她。 迁就她的方法是:感动她,让她知道他待她真好,而不是为了图一己之欲、一时之快。 到她明白的时候,她就会永远地、完全的属于他的了他是这样揣想的;所以,在快睡着之际,他也会为这如意算盘,而微微笑得似个婴儿。 然后他就很快的人梦了。 梦比真的更好。 ——就算更坏也没关系:因为那毕竟只是一个。 梦。 如果说她对他无情无意,那又断然不是:要不然,他也会决然与之断交的了。 她还常常向他表示好感,而且还诸多藉故留住他:她用的方法很缠绵。 她请教他很多很多的事,包括朝廷礼仪、青史疑案、以及人情世故种种好玩的事。 她喜欢听他说话,支着颐在房里灯下看得痴痴入迷。 她的神迷支持着戚少商滔滔不绝、容光焕发的讲他的江湖大事、心怀大志。 她常常为了要留多一会儿,不惜捋袖、抚琴,乃至亲手作羹汤、炖甜品,让他细尝、享用。 她为他打扮得很美,她为他更换服饰,穿了就盼盼的问他:我美不美? ——光是为了好好的欣赏她,对戚少商而言,也堪称值得的了。 这么美的一个女子! 这样优秀的一个女人! 她就如此抛一个媚眼给他,也仿佛可隐约听见人群里至少有三五声心碎;她就这样哮着嗔怨他半句,也好像可以听到许多人一齐为他心醉。 这是一种幸福。 他不忍舍弃。 ——这是一种很无奈的情怀,他心知自己对李师师好,是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他不只是为她容颜,为她盛名,为她才情,因为这些他自己都有、也有、而且还有的是。他是真的关心她的、爱他的,他不忍舍弃她,甚至是为了他一旦舍弃了这女子,她就会如落花般坠谢、堕落……他不愿见。 他不忍见。 他是她的贵人。 他是个好男人。 他要帮她。 ——不记前嫌。 ——不惜代价。 ——不怕忍辱。 一一不图回报。 若不是持着这种真情,他寸不致不惜在他雄图方展的大忙中抽空见她,甚至不欲令她分身不暇、大过为难,还得迁就在她不是接见道君皇帝赵佶、神秘大豪孙公虹、风流才干周邦彦……这等人之空隙时,他才踏月撷星、越瓦穿檐的去探他的佳一个青楼女子。 ——红粉佳人。 5.一流情事 绝代有佳人。 ——可是对李师师而言,却绝对不是遗世而独立的。 她早堕风尘,早阅世情,早就在滚滚红尘中透彻的理解到。 悲欢离合总是梦,花好月圆到底空,所以她虽诗、词、歇、赋、琴、棋、诗、书、酒、画无一不精娴过人,但想法却十分通透人情世故,且晓得在利害关节处着眼。 ——她自是知晓:历来青楼女子,凤月佳丽,尽管能艳绝一时,名噪天下,但最终亦下见有凡人有好下常她们著因情而痴,到头来多为负心人所弃;他们如为义而痴,最终多遭不义人所欺:她们若求得一生安稳,财宝金银,到底仍多人财两空,悲苦下场:谋所不得,自是可哀,但得之复失,更加凄酸。最后人老色衰,红颜薄命,孤苦终老,这是李师师所最怕遭逢的,也是她力图避免的。 所以,她趁自己还“艳名四播、艳压群芳”之时,一面加强自己的才识,从各个赏爱她的宾客里学得他们精擅的绝艺,例如作词、谱曲、剑法、舞蹈……一方面又藉此结纳许多“有用”之人,竟包括了商贾、高官、武将、名士、智者,剑客、大豪,乃至太监,甚至皇帝! 她善于酬酢,并用各种不同的手腕来应对/付这些不同阶层、下一样佳憎学识的人。 他认讽了许多人。 有些是她所钟意的,有些却不。 但她仍会应酬他们的。 她是女人。 她绝对忠于自己。 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她不能像男人,可以见一个爱一个,可以爱着这个女人,叉想着那个太子,而且随时可以跟任何女人缠绵爱恋。 她没这个“本钱”。 感情上的伤,往往是一伤难愈的。 她伤不起,也付不起。 代价太大,后果严重,她输不起。 ——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要是男人换了女人了,旁人都说这男人好有本领;要抛弃的是个有名或艳重天下的女子,大家都倾羡这男人艳福不浅。有的女人甚至因为他曾经有过这样出众出色的女人而主动接近他、喜欢他呢! 可是那女人呢? 别人都说她贱。 她因身世坎坷,本就出身于烟花之地,这已够“吃亏”——且不管男人如何追声逐色,不惜夜夜笙歌,更因贪图她的美色才艺,晚晚上来寻花叩月,不惜久候苦守,等她青睐动意,可是,一旦谈及婚嫁,可以肯定的是,没有男人是完全不介怀她们的出身的! 而且日后一定因而起④闺,甚至生悔! 李师师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心里发狠发舌:趁她还“红”的时候,她一定要抓住所有的契机。 她要好下去! 更好下去! ——她不许自己堕落! 不允沉沦。 所以,她也正像大多数的美丽女人一样,自视甚高,爱的男人就只有几个,但可以爱的只剩下了少数几个,而真正可以考虑下嫁的,只怕剩下可以选择的,已绝对没几个了。 她得要掌握。 ——戚少商显然不是个容易掌握的男人。 他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暴怒时一如不动明王,温文时却像白衣大士。 他也是个阅遍世事的人,而且颇能在洞透李师师的意向后,仍能珍赏这青楼名妓的小奸小坏。 ——要是她不够“好”,那一回,他就不能与她携手将糊涂皇帝“整”了一顿。 ——若是她不够“坏”,在这群芳争妍的京华里,白壮丹又如何出人头地,倾城倾国? 戚少商一向都认为:真正的大美人是带点杀气的。 ——兵刃主戈之气,反而增添绝色佳人之妩媚。 他不怕她强。 ——只要她对他是温柔的。 他不怕艳。 ——因为他也出类拔萃。 他甚至不介意她的“出身”。 ——仗义每多屠狗辈,真情可觅烟花巷。 他自己的“出身”就很“特别”:既可说是自修苦学的诗书之士,但也是绿林盗匪“起家”的。所以他的眼界很阔,自视很高,他完全不因任何人的“家世”而影响对这人的倚重、信任。 对女人也是。 ——只要是美的、有才的、人品好的,他就喜欢。 可是他不喜欢对方着即若离。 更不喜欢对方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个(甚至不止一个)男人。——而且是在与他相好了之后还在交往。 他是个出色人物。 他当然没意思要跟任何俗世男子分享一个妻子。 他爱上的女人,当然只是也只可以是属于他的。 他也是个大忙人。 他已为白牡丹付出了许多时间和心力,但不能一直空等,白花心机。 他已三十几岁,没有大多的时间——就算有时间,也卖少见少了,所以更不愿浪费。 他耗费不起。 他仍有大志。 大志未酬。 他还要干大事。 ——虽然在寂寞时总觉婚姻也是一件终身大事,但有女人确是件美事,不过没有女人也不见得会死! 因而,他曾在跟李师师风花雪月时表达了这个想法。 他是个爱她的、欣赏她的、尊重她的、而且不介意她过去事的男人,但却缺少耐心、不可久待。 一一你若无心我便休。 一流的感情,有时如漆如胶,如生如死,有时却得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这点戚少商很清楚,也很清醒,尽管他对白牡丹的热爱已盛开得像愤怒多于微笑。 他是来追求她的,不是来玩弄她的、更不是来“嫖”她的:那种“我给她钱,她给我收据”的感情,不是他对她的感觉。 他初入京城时,曾暗底里发誓,他要有一天让这城里的人无一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他而今却觉得能找到这样一个女子作为他的妻子,此生也就不在了。 有时候,他有点生怕他自己摇摆不定的性情就是造成她摇摆不定的态度之根源,他不想两人就这样你猜我测而又你依我依的度过混下去,更不欲这一流情事最终变为分手告终,所以他很坦诚的向她表了心意。 他喜欢她。 ——他不能没有她(他当然也知道,世间谁都可以没有了准,谁都下会因没有了谁就活不下去的,可是,他也确然知晓,没有了她,他至少会有段时候相当痛苦,非常虚空)。 她听了只笑。 骇笑。 丽盼。 顾左右而言他。 半推半拒。 这今他发作不得,也急不得。 有时,他是要(至少想)放弃她了,可是,偏偏又念起与她惜花月之芳情,倚栏踏径之闲情,小窗凝坐之幽情,含娇细语之柔情,一时惘然,叉念及她烹茶、焚香、拜佛、浇花、磨墨、浅唱、低吟、展卷、深谈、披图、绣绘、捧砚、画眉种种时际,无一不美,无一不深镂其心,一阵怅然,不由得叹了一——若不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到头来可不要真的无枝可栖! ——要是这样不觅得有好结果的空自蹉跎下去,岂非可忿可气!? ——伊若是好女子,岂可迟迟不表心意,岂不当我可欺? ——她是这般的姣好女子,我岂可平白放弃! 6.他是个见好就收的君子 令戚少商无法断然放弃的除了许多相依相借之外,也还有的是徽情与惊喜。 由于他知道师师不是个随便的女子,所以他的索求常都点到为止。 ——在感情上,他一向都是个见好就收的君子。 是以,在他过去的生涯岁月里,绝少发生一些事,例如,他不会笑人老、嫌人丑、骂人蠢钝。 因为他年轻,就算他现在年纪已早逾而立井趋不惑,但他的多历风霜、数起数落,并不使他变老,却变得在清俊中更有一种成熟男子的美,他那张像少女一般吹弹得破的脸和肌肤,竟连一丝皱纹也地——尽管他内心已像一张给人揉皱扔弃的纸。 可越是因为这样,他更不会笑人老。 因为人人都会老。 老不是罪过。 他见到“老”人,只会帮他,只想帮他。 他敬老。 他让老。 他自己也怕老。 英雄都怕老。 美人更怕老去。 所以他决不会以自己尚年青英发而去嫌弃欺侮年老倾顶的他也漂亮。 他到哪儿去,那几仿佛都会升华了起来。就算他到邀遏肮脏的地方,只要在那里一站,那里的格局仿佛都会高雅了许多。 他就是有一种出尘的美,是以就算他嫖妓逛窑子,仿佛也逛出了七种诗意八种仙气来。 但他也是一种极为现实的现实中人。 这些岁月里,就更增加了他这种红尘俗世中“出色男子”的浚——如果你看见青楼名妓孙三四的腰身,当然一见难忘伊之腰细得令人担心“只怕男人的手臂一收紧就会为之折断”。可是,人要是想到这个的时候,难免也会想到:那双(掌握孙三四楚腰纤纤的)手,当然应该就是戚少商的。 ——为什么会从绝代风华的孙三四细腰而联想到戚少商的手,那是没有明显的脉络可寻的,偏却是人人都这样想,都会这般想。 “京城四大名妓”中也有一位封宜奴,她眼波柔、语音柔、连身子也极柔,她要是看得起你、喜欢你,说不几句话,仿佛她的眼波、语音、身子一直都挂在你的身上,而且已挂了几十年了,那么的柔,那么的软,那么的活色生香。 同样,人要是想到她挂在男人的柔软炽热身子,却一定也联想到那男人可能就是戚少商。 ——至于为什么会联想起他,却也没明朗的因由。 许是英雄美人,总是对称在一起的吧?珠联璧合,天造地设,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当然,没念到戚少商,也有人会生恐像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李师师乃至雷纯这等优秀的美丽女子,会让“纵剑淫魔”孙一直糟蹋了:要是这样,那不仅是不幸,也是极为可悲的事。 就是因为戚少商自有一种过人、特殊、干干净净的气质,以致他穿过多时的衣衫、依然保持干净芬芳,就似新更常换的一般,而且就算他穿着多年的衣服,也一样保持得如新裁成。 所以他更不嫌人丑。 ——因为美丑是天生的。 外貌长得丑,就是一种“残废”,那是百般无奈的事,谁希望自己长得丑?一个人丑,已经够伤心难过,而且也是吃了“大亏”的了。有许多人,还是先敬罗衣,先观外貌的;有许多事,堂堂仪表当然会占便宜。要是人丑就讥笑他,那就形同嘲笑残缺的人一般无知——谁想要自己残缺不全! 他尤其不喜欢人笑女子长得丑。 因为女人的美丑更重要。 ——男人还可以靠才干。 女人美丑,偏也多是与生俱来的;笑人丑,等于嘲笑人的不幸——何况笑的人,也不见得就很美:但笑人丑首先上人就内心丑陋极了。 所以他决不笑人丑。 他也不骂人蠢钝。 因为他聪明。 一个真正聪明的人,首先是不会笑人苯的。笑人愚钝的人,其实根本不能算是个聪明人。 一个人是否聪明,大半也是天生的,当然后天的努力:是否在运思和学识上充实自己,也是极重要的关键。一个蠢人可能因多读书、多思考,而成为比聪明的懒人更有成就的人;而一个聪明人若肯下苦功去学去想,可能就会升华为一个有真正智慧的人。 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其实才是个可怜的笨瓜蛋。一个真正聪明的人,首先就不该让人知道他聪明。 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以而会羡慕钝人:惟天质鲁钝才能厚重,才肯专心,才会下苦功专研,才能有大成。 钝其实是好事。 聪明反易失诸于轻福 戚少商是个聪明人,他清楚的反省到:他几次的挫败,都失于聪明,而非断送于蠢笨人。 ——大聪明反而晓得走捷径。 ——捷径反而常是险径。 ——不聪明的人反而勇于面对危机。 ——危机往往就是转机。 是以他吸取教训,常肯重用钝人。 ——因为鲁钝的人才有耐心和毅力去完成他独力无法完成的事。 所以他也从不冒骂人蠢、钝、愚、笨。 他尽管名成得早,威震天下,但在做人处世上,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风范和特色,所以无论去到哪几,总会冒出头来。是个天生的领袖人物。 他对自己所喜爱的人物,当然就更加心存厚道了。 他的确是个自视甚高、自恃傲岸的人杰,对许多人、许多事,他还真看不上眼、瞧不入眼,但他却并不欺善凌弱,反而性喜扶贫济弱。他懂得量才,知道适性,也晓得见好便收。 他对师师便如是。 她除了不允把身子都交给他之外,其他的,只要可以的,她都会委婉相就的。 且常常还有惊喜。 有时他只想亲她一亲。 在秀秀美美的额上。 只像啄木鸟那样轻轻触一下他便很满足了。 她含羞相依。 却没料到,她还微张红唇,略露香舌,与他深深的接了一个吻。 舌尖还在他嘴里轻巧地。销魂的、也非常要命的游了一游,闪了一闪,转了一转。 戚少商像无端发了笔大财,愣住了。 而师师却以羞以红袖遮脸含笑而去。 为此,戚少商香艳了一个晚上。 整个晚上。 还几乎害这场香艳的病害了整季春天的夜晚。 有次他见师师们镜自照,便很想揽一揽她的腰。 但又怕她不允。 戚少商很怕遭拒绝。 ——哪怕是婉拒,他也不喜欢。 所以他很少求人。 他是个很少求人的人。 他不喜欢让人拒绝。 他也不予人机会拒绝。 可是,这一回,他正在犹豫踌躇之际,师师忽退了一步,像绊了一物,哎了一声,柔柔的身子就向他软软的挨了过来,完完全全的挨在他胸膛上,她的背部和他的身子贴在一起,鼻端里闻到的是她的香,颊上飘拂的是她的爱,手里所拥的是她的柔肩,身子贴的是她烫热而微颤的胴体……他真想----但她叉娇笑躲开,笑着羞他。 ——说是羞他,自己却先羞红了脸。 就这样,她对他,既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涯。 人儿虽在垂手可得的范围之内,偏又似遥不可触及。 但永远有惊喜。 ——且在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 7.你是远看更美的女子 意外猜中。 由于这般若即若离,将得将弃,是即是离,忽冷忽热、时好时坏,又爱又怨,是以对白牡丹李师师,更是神迷。 有时,她在梳妆。 戚少商正好过夜穹,穿梁越瓦的来探她,正倒挂金帘,要飞身人阁之际,瞥见师师正在更衣,他以为不便,即止。 师师省觉,一笑,叫住了他。 “替我梳头。” 她吩咐他。 于是,他回到房里,拿起枣梳,替她梳理了如瀑乌发:如歌的荡气回肠,如梦的旖旎缠绵,那一夜。 有时,师师会说:“我头疼,你帮我。” 于是他便以指尖在她颈侧优美的弧型上,寻找落穴位置,轻轻按摩拿捏。 他的手指像按在一曲难忘的弦丝上,不忍终曲。 他的指头很快、很活。 他的心很快活。 有次,她也会忽然捋起了衫袖,露出一截自生生的手臂,蹙看秀眉,“晴”了一声,忧怨的自了他一服:“我这几疼。” 然后又嗔嗔的睇了他一眼: “你替我揉,可好?嗯?” 见着那一截幽幽香香得足以悠悠浮想的白五藕臂,像一个额外的期盼已久的奖品,他能不把又快又活、欲快欲活的指尖按在上边么? 不过,有时他也一样让人有出乎意料,合乎情理的反应:“不,我不碰你了。” “——为什么?” 对方确然意外。 “我怕一触即发。” 换来的是不明白的霎霎眼。 “我有按捺不住的情怀,又不愿唐突佳人。” “……你——你不喜欢我了?” 很认真的问。 “你间这问题,很危险——因为你很容易便拒绝不得,而且让我也没有退路了。” 不认真的回答。 “你坏。” 索性撒娇了。 “我就是不够坏,寸没一口吃掉了你的藕臂。” “每次我说不过你——” “你是个远看更美的女子,”戚少商半认真半玩谑的说,”使我真有点不敢接近你。接近了、要生欲念,就自形秽陋。” 李师师觉得对方故意把话挤兑住了,明是在退,但到底不知进还是退,所以她仍在娇嗔,跺足嘟腮道。 “我不依,你是说我远看漂亮,近看就不美了……你好人家!我不依!” 有时戚少商觉得无奈。 要是李师师对他拒之于千里,他大可以从此离她万里之外,并且相忘于江湖。 如果李师师对他过冷,他也可以狠起心来,以断冰切雪的比刀风更冷的刀锋来斩掉一切余情,宁可常常想念也不夜夜缠绵。 可是并不。 师师对他不冷。他看到她时,常常让她喂上文火老炖的冰花雪耳莲子羹汤,一口一口的从舌尖暖上心头。 师师对他也不远。他看见她时,总会生起贴身感觉。有时在初夏春未熏凤微汗的月亮晚上,她会穿贴身小衣,拿着小扇,忽用手捂着嘴那么猖狂的笑一下,还跟他忧怨的说。 “你觉得我乳房美不美?是不是大小了一些?” 她间的时候,好美的笑了一下,是那种露出六分上排皓齿三分下排是齿的笑,所以才用柔荑放到唇边去遮掩那么一下,不管是故意的还是非故意的,她肘部向上一伸的时候,半露的双峰便令人心血责动的弹动了一下,旦形成一上一下两个忧戾的贡丘和弧型。 连戚少商这种久经战阵的人物,一时也不禁不之呆住了:一会儿。 ——要命! (她跟我说这种话!) ——要不是当我是她最亲切、亲近的人,她岂会毫无避忌的跟我说这种话! 为此,戚少商又心喜不已。 不过,每当他进一步要她“表态”时,她又会以妖蛇一般迷魂的舞巧妙之滑闪让开,始终捉摸不着,拿捏不准。 他邀她去走一趟“金风细雨楼”。 她总是推却:“近日未有工夫。” 戚少商一再催请,她还是推三搪四。 他间急了,她便说:“京城里才刚换下了蔡京,你的大业方兴,基业刚固,呈上上次遭行弑的案子未了,我这时候出入‘风雨楼’,只怕对你也……不大好……”她靠近他胸膛,呵气若然的悄声道:“……我都是为你好,你要晓得人家的心意……”戚少商椎有疼惜的轻抚她的柔发,忽生奇想,也许我们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喜欢依偎在我宽阔的胸膛栖止,我则迷上用手轻抚她如瀑黑发的陶醉。 既然“金风细雨楼”不便,他就改而,“到‘象鼻塔’去好了,那儿有好东西买,好多东西吃——王小石建立的地方,总是够热闹和让小老百姓也能同乐的一一你去那儿,便没有会说话,也没有人能说什么!” 李师师抿嘴一笑:“好哇。” 然后幽幽的加了一句:“你叫我去我便去。”说这句话的语调带点苦味。 此话听了心甜。 微苦的甜。 可是,久久,李师师仍不与戚少商同赴“象鼻塔”。 戚少商一再间起,李师师寸说:“已经去过了。” 戚少商心下一阵不悦,问:“几时去的?怎么我不知道。” “你不是叫我去看看吗?”李师师漠然道。”我就在市集那天去了一趟。” 戚少商心头冷笑:干辛万苦要她去,她却不是跟我一道去!只说,“去了?去了便好。 那儿好热闹吧尸 李师师好像看出来了,就触触戚少商袖子说:“你别生气嘛,我是跟嫫嫫一块儿去的。 她心急,要买打从西域来的丝绸,就 着紧拉我一道去了……我原是要等你的。” 戚少商见她垂睫上下互剪着几许郁郁,就有点不忍心,拍拍她的柔肩,反而开解她道:“不要紧,去了就去了,幸好没约我一道,那几天我忙着跟‘四分半堂’陈氏兄弟那一伙人谈结盟大事……下次再一起去探‘发党花家’和‘梦党温宅’好了,那儿有那两个老不死在,可更热闹好玩有意思呢!” 这点确然。 ——“发党”党首花枯发、“梦党”党魁温梦成,两人组合发梦二党,行事风格自成一派,这是京城武林正义力量的最低阶层组织,与诸葛先生高踞庙堂所组合的力量正好互为奥授,相互呼应。 而这二大势力,逼逼相对,当日牵引他们相应联结的人,正是当时作为“金风细雨楼”第三号人物的王小石。 他最有心做这种事。 ——因而“发梦二党”的力量得以提升,其中不少出身寒微、贫贱的兄弟已擢升为朝廷要人。 ——因此诸葛先生的势力更深人民间:他们在苍穹闪亮,却又在人心扎根。 李师师自然听说过那对:平时斗个你死我活,但一遇事时即为对方抢死忘生、绝对同一阵线的老活宝:温梦成和花枯发二大“党魁”。 她于是嫣然笑说:“我早就想拜会他们了。那么可爱的一对老人家,这世间已稀有罕见的了。” 戚少商很欣赏李师师的说法。 他喜欢这女子欣赏一些值得欣赏的(例如仍保有真性情、至情至性、有情有义)人物。 ——这才当得起他的“押寨夫人”嘛。 他心中是这样窃喜着。 可惜—— 可是。 李师师始终没去。 没走这一起。 间多了,戚少商也明白了。 ——她是不愿和我一道去! 8.伊是个与敌同眠的女子 他不高兴了。 他火了。 一一你不去也用不着这般敷衍我! 他再也不问她。 然而李师师却发现了他的不高兴。 而且还是很快的发现了。 有次,她扯扯他衣袖,伶俐而灵巧得像一只偏首望螳螂鼓着钩臂走过的猫:“暖,我们不如去‘发梦二党’势力范围那儿跑一趟?” “不去了。” “为什么?” “——有什么好去的。” 李师师笑了,侧着脸从下边一个漂亮的角度来观察他:“——你恼了?” 李师师除了他,还有:张失、贾奕、秦少游、周邦彦、孙公蛭乃至皇帝赵佶……绝对无法忍受。 ——自己算是老几!? 他更无法接受有时李师师竟会在不意间说出这种话来:“我初识少游时,他已名闻天下,是有名的风流才子,他既然这般赏识我,我说什么都得要先讨好他,先抓住一个再说这是李师师跟戚少商谈起以前情感上的事,一时口快说过去的话。 戚少商听时只觉似江流中偶有沙石,再作仔细咀嚼,顿时对这句话极为反感:——原来她是为秦少游的虚名而委婉承欢的! (秦少游算是什么东西!) ——如此说来,师师岂不是跟一般贪慕虚荣的女子没啥分别!? 戚少商怫然不悦。 李师师也瞧出来了,以后就少向他说她对其他的男于的感觉了。 她其实是明白男人是听不得自己心爱的女子和其他男人的旖旎往事的,只不过,有时候她无意间当戚少商作大哥多于情人,当他作知己多于丈夫,所以一时间竟把不说出来的也理所当然的说了出去。 尽管李师师认识秦观是在相识他之前的事,戚少商仍是感觉到痛乱他不能忍耐她和一切男子的缠绵,尤其是那么幼稚的倾情,竟会发生在他现在正把感情倾注于其身的女子的心里,这使他愈发感觉到嘲弄似的怅恨。 ——竟似俗世女子那么贪慕虚荣:却是谁教你仍喜欢她!? (真是自讨苦吃!) 由于她仍与其他男人保持交往,有时,戚少商难免想问出个究竟来:——为什么还要对那些人、那种人虚与委蛇!? (她到底是爱我多一些?还是爱他(们)多一些?——这句话他觉得太伤情、太伤人、也大伤已,所以并没有真的间出来。)李师师没正面回答。 “要活下去呀。” 她只这样说。 这回答戚少商当然不满意。 “要活下去,就一定要跟那些人混吗?”戚少商冷笑,”不混就活不下去,那真是笔混帐了!” 李师师见戚少商又佛怒了,于是就说,“我也没办法,总不能皇帝也不见呀!” 戚少商嘿声道:“皇帝又有什么了不起!” 李师师耸了耸肩:“至少,天下间有那么多人想见皇帝,却还是见不着。” 戚少商就说:“你见着了,就你幸运。” 李师师却顺着其势说:“所以这幸运我该好好把握——总不成连皇帝也不见啊,他可是不怕死,打从皇宫里出来偷偷会我哩!” 戚少商只听得心头火起,说:“他倒真的不怕死!” 他忍不住又讥刺了她一句:“看来,只要他纳你入宫,你只怕鞋也来不及穿就赶着上花轿去了!” “也不是这样说……”李师师虽别有所思,却似没理会戚少商话里的讥诮之意,“我自有打算。” 听了这句话的戚少商,好像给迎面打了一拳,突然想起当年他的红粉知音息大娘。 一一啊,大娘。 (大娘。) 到这样一个湿凉如水初夏之夜,戚少商终于买了花,踏月披垦,飞梁越瓦的去找她——送她花,问问她:像伊那样一个可以不择手段、必要时不惜与敌同眠的女子,可愿不愿意考虑嫁给他? 因为他最适合她。 而他最爱她。 至少,在这一个晚上,他是真的。 在这一刻里,他是深的。 真心的深爱她。 所以他要送她花。 第七章醉后各分散 1.你若无心我使休 他要送花。 他今晚忽然有这样的热切,要把自那小女孩小手上接过的花,送给他喜爱的女子。 今晚他要送出这朵花。 送花是一种感情,一种冲动,一种把感情送出去的冲动。 ——能接受他这朵花的女子,就算未能接受他的爱,他也会记得她。 记得她一生一世一辈子。 因为今晚他寂寞。 因为今晚他只要一个能欣然接受他这朵花的女子。 接受别人送花是一种感觉,接受一种感觉。 今晚他孤单。 今晚他要送出这朵花。 就在今晚。 今夜。 夜凉如水。 明月皎洁。 在白天,他已唱过了歌、作过了战,走过了风雨飘摇的路;在晚上,他便得要送出手上的花。 和他的寂寞。 在这京华的寂夜里,总有很多个寂寞的人,许多颗寂寞的心吧? 这点确然。 像戚少商这种男人,在奋战时不觉孤单,在拼斗时不怕寥落,可是一旦无意间看到了看到了一朵娇艳的花,蓦然看到一间房里燃起一盏灯、无由的寂寞便铺天盖地的涌卷而来,吞噬了他,直至没顶,一点余地也不留。 ——难怪世上有采花盗:他们大概不止是为尝一个美丽女子的体温而冒险,同时也为分享那一盏灯亮时的温馨和灭时的幽秘而犯难吧? 戚少商当然不是采花盗,他甚至讨厌人采花,好生生、活刺刺的花因一个人稍动心动意便采撷下来,折于喜欢它的人的手上,那是多煞风景的事啊! 可是他手上有花。 ——一朵鲜花。 他正要去寻访花的主人。 一一可是他自己又知不知道,这京城里、古都中、江湖上、武林间有多少美丽而热诚的女子,都在慕恋着戚少商这个人和他的事迹。她们大都是寂寞的。 她们都听过戚少商的故事。 ——尤其在近日,戚少商趁蔡京下台之际,一气把一向支持蔡京、王黼、梁师成系统的“长派”、“圆派”,“方派”、“屈派”、“高派”、“矮派”六大派尽灭,更使他名声暴涨,如日方中。 他把“长派”掌门”刀剑书生”林大史逐出京城。 他把“圆派”首领“猫魔”鲁雪夫当场格杀。 他也把“方派”负责人“倒神”莫伯伤收为已用。 他亦把“屈派”掌门人“倒爷”莫扎德废去武功。 他更把“高派”统领“玉碎叟”庞德斩去一臂。 他甚至把“矮派”老大“互存老人”艾略德当场格杀。 他是依这些人所作所为施以惩戒。 而且惩戒得还恰如其份,十分适当,以致京里的人,都拊掌称快,额手歌庆! 不少少女更加神迷于这传说中的白衣男子,听说他四起四落,当过大学士,做过小寨主,江湖流亡过,官方通缉过,而今他却摇身一变,成为京城里第二大帮派的群龙之首,可是他仍然孤寂一人。 他到底是仍心悬于多年来他心仪的知已红颜?还是天下女子他未入眼?或是他本无心、无意,故而月老的七彩红绳总系不到他身上? 可是他已成了传说。 传说里的神话。 他也成了神话。 神话里的传说。 神话传说里的人物。 他成了不少少女梦中慕恋的对象:大家只知道他常只孤单一人,走过长街,走过夕阳,走过寂寞和梦。 他的冷酷在流言里好像成了一种传染玻 ——是太甜美的回忆成了无法遗忘的习性,致使他爱上了独身、喜欢上了孤单? 间谁,谁也不知。 ——却引起无数女子的幽思: (他好吗?) (他孤单么?) (他找到她未?) 未。他手里拿着一朵蔷薇花,白衣飘飘,正在月下飞掠。 他正在寻访她,把手里那花的魂魄交回给她。 ——只不知她接受吗? 欢喜吗? 醒时同交欢, 醉后各分散。 这是她弹琴时爱唱的歌。 和词。 看到醉杏楼熏香阁里还有灯,他忽然念及这首歌。 在冷月下,飞掠中,他因哼起这首李师师常唱的歌而蓦然忆起一个人:息大娘! 一一啊红泪! 他似给夜风迎面打了一拳。 猛然。 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 人要回忆是因为不再拥有。 但人和青春和记忆也都是好玩的东西,因为三件事物都同是那么不受控制、无法操纵。 有时人会在吊唁时忽然想到该结婚了,有时在出恭时想到拜神,有时在吃饭时想到昨晚醉后的呕吐,有时却在跟这个女人造爱造得活像跟一条七十斤重的大花蟒蛇作舍死忘生搏斗之际,心里却想到一只比黄鹂轻比羚羊盈比花娇的可人女子,在你怀中依恋不已。 戚少商是忽尔念及息红泪,且是从李师师的词曲中想起。 他却不是负情。 他只花心,他对他所爱的女子从未负过情。 由于他想到息红泪而今有家了,有大夫了,有孩子了……所以他更渴切要去见李师师。 他要对她送出他的花。 他要问一问她:嫁给我好吗? ——好像是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 (你若无心我便休。) (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他既已见着了师师闺中的灯人,心口便暖了一暖。 他也要缓一口气。 于是,他在一处古色古香高大的宅子的顶檐上斜落下来,伏了一伏,只觉好似有点晕了一晕。 他要“定一定神”。 他也要好好“想一想”: ——嫁给我好吗? (这句话真的该说吗?) (该问吗?) (下怕给拒绝吗?) (——因为怕给拒绝,而不敢问吗?) 想到师师那一张艳人骨媚透心的脸,还有她那诸秀曼妙的多采多姿多才多艺多情,他就不再犹豫——正要再一气掠至师师的“熏香阁”时,猛抬头,只见在子夜的皓月下,一人在屋顶上洒然向他走近,一人在后面瓦格上亦负手向他踱来。 他不禁大吃一惊: 因为正向他身前走来的,月色如洗,看的分明。 那正是他自己! 另一个往他身后行来的,月光如水,照明万端:也正是另一个他自己! ——也就是说:戚少商看到前面一个戚少商、后面一个减少商,正向戚少商自己走近。 戚少商此时在月明风清的古都屋脊群上,不禁一阵惊然:一一一前面的人是谁? ——后面的又是谁人? ——身前的是戚少商吗? ——身后的戚少商又是谁? ——如果身前身后俱是戚少商,那么,我又是准? ——自己是准? ——谁是自己? ——他们是谁? ——他们是不是自己? 一一到底是谁? ——谁是我? ——我是谁? 一一谁? 戚少商只觉一阵恍惚,几许迷惑,却忽尔听到一些极为奇异(至少他生平从未听过)的声音,在下面街道传来:他俯首一望,却看到了一个平生未遇的奇景:2.追欢刹那下面很吵,醒醒恐恐的,似是煮沸了一锅汤,又打翻了一堡沸腾的粥。 就算没俯首去看个究竟,光只是听,也定必发觉:这种声音跟京城里的子夜、子夜中的京城很不协调。 ——没道理下边会那么热闹。 ——没理由这时分会那样嚣繁。 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尽管京都大街,向来车水马龙,行人如鲫,熙攘拥挤,但都绝不会有这样(可怕、恐怖、奇特、怪异、诡秘、扭曲)的声音,像一头头洪荒时期的庞大走兽鱼贯飞窜,暴龙还是懈豸什么的,一只只的来,一只只的去,全带着巨大的声响,惊人的速度,还喷着难闻的黑烟。 它们有四足——不,四只轮子,不停的、快速的、像赶赴恒河沙数三千亿般急速的转动着,有时发出尖锐的兽叫,像一头中了太阳神箭的翼龙,还发出焦味和狂态。 更诡奇的是:戚少商这样往下一看,连建筑物都完全不一样了。 不同了。 ——那一幢一幢,失去了屋檐没有了个性少了瓦遮头的方格子灰盒子,算是房子吗?那是屋子吗? 抑或啥都不是,而是他自己正落入一个阵势里! 他忽然觉得一阵昏眩。 眼有点疼。 他用手一抹,竟抹得一手皆湿。 映着月色一照,那竟是一滩血。 可是,他没有受伤,怎会有血!? 难道,那血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他抬头望夭。 天无语。 月明。 星希 乌鹊东南飞去。 他忽然想起了息大娘。 所以他要见李师师。 渴切要见她。 见她送花。 所以他以手支额,在高檐上蹲了下来,缓绥的瞑合了双目。决定不去看这幻境、梦厉。 他在这子夜古宅的高檐上,忽然生起了一种顿悟:不管眼前所见,是真是幻,是佛界是魔境,恐怕还是不知比知的好,不接近比接近的好,不理会比理会的好。 ——如果那是真的,那么,自己岂不成了假?要是身前就是过去,那么,现在自己是谁?若是眼下的才是未来,那么,自己的过去存不存在?既不知真假,不辨是非,不管对错,不理你我,不分佛魔,这一刹间,戚少商只觉天大地大,四大皆空,他索性一时把眼、耳、鼻、舌、身、意全都关闭起来,心为宇宙,意遁空性,没有意识,变成无心可人,无心可染,魔不能欺,邪不能人。 那一刹间,他闭起了双目。 心中只想念一个人。 千里拿了一朵花。 月下,他还流了泪。 上天人地,其实,这刹瞬间的戚少商,不管他所见是空是幻是真,是实是虚,是天堂还是地狱,实则他已度过了一劫。 ——就在心性动荡之际,于差境起,一时迷惑,便佛来魔至,几乎立即便走火人魔,甚至走魔人火。 幸亏他及时省觉,修心养性,一心不乱,佛来不喜,魔来不忧,万境俱灭。 只剩下他和自己。 都是室。 一场空。 一朝风月。 万古常空。 戚少商在京城中心绝高的屋顶上,沐在月华中打坐了一会儿,徐徐睁开双目,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他笑了笑。 动心忍性。 量才适意。 他还是要去找李师师。 李师师便是他现在要去追寻的一点真。 ——尽管,那也许只是一场梦。 一场梦又如何?若人生如梦,梦里追梦,犹如空中追空,风中逐风。梦里梦梦,反而就像画里真真,总不能因为不真而不画,而画成之后反而超越了真,回到至真。 只是,追欢刹那,也易破灭瞬间。 只不过,觉来梦梦了。 对戚少商而言,他心里真需切那一点依托,不管她是“李师师”、“张想想”、“陈佳佳”、“王好好”、“黄妙妙”还是“何笑笑”、“梁哭哭”、“雷巧巧”一··那都一样。 他在追寻一个梦。 梦里那一点真。 情。 千家灯灭,万户寂寂,这京华夜里,谁给戚少商一份真情,一点微明。 万籁无声,檐影幢幢,李师师那一扇窗,仍点亮了一盏灯3.人魔瞬间在武林中,生死只一线。 在人世间,佛魔在一念。 刚才戚少商在恍惚瞬间,就乍见了一些本来不该在这时候(代)看到的景象。 可是他看到了。 他自然震动。 心神皆惊。 可是他终于在那刹瞬间,回复了本性,回到了空。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佛来魔亦至,世事,一场空。过去是梦,将来是空,人只活在当下现世。回复自性就是寻回了自主,他就在恍惚间度了一场劫。 梦幻空花。 ——他手上真有一朵花。 月满高楼。 ——他心里还有没有梦? 有的。 人活着就应该有梦。 人生如梦。 天荒地老梦非梦。 看到月华当空照,戚少商就念及息红泪。 她的笑。 一一还有伊的泪。 见到熏香阁里的一灯如豆,戚少商却想起的是李师师。 她的笑拒。 ——还有她的羞迎。 所以当他掠身于飞檐之上,一接近杏花楼,就闻到那如兰似麝的芬香,觉得里边的灯意宛如一口在被衾里的暖意,他忍不住就要长身而入熏香阁里。 忍往了。 ——他还是及时忍住了。 幸好及时忍住,因为他正听到一个人说:“最理想的戏,是要亲自上演的;”那人就在房里,而且还说下去:“人皆知师师你色好、声好、歌好、舞好,诗词棋琴无一不好,我却独知你连戏也演得好——你说这也算不算是知己知音?” 戚少商一听,凝神、屏息、吞气、倒回身、逆挂足,就吊在屋檐下,冷了眼、铁了心,在观察阁内动静。 笑声。 那是李师师的笑声,除了让人开心之外还惹人怜。 “其实我什么都不好,”师师委婉的说,“千里马要有伯乐,买画的也要有赏画的人,如果不是有孙公子这样的人来赏识,我那些玩意儿哪有啥意思!” “你这回答才有意思!”孙公子笑着敬她一杯酒,“师师的知音,上至风雨楼主戚少商、风流才子周邦彦,下至皇帝赵佶、天杀宰相蔡京,全都是你的知音知心,京华绝代李佳人的一颦一笑一歌一舞一句诗同还怕无人常识!” 这句话说的半甜半酸,半讥半讽,半疯不癫,有骨有肉,有意有思,更令戚少商觉得有趣的是:这人居然把“上至……”的人物摆他在天,反而把“人上人”的皇帝丞相,放在“下至……”那一档里,足见其人言行特立狂放。 李师师仍是笑。 灯火轻烃的晃。 栏杆前的月桂花也在轻颤。 ——如此良辰美景,原来李师师是竟容与这人共度! 这人长得很高,背影颀长,但却背向戚少商而坐。 然而,还是可以从后侧的颧额上,看到他两道眉毛之末梢,像两把黑色的刀锋,每说一句话,每吐一个字,那两把黑刀就似跃了一跃,变了一招。 这人说完了那句半带刺半配肉的话后,又敬了李师师一杯酒。 他敬酒的方式也很奇特。 他是把酒一口子尽,但意犹未尽,好像还要咬崩那酒杯一个缺口才甘休似的。 他敬酒,但完全不勉强人喝酒。 他只是喝他的。 师师也不喝酒。 她看他喝。 ——这些年来,她在青楼烟花之地,阅人无数,是以,她自是懂得什么时候该饮酒,什么时候不该饮;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乃至什么时候该只听人说话,什么时候须对方说一句她便得要驳斥一句。 面对这人,他下喝,只看他喝。 这人从不勉强人喝酒。 这人喝酒像吞服刀子,一把一把炙热的尖刀徒肚里吞。 而且还吞得脸不改容——只越来越是煞白。 他喝酒就像在复仇——仇人不多,但行动却很剧烈的那种。 酒可以不喝,但对方的话她却一定答: “女为悦己者容。我就算有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个男人欣赏我又有何用?我只要我喜欢的人欣赏我、喜爱我。女为己者悦容。” 她第一句是“女为说己者容”,第二句是“女为己者悦容”,字都一样,但编排颠倒了,意思就完全下一样了。所以她说了两次,次次荡气回肠。 可是神色却不知怎的,在戚少商这般熟悉李师师而且心细如发的人看去,显得有些慌张。 ——为什么她会有些几慌张? 尽管她掩饰得极好,戚少商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当李师师一直托辞找藉口不与他出行共游,他就养成了一眼便看出这名动沛京的绝世佳人,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好但是真的,以及什么时候绝对不是真的了。 那脸向李师师(却背向戚少商)的男子听了,却带点冷峻的问:“贾奕呢?贾奕词,天下知,人也风流倜傥,他不是你闺中艳友么?他给你写过一首《南乡子》,还是他的才情之作呢!” 说到这里,竟漫声吟了起来:“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似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刹那,共瞻困倦眠。一夜说盟言,满掬沈檀喟瑞烟。报送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鲛绢当宿钱。” 吟罢,他一口便干尽了杯中酒。 他的人很高。 露出来的一截脖子很白,也很长。 ——白得让戚少商想起:要是一剑斩下去,血溅头落的情景。 却听李师师叹道:“贾奕?他一听圣上要在民宫修潜道,马上就吓得绝足不敢来这里了。连色胆也阙如,哪比得您的英雄气?” 那汉子道,“英雄气?惊才绝艳的秦少游有一首《生查子》,也把你的美写活了:‘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成时,说与青城道。看遍颖川花,不及师师好。’他可是摆明态度真赞颂你来着——他也不是你的知音吗?” 李师师微喟道,“他?添了脂粉气,少了丈大志。” “丈夫志?英雄味?”那汉子又一干而尽一杯洒。 他的背很挺。 ——连饮酒的时候也是。 戚少商这才注意到桌子上(靠近这汉子身前之处),放着一尾琴。 焦尾蛇纹虎眼赤衣琴。 戚少商从没见过李师师有这口琴。 ——显然,那琴非李师师之物。 只不知这口琴是这汉子的,还是他拿来送给李师师的。 戚少商遥遥看着这口琴:他不是看出了琴弦的韵意,而是看出了琴里的杀气。 杀机。 “那么说,戚少商戚大寨主,他是最有英雄气、丈夫味了吧?”那汉子道,“——他也不是你的知已情人吗?” 他这句问题一问,间得戚少商凝住了神。 他屏息细聆。 他也想知道答案。 正想知道。 真想知道。 答案是一声叹息。 一一幽幽。 悠悠。 那是李师师的喟叹。 4.多情总为无情伤 对李师师的回答,戚少商宛似给迎脸击了一拳。 痛却在心。 虽然师师什么都没有回答。 她只叹了一声。 这就够了。 在这时候的戚少商,已经过长久的深情与寂寞,而此际他的人已历风霜,但偏是情怀未老、情更炽,他本来有满怀的真情要去送出这一朵花,以及不惜用他全部的前程去追求一个女子一一——只要在这时候恰好出现值得他付出真情的女子。 一一李师师是吗? 他不介意她的过去。 他不介怀她出身青楼。 他甚至不去计较李师师爱他是否像他对她一般深。 ——也许谁都不算太深刻,至少还没演变到大深刻。 就在这时候,他就听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尽管李师师并没有回答。 但她只留下了一声: 叹息。 戚少商忽然觉得啪的一声,身体内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而他和他的自尊和自信一下子仿佛只值得三钱半,就像正摆在那背向他而坐的汉子面前的那只空杯子。 ——尽管他尚未深情,但总是个多情的人。 多情总被无情伤。 很伤。 伤情比伤神更伤。 随着那一声叹息,那颀长身形的男子却笑了。 一面笑着,一面把他杯中酒一干而尽,然后仍以一种带头拨锐的语调说:“难道这人你也一样觉得他不行吗?” 戚少商在屋檐外窥伺着此人,情绪复杂起伏,只觉此人同情、可厌,但也居然有点亲切有趣。 ——这人的来历,呼之欲出,而且他跟李师师的关系,以及谈话的内容,每每都引起他莫大的兴趣。 可厌的是这人说话尖锐,自以为是,好像非如此口出狂言不能表现出他遗世而独立的狂态来似的。 他连他语调拨尖提高也听不顺耳。 戚少商本来就不喜欢这种故作猖狂的人,可是不知怎的,偏又觉得此人与自己似有颇多相近之处,似曾相识。 而且居然还有点可亲。 但最令他憎恨的是: 对方问了师师这一个问题。 而且还听到了李师师的那一声叹息。 他恨不得杀了他灭口。 他极希望李师师能说话。 说什么都好,只要说一些话,总好过这样像一片叶落的一声轻叹。 他有受辱的感觉。 笑了。 ——那汉子。 然后他握住了拳头,右手,向屋顶举了拳。 ——他在干什么? ——他向谁举拳? ——莫不是他向自己举拳!? ——难道他已发现自己的行迹!? 但又不像。 那双子举拳,是向着他所坐处的屋顶。 不是向窗外的他。 这一点,连李师师也觉得有点奇。 他带着一点点可怪的薄嗔,问:“你向谁举拳?” 那汉子淡淡地答了一字:“天。” 李师师一愕,”——天?” 那汉子道:“我举拳一向不向人,只向天。” 李师师似乎对他这个动作很感兴趣,“为什么要向天?” 那汉子答:“我用拳向天是问天——若是向人,则是一拳就打了过去,决不空发。要么人打我,要么我打人,才不发空拳。” 李师师噗噗笑说,“天有啥可问的?” 那汉子又锐笑了起来:“天?有大多可间的了,我要问到,为何那么多不平事?为何好人无权、恶人掌权?为何善的受欺、恶的欺人?为何人分美丑、人有贵贱?为何……为何你不回答对戚少商的看法?” 那汉子霍然一收,就像一招漂亮的刀势的收梢,已迅疾巧妙的回到原处,同样问李师师那没有回答的问题。 这次李师师说:“我可不可以不答?” 汉子点头。 又一口干净了酒。 只听“叮”的一响,他似乎还咬崩了杯口一角。 戚少商只觉失望。 因为对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他是期待着的。 他期许着她的答案。 他以为她是有思考的。 她是有梦的。 他以为送出的是鲜花。 他遇上的是荆棘。 他仍等待的是盟约。 但守着的却是烟灰。 他等到的答案是一句没有答案的答案。 他发现他手上的花儿也似要凋谢了。 花谢。 花开。 一一一开谢花。 开谢花不调。不调的许或是他的心。 他的心只伤。 不死。 ——他不是个容易死心的人。 可是一个太死心眼的人也容易害死他自己。 除非他容易变心。 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那汉子问起了另一个人。 “周邦彦呢?” 5.无受亦可同交欢 戚少商专注的静聆。 ——由于他是那么专注,以致不自觉的运足了内力,是以连周遭的猫儿叫春、蚊子交尾、蟑螂出穴、鼻鼾梦吃、猫捕耗子、“醉杏楼”内还有一房午夜梦醒还是迟不肯眠的人儿正在缠绵交欢的喘息与呻吟,全听在耳里。 也全交织在心里。 ——周邦彦! 他知道这个词坛名手、情场杀手,近日的确常与李师师混在一起:他也想知道李师师对他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评价! 一一那是一声冷笑。 ——抑或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神情? 一一还是又一声叹息? 没有。 李师师没有表情。 她只是垂下了头。 她甚至没有表示。 也没有回答。 戚少商失望极了。 他本来在今晚,犹如骑月色到侠风猎猎的年代,去为本身比一首写得好的情诗更甜美的她献上一朵花,原本孤单的心在寻花叩月的心情中开着浪漫的幽会,可是,到了这地步,他只有重复的在想:——幸好我下需要爱情。 (幸好我不需要爱。) 幸好我不需要爱情。 ——她大可以对周邦彦像待赵佶、贾奕一样……——她也可以说:他?(一个字就可以了、足够了。)——她甚至也可以直认不讳:我喜欢他。 可是她偏啥都不说。 避而不答。 且顾左右而言他: “你今晚突然来我这儿,就为了问这些扫兴而且杀风景的话么?嗯?这样我会很伤心的哟。” 她笑得美美的。 她媚媚的。 牙齿很白,连微微焚着飞蛾还是飞虫时劈啪作响的烛火也照不出一点黄来。 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还很纯,很真,就像个小女孩。 ——如果李师师是个很出色的青楼女子,她出色之故,便是因为她不像是个青楼女子,而像位极美丽的邻家小女孩。 她这样一柔声软语,媚眼如丝,通常谁都不会问下去的也问不下去的了。 ——连恼,也恼下上来。 可是这傲慢的“孙公子”好像不吃她这一套,只说:“其实,这番话,有人已问过你了。” 戚少商只听得心中一凛。 ——他的“倒挂舍檐”还几乎因而失足。 他忙屏息凝神、定气敛心,稳住了身腰,再静聆房中对答。 李师师听了,似也大为惊诧。 “他……告诉你了?” “他怎会告诉我这种事?你知道,戚寨主可是那种死也不认输的人。”孙公子调侃的说,”三天前的晚上、我就在窗外偷听你们说话。” 李师师怔了一怔,随即又笑道:“——我还以为孙公蛭孙公子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那汉子冷笑道:“光明磊落?像我这种恶名天下知的淫魔,还跟这四个字沾得上关系么!” 李师师幽怨的白了他一眼:“大家都误解孙公子你,师师可没有……”孙公蛭只道:“其实我本也无意要偷听,我也是夤夜来访佳人,但既不意闻得戚寨主把你可给问急了,我也想听个究竟。” 李师师居然仍嫣然笑道:“你们就爱问这个。” 孙公蛭道:“因为爱你的人都想知道你爱谁?” 李师师轻笑道:“你们男人都爱问这个。” 孙公蛭一点也不放松:“他们也想知道你是不是一个无爱亦可交欢的女子?” 李师师脸色一变,却仍掩嘴骇笑道:“——怎么这么轻贱我?无爱却可同交欢,这不是你们男人的绝活儿吗?” 孙公蛭冷冷地道:“情能使命起死回生,因而情也可以是致命武器——就看你怎么用! 这点是无分男妇的。” 李师师脸色微变:“却不知孙公子你又怎么看我?” 孙公蛭长身而起,铮的一声,用手拨了那口焦尾赤琴一只一声。 铮的一声。 那不像琴声。 反而就点像道剑风。 ——拔剑之声。 百年前当有英雄曾驾马拔剑对决于京华吧!百年后也必有好汉将解马拔剑决战于京师? 仿佛就是这一种侠烈激越的剑风,突然在这子夜里、温柔的房中传来。 ——戚少商是那么想。 而且迅速进入寻思。 ——他为这汉子的身世而有点恍惚,有些迷蒙。 只听那汉子继续尖锐地笑道,“我记得你回答戚少商的话,也跟今天差不多,只不过,戚寨主没问你周邦彦的事……一我说过,他输不起嘛,情字一关,他过不了,他从来都过不了……哈哈哈……”戚少商听得脑门轰了一声。 他巴不得杀了那背向他的猖狂汉子,可是、他又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他竟觉那汉子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自己! 他一直很向往能做个彻底的自己。 可是那汉子所说的话虽然刺耳,但无疑十分能彻底的表达自己。 也说出了隐隐在他心里的话。 6.无奈我不忍舍离你 只见李师师玉靥稍见凝重,到这时候,她反而不作分辩,而在灯下,她以柔荑支颈托腮,香颦粉颊,柔媚的望着那汉子,只让他高谈阔论、借题发挥。 可是这样望去,这柔和媚、柔而美已足令人荡气回肠、神魂颠倒。 她似是郑重的惹火,慎重的勾引他,但又不经意一切玩火的结果。 那汉子依然不在意的笑道:“记得你评议过周邦彦,你说他:一流才气,二流文章,三流人物……可是、而今,却不敢置评一字了……”戚少商听了,不禁舒额。 舒意。 也舒心。 ——原来师师是这样评价过周邦彦的! ——自己还差些儿误会了师师之意,以为她对周邦彦情有独钟呢! (原来她对周邦彦的评估不过如此,不外如是。)只听那汉子又笑着说:“我却知道你今天为何对周邦彦不置评的原由……哈哈哈……我大易他的大姊!” 他一拍桌子。 ——显然,到末了一句,是一句他骂人的口头掸。 “他最近在皇帝身边走红了,又在蔡京麾下蓝中军中当官,他可不只是红人,还是蓝人!”他忽尔语带类锐的讥诮,尖锐的道:“就不知乌龟缩头、王八退荒的也算不算是汉子!” 李师师似给激起了一些怒意,“你若不满,又何必把话说满了、说绝了。公子若瞧不起师师,不来看师师这苦命女子就是了,何必口日声声骂人勒!” 汉子又一口干净了杯中酒,掷杯长呗道:“说的甚是,无奈我却不忍舍离你。师师之美,是美在令人无法相弃、不忍舍离——这却使得只有说你弃人舍人了。这可真是我们男人自己犯贱。可别以为我没听到,那次戚少商问你,你对我的看法如何李师师无奈的望着他。 玉颊生春。 眉桃薄嗔。 汉子径自把话说了下去,“你就叹了那么一声——一如今晚我问起你戚少商一样!” 李师师这回饮酒。 她捋起小袖喝酒的姿态很美,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每一动就是一种风姿,每一步都赢来男人的艳羡,而那汉子(还有檐下的戚少商)也确用目光赞羡她每一步的风流,而这风情不但迷倒了人也同时迷住了她自己。 她也一干而荆 然后她还替那汉子说了下去,“我叹息了之后,还是有评论你的,你忘了吗?” “佳人赠语何敢忘?没忘!”那汉子笑道:“你说我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三五年’!湃迥辏舱嫔伲阋舱婷话盐腋吖溃 ? 李师师流丽的婉笑道:“那是我给他逼急了,我说来玩的。” 那汉子道:“现在可是我来逼你了,你对我的评价可有更动?” 李师师格格笑道:“有。” 汉子兴致勃然,“且说来听听?” 李师师笑得花枝相颤:“江山代有恶人出,各翻风云三五天!” 吟罢,娇笑不已。 娇俏不语。 汉子喃喃地道:“这下可好了,剩下三五天,更卖少见少了——还从才人一句打翻,变成恶人哪!” 师师娇笑道,“小女子闹着玩的,孙爷别当真个。” 汉子道:“当真又如何?我本恶名昭彰。皇帝吗?听说皇帝老子要迎你入宫,这回他可当真了,你可又当不当真?” 这人说话和问话都颇为“不可一世”,他口里问的是皇帝,但仿佛那只是不相干的小人物,他岂止敢问,也敢骂、敢打。还敢杀之无懂似的。 他的态度根不可一世。 这回李师师却粉脸一寒。 美人一笑,是能倾国倾城,也可烽火戏诸侯。 美人之怒呢? 李师师本来最美之际,是她喜笑的时候,她笑意绽开之际,如花之初放,芳菲妩媚,尽在此际。 ——美得使人心动。 可是尤为难得的是:她连嗔怒时也很美。 ——一种让人心惊的美。 她这么忽尔从笑到不笑了,竟就这一转颜间带出不止薄怒轻嗔,更有杀气严霜,连头饰的环鬓金珠,替花翠洱,乃至髻插辟寒钡,一身明铛锦裆鸳鸯带,都荡起一阵金风杀意来。 竟使得原来就一副不可七八世的那汉子,今也肃神以对。 “你哪里听来的消息?” 李师师拿着一只小酒杯,跷起了一只腿子,脚尖顶着只绣花鞋,略露收拾裹紧的罗丝袜,仰着粉靥,微含薄嗔的,问:“都那么传,”那汉子带笑的说:“传说远比传真还传奇——我是对传言一向半信带疑。” “要光听流言,”李师师的眼又含了笑,但话里却裹了针,“你还是武林中、江湖上一大色魔淫兽呢!” 那汉子一点也不以为忤,好像早已听说了、成习惯了,只说。 “所以我才来间你。” “莫说万岁爷才不会真的对我有情……他真的会吗……?”李师师又悠悠幽幽游游优优的一叹,喟息道,“……就算他真的要纳我入宫,我这也是不去的。” “为什么?” “去不得。” “——你不是说过吗?那是难得之荣宠,机会难逢,人家千求万祈尚未可遇呢!给你巴望着了,却怎可不把握,轻轻放过!” “那我自己得要自量、自度、有定力。” “定力?” “皇上为什么对我尚有可留恋处?” “——这是个荒淫皇帝,你是个美丽女子,他好色,自然便喜欢你了。” “他有的是三宫六院,七千粉黛,他还是老来找我,还自皇宫暗修潜道,为的是什么?” 那汉子调笑道:“因为你醉倚郎肩、兰汤昼沐、枕边娇笑、眼色偷传、拈弹打莺、微含醋意,种种颜色,无一不美。” “——你才老含醋意!”李师师笑着啐骂他,“老不正经的!他喜欢来宠幸我,是因为我特别。” “特别?” “一一与众不同。” “众?你指的是他的妃子、婕妤?” “她们是随传随到,对他天天苦候;我是闭门阁中坐,让他找我,她们是宫里的,我是野外的。若比礼仪教养,哪还容得下我李师师?就论花容月貌,比我师师姣好者,必有的是。我到宫里跟她们比,一比,就下去了。我若坐镇这儿,李师师还是京华青楼红颜花魁榜上占一席之位今未衰……”“岂止如此,师师确是京城红粉第一艳。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别忘了,一旦入宫,有一日,说不定你成了正宫娘娘,那时……嘿嘿,恐怕你还不识得孙某人这白丁闲汉了。” “你少讨人厌,嫉不出口话变酸!我可自量自衡得一清二楚的,就凭我的出身,能人妃子之列已属妄想,顶多能晋为宫娥,还能图个什么出息?不如窝在这儿,师师我还是个红角头。皇帝万岁爷真要召我入宫,我胆小,还真不敢去呢!” “哈哈……没想到艳绝京都、胆色双全的白牡丹,还是生惧在入宫这一环节上!师师是从市井青楼门上来的,还怕那些未经世故的宫鬟殿嫔么!” “孙公子,话不是那么说。在朝中呼风唤雨的,一旦流落乡井,确未必轮得到他们咤叱。可是在乡里翻雨覆云的,一旦人了庙堂,也不到他们话事。正可谓各有各的朝律俗规,以我这等出身跟备有背影靠山的妃嫔争风,只怕也一样落得个惨淡下常”说到这里,师师又郁郁一叹,泪光映上眼波:“说什么的,我都只是个苦命女子,出不了阵仗,上不得殿堂,只供人狎弄调笑,私心底苦不堪言,惟勘破关头,独对红妆,空洒度日,残烛度年。” 说到这里,伊竟潸然垂泪,口占一阙吟且唱道:“泪尽罗中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那汉子听了,似也坐立不安,终于踱到步来,忽然抬头,脸色好白,眼色好厉,猛向窗外一瞥,双目如电,几与戚少商目光对触,打了个星火眼。 只见那汉子脸尖颜白,双眉如剑,唇薄如纸,神情傲岸,志气迫人,轩昂缴奇,自有一股过人气态。 就在这时,忽听阁中房门急响,有老嬷嬷急促语音一叠声低喊急唤:“师师,师师,万岁爷来了,道君皇帝来探你了。” 第八章醉枕美人膝 1.深情岂若无情真 这次,李师师也顿为之粉脸变色,情急地道:“他……他来了……怎地在今天也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竟说来便来她一面急,一面望着孙公蛭,眼里流露出一片催色,令人哀怜,也令人爱怜。 孙公蛭神争冷峻,冷晒道:“——你要我先行离开、是不?” 李师师楚楚动人的点了点头。 孙公蛭一笑、抄起桌上的酒壶,也不倒酒,仰脖子一气干尽饮净,然后崩的一声,咬下了壶嘴,抛下一句话:“好,你要我走我便走,我也不碍着你的事——反正,在这儿偷鸡摸狗的,又岂止我一个!” 说罢,他捞起焦尾风琴,猛回首,往窗外盯了一眼。 戚少商机伶伶的打了一个突。 此际,他跟那人首次正式对望。 戚少商心下一粟,以为对方必自窗口掠出,正要找地方回避,忽听孙公蛭冷哼一声,一手挟着琴,一手打开了门,大步而出:原在门个候着的李姥,因为门前一空,几乎没跌撞趴了进来。 戚少商只觉与那人一记对望、就似是大日如来遇上了不动明王,打了一个星火四溅的交锋,但又似是同一家、同一门、同一血脉的唇亡齿寒,首尾呼应。 他极憎恨这个人。 ——好像这人能做到他不能做到的事。 他也觉得此人甚为亲近。 ——他和他之间,仿似没有什么分别! 这感觉很复杂,他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孙公蛭仍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听说皇帝来了,竟不从窗掠走,而大摇大摆的取道大门:——莫非他不伯跟皇帝遇个正着!? 他这一走,才跨出大门,李姥几乎跌将进来,同时,熏香阁中的绸帘急摇颤不已。 李姥慌忙的说:“……··妞,鸾铃在龙头殿摇响了……万岁爷马上就要一一”话未说完,有人阴声哈哈一笑,霍地拉开了多层云布的绸帘,先是两名力士、接着是四名侍卫,再来是三名太监,然后是六位宫娥,侍奉着一身着锦绣黄袍、须发稀疏的人,行了出来。 戚少商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阁里有机关! ——敢情是皇帝在艮宫暗修潜道,乃直通李师师的熏香阁。 赵佶在上回遇弑之后,果然小心多、 ——但他仍色胆包天,不是绝足不登,而是暗令民工,为他挖一甬道,神不知、鬼不党的直抵李师师香闺。 对赵佶而言,这可更方便了。 但要挖掘这一条通道,叉不知得花多少民脂民膏,伤了多少人心人力! 戚少商这一念及此,心里有气,却听赵佶笑道:“爱卿,可想煞朕不?朕明不上朝了,今儿就跟你颠三倒四来了,偏给你一个惊喜。” 师师这时已回复镇定,盈盈敛袄拜倒:“涉女子敢请万岁爷福安。” 赵佶打发侍从离去,呵呵扶起师师笑道,“卿卿还跟我来这说着就笑兹兹的要跟师师亲热。 师师欲拒还迎,委婉相承,正要熟好之际,师师忽说:“妾身今日恰逢月信,精神4乏,陛下来得不凑巧,今晚恐未能待寝。陛下忽如其来,可把奴家吓了一跳。” 赵佶神色一变,他本业如渴如饥,而今大为扫兴,只说:“这有何难,朕即命大医院备下药方,停了信期,不就行了?你怕的不是朕来的突然吧?” 李师师矫笑婉拒道:“这怎生使的。只怕这一停讯,净了妾身子,但也使妾人老色衰,陛下就不再要妾身侍奉了。” 她只避开了皇帝说来就来的事不说。 赵佶笑着拧她:“哪有这样的事……卿卿今晚不便,但朕就是兴勃,不如你跟我……”师师只娇笑不依。 戚少商看得眼里冒火,心里发火,正想离去,忽尔,场中对话,却有了变化。 许是李师师一再推拒,引起赵佶不快,只听他冷哼一声便道:“师师,你也别大乘风得意飞得高,朕是怜你惜你,你的作为,朕岂不知?” 师师整衿欲言,恭谨的间:“陛下龙颜蕴温,不知所指何事?” 赵佶直问:“前时我召你入宫,册封妃嫔,你为何一再拒绝领旨,下怕欺君之罪么!” 李师师幽怨的一叹。 赵佶果问:“有话便说无妨。” 师师不敢抬头:“我怕陛下一怒斩妾。” 赵佶笑道:“哪有这种事!你尽说无妨,朕岂如小气妇人。” 师师仍是不敢抬眸:“妾不欲使陛下气恼。” 赵佶嘿声道,“朕若恼你,早恼下了。朕那日遇刺,暂退伏榻下,才知那是个隐蔽藏人好所在。” 师师心头一震,强自镇定的道:“陛下的意思是……”赵佶道:“没啥意思。朕那次匿于榻下,对你跟刺客交手护朕,很是感动,但却令朕联想起一首词……”师师便问:“什么词?” 赵佶信口念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城上已三更。向谁行宿?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师师这会脸色微白,强笑道:“那不是妾作《少年游》?陛下当时听了,还给妾身几句勉励,令委鼓舞万分,迄今未忘,感恩不尽呢!这词又出了什么漏子了?” 赵佶冷笑道:“这词就是写的太好了,你随意唱了,曲文却记在朕心里了。回宫一想寻思,那不像是你手笔,即景抒情,清新流畅,似出自男儿气,跟女儿家手笔,是分明不同的。可是,那晚,朕为爱卿送来潮州甜橙,卿用玉剪挑开,亲手剥喂朕口,这等细节,正是词中所述,莫非爱卿把与朕之恩爱细节,都一一说予人听?还是词风大变,辞貌大异,写出另一番风格来?抑或是卧床榻下,正好有人,朕与卿缠绵恩爱之时,让人听去不成?” 李师师听得忙斟酒敬酒,赵佶不饮,却一拍案,毕竟是龙颜大怒,天威莫测,师师唬得连酒也滥出来了,染湿了翠袖。 只听赵佶脸下一沉,道:“那次你也推说正值娘娘华诞,劝朕理当夫妻恩爱一番……朕还夸你识大体,嘿!” 李师师只凄怨的说,“万岁爷,您不信妾了。您要不信妾,妾身一头撞死算了!” 赵佶见师师眼圈儿红了,一副凄凉模样,口气是软了,脸也缓了,但语锋却仍在的:“你要我信你?你那晚吟了那曲儿后,不数日,坊间已唱了这段《少年游》,说是开封府监抚周邦彦教的——难道信任予他、授予他,还是一不小心,给他偷学去了?那可是词句一模一样,就连曲调也相同!巧有这个巧法?妙有这个妙方?嗯?哼!” 当李师师戚戚垂泪,哀哀切切的道:“贱妾罪该万死……万岁爷明察秋毫,高炬独照,任何细致之处,都瞒不过圣上……”地双手揉揉看赵佶臂颈,柔柔的说:“不过,贱妾也把曲子唱予楼子里的姊妹们听,不知是让谁个野丫子学去了,教与人唱,这就一一”她是先赞了赵佶,大大地奉迎了一番、才说开脱的话儿。 赵佶一下于,连语调也缓和了下来,看来李师师那一千还是挺管用的。 “……朕倒不与美人计较,是朕好意三番四次催你人宫,你总推却,这又有个什么说法?” 师师泪痕未干,又嫣然巧笑向皇帝要紧处推了一下,白了他那么一眼,娇妖媚声的道:“妾说哪,万岁爷,你急什么,岂不是什么都给你占去了吗!到真个给你纳入宫来,你又去寻花问柳去了,那时,只教妾身苦守空闺,方知深情岂若无情真了。” 2.今夏正好春衫薄 只听赵佶给李师师揉得几揉,声也放软了,也用手去摸李师师的娇嫩处、只赞叹道:“你这蹄子也真会耍朕……好,朕便不勉强你。反正,朕只要来看你,就有潜道可遁,也方便得紧,随时可作醉枕美人膝,那就不妨了……今晚且就饶你则个吧!” 师师一听,忙娇呼细喘,“万岁爷福安。万岁爷万万岁。” 戚少商在外面却听得直是冷笑。 ——虽说这赵佶皇帝居然从一曲词中,发现猜度得出:李师师可能与周邦彦有暧昧,但堂堂一国之君,理当以处理万民水深火热之事为要务,而他却浸耽于这些小枝小节里,以及男女情事上,哪还有心机理会国家大事,这到底是祸是福,是不长志气而不是明鉴秋毫! 戚少商却也并未想到,他这种想法,曾在数年前,王小石在愁石斋跟蔡京手下比拼一场后、匆匆留下一词,却引蔡京推测出,王小石此人志气非凡,是十分近似的。 ——可是,同样,同理,堂堂一国之相,居然为这种人事上的小斗争、文字上的小把忒费心,岂又能将心力置于改善人民生活的公事上? 一个宰相已经如此,而今皇帝也如斯,试间,这国家焉能不败?岂可不亡? 国之将亡,妖孽必兴,而惨苦的,一定是人民老百姓。 这点千古不易。 此劫不变。 变的是戚少商。 看到了房中的这一幕,他心头直了波涛万丈的撞击:他实在看不下去。 他扭头就走。 可是他这一回头,却走不成了。 因为他看见一个人,正在月下等着他。 这个人不是他自己。 而是那汉子: 一一孙公蛭。 他竟不知在何时已在月华之下。 屋脊之上。 戚少商的身后。 要不是他手上挽着一口似铁非铁的焦尾古琴,戚少商乍见还以为又遇着了他自己。 不过,这次真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个双眉如剑、斜飞人鬓、唇薄如剑、眉扬如剑、目亮如剑、笑纹如剑、高瘦如剑、雪衣如剑的那桀骜不驯的汉子。 那汉子已到了他身后八尺之遥,整个人一如一把出了鞘的剑。 剑冷。 他的笑意也冷。 但那一双冷傲的眼神,却出奇的有点暖。 也不知怎的,戚少商见着这个人,忽然生起了一种:瞬殁刹亡一息间的感觉。 戚少商看见了这个人,到这地步,已明知那不是自己,但仍然觉得对方几乎就是自己,至少,很像是“自己”。 ——他几乎是看见了一个完全不是“自我”的“我”。 他看见了,有点恍惚,但没有错愕,好像那是一件早该发生了的事,只不过,他在这一刹之前还不知道何时会发生而他第一句就说:“你跟师师的活,可是说予我听的。” 那汉子道:“我早知道你在外边。” 戚少商道:“三天前,我也知道你在外面听。” 孙公蛭道:“所以,今晚我再问一次,让你也听听在背后师师是怎么说你的。” 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少,小猖只有他们两人在这月清风急的高处上才听得见。 他们可不敢惊动,一旦惊动了下边,护驾的人可蜂拥而出。那时,就算能全身而退,也必招惹一身麻烦。 所以他们继续低声疾语。 只说予对方听。 只有对方才听得见、听得懂、听得明的话,在古都古旧的古屋脊群上,他们如斯对白。 对峙。 一一也对着立。 孙公蛭的眼神转注在戚少商手中的花: “你要送给她?” 戚少商看了看手中的花,月白如镜,梦似空华。 在他俯首看花的一刹,孙公蛭忽然觉得有些心寒,也有点心动,更有些心痛。 ——不朽若梦。 月白风清。 他只觉眼前的人,像月一般的白,像月一般的亮,像月一般的冷,像月一般的做,也像月一般的温和,却又像月一般的凄厉和伤枪。 ——那就像另一个“他”,在这子夜神秘的屋顶上,教他给逢着了、遇上了,邂逅在一起。 使他一时分不清: 是敌是友? 是对是错? ——是我还是他? ——是过去还是将来? 是梦?是真? 是有? 是无? 今夏正好春衫保 这春夏交会之际的月圆之下,这两人正好遏在古都的高檐上。 檐下万家俱眠。 当朝皇帝和青楼红粉当红的行首行家正开始在房里胡混,吹灭了灯。 灯熄。 月明。 花在他指间。 琴在他腋下。 这是个月夜。 有哀。 无梦。 戚少商忽道:“这花,不送了——要送,就送给你吧!” 孙公蛭笑了,“你送我花?” 戚少商道:“送你花是省你的事,你反正就是采花大盗。” 孙公蛭似在月夜微微一震。 他开始解开他那块裹琴的绒布。 戚少商仍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孙公蛭目中杀气大盛,锐如剑芒,“那我是谁?” 戚少商道,“近日,江湖上出现了一位著名的杀手,也是恶名昭彰的淫魔,官府、朝廷、绿林、武林、黑白两道的人都在找他算帐,但听人传他淫而无行,不过他所杀的所诛的,好像都是早已罪大恶极之人。” 孙公蛭笑。 笑意很孤,也很独。 而且傲岸。 戚少商盯着他,道:“那淫魔听说仍在到处活动,近日还屡在京里现踪,曾化名为孙小惠、孙梨子、孙加伶、孙华倩然后他一字一顿的说。 “现在他正化名为孙公蛭。” 如果说孙公蛭原本就像是一把剑的话,现在。他的剑已全然拔了出鞘。 剑淬厉。 那是一把骄傲的、一出鞘决不空回的剑。 他问:“那么,我是谁?” 戚少商笑了。 他的笑很洒脱。 也很寂寞。 很寂的寞。 但不冷漠。 他说,只三个字: “孙青霞——” 然后他就不再说下去了,但他的神态,就像狂月满天。 他指间仍拈着花。 他的手很校 很秀。 ——像女人的手。 月亮正照在他指间的花瓣上。 花已半谢。 犹半开。 夜已过半。 ——人呢? 为谁风露立中宵? 说来绝塞看月明? 江水何年初映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3.瞬殁刹亡一息间 孙青霞的人虽然很高大,但他的手,也很干净,而且亦很秀气。 他这秀气的手,正放出了一把傲气凌人的剑,他的剑直指上天,天心有月。 剑原就在琴里。 拔剑的时候,剑意抹过琴弦,发出极为好听的奇鸣。 剑很冷清。 ——这是一把没有朋友的剑。 月华在剑锋上只反映着:“孤做”两个字。 他的脸色开始发青,但印堂却绽出红霞:“你既知我是淫魔孙青霞,便要如何?” 戚少商轻轻的道:“那我就要替天行道——”他说的只有八个字。 说第一个字时,已在拔剑。 到第八个字时,他已拔尽了剑。 他拔剑的速度并不快。 但很审慎。 而且很疼惜。 ——他对他的剑有一种如同对所爱女子的怜香惜玉。 他拔出了他的剑。剑鸣直动人心。 剑自腰畔抽出,然后干腕齐胸,平指十尺左右的敌人的心,凝立不动。 他的眼神很好看,白多于黑,但明丽的白映衬着流而的黑,像有点幽怨,但十分寂寞。 月华在他掌中剑锋也抹过这两个凄冷的字。 寂寞。 ——那是把寂寞之剑。 这时分,两人都已拨出了他的剑。 一剑直指着夭,狂做不驯。 一剑平指敌心,寂寞无边。 只听孙青霞遥笑道:“闻说你也是落草盗寇,而且还是匪首龙头,更曾大胆弑君。你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你还敢抓我?” 戚少商淡淡地道:“你如果真的是个淫贼,我就绝下让你沾李师师。” 孙青霞冷然看他的剑:“李师师可不是你的。” 戚少商只道:“不是我的你也不能碰。” 孙青霞失笑地道:“为什么?你要为那风流皇帝保住这青楼名妓的清白不成!?她真正喜欢的是你么?你这样做可感动得了她?” 戚少商道:“我爱一个女人,就算不能要得她,我也是希望她好。” 孙青霞默然了一阵,才黯然道:“看来,我刚才予你的儆示,是全不生效的了。” 戚少商却只去看他的剑:“你的敌人在身前,剑却指天,你与天为敌不成?” 孙青霞做然道:“我乃以天为敌。” 戚少商冷笑道:“天敌?狂妄!” 孙青霞反问:“你的剑尖指着我,岂不是也把我视为天敌?” 戚少商摇首道:“不。我的剑指着你心,但敌心就是我心。” 孙青霞目光收缩、瞳孔也开始缩窄:“你是以己心度故意?” 戚少商道:“我只是以心发剑。” 孙青霞幽然道:“好,我老早就想试一试你的‘心剑’。” 一说完,他在手腋下又挟着那尾古琴。 戚少商也道:“我就此领教闻名天下的‘天剑’!” 话一说完,两人立即动手。 未动手,先动脚。 一动手,人就动。 不进先退。 孙青霞先行退走。 退得很快。 但无声。 他往后退,比在前仿更潇洒、更不羁、也更傲慢。 他连疾退也能做到洒脱利落、做岸孤僻。 也不见他施出什么步法,他是把步子大步的往后跨。 跨得宽。快而大。 戚少商则向前逼进。 他右手平持着剑。 左手拇、食二指还拈着花。 一如孙青霞右手剑指天,左手仍挟着那尾古琴,只不过,一人是迫进,一人是疾退而已。 戚少商跟进得很急。 很轻巧。 步子就像“流水”一样的,同时也在月下“流”出了一种寂寞来。 他是在追击。 ——很少人能在追杀中也能保持这样一种寂寞和洒脱来。 一退。 一进。 在无声无息中,已倒踩着月亮互击,足足从相遇的地方进退间拉远了五、六十丈外的距离来:也就是说,两人仍相距约八至十尺,但离原来处身之地已数十丈远。 他们驻足对峙的所在,恰好就是刚才戚少商在瞬间离神几乎走火入魔之处。 不过,他现在再也不“入魔”。 踏足于这片古砾旧瓦,他面对的就是他的“天魔”。 孙青霞也心无旁骛。 他眼里只有一个人。 敌人。 ——那是他的“天敌”。 尽管两人已决心要一战,但在交手之前,仍不想惊动保驾的高手。 ——他们谁都不想透过官方的力量来对付他们心目中的大敌。 真正的敌人是应该受到自己最大的尊重,因为他们的存在会使你发奋向上、自强不息————蔑视敌人,形同看不起自己的份量。 他们谁都决不容:那些只为皇亲国戚谀颜屈膝。恬不知耻的禁军高手加一指于他们心目中“首敌”的身上。 决不。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原则。 武林人有武林人的规范。 高手自有高手的风范。 绝顶高手更有他的风骨。 以及他们为人处事强烈的风格。 ——只杀敌,不辱敌,也是他们一种共同的守则。 所以他们先退开,后决战。 瞬殁。 刹亡。 ——对高手而言,那也只不过是一息间的事。 谁也分不清:到底是戚少商先出剑,还是孙青霞先出剑?是孙青霞先出手,还是戚少商先出手? 但两个人都一齐出了手,出了剑。 谁也弄不清楚为何他们两人一定要动手:有时候,他们之间有许多共同且相似之处,理应联手结盟,而不应对立互峙才是。 可是他们仍然在今夜的皇城,决战、决牛、决一胜负。 大家甚至也不一定能分辨:到底是戚少商代表了正义,还是孙青霞等同于黑暗?究竟是孙青霞太好色,抑或是戚少商太好权? 或许什么都不是。 他们只是一对儿、两个人。 两人生下来便会有一场相遇。 既然相遇就得要决战。 ——有些人生下来便是唇齿相依,也唇亡齿寒:例如刘备、关羽、张飞如是,伯乐与千里马、钟子期与伯牙亦然。 ——也有些人天生便是死对头,决不两立,生于世上,不拼个优胜劣败,也宁可闹个玉石俱焚,以免此消彼长:譬如刘邦与项羽,或如诸葛亮与周瑜,又如王安石之与司马光。 ——也有本来是敌,后成了同一阵线、生死相依之至交;或者原是共同进退的战友,但到头来却成了誓不共戴夭的仇敌:其间当然经过了巧妙的转变,人世的变迁,以及在共富贵同甘苦的试炼和演变:就像汉高祖与大将韩信、军师张良:又似越王勾践和吴王夫差;也如宋大祖黄袍加身后对待昔日的诸部将。 有的化友成敌。 有的化敌为友。 然而,戚少商与孙青霞呢? 他们,在高檐上,狂月下,已然拔剑,出招,决战! 决战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他们不要任何人得悉。 不要其他人知道。 他们只要证实: 他们之间谁高谁低? ——谁比较高明? 还是一个高、一个明? 或许,戚少商只是一个把义气看得重些、将权力抓得紧些的孙青霞:而孙青霞正是一个把美色放得吃紧些、将情欲放纵一些的戚少商。 也许,戚少商难以忍耐孙青霞的,便是他轻名权而纵情声色。 同样,孙孙青霞所蔑视戚少商的,正是他重权名而太痴情。 ——如果,他们两人,都确切有以上缺点的话。 4.红颜未老恩先断 戚少商跟孙青霞已退离到远处交手,在深夜古都古宅高楼的飞檐上,他们尽力/尽情/尽意/尽心一决。 他们不想有人骚扰。 他们以为这场决斗谁也看不见。 但却还是有人看见的。 瞧见了。 第一个瞧见的人,可能连戚少商和孙青霞都会大感意外的:那是皇帝赵佶。 原来赵佶虽正与李师师蜜意情浓,胡天胡帝,但不知怎的,他感觉得有点不安。 不妥。 ——可能是他曾在“熏香阁”遇过危吧,所以他特别警剩而且,因为他精通韵律之故,他也有一双比常人灵敏的耳朵。 ——他的听觉甚佳。 他原来沉醉于温香绮玉之中,正要与李师师同袁共枕,携赴巫山,但他却不知怎的,在灭烛捻灯之后,在黑暗里,忽隐隐生起了好些不安的蠢动。 这很奇怪。 当大脑袋狂乱冲动的时候,小脑袋就特别享受欢快;当大脑袋清醒精明的时候,小脑袋就不见得也能酣畅淋漓了。 人就是这样子: 仿佛回复兽性,就会恣意欢畅些——但只像禽兽般纵欲放任,结果通常都是福不耐久、自食其果。 (自己贵为九五之尊,也没有例外吗?)奇异的是,今晚,搂着这样一具软玉温香胴体的皇帝赵佶,居然在这一刹间,作了这样(对他而言)不可思议的省惕,一时兴合合、冲勃勃的情欲,也顿消灭了过半。 许是在黑暗之中吧,赵佶怀里拥着绝色,心里却想起前些时候遇狙匿入床底的折辱,一时间,那帝王意态、英雄自况,也低落消沉,那话儿也一时不致斗志激昂,而他眼前,却忽尔出现了一个景象:古城墙。 冰天雪地。 大地一片肃杀。 墙尽处,拐弯,即见一古寺。 寺前枯树,石狮沧桑。 寺门边,栏杆处,叉延伸着另一道曲折的围墙,墙里边好像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意态落索,满脸忧忿之色,好像在那几已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他们似在望乡怀国,等着回家,只路遥归梦难成。 那么苍凉的大地。 那么悲伤的人。 ——那人,怎么那么熟悉……!? 再细看:在后那人,岂不是他的一名特别宠爱的王子吗?他——他怎么变得如此郁忿苍老呢!?,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再看更为畏怖:原来另在前面眼望天的人,自发苍苍,忧戚布脸,浑身散发出一股苍老无依、孤苦病愁之态的,竟是……——自己!? (怎么回事!?) (怎么会出现那样的情境!?) 他顿时一坐而起,汗流满身,李师师忙揉揉着他肩背,关切慰问。 “圣上受惊了,是做梦吧?噩梦预兆着好事将临呢!圣上兔惊,都是贱妾不好,服侍不周,才教圣上受惊一一”李师师心中也是狐疑:怎么这回儿这道君皇帝、兴勃勃的来,而今却似惊弓之鸟,且疲不能兴,看来,不入宫的选择,那是对的,不然,一旦恩宠不再,冷宫枯守,生死难主,向谁凭依?红颜未老恩先断,要美美丽丽的过一世,就得要会要情,而且还要懂得先引人多情,但自己得要无情、绝情、不动情。 ——可是,自己,能吗? 想到这儿,不禁心情一阵哀凉。 她竟连舍弃这皇帝也办不到:不但身不由己,也心不由已。 她知道他对她好。 一一虽然那绝对不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好。 但这已足够。 ——一个女人,能够有这样尊贵的一个男人,曾待她那么好过。 而且待她好的男人不只他一个。 ——女人还能要求什么?奢求什么? 她对个个都感恩。 都有情。 ——情能说断便断吗? 要是不够狠心断情,那就得伤伤心心过一辈子了。 然而,伤心的应是自己呀,这一向只知胡天胡帝、自寻快乐不知愁的万岁爷皇帝,而今怎么神色那么郁郁伤悲起来呢? 她不明白。 也不解。 花不解语更妩媚。 何况是而今暖玉滑香、云鬓微乱、衣衾半露的她? 赵佶从下会不解风流。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何况他是皇帝。 可是,今夜,他却忽见两个这般熟悉的人(一个像是自己,一个像是自己的儿子!),好像给幽禁在北国萧索的寒冬里,这是梦?还是幻?是真? 抑或是空? ——哎,是不是该听民愤,好好的惩戒罢黜长年在自己身边阿谀奉迎的那干大臣呢? 赵佶聪敏。他其实只好逸乐,并不胡涂。身边的大权臣所为所作,胡作非为,他并非全皆懵懂,只不过,他们所做的正是他要做、想做、欲做而不便做的事,他们都为他作了,他当然心底高兴,难免重用、封赐这些人了。 可是,万一宠信这些人会不利于自己,这又另当别论了。 ——也许,到了时候,也该早些放手,不问国是(事),安排退隐当个道君皇帝,安静无为,终日游山玩水,享受人间安乐吧! (咦,刚才在似梦非梦中所见的王儿,自己也一向宠爱,会不会是神明所示,立他继承大位之意呢?那寺庙一片萧索,只有他仍陪伴着自己,那是可以感觉得出来的相依为命,可寄深重之血脉亲情啊——可是,却又怎地、王儿看自己背影的眼神,却是如此怨毒抑忿的呢? 到底,那是怎么回事?前生?还是来世?宋徽宗道君皇帝赵佶在绝代美人李师师的兰房馥馨倚玉的幽暗中,一时也想不明白。 是以他轻轻推开李师师,像推开了心中的一片微愁,不经意的望向窗外:这正好,恰望是一一戚少商跟孙青霞在远方月下的决斗。 这时际,邓两大高手,已立定身影,已动剑、出手。 出于不言情。 因为孙青霞还狩笑着在站定古檐后向戚少商说了一句话:一句颇为激怒戚少商的话。 “你的‘心剑’最好能赢我的‘天剑’,要不然,我这大色魔第一个就先奸了李师师。” 这句活绝对激怒戚少商。 和他的剑。 5.相受相怜相怀疑 他手上的剑,有个名字: 名为“痴”。 只一字。 他拔出了他杀人的剑,同时也说了一句伤人的话。 “一个真正爱女人的人是不会强奸女人的。你大胆妄为、狂放任性,我都可以不管,但你近两个月来在京城至少干过十一起奸杀案,我杀你以祭天,以奠红颜,以泄公愤!你若干了这等事,就下配作武林人,也不能充好汉,更不配做人!” 他的脸白如雪。 衣白如雪。 剑白胜雪。 月也白似雪。 “雪”意陡然大盛。 剑意大炽。 剑攻孙青霞。 孙青霞一直盯着戚少商的手。 ——不是看他的剑。 ——也不是看他持剑的手。 而是看他拈着半谢花儿的手指。 他还说了一句甚为张狂的话,“你说我做的我便做了,又如何!我奸尽天下美女,享尽人世之乐,快尽平生之活,你又待怎地!?” 他也还了一剑,就像还了一个情。 他的剑,也有名称: “错”。 ——他的剑名为“错” 哎,这世上,痴痴错错,又有谁知?谁分得清? 他们离开得远,赵佶只望见两个白衣人在月下屋脊上决战,当然听不见他们说的话。 他只发现有一个人的身影很有点熟稔。 他看了只觉心中一寒: ——这岂不是上次在熏香阁狙击他的杀手吗? (怎么今晚又出现了!?) (怎会每次来这儿见李师师,都会遇上这等煞星。 (莫不是这些亡命之徒今晚又是冲着朕来的!?)——如是,他们却又怎会动起手来呢!? 说时迟,那时快、这两人已出剑,已动手,已过了一招。 孙青霞的脸发青。 他所立处,青瓦如黛。 他的衣杉淡青。 剑发青。 仿佛连头上那一轮也是青色的月亮。 “青”气骤然大增。 剑芒大烈。 剑击戚少商。 赵佶在窗里幽黯处,只看到月下那几,那边,那上面,两人手上一道白色银光的如水,一道青色的绿芒似水,各幻化成两条水龙,嗖地交击了一下;瞬息间,两条青龙自龙迅如急电的交错了一下,立即又回到双方的手上。 那广刹间,常年浸沉于酒色的,皇帝赵佶也没有说仔细;到底谁是青龙?准是白龙?是自龙回到白衣人手里,青龙回到青衣人手里?还是白龙落到青衣人手中;青龙落到白衣人手反正,青龙、白龙,还在屋顶那儿对峙着。 赵佶看不仔细。 也看不懂。 那不是诗。 也不是画。 更不是韵律。 这些他不但懂,而且精通。 ——这些都是斯文高雅的“而”不似在屋顶上那些草莽之徒拿刀拿剑打打杀杀那么低侣。 可是,问题是,赵佶也隐隐知道,若没有这些提剑拔刀的,他的江山早不保了;而且,若这些拿枪搭箭的都转过针锋对着他,他就连龙头都保不住了。 他越想越心寒。 一旦心惊,就胆跳。 色胆子也就小了, 他难免想起在李师师这儿,一再受惊,一再受辱,况且这人儿虽美,也一样懂得动刀动枪的,跟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也显然有密切过人,这里让他不能不心惊提防。 他一向很爱这怀里的人儿。 因为她善解人意, 他一向都很怜惜她。 可是他现在也难免对她生了怀疑。 他今晚也不想招惹那屋顶上决战的异人,由他们打下去吧,对这些江湖奇人异士,最好还是别沾的好。 ——主要他们不是冲着自己而来,他也就不想/不须。不敢多追究下去了。 所以他再也待不下去。 他一提床上鸾铃。 侍从立即上来/进来/入来, 他匆勿就走了。 甚至没有再与李师师温存。 大家都不知道为何皇上这回是兴冲冲的来,却急急脚的倒踩着走了李师师却有些明白;因为她从赵佶的视线望去:也发现了那两个在城里最高飞檐上决战的身影。 ——他们对上了! (他们是为何而战?) ——为圣上?为正义?还是为我……? 李师师瞥见皇帝在黑暗里发亮的目光。 她没想到这长年耽于声色舞歌的皇帝,居然还有那么睿智清亮的目色。 ——尤其在这幽漆的黑暗中,份外清亮。 她一直都没察觉他还有这一点。 她忽然觉得有点感动:这个平日荒淫萎糜的一国之君,却在有人决战的月夜里亮着眸子在房里陪伴她。 她为这感动真不惜为他死。 ——只要他这时再叫她入宫,她就算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也一往无前、义无返顾。 可惜他没叫。 也没再召。 他走了。 只剩下了她。 在房中。 还有他勿勿行色竟留下一袭流黄色的内服,铺在床上。 衣上隐绣着一条龙。 张牙舞爪的龙,伏在床上很安静。 那是一条黄龙。 她就拿起那件内服,坐在床沿。看了一会,放在鼻下,嗅了一嗅,放到口边,对着龙头,咬了一口。 在外面,戚少商、孙青霞交手各一招。 是第二招。 第一招,没动剑,只挪移了身形,转移了位置——转到有利位置才动手,而且在挪转的过程里谁也没让敌手有可趁之机,也是一种过招、交手。 如今是第二招。 两条剑龙、水龙自长空划过。 又各自回到双方手里。 心中。 6.梦断故国山川 皇帝回去了。 他不禁意兴阑珊。 ——不但惶惊不安,也带着些微少许的伤感。 (……那两个在北国寒冬、郁郁不乐、于思满脸、愁怀忧抱的人,怎么如此熟悉? (一个似朕!) (一个像是桓儿) (这是怎么一回事!?) (路遥归梦难成,梦断故国山川——江山如此多艳,怎么一下子就出现那么零星落索的情景,令人感伤!)(唉,但愿是梦是幻。)(哎,那不是真的。)宋徽宗始忐忑不安。 于是意兴索然,摆驾回宫。 他却不知道,在这一夜里,古老的月光下,苍老的屋脊上。这一个神奇幽艳的时刻里,发生了许多吊诡行异的事:戚少商看京城上空竟在忧错间,看见自己的前身,后世,以及俯视这城都的将来与未来。 然后他与孙青霞决斗,就像跟自己作一死战。 李师师却因他黑里望向窗外一双发亮的眼神而不惜为皇帝而死,但却因他匆匆而去,只留下黑里床上一袭黄色龙服而立定主意:决不入宫为妃。 皇帝呢? 赵佶却看到他的不幸。 以及他所宠的太子赵桓的牺牲。 还有他们父子两人的结局。 这京华之夜。 古都之月。 或许,人生里总有哭时刻,出入时空,周游夭地,上下无碍,进退自如的时候。 然而,戚少商与孙青霞的激战未休。 他们出手一招,未是胜负。 于是他们攻出了第二招。 第二剑。 孙青霞长身而起。 犹如一只白鹤,激起了他顶上的怒红,如同竹叶,回到了他的青上。 他一剑劈下去。 直劈。 独劈戚少商。 戚少商身形一伏,龙之腾也,必伏乃翔。 他是一个善于伏,故更擅于起的人;他的屈是为了伸,他的退是为了进,他的低低是为了有天高高在上。 他的剑斜斜抛起。 剑抵孙青霞。 一剑自下而上。 一剑自上而下。 一月天下白。 衣白如月。 人白如衣。 剑白如雪。 犹胜于雪。 但血呢? ——要是在这月夜里激迸的英雄血,是不是比血更血,比雪还雪,比血红!? 然而,不止是赵佶一个人看到他俩的决战。 赵佶是其中一个人。 在这京华之夜里,有三个人,同时看到这一场决斗。 道君皇帝是第一人。 他从中也获得憬悟。 但他不是唯一的一个,也决不是惟有他能有顿悟。 发觉这一场剧战的,还有两人。 但不是李师师。 她无心观战。 她是女的。 她也习武,但不好武。 女人重情。 她只关心如何去爱,可是爱一个人,实在艰辛:她们有的只好去恨,不过恨一个人,也大过艰难。 情是最伤人伤自己的。 男人至忠心的是义气,不是爱,义是他的情怀。 女人是活在气氛中的。 所以女人钟情于爱。 英雄就是一种传说的气氛,让人错觉自己才是让豪杰情有独钟的美人。 所以女人爱英雄。 其实她们不爱他们的决斗:血肉横飞的,那不好看。她们爱的是他们为她而决斗的感觉。 她们是希望为她们决战而她们又爱慕的人,能干安无事而一定要凯旋胜利的归来。 回到她们的怀抱里。 然后对她们的话干依百顺.就像她一手生养成人的婴孩。 这才是她们心目中的男子双。 ——永远肯为她死而不是真正的送命,一直爱护她但又肯原谅她的,寸是她们深心里的情人。 所以女人正常嫁给丈大。 丈夫没有这种质素。 ——而好多人,她们总是认为:不是死光了,就是没教她给遇上。 是的,李师师尽管是遇上了一场大决战,她也关心这两个人。两位朋友,但她却无心去观赏、调解。 你苦无心我便休。 我若有意又如何? 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李师师心中有一种凄落、孤伤的感觉。 她只希望赵佶、戚少商、孙青霞他们都不要死。 ——要不然,都打杀了算了。 要是一定得不到,她也什么都不要了,干脆毁了算了。 这一场决战,毁了的却不是李师师的斗志——女人有的通常不是斗志,而是死心眼。 然而它几乎摧毁了一人的斗志。 以及信心。 ——他当然就是宫廷里号称国师真仙的黑光上人了! 7.细看涛生云灭 其时道君皇帝赵佶笃信道教,十分重用道土、方士,以致道观林立,道教兴旺,道学流行,却术士干政,妖道盛行,成了一股未世横流,神仙异说,大行其道。祸亡无日,已早见其端。 赵佶原崇信佛教,惟嫌信佛对他好看极糜的诸般嗜好难免压制,加上想永享富贵权势,而又要求长生不老,故舍佛人道,以养生、采补、炼丹、灵异来满足是他自命仙班、自欺欺人的想法。并异想天开,要在短而急迫的有生之年达成他升仙水寿之欲,这使得不少方士如林灵素、王仔昔等以蛊感、淫巧之术。骗取他的信重,一时间,赵佶压抑佛教,道教势力,已达顶峰,岂之更甚。 詹别野原是佛门一名小沙弥,凡经修行,终升为寺院副座。但适逢道教日盛,佛教消沉,他一咬牙,自封为道教真人,创立“黑光法门”,自称有呼风唤雨,知人心事之能。蔡京与交往,利用他的言语诡谲,假借天意,向赵佶求其所需,故他将之引荐赵情,赵估见他面演法术,能顷间将一杯冰水燃成火球,又能将一沸水瞬间结冰,更能把白纸变黑,黑夜早一个时辰到、不知这只要有过人的内功,对时序逆搅的知识,以及加上一些骗人的小巧便能做到。对詹别野便深信不疑,见他崇黑好色,奉为“黑光上人”,送美妇供其淫乐。 刚才在这夤夜的京城里,尚未熟睡,仍与妇人胡颠厮混的,便是这“黑光上人”詹别野。 他原本因受赵佶信重。赵佶既来“杏花楼”会李师师,他便也过来保驾,不过,赵佶既已跟白牡丹颠龙倒凤去了,他也不甘后人,抱着个如花美女寻好梦去。 但他毕竟有过人之能。 他颠归颠,却闻得有异响。 他马上警觉。 他翻身立起。 可是他胯下妇人意犹未足,不知他因何忽尔鸣金收兵,还要把他撑起的粗脖子搂倒在她低低的盆地里。 黑光上人好色。 但他很精明。 精明的人,总是分得清楚:什么时候该胡涂。 ——这就是决不可以胡涂的时侯: 皇帝就在三栋屋宇外,“熏香阁”里,但有高人却在不远处交手决战,万一出了事:他可担待得起? 他心里清楚:他的华衣美食,仆从如云,美妇爱妾,崇高地位,全是因受道君皇帝宠护而得来的。 ——所以这皇帝的安危是他最重视的,事关他的成败荣辱,也是他衣食父母。 所以这时候他再也不图一时之娱。 他伸指骈点,封住了那躺在床上:如同一条大蟒蛇般在翻涌折腾的白皙女人身上之穴道。 ——说实在的,他也刚好有点疲不能兴。 一胡天胡帝,还有的是时候、对象;但这皇帝老板万一有事,自己可是荣华富贵一场空了! ——轻忽不得! 他一窜身,到了窗前,露出一对眼睛,望到了那一场决战:这时候,戚少商/孙青霞恰好到了第二次出剑! 剑光是一刹。 惊雷响千秋。 他看到戚少商一剑向上撩去。 然后,那就不是剑光了: 而是火光 一团火。 ———团生命之儿 这剑客竟把他生命的全部光芒,全盘注于这一剑上了! 他的武功原本也极高:他的“黑光神功”原本就聚合了天地苍穹间一切黑暗无边力量。 黑暗原就是无尽的。 他的内功也是无限的。 他一旦出于(尤其在黑夜),仿佛也跟黑暗结为一体。 光明短促。 黑暗亘长。 所以他才是胜利者,可以笑在最后。 ——别人练的都是光明的武功:有的是以掌、拳、内功来修习,有的却是用剑、刀、枪来修练。 那是光明的、强烈、莫以争锋的力量。 可惜,练这种仰仗光明之力的功夫愈高,功力愈是薄弱。 烛光总有燃尽的时候。 太阳也得将落山。 黑暗才是真正的高人。 ——惟独他练的是“黑暗之力”。 所以他内蕴,而且强大无边,像黑夜一样无可抵御。 可是他面今乍见: 那一剑。 ——那不是剑。 而是生命。 ——把生命燃成一团火的光芒! 他震惊。 他畏怖。 ——要是那一剑是攻向他,他也不知自己能否抵消? (可不可以接得了这一剑!?) ——光明来了,黑暗必将消散,且无所遁形。 (难道这就是邪不胜正?黑不如白?黑暗终将遭光明逐走!?)他正怀疑之际,却又见另一道剑光:剑直向戚少商劈下来:剑光成了火。 火焰。 ——一把激情之火: 这剑手竟把他的全部情怀偶然,尽化作这一剑:且一剑就斩了下来! 在这晚之前,黑光上人一直以为光明难以久持,黑暗定必吞噬一切。 但现在他看了这一剑如火、那一剑似光之后,他的想法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原来光明真的可以战胜黑暗。 可是他的力量却来自黑暗。 这应说,他岂不是一个天生的失败者? 现在再转到光明那一边去,还来得及吗? 还是自己硬着头皮,再强撑黑暗下去? 要是把黑暗练到最顶峰,是不是就可以消灭光明? 但他却天生喜欢黑,老爱躲在暗处,他恨光! 他生来就不喜欢光亮,又教他如何站到光明的那一边去? 既然他不能与光明为伍,他就只好与光明对立了。 只不过,能取胜鸣? ——能。 这是他以前的答案。 可惜,他现在却看了这如火如交的两剑。 他改变了想法: 假如是一种光,那么,黑暗也是一种光,只不过光的色泽不一样而已。 ——黑光。 要是邪终不胜正,光明终于能打败黑暗,可是,只要“黑光“也是一种“光”,那就是以另一种“黑色的光”来取代”白色的光”,那就不能算是黑和白对立了。 也许这便能反败为胜也未定! 在这天晚上,詹别野目赌了戚少商与孙青霞这一战,愣住他心中无限震惊,甚至动摇了他一直以来对黑暗的钟情与坚持。 他甚至发生了彻底的转移。 他从那两剑交错间发出的光明之美,因而顿悟了黑暗决不能胜过光明,除非——黑暗也是一种美。 一种光。 ——就像月亮一样,阻柔也是一种光芒。 他的转移是: 本来是黑,现在是自,那两剑互拼成了他从黑暗里步向光明之门。 他此际还见”黑”不是“黑”。 他看到的仿似山川大地,日月山河,他只细看涛生云灭,然而,涛不是涛,云不是云,他已云雨涛浪分不渭。 只溅得一身湿。 换了一阵惊。 ——弃暗投明。 但目睹这场的却不只有他和皇帝赵佶。 另外还有一个人,亲睹这场午夜月下古檐上两大高手的决战。 这人却不惊。 只悟。 顿悟。 经验关不难得。 ——一件事,做久了,自然就有经验。 心得也不罕见。 ——对一件熟悉的事有自己的看法就是心得。 但悟最难。 ——悟是一种破解,对熟悉或陌生的事都有一种彻底的理解,这得要看机遇,淬啄同时。而且是直指人心,出情人性、如冷水浇背、滚汤浇雪的省思。 所以顿悟最是珍贵。 明白易。 了解从容。 澈悟最是不可多得。 8。满座衣冠似雪 各攻一剑的戚少商和孙青霞,各不再攻,各收回他们的剑。 然后就是在这时候,孙青霞突然做了一件事;他做的是在这时候无疑十分奇诡,也非常不协调。 他居然左拧腰、右拧腰、沉左肩压右马、沉右肩压左马,然后,又站直身子,左拧颈,右拧颈再甩右肩右手指轻拍左肩右手拍打右背肝,用左肩右手轻拍右肩右手拍打在背押之后,叉站好身体,左拧腕、右拧腕、却又耸左肩平右腕贴压在脚眼,从右肩手左腕贴压右脚眼,如此往返来回,做了数次。 谁都看得出来,他在做“五禽戏”。 “五禽戏”动作是先切内功的初步,一种动作与内息调匀的基本方法,一点也不足为奇,不是罕见绝学。 奇的是孙青霞居然在这时候做。 ——难道他忘了这时候正是跟戚少商决战,而且正打得难舍、未定胜负! ——难道他眼里“没有”戚少商这号大敌!? 他难道已胸有成竹? 难道胜券在握!? ——还是他在出了那两剑之后,马上省觉当务之急便是;放松自己? 放松自己在这一刻间竟变得如许重要,莫非是在下一刻(或下一次出剑里)是一场也放松不得的决战,要聚集他平生的生死之力才能应付? 他忽然不攻了,却在月下格上做出许多放松自己。舒筋活络的动作来,显得跟这场舍死忘生、惊天动地之战。很不协调。 但更不协调的是戚少商。 他们交手已三招。 动剑两次。 看情瓜他们必会有第三次驳剑。 可是。戚少商居然在这于钧一发的时候,缓缓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慢馒吸气,似享受空气深入浸人在每一部分、分枝开叉肺泡里,而且份外感受那种给气膨胀、充实的每一部分,然后他才徐徐的吐出了那口用过了、可以废置了的气,他吸得那么深,吐得那么慢,仿佛依依不舍的在享用那一口气的渣滓及其所有价值。 他在享受。 ——看到他这样呼息可以感受得到,能够呼吸,是何等欣喜开心,简直是天地同采! 突然他在运气调息。 ——而且还是闭上了眼睛! 更且值此时分! 这是他和大敌也是劲敌的孙青霞决一生死之际! 他竟敢阈上了眼睛! ——这时候闭上了眼睛!不但是形同把自己的性命交予敌手,更是对敌人最大的侮蔑与轻视! 他居然闭目、养神、运气、调息、似乎还在寻思、冥想些什么。 且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事、眉一扬,唇边抹过一丝相当冷峻、冷酷且冷艳的冷笑。 他在想些什么? 为问要瞑目? 他没有看孙青霞便自然不知道孙青霞在看他。 孙青霞正在做一些柔软的动作,也不算直视戚少商。 他看的是戚少商的手。 那一只拈着花儿的手。 在飞檐下,有一汉子挑着两桶“夜香”,恰好经过。 这夤夜挑粪的粗鄙汉子,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就抬起了头。 抬头就看见屋顶上、古檐间,有两个白袍人、雪衣人,正在决战。 屋脊上,原雕几列顺着瓦之势斜排着的神兽仙禽,映着月光,坐落在那儿,端的是满座衣冠似雪。 春将荆 初夏凉。 挑粪双子却觉得一阵寒意: 仿佛,雪是不会下的,但只怕很快就要见血了。 月光下,屋顶上,那儿有一场生死决战。 就在这时候,戚少商陡然睁开了眼。 孙青霞却霍然做了一件事。 他一剑掷向戚少商! 这一剑幻化成千剑,像百宿青影,投向戚少商! 戚少商凝立不动。 看准了,觑准了,盯准了“一字剑法”中的“一笑视好”,人剑合一的发了出去;人没笑。 人冷如冰。 剑却笑。 剑发出像笑的啸声。 这一剑恰好挑在那一剑飞来的剑身中央。 不偏不倚。 正好正着。 他的剑尖只轻轻一触,便一道银光把那一道幻化成千道呼啸旋转而来的青光,呼的一声,不知挑得剑到哪几去! 这下孙青霞岂不是成了空手? ——然而孙青霞手中仍有剑! 这下岂不是胜负已定? 已? 孙青霞仍在发动了他的攻击。 他这一次,主力不在剑。 而在琴。 他就在戚少商接剑的一刹那间解开了他的琴;不止是裹琴的绒布。 ——而是把整口琴都瓦解了?拆开了。而又及时迅速熟悉飞快的重新组合起来:而且还即时组合成一件很特殊的事物。 这事物是: 长形。弯曲。有道管子。有扳扣。匣带子钻有金色大花生米般的东西。 然后他把这中空管子对准了戚少商。 然而便发出了一种极为奇特的声响; 腾腾腾…… 第九章醒握天下权 1.踏破贺兰山缺 今夜的月色分外好。 照在大街的挑粪汉心里分外明。 且亮。 ——因为他的瞳仁不仅是因为月鱼而点亮,更因为古飞檐上那一场灿绝古今的以及那雪意的决斗剑光和绝世兵器之神光而燃亮。 燃亮了他的斗志。 ——点看了他本已熄灭的希望。 他是谁? 他只是名挑上粪的汉子。 但是一名叱咤过、威风过但后来负伤过、惨败过,而今失意潦倒偷偷退出去江湖而今在寂夜长街里扰大粪的武林人:这人也许是还记得;许或大家仍认识;他姓雷,名滚。 ——雷滚。 从前的雷滚,稳坐“六分半堂”的第六把交椅,坐守“破板门”,六次攻击退意图入侵的大敌,受到总堂主雷损的重用,声势一时无两。 当年的雷滚,一双虎虎生成的大眼、如看人时雷动一般的滚扫过去,说话的声音也似雷声滚滚,一掌一动,虎虎生气,加上他左手使九十三斤、右手舞九十九斤重的“风雨双滚星”,为奇门兵器之最,号称“风雨双煞”威震京华。 可是在“破板门”之一役里,他给“金凤细雨楼”楼主在受伤的情况下,以凄艳的刀光轻易击毁,不但毁了他的双滚星锤,还在举手投足间在他面前斩杀了他的兄弟,更击毁了他的信心。 这还不够。 信心大挫的雷滚,痛定思痛,受到极大的震吓,给苏梦枕收揽丁去,在重要关节上,背叛了“六分半堂”,以迷魂烟,暗算狄飞惊。(详见《温柔一刀》)结果更惨一错再错,借得不可收拾,一败涂地,他给一向看来无缚鸡之力的狄飞惊,一记匕首贯穿胸膛而但出奇的是。 他没有死。 他还活着。 ——匕首只穿肠而过,并没有穿过他的心。 他有过人的生命力。 他竟然未死! 往日的志气如故,今已心衰欲死。 他既无脸目存身于“六分半堂”,更不能容于“金风细雨楼”,京城武林,已无他立足之地。 偏生他虽心灰意懒,却又不知怎么,仍不肯离开这多是非,多变迁、多纷繁、多梦幻、多势利、多所争的京华之地。 他仍留下来。 却成了个挑大便的潦倒汉。 ——往日的风雨流垦,今日的午夜留香。 他已不介意。 他信心己失。 信念已然粉碎。 直至今天—— 这个月夜里: 他看到飞檐上的决战。 ——以及他们的招式和武器。 他看到了两人的决战: 这才是真正的战斗。 ——只有这种方法才能对付狄飞惊。 倏忽莫测的出手! 他眼睛发了亮,不只为两人的招法与剑法;而是因孙青霞的“秘密武器”! ——他曾构想过这种武器! ——以“江南霹雳堂”雷家独研的火药,加上实际上统管了“六分半堂”雷家子弟的人才济济,他们绝对能制造得出像在那月下那白衣人以琴为杀人百数十丈外的利器来! 虽然,不知道这“武器”叫什么名字, 但他只看了一眼,便永生难忘。 他永远记祝 他矢志、立誓、要在有生之年,制造出这种兵器来! 而且还要大量制造! 若有那么一天,他必能吐气扬眉。 ——那就是他报仇雪恨、光大雷门的时候了! 他看到了那武器、就重燃了信心,重新有了希望。 尽管他此际肩上挑的是大粪,但他却如同以一双铁肩,担起了整座江湖的命脉,整个武林的经络。 他看见了这一场决斗; 看到了这一件武器。 ——他眼里的决斗,不再是一场决斗。 而他心里的武器,却仍是一件武器: 那就是一件可以主宰的、也足以主宰他日武林的武器……他要模仿。 他要制造。 一—虽然,他仍不知这“武器”叫什么名字,该叫什么名他只知道,这兵器一旦使出,就有一种“踏破贺兰山缺”,惊天地而位鬼神的气势。 那像是雷一般密集滚动过。 他喜欢这种气势。 他爱上这种声音。 他觉得这声响杀势,很像当年的他自己! 那有点像是兵中之霸: 枪。 还有炮! 就算连在屋瓦上决战的戚少商和孙青霞二人,也不知道街心有个挑大粪的汉子会有这么大的震荡,这么深刻的想法。 连孙青霞也不知道这武器一出,让那挑大粪汉子看了去,日后会对武林、江湖乃至大宋江山天下,会有那么巨大的影埃——大得足以亡国、杀天下人、毁掉世间一切。 他们的决战是一场偶然。他的出手也属无心。 然而世上大事,往往是在偶然中发生的,而生命里最重要的事,也亘常是无心造成的。 可不是吗? 2.今古几人曾会 世上有一种人:不鸣则已,一呜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他平时不出手,一出手就非凡,就要命,石破天惊。 平素的孙青霞,杀性很大,必要时,他杀人决不手软。 但他平时绝少使这一招,用这种足以动地惊天的武器。 世间也有一类人:是从大大小小的战役里打上来的、站起来的、而且还站立不倒的。 他遇上高手就施高明手段,对上低手也无妨,他使的都是平凡手法,总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但也见魔除魔,逢邪避邪。 凡人遇上他也觉得很对味儿,高人遇上他便知是绝顶高手——那是玉小石游戏人间的特色。 戚少商却是那种咬着牙、皱着眉、紧抿着唇、没有好运气的自己创出一条好时运的大道,有志者事竟成——不成也至少会有收获的那种人。 他不求夺目,但最后还是他最好;他要求幸运,不过到底他为自己创造了命运。 今天他的出手,就很非同凡响。 他的剑法更疯狂。 他的剑法招不像孙青霞、冷凌弃的“不要命、只要拼”但却是一种背叛命运的方法。 ——一种背弃了自己命运的剑招! 是以,他才挑飞了孙青霞的“错”剑,却乍见敌人已“拔”出了另一件”武器”。 而且,那“武器”发光了: 还“开火了”! “他的反应是: 不退反进。 揉近一一一 出击! 他好像算定孙青霞会亮出这种更可恨的武器来! 所以他也早准备好了应付之法。 可是他应付的方式很“原始”。 他竟用左臂一抡! 右剑直取孙青霞! 他竟不闪/不躲/不避/不退/不缓一缓/不停一停/不稍让一让那“可恨的武器”的锋芒;他宁牺牲一手,直取对方之命:他那拈看花的手! 腾腾腾…… 火光溅迸。 火星四冒。 一下子,戚少商的平几乎给砸了个稀已烂,但他的剑已正取门、直刺面门、并在还有比蚊子的体积还隙缝间陡然顿住要不然这一“痴”剑就要洞穿孙青霞的印堂。 剑光就溅在孙青霞双眉云间: 不发。 明月当头。 冠盖京华。 一一斯人憔悴否? 否。 孙青霞的神情依然是那种故我的飞扬跋扈。盾字眼色间仿佛在说:——杀了我吧!怎么?你不敢杀?你吹我不胀、你咬我不入、你啃我不下、你骂我不怕、就看你敢不敢一剑把我杀了! (杀了我,不大快人心也是可大快我/你心呢!)——生死有命否? 若有,而今他的性命,就悬于戚少商剑下手中。 戚少商理应杀了他——就算他们原无巨恨深砒,但孙青霞至少也毁了戚少商一条手臂。 他以手上的奇特“武器”在凡响“腾腾”声中,炸掉戚少商一只手。 谁都不愿独身终老于江湖;何况独臂! 他的一只手已中了孙青霞的毒手。 可是奇怪的是。 戚少商的样子看去,并没有恨。 仿佛也不很痛。 ——一臂已碎,岂能不痛!? 十指尚且痛归心,何况一臂! 然而戚少商的神态仿佛依然悠悠着依恋,闲闲着闲情。 两人就僵在那里: 凝·立·不·动。 凝·立·对·峙。 戚少商的剑尖,指着孙青霞的眉心。 孙青霞手上的”武器”对准着戚少商的身子。 月落。 乌啼。 霜满天。 剑花。 杀戈。 京华夜。 悲欢离合事。 阳晴圆缺梦。 命无全美。 退无必好。 鸳鸯不是蝴蝶,狮子遏着神雕;一个战天斗地,莽撞天下,一个创帮立道,独步武林——他们却在此京华月夜,决一死战:谁胜? 谁负?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 ——今古、凡人、曾会? 天下/无人/识得1 这一战,的确没几人曾会。 一没有几个人能适逢其盛。 但“黑光上人”詹别野肯定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现在却吃了一大惊。 也吓了一大跳。 因为他只看了戚少商与孙青霞的第二剑。 (第三次交手),这大澈大情大解脱,正要定神留心观看他们的第三剑和第四剑出手,意外发生了:“呼”一声,一道青龙飞来————“夺”地插在他的窗棂上! 剑直入木及愕。 剑柄兀自颤动不已。 剑离他面前只三寸,贴近他的鼻端! ——三寸之舌! 他愣住了; 一时,不敢有任何动作,连眼也不眨。 剑在他眼前。决战在远处。 ——到底,这是故意?还是恰合?(他们已发现了我在偷看,特意示儆?还是示威?)。 ——(说拔剑一拼?还是打击。黑光p 战?还是逃? 参与?迎战?还是离开?逃亡? 看看在黑洞里兀自舒亮着的一截青锋,詹别野不禁涌上一腔热血,又淹来一阵惊然。不知怎的,他忽然在心头挥过去了,小时候读过一百名画家写的诗。 ——破伞孤灯两脚泥, 上街卖符买东西, 路遥偏是归来迟, 战战兢兢怕鬼连。 不幸的是,他现在就是这种心情。 ——在他是一国之师! 可笑的是,他此刻就是这个意思; 一一亏他还是武林高手! 他的确不想去面对,这在月夜里以太阳般的光芒决战的大衣雪袍高手! 3.一时多少豪杰 岁月流止。 时间静止。 ——仿佛连月色都凝结成了冰河: 乳色的冰河。 ——岁月长河,人生寂寞。 一时多少豪杰。人生如梦,高处不胜寒。 剑锋上的寒意,使孙青霞的喉头炸起。 一粒粒的疙瘩。 (冷埃) (原来接近死亡的时候,是那么冰肌寒而澈骨冷的!)可是,孙青霞连眼也不霎。 剑风仍指着他的眉心。 剑风却已侵入了他的心。 但他凝立迎风,望这剑锋。 也望定了指剑的人。 一一拼着给毁了一只手也要把握住这刹那空隙之下的戚少商。 他看着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剑,还有取他性命的人。 在另一头的黑光上人,却也盯住那一把兀自晃动的但无意要取他性命的剑。 他仍在心念疾闪: 该逃?还是该挺身?抑或拨起了这把剑 ——放出了这把剑,是不是就得要面对恩怨和情仇? ——不理会这把剑,是否就可以免去一场杀战之灾或血光之灾? 他却不知道,在不久前,京城曾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战,张铁树、张烈心、还有方应看以及雷媚、一齐出手稗击工小石,而玉小石就用一块砖石,假意打空,都迎向六龙寺围墙外十数丈远的石塔内,把正在塔内偷偷观战其剑想找便宜来擒的白高兴、吴开心、郝阴功、泰感动四人同时杀伤,还震惊了当场的一流高手叶神油。 ——王小石那一块随手而发的砖石,它生起的作用,跟今晚清风明月、古都飞檐上戚少商剑挑孙青霞的“错剑”,正打入黑光上人面前的情境,竟又是十分的近似。 英雄所见略同。 豪杰意志相同。 一一这原就是必有雷同,不属巧合。 戚少商看着自己给轰得七零八落的一只左手,只剩下几缕破布残絮迎风映月飘,飘飘,恍恍。 他看看自己的残肢,奇怪的是:脸上却浮现了一丝残笑。 这时出现这么笑意是残忍的。 甚至是残狠心的。 他也是为奇诡又略带冷触的说:“可惜。” 可惜? 可惜什么? ——还是为孙青霞惋惜:终于还是毁于他的剑下? 他这句说得很冷淡。 也很冷酷。 他就说得很含糊,听的人也不很明白。 孙青霞却听明白了,所以他说(也是答)。 “的确可惜。” 他完全同意戚少商的话,但却是由衷的,而不是因为在对方剑光下而震惊、屈服、附和、求饶。 他的活还没说完: ——我的确不该把自己绝密武器轰在你那一只子上……他说:“你那只手本来就是空的。” 戚少商酷然笑了一下,笑意里没有喜悦,只有孤寂。 “我本来就是剩下一只手,”他道,“也只剩了一个人。” 孙青霞居然还有点好奇的问,“你那一只手做得那么完美,那么细微,居然还能拈起朵花儿——它大概出自四大名捕之首:无情的手掌吧?” 戚少商反而奇道:为什么你视为是他制造的呢? 孙青霞坦然道,只有他那么精细唯美的人,才会制作出那么精美得能够拈花拈出了意境的假手。 戚少商喟然:你便对了,也猜对了,那的确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的人有风格,连打出来的暗器、办案的手法,也有强烈的风格,没想到连他制造出来的东西,也一样瞒不过别人的眼睛。 孙青霞却安慰似的道:——要不是真的瞒过了,我又何故须把杀手锏全部耗尽在那一只假手上呢! 戚少商感慨的说:但到底还是毁了它精心制作的一只手——他恐怕再没有时间为我多制一只手了。 孙青霞道,但毁掉一只假手、总比废掉一只真手的好。 戚少商同意,那的确是好多了——你的杀手铜很有毁灭一切的力量,要不是我有这假手挡着,我决追不了你。 孙青霞好明白,看来,你早准备接我这一记要害的了。 戚少商幽怨的道,你有什么秘密武器,其实我是不知道的。不过我却知道你逼出绝招了,而且也认定你有极为可恨的攻势,留待这一击施展。 孙青霞奇道,我们其实还素昧平生,你却那么了解我? 戚少商笑道,我们其实早就交过手了。 孙看霞一愕:几时? 戚少商道:下棋。 孙青霞更说:我没跟你下过棋。 戚少商微笑道:对弈过了,还常下呢! 孙青霞怔了一怔,随既顿悟,恍然道:你指的是……师师? “对!”戚少商道,我教师师弈棋,她初远不如我,也无章法,后来杀代凌厉,且大开大合,气势凌厉,我就知道必有高人指点。 后细想领会她的棋艺布阵,从那儿了解了你的心境和手段。 孙青霞这时才舒了一口气,笑道:原来如此,知已知彼,百战百胜,你对我手法早看透了……看来,我输得不冤。 戚少商更正道:“你没输,我耍诈。按照道理,你先炸掉我一只手,我负痛之下,断不可能还趁隙近得了你身,制得了你。 孙青霞笑了。 很傲。 一一傲笑。 他说,方今天下,皆以成败论英雄。今夜,我即使是败了,你也不必来与我圆说,少来安慰我。 戚少商依然坚持:你是着了诈。不是输了招。 孙青霞却舒然道,要你光是以一剑指着我,那还勉强说得过去一一可是,你现刻,以一剑制住了我,我的命已在你剑尖之下,随时可取,连偷窥的言无密一……现在他大概已换了姓名,号称为“黑光上人”了?也一样让借招使力、藉势飞剑震慑住他倦乏的一笑,反问:这还不算赢了,当真岂有此理! 4.量才适性·随缘即兴 他们在高檐、明月下,对话不算响亮,总是平平淡淡的说,冷冷静静的道侍卫们若非保驾走,以他们过人的功力与听觉,总是可以听得见他们的对白。 原因是: 这两人经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战后,胜者一直要表明他没有取胜,要少也只在说明他胜之不武:败者一直强调他是战败者,绝对是败得很服气。好像是,一个觉得取胜是一种屈辱,一个认为失败是很光荣的事似的。 ——可谓:决战惊心,结果好玩。 更好玩的是戚少商还今仍不认为自己已取得胜利——至少,赢得并不光明正大。 “我是从师师的棋艺中,知道你出阵对招,必定犀利,但一旦遇上劲敌,就会先潜而后蛰,再应机一翔直入九天之上!我见你在战斗中,忽止攻势,改作甩手澡,知道你是必伏乃翔的能退为进之法,更可怕的功击力必接踵而来,是以,我才养精蓄锐,似残肢挡你一击,趁机操进,乘隙偷袭。你的战略先要露了才致落下风,我不算凭实力赢你。” 孙青霞的头立时摇得拔浪鼓似的,哈哈笑道:“谁说阵法韬略,不可取?谁言取敌夺城,不能攻心?要这样也不算赢得漂亮,那么孙子孙膑诸葛孔明的种种威武事迹,却成了笑话了。 然后他也正色道:我的几手动作,俗称“甩手操”实误,因这动作不仅包含初学者为了甩操之形式而已。同时还是心、肝、脾、肺、胃,连同脚、头、颈、肩、腰一齐并甩,精、气、不偷外远要附近周围的空气之神精柳一齐发出。说来还是应称之为华佗所创造的五禽戏中的入门动作、皮毛招式较为妥当。但你对应我这几下舒身宁神定气化精的粗疏动作以佛家今念力气功。已到了凡属有指,皆是虚妄。大家无形。大道至简。随意呼息,皆成大法,已臻佛道两家要修精华,境地,不必意守丹田,不用修大小周天,这非人人均可修得,我这种意马心猿的人,更修不得,所以只有佩服二字说得。 虽然守护皇帝的高手已退走,但仍有一人在听。 偷听的人绝对是高手。 他早已听得汗涔涔下。 冷汗。 ——他竟连汗水也是黑色的。 他一流汗,谁都可以看得出他曾淌过汗来。 因为汗水必在他身上创出黑洞。 不止流汗,泪也一样。 ——却不知道血又如何?难道他流的也是“黑血”么? 不过流汗总比流泪好,流泪也远比流血好。 可不是吗? 只听孙青霞傲然道:“我不是因为要你不杀我才说这种话。我绝少跟人说‘佩服’两个字。——对上一次,是跟八无先生说的。” 戚少商眼中已隐有笑意:“温八无?” 孙青霞说起听到这名字,眼里也升起了暖意,“不是他还有谁!” 戚少商倏然收了剑。 一收剑,剑已回到鞘中。 ——不是像没出过剑,而是他收了剑之后,剑仿佛仍在月下、檐上、孙青霞的眉心前,青澄澄、绿惨惨、亮莹莹的横在那儿,从不可一世一直到不可七世似的,要存在的,要亘古的。要不朽了的。 剑收了,剑意还在。 好一把剑。 ——好一名剑手! 孙青霞哭了。 一哭,他就不傲了。 而且,也许在这样诡异的月色下和古老的高檐上之故了,他跟戚少商相似之处,像似是愈来愈多,也愈来愈像了。 尤其是当孙青霞冷酷的脸容开始有了些微笑意的时候。 同样,在戚少商寂寞的眼色里升起了一股小火般的暖意之际,这感觉就更强烈了、浓郁了。 “你认识他?” “八无先生?”戚少商眼里的暖意可更甚了,“我当然认得他,他是个好人。” “他也是个好人。” 孙青霞脸上的笑意也更盛了。 “他更是个好的好人;”戚少商补充道,“一个在险恶江湖上厮混,要是只人好而不够好,那是件坏事。” “至少,对自己而言,不是件好事。”孙青霞常也同意,“当不了一个好的好人,最少也得做一个忠的坏人。” “都一样,”戚少商说,”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忠的坏人。” 孙青霞道:“而你就是一个好的好人。” 戚少商道:“你要是不够忠,就不会因为我一只手拈着花便相信了那是一只真的手。” 孙青霞道:“你如果够好,就不会收回你这一剑——你本就没意思要杀我吧?” 戚少商道:“我为什么要杀你?所有有关你奸杀女子的案件,我研究过,只怕不见得是你所为!但你所有刺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案子,他们的确都恶贯满盈。——我为什么要杀你?” 孙青霞啧啧地道:“那你还是太忠了,不够好,难怪在你最孤绝的时候:就是要出剑杀人之际,也好像拈着花就要微笑的样子。” 戚少商高声笑道:“我拈花微笑?孙先生可是惹草也微笑哪——好杀案等与阁下不一定有关,但阁下风流快活事倒也不少,当真是无论拈花惹草都微笑!以阁下武艺超群,傲骨英风,又何必与俗世纠纷厮混度日,消磨壮志!?” 孙青霞笑道:“好说好说。一我亦英雄。我可不想牺牲小我,我是大我,天大地大我最大:因为若是没有了我,什么天和地全都没了,所以有我无他,舍我其谁也!二我不想当英雄。当英雄太辛苦,我这人孤傲、好色、不容多友,更懒得成群结伙,又不得人缘,故不想也不能当英雄,三我不相信英雄。说英雄、谁是英雄?诸葛亮太文,张翼德太武,曹阿瞒太奸,楚霸主太莽,韩信太嚣,刘邦太流氓气,李世民求好心切,赵匡胤太好运气——我算个啥?谁都不是英雄,我也不是,况且,要出英雄的地方,就是乱世,我只要适世而独立,独好女色。趁自己精力过剩之际,跟世间美丽漂亮的女子玩玩多好,乐乐多有意思!既不伤人,又能娱己,何乐而不为之哉!” 戚少商冷笑道,“孙兄风流,早有闻名。所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也。只是风流归风流,孙兄大好身手,大好前程,大好抱负,就如此为沉迷世间女子而尽付流水,岂不憾哉!” 孙青霞赫赫笑道:“你不杀我,大概是要劝我这些话吧?你的好意,我是心领了。我生平抱负,就是好好抱一抱我心爱的女子,多亲近亲近认为美丽的女人。吾愿足矣,你别笑我没志气,我跟你不一样。戚兄,但白说,我认为你老是家事国事天下事,全背上肩;风声雨声读书声,全肩上身,那也只是苦了自己。人生在世,百年荏苒,弹指即过,瞬息便逝,又何必这般营营役役、凄凄惶惶?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何必自苦若此!不如收拾心情,好享受人生,快活过一生,自在一辈子!” 戚少商笑道:“你这是:成败起落不关心,悲欢离合好心情!我羡慕你。但我认为人出来走这一遭,总得有些责任要负,有些事要作出交待,有些贡献要留下来。我是敢为天下先,不怕徘名后!” 孙青霞也笑了:“好,你辛苦你的,我自在我的。我也佩服你。这是我今晚第二次说佩服的话儿。我的管叫做:随缘即兴:你呢?也望尊驾能量才适性的好了!” 戚少商呵呵笑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孙青霞也大笑道:“剑试天下,何惧成败起伏!” 两人击掌而笑,笑声里,就像那笑意和眼色一样,同样透露着一个愈来愈明显、浓烈的讯息:——那是什么? 5.自求快活·不寻烦恼 两人相视而笑,戚少商忽把笑容一敛,庄重地道:“我不杀你,是因为我觉得你今晚也无意要杀我。” 孙青霞道:“若我不想杀你,又何必动用那么重的武器?” 戚少商道:“我有一个看法,你若不便,可以不必回答。” 孙青霞只闲笑道:“你说,我听。” 戚少商道:“你给神枪会大口孙家逐出山东,甚至遭受追杀,便是因为你不肯跟孙家主流派系的人物利用秘密武器,搞独霸天下、统管武林的把式。然而,你原在‘神枪会’里是极重要也相当杰出的人物,所以,你一定也掌握了相当重大的机密,他们才会派人追杀你于江湖,并且到处传达流言,毁坏你的名誉。” 孙青霞有点笑不出了。 戚少商道:“以你为人、也不能做任何出卖‘神枪会’的机密,但叉不忍见武林同道,在毫无防范之下给大口孙家的人打得抬不起头、回不了气、还不了手,所以,你今晚就利用我这一决战,趁此公布这种秘密武器,让我传出去,让世人知晓,以作防患。” 孙青霞简直笑不出了。 戚少商用手指了指在炸毁掉的半截衫抽近肩臂处,那是一道斜斜的剑口子,割开了布絮,道:“你在动手第三招时,已用‘飞纵剑气’悄悄割破了我的袖子,从你那儿,一定已发现我这手是假的,但你仍使出重武器作攻击,显然是故意的:明知伤不了我,还要发动,必有所图——所以,你今晚旨不在杀我,而是要我以金风细雨楼楼主之便,把这‘神枪会’的机密迅速传达开去。” 孙青霞完全笑不出了。 戚少商道,“不过,你也不可太忧虑。据我所知,‘自在门’的诸葛先生已研创出一种兵器,尽管人力没那么猛烈,但施用则更快捷方便,一旦能够广为推动、妥为使用,说不定早已能克制住孙家这要命武器、杀伤力奇巨的绝活儿!” 孙青霞不笑了。 戚少商衷诚地道:“无论如何,我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让我知道这事,和使我亲历了这武器的威力。你不是来杀我的,所以我才不会要你的命。” 孙青霞道:“我现在也明白了。” 戚少商道:“明白什么?” 孙青霞道:“你也不是要来教训我和捉拿我的,你是来劝我莫要为女色误了一世。” 戚少商道:“不过,现在我才较了解你:原来你并非像传说中那般好色,而是太重视儿女之情,精力又太充沛了,而自负又过高,所以才会受俗世群小围剿,成了自绝于江湖是非的奇侠。” 孙青霞倒是诧异,“你怎会了解我这些?说到头来,我确好女色,我的确是个色魔!” 戚少商道:“仅仅是好女色的人绝使不出如此出尘的剑法。” 孙青霞默然。 好半晌,他才说,”我现在也渐渐明白你了。” 戚少商道:“哦?” 孙青霞道:“我初以为你好权重虚荣,现在才晓得,你只重名誉、有责任感,所以才会每自灰烬中重建华厦,在挫折中建立大信。” 戚少商笑道,“你从何而知?我们交往何太浅也!” 孙青霞也以戚少商刚才的声调,道:“因为重权欲的人绝对使不出如此孤高的剑法。” 戚少商也沉默了下来, 孙青霞眯着眼问:“你很有名,也是红人,明知很多人都关心你,为什么你不让人分享你的孤独和寂寞?” 戚少商慧黠的反问:“你呢?” 孙青霞豁然的笑了笑:“因为真正孤独和寂寞的人,怕给人当作一种热闹,热闹一番之后,又把他们给遗忘了。” “对,”戚少商说,“到底,留下来的只是孤独和寂寞——而热闹过后的孤独与寂寞,更加寂寞孤独。” 孙青霞哈哈大笑:“所以我好色。人生玩玩就算了吧,一时快活便神仙。” 戚少商也呵呵笑道:“因此我重权。大权在握,大有可为,若无可为,要放便放又如何!” 孙青霞嘻嘻笑道:“要放便放?那岂不是跟放屁一样?” 戚少商道:“权是虚,名是幻,我是实,跟放屁本就没两样!” 孙青霞拊掌大笑:“只不过,就算是屁,说放就放,也不易办到!” 戚少商道:“自寻快活,不寻烦恼:好聚好散,自由自在。” 孙青霞呼应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不改,善就是恶!” 戚少商拊掌道:“宁作不通,勿作庸庸;宁可不屑,不作愚忠。” 这句话甚对孙青霞心脾,于是他也长吟道:“宁试刀锋,不屑跟风;宁可装疯,不为不公。” 他们在明月下这样对答。 他们于飞檐上如此吟哦。 ——还在剑影刀光、舍死忘生中决战。 而今? 平常是道,手挥目送; 平安是福,请放轻松。 可是,有一人来得决不轻松。 但他还是上来? 走在古老的飞檐之上,他们显得衷衷诚诚,也战战兢兢。 月亮当头照,却照不出他的影子。 ——因为他比他的影子更黑。 仿佛,他就是一个“与影子搏斗”,“比夜色淡脸”的妖魅,而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一步一步的走上来,既不蹒跚,也不吃力,但也非健步如飞、身轻似燕。 他完全不施展轻功,但走在这古旧残破的瓦檐上,亦如履平地。 他走得步步为营。 他并不气势雄,也非一步一惊心,他是潜藏不露,不炫不敛。 他双手棒着一物: 暗青。 暗青是颜色:是在今晚已渐偏西的月华下所照出来的色泽,而不是“暗青子”。 ——“暗青子”在武林中,却是“暗器”的意思。 他毕恭毕敬棒在双手小臂上的,当然不是“暗青子”,而是一把暗青色的剑:那是原来孙青霞的剑,因给戚少商一剑格飞,直钉入他眼前窗棂木条子里的那把青芒侵其眉睫、浸其心脉的剑! ——一把白道上斥之为“淫魔剑”,黑道上谑之为“淫情剑”,剑主号之为“朝天剑”,然实则只有一字之名:“错”——这样的一把剑。 本来剑已脱手。 而今有人把它拾回,而且捧了上来。 持剑上来的人,当然就是自观这一战的黑光上人:詹别野! ——他不是曾受这一剑之惊么! 他还上来这古飞檐上作什么? 6.路遥幽梦难禁 “我是上来还剑的。” 詹别野走到二人身前,看看戚少商(和他手上亮如雪玉的剑),然后向孙青霞奉上了他的剑。 剑一遇上了他的主人,好像给激发了灵力,发出了“挫挫”的微响,还微微嗡动着暗青的杀芒,又似一只活着的野兽什么的在他手里咻咻喘息。 “黑光上人,素仰大名,”戚少商抱拳笑道,“幸好你上来还这把剑,要不然,我这位朋友可要见怪了,我可赔不起他的剑。” 黑光上人道:“这话说谦了。你既把这一剑飞了给我,就一下怕我夺得了走,二不怕剑收不回来。” 孙青霞接过了剑,而且还爱惜地审视他的剑,眼里精芒大露。 那把剑也愈尔青芒大显:伤佛它也是在看着他的主人——至少它知晓它的主人正在看着它,爱惜着它。 它和它的主人一样的骄做。 一般的锋芒毕露。 锋,旦锐。 黑光上人看着孙青霞手上的剑,他当然也看出来:这剑在他手上跟在孙青霞手里光芒大不一样。 所以他很有点羡慕的说:“这是把好剑。” 孙青霞冷峻的盯着他,道:“既是好剑,为问不索性要了它。” 黑光上人道:“就是因为是好剑,我才不配拥有它。” 孙青霞看着自己的剑,感喟的道:“这把剑,原名‘错’忽尔,手腕一掣,精光一闪,剑尖已向着黑光上人咽喉不到一尺之遥,冷冷地道:“你不该再让我拿住这把剑……从我执此剑的第一夭起,我就准备错到底了。” 黑光上人居然不闪、不躲、不避、而且连眼也不眨,只看着敌手的剑尖、剑锋和剑,一字一句的道:“你要杀我?” 他说话像是在叫,在吼,在咆哮——尽管在他的语调并无敌意、甚至十分礼貌的时候都依样的在嘶声呐喊似的。 孙青霞的眼神像一口冰锈的寒钉,要集中一道,随剑光钉人黑光上人的咽喉里一般:“你说吧?我这把剑已错了很多次,我也做错过很多事——我不在乎再错一次。” 黑光上人苦笑道:“也许,我把剑端上来是做错了,也走错在先了。” 孙青霞冷然道:“你是蔡京一伙的人。” 黑光上人道:“我不能不承认。” 孙青霞冷酷地道:“我曾两次行刺过蔡京。” 黑光上人道:“但你功败垂成。” 孙青霞道,“其中一次,是因为你阻挠。” 黑光上人:“我身在蔡府,食君之禄,不得不分君之忧。” 孙青霞:“可是助纣为虐,比亲手害人更卑劣。” 黑光上人:“我只是个道人,能作什么?难免身不由己。” 孙青霞:“亏你还是个修道之士,不作半个神仙,不养性修心,却对世间诸般欲求,无一能舍一一你这算什么道!?” 黑光上人:“我的道就是享尽人间福。有钱有权有女人,这就是人间最好的享受,我的道行达不到更高的境地,但我的道德却可以换取这些。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谁不喜欢?” 孙青霞:“你回答得倒爽快。” 黑光:“真人面前,不说诳语。” 青霞:“你就不可少贪欲一些?让良心好过一些?” 黑光:“我已尽量减少直接害人,要真的难免损人利己之时,我已尽可能少损一些人——偶然也会在明在暗的帮上一些人的忙。” 青霞:“真的?” 戚少商道:“他说的是真话——我打听过他的事:他跟蔡京、朱励等人,确有虚与委蛇、灵活周旋处,不似林灵素、菩萨和尚、一恼上人、烦恼大师等嚣张放肆、了无忌惮!” 黑光:“谢谢,我只是胆小,不是积德:我所作所为,已无德可积,死有余辜。” 青霞:“所以你才敢送剑上来给我?” 黑光,“剑本来就是你的,” 少商:“你难道不知道:只要杀了你,我们就可以在今晚除去一名大敌么!” 黑光:“我是来送剑的,不是来送死的——”然后,他傲然道:“何况,以一敌一,我还未必一定会输。” 少商,“你岂知我们一定会以一敌一?” 黑光:“你们是英雄——英雄不作卑鄙事。” 戚少商森然道:“那你就错了。” 孙青霞冷笑道:“他充其量是个枭雄,枭雄会不择手段,先把敌人打垮了再说。” 黑光上人长吸了一口气:“那我倒看走眼了。” 孙青霞突然把剑一收。 “唆”的一声,剑就不见了。 青光顿灭。 他将剑收回那“重武器”内。 ——那“重武器”又迅速折合重整,还原成一口琴:焦尾赤壳黛衣古琴。 他道:“你没看走眼,我不会在今晚动手杀你的。” 戚少商也道:“你也没走错了路,你既把剑送回来,他便不会用这把剑来杀你。” 黑光上人这才吁了一口气。 ——孙青霞显然已收了剑,但他喉头仍有“长了青苔”的阴寒感觉。 然后,他道:“我一来这儿,就有一忡奇怪的感觉。” 戚少商问,“什么感觉?” 黑光上人忽尔吟道:“醉里挑灯看剑,路遥幽梦难禁,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一下子,人往这儿一站,才说几句话,许是月亮特别亮,还是这几特别高,或是这夜里有些什么蹊跷——我总觉深心里怦怦的跳,连心神都镇定不来,但什么感触都齐全了。” 孙青霞斜睨着他,“但你仍十分镇定。” 戚少商却道:“说实在的,我也有跟上人相近的感觉。” 孙青霞忽道:“是不是觉得怔忡不安?” “是。”戚少商听孙青霞这一问,才知道他也感受到了,“同时也是一种危机迫近、某样可恨的事物正要裂土而出似的古怪或应……”孙青霞沉重地道,“我有。” 然后他问:“有没有注意到屋下那挑粪夫?” 戚少商道:“他也是武林人物,以前曾在六分半堂里咤叱一时过,姓雷,原名念滚,成名后去掉‘念’字,成了‘雷滚’——他本来是个人物,但近日潦倒诅丧,说不定他日还会再起风云。” 他停了停,接道,“不过,现在已迫近眼前,仿佛把我们从现在一脚踢到过去,而又一掌打倒了未来的危机,绝对不可能是由他引发的,而是一一”他先望天。 望月。 然后低头。 看脚下屋瓦。 然后,脸色倏然煞青。 ——不止是他变了脸色。 黑光上人随他看去,也脸色煞白;孙青霞一看,也脸上顿时失了血! 第十章天雠 1.人命由天不由人 孙青霞是高手。 近年来,很少有剑手比他出手更狠的了;就算冷血剑法比他更有拼劲,但也不胶他连剑法都洋溢着的孤傲之气来得更疯狂。 戚少商也是一流高手。 近日来,武林中已很少有他这样的群龙之首了;尽管王小石比他更有亲和力,但王小石的人世出世自由自在使他断不如戚少商的那种寂寞凛烈的英雄气。 黑光上人更是绝顶高手。 近来在宫廷内阿谀附和赵佶、蔡京、梁师成的道士神棍,多不胜数,但要论在武功上的实力,只怕没有几人能比得上詹别野,就连米苍穹这样的暗权在握、武功也练到炉火纯青的人物,对原修密宗、苦修佛法的言无密,却化身为道家仙班的詹别野,也明让三分,暗让五分,实让七分。 这三人毫无疑问都是顶尖高手。 今晚他们都会合在这月下格上,其中戚少商还跟孙青霞作过一场舍死忘生之决战。 虽然谁也没死。 谁也没败。 ——但这一场决战,已足以在武林青史上留名。流传:它炸掉了方今“金风细雨楼”楼主的一条胳臂(幸好是义手),也迫使人称“艳剑淫魔”的孙青霞亮出了他一直深藏不露的绝密武器“腾腾腾”。 俟黑光上人步上飞檐,还回“错”剑时,孙青霞几乎挥剑“杀”了他。 在这之前,戚少商也藉剑使力,飞剑感觉过黑光上师的性命。 两人都曾有过:杀死这个赵佶封赐的“国师”、蔡京手上以“黑”称著的红人之冲动。 但两人都忍住了。 没真的下子。 ——万一真的下手,也不一定就能得手。 黑光上师绝对是个扎手人物。 ——他很少与人动手,所以绝少人知道他出手如何,但跟他交过手的人几乎都没有机会向人透露他的武功如何:因为都死了。 黑光上师詹别野的规矩是: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动手,一旦动手,就一定不留活口。 ——大家不扯破脸,就保留个交谊,他日好相见,难保不化敌为友;一旦已过死相搏,留他一条活命,他日始终是心中一根刺,随时会反扑报仇,不如杀了他,一干二净,一了百所以他与人动手的时候不多,真正的仇人也不多,敌手更少。 ——因为他的宿敌、仇人,全都死在他千里。 像他这样出手少却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在武艺上人皆惮惧的人物,在京师武林中,也有三数人近似:诸葛先生是一位。 ——到这个境地,诸葛小花已很少出手。 他甚至已不必出手,就可以把敌人解决。 有次蔡京就故意在文武大臣面前盛赞过他这点。 “先生杀人,不但兵不血刃,还不必亲自动手,只要点“一点头,打个眼色,就自会有人为先生杀尽敌手。” 诸葛的回话却是:“若论境界,我哪攀得上相爷?相爷杀人,甚至不必武功,一声令下,全天下的人都会为相爷效命,连皇上也会降旨传命,配合尊意。” “——可不是吗?像我这类凡夫俗子,还摸不清相爷到底武功有多高?究竟有没有武功呢!”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另一个是米苍穹。 大家都知道他武功高绝,是世间惟识“朝天一棍”之绝世棍法的两大高手之一,但却是谁也难得目睹他的出手。 通常,他杀人也不需要动手,为他拼命的人,从皇宫到武林高手杀手、禁军至江湖亡命之徒,都不胜枚举。 大家都摸不清楚米有桥这暗掌实权的太监头子武功有多高——直至在“莱市口”他终于动了手,格杀了“毒菩萨”温宝和“龙头”张三爸,大家才知道他着实武功高强,已达登峰造极之境地。 他这一出手,拔震群雄。 不过,风闻米有桥已曾出手以及详询过米苍穹出手的细节之后的诸葛先生,反而捋着袖子。十分释然。 无情曾问过他:“米公公曾一棍打杀张三爸,慑尽群雄——世叔认为如何?” 诸葛先生说:“可怕,但不足畏。” 这就是诸葛对米公公那一记惊煞全场绝世棍法的评语。 还有一个人也有关似的看法。 “米苍穹那一棍,打杀了人,也打杀了自己的底儿来了。” 那是林灵素。 林灵素是赵佶最宠信的道士,专横跋扈,目中无人,自恃呼风唤雨,故而恶尽天下,出入前呼后拥,甚至与诸王争道,宋徽宗甚宠此人,号之元妙先生、金门羽客、冲和数倍晨,一时权势煊赫,京人都称之为“道家两府”,与黑光上人并称一时,然而林灵素更盛,史载:“其徒灵衣玉食,凡二万人”,可见一斑。 林灵素精修道法,又懂得使王雷神之术,他与人动手,不见其有所拳动,对手已然暴毙身殁。这种种“奇迹”,使道君皇帝赵佶对林灵素更为深信不疑,奉之为仙。 林灵素极少与人动手,只跟人比斗法力——由于法术是仙人异士才有的道行,一般武林人物也不得其门而入,只叹莫测高深。 黑光上人跟林灵素都以道术讨好道君皇帝、蔡京、童贯这等天子权贵,两人都极少与人正式动武,两人有极为相似处,但也有极大的不合。 黑光上师詹别野在武功修为上,却是有真材实学的。 他在未进入佛门之前,已是武林高手,是“黑光门”詹家的好手,但在一次与“神枪会”孙家、“飞斧队”全家等七大门派精英的比斗中,他负责固守“子夜坡”的“金武汇”,那七大门派的高手恰好就选上这一道防线狙袭,其时正是午夜,便遇上詹别野的夭生禀赋,夜愈深,他的武功愈是高强。 这一战下来,他居然一气格杀了“神枪会”孙家、“四分半坛”男陈民家族等的好手十余人,竟以一人之力,击退了这一次掩扑“黑光门”的敌人。 按照道理,这是大功一件,他挽救了他门派的一场浩劫。 可是结果适得其反。 当时,“黑光门”门主“大声太公”詹四施早已容不下詹别野,对他暗中嫉恨,而今见他的一人之力,勇退强敌,刚好“飞斧队”余家、“太平门”梁家,“天安派”女陈氏家族等,因在“子夜城”之役死了数名子弟,而向“黑光门”大兴问罪之师,找“老字号”温家、“金字招牌”方家、“南洋整蛊门”罗家、“感情用事帮”白家的高手来为他们评评理,詹四施就藉这口实,指斥詹别野妄自大动杀机、有伤江湖同道和气,以致天下各门各派联手抵制“黑光门”,故尔是詹家的“大罪人”,要将之处置严办。 詹别野一怒之下,便和他的支持者:“朝天四脚”詹通通等人,脱离“黑光门”。 ——脱离之后,成了惊弓之鸟,一时,天下之大,却难有容身之地。以前结下的梁子,“神枪会”孙家、“下三滥”何家,“四分半坛”梁陈氏家族及”天安派”女隐氏家族,全来找他麻烦,以致詹别野有一段时候,惶惶然若丧家之犬,颇不得志。就连当时最支持他的“朝天四脚”詹通通,也转投“叫天王”查叫天麾下去了。 詹别野孤军作战,四面楚歌,他倒在此时,痛下决心,遁入佛门,居然潜心苦修,修出了一番作为来。 可惜其时道君皇帝左右上下,都崇道抑佛,詹别野佛法愈高,欲望却不因而减少,他想恢复名誉,攫取地位,以一人之力,只怕武功再高,也得不到众人认可,加上他仇人多,嫉恨他的人更多,虽明知他修为高,但谁愿意为他同时得罪“山东神枪会”、“黑光门”、“太平门”、“飞斧队”等众多门派呢?江湖义气,唯权是倚;武林斗争,唯势是识。 詹别野见此大趋势不可挽回,便不再在佛门挂单,云游四海,一面潜修密宗,一度易名为言无密,彻底脱离詹家,但到头来仍奈不住寂寞,憋不住大好身手无人闻问,重返中上,摇身一变,成了道家宗师,说“元为”,要”清净”,讲“自然”,性命双修,故为弄神通,要出世时便推崇老子、庄子,人世治天下,便是张良、伊尹,要变法治世时,就抬出商鞅、韩非,时变为纵横家,成黄石公、鬼谷子,有时兼懂医道,即华陀、扁鹊,转演为兵家,就成了孙膑、孔明,变为宗教,则崇张天师,变作阴阳术,则从天文、律历、地理、风水、术数、卜算、形法、灵通、幻术,无所不精,无一不通,无所不懂,无可不可,上下纵横,陈希夷、邵康节,在朝莫不成其为表表者,至于在文学上,也有竹林七贤和诗仙李白这干人物作依附仗恃,是以詹别野更大胆放心,以一身武术绝学附以道术异能,权及于蔡京。 得宠于赵情,扶摇直上,成了一国之师,恢复了他的本姓,同时也恢复了他的本性。 除了以道术混世取宠之外,詹别野立下了四项做人处世对敌进退的原则。 一,不必要,就不树敌,一旦结仇,就杀敌。杀敌,便不留活口,留下活口,一是报仇,二是让人通晓自己武功底蕴,都不是好事。像在“金武汇”那一役中,他没杀尽七大门派中来犯的敌人,就是犯上了日后结怨的祸根。所以,他除非不动手,一动手,必杀敌。 故尔,看过他出手的人,甚少。像那一次在?“别野别墅”他本要动手格杀王小石,终于还是未尽全力。 ——完全不动手,那是不行的,蔡京一定会见责。 ——如果全力动手,则结仇于王小石,万一收拾不了他,那日后走成心腹之患:王小石的人缘极佳,他不想结这梁子。 是以他只“随意出手”,既是“假意”,就不能算是“真的动手”了,就算别人不知,王小石也一定能感受得到——他就是要王小石欠他一个情。 这就够了。 在江湖上,钱债可欠,情债欠不得,义债更难填。 二,不论他入道、成佛还是问政、修密,他都紧紧抓住一个重点、把持一项要点,那就是:要把武功练好。因为什么都是假的,只要他把武功修好,他就可以把武功的实力展示为佛法,转化为道术,变化为密功,易变为神力……只要他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唯力是视。宫廷所争和武林械斗都是一样的货色。 只要武艺高强武功好,便不怕,至少也可以自保。所以,修什么法、炼什么道、念什么佛都是假,只武功不能一日不练、一日不修、一日不习。 是以,他勤习武,分别以道佛密三家取其精要,融为武功,使他功力大增。日益精进。 三,他还特别苦习一种他自己所体悟得来的武功秘技:“黑光大法”。 这原本是“黑光门”詹家的人门心法,詹家高手都练过,然后再进而修习别种高深武功。 独詹别野不然。 他一直修习这种武功不辍,而且,从中悟出了许多武术上的精要,发现这门基本武功其实本就是武学的上乘,只不过一直没有人肯对它下功夫好好修练而已。 詹别野痛下苦功,好好钻研“黑光大法”,最后,他请托蔡京说项,“奉旨”铲平了“黑光门”的内乱,驱逐并下令格杀詹四施,自己当上了“黑光门”的门主,光大门楣,重振声威,发扬“黑光大法”。 “黑光大法”就是把“黑”的力量无限制无限量无限的发挥。 ——只黑能对抗白。 ——只黑夜能权代白天。 ——只黑暗的力量能与白昼的力量相抵。 既是独门心法,当然“当方独味”,别家所无,别人也模仿不来。 是以詹别野更是唯我独尊。 别人练的是正道,他打的也是正道,但修的却是邪道。 别人要走的是白道,他修的也是道,但是却是黑道。 人白我黑。 人弃我龋 他就独树一帜,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他就在阴晴圆缺、青红皂白之中独选了黑。 四,他认定了一个不变的法理: 人命由天不由人。 ——人生在世,其实又有几件事是由得着人、击得了人的!? 既然如此,不如听凭天意,不必苦苦挣扎、奋斗,却说把握时机,尽情享受,有风驶尽性,富贵当享即须享,莫待贫时空追悔。 故此,除了他坚志不移贯彻始终修习“黑光大法“之外,他一切都放劲去劲甚至如有必要,也享尽福荫,杀尽政敌。 除非他尚无把握,力有未逮,那叉另作别论。 真正的权术高手,是懂得伺时进,何时退。 进时精进,退时通迟,无惧逆势,不怕急流。 像他这样一名一流高手,不但要知道何时该杀,还深谙不杀之道。 ——像对王小石,他就没有出尽全力。 ——似而今他拔剑还敌,就是要化敌为友。 就算不能复作朋友,至少也免结深雠。 ——不战而胜,才是大胜。 ——战了才胜,已是惨胜:因为没有任何重大的胜利是不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的。 像今夜这一役,他就不拟接战:他知道只要他不逃、不避、不先动手、主动面对,戚少商和孙青霞如此一个极具英雄感、一个自命侠义的人,就一定不会联手对他发动攻袭。 他自度必能免役。 他今晚本无决战之意:要“决斗”,他宁选在床上与妇人之“肉搏战”,欲床双修,欲死欲仙,逢床作戏,岂不更自寻快活。何必打生打死,要人要命! 他早有准备:皇上心血来潮,忽要驾幸杏花楼,之后,他留意到一爷行动闪缩,与舒无戏密议多时,心中暗下提防,而今皇帝那儿似无大碍,只在这古屋大宅的飞檐上有这样一场精彩绝伦的决斗,启发了自己,惊动了心,也是意外之得。 他索性面对这二大高手,走上飞檐来,却蓦然发现自己竟已暗升起一股极为奇性的杀心杀性,但他仍不能强自抑制,从容进退,果然二人均无杀己之心,正得意间,却突然发觉了一件事。 不止是他。 而是三人。 三人同时发现了一件事: 杀机大盛。 杀意大露。 杀气大炽。 杀伐大作。 杀气已腾。 ——甚至比刚才那一战,孙青霞以独门兵器“腾腾腾”狙击戚少商那一种“背叛命运的剑法”来得更杀性大现。 这是怎么回事? 杀气来自足下。 2.我命由人不由我 不但是黑光上人发现了,戚少商和孙青霞自然也发现了:月白渐变青。 乌云翻涌。 鸟疾掠。 风急。 险。 行雷。 电飞前。 屋宇将倾。 高檐摇欲坠。 他们在这刹间的电闪里,竟瞥见对方竟都变成了一副白骨:骨骼。 ——在亘古月色下古老京城里古旧屋瓦上的三具白骨! 他们都大吃一惊。 ——这一惊都真是吃人心肝脾胃肺里去。 然后,他们正式感觉到: 地动。 天遥 屋瓦将裂。 墙欲塌垣欲坍。 脚下屋内,有人兀地发出了喑哑得惊天动地的嘶吼。 “我——命——由——人一一、” 轰的一声,他们所立之处,真的裂了一个大洞。 一时间,三人都立足不住,往下急坠,连同瓦砾、碎石、木屑一齐往下落去。 三人都分别以“沉金坠玉”、“落地分金”、“千钧坠万斤闸”向下沉落,一面下坠一面沉气凝神、屏息聚精、运力蓄锐,应敌顾指间。 月华冷冽。 沙尘滚滚。 这已不知建立了多少年的古飞檐,整块的塌了下来,连同屋瓦上三个失足但不失重心的高手:一个京师武林的枭雄。 一个做视群雄的淫魔。 还有一个是黑手黑心黑着色黑衣着黑连功夫也黑的一国之师:坠下的是三大绝顶高手,但在飞瓦碎土里,飞升的也有三当先一人,双踝之间还扣着钢箍,扯着条斑褐色的锁链,披头散发,谁也看不清楚他的脸颜。 但就在这人急腾之际,身子与黑光上人、戚少商、孙青霞平行并齐(尽管仍相隔甚远)的那一刹瞬间,这三大高手,都各自生起了一种奇特、奇诡、奇异的感觉:——这才是真的黑,真的暗! ——可是这才是一条大道,像苍穹一般辽阔无垠的黑色大道,无边无际。 ——而且无对无敌! ——这人一上来,就遮去了整个月色,他才是真正的黑夜,真正的黑,无尽无源的黑! (这是黑光上师在身形下沉险遇正急升中那披发独臂人的感受。)——傲! ——那才是真的傲,真的狂! ——那不只是我行我素、我慢我高,而是目中无人、独步天下、天下苍生万物都不放在眼里的一种傲慢! ——他已是神驰! ——而他是人。 ——这狂徒一升起来,就激发了他心中所有的斗志与狂态,仿佛除此无他。除死无他! (那是孙青霞在坠落屋内时乍遇那散发狂徒的一刹间发生的感应。)一一敌! ——这才是真正的敌人,真正的敌手! ——这决不是一个普通的敌人,而是一个战将、一个狂士、一个狂魔、一个舍我其谁、天下无敌的天敌! ——他以天为敌。 ——他无人可敌。 ——这战神一腾身起来,仿佛天地为之色变,昼夜为之颠倒,惊天动地位鬼神,生于一切大小阵仗,都变成不尽不实、梦幻空花、轻若天物、微不是道。一个真正的高手,得要与这种绝顶人物交手,才算不负雄心、无枉此生。 (这便是戚少商在跌落时骤遇飞身盘旋而起的奇人狂士而遽生的感觉,)他们这三人在这刹间还有一个共同的想法:——这人,不但是没有脸貌的,仿佛连脸目都没有了。 ——但这人却令他们异常熟悉。 仿佛,在七世三生里,早已对上了、见过了、狭路相逢了,虽然生死攸关,血肉相连,但却仍一时指认不出他的名讳来。 ——他是谁呢? 他是谁呢? 只听他盘膝而坐但仍急腾飞升的身子,仍进出了一声狂喊嘶吼:“一一不——由——我——”三人心头均是一震:那七个字若完整的接驳下来,应说便是:“我命由人不由我”。 ——难道这样一个使这三大高手只看了一眼也觉惊人震怖莫已的人,竟不止是情非得已,还身不由己,更连命都由不了他自己!? ——如果连命都控不在自己,却是落在谁人手上? 就在这时,他们又瞥见了两个人: 一个修长个子,一个短小精悍。 都蒙面。 都向上急升。 一左一右,就在那散发狂人一前一后,急腾而上,像是在保护他,又像在纵容他,都在指手画脚,口里发出奇啸异响。 一人手指修长如狒狒之掌。 一人手掌平滑如镜,几乎不见了指节。 都看不见脸容,只知他们所流露出来的眼神都急。 都惶恐。 都有极大的杀意。 死志。 3.我命由天不由我 乍见那独臂披发狂人在坍檐塌瓦中飞升,然后又发现这两名张牙舞爪(一个手指比两张手掌还长,一个则连手指都不见了,只剩下了张元指掌)的蒙面汉,黑光上人、戚少商、孙青霞,都同时想起:——一个人。 ———件事。 ——一宗武林中的大悬案。 (莫非……他就是一!?) 猛想起这个人,他们三人都不由自主的,也情不自禁的,作出同一种反应,但方法却不一样:黑光上人破锣似的叱喊了一声,突然,只见他在半空一个筋斗倒栽葱,本来头上脚下跌落下来,现遽尔变成头下脚上,“呼吸”一声,化作一线黑烟,比飞蝠还快,咕溜一下就“嗖”地倒冲上屋顶那个大破洞口外去! 开始时像在脚下喷出一股黑烟,一旦发动之后,则似一道黑光。 快如门电。 黑电。 他快,戚少商也快。 快的还有孙青霞。 戚少商忽然一掌拍孙青霞。 遥击! ——莫非在这紧急关头,他却趁人之危,暗狙孙青霞!? 但孙青霞仿似早有防备。 他也同时一掌遥拍戚少商! ——难道到这危紧关头,他们还杀性不改,非要斗个两败惧伤不可!? “波”的一声,两人掌力,在空中交接一起,交互反挫,激成逆流,戚少商、孙青霞藉此掌功反激之大力,将下沉之势陡然逆转,变得同时倒向上冲去! 冲向屋顶! 冲向屋顶上的大窟窿。 冲向月色! 冲向被七情月色溢满的天心! 他们三人,几乎是同时把下坠之势扭转,逆向上冲,电光石火间,兔起鹘落,三个自瓦砾中下沉的身形,已变得各化一道黑、白、青光,直冲上天! 但不止三道。 还有一道。 光芒。 ——这人浑身散发着五色斑烂的颜色,而且隐带看好听的音乐和极好闻的香气。 这人原就在屋里,但显然并不是与那两个蒙面人一道的。 因为他直探上来,一面还要应付那两个蒙面人隔空的攻势。 那两个蒙面人一面飞跃、一面手舞足蹈的,其实就是对这人发动攻势。 两个人,都是三种攻势。 ——两种是掌力,一种是爪法。 两种掌法和一种爪法都有着同一种特色:阴! ——阴柔、阴险、阴毒! 可是那个紧接着冲上来的不怕。 他用一只右手应付。 他的在手却是空着的。 但空着的手并不闲着。 他在抹汗。 一一他是用一条洁白的毛巾揩汗。 ——仿佛,天气实在是大热太热了,他只要一阵子不抹汗,浑身就会给汗水浸透了、淹没了似的。 他仿佛只用两成的力量来应付那两个居高临下的蒙面高手的压击。 他另外用两成的力量来揩汗。 还有剩下的六成力量,他都只在留意: 留神看那独臂披发狂人——尽管那狂人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他的存在,但他还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简直如履薄冰、如避火雷。 他那些香气、乐声和光彩,就是他和那两名蒙面人的施发的二种阴险的掌力和一种阴狠的爪法对抗交手时,所绽放、流露出来的。 他一面接招、一面揩汗,已飞身落到屋顶上。 尽管屋顶破了一个房间般大的四方窟窿,但未坍倒的地方还多着,是以,那狂人一飞身上去,就盘占了屋顶上最高点的檐瓦上,桀桀地笑。 另两名蒙面人,一左一右落在这独臂狂人身边。 他却落在窟窿的东面,正好和急速倒窜上来的戚少商(占了西面)、黑光上人(占了北面)和孙青霞(占了南面)正好成一四方形。 四人互相打量。 趁月色,他们埋下了干戈杀气,自眼神。 戚少商、孙青霞、黑光上人这时才发现:这揩汗的人,十分年青,书生打扮,是一名大眼睛的小胖子。 但在京师武林里,谁都不敢瞧不起这个胖子书生:他们都听说过“惊涛书生”吴其荣在“回春堂”那一战,不但以一敌五,轻易挫败冯不八、陈不盯花枯发、温梦成还有温柔,更曾一掌击杀了“落花舞影”朱小腰。 那一役使本来就名噪一时的他,更加名动天下。 但也使他得罪了所有白道武林的群豪。 他们都恨他。 大家都矢志除之而后快。 由此之故,他也在京师武林销声匿迹了一段时候,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京里。 没想到,他居然就在这古屋里,更没意料到的是。 他们会在此时此境遇上他! ——惊涛书生。 吴其荣。 四人各占一方,互相对峙。 却见月色更加古怪,似是愈渐膨胀,愈见发青。 只闻那盘坐在高檐顶上的狂人仍披发喃喃自语:“我……命……由……天……不……由……我……不由我啊不由我!” 语音怆然喑哑,闻者亦为之凄然心酸。 心酸的是戚少商,因为这等寂天寞地的悲嘶,令他猛忆起自己过去的种种下平与寂寞,多压抑与不得志。 孙青霞不心酸,只一阵心浮气躁。他我行我素、独行独断过了半辈子,乍听有人的语调比他还冷还傲,更僻更孤更苍凉,不觉心躁陡起。 黑光上人既不心酸,也不气躁。 他只是心悚。 不知怎的,与那披发独臂人在一起,他忽地想起过去的所作所为,有意无意间所造的种种孽。 这些事,那些事,都让他惊惧,使他心寒。 也令他不寒而悚。 他现在就是心悚。 他怕。 所以他第一个率先喊话:“阁下是谁!?” 他第一个问题之后,叉紧接着第二个问题:“你到底是不是他!?” ——“他”是谁呢? 看来,黑光上人怕的正是“他”就是“他”。 ——“他”能令黑光国师也如惊弓之鸟,到底是谁人!? 果然,詹别野又喊出了他的第三声大吼:“你是不是七爷!?” 一一“七爷”!? ——七爷、八爷、乃至大爷、二爷,在京城里至少有九万七千七百零一个那么多! ——到底是哪一号子的“七爷”!? 黑光上人大大声的喊出了他心中的疑惑、他脑里的疑问。 他的叱呼来自他的疑惧。 他担心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正是他最忌讳的人。 他心头一怕,反而大声喝间。 ——这样一喝,好像自己正是站在亮处,而对方才是正处于惊恐惶悚里。 他说话本就一向甚为大声响亮,且还带着嘶哑。 他一向以先声夺人。 他越怕,就叱喝得越震天样响。 如果以相学论,“声相”是相学中最高深及难以掌握的一种学问,闻声而知相,甚至连相也不必看,其修为之不易,可想而知。詹别野大声喝破心中的畏惧,可是以声势迫人的一种进攻。 他已攻了一招。 不过,同样的,那披发狂人以几声凄怆的惨叫追问,却已引起在场中月下三大高手迅然不同的速思:心悚、心躁与心酸,岂不是也是以声破相、声在意失的武学至高境界? 黑光国师如比朝天喝问,大家都陡然的静了下来,如同着了魔咒;本来那书生和那两名蒙面人都正在月下比手划脚,口里念念有同,如看病魔,而今却一时为之凝立不动、僵峙无语。 詹别野索性豁出去了再迸出一句。 “你到底是不是关七!?” 一一关七!? “迷天盟”盟主关木旦,“天敌”关七!? 他已疯癫负创,失踪多时,而今竟又重现江湖!? 4,人命由天不由我 只见那在高檐上披发张狂的独臂人,竟呆呆的仰望了好一会的月,然后才俯视诸人,咧咀一笑。 映着月色一照,原来这人的样子,虽然波桀矍铄,狂态毕露,不过一旦静止沉思时,五官长得十分英俊,且见月色中蕴有极大的迷惑和极为丰富的情感,看了会令人同时产生顾盼自雄和严肃自形愧陋的感觉,且使人忍不住的跟他决一死战又不忍伤他害他的复杂感情。 然而这个人却无所谓。 他狂妄的一笑。 ——也不知在笑人,还是笑物? ——抑或在笑天,笑月? 然后他忽然长叹: “人命一由天——不由我——” 这似是一声喟息,一句感叹。 又似是一句悲悯,一声自怜。 他的语音似在大慈大悲,但神志又绝对杀气凌厉,大不慈悲。 然后他又笑了一笑,用手从吴其荣、蒙面人、戚少商、詹别野、孙青霞等一个一个遥指了过去,淡淡且一字一顿的道:“人,命,由,天,不,由,我。” 大家都知道他武功盖世,所以但凡让他给指着的,莫不缩了一缩,或作招架,或日闪躲;不然也得在心头警惕了一下。 只听他又咧开大叨,笑咋咋的说:“可不是吗?人生在世,又有几件事是由得人的?” 他的脸色很苍白。 眼神很痴。 也很狂。 ——像心里头有着一团又一团乱烧的火。 但他的唇舌都很红,很艳,像刚吐过了一口血,又咽下了一口的血。 ——这个人,难道真的是关七? ——一个名动天下,名震江湖,当年若不是他疯,在京里武林已无人能敌的关七!? ——他上一次乍现江湖的时候,已疯了一半,癫了八成,可是,竟在“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五大高手: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雷损、狄飞惊合战围攻之下,最后因遭电殛负创才消失不见;这一次再现,京里武林势力已有了极大的整合:雷损殒,苏梦枕亡,白愁飞也死了,王小石已远离京师,狄飞惊更深居简出,而今,正处于塌宇残檐上的“九现神龙”戚少商、“纵剑淫魔”孙青霞、“黑光上人”詹别野,凭他们三人之力,怎能对付得了关七、收拾得了这横跨黑白二道的不世武魔、一代狂人么!? 关七说完这番话后、大家都静了一静一也不过是才静了一静、顿了一顿,那两名蒙面人,又手颤足抖的舞动着,且在喉头发出一种顿似鸡啼、鸭喋的古怪声词来,同一时间,那儒士打扮的惊涛书生,也双手飞快做手印,咀里念念有词:“呛。波如兰者利。” 那独臂人突然全身一震,然后好像得了老年病疾的病人一般,簌簌的抖哆了起来;一时又似寒风刮树,时落将荆这时看去,他更像一个无依的病人,不但很冷,而且很无依。 甚至很空洞。 ——一个很空洞的可怜人。 惊涛书生一而急念念,一面已自襟内取出一管箫来。 这是一支古箫,原属龙八之物。 当日在回春堂吴惊涛挫敌有功,龙八为了收买人心,便把这管箫相赠予惊涛书生。 吴惊涛别无所好,就好歌舞古乐,喜欢看美女和美丽的事物,龙八送他古箫,正是投其所好。 而今,他的箫一掏出来,放在唇边,蹑吹了一二声,那披发独臂人便又恢复了镇定,口里仍喃喃自语,一面向他行去:“人……命……天……定……”箫声一起,那两名蒙面人眼里一露惶色,另一则凶光大现。 两个人都忽然同时变了声。 修长个子忽尔发出尖啸,锐声割耳。 精悍个子则发出低沉的怒吼,如同兽王咆哮。 一啸一吼,古箫之音便眼看要给夺下去了,而那披发狂人,又双目发出惨绿色的厉芒,陡然止步单手指天,大呼。 “不由我——蔼—不由我——不由己啊不由已——!” 惊涛书生吴其荣脸色一变,箫声突变,又尖又锐,又急又阴,夹杂在啸声怒吼中,依然跌宕有致、清晰刺茸。 他不但吹箫,而且还在月下舞蹈了起来,他的人虽然体胖,但姿态仍是曼妙好看,如痴如醉。 如痴如醉的不止是舞蹈者自己,还有那披发狂人。 那披发狂人口里胡胡做声,但在月色里看去,原来他容貌予人一种清而且竣沧桑里自有神采的味道,由于他披发断臂。于思满脸,加上眼神显突,如像失去了太多的感情,连他的生命也给抽空了,他的身躯也只是残烬废躯,所以一般人根本死不敢看他,更妄论与之对视了。 只是,当惊涛书生载歌载舞于檐上下,箫声与啸吼相争,那散发人仿佛听(看)的如醉如痴,才使得戚少商、孙青霞、詹别野之人都看清了他:好一副令人震撼的脸容。 那不只是沧桑,而是看透了世情而仍不放弃。 那不只是凶悍,而是一种大无畏生死无惧的勇色。 那不只是悲哀,而是一切都得到过又全失去了的无奈和慈悲。 那也不只是愤怒,而是一种像两头都点燃的蜡烛一般的自焚。 那亦不只是萧条,而是一种跟天有不世深仇的狷狂和跋扈。 那更不只是白痴,而是一种不要世间相怜与同情的我行我素、舍我忘我。 在清貌俊容的戚少商看去:只觉得是好一副令人醉心的面孔。 在颀长潇洒的孙青霞眼里:这披发狂人身形虽然甚实并不高大,但看去却令人有一种高山仰止,无论谁也得仰其鼻息的感觉。 在沉着森冷的詹别野心里,却在盘算着。 一一按照道理,传说中那个狂魔,决不是这个年纪,到底是他,还是不是他?是那狂魔本来就没那么老?还是这战神本来就长得这么年轻? ——怎么这狂人不老!? ——用什么方法才可以不老!? ——要是能够不老,是不是就可以不死!? 黑光上人最怕就是死。 他修佛,是希望能成佛,成了佛就可以肉身不死。可是他到最后发现佛陀到头来总是要死的,兔不了要升天的,他就马上弃了佛、改而修道。 他修道,也是为了长生不老,道教有很多养生、导引之术,能延年益寿、保命全精。 可惜到后来他也发现:修道到了家,还是得要升天的。就算修密宗成了金刚上师,还是得轮回转世,谁也不能永生。 是人就得死,就会老。 他除了怕死,还怕老。 他到头来发现最能保住不死的,便是武功。 练好武功,甚至能使自己不致那么快老化、老去。为了阻止自己迅速老去。他每天还花了不少时间来为自己美容,用各种香贵药草来为自己养颜保青春。 是以,他乍见这独臂狂人的神容。心里就不禁激动:——他练的是什么功,怎么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好看! 所以,对黑光上师而言,乍见这狂魔战神,不但有武艺修为上的震粟,更加发生了美颜养生领域里的震撼。 然而,在箫声、吼声和呼声里的独臂人,却从全然的迷茫中,慢慢全身抽搐了起来,震颤得像是触了电,遭了雷殛,仿佛全身给那三种激裂的锐响,像刀片一般的割裂成碎块,到最后,他仍一手朝天。嘶声狂吼:“听天——由命——”只是他已摇摇欲坠,就要完全崩溃了、彻底的毁了。 戚少商、孙青霞、詹黑光三人不禁更为大惑不解:——要是这战神便是武林中传说的那独战天下的顶尖高手,他怎会窝在这儿?他怎会变成这模样?他怎么整个人就像给人操纵了似的,完全失去了神智,连几声长啸、狂吼和古远古怪的箫声都足以将之击倒!? 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事。 一种声响。 “卜卜——将将——卜卜——将——” 那是梆声。 还有锣声。 ——这声响毫不特别,只是更夫在下面的民街打响了更:其时正好是二更三点。 第十一章公敌 1.我命由天不由人 二更三点。 长街深巷的梆声传来,专人感觉到一种天下太平、万民同梦的安定。 然而天下并不太平。 至少今夜皇城绝不能算是安定。 那古旧的大宅屋顶一塌,轰然一响,已把许多熟睡酣眠中的人们吵醒。 他们正惺松着眼,家里的男人,正披衣出来看个究竟就算自身不愿出来“涉险”的,也着家丁仆人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哪一家出了事? 这时,惊动的人还不算多。 受到惊吓的人多还是一些反应较快的人,或是住在这儿附近一带的人家,当然,其中还包括了一些戍守王城保卫京师的禁军高手、大内好手。 对这种异动,他们自是比谁的反应都快都急都着紧。 ——盖因此际天下民心早已浮躁不安,群情易愤,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人群一旦汇聚,很容易就会发生事情,甚至聚合为反抗和造反的力量。 作为禁军、公差,当然要保护皇城安定繁荣,是以他们的天肌他们是要安定。 不要乱。 ——可是天下为何要乱?民心为何会不要安定? 这些,他们可管不到了,也管不了了。 他们只能执行上面的指令,只求保住此际的安稳。 可是如果上面贪污腐败,官吏在法搜刮、鱼肉万民,百姓又如何不思变革,人心又怎么不思乱? ——要变才有乱。 ——乱而后变。 这是自古皆然的定律。 这时候,人心是浮躁的。 安稳的倒是那夜深入静长街里的梆声: 二长三短: ——二更三点。 每天晚上,都有二更三点,正如每天都有子时午时一样。 每天晚上都有这时候,就争于你有没有觉察到有这样的时刻,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时际,只盖你有没有听到梆响更声,只看你有没有把更声梆响听进耳里去,心里边去。 每一个晚上,都有二更三点,只不知你那时已睡了没有?在想些什么? ——已经有家了吗? ——家还温馨吗? ——夫人美吗?温柔吗?儿子都乖吗? ——还是你仍独眠,正怀念远方的她或他? 二更三点。 梆声自深巷里传来。 打更的人仍在长街那楼头,亮着一盏半明半灭的灯笼,接踵行来。 世道安稳,和乐升平,才会有更夫、清道夫、乃至倒夜香的人,在众人皆睡他独醒为这静息了的大都会抹去一分沉溺、尽一分微力。 梆声寻常,自寻常百姓家的院落里响起。 然而这更响却不寻常。 ——不但不寻常,而且还十分的不寻常。 因为更声一响,屋顶上的局面忽然大变。 原先,那胖书生手舞足蹈,口里念咒,但已是可轻易敌住那一修长一精悍和蒙面人指手划脚的狂啸与低吼。 不但能敌,还绰绰有余,甚至通体还放着异彩、妙乐以及香风。 可是,一俟那披发狂人当月盘坐,月光当头照,便又明显的疯狂了起来,之后,那惊涛书生念咒已显然制不住这狂人,于是便掏出那管箫来。 箫声一起,局势才算勉强稳住了。 那披发狂人一度指天大呼之后,才算稍为安静了下来。 且而今梆声一响,披发人全身又是一震,突然目光遽变为深寒色的惨绿,又突然而立,居然咧咀桀桀笑说了一句断了又续的话:“我——命——由——天,但还是不由人——也决由不得你们!” 惊涛书生脸上的汗涔涔而下。 两名蒙面人眼露惊惶、畏怖之色。 ——仿佛他们都知道:只要这狂人一旦恢复了说话,回复了神智,他们就断断制之不住,身陷险境似的。 于是吴惊涛急吹响了萧声。 箫声大急。 急若星火,旦充溢着杀气。 两名蒙面人也立即发出更怪异、奇特的吼声与啸声,在这一刻里,仿佛这两路人马,已不再互斗,而是联手一起合制住这头号大敌狂魔再说了。 这箫声、啸声与哮声,使戚少商、孙青霞、詹别野也觉得晕眩、刺耳、心悸。 但三种特异的锐响却不是针对他们而起的——虽则如此,这三大高手依然为这三种蕴揉了极高深功力的奇响而神为之夺。 他们本也想出手、发话、乃至阻止这啸声。哮声和箫声,但在这三种异音复杂下,竟出不了手、发不了话、更妄论去阻止中断这样怪异的声响了。 就在这时,那狂魔突然伸出了手。 他的手一动,就听到串箍在他身上的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怪响。 他伸手就像一个与人拉拉手的动作,至少是一样的友善温和。 只不过,他不是真的跟人拉手——即不是跟吴其荣和两蒙面人,也不是与孙青霞、詹黑光和戚少商。 他是向天。 向天伸出了他的手。 中天有月。 月色非常苍青。 他的手仰向了天,他的手非常苍白。 一下子,他的手仿佛感染了月色,从手指开始,变得发青,顷刻间,已传达主身,变成浑身铺上了一层烟霞迷漫般的惨青。 然而,月色仿佛也受到感染,变得非常苍凉惨白,像一张失去了五官的死人的脸。 月色仿佛已与他结为一体。 一样的惨青。 一样的苍白。 一般的孤寂,以及怨、和凄。 月色好像遭水浸透似的,模糊了起来,好像还有点发胀、膨胀了开来。 他的身体也似散发的月色,开始缓缓的浮胀了开来,整个人都有点不真实了起来,就像一个神灵还是什么似的,就降临在这一角飞格上。 也许他本身并没有发胀,只是身上的气势增加了、增强了,同时也扩大了、拓大了。以致令人肉眼望去,他有点飘飘欲恤,同时也狰狞可怖。 这时候,他双踝之间缠绕着的铁链,原本是斑剥灰褐色的,现在忽然像通了电似的,炸放流通着一种湛银色的异光来,并且不住的抖动急颤了起来,原来它发出令人牙龈酸软的声响,也忽尔改变了:铁链的每一个环扣和环扣之间,因颤动轻碰互击之下发出的声音,竟似有调子的,有节拍的,十分清脆好听,就像————就像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蓝色的美人,又似是跳踊着一个白色的精灵,然而,她的水袖却是红色的,而且还是绯红的。 奇怪的是,就只是链环之间互相碰的响声,却都使人想起这些。 蓝色的梦。 梦中的美女。 白色的精灵。 水彩色的袖子。 ——以及即将远去淡青色的人影。 戚少商是这样想。孙青霞也是这样想。詹别野也是这样揣想,就连网在屋檐下大街上的雷念滚,也一样得升起这样的联这般怪异而奇特的联想。 然而他们都不认得关七,也不曾与关七交过手,交过朋友,甚至还不能肯定眼前的人是不是关七! ——既然他们并不说话,又未见过,又何来这种无缘无故但又似有因有果的想法? 莫不是这披发狂人身上的铁链,正联系了什么绝世的机密,表达了什么高深的契机?还是声音到头来可以演变为一幅画,而每一幅画到头来就是诗,诗到底还原为音乐? 这里边揭示了什么秘密?抑或是世所无匹的功法内力? 这究竟蕴含了什么莫大法力,就连修过佛、密、道的黑光上人,一时也无法体悟理解。 可是其结果却立罕见影,马上见到。 因为啸声、吼声、萧声,不管再大、再锐、再利的声音,都给这好听的乐声压下去了。 一时,天地间只剩这奇异的乐音。 以及这狂人的那一句: “我命由天不由人——蔼—不由人,” 2.我命由我不由人 “听天由命,那还罢了——”只听那披发狂人对着中天青月喃喃自语:“由人?不!任人鱼肉,那就生不如死,不如死了好了……我命在我,岂可由人!” 他的狂态渐成,眼神愈渐明晰,语音也渐清晰。 ——原来他的语音并不尖锐跋扈,其实还是温柔动听,他说每一个字都像在朗诵,每一个字组成的句子就成了歌诵了。 只是他不以为意。 也不为己甚。 只自以为是。 只不过他这样一自说自话时,脚踝、臂腋间的锁链交击之声便低落了下去,只见惊涛书生吴其荣,腹部突然鼓胀了起来,还起伏不已,犹如蟾蜍吐息,手中的萧声,夹如裂吊、银瓶乍裂,割耳而至! 同一时间,那修长个子似忽然长高了,像面条一样,全身形更长更窄更狭更瘦。 也更伶仔。 同时,另一短小精悍个子,却似更扁平了,甚至蓦然肥了起来,胖了开来,迅速发胀,更加扭曲古怪。做了一件事:他这回不再抖动铁链。他一旦察觉这三人再次联“手”以“声”来钳制他,他就他苍白的手。 他只有一只手。 他的手很小,很秀气。 ——尽管他的身体、须发乃至衣袂有点肮脏、相当邋遢,还沾有许多灰尘、泥垢,但他的手依然白净、相当干净。 他的指骨很有力。 指头很尖,像女子的纤指。 他的腕骨很瘦,像孩子的手。 ——就这样的一只手,仲向中天,但是跟苍穹求救,要与皓月拉手。 月只有光。 没有手。 只不过,当他的手一伸、就弹出了手指:三只手指。 ——中、食和无名指。 他的手指一旦弹出,局面就变了: 月亮的光华,仿佛全都吸取漫经在他的指尖上,而且迅速蔓延贯注到他的手臂上。 他三指朝天。 弹天。 天若有情天亦老。 只惜,天往往是无情的: 甚至也是无知无党的。 ——苍天无情,大地无义,连大道也是无名的。 人呢? 他的手指才一弹了出去,就听到两种很特殊的声音:一,遥远的天际,忽尔传来一种声音。 一种相当“古怪”的声音。 一一所谓“古怪”,是因为满城的人,包括各行各业各色的人等,连睿智如诸葛先生在内,都肯定没有听过这种声音,所以,也无法联想或推断,那到底是什么事物? 那是“嗡嗡”,也是“胡胡”,甚至也是“隆卤的声响,像磨坊飞到了半空,就像水车、风车在星际旋转,又或是九百九十九万只人还大的蜜蜂,快要从夭而降。又或是一点比耗子更大的蚊子,一针刺进了人的耳膜,且潜入了脑门里去。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 只有声音。 没有形状。 一一甚至连痕迹也没有。 只知“它”由远而近,又似只在中天徘徊翱翔,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不生不灭,如色如空。 二,那是一个人的大叫。 叫的人是在长街口。 瓦子巷的巷口。 那人叫的是四个字。 那是一记招式的名称。 ——可是当这招式给唤起的时候,人们(至少武林中人)。自然而然的就会想起一个人的名字:白愁飞。 ——这人大叫的四个字正是:“三指弹天!” 不只叫了一声。 也不止是叫了一次。 那人一连叫了三声,喊了三次:“三指弹天!天!三指弹天!天哪!三指弹天!天啊!” 三次“三指弹天”里,还加插了“天”、“天哪”和“天氨,可见叫的人惊愕程度之甚:叫的人本来一向都很镇定。 他是在“金风细雨楼”里镇定出了名的人,同时也是当日在白愁飞麾下“定”得让这曾手握大权的“白楼主”也对他十分注重赏识的人物。 他就是孙鱼。 孙鱼而今之震愕,就是因为他曾在白愁飞手里任过事之故。 他一看便知,那狂人使的正是白愁飞的绝门也是独门的指法。 ——那是白愁飞的指法,这人却怎么会使!? 可是感到震愕的不只是他一个。 另一个人没有叫,不过心中却感到无比的震惊。 这震惊还带着惊悟,羞愧与喜怒。 尽管他心中十分震动,但他绝对不会叫出声来。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叫这人失态、失惊或失声的了。 甚至连那宝石般的眼色都没有过任何一丝惊悚的闪影。 他的神情依然孤寞。 咀角依然冷峻的下抿着。 “他的秀眉依然如刀,眉骨依然如斜倚着的远山似的高。 还带者雪峰般的做。 ——只不过,如果极为熟悉他的人,十分留心注意的话,也许就会发觉,当他看见那狂人在使出“三指弹夭”的一刹间,他苍白的脸孔突然充了血,然后又迅速尽退如潮,他的脸色又还他个苍白依旧。 他依然连头都不抬——就连他的脖子也早已扭断了似的。 他从不抬头。 他也不要抬头。 他真的不能抬头。 ——他就是京城里黑道上最大势力的“六分半堂”三代大堂主:“低首神龙,断颈争雄”:狄飞惊。 狄飞惊依然匕袒不惊。 但他心中却是暗悚不已,意念直如电掣星飞。 ——屋檐上的人,为什么会使“三指弹天”!? ——难道白愁飞未死? ——可是月下的狂人,的确不是白愁飞! 一一而而是关七? ——关七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而且重现江湖的关七,为何会愈来愈年轻?还越来越俊秀!? 他心中震动、惊疑,直至他把关七乍现的事跟吴惊涛扯在一起一并儿想,便恍悟了一半,却增加了一半的惧恼和喜怨。 他明白了: ——难道……? 明白了的他却更孤疑: ——原来……! 3.我命由我不由天 二更三点。 狄飞惊是由四名颈束着长发道人一般的汉子,用竹竿抬到街角来的。 他的人就端坐在藤椅上。 他坐得很舒服。 他予人的感觉也很舒服,他连穿着都让人有舒适的感觉——只借他一直没有抬头、而且好像也真的抬不起头来。 江湖中人都盛传他一早已折断了颈骨。 ——但折断颈骨的他,不等于也没有了傲骨和风骨。 他很少跟人动手,但江湖中人几乎没有谁不怕他,京师武林的歌谣有诵:“不怕金风细雨吹打,只怕密云不雨杨无邪皱眉:无畏六分半堂剥削,只惧低首微笑狄飞惊抬头。”杨无邪和狄飞惊均是这京城二大势力的智囊、军师,可见声名之垄地位之高。 他极有傲骨,别看他一天到晚只佝偻着背影:他生平只服膺于雷损。 ——就算是老谋深算的雷损,得势当政时难免也造了不少杀戮。 本来要做大事就少不免要得罪人结仇,不结怨或仇的,多不能行大事。 可是狄飞惊依然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多结仇家,宁结千人好,莫结一人仇——这就是他的原则。 一旦真的结仇,别人也能体谅到他的身不由己和情非得不过、一旦和他结仇,他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余脊”,因为他必会用霹雳手段,将对方彻底铲除。听说他是不抬头还好,一旦抬首、就要杀人。 所以大家也一清二楚:“六分半堂”里最受人尊重的人,当然就是狄飞惊;可是最惹不得、不好惹的人,只怕也是这狄飞惊。 ——虽然人们谁都没见过他的出毛甚至连他会不会武功也极少人知晓。 但今晚却有一个在场的人一定知道。 这人当然就是。 雷滚。 ——原名雷念滚的雷滚! 他当然记得狄飞惊。 他当然知道狄飞惊的武功: 想当日.他就是对狄飞惊的武功掉以轻心,以致刀一闪,他给狄飞惊大堂主一记匕首贯胸而过,差点儿就命丧苦水铺,世上再也没有雷念滚这个人了。 但他却没有死。 杀他的是狄飞惊,救他的也是狄飞惊。 狄飞惊当时嘱树大夫悉心救治了雷念滚,并且告诉了他几句话:“男儿要成大功、立大业,背叛、暗算,不是个好方法。要干出不凡的事,就得要下非几的苦功,没有实力,再好的机会也得平白错过。杀你的是我,救你的也是我;要是你不能振作,退隐江湖吧,别半死不活的。要是能够再起风云,就不辜负我救治你之意。” 狄飞惊如是说。 这番话影响雷念滚极深: ——尽管他好像真的远离了江湖仇杀、武林是非,变成一名倒粪的平庸人,可是,他始终不肯离开京城,他也始终没放弃他的武功。 他已给击倒。 但他没有死。 ——那都是因为狄飞惊。 而今狄飞惊来了:坐着他那舒适的藤椅,让人扛了过来。 他认得他。 他记得他。 他也忘不了他。 一一这样一个让人看去舒舒服服的,甚至连死在他手里也仿佛会死得特别舒舒服服的人! 不过,现在的狄飞惊,尽管仍坐得非常舒服,但心里却不可能会大舒服。 ——不仅是因为关七的神奇再现。 因为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出现: 杨无邪。 既生瑜,何生亮? ——问题是,谁才是“瑜”?谁才是“亮”? 大家都知道,周瑜虽然惊才羡艳,权大势大,但到头来依然斗智斗输给诸葛亮。 大家也都晓得,狄飞惊是“六分半堂”的智囊,可是,“金风细雨楼”的军师,却正是“童叟无欺”杨无邪,这一点,不管苏梦枕和雷损是不是仍在世时都一样,都没有改变。 因为有狄飞惊在,杨无邪并吞“六分半堂”的计划,才无法全面奏效。 也因为有杨无邪这个人,狄飞惊发动反击“金风细雨楼”的大汁,才不能得逞。 两人天生是敌。 ——但仿佛是一人两面,天主相知:至少对对方盘算策略,洞若烛火。 是以“六分半堂”历尽挫忻,依然站立;“金风细雨楼”也尽历风霜,但依然不倒。 因为有杨无邪。 因为有狄飞惊。 ——因为有这种人物,是以仍撑起做视同僚、独霸一方的大局。 问题只在:到头来,谁胜谁负?谁才是诸葛?谁才是周郎? 现在问谁是最后的赢家,的确是谁也不知,只不过,狄飞惊既然及时赶来了,这种场面,自也不能没有杨无邪。 京城里一旦出了大事。一定少不了“六分半堂”的人,也更少不了“金风细雨楼”的人。 一一要是在十数年前,更少不了的是“迷天盟”的人。 可是,后来“七圣盟”没落了。颜鹤发、朱小腰先后毙命,邓苍生、任鬼神改而加入“六分半堂”,而今,在前朝功臣元老司马温公旧室屋顶之上乍现的却正是身册诡秘莫测的五、六圣主,以及一度失踪疯狂、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盟主关七——岁月流转,时光飞逝,一番人事几番新下来,“迷天盟”原是京师里三大势力之一,而今变为今晚出事、生事的势力,反为“六分半堂”和“金凤细雨楼”两派势力所监察、留意着。 “动乱”一生,“金风细雨楼”的杨无邪来了。 “六分半堂”的狄飞惊也来了。 狄飞惊是乘在滑竿上、坐在藤椅上出现了街角。 杨无邪则是骑在马上。 荤辔的就是孙鱼。 孙鱼正为关七的出于而震愕,喊出了“三指弹天”。 ——同时也喊出了杨无邪心中的震愕。 这震惊同时也在狄飞惊心里发生。 不过他们都一样,不表达于脸上,口中。 一一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是那样的接近,如果不是敌我的对立,而简直似是同一阵线、同一个人。 正如他们赶过来的方式,也选择了最“舒服”的代步:一个乘滑竿。坐藤椅。 一个则骑在铺着厚绒软缎的马驮上。 他们都懂得让自己过得舒服,懂得养精蓄锐,这样才能把最精最强的智慧和体能,用在要面对和应付的大事、困难上。 可是来的当然不止他们二人。 ——既然“六分半堂”来了人,“金风细雨楼”也来了要人。代表官方势力不可能毫无动静。 官府也有的是能人。 这个能人来得也很“舒服”。 他是给轿子抬着来的: 他自然、当然、必然就是—— ——“四大名捕”中的老大:无情。 无情来了! 来的是无情。 ——由于铁手、追命、冷血多有重任在身,给派出去外面办案,所以留守京师大本营,帮助诸葛先生运筹帷幄的,多是身有残疾不良于行的大师兄无情盛崖余。 他双腿虽废、但反应从来不慢。 不但不慢,他的行动一向最快,而且他的轻功可以说是当今武林中最诡异的,他的暗器手法也是给武林中尊称为“明器”,并以“以一人敌一门(蜀中唐门)”形容之。 更卓绝的是他的机智。 ——身上的残障使他更努力引发他过人的才智。 他一向就是一个不听天由命的人。 他的看法一直都是: 我命由我不由天! 而今他来了! 他是乘着轿子赶来的。 ——抬轿的是四名青衣童子。 这一下子,乘滑竿的杨无邪、坐有藤椅上的狄飞惊、还有在轿中的无情,都遇在一起,在这惊变惊动的京华之夜里。 这三人都一起会上了。 他们都是人间智者,同时也是名震八方、一时之杰,都因一个惊变,赶了过来,汇在一起。 甚至还不止他们三人。 还有一个人,是坐在华贵马车里赶来的。 赶车的两个少年人,都俊,都秀,都俏。 ——甚至比女人还娇。 也骄。 坐在马车里的一个圆溜溜、肥嘟嘟的、右腕戴着密蜡经珠镯子、右手无名指戴着只牛眼大翡翠戒指的大胖子。 这胖子亲切温和,常常笑意可掏,永远笑面迎人。 他仿似弥陀佛,不但慈祥,而且慈悲,谁都不会生气他,他也不会生任何人的气。 但在这京城里,乃至武林中、江湖上、黑白二道甚至朝廷军兵,贩夫走卒,天下间只怕无人敢惹怒这个人。 这个胖子。 ——这个笑嘻嘻、无所谓的人。 因为他姓朱: 他是朱月明。 ——他既是刑部的“老总”,也是所有“用刑部队”里真正的“老大”。 他也来了! ——京城里一旦有事,自然也少不了他! 有一段时候,他的地位几乎遭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任劳任怨替代。那主要是因为蔡京要以任氏双刑“取而代之”。 蔡京见朱月明八面玲珑,已开始不信任这个面面俱圆、招招杀着的人。 朱月明在这时期便韬光养晦,放手放权,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直至蔡元长因赵佶相妒而罢官,他又复出执掌刑部大权。 而今,他也来了。 ——当日苏梦枕带王小石、白愁飞直扑三合楼,跟狄飞惊作生死谈判之时,朱月明带同张烈心、张铁树也来过,刺探情报,京里发生这些惊变、大事,岂可没有他在! 他怎可不来! 4.人命由我不由天 这时际,眉心有痣的杨无邪、双腿俱废的无情以及胖脸笑靥的朱月明,都一样抬头往中天月下、飞檐屋上仰望。 ——在戚少商与孙青霞决战时,他们已有所风闻,几乎是同时赶到,然而这时戚孙已成同一阵线,他们联手要对付的是一代狂魔:关七! 惟独是一人仍没有抬头。 ——狄飞惊。 是不是因为他的颈骨己折,所以才无法抬头张望?还是他觉得人生在世,本就是低首的时间多干抬头,既然时候未到,时机尚未成熟,他又何必在此际举首抬头? 他显然没有抬头举目去看,但他在听。 他在分辨。 他对温公旧邸飞檐之上的一动一静依然一清二楚。 他虽然没有抬头,但他心里比谁都更加震动。 而且感谢更深: 当日京城三合楼一战,给铁链铐镣着的关七,以一人对敌“金风细雨楼”总楼主苏梦枕还有他新结义的兄弟白愁飞、王小石,更力战“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还跟自己对了一招,四五人力战,均取之不下。而今,王小石被迫离京,白愁飞与苏梦枕互相身殁,雷损给苏、王、白三人联手消灭,今晚,曾经联手对付这狂人战神关木旦的五大高手,已烟消云散,只剩下自己一人,还在这里。 他当然不无感慨: 看来,关七是更疯更癫,也更无常、更无敌了! 但看去却也更年轻了! ——对关七而言,年岁仿佛是活了回头,心境亦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至于他自己,仍一天到晚垂着头,处理各繁忙琐碎、繁重吃力的事务,仍然一直得不到心里最想得到的爱,他已疲乏了。他已累了,心也老了。 ——至少,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心境份外苍老! 是以,这么多人在这样一个奇异的月夜里乍见这武林传说里的神奇人物:关七,惊讶的惊讶,震动的震动,不敢置信的,不敢置信。 都以他的感慨最深。 本来是一群人的,忽然只剩下了一个人,那种寂寞,你经历过吗? 一切的繁华,到底都要落空的:一切的畅聚)到头来都要散的。热血,总会冷的,热情,总会降温,花开了要调,人活着会死,圆满到了顶点就得要破碎,色就是空,空却不一定就是鱼。 聪明人肯勤奋努力,又有好运气,便是有了莫大成就,却又如何?到底,人生是寂寞如雪的。 所以,有些人不是不喜欢过得热热闹闹,而足不想让自己习惯了热闹之后,忽然要自己一个人面对无尽的虚荣。 ——因为繁华过后的荒芜,那才是真正的大孤寂;热闹过后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大寂寞。 所以狄飞惊只忙着做事,少与人交往,少作欢娱。 ——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呢?到头来,在一起的仍是得要散的,你真正想要得到的,一旦得到了其实不是那么必须要得到的,一时用心又如何?到头来很可能只换来一辈子的伤心。 狄飞悚就是个伤心人。 虽然淮都不知道:他是给人伤透了心。 他是个自律的人。 他的生活很节制: 他是把眼前的事做好,份内的事做好: ——只要把这些事做好,他就形同掌管了数万人的性命与成败,左右了京师武林的风起潮落,这就是他最值得自豪的地没有其他。 其他的人,包括在屋脊上的戚少商、孙青霞、詹别野,以及本在屋里头飞登屋檐一矮一高的蒙面人和惊涛书生吴其荣,还有刚刚赶到现场的朱月明、无情、杨无邪、孙鱼,连同狄飞惊本人,都无尽讶异的目睹了那独臂战神关七,扬手弹出了“三指弹天”:这招当年白愁飞名震京师的独门指法! 三指才弹天,局面遂生变。 波的一声,吴惊涛手里的箫,一折为二。 那精悍的蒙面人,好似张口吃了一记拳头,声音忽然哑了。 那修长汉于却在尖啸中失了声。 这一来,现场除了关七的呼号向天之际,一时间就没有别的声音? “人——命——由——我——桀桀桀桀……”他咧咀笑。 唇红至烈,就像咀里含了口血。 鲜血——别人的,许或是他自己的! 他桀桀狂笑说了下去:“——岂不由天!” 看来,他不一定是已回复神智,但肯定是已恢复自信。已不自负和狂妄。 然后,他俯视众人,间:“刚才是谁在这几动手的?” 他用手一指戚少商,咧开艳红的咀,问:“你?” 然后又指孙青霞: “是你?” 再指向黑光上人,问: “还是你?” 前前后后,他一共同了三次,指了三指,向三个人。 但三人的反应和遭遇,都有极大的区别:关七一指,隔空丈七,戚少商只觉全身一热。 他原也有提防。 他怕关七凌空发指。 所以他一闪。 闪开一旁。 按照道理,那一指绝不可能击着戚少商。如果真有指劲,也必击空。 可是,戚少商仍觉得全身热了一热。 不知怎的,的确是全身一热。 相反的,孙青霞觉全身一寒。 寒意浸人。 也侵人。 关七向他那一指,他也侧身让了一让。 如果关七那一指真的蕴伏指劲,那一指也必落空。 但却没有用。 孙青霞仍觉寒了一寒。 由脚趾头寒人心头,再寒上了头。 ——这样看来,关七这随意的两指,所蕴的并不是内力、指劲,甚至也不是武功,而是一种至大无过的、可怖可畏的奇异能量,完全从心所欲也随遇而安的气流振频,在夫七手上使来,不但五指点将,也点石成金,化玉帛为干戈,超生回死,那是一种非武术的、宇宙自然间原有的力量,给他把握到了、纵控住了,随手运用,使得来自人的力量完全不可以抵御、拒这力量似乎并不可怖。 反而有点亲切。 此力量不算可畏。 却又极陌生。 它是强大的却又是含蓄的,强烈的却又是温婉的,强而有力但又是无形无迹的。 这一刹间,戚少商和孙青霞各自都闪开了那一指——但仿佛又都没有避开,各着一指。 但硬碰和硬接这一指的,却是黑光上人詹别野! 关七的“三指弹天”,第一指是“破煞”之势。 这一指蕴而不发。 “三指弹天”的第二指是“惊变”一式,但这一指也点到即第三指是“天敌”。 这一指却已发了出去。 一一它是给激发的。 诱发这一指的人,却正是黑光国师詹别野自己! 5.天命由我不由天 詹别野一听关七向他问出了那句话,心中就一震。 他乍见关七,就生起了一种心情: 斗志。 ——原先他捧剑步上飞檐来,就曾起过一种:跟孙青霞、戚少商一决胜负的那种争雄之心。 这种燃烧的斗志、近日他已少有,也少见,就算有,他也一直尽能克制。 但今晚都十分狂烈。 ——他几乎给这争胜之心烧痛。 今夜的确是个例外。 但他却不知何故。 直至他一见关六,才知道自己给剧烈斗志烧痛的来由,他甚至也几乎找到了为何戚少商和孙青霞终于免不了一战,以及为何要退到这飞檐上才终于动手的真正原由:——原来真正的“战神”,就在这屋檐下、屋子里! “它”在,自然便有战斗。 “它”激发了一切人的斗志。 “它”本身就是战和斗。 是以,今晚还没有动过手、但浑身让斗志烧痛的黑光上人,乍遇关七向他隔空出手一指,他不但不避,还立即、马上、而且也自然而然的作了一个反应。 还了一招。 他双手一抱,合成一圈,一股逆向的、倒错的、对流的古怪劲道,返送了过去,包围住了那一指之力,就像数十头猎犬围剿一头猛虎似的,如要把它逼人陷阱埋伏里才甘心似的。 ——一旦陷入他的气场里,那就形同坠人深渊,那是无边无际无涯无岸,同时也无生无死无敌无可抵御的境地,绝对能瓦解敌手的攻势,同时摧毁敌人的性命。 他这一招正是他的绝学: “黑洞”! “黑洞”是一种粉碎一切力量、歼灭一切敌人的武功,来自于黑光上人数十年来交熬修为的“黑光大法”。 ——就算敌人再强大,一旦给他卷入“黑洞”里,还是必败必亡必无幸免。 詹别野现在就是发挥这种粉碎、歼灭、剿杀的力量! 也不知怎么,他忽如其来生起了一种斗志:——击败关七! ——最好还能打杀关木旦! ——只要能一掌击杀关七,他就自然成为天下第一! 他平时并没有特别强烈的野心要当天下第一,可是此际却非常强烈! 是以,当关七一指指向他,他马上就以“黑洞”相逼。 他要硬接这一指。 他要面对关七的攻击! 他甚至要挑战关七! 所以他也立即遇上了反挫。 原本关七是否有意发出这“三指弹天”中的“天故”一指,这是谁也不能推测的事。 可是一旦詹别野使出了”黑洞”,引“敌”人”洞”,然后再激发出灭绝痛击,使得关六突然撤去了“天敌”一借。 “天敌”一去,只听关七像倾诉股的哆出了一句:“惊梦。” 这句活只有两个字。但在关七说来。像一个十分销魂的梦,而且还相当有感情。 ——就使一场美得十分颠覆的爱情。 他出招甚缓。 徐徐。 徐徐出招。 “惊梦”之指。 ——慢而缓、香而甜,就像是一个午后的梦。 梦醒必空。 ——梦后的惆怅。 “天敌”尽去。梦醒惊觉,像一场失落,却直攻人“黑洞”的核心。 就如长空划过一道极光。 电光直攻人“黑洞”的中心。 詹别野已不及撤招。 这个时候,他若不打下去,那只有给人直捣黄龙,粉身碎骨于噩梦之中。 他只好发动了: “黑光大法”。 黑光大法: 那是死的力量! 黑光暴现,正要卷噬那如梦如惊的一指。 但夫七拇指一捺、尾指一挑、中指急弹,这才是真正的发出了“破煞”一指。 “惊梦”之情的虚主力量戳破了“黑洞”,“破煞”的霹雳雷电迎战”黑光、那黑光忽发生了异变:一一一白! 那光倏然转了形态: 一一黑! 一下子,黑白倒借、扭曲、逆转,詹别野只觉脸上好像有一块膜,突然外的一声碎了,甚至连耳、心膜都一齐裂开了、撕开了,“黑光大法”已有了缺口,而且也失去了凝聚之力! 他大叫一声,但语音突然嘶哑: “先天一一” 他的话陡然中断。 他的话给关七的尖啸切断: “人命由我一一” 他一面说,左手三指,已弹出“小雪”,右手三指,亦攻出“初晴”一式,夹攻詹别野! ——这是当初白愁飞成名绝技“惊神指”中的二大杀着。 詹别野的黑光已破,黑洞已穿,眼看再也无还手之力。 可是就在这一刹之间,黑光上人詹别野却似变了。 他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团黑气。 妖气。 他全身好像一道扭动着的龙卷风,那“小雪”、“初晴”二指破空而!但到了这“黑色地带”,也顿失劲道,好像只变成了两条无形的飞絮,已不是任何杀伤力。 关七的多黑少白的眼一翻一瞪,猝叱了一声:“好!” 突然,一长身,就跃了下来。 他只一动,也没见他怎么动,便已到了黑光上人的身前。 他一伸手,向那黑气中心就是一探。 也不见他怎么动作。他只一神手就出击,就像他的手是一柬电、一把刀似的,一戳就戳人了妖气的核心。 下听哑哮半声,黑光上人横走十六八步,身形一阵摇晃,脚下一阵跄踉,满头散发,黑气布脸,骇然失声叫道:“先天无形——”语未说下去,已说不下去,显然在关七一探手间,他已吃了大亏。 关七一招出手,见詹别野以“黑洞”迎击,他脸上出现的尽是喜之色。 ——仿佛有人敢对他出手,是一件绝对值得他高兴的大事! 所以他撤“天敌”,改而发出“破煞”和”惊梦”,这两指原是攻向减少商、孙青霞的虚招。 可是詹别野虽然尽落下风,但依然能接得住他这两招,以他的“黑光大法”。 到这时候,在关七脸上闪现的已不再是欢喜。 而是狂喜! 他立即随手弹出了“小雪”和“初晴”。 黑光上人却仍是以“天下一般黑”的气功,吸收化解了这两招。 这时际,关七才真正的出手。 他不只动手。 人也动了。 他一掠便到黑光上人身前,正式在近距离中出手。 此时,他脸上不止是狂喜之色。 ——虽然仍是狂喜,但却隐伏了无尽苦痛的狂喜之色。 仿佛,喜欢到了极处,欢喜到了最后,那就是痛苦,到底还是苦痛。 他一出手就破了詹别野的“天下一般黑”的气功。 这之后,他脸上痛喜之色渐去,换上来的是一种寂寞之色。 寂寞之意。 不过、这落寞的神色一闪即逝。 狂喜乍现。 因为在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不,是忽然出现了凡种特征,其中包括:色。 味。 那是一种极其斑烂的色彩。 也是一种非常优美的音乐。 更是一种十分好闻的香气。 甚至也是一种相当微妙的悸动。 这四种感应形成了四种不同的力量,一齐罩向关七的背门! 同一刹那,有一爪三掌,也趁隙攻向关木旦! 那四种感觉,连同着一声大叱: “吨。波如兰者利!” 一齐攻向关七! 关六全身一震,如遭雷击。 月光阻他脸上。 他狂喜。 他狂热。 他狂。 疯狂。 他猛地回身,面对出手的人就出了手。 向他出手的人正是: “惊涛书生”吴其荣! 不只是他。 向关七偷袭的还有两人: 两名蒙面人! 高瘦双子一手“落风掌”,一手“卧龙爪”,攻向关七左右肋。 矮实汉子双手以”无指掌”重击关七心房、喉颈! 两人咀里还发出唿哨。 他们出于当然十分惊人: 惊人的快! 惊人的狠! 惊人的杀着! 一一其变化也惊人的诡奇! 可是对关七而言,受惊觉险的仿佛还不是那色香味触法的掌功和这三记歹毒的暗算! 而是那几声古怪的胡啸和咒语。 他回身,仰脸,月光惨青苍白,正洒落在他头上。 他忽然一掌拍落。 拍在天灵盖上。 他自己的“天灵盖”上。 然后他大吼了一声: “天命由我不由天!” 6.我命由我不由我!? 关七这一掌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战况立即大变! 要知道“天灵盖”乃人体重大死穴之一,平常让人击着,也负创必重,何况关七这等绝世神功、无边大力! ——他就算是对自己出掌,也无不容情。 然而关七却一掌往自己夭灵盖拍落,波的一声,他哧地疾吐了一口血箭,两眼也同时渗出血丝来! 那一口血箭,正着打在那矮小精悍的蒙面汉子脸上! 这一下,那精悍短小的汉于掩面仰天而倒,一路滚下了飞檐,惨叫之声不绝。 那只是一口血。 一口血就瓦解了这汉子精修苦练数十年的“无指掌”,而且还把他打下了飞檐。 然后关七五指急弹,指法千变万化,白愁飞“惊神指”之“立春”、“雨水”、“春分”、“清明”、“谷雨”、“夏至”、“小暑”、“芒种”一路飞弹,有的指劲发出极尖锐的破空之声,有的指劲则和着非常好听的乐音,有的指风袭出一缕妖黑,有的指风则绿嫩袅袅,何等媚人,有的指意飘忽莫测,沉浮不定,指意大开大合,纵横捭阖,有的指势一出,便发出浓烈的血腥味,有的指力才发,便腐尸般的味道大作。 这些指法,全攻向吴惊涛。 吴惊涛正以“活色生香掌”攻向关七。 关七四击以弹琴般曼妙的指法。 惊涛书生忽然手忙脚乱,本来是“味”的掌功,而今却与“色”的掌法掺杂在一起,变得不伦不类,而本来是“声”的掌意,如今却成了“触”的掌势,完全弄混了、搞乱了! 他本来的武功,是一动意就马上抖决迸发,已几近于绝代高人的那种:“一羽不能加,一施不能落,一触即有所应”的最高境界——可如今他完全受关七的指法所制,变得乱作一团,好像是章鱼的爪子全纠结在一起,又似是一阵狂风乱吹,把蛛网都纠缠在一起了。 这一来,就变得无所施展。 无法施展。 ——不是不想有为,而是无可作为;不是不敢作为,而是无能为力。 吴惊涛在这一刹,变成好像是自己“声”的意功要向自己“色”的掌意挑战,而”触”的掌法又与自己“味”的掌力决战。 他自顾不及,而且还手足无措。 他阵法大乱。 这是惊涛书生出道以来,与敌交手,第一次感觉到这般艰辛、畏怖、且力不从心。 他殚精竭智,全力应付。 他还好。 修长汉子可更惨。 关七一旦自拍“天灵盖”后,也没忘了他,更没忘了他的“落风掌”怀“卧龙爪”。 他也一样出指对付他。 但只出一指: “惊蛰”。 “惊蛰”这一指,是荧七向那修长蒙面汉子随手弹出的,就像一个熟练琴师手里指间的一个音符一般,在整首曲子里只是一个独立的音阶,承先启后,但对那修长汉子而言,这一指却似他命中注定要相逢,已等了七世三生终于遇上的这一指。 修长汉子本来正趁吴惊涛出手对付关七吸住了他注意力之际,与精悍汉子齐出手施暗袭,可是关七自拍天灵盖,以一口血箭打飞了矮汉,修长蒙面人已知不妙。 他一知不妙,便退。 疾退。 可是关七已向他出指。 他退得再快,也快不过关七的指劲。 这一刹间,这修长个子的蒙面汉子正与关七打了个照面,使他乍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白衣白袍、孤做冷漠的人白愁飞! 他曾与白愁飞在“三合楼”的长街上对峙过。 当时,他曾猝杀雷纯身边的兰剑婢仆,白愁飞确曾动了杀这修长个儿蒙面人之意,可是因关七出现,挑战场中所有高手,所以白愁飞只把这高长个子“六圣主”迫得狼狈不堪,却是未及杀他。 可是,那时候,“六圣主”已生起了一种甚为奇特的感觉:——他必须杀死白愁飞! ——要不,他就会死在这白衣人手下 ——他们两个人的命运就像交织、交错、交杂在一起,就看淮杀死谁、谁死在谁的手上而已! 对这种感觉,“六圣主”一直非常惊恐。 ——是以,当他风闻白愁飞死讯,他比谁都高兴。 他的郁结已解: 原来那预感是错的,不会发生的,因为白愁飞已死了。 他有强烈的、活下去的愿望。 为了活下去、好下去,他是不择手段,也不惜一切。 当年,他出卖关七,原因是有两个: 一,活下去。 二,好下去。 他出身不好。 他一出生就极低贱。父母兄姊全为人奴婢,他的爸爸因触怒了主人,给活生生剁掉了五只手指,只一夜在寒冬里的柴房痛苦到天亮、也冻到天光,没人敢为他说半句好话、甚至不敢上前为他盖一张毯子。 他的哥哥更惨了,因为喜欢上一个主人的亲属女眷(那女子的样子有点像兰剑),给发现了,便给活生生的订死。 打死了也没人敢报官,而他这一家子更让人瞧不起,所以到他姊姊让少爷强暴奸污了,大家都只更鄙夷,都说他姊姊是浪蹄子罪有应得。 到那时候,他就决定不待下去。像他们一样)的活下去。 可是闯荡不易,要闯出名头更难,要报仇杀掉襄樊小霸天王小七一家,那就更难上加难。 要做到这件事(报仇),只有两个办法,一,他得要使自己强壮。 强壮自身就得要练武。 二,他要使自己更强大。 强大自己就先得与其他势力结合。 所以他痛下苦功习武,而且他很快的就发现若从正途正派去练武,只怕此生此世,也难有出入头他的机会。 故此他从邪途上练。 “落凤掌”是相当阴损的掌力,“卧龙爪”更是十分歹毒的武功,两种武功并练,先是性情大变,而后是不能人道,脾气也会古怪不堪。 然而他不但把这两种可怕的武功同时练成,他更进一步,把两种歹恶武功揉合为一,是为“落凤爪”,而且再继续练,练成了“开花指”。他一面练好这些阴狠恶毒的武功,一面加入庞大的黑道势力。 当时,“迷天盟”的势力已伸展到襄樊一带。 ——“迷天盟”在关六手里强盛之际,不仅在京城里独霸天下,其势力亦在多个大城盘踞、发展,声名远播,囊括黑自二道精英,实远比“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壮大发展多了! 六圣主张烈心表现殊异,于是取得当时“迷天盟”二圣主闵进、五圣主吕破军。六圣主张纷燕的赏识,进升为“迷天七圣盟”襄樊一地的分舵舵主。 他当了舵主之后,当地“小霸天”王小七一家子可有难喽。 他杀光他们的男人,再奸污了王家的女人,做得斩草除根。够狠够绝。 但这样做绝了,官府就难免要追究。 他只好撤离襄樊,千方百计。得各圣主保荐之下,进入了“迷天盟”京师总坛。 以“迷天盟”当时强大的势力,自然保得住他。 不过,由于他所格杀的“小霸天”王小七,其实是”飞斧队”余家的成员,他结的梁子很不简单,捅的漏子颇大,种的仇也十分之深。 “飞斧队”余家也动用了武林和官府的势力来追究这件事。 张烈心尽管投靠了“迷天盟”,谁也不敢直接动他,但由于他也是官府通缉的“黑人”,曾绘像画图,贴出海捕公文,所以,他也常年。长年蒙着脸,下以真面目示人。 正好,“迷天盟”除了七圣主关木旦之外,一向都是蒙面行事的,也合符了该盟的风格与特性。 这亦使张烈心正好藉此“名正言顺”的避开度劫。 他原名张成,也改名为张烈心。 尽管他蒙上了面,他的一颗心,仍是炽热的。 仍是烈心。 他还有一名堂兄弟,原名张汉。 他也是苦命人、出身与他大同小异。 是以,他便与张汉一同加入“迷天盟”,一同起事,同一阵线,冒升奇速。 张汉也跟他一般有斗志,他也改了名字,就叫:张铁树。 这之后,武林中就有了“铁树开花”这一对高手的名字。 “铁树开花”本来就是一件难得的事。 他们奋斗的目的,不过只希望,我命到底由我! ——可是结果呢? 关七渐渐练功近疯,“迷天盟”便起了彻底的大变化,局面逆转,“迷天七圣盟”已渐式微,抵受不装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攻击吞噬。 在这时机里,既是危机,也是良机。 张烈心、张铁树只抓住了两个原则: 他们要,(一)活下去,(二)好下去。 所以只有一条路: 一个选择。 一一背叛关七! 他们要背叛关七,就得先讨他信任。 要争得他信任,首先得要极尽阿谀逢迎、尽投这不世人杰之所好。 他们要让关总圣主信任他们。 而他们真正要投靠的是更强大的、方兴未艾的势力:“有桥集团”。 7.人命由人不曲人? 那时候,关七真气走岔,已进入走火入魔、半疯狂的状态。 他时常看到天空上有“大飞鸟胡嗡的盘旋”,又见到地底下有“长虫轰然疾走”,几个圣主访遍名医,束手无策,只好带他去西南一带的名山秀水野外之地去透透气、休养身心,结果,他竟说在深山里看到一群身着深绿衫的人、手里拿着一管管会喷人炸响的事物,把人和树都打得千疮百孔,又竟然在散步于明月夜间,仰首望见“有两个臃肿肥胖的家伙就在那月光上散步”,他们只好又“敬请”他回到京师,结果他竟然终宵不成眠,哭肿了双眼,因为他居然“梦见”远方城里有群拿着“太阳旗”的倭寇在尽情屠城杀人、奸淫掳掠,而且竟还“目睹”眼前之地有“手持厉害武器的人在杀戳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年轻人”,关七十分悲痛,从此恶疾攻心,神智不但更患得患失,也幻得幻失,半疯近狂,日益严重,终日难欢。 大家都不知道他在谈什么,只知道他是疯了。 他已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他疯,大家可不能陪他疯。 那时候,“金风细雨楼”在苏梦枕领导下,已迅速冒起,席卷半壁江山,而“六分半堂”,势更快速拓展,并吞掉原属“迷天盟”的多个地盘。 “迷天七圣盟”已处于全面挨打的境地。 其时,“有桥集团”正在窜起,可是面对“六分半堂”雷损在组织上铜墙铁壁,以及“金风细雨楼”苏梦枕的巩固江山.“有桥集团”的方应看和米苍穹,还真无隙可趁、无法可施。 唯一的方法,便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把积弱临危的“迷天盟”灭掉,自行取而代之。 方应看得米公公指示,一切成功得先从团结开始,一切败亡乃先自内乱伊始——他收买了张铁树和张烈心。 事实上,当时的情况,也不允许“铁树开花”不接受”收买”,更不见他们自恃节操、自鸣清高。 因为二圣主“长尾煞星”闵进。就是拒绝了方应看的“收买”,而死得不明不白。闵进一死,大圣主颜鹤发趁热引入了他的心腹:朱小腰,当上了二圣主。 但这时大势已显。 “迷天盟”败象已露,疲态毕呈,但仍有死尽忠心的人物,诸如五三圣主等人。 为了贯彻“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张氏双雄只好暗中投靠了“有桥集团”。 他们有了米有桥派系的暗里支持,自然更加能讨好关七。 关七这时已心无大志。 他“见”前途如此苍茫,故尔只顾眼前欢娱,余事已无心打点。 烈心、铁树,正好投其所好。 他们接得的第一个任务,便是除去原来的五圣主“水晶狂魔”吕破军,以及“黑面神君”张纷燕。 张纷燕和吕破军便是因此而命丧于自己人暗算的手中。 死得甚冤。 杀了这两个人之后,张烈心、张铁树也不知“人命由人不由人”,只知眼前那一条路已摆明了,没别的路走了,若有,只这一条活路,其他的都是死路。 ——原来只求活下去和好下去,通常也要付出那么大、那么可怖、那么不可思议的代价的! 到最后,他们自然图穷匕现,叛了关七,也引关七步人歧途。 ——其中最重要的一役就是,将关七引人破板门、三合楼,让他独战群雄。 疯狂癫痴的关木旦,跟当时京师一系最拨尖的高手,诸如苏梦枕、雷损、白愁飞、狄飞惊、王小石会战,那是必败必亡的。 方应看和米有桥就没把握打杀关七,所以才设计的“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绝顶高手联手除去此人的! 可是,惊人的是,关七虽然已半疯近癫,但武功仍然高绝。 高到巅峰。 高到绝顶。 ——居然合苏、雷、王、白、狄五人之力,依然杀不了关尽管在决战之前,以防夫七痴狂杀害自己盟内兄弟为由,让他任由新任的五、六圣主在他手足上锁链下了禁制,还下了蛊、毒及咒语,但大家依然收拾不了他、打不过他。 要不是他着了雷殛,死的恐怕反而是那一系围剿他的人。 连在暗中窥视,要目睹关七在群雄围攻下授首的方小侯爷。忽也动了不忍之情:——这人武功高极,且已得了失心疯,若尽为我所用,“有桥集团”还怕不大成! ——是时,“有桥集团”,那时就可以名正言顺也顺理成章的易名为“笑看集团”了! ——米有桥要我除去关七这头号大敌,我若用而不杀,有了关七,还非要留米苍穹这老狐狸不可么?才不! ——把我的势力称为“有桥集团”,也不过是一种笼络这老贼的手段和手法而已! 一一早该易名了! ——也早就应该正名了! ——关七武功那么高,而且又受了重伤,现在留他,既不怕他反面,又可使他感恩,正是时候! 这是方应看当时的想法。 所以他立施暗号,让张氏双雄,临时改变计划:一一救走关七! 于是他们放出了“毒雾”。 雨雾。 方应看暗中亲自接走,也劫走了关七。 可是,他始终制不住关七。 关七神智时好时环,但就是不肯认伏,也不肯为人所用。 方应看既驾御不了关七,又深觉此人极有可资利用处,故也不忍杀之。 于是关七就成了方应看的“烫手山芋”。 方应看无法纵控关七,使他深深的且分外的感悟和体会到:要独霸天下,自立为王,且要摸抚米苍穹那一股老派朝廷势力,就得要自强不息。 ——若有关七的绝世武功,何事不能成! 于是他把着眼点放在元十二限的绝世武功:“伤心小箭”他要得到“山字经”。 也要得到“忍辱神功”。 他深谋远虑、不择手段的去获取这些武术秘诀。 他忽略了关七。 只任他痴。 任他狂。 而这时际,张烈心、张铁树又为他人所“收买”。 这回“收买”他们的是: 蔡京。 当其时,蔡京仍居相位,举国上下,他只在一人之下,而在万民之上,权大势大,莫与比拟。 对他而言,是极需要一些对“金风细雨搂”、“六分半堂”、“迷天六圣盟”“有桥集团”的内部组织都十分熟悉的心腹。 ——或曰“卧底”。 根据孙收皮所提供的讯息:莫北神和“铁树开花”都是极佳的人眩莫北神握有“泼皮风”重兵,对群雄和大局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人先是苏梦枕的亲信,苏失势后,他不从白愁飞调度,加入了“六分半堂”,成为雷纯的手下。 也就是说,莫北神对“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组织都甚为熟知,而且,按照道理,莫北神既能为雷纯、狄飞惊收买,叛离“金风细雨楼”,只要能打动他,说不定也可以背弃“六分半堂”,纳为自己的心腹。 只不过,当时蔡京已与“六分半堂”暗中结盟,总不好公然挖走自己“友盟”中的主将。 于是他的主意就转在张氏双雄身上。 张烈心、张铁树出身于“迷天盟”,而且已进升为圣主之一,后成为“有桥集团”中最接近方应看的护法之一,这两个是“必争”的人物。 由于方应看和米苍穹是半在朝廷、半处江湖的人物,所以,他们一切行动,还是在蔡京荫庇和默许下始能行动,只不过,蔡京一向聪敏誓惕,也耳目众多,渐已发现“有桥集团”羽翼已丰。且野心不小,其志亦大,蔡京、王黼、朱励、童贯、梁师成一党,亦心知肚明,而且这些人各拥势力,也正好借重”有桥集团”的武林力量,来牵制对方的实力。 这一来,蔡京对“有桥集团”便不好公然打杀,但一旦要“征用”集团麾下的人,只要随便找个藉口,也就没什么不便的。 于是,张烈心、张铁树就这样给蔡京党人“征用”过去二张也不是蠢人,自然知道你方应看、米有桥这种人,下会容纳曾背集团事二主的手下,是以一旦给“征用”过去了,日后也投多少“回头草”可吃了。 不过,对“铁树开花”二人而言,这样给“征调”编人蔡京手下任事,正是“改投明主”,更是大有前程的事。 原因委实简单: 因为蔡京更有权。 也更有势。 他们附翼于蔡京,可更有“锦绣前程”了。 这正合符了他们一贯以来的心愿。 活下去和要活得更好是要付出代价的。 ——对蔡京这种人而言,决不会用对他没有用的人。 要显示自己“有用”,就得要有奉献。 蔡京手下能人甚多,张氏双雄能“贡献”的就不多了。 方应看一向是个多疑的人,他把自己防守得”滴水不透”,米苍穹更是个老狐狸,二张要“出卖”他们,只怕也没啥可“卖”的。 他们“卖”不了小侯爷、老太监,只好“卖”了关七。 关七仍活着。 也仍痴着。 “落凤爪”张烈心和“无指掌”张铁树便向蔡京“举报”了关木旦给方应看“藏起来”一事。 蔡京听说关七的绝世武功,非同凡响,他决定要把关七“占为己用”。 要是用不上,至少,也让方、米二人无可用一这是蔡京的想法。 也是他的作风。 他占不了的东西,别人也甭想占。 他“盗走”了关七。 这项“行动”当然是由“二张”执行。 “铁树开花”这时已充分的洞透夫七的性情,何况,当初,在他身上下蛊、落咒、施禁制的,以致关木旦神智更加恍惚的。也是他们二人的杰作,所以,他们已渐能摸清纵控挟制这绝世高手的法门。 ——若不是,“六分半堂”这时候从中作梗,张烈心二人可能就可以成功的纵控关七,为蔡京效力了。 那可是一个天大的功劳。 可惜雷纯计使吴惊涛“引”走了关六,其时蔡京正好失势,惟求自保,再难以旁顾,张铁树二人也只好徒呼奈何。 直至今晚。 今夜的月色份外好。 张烈心、张铁树二人的心情却是特别坏。 ——若不是雷纯从中作梗,利用惊涛书生的“特殊灵力”,“劫”走了关七,可能关七已早为他们二人所控了。 能操纵像关七这么个人物,敢情要比手上有十万大军还有份量、力量。 可惜关七已给“盗走”。 他们好不容易才觅得他的下落。 ——当然,他们也在蔡京暗中授意下,才能在今夜联袂便闯司马温公旧宅,硬碰硬的要“抢走”关七。 蔡京失势,静极思动,他比昔时更需要武林高手来助他复出、再起。 所以他自然想到关七。 ——因为江湖上已鲜少有人能比关七更有份量。 他虽不在位,但仍暗权在握。 他的话就是命令。 有些人就算是失了势也失了意,但一样有让人有可敬可畏可怕之处,就像一头老虎一样,就算是没有了尖牙利齿,但说什么它仍是一头老虎,杀威尚在——更何况,张铁树和张烈心这些人本来就是他的爪和牙。 “铁树开花”即然已投靠了蔡京,当然希望他能重振昔日雄风:只有主人能当时得令、咤叱风云,作为奴才的才能嚣张跋扈、张牙舞爪。 蔡京一度倒合,最令铁树,烈心失望。原本他们以为投靠蔡京一党,是最有实的了:普天之下,哪有比当蔡相门下更能为所欲为、扬眉吐气之事?就算是受皇帝老子赏识,恐怕也莫如在蔡相手上得宠来得风光。 可惜,连这样强大的靠山,也是说倒台了便倒台了。 虽然台是坍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蔡京看来是韬光养晦,徒子徒孙,依然满布朝野,只等他老人家发号施令。 蔡京看来是退了下来,却正是他大张旗鼓也是重整旗鼓之——当他卷上重来,他已有足够的实力教谁人也不能让他再退下去。 其中一个“实力”的培植,就是武林高手的招揽。 招揽收买备路武林高手相助一计中,其中力争的对象自然就是关七。 蔡京可不管天意若何。 他抓紧的是自己的野心和目标,他的意思就是无意。 ——因为天意其实就是人心造成的。 天威难测,但对他而言,曾长期与皇帝赵佶相处,这“天子”的意旨也没什么不好猜度的。 他认准赵佶纵有心改变,也无毅力坚持,迟早会再找他主政,让这只顾玩来而疏于政事的皇帝继续风流快活、享受人间神仙福。 ——只有他能为皇帝办到这点。 因为他已看透了这道君皇帝。 就算他矢誓声言要改革变化、到最后,变革也一定不会大大,更不会彻底。 因为变不了。 赵佶如何要重振朝纲,第一个罪恶滔天的罪犯就是他自己。 他若要革命,首先就是先宰掉自己的命。 真正与他唇齿相依,乃至唇亡齿寒的,便是蔡京。 ——因为他们一同犯事、犯罪、犯上攫取国家百姓、朝廷万民的一切生命财富作为他们个人或一家一族享乐之用。 他们是沆瀣一气,也是一丘之貉。 赵佶若要改革,顶多只是一时意气,让他自己的声名不坠、威名更甚之故,只要过得早则三、五个月,迟则一、两年,赵佶必定故态复萌,那时,必会重新重用自己,为他扫除一切的障碍。 蔡京知道自己一定算对。 所以他定。 笃定的定。 他知道人命由天,但天命都往往由他控制,所以他也就管它的天命由天下由天,他进时广植朋党,退时养精蓄锐,以退为进,为他下一番风云,再起而筹谋运策。 于是他指定要“夺得”杀七——要是“缺之不得,便杀了也罢。 张烈心二人当然全力以赴,他们自然希望能争得蔡京欢心。 张铁树二人理所当然的希望蔡京能东山复出,呼风唤雨,尽管,蔡京老是在别人劝他应积极谋取重利主掌政局时只微笑表态:“我曾咤叱风云,也曾风云再起,但而今只想笑看风云,无意再盖云复雨矣。” ——要真的是这样,铁树、开花可长最不愿见的。 “迷天盟”全盟崩溃后,“铁树开花”因曾有出卖过”七圣盟”的纪录,以方应看为人精明清醒,在予以奖励后,果不再予以重用。故在蔡京未收买他们之前,他们也一度想起投靠移守局面的“六分半堂”和实力正迅速窜升的“金风细雨楼”。 不过,张铁树认为,雷损已死,雷媚背叛,雷动天负创未愈,元气大伤,狄飞惊半残不废,雷纯只一弱质女子,要主持大局,只怕力有未逮,“六分半堂”之前程远景,可思过半矣。 故张铁树坚不加入“六分半堂”。 张烈心本有意向“金风细雨楼”靠拢。但不久后,白愁飞叛变。迫走王小石,狙杀苏梦枕,“风雨楼”陷于内哄,最后苏白齐死,王小石独主楼、塔,二路并进,张烈心却极不喜欢王小石的行事作风,故抵死不肯加入“金风细雨楼”一系。 他不喜欢王小石的原因,十分简单直接:他是从“王小石”的名字开始,已十分讨厌这个人了! 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其中原因,直至有一天,张铁树半开玩一笑的对他说:“我看王小石这个人不致如此可厌吧!你那么憎恶他,敢情是为了他的名字之故。” “他的名字?” “他叫王小石。但把你给害得家破人亡的仇人,就叫做王小七。” 一语惊醒梦中人。 说来也是。 但张烈心还是说什么都对王小石喜欢不上来。 ——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有时是很古怪、有趣的事。有些人,你会毫无理由的喜欢他,可是有些人,却一见便十分讨厌。 张烈心便因此绝不肯加入“金风细雨楼”,这跟唐宝牛和方恨少等人恰好相反:他们是因为王小石而加入“金风细雨楼”而不舍不弃的。 可能,里面还是有原因的。 ——张烈心是因为痛恨使他家破人亡的大仇家“小霸天”王小七之故,而方恨少与唐宝牛,则一向有个十分刚猛凶悍的结义大哥沈虎禅,他们虽十分尊敬崇仰这个了不起的“老大”,但王小石的温和亲切、平易近人,都恰是他们在沈虎禅严厉刚烈的作风中所匾乏的。 这本来就是件奇怪的事。 缘份这回事本就是合情不合理的。 一一有人因为这个原故而爱他,却也有人因同一原故而恨他;甚至是同一个人也会因同一原因而今日恨他、明日爱他,或者今日爱他而明日恨他。 张氏双雄为了要“爬上来”,一度加入过七、八个帮会,也加入过镖局,从趟子手做起做到副总镖师,甚至也一度替笑脸刑总朱月明执过辔,为方应看方小侯爷赶过车,到最后,他们到底还是在蔡京麾下任事,而且,还是得负责跟进关七的事——不管他们是在刑部(监视关七)、“迷天盟”(服侍关七)、“有桥集团”(劫持关七)抑或是蔡京一党(控制关七),其结果和对象都是一样。 是以,他们二人,对关七自是又恨又爱,甚至说,他们的命途可以说是:成也关七,败也关七! 他们好不容易才从蛛丝马迹中探悉:“六分半堂”将关七安排的藏身之处。 他们因极然知关六性情,所以作出两点结论。 一,六分半堂劫持关七,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要利用他。 ——利用他的武功、他的身份和他的影响力。 尽管“迷天盟”而今已四分五裂,但仍在江湖上、市井中、黑白道保存了不少残余的势力,像忠心耿耿之如陈斩槐、厉焦红等,仍枕戈待旦,只等关七一声号令。 如果要利用一个已完全疯狂了的关七,那只是敌友不分,毫无意义且相当冒险的事。 要利用关七,就一定要抑制住他的疯性狂态。 据他们所说:关七并不是全疯。 他只是痴。 他痴于一个女子。 ——这女子是谁,他们也不确定,只知道关七常念着两个“小白”。 ——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那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 ——而且照推断还是一个女子的名字。他会走到一些比较奇特的地方,在那儿求生、调息、吐纳、运功,那些时候,他的神智,就一定清醒多了,甚至行动一如常人。 而且,武功之能,也达至巅峰,令人叹为观止。 可是他武功愈高,却愈痴,愈是念念有同那人的名字。 小白。小白…… ——小白是谁? 谁是小白? 在远方洛阳古城,确有位“黑旋风”小白,名动江湖。 但关七所思念的决不可能是他。 因为他是个男的。 而且根据二张的调查:洛阳小白根本没见过关七,而关七一生中既未到过洛阳,对小白也非亲非故,素昧平生,甚至听到“黑旋风”这绰号,也完全无动于衷。 于是,铁树、烈心把调查的重心改放在治愈关七(或至少使关七没那么疯)这一点上,就发现了:关七到过的地方,诸如晶石山洞、矿坑、火山口、庙堂、古宅、古迹乃至当年名人烈士的故居旧屋,他的“脖都会神奇的“好”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 还功力大增! ——这样的一个绝世武痴、清醒了,但又不完全清醒,然而武功却更高绝,这就是御使之的最好时刻、绝佳时机! “六分半堂”在刑部、“风雨楼”、蔡京等人和“迷天盟”各路残部监视之下,要把关七这样一个桀骛不驯的人,运出京师,只怕不易。 故而关七极可能便在京里。 大隐隐于市。 在城里,这样特别的地方,也不算太多、太杂。 一下子,铁树、开花便收拢了搜寻的范围。 二,第二个推断是一个问题。 只要回答得了这个问题便可以有寻索关七的线索。 问题很简单: 在京城里,除开花、铁树之外,谁还可以解关七疯疯痴痴之禁制? 几个人:大石公、诸葛小花、元十三限、树大风,以及还有一个人。 吴惊涛。 ——他擅“活色生香”功法,“欲仙欲死”神功,以晶石灵力练得盖世奇功,说不定,自可以制造出一种磁尝念力,使关七神智稳定,但依然为其所御。 诸葛小花没有找着关七。 他似乎与这件事无关,甚至不想插手这件事:——他毕竟是太傅身份,加上又领御大内禁军,手下有四大名捕,总是顾惜身份,不宜涉及太多武林斗争。 关七不止是武林人,而且绝对可以说是黑道上的枭雄。 诸葛正我老稳世故,自然懂得进退之道,他与之周旋、争斗的人物既是蔡京、王黼、梁师成这种人物,自然就深谙活命存身之道。 ——像这种事,他多插手不理。 大石公是他的至交,也与谙葛先生是同一派系的人。 大石公也理应无涉此事。 元十三限已殁。 树大风已成了“六分半堂”的人,他们当是盯着这个人。 ——若树大凤的医术再加上吴其荣的功法,要治愈和纵控关七,决非难事。 基于这两点,开花铁树二人,一个盯紧了“地点”,一个盯死了“人”。 终于成功。 他们终于发现吴其荣屡次在这司马温公旧宅出现。 他们也在这月明之夜找着了关七。 于是,他们就在这古宅内斗起法来。 按武功,铁树开花自非吴惊涛之敌。 可是惊涛书生要分心于关七。 恰巧,不知是源自什么应力量的号召,驱使孙青霞和戚少商就在这上面的屋檐作出一场龙争虎斗。 这使得杀气充溢。 煞气暴增。 剑气纵横。 侠气峥嵘。 就在悚涛书生吴其荣与张汉、张威互斗之际,关七已冲破禁制,震降屋瓦,冲上屋顶。 同时也会上了质少商、孙青霞、朱月明、雷滚、狄飞惊、无情这一等一流一的好手。 这一来,关七的功力更被涨发。 斗志大盛。 杀性也完全流露。 汉、威和吴书生造此意被合作联手,先行制住关六的狂态再说,却已无及。 关七好比冲出樊笼的飞鹰,鹰击长空,翱翔九天,再也收不回来,抓不回去。 就在此刻,关七以一口血箭,把张铁树打得惨呼声中滚下屋橹,以十数记“惊神指决”,对矢吴惊涛的攻势,再以一指“惊蛰”,飞袭张烈心。 这使得张烈心只好硬着头皮,面对这一指。 而这一指却使他蓦想起一个人: 一个他一直就怕会死在他手里的人,但又一定不会死在他手上的人。 一个白衣白袍、冷漠孤傲、志大才高的人:白愁飞!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的白愁飞! 第十二章天人 1.战天斗地 明月夜。 飞檐上。 铁树开花,惊涛书生、还有黑光上人,对上了白痴狂人关关七特别为修长蒙面汉子张烈心发了一指。 “惊蛰”。 乍见这一指,张烈心仿似见到那孤做不群但心狠手辣的白愁飞,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不知怎的,张烈心一想到白愁飞,就觉得心寒。 悚然。 ——他必须要杀死这个人,否则终为此人所杀。 而今,这人虽已死了,但他的指法绝学,却又在他面前陡现。 他一见就怕。 失了斗志。 ——斗志虽失,但求生的欲望大盛。 斗志是求胜,他己不求胜,只求生。 他还要: 一,活下去。 二,好下去。 他和他的结义兄弟张威,想法都完全一致。 ——他要活下去,好下去,就不能死! 他要挣扎求生! 这刹间,他只求保命,眼看“惊蛰”一指,破空而至,他的“落凤掌”,五指如爪掌如绵,一手抓住了这凌空而至的指劲! 抓个正着! “噗”的一声,他的手背已给指劲贯穿! ——原来“落凤掌”的功力只要运势干掌上,手软扣绵,刀切不断,枪刺不入,可是他的手掌只要沾在敌人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对方的那处着招的骨胳就会立即软了,而且从那一处的骨头开始软起,一直软到头骨去。 所以,着了“落凤掌”的人,通常会软成像一滩泥,或者像刚溶化了的冰雪,或者像一具胚胎原形,但一时二刻还死不去,挣扎求生到头来仍不得不死。 可是,夫七这隔空一指,”哩”的一声,击破了他的掌背。自掌心里直穿出去,仍疾取张烈心的咽喉。 幸好,张烈心除了“落凤掌”,还有“卧龙爪”。 他的“落凤掌”一破,“卧龙爪”立即一封,自锁住了咽喉。 关七那一指,只射在他手心上。 “卧龙爪”本来就是一种极刚猛的“外家拳法”。张烈心却把他完全当作“内家拳”来修习,爪一攻出,直扣人身十二大死穴,而张开花特别练得高明、高强的,是他出爪更毒辣,不是抓咽喉,就是挖眼睛,不然便是抓捏下阴、露蹊。 他不仅在对敌跟男的对手出这种歹毒招数,连对付女性敌人时,也一佯递出这等阴招。 更可怕的是: 由于他把这两种掌、爪功力练到家了,练得他自己也成了不男不女身,这生理状况又影响了心理状况,使他出手更加恶毒,而且,别人与他交手对拆,以为他出手只要招架得住便了事,但他的“卧龙爪”,却可以透过任何阻碍以内劲传人对手体内,再自要害处爆炸开来。使他们形同着实中了一爪的效果并无大异。 也就是说,他揉合了“落凤掌”劲的“卧龙爪”,只要凝紧内力于爪上、甚至根本不必真正的抓中对方,就可以同样使敌人致命。 他的爪劲运布,即可在手掌、指尖五尺范围内全面运作。 也等于是,关七这一指射至,根本未挨近他的爪,这一指谅必已让他至柔至阴至毒至狠的爪掌所化解。 化解? 没有用。 “吃”的一声,指劲冲破爪劲,攻入爪心,血飞溅,张烈心的爪又出现了一个血洞! 幸好张烈心虽连受二创,但他反应奇速,居然猛把脖子往后一仰,就像是着了迎面一拳似的,仰天而倒。 他这一倒,关七那一指果然射空了。 射了一个空。 ——幸好他避得快。 ——幸好他精通“卧龙爪”与“落凤掌”,先得把关七飞指阻得一阻,耽得一耽,他才来得及仰脖子避这夺命一指。 由于他把领项仰得如此之急、这般的猛,他甚至可以椎心刺骨也分明的体会到,他的脖于是扭伤了筋。 这一刹间,虽然惊险,但他隔中居然还掠过了这么一个好玩的想法。 ——不知狄飞惊一直抬不起头来,是不是因为他腰脊断了,还是因为像自己一样,为了急于救命保身,因而扭伤了颈筋。 痛。 刺痛。 刺痛的感觉令张烈心十分清醒。 幸好,就是因为清醒,所以他的反应更快了。 看到他那一仰,忍不住有人在下面喝了一声彩。 那一声彩,不是发自狄飞惊。 也不是来自在屋瓦上的戚少商。 更不是正与戚少商并肩而立的孙青霞。 甚至也不是在轿中的无情。 马上的朱月明也没叫,他只是笑眯眯的看着屋顶上的拼斗,关七大发神威的指法。 连吴其荣也没叫。 他叫不出。 因为关七以一指攻向张烈心,却向他攻了十六、八指,他已应付得手忙脚乱。 他本来就是多汗的人,而今已迅即汗湿重衫。 他平时是一面与人作战,一面以巾帕抹去脸上的汗渍。 而今他已自顾不暇,哪还管那汗儿?只见汗珠已全沾在眉上、眼盖,有的还索性淌落、淌人眼眶里,惊涛书生已来不及揩上一揩、拭上一拭,哪怕是只空着手去抹一抹,也断无可能。 叫的人亦不是孙鱼。 他看得几乎屏住了呼息。 当然也不是雷滚。 他不敢叫。 自然也不是杨无邪。 杨无邪这种人,一向处事沉着,天塌下来了,也不见得他会变色。 叫的人却是在黑暗里、长街外、巷子口前的那名“更夫”。 他叫了一声: “好!” 他失声叫的。 ——也许,这一招使的是吴惊涛或同级的高手,那“更夫”显然就下会叫出这一声来:这一招变化,死里求生,险中舍身,尽时应变,实在已难能可贵。 幸好张烈心有这一招,不然就死定了。 但他有这一招也没有用。 因为他遏止的是关七。 关七向他发出了一指: 他对上的是“惊蛰”。 ——白愁飞的成名指法之一。 指劲射空,在天空居然发出了波、波、波三声闷响后,像一记连花炮投掷于夜空发出连串的炸裂后,指劲竟然没有消失! 它只折了一折,“飕”的一声,在半空往下击落! 依然追击张烈心! 仍然直取张烈心之咽喉。 这一指就像阴魂不散,如蛆附骨一般,对张烈心缠绵下去。 ——连关七脸上的神情,似也对自己之一指使得得心应手,而喜溢于色。 张烈心完了。 幸好张烈心是一个应变奇速和反应奇快的人。 他大叫一声,双掌反拍。 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下面即是屋顶。 他的双掌反击,就是扫在屋瓦上。 轰隆一声,整块屋瓦塌了下去。 ——尽管他“卧龙”、“落风”二种歹毒掌功已教关七的“白愁飞指法”洞穿攻破,但他此际求活运聚的毕生功力,仍是非同小可。 哗啦啦一阵连响,张烈心已在瓦石迸溅中重急坠人那大宅里。 屋顶又坍塌了一大片——要不是这古旧建筑都是用真材实料一一架构起来,如宅主人司马温公做学向下的功夫和底子。只怕这一上来就瓦坍塌的几下,这屋子早就立不住了,没有顶碎瓦四溅。 屋顶穿了个大洞:倒像天还没有崩,地已殁裂了。 对张烈心而言,这就是他最好的、最后的、也是最不能错失的求生契机。 他立即滚了下去。 轰隆隆声中,还夹杂着“嗤”的一声,然后还有一声似有若无的闷响,仿佛吞吐着许多发作不出的不甘与心翳。 但在屋顶上震怖人心的惨烈格斗中,谁也没再来得及注意这些微的信息,谁也不愿分心于这些不重要的声息中。 毕竟,张烈心还是逃过了“惊神指”。 屋顶的破洞内很黑,尘土滚落,弥漫于空,谁也不知道下面的世界。 但他毕竟是活了下来。 ——逃过了关七的追击。 只要他能活下来,光是这一役,他就足以扬名天下、名震武林。 有些讯息虽然看来很不重要,微不足道,但在在后却可能造成十分严重的影响和后果。 就像生病一样。 以为咳嗽几声、生凡块斑疹就不去理会,往往会导致病发不可收拾,难以医治。 张烈心一落下屋瓦,观战的人几乎都同时喝了一声彩:以张烈心的武功,这下避得更真不容易哪! 但这一次,却有一人不发一声。 那打更人。 ——刚才他为张烈心急仰身避指劲而喝彩,而今却不发一声。 只摆摆头。 孙鱼也是喝彩的人之一。 他最喜欢应变。 应变使他感觉到自己才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所以他也最善于观人应变。 因为看人应变才能使自己的应变能更快、更准、更正确。 一个高手纵有绝顶武功,但若不善于应变,他只能算是个中级高手。相反的,一个中级高手如果擅于应变,那么,其实就是位绝顶高手。 因为懂得应变才晓得变招。 要与人过招一定要懂得应变。 孙鱼之所以为张烈心喝彩,不是因为这“张龙凤”的武功高到绝顶——若论武功,张开花只怕还高不过他——但就是因为张五圣主的武功不算太高,却因求生而迫出如此应变奇急的本能来,这才叫他喝了彩。 他是喝彩的人之一。 喝彩的当然不是他一个。 但他一面喝彩,一面也留意其他人的“动静”。 ——这也是他一向特长之一。 有些人夭生就能够“心分数用”,而且可以“三心两意”。 以前王小石重用孙鱼,就是看中和看重他这一点。 大家都为此喝彩,便证实了他的眼光是对的——但显然有一人不是。 他在众人喝彩声中叹息了一声: 叹息很轻。 轻如落叶。 但份量却重。 很重。 因为他是孙鱼极注重的人: 杨无邪。 王小石走后的“金风细雨楼”里,杨无邪是楼子里的总管,同时也是军师,孙鱼统领的仍是“一0八公案”,他负责搞组织和执行任务。 二人合作无间。 因为杨无邪知道自己手上需要孙鱼这种年青人:他的身份和年纪,不可能事事都由他出面、冲锋。 同样的孙鱼知道自己不可缺少了杨无邪这种人物在后面督导、撑腰,要不然,有些场面和事情、人物,不是自己够胆、够力、够狠就可以撑得起应付得了! 故此杨无邪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很重。 ——这人可谓是“四朝元老”! 在苏遮幕、苏梦枕乃至王小石、而今的戚少商在“金风细雨楼”主持大局时,这杨无邪都一直出任总管、白楼主持、军师和智囊,稳如泰山。 唯一的例外是。 他在白愁飞夺劝金凤细雨楼”大权时就失了踪。 他始终忠心耿耿跟随失意负伤的苏梦枕,不为白愁飞所用。 这点孙鱼也自觉不如。 不过在当时他也无可选择: 若他离开了“金风细雨楼”,“一0八公案”精英就会不受他掌管,白愁飞就一定会杀了他;如果他还要留在“风雨楼”,就非得要替白愁飞训练“一0八公案”的高手不可。 何况,他还要接受梁何的监视。 但他撑过来了。 他用的方法是: 他不急。 他既下急着要去推翻白愁飞,但照样用心的去处事、训练人材。 他不是替白愁飞做事,而是替“金风细雨楼”保住一口元气、一股精锐。 结果,当苏梦枕重临之际,白愁飞下令梁何格杀孙鱼已迟。 孙鱼更因为白愁飞已对他动杀机而义无返顾的在那要害关头,将“一0八公案”反叛白愁飞。 倒戈一击,与杨无邪内应外合,更加速白愁飞的败亡。 然而今晚他又见白愁飞的“惊神指”。 ——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指法! 而且是在关七手上使出来的。 其中“悚蛰”一指,张烈心避得那么辛苦,眼看是避不过去了,但终于还是避过去了,所以他忍不住还是喝了一声彩。 他乍见白愁飞的指法,竟有不自由主间生起了这样的想法:——仿佛是白愁飞来报仇了! 是以他甚至是衷心地希望张烈心能躲过这“惊神指”的杀法,好像,他也曾作过对不起白愁飞的事,因而只好跟张开花是站在同一阵线上。 然而杨无邪却在叹息。 叹息有很多意思。 有时是感慨的表达。 有的时候是哀伤的意思。 有的则是不同意的一种表示。 ——杨无邪到底是什么意思? 孙鱼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便问。 “先生为什么叹气?” “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张烈心。” “可惜这一指没杀了他?” “不。可惜的正是这一指还是杀了他。” “哦?!他不是到底还是避开了吗?” “他没有避开。” “何以见得?” “关七早已算准他这一避。这人的确是个战神,战天斗地,任何形式的格斗,早他在胸壑计算之中。他才落下身去。关七那射空的那一指,劲道激在一场飞溅的小碎瓦片上,那瓦块已击着了张烈心,而且还是在他落下身去的那一刹间命中的。” “真的命中……?!” 孙鱼还将信将疑。 “你不妨过去看看。” 孙鱼真的穿入屋子里,看个究竟。 不然他不死心。 不然他不服气。 他就是这种年轻人,什么事都是研究个彻底,不然到底不能服气。 可是他最终也只有眼气。 心中对杨无邪的观察力也只好在心里写个:“服”字。 他穿身入宅。 这是前朝重臣、当世大儒的房子,但而今已年久尖修,形同暖置。 宅内一片黑暗。 孙鱼认准张烈心掉落的地方窜了进去,很伙的他便从瓦碎中找到了这个人。 这个人已死。 额前穿了一个洞,血还汩汩淌出。 的确,在他翻身落下宅里之一瞬,那击空的指劲正好打在一块小碎瓦块上,瓦块飞激,正好将他的前额打穿了一个洞。 他死了。 他死时双眼瞪得老大。 他死不瞑目。 他到底还是死在白愁飞的指法下。 ——尽管白愁飞早已死去多时,他仍是没能逃掉白愁飞这留下来杀他的一指。 孙鱼看了,长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今后要跟杨元邪学习的路还很长,日子也更多。 杨无邪那儿有的是学不光的东西,学不尽的智慧。 他解开了张烈心蒙面的布,态度非常凝重,而且若有所思。 ——反正,人已死了,也不必再蒙面了吧? 他沉寂了一会。 然后,他自宅子里抬头,就看见那瓦面上那一个大窟窿外,正在打得天昏地暗,杀得日月无光。 惊涛书生本来就已跟关七动手,现在也没闲着。 他全身发出好闻香气,好听的声响,甚至双掌挥动时还发出极其美艳的色彩,但无论他再好看、好听、好闻,关七只要随意向他发出一指,他就马上手忙脚乱。 可是关七并没有面对吴惊涛。 他的指劲也是从背后随意发出的: ——仿佛就凭吴惊涛这个人,还不值得他直接发出攻击似的。 他从背后发出的指法是: 破煞。 ——依然是白愁飞的独门指法:“惊神指”。 这是白愁飞“三指弹天”之一:“破煞”! 遇上“破煞”的是惊涛,自然应付得左支右绌。 可是夫七仿佛还不足够。 仍不满足。 他是个战天斗地的人。 他以斗争为乐。 所以他还同时挑上了两儿 孙青霞和戚少商。 他用的武功居然是。 刀和剑! 2.天生不怕 关七只有一只手。 他手上没有刀,也没有剑。 但他使的确是刀,确是剑。 ——那是什么刀?什么剑? 他用是的“手刀”: “隔空相思刀”! 他使的是“掌剑”。 “凌空销魂剑”! 那是刀气和剑气! 更重要的、更可怕的、更令人吃惊的是,相思刀和销魂剑,本来都是王小石的成名独门绝艺! 然而,关七都会用! 而今,关七都能使! ——他是怎么学回来的?! 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在他手上使来,天马行空,挥洒自如,还一面施“破煞神指”制住吴惊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已故的白愁飞、已逃亡出京城的王小石的罕世绝学,全在这半疯半痴的关七身上,源源使来,绵绵不绝?! 关七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人?还是鬼? ——如果是人,是不是圣人了 ——要是鬼,是不是魔鬼? ——抑或是什么都不是,他是一个神。 战神? 战神! 这个人仿似天生不怕: 他不怕战。 不怕斗。 他还好战。 好斗。 他惹了个吴惊涛还不够,居然劈手以极其强劲的刀气剑芒,收手挥洒,攻回戚少商和孙青霞。 孙青霞挥剑。 他剑冷。 人傲。 他每一道剑光都似是一道闪电。 他身高六尺三,剑长七尺三,剑光朝天,剑势狠,而且辣。 他出剑的原则是: 每出一剑,必杀一人。 他使剑。 他可以称得上是剑中之神: 剑神! 可惜而今这剑神却遇上了战神。 他的剑遇上了关七的剑气。 两雄相遇。 两剑争锋。 然而,他的剑再利,也是实的,关七的剑却是虚的、空的。 实则有。 空则无。 关七随手而发,以无胜有,也无中生有。 孙青霞一向人潇洒。 潇洒是来自性格中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一个人生得要洒脱,才能潇洒,才会潇洒,寸可以潇洒得起。 他不重视名。 视利如粪土。 他不好权。 他不怕挫折。 也许他唯一重视的,只剑和色。 剑使他活得有意思。 行剑道就是行侠道,对他这种人而言,剑和侠是同义的,分不开的,不可分割的。 色使他活得有活力。 色就是美人,追求美丽女子这个企图和抱负使他活得更快活,更有声有色。 所以他使的是一套洒脱的剑法。 每一刻都潇洒。 每一招都洒脱。 因为他的潇洒是天生的,所以他的剑法也妙造自然,孤芳自赏,自给自造,独步天下。 他也是一个天生不怕的人。 可是他遇上的是关七。 关七的出手是空的。 一种空的剑。 ——凌空销魂剑。 没有剑,却有剑气。 剑气未至,人已销魂。 那是一种无的剑法。 这种空无的剑法,每一招、每一式、每一剑都克制住孙青霞“有”的剑法。 孙青霞的剑法纵再潇洒、再不羁、再无拘束,毕竟那还是“有”剑法的,有迹可寻的,有法可依的。 但关七却无。 他什么都没有。 手上无剑。 剑上无招。 关七空手随意挥洒,挥洒自如,仿佛他连心都是空的、无的。 但他的剑却处处克制住孙青霞的剑。 他的剑招也招招压制着孙青霞的剑招。 尽管那剑招似是心随意转、意随心到,但那又确然是王小石的剑招。 他们看过这种剑招。 至少,杨元邪熟悉使这种剑法的人,孙鱼也目睹过这种剑法。 ——王小石本来就是一个无所谓的人。 他无所谓胜、无所谓败、无所谓起、无所谓落、无所谓涪无所谓沉,无所谓喜、无所为恶、甚至连生死也无所谓。 就是他的无所谓、不计较、自寻快活、不寻烦恼,所以才能练就他这种绝世的剑法:既无所谓,但又在黯然销魂、悄然神伤中有所为、有所不为。 ——一种看去无依无凭,但却有情有义的剑法。 这种剑法而今在关七手上信手使来,招招竟成了孙青霞“朝天一剑”的克星。 孙青霞手上的剑开始发绿。 他一旦斗出真火来,剑就会发青。 他的脸色也一样。 发绿。 也发青。 戚少商的脸色却在发白。 ——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白? 苍白。 他的剑则绽出寒芒。 剑发白。 白得像透明的冰雪。 这一次,不止是孙青霞遏上了他剑法上的克星,连戚少商也遇上了极其强大的敌手。 只不过,关七对付他的不是剑。 而是刀。 不是剑招。 而是刀法。 戚少商原来使的是一种不要性命了,但仍非常有情怀的剑法。 这是一种孤寂的剑法。 剑意非常失落。 但由于戚少商一向有一种王者之气,他的剑路无意有意间也有一种磅礴的大气,隐含一种王者的风格。 在他过去的人生长路里,成时称王,败时则为寇,得志则咤叱风云,失意时流亡千里,然而他的剑法可不是这样子的。 他的剑路纵横,清奇孤高,成也是王,败亦是王。 只有他才可以使出这种世与我相适的剑法。 所以他跟孙青霞交手的时候,孙青霞的剑法的做岸、厉辣,刚好更迫出了他剑法上的清奇、凄其。 他着眼孙青霞斗剑,就像韩非于所说的:有蛇曰尴,生有二首,二首各不相服,互噬互啮而死。 也许他的剑法本就和孙育霞的剑路一体两面、单锋双刃。 他的剑法很抒情。 孙青霞的剑法则很写意。 但他的剑法却刚好遇上“隔空相思刀”。 这刀法原创自天衣居士。 天衣居士许笑一本来就是个重情的人。 重情的人自然创出有情的刀法。 但真正发扬这刀法的人是王小石。 王小石是个多情的人。 ——他失意过多次。 可是他一向的原则是。 宁可因失恋而继续受伤,决不可以因怕失恋而不敢去恋爱。 这是原则问题。 对情,他是勘不破、看不开、放不下的,更重要的是。 他也不愿放下、勘破、看开。 因为不需要。 做人要做得有乐趣,总得有悲欢离合、七情六欲。 所以他这种感情用事的人来使这种多情多爱多相思的刀法,自然可以使出另一番青出于蓝犹胜于蓝的境地来。 而今,使这种刀法的却是关六。 关七痴。 他痴于情。 关七狂。 他只狂于武。 是以他以情用武。 他的“相思刀”一铺展开来,刚好处处克制住戚少商那十分抒情、很有情怀的剑法。 也想不相思。 相思令人老。 相思本来就是一把刀,断水水更流,斩情情更深;戚少商那一把斩情、忘清的剑,遇上这种刀气,正是:斩不断、理还乱,使他如行云流水的剑法,也化为云烟,多障多羁,莫道不销魂,剑苦有情剑不老,人却为相思所老。 戚少商的这种背叛命运的剑法,遇上这荡气回肠的刀意,就得要化作绕指柔,剧烈不起来,也激情不起来了。 相思刀,没有刀。 剑却有剑。 相思如刀剑如虹。 减少商开始气势如虹,之后,终为这似有若元、空虚破碎的刀气所纠所缠,像一张无形的网,戚少商剑若蚊龙,无奈都挣脱不出。 剑作龙吟。 剑意消沉。 刀绵绵。 刀意无意。 刀占了先机。 得了上风。 3.走火人魔 关七一个打三个。 他以白愁飞的“惊神指”困住了吴惊涛,令他左支右绌,屡遇奇险。 他又以王小石的“销魂剑”敌住孙青霞,且以“相思刀”把戚少商打得几乎还不了手。 这还不够。 之前,他还以一口血箭打翻了张铁树,又以一记“惊蛰”打杀了张烈心。 吴惊涛、戚少商、孙青霞都是绝顶高手,然而他们三个人都打不赢一个关七。 杨无邪已观出情形不妙。 他不能任由戚少商折在这里,更不能允可他们的龙头伤在关七手下。 不能。 所以他准备下令: 下令要孙鱼紧急调度“一0八公案”,先行缠战、对付关七,让戚少商先行歇一口气再说。 可是,到头来,令已不必下了。 也来不及下了。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关七飞身下屋顶,向正在街心、巷口仰首观望的人发出了攻击! 关七正以一人之力对付三大高手。 但还不够。 他突然飞身而下。 本来,戚少商、孙青霞、吴惊涛正与他剧烈作战中,这几人都是当世人杰,只怕难再有谁能在跟他们交手时能说收招便收招的、要停手便停手的。 可是关七却是要收便收。 说停就停。 更可怕的是: 他虽停了手、收了招,但他对戚少商、吴惊涛、孙青霞三人所发出的“惊神指”、“销魂剑”和“相思刀”,其势依然不减,其怠犹在,仍奇招迭出,让三人奇险频生。 可是他的人已下去了。 就那么一飞身便掠下去了。 他飞身掠下,第一个找上的对象,便是狄飞惊! 他为什么要找狄飞惊? ——为什么要找上这个一向连头都抬不起来的可怜人? 关七凌空飞身,向夜枭一样,向狄飞惊迎面扑来。 可是在他身形展动之始,他掠过之处,正好是黑光上人立足之处。 詹别野本来目睹关七且以一敌三,精彩绝沦,目为之眩,神为之夺,不意关七说走就走,而且临走时,还向自己拍了一掌。 这一掌也没什么。 没什么特别。 一一若说有诡异处,只是这一掌递出时,掌的周边发出了些淡淡、落落的气体和光芒。 黑光上人一直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 他一向提防人。 ——凡是人,就得要提防,因为人是会害人的、伤人的。 他一面观成,一在提防: 既提防上面、也提防下面。 ——上有关七这种“战神”,下有朱月明这种“小人”、无情这种“公人”、还有杨无邪这种“敌人”。 可是一旦关七耸身而起,掠过他的头顶,还一掌拍下,他居然没来得及闪/躲/避。 连他也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 一——是他迟钝了? ——退化了? ——还是着了魔? ——或是他练“黑光大法”已走火人魔? 他自己虽一时省悟不过来,但旁人是了解的。 像朱月明一看,就非常明白: 那是气势。 ——关七的气势。 无与伦比。 无可抵御。 像狄飞惊虽然没有抬头,仍然心知肚明:那是气派。 ——关木旦的气派! 那气派吃住了全常 也镇住了詹别野。 就像无情所理解的一样: 那是魔性。 ——关七圣的魔性。 道消魔长。 走火入魔。 那魔性慑住了黑光上人。 也侵夺了全场众人的神志。 飞如杨无邪所知的: 黑光国师已为关总圣主所震——要换作任何一人处于同地同一时际,也一样会像詹黑光一样,投能、没办法、也没及时避得开去的。 不过,黑光上人虽躲不过,但他依然可以招架、能够还击。 他现在就招架。 便还击。 还击的力量很大。 黑光上人一出手,就仿佛聚集了上夭人地所有的黑、所有的暗、以及所有的黑暗。 这黑是恶的。 这暗是毒的。 他的“天下一般黑”素来是有杀无赦、既恶且毒的。 他一时竟避不了关七这一击。 他避不了便还击。 击! 两击互击! 也互激! 激烈的互激! 黑光和白芒互激互击才一下、詹别野正飞了出去。 他一面飞,一面想抓位些什么、攀着些事物,结果是唏哩哗啦、噼里啪啦,连同瓦碎木梁,一齐往下塌,轰隆声中,那古旧大宅又崩塌了一大片、一大成、一大块。 他的人也跌落了下去,一面还大叫:“破体无形剑气!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他的身躯还刚好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人正勉强恢复过元气来,正要跃起,但黑光上人已压了下来。 詹别野现在身上正聚集了两种力量: 一是他自己的“黑光大法”之力,另一是关七的“元形剑二道罡气、真气,聚合一体,激动全身,而刚跃起来的人,就撞在他的身上。 这人大喊了一声,喊到中途已没了声息。 这人当然就是。 张铁树。 张铁树本来没死。 他只是给关七的那一口血箭打下屋顶去。 他好不容易才挣扎、爬起、要跃上屋檐来。 但又正好撞着黑光上人。 ——和他那一身交擦互激的白罡黑气。 4.走魔入火 黑光上人掉了下去。 关七却陡升了起来,再疾沉而下,如鹰如隼,仿佛他本身的“先天罡气”,加上詹朝天的”黑光神功”使他力道倍增,更强更烈。 他的势道更猛。 更急。 更凶也更暴。 他扑向狄飞惊,一面发出厉问,其声凄其:“纯儿呢一?!” 他的身形何等之快,呐喊再起,他已探至狄飞惊身前。 他一手就抓了下去。 看形势,他是想一把抓住狄飞惊的衣襟,把他揪了上来。 他的手已抓住狄飞惊的衣裤。 狄飞惊全身忽然一热。 这是一种神奇的扭动。 如遭电殛。 如在痉挛。 然后就在这瞬息间,狄飞惊己抓住他的手,扳仕他的手指,扣住他的手腕。 关七冷哼一声,只间: “——纯儿呢?!” 他的手同时发出一服白茫茫的罡气,同一时间已将狄飞惊的右手震开。 但狄飞惊的左手又扣了上来。 这次他是双手一齐抓扣住关七的手们。 扣得紧紧的。 关七只剩下一只手。 狄飞惊却有两只。 这几招变换奇速,但杨无邪还是马上窥出了狄飞惊的武功招数。 这次,杨无邪忍不住喊了出来: “弃子擒拿法!这是大弃子擒拿手!!” 弃子擒拿法! 大弃子擒拿法!! 大慈大悲弃子擒拿手法! 这是擒拿手失传了五百六十六年的绝招,之前的擒拿手,比起这种擒拿手法,黯然失色,之后的擒拿法,相比这种擒拿绝技,不算什么。 在运用中,这种擒拿手不但可以钳制住人的筋骨要害,还居然可以医治奇难杂症,甚至有人给擒拿过了之后,一如中了蛊,开了窍,发了神经,它居然还能改变人的性情! 听说这种擒拿手法,不但站着能使,跃在半空亦能施,甚至坐着、躺着、乃至埋着也能运用自如。 更可怕的是,据说这种擒拿手法的人,一定要残废——就算不残,也一定得废,纵能不废,也必定会残。 学这绝技代价大大。 太沉重。 第一个创这擒拿手法的人是。 卜先知。 在他未创这门绝学之前,他的外号人称之为:“未老先生”。 一旦他练成了这种绝世奇学,名动天下之后,人在其背后却多称他为:“绝子绝孙”。 他之所以从“未老先生”卜先知摇身一变,变为“绝子绝孙”卜先知,原因很简单,有二:一,他的下体受了重创,真的成了“绝子绝孙”。 二,人们从喜欢他童颜鹤发、脸如冠玉,以及敬爱他为人侠义敦厚、洞悉先机,到后来卜先知性情大变,残暴狠毒,所以人们都怨恨他,都希望他“绝子绝孙”。 他真的也“绝子绝孙”,传不了子,只好授予徒弟。 他的徒弟多不死也残废,几乎没有一人有好下常——但这种武功太厉害。 ——所以,尽管习这绝技太沉重,但还是有人趋之若渴,一旦得人传授,如获至宝。但学它,就算不致走火人魔,也难无走魔人火。 不过,到头来,因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死的死,残的残,废的废,有的还不知所终,皆无着终,这种绝学到底还是失传但现在却出现了。 重现在狄飞惊手上。 狄飞惊一出手,便用来对付关七。 而且已制住了关七。 关七是何许人也? ——此人岂容让人轻易制住! 假如关七跟平常人一样,有两只手,以他的武功,当然不易制祝但他却只有一只手。 一只可怜的手。 一只可怕的手。 上以狄飞惊一出手就以双手扣住了关七的手。 “弃子擒拿手”最厉害之处,不是在擒,不是在拿,而是在手,以及手法。 只要敌人有任一丝破绽。空隙,或任何部位暴露受制于练这种绝学的人之手中,不管是沾在耳垂。尾指、还是一小撮毛发上,他都一定能将对方整个人完全制注制伏、并置之于死地。 何况,狄飞悚已完全拿住了关七的手。 不错,狄飞惊是擒住了关七的手。 关七的手不能动。 甚至连人也不能动弹。 但是他的手指在动。 动得飞快。 而且诡异。 他有时屈着拇指,有时伸着无名指,有时中、食、尾指齐屈伸不已,口里还在念着咒语也似的一句话:“临兵斗者皆阵列于前!” 脸色。 狄飞惊的脸色本来就很苍白。 而今却成了惨白。 他奋力绞扭着关七的手,可是到底无能为力。 他只有呼唤了一声,带着不甘与沉哀: “快慢九字诀法!” 那确是“快慢九字决”。 而且是当年“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快慢九字大手颖! 雷损仗之以成名,仗之以纵横江猢,更仗以横扫天下、独步武林! ——可是,那原是雷损的独门绝技,又怎么出现在关七手上、指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慢九字诀法”来自“密宗九字印诀”,当年,雷损在“三合楼”跟白愁飞与王小石、苏梦枕联手战关七之际,曾使用过,并且曾一时困住了关七。 这密宗九字印法和手印,雷损在施为之时,能把极为强大的真气、技法和念力,三者合而为一,在瞬息间一动念、一动心、一动指头,就有扭转乾坤、斩神灭鬼之大力。 这“九字诀法”的“九字”,原为:“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九个字,语出于抱朴子,原文为“临兵斗者,皆阵裂前行”,每个字都可换化为独特的手印,也是密宗行者在顾指翻脸间与上天灵力沟通相契的方式。 不过,这“密宗九字诀法”,有多种手印都必需要双手十指合时施为方可。譬如第一字影独钻颖第三字“外狮子颖到第六字诀“阵”字“内缚颖至第九字“前”的“陷形颖,无一不是双手施为的诀法。 由于雷损缺了三指,他虽套上“假指”,但这并未使他在运使时有不便/不速/不从心处,反而他创造了一种用单手比划出这密宗家手印诀法的独特方式。 而所谓快、慢,是他使用这种手印诀法的两种方式。 快有快打。 慢有慢攻。 可是、再怎么说,雷损还是有一双手——他顶多不过是少了三根手指而已,关七却只有一只手。 只剩下一只手。 一只手又如何使双手十指联施的:“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的决法? 能。 关七能。 他非但能,而且只见他五只指头、骨节弹动不已,转眼狄飞惊的擒拿手已擒他不下、拿他不祝而且反而给他扣注揩注克祝很快的,狄飞惊已凶险百出。 濒临险境。 关七居然以一只手使两只手才能使的“密宗九字诀”。 他一下子便反败为胜。 反制狄飞惊。 化被动为主动。 转弱为强。 他开始只是念念有词:“临兵斗者,皆阵列于前”,到后来,他每吐一字,即施一诀,本来披头散发,一脸煞白的他,此时竟满脸佛光,满身佛性,每一招递出,都透露出神机、夹着佛法,以念力把大宇宙、大自然、大无地间生克制化的力量,与本身与生俱来的天性灵力结合为一,再以神佛之力和自身之力融为一体,手势时而莲华时而剑,快时极慢慢时极快,在印契曲直伸合间发挥了“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的杀力、魔力与攻击力。 狄飞惊当然已制不住了。 且为他所制。 狄飞惊遇险。 险极。 ——谁能挽救狄飞惊的险境? 没有人。 除了他自己。 他用一句话救了自己。 同时也完全转移了关七的攻击。 那一句话是。 “她落在他手上。” 一句话。 五个字。 够了。 局面变了。 完全改了。 关七停手。 转身。 目露凶光。 飞掠。 扑向另一个人。 他扑向这个人就形同攻击两个人。 因为戚少商是跟杨无邪同在一起的。 他们不但同在一个组织里,也在同一条船上,同一阵线上,同一危机和利害关系上。 他们是在一起的。 确是在一道的。 5.走水入魔 “她落在他手上。” 说这句活时候的狄飞惊,眼睛望向杨无邪。 他望向杨无邪的时候,杨无邪也正好望着他。 他很清楚一件事。 在场中,最希望他死的,其中一个,必定是杨无邪。 原因很简单: 这些年来,他和杨无邪,一个在“金风细雨楼”,一个在“六分半堂”斗了那么久了,两人不管是在苏梦枕还是戚少商当政、或是雷损抑是雷纯掌权时期,仍然稳当第二号人物,甚称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们勾心斗角,许久以来,结仇必然深厚:不管是杨无邪的计略阴谋下使狄飞惊的手下心腹中伏丧命,还是狄飞惊的布署谋略下杀害暗算了不少杨无邪的门人子弟,两人虽始终未能斗倒对方,但仇恨必深,仇怨必多。 杨无邪当然不希望“六分半堂”仍有狄飞惊、他在,就会碍着他的大计。 狄飞惊也必然希望“金风细雨楼”没有了杨无邪,他仍活着,就一定会碍着他的事。 所以狄飞惊自然知道,杨无邪巴不得他死。 对付敌人,狄飞惊的方法一向是: 一,化敌为友,把敌方的攻击力量变为自己的实力,何乐而不为哉! 二,避而不战,他自己下限对方直接交手,可无涉险,也可消耗对方的战力与斗志,若真要交手,他也会假借他人之力,清除异己,消除障碍。 不到万不得已时,他是决不出手的。 至少是不亲自出手的。 三,若避不开、化不了,只好应战,一旦接战,就不留活口,不留余地,决不让对方有卷土重来或报仇的机会。 他平生绝少出手,而今,遇上关七,他是不得不出手。 可是他仍敌不过关七。 四,要是他真的打不过敌手,便令马上转移敌人的攻击目标。 他移转敌人的视线的方式有很多种,让敌人知道有更可恨的敌人、或更志在必得的事物,就往往可以让敌人分心乱神。 一分心,一失神他就可以乘虚而入,有机可趁。 他现在就是这样。 他知道关七要找雷纯。 关七一定会找上他。 盯死他。 同时也钉死他。 所以他把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扔给杨无邪! 他遇险,他也祈祷杨无邪遇险。 最好,杨无邪死,而他不死! 关七即刻找上了杨无邪。 他真是说走就走。 要撤就撤。 狄飞惊想要困他片刻都力有未逮。 何况狄飞惊根本不想困阻关七。 他巴不得关七替他杀了杨无邪。 杨无邪本来要孙鱼尽心调度“一0八公案”为戚少商解危。 但却在顷刻间,关七的攻势已变:先把詹黑光打下古毛,又飞扑狄飞惊讨人,数招间他眼看已有机会格杀狄飞惊,却因狄飞惊一句话而攻向自己。 关七一手抓向杨无邪。 他抓得很直接。 很不客气。 也很嚣张。 ——可是他嚣张得起。 别看他轻而易举、旁若无物的随便一抓,这里边蕴含了多少大力、大信和大武功! 这一爪下来,其势决施,决无回圜余地,也绝不容情,但其间自蕴多少复杂变化、包含多少奇功盖劲,孙鱼只有一眼.已够惊心。 至于杨无邪,甚至不必抬头看,已知来势非同小可! 这是“大力鹰爪手”! 据杨无邪的记忆里和他所收集的资料中,他完全联想不出关七跟“大力鹰爪王”这一系的人曾有过什么样的关系? 没有。 但这已不重要。 因为跟前的关七,既会使白愁飞的“惊神指”、“三指弹天”,又会使王小石的“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还会使雷损的“密宗大手印九字诀法”——他还有什么不能使?下会使? 问题只是怎么破?如何对付? 简直不可破! 无可对付! 关七就这样一把当头抓落,竟难破难挽,难分难解! 这时候的关七,已不像是一个人。 像一位神魔。 如果他是人,也必非凡人,而是天人。 ——天人合为一体的: “天人”! 关七的光芒是赤热的。 烘热的。 他一面仍发出凄厉的喝问: “纯儿呢?!” 一一一纯儿?! “纯儿”当然就是雷纯! 雷纯当然不在杨无邪手上。 一一一要是雷纯落在“金风细雨楼”,那就天下太平了! 杨无邪近日已愈来愈发现: 雷纯也许比她父亲雷损更不好对付! 也许,雷损的武功确比雷纯高多了,可是,雪损的沉着、诡诈和以退为进的老谋深算,至少还可能预防在先。有迹可寻。但跟雷纯交手斗智,可谓羚苹挂角,深沉莫测,这女子看似全无江湖经验,纯洁温驯,但有时又机诈百出,笑里藏刀;杨无邪跟她明争暗斗迄今,竟连她到底会不会武功这一点上也没摸清。 根本摸不清。 杨无邪却有一个推断: 人皆以为狄飞惊是个世间难得的忠义之士,雷损在主的时候,他为雷损尽忠效命,忠心不罚雷损殁后,他秉承雷损遗志,鞠躬尽瘁,依然效忠于雷纯,为她卖命,以报其父识重之情。 杨无邪不以为然。 他认为狄飞惊不是为报雷损而对雷纯忠心耿耿,而是根本狄飞惊对雷纯有思慕之情。 ——爱一个人,才会为她不惜一切,也不惜牺牲一切。 像狄飞惊这种人,就算是爱一个人,也不会轻易向人表白。 更何况他爱上的是雷纯。 像雷纯这种人,她真要是喜欢一个人,恐怕也不好表达。 何况她今天的身份是“六分半堂”的代总堂主。 ——她是“代总堂主”,然而却没有真的“总堂主”。 像狄飞惊这种人,除非不爱,一旦发生情愫,必定会爱得如梦似幻,欲生欲死。 狄飞惊是个深沉的人。 深沉的人自有深沉的爱。 ——练武的人,练到痴处,真气走岔,可能导致走火人魔。 爱情也是。 ——若说柔情似水,有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尔不止于走火入魔,走水,何当不能入魔。 若说人佛之法门有四万八千种,人魔之道何当不有八万四千种? 杨无邪甚至怀疑: 狄飞惊是因为雷纯而忠于“六分半堂”,才把一生的精力和智慧都摆了进去,反而不一定是为了报答雷损的知遇之恩,而为“六分半堂”耗了他的半生。 是以,杨无邪认为: 若自己掌握了雷纯,就大可也能控制狄飞惊。 可是。雷纯当然没受他纵控。 所以他和狄飞惊抗争: 难分轩轾。 “金风细雨楼”仍跟“六分半堂”对垒:旗鼓相当! 第十三章天仇 1.魔走火入 关七一手抓向杨无邪的头发。 抓得凶。 也抓得狂。 ——他下手也下得大刺刺,仿佛谁也闪不开、躲不了、甚至无可闪躲。 其实,关七出手就是一种气派,光是那种大气大派,已够叫人逃不开、躲不了、甚至不敢闪躲。 何况,他武功之高,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甚至不知他如何练来的?怎样练成的? 很少人看过杨元邪出手。 因为杨无邪根少出于。 他一向都认定: 对付敌人,要靠脑袋,而不是要靠手脚——人只有两手两脚,能杀得了几人?但用脑想出一计,往往是杀伤成千上万的不止杀人,救人也是一样。 所以他不到必要时,决不动手,也不动武。 他不以为武力可以解决一切。 故此他把心力都放在别的地方。 例如资料的收集。 他觉得掌握了一个人的资料,几乎就可以完全掌握这个人。如果掌握的是人才精英,便可以为他杀许多人、救许多人、也做许多事。 何况准确的资料便是知识。 他绝对认为:知识是力量。 ———种比武力更有力的力量。 所以他不断进修,也尊重和重任在他身边有知识的人。 ——有知识,便有力量。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重视武功,或忽略了武力。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论淑媛;有龙泉之利。方可以论决断! 他只要有时间,仍暗底里勤练武功。 只不过,很少人看过他的武功,更少人看他使出独门绝招。 每个都该有他的独门绝学。 ——尤其是已建立名威、威信的人。 很多人恐怕都不止有一门是他熟练的,但特别精擅,是谓绝学,每个已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人,总会有一项是他所精通的。 ——不管那是天文、地理、相学还是数学,是琴、棋、书、画还是剑、刀、枪、箭、棍,总有一两招、一两种、一二项是他的独门绝艺。 这独门绝学在重要关头、可用作救命、杀敌。 ——那么说,杨无邪的绝枝是什么? 很少人看过。 没有人知道。 现在杨无邪就使出他的绝艺。 他已不能不使: 无法不施出。 因对手太强。 对手是关七。 杨无邪的绝招是: 刀。 刀是刀。 刀井无出奇之处。 奇的是用刀的人,以及用刀的方法。 杨无邪本来手中无刀,刀从何来? 刀一直都是在的。 在他身上。 在他抽中。 ——他用的是袖中刀。 “袖里刀”袖里藏刀,犹如笑里藏刀,令人防不胜防,也猝不及防。 但这种刀法,以杨无邪这样智计双绝的人手中施来,并不令人意外。 ——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性格。 ——什么样的性格的人便用什么样的武器! 杨无邪用“袖中刀”,仿佛是当然的,也是必然的。 ——苏梦枕的“红袖刀”,本来就是袖里刀法,杨无邪长时间与苏梦枕相处,在苏梦枕那儿吸收了刀法的特色,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可是,他们的刀法并不同。 杨无邪在刀法上的特色,有一点与苏梦枕大为不一样:苏梦枕的刀光如梦,刀意轻怜,连刀影也有于种风情与人说。 “红袖刀”清艳,每一刀都足以令人惊艳。 听说他的刀有一种使人心动的蜜味。 甚至每一刀都令人愿意为它生、为它死、为它而不顾生死。 苏梦枕的刀: 绝世的刀法——像一抹夕晖。 绝情的刀锋——像一场细雨。 苏梦枕的刀法:残酷而美丽。 ——也许那是因为苏梦枕本身就是个残酷的人,但他手上拥有一把美丽的刀,正如他也拥有一颗侠义的心。 无论如何,他的刀法都泱泱大度,气派非凡。 杨无邪则完全不然。 他一出刀,刀意、刀锋、刀势、刀光、刀风都只透露了一个字:狠。 他不狠也不行。 第一,他的刀短。 只一尺三寸长。 这么短的刀,要攻击敌人,就不得不狠,使刀的人也不得不悍。 这么短而锋利的刀,已不能守,只能攻,以攻为守。 第二,他的刀法、武法,当然不如苏梦枕。 ——有苏公子这样的绝世武艺、绝顶刀法,当然就可以讲究风度气派。 可是杨无邪不能。 他毕竟是:“只要一有时间,就暗底里勤练武功”——问题就在,“只要有时间”:像杨无邪这种日理万机的人物,平常处理的事务着实是大多大多了,只怕要比苏梦枕、戚少商还得更忙:因为他们不必亲力亲为的事,他都得揽在身上。是以,他能腾下来的时间,就一定不多。 所以习武的时间就一定很少。 更少。 习武跟所有的事情一样,若想要有卓越的成就,就一定得要专注和勤奋,也得要有毅力和恒心。 然后得要加上一点天份和才情。 杨无邪的天份毕竟集中在才智上,但不是在武功上。 ——一个人要“走火入魔”,也非得要对一件事很专注、很专神不可,要不然,连火都不冒,只怕走火入魔也不配沾上:学文如是,习艺如是,练武亦如是。 一旦对一件事练习得“走了火”,才会“入魔”,到头来成了魔,就远离了佛,远离了正道,就算好不容易,能及时回了头,魔走了,也不见得火就重新再升,佛也不见得能修成正果。 是以,杨无邪习武,只求达到实用的目的。 他是到运智不成,用计不得的时候,才动武。 也就是说,动武,已是最后关头,迫不得已的事。 所以,他练的武功,就十分井究狠、毒、有效、速战速决。 他的刀法便是这样。 不好看。 不讲花式。 很有用。 他的刀法有一个名堂: “拦不住刀”。 ——他的刀是拦不住的。 要命的。 ——每一刀都攻向要害的。 2.魔火走入 他一刀剁向关七的手。 刀好快。 刀势突兀。 关七只有一只手,当然不想这剩下的惟一只手再受到任何伤害。 关七一缩手。 缩手只是一种自然反应,不是武功招武。可是关六随随便便的一缩手,就避去了一刀。 他才那么把手微微一缩,又第二次出手,一出手,就是一这一抓,可有名堂来历:这一爪,竟是“卧龙爪”。 ——张烈心所使的“卧龙爪”! 这一爪正向杨无邪当头抓落! 杨无邪大叱一声,不退反进,一刀向关七的手指反撩过这一刀反应极快。 关七的双目,突然变了: 变得更厉。 更凄。 更疯狂。 只听他喃喃地道:“纯儿……纯儿呢?……”他的眼呈雪白,本来绿芒大作,但而今却似走人了两朵魔火,使他整个眼神都燃烧了起来。 目焚了起来。 ——是魔火走入了他的眼,还是魔性潜进了他的心。魔火。 心火。 他的手一振。 指一震。 全身也一颤。 他的爪势已变,从“卧龙爪”,易为“落凤爪”。 那也是张开花的独门绝学。 ——张烈心已着他“惊神指”而死,但他的独门武功指法,却在关六身上信手施为。 这一下,以柔制刚,“落凤爪”阴柔绵密,杨无邪的刀,跟着要落到关七手中。 但杨无邪的刀,可也奇怪。 他的刀见风即长。 长得好快。 ———下子就长了三尺七八寸。 刀一长,形势就不一样了。 一一本来是关七抓他的刀,现已变成是他反切关六的脉门关七也没想到有这一刀。 ——竟有这样的一刀! 刀好险。 刀法极险! 关七五指一缩,竟直屈入掌心,手掌变得像鼓把一样,反扣杨无邪的刀身。 他的变招极忙! 他已先后从“鹰爪手”,变成”卧龙爪”,又变为“落凤爪”,而今又易为张铁树的独门绝招:“无指掌”! 无指掌。 ——没有手指的掌法。 不。 应该是毒得连手指都失去了的掌功。 呜的一声,杨无邪掌中刀给震飞。 刀飞去。 但刀势依然在。 且一刀斫向关七。 ——下带一抹刀光。 没有刀光的刀。 没有刀锋的刀法。 ——那是自杨无邪手中发出来的刀:真正的“拦不住刀”。 他以袖发刀。 他的袖本来就藏着锋利的刀片,薄薄而快利。 袖中刀! 关七着了一刀: ——戚少商、孙青霞、詹别野、张烈心、张铁树、吴其荣、狄飞惊……等高手刚才都跟关七交过手。 都制不住关七。 而且都还隆象还生。 他们当然都杀不了关七。 还伤不了关七。 可是,而今,关七竟受伤了。 ——竟为杨无邪所伤。 杨无邪的武功,只怕是这些人中最低微的一个,他能伤关七,唯一的原因恐怕是:他用的不是武功。 ——至少不是传统或正统里所谓的“武功”。 他是用了暗算。 ——不过,不管传不传统,能打败、杀伤得了敌人的就是好的武功,管它正不正统? 杨无邪确是斫了关七一刀, 伤了关七! 关七挨了一刀。 怔了怔。 他似乎没想到有这一刀,有这种刀,以及这样的刀法! 所以他自己也喊了一声。 “好!” 然后他就一手接过了刀。 ——那柄正落下来、本来在杨无邪手里的刀。 他一刀就向杨无邪砍下去。 他刚才连战七大高手,都没有用刀。 也没有用过兵器。 他现在却用上了刀。 这一刀所落,似没有出手,没有刀,也没有人,只有美丽的刀光,如情人的倩影;微香的刀风,像一声呻吟。 刀过处,弯如美丽处于的柔眉。 刀落时还带着些许美丽的风华。 刀清。 刀艳。 刀令人惊艳。 杨无邪一见,就呻吟半声。 “红抽刀……” ——“金风细雨红袖刀”,那正是他主子苏梦枕的绝世刀法。 遇上这刀他没办法。 他躲不了。 避不开了。 他只有瞑目。 彻底。 等死。 可是夫七一招却又是怎么来的呢? ——苏梦枕几时又将“红袖刀法”传了给他? 3.魔入火走 杨无邪没有死。 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孙鱼。 孙鱼一见关七向杨无邪动手,他就知道这一场已免不了。 自己也免不了。 他蓄势已久。 所以在这于钧一发的时候,他一枪就发了出去! 他是山东“怪物潮大口孙家“神枪会”的后裔。 他用的当然是枪法。 他的枪法擅于点穴、攻穴、取穴。 他用的是枪,但使枪法之灵便、灵动,一如掌法、指法。 他像是在使“判官笔”。 他一笔疾取夫七腋下:“攒心穴”。 他是攻其所必救。 关七只有一只手,他不能不促住自己尚存和仅存的一只手。 “攒心穴”也是人身死穴之一,夫七武功再高,也不能不保住这个大穴要害。 他攻的是关七腋下,只要关七自救,只剩一只手的他,只有抽手一途。 ——收手,就杀不了杨无邪。 他算准了,就出手。 一出手,关七怆哮了一声,果然撤了那一刀。 他已不及斫杀杨无邪。 他回刀。 一刀便砍下了孙鱼的枪尖。 才一刀: 孙鱼算尽机关的一记“屈神枪”,只“消耗”了关七一招:一刀。 一刀甫过,第二刀又斩出。 仍斩杨无邪。 一一依然向头斩落。 这一刀,斩得大气大派、大磅大礴,杨无邪避不了、拦不注闪不得。 眼着刀起头落,突然,一物飞掠而过。 像鸟。 很轻。 ——一只没有脚的鸟。 没有足的鸟,在它的一生中,岂不是只有拼命的飞,不能驻足不能停? ——那它怎能休息呢? 那已不是一种不幸。 而是大不幸。 ———旦不飞,就得摔死。 一如白愁飞的抱负: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魔入火走,冤魂不散,来的莫不是白愁飞? 不是。 来人比白愁飞还轻。 这人飞身而至,像一只鸟一样,在关六面前打一个盘旋(在关七如此神威、独战八方之际,他居然还故意在夫六身前打了一个回旋),一扬手,发出一声清叱:“住手!” 扬的是他的左手。 左手只发出一道白光。 没动的右手却作出十六道红、黄、蓝、绿、黑、白不等的微芒,飞射关七。 关七一见,大叫一声,“唆”的一声,劈手一刀飞投向那比白愁飞更精、更竣也更怨更冷、更年轻的青年!一指一印,即大叫一声,宛若霹雳雷霆,声威惊人。 漫空暗器尽去。 全给他的“密宗诀法”打落。 但还有一枚他打不下的。 ——那正是这青年左手打出独一无二的暗器! 这暗器独一无二。 更独一无二的是他发射暗器的手法。 他的手法用四个字便可以形容: “光明正大”。 ——仿佛他施放的绝对不是“暗器”,而是“明器”。 大概世间也只有一人是这样发放暗器的:那当然就是“四大名捕”之首:无情。 那一道暗(明)器、说时迟,那时快,已飞打至关七脸门! 关七的“九字决法大手颖拿捏不住,这一枚“明器”就像越过千山万水、千蟑万峰的一缕精魂,始终要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回到他的残躯故上去;而且还要定在那里。 ——钉死在那儿。 就连关七这样的绝世人物,也避不了,更不易躲,甚至无法招架! ——好一道“暗器”! 关七大喝一声。 轰的一声。 然后是隆拢 ——隆隆声是来自半空,在苍穹、云霄深不知何处阵阵传来,仿佛在云层边上。有一两团似碟形、又似蜻蜓形状。当然是极大极巨的)的光芒,若隐若现,乍闪乍灭。 然后他一拧头。 甩发。 ——散发飘飞。 乱发飞激。 他一把发,卷住了无情那一道“明器”:也打落了那道“暗器”! 无情打出来的“明/暗器”,一时尽为之落空。 但关七凌空飞掷的刀,仍飞袭无情。 这一刀势烈。 意刚。 无情发出了他的“杀手锏”,身形正要疾落陡沉下来。 他一双腿子已废,所以更要急促找到落足点。 他不是无足的鸟,足能飞,不能停,不可栖止。 但关七的那一刀已然到了。 这飞掷的刀,不止于关七飞投之力,还加了了关六在刀脱手的一刹间伸指弹了一弹,打出了一记指法:“惊梦”。 ——白愁飞绝招“三指弹天”之最厉害的一招:“惊梦一指”。 现在指法已融人了刀意之中。 刀就是指。 指出了道。 刀就是追。 刀光如梦。 刀却令人惊梦。 梦加人生。 不朽若梦。 一——这一刀,正寻找一个落脚点的无情怎生避得去! 一一那一指,双足俱废全无内力的无情怎能接得下? 一刀既出,非死不可! 这一刀破空掷出,连街头巷角那打更人也“咦”了一声。 那像是一次失声。 也以一声浅叹。 “惊梦刀——” 他喟息。 月下,这人深置罩住了脸容,但手上照路的灯笼反照之下,只见他下颔有几缕稀落的苍黄胡子,无风自动。 ——许是因为激动才动吧? 他的梆很厚,很沉,也很澄黄,仿佛就是真金、黄金打造的。 他手上的“打狗棒”很长,而且十分沉甸,棒尖很细。 ——大概也有百数十斤重吧? 他当然不是普通的更夫。 ——他是谁呢? 4.关魔发狂 刀挟指劲至! 指劲做刀引! ——无情如何避开这一刀? 天知道。 因为无情没有避。 但他也没有死。 这一刀,已有人替他接了。 ——居然有人接得起关七这一刀! 而且还是“硬接”的。 接刀的,不止一个人。 而是两个人。 接刀的是剑。 ——两把剑。 两位剑客: 戚少商。 孙青霞。 他们已掠下屋檐来,双剑合一,一齐也一起挡住了这一刀,格掉了这一刀。 没有他们两剑合璧,接住这一刀,无情是不是就躲不开这不知道。 若没有他们及时应付了“凌空销魂剑”和“隔空相思刀”,无情是否就丧命在这一刀之下? 不知道。 如果戚少商和孙青霞不齐心合力,两人联手,光以个人之力,会不会也接不下这要命夺魂的一刀? 不知道。 对未发生的事,人只能估计猜测,永远也不知道真正“后果”如何? 但”偶然”常会改变”历史”,而“历史”也亘常是“偶然”事件造成的。 刀落。 剑起。 一把剑“痴”。 一把剑“错”。 ——痴痴错错,人间里,准不痴?谁没错?人的一生,就是在痴痴错错、错错痴痴里走过、走遍、走完、走荆戚少商、孙青霞一起面对关七。 并肩作战。 战! ——关七仿似已给“战志”焚烧。 战火中烧。 ——越烧越炽,愈演愈旺。 他一咧口,喉里发出咕咕之声,奇怪的是,上空月下,仿佛也有呜呜之响回应不已。 ——苍穹里隐伏了什么?像有一百万只苍鹰,九千万只大麻蜂,在那儿一齐发出咕嗡胡嗡的怪吗。 然后关七又出手了: 攻向戚少商,也同时袭击孙青霞。 色彩。 孙青霞看到美丽的色彩。 ——简直是美极了、眩目极了、艳丽极了! (如果丧生在如此美丽妖艳的色彩里,真是死也心甘!)色彩只是一种色相,色相不是利器,如何攻人杀敌? 但关七而今正是用“色”作武器。 ——色即是凶。 色彩就是他的凶器。 他攻向孙青霞。 ——以色。 色相要命。 要命的色相! ——令人着魔! 声音。 戚少商听到的是动人心弦的声音。 ——简直是悦耳极了、好听极了、清脆极了! (要是丧命在这样优美动人的音乐中,真是死也愿意!)音乐只是一种声音,声响原就不是武器,怎样杀人攻敌? 可是关七此际正用“音”以作利器: 杀人的利器! ——以声杀人。 他杀向戚少商。 ——以声。 声波慑人! 夺命之音! ——使人发狂! 戚少商和孙青霞本来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若是他们只对抗声波和色相,或许还可一战,尚能一敌。 可是,当声相和色相同时侵袭二人之际,同时漫发着一股香气。 香气袅袅,在戚少商鼻端嗅来,仿似檀香,仿佛佛显金身。大慈大悲,宝相庄严,要他即放屠刀,回头是岸。 他手上没有刀。 却有剑。 ——他的剑,能在此际放得下来吗? 放下了剑的他,就能成佛吗? 一仰或是佛成不了,却成了鬼:关七的刀下亡魂呢? 戚少商半生中有杀孽无算,而今,一场场如梦悚心,尽现心头,四起四落,三翻三覆,生死一爱,成败一线,岁月如流。人生若梦……这一时间,他,竟失去了斗志。 ——一个失去了斗志的戚少商,又怎么斗得过仿佛全身都给斗志烧痛的关七? 孙青霞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闻到这股香味,犹如处子身上的幽香,无限理想,中人欲醉,既是诱惑,也是召唤,要他惜玉怜香,弃剑投入温柔乡。 他手中有剑。 剑在手。 ——他能不能在这时候弃剑? 弃剑是对?还是错?他的剑错?抑或借的是他? ——放弃了剑,就有他的爱吗?握住了剑,便能斩尽情愫么?斩不了情,切不了爱,没了剑,到头来,会不会成了关七手下亡灵呢? 孙青霞在过去爱过女人无数,而今,一个个温香玉软的女子,掠过心头,哪一个爱到发烧,哪一个恨得发狂,哪一位欲拒还迎,哪一位委婉承欢,哪一次求之不得,哪一次得偿所愿……这一瞬间,他,居然没了战志。 ——一个丧失了战志的孙青霞,又怎能战得过好像战神一样的关七圣? 戚少商、孙青霞均在极度的迷茫之中,但更惊粟的,却是另一个人。 吴惊涛! 惊涛书生虽狼狈不堪、左支右绌,但总算也把关七那一轮“惊神指”的余劲应付下来了,他正要飞掠下檐,对付关七,不意凝神一看,看出了全身冷汗来——原来仿佛跟天有仇也与全天下为敌的关七,正在用一种他最害怕、最惊惧的武功,来对付孙青霞与戚少商:那独门绝艺竟是他的绝活儿————活色生香掌法! (天!) (我的绝技几时落在关七手里!?) (他是几时学会了我创悟的武功!?) 一一那还是刚才他向关木旦使出的掌法和内功,而今,竟一一都在关七手上信手使来,且使孙青霞与戚少商,一起也一齐的堕人险境! 这一个发现,令惊涛书生目定口呆,一时不敢飞身下掠,加入战团。 他只能愣在古屋檐上,在极大震恼中,还微微感觉到苍穹天心,仿佛有沽沽恐恐之声,在上空微微震动掠过。 ——是有什么东西在天空回翔、飞过么? 他已无暇细思。 他的人已被惊愕充满。 充满震愕。 5.着魔 吴惊涛在揩汗。 他淌的是热汗。 ——愧。 他愧的是自创的武功绝学怎全在关七手上使了出来,而且还施得比自己还好! 他流的却是冷汗: ——怕。 他曾经在好一段时间里以咒语、迷香禁制过关七,尽管当时他已觉察出这是个不世人杰,但要到这时际,他眼见关七以寡敌众,却占尽上风,使他连孙青霞、戚少商的战团都打不进去,插不了手,他这才明白关七的武功有多好,才气有多高! 他一时吓住了,束手无策。 他虽无策,但有一人却及时想出对策。 这人当然能想出应对之策——因为他的外号本就叫做“算天遗策”:他另一个名号是“童叟无欺”。 他当然就是: 杨无邪。 关七发出“活色生香掌”,打出“欲仙欲死神功”,跟着便要一拳打杀戚少商和孙青霞。 他其实没有必要杀这两人。 他跟这两人其实没有仇。 他也没有意思要杀他们。 但他不得不杀。 在他而言,是一个试炼。 ——他要试验出一种武功来。 这是一种创新。 他已给创意充满。 他像一个小孩子,玩得正高兴时,得意忘形,全身神智已让创造的喜悦所充溢,欲罢不能,也乐此不疲。 他眼里发出奋光。 他的人也手舞足蹈。 他的“新招”已发了出去一 他要试验到底。 他就像着了魔一样。 ——或许,他就是魔:佛魔谁能定分界? 问题是:你要试自己有多大力气,你大可以向木石、猛兽比比力。 你要试验自己有多大魅力,大可去发挥、施展,看有多少人甘于为你所奴役?多少美女为你所诱惑? 你要体验钱的力量,大可去从商、做生意:你要知道权的魅力,大可以去从政、做官;如果要晓得哪一种药材或是多种药草的混合能治恶瘤,最好便是找一个患有恶瘤的人下药给他试试看。 但试“新招”却下一样。 ——“新招”需要人来作试练。 因为只有“人”才能“接招”,也因为人“招架”的能力,所以才要“变招”,创“新招”、使“绝招”。 但这种试验是需要极大的代价的。 代价也极高。 ——代价是: 人命。 世上一切,都不比人命可贵。 人命价最高。 因为没有了人命,就没有了一切。 爱情是生命中的至甜,所以极重要;自由是生命里的最好,所以更重要——但如果没有了生命,便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享受不到了:所以生命最重要。 至重要。 关七已着魔。 他不管一切; 他要试验出一个结果来。 ——他才不管谁生?谁死?死的是谁?牺牲的是不是罕世绝有的英杰人材! 可是,戚少商和孙青霞若全力一搏,能遁得过这试炼吗? 我们本来可以知道答案的。 可是却没有答案。 因为有杨无邪。 杨无邪在。 他当然不能允让他的朋友丧命。 ——他更加不能允可他的朋友为他而牺牲。 所以,他一见孙青霞和戚少商遇险,就叫出了一句话:“雷纯在他那儿——给他抓了。” 他一面叫,一面用手指着。 指着一人。 遥指: ——他指的是谁? 谁抓了雷纯? ——雷纯是不是真的落在他手里?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在战斗中的关七,他已完全不管一切:他心目中最重要的是“玩”一一一他是天生战斗狂。 他“玩”的是决战。 他是全心全意、全神贯注、全力以赴的去,“玩”他就像一个孩子,对他所喜欢的玩意儿正玩得痴,玩得近痴,玩得发狂。 但却有一个例外。 只有一人例外—— 当他听到。 雷纯 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一切都变了—— ——变得着紧、着急、着意和着了魔似的焦切与愤懑! “谁!?” 他发出一声遮天铺地卷天噬地盖天掩地崩天裂地震天塌地的大吼:“一一一谁劫走了纯儿!?” 谁!? 谁也不知道是准。 但大家从杨无邪指尖所示,只看见了一个人。 狄飞惊! 是狄飞惊让他涉了险,他就把这个还回给狄飞惊。 ——杀人偿命。 一欠债还钱。 这是江湖规矩,也是武林法则。 这更是杨无邪所信奉的守则。 ——狄飞惊为祛开关七的狠命攻袭,故把这可怕的狂魔引来对付他,所以他如今也把对方所给予他的还给对方。 他恐怕关七不信(对方只是痴了,但决不是个傻于,这人只是疯了,却绝对不是笨蛋),还戟指狄飞惊嘶声道:“——雷家小姐一直都控在他手里,他是挟雷纯以令六分半堂!他对纯姑娘意图不轨已久,雷纯小姐处境险矣——”这几句话,很要命。 关七脸上充血,眼中喷火。 那不再是战志。 而是杀志。 6.发狂 狄飞惊乍闻,一惊。 抬头。 他终于抬头。 ——“低首神龙”狄飞惊,终于抬起了他的头! 他的眼有感情,很忧郁,瞳子左、右、下三方呈白,眼睫毛长而微微蜷曲,显得十分的敏锐、漂亮、好看。 哪怕是美女的眼神也不若他好看。 ——何况,此际他的眼色还带着微惊: 一种震悸和轻栗。 这使得他这双多情的眼,分外令人心动、艳丽。 ——纵只看一眼,也令人动心。大家都看得舒服,除了给他“看”上的人。 狄飞惊只动了一动。 他的姿态尽管在受惊中、震怖里,但依然举止温文,优雅好看,潇洒自如。 看了令人舒服。 也令人担心: ——像他这么个漂漂亮亮、文质彬彬的,在京师这等卧虎藏龙之地,在武林这般鬼魅魑魉之所,在六分半堂如此龙蛇混集的帮会,他是怎么活下去的?生存下去的?还生存得这般自若、自如、自在、自成一派的!? 不过,狄飞惊再气定神闲、再处变下惊,现在也不可能再镇走如恒了。 因为来了! 那狂魔来了! 关七已转向他、飞扑向他、腾空飞攫下来,还在半空咆哮了一声。 “还我纯儿来一一!” 他一手就抓了过去: 却不是抓向狄飞惊,而是—— 孙青霞。 ——他在这节骨眼上,他竟还对孙青霞发动了攻袭!? 他向孙青霞发出攻击却是为何? 他跟孙直剑无怨、亦无仇,他为何非要杀他不可? ——他有必要非置其于死地不可么? 没有。 他不是要杀孙青霞。 他只是一手夺了他的剑。 世上任何人,只要去夺(碰/攻/对付)孙青霞或他的剑,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通常都非常惨重。 只要他是人。 不是神。 也不是魔。 但他是战神。 也是斗魔。 不过,纵他是战斗的魔神,他能攫取得了孙青霞的剑,也得要运用了技巧,且必须付出代价。 他取的是孙青霞的剑。 但攻的是戚少商。 他仍以“大密宗九字诀法”攻向戚少商,手印忽虚忽实,指法时快时慢,人也变得半神半魔。 只不过,他这一次运使“密宗九字太手颖,跟刚才的情形大是不一样。 他现在是每攻出一指,即行大喝一声。 每一声皆如春雷乍绽,元气充沛。 惊人的是:他已连战数大高手,且转战数场,他非但不累,而且真气更盛,实力更强,连斗志都愈打愈炽。 “独钻颖,“大多刚轮颖、“外狮子颖、“内狮子颖、“外缚颖“内缚颖“智拳颖、“日轮颖、“隐形颖一轮发了出去,当手印发到第三家“斗”时,戚少商已吃不消,快招架不住了。 孙青霞马上挥剑而上。 急援。 这一援使关七正中下怀。 也使孙青霞眼前一“黑”。 不错是黑! ——那是“天下一般黑”! 黑光上人的“黑光大法”黑的“黑”! 这一“黑”之下,孙青霞便给关七劈手夺去了剑。 一道青龙,已落在关七手里。 ——但一道血虹,也在月下乍现。 是谁受了伤? 一时间,杨无邪只乍见: 戚少商脸上溅了血。 孙青霞衣上沾了血。 关七的身上也激起了血光。 ——到底是谁伤了谁? 谁现血光? 这一刹间,戚少商与孙青霞相顾骇然。 他们自己心知肚明,本来,两人已全为关七的“活色生香掌”所制,心智也几为“欲仙欲死功”所控,幸在此时,杨无邪喊话发声,分了关木旦的心和神。 由于关七还不能算是全盘通透熟悉吴惊涛的心法武功,是以心神乍分,功力顿减,效果失控,孙青霞和戚少商险死还生,但也立即脱困。 不过他们还来不及定过种来,反击反挫,关七已向他们发出“大手颖。 但这刹瞬间,孙、戚二人,心意相连,也立时有了对策:戚少商正面撄其锋锐,戚少商再从旁攫袭。 戚少商那“一字剑法”,遇上“快慢大手印诀”。在三招后已力不从心,六招后己凶险百出。 但孙青霞的“意马剑”到了。 他攻的是关七胸前。 关七一手就夺了他的剑。 但却负了伤。 伤在背后。 ——孙青霞是攻在身前,杀着却在后头! 关七着了一剑。 但他手上已夺得了一把剑。 他像发狂一样,跟天有仇,地有仇,同世间所有人都有十冤九仇似的,只见他:长身。 飞掠。 直扑狄飞惊。 他一剑就疾刺了过去。 剑暗青。 ——青色的剑。 剑名为“错”。 ——只不知他这次一剑递了出去,是对是错? 对他而言,对错有没有分别?他心里还分不分对错? 没有错,哪有对? ——天下间的事,对对错错,痴痴智智,怎分得清,容人分说? 第十四章天谴 1.天生战狂 剑刺狄飞惊。 狄飞惊惊。 狄飞惊一惊而起。 一惊而掠。 一惊间,已避过一剑。 这招避得潇洒利落,连无情也叱了一声:“好:“可惜,一剑才过,第二剑又至! 一见这一剑,狄飞惊只有浩叹。 戚少商却发出了半声呻吟。 ——因为他看见了自己的剑法: 一种背叛命运的剑法。 ——那原是他独特独创的剑法,而今却在关七手上使出来,活像是天生就是他所创的剑招一样。 遇上这样子的情形,遇上这种天生战狂,你教戚少商除了呻吟之外,还能说什么? 还能做什么? 狄飞惊没接这一剑。 但他却(及时也适时地)反攻了一招,用的是语言。 ——他不是用手用脚用兵器,甚至连招式也不用,他只用一句话“反攻”。 他的“武器”是问题: “你记得小白吗?” 关七一怔,剑放缓了,招也慢下来了。 狄飞惊继续道:“小白就是雷姑娘。” 这句话,一听,大家都心里豁然。 ——“小白”原来就是雷纯,这点不算大意外,因为关七既在神智未复时天天吟看“小白”,而今一旦稍为清醒,又发狂似的要找“纯儿”,那么,“小白”很可能就是“雷纯”,更何况,“纯”和“白”本来就是很相近的两个字,所以,它所代表的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女子。 ——同一个关七所喜欢、钟情乃至深爱的女子! 只听狄飞惊又道,“雷姑娘是我们堂里的代总堂主,我是她部下,我维护她还来不及呢!可是,而今小白却给人逮去了。”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一顿。 果然关七厉声喊问。 “谁!?谁把她抓去了——!?” 狄飞惊这时才说:“有谁能随便抓人?——当然是刑部的人。” 他说着的时候,便望向朱月明。 他甚至不必用手去指。 他已不必。 他一旦提起“刑部”两个字,大家自然都望向朱月明。 ——这个人几乎已代表了刑部。 他本身就是“刑总”。 刑部就是他的。 他就是刑部。 然后狄飞惊又说:“小白已给他们抓去了——你说雷纯姑娘会落在谁的手上?” 他问出了这句话的同时,关七也已挥出了他的剑。 向“笑脸刑总”: 朱月明。 ——现在,一向笑态可掬、笑容满脸的朱月明,可真是说什么都笑不出来、挤也挤不出一了点笑意来了:剑至。 剑青。 剑也把他肥肥白白胖胖嘟嘟肉墩墩的脸映青。 ——甚至变绿。 他的确连眼都绿了。 他的确没料到关七会突然找上他,就为了狄飞惊的几句话。 他刚才还好好的在这几隔山观虎斗,可是,才不过是只几句话间,一切都变了:他已经深陷危境之中。 ——他已惹上了这战狂的大忌。 这半魔已找上了他。 ——以一种不死不休的愤慨! 狄飞惊用活“转移视线/目标”的这一招,很是用了点技巧:由于关七已给“雷纯”下落的事,从狄飞惊身上又转落在杨无邪身上,且又从杨无邪身上再转尔回狄飞惊身上,狄飞惊若再用这同样的方法“转赃”到别人的身上,关木旦便可能不一定会信。 一旦不信,必定更狂。 他一发狂,那就椎也制他不住,敌他不过。 是以,狄飞惊先提出“小白”的下落。 ——“小白”是关七一向对雷纯的“昵称”。 这种事,别人许或难以得悉,但狄飞惊因身份、地位、人事各种方便,自然就瞒不过他。 他当然知道。 而且还在这危急关头,运用了出来。 他如果对关七故技重施,说是杨无邪抓了雷纯,关七可能不信。 ——他只是痴,不是傻。 一他不过狂,并非蠢。 所以他先来个“转折”。 他说是“小白”,不说明是“雷纯”。 然而在关七心里,“纯儿”就是“小自”。 他为小白而痴。 他因纯儿而狂。 然后他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朱月明。 他当然不愿得罪朱月明,但他已收到蔡京对“六分半堂”暗中下的指令:清除朱月明。 ——为什么蔡京要铲除朱月明?他不是曾把朱月明当作他手下爪牙,利用“刑部”作他的刽子手和走狗吗? 确曾有过这样的日子。 可是现在已不一样了: 时迁,世移,人变迁。 蔡京失权罢相,表面隐退,不间朝政,事际上仍晴权在握,他私下检讨思省,觉得朱月明立场闪缩不定,在皇帝动意罢免他的重要关头,朱月明不但不为他出面圆说、求情,还在有意无意间向诸葛先生靠拢,使他当时的处境更加凶险,孤立。 蔡京的记忆力很好。 他是不会忘掉这些事的。 所以,等他觉得天子逐渐息怒,不记前事,对他的事已渐宽怀,就知道复出之期,已不算大远矣,他马上就布署重新主政的种种措施:其中一项,是换掉“刑部”的主脑儿朱月明。 ——他打算以任劳任怨替代朱月明的位置。 他觉得任怨比朱月明聪明。 最重要的是更加听话。 何况,还有任劳牵制任怨。 所以,他暗中向“六分半堂”发出指示,必要时可“清除”朱月明。 就算“六分半堂”本身的决策,按照雷纯的旨意,也是要“扫除”朱月明这个障碍,原因是:近日,朱月明自从熏香阁一役护天子有功后。为赵佶所重用,有意把他再从刑部擢升出来,直接参政议事。 这是个接近皇帝。同时也是接近权力中心的大好机会,朱月明怎能放过?怎会放过? 朱月明也非常明白:尽管他现在所处的位于是不少人求之不得、求之若渴的,但比起王黼、朱耐、梁师成这些权高望重的宦官而言,还是差了老大的一截。 人望高处。 水往低流。 他自然要向高处攀爬。 他知道,若要赵佶迅速(最好在蔡京复位之前——以他的聪明,自然也知道蔡京已起戒心)提升他,他就一定得要立下令人无可取代不能忘怀的大功方可。 ——什么功呢? 2.天降斗神 一一剿灭“六分半堂”。 朱月明认为这是一个能讨好皇帝的大功,原因他是留心观察出来的:皇帝自从在小甜水巷“熏香阁”遇弑,以及在“八爷庄”受辱之后,对江湖道上的武林人已耿耿于怀,寝食难安,早已有意荡平这些三山五岳、来路不明但又身怀奇技的人物。 不过,他也接受了诸葛正我的意见:不想太直接下诏声讨这些各怀奇技的武林人物,以免这些流寇强梁,一起联手怒犯龙颜,使自己置于险境。 但,这一铲平这些心腹之患,却是皇帝迟早心行之事。 而且,朱月明也看出来了:圣上自从将蔡京贬职之后,玩乐放逸,皆不如前,且时见抑郁难欢,看来,复用蔡元长,亦为时不远矣。 ——天子要意欲重新起用蔡京,但对蔡元长身边那一大群黑道上的神秘人物,颇觉不安。 所以,他只要在蔡京重掌政仅之前,先行把京师各种品流复杂的帮派门会,清除过滤,那么,皇上定必安心。 天子一旦心安,自己还怕没得迁升么? 可是,若要”打老鼠”,得要打一头“大老鼠”。 ——打“大老鼠”才有大功。 若是小功小动,他,朱刑总还真看不在眼里呢! 何况,他也不敢对“金风细雨楼”正撄其锋:一是出为“风雨楼”近日在戚少商领导下正风头火势的茁壮强大,二是因为他也不想惹恼”金风细雨楼”后面的“大雷神”:诸葛先生。 他只愿与这在皇帝身边说得了话的诸葛互不相惹,相安无事就好。 朱月明一向都有自知之明: 他素来都知道,有些人,是惹不起,也惹不得的。 一一在文在武,在朝在野,诸葛正我都绝对是其中一个。 若说“迷天七圣盟”,早已“风烛残年”,不堪一击,怎么说也不是“大老鼠”。 至于“发梦二党”、“象鼻塔”这些组织,又多与“金风细雨楼”有关联、有瓜葛,若要“动”这些帮会门派,不如直接去铲平“风雨楼”还省事些。 这不能碰,那不好碰,有些又不值得去碰,到头来,只好去碰:“六分半堂”。 ——“六分半堂”也完全符合了朱月明要“动”它的条件:一,它的确是“大老鼠”。 二,它确在失势中。 三,它是蔡京的“江湖后盾”。 朱月明若要立功,就得要铲平它。 是以,他已暗中传令“刑部”、“六扇门”的人,暗中钉死“六分半堂”。 “六分半堂”爪牙遍布,自然很快便知晓此事。 因而,“六分半堂”的领导人也恨死了朱大胖子。 这才惹起今日狄飞惊的“一石二鸟”、“一举两得”之计。 ——他把那个“天降战神”“让”给了朱月明! 他这一“脱袍让位”,结果如何,尚未得悉,但关七和朱月明已各中了一击。 一一至少是各自如同着了一击。 重击。 狄飞惊并没有出拳。 甚至没有出手。 但“攻击”的确是来自他身上: ——何有的“击”? 打击力是来自他的。 眼。 ——眼神! 狄飞惊一抬头,先是看了关七一眼。 关七只觉眼神一疼,像有两记烧热的针炙,刺进了自己的眸子里,就像着了两道:“眼刀”。 他不为意。 但大家都看到了: 他曾用手腕揉了揉眼睛,然后再战。 他扑向朱月明。 ——但与此同时,他的眼睛竟冒出了血,还淌下了两行血泪。 触目惊心。 更心惊的是朱月明。 他当然设想到狄飞惊会突然向关七提起了他。 ——他真是受惊若宠。 狄飞惊并没有用手”指”向他,只是在适当时候“盯”了他一眼。 也“钉”了他一眼。 他马上感觉到如同着了两刀。 ——眼刀。 好疼。 其实不只是夫七在这一瞬间有这种感觉,就连场中的人(无论是谁)在这一刻里曾跟狄飞惊对望了一眼(且不管距离有多远),刹瞬间后,双目都有刺痛的感觉。 至少感觉到酸涩。 这一息间,至少有几个高手(他们也一直都在揣摸狄飞惊的为人武功已久)都同时顿悟了一个道理,也作了一些类近的推测,而且都是关于狄飞惊的底蕴估计:一,狄飞惊此人果然深薄不露。 二,狄飞惊果然有过人的武功。 三,就算他已“露”了,不见得就是他唯一的绝学,最后的绝招:这个人,永远还有绝招,永远会留下最后一招。 四,狄飞惊这种人,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人。 五,所以,他一出手,就是旷绝古今的“大弃子擒拿手法”:他一抬头,便可以用目力发射内劲。 六,也是结论:狄飞惊此人不可轻视,非但不容忽视,还得要重估。 这是杨无邪、戚少商、无情以及那“打更侠”对狄飞惊这“一出手”的看法。 但不是关七。 关七是首当其冲者。 是他亲挨了狄飞惊“两刀”。 眼刀。 他眼痛。 他马上闭上了眼。 他的反应很简单。 也很直接。 他只意识到一点: ——好,原来内力是可以这样从眼神里透发出来的! 一一他可以,我也可以做到。 他本来就可以做到。 当年,在“三合楼”一战前,他只不过望了一眼,连斗志强悍、野心不息如白愁飞者,也竟在登时斗志全消。 甚至萌生死志。 死。 ——如果没有天堂地狱、因果循环、生生不息、轮回投胎的道佛观念,死就是死,死就是生命的结果,一切的寂灭。 朱月明的样子像在涅磐。 因为他长得就像一座佛。 大大的头,肉墩墩的脸,胖嘟嘟的身子,眯着眼笑,像座大肚能容天下事的大欢喜笑佛。 他当然不是佛。 连他也常自嘲说:“我是佛首蛇心。” 像他那么一个欲求贪婪的人,他也自以为当然不能成佛,他也想修佛,不过,像一般人一样,只拜拜神。上上香油,初一十五戒斋,平时偶然布施积德,做点小善行,就祈望有神明保佑、出入平安、长命富贵的那种人。 ——在拜神佛的时候,他当然暂时把他满手杀戮、一生血腥丢忘一边去。 他对道、释、儒的学问,都很有一套,也极有识见,要不然,他也就不会一帆风顺的升迁到那么举足轻重的三煞位置上去了。 ——他是用他的学识去讨好上司,管辖同僚、以及对付他的敌人、控制他的下属、广交他的朋友。 像他这样一个人,当然贪生怕死。 他想活。 活得富贵、开心、而且长命百岁——最好是一百五十岁当个健健康康快快活活的人瑞:要不然,做个老王八乌龟他也不在乎、不在意。 只要活下去就好。 可是他这刹间也突然萌起了求死之心。 原因无他。 他本来还在笑。 ——尽管战斗惊险已极,但他依然满脸堆欢。 笑态可掬,一向都是他的态度。 也是他的武器。 俗语有谓:强拳不打笑脸人。他笑得像弥陀佛的一张脸,谁忍心打他?谁狠心打得下手? 你若打不下手,他可要打你了。 ——他一旦出手,可是鸡犬鸭猫耗干都不留! 只不过,他一向绝少亲自出手。 而且,非到最后关头,他也不出手。 可是,如今,他以为大可以袖手旁观之际,却突然来了个恶客! ——天降斗神! 他的笑意仍在。 僵在脸上。 关七已向他出手。 一出手,就是辣手。 ——大弃子擒拿手! 刚刚狄飞惊对关七施用过的“大弃子擒拿手”! ——尽管,关七似乎还来不及融会贯通,来不及消化吸收。但这仅得其形的“弃子擒拿手”,仍有其神,亦得其意,甚至有声、有势! 更可怕的是。 关七的来势! 3.杀神 关七固然可怕。 他已下似人。 而像神。 ——一位杀戮的神祗。 杀神! ———名连神灵也敢杀的战神! 尽管他的杀气最大,但他还不是最难防范的。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关七大开大合、直来直去、敢拼敢傅、要死要生,他当然是“明枪”。 ——其实“明枪”也一样不易挡,但“暗箭”在“明枪”掩护下来袭,就更加不易防患了。 “暗箭”是谁? “它”不是人,而真的是“箭”。 什么”箭”? “眼箭”。 这“眼之箭”依然来自: 狄飞惊! 狄飞惊抬目之后,“总共”望了两眼。 也“发”了两招: 一刀一箭。 “刀”是向关七而发的。 “箭”则是向朱月明“发射”。 朱月明原没料到狄飞惊会这般突兀的,也公然的找上他的碴,所以在狄飞惊一面说话一面向他望来时,他也一面惊聆一面看向狄飞惊。 这一对视,眼便痛。 一一像遭针刺。 这一刹间,朱月明不禁闭上了双目。 同一瞬间,关七已然扑至、攻到! 关七一把就扣住了他,也揪住了他的衣襟! 这一下,朱月明可是终年逮人、今回几可给人这个正着世上到底有没有报应这回事? 如果有,那没有比一向下令旗下鹰犬到处逮人、抓人、整人、坑人甚至杀人的笑脸刑总朱月明,而今给关六像拎小鸡一样一手抓住揪了起来更印证“因果循环”这回话语了。 不过,朱月明的确是老狐狸。 而且是只十分狡猾的老狐狸。 ——老狐狸最擅长的是什么? 溜。 关七是抓住了朱月明。 不过他现在也有点哭笑不得。 因为他手里只剩下了一件袍子。 袍子当然是从朱月明身上卸下来的。 朱月明的确是给关七一把抓住了,但他马上一个“脱袍让位”,就自关七掌握中“溜”了出来。 也许,如果关七有两只手,又或者对狄飞惊的“大弃子”手法更熟练一些,朱月明想要开溜,也决溜不掉,走不了。 关七一招抓了个空,朱月明一旦脱身,便张大了口,正要解说,却乍见迎空一条青龙,直击而来:那是什么!? 那是剑。 剑名“错”。 那原本是孙青霞的剑,在关七转而攻向朱月明的时候,他原要生擒此人,故而先将剑脱手飞出,而今一抓落空,但他以意御剑,一剑凌空飞袭朱月明。 剑本来不是关七的。 剑也不在关木旦手上。 他只有一只手,但他居然可以气御剑,那剑像给一只无形的手纵控着,掠空直射,攻向惊魂未走的朱月明。 朱月明哪还来得及分说。 更何况他这时眼睛刺痛。 ——狄飞惊那一记“眼箭”,令他目力一时难以恢复。 这时,他已笑不出来了。 完全笑不出了。 青光已近。 剑芒盛。 剑到! 着! “错”! 剑是射中了,而且还钉死了。 剑把朱月明串钉在地上。 一一错! 那不是朱月明。 而是朱月明的衣服。 朱月明已不见。 他一记“金蝉脱壳”,已窜了出去,但也换来了一额冷汗,一阵惊悸:他设想到关七连分辩的机会也不予之,就要把他一剑刺杀! 其实关七也不是要杀他。 他原意是要擒住朱月明,追究雷纯/小白的下落。 可是他的眼睛痛。 他看了狄飞惊的“眼刀”。 太痛了。 痛使他闭上了眼睛。 疼痛使他斗志更盛。 他以气御剑之时,已合上了眼睛。 他只能攻,不能收。 是以,这一剑飞激,足以使朱月明魂断当堂! 但朱月明的“壳”,的确脱得快! 一一要是那一剑刺空,剑势必然不休不止,仍然追袭朱月明。 不过,而今却刺“着”了。 虽然只是朱月明的衣服。 剑势已止。 剑钉于地。 可是朱月明并没有脱险。 他依然给“拿”住了。 给关七“拿”住了! 朱月明还是给关七逮住了——这点并不出奇。 希奇的是:关七是闭着眼睛“抓”住朱月明的。 合上眼睛的关木旦,单手使擒拿,凭感觉出击,以感应出手,居然使得比刚才睁开眼睛出招还纯熟、阅练、精奇,这点不单令人叹为观止,连狄飞惊也为之羡愕莫已。 为什么? 原来关七使的,已不是“大弃子擒拿手”,而是“小弃妻擒拿手法”了。 这一点,对当场大部份的人而言,是分辨不出来的——虽然他们都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都悉闻这是一种绝世罕见不易应付的擒拿手法。 只有狄飞惊自己最是心知肚明: 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单手使“大弃子擒拿手”,有多困难:只有他才清楚,当世芸芸众生中,只有他才得这种擒拿手的真传;也只有他才惊悉,关七现在使的“小弃妻擒拿手”,是他仅知其名也未学会的“大弃子擒拿手法”的更进一步、最高境界! 这可好了: ——连他也不会的,却不知关七是怎么学得? 这“小弃妻擒拿手”是擒拿手中的极致,“未老先生”卜先知以“绝子绝孙”的代价,虽然练成了“大弃子擒拿手”,但对“小弃妻擒拿手法”,仍望名兴叹,始终无法练成。 据说,这擒拿手法原是一位绝顶高手的爱妻所创的绝招。这高手武功已登峰造极,天下无敌,成为当时天下第一大派“血河派”的掌门人,可是,他却非常无情。他一旦得志,就抛弃爱妻;由于他武功高绝,他做什么事,也无人可以制裁之。是以,他绝顶聪敏的夫人便创出了这一套擒拿手法,无论这人武功有多高、内力有多深,她都能以这一套擒拿手制伏之,不让他逃离自己身边半步。 到头来,连那绝顶高手也心悦诚服了: 他的确是逃不过她的擒拿。 ——尽管他武功冠绝天下,仍逃不过他爱妻的纤纤五指! 由此可见,这种“小弃妻擒拿手法”何等精巧、利害! 听说“未老先生”就是因为见识过这种擒拿手法,是以才要下决心苦练。 可是始终练不成。 练不成“小弃妻擒拿手法”的卜先知,结果练成了“大弃子擒拿”手法,自有一番过人艺业,不过也付出了极为惨痛、沉重的代价。 对于“小弃妻擒拿”手法,未老先生卜先知只有感叹:“那是女人家才能学得的功夫,我不行。” 他不行。 所以他终于放弃。 但今天,这种擒拿手法居然在一代杀神的关七手指上重现了! ——如果说“大弃子擒拿手”,只要拿着对方任何一个部位,甚至是一个“点”,哪怕是耳垂、尾指还是头发,都足以制住敌人,那么,“小弃妻”擒拿手则是:只要自己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或者只是一个“点”,不管是头发:趾头还是衣袂,只要触及对方任何一处,哪怕只是他的衣襟、衫裾、胡髭还是帽巾,他都一样可以将对方制之丁死地! “小弃妻擒妻”手法之精微、奥妙,亦可见一斑! 然而关七竟然能使! 关木旦居然会用! 狄飞惊却只会施“大弃子擒拿”手! 连他也不会施展“小弃妻擒拿”一一是以,他内心之震愕。可想而知,也可以想见! 关七闭着眼。 只一只手。 他以一手,“拿”住了朱月明。 朱月明也正合着眼。 就在关七“擒”住他的刹那:他突然变了。 ——变成了一堆衣服! 4.神煞 人是人,人怎么会变成一件(或一堆)衣服的呢? 可是朱月明会。 这一刹里,朱月明好像一条蛇,又像是一粒球。 蛇是蛇,球是球,却又怎会扯在一道呢? 但朱月明却似蛇,又像是球。 说他是蛇,那是因为他身上的衣服,脱了一层又一层,除了一件又一件,而且像是一重又一重,永无止休似的。 法下了才知道,原来他穿着那么多重的衣服,那么多层的衣衫。 脱到这一套,已是第三层,才发现朱月明身上所穿的衣服,多近肉色,他这回连脱几套,竟有点显褐不那么臃肿了,甚至迅速的清减,干瘦了下去。 ——他,原来还不算太痴肥。 所以他像蛇。 他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 但蛇却不像他。 蛇没他那么大的本事。 ——至少,蛇不能即时的把皮脱了一层又一层,一次又一次。 而且蛇不像球。 就算蜷伏着的时候也不像。 他却像。 他就像球一样,突然给人打了一下,踢了一脚,他就淬然跳了起来,弹了起来。 去势极急。 并且速。 还十分奇诡: ——所以,若要向他出手,他会忽然间跳到不知哪几去,问到什么地方去,甚至不知道他“滚”到哪一个角落里去! 所以他像球。 他不只是脸胖嘟嘟、肚腩肉墩墩的像是上下两个球:他的人也像球。 一一至少是一般的圆,一样的能弹会滚。 一弹,就不见了。 一滚,便到了丈外。 关七一手就抓住了他,但他一碌就碌到了丈八外.关七手里只剩下了一堆衣服。 关七皱了皱眉,闷哼了一声,放弃了衣服:转而拔剑,面向朱月明。 这时,朱月明已有点脸无人色。 他面对剑锋,以及那持着剑连脸都映绿了的神煞。 关七已睁开了眼。 ——狄飞惊的“眼之刀”只能伤他双目于一时。 朱月明此际亦已张开了眼。 ——虽然痛,但狄飞惊的“眼之矢”并不能使他的眼长久不能视物。 可是,这时候,杨无邪,无情、戚少商、孙青霞,连同那刚翻身跃起、力图振作的詹别野都同时有一个憬语:关七使的是擒拿手,竟是闭着眼睛时使得更精更妙更好更天衣无缝。 同样,朱月明的“霸王卸甲”身法,却是在合上双眼时,更加倏忽无定、无迹可寻。 这两人,在这一刻,凭感觉交手,竟是那么的接近,那般的相契。 狄飞惊却比在场的人都多透悟了一点: ——原来“小弃妻擒拿手”是应该以独臂施为,而不是双手并使。 难怪卜先知练不成“小弃妻”擒拿手法了! 狄飞惊为悟出这点,而感觉到一阵悚然:狂喜的颤悚。 但他随而又为另一事而颤哆起来。 那是一句话。 朱月明说的话。 这时候,朱月明才刚喘得过一口气来。 但他仍未喘定,又得面对关六。 还有这神煞狂魔手上的剑。 不过,这时他已可以说话了。 也未得及发话了: “雷纯不在我处,你误会了。” 关七龇齿厉声嘶道:“他说她在他处,他又说她仍在他那儿,他现在说她在你处——你们耍我!?” 他一连几个“他”,“她”,”他”,可见情急,以他的武功和宗师身份,本不该说话如此失却条理。 不过他所说的,大家皆明其意: 他的第一个“他”是指狄飞惊,第二个“他”像指杨无邪,至于“她”当然是雷纯,而“你”,当然便是朱月明了。 朱月明当然会听。 他也当然不敢“耍”关七这神煞。 ——何况,而今,这神煞已凶神恶煞的向他迫近。 他忽然“爆”出了一句: “你弄错了。” “我——弄——错一!?” “雷纯是雷纯,小白是小白,小白不是雷纯,雷纯也不是小白。” “小白……雷纯……, “你找的是小白,而不是雷纯。” “——我我的是……小白……!?” “对!你深爱的是小白,雷纯只是替代了她……耍你的不是我,而是狄飞惊,还有雷纯!” 轰隆一声,关七如遭雷顾。 他自拍了一记“天灵盖”,这一下之后,他双目、双耳、鼻孔、嘴角都淌(渗)出了血迹。 苍穹中又似有什么事物掠过,一只只锅盖似的,又像一只大碟子、更似一只形迹诡秘的大蜻蜓,只听胡胡琐琐的声响一直不断,轧轧勒勒之声隐约时大时校“小白不是雷纯,雷纯不是小白……”关七按额狂呼:“你们耍我……你们耍我……你说谎!你在说谎一……!” “我没打诳语!”朱月明急切地道:“你找的确是小白,而不是雷纯,你别着了六分半堂的诡计!” “我找的是……小白……”关木旦眼欲喷血,以手按头,喃喃自语,摇摇欲坠:“我我的不是……不是雷纯……!?” “对!” 朱月明这句话回答得一点也不蛇。 而像钉子。 ——一记敲进了关七心内的钉子。 恶毒的钉子。 锐利的钉子。 对关七而言;这仿佛比任何交战更令他受伤,更使他沮丧。 “我我的不是雷纯——”他哀呼道:“——而是小白!?” 然后他仰天长啸: “小白……小白……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他语音里有无尽凄酸,无限的苍凉:敢情,“小白”不止是一个名字,而是一段凄美得入心入肺的记忆,一段销魂得肝肠寸断的往昔。 一阵狂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一时间,关七披着一头狂发,竟一大把一大把的随风飞去,剩下的头发,竟在月下蓦然闪着银光。 他竟在这片刻间,脱了一半的黑发,白了一半的头发! 一一那是段什么回忆,竟伤这鲍世奇才、一代人杰如此之深、这般之甚! (小白是谁?) (谁是小白?) (小白跟雷纯的关系又是什么呢?) 一时间,在场的人,无不狐疑,谁都关切,大家都非常好奇。 第十五章无意若何 1.无可怜见 只听关七怆然吟道: “富贵浮云两无定,残山剩水总无情,秋风吹醒英雄梦,成败起落不关心……”他这几句诗信口吟来,别人听来,还不怎么,但戚少商却如遭重击:他没听过这几句诗。那想必是关七此际心情悲凄之际,漫声吟唱出心中郁结。他向只以为夫七是武学宗师,十分心仪,但今夜一战,始知关木旦确是武林怪杰,为之折服。可是他还不知道关七竟有文才。他的文采之好,诗才之捷,完全大出戚少商意料。这几句诗,敢情是关七有感而发,但却是至深至甚的刺伤了戚少商,使戚少商勾起了息大娘以及他和息红泪的未了之情。 其实,这情愫不仅于戚少商萌生,连狄飞惊同时也惊动不但惊动,还惊痛。 只不过,戚少商的感触是在于息红泪,狄飞惊的感慨在于雷纯。 ——小姐,纯儿,恩君如明月,夜夜感清辉埃只听关六还当空对月长吟。 “祸福依伏从无路,吉凶悲欢有尽头。画图有约春无价,情深不寿梦乍醒。” 然后他三招大呼,“天可怜见,小白,温小白,温小白,我找得你好苦,我为情所苦! 天,无意,天意,何苦如此欺我!这般戏我!” 听他这般召唤,众皆动容: 一,看来,关七之疯癫,一半可能是因为这叫“温小白”的女子,跟以前他们调查所得,显然有错处、出入。 二,听来,关木旦不但已有点恢复了神智,还回复了部分记忆。至少,他已记起“小白”不是“雷纯”。 三,“小白”原来姓“温”!莫非…!? 大家想到这里,已来不及再揣想下去:因为关七已然发动。 他发动了攻击。 最大也是最厉害的攻击。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 他找不到小白。 一一小白甚至不是雷纯。 他感觉到受骗的愤怒,更可怕的是唯一的寄望都破灭了,粉碎了——。 这使得他的愤懑无处宣泄。 “他唯一发泄的方式就是: 战! 战斗原本就是他生存的方式,也是他生命的方式,生活的方式。 ——何况他现在万念俱灰,根本就不要活了,不想活了。 就算死,他也是要选择这种方式。 战死! ——战死为止! 他一剑砍向朱月明。 剑气凌空劈向笑脸刑总。 朱月明又一次猝然受袭。 他原以为他那一番话,已挤兑注困扰了关七,令他无所适从,再度癫狂。 要不然,至少也可转移关七的视线,他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让他转而去对付“低首神龙”狄飞惊。 他还很庆幸。 庆幸他这“刑总”没有白当。 ——他利用他的“位置”,找到不少人们所不知的资料,大家给瞒在鼓里的事实,还有许多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而今,他就利用这些“机密”,“救”了自己。 因为关七实在太难对付。 ——此人武功大高、太杂、太可怕、也太不可思议了。 那不是人。 而是战神。 斗神。 ——既是武痴,亦是杀狂。 朱月明自信:只要是人,他都可以“收拾”得了:要是今天收拾不了,慢慢来,总可以一一“收拾”。 可是对关七不能。 ——这已是妖物,不是个普通的人:一个人又如何把他刚见过、刚交手过的不世绝学,马上就可以吸收过来而且立即便可以应用并且随手便能够运用! 他以为他自己足以凭那十分要害的“讯息”击毁了关七的斗志。 至少,也利用关七摧毁掉狄飞惊。 他一向擅长于“霸王卸甲”,不仅是招式武功,连待人处世也如是一一今天狄飞惊“阴”了他一着,他就一定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狠狠的“摆”回对方一道! 要知道,在当时为官之道,最重要的要诀就是。 “卸”。 举凡是有“黑锅”要背,要懂得“卸”:卸给同僚,部下、朋友、乃至无辜百姓。 有功当然要“顶”着。 大凡有“重责”要负,更要知道“卸”,避重就轻,见风转舵,借力使力,借刀杀人。 其奥妙都在于一“卸”字。 有过定当要“闪”得快。 但凡有危险冒犯的事不干,有危害自己锦绣前程的不做,有危及自己富贵荣华的沾也不沾,这都是要把“卸”字诀掌握得恰到好处。 至于有好事自然更要把握个妙至颠毫。 朱月明是靠“卸”字决一路升擢上来的,直至今天坐稳了“刑总”之职。 不过他只当是一个里程碑,而不是终结,他还要扶摇直直上青云的。 是以,在他的部门里,虽然也害了不少人,坑了不少好汉,结了不少梁子,冤了不少百姓,生了不少怨隙,但他在“刑部”一直声名不坠,外面对他的风评,一向仍是不坏:至少,一个笑脸迎人的”刑总”,总比一个杀气严霜的刑总好。 至少可亲多了。 而且他也不是光替达官贵人做狗腿子,只替人制造冤案害人,他有时也为人(为己)平反了几件冤狱,甚至一口气办了好些十恶不赦之徒,还大快人心的一气处决了不少土豪劣绅。 所以,朱月明也颇得人心,声望不坏。他一向是“墙头草”,墙内墙外,哪处风来,他往哪边倒,而且倒得快,不碍眼,也不碍人事。 就是因为这样,深谙此道的蔡京才特别洞悉他的企图,发现他的不老实,因此而怀疑他的不忠,才要找心腹来替换他的位子。 朱月明什么都好像无所谓,啥都能卸,什么都可以让,但这名位他可是丝毫不退,半步不让的。 因为他知道:这是退不得的,也让不得的。 ——退一步,则无死所。 ——让半分,任人鱼肉。 像他担当过这种职位。做过这种事的人,人在权在,人在势在,人在威名在,人在人情在,一旦人去、位易、职权空,那就极危险了:以前造过的孽,做过的事,全都会向自己反扑,就算是悉心培植自己的心腹班底做接班人,到头来,如果遇上庞大的压力,就算是椎心置腹的亲信也一样会弃车保帅,哪怕答允了决不出卖、追究,也一样会以“大义灭亲”的名义去把自己送上刑台;要是让别人占据甚至推翻了自己的位子,那下场就更惨不堪言了。 是以,像他这种人,“名位”就是性命身家,失不得,也放弃不得的。 他常常说自己是流水性,运用了道家的说法:天下万物,莫柔弱如水者,但若论韧力、坚刚,又莫有胜于水,是故滴水穿石。他还常说自己:“大力不幸,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其实他不是不争,他只是晓得以退为进,不争不能争之事——对于利害攸关的,他是必争必取,决不礼让的。 人家因而说他能“大肚包容世上一切难容之事”,又说他似水善于适应,因此甚至容器皆变其形。这才是位能随机应变、择善而从的大人物,是故做人处世,如鱼得水。他总是笑嘻嘻的、笑眯眯的,来个不答之答,仿似默认,模棱两可。 其实,他要是认真计较之事,他可跟你争持到底,抵死不相让,别说水性了,他连火性都迫上来了,烧不死你,更来个水火交煎,把敌人煎成焦炭炸成白骨熬成一锅浓血汤。 他更进一步,在做人上深请此理之外,还把这“卸”字决练成他独门武功。 这就是他的“霸王卸甲”。 “霸王卸甲”奇功的最妙处,就是在“卸”字诀。 卸! ——卸膊! 不允诺。 不承担。 不道德也不道义。 不让人有可趁之机也不让自己有可隙之危。 这就是“卸大法”: 霸王卸甲! 2.听天由命 这顷刻问,战神关七已向朱月明出手三次。 ——三度出手! 朱月明也迭遇三次的险! 可是关七也无功而退。 退? 不退。 只进。 武痴关七一向只攻不守、只进不退。 他寸不退。 他是遇强愈强,见勇更勇,斗悍越悍,逢恶益恶的人。 的确,在这诡丽清亮的古都月色下,关七先后己跟吴其荣、张汉、张威、詹黑光、狄飞惊、杨无邪、孙鱼、无情、戚少商、孙青霞、朱月明等十一大高手支过手,他虽然只有一个人,一只手,之前还受过禁制,神智未完全恢复,可是他跟这么多人动手过招,都一味抢攻,不退不守,猛进猛击,没有一个跟他动手的人不感到穷于应付,没有任何一名与他交手的高手不觉得险死还生。而他,还一面动手,一面屡试新招,即学即用,更一面在思念他干回百转朝夕难忘荡气回肠梦魂牵系温小白。 不过,他向朱月明发动了三次攻袭,三次都让朱月明成功的避了开去。 朱月明是有惊无险。 他以“金蝉脱壳”,“脱袍让位”、“霸王卸甲”,分别避过了关七的御剑之术、大弃子擒拿手和小弃妻擒拿手法。 朱月明总共“脱”了三次”壳”,也褪了三次衣。 这一次,是关七向朱月明的第四次攻击:这一次,他以为自己已成功的让关七乍听“小白”的消息而神魂颠倒、失魂落魄之际,没想到关木旦却对他发动了要命的攻势。 他没想到关七会完全不关心温小白的下落。 一一为她辛苦为她忙,为她受尽风和霜,为他心焦力瘁衣带渐宽终不悔,怎么到头来,知她消息反而无动于衷,闻她下落反要杀人灭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满以为自己的一番话,至少会使关六再销魂丧神,斗志大减,不然,也会对自己不敢猝下毒手。岂料不然。 关七又一剑劈来。 这一剑,犹如开山裂石,独劈华山。 朱月明知道这样当头劈下的一剑,剑未至,已使他身边一切气场为之凝结,所有杀气为之引发,他再也卸下去、泄不了、泻不开,唯一的方法,只是硬按,也只有硬接。 他跟关七先前三度交手,都只是“避”,并无还击。 他用的是一种跟他侍人处事一样的方式和风格所演变出来的身法功夫,“霸王卸甲”,来应付关七的凌厉攻势。 就算是数年前,“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两大势力,决战于“六分半堂”的总堂内,两派人马均力邀朱月明出手助拳。 当然,他们希望“神枪血剑小侯爷”方应看,也支持他们那边。 那时,“有桥集团”的势力,虽还未到今天的权大势高威重:已是可取代当日之“迷天七圣盟”而与“金风细雨楼”及“六分半堂”备领风骚,但潜力已非常可观;方小侯爷虽未如今天“露出真相”,足令武林、仕林心寒胆惊,但也潜质尽显,头角尽露,更由于他忠奸未分、立场未明,大家都渴望得到他的支持和声援。 不过,到头来,方应看还是志大才高野心壮,还是自成一派,与他的“有桥集团”,从独霸一方,进一步要威震八方,从咤叱一时,更进而要独步天下。 他不甘于屈人之后,又不愿俯仰任何人的鼻息。 他得米有桥之助,更得其义父方歌吟的余荫,加上他得天独厚的机智,以及讨人好感的俊貌,还有他不择手段修练得成的武功,很快的,他已足以领袖群伦,跟朱月明双虎霸门,在京师武林里,与“金风细雨楼”的戚少商和王小石,“六分半堂”的雷纯和狄飞惊、鼎足而立,各今天下。在京城官场中,他跟蔡京、梁师成、童贯等一党“六贼”,以及诸葛小花。舒无戏、四大名捕一伙人马也恰成三分天下,雄霸一方。 朱月明呢? 他是“刑总”,谁都不希望得罪他,谁都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只要他首肯了、认可了、一旦有他的支持,就形同做什么都不怕背上受律法追究的危险,而且也不犯禁,更可了无惮那一次会战,朱月明到头来还是出了手,但未尽全力。 他只是要“试一试”。 他两边都帮,两头都打。 这头他打狄飞惊,为的是要试探这“低首枭雄”的真正实力。 可是他试不出。 那一回合,他只“试”出了狄飞惊的应变很快,轻功很好,余皆欠奉,一概探不出个结果来。 直至今天他才真正见识了狄飞惊的“大弃子擒拿手”,以及他那一记更要命的“脱袍让位”、“移目嫁祸”之法,使他几乎立马就丧命在关七手下。 他另一“试”是对苏梦枕。 ——一个是“六分半堂”里最深藏不露的第二号人物,一个是“金风细雨楼”中最有权力的病君煞星苏梦枕。 这一次,他试出了苏梦枕的战力非同小可,更可怕的倒不是苏梦枕的武功,而是他还有两个忠心而且武艺也非同凡响的兄弟。 白愁飞和王小石。 这一试,他当时也试出了一件事: 苏梦枕右腿之伤的确十分严重,不但已使战力大减,甚至已有点不良于行。 他曾把这一点向白愁飞有意无意透露过:这个消息无疑是加强也加速了白愁飞背叛苏梦枕之心。 不过,就算在他那两战里,他也只是用十分“突然”的身法和非常“突兀”的攻势,暗袭猝击苏梦枕和狄飞惊。 这一次则不行了。 关七一剑砍来。 他不能往左闪。 ——左闪会给剑锋切看! 他不能向右闪。 ——右闪会让剑尖划着! 他不能向上窜。 ——上窜会给剑气斩着! 他没有向下伏。 ——下伏会为剑身劈中! 他不能向后退。 ——后退必为剑气所伤! 他不能向前进。 ——前进势为剑所杀! 他只能站在那儿。 硬接。 他全身鼓起,像一只庞大而正在发胀的蛤蟆,以他一双鼓槌般的手,双掌一拍骤合,要夹住关七的剑。 他这招很简单。 也很利落。 可是却是精华。 ——战术的精华。 这吹,连那长街上的更大也忍不住又叫了一声:“空手入白刃”。 ——空手入白刃。 平凡至极的名字。 在武林中,这种武艺、谁都会使,谁都学过。就算不是在江湖上,连寻常百姓,文人妇孺,就是没见过,也一定听说过有这一种“武功”。 这种武术并不罕见。 但使得好,却绝无仅有。 “空手人白刃”是指以空手去夺取别人手上的武器,这决非是容易的事:你大可出手对付武功远逊于你的对手,一旦敌人武功远比你强,你又如何凭一双肉掌去攫取他手上的兵刃呢? 这要比“擒拿手”更考功夫。 擒拿手还有可能是赤手对空拳,“空手入白刃”则必须是:你空手,对方却有兵器在乎。 而今,朱月明不但照样施为,而且还对着一个至强极强最强顶绝的敌人施为:他在关七面前施展:“空手人白刃”! 刀锋冷。 剑锋更寒。 一把名为“错”的青锋剑,在一名绝世高手手上使用,更寒意侵入、惊人、逼人、杀人。 关七使这一招的挪情,很有点古怪。 甚至很有点诡异。 他在笑。 他的眼神都是忧伤的。 一一忧得很伤、很伤心、很伤情、很伤怀的那种伤。 他出剑时笑,笑杀人。 但他的神情却很骇人。 吓怕人。 他用剑的神情很唬人,但他的眼神很多情,笑意十分伤你说呢? 关七显然是个为情所伤、为爱所苦的人,他是为了温小白而失魂落魄、半痴不疯过一生。 可是,他要是真的这般深情不悔,为何只得悉小白下落之际,他却是要一剑诛杀朱月明灭口? 他是白情深不永?还是情到浓时情转薄?或是看似我情却无情,到头来众里寻她千百度,衣带渐宽终不悔,望断天涯路。却是欲迎还拒,只换得个沾泪薄幸名? 谁知道? “你说呢”永远是一个问题,答案每人都不一样:“谁知道”却不是一个问题,它的意思其实就等同”不知道”或“由他去吧”。 ——世上有许多事,许多问题,许多烦恼,虽然人人不同,辈辈不一,但都只能:“由它去吧”! 下由它又如何?只是自苦。斤斤计较的结果是,事事不由人。 是以,有时候,听天由命也不一定是消极的,它只是一种有欲无求、不寻烦恼的人生态度而已。 3.天可见怜。 朱月明欲以一招“空手人白刃”,反夺关七的剑。 关七手上拿的其实是他从孙青霞手上夺过来的剑。 剑名为“错”。 朱月明也“错”了。 他那一招,夺不了关七的剑。 但他也没有死。 他也不是接不下关七那一剑。 因为关七根本没有劈下那一剑。 所以朱月明白接了这一剑,这一剑并非在他身前所来。 ——而是身后。 朱月明中剑。 一一在背后。 朱月明身后着了一剑。 他没有死。 甚至也没受伤。 因为关七只发剑,没发力。 剑尖就抵在朱月明背肌,只听关七“呵呵”的笑了两声,喃喃着凄狂自语:“……天可怜见……天可见怜——终于让我知道温小白的去向下落了…你告诉我(说着不由自主的把剑尖向前一抵/朱月明痛得向前挺一挺身)……你告诉我吧(说着又不禁得将剑在前一送/朱月明疼得眼泪都标出来了)……你一定要告诉我(朱月明在心里狂呼:我说,我说,我一定说,一…)你一定得告诉我(这回朱月明是真的叫出声来:“我说!我说!”)——小白在那里?小白在哪!?” 关七在朱月明身前出剑。 朱月明却在背后中剑。 关七没杀朱月明。 但朱月明已然受制。 受制于关七剑下。 ——但却不是关的剑法。 剑法是孙青霞的: “意马剑法”。 ——剑意两分,有时是以剑杀人,有时是以意伤人。你挡得了剑,就守不了意;你抵得住意,便架不了剑。 这是孙青霞所创的两大剑法:“心猿”、“意马”二诀之一。 他曾用后者对付过关七。 关七却即学即用,马上用“意马剑”制住了朱月明。 朱月明乃为关木旦所制。 “无可见怜,今回可真让我觅得了小白的下落……”关七的剑势往前约略一送,朱月明只疼得闷哼了一声。 他万未料到自己本来洋洋自得、以为得逞的提出“温小白”消息之计,却让自己处境更加狼狈,性命完全纵控于关七手里,真是可谓弄巧成拙,他听关七一味说“天可见怜”,他心里暗中叫苦:天要见怜,先见怜他好了。他现在的形势,已非常的不好,十分的不妙。他的命就在敌人的手上——而且还是一个疯了的人的手上。 有什么比落在一个武功高绝的疯子手上任他宰割这一件事更危险? 有。 那就是那“疯子”手上还有一把以杀气称著的利器。 “错”。 ——孙青霞的成名兵器,他之所以命名为“错”,据说有几个迫不得已、也情非得已的理由:一,他曾用这把剑杀错了人。 二,他认为每杀一人,都是一种堕落,又一次的“错”。 三,武林中、江湖上,谁都以为他的兵器就是这把剑,其实不然。是以,他的武器本来就是一个惜误。 而今,关七手上所执的,抵住朱月明的性命要害的,就是这把向以为杀错人名成天下的凶器,怎教朱月明不胆战心寒? 所以朱月明只能嗫嚅地但也及时把握时机的道:“我也不知道小白姑娘确实在哪里——”话才到这一句,他已发觉背后的人低嘶了一声,而且背后一疼,他慌忙把话说了下去:“说真的,我虽然不大清楚她落在谁的手上,但却大致可以猜估得出来……而且,我还知道有两个人一定知道她人在何处。” 关七怒吼了半声:“谁!?” 朱月明道:”你真要我说?” 关七只说:“你敢不说!” 朱月明这次却不觉刺痛,却觉一阵寒到极致的冰意,自后自透心颅,心知此人不可理喻,忙道:“我不是不说,我在刑部任事久矣,许多嫌犯正要说出慕后主使重犯的名字和犯罪证据之前,多遭暗算杀害,我看多了,见久了,也怕有一天下场跟他们一样——我这贱命,还不打紧,怕只怕秘密永埋肚里,害你和温姑娘不能相见,那就是罪孽深重,永留憾恨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涎着笑脸,一付乞求的样子,很可怜。也很夸张。 他把话说得很婉转,到底还是暗示给关七知道:——不能杀人。 ——他一死,小白的消息便要断绝了。 ——他不能死。 不过,他所说的什么,“我这贱命,还不打紧“,当然都是故意自抑的无稽之谈。 朱月明这样当着京华群雄面前装小丑、乞怜,场中至少有三种完全不同的反应:一是孙青霞。 他看不起朱月明这种人:他是宁死不屈,与其跪着生,不如站着死的人。 他投想到以朱月明“刑总”之尊,平常作威作福惯了,而今一旦受制于人,便如此卑屈求生,骨气尽丧,气慨尽失:在他心目中,这个人是已经“死”了,活不活下去都不重要了。 他不晓得这样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另一是戚少商。 他感觉到十分震动,而且佩服起这个他一向只斗争、本来一点都不钦佩的人来。 因为他逃亡过。一个逃亡过的人,当然曾历过忍辱偷生、忍声吞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局面。他当时虽然断了臂、受了伤、家破人亡,面对一路知交尽掩门的难堪情境,但他仍然是一头龙。 悲愤的龙。 怒龙。 他始终桀骛不驯、傲慢哀愤去逃他的亡,觅他的生路。 他却没想到为了生存,在当众(乃至部属)面前,朱月明可以卑屈求饶到这样子,这般的不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任何面子。他本来忆记起过去逃亡时所逢所遇,觉得无限苦楚、十分委屈,可是,如今一见以朱大胖子的江湖地位,只不过是为了要活下去(何况关七还不一定会杀他),居然如此在大庭广众之下,厚颜求怜,使他顿然觉得自己过去所受的冤屈耻辱,并不算得上是什么了,也简直不算是啥了。 还有一位就是孙鱼。 孙鱼善变。 他在待人处世上应变功夫还远胜于他的功夫武艺。 他本来一向就从善如流,而今一见朱月明,才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自叹不如。 ——原来一个人为了自身的安危,居然可以这般委屈求存,这样寡廉鲜耻,这样忍辱讨饶的。 他这回算是大开了眼界。 4.听天不由命 只听关七厉声道:“谁敢害你?只要我在,谁都不敢动你!” 朱月明道:“关圣主神功无故,天下第一,你在,自然没人敢动我,也冲着你的面子,或许也一时不敢动我——可是要你一旦离开怎么办?我爆了他们的秘密,揭发了他们隐私,你想他们会放过我这胖不噜都的可怜人吗?我不是不说,我只是敢说。” 关七一听,即大声道:“你别怕,只管说——我在不在都好,谁敢动你,就是惹我姓关的,我关七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他这句话一说,朱月明喜的眉飞色舞,众人不禁相顾骇然,为关七惋惜,无情还尽不住叹了一声。 只孙青霞冷哼道:“一个半疯的人,说的话别人不足挂齿,他自己也未必作得了主,做得了准。” 他的剑给关七劈手夺了去,且信手使出他的“意马剑法”来,而且威力更大,身法更奇,他的心情会好才算怪。 设想到这句话一下去,又引动了朱月明的“打蛇随棍上”,进一步用语言挤兑关七的承诺:“这便是了。圣主是亲耳听见了。今天你还在主持大局,还有这样难听的话听着了,要有天你走远了,我的命只有听天的份了!” “听天?听天!”关七兀然一格格狂笑了起来:“听天!听天由命不如死!我听天听多了,由命由久了,今日就要乾坤由我、风云任我,我们要听天不由命,听命不由天!” 然后他向朱月明咐嘱似的道:“你别怕!我不但教你绝世武艺,让你不再惮忌这些宵小之辈,还会跟你想个好办法,让你下半辈子都让我关某人保着你,绝无人敢欺你!” 朱月明一听,真是意外之喜,还大喜过望! 众人一听,皆为之色变,深知关七虽武功高绝,禀赋得天独厚,但待人处世、人情世故,仍犹如纯真孩童一样,加上神智上一直半醒半疯,竟给朱月明一番流言套语蒙蔽住了:幸好。关七看来也痴痴呆呆,半清朱醒,他说的话,就算算数,也顶多不过说说罢了,未必尽能当真。 ——要不然,朱月明真有关七这等绝世人物在后支撑着,他真的会飞、能飞、可以飞了! 只听关七这回喝问道,“你还不快说!” 朱月明道:“我猜想,小白就在京里。” 大家都为之耸然动容。 要知道:谁都看得出来,关七是十分深爱温小白的。看来,关七对她的爱,是虽死不悔,九死无怨的那种。 ——只是,有人控制了小白,岂不是等于制住了关七?只要操纵了关七这等人物,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雪得冰封了! 关七陡然道:“京里?她在京里!?” 朱月明道,“对。” 关七紧接着问:“她在京中哪一处?你告诉我,我马上找她!” 朱月明道,“我不知道。”他马上又接了下去:“但有两个人想必一定知道。” “谁!?” ——众人都想知道究竟是谁。 到底是谁?” “温晚。” “他……?嵩阳温晚!?” “他是小白的义父……江湖上流传了几个猜测,小白姑娘可能就是他的情妇,也可能是他的私生女,更可能是他布在京城里的一颗重大棋子,他这颗‘棋子’,一度对‘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六分半堂’的雷损,还有圣主您阁下,都造成重要的影响………本来就是他一手送小白姑娘人京的,小白还曾跟从他姓‘温’哪——他若不知,还有谁知!” “——那……还有谁知?” “方应看。” “他!?……他是谁!?” “他是近日京城中新崛起最有权力武功也最高的年青人。” “…··他又怎么会知道?小白又关他什么事?”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利用了他义父大侠方歌吟的关系,卖了不少人情面子,获知了不少人所不知的事。年前,温晚试图入京,表面是要找回小女儿温柔,其实他更旨在寻回小白。不过,他未入关前,已遭绑架,把他‘截’回去的正是方应看。好听的说法是把温嵩阳劝了回去,其实是‘威胁’他不许入京——否则,方应看一伙人会先拿小白姑娘开刀。人传洛阳老温是投鼠忌器,怕方小侯爷会加害温柔,其实不然。当然温柔姑娘已与王小石和‘金风细雨楼’派系的人过从甚密,结成一伙,连妄图染指温柔,只怕也不容易——敢情是温老前辈另有把柄落在‘有桥集团’的手里,他才不敢强行入京,败兴而返。” 关七神思迷惚:“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什……哪另一个知道小白下落的,是——!?” 朱月明道:“自然就是方应看方公子了。” 关七厉声道:“那么,温晚和方应看人在哪里!?” 他现在忽算已弄清楚了一件事:只要找着方应看或温嵩阳,小白就有着落。 未月明道:“洛阳温晚当然是在洛阳。” 关七追风“那姓方的呢!?” 朱月明道:“他在城里。” 关七道:“京城!?” 朱月明知道关七近年已得失心疯,已不太了解现近江湖武林的局势,便道:“方小侯爷目下在京师武林,举足轻重,极有份量。” 关七凄声道:“那你立即带我去找他!” 朱月明苦笑道:“这人只怕不好找——”话未说完,只觉背心一疼,他几乎错以为剑尖已自胸前破体而出了! 幸好还是没。 一一还没有。 所以他马上接道:“这人不好找,他追击王小石去了、也不知他返京没有,不过,他有一名死党同伙,也是一直极力扶助方小公子平步青云、领袖群伦的重要人物,而且此人跟小白姑娘只怕也有特殊渊源——”关七已不耐烦:“他又是谁!?” 朱月明道:“他就是侍御监米公公。” 关七一时没会意过来:“公公?” 朱月明道,“米苍穹。” 关七蓦然省起:“米有桥,‘朝天一棍’米有桥!?” 朱月明听关七语气如此激动,也很有点意料之外:“就是米有桥——圣主认识他!?” 关六激愤的道:“我会不认识他!?他便是当年傲啸天下、威震江猢的:斩经堂,总堂主,淮阴张侯的嫡传弟子,米苍穹!我怎地不认识他!淮阴侯自从‘风刀霜剑’一千另一式居然败给韦青青青的‘千一’一诀后,他就痛定思痛,把那一千另一招重新改革、改良、改进、改头换面,收之以简御繁、化零为整,归纳整合成一招,于是创了‘朝天一棍’!我会不认识这偷拳窃招的老贼!” 朱月明和别人一样,不意关七竟在一番和一连串的话语里道破了米有桥的来历和武功来路。 只听关七逼问道:“他会在什么地方!?” 朱月明只有也只好一反指,道:“他就在这儿。” 众人随他手指一看,他指的正是黑夜、长街、狭巷口:那是更夫! 5.天见可怜 更夫在打更。 卜卜——将笃笃……将! 三更,二点。 打了这一次更鼓之后,那更夫微叹了一口气,深笠微斜朝上,手上灯笼映出他的几绺玉蜀黍一般的须发,份外苍黄。 “没想到还是给你认出来了。” 这句话,他是向朱月明说的。 朱月明笑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想先人一步找到天下无敌的关圣主,所以我也派人跟踪树大夫和张汉、张威,结果,戚氏兄弟发现了‘铁树开花”行踪闪缩可疑,追踪到了这司马温公大宅附近,又发现了惊涛公子出没在此地,所以知道必有跷蹊,然后戚哭、戚泣仲又发现了一位神秘更夫近日常徘徊附近,我派盐平去查,他推测是你——我想,连米公公都能惊动大驾、亲自出于的事,自是非同小可,只怕关圣主是八九不离十,就在屋内了,所以,我也不打草惊蛇,是留心这儿的一切活动,金风细雨楼……有你米公公主持的事,大事就没我的吃公门饭插手的余地,嘿嘿嘿……”米苍穹道:“因此,你就把我推给关木旦了?” 朱月明依然笑容满脸: 因为他已确实关七一定下会杀他的了。 ——自后面来的强大杀气,忽然都消失了、不见了,甚至还几乎可以听到“呼”的一声,自他的头上飞翻过去了,一直掠至那“更夫”的上空、头上去了。 他笑态可掬的答,“你本来就是要找关圣主,而关七圣也正要找您。” 米苍穹道:”你果然是个善于把握时机、从善如流的人。你利用你的职位知道了不少秘密,又运用这些机密为你做了不少事。我佩服你。” 朱月明依然笑得像座弥勒佛似的,只说,“彼此彼此,不敢当,不敢当。公公在您所司的职位上,一样也掌握机遇,促成了不少风云际会,我这一切,都是向前辈吸收学习,也仅得其皮毛而已。” 米苍穹道:“好个皮毛,我看您是青出于蓝呢。” 朱月明陪笑道:“我顶多也只是蓝,但公公却一直都青,还大紫大红嘿。” 却听关七沉声道:“米有桥?” 米苍穹的语言也很沉重:“关木旦。” 关七道:“我记得你。” 米苍穹凝重的道:“我们又见面了。” 关七单刀直入,“小白在哪里?” 米苍穹笑了一声,笑声里有无尽的寂寞、无奈,还带点欧哑嘶嘎的喉头沉声,让人真的也正式的、正确的感受碍到:——眼前的是一个老人。无论他武功再深、地位再高,到底他还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 岁月不饶人。 米苍穹道:“我也在找她,这么多年了,我都在找她。” 他苦笑又道:“我以为这儿关的是她,没想到却是你。” 关七怒道:“你要找小白,何不大大方方的寻她觅她,却要这般躲躲藏藏、鬼鬼祟祟的找!?” 米苍穹干笑了一声。 笑得很涩。 “七少爷真的很少出来江湖上沉浮了。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米某人,现在成了江湖上,武林中好汉人人喊打的落水狗,我这正是过街的耗子,谁也要踩上一脚、打上一棍子呢!” 关七沉默了半晌,然后才说话——现在,看来,他经连番血战后,神智似已完全清醒了过来,人也不那么嚣狂猖獗,反而愈见沉着凌厉了。 只听他道:“我记得你的棍法本来就很好的——街上能有什么人,犯得着你米有桥担惊受怕?“米苍穹苍深的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仿佛也是透过风、透过雾、透过千万里的风沙与怀沙,传递了过去,光听声闻响,已令人易生起沧梅桑田、海枯石烂的感慨。 “我就是这棍法惹的事。”他说。 “我今晚想再会你的朝天一棍。”关七正色道,他这句话,说得无比虔诚、意挚。 米苍穹仿佛遭了一记晴天霹雳,好一会才能默然的道:“这却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一句话。” 关七严肃地道:“今天的我,已不是昔日的我;今天的你,亦不是往昔的你。我们这一次交手,一定十分精彩。” 米苍穹黄须无风自动,”我不要精彩。我只想平平凡凡过在后的日子。我已没有梦了。 没有梦的人生命已失去了最精彩的部分。我不像你,你一直活在梦中,小白就是你的梦。这些年来,你集中在武功,我则琐务大多,武功跟你已不能相提并论,我决非你之敌。” 他真的连一点火气也没有,居然公然承认自己武功远不如关七。 他近日已几乎是京城里公认的武功最高不可测的人,自从他一棒打杀“龙头”张三爸后,白道武林中谁都想杀他,但也谁都不敢动手;黑道江湖里无不拍手称快,不过暗底里对他也又爱又恨。 ——因为打倒米老公公,就足以称雄武林、独霸天下。 可是谁都没这个实力把他撂倒。 他现在京里已独占鳌头、一枝独秀,也十分高处不胜寒,并且树大招风。 他在菜市口那一战已名动天下,但也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不过,而今,他在这一众高手面前,直接对关七甘拜下风。众皆动容。 关七却毫不动容:“你要退出江猢,所以才想找小白与你共度?” 米苍穹长叹一声,苍枪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别忘了,我是名大监,是个阉人,而且还是个老大监。” 关七冷峻无情的道:“幸好你还没找到她。天见可怜,找到小白的,应该是我,也只有我,才会找到小白。小白是我的。” 米苍穹惨笑道:“天见可怜,我只想平平安安的过晚年岁月。小白是我师妹,我找她,只想了结当年一段宿缘,别无他意。” 关七决然道:“好,就算我相信你,你也得告诉我,怎样才能我到纯儿……不,小白!” 米苍穹百般无奈的说:“我不是也找她不着吗。若是知道她的下落,早已找到她了。” 关七道:“但你却知道有人会知道她在哪里。” 米有桥问:“谁?” 关七道:“方一一” 然后他用中剑略住前一抵。 朱月明立即说活了。 他接下去说:“方应看。” 关七问:“——那方应看现在人在何处?你带我去找他,我可免去与你一战。” 米苍穹只有浅叹,手中黄火,闪缩不已:“他?小侯爷今不在京。” “哦?”关七似有遗憾,也有振奋:“那么,公公,我与你之战,已在所难免。” 6.温小白 大战一触即发。 其实一路拼斗下来,关七已先后跟十一大高手决战过。 他没有败,反而愈打战志愈旺,斗志愈盛。 十一高手,尽为他所挫,他边打边吸收他们的武功绝学,而且还能即时运用,甚至能进一步马上创招辟新,像从狄飞惊的“大弃子擒拿手”,他便进而开悟使出了别人苦求不得的绝招:“小弃妻擒拿手法”,而且,十一高手中,他还打杀了张开花,另外张铁树也给他打得个下落不明,黑光上人也让他打得落下旧宅一时翻不了身。 但他意犹未荆 意仍不足。 他还要再打。 还要再斗。 他似乎打上了瘾,打得正是兴酣意豪。 他还不够。 所以他找上了米苍穹。 当然。关七今晚遇上的都是高手。 一等一的高手。 一流一的人物。 但米有桥在这些群龙众豪风云际会里,是十分特出的一外。 他虽然只是一名太监,一名内监统管,但因接近服侍皇帝、太子,又与宦官、权臣十分亲近,所以掌有暗权。 他的武功高绝,但又深藏不露——是以人人都知道他武功高、武功好、武功出神入化,但却不知道他高在哪里、好在哪里、出神人化到了什么地步。 特别是这样,大家都对他的武功来历就更多猜测,更莫测高深。 ——莫测高深,永远要比高和深似乎更高更深。 不可测的向未都比可测的可怕。 米苍穹很少出手。 跟他交过手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成为他的部下、朋友,要不然,也决不敢提起跟米有桥交手的任何情形。 也就是说,他一旦动手,就算没把人打死,至少,也让人心死、心服。 一般高手只能做到打败或打死对手,但米苍穹却能做到战无不胜,败者还甘愿为他心服口服、守口如瓶。 这并不容易。 直到在菜市口那一战,米苍穹这才多少露了底。 他施发了“朝天一棍”。 众目睽睽下,他的“朝天一棍”到底仍是取得了绝大的胜利,但他总不能杀尽群豪以灭口。 大家都看到了他的棍法。 大伙儿皆目睹了他的武功。 大家都叹为观止。 他技压群雄。 不过,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武功来历: “棍法”。 ——淮阴张侯的“一千零一式风刀霜剑”惨败于韦青青青“千一”一招之后,痛心疾首、痛定思痛、痛下苦功所创的“朝天一棍”。 于是江湖上的博识之士都慢慢推测到他的武艺来历。 大家都知道张侯到晚年武功更高到耸人听闻的地步,可是他不肯收徒,对任何可能或可以威胁到他权力、声名、地位的人,一概不予信任。 至少,他声言没有再收过任何男性的门徒,女弟子倒是收了两个。 ——许是因为:女徒不可能影响他的江湖地位、武林声威之故吧! 他好像也曾收了一位年龄较大的徒弟,不过,一向在江上默默无闻,连“斩经堂”里的子弟也只知道这人就叫“没有”,都不大知道他的来历、姓名,他仿佛就像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连存在都“没有”这回事。 至于张侯为何“破例”收纳这个男徒,大家也不明其故、不知底蕴,甚至也不明白,为何这“得天独厚”得到张淮阴真传的“弟子”,并没有在江湖上窜起,从来都不见其大红大紫。 原来他到底还是窜起来了。 ——只不过,谁都不知道他就是“他”罢了。想来,所谓“没有”的名号,其实可能是姓“米”名字里有一个“有”字之误。 米苍穹虽然露了他的“家底”,但在那一役他确也做到了震慑全场:他一棍打杀了张三爸。 ——天机龙头张三爸是个非凡人物,他在江湖上的影响力非常之大,他在武林中的声威也十分之高,他一死,登时群龙元首,同时也群情涌动,一众豪杰,既恨死了米苍穹,但也怕死了米有桥。 米有桥这一棍,可说是结下了深仇,但也奠定了他的宗主地位,无可动遥是以,在京师武林,提起米公公这号人物,就算恨之入骨的人,也无法不承认:——恐怕京师武林里,武功能比米苍穹好的人,只怕除了诸葛先生、王小石等极少数几人外,余者根本不能相提,也无法并论。 至于王小石能否是米苍穹之敌,众皆存疑。 王小石毕竟年纪太轻了:武功再高,毕竟仍是火候未其实就连诸葛先生,武林中有许多人也开始怀疑。 他是否宝刀已老? 他久未出手,是否已功力大不如前?有人甚至还说他走火入魔,成了半废,只靠旗下的四大名捕强充个场面而已。 故尔,在京华武林里,米有桥的地位已一枝独秀;无与伦比,他遇上的是关七。 关七是战神。 也是斗魔。 他是个武痴。 更是武狂。 关七找上了他。 ——如果说,关七还会有谁打不过的,想怕就只有这个米苍穹。 ——要是说,京城里还有人可以收拾米有桥,只怕就是这个关木旦。 在场的高手,无下作如此推测。 而且众人为这即将一战而雀跃、奋亢。 他们都在期待: 期待目睹这震铄古今的一战。 ——就像一个真正的珠宝鉴别高手遏上一块绝美无暇的宝石,一个真正爱画如命的画家看到一蝠绝世无双的名画一般,就算这室石、这字画到底不一定是属于他的,他也想好好看一看、摸一摸、触一触,要知道它的来历,想看它到底是怎么琢磨出来的,这样也就满足了。 人同此心。 心同此理。 何况,谁都巴不得有人能敌住关七,谁都恨不得终于有人把这深沉矍铄的内监头子米公公收拾掉——不管是出自于报仇还是妒嫉,人到了高处,总是有人希望他们掉下来摔个半死:树长到了高点,总有些蚂蝗小虫要咬要啮要让它夸拉一声崩塌下来。 不一。 尽管希望关、米二大高手决战的目的下一,但都总是不约而同、不由自主的希望他们一战。 就连杨无邪也不例外。 他原跟米苍穹没仇没怨。 但米有桥却杀了温宝和张三爸。 张三爸是他所钦佩的人。 “毒菩萨”温宝本来是“金风细丽楼”的大将。 他当然想替他们报仇——更何况,米公公还是“有桥集团”的主脑和主将,也是方应看阵营里的智囊。 这“位置”天生便是杨无邪的敌对。 他当然希望关七能好好的“重挫”米苍穹——在情在理皆如是。 孙鱼则不是。 他是喜欢看。 一一看一场大战。 (那想必非常精彩、好看。) 但他仍不志向杨无邪请教一件事。 “谁是小白?” 那是他心中的疑问。 也是大家心中之疑。 他不问“小白在哪里?”因为他也很明确的看得出来:关七是势必要寻找“小白”的。 不论是谁,只要有可能知道小白的行踪,他都必定下会放过。所以他不能问杨无邪这句话。 就算杨无邪知道,也断不能在大庭广众回答他。要是不知道,或者不能说,孙鱼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不必问。 他视杨无邪为师。 他知道自己向杨无邪学习的地方还多,而且还多的是哩。 他总是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 ——一个人会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的向学勤习,是因为他自爱。 说穿了,更确切的是: 他认为自己的成就还不止于此。 孙鱼也是这样自许。 ——一个人只有知道自己还可能有更大的成就后才会努力不休,不然虚掷精力又有何为?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再大的成就也不过如此,仅止于此,那谁还要努力不辍?不如庸庸碌碌、休休闲闲度日算了。 孙鱼看到王小石就是那么一个凡人也能平步青云、独领风骚,他期许自己有一天也能够,但感有一天他也可以。 他觉得他至少比王小石还有志气。 ——王小石就是大无所谓了,除了情义,这人仿佛啥都无所谓。 他则不然。 他忍辱负重、力争上游,他要在青中年时就已攀爬上人生的巅峰,然后才再放手,功成身退,至少下枉来人间走一遭,建下了丰功伟绩,再撒手管山管水;任意平生。 这才是最惬意不过的事。 所以他才把握每一个机会学习,把握住每一个学习的机因为他要超越:超越自己,同时也超越非常超凡卓越的这自然包括杨无邪。 ——一个徒弟要是不能越过他的师父,就不是个好徒弟。 “我也不清楚。” “但根据我在白楼发现过当年苏老楼主最信宠的爱将,苏春阳所收集得的资料,曾查到一条线索,张斩经晚年曾收三徒,男的身世神秘倏忽,只侍奉过张侯非常短暂时期,他没有名字,代号就是‘没有’。我到近日才弄清楚他的来历。” 杨无邪口里所提的“苏老楼主”,当然就是当年一手创立“金风细雨楼”的故老楼主苏遮幕。 “另外还有两位女徒,名字、来历都不清楚,但人多称之为‘三姑娘’和‘白姑娘’.后来‘三姑娘’似出了家,并与天衣居士相交莫逆,我这还是从诸葛先生听回来的消息呢!” 诸葛先生是天衣居士的师兄,他听回来、传出去的消息自然合情合理,并不离谱,可信程度应该是非常之高。 但孙鱼最有兴趣知道的,当然还是第三人:“白姑娘”了。 “有一段时期,武林中是完全失去了这‘白姑娘’的影踪,据苏春阳的追查,他记载过这“白姑娘,可能不姓‘白’,而跟岭南‘老字号’温家很有点渊源。后来,苏春阳为‘六分半堂’雷损所狙杀、追查就在些断了线。” 苏春阳当时是“金风细雨楼”一方强将,却死于雷损之手,实令人无限唏嘘。 但事情没了。 “我把原来的资料追索下去,发现了一些蹊跷:‘迷天七圣’圣主关七有一胞妹,名叫关昭弟,她后来下嫁雷损,雷损因杀苏春阳而在武林崛起,且因娶得关昭弟而声威大壮,从此号令武林,独掌六分半堂’。” 孙鱼知道他忽然把话题转入关昭弟和雷损身上去,事必有因:“关昭弟曾有一手帕交,便唤作‘小白’,据闻她长得天仙化人,闭月羞花,美艳不可方物,而且善解人意,多情侠烈。关七因而对她极为痴迷。不过,在关昭弟下嫁雷损,人多以为关七不久必也办喜事,迎娶小白姑娘,但小白姑娘却从此失了踪,断了音讯,有人说曾在‘六分半堂’里见她出现过……”杨无邪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当然,这也无从查究。” 他的确无法稽查。 因为“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本就是死敌。 ——他是“六分半堂”的军师,当然无法亲身去追查这件事,何况,他就算派卧底、内应、奸细,也得先办别的生死大事,这一笔胡涂账,就只有在风云际会时先搁一边了:谁又会想到这股来龙去脉到头来又翻成了关键要害? 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查索的。小白姑娘芳踪杳然,凡近二十年,关七的神智,大抵也从那时开始失常。二十年后,雷家有女初长成,长得婷婷玉立,娉婷动人,婉转柔静,便是雷纯。据说她长得便颇似当年的小白姑娘,只不过,小白姑娘灵巧活泼,雷纯小姐温文沉静。 那位关昭弟,也一早给雷损的‘风流债’气得吐血三升,谁也不知玉人何在。而今,既然米苍穹就是那位‘没有’.‘三姑娘’也很可能便是王小石目下流亡江湖并肩作战的方外之交,那么,‘小白姑娘’的身世下落,只怕迟早也会大白于天下了……”第十六章我若为王1.魔火杨无邪只说到这里。 ——也许还有下文,也许没有,姑不论有或没有,他都再也说不下去。 他已来不及说。 只顾得及看。 大家都看得目定神飞,目不暇给。 因为关七与米苍穹已然交手,而且还打得个电光石火、魔焰魅影、惊天地而位鬼神。 在杨无邪跟孙鱼说话的时候,关七犹在催促米苍穹:“你动手吧。” 米苍穹仍坚持,“我不想打。” 关七不耐烦:“你不动手我可要动手了!” 米苍穹态度坚决:“我不想跟你打。” 关七叱道,“你打是不打?不打也得打!不然就马上把小白交出来!” 米苍穹突然变色喝道:“小心这胖子暗算你——!” 他不说“朱月明”而叫“胖子”是怕关七不知道朱月明的名字,因而一时反应不及。 他一直呼“胖子”,谁都知道指的是朱月明,吴其荣虽然也胖,但毕竟是个年青书生,比较起来,一只算是羊腿另一则是牛脾。 大家都没想到朱月明竟会趁这时候暗算关七。 这无疑是最佳时机,不过大伙儿都没想到朱月明竟会那么大胆、胆大,还那么不要命。 关七怒吼一声,一反手,五指如花瓣,拂了出去。 朱月明一怔。 他其实并没有出手。 他完全没有意思要暗狙关七——他现在已置身安全保护网下,又何苦去惹夫七? 群雄的确没有错看他:他确实没那么大的胆子。 他向关七指出那更夫就是米苍穹,而又指出米有桥可能是在场中唯一知道温小白下落芳踪的人。 关七果然许下保护自己的承诺,而且真的转而找上了米苍他正要借关七之手除去米苍穹,或者,借米苍穹和大家之力除去关木旦,总之,只要武功比他高、比他好的人,最好一个也不存在于京师,一个也别活在世上就最好。 他巴不得关七亡、米苍穹殁,最好两个都丢了性命,但他可没在这节骨眼上去暗袭关七。 他犯不着。 也没勇气。 是以,米苍穹那么一指,一说,连他自己也震愕了一下。 ——我没有哇! 但他立即省悟了过来米苍穹的用意: ——老阉贼好毒! 他明白得快。 他肥得像猪,样貌像猪,五官也像猪,身材更像猪,连食量也十分像猪,但他的脑袋瓜子可一点也不猪。 他聪明得很。 也警省得很。 他马上警悟了米苍穹的用心歹毒,可是亦已来不及了。 关七一听,马上出手。 向他出手。 他头也不回,向他倏拍出一掌。 朱月明已无法分辩。 也来不及分辩。 由于二人相距极近,他也无法作出任间应变,只好硬接这一掌。 他的掌肉厚、多、肥,指粗,骨却软如绵。 他的掌色是朱砂掌。 但他练的是黑砂手。 朱砂掌是大富大贵的掌格。黑砂手却是大歹大毒的掌功,一般成名的武林人物都不屑修习这种掌功,就算在早年修练了,成名以后也不屑再用。 但朱月明继续修习,还不时运用。 原因十分简单: 有用。 ——黑砂手歹毒狠毒,十分实用。 只要有用,他就会用。 ——这是朱月明的行事的方式。 也是他用人的方式。 他只好硬接关七这一掌。 他以顶掌——一双肥厚多肉的朱砂掌,运使歹恶绝伦的黑砂手来接关七随意的一掌。 在这刹瞬之间,朱月明乍看只见关七这一掌,很有点蹊跷。 月光闪映之下,电光火石,这一掌不但有蹊跷,简直还非常怪异。 关七那一掌反拍,来得快,来得疾,来得让他避不及。但出招不算奇、亦不为怪,然而又怪在何处?何异之有? 怪就怪在:关七一出掌,好像不见了一件东西。 这刹间朱月明是感受到这印象,但却并非分明细辨得出:关七掌中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其实不是东西。 也不止一件。 在朱月明跟关七对掌之后,这才真正的判别出来:那是手指。 关七那一掌,好像是没有了手指。 五只手指,全没有了。 ——当然不是断了,也不是消失了,而是第一、二节手指,全屈缩到第三节指骨和掌心去了。 这成了“豹拳”。 如果不仔细分辨,那么,关七的手,就但是没有了五指的掌:“无指掌”。 对。 关七这一瞬间所发出来的,正是“无指掌法”:张铁树的独门绝招“无指掌”。 “无指掌”当然是一种恶毒的掌法,练到“成功”时,毒得连自己的手指都会一节一节的、一根一根的腐蚀掉落,就别说一掌打在别人身上! 其毒可想而知。 然而,这种歹恶的掌法,却并不是什么了不起、高境界的武功,而只是一些下三滥的阴招而已。 然而,面今关七居然连张威这种阴毒的奇招也学了,也吸收了,还用上了。 而且,这些阴险的招式,一旦让关七用上了、居然用得更好更妙,威力更大,但也更堂堂正正。 “啪”的一声,对了一掌之后的关七。大叫了一声,又“波”的一声,放了一个大响屁,然后才又“突”地“飞”了出这半瞬之间,朱月明心中只叫侥幸,却连关七也对朱月明另眼相看。 朱月明暗叫侥幸,是他从这一掌对接之中,发现关七至少卸去了一半力:他原本以九成功力拍出这一掌,但掌到半途,却只用了四成不到的内力。 那敢情是因为关七及时发现,朱月明并没有暗算他。 既是这样,朱月明双手接实,也觉得宛似有一股火:魔一般魅一样的鬼火在他五内焚烧,使他闷极翳极,欲吐欲晕,他立即用“霸王卸甲大法”借力飞退,这才算“祛”去一半的未了余波。 但关七也不由不暗自佩服朱月明:别看这混球似的家伙圆嘟嘟滚胖胖的,原来真有一番过人艺业。——至少,他那一个屁,放得极好,也放得极是时候。 这一个屁,紧接把“无指掌”的毒力邪劲,全都自体内迫放出去了! 是以,关七这一掌,没有着实伤害得了朱月明。 尽管对朱月明而言,也似着了一记魔火焚身,有苦自己知。 2.火魔 朱月明借关七一掌之力,退了出去,惊魂未定,但有一人却比他走得更快。 谁? 竟料之外,正是诬指朱月明要暗算而分关七之心的米苍穹! 以米苍穹一方宗主,身兼武林、庙堂领袖之尊,居然不战而逃? 那是真的。 他真的逃了。 逃得飞快,全身在暗巷里只化作一点黄火和魅影,转眼便要不见。 也许,在米苍穹这种历过大风大浪、经过大起大伏、遇过大波大折、看透大红大紫的人之心目中,是这样想的:逃就逃,有什么了不起! 一一除了命,还有啥放不下的?! 如果连命也可以让出去,那为什么不豁出性命,先逃了保住命一条再说?! 所以他逃。 逃有时也是一种战略。 正如退一样。 这道理跟防守也是一种进击是相近的。 他手里还拿着一口黄火,那是一只黄灯笼。 只见他一溜烟似的,黄火已到巷尾,黄火后有一抹魅影,就像灯笼后附着个魈魂鬼影似的。 那一点黄火,走得飞快。 飞。 而且快。 他快,但关七更快。 关七原木就在街心,突然一跃而上,上了屋顶。 他越脊掠瓦,风驰电掣。 他疯,但决不傻。 他狂,却绝不笨。 夜黑,巷窄,这地方又街街纵横综错,一旦转了角,就不好找,所以,他一下子就抓住了至高点。 他先登临屋顶,居高临下,黄火往哪儿窜溜,他就在那个方向飞掠。 黄火始终在他视线之内。 米苍穹仍然在他脚下。 这样看去,仿佛二人。一个在地上逃,一个在天上追。 一追一逃。 ——一个神魔一点黄火。 一逃一追。 不但米苍穹逃,关七猛追,这也带动了其他观战的人,一起动身,一起追逐——至少,他们也要弄清楚:米苍穹与关木旦这一战结果如何! ——这些人都是京师武林群龙之首,一方领袖,但不由自主,都为了一个不必要明确的战役而你追我赶,不知为何?若苍穹有神,俯视众生,也不知是感叹,还是可笑复可悲? 关七追时,发全激扬,当着月华一映,雪白如银,他追得性起,忽尖啸一声,手一扬,芒花般的手指拂抑似的向前一递。 他这么隔空一递,那飞遁中的火光都是突然一长,噗的一声,猛地焚烧了起来,成了一团光艳艳的火。 他打出的自然是“龙凤手”的阴柔指劲,他一招隔空发劲,不但融合了“落凤爪”和“卧龙指”二者之力,还借用了白愁飞的“三指弹天”,才能迅速命中目标。 火光一起,掠势稍止。 关七发出一声断唱,自屋脊飞身而下,就像刚才他一手抓住狄飞惊一样,一张手便向灯笼后抓去。 他有信心。 一定着! ——他要抓的人,一定逃不掉! ——他要打的架,就一定得打成! 因为他是关七。 他一定能做到。 不但他自信,就连他的朋友、敌人、观看的人,谁都一样坚信:因为准都知道他确有这个能耐。 他能办到。 而且轻易取得胜利。 ——他是关七。 战神关七。 可是错了。 这次他就做不到。 因为他算错了,也估计错了。 他一抓,抓了把空。 然而,他把背后的空门留给了人。 敌人。 ——米苍穹。 有人说米苍穹是只看狐狸。 有人因而去问诸葛先生,诸葛小花只扪嘴微笑不语。 有人去问方歌吟,方歌吟说:“米公公的道行很高。” 也有人问过方歌吟的义子方应看,那时方还没到廿岁,他的回答是。 “除了我义父之外,他就是我最好的前辈恩师,我要跟他学习的,恐怕一辈子也学不完。那不是老奸巨猾,而是不凡慧! 也有人就此直接问过米苍穹。 米苍穹居然不侃不怒,只笑道,“老狐狸?!我这把式还能当狐仙不成?我是只狗。我忠君爱国,更多是像头忠心耿耿的看门老狗而已!” 有人敢对这些人直询。当然也不简单:至少得要很够胆子、很有胆色,而且也得要很有点面子、很有些办法才行。 ——这是真的:若是没有面子又无办法,就连见也见不着这些呼风唤雨的名人、又怎么对他们提意见释疑虑? 问的人是树大风。 他是位名医,也是位御医。 谁都会病,武功再高的人也难免生病,就连皇帝也难免要吃药看大夫,所以,谁都不愿去得罪一个能出入皇宫替皇上看病而又医道高明的人。 所以谁都没意思去得罪树氏兄弟,更不好不回答树大夫和树大风昆仲所提出来的问题。 只有白愁飞却因树大夫效忠苏梦枕,居然一狠了心杀了他,也绝了自己的后路。 不过,姑不论怎么回答,米苍穹都的确是只:老狐狸。 3.火 火光暴长,在黑暗中份外眩目夺神。 一时间,除了那一朵灿亮的火光,旁边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 关七以为米苍穹就在灯笼之后。 所以他一把手就抓了过去。 但抓了个空。 没有人。 人却在他背后。 “啸”的一声,敌人已然出手。 在他背后出手。 兵不厌诈。 米苍穹是以“气”御走“灯笼”,他跟黄火的距离至少有十一尺之遥,而且还走在灯火的前头。 是以,关七这探身一截。反而把背门卖了给他。 他就等这个。 他就等这刹。 他就是要苦心经营这个机会。 现在机会已至。 他决不放过。 他一出手,就把手中的打狗棒疾刺而出;刺向关七的背心第七根脊椎骨! 他知道关七有点痴。 ———个有些儿痴的人,第五、第七根脊骨一定有点问题。 他就往那儿戳去。 画龙须点睛,擒贼先擒王:如今,他要打杀一个人,就要往他的致命伤、要害和罩门攻去! 他这一棍刺出,“嗤”的一声,也无甚特别;但他的杖尖这才扬起,他的右鼻已激淌下一行鼻血。 这一招,他是乍然运聚了莫大的元气和内劲。 他虽然长得比关七还高大。这一杖原应平刺便着,但他使杖之势,无疑十分特别,以致他干脆倒飘,沉时于腰下,自下而上、撩刺关七。 无疑,这出击的角度十分诡异,更重要的是:他每一招出击,都保持了一个特点每一招都朝天。 他这一招抢攻,很凶险。 人皆以为他在退,其实,他是以退为进,冒险抢攻。 ——对关七这种不世枭雄、一代战神,他已返不得。 退无死所。 所以他反而抢攻。 攻其不备。 这一招果然奏效。 得手。 但接下去发生的事,骇人听闻,但却只有米苍穹一人心知肚明,一个人震骇至甚。 那是因为他那一棍的确戳中目标。 不着还好。 一旦刺看,这才令米苍穹神骇魂荡,失心夺魄。 他明明是刺中了关七: 一棒子刺着了他背后第七块脊骨。 可是,猝然之间,关七的脊椎骨节,像“裂”了开来似的:他的人没有“裂开”。 “分裂”的只是他的背,严格来说,只是他的脊椎骨节。 他的第六和七节脊骨忽然分裂了开来,然后一合,就夹住了杖尖! 一一天! 脊椎骨不是“武器”,米苍穹实在不明白怎么一个人的脊椎骨节也可以分开来旋又飞快合拢夹着他的夺命武器。 但这时候的他,已不及细想。 他已给吓得失去了思想。 只剩了应变。 他尚能应变。 他的应变能力,给这一唬,非但没有失去,反而更急更奇更速。 ——这就是江湖经验。 米苍穹及时把杖尖一挑,捺刺骨节髓内。 这一下,关七的第六、第七块骨节立时一松,再也夹不住米有桥的杖尖。 米苍穹及时也立时收杖。 他不退。 这时候退,对方一定反击。 他已失手,这时候对方怎胜追击,一定难以招架。 他反而再攻。 他自下而上,又刺一杖。 这次杖风尖锐沉重,就似一根精铜打造的上百斤的仗魔杵所发出的凌厉劲风,他叉一杖刺向关七的后颈:玉枕穴! 他就不信那儿也能夹得住他的杖! 他的杖又给夹住了。 只不过,这次不是关七的骨节,当然也不是他的“玉穴”。 而是关七的手。 空手。 ——入白刃的空手。 空手入白刃。 关七以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杖。 关七劈手便要夺去米苍穹的杖。 他一向说拿便拿,要夺就夺。 他一向自恃,而他也的确艺高人胆大。 米苍穹以“朝天一棍”称绝武林,轰动京师,他就有本事劈手夺去。 这下电掣星飞,群雄一路赶至,却见关七扬手间已使灯笼自焚,截住米苍穹去路。转眼又见米苍穹反制先机,一杖刺着关七背心;却又乍见米苍穹不知怎的一杖无功,再刺抢攻时却已给关七劈手拿去了手中棒。 众人看得神驰目眩,惊疑不定之际,却见米苍穹尖啸一声、苍髯无风自动,仿似一伸手间,又夺回了那手杖。 这一刹瞬之间,长棒已换了手,变化奇急,多遇奇险。 要知道关七手中之物,怎容让人再攫了回去?其实他也是有苦自己知。 他一把将那棒子抢到手时,马上发现了三件事——那是三个特殊的感受:一,重。 这拐杖意外的沉,惊人的重。 二,热。 他握在于心的,像一支快要熔化的铁棍。 三,震动。 那棒身传来一种出奇的颤动,使他凡掌握不住,而且还有一种令人身心虚空、神灵破碎的感受:那是“凶”。 ——一种“四大皆凶”的“凶”。 就连关七那么凶、那么恶的人,一时也有抵受不住的感觉。 是以,握在他手上的,好比是“烫手山芋”。 他把这拐杖抢在千里、只半瞬之间,他就感觉到这“奇门兵器”跟他没缘、与他对抗,是不属于他的,要不是他有过人的内力,一定会遭这奇兵异器反震内伤——这“兵器”虽离开了它的主人,但杀伤力依然仍在! 而且还威力奇巨! 他就在那么宁错愕间,米苍穹立时反击,抢回了这支奇形怪状的棒子。 4.魔 棒子又落回米苍穹手里。 他的神色很奇特。 他像一个“接棒子”的人:既然接下了棒子,就任重道远,责任在身,放不下了,也不能再放下了。 他既然已接了棒子,那么,就得为这棒子做些叫棒的事,才能对得起这棒子。 他已与棒子合而为一。 他就是棒子。 棒子就是他。 他捧棒子在手,神情变了。 他须发贲张,整张脸像一头狮子,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来:——那是老人味?还是杀人的气息? 这刹时间,他已不但是在内廷里唯一可留有须髯常在皇帝身边服侍、在京华武林举足轻重位高威重的一名老太监,而是像一个:魔。 ——一个杀尽天下敌/友/神/鬼的魔。 他此刻是魔性大发,甚至比全身漫发着魔气杀气的关七还魔! 棒在手。 棒一在手人便狂。 棒在米苍穹手里。 他变成狂。 狂月满天。 狂棍乱舞。 棍舞人狂。 ——棒和棍是不一样的:至少,棒头是平、扁、尖的,棍头却大都是方、圆、钝的。 不过,米苍穹却把手上棒子舞成了棍,而且那棒子还越舞越大,越舞越长,趁舞越凌厉,越舞越凶。 到头来,不止是“凶”,而是成了: 好大的空! 好狠的凶! 空就是凶! 凶成了空! 米苍穹步步进击、反守为攻,对关七发动了狂风暴雨、天风海雨、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的攻势。 这肯定是关七鏖战以来,最难以取胜、制胜的一战。 一时间,关七竟穷于应付。 一时手足无措。 竟无法反攻。 咬牙苦战。 只苦守。 闪躲。 退。 ——好一个战神关七,居然给米苍穹的“朝天一棍”震慑住了,半顷间无法作出他一向威力无匹的攻击来。 大家都叹为观止,暗中喝彩。 却有三人,神色、脸色、气色都甚凝重。 一个人是狄飞惊。 他神色不好。 ——一个米苍穹武功已如此了得,看来“有桥集团”确是强敌,不可轻忽。 他是“六分半堂”的第二号人物,敌对集团的强弱与他有切身关系,他一见米苍穹的武功棍法,神色难免变了。 ——敌人强大,就显得自己脆弱。 另一人是杨无邪。 他脸色也下好过。 ——他的情形与狄飞惊相近,他听说过米苍穹的棍法,曾一气打杀温宝和张三爸,而今一见,当真是名不虚传。 可是,敌人,“名不虚”就是自己这边的危机;他眉头紧蹙,一时间,竟想不出在“金风细雨楼”内有谁可以对付米有桥而稳操胜算的。 ——要是楼里无人可牵制米苍穹,那这老太监再加上个足智多谋、如日方中的方小侯爷,这还了得!? 还有一名是朱月明。 他不但神色不对劲、脸色不好看、就连气色也败坏得很。 ——原因无他:他本来就是要借关七之手除掉米苍穹这一大宿敌,可是,事与愿违,现在看来,米苍穹凭了他手上一支魔棍,居然足占了关七的上风。 万一,米苍穹得胜,打败或杀了关七,他自己跟米有桥这深仇可是结定了,日后,不管在官场上还是暗底里,姓米的会放过自己吗? ——换作自己,也定报此仇。 所以朱月明越想越心悸/寒/惊,想趁风转舵,只怕也来不及了。 何况,他与关七对了一掌,那“无指掌”毒劲未了,他还想吐要呕,浑身不自在、不舒服,气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反而像戚少商、孙青霞等人,观战看得意兴遗飞、神驰意快。 孙青霞本身就好战、好斗、好打架,他原就爱与人比剑争雄,只不过,他不好权位而已。 他刚才与关七一战,就是莫名其妙的,给一种斗志和杀意所带动,因而先与戚少商放手一搏,旋又与戚少商联合跟关七大打一常反正他无所谓。 他对能光明正大的打赢他的人,由衷佩服。 所以他佩服关七。 而今,看来米苍穹居然仗手中一棍朝天,震住了关七,他也自然佩服起米有桥来。 戚少商也对米苍穹生起了敬仰,但他的感受与孙青霞显然有点不同。 他跟米苍穹有点仇: 他逃亡时,曾受过张三爸之助,但米苍穹杀了张龙头。 何况,米苍穹还是敌对派系“有桥集团”的主脑人之一。 他本来就憎恨这个人。 如果没有他,“有桥集团”单凭方应看,还不致壮大得如此之速,要不是忌讳他在朝廷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他也不致迟迟不敢发动歼灭“有桥集团”的主力了。 一一铲除“有桥集团”,形同斩断朝中“六贼”梁师成、蔡京、童贯、朱、李彦、王黼等人的羽翼,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嚣张,亦不致把魔爪伸入江湖。武林来攫取民利。 他心里也厌恶这个老人: ——年纪已那么大了,又是个大监,还恋栈权位,搞风搞雨,跟方应看这等心狠手辣的年轻一辈混在一起,尾大不掉,造孽武林、残害同道。 要是没有他,大家就没了顾忌,况乎闻说长空大侠方歌吟近日对其义子方应看所作所为也甚厌憎,只要方歌吟一旦严惩方应看,他便可以一举摧毁“有桥集团”,京师里敌对派系若只剩下“六分半堂”,那就容易对付多了。 不过,而今,他一看米苍穹出手,心中不禁产生由衷的敬佩:那真是不容易啊! 一个太监,能有这么好的武功,那得要多大的才份和毅力,才能修炼得成的基础! 一个老人,怀有如此一身绝艺,要他郁郁终老,不求闻达,那也真是不可能的事! ——当人逢如此时势,壮士遭弃,烈士遇唾,贤臣良将,尽皆遭废,像米苍穹这样一个书空咄咄、志大才高的人,若不谋求另辟蹊径、别出心栽,那岂非负了他一身难得的好本领! 这时刻里,戚少商都领悟了、明白了: 没有办法。 ——在这时势里,要作大事,要展抱负,要遂平生志,总是要得罪一些人,讨好一些人,诽谤误解,在所难免。 他忽然很了解米苍穹的处境和心境,甚至生起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惜英雄者重英雄。 他是一种纯粹的惜重,这想法接近纯真,甚至还超越了世俗的藩篱,完全没有隔碍和猜忌,只有一种英雄对英雄的体味和体认,一点也没有人间的利害关系。 他回到当年唯才是用、唯情交心、唯大英雄能本色的戚少商,遇挫不折,遇悲不伤,遇大风大浪人在陋巷不改其志的戚少商。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人性冷暖,起落无常,这都无甚重要,重要的是戚少商仍然是能够风云际会又能够风云再起而且还能够笑看风云的戚少商。 历尽悲欢离合的戚少商,既看化了也看透了,人生到底还是互不相干的角色,曾经缱绻,最终陌路,终究还是你是你,我是我,没有谁没有了谁便活不下去的这一回事。伤透了心,不怕再伤心的他,也许,能执持的就是人间里的那一点真和诚,那一点永不磨灭的情怀。 5.棍重如山 打斗继续。 棍重如山,却人轻如燕。 棍影子重,关七就困在棍影重蟑内,腾移、闪挪、跳跃、挣扎。 打久了,米苍穹难免有点气喘咻咻。 他身上散发的“老人味”是越来越重了,他本身就像头怒兽,正在嗅着闻着舔着吻着,带着异臭,咆哮狂啸的要咬啮扯裂他的猎物,然而,他的魅影却似尸蛆一样,静而无声,黏着粘着贴着依附着他身上,正在悄悄的吸吮着他的神志与精髓一样。 别以为他老了,气喘了,力就不继了,事实上,他越喘,斗志就越高昂,他的棍风更盛,棍法更妙,而棍子所带出来的杀气也更无可匹御了。 棍子本来只长三尺八,后己长到了一丈二,现已长到了一丈八。 丈八长棍,棍棍朝天,招招要命。 看来,关七已无招架之力,只剩闪躲之能。 “你看,”然而,杨无邪却忧心忡忡的对孙鱼说,“你注意关七的表情。” 孙鱼马上就留意到了。 身在险境、困局中的关七,他的脸容、神性却是咬着牙、披着发、脸上放着光、眼里发着这亮一一就像一个孩子,看到了什么好玩事物。哪怕是一只青蛙一尾蜻蜓甚至是一条蝇子)务必要将它拿到手似的。 ——要是他真的身处绝境,怎么还会有如此神情? ——若果他真的生死一发,又怎么这样漠不关心? 孙鱼本来要问。 但他马上反省到自己是多此一问。 因为关七已反击。 不,他不是反击而已,也不只是反击,而是他一反击,便脱困、出气、反败为胜、反守为攻。 或曰:他出困、脱危、反击。 他这次反击,没有用上任何人的武功。 他用的是自己的武功。 他只一动手,“啸”的一声,一道剑气就迎面打去破空而出! 他发得挥洒。 他打得自在。 他只有一只手,没有兵器,但那两只手像握着一条飞龙也似的长棍的米苍穹,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穷于应对、疲于应付。 他随意挥洒,一扬手、一拾掌,便是一道凌厉的剑气,打了出去! 米苍穹左挪右腾,衣袂翻飞,须发飘扬,时而跄踉,已开始出现了狼狈局面。 这一次,素喜剑和好剑法的戚少商和孙青霞都面面相觑,失声道。 “先天无上罡气!” “无形破体剑气!” 这正是关七名震天下。独步武林的“先天无形破体剑气大法”! 关七先前对付十一大高手,都是随手拈来,用是对方的绝艺,而今,他对付米苍穹,终于用上了他独一无二的武功! 棍重如山。 剑却轻若无物。 关七手上的剑,已不是实物,没有锋,没有刃,但却都是锋、全是刃。 锋刃处。 他的剑是气。 气是空的,所以无所不在,也无所不能力,无微不至,无坚不破,无善不可,无恶不作。 他的剑气一出,米苍穹的棍就更加“重”了。 他的棍本来瘦而不长,但他的棍法舞到淋漓处,他一棍朝天,又硬又沉,变长变粗,而他信手舞来,依然举重若轻。 故而,一旦遇上关七的剑气,他的“棍”就“变”了:他的棍竟变短了。 逐渐变细了。 甚至还好像愈变愈沉重,拿在米苍穹手上、也好像愈力不从心了。 关七一面呼啸,一面发招,一举手、一扬指,就炸出了剑气,他的眼神发着亮,脸上也发着光,甚至连满头乱发每一根都闪着气和光。 他呼啸,边叱:“弃棍!” 米苍穹须发苍黄,眼色苍黄,甚至连脸色也开始苍黄了起来。 这时候,因为连番交战,“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乃至刑部衙里的人,都惊动了,纷纷亮出火把,火光烛天的照映着,也照黄了米苍穹的神貌。 更照现了他的疲态。 眼尖的人,甚至可以察觉他正在剥落:他的须发竟一分分、一寸寸、乃至一条条的掉落了下来。 在火光和剑气的交织下须发飞飘——米苍穹的险境也可以想像。 不过,话说回来,将相本无种,剑气本无光:兵刃之光却从何来? 来自二处: 一是棍。 二是剑气。 关七的“剑气”重绽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那就像是天光、极光,或是一种内火明点、天火透照。 而米苍穹的棍,本来黝黑糙钝,却在舞动时也爆发出一种诡异的光芒来。 油而亮。 甚至透着火炼真主般的奋锐。 所以杨无邪看了,忍不住说了一句:“他还未败。” 孙鱼怎么看都不明白。 ——棍子在变短。 ——剑气纵校长。 (米苍穹怎能不败?) 杨无仿佛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他的招已败,势已失,力将尽,但神未灭。你看他棍依然有光,可见心头那一点人未泯未灭。” “他,还能再打。” 这是他的总结。 总结是他的本领。 虽然他常把总结的话让给他的主人来说,他的“主人”包括了苏遮幕、苏梦枕和戚少商。 但不是王小石。 王小石是喜欢参与,不爱作总结——他总是把总结的时机“推卸”给杨无邪。 成功的总结总是来自明确的判断和推理。 杨无邪的判断力一向明快。 这次他也没有推断错误。 因为他的话还来说完,交战的形势又已大变。 米苍穹果然:“弃棍”。 但他没有败。 反而反攻。 反扑。 关七大喝一声:“疾!”: 全部观战的人都觉眼前一亮,好像忽然间天地“光了一光”。 米苍穹如遭重击。 重击。 但他作了一件事。 他的棍脱手飞去! 破空飞击。 他手中已无棍。 但棍在。 棍仍在他手中。 他的手就是他的棍。 第十七章天道无亲 1.天马行凶 爱财富的人,如果看到点美玉珍宝,难免会目不转睛,爱不释手。 爱美女的人,要是看见美人艳妇,也少不免会色授魂销,心旌摇荡。 爱美食的人,若发现美味佳肴,自不免也会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然而,在场的人都是高手。 他们在武功上,都有极其出色的成就。 因此,他们最注重、迷恋的,也正是武功。 ——你爱一个人,才会发生真正的感情。 ——一你贯注在一件事业上,才会有出色的成就。 他们在武学中有宗师的成就,正因为他们曾付出了不少努力,下了不少苦功。 也就是说,他们迷恋于武。 所以,当关七一出尝一出手,不管是敌是友、非敌非友,都因此人过人的武功而激发出了斗志。 狂烈的战意。 他们全部被迫或自愿的,参加了战团,先后跟关七交过手。 ——交过手,但谁都收拾不了这狂魔战神,谁都讨不了便宜。 而今,关七力战米苍穹。 这场激战比先前关七跟任何一人交手更精彩、更可怕、更达武学巅峰。 是的,在场的这些人,不管戚少商还是孙青霞,杨无邪或是孙鱼,狄飞惊抑或是吴其荣,都情不自禁的看得入神、出神,而且还渐渐靠拢了过去:——这场绝世大战,不容错过! 一一一想看清楚一点啊! 对他们而言,关七和他敌手的每一招、每一式,对这些在武学和智慧上已各有过人成就的高手来说,都有莫大的启发、顿悟、甚至是鼓舞作用。 所以他们不想错失每一招、每一式、每一刹那瞬间。 故尔,关七在力斗米苍穹,剑气纵横,棍影如山,步步杀机,着着惊心,但这几名胆大包天的高手,却是越看越投入,越靠越近,越来越形成一个圆形的“包围网”:——其实,到底他们是因观战太投入而罔顾危险而靠近,还是有意无意间但却蓄意形成一个对关七的包围:不让这几近无敌的战神今日能逃出京师、活过今夜? 只要没有人对付得了关七,关七活着,就形同反证了他们的失败。 ——至少是不成功。 谁都有私心。 不过,意外的是,先对这些越靠越拢的围观高手主动发动攻击的,居然不是夫七,而是米公公! 米苍穹手上已空。 他空手。 他的棍子已飞了出去! 他的大敌是关七。 关七正施展他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这是他的独门绝技,世上绝没有任侗人能跟关七这样的大敌交手之际,还能轻忽轻敌,故意徒手相搏。 ——更何况他已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 天下间,号称是大忠大义、救国救民的何其多,然而真正做到的,可能只是没作过声的三救人耳。同样的,自称是什么始祖、正宗、独创、独一无二的大有人在,但可能却都抄袭、模仿自一些默默耕耘的人。同理,像使用“先天无极真气”、“太极两仅剑阵”“混元功、“乾坤挪移大法”、“朝阳神功”都说自己才是真正的、正宗的,但这些大得唬人的名堂,有几个才算是真才实料,名实相符的? 总之,一样事物(不甘是人或商品),一旦成名了,许多人都会打着他(它)的旗号。 实行诈欺诡骗。 “先天破体无形剑气”亦如是观。可能,在武林中,号称能使这种剑气的,可能数目不少,但真正会使这种剑气而又仍活着的人,恐怕目前只有关木旦一个。 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已明白事理、看得开、放得下、悟了大道,其实,他们到底有没有理?知不知道? 许多人都说自己懂得使剑,还通气功,能运剑气,但说的人虽然多、就别说是真正会使剑气的,连真正会甲剑的,只怕也少之又少。 何况,关七所施的,是剑气极致:“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看来,他只是随手挥洒,无意运聚,但这一举手、一投足但是武学的登峰造极:正如一名书法大师带醉狂书,一位画家挥笔成画,一位舞蹈大家一旋身、一仰首,但是他们毕生修为的流露,看似轻松,其实是多少辛苦不寻常的精华,关七的每一招,每一式,都适以破石、惊天。位鬼神! 米苍穹也是高手。 他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的棍法,也是棍法中的巅峰之作。 是英雄者惜英雄,高手重高手,米苍穹日然最清楚,深悉关七的厉害。 然而,他竟然弃了棍! 他竟要空手应付关七的剑气!? 而且,他所弃之棍,还不是掷向关七。 而是掷向群雄一一 围观的群雄 ——群雄中的一人。 最胖的一个: 朱月明! 当然是朱月明! 要不是朱月明,而今米苍穹又怎会给关七缠战不休?又何致与关木旦苦斗不休? 他当然生气朱月明。 一一一米苍穹这种人,要是恼恨一个人,自然会摆在心头。有一天,到了适当的时机,一定会好好修理、整治让他恼恨的不过,姑不论怎么说,这似乎都不是个好时机。 大敌当前。 ——关七岂是易惹之辈! 何况,关木旦已使出了他的正宗“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却在这时候,米苍穹居然弃棍而攻袭朱月明,这值得吗? 况且,米有桥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这险值得冒吗? 不错,场中确以朱月明为最肥。 看来也最钝。 可是,他那种倏然而至、倏然而去的轻功,恐怕也是在场中最不可预测、最难以防范的一人。 甚至也是武林中最可恨的一人。 那一棍突如其来,也突如奇来: 来得非但似天马行空,还一如天马行凶,无可抵御。 棍破空而至。 如飞龙一条,劈面而至。 棍划空尖啸。 尖啸适起之际,棍已至! ——看来,米苍穹是要拼着徒手苦斗关七,也要把朱月明一棍子钉死在地上,这才甘休! 2.空马行天 中! ——中棍! 朱月明中了一棍。 他应棍而倒。 他不但立即倒地,而且还整个的垮了、瘫塌于地。 着! 着了一棍的朱月明,却如空马行天,飞越而起,给一棍串钉死的是他的一身衣袍。 这时,他又一一穿上了他的衣服。 他又一次以“金蝉脱壳”之计,以及“空马行天”的身体,避过了这一棍。 他是避过了这棍。 他的确是避过了这棍。 他明明已很是躲开了一棍。 可是,这之后,一连十五天(足半个月),他都肚泻。 他本来就很少闹肚子,而且保养得很好,像他那么一个胖子、不但消化、排泄都很好,且皮肤光滑如处子的柔肌,弹手若碴,甚至连痔疮、疥疮都不曾生一粒、长一颗。 因为他懂得保养。 他好色,抱着人不风流在此生的宗旨,他常风流快活,他的后辈间起他,还避了讳,故意只说:“朱刑总常去招花惹草,精神还那么好?姑娘们人前人后总是赞:朱爷够坚够挺,连年轻的骚蹄子大不过朱爷您有耐力有韧力,却不知怎老总日理万机、劳神处事,却仍能这般威风八面,真神人也!” 朱月明总是笑答:“这…无他,万事不过甚便好。我不喜欢花花草草、这都是客气话。 我喜欢玩女人。越年轻的娘儿越有意思,越使我青春活力。但我不过份。你情我愿才上马,迷奸逼媾我不干。我也玩不多,多了也不狂,一天玩一个,顶多一天两三次,便适可而止。” 以前是任劳、任怨听了,都哗哗声,喷喷称奇,说朱月明精力过人,精液也过剩,才会如此龙精虎猛,自我不疲。 不过,后来“任氏双刑”转报蔡军阵营,就不用他们去卖朱月明这个乖了。何况,朱月明虽任用这“竹叶三、梅花五”二人,但对他们任意残害良民、恣意刑求无辜等行止,也十分反感或厌恶,多次节制不果。由于任劳、任怨原是蔡京派来跟在他身边监视的心腹,他也无法真正的制裁他们。 现在换了戚哭、戚泣,对朱月明也无尽震佩。景仰,一再相询:“朱爷总是越来越年轻了。” “朱爷的皮肤比娘儿的更白更嫩。” 问起他保养的“秘诀”,朱月明还是笑说:“万事不过份、不过甚就好。尽兴只能一时,但保留实力,就可以开心到老。” 他练武功,勤,但不过甚。 他玩女人,好,但不过频。 他爱财,但也知散财聚福。 他更嗜权,这点他放不下,但却不至于连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以争这个权。 他知养生之道,多吃蔬果,一天大解四、五次,小解近十次,人笑他“胖人多屎尿”,其实他的心中才暗笑:一个人消化器官、排泄系统无碍,这才能吸收养份,也是健康的象征,他这么胖还能活得虎虎生风,其实全靠这一收一放、一吃一屙的功能呢! 不过,自今天他刚挨过关七一记“无指掌”后,又几乎吃了米苍穹的“朝天一棍”,这天开始,他回去就闹肚泻。 一天泻十几次。 这当然惨。 过了三天之后,他却聚“航舟屁功大法”好不容易才止了泻,保住了一口元气,却又开始另一种“泻”:他开始屙血。 屙血不止。 一次一大桶。 一天至少八次。 血腥比屎臭味还浓。 他俯视便桶,只见里面零零碎碎的、一截一截地,只怕是连肠、胰、肝、脏都屙了出来了。 屙出来的血,比一壶壶的酒还多。 他看了也觉晕眩。 更觉心疼。 他有问于树大风,这因死了兄长而得势得宠的御医名大夫端详、审视了他半晌,才说:“你的病我医不好。” “你为绝世内力、余波所及,能不能复元,就端赖你半生的内力修为了。” “瘀血和要血,都要屙出来,不能积存体内,否则必死无疑。” “你快去屙血吧,多屙一些吧,屙得痛快些吧!” 然而朱月明都屙得非常痛苦。 以前他当大便是一种享受,他边出恭边看书记事想东西,现在当然不了。 他现在也屙得十分痛楚。 不过,树大风还有一句话: “看你的面色,明黄直冲天庭,须光满脸,唇额紫白,不似有事的样子,这一关,想一定能过得了的一一”但他又立即改口:“可是这是相术,不是医术一一你参考就好。” ——参你娘的考! 朱月明心中恨咒骂不已。 他只希望知道的是好消息。 幸好医学和相学有许多地方是一致的,也是共通的,朱月明真的止了屙,也止了血,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他复元了。 但他始终不敢忘记关七的那一掌,还有米有桥的这一棍。 显然他会以空马行天一般倏忽的身法避开了那一掌、这一棍! 朱月明是及时在吃惊中躲开了这一棍! 他是吃惊,但更吃了一大惊的不是他自己。 而是关七。 关七一开始面对米苍穹,就已咄啮逼人,未交手已像是一个全胜者。 谁都知道,他一定赢。 谁都估计:他必定胜。 但事实上,一交手,米苍穹反而占了上风。 他诱使关七落了下风。 他反而对关七步步进逼。 ——直至关七打出他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剑气一出,棍法大乱。 声势也大减。 棍影为之大落。 米苍穹如受重挫。 他马上弃棍。 弃棍后却是另一种棍法。 放弃有时候是更厉害的出击! 他棍掷朱月明。 对关七而言、只怕是任何攻击,所有兵器,什么招式,他都不怕。 但他没想到米苍穹不是向他出袭——而是向朱月明! 而他却刚公开保证过,只要朱月明说出可能知晓温小白下落的人,他就保护朱月明的安全,决不让人加害朱月明。 可是米苍穹现在就对朱月明发动了攻击:还当着他和群雄的面前! 要是米苍穹是对他攻袭,他正中下怀。 可是不是。 而且是恨命飞袭。 这连关七也措手不及。 ——米苍穹飞棍脱手,竟不是攻向他,而是要取朱月明之命! 这一刹间变化,连关七也捉摸不着。 他骁勇善战。 他是善斗,擅于打人、攻人、甚至杀人,但却不善于救人、护人。 救人和杀人的武功,绝对是两件事、两回事、两码子的事。 是以棍攻朱月明,关七却吓了一大跳。 吃了大大的一惊。 虽然朱月明是及时且险险的避了开去,但给分了心的却是关七! ——他担心朱月明挨了棍子! 这就遂了米苍穹之意。 ——他本来就是“有桥”之人。 他原出生于南方。在岭南一带,“有桥”就是“鬼点子桥多”的意思。 他一向很有点子。 他的目的就是要关七分神: 分他的心! 大家都以为关七只是信口答应保护朱月明,当不得真,只来介介不以为然。 他知道关七言出必行。 很多人都误以为一个疯了的人只胡言乱语,说话不可当真——但就算关七真的疯了,一个疯子说的话,也当他自己所说的事,都是真的,而且是认真的。 尤其像关七这种人——这种疯子! 所以,他抓住了这一点,先向朱月明发动至狠的攻击。 他一是为了报仇: 是朱月明把关七这“烫手山芋”:不,整个立即便要爆炸的地雷椎了给了。 二是为了使关七失神: 关七一世英雄,要是他答应要保护的人丧身在他跟前一定会颜面尽失,大挫威风。 是以,他抓住了这个要害。 他抓对了。 也做对了。 关七真是失措。 闪神。 这一瞬间,米苍穹揉身进击。 他真正的发出了他的要命的棍法! ——真正的“朝天一棍”! 真正的“朝天一棍”,攻势发自他的手。 手指。 他的中指。 他的指就是棍。 棍便是指。 所以,只要他在,棍便在。 他的武功和修为,已不需要任何形式上、实体上的棍。 他的人是棍。 人在棍在。 ——但若棍不在,人仍在,棍依然无所不在。 无所不在。 也无坚不摧,无攻不破,无暇可袭,更无御可抵。 这时候的米苍穹,才算是真正的出毛 真正的使出了他的棍法。 一一也是以他名震江湖、独门绝学的“朝天一棍”,力战关七威震武林、独步天下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3.天大地大 天大地大。 他的棍却甚短: 一一只那么一截。 中指。 可是,他的中指棍法一出,局势遽变。 关七稍一分心想要反援朱月明,便稍露了破绽。 米苍穹马上、立即、及时就向这“破绽”攻了过去。 这“破绽”是什么? 没有。 关七原来全无破绽。 若说有,他的“破绽”便来自他的“独臂”:他只有一只手臂。 也就是说,如果他像别人一样、也有两只子,而今便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的“破绽”,也不去出现了。 不过,要是关七不曾为朱月明分了那么一下神,就算他独臂,也决不会露出任何破绽来的。 破绽只一瞬。 攻袭已十次。 关七剑气大敛。 米苍穹步步进击。 他的手指棍法何其短拙,但攻势却比手上有长棍更勇、更猛、更刚、更烈。 他每一招打出:既是棍法,也是指法,更是剑法。 他定攻出一种“气体”。 棍气! ——他竟已把棍法练出“棍气”来。 他要以气破气: 以“棍气”来克制关七的“剑气”。 他的棍本来是凶。 与他对敌的人,只觉“四大皆凶”。 无招不凶。 无处不凶。 无所不凶。 无法不凶。 可是,而今,他的棍法已从指法发出,每一招攻出,如同攻出一个于招不同的招式,“凶”又回到了“空”。 四大皆空。 ———种让人放弃战斗,乃至放弃生命:空无破的力量。 死亡的威力。 ——这力量发自米有桥的身上、手中、指尖。 这才是米苍穹独创一相的棍法,也是他师承自淮阳张侯但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绝门棍法。 这才是真正的朝天一棍。 一棍朝天! 到这近身搏斗的凶险地步:米公公的棍法依然棍棍朝天、指指都朝天而发! 关七看似已给打得剑气大灭。 他似已还不了手。 是的,自从米苍穹的指作棍后,他连手也极少挥扬抬举不举手,又如何发出剑气? 如果这确是个问题,答案就是。 能。 要是别人不能,关七偏偏能。 他就是不扬手、挥手、举手、抬手,也能发出他那独一无二的剑气:而已、还比他动手时更凌利、凌俐、凌厉! 因为这才是他真正的“剑气”: 独一。 而且无二。 因为他是关七。 他是战神关七。 ——这“剑气”也只有他独门,独家、独步天下。 米苍穹的”棍”就攻向他的“空子”——也就是他的断臂伤处。 关七马上反而。 反击正来自他的断臂。 他竟以断臂发出“剑气”。 ——没有了手,何来剑气!? 其实这问题似是而非。 ——没有剑,又何来剑气? 但“剑气”是“气”,不是剑,没有剑,一样有剑一般力量的人,一样能发出剑气来。 所以,不一定要有剑,才能发射“剑气”。 是以,发出“剑气”的,下一定要用“手”,正如要得到知识,不一定要读书才可以达到目的,有时,行万里路,多听多用,一样可以知识丰富。 因此,关七发出了他的“剑气”: ——自断臂。 这一刹间,乾坤扭传,他的断臂发出了他的剑气,以故他的断臂便成了他最厉害的武器! 关七的“致命伤”,原来在伤臂处:现在,他的“杀手锏”,却正好在他断臂上。 他的断臂发出剑气,竟比那完好的一条胳臂更锐、更利,也更烈、更厉! 这才是剑气! 真正的剑气! 一时之间,虽然天大地大,但杀气无处不充斥,无处不充溢。 天地间都是剑。 都是气。 都是剑气。 孙青霞呆目,目不转睛的盯视这一场铄绝古今的格斗,目定口呆。 戚少商忍不住道:“你一生都爱剑,都练剑,都浸淫在剑道上——请问:关七现在用的是不是剑?” 孙青霞着了魔似的答:“是。” 戚少商又问:“这是什么剑术?” 孙青霞发痴的道:“是剑气。” 戚少商仍是不解:“那不就是失前所传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么?” 孙青霞双眼发亮,甚至还绽出了青光、精光、金光:“不一样。” 他解释补充道:“先前的是‘先天破体无形剑气!,而今他使的是‘破体无形剑气’。 不一样。” 戚少商马上分辨出来了:“是少了‘先天’二字。” “不是字。”孙青霞澄清,像遇到他半生最注重的伟大真理。他非得坚持到底不可一样:“而是质。但而今不是。己不是了。关七随手挥来皆剑气,连伤残处都成了他最强而有力的攻击力。这已不是先天,同时也是后天的,甚至也不只是先天。后天的,而是大通天、大梵天、九天十地无所不有的剑气,只要他意随心动,剑气就会发出来了——”他感叹接道:“这才是剑气——”“真正的剑气。” 关七现在发放的正是。 破体无形剑气。 ——这剑气是破体而出的。 ——也是无形无迹的。 但这已不分先天后天,甚至不分强弱敌我,只需念随意发,这剑气比先前的剑气又大大的跨进了一步。 然而这一步却很要命。 还几乎马上要了米苍穹的命。 对付“先天破体无形剑气”,米苍穹还能拼,还可以变。 他至少把“有棍”变成“无棍”。 ——无棍比有棍层次更高,棍法也更好。 但一旦关七连断了的手臂也能发出“剑气”来,他就吃不消了。 天大地大,他几乎无可容身。 因为无处不是剑。 无地不是气。 无招非剑气。 剑是剑。 气是气。 剑气是绝招: 绝招是要他的命。 到这地步,他理应已丧命: ——如果不是突然间有了这个变化的话! 突变。 4.风大雨大 夹变。 坦白说,戚少商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突变。 突变不是件好事。 突变往往就是惊变。 戚少商绝对认为武林应该变,要变,不得不变。 ——不变,就僵死,就硬化,就失去了生机。 失去了生机就得让人淘汰。 但变不应是突如其来的,而是循序渐进,去芜存菁,优胜劣败,汰弱存强的。 这样的变,才正常,才有新意,才能在日新月异、风大雨大的江湖上屹立不倒、万古常新。 这是他的想法。 也是他的坚持。 所以,他能办的组织、主持的团体,一定能图新求变,自强不息。 但这是四季交替、风吹花天般的“变”,而不是“突变”。 他特别不喜欢突然的变化。 ——他一手创办的“连云寨”,就是因为他所信任的手下变生肘腋,在一个“突变”下,以致他流亡天涯,家破人亡。 他的武功亦然。 他不断求新、求变,但万变不离其宗,他握层幽新、推陈出新的新招,仍在他传统功夫的根基上,合情合理。 事实上,他一向都认为:没有旧,哪有新?没有老,哪有少?没有传统,哪有现在? 是以,他的传统基础极好,功大也下得深——就这一点上,许多人以为戚少商年轻出众而忽略了他的底子之厚、用功之深。 他甚至也故意让人误以为他的基本功夫下的不够扎实——别人对他愈轻视,对他就越有利。 但还是有人知道。 其中最深知的一个,恐怕就是铁手神捕铁游夏。 原因无他: 铁手曾经跟他交过手。 那一次交手后,铁手到处盛赞戚少商有“四高”!风度高、底子高,而且不但心志高,连出手创意也高。 他是出自肺腑之言。 因为那“连云寨”之一战,戚少商跟铁手比拼十招,铁手点明戚少商要用“一字剑法”,也就是说,戚少商每一次出手。每出手一招,都得符合招式名称有个“一”字为好的剑法,例如:“一拍两散”、“一朝得志”、“一见发财”、“一石二鸟”……等等,如果不符合这一点,即当败论。 戚少商是在这般受制限的情形下跟铁手交手的——当然铁手当时也有他的制限(详见《四大名捕会京师》)。 以当时的情形,戚少商若非在剑术上通晓各家各派“一字剑法”,然别说应敌挫敌了,就连顺利使完十招“一”字为号的剑法,也有问题。而且当时连云寨大批军马重重包围铁手一众人等,就算戚少商落败,也大可不认帐,只要使唤手下群殴围剿,杀光了铁手一众人等也可高枕无忧了。 但戚少商没有这样做。 但当时年少气盛,也只输了一招半式,他胜是胜,败是败,一旦落了下风,即号令合军撤退,败得漂亮,撤得干净利落。 从此可以想见,戚少商光只凭受尽制限的“一字剑法”,尚能与铁手硬拼十招(当时约好十招定输赢).然后,因变招向铁手错用其他招式,实际上并没有给铁手击败,以他随手招来的招式尚能如此发挥,可见他的武功真材实学,并容并蓄,不容轻视。 所以铁手忍不住逢人到处便说。 戚少商是个人才。 戚少商自是人才,但他也讲究变:渐变,而非突变。 突变回顾传统,把一切打破砸碎,到头来有没有建树?能不能成立?到底却是问题。总不能光是破坏,没有建设。 由于他也是江湖上、武林中、京师里的一方之主、群龙之首,所以有很多时候,他非但坚持己见,还把自己的意见,向众人道出,进行说服,甚至形诸于笔墨,写成文字,来对楼子里、塔子里的弟兄手足,作出良好的影响。 一一教化是很重要的一环节。 这方面,他的意见与杨无邪几不谋而合,要管理好像“金风细雨楼”、“象鼻塔”这样的局面,作为首脑的,一定要进行教化的工作。要不然,就难免出现苏梦枕的憾事。 苏梦枕的确是位难能可贵的好领袖。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兄弟,他信任他自己的兄弟。他智计无双,算无遗策,但临事必躬亲,纵身罹二十七疾,仍奋斗精进,睿智精明,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枭雄、人杰。 他能用人,故尔能用上王小石、白愁飞这样的人才。 可惜他不防人,也忽略了“教化”的作用。 是以他遭白愁飞的叛变,以致一败涂地,虽然最终仍能拨乱反正,但为了风雨楼不变成傀儡操纵于他人手上,他惟有一死。 不是一死了之,而是一死了决。 了却一切恩仇束缚。 无论如何,苏梦杭身殁,是件令人痛怅的事。 白愁飞勇于夺权,也忽略了“教化”,是以在危急关头,叛他的人都窝里反,而且比他背叛苏梦枕还来得更狠更绝更毒。 这之后,由王小石一度执掌“金风细雨楼”的大权,他就非常着重“身教”。 而戚少商则注重“言教”。 两人都注意到“德教”。 ——像“发梦二党”、羽翼之多,人手之杂,以及在民间市井根深蒂固,理应在武林间的影响力远超于“金风细雨楼”才是。 然而,它在江湖上的号召力,却连王小石新近才一手培植起来的“象鼻培”还不过、不如。 原因是发、梦二党之党魁:花枯发和温梦成,太不注重立言、立功、立德之故。 也就是说,他们不侧重“教化”的效用和效果,所以影响力、号召力亦不能彰显。 王小石善于在交游过从、待人接物中,把他的精神、意见投射、传达出去,以致跟他在一起的人,都在不知不党中受到他的影响和感染。 戚少商则善于言辞。 他也有满腔文墨,满腹经纶。 他擅于说服,把他的意见用动人、感人、充满说服力的表达出来,使人服膺于他的理论与看法,因而追随他的步伐。 可是文过饰非,可惜辞难达意。 再优越的言辞,也难免被误解曲解;再优秀的文字,也难以言诠一些本在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是以,戚少商所力主的江湖。武林(循序渐进,不必刻意求工,毋庸雕琢)“要变论”和“应变方案”,在说话时给人故意歪曲,而因行文太草而予人蓄意指斥为:“突变”。 突变和要(应)变,那是两回事。 两者大大的不同。 突变是一种断裂。 要变是一种程序。 突变是全盘打破、推翻的弈行。 应变是适者生存、长存的步骤。 因而,戚少商便给这些曲意伪造流言的人指为“要瓦解原有的江湖系统、要原来的武林传统弄得支离破碎”,呼吁大家群起而攻之。 为此,戚少商大惑不解,感到十分委屈、突然;向来,如果他说错做的不对,有人指点,提醒他,他高兴感激还来不及,但如此诬陷诽谤他的原意说法的,甚至指斥地主张他原来就十分反对的事,却令他啼笑皆非,十分委屈。攻击他的人,甚至把他在“黄岩诗社”发表的一篇创意讽刺指陈当时官宦之流虚伪欺诈、暗箭伤人的文章,题为:“请,请请,请请请”(即表面上“你恭我故,相互谦让”的客套话,其实到头来,心里巴不得把对方撕灭格杀,方才甘休),硬生生改为:“请,请请请讲”,二者之间,定全风马牛不相及。其理一如:他曾有一好友之妻。善煮一种面食,尤其在严冬,热呼呼,暖荷荷的吃下肚里去,顿觉浑身是劲,”人多称为“力拨山兮气盖世牛肉面”,意谓西楚霸王也理应爱这种面食之意,人传开去了,这在台州一带“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也就成了招牌,但却偏遇上一个不讲理的军兵,硬要说这句不通,因为“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二者完全没有瓜葛,联不上一起,店主一再澄清这是一个全句,但对方依然不理,仍然拍案大骂狗屁不通而去——对这种人,戚少商执谦卑之礼.一再澄清、声明,对方仍置之罔闻,并越传越盛。 之后,戚少商便不再理会了。 ——我不需要这种人了解! (我做事也不求这种人同意!) ——我只求俯仰无愧、尽其在我就是了! (你想信也好,不信也罢,同意也可、不同意无碍——我是我,你挡不了我,有种,就杀了我吧!)总不会问一句:“杀了我好吗”,也会给对方改成,“杀了我,好吗”吧?一一戚少商曾如此自忖,又一笑置之。 去他的! ——对不讲理的人,不足以论,与其作无谓争辩,不如多作点有意义的事! 他是这样想,心就宁了。 气也平了。 这之后,托杨无邪一查、果然便查到了,那是“六分半堂”放出来的流言。 他们还传:戚少商已然腐化、老化,不练功、不用功,已渐渐“堕落”了。人痛惜云云。 ——大概是狄飞惊为打击他而故意传播的谣言吧? 他更觉得狄飞惊这个人有趣。 好玩。 而且还十分可怕。 简直深不可测。 因为这个人,不一定用武力,甚至不一定要用智计,就能打击敌人,有时候,他用谣言流传,也一样有镣人、伤人之刀。 (原来是他故意曲解我的话,要我费力分辩,令我着急生气!)——跟他对手,实在过瘾极了。 因为有狄飞惊这样的敌人在,就应能唬懒,旦非得要精进不可。 这是好敌人。 这才是好敌人。 ——这敌人让他的对平常遇上“惊变”。 虽然戚少商一向讨厌惊变。 也不喜欢突变。 然而现在他面对的,就是一刹间的惊变与突变! 因为关七竟然做了一件事: 做了一件在这时际无论任何人、任何高手、任何武功再高的高手都不可能也不敢做的事一他突然变招。 突然。 他突然一出招攻局—— ——不是米苍穹…… 而是旁观的人、其中一位: 孙青霞! 孙青霞正看得最投人、最专注、最心动魄溢之际,没料到,关七却突然向他进攻、进击! 这一下,不但他始料未及,就算是在他身边一向善于应变的戚少商,也预料不及:关七竟跟先前米有桥一样,照板煮饭、面对强敌,却飞棍掷向朱月明! 但朱月明跟孙青霞不一样! ——至少,在戚少商心目中,是十分、非常、极之的不一样:因为孙青霞已经是他的朋友。 ——不打不相识,惺惺相借,惜英雄者重英雄的:我友! 关七“刷”地一剑(那只是气,但锐于剑而又快于剑!)向在旁围观的孙青霞发了过去,一面吆喝了一声。 “跟一个打,不过瘾,你看得最入神,你也一齐来吧!” 他发的只是一剑。 但在孙青霞而言,尽管天大地大,剑在人在,但那一剑发来,只觉月黑星乌,风大雨大,眼前尽是剑光、剑气,一时间已避无可避,闪无可闪,挡无可挡,退无可退。大天大地,尽是死路,全是绝路! 好一个关七! 好一剑! 5.你大还是我大!? 孙青霞大喝了一声。 “来得好!” 话未说完,剑招未递,甚至连应付化解关七那一剑的策略方法仍未想到,他已空全回顾一切、无视一切的,迎向剑气,杀向关七! 他气势如虹——他的气势比如虹的剑气更壮! 大家都怔住了。 也发了呆。 谁都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这样子的打法! 米苍穹的武功,高到出神人化。 但关七却是个战神、战狂、战魔! 然而孙青霞却完全不要命: 他以剑搏剑、以气傅气、以胆搏胆、以命搏命! 他的剑法只有一个“搏”字! ——一个搏字了得! 坦白说,要对付关七的剑气,孙青霞完全没有办法。 他对付不了关七的剑和气。 ——反正他是逃避不了、抵挡不住,那他何不——一拼? 拼一拼。 他的剑曾落在关七手中,而今又已回到他的手上。 他的剑名”错”。 ——反正,人的一生难免会做出许多错事,走许多错路。如今,就算再错一次又何妨! 错又何妨? 就再错一回吧! 是以,他一招“怒剑狂花”,就递了过去! 他不退反进。 不守反攻。 他的剑之锋、之锐、之尖反攻关七的剑气。 关七大喊一声:“好!” 剑气至此又是一变。 变成两道: 一道发自他的手,应付着米苍穹的棍。 一道激射自他的断臂,对付孙青霞的来势。 他一人发出两道剑气,还很自在,还很自如。 然后他的手还意犹未尽: 只听他叱了一声: “你也来吧!” 一道剑气就发了过去。 ——这次他又攻向惟人? 难道他一人对付米有桥、孙青霞二大高手,他还不心足、不够劲。不过瘾么!? 问题是:他已连发出二道剑气,连同断臂也照样绽放剑气,他哪里还有余裕、余力来放射剑气? 就算他还有余劲,但他左右一完好一切断的双手都要应付二大敌,他的第三道剑气又如何、从何发放? 这是不可能的。 能。 也许对别人而言,这是不可能的。 但在关七来说,这绝对是能的,而且也不难做到的。 因为他不同凡响。 他是个能人。 他是个能人所不能的人。 ——就算他还不是无敌,但至少他已接近无敌。 无故关七。 关七无敌。 关七的第三道“剑气”,竟是用口发出的。 他一张口,“吃”的一声,就是打出一道剑气! 他嘴中发放的“剑气”,竟是比断手所放的更凌厉,而他断臂所发的“剑气”,又比右手更厉害:也就是说,他所发出的“剑气”,完全不因他所透过的“媒体”是否完整、适切而受影响——他的“剑气”已完全存乎一心,关于一意,运用自如,收放更自如! 他这道“剑气”,竟射向惊涛书生。 惊涛书生只在近处观战,刚才与关七交手的屡遇险境,他犹惊魂来定,犹有余悸,但他又不想、不忍错过今夜这连场精彩的决战,是以他还不愿走,不想离开。 可是他万未料到关七竟会突然向他出手! 而且还说出手就出手——一开口,便放气,便出了手。 他只好应战。 硬着头皮应战。 加入战回。 只听关七展笑如长啸,一面说话,一面每一个字都放出了“剑气”,攻向吴其荣:“你也会气功,就比一比:你气大还是我气大?他剑快还是我剑快?到底棍和我的剑气谁厉害?” 他说,且说的好整以暇。 吴惊涛想答。 但他已答不出来。 他被剑气迪得已说不出话来。 米苍穹不答。 他只苦战。 他须发苍黄,但在苦拼中,还不时瞬目四顾,瞥向飞檐、博风头、伐檐、扣脊瓦、螳螂勾头、乃至铃铛排小脊之后。 他在看什么? 他在找什么? 他在说什么? 是有孙青霞还能说话。 只有孙青霞还能说话。 他已打起了劲,打上了瘾,打出了平生未有的斗志和战意来! 他还大喝了一声: “无形剑气!” 这句话无甚特别,也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关七不是从对付米公公起一直都是在使用这绝学么? 可是戚少商一听,就变了脸色。 脸色大变。 ——就算不是真的变脸,但神色的确也不一样了。 至少更紧张了: 如临大敌。 6.权大还是名大? 像关七这种人,曾经在手上掌握过大权:那时候,“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都不像他执掌“迷天盟”时来得有权。 而今,他疯了,权,已失去了,但他仍享有盛名。 ——不过,要是有人问他要权还是要名?极大还是名大?他的回答只怕是三个字:“温小白。” 他现在已不需要权。 他也不要名。 他只要他爱的人,能跟他在一起。 一要是没有,他只有寄托在武功上,把它练得最好、最高、最强、最新、也最出色。 除此无他。 ——其他什么权啊名啊的,他都无所谓,他都没意思追求这些,不过,当一个人把其中一件事或绝活做得比世上任何人都优秀,乃至天下无敌之时,这些名和权,自然就附踵而至了。特别是当他对这些事物不大重视的时候,就更加会如蛆附身,挥之不去。 不过,这些对现在的关七而言,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失去了温小白。 现在剩下的,只有他的战志: 他要打架。 他要取胜。 他要打好这一场仗。 ——所以他发出了他的剑气。 以新的方法。 新的方式。 所以孙青霞一旦喊出“无形剑气”,戚少商第一个神色就变:因为他听得懂。 他明白。 ——“无形剑气”这四字已不出奇,但却少了“破体”二字。 可怕就可怕在这少了的字上。 正如先前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上,少了“先天”二字,关七的剑气,就变成没有了任何“先天”的制限,更加发挥自如了:以致连他的断臂,也能发放“剑气”。 而今,他所发的“剑气”,又少了“破体”一词。 也就是说,他的“剑气”,是无所不发,无可不放,已不用“破体”,也不必“破体”就能办到了! ——又少二字,局限更少,也就是说,他的“剑气”,是更路遥天地宽,是能上穷碧落下黄泉了! “先天破体无形剑气”已够可怕。 但“破体无形剑气”更利害。 然而一比这“无形剑气”,简直不算什么。 如今,关七连口里也能敌“剑气”,要放就放,说收就收,连每说一个字也能打出一道剑气! 这才是真正的剑气。 无敌的剑气! 他的剑气已六亲不认,也如天道无亲。 剑冷气热。 他的剑是斩神劈佛弑群欺师灭祖杀已之剑。 他以一口气御剑。 剑就是他。 他便是剑。 到这地步,关七已不只是“战神”——而是“无敌”。 没有敌手。 就是因为没有敌手,所以他要找敌手。 ——因为当失去了敌手的时候,自己就成了敌手。 所以关七再次出袭。 这次他的剑光扫荡向狄飞惊。 他要攻袭狄飞惊的理由居然是: “我不喜欢你低头!你给我抬起头来!你不抬头,我打到你抬头!” 狄飞惊也深知关七正杀上了瘾,打得性起。 他不是没有防御。 但他怎么也想不出来:已用双手(包括一臂已断)和口发剑的关七,还能施用什么“东西”来对付他? 有。 还不止一道。 而是两道。 “眼剑”一一关七用眼睛发剑。 眼是有力量的: 眼睛的神采称之为:“眼神”;眼睛的力量则称之为:“眼力”;眼睛所发出来的波动便要叫“眼波”。 关七的眼神如电。 也如剑。 他两只眼睛便发出了两道“眼剑”,眼神如电如剑,攻向狄飞惊,正如与狄飞惊恰抬起头的“眼刀”,乒另乓冷的交撞在一起,几乎要发出星花石火来。 关七特意向狄飞惊放出“眼剑”,因为他当然认得,狄飞惊曾令他吃了一个“大亏”,便是以他的“眼刀”。 刀锋冷。 刀眼更冷。 热的是关七的心。 关七是个从来都不认输的人。 因为他从来都不败。 而今,他非但以一人之力,要跟米苍穹比棍和孙青霞比剑、与吴惊涛比气,还不忘记要跟狄飞惊比“眼力”。 一下子,一向沉着冷静、七曾不惊的狄飞惊,也给扯进战团来。 现在关七变成了以一敌四。 ——一人力战四大高手:米苍穹、孙青霞、吴其荣,还有新加入的狄飞惊。 不。 不只于四。 是以一敌五。 第五位是黑光上人。 他正想溜,前步才迈出,却听关七叱了一句,“那厮想溜?一齐来玩玩吧!” 詹别野心里一惊:难道他是叫我!?不过关七正一人力敌四大高手,没理由还能注意到他正静鸡鸡想逃跑的! 可是那是真的! 关七真的盯住了他! 那一句话真的冲着詹黑光而发的! 因为剑随声发。 气同声至! “啸”的一声,一道剑气,正打黑光国师背后! 詹国师以“天下一般黑”神功勉强拆了这一剑,但第二道剑气又至,詹黑光对打了七八招,发现自己的脚步非但一步也迈不出去,还正倒回头走。 挨得打了十六、八招,情势更严重: 原来他已倒退了回去。 完全遇到了战局,形同加入了战团,跟吴悚涛、米苍穹、狄飞惊、孙青霞一齐力战苦斗战神关七! 这个“发现”非但使他胆战心寒,还几乎令他战志崩溃:关七比他想像中更厉害、可怕,而且还更可怕、厉害多他虽然有这种想法,但其他的人也更震动。 杨无邪就是其中一个。 他至少有三个震惊: 一,詹黑光居然能跟关七对打了廿二、三招,武功绝对要比估计中要高! 二,关七的战力则已完全非人、超人的,甚至是非神乃至超神的!他现在“遥战”詹别野,己用上了他的印堂:他的眉心只要一运劲,“剑气”就会自印堂穴疾发出去,打向黑光上人! 这已不止是“无形剑气”。 它甚至是有形的——有形无形、有影无迹,已全拘束、约制不住关七的剑气。 他的剑在心中。 气在意上。 这已没有别的名字,也不用任何名义。 它就是“剑气”。 ——任何名头,已拘禁不了它的周游天地、神驰万物、无拘无束、无对无敌。 甚至周身三百六十五个穴道任何一处可以放射“剑气”! 杨无邪还有第三个震惊: 因为关七已向他发了一“剑”。 关七当然下会“放过”杨无邪: 他完全没有理由要特别“礼待”杨无邪。 只不过,他也不只是发一“剑”: 一发,就发了“两剑”。 ——这次,他是以眉毛发剑。 他两眉毛一齐耸动。 耸动激烈。 也剧烈。 他左眉发剑,攻向杨无邪。 右眉则攻向无情。 这一下,也就是说,关七竟主动挑战,同一时间以剑气连战孙青霞、狄飞惊、无情、吴惊涛、米苍穹、杨无邪、詹黑光等七大高手,但他竟还意犹未尽,势犹未足,波昧意态,顾盼自雄。 天道无亲,独我群雄,好一个战神关七! 第十八章天若有情 1.天道无公 朱月明遇险。 他所遇之险,不是因敌关七,而是因心腹大患米苍穹。 米苍穹对关七的攻袭最为狂暴,猛烈、凶狠、歹恶。 在过招上,所谓“一寸短,一斗险”,他现在是用指作棍,奇险无比,所以处处抢攻、招招拼命,然而在心理上,他还是保持了冷静、机警、乃至斗智不斗力的。 他亟欲打败关七。 但他更想打杀朱月明。 ——是朱月明有意逼他于绝,让他失去了退路,只有面对关打败夫七,只是一种需要。 但打杀朱月明,却是一种必要。 因为朱月明是他的“政敌”,如果他还当权在势,朱月明一定会搞风搞雨、拆他的台,就拿他想豹隐江猢,这种人也一定不会让他平平安安过余年。 所以他要杀了这个人。 ——不仅为自己下手,也得为方应看而杀。 方小侯爷天质过人,冰雪聪敏,机警绝伦,但对朱月明这等老好巨猾的人物,还是颇费周章。 他曾几度收买这个人。 朱月明就让方应看“收买”。 ——要是他凌然拒绝,那就倒好:至少敌我分明。 但朱月明欣然接受,但叶许多事情,又表现不一,阴奉阳违。至于利益,他照收之不豫。 方应看有意要歼灭这个人。 可是不好下手: 一,这胖子看来完全没有杀伤力,但只怕杀伤力之巨,如天下第七也不一定能收拾得了他。 二,这人的官衔相当高,也不好明目张胆的杀。要是横施暗手——恰好这是个最善于暗斗的家伙。 三,方应看也真的找人下过手,不过;当然都失手。 ——虽“失手”的人,不是立即自尽当堂、就是让朱月明的人当场格杀,不然,也绝不会“出卖”道出幕后主使人是“有桥集团”,甚至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指使他们干这事的人是方应看或米有桥。 就算不为了今天的事:米苍穹也亟有意思、要除去朱月明这口“眼中钉”。 只不过,因为他自己和朱月明在官尝官廷中微妙的身份、所以都得避免明里对着干:而今时机已至。 米苍穹觉得自己今天很奇怪: 他本来有哮喘旧患,可是今天却打越没有气喘。 他原来身上常弥漫着一股异昧臭味,而今打下去却反有一股让人精神抖擞的味道。 他本来脸上常笼罩着一股颓靡沮丧的精神,而今,居然须发更加苍黄,但却容光焕发,像正打出他生命里龙精虎猛的三味真火来。 他觉得自己很振作、很振奋。 但觉得今天的自己很奇特。 他要把握住今天:打败劲敌,格杀劲敌。 如今机会来了。 你听过机会敲门的声音吗? 那肯定要比生命敲门的声音轻微多了。 你若不仔细听,不及时开门,开门时未曾作好迎迓的准备,很容易就会惜过了机会。 错过的时机永不再来,再来,你已不是当时的你,良机随时也会变成危机。 机会原来自因缘际会。 是以,有些人一辈子在等机会,一辈子在埋怨机会:其实很可能是机会是个小气的东西,他来了,又走了,不择衣袖,不带云彩,不惊它,它不问情由的去了,不见了,消失了踪影。 不要等机会。 如果够年青,要是有实力,应该去创造机会——把机会抓紧了塞人你的屋里、席中、床上乃至口袋里,用不着麻烦它再来敲你的门。 关七也在忙着制造机会。 他在制造打人和别人打他的机会。 也许,对他而言,这就是最佳享受,最好的锻炼时机。 在这八名敌人之中、予他压力最重的,首当其冲的两个,要算是米苍穹和朱月明。 如果说,他的武功可以均分作五份,他把其中一份,用来对付朱月明、另外一份、用以对付米有桥,其他三份,己足以应付其他五名敌手。 但他目前还应付得来。 巨尚有多余。 直至这一个突变。 当孙青霞一剑扎近关七之际,关七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不闪、不避,反而揉身滑行前进。 孙青霞的剑,只差一点点,那么一点点,就刺中了关七——差之毫厘,那么一了点几,以致连孙青霞自己都起了“刺着了”的感觉。 然而到底是没有刺中。 关七却藉这腾身迫近之际,双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 “奇”! 一道青色的剑芒,直射了出去! 射向米苍穹! 米有桥没料关七突然又借有形体之剑来打出无形体之剑气,情急间,急弹右手中指,以“棍诀”硬接剑气。 “呸”的一声。 剑气,棍劲相接,孙青霞手中剑一颤,他的人也飞弹出五尺开外、然而人仍在“战飙”之中,并未因此一弹而脱身。 反而,硬接那一道剑气之后的米有侨,指节发出“勒”一响,忽然将右手夹于腹间、弓着身子,显得十分痛苦。 ——敢情是他的指骨给硬生生的震断了! 这一刹间,关七大可迫近追击,将米公公格杀于他剑气之就在这一瞬间,朱月明立即发动了攻击:不是向米有桥,而是关七。 他这样做,当然是理由的。 唇亡齿寒。 ——面对关七这样强大的敌人,万一还丧了个极有故斗能力的“战友”,接下去的“战局”,岂不是更加危殆? 这时变化,电掣星飞,朱月明已无暇细思。 他出手。 出手一招。 一招手,就是一罩。 他“罩”向关七。 一点也不惜,他是出招“罩”向关七。 ——以他的衣袍。 他身上的衣衫,都是他的武器,可用作攻袭,也可用以逃遁。当然平时仍然用来装饰、御寒、穿在身上,他在江湖上,一向都很“罩”得住;在官场上,也很“吃”得开,多少都跟他这手“脱袍让位大法霸王卸甲神功金蝉脱壳绝活儿”有关。 而今,他一甩袍就罩向关七。 迎头罩下。 要是关七这一下给他套个正着,那么,再骁勇善战的关七,也形同废了。 只听“波、波、波、波、波、波”连声,朱且明手上的袍衫;如同碎花蝴蝶一般,四散飞飘。 他手上的衣服给粉碎了。 粉碎他衣袍的当然是剑气。 关七的剑气。 但“波波”连响却不是剑气之风。 而是关七口里发出的声音。 他发出第一声“波”时候,就等于出了剑,发剑第五声时,已形同递出了五剑。 他竟以声发剑。 他的声剑毁了朱月明这当头罩下的衣袍——他甚至不必出朱月明到了此刻,当然“罩”不住关七。他一击不中,只有撤退。 就在这时候,他遇险了。 米苍穹本来躬着的,突然一挺直。 他一指戳向朱月明。 人的手指有多长? ——再长的手指,顶多也不到半尺那么一截。 可是米苍穹的手指暴展,长得就像那话儿怒胀,像一截肉色凶杀的棍子。 不管他右手指有没有折断,这次他施的是左手中指。 他以指作棍,一棍砸向朱月明的要害。 这一刹间,朱月明遭遇突袭,难免也骤生起一个惊悟:——天道无公平? 他为米有桥解危,米公公却偏要置他于死命。 他主掌刑房,看许多无辜或有罪的犯人在哀号挣扎,求救无门,他也是为骂,“天道无公”一个说法。 但他也无能为力。 他可不想当英雄,当大侠,当地藏王菩萨,地狱不容,牢狱不空,他就不出。 他甚至下会因此而不干下去。 不过,而今,他没想到这“天道无公”四个字,这么快,这么突然,以及这么不公道的就发生在他身上。 米苍穹在此时此境此情此地向他偷袭。 这一次,他完了。 他真的躲不开这一击。 他却知道“猎犬终须兽上葬,将军难免阵中亡”这句话,但他决意料不到的是:竟在自己行善救人时才遭了殃! 2.天公地道 人的背后至少有二十六个重要的穴位,只要给打中任何一处,皆足以致死。 其实不然。 也不止。 只要袭击的人用一柄利器,无论所在人的哪一处,都可能造成致命。 光是痛和流血,就能要了人命。 其实也不然。 也不一定。 因为有时不必用利器,有时如感染,或是病痈,都足以使人丧命。——尤其像米苍穹这样的高手,谁吃了他一指,无论打在什么地方,一样会丧失性命。 所以,朱月明只避不了这一击,就死定了。 有许多人、在遏难逢厄之时,总是有人愿意出手相救,原因无他,多是因为这些人平时多行善事、广结善缘之故。 不过这也不是必然的,所谓“好人不长命,恶人祸千年”,许多好人善心,却没好下场,恶人坏事,却得善终,看了众人心里发凉,既然没有因果报应这回事,那也就是图眼前,不顾后果了。 佛家总劝人:报应是有的。今生所受,是前世的因;今生所受,是来世的果。这说法首先要证实,确有轮回这回事,如果不能,谁知道这是不是诳语?事实上,只是哄人行善的把戏,到底天道无亲、天意不公,常与善人,也常予良善。 至于有的说是某人作了恶业、善功、祸报、祸果会报于下一代或他人,那样,就更没道理了。他自己不受。却叫他人代受,就算是亲生儿女,其所为亦不见得让其人感同身受,若让他人代受果报,公道何有?彼作孽时彼受报,因果业报为一统。 天公地道,到底上面有没有夭公?地下有没有地道?如有。请早显示,定必让人心安,有所依寄,若无,应早预示,大家再作尔虞我诈去死斗,不信佛,不管天,也不理天下有无道,只行侠道,尽其在我。 就像今晚这群京师的枭雄一样。 ——他们在联手斗倒一个强人,同时也在互斗。 到底这斗争是没有完的。 是英雄的就绝不低头。 是枭雄者决不屈服。 朱月明本来就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但如此死在米苍穹的暗算下,他当然不甘心,也不屈不服。 但他没有丧命。 有人出手救了他。 他在过去大半生里,也结了不少人缘,送了不少人情,但也作过不少孽,干了不少损人利己的事,不过,而今,出于相救的却不是这些欠他情义的人。 而是: 关七! 关七骤见米有桥向朱月明实施暗算,他正以单拳敌十六手,却仍及时伸出了援手。 他说过要保护朱月明的,他说到做到。 ——尽管,这么多个京师顶尖高手打他一个,但局面仍为他所纵控。 大家甚至在不知不觉中,为他所带动,跃上了古旧的屋顶仍酣战不休。 不过,他毕竟只有一只手。 他的手不够长。 他的一只剑气,要对付八大高手。 但他的头发却绝对够长。 也够多。 他大吼一声,一条飞发,如同一道黑色急剑,直刺米苍穹指尖! 那犹如一把剑: 黑剑。 ——细如游丝般的剑。 那原是他头上的一条黑发,但仍令能一棍朝天,曾棒打群雄的米有桥不敢硬拼。 他马上收拾。 撤招。 他在撤招的时候换招。 他有五只手指,五指攻向朱月明。 五指如棍。 ——他以一指棍法,已是可打杀张三爸,更何况如今五指迸发。 他变招得飞快,但关七转招更速。 米苍穹连收五指。 这已算多。 关七一甩头,就发了百数十剑。 他以满头散发发剑。 剑剑夺命。 米苍穹马上限都绿了。 他没想到杀朱月明不猖,却惹出一个大头佛满天剑影、满天剑气来。 这真要命。 “我说过,不许你们在我面前加害这胖子”,只听关七哈哈笑道,“你敢杀他我杀你!” 发如剑。 剑气当头压下。 米苍穹边拆招边避剑还要边抵住那数百十道庞大密集的气他急于自保,也逼于自救,是以他做了一件事。 他还有一只手。 五只手指。 他向身边的戚少商发了一招。 一招有五棍。 戚少商也没料到米苍穹竟会在此时向他偷袭,尽管,这偷袭跟他要置朱月明于死命很有点不一样,他只是要迫戚少商出手。 他要逼出戚少商。 戚少商依然受袭,勉强接得下那五棍,发影如山,他已得面对那千丝万缕的“发剑”。 这刹瞬之间,可就显出了真功夫来。 只见戚少商见招拆剑、见发切发、见剑对剑、见气破气,如此一口气一气呵成一鼓作气的对拆了四百余剑。 关七消失剑影突然一敛。 戚少商这才一收剑。 “刷”的一声,只见青光一闪,关七叉对戚少商发了一剑。 这才是他真正的出剑。 这一剑发得极快、极速,已达到了剑法,速度的极限。 戚少商眼见这一剑刺来,其中不含变化,甚至招式也只平平无奇,但这一剑才是所有剑法的精华和极致。 千剑百剑,万招亿式,都不如这一剑尽得风流、尽蕴精华。 戚少商已来不及驳剑。 就算他以剑招架,也断断接不住这剑。 他破不了这一剑。 他招架不住这一剑。 ——挡不了的剑他就不挡。 他决定看破。 看破才敢放开。 放下始自在。 他长啸一声,不退反进,反而向前迈了一步。 迈了一大步。 这一大步一迈,看似前进,其实反而是迟了一丈余。 他只好避过了那一剑。 关七那一剑刺空。 戚少商胸前衣衫却“嗤”地破了一个洞,且鬓边几络鬓丝落但他没死。 没倒。 甚至也没流血。 没有受伤。 到底他是躲过了这一剑。 但他仿佛也“死”过了一次。 这叫做:“破不了”的一剑,还是给他破了,避过去了。 究竟,戚少商有没有避过了关七这集天地念力、毕生精华的一剑? 这答案,恐怕只有两个人知道: 一个是发剑的人。 一个是受这一剑的人。 ——他们当然就是: 关七和戚少商自己。 3.知已知彼 知已知彼,心知肚明。 好朋友是相知的,可以肝胆相照。 但好敌人有时候更是知心知音,更有默契,更为投契。 好敌人就像是刀尖与刀口,手掌与手背,月亮和太阳,好似是一体的两面,一景的两个角度,梦和真。 有时梦梦就是真真。 真就是梦。 这刹瞬之间,戚少商并没有中剑。 但他明白: 关七让了他一剑。 关七在这刹问还抛下一句话以“蚁语传音”说了几个字。 “你独手仍能有此修为,实在不易,我也只是有一条胳臂的人,我不杀你。” 戚少商悚然。 他第一个反应不是感激,而是震怖。 到此时此境,这步田地,关七独战群雄,不但居然可以轻易取胜,还可以收发自如,饶而不杀,更为自己保住了颜面,不让大家发现,而且还可以“蚁语传音”(一种颇费力气的说话方式,是让他想让对方听见的人听到,旁人但无所闻)轻松发话,关七的战斗力,实远非他所能企及,所能想像。 ——太可怕了。 那已不是人。 而是神。 或成魔。 在这刹那间,他多希望世上不只一个关七,最好还有个关八什么的,能够制住这关七,才不会让他独一无二、独步天下、独霸江湖、唯我独尊。 独。 ——关七此时的神色是孤独得几近孤绝的。 绝。 ——关七此时脸上出现了一种孤僻的孤绝之色。 他的神志十分孤绝,若有所思,思之甚苦。 他正输首望天。 苍穹无荆 ——无尽处有什么?那么竟夜的胡胡磺磺鸣响不休? 苍天无语。 关七一面剧战,一面仰视上苍:难道他有满腹心事、满腔心思、还无语问苍天? 问天天不语。 问地地无音。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在最高的飞崖上细声吟道:“与子同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七哥,我们的约定,你难道忘了吗?” 这几句活,说得柔肠百结、委婉动听,像情到深处,哀怨已极。 关七乍闻,脸色顿时大变,呼而噜道:”小白!小白!你在哪里?咱们的约定,地老天荒,怎生能忘!今生今世,六世三生,你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你究竟要躲到什么时候?” 语音凄楚。 神容凄厉。 人凄戚。 且孤寂。 他一失神,八大高手已掩扑而上,正要将之一击格杀。 他却披头散发,巍然不动。 他没反击。 没招架。 他只一手递了出去。 剑指向天。 轰隆一声,长空划破,一道电光,惊闪而没,再炸起几声闷雷。 电光发亮时,只见苍穹低处,一物如大鸟。竟似凝在半空,发出胡胡嗡嗡的轧轧的怪响。 ——原来,这异响是从此物来的。 此为何物? 惟细聆又觉不然。 ——异声似是响自心中,每个人心中,高低宽细下一,当然,毫无疑问的,在关七心中,它响成了一个题问,并掩盖了其他一切的杂响。 关七一剑朝天。 他的剑一举,便凝聚了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谁都攻不入、欺不近、打击不了他人气大概的气场范围里。 “上天人地……”关七厉声道,“…。我无敌!” 然后他怆然狂喊:“小白,你在哪里?我是深爱你的——你误会我的了! 只听那皇城里最高的也是最古老的飞崖后,一女音微微犹豫的问:“你爱……我?你要是真的爱——我……当日为何又要雷损把他的女儿下嫁给你!?” 关七一听,如受重击,偶然浩叹,凄酸不分的道:“我以为那个在‘六分半堂’的女子就是你——我一直以为你去投靠雷损…天啊,你和雷纯的样貌竟如此相像——”那飞崖下阴暗处的女子听了,似是不悦,冷笑道:“荒唐!她和我,年纪相去如此之远,你怎会将我和她混在一起:”、关七呆了一呆只哑然道:“…··我……错了——可是,你们的样子,的确何等相像,我又…这些日子以来,我浑浑噩噩的,清醒的时候少,这一身武功,可把我——把我折磨够了!” 他是一级战神。 一代宗师。 他在他心爱的人面前,他有错便但然承认,就算在群雄之前,也一样坦荡、不遮瞒。 只听他凄声呼喊道:“小白!小白!其他的折磨,都不如我思念你的甚,都不及我想你的苦。都不着我爱你的深·…·你给我的折磨,那才是最可怕的!你回来吧,别再逃避我了?” 他这样衷诚的说出心声,旁人闻之,莫不恻然。 他一剑擎天,剑势、气势,激发了极大至钜的气场,逼住了一众向他发动攻击的人,谁都欺不近他的气场里,加上这一番说话,使本来给激发出“一决胜负”斗志的戚少商,无情、杨无邪、孙青霞等,都萌生了“罢手”的念头。 只听那女音静了半晌,幽幽的说:“我不是就在这里等着你吗?你要见我,就过来吧。” 尽管在这时候,关七已显得失魂落魄,但他的剑意。气势依然在。 只要这斗志的杀气在,便谁都打杀不了关七。 不过,而今,关七一听那女子的召唤,一切杀性、斗志,却都已化作绕指柔了。 他喜极忘形地应了一声: “好!” 剑势一决,手腕一掣,叱了一声: “开!” 登时,包围他的群雄,犹如浪分涛裂,让他遥剑一指,分割出一个壑沟来。 关七说走就走。 要去便去。 他飞身而起。 掠向那飞崖暗处。 飞屋的暗处有什么? 美丽的帘影背后有倩女。 温暖的灯人内是家。 踏踏的马蹄上是过客。 廓琼的琴声来自春葱般的指尖。 子夜皇城高寒处在这龙楼顶的飞崖上。 ——然而,崖下是什么? 若是有人,是什么人? 要是有事,会出什么事? 如果有情——天若有情无亦老。 秋云无雨常阴。 4.她像一朵恶毒的花 他飞身到那飞崖下。 他不惜一切,也不顾一切。 他只为见小白。 他只要见小白一面。 他已心有所羁。 他已有置碍,已分心,已失神——尽管他还是关七,那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战神关木旦! 崖下有人。 的确有人,而且还是一位女子。 ——她,到底是不是小白? 他,是不是终于又可以见到小白了? 他心中狂喜。 所以他没注意到: 这黯黑的长空,突然横射出一道幽黯的白光。 ——剑光! 这剑光很快。 快若流星。 而且快得很飘逸,很洒脱。 这一剑仿佛不是发出来的、拔出来的,而是弹出来的、落出来的!剑锋发出尖啸! ——但在剑势伊始之时,却又是绝对无声、而且无息的,是静的、寂的。 充满死意和死志的。 直至剑已近敌前才突然发出锐啸。 关七发觉时已迟。 他不知道崖下还有别的人。 这时候的关七,已不知道有别人。 他心目中只有小白。 没有别的。 这就糟了:人是为自己而活的,无论多伟大、了不起的人,都一样,那都是为自己(的理想、心愿、爱人、亲友)而活的。 如果他只有别人,没有自己、那么,他就不容易活下去,生存下去了。 ——在这斗争剧烈的世间,要活下去、活得虎虎生凤、有气有力并不容易,你若不能专心专意为自己而活,很容易就给人消灭个无声无息、无踪无迹。 这狂击的人一定有耐性。 他无声无息地在这儿已守候良久。 她只等这一击。 ——他仿佛活着只候这一击。 发出这一剑。 他的剑有个名堂; “梦中剑”。 他的人也很有名堂,而且,近年来,在京师还愈来愈享有盛名了;他外号叫“梦中见”;他是“七绝神剑”之首——罗睡觉! 罗睡觉一向爱睡觉。 他发梦。 他睡觉不是为了躲懒。 而是为了振作。 他能利用时间睡梦中练剑。 所以他练成了绝世的剑法。 是的,在“七绝神剑”中,以他的武功为最高:而在蔡京手上的江湖人物中,也最信宠他和天下第七。 他留待这里,便是要格杀关七: ——既不能用,则杀之。 罗睡觉也敢于接受这任命。 ——谁杀得了关七,就是天下无敌。 尤其经过今晚关七以一敌十一之战后,关七,“无敌”之名,势必名震天下,若他能杀关七,可能吐气扬眉,大可跟“七绝神剑”(现只剩下三绝)拆伙,他自另成一派,自立宗师。 所以他守候。 忍耐。 等。 就待这一击! 一击必杀。 ——必杀之一击! 他本来是大有机会也极有可能一拳一剑格杀关七的。 ——也就是说,“杀死无敌关七”的任务,极可能在他手里完成。 如果不是…… 不是还有那一剑的活。 剑光很白。 剑艺带点痴。 这一剑后发而先至,迎上了罗睡觉那一剑,“柴呸”二声,二剑相接,竟发出了不是兵刃之声,而似是密宗咒语的两声叱叱。 剑分。 罗睡觉身形一晃,斜飞,立定,身子微向右斜侧,几绺长发,落到额下眉间。 他的神情很忧郁。 他的眼神颇有怒意。 他的对手衣很白。 手也很白。 且很校 但更白的是他的剑。 他是戚少商。 他的白衫胸前染了一点红,且正在渐渐扩大,似一朵红云。羞的艳,惊的美。 他刚才出了手。 也出了剑,为关七挡了这暗狙的一剑。 ——不过罗睡觉的剑并不好挡。 所以他也挂了彩。 关七望着他胸前那一团渐渐发圆的艳红,才明白刚才有罗睡觉那一剑,以及也有戚少商这一剑。 他看着戚少商的伤,问:“为什么替我挡这一剑?” 戚少商又恢复了他那懒洋洋的、带点看破世情的神色,清晰、响亮、坦荡他说。 “刚才你没杀我。我欠你一剑。我不欠你情。” “好,”关七狠狠的盯了他一眼:“你已谁都不欠!” 然后他举步。 他没有向罗睡觉迫进一尽管这时候的罗睡觉也受了伤,只怕躲不过他这一击,但他并没有马上报复。 因为世上有别的事比这事更重要。 他要见小白。 ——不管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生老病死、酸甜苦辣,他都要见小自。 他要见她。 除此无他。 你若真正爱过,就会知道,真正去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子:你是否会没有了自己,只有对方。 你愿意牺牲。 你还不惜输掉自己。 爱一个人的确是件十分痛苦的事。 ——可是,你能不能不去爱? 答案不用我来告诉你。 爱就是最大的幸福。 被爱已是一种恩赐。 关七终于见到她。 她在崖下,于关七手中青剑寒芒下,就像绝崖边一朵乖戾、娇丽、令人不住惊艳但又恶毒已极的花! 5.疑真疑幻 关七几乎呻吟了一声。 他像给人在心里痛殴一记。 “你……” “你见到我了,”那女子说,“你还犹豫什么?” “我……” “你过来呀,让你看清楚我,我看真你…”战神关七这时,驯服如羔羊,真的迷迷惘惘的就走了过去。 他的剑尖已垂下。 他的心疑真疑幻,如痴如醉。 ——几疑是在梦中! (是她吗?) (不是她吧!) (怎会是她!?) (怎么不是她!?) ——她到底是梦里真真,还是一场真实的梦!? 就在这时,就在此际,就在那女子惊丽的身前、一人长身而起。 这人身形颀长。 个子瘦长。 他的鼻子很长:像条狗的鼻子,或是一条腊肠就悬在脸的中但他的鼻子却包扎着,似负伤未愈,这使他看来有点滑稽。 关七乍见这人,却一点也不觉得滑稽。 因他心神已为那女子所夺,只蓦然间,女子身前乍现了一人,他只感到微微的错愕。 他却没有战志。 也无斗意。 可是对方就在他失神分心的这一刹间出手:他已解下肩上的包袱;他猛然将包袱扯开;午夜阳光——他仿似有千个太阳在手里! 辉亮光明。 詹别野最不喜欢的,就是光。 他喜欢黑暗。 他怕光。 他本来已掩进关七的身后,要下手。 因为他确切的看出:关七已心无斗志,而又心有所系。 ——此时不下杀手,尚待何时!? 能杀关七,可是不世之功业! 他偷潜进关七的身后,正准备打出他的“杀手锏”;“黑洞”。 但对方已出手。 出手的人是“天下第七”。 他一出于,恍如白昼。 那是一种“光”,但不是属于太阳的,也不是明丽的,而是属于毁灭、破碎、虚空、死亡的;那是死亡之光;“死光”。 这光突然而来。 谁见了这光,便会在光芒中丧命。 ——这叫“见光死”。 关七正在看小白,正在疑真疑幻中。 就在这刹间,天下第七就出现了。 “死光”也同时发动了。 “天下第七”早已不想当“第七”,他也想当“第一”。 ——要当第一,当然得先杀了天下第一的关七。 这一次,天下第七极有可能一举格杀了关七。 要不是及时来了这一朵云的话。 云是急云。 白色的云。 白云如伞,如同千手万手,万缕千丝, 白色伞云罩住了天下第七的包袱。 那包袱里的光立即就透不出来了。 天下第七一抬头,脸色大变,即刻“收拾包袱”急退。 他身前是一名大师。 这大师长得很清秀,很秀丽,但一时教人分不清他是男是女。 关七见了他,也一阵述茫,只嗫嚅道:“你是……三姑娘那大师点点头,把手中拂尘一收,合十道:“阿弥陀佛,现在只有三枯,枯菜的枯,没有三姑。” 大家不觉耸然。 因为在这京师里的这些群龙之首,谁都知道三姑大师是跟王小石等同行,避罪出京,而今三姑已回到京城,莫不是王小石也回来了?抑或马上就会出现!? 天下第七也是担心这个,所以尖声吟道:厮那怪物!王小石呢!? 三姑也不动怒:“小石头?他可便到就到。若然不到,只是时辰未到。” 关七依然茫茫然:“三姑?三姑!真的是你吗?你来了吗?” 他跟小白有一段情缘,而“三姑娘”跟小白是手帕交,乍见三姑,思忆旧事,不觉心神激动难抑。 三姑微微笑道:“我来了。你在这儿做什么?回去吧,岸在那儿呢!” 关七茫茫然的道:“我?我是见小白的——你看,小白也来了这儿呢!” 三姑摇首怜惜地道:“她?她不是小白。她是雷纯,雷姑娘。” 关七陡然激动了起来。 他也从这一句话里清醒了过来。 他乍然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那的确不是小白。 而是雷纯! “可是!她们……”关七跌足叹道。“怎会那么像!?” “是相似。万象起自于心,心乱则象乱,心情象清。”三姑平静的道:“但相距二十岁:小白不是雷纯,雷纯也非小白。” 关七怒吼了起来,激动得全身骨骼腾格作响,全身也敕敕乱颤,嘶声道。 “她——她敢假扮小白,我就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我要杀她!? 三姑却长身插在雷纯而前,冷静地道:“你不能杀雷姑娘。她是你的——”她的话未讲完,天穹里的呜呜汪汪之声更响了。 她抬头,迷茫的问:“那是什么东西?” 对待这点,关七却一点也不迷糊,清晰的回答,“那是将来的东西,佶了时空,飞来了这里。” 三姑不解何物,但她却马上能理解这:“所以,只要调解了空间,一切便会不一样,甚至都不存在,全都幻化寂灭。” 关七喃喃的道:“也许,它是来接我去的。” 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反正,小白没来,我只有我,无可依寄,不去更何待?你告诉我,小白她可好?” 三姑道:“人生在世,本来就是你是你,我是我,因果业报都是缘。你又何必着相呢?”然后她雍容的道:“小白爱你如昔,这是真的。” “是,是……”关七回中发出异光,神情也完全变了,仿佛听到了这一句话,他就心甘、甘心。只见他铛然扔下剑,“…··天不容我我自容……你若无心我便休——”说着,忽然一抬头。 这时,夜空里那事物已飞到最低处了。 而这飞檐上却是全城的最高点。 关七突然发出了一声震雳雷霆般的大吼。 他只手指天。 “卤的一声,长室又划过一道闪电。 在雷鸣将起未起之际,关七遽然做了一件事:他能腾身而上。 他飞跃于高空。 …他像是要截住那件发出嗡嗡怪声的事物。 就在他要挥未挥之际,忽然之间,他听/见/感受到了一股极强大的气流、极巨大的力量。 这力量本就十分宏巨无匹,而今又与天空苍穹间所酝酿的一股异力结合起来,更形成了沛莫能御、足以吞噬一切的狂流,向关七横扫、直劈、打杀、封杀过来! 这股强大厉烈的力量,来自一股动力。 这股动力来自一件事物: 棍! 6.如痴如醉 棍法带动了字宙狂飙。 那是米苍穹手上的棍子, 他重拾起“朝天一棍”;他原弃棍用指,而今又废指使棍:他一棍搠天,砸向关七。 对这一棍,关七也不敢怠慢。 他知道这一棍是米苍穹毕生功力之所聚。 那不止是人力的极限,其中还凝聚了天地宇宙的大力。 他尖啸一声,横剑一架。 棍子砸在剑身上,剑锋突然发出青寒逼人的光芒。 关七突然弃剑。 弃剑之际,他拇食二指一弹,嗖的一声,剑化作一道青龙,直在黑夜的长空弹飞出去。 他弃剑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剑决接不下这一棍。 如果硬是要接,剑必折。 ——只怕剑折人亡。 而且他从不毁人心爱兵刃:他是一个爱惜一切武艺乃至兵器的人。就算疯了、痴了,他这一点依然没变。 所以他掷剑。 他一手抓住了棍尖。 两人在屋瓦上凝立不动。 只听一阵轧哑连声,瓦动屋摇格勒勒的震天价响,关七身形疾闪,松手退身,那一棍砸了个空,就砸在屋顶上。 关七用手把住了棍子,但仍制不住棍势——毕竟,他只有一只手。 不过棍势虽依然强劲,但经关七剑一架、手一格,人势已去,关七再一闪身,棍头击空,只砸在屋宇上。 哗啦啦连响,天摇地动,整大片的屋瓦,激扬粉碎,和着灰石尘瓦,整大幅的挂落下来,飞砖碎瓦直往下冲泻,当头砸落。 屋瓦虽坍倒了一大片,但整体上的屋字并没全塌,骨架仍在,屋檐梁檐仍然不倒。 不过,倒塌粉碎瓦砖,如雨点一般抛落,直向院落长街抛砸下来。 下面,仍有一大堆围观的人! 这刹间,连关七也变了脸色,怒叱道。 “卑鄙!” 米苍穹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但刚才那一棍。已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既已发了出去,他也挽不回来了。 眼看下面的人群惊呼奔走,惊惶失措,眼看便要为砖瓦残末所伤,忽见一道白光,平空施卷而至,拦住瓦砾,舞个滴水不透,把碎石、破瓦。全挡扫到偏僻无人的院落里去。 可是他只有一个人,一条胳臂。 一个人,一把剑,格不住弥天漫地那么多的碎瓦残砖斜当勾。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人长空划过,一手抄住关七一手弹飞势若青龙的剑,也舞个风雨不透,硬生生格住飞砂走瓦三连砖的激射飞溅。 白衣人是戚少商。 他的剑名“痴”。 他不能让这些破简裂简正当勾璃璃滴水,打砸着底下的无辜妇孺,所以挺身飞空,抵住那一大徘的飞简走瓦。 青衣的是孙青霞。 他的剑名“错”。 他刚刚得回了他的剑,便与戚少商并剑并肩,抵住这一阵飞脊碎砖。 二人二剑,一青一白,把碎石残垣,全往辟无人处拔落。 但瓦多且碎,下面人多且杂,凭二人二剑,想无人受伤,只怕是不可能的事。 但只听无情大叱一声。 “好!” 他也想助二人一臂,但惜他原无功力,而双腿已废,故尔爱莫能助,但仍双手急抓,掀起身下的瓦片,以瓦撞瓦,相互激飞能打偏多少块伤人的瓦砖,便尽一分力。 但他见一人出了手。 出于的人是关七。 关七长吸了一口气。 他已不顾打杀已臻筋疲力尽,须发脸容俱苍黄,苍老的米苍他伸出了手。 他发出了他的气。 但这一次,不是剑气。 只有气。 这一股气,如同一股强大的磁场一般,而瓦砾似都成了铁石,全给他吸住,往辟处院落拨了过去。 这一下借力(宇宙间的一股无形大力)使力,加上青白二剑、无情砖瓦的封杀,果尔将一瓦砾之劫尽皆瓦解消除。 关七一面发出了他的“气”,一面向米有桥怒叱道:“咱们交手,不伤无辜,你这叫造孽!” 这时瓦砾全落,剩下的虽仍簌簌掉落”但路上街上围观的人已走避一空,不足为患,戚少商、孙青霞二人再飞升上檐,脸色青白,胸前起伏不定,显然在刚才救人时已尽全力,比交手时更吃力多了。 关七看看三人,他刚才对戚少商和无情均不下重手,便因悯恤他们也是伤残之故,而今相惜之意更甚,再无恋战,喃喃道:“人间既有侠者,我又何必再苟存于世!” 只见他目光又如醉如痴,仰首望天,作势要冲天而起,嘴里只道:“小白,小白,当日你振衣而去,却留我在红尘俗世受诸般的苦,我而今要随你而去、你要等我埃”但就在他长身未起,跃身未掠之际,潜近他背后的二人,一齐发动了攻袭。 夜色突尔大黑。 黑暗像一种吞噬。 黑是一种力量。 这力量正要把关七碎裂。 但在黑的深处,偏又炸出五彩多姿,奇妙曼妙夺目的光幕来。 而且还带有香味。 这正是黑光上人的“黑洞神功”,还有吴惊涛的“活色生香掌法”。 两人一起出手,旨在: 打杀夫七! ——杀了关七,便是英雄,更是英雄中英雄! 问题是:如果他杀人的方式十分“狗熊”,尽管他杀的是顶天立地、天下无敌的“大英雄”,他自己这算不算“英雄”?是不是“英雄?” 不过,他们两人,谁也没当成英雄。 因为关七腾身而起之际,飞踹出二脚。 一踢黑光。 一踹书生。 这两脚也没什么特别一既不特别快,也不特别怪,更不特别奇,亦没特别角度出击——但吴其荣和詹别野还是各着了一脚。 也许,关七的脚法的精妙处便是大巧若拙,无甚奇特:或许,黑光上人和惊涛书生没想到关七的脚法也会那么高明,于是便挨了踢。 结结实实的各自着了一脚,然后就咕碌咕碌,晔啦哗啦的一路滚了下去。 滚下屋檐去。 他们武功本来都好、都高,但不知怎的,着了这两脚,两人都收势不住,只一路啼哩哗啦的往下滚,滚得一身苔,一身尘,还一直往下掉。 ——最终自屋瓦上落下来。 正好,雷念滚就在这屋檐下。 他本来正抬头观战:这旷绝古今的一战,他是每一招每一式每一次交手都不想放过。 结果刚好那两人就落了下来。 雷念滚正在看。 他肩上提了两个桶子。 两担大粪。 他原本可以让一让,避一避,却在这微妙关头,他心念一动,顽心大起,反而跨前半步,把粪桶一仰:碰! 通! 他刚好接住了那自屋瓦掉下来的两大高手:两人都扎手扎脚掉进他的屎桶里。 ——染得一身粪便,那自是不在话下,急得两人连忙爬出。比着了火还碍面非常,那还有什么高手风范。 雷念滚在二人咒骂声中,卸下了粪桶,虽然身上也染得不少秽物,但仍一路大笑,扬长而去。 关七一伸足,就踢翻二人,在电光闪掠之一刹,他以一种万念俱灰、皆成空、万古云霄亦羽毛的心志,飞身到了半空。 却在这时,闪电变红。 电是白的。 剑是红的。 电光怎会变红? 因为全光。 ——因为一个白衣少年王侯手中的剑! 7.梦里真真 关七没见着小白。 一场欢喜一场空。 他飞身上空,像要截住那已架“异物” 然而骤变就发生了—— 剑光在电光一闪中闪过。 电苍白。 剑血红。 出剑的是方应看。 他回来了。 中剑的是关七。 他却掉下来。 “轰”的一声,关七的身子在半空一颤,炸出了一蓬血花。 但他去势依然不减,撞上了那在半空飞行的“事物”上。 一下子,发出了一声空洞得让人畏怖的爆炸声。 然后,一,切,都,不见了。 空。 那飞行的“异物”和关七,一齐、一起都在苍穹里,消失了,不存在了——仿佛这一人一物,根本就不存在,也没有存在过。 发生在大家面前的,好像是一场梦,又似不是真的,只不知究竟是梦里的真真,还是真里的梦梦? 梦非梦。 真是真。 三姑美目流泪:“他去了。” 雷纯望天,似犹未甘,亦似未明:“他真的去了?” 三姑大师道:“他正如他,来的潇洒,去的自在。反而在人世问,一生为情所苦,洒脱不起来。” 关七这蓦然的一去,群雄顿失所寄。 他们今晚一齐出手,所为何来? 主要是为了关七。 他们为了要挑战关七。 可是关七却倏然而去。 大家都恨然若失,仿如一场梦,一场空。 他们是否明白一直在上空回翔,发出鸣鸣喘喘怪响的是什么事物。 ——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 是实物还是幻象? 他们都有间于三姑。 三姑也不知。 “没有什么异象,若有,这都是心里的幻觉。” 方应看一人得了手,但却消失了关七的影踪。 他久侯才攻这一剑。 这一剑,虽把火侯、时候拿捏得恰到好处,但他毕竟已在群雄前亮了一招、出了一手。 但他依然未能格杀关七。 ——虽然,关七而今生死未知,但这就不能说他一剑杀了关七。 他觉得自己是自出了手了。 他想把这宿怨算在三姑的头上。 ——在对付王小石的路上,若不是三姑大师处处与他为难。或许他早就杀了王小石。 有天下第七和米苍穹,他要除掉三姑大师绝对不难。 可是,戚少商马上表了态。 他站在三姑这一边。 他这一表示,杨无邪当然跟进。 而且还有孙青霞和无情。 ——乐莫乐兮新相知。 ——喜莫喜兮旧相识。 他们都原跟戚少商同一阵线。 这一来,三姑再加上戚少商,还有无情,又有孙青霞,方应看稍作估量,知道今晚已不可力龋但是他还不知道王小石问在。 ——万一加上了这个古怪小子,对方的声势可就远甚于已方了。 (打不过!) (没有把握。) ——没有把握的事他便不做! 他立即召集人手,然后撤走。 至于雷纯,则比他们更快一步,与吴惊涛和狄飞惊忙忙撤走了。 米苍穹本来气喘未息,但一见到他,便好像见到自己的孙子回家过年似的,慈祥里带着俊巴巴的,那还像是京城里顶级顶的高手?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你一路辛苦了。” “一切都让你辛苦了。” 米苍穹仍眯着睛望着苍穹:“关七呢?他竟凭空消失了!” 方应看却冷眼看那两个同一身粪便还在那边街角跳着脚、大叹倒霉的两大高手,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仍不许再让这种人活着回来。何况,他已着了此一剑,信他也活不长了。” 米有桥听说心里一凄,只答:“是。” 说实在的,虽然这方小侯爷是他苦心培植出来的,慧心栽培出来的,但他不知怎的,是愈来愈怕他了,甚至是愈来愈不了解这个人了。 第十九章天行健 1.君子自强不息 群雄本来就要散去,但杨无邪却要找三枯大师请教一事的“来龙去脉”。三枯却留住了正若有所思的戚少商,她也有话要找他。 “我要说的事,我希望你能知道,并在知道了以后,能做一些事。” 戚少商道:“王小石快回来了,他才是风雨楼的领袖,他才能做事,不是我。” 三枯不以为然:“你这就分了彼此。更何况,今歇他著真能回来,也不一定能当、会当、肯当旧职。” 杨无邪不解:“为什么!?” 戚少商也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三枯大师道:“这都暂且不提,很快你们便可知分晓。我要说的是关七的事,还有小白姑娘的下落。” 杨无邪恳切的道:“这件情事,影响江湖重大,早已渴闻其详。” 三枯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个中情节,也不复杂,惟涉及了两代情仇,三世恩怨,比较难解。” “两代情仇?” “三世恩怨?” 戚少商和杨无邪都惑然。 “其实,问题都出在:小白姑娘是个多情女子一因上。” 杨无邪颔道:“这个想当然耳。小白姑娘若不美丽多情,战神关七也不至为她倒如许痴狂了!” 三姑娓娓道来:“小白姑娘原是淮阴张侯的爱徒。师父只收了两个半的徒弟,一个是我,一个是小白,半个——从来没有身份的——是米有桥。但他老人家最疼的当然是小白。 师父息影之后,小白因缘际会,到了治阳,认识了温老字号的掌权人物、武林中重若泰山的人物温晚。所谓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情深。他们俩自是一对璧人,恩爱逾恒,卿卿我我……”杨无邪沉吟道:“可是,当时温嵩阳不是已有爱妻了么?” 三姑叹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小白何等心高气傲,岂可忍二女共事一夫之事,所以,她愤然离去,伤尽温晚的心,只身来到京师。” 杨无邪道:“如此佳人,一旦入京,更加是纸粉动江湖了。” 三姑道:“这个自然了。她很快就结识了当时号令京师的第一高手、景掌‘迷天盟’的一代宗主关七。关七对她入迷,她也慕关七之才情,二人便成了江湖上的鸳鸯剑侣,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生活。” 戚少商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一定会有变化: 幸福盘得大满了,一定会有漏线,在似难免。 他曾经跟息大娘也过着欢快的岁月,到底还是各分西东。 问题出在:小白追寻的是永远热情的热恋岁月,而不知真正的爱情是否是一个负责任的承诺。她是一个用一生去追求定是情感的女子,故自不久可任何东西冷却下去了,她也不知道,世上最弥足珍贵的事物是深沉的爱,而不是一时的激情。平常就是最高,过高人愈妒,过激人无情。关七毕竟是一盟之主,他有许多事务需要料理;他又是武痴,正苦练‘失天破体无形剑气’前人未有之境界,这一来,对小白就缺乏了照顾,使她埋怨不平起来,无奈关七又不能分心分神——事实上,他跟小白姑娘在一起的时候,因为着实太爱她之故,已把盟里的事摆在一边,以致盟里其他圣主有机可趁,大事夺权作乱;而他时还苦练玄功,一旦心神二分,很容易便会走火人魔。” 戚少商叹息道:“可惜小白不明白男人的心事。” 三姑白了他一眼:“男人又何尝明白女人的心思,小白怕的是关七已对他生厌,如是,她不如趁早离开的好。她要的是完美无暇的爱情“她因关七热情渐沉,专注武功,以为他不再爱她了,于是心生一计,故意跟六分半堂的雷损交往日频,有意使关七生妒……”杨无邪跌足道:“孰不知这样一来,只会分了关七的心——”“便是。关七分心,走火入魔,人也变得半痴半疯了。” 戚少商也扼腕叹息,”这样岂不遂了雷损的意!” “不过!雷损也是真心爱慕小白的。他对小白,跟对他以前所玩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小白来投奔他的时候,跟关七实已珠胎暗结,惟关七仍一直不知此事。小白就在六分半堂内分娩,产下一女。小白对雷损一直不假辞色,雷损也始终没有侵犯小白。不过,小白在娠好期心理较软弱时,央雷损派人通知关七,她的人就在六分半堂内等他,但雷损并没有这么做,反而让人告诉关七:小白己跟他在一起……”杨无邪道:“雷损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没对小白硬来,已属奇迹。小白姑娘不算慧眼识人。” 戚少商问:“也就是说,关七其实并不知道小白怀了他的孩子?” “不知道。” “关七不是深爱着小白的吗?他完全没出来找过小白?” “有。但他没料到小白就在城内,而且就在他的敌对阵营里。他曾到淮阴找过小白,不获:又去洛阳寻过小白,无获,还重创了无辜的温晚。” “那么,这误会又不小了。” “那时候,关七正面临两个生死关头:一个是事业上的,他的迷天盟的从极盛到遇上顽抗、挑战,形成了众叛亲离、内外交煎的局面,只一则是他的武功已到顶峰。要再进一步,就得有险崖身死不顾一切的决心,才能突破,飞越。” 杨无邪感慨的道:“然而却在此际,小白却离开了他。” 戚少商喟然道:“对关七而言,不管武功、事业,反而都不及小白重要。” 三枯道:“但他却偏偏失去了小白,只好把精力心神勉强集中于一处:”杨无邪道:“那是:武功——他以为练好了绝世武功,就不怕叛变、敌手了。” 戚少商道:“就算他智能天纵,在这时候刻意求进,到头来也得走火入魔。” 三姑道:“他是入了魔。分娩过后的小白,以为郎心何太忍,就决定抛却负累,将孩子交于雷损抚养,她自己就只身回去,要为情身殉。” 杨无邪握拳道:“这样看来,小白在那段时候强息不死,为的是要产下孩子了?” 三姑道:“便是。父母爱子女之天性,自古皆然。由于雷损在小白面前表现得千依百顺,深情良善,小白对此人也不虞有他,故尔放心把孩子暂交于雷损,一心求死。同时,她因太受雷损宠护,而受雷损发妻关昭弟之妒,为只报仇泻忿对小白下了剧毒!” 戚少商暗然间:“小白死了?” ——这个问题很重要:是小白死了,关七的心,也就死了:要是没有,关七就算负了重伤,人也不知道了何处,但他的心却仍活着。 “死不成。”三枯大师道,“小白姑娘求死之际,正遏上了一代奇侠、鸳鸯剑侠客,他们谆谆劝导和苦心治疗,并且动用——老字号温家的温嵩阳,为小白治毒疗病,让她活了过来,并且改变了她的想法。” 杨无邪皱了川字眉,道:“以当时小白姑娘的能耐、辈份,在当世还能劝阻、感化她的成名侠侣,只怕,只有…”戚少商眼前一亮:“方歌吟和桑小娥!” 三枯道:“所以,她们三人,相交莫逆,一起把臂同游岁月江山.不过,小白的毒根,并未痊愈、她也因而不敢再见关七。她也是不世女子,一旦得悉关七可能因她而废弃大业,走火入魔,即行隐退,不愿成为心上人的负累。她却不知这种想法更连累了关七!由于方应看是方歌吟的义子,是以,他也必然曾见过小白姑娘,并掌握了她的行踪与讯息。” 杨无邪心细如发、巨细无遗,他抓住了一支几乎遗落在记忆背后的重要的“针”:“那么,小白姑娘和关七战神的结晶:他们的孩子呢?” “还在六分半堂内。” “男还是女的?” “女的。”三枯道:”她就是雷纯。” 一时间,杨无邪和戚少商都恍然大悟,两人相互推测了起来。 “所以,雷损得悉关昭弟曾对小白下毒,一怒之下,重创关昭弟,从此关昭弟亦失了影踪,成了武林大疑案。” “因而雷媚等人的势力,才渐能在六分半堂茁壮。” “难怪雷纯长得那么像小白了。” “无怪乎当日雷损便以雷纯作饵,这遗孤也成了他的利器:一方面,他让雷纯与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订下婚期:一方面,刻意安排让关七遇上雷纯,让他与苏梦枕为敌,以期关七不至于只针对他的六分半堂作对,并有意造成关七父女乱伦,将他进一步彻底迫疯之外,还粉碎他的斗志。” “这也怪不得雷损一直不让雷纯好好的习武之故了。小白信错了雷损,使得关七一辈子饱受折磨。” “不过,雷损却一直是雷纯的好父亲,而雷纯也是雷损晚年的唯一好女儿。”三枯感喟地道,“除了雷损,雷纯的确没有受过小白和关七的照顾,如果说有,反而是洛阳温晚千方百计对她表达了关心。” 戚少商倒吸了一口气,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原因很简单: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三枯漫声道,“你是京师里的群龙之首,杨兄则是你的军师,能掌握住这机密,对金风细雨楼的大业有一定的助力,雷纯是可怜人物,也是飘零女子,她有这样的身世,在必要时协助她、引导她,说不定她就能带动六分半堂,弃暗投明,转化成正义的力量,跟金风细雨楼并肩作战,那时若风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和六分半堂联成一气。如虎添翼,哪怕大事不成!何况,这事前后曲折,我都分晓,但却从未有机会向关七或小白任问一人分说明白。谁能了解个其中内情,万一关七或小白任何一人复出,那对她就有利多了。所以王小石特别要我向你们两位说明这事。这也是他的一番心意。而我又不能久留京师。” 戚少商道:“我明白了。听了这来龙去脉之后,我想,我还是不曾听到会更好一些。” 三枯奇道,“这话怎么说?” 戚少商道:“在江湖上风霜云异的恶毒斗争里,越把悲悯、同情和爱摆在一边,对自己就越有利。我一生饱受挫折,仿似为挫折而生,曾经风云际会,不敢风云再起,只想笑看风云,看多了风云色变,到底风仍是风,云还是云。” 三枯听了嫣然,一双妙目望定了戚少商,问。 “可是,你还不能够置身事外,是吗?” 戚少商长叹一声:“我只是没有到家。” 却听一人喊道:“军师,人到手了。” 说话的人是孙鱼。 他曾在那一场世所无双的剧战中“失踪”了一段时候。 杨无邪知道他去做什么,也明白他说的“人”是谁。 他不待戚少商提问,就扬声道:“张盛还没有死?” 孙鱼道:“我在瓦砾中找到他了,他还有呼吸。他问出关七疯癫的情节,这也是重要关键。” 三枯看着杨无邪,道:“你算无遗策,忙得精细,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军师。” 杨无邪哈哈笑道:“你光风霁月,忙里偷闲,又不忘江湖儿女事,更是一位了不得的大师。” 三枯笑着望向戚少商:“我不算什么。我只是假的神仙,真的闲人。戚大侠则是人中龙凤,乘时而起。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哪阻野云飞!” 戚少商听了,就笑道:“我?我现在小名大侠,其实是大号色魔。” 他的新相知孙青霞在旁听了,心有戚戚,与之抚掌大笑不已,只笑得刚才发生那一场旷古绝今、空前绝后的那一场大战之所在,残存的屋宇瓦面一阵簌簌,将倾未倾,欲倒未倒,在这皇城天明未明、破晓未晓的晨夕里。 “群龙之首”后记 到了千年又觉陈 温瑞安 终于写完了“群龙之首”,我很开心。这是“说英雄·谁是英雄”系例的第6部,故事转笔,舍王小石而叙戚少商。我在22年前(74年)刚到台湾念大学一年级时,系“四大名捕会京师”中第三个名捕铁手的故事中,就出现了戚少商这人物。那时候我在马来西亚成立了当地第一大的诗社“天狼星”,旋又在台初创“神州文社”,意兴方豪。然后又在11年前(85年)再写戚少商于“逆冰寒”一书中,那时正值我在台蒙受冤狱,逃亡天下,连根拨起,寄居香江,重新振作草创“朋友工作室”之际。而今又写戚少商(95-96年)——我对他,他对我,都似特别有感情有因缘。 写完“群龙之首”,舒了一口气,俚有两件憾事,不能不提。 一是去年年中,宁夏人民出版社报出了“四大名捕斗将军”系列的“少年无情”。此书打定旗号,用了我“温瑞安著”的名义。但我还没有写完“少年无情”,写完的部份也绝对没有支出去。书中内容完全是用我作品里的创造的人物:例如冷血、追命、铁手、无情、惊怖大将军乃至诸葛先生等人交构而咸的,但跟我这原创者毫无关系。这除了是盗用名义外,还涉及到窃创念的范围,并造成了市场的混淆,同时对读者的消费权益和作者的名誉造成损失。 由于心急的读者在“少年冷血”、“少年追命”、“少年铁手”(其实这第三部份亦未写完,故完全不可能情节立即便进入“少年无情”去)之后,等待“少年无情”已久,一旦闻诙或发现此书已“面市”,不分青红皂白(其实根本也分不清,不能怪责,因中国大陆盗版、冒名、假书、伪作之猖獗,己到了无孔不入、无所不为的地步了).就买了回去。读罢有不少读友忿忿不平,分别投书写信,交出版社转给我,我手上现有的就有超过四百封信,批评我的书写得不尽心、不尽力的,有的忍不住斥怪我粗制滥造,交了“仿货”加上原来应交予的出版社负责人亦向我抗议,乃至施加压力,使我也只好认真澄清这件,不美丽的“误会”。 我的书一向翻版很多。有很多版本,我压根儿没见过。乃至新马、韩国都有。只不过中国大陆特别厉害。我并没有特别——收集我的“滥版假书”,中国大陆那么广阔,要完全收集齐全也不可能、但手上所收集的假、伪、冒版书,已超过一百三十二种,有的还不敢太明目张胆,用的是字形类似的草书印作者名字,于是成了“汤瑞安”、“温端安”、“湿瑞安”、“温一安”、”温瑞汝”。这是比较客气的,有的明写是”温瑞安”新著,有的大概以为我常年不入神州,有的索性写在封面上大刺刺的注明:“本社获温瑞安大使荣誉授权”、“温瑞安先生特别独家授权本社”……诸如此类的号称和宣传。这都是比较客气的。 对于这些翻版、滥印,很多朋友,很多读友,很多时候,都力劝我依法追究到底——甚至不管是否依法,因为“依法”而言,他本就是不该盗版、翻樱可是,由于我在过去合在大马、台湾、香港,办过超过大家出版社和杂志社的经验和感情,非常能体谅作为出版社经营之不易,以及愿意把这种不法盗印(毕竟是从事文化传播事业)解释为“雅盗”——就体谅本书店、图书馆里“偷书”的“贼”多少都说跟窃夺别人财物的不太一样,似也不该全一对待。况且,为读者利益着想,如果能比较廉宜的价格买到我的书,让他们负担得起,作为作者的我,当然愿意我所写的书能传播更广,更多人看我的书。而且作为一名文化工作者回为我的书而养活了更多有关相关的人,我是极乐意的。当然,这种想法只是我个人容忍的极限,而且对合法取得版权但因大多翻版、假书而减少收益蒙受损失,是十分不公平的。 对于我个人在稿子上辛勤笔耕。创作意念而言,也更加不公道。 但我一直不想“迫人以绝”,况且,往积极面想:别人翻印你的书,也是一种“看得起你”的“表达方式”,我只好/正好以此解嘲/自嘲。 不过,有些假书、伪作,所作所为,已经超越了我容忍的极限。 他们张冠李戴,把一些不是我写的书,也归我名下,不容气说,其中有好些是相当允聊,乃至无耻的作品,充斥了黄色、灰色、黑色意识,只怕予青少年读者相当负面的影响,另外也有名家如古龙先生的作品,居然变成我的“作品”,伶越之外,挥笔之处,惶恐之余,更对不起已经仙逝的前辈。以我名义毒化人心,滥交滥杀,是我不能忍受的。 我写武侠,写侠写情写人性,写那些为寻求公理、公义、公道而打抱不平的侠者,乱打乱杀,非女人即酒鬼赌徒,非瑞安之志也,我就算写打、杀、性、情,都有我的用心、用意,宁缺毋滥。 只不过,这一次更“严重”。“少年无情”除了盗用我的名义出版之外,还割盗所创的书名和人物、情节种种创意。读者不知,真以为“少年四大名捕”之第四部:“少年无情”推出了,据查悉,“正版”至少销出了三十万册以上,而“翻版”这种假冒作品一样有不法书商翻印他们的“假书”,这叫“翻盔人者人恒盗之”,也卖了二十五万册以上(我手头上就有两种以上不同的版本),影响力不可谓不大。 尽管,翻版我的作品一向销量都不差,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甘冒法办之危来从事这种不法活动了。听说,我首赴上海文庙书市的前一个礼拜,貌有一个留胡子的温瑞安,在兜销“温瑞安的新书”。之前又有一位姓陈的经销商,说我已授权他推销我的版权云云。害得我在文庙书市因让同行浅露仍藏后,有朋友还翻查我书后相片“核对”我的“尊容”,以辨真伪。而且,据确实消息,有人还孜孜开夜车写我有了书名但未成书的作品,例如:“破阵”“惊梦”“震关东”、“战天王”,还包括这本“群龙之首”,有的是一个人独立执笔,有的三五人为一组合,实行闹制群议——读者们买书得当心了。 是以,这风气造成了笑该,我的几个出版人,都怀疑我身边的兄弟和理事或亲近的人中有“卧底”。有些书名,我才刚拟定,已给传了开去,有人已在为我胡凄的题目开工苦写。 有一次、在北京,我方提到“说英雄,谁是英雄”的第六部“群龙之首”后,至少还有一部,才到大结局“天敲”刚谈了部新书名字、在场友好,莫不脸色大变,且作“鸟兽散”,都谈:这次糟了,我们都脱不了嫌疑了.在上海,我也正要提及“说英雄”故事系列的第七部书名,结果,周清霖脸色一整,马上阻止:“我们不能听,你要写就写,谁听了就惹麻烦。” 笑得我。 其实是啼笑皆非。也无所谓,反正,我这“无数”名字在87年已拟订了,对外一公布,在香港,马上有我的小说、连环图什么的,用了一次又一次,一直到今年还用个不体,乐此不疲。 以前,在电影里常发现自己的情节:例如“91神雕侠侣”里郭富诚所用穿透人身的绝技跟我笔下“游侠纳兰”里白小痴的神秘武功(89年作品)是一样的。“黄飞鸿”男儿当自强乃至“龙城歼霸”都有白莲教、海盗、张保仔拿自己“封神”的挤段,跟我写“大侠萧秋水”里九鲫神尼的情节(87车作品)没啥两样。这一次,自外面回到香港,刚好遇上春节当期,找几部电影一看,哗,什么“大内密探零零发”,把我写孙青霞的兵器是机关枪的雏型(95年己在香港报刊公开发表,在“群龙之首”和“风流”二文内均有述及),甚至连机器的名称(我称之为:腾腾腾,戏内改为拂拂拂),“隔山打牛”,隔牛打山上的功失(80年作品)“神州奇侠”时期的燕狂徒用过,89年作品“少年四大名捕”也用过),全都占据了,连“冒险王”的李连杰以笔作为武器(91年六人帮)系列陈剑谁的秘技也派上用场,实在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只好谈句:如有雷同,实属抄我。这样,实在是一种变化的恭维:太有成就感了。 不过,难道除了抄袭、模仿之外,大家不能稍为用心创作、或略为尊重原创者的版权吗? 当然类似像“少年无情”的假版书,从出版人到冒写人姓甚名谁和他们的资料运作,我们都己掌握住了,但仍为存厚道、匿其名。至于要不要循法律途径或其他方式讨公道(例如:我每年初稿都有买保险,若遭人冒充、抄袭、滥印,千万经济上的损失,可经由保险公司追索赔偿……),我和我“自成一派”的朋友,仍在细议、斟的中。只要不太得寸进丈,我们也不想迫人于绝——只要对方不要再写、追逼。 当年我一度身陷囹圄,迫离台湾,台不法商人居然把“温瑞安”三字在中央标准局作下注册,成了商标,反而我这“真温瑞安”还不如“假温瑞安”来得合法,当真是奇谈。后来,我透过朋友安排,开了记者会,发布了这申明,舆论马上注意此事,作了检讨,不久就收到该出版社负责人的致歉,保证不再类犯此事。以后果然“假温瑞安”为之杜绝。 对盗版假书,台湾有舆论平衡,香港则报海关后十天内将一切假书尽数充公,中国大陆呢?难道非诉诸法律就不敢制裁吗?若真的要用到法制程序,又愤何以堪呢?是否除此之外,就是无法无天,别无他法吗? 本来创作是: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可是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谁忍心他给人凌辱、假充、践踏、糟贱?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香江四十八年来最寒冷的一个春节刚刚过去,我还是返回我的“不屑远虑,谢绝建忧,无喜无忧,物莫能伤”的感情世界去吧。 (完) -======================= 第七部《天下有敌》 温瑞安《天下有敌》 第一章 这是我死的日子 1.你听到雷声吗 他每走十八步就要发出一声嘶吼,以消弭太狂烈的战志。 战志已烧痛了他。 也灼痛了他的剑。 甚至更染红了大街。 这是蓝衫街。 蓝衫街是京戏里的一条大街。 大街最大的特色就是。 热闹。 ——什么是热闹? 热闹就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生气勃勃、车水马龙的总称。 所以,请注意;热闹只是外表的事物。在过年放鞭炮,在元宵看花灯,在端午赛龙舟,在重阳齐登高,都很热闹,但热闹归热闹.人的内心不一定就很快乐,甚至可以仍然很孤寂,非常的孤寂。 因为孤寂纯粹是内心的感觉。 这条街也是这样子。 这条蓝彩街街面很宽,很阔,也很干净、平坦、整洁,但行人却不多,店铺亦少,整条街看去,大得有点教人心慌。 行人不多、店铺少,这样的街怎么大得起来? 答案是:可以。 因为这条街是供官家、贵人、皇亲国戚走的“官道”。后来;也是因为住在这条街的达官贵人,觉得太冷清了,他们觉得不够兴旺,于是,才一声令下,客让这条街可以在傍晚以后在街边摆卖,这条街才算开始热闹起来。 也因如此,这条街在大白天里,显得分外冷清。这时候也能摆卖的,多半跟这些住宅里的权贵“有些关系”,不过,跟这些人“有关系的”的摊子,卖的多半不会让寻常百姓太感兴趣的东西。 是以,大街不一定就热闹,有时候,一些小街小巷小微小弄,里面都挤满了人,水泄不通,好玩的好吃的好乐的好看的多不胜数,那才是真正属于老百姓的“大街”。 这道理就正如庙大不一定灵、人高不一定强、声大不一定就凶一样。 他的声音却不算太大。 也不很凶。 可是却很有杀气。 ——杀气是什么? 杀气其实是一种要命的味道。 他确然很要命,事实上,战斗只不过开始了半盏茶的光景,丧命在他剑下的,已有十七人。 ——十七名“金风细雨楼”的精英! ——十七名“风雨楼”的精英,已断送在他的剑下。 的确,在初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他是有点犹豫,有些顾虑,有些微儿杀不下手。 因为他的目标不是来杀这些人的。 这些人还不配他动手。 他要杀的只有一个人。 只有这个人才值得他(和他的师兄弟)动手。 可是,他若要杀此人,就难免失除掉这些保护这人的“障碍。 所以他只好大开杀戒。 当地杀了第一个“障碍”后,杀性便给激发,杀气激布。 他杀红了眼,杀红了剑,也杀红了长街。 ——现在这一条街,绝对已不是“蓝衫街”,而是“红”:血染蓝街! 他杀上了瘾,杀了一人又一人,把前仆后继保护那人的忠心子弟,—一歼杀。 他不留手.也不留情。 他剑下决不留命。 因为他是“剑神”。 温火滚。 他现在已杀上了火。 而且还是滚烫的火焰。 他要杀的人正是: 戚少商! ——当今“金风细雨楼”代总楼主! 他要杀戚少商的理由是: 为师兄弟报价! ——因为,“剑仙”吴奋斗,“剑鬼”余厌倦都死在戚少商的狙击下,至于“剑妖”孙忆旧,则完全是给戚少商设计陷害的。 这是“七绝神剑”中老么罗睡觉的判断。 ——老么的判断一定正确! 吴奋斗、余厌倦、孙忆旧一死,“七绝神剑”剩下的“剑神”的意见立即起了分歧:“剑魔”梁伤心的看法是;“他们死了也活该,这叫天意收拾了他们——谁叫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是不团结,老爱跟我们作对!” 可是“剑神”温火滚却不同意:“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是我们的师兄弟,有人害死了他们,我们自当为他们报仇——连大侠萧秋水都说过一朝是兄弟,一生是兄弟。我们不替他们复仇,别人会笑话,自己心中也说不过去。” “剑怪”何难过却比较温和:“孙老妖、余老鼠、吴老仙他们的确嚣张过分,对咱们口限心不服,面和气不和,可是这伙却不能不报——若然不报,有损威信!我们不加听老幺的裁决。” “老幺”自然是“剑”罗睡觉——他是“老幺”,因为这七人中要算他最年轻,但若论剑法、名气、威望、地位,当然以他最为老到! 所以他说的话就是最后裁断。 “仇是一定要报的。”理由有三: 罗睡觉说话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根据地的说法,一个人平常一日的精力,多用在眼神、眼力上,是以,他若果没有特别原因,就一定闭着眼睛,节省精力,也储存每一点。每一滴的精神力量。 他从不浪费自己的力量。 他的师兄们简直还怀疑地也储藏、节约他的精液,经过细心与长期的观察,谁都没有发现过这“小师弟”自淫、遗精、嫖妓乃至发泄过。 “一,此仇不报,京城、江湖、武林均没有香等立足之地。杀了戚少商,可使‘风雨楼’群龙无首.咱们却可立威于天下!” “二,陷害他们的是戚少商和金风细雨楼的人。他们杀得了孙妖、余鬼、吴仙,就一定会斩草除根,迟早会找上咱们。咱们理应先下手为强。”……三,咱们以报私怨、江湖仇杀的名义除去戚少商,那就正合蔡太师之心意。太师复出视事,指日可期,咱们先领一功,他回自有犒赏。我们可以说是公报私仇。在公在私,这一仗都一定要打;这个仇都一定要报。要不然,皇上反而误信了这娃戚的奸徒,而忽略了咱们的实力和忠诚。” “还有一个附带的理由。”罗睡觉慢条斯理地道;“我想杀死戚少商。” 温火滚忍不住问:“为什么?” 罗睡觉道;“因为我看他不顺眼。” 这就是理由。 这理由已足够。 ——你要支持一个人或反对一个人的理由,往往只是对方“看得顺眼”或“看不顺眼”而已,这理由听来十分荒唐,其实却十分真实,这是“人夹人缘”,看似荒谬,实则奇妙。 不过罗睡觉也有补充:“而且这不是单方面的——”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说:“我觉得戚少商也看我们不顺眼,他也要剪除掉我们这组人马——尤其是我!” 于是,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就准备杀人了。 他们要杀的当然是威少商。 温、梁、何三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正要动手,罗睡觉却说:“人是要杀的——但不是现在。”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要等待。” “还要忍耐。” 温火滚明显不想等。 何难过也失去了耐性。 梁伤心做事一向都喜欢速战速决。 “要打杀能力远低于自己的人,什么时候动手也无妨;”罗睡觉陈述阻止理由,“但对手若比我们强,或者至少跟我们足以相持,那么,就直等和恶,等他有了疏忽,露出了破绽,忍到他气弱运衰的时候,才予以重手狙击,一战必胜,也必能取其性命。 目前,戚少商助诸葛老鬼迫退了太师,又有糊徐皇帝的信任,气势当旺,声威无两,护他的高手也多不胜数,防范森严,咱们还得等他得意志形,或候运气一过.咱们就给他来个迎头痛击,要他翻不了身、还不了手。” “那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温火滚终于还是火火滚滚的问出了这句心里的话。 “你听到雷声吗?” 罗睡觉忽然这样问。 温火滚不明所以。 也不知其所指。 “也许,听到天际响起雷声的时候,就是时机到了,”罗睡觉倦倦的一笑,说,“这时候最好的就是养精蓄锐,睡觉去吧!” ——睡觉?! 嘿! ——我们都不像你,睡着了也能练剑! 温火滚不禁打从心里啐了一口。 他跟常人一样,只能在清醒的时候练剑,而已他脾气暴躁,动辄发火,但越是躁烈光火之际,他的潜力就越能发挥,剑法的威力就越大。 他们几师兄弟,尽管创路不尽相同,剑法上各有造诣,但在性情上却也有许多一致之处,例如:何难过在心情难过之际,他就会专注地练武,而在心里难受的时候,他的剑法就会发挥得更淋漓尽致。 根据与他交过手而又侥幸能生还但犹有余悸的敌人回忆;跟何难过动过手,就算不死,但每想起那一战.都不知怎的,十分难过、非常难过。 梁伤心也一样。 他的剑法是在伤心中最能发挥,也更能发威。 他便的是伤心剑。 他的人也一样,常伤人心,也常遭人伤了他的心。 他的剑招是先伤人心,再伤人身,他自己也是个伤心人,他的剑剑剑攻人心房。 可是他们都不能像罗睡觉那样;睡着了也能练剑,甚至入梦中也能使剑。 他使的正是; 梦中剑! 他们只好在等。 等雷声。 他们一直在忍。 从春季一百忍耐到了夏天。 初夏时分,隐约雷鸣。 他们不仅听到了雷声,也看到了雷家的人。 雷家的人来了:雷如、雷有、雷雷、雷同、雷必、雷属、雷巧、雷合等八大高手。 他们显然与罗睡觉密斟、商议。 然后他们就开始了行动。 这行动就称之为: “一剑发财”! 2.一剑发财 当然是“一剑发财”: ——因为只要杀得了戚少商,四位剑神都一定发财,也发走了财! 因为蔡京一定会重重厚赏他们,不仅是蔡京,就连童贯、蔡攸、梁师成、王黼、朱酞这些官可敌国的商定权贵,无不会颇手称庆.重赏厚赐,连同“风雨楼”的敌对派系,也一定会予罗、温、何、梁等不少“好处”,而且也一定能博得了不少“名声”。 为名为利.是志在必杀。 为公为私,也未在必得。 一切由罗睡觉布署,但有不少人协助行动,其中当然包括了江南雷家霹雳堂的八大高手:“如有雷同,必属巧合”。 何、梁、温三人终于等到了。 忍够了。 今天就行动。 行动的地点是在“蓝衫大街”! 今天天气炎热,太阳火猛.大地刮着热风,蒸腾着煤气,狗吐出了舌头,收不回嘴里去,人都汗透薄衣。仿佛只要把一簸箕的黄豆往街心倒。不久后豆子自然会给炎阳炒得个跳熟。 但天空远处,却有乌云密布,隐约腾雷,仿佛苍穹深处,蛰伏了一头随机待发的怒龙。 这儿太需要一场雨。 今天太热。 热得像在忍耐和等待: 等待一场暴风雨! 来自准确的情报: 戚少商今天会经过“蓝衫大街”。 他秘密的约了一个人会于三合楼。 三合楼位于黄裤大道西,要到“三合楼”难免要先经过蓝衫大街。 自从受过他心腹弟兄顾惜朝暗算后的戚少商,他复出重振声威,行藏谨慎多了,一反他当年独来独往,对友用推心置腹、毫不设防的风格,尤其他现在已是京师第一大帮的代总帮主,出入不但防卫森严,且“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中的子弟、好手,都乐意为他护法、开道、呼应、照顾。 ——他是他们的领袖,他们失不起这个群龙之首! 有许多时候,戚少商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动身,只派亲信如场无邪、张炭、孙鱼等前往,已可解决。 昔日,戚少商在主持“连云案”的时候.江湖上已号称他为“九现神龙”,大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神出鬼没,倏忽难测的意思。而今,他坐镇京师,贵为楼主,指挥调度,运使自如,别人要探测他的行踪和下落,要去伏击、狙杀他,当然更加不易。 是不易,但决非做不到。 要杀戒少商的,决不只是罗睡觉这一伙人。 还有更厉害的。层次更高的角色。 “他们”提供了人手,还有戚少商的“资料”。 ——戚少商今天一定会来这里。 因为他与人有约。 而且他一定会亲自前来。 与他有约的人身份奇特,所以戚少商一定不会带太多的子弟同行。 ——要是他身边高手过多,对方就一定了会见他,就算相见,也变成是一场实力的比拼,而不是洽商、谈判要事了。 所以威少商是来定了。 在温剑神、梁剑宽和何剑怪等人而言,戚少商也是死定了。 不管是谁杀了成少商,就一定名扬天下。 剑坤、剑魔、剑怪都想名震天下。 他们都觉得自己空负一身好本领,还不够出名。 在名声上,他们甚至拍马都赶不上罗老幺! 他们一定要成名。 ——成了名,还怕没有利? 故尔,不只为了报仇,他们都必杀戚少商。 谁能一剑杀了戚少商,不仅是一划功成,还是一剑发财! 想发财没那么容易。 你去赌场看看便知道,这是世界上最易发财的地方,不过,有几人是赢的?连六分之一也没有!就算有,也一定得输回去,除非是小赌怡情的——那就不算也没资格是真正的赌徒了。 杀人也是一样。 杀人者死——有时候,杀不死人自己也得死。 温火滚已火似的滚烫了起来。 他已给战志烧痛。 他的剑简直在饥渴。 他的斗志似焚烧着整个街头。 事实上,街头正在燃烧。 一顶轿子已烧成了火球,由于气温太高,风助火势,火焰已燃着了街边几处贩摊的篷帐,花刺刺地燃烧了起来,火势甚为凶猛。 还有两顶轿子停在街心,一顶已给砸得七零八落,破破烂烂! 都是这些该死的轿子! 轿子急共有三顶,据他所得到的情报:其中两项,里边坐的是杨无邪和威少商! 戚少商该杀;可杨无邪也一样该死! ——孙忆旧、余厌倦、吴奋斗之所以死得不明不白,除了是戚少商动的手,还一定是扬无邪献的计。 谁叫杨无邪是军师! 在温火滚的心中,但凡是军师的都该死! 因为“军师”这种“物体”,不必动手,不用刀枪;只以计谋害人、杀人,对温火滚而言,那决非英雄,也不是好汉所为! ——以诡计害人的都该杀! 谁都知道,若没有杨无邪的帮助.戚少商自苏梦枕死后,王小石逃亡之后,他在“金风细雨楼”的位置决不会坐得这么稳,这一般实,这样久! 奇怪的是,戚少商却一直能与杨无邪和睦共处,互为支援,——这大概是威少商一直都勇于、敢于、乃至善于运用智者谋略家之故吧?当日,他在“连云寨”也十分重用“赛诸葛”阮明正,便是一例。 故尔,要杀戚少商,得先说杨无邪! 最好,两个都在一并儿杀! 温火滚、梁伤心、何难过收到的讯息是:今天,金风细雨楼所出动的高层人物,将包括了戚少商、杨无邪和孙鱼。 顶多,是“黑组”的张炭带人马护送。 他们正好将这些“风雨楼”目下的主脑人一网打荆大格杀! 他们一早已埋伏在街口、街心、街边! 他们在等。 在忍。 他们终于等到了: 三项轿子,垂帘分别是黄、绿、白三色,还有二十余名“风雨楼”的精英。 ——这三顶轿子,大概就是分别由戚少商、孙鱼,杨无邪乘坐的吧? 他们三人虽然谁也没弄清楚,到底是哪一个人乘坐哪一页轿子,但总之一慨打杀就是了。 于是他们不再等。 不必再忍。 他们一听到那一声好似雷声一般的鼓声,他们马上就拔剑、动手、狙击、杀人! 3.灼热 这雷声很怪。 它不是来自天上,起自苍穹,而似是从地底、墙内、屋里、檐上传来。 ——鼓声一样的雷声! 它似是石磐敲响在皮革上,又似是裹鼓撞在黄钟上,亦似极原始的石凿和木捶互击时所发出来轰轰的声响。 有力而难听。 古怪兼诡异。 此声一响,狙袭即起! 那原是约好了的暗号。 出现在街心的轿子有三顶,这使得温、何、梁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 他们分别躲在三个不同的地方: 三个一点也不隐蔽的所在。 ——有时,对一个狙击者而言,躲得太安全、太隐蔽,反而会使自己失却了斗志,减低了杀意,甚至久而久之,连面对奋战的勇气都会荡然无存。 太幸运令人松弛。 太安逸使人疏懒。 所以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所选择的伏击方式是:面对。 ——面对面! 是以,他们二个乔装成贩卖脂粉的浪客,摇着博浪鼓直着嗓子在街边叫卖(何难过);一个打扮成云游头陀,正蹲在街头叫了大碗川辣面,吃得热乎热乎的头上冒汗发上冒烟(温火滚);一个却在街旁扫落叶,一扫把一扫把的扫,专注得像是在数银票(梁伤心)。 当然,扫落叶。卖脂粉和吃面都只是各种的掩饰,他们真正的事业是:做人,而现在的职业是:杀人。 杀人! ——暗号一起就动手。 这是罗老幺的吩咐。 ——杀死戚少商和在“金风细雨搂”里“说得起话的人”。 所以他们立即行动攻击、拔剑杀敌! ——就像他们跟三顶轿子内的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过,尽管他们攻击同时、同心、同意,也同样勇悍、狠辣、歹毒,但三顶轿子的出现,仍大出他们意料之外! 三顶轿子:如果说,一顶是戚少商乘坐的,另两顶轿了里坐的是谁?如果另一顶里边坐着的是杨无邪,那么,还有一顶呢? 到底戚少商坐哪一顶轿子?黄?绿?还是白?杨无邪呢?第三顶轿子里乘坐的又是谁? 他们已不暇细虑。 时机一逝不夏还。 他们只好当机立断,马上发动攻击。 他们虽来不及交换意见(甚至眼色),但不约而同,都选择了白色轿子发动了全面的攻击。 他们不知戚少商乘坐的是哪一顶轿子,但既然攻袭的号令已发出,他们就只有先针对一顶作攻歼战再说。 他们都选了白色轿子,原因很简单: 一,风闻戚少商是喜欢白色的。他有洁癖,甚至就算在杀人格斗时也极不愿弄污他身上穿着的白衣衫袍。他喜欢白色。他爱白。 二,绿轿太轻,轻若无物,而且装备未免太过齐全——那只像是残废人才会乘坐的轿子,像戚少商这种绝不怠情,也不允自己疏懒的一帮之主、一派之首,应该不屑于坐在这种轿了里。 三,黄轿太重,重如千钧。抬轿的人非常吃力——与其说里而是坐着人,不如说里边是物(石头、木头之类的)或庞然巨物(大象、犀牛什么的),较为妥切。 所以,他们都认定了一个目标: 认准了一顶轿子—— 攻击! 您下过赌场,买过“大斜吗? 如果您有过这样的经验,经验就会告诉您,不管你押出去的是多少钱(一毛钱或一万或全副身家性命),那只是一个选择:大就大,小就小! 如果你买大开孝买小开大,那你就输了;反之,你就赢。 如果您举棋不定,不大不小,时大时小,结果,开大没你赢的,开小也有你输的。 但您一定要决定,得下注,这才有输赢。 不管您多会计算、统计,多有灵感、福气,您都可能会输;输得越光人、越负气、越要反扑,则输得越惨,越重、越彻底。 只有沉着应战,慢慢缠斗,认准目标,把握时机,那未尝没有翻本的机会,急不得。 凶不成。 表相不可信。 十赌九输,赢的那个,钱财不见得能永享。 赌博上瘾,泥足深陷,不是因为输,而是因为赢。 赢才可怕,赢才会让你奋不顾身,自绝后路。 人生里有许多选择,其实就是豪赌。 赌流血、赌人头、赌生命! 有的人赌的还是万民百姓! 此际,何难过,梁伤心,温火滚就是这样:他们拔出了剑,选了白轿,赌生死! ——要是戚少商真的在白轿子里,他们的攻袭猝不及防,他们的狙杀便多半能够得手,全身而退,名成天下,凯旋而归。 ——要不然,他们就算选错了轿子,只要能打杀在“风雨楼”里像杨无邪那种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此行不虚,足以重重的挫折了“金风细雨楼”一伙了! ——如果击了个空……哎,那敌人就生了防备——但不打紧,一击未杀,再击必杀! 非杀不可! ——戚少商这次是非死不可的了! 很热。 非常的热。 蒸腾而全无泄气处之热。 蒸腾,而没有飞腾,更不是升腾。 这种热,十分滚烫,但毫无出路。 苍穹远处聚集了密云。 未雨。 隐隐雷声。 ——仿佛在天庭那边,也有一场场血腥的大厮杀,一连串不幸的大爆炸。 有风,那好像来自焰口的烈焱,把天边那一块块凝结、凝重,凝固似的乌云,推动了过来,以一种缓慢得足以翻天覆地的速度。 风雨即临。 ——这场风暴一定很厉害。 他们就在风暴雷雨降临之前的一刻动了手。 下了杀手! ——“一剑发财”! 他们现在是三把剑一齐出手:一剑发财,三剑杀人! ——杀“龙头”戚少商! 自从“天机”龙头张三爸死于劫法场之役米苍穹“朝天一棍”后,杨无邪就积极争劝天机”的力量,加入:“金风细雨楼”,于是透过“天机”组织的四当家“大口飞耙”梁小悲,拉拢张三爸独女张一女跟戚少商交好,使得“天机”与“风雨楼”结盟。 他们的联盟,十分名正言顺,也理所当然: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打击“有桥集切”,打杀米有桥报仇! 他们也有共同的目标:诛恶锄好,行侠仗义。 何况张一女本来对戚少商就有好感。 而且“天机”失去龙头之后跟“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连云寨”、“碎云渊”、“小雷门”等结为联盟,在声势上也有绝大的好处:若不结盟,小帮小派,独力难持,迟早必遭朝廷歼灭,或给武林大帮大会吞噬,尸骨无存。 是以,戚少商已伊伊然成为京师武林的一方霸主,八面龙头。他和他的势力,一面可与朝廷天子的堕落势力周旋,井跟宦官权贵的腐化势力对抗,又能跟工候太监如“有桥集团”的武力相别苗头,且直接同江湖黑道像“六分半堂”的力量相抗衡。 他看似无意要立即消灭他的敌对力量,所以,他的敌人都没有联手合力,先行铲除他;不过,所有与他敌对的人都对他虎视眈眈,因为他独树一们,不偏不颇,不俘不躁,步步为营、着着领先,处心积虑,暗斗明争,在主持正义、公道的同时,又不着痕迹但抓紧机遇的巩固自己的实力。 所以他的势力已愈来愈大。 ——已有很多人,开始并习惯的称他为:“龙头”。 他不但已取代了苏梦枕当年的位置,同时,也已渐替代了当年张三爸在江湖上的声望。 ——他已不是昔日的“九现神龙”戚少商,而是“群龙之首”:龙头戚少商! 他们要杀的正是龙头戚少商! 所以他们攻击白色轿子! ——戚少商一向喜欢穿白衣。 他始终钟情于白色。 他甚至自嘲的说过:“虽然我已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但我还是喜欢白色——白色也是无色,没有颜色才能添上任何色彩,而且若有任何暇疵,也可以一眼便看出来。” 尽管他历经不少风霜,心头也有无尽沧桑,但奇怪的是,岁月并没有侵蚀他的脸容,他的肤色还是那么白皙、令人生起衣白不沾尘甚至出尘之感。 他喜爱白。 他连座椅都铺上白绒布。 他的爱驹也是白马,他的剑光一向白得教人心寒。 他甚至特别下令加派人手保扩“白楼”。 可是,而今,他居然不在“白轿”里: 白轿竟是空的! 他们竟击了个空! 4.冷锋 剑是冷的。 血是热的。 就是冷血杀手的血仍是热的,但再狂暴的杀手手上的剑,仍是冷的。 冷锋。 希望是热切的。 ——他们要杀戚少商! 杀戚少商能够报仇,可以歼敌,足以名动天下! 剑是冰寒的。 ——冷锋必须鸩饮热血才能变成把烫手的剑:名剑。 杀了名人的剑就成了名剑,打败了名人的人也成了名人,本来要动用这把剑和请动这个人只需要二两银子,可是他一旦成了名人而手上有了把名剑,再请动他只怕非三千。 三万两不可了。 所以没成名的人想出名,成了名的人想更享有大名。 可是人是人,总有一个极限,要是能力才干和名气成为正比,也许三百两,没问题,二千两,可以,甚至三万两银子,一样抵受得住,可是三十万两呢?要是三十万两黄金呢?还抵受得住?承受得了么?受下住,就得折断,一旦折了。断了,那就连三个铜钱都不值了。 但人总有他承载不了的时候的,不管才干,权力、名气。地位都如是观。 像“剑神”温火滚,也算是不得了的人物。他一朝学成下山,就击败了比他先成名三十年的“混饨一剑仙”虚虚子,一年后,再成功格杀“千剑联盟”总盟主王红公,然后受到“醉中剑”司徒坦及“病中剑”欧阳白的挑战,但他一剑挫杀二人,于是成了大名。 但他那时仍只是“七绝神剑”之一,还未分出各师兄弟的徘行,直至他以独剑战胜“哭魔”,“笑神”、“小气鬼”二大高手后,他才奠定了地位:剑神! 他在“七绝神剑”的班辈中,排行仅次于老么“梦中剑”罗睡觉。 所以他现在要杀戚少商。 只要杀得了戚少商,他的地位就可以直逼罗老幺,甚至取而代之。 这点很重要:人望高处,水往低流,剑杀名人。拳打高手。 这才是丈夫志,男儿事。 何难过、梁伤心的想法,也是一样,只要他们先行杀了戚少商,他们就算还未取代“剑”罗睡觉的地位,至少也可以成为一代“剑神”,而不必屈居三四位。 是以,他们出手,既争先恐后,但又合作无间,互相维护。 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这也是他们同一的目标。 他们在做一件同样的事: “一剑发财”。 ——杀戚少商! 他们也有同样的失败: 一齐杀了个空! 戚少商不在轿里。 轿子给三道强烈交织的剑光绞个粉碎: 但轿中没人! 二道冷锋都刺个空! 这顶白轿子里居然没有人!他们人同时攻击同一目标的好处是:力量绝对集中!但这样做的坏处是:万一失败,他们便没有了别的出路,也没了退路。他们一旦出手,形迹便告败露。 ——原本这蓝衫大街就行人甚少,店摊不多,三剑一旦动手,行藏身份便绝对掩饰不了。 这刹间,守护这三顶轿子的人,全部出了手,他们惊而不慌,诧但不乱,小心但绝不害怕,意外但决不退缩,全在同一瞬间抄出兵器,向梁伤心、温火滚、何难过作出色抄、围击! 温火滚、梁伤心,何难过三剑刺空,心中一沉,他们在失望中已马上有了决定:但他们的决定并不一样。 不一样但一致。 何难过去取黄轿。 ——黄轿太重,仿佛里边坐的不是人——就是因为这样,他才特别要攻击黄轿:因为那想必是戚少商在故布疑阵。 为什么要故布疑阵? 料必是威少商就在其中。 梁伤心却急攻绿轿。 ——绿轿太轻,好像里面坐的不会是人——尤因为此。他才省起戚少商的轻功一向是非常好的,一个轻功好的人坐在轿内,当然是特别的轻。 所以他反而进击绿轿。 何况,猝袭白轿之计已失败,他们只能两轿并攻,不同再失。 温火滚却不攻轿。 攻人。 他回头,返首,出剑,杀向围攻过来的高手。他杀向冲杀过来的人群。——往敌人最强,最多的地方杀去! 惟有他抵装金风细雨楼”的兵力,他的两个师弟才可以达成任命、格杀强敌。 这己不是争功的时候。 这是杀敌之际。 ——通敌,他们一向齐心。 所以,他以一把冷锋,杀红了眼,杀得遍地死尸,连整条街也杀得人红火滚火烫了起来。 再这样杀下去,他恐怕也会杀火杀滚了京城! 这时际,包抄上来的人,要远比他们预估中的多! 本来,这队伍大约只有七八人前行引路,十二三人在三顶轿子之间左右守护,然后又是七至八人殿后,但狙击一起,一下子,在街角,街坊、乃至椭口、巷尾,从檐上、檐下到往后,庭前,都拥出不少人来。 这些人动作利落,眉目精悍,战志惊人,杀力强大,他们既像一直潜伏着守卫这三顶轿子的幽灵,又像是终生终年都在暗里等待这一场抵血涂地的杀戮,一直就等着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的这次狙袭。 他们包抄过来,默不作声,实行一场围杀! 温火滚一见这些人,心就沉下去,但剑锋却扬了起来。 他知道这些人不好对付。 ——他有“陷入重围”的感觉。 (这感觉有点像当日孙忆旧中伏时人在罗网之中一样,至少也十分近似,只下过,现在的他,当然不知道孙忆旧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情;过去的孙剑妖,自然也不知道温火滚亦终经历如此心情,奇诡的是:孙忆旧跟温火滚虽分属同门,但彼此间又明争暗斗,貌合神离;好玩的是:孙剑妖死于戚少商的设计下,第一个为他报仇的,却又是温剑神——亦因此,温剑神才会在今日遭受埋伏,历经昔日孙忆旧同样或近似的心情。)但他一定会对付。 他一定面对。 他一向面对问题。 ——因为他知道,若有问题时而不敢去面对,问题一定会膨胀、扩散、激化,最后成了解决不了的难题。 敌人也一样。 ——不敢去面对敌人,去消灭敌人,到头来,一定会给越来越强大的敌人消灭。 温火滚一向勇悍。 他杀向敌人。 往最多敌人的地方杀去! ——勇于对敌的,不丧于敌手! ——敢于作战的,不死干战争! 所以他手上的冷锋,开始热了。 给热血激热。 凡他剑光过处,血光暴砚。 血未曾断过、停过。 他一剑刺进一名敌人咽喉里,拔出,血光惊丽的乍起,未洒落前,他的剑已刺穿另一高手的胸膛,血花自其背项进喷而出,瑰丽的掠现,喷溅在一名敌手脸上,和另一名敌对者的衣上,同一时间,他的剑又刺入一名对手的小腹间,淬然拔出,又乍现一道血的彩虹:血如泉涌。 血的惊虹未断。 他的杀势更浓。 更烈。 他非但杀向向他杀过来的敌人,还以一人一剑之力,敌住了包抄向梁伤心,何难过的敌人。 他杀得性起,也打得火滚。 冷剑沾满了热血。 白刃染红,青锋转赤。 他已杀了第十六名敌人: 敌人倒了下去,血仍在杀伐空间飞洒。 可是敌人却似愈来愈多,而且武功也仿佛愈来愈高。 温火滚可杀得火起——火一起,他就来劲了:他的剑法原就是越火恼越能发挥,越冒火越使得淋漓尽致。 他的剑本就是“愤怒足以毁灭一切”的路子。 他的师父是“七绝剑神”中的“拔剑气出鞘”温向上。温辣霞,早年武功平平,但到中年以后,自创一套“以剑锷使剑”的剑法,这套剑路杀着,就是和身揉击,以剑锷为剑,形同将自身置于险峰,不留退路,也不留余地,每一招一式,皆是拼命打法,玉石俱焚,生死不惜,于是名声大噪,与他六名同门,即是:梁斧心、何剑听、陈棍礼、余臣义、孙纸眉、罗送汤齐名天下,成为上一代武林人中,最有名的十大剑手之七。 温辣霞使的是拼命剑法,所以他反而渴望期待他的弟子、传人能练成一套优雅、轻灵,清幽、飘逸的剑法,于是,他特意选在庐山授艺,要他衣钵门徒温火滚扫眉能有庐地灵隐飘忽之美。 可是事与愿违。温火滚天生脾气就大,对剑法造诣,既有霸才,更有霸气,火气越大时剑法就才气越高,加上受其师“拔剑出鞘”温辣霞的拼命、搏命、不要命剑法狠劲的影响,更加火辣,所以,温火滚的剑法始终跟庐山灵秀之气无涉,反而越练越老练越火辣辣,怒气越高涨越虎虎有生气。 性格造成命运,脾气酝酿才气。 温火滚真正使出他剑道上的精华之际,就是他杀出火性时。 他现在就杀得风助火威,暴跳如雷。 他的剑风甚至已掩盖了天际的雷鸣。 他已听不到雷声。 他只震起他剑底的风雷。 5.灼热难耐 这时候,由于温剑神的剑吸住了、杀伤了大多数的敌人,以致梁伤心和何难过可以成功的逼近并进攻黄绿二轿。 何难过连杀二人,已攻到黄轿。 但他并没有马上进攻。 他出剑,却不刺入轿内,而是第一剑先砍下轿顶,再一剑所断前面的抬杠,又一剑断了后杠,然后剑光一晃二晃三晃,那轿子就四分五裂,往后左右分别塌下了。 只剩下轿内的人。 他没有冒险抢攻——因为偷袭到了这情境,已绝对不是突击,而在轿中的,是戚少商,对付这种大敌,这时候,已急不得,欲速则不达,反而要慢慢来。 何难过决定要步步为营,慢慢来杀这个人——他要慢慢享受杀此人之子。 何难过一向认为杀人是一种乐趣。 若论剑法之快,他当然比不上梁伤心,更不必与罗睡觉相比了。 在“七绝神剑”中,他的剑法是最慢的一个。 可是,他是七名同门中,最享受杀人的一位。 他的特色在于出剑慢,不是快。 他很有恒心、毅力。 他的师父“七绝剑神”(师父是“剑神”,徒弟只是“神剑”)中比“一剑下天下”何剑听之所以会传他看家本须,就是因为何难过的恒心与毅力、耐性与苦心感动了他:何难过入门十一年,只默默服侍师父,任劳任怨,完全没有要求,也不曾学过一招半式。 这做法终于感动了何剑叫,他在华山险径,授他绝门剑法。 何剑听的剑法又险又急,他选在华山授艺,也因看中华山隘道又陡又峻。 可是何难过的人还是十分阴郁,他学成的剑怯,反而是对其师的轻、急、奇、险剑法的一种补充,也是一种改良。 “一剑平天下”何剑听的剑法是以急胜急,以险攻险。以快打快,但何难过的剑法已经可以慢打快,以静制动,乃至以无胜有。 他出剑很慢,但很少落空。 他杀人也很慢,较慢的一次,寻把那个人杀了十七天又五个时辰,到了那人断气的时候、连他妈妈也认不出他是个人。 不过那决不是他杀人最慢的一次。 最慢的一次,他是杀了十三年零八个月又十六天。 那人死的情形——已经不堪提了。 惟有享受杀人的过程,或当杀人是一种娱乐,才会把人杀得那么慢——要不然,早就恶心死了。 他杀人不但慢,而且很讲究。 他一直认为杀人是应该讲究的:至少要讲究气氛。 他一直都想杀戚少商,除了种种跟他师兄弟同样或相近的理由外,还有——个不为人所知的原因:因为他不喜欢戚少商的一句话。 “杀人和救人都得要快和及时,斗争则宜慢。” 戚少商还为他那一句话作出补充和说明:“救人是急事,当然要快。杀人致于死命,越快越可使人少受苦痛——杀人是迫不得已的事,如果还故意拖定,那是禽兽所为,还禽兽不如。” 他那一番话是对“金风细雨楼”子弟们说的,也算是一种告诫:“斗争则是漫长的事,得要有耐力和斗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了事的,还得视乎体力和运气,有时候仗赖大气候倾向哪一方,哪一方就赢;有时候是依仗谁的运气好,哪一边便胜;有时候是看准有恒心、毅力和运气,缺一不可;有时候,则是谁活得比较长,谁就是赢家。斗争不是比武,实力武功只占其中一份,有理无理也只是因素之一,但都不能决定胜负。所以,要跟强大的敌对集团长期斗争,先得要秣马厉兵,发奋图强,休养生息,储精蓄锐才行。” 戚少商曾如是说。 戚少商当然不是针对他说的。 可是何难过却听到了。 他听了之后很难过。 他觉得戚少商这番话是针对他而发的。 这种话深深伤害了他的形象,伤害了他的自尊。 他就冲着这番话,也一定要手刃戚少商。 他心中矢誓,他杀戚少商,一定会杀得很慢,很慢很慢很慢。 他一定会用非常特别的方式来杀他,让他死得十分特别。 可是今天一击不着,他已觉得今天的形势相当“特别”:他已感觉到戚少商只怕不好杀、也不易死。 但他已别无选择。 他只好“慢慢”对付戚少商。 他第一招先毁了他的轿子。 ——这顶特别重的轿子。 ——旦把障碍物都清除了,他才能集中对付戚少商。 轿子裂开,溃倒。 里边坐了个高大雄武的汉子,坐在那儿已像——座铁塔。 然而这座铁塔现在已站了起来。 何难过马上升起了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他自己也有了一种“仰人鼻息”的感受。 苍穹隐又炸起一声雷。 “你是朱大块儿?” 用大汉点头。 远处雷声轰轰。 何难过这回不光是头大,他更清楚自己算是遇上了个大头佛。 “你的‘大牌剑法’,‘大脾刀法’都很著名!” 那大汉只咧嘴一笑。 “你也精擅‘疯腿’、‘癫步’,在武林中也是响当当的,我早就听说过了。” 他马上又追加了一句:“可是我却不能不与你一战。” 话一说完,他就动了。 他这一动,极快也奇快。 朱大块儿只好应战,只有应战。 朱大块儿当然也听说过这名手新崛起的事迹:他知道何难过出剑奇慢,出于也极慢。 他断未想到敌人出手会这样快。动作会如此之速,甚至快到“凄凉”的地步。 可是快到这样子,确是掠起一种凄凉的感觉。 ——剑侠、快剑和凄凉本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但这道剑光一起,确是就算是一向鲁直的朱大块儿立即生起这种感受。 这跟温火滚的狂烈杀伐,的确有极大的不同,莫大的不一样。 这一剑很快。 也很冷。 寒意扑脸,还带着一种冰裂的微响。 看来鲁钝的朱大块儿,突然脚步一错,一拧身就让开了这一剑。 这一剑直取面门,快到极点,也险至极点,按照道理,决难闪躲,更何况人人皆知何难过剑法以慢称著,不知他这起手第一剑已快到离谱。 快到不可思议。 可是朱大块儿这一拧一扭之间,别看他体形魁梧迟钝,但却在腿根一颤哆间已躲开了一剑。 同一时间,他已从宽肥的背后摸出一把刀。 一把大刀。 ——砧板一样的刀,厚而重,像一面盾牌。 他正拟与何难过刀剑比拼,却在这刹瞬之间,何难过已消失了。 何难过那一剑虽快,可是身法更快。 他一剑刺出,不管是否命中,身法已突然变了! 他出剑时明明还在朱大块儿身前,但剑一刺出,人已不在了。 人不在,剑意却在。 不但剑意在,剑光也在。 剑寒更在。 不但剑芒夫息,剑寒未消,甚至还更冰、更甚、更盛! 他仿佛已早料到自己会一剑刺空,他好像一点也没低估看来大手大脚呆呆钝钝的朱大块儿。 他的剑只是刺空,但并没有落空。 他一剑刺空,朱大块儿一锗步就避了开夫,可是轻微的“喀勒”一声后,接着“啸”的一响,一道寒风,仍急攻朱大块儿印堂眉心! 他这时人已不在了。 但剑在。 剑气在。 剑芒仍攻向朱大块儿! 朱大块儿是一个战士,也是一名斗士,更是一名死上那是因为他遇强愈强,遇挫不折,骁勇善战,抵死不屈之故。 可是他的反应,并不算快。 这一缕“剑芒”,他原本理应躲不开去。 他是躲不开去。 但他及时用葵扇般平的刀,往面上一格,“波”地挡了那一点“剑芒”。 他放下刀,一看,刀面上只剩下了一点溶溶的水渍。 那是冰。 何难过一剑攻出,剑锋还不是主力,他的剑身一直结了一层冰,他一剑挥刺,就算不着,剑上的冰也迎风而裂,飞射而击,成为比剑招更具杀伤力的杀着。 朱大块儿能躲得了这一记绝招,的确有点侥幸。 幸亏他的刀面够大,覆盖得住他那一张大脑。 他看着那一点冰渍,犹有余悸。 冰的痕迹仍在刀面。 剑已随着人而去。 何难过一点也没有停留,一丝儿也没耽搁,他一旦发现黄轿不是他的目标,他已飞身掠去绿轿。 ——白轿既不是目标,黄轿也不是对象,那么,剩下的,当然是绿轿了! 这时,梁伤心正在攻打绿轿。 街上杀伐正浓,杀意冲天。 温火滚己杀起了他的杀性来,正杀出了他的看家本领:他的剑杀出了火焰,炸起了火光。 他的剑正发红,剑光过处,火焰四起,原来的白轿已着火焚烧,风助火威,连同街边的摊贩帐篷也着了火,沾了火头,原先朱大块儿所乘的黄轿,虽已坍倒,也烧了起来。 现在唯一没着火的只是绿轿。 这个作藏青色的轿子,垂着水绿色的珠帘,隐约的珠帘之内,——是什么? 他们已不暇细虑。 时机稍纵即逝。 他们只有攻打绿轿: 必杀戚少商! 雷声越来越密,也愈来愈近。 远处的乌云,仿佛已盖到蓝衫大街的头顶。 天气闷郁,灼热难耐。 火光和血光,剑影和人影,热气和杀气,把这都城大街交织成一片杀戮战常6.冷风一般的你温火滚仍是凭一把火焰般的剑,抵住冲杀过来的人群。 何难过对黄轿一击不着,转攻绿轿。 梁伤心却是一早已攻到轻若无物的绿轿子之前。 他在攻近绿轿之前,已伤了三名“金风细雨楼”的精锐弟子。 注意,他只伤,而不杀。 他一向的作风是,既伤人,就不如把人也杀了。 他的理由是:伤了人不杀,对方一定会报仇,与其等入来报仇杀了自己,不如自己一早杀了对方,一下百了。 何况,他的剑法招招都刺心脏,一旦中了他的剑,很少能够不死。 他取的是人心,而不是别个部位,试想,在心口中剑的人,岂能下死? 只不过,他而今只伤人而不置于死地,是因为他无缘无故的忽然生起了一种感觉:不杀死人,好像会好一些。 ——什么好一些? 下场会好一些。 ——怎么“下潮会好一些? 他也不明白。 他甚至也还没弄懂,到底是什么“下潮?谁的“下潮?为何“下潮?怎样“下潮? 他就跟你和我及任何人一样,偶然会想起一些事,一些感受,甚或是一些惕悟,但不知原由,也不明所以,更不懂来龙去脉,但的确就在这一种特殊的时分里,生起这样的想法和感应。 所以他只伤而不杀。 但他杀伤那三名敌人,只用了三招,发了三剑,三剑都伤在胸前,只不致命。 然后绿轿就变得无人守护了。 他单剑面对绿轿。 他要毁了它。 他要杀死戚少商。 他恨他。 他比他的其他几位师兄弟都更恨戚少商,而且他的同门都不知其因,也不知晓此事。 他恨他是因为爱。 他爱上了小甜水巷的“姑娘”孙三四。 可是孙三四看不上他,反而曾对他说过:“男子汉就要像戚少商大哥一样,有霹雳手段,雷霆性情,但又尔雅温文,真心温柔,对男人豪气干云,对女人心细如发,平时静若处子,遇事动若脱兔,处事像个豪杰,平常像一个君子!我就喜欢这种举止磊落、出手利落的大丈夫!” 孙三四不喜欢他,却向他说出她喜欢戚少商的原因。 就为了这一点、他己矢志非杀戚少商不可! ——一个他心爱的女人不但不爱他还在他面前说另一个男子可爱的理由,而这些好德性正摆明了都不在他身上具备。 所以他非杀掉戚少商不可。 ——世上有一种人,当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有办法胜过另一个人的时候,他所采取的方法,便是:毁灭! 杀了他! 这方法往往很有效,也很管用,因为杀了这个人之后,便再也不用跟对方比较、竞争了。 但这不是胜利,这也不叫赢,这只叫逃避。 ——你若要得到真正的胜利,真真实实的成就,便得要光明正大的挑战,公公平平的赢了对方。 否则,让人死亡、消失、永远也出不了声、作不了事、抗不了议,那都是自欺欺人,都只不过是:逃避。 所以,挑战是一种面对,狙杀则只是一种逃避——尽管是凶暴、猛烈、彪悍的逃避,但到底仍是逃避:不敢面对的逃避。 所以,不必羡慕敬佩杀手和狙击者:因为那只是懦夫的行业,可鄙的行径。 非要杀掉戚少商不可的他,一路冲杀到了绿轿前,却没有马上下杀手。 他甚至不像何难过,先行毁掉轿子。 他突然停了下来,沉思。 ——真的要惹这一顶轿子么? ——真的要杀轿内的人吗? 真的动手,是不是一定能杀敌? 要是现在就收手,还可不可以全身而退? 梁伤心行事一向如他的快剑,出手就是杀着,少有犹豫——而今却出现了少有的疑虑,十分迟疑。 ——仿佛只要他把帘子一挑开、一出剑,一切便难以逆料,也无法纵控。 为什么会有这等想法(还是恐惧)呢?他也不明白。 他只是稍有疑忌。 但局势之险、增援之急、已不容他稍有疑惑。 又有三名敌人攻向他。 这三人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又似一直守护在那儿,三人都持着三种不同的武器:亮银盘龙棍、日月降魔杵、铁血紫龙剑攻杀了过来。 这三个人用不同的兵器,不同的武功,不同的角度攻了过来,这三个人一出场的功架气派,显然与众不同,但在梁伤心看夹,这三个不同的人,却是完全使同一种武功家数,同一招一式。 ——只不过,这一招是三个人同使,所以更加可观、更可畏、更无可抵御。 例如:亮银盘龙棍砸的是头,但如果你专心迎敌,那就一定会忽略了悄悄自下三路卷扫过来的日月降魔杵;要是你及时窥准空隙,一剑反刺施展降魔杵的敌人头顶之际,那一定难免会露出腋下、肋下破绽,而让在死角位置上手持铁血紫龙剑的敌人有机可趁;同理,若果你想先行歼除迫退手拿紫龙剑的敌手、那只怕难免会给盘龙棍一记打杀。 所以,这三人是同使一招,合施一式,所以更无理可袭。 更绝。 更毒。 更进可攻,退可守。 更要命。 更击中要害。 梁伤心一见这三人三招三种武器,心里立即就有点痛。 他的心一痛就想杀人。 他一向都有心痛的毛玻 他一心痛就脸青唇白,呼吸急促,非杀人致命不能治他的玻——为这一点,连他的师父梁斧心都说他是一个“天生杀人犯”。 他的心一旦作痛,就没有了选择。 事实上,这三人联手也让他没了选择。 ——他们仿佛是同一师门、同一高手训练出来的人,一出手就是联手,敌人除非把他们一同打杀,否则,谁也难以在这种一气呵成、环环相接的攻势下图活。 梁伤心的剑一向是伤人心取人命的剑,他当然不会为了要手下容情而危害到他自己的性命。 所以他出剑。 三名兵器不一但风格一致的敌人,全都僵在那儿,都用没兵器的手,捂着心口。 都心痛。 他们的心,都着了剑。 同时中剑。 三人员一齐吃了一剑,但中剑的部位、出剑的手法都不一样。 持铁血紫龙剑的汉子,明明看梁伤心一剑刺来,穿过了他的剑影密网,他就是来不及招架,着了一剑。 穿心而过。 痛。 拿日月降魔杵的高手,眼看一杵就要扫着敌人,但突然之间,肋下一凉,一剑已攻破他的杵影如山,自左肋刺入他心里。 心溢血。 很痛。 抄起亮银盘龙棍的青年,一棍砸下,已没了敌手踪迹,但唯一不为棍影所笼罩的背后.却微微一辣:背心已吃了一剑。 极痛。 三人都怔了一怔,愣在那儿。 烈日已不见,但炙热如焚。 人在烧。 血在烧。 他们捂着绞痛的心,手上兵器终于砰然落地,缓缓倒地。 而殁。 梁伤心终于杀了人,开了杀戒。 他三剑杀三人,只用了一招。 但他却不似平时一般,杀人对他而言是一种成就。 他今天却没这种成就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也无以名之的恐惧。 为什么? ——他己杀惯了人,有什么好恐惧的? 怕什么? ——他杀人已如家常便饭,难道他还怕报应不成!? 但不知怎的,他今天杀人之后,却总是闪过“杀人者死”四个字、这句话、这个想法! 他不明白。 所以他没有贸然动手。 他不敢立即抢攻那顶绿轿。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阵冷风。 冷风徐来。 ——冷风一般的你。 他知道来的是谁。 他太熟稳这个人了。 这人一到,使他胆色大壮: 何难过终于赶了过来,与他并肩作战。 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何况,热风如焰,他另一个烈火一般的同门温端汝,还在街外奋战杀敌。 正杀得赤红血红,如火如荼。 ——他们三剑联手,难道还会怕区区这么一顶轿舆!? 7.灼伤了自己 深黛色的轿子。 浅绿色的垂帘。 帘内有人影。 血染红的蓝衫街。 着了火的大道。 杀伐未止息。 梁获杰和何吞拿一左一右,盯死了轿子,但都没有马上动手。 现在已不是突击、也不是狙袭了。 轿里的人已早有了警觉。 他们现在是围攻、夹击,而且占尽上风,很有胜算。 ——但就不知怎的,他们以寡敌众都不怕,但两人合攻这轿子之时,却心头有点发毛:不寒而悚。 为什么? 难道他们真把这顶轿子当作一座神龛,他们再能战好杀。也不敢冒读神灵,冒犯天威? 静。 静静。 轿里全无动静。 但大街却杀得羡轰烈烈。 黄轿的朱大块儿正要大步赶来,却遇上怒剑狂招的温端汝。 温火滚抵住了朱大块儿的冲击,雷声轰隆,温剑神仿佛有霹雳一般的战志和斗意,还生死不计。 他一人一剑,独守一条火烫的长街,和满街的强敌。 他寸步不让,死守要害,目的是为了让他那两个师弟能全力扑杀头号大敌。 他虽在奋战,但依然眼看八方,却发现梁剑魔和何剑怪明明已迫近那顶轿子,却一左一右,凝立持剑,蓄势待发,迟迟不动。 ——为何不攻? ——再不进攻,只怕金风细雨楼的后援就要到了! ——时机稍纵即逝,何怪、梁魔再不把握,只怕自己也守不住了。 温剑神自己也心知肚明:敌方一旦加入了那高大豪壮魁梧巨硕的家伙,他便觉得非常吃力:他本来足以四两拔千斤之力一剑横扫千军,现在的情形却似雪上加冰落井下地狱一样,再绷就得要断了。 (怎么他们还不打杀戚少商!) 就在他一面抵往来敌、一面坚决不容备路敌手直闯或回绕去救援那顶绿轿,还一面以眼尾迅睨何非凡与梁双禄那儿的战况,忽尔,使地,蓦然,闪过了当日拜师学剑时的一些情景,竟如此鲜活得就像接近得尖锐地刺人他眼帘里:当年,“七绝剑神”罗送汤、梁斧心、何剑听、陈棍礼、孙纸眉、余臣父及温辣霞七人,虽是同门,对敌齐心,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还是难免有分出高下之意。 他们后来也的确在绿舟峰比剑,交战七天,结果是不分辕轩,但老三温辣霞是技高一筹。 不过,这结果并不能使他们心悦诚服,他们也不想在大敌当前之际,力争雄斗胜而伤了彼此情谊,于是,他们把这一种此斗之心作了两种转化:一,他们无论任何一人,都不能凭个人剑法修为而卓然成天下无敌,至少,元十三限、懒残大师、天衣居上、诸葛先生昔年都曾分别击败过他们。 但他们还是志在天下第一。 ——既然他们不能一个人完成这个心愿,就不如七个人一齐来完成这个心愿。 于是,他们在风华正茂锋头正劲之际,大隐二十年,为的是秘创练就一种剑法,七人合使,天下无敌。——是剑法,不是剑阵。 “剑阵”就算无人能破,也只是“阵法”,并非个人的成功。 他们创的、练的、研究的,正是一种绝世的剑法,一人使不出它真正的威力,凭个人也无法施展这种剑法,所以他们就七人联手,心意相通,一起也一齐使用这种剑法。 这种剑法定名力。 “天行奖。 ——“天行奖剑法。 他们坚信,只要他们这种剑法一旦练成出世,必定世无所对,天下莫敌! 他们有鉴于上一代剑法高手:“三绝神剑”:屈寒山、顾君山、杜月山以及“七绝神剑”康出渔等,到头来还是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宗师,而过了中年的温陈罗余孙梁何等七人也知已知彼:明了凭自己才分,只伯也成不了独霸武林的大家,于是集众智群力,要合成这种聚七人精华所聚的剑法:“天行奖,始可无数于天下。 二,除了他们七人集中练一种并使的剑法外,他们还苦心创意各栽培出一名徒弟,来继承他们的武功、剑法。 他们把互相比拼之心,转注于他们门徒身上。 也就是说,他们之间,并不互拼;分高低比高下的事,则由门人弟子去完成。 所以,自他们艺成下山后,几乎每年都要比斗一次。 比拼的地点既不在名山,亦不在名峰,只选在黄岩山上。 据“七绝剑神”的说法是:若选在什么华山、天山、黄山、五台山、九华山、雁荡山比武,只怕山名重于人名,他们特选一些不为人所知但自具灵性的明山秀峰作比武场地,显示了是有信心地点凭人而成名。 ——经过他们那一场(或不止一次)的比斗,此山因此而扬名! 他们这种想法,至少有三大好处: 一,可以激励弟子的好胜心,精益求精,好上求好,在竞争比斗中互相砥砺,突飞猛进。 二,可以消解他们七人之间的斗胜雄心,不伤和气,让门徒来达成他们的私心,而一同大公无私的去造就群策群力的绝世剑法! 三,他们可把一切剑木、武功上的新招奇法,都授予徒弟去勤习、发挥,从门人子弟之间的比斗过招的胜负,启发他们自行反省与改良。 这都是好事。 但也有坏处。 坏处却在他们七名门徒的心里。 他们常常要彼此比拼,所以不但谁都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以及谁也不服谁,准都希望把对方打压下去,不能完全团结无间。 这几年一路比剑下来,反而是让罗睡觉(汉果)武功出类拔萃、独创一格、自成一家、冠绝同脐。 ——作为“七绝剑神”中剑法修为最高的老三温辣霞,他的亲授门徒温火滚,居然还不是罗老幺的对手,屈居第二。 他们当然心中不甘,也不服,何况,彼此同门之间,也明争暗斗得非常剧烈,逐而渐之,分为三派。 一是以温火滚为首,得何难过与梁伤心支持的一组人,另一系以孙忆旧为主,余厌倦与吴奋斗为辅的另一队人马,还有一人就是自成一派的罗汉果(睡觉)。 是以,侯蔡京一旦赏赐不公之际,这几“派”同门就彼此嫉妒低谤得非常厉害。 ——戚少商当日的夜袭,就是抓住这个心理,成功地瓦解打杀了余默然(厌倦)、孙菩提(忆旧)、吴鹰君(奋斗)等“七绝神剑”中的三名成员。 这就是上一代的人过分刻意鼓动推动他们门徒相互争胜比拼的结果。 ——他们的徒弟要是打输了,吃了败仗,作为师父的,就算风度再好,也是会不悦的,也难免斥责苛求(不管是不是公开谴责)他们。 所以他们受到很大的压力。 ——在他们成长与修炼过程里,温火滚、吴奋斗、余厌倦。梁伤心、何难过、罗睡觉、孙忆;日等都在这种比斗竞争下备受压力。 在这漫长而孤独在山上独自练剑的过程里,他们都各自经历了不为人所知的凄酸苦楚。 所以,他们都备有各的特性。 对孙忆旧、吴奋斗、余厌倦等人的情形,温火滚可能还知之不详,但他却很清楚梁伤心和何难过的苦况。 因为他们向他倾诉过。 何难过最彷徨的时候,天天去拜神。他在峨嵋山学剑,峨嵋山有的是佛庙名刹。他天天拜,大声禀神,求神保佑,让他学成第一流的剑法,傲视同跻,让他不致让师父失望、责打,让他不致让梁伤心、吴奋斗等人瞧不起。 他虔诚的祈求神明赐他智慧、给他力量。 因天资所限,尽管何难过的剑法在江湖上已臻一流高手之列,但在同门七位师兄弟之中,他只不过是不上不下仅在其中的一人。 他无法出类拔萃,技压同门。 为这点,师父何剑听对他常有重责。 他很惨。 也很孤独。 所以他的剑法更走难过的一路,跟他交手的人,就算能活命,也莫不难过难受。 当他发现神明也不见得怎么保佑他的时候,而他每次比斗的结果都令他相当难过之后,终于有一天,他打翻了香炉,踢倒了神像,还大口大口、一口一口的,把炉灰、蜡烛、香校等全吞食到肚子里去。 也不管这些正点燃着的香火的伤了自己。 8.这轿子像一座神宪 梁伤心也一样。 他跟何难过不同的也许只是:何难过吃灰吞香啃蜡烛,梁伤心则是拼命吃书。 他吞食所有的书。 他吃掉任何的书。 原因是:何难过求助于神灵,梁伤心的武功也无法技压同门之时,受到师父梁斧心的责打后,只好翻查古籍书册,希望能求解得悟。 但结果还是。 不解。 不悟。 由于他读了太多的书,唯一增添的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而且浪费了他个少时间和心力,使他的剑法甚至连孙菩提都远所不如,到后来,他荒废了的时光已追不回来,读书不能为他带来任何成功,反而使他在剑术上落后干其他同门,他遂把一切怨意发泄在书本上,他变得见书就吃。 逢书便啃。 他一见到书,甚至只要是有关于书的物体,他都全吃到胃里去。 所以,他吃的不只是书,吃的还是纸、树、木头、梁、柱、檐、甚至木履和竹。 有几次他还吃蜗牛和虱子,因为他觉得蜗牛壳、杏仁和虱子挤出来的内脏(其实是白色的乳浆),味道很像木头。 他还吃牛皮。 尤其是犀牛皮。 ——越是发霉,越是好吃。 温火滚也有他发泄的方式。 他不吃香灰蜡烛。 当然也不吃木头树皮。 他什么也不吃,但喜欢玩。 玩火。 在山上练功练剑的漫长孤寂的晚上,他喜欢玩火,点一圈火焰,不管烧了自己的茅屋还是茅坑,或烧了个山洞或整座山峰,甚至故意用火舌去的痛自己,他都喜欢火。 喜欢玩火。 喜欢用火光去照明、燃亮甚至焚烧自己。 这嗜好很有自焚的危机,不过对他的武功也不无助益。 他的剑法越使得淋漓尽致时,剑锋甚至还可以炸出火花来。 他的剑足可杀出三昧真火来。 每当他逼出真火时,他自身就像一把燃烧的剑,锐不可挡,锐不可夺。 他本身就是一团火。 有时候,温扫眉跟他两名师弟聊天、谈心,真个喝了差不多,说到心底里去的时候,何难过就曾表示过侮意:“就算神明不曾保佑我,我也不该吃掉那几尊神像,我吞下它了,就形同触犯天条。 现在我已没有退路了,反而吃上了瘾,见神像就吃——大概这是神灵对我的责罚吧?” 梁伤心则一点也没有咎意、他只到底意难平、忿犹未足:“我吃书。我恨书。我以后见一本就吃一本,遇一册就吃一册。有……”他恨恨他说:“我见读书人就吃,哪个书生遇上我,我把他连皮带骨都吞下去——”他狠狠地道:“我跟书有仇。” 温火滚打杀敌手时,像一团焚烧的火球,但谈话时却很讲理,甚至在手势上还带有一点优雅和优怨。 “当我死的时候,我要死得光明磊落,火火红红,宁死在烈火中——”“哪怕是最后一刻也焚烧,”温火滚好像还很憧憬他说。“如果那真的是我死的日子。” 他是这样说过。 而在这时候,他(温火滚)在对敌斩杀中发现:何难过和梁伤心面对那顶轿子的神情,就像他们一个正在吃着神像,一个正在狂吞着一本本厚厚的典籍一样! 他们面对着那一顶文文静静、安安静静、平平静静的轿子。好像面对于军万马、引颈待刑、面对一座屡现仙迹的神龛一样。 其实温火滚是说得潇洒。 他还是婴孩之时,不知火为何物,以手相触,给灼伤了。 少年的时候,他不小心玩火,烧掉了他的房子,也使他成为孤儿,所以才会让温辣霞看中,收他为徒,迫他在山上修炼,授他火的剑法。 他常自喻为一根两根燃烧的蜡烛,实则如一条两面受力的火中竹,他一面自焚,一面炸出星火,一面自这火光焰花中灰飞烟灭。 这也许就是温火滚的宿命。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宿命——包括可以不相信和不知道自己的宿命。 这轿子仍然没有动静。 ——在这种情形下,里面的人依然全无动静,如果不是轿子里面根本没有人,就是里面的根本不是人。 温火滚要比梁伤心和何难过都更急。 他怕自己再守不下去了。 他快支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候,梁伤心和何难过突然有了动作。 他们突然改变了方位。 ——原本是一左一右,夹击轿子,而今变成一前一后,让这轿子里的人背腹受敌。 这转变极快! ——到底是什么事让梁魔何怪会作出如此变换和因应来,温火滚毕竟跟轿子隔了一段距离,故尔没能感应得出来。 然后何难过跟梁伤心一起作出了攻袭。 何难过一挥剑,剑发出一声动人的呻吟和一闪而过的银光。 这银光却不是直接攻入轿里。 而是挑向一团正在街上熊熊燃烧着的火球。 火球飞起,飞击绿轿,“砰”的一声,撞在绿轿上,花地炸了开来,火焰马上卷燃着了轿子,前前后后连同布帘都着了火,而银光碎片,幻化万千,迸射入轿内:那是“冰”。 何难过的“冰之剑”。 也是“剑之冰”。 他这一招是“水火夹攻”。 他的剑气是冰寒的,但挑起的却是烈火的,他用火攻逼出轿中人,再以“冰锋”打杀! 他全力抢功,因为他无后顾之忧: 梁伤心一定会为他掠阵。 绿轿已着了火,就似金色的火焰绕缠着青色的龙。 “剑冰”已像雨雪一般打入轿内。 轿子里的人若不及时出来,那是死定了。 “蓬”的一声,一物自轿后飞弹了出来。 谁都要活命。 火在烧,剑芒杀人,轿中人终于还是沉不住气! 何难过笑了。 他就是要轿里的人沉不住气。 他就是要迫出轿里的人: ——出洞的蛇,总比仍匿伏在洞里的蛇容易对付些! 他就是要在轿前发动攻势,让轿中人自后冲出——因为他知道梁伤心的快而伤人心坎之剑一定在守候和等待。 只要戚少商一掠出轿子,就死定了! 那道影子一掠出轿后,就遇上了梁伤心的剑。 梁伤心剑侠。 快剑。 剑侠侠剑快快剑剑剑剑快剑,在刹那间,那道影子至少着了十几二十剑。 到了最后一剑,那道影子已给一剑穿心,串在剑锋上,梁伤心这时才能稍为停了一停,住了住手——他出剑之快,一旦出手,连他自己也纵控不住,二三十招后,才能勉强稍停。 当他可作稍停的时候,那道影子菩是一个人,早已七八剑穿心,人也斩成碎片。 可是,那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 那只是一道影子。 影子? 没有人,只有影子!? ——难道“影子”还会自行从轿中飞扑出来让梁伤心试剑么!? 影子飞掠,何难过正心头一宽,乍见梁伤心快剑已刺着影子,更心里一欢之际,突然,轿子里,“格”地一声。 然后黑光白光各一闪。 何难过这时,突然心念一动: 他想起一件事! 他想起一个人。 这样的轿子,这种对敌的手法,莫非轿子里的人是……!? 他还没来得及想下去,甚至也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的心口已然一麻、一疼。 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左右胸肋各插了两支箭,箭绷几自颤动。 两支箭,一黑一白,箭杆上各雕“情”、“人”一字,箭簇已没入了他的胸膛里,痛入心肺,但一时间却未断气。 到这时候,他惟有发出一声惨呼,咬牙切齿龈打颤地道:“你……你是——!?” 只听轿里的人冷冷地道:“你杀人慢,我就让你死得不痛快!” 9.杀手的舞衣 痛。 看到自己胸膛给射入了两支箭的何难过,只觉得无比的惊恐,无比的难过。 痛,而且怕。 那两支箭的力道恰到好处,让他战斗力全消.但一时却没能使他致命。 痛,但一时死不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箭: “情人箭”。 ——这种箭矢,每一次发出来,都是一双一对,一黑一白,着则二支全命中,失则二支尽落空,就像情人一般,相傍相偎,相伴相依。 能发这种箭的人定必是暗器高手。 这种箭一旦发出,也极少失手。 而这个发箭的人,几乎从来没有失过手。 是以,何难过在这一刹间,不但觉得:痛,而且还绝了望! 他没想到在轿里的竟是这个煞星! 他也没想到他的剑冰焰火,非但没逼出这可怕人物,却使他一时疏于防范,反为其所趁。 他更没想到以自己会栽在这儿,栽在这个人的手上! ——这简直是送羊入虎口:送凶手到衙门! 何难过捂着胸,以剑支地,抬头望大。 这刹那间,他又觉得苍夭在捉弄他,神明在玩弄他。 他很难过。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在死前的一刻,是那么辛苦,那么难过。 他开始后悔:以前下该杀人那么多,更不该把人杀得那么慢。 现在他只想死得快一些。 梁伤心剑快。 剑使得快当然有许多好处,但也有点坏处——至少有一个坏处,就是不能说停就停。 当地发现那事物不是“活人”的时候,他己多刺了十二剑。 十三剑一过,他发现他在轿前的同僚己然中箭。 轿里人也开声说了话。 这一刹间,梁伤心什么也没想。 他不敢多想:生怕一想就减弱了斗志。 他尤其不敢去想轿中的是什么人——一旦细想,就会怕,一旦害怕,就失去了勇气。 试问,没有勇气又怎能使出快剑。 剑要快,得要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决心。 所以梁伤心再也不理会,更不打话,他一剑直刺向绿轿,剑未入轿,一剑已分成四剑,四剑再衍化成十六剑,一旦刺入轿中,又变成了六十四剑,他无论如何,不管怎样。 都决心要把轿里的人刺成个千疮百孔再说。 他的剑快。 他的剑就快在不暇思索上。 ——连想也来不及想,快到比脑筋转动还快的剑法,谁能招架得了? 他的剑招完全靠自动反应,自然反射:要是敌人看到他的剑法才还招,招架,那就输定了,也死定了。 可是,这一次他才发到第十八剑,心中一沉,已知道自己这次是输定了。 因为他有一个骇然的发现。 敌人并不在轿于里! ——至少,轿子内并没有活人! 他显然在第十五剑时已有了发现,第十八剑生了警觉,但要到第二十三剑时,才能勉强止住了攻势,扭转回身,要对付那个不知人在哪里(但一定已离开轿子)神出鬼没的敌人。 可是,在他第二十一剑时,肋下已一痛。 一物己自他左肋打入,穿右肋而出! 也就是说,那物已穿透了他的心房,也穿过了他的身躯! ——他已给暗器穿心、透体而过! 他要转身,已来不及。 可是他的剑势,依然一发不可收拾。 至少,是不能及时收势, 他在第十五剑时己有了惊觉,十八剑时已下了决定,到第二十三剑便可收剑,但而今却在第二十一剑时给一利物射穿了心,他的剑招便更不能控制,收止了,反而还一剑又一剑的递了出去,到第二十六剑时他才感觉到痛楚,到第二十九剑时他的剑才开始慢了下来,到第三十五剑时他的剑招已经十分缓慢了,但他仍未能收住剑势,依然一招又一招、一剑又一剑地演练了下去。 谁都看得出来,他已力不从心,可是,他的剑仍像一场舞一样,筋疲力尽还得要旋舞下去,而且剑光还在他身前交织成一层舞衣似的:——那杀手的舞衣。 “暗器”是从“影子”那边射过来的——不知怎的,那“轿中人”已悄没声息地“闪”了出来,跟那“影子”依附在一起,就在梁伤心对轿子发动攻袭时,他也发出了暗器。 这暗器成功地穿透了梁伤心的心。 梁伤心的心已伤。 梁伤心的心很痛。 他使剑到第三十二剑时,力已尽,这方才可以止了剑,捂心,惨吼:“你——无情!?” 只见一青衣青年端然跃坐在那“影子”之旁,一手捂腹,剑眉深锁,像忍耐着一种奇妙的痛楚似的,语气却十分平淡:“你如果不杀那三人,我便不杀你。而今你杀了人,杀人偿命,你抵命吧!” 梁伤心不甘嘶吼道:“我们要暗杀的是戚少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到底关你什么事——无情,你这天杀的,我做鬼也——”这是梁伤心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他没讲完。 他的疑问也没得到解决,他就猝然断了气。 ——没有人能在心房给贯穿破裂的情况下依然能活命。 惯伤人心的梁伤心也不能。 他死了,无情却仍然低声替他回答这个问题:“——做鬼也不放过我,是不是?那等我也做鬼之后再说吧!我是捕快,你杀了人,当然就关我的事。何况,你们难道没听到雷声么?雷鸣既然通知你们要下手杀戚少商,那雷响也一样告诉了:要我在这里要你们杀人填命:你杀人快,我就让你死得快,他杀人慢我就让他死得慢。” 他按着腹部,好像压抑着什么苦痛似的,道:“我一向很公正,会给人一个公道。”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梁伤心已经死了。 但他依然在说话,而且是对着梁伤心的尸体说话——仿佛,他目睹梁伤心的人虽然已死,但灵魂还没飘走,他是对着梁伤心的魂魄在说话似的。 可是他说的活,至少有一个人肯定是听见了。 这是个火光熊熊的人。 他正杀得性起。 杀得火滚。 “剑神”温火滚。 10.杀手的无依 轰隆一声,一道闪电,震起了一列惊雷。 一场大雷暴,已风涌云动的迫近,笼罩大地。 温火滚忽然发现,他只剩下了一个人:他的师弟、同僚和战友,不是已负重伤,就是已然死去,不然的话,就是完全没有如约出现。 而今他只孤身一人。 一人一剑,孤军作战。 这孤绝的感觉使他生起了莫大的恐惧:却因这畏怖只能面对,不能逃避,所以反而使他有一种背水一击、战天斗地的英雄感,整个人都给一种悲壮感觉烧痛了起来。 他的剑迎向敌人,不仅在天昏地暗之际,刺出了剑芒与剑气,还逼出了火花和火光。 那是他的五昧真火。 也是他的生命之焰。 他一面与朱大块儿力战,一面还杀伤了两名“风雨楼”弟子,眼看敌人愈来愈强大,攻势越来越猛烈,他突然尖嘶一声。 他单手举起了剑,向天。 围攻他的人都吃了一惊,朱大块儿一举手,冲杀向他的高手、子弟只包围着他,杀气腾腾,磨拳亮刃却不敢贸然抢攻。 只听温火滚向天嘶吼: “天亡我也!八雷子弟,你们人在哪儿!?龟孙子王八蛋,罗老幺,你死到哪儿去了!” 大概温火滚曾听说关七多年前在三合楼一战,曾给天打雷劈而不死:反而指天喝问;也悉闻关木旦在多月前曾于司马温公旧邸独战群雄,忽遭天雷击来,形销影灭前依然声声问天、怨天、责天、骂天、比天、吼天的传说吧,他现在孤剑决战,以寡击众,在寂天寞地、舍死忘生之余,也难免生起这种壮志豪情来。 ——尽管是有壮思豪志,但气势上与战神关七,当然不可同日而言。 只听苍穹一阵雷声滚滚,再霹雳一声,电光把大地大街照得通体面透,温火滚的朝天之剑,也似吸引了一股冷电,亮闪出了点点蓝星之火,发出了嗤嗤哧哧的颤震之声,好像剑身、剑锋上迅疾的缠闪过几条细若游丝的银蛇,使这把火焰之剑正嗡动不已。 朱大块儿站立于众人之前,他举在空中的手,没有放下来——他这只手不落下,“金风细雨楼”的弟子谁也不敢贸然攻袭:因为谁都知道这大块头是“风雨楼”和“象鼻塔”里最有担当的战将。 朱大块儿看着天昏地暗、风飞云卷的长街,看着整个大街都包围着一个像一团战火的人,眼里已浮现同情之色:“投降吧。你现在还可以选择,我们不用私刑围殴,只把你交到衙门听候发落,如何?” 温火滚笑了。 他像燃烧一般的笑了起来。 他这样笑的时候,十分波桀,也十分豪杰,更十分决绝。 “你们想把我交给那号称捕快的杀手!?——有本事就先杀了我吧!” 朱大块儿摇头、叹息。他一向骁勇善战,但他本来其实并不好战。 “不要打了好不好?——你的战友们都死了。” 温火滚不听到这句犹可,一听,就全身都格格地震颤起来,像太痛苦了,痛苦得就像内里五脏都一起自焚起来一般的,他嘶吼了起来:“统统死了、走了、不来了都去他的!我一个人杀你们全部!” 然后他在雷声隆隆中吼叫:“戚少商,戚少商,你这乌龟王八蛋躲在哪里,快滚出来,跟我决一死战!” 他咆哮着,一剑急刺朱大块儿,这一剑快而厉。 朱大块儿一仰首就避开了他这一剑。 温火滚又急揉进一步,再一剑疾刺朱大块儿! 这一剑更快更厉。 朱大块儿大刀一落,以刀面挡住了他这一刺。 这一剑刺在刀背上,却闻“滋滋”数响,一股电流化成无数小蛇急闪疾绕,使得朱大块儿的手一颤,全身也一抖,如遭电切,饶是他勇悍强韧,也得大叫一声,退了三数步,一时半身麻痹,无法再作主动攻击。 温火滚这一剑,不单蕴含了剑气,更发放了真火,还迸射出天地间电击的威力,朱大块儿好像是给电触了一下,一时间,半身发麻,无法还击。 他再铜皮铁骨,也无法禁受这雷霆一剑之威力。 温火滚一剑震住了朱大块儿,全身忽然化作一团火焰,并没有即时向朱大块儿追击,反而连杀西北角二人,剑光加火,急绞飞卷至那绿轿之后! 绿轿之后,正端然跌坐的,正是名捕无情。 他面对他,厉声道:“为什么要杀我的兄弟!?” 话未说完,就发出一剑。 剑光才展,火焰大现。 这才是他的“剑之火”。 ——火剑。 他看准了。 也认准了。 他要格杀这名捕之首,火烧无情。 ——要是杀不了戚少商,若能打杀无情,也一样足以名扬天下。 他的剑加上火焰,剑芒暴长,足三倍有余。 可是无情只一扬手,“嗖”地射出一物。 温火滚的剑再快,也快不过暗器。 那暗器却不是直攻向他。 要是射向他的暗器;他还可以闪躲——但那暗器就打在他的剑上。 “嗡”的一声,他的手一颤,手中剑几乎脱手落下。 他沉腕掣时,五指一紧,这才攥住了剑锷,却听无情淡淡地道:“他们杀人,我杀他们!” 温火滚吼道:“我也杀人,你有本事就过来杀了我!?” “啪”的一声,又一物击中他的剑身,他的手一抖,又一次几乎握剑不祝只听无情冷峻地道,“你也杀了人,我当然要杀你。” 温火滚咆哮道:“就你能杀人,别人就不能杀你!?” “叭”的一响,再一暗器打中他的剑锋,一时间,温火滚手中青锋焰火大灭,火光己奄奄一息。 无情仍是冷冷他说:“我杀人是因为惩治杀人的人,如果你有本事,大可过来杀了我。” 温火滚已给他一而二、再而三的迫退,这反而引发了他的杀气火气来,他大吼一声,剑上火焰再度暴长,几朵花舌花光,再绕缠着剑身炽烈地燃烧起来,还发出滋滋剥剥爆炸的声音。 他剑锋遥指无情:“你放什么暗器!有种就与我决一死战!” 无情一皱眉,叱道:“废话!” 一挥手,“啸”地又打出一物。 温人滚全身皆己给战志烧痛,剑举平时,本已蓄势待发,对无情的出手早已凝神以侍,严加防范,可是,对无情这一记暗器,依然怪叫一声,跳脚跺足,拔空沉身,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因为无情这一道暗器,看似随意发出,实则精娴倏忽无比,先“噗”地打入街道地里,直潜近温火滚立足之处,再“嗖”地一声突上而出,几乎要从他的足底穿破而出足背! 饶是温火滚缩足腾身得快,但那枚小不过一只指甲片的暗器仍然追袭他的咽喉! 他好不容易才闪过这一道暗器,落在十一尺开外,但已经几番折腾,心道好险,正想破口大骂,岂料,一道暗器又破空飞来。 这道暗器跟先前的是完全下一样。 先前的曲折。 这暗器直接。 之前的迂回。 这次快! 快得电光火石,快得不可思议。 快得要命! 这一道暗器,是一把飞刀,直取温火滚的中门! 温火滚大叫一声,及时/即时/同时急退/疾闪/拦剑架开这一道暗器! “叮”的一声,那道暗器(飞刀)乍弹飞了出去。 温火滚也真屡挫下仆.愈战愈悍,骁勇善战,他一格开飞刀,又揉身要扑向无情:他不怕。 他不俱。 他一定要杀了无情。 他今天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揽着一个武林高手、江湖名人一齐死。 他说什么也要拼下去。 也得拼下去。 任何人看来,他都是勇悍的。 但在无情眼里看来,他却是无依的。 他一招手,又发出了一道暗器。 仿佛,他还带有一声叹息。 这是一枚“元宝流星”。 ——元宝流星是像一个元宝大小的流星锤,无链,多刺,多棱,质属铁,分量沉,发时若借回旋腕底之力,就算遇上强兵利器挡格也可能照样斜飞进射伤人,角度出人意料之外。 11.红辣椒,我要吃龙眼冰 温火滚明明挡不住了。 他的剑还没回得过来。 他的气也仍未回得过来。 可是他在势不可继、力将用尽之际,忽然一扭身、一腾空,已挪开了三尺四,刚好闪过了那一只元宝。 那一只要命的流星。 这时,无情的那一声叹息刚刚到了尾声,“唉”的一声就像拖着条残余星火的尾巴掠过天(耳)际。 之后,温火滚忽然发觉自己不妥了。 很不妥。 因为他背后全都着了火。 他正困身在火狱里。他浑身都浴火。 他乍惕的时候,已来不及,火头已燃点了他全身。 他一下子就像个火人儿。 他这时才省悟了一件事:一个可怕的事实。 原来无情起先那三道暗器先挫了他剑锋的火焰,也挫了他的气焰,可是更重要的是:打乱了他的阵脚。 阵脚一乱,便连发三道暗器。 第一、二、三道都旨不在伤他、杀他,而只要他躲、避、闪、退。 这一来,温火滚在全神贯注、全力逼出自己五昧真火以抗大敌之际,自然就没注意自己其实左挪右腾的,已经退得贴近那口着了火的轿了。 火是他自己生的。 他全身火烫,也没留意内火之外真有外火。 终于,他在挡开那只元宝流星之后,就倒踩入火轿里。 他形同引火自焚,就几乎没爆炸开来。 他此际才明白无情的用意: 从一开始交手,就是一着又一着的布局,而他则完全是身陷局里。 他省觉的时候,已全身都着了火。 奇怪的是,此际在他心头闪过的,既不是忿怒,也不是耻辱,更不是绝望,而是忽然想起了一只红辣椒。 而他自己就像一只大红辣椒。 他是一个一生都有光亮的人。 而他现在正是着了人在燃烧。 他忽然很想喝一样事物: 龙眼冰。 ——那雪白肉甜味香的龙眼,掺和在冰里,进口生津,如果此时有一杯可以仰脖子喝下去,那是多美妙的事啊! 他狂吼着,挣扎着,要挣脱火的纠缠,却在怒骂中竟夹杂了一句:“红辣椒,我要吃龙眼冰……”这句话全不着边际,令人全然摸不着头绪,连一向对人(尤其恶贯满盈的人)死前刹那的反应索有体悟、见识和研究的人,也觉得甚为迷惑。 ——也许,那是他死前的一种错乱吧! 在无情的眼中,浑身人蛇缠舞的温火滚,其实是十分无依。 杀手也是人。 杀手也无依。 通身着了火的温火滚,仍很强悍,犹很威猛,他一面要打灭自己身上的火焰,一面要持剑扑向无情,要与他拼个同归于荆他旋舞着,咆哮着,浑身的火光就像披在他身上的一袭舞衣,让他在摔手扎脚的火光中更孤苦无依。 就在这时候,温火滚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噗”的一声,一物打入他火焰中的胸膛。 直没入柄。 那是飞刀。 无情并没有出手。 至少,他没有对着了火之后的温火滚出过手。 那一刀是刚才温火滚格飞的飞刀。 那一把飞刀的原意,也产就是要把温火滚迫退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要他去用剑挡飞它! 这一挡,反而激发了它的蕴力。 它回旋反攻的潜力。 由于这一刀给格飞了再绕一个大圈飞了回来,一直钉温火滚,以致在火熬中的温剑种完全无法防范、不及招架。 所以他硬吃了这一刀。 这一刀直嵌入心口。 他着了这一刀,人就愣住了。 不动了。 火在他身上、额上、发上、衣上熊熊他烧着。 然后他就领悟了一件事。 这是我死的日子…… 没有了。 没有下文了。 因为他死了。 负创的何难过一直在观战。 他静静地看着,身负重创使他不能动弹,但不能动不代表也没有了希望。 他本来是仍抱有希望的: 他把希望放在温火滚的身上。 可是现在他也没有了。 因为温火滚死了。 他静静地、甚至冷冷地看着温火滚缓缓倒地之后,他才决然做了一件事。 他用手向两支箭尾一抽。 “嗤嗤”二声,二矢一齐全嵌入他的心房里去。 他自荆 因为他不想死得太慢、太难过——他不想别人用他对付别人的方法来对付他。 所以他宁可死。 速死。 痛快死。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缓、很慢、也很凄厉:“无情、戚少商……我知道你们是有一手的!但你杀了我们,只会迫出了要你们命的人来,你们以后的日子,也绝不会好过的!” 忽然在这生死之间,他觉得心头有一股极之不平之气,忍不住要大喊出声:“罗老幺,你到现在还下出来,你也不会有好死!” 说完,他就死了。 ——他死前的一刹那居然看见了:满天神佛。 大街仍有火焰,但很快就给扑灭了。 天空密云未雨,雷声隆隆,蓝衫大街依然火腾着热气。 街上横七竖八,或死或伤或呻吟,倒下了三十二三人。 伤者很快便得到了救护,死者很快便给抬走,指挥调派、收拾残局的是一个阴阳脸的汉子。 他调度沉着、有方。 他的五官总让人感觉到一股悲天悯人之色,但在神色间偏又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悍强之气。 他一下子已打点好整个大街的局面。 然后他很快但不徐不疾地向无情作了报告:“我们这边死了二十二人,伤了八人,来袭的梁伤心、何难过、温火滚都死在大捕头你的手里。” 无情脸色苍白,以左手轻抚小腹,似忍受着莫大苦痛,只冷哼道;“这三人都曾杀了不少无辜的高手以祭剑、试剑。我一直想制裁他们,但他们后投效于蔡京,由蔡元长处取得刑部的赦免,不能追究他们过往所犯的事。但我要办他们已久,今天他们发动袭击,杀伤无辜,我就借这个理由除去这温剑神、梁剑魔和何剑怪——可惜还有漏网之鱼,未能一网打荆”张炭抹去额上的汗:他半爿脸黑、半爿脸白,白脸滴汗全无,黑额却汗珠密布。 “看来我们的情报还是有错漏:罗睡觉没有在这儿出现。” 无情道:“我能顺利剪除这三个孽障,还承戚代总楼主的通知,我已经非常谢谢他了。”他冷峻的脸容掠过一股忧虑之色:“也许,一个罗汉果要比其他六名剑妖、剑鬼、剑仙、剑神、剑魔、剑怪加起来还更难对付。” 张炭道:“事实上,我们也尝试过五次捕杀罗剑,但都不成功,而且还给他杀得个铩羽而归。就算他今天不在这儿.若没有大捕头,我们也只怕罩他不祝”无情悠悠地道:“我担心……倒下是他在这几——”张炭眼里露出专注的神情。 他在等无情说下去。 无情果然说了下去。 “我担心的反而是他下在这里——他不在这儿,会在哪儿?” 这个问题,像他们头上的乌云一样,问得张炭心中一惊。 无情却又回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倒不是问别的,而是直接问到张炭的私事。 “最近你的身体不舒服?” 张炭一愣。 他抹汗,没即时回答。 无情深深地望着他,语重深长的说了一句:“你要当心了。有的时候,练武也会伤身,读书也会乱心,念经也会入魔的。” 第二章 黑辣椒 1.假如傅宗书未死…… 剑神温火滚,剑怪何难过,剑魔梁伤心在蓝衫大街狙击戚少商,可谓一败涂地,全都给无情格杀当常看来,这一场蔡京门下高手的势力和“金风细雨楼”的大比拼,是“风雨楼”占尽了上风。 ——戚少商通知了四大名捕中的无情,由他出手,尽杀三大神剑。 可是,若以人命计,大家都是同等的,同样是命一条,“风雨楼”这边死了二十二人,伤了八人,比起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三人性命,还是“蚀了本”。 不过,温梁何是三大神剑,也是武林中三大高手,蔡京麾下的三大强助。 ——他们都是不易杀死的人,但却都是杀人好手。 世事往往是不公平的。 同样是人命,却有的值钱,有的不值钱;同样是人,有的聪明,有的笨;同样的人,有的长命富贵,有的天寿低贱。 世事部没有绝对公平的。 ——也许,对“金风细雨楼”的主事人而言,能杀死像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这样的大敌,牺牲一两百人也乐意。 但无情本来没有意思要牺牲那么多人。 ——尽管,“金风细雨楼”的子弟也是京城里的帮会人物,无情既无意也刻意避免跟这些武林人混在一起,但毕竟“风雨楼”的行事方式和作风并不违停无情作为捕快的原则和宗旨,而且还不时互为支援,并肩作战,所以,无情基本上还是对“风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的门徒弟子有情有义的。 他无法及时阻止何难过、温火滚,梁伤心等人当街杀死逾二十名“金风细雨楼”的子弟,主要是因为他腹痛旧疾复发。 他只有等敌人进袭时才能反击,而无法作出主动攻袭。 何况,他一向不良于行,又不能修习高深内力,而且正值腹痛如绞,所以他只能靠暗器和机关去应付那些武林中、黑道上穷凶极恶的人。 是以,今天蓝衫大街大量死人,他也只爱莫能助。 ——至多,只能为他们报仇:杀人者死,杀人偿命! 他只能为丧失性命的人做这件事! 其实,相比之下,当日戚少商率众寅夜袭击“惜旧轩”,打杀余厌倦和吴奋斗,活擒孙忆旧,让他背上狙击天子的罪名,因而把蔡京从势高权重的位子上扯下台来,又使意气风发为所欲为的童贯受到圣上的怀疑,以长远、深广的影响面而言,自然是大多了,有效多了,也成功多了! 说起来,这两次行动,是两帮的斗争,也是两派的互动,更是两股势力的此消彼长,戚少商和杨无邪的筹划下,成功地消灭了“七绝神剑”中的温火滚、孙忆旧、何难过、余厌倦、吴奋斗、梁伤心等六名成员。 看来,他们是胜利的一方。 可是,在这次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的“一剑发财”计划之前,仍是得过蔡京的默许与首肯,才致发动。 蔡京自然同意。 ——只要是杀死、消灭、打击戚少商、王小石或“金风细雨楼”,那一伙人的行动,他都一定批准、允可,他甚至还指派了“八雷子弟”中的人去协助他们的狙杀。 但在何难过、梁伤心、温火滚布署这次蓝衫大街的狙击之际,消息仍是走漏了。 对这种消息的泄露,蔡京是暗中高兴的,因为这代表他手下消息灵通。 知晓这行动的至少有两组“蔡京”的人:一是“黑光国师”詹别野。 另一组人是当时得令刑部红人:任劳任怨。 他们都不敢有贸然行动。 他们不想冒险。 所以他们(分别)有问于蔡太师。 他们对是次行动,该扮演什么角色? 蔡京的回答手势是:们着髯茎,阴阴笑。 他的答案居然是: “由之。” 任劳忏怨都觉得错愕。 任劳不禁问:“为什么不加派人手,一举格杀戚少商?” 蔡京只讳莫如深地答:“假如博宗书不死……他或许会这样做。” 任劳仍是不解。 大惑。 任怨垂首默然,神情恭敬。 蔡京却马上就看了出来:“任鹤田,你必知我意。” 任怨只诚惶诚恐地道:“戚少商要是如此这般便能轻易铲除,那么,也就不是戚少商了。” 他顿了顿,发现蔡京已目露欣赏之色,且等着他说下去、他才敢说;“学生只知道,太师除了一向重用朋友、人才之外,也向来不低估敌人和对头。傅宗书就是及不上太师的度量和眼光,才致为王小石所杀。” 蔡京呵呵笑值:“说得好。” 然后也似吩咐也似叮嘱般地向任劳道:“任虎行,你年纪虽比鹤田长多了,但要跟他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任劳只听得唯唯诺诺。 可是詹黑光却有不同的意见: “魔、怪,神三剑要是能杀得了戚少商,自是最好,如此替相爷剪除掉一个心腹之患,当然是乐事……”尽管蔡京己不在位,但詹别野还是称蔡京为“相”,好像预料并肯定蔡京迟早定必再度拜相一般。 对黑光国师这个称呼,蔡京也受之不辞。 不过詹国师仍是有疑问: “——如果温梁何三人一旦失手,‘七绝神剑’岂不是连折损六人,只剩下一个罗汉果,只怕难有什么大作为矣。相爷不觉得惋惜吗?” 蔡京笑了。 “上人过虑了。” “温神、何怪、梁魔不一定失手,何况,罗剑也有参与,有他在,就算杀不了戚少商,说不定也可诛了个杨无邪,那就等于给金风细雨搂一个迎头重击。” “再说,就算‘七绝神剑’全部牺牲了,也有好处。” 黑光上人这就听不明白了。 “‘神剑’死光了,还怕‘剑神’不出来吗?” ——“七绝神剑”的师父们,正是“七绝剑神”。 他们已好久不曾下山、入世、出江湖了。 詹别野忽然领悟了。 他终于领悟蔡京的居心和用意了。 他不由得觉得一阵悚然。 但他只在心里打了一个突,不敢再从这个话题里深究下去。 ——在蔡元长这种人面前,知道得太多太深入,不见得是件好事。 他反而佯作诧异地问: “哦?罗睡觉也会在这一役出手吗?” “他?”蔡京又眯起了眼。最近他的视力愈是模糊,可是心水愈清,“这事当然少不了他。” 黑光上人好像非常关切地问:“他是跟温何梁一齐出手吗?” “他是聪明人,我也派了高手协助他。”蔡京好整以暇、乐见其成似地道:“他总会选在最有利的时机出手的。” 2.局面一定大不同 他是个狠起来连梦都扫荡一空的人。 可是那件事就像他某一天晚上的梦遗。 这是京城。 他在三合楼。 他当然是狄飞惊。 “低首神龙”狄飞惊。 一直以来,狄飞惊都是一个孤儿。 他真的是一个孤儿。他出生在一个穷乡僻壤之地,那乡镇只有几百户人家,但他却只是附属这小镇三十五里之遥的小村落之外的一处小马场中一个小马快的其中一个儿子。 那马场很破败,没有几匹好马。 作为这马场的老板,已经很寒酸了,当然更穷的是这“落日马潮中的马夫。 如果老板吃的只是糙米,那么这马场的马快吃的顶多是糠粥。 可是狄飞惊的父亲更惨,时常酗酒,偷懒、好赌、打老婆,几乎一个臭男人的缺点全都有齐,但作为男子汉的优点却完全没有。他的两个哥哥(还是姐姐?)就是给他老爸“老饼”打得流产夭折,而一个姐姐给亲父强暴,一个哥哥给活生生打死。 狄飞惊原名单字“路”。他一出世就缺乏照料,在儿时就几乎给一匹又干又瘦又臭脾气的老马一脚踩死。 那匹老马也很奇怪,不知前世跟他有什么怨仇,他那时只是一个孩童,它只是一匹不受人注重的瘦骨鳞峋的马,然而却在一次黄昏时,他在栏外捡野草,老马依然离群独自嚼草子,突然之间,它踢碎栏杆,向他狂奔践踏过来。 他总算没给当场踩死。 因为有人及时救了他。 但他也给跺断了颈脊。 救他的人是个大老板。 不但是个有钱的大老板,也是个很有权的大老板,更是个在武林中、江湖上都是真正“大老板”的大老板。 这个“大老板”之“大”,“大”得令他无法想象。 当然他也想象不到,有一日他居然可以“继承”这“大老板”的“大事业”,成为另一个“大老板”。 救他的人是“江南霹雳堂”雷家第三级战力的好手(“霹雳堂”雷家子弟各分四级战力,以第四级为最,但在堂中也不过三人而已,第三级战力者,也仅有八人而已),同时还有个更无可限量的身份:京城“六分半堂”的副总堂主。 他当然就是雷敢当,单字损。 ——雷损! 于是这就开始了他跟雷损的关系。 雷损当时是去选马。 他选马是为了要去截击“迷天七圣盟”的二圣主“长尾煞星”闵进的马队,同时也为了要对付“金风细雨楼”中莫北神的“无法无天”部队。 结果他这次不止是选到了好马,也选对了人。 不过,到最后,他只是选对了人。 因为好马给他所选的人杀了。 当时,如果不是雷损看准了那匹瘦骨鳞鳞,孤僻离群在栏边独立的老马,就不会注意到那马栏外的小孩,更来不及去抢救这孩子的性命。 那么,狄飞惊的命运一定大为不同,“六分半堂”橱后的局面也必定大不同。 那时候,雷损已看中了那匹马非凡的气派,然而却突然发现,那匹马竟一气撞破了木栏,要去踩死那孩童。 雷损本来是静观其变,无意要出手,但他马上发觉那孩子的天生异禀,至少,有三项过人的能耐:一,骤遇惊变,这孩子不哭、不叫、不求饶,甚至也不呼痛,极镇定也极能忍痛耐苦。 二,这孩子年纪还小得要人喂食,但那匹马一旦发狂似的奔过来,他走避无及,马上就埋首掩头伏身在草坑里,背向天,任由马匹践踏,尽量把受伤害面减到最少、最低、也最轻。 三,这肯定是匹与众不同的良驹,无端端却选上了这孩子,似非要把他踩死方才甘心,只怕前世必有宿仇。——也就是说,这孩子只怕也有非同凡响的运命。 所以他决定出手相救那孩子。 他驾御了那匹怒龙一般的马。 那孩子已给践踏得不成人形,但他吩咐他身边的忠仆:“雷镭,不管如何,都要把他救活过来。” 雷镭雷也似地应了一声:“是。” 他知道雷损吩咐下来的事,他一定都得要为他办到,别无选择。 雷损也知道,他吩咐的事,雷镭都一定会为他办到。 所以他很放心。 当时的狄路虽已给狂马踏得个半死不活,但依然还是活了下来。 他活下来之后,果然就成了个出色人物:他颈骨还是折了,脊骨也有点畸型。 他稍为成长之后,就做了一件事: 他杀了那匹马。 ——那原是雷损的爱驹,那时候,那匹马已使他成功地取得四次重大的胜利,他的身份已直接的可以威胁到当时“六分半堂”的总护法雷阵雨。 但狄路(那时已改名为“飞惊”)仍然毒杀了这匹马。雷损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但他警告狄飞惊:“我知道你是一定会报仇的。不过,你既毒杀了我的马,你以后就一定要替我立十倍的功劳回来,要不然,你会死得比这匹马还惨十倍。” 这点毫无疑问。 完全没有问题。 不消一年功夫,狄飞惊已立下二十倍以上的功劳回来——尽管那时候他才只是一个孩子,而且还没有直接跟从雷损,只是隶属于关昭弟的一个小跟班。 但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雷损没有看错。 ——狄飞惊若无雷损的识重,他日后的命运一定大为不同。 同样的,雷损日后若无狄飞惊的协力,局面也一定大下一样。 话又说回来,要是没有这一匹暴怒的马,狄飞惊,雷损、甚至六分半堂的局面命运,都定必有很大的不同。 命运,岂非多是偶然的事件造成的。 ——连历史也如是。 惟偶然虽然无常,但多由性格造成的:如果那匹马不暴怒,就不会破栏把狄路踩至重伤;要是狄路不及时保持镇定,埋首护脑,只怕就得立时身死;假若当时雷敢当不是慧眼相惜,狄飞惊早就死了。今天“六分半堂”在雷损殴后,是否还有这等“三分天下,一枝独秀”的局面? 雷损一见到狄飞惊,就欣赏这个人,认为他将来一定能成材。 雷损对狄飞惊有知遇之恩。 他看得出来,当时仍是小童的他,将来一定是个人物,同时也是一个发狠起来连梦想都赶尽杀绝的人。 他看得准。 他看对了。 可是他不知道:狄飞惊居然会为了那一天晚上的事,竟然流了泪、伤了情,甚至于完全无视于他打从身边和心里一切冷冷的警告:他不会忘记。 忘记那一夜很难。 忘记她更难。 ——忘了她还不如忘掉他自己。 只有狄飞惊才知道自己有多寂寞,有多需要:他不止要热烈拥抱,而且还要永远拥有。 可是,能吗? 总是事与愿违。 也许,他不能要求什么,甚至也不能要求这世间的情,难一可以做到的,就只有让她欠他的情了。 后悔,他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无悔。 ——尤其经过那一个遇雪更清、经霜更艳,他唯一属于他自己的日子里,却终于拥有一个属于她和他的晚上。 他已无求。 无怨。 他甘心抵命。 ——为她冒尽风和雪,为她历尽悲和伤。 为她苦等三千九百六十六年,无尤无怒——一如今天。 此时。 此地。 郁雷密云,将雨未雨。 三合楼。 他等人。 等的是敌人。 ——一流一的大敌。 头号敌人。 狄飞惊现刻主掌“六分半堂”,当然是京城里一等一的大忙人。 他向不喜欢等人。 ——等人,是浪费时间,耗费生命的事情。 但对于重大机会,他善于等待、也能够忍耐。 今天,他就平心静气: 等人来。 ——他已准备花上一大段时间等待他约的人来。 甚至也有了心理准备: 他等的人说不定是不会来的了。 ——因为他知道:他们会晤的事虽然机密,但还是难免泄露出去,就算只有一点风声泄了出去,一定会引来不少高手,去狙击正在前来、他要等待的人,甚至也会来对付自原因很简单:只要是敌人,谁也不希望他们二者会合作、能合作。 谁都希望搞砸这件事,甚至是杀掉他们其中一个、如果两个部死了的话就更好。 他和这个人的会面,走漏风声己在所难免,所以就加倍凶险——幸好,在这会面之前的另一个提前的机密会面。已顺利完成,虽然没有成功,但总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已绝对机密的跟另一人会过面、谈了判、作过协定。 而没有惊动谁。 谁也不知。 这时候、风云四合,他在楼上等人。 他原就在沉思的时候最漂亮。 他一面等,一面想,心头掠过了一种哀伤的奇情:那只是一个晚上的荒唐梦,却是他半辈子的温柔乡。 说不定,这也是他一生中的英雄壕。 想到那唯一让他感觉到有“家的温馨”的那一夜,他心中充满了情……但一听到急促登楼的脚步声,他的心已没有情了。 连一点情也不留。 他已不需要解释,也几乎没有痛苦。 他只面对。 面对大敌。 3.刀是可以借的 来人上楼。 那是“六分半堂”的第七当家周角。“报告大堂主,做生意的来了。” 狄飞惊抬起他那一双有好脾气的眼神,不徐不疾地问:“他们来的有几人?” “三四个。” “来的是谁?” “戚少商、杨无邪和孙鱼。” “那是三个。” 狄飞惊更正道。 “可是我总觉得有四人,”周角急忙解释道,“不只是我有这种想法,连林哥哥、莫北神也有这种看法,他们来的好像只三个人,但在感觉上绝不止于三人……另外,他们后面当然有大批支援。” 狄飞惊沉思片刻。 原来他有的是一双流露出表面上的好脾气不是真的眼神。 他只问:“连莫北神也是这样说法?” 周角答:“是。” 狄飞惊又问:“那他的‘无法无天’部队已完成布署未?” 局角回答:“布置好了。” 狄飞惊再问:“他们三人的行动可有什么特别处?” 周角道:“一切正常。只孙鱼背上背了个包袱。” 狄飞惊奇道:“包袱?什么包袱?” 周角用手比划:“一个很大很大的包袱。” 狄飞惊下去看他,只问:“有多大?” 周角说:“大约有三尺宽、七尺长。” 狄飞惊皱了皱眉,然后笑了。 笑得很冷寞。 然后他吩咐道:“备座,请茶,围上屏风——来的是四位贵客。” 他的背后有屏风: 那是四扇雕龙绘风漆黑绣金实木厚重屏风。 狄飞惊背靠着屏风,就似有着厚重无根的靠山。 屏风后却有人问:“谁替他们三人护法?” 周角答:“应该是温梦成和花枯发。” 屏风后的人冷哼一声:“他们两人来了,也不难对付。” 狄飞惊道:“不过,要是对付他们两人,就形同跟整个京城的地痞流氓江湖好汉开战。” 屏风后的人道:“我担心的倒是该来而好像没有来的人。” 狄飞惊道:“雷卷?” 屏风后的人道:“他才是戚少商的强助。” 狄飞惊叹道:“只怕戚少商另有强援。” 话说到这里,客人己上楼。 敌人已近。 人来了。 敌至。 迎。 迎客。 狄飞惊迎客。 狄飞惊迎客的方式并不是站起来。 ——一向抬不起头来的他,仿佛也顺理成章的不良于行。 其实不良于行的人不见得就抬不起头来。 例如无情。 同理,抬不起头来的也下一定不良于行:例如狄飞惊。 他现在迎客的方式是: 举目,微笑,稽首,抱拳,让人觉得他彬彬有礼.礼仪周周,一点也不会给人傲慢无礼,甚至因而对他更同情以及更加感动。 狄飞惊就是这样的人。 他常予人这种感觉。 就连今天上来跟他交手(本来是“谈判”,万一“谈”不拢,可能就变成是“火拼”,乃至“决一死战”了)的敌人,也难免对他生起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威少商、孙鱼、杨无邪都有。 戚少商每次见着狄飞惊,都会生起: ——如果塔里、楼子里有这样的人物,那就如虎添翼了! ——不但自己可以倚重,而且也呵分杨军师之劳、减杨先生之忧了! 他有这种想法、是来自惜材之念。 尽管他曾因爱材而惨被出卖,几乎一败涂地,翻不了身,但他仍难自抑那一股重材借材之心。 不过,他对狄飞惊这种想法,却从未说过出来。 因为他不想杨无邪误会。 杨无邪是三人中对狄飞惊的“态度”印象最深刻的。 他每次看到狄飞惊后都自作检讨。 对方的确是个人物。 他能获取他人的同情。 ——甚至还能够不必一言半语,就让人支持,不需防患。 他善于予人好感。 杨无邪知道在这点上,狄飞惊确占了优势,而占优势的原因,是因为狄飞惊善于利用自己的弱点。 ——化弱为强,以弱胜强,这点确实很不容易! 但狄飞惊却轻易办到。 所以他每次见到狄飞惊,都提省自己要多加努力,而且也份外感觉到。 “金风细雨楼”要独霸京师,恐怕还得历经许多风雨飘摇,而且还真不容易! 他也曾想过,如果“风雨楼”也能有狄飞惊这样的强助,岂不是更……可是他只想到这里。 没有想下去。 因为不能想下去。 因为纵然有这么一天,只伯自己也不一定能容得下这个人……——就算自己容得下他,狄飞惊也一定容不下自己! 孙鱼却在又一次看到狄飞惊之后,就在寻思:要是有一日,“风雨楼”不但有杨无邪,而且又有狄飞惊的话,那就一定很壮大;但要是“六分半堂”不单拥有狄飞惊,又招揽了杨军师的话,那就可怕极了。 以他的看法,狄飞惊容易予人好感,让人同情,易受人支持,可是,在学识渊博,阅历丰富上,狄飞惊仍不如杨无邪。 杨军师有的是真材实学。 尽管他在“金风细雨楼”里的地位,已一天比一天重要,“一O八公案”的精英子弟,也几乎由他来统管,但孙鱼还是觉得:——能够一起上来“三合楼”跟“六分半堂”的人谈判,他觉得很荣幸,但自知实力还远不如戚少商(至少在战力上)、杨无邪(至少在智力上)这些人……他要“迎头赶上”之处仍多。 还很多。 他们拾级而上,所以迎头看去,狄飞惊就跌坐在楼上最末一端,好像在扬着首迎近他们到来一样。 但当他们完全登楼了之后,可以平视或俯视依然端坐的狄飞惊了,这时又发现狄飞惊仍然垂着首,只上扬着一双明利的眼睁,像一对明亮的暗器。 这对明眸的主人道:“你们来得很不容易吧?但还是如约来了。” 咸少商道:“我们是来得很不容易,但该来的我们一定会来。” 狄飞惊一笑:“别来可好?戚楼主声名,近来已如日中天了。” 戚少商道:“狄大堂主的威名,早已震慑八方,事实上,六分半堂在江湖路上、武林道上的影响力,可比雷总堂主在世时更胜一筹哩。” 狄飞惊道:“那是雷大小姐主事有力之故。” 说罢,呛咳了数声。 戚少商眉头一皱:“狄大堂主别来无恙吧?” 狄飞惊一笑道:“无恙,有痛。” 戚少商问:“痛?痛在何处?” 狄飞惊摸摸心口:“在这里。” 戚少商道:“心痛?” 狄飞惊道:“正是。” 戚少商:“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痛法?” 狄飞惊:“很痛。像给人剁了一刀般的痛。” 戚少商:“方今之世,武林里有谁还敢往大堂主心口里扎刀?” 狄飞惊:“有。” 戚少商:“谁?” 狄飞惊:“你。” 戚少商故作愕然:“狄兄说笑了。” 狄飞惊干笑一声:“戚寨主贵为一楼之主,主掌京师武林大局的宗师,当然不会亲自赏我这等闲人吃刀子。只不过,我们堂里的红货,在未入京师的路上,十有七八.遭人劫了,这无疑是形同有人在我背里胸上,扎了十七八刀,戚楼主,要是你,你说痛不痛?” 图穷匕现。 主题来了。 一直没有作声的孙鱼,忽然开口了:“是不是我听错了?” 他一直没有开口,可能是他觉得还没到开口的时候。 他的问题还有第二个:“还是狄大堂主说错了?” 他既给选中来到这里,只要轮到该他说话的时候,他就一定会说话,只要需要他动手的时候,他也一定得功手。 ——不然,他来这里干什么? 然后,他果然还有第三个问题。 反问。 “连六分半堂的货都有人敢劫!?” “的确没有。”狄飞惊很谈定地道,“一般而言,路道上的朋友,都很给我们面子——除了……”孙鱼问:“除了什么?” 狄飞惊道:“金风细雨楼。” 孙鱼道:“你是指我们的人劫了你的货?我们在暗里捅了你刀子?” 狄飞惊淡淡地道:“若不是金风细雨楼的兄弟,别人可没那么明快利落的刀子。” 他像是在叙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你们在京外的兄弟很多,各帮各派各门各山头都有,要是一彪人马捅一刀,这样下去,我们早已千疮百孔,还是万望抬贵手才好。” “刀是可以借的,”孙鱼提醒道:“用刀的人不见得一定就是斫刀的人。” 狄飞惊突然抬目。 神目如电。 他不望孙鱼。 只看戚少商。 只问一句话。 “我不要知道那刀可不可以借;”他说,“我只想知道,戚楼主承不承认这件事? 风雨楼有没做过这样子的事!?” “有。” 这次是戚少商的回答。 简洁。 有力。 只一个字,就承担了一切。 4.剑是不能弃的 听了戚少商这霹雳雷霆也似的一句话,狄飞惊却忽然笑了,伸手一引:“坐。” 他身前有一张小几。 几前有四个垫子。 四杯茶,还有一盘花生,一瓢瓜子,一碟红黑枣于,以及几个颜色鲜艳气味芳香的桃驳李。 杨无邪和孙鱼互觑了一眼,戚少商却选了当中一个位子,一盘膝就坐了下去。 孙鱼和杨无邪跟着左右坐好。 狄飞惊又举起了茶盘: “请茶。” 戚少商举起杯子,在孙鱼未及试毒之前,已喝了一口。 狄飞惊又劝请道:“来点瓜子。” 他自己却先抓了把瓜子,在嘴里磕得咯嘣有声。 戚少商不吃瓜子。 他拿了把花生,剥壳利落,也吃得津津有味似的。 狄飞惊居然问他:“花生好吃吗?” 戚少商也居然答:“不错,哪里出产的?” 两人本来是来“谈判”的,居然一谈起花生的滋味来。 狄飞惊微微向后坐直了身子,含笑说:“哦,这花生是来自老远的万里望——”说到这里,故意一顿,望向杨无邪,满目都是笑意。 杨无邪这时候开声了。 以他的份量,他一说活,却谈的也不是要事,而说的也是花生——这令孙鱼大惑不解,越发觉得他要“学”的事的确还多得不可胜数。 “万里望是南洋群岛的一个小埠,离麻六甲王朝相当邻近,该地出产的花生,天下一绝,没想到居然在六分半堂品尝得到……”杨无邪还不忘补发了一句,谈这句话的时候还瞟了孙鱼一眼:“恰好,我们楼子里的高手,也有名弃暗投明的,名字就叫万里望。” 孙鱼听话悚然一惊:军师竟然对他组里的分子名号都了如指掌!? 狄飞惊赞叹道:“吃这花生的人,都赞好味,但从不知万里望为何物?就算知有万里望,亦不知万里望为何地?就只先生,一语道破,万事皆通,博知强记,令人震佩,甘拜下风。” 杨无邪眨了眨眼睛,居然受之不疑,只问:“你佩服我,是因为花生?” 狄飞惊道:“小花生也有大学问。” 杨无邪忽道:“我也佩服你。” 狄飞惊微诧:“哦?” 杨无邪道:“我佩服你,也因为花生。” 狄飞惊不解:“何解?” 杨无邪:“因为你请我们来这儿,迄今一直谈花生、吃花生而不涉其他事儿,所以我更佩服你。” 狄飞惊笑了:“我们虽然都在京师,却难得相见,你们也来得不易,所以叙闲在先,公事不急。” 戚少商道:“因为来得不易,所以才急。如今,我们茶喝过了,花生,也吃过了,话,也该扯到正事上来了。” 狄飞惊居然立即就问:“戚楼主认为:方今京师的武林势力,除贵楼和敝堂外,还有谁最有实力?” 戚少商答:“有桥集团。” 狄飞惊再问:“十七年前呢?”戚少商道:“迷天盟。” 狄飞惊又问:“假设我堂和贵楼动干戈、相火拼,最大的得利者会是何方势力?” 戚少商想也不想:“有桥集团的方应看、米苍穹、沈耕云。” 近年,方应看又得强助,他义父方歌吟的的旧识沈耕云,前来襄助方应看,主掌大仅,“有桥集团”势力于是遽增。 狄飞惊问:“要是以前呢?” 戚少商即答:“当然是‘迷天盟’的关木旦。” 狄飞惊这次问得很缓、很慢、也很沉重:“那我们为何偏要让这些人得逞?” 戚少商反问:“我们楼子和你们堂口已互斗了数十年,你为何现在才问我这句话?” 狄飞惊道:“那是因为你们造成的。” 戚少商问:“那是因为我们最近常劫你们的红货?” 狄飞惊道:“以前我们是在斗,只在对垒,谁也没歼灭得了谁,谁也没得到全盘胜利。雷总堂主失手中伏身殁于贵楼,但贵楼苏楼主不久亦因叛乱而身亡。我们仍旗鼓相当。甚至贵楼在平息内乱的时候,我们也为苏楼主尽了点心力。不过,你们近来老劫我们运往京里的红货、银两,这样下去,等于断绝了我们活命的根源,定必势成水人,我们一定得要有个对决、了断,那么,岂不是便宜了有桥集团和迷天盟?” 戚少商道:“迷天盟?” 狄飞惊展颜一笑:“迷天盟近日东山复出,由一人到处奔走号召,使以前七圣盟里中坚干部如陈斩槐、厉蕉红等纷纷加盟,而以前背叛的圣主邓苍生、任鬼神等也全重新为迷天盟效力,都袜马厉兵,矢誓要候关七重出江湖,再争天下。难道戚楼主没听说过这件近日轰动江湖的大事?” 杨无邪忽把话锋接了过去:“戚楼主不只早已密切注意此事,还发觉那个独担大旗呼召各路旧部重振迷天盟的主将,好像就是当日贵堂的叛徒……”狄飞惊微微一笑道:“不错,他就是雷滚。” 杨无邪故作微讶:“他现在好像已易名为雷念滚,而且还练成了一种杀伤力奇大的兵器。” 狄飞惊坦然道:“他确非当日吴下阿蒙,也不是当年敝堂里用‘水火双流星’的雷滚了。” 杨无邪有点感喟的道:“听说他本来是失意于六分半堂,有意退隐江湖,还成了个在京里倒夜香的汉子,但到底还是……舍弃不了这江湖。” 狄飞惊道:“一人江湖深似海。就算是大风大浪,大惊大险,是江湖人还是离不开这是非之地——那就像一名终生练剑的高手一样,一旦拿起了剑,剑就与之结下了不解缘了。” 杨无邪深以为然:“所以只要是江湖路就得行下去;剑始终是不能弃的。” 狄飞惊也道:“既然江湖子弟江湖老,行事也更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杨无邪忽然峻然平视狄飞惊,一字一句的道:“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专打你们六分半堂红货银饷的主意。” 5.枪是应该抢的 狄飞惊神色不变:“愿闻高深。” 杨无邪叹了一声,道:“我们说起来都是同在一个地方的帮会,但我们有许多行事作风,都是很不一样的。” 狄飞惊补充道:“但在很多地方,我们却又是非常一致的。至少,我们部拒辽抗金,共同维持京师武林的治安、秩序,不让黑道、绿林上的弟兄胡来搞事滋扰良善,亦不似‘迷天盟’投靠金人,‘有桥集团’暗与辽人勾结。” 杨无邪惋惜地分析道:“可惜你们却与朝中六贱勾通,暗中支持蔡京、梁师成、朱励这等祸国殃民的权宫,欺正凌善。——‘有桥集团’话说是暗通辽人,其实是暗合当今圣上有心求和之意;至于‘迷天盟’附依金兵,那是在关七走火入魔、神志失常后他部属的私作主张卑鄙劣行,那当然不是‘迷天七圣盟’的原意。” 狄飞惊也娓娓道来:“据形察势,‘有桥集团’而今如同朝廷喉舌,武林一旦由他们纵控,哪还有江湖义烈之士说话之机、容身之处?‘迷天盟’七圣已零星落索,关木旦不但得了失心疯,而且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谁也不知这部无头马车会驾到深渊险崖还是地狱天庭夫!蠢矗故俏颐且惶靡宦ブ洌冉嫌懈銎鹾洗Α!? 然后他充满期待的说:“所谓分则两失,合则两利,要是我们楼堂之间,互为联结,不要相待,实力元气对消,那该是多好的事!” 杨无邪完全赞同:“要是这样就好了:至少不致天下太平,也可以京师武林太平。” 狄飞惊马上反应热烈:“那有何难?只要你们金风细雨楼的人,不再来抢我们六分半堂的财物那便可以了!” 杨无邪也提出了热烈的反应:“那么,首先就得要六分半堂的人,不抢天下无辜可怜人的财物,那就真的太平无事了!” 狄飞惊脸色一沉:“此后怎说?” 杨无邪轻拍几案,好停为之跌足痛惜似的:“这想必就是问题的症结了,你们抢天下老百姓的财物来养活你们自己,我们就专抢夺你们的财物,一部分交回给贫寒无安者,一部分用以建设金风细雨楼,是谓:生财有道,道道不同;我们可是:君子发财,取之有道。——只不过取的方式跟你们有点不一样——难免占了你们一些便宜。” 狄飞惊却不动气:“我们布在江湖上的外系子弟,在外取财,难免有些不择手段,亦有行差踏错之处,但我们在京的子弟们.可从不犯这些事——再说,我们有的饷银,还是官家挂名,来路正当,也一样让你们劫了。这事对官家和己,都不好交待。” 杨无邪“哦”了一声,目光已隐带笑意,“似乎确有这等事。只不过,狄大堂主的所谓官饷,是不是指蔡元长要结纳江湖术士林灵素的饷银,或是东南王搜刮民脂民膏给京里梁师成的奉献,还是童贯领兵不打外寇去劫边地民财然后往京里权贵的进贡,抑或是王黼为方今圣上张罗‘花石纲’闹得天怒人怨的血汗捐献?……若然,江湖上的兄弟难免就得要看不过眼,我们也只好放手由他们劫夺了。” 狄飞惊仍不动气,却立刻岔开了话题,“那么,‘三宝镖局’的镖银,原是发付镇边军兵的粮饷,却让人给劫了,这又怎么说呢?‘含鄱钱庄’是个正规钱庄,但庄里银子也给人洗劫一空,这总谈不过去吧?” 杨无邪吃吃笑道:“说的是,‘三宝镖局’的确是押过粮饷,但这银恼,却劫自‘霹雳镖局’所托运给云贵送去的赈济灾银,你说的粮恫,明是军配,暗是给童贯用来与敌议和求饶用的馅敌钱吧?‘含鄱钱庄’的确是个亮着招牌的钱庄,不过它的前身就是‘黄岩赌朝,是收‘印子钱’起家的,现在它隔壁还有家‘马尾赌坊’,谁都知道它办得起钱庄。既然来路不正,道上的兄弟,难免眼红,借些银子花花,这点狄大堂主定能包涵则杨无邪笑笑又道:“我们楼子中、塔子里的弟兄没是什么个不好,有时就是老爱捡为富不仁、来路不正、歪路邪道的银子,既用作劫恶济善,又叫做黑吃黑,我也着实管他们不祝”狄飞惊依然不动声色,只道:“那么从山东运来的二千支禁军备用的枪杆,以及打从江南运来的花石呢?那是捍卫京师的兵器,以及进奉圣上的贡品,也遭你们的兄弟截去了,这不叫白吃白吧?” 杨无邪似连眉毛都有了笑意的道:“当然不是,那些是劳民伤财、搜劫而来的贡物,光是运输,就耗费无尽,死伤无数,我们索性教它沉入湖底,以免再令万民涂炭,怨声载道,更不欲天子玩物丧志,沉迷自溺。至于枪枝……那是‘山东大口神枪会孙家’所制造的兵器,我们曾旋开活柄,看过里边,内容是啥,运到京里干什么,大家心里有数,狄大堂主恐怕已不需我明言了吧?这枪,恐怕还是该抢得很。” 狄飞惊又垂下了头。 他在品茶。 沉思。 杨无邪搔了搔白发,故作为难的道:“大堂主,您说哪,我们这两帮人马,从情字上去看是该合作的,从理字上去看是应联手的,从义字上去看绝对要同声并气的,但偏就有这些儿一差半隔。对不上一起,你说应当怎么办是好?”。他这个问题问得很绝。 但狄飞惊并没有给问倒。 他反而笑了。 笑得和很坦然。 “其实,也不是单方面的事,”狄飞惊开心见诚的道,“就举个例子吧.‘三宝镖局’是我们外系的人,他们所劫的‘霹雳镖局’,就是隶属你们‘神威镖局’的分支,我们铲平了它,等于也暗里捅了‘风雨楼’一刀。‘黄岩赌朝之所以垮倒,是因为曾干掉了三个不受贿赂的差官,这三人当中,听说至少有两名是‘发梦二党’的远戚和子弟,在这一点上,我们自然已结了仇,也难怪你们会报复、要报仇的。” 他一双优秀、优美、优郁的眸子又眨了眨,语重心长而苦口婆心地道:“不过,眼前放着的,的确是:只要我们堂楼联手,二帮合并,我们便能成为天下第一大帮,而且还能即时拔除‘有桥集团’,又能防‘迷天盟’东山再起,你们甚至也能控制我们跟蔡太师过分紧密的合作,以及能顺利在绿林树立权威,而我们也可以分享你们在白道武林势力的建树,旦不必互争相伐、明争暗斗,相互抵消钱财实力,那就绝对是江湖之福,武林喜事了!” 他依然死心不息.没有放弃: “我就知道难以说服杨先生的了,却不知戚楼主为了大局着想,是否考虑共同建立如此大好局面、万里江山呢?” 他问了这句话,就望定了戚少商。 他本来就很有说服力,而且人也长得漂亮。 可是,更漂亮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恐怕要比他的语言更具说服力。 而今,这双眼睛就凝视戚少商,在等他答复。 世上有些人,他对你的要求,无论是什么佯的要求,都很难拒绝。 他也没有强迫你,更没有恳求你,但他要你做的,你还是会心甘情愿(甚至莫名其妙)的去做。 为他而做。 狄飞惊肯定就是这种人。 ——而且是非常出色的一个。 6.用心良苦 戚少商静静地听。 他听得很用心。 他仿佛不止听得出对方的弦外之音,也听出狄飞惊的用心良苦。 直至狄飞惊讲完了,他也听完了,隔了一会,他才问:“你讲完了?” 狄飞惊道:“我的话下重要,重要的是戚楼主的一个决定。” 戚少商道:“你甘冒大不韪,也要我们干冒奇险的来三合楼,为的是告诉我们这番话?” 狄飞惊道:“只要平息干戈,团结一致,联手抗敌,共享太平,那什么险都是值得冒的。” 戚少商道:“很好。” 狄飞惊问道:“什么很好?” 戚少商道:“茶泡得很好。” 狄飞惊还没会过意来,戚少商已整衣祆,道:“茶已喝过了,我们就要走了。” 狄飞惊怔了一怔:“戚楼主一点也不考虑在下的建议么?” 戚少商反问:“你看我们这趟来,有没有诚意?” 狄飞惊吓了一跳,不知戚少商到底要借何题发挥:“戚楼主要是没有诚意,就不会冒风冒险的赶过来这三不管的边缘地带了。” 戚少商道:“你说大家来谈判,不是交战,以和为贵,咱们也下备战着来,你提出走上楼来的人不逾三人,咱也做到了,可是我确是信狄大堂主的活,才来跑这一趟的。” 狄飞惊有些惶恐:“是不是我们这儿不够诚意,让戚楼主生怨了?” 戚少商冷笑道:“你看我们这边来的是三个人,分别代表了我楼各方势力。但你们的人呢?” 他目光闪动,指了指几上对面席位上三对杯筷和三个软垫,道:“明明是来了,却不出见,诚意何在!” 这次狄飞惊还来不及答话,只听一个清丽的语音自厚重的屏风后莹莹地道。 “戚楼主好尖的眼力,是我们礼数不周,请戚楼主、杨先生和孙统领恕罪则个。” 屏风后出现一个挽高髻,清丽的倩影,向三人盈盈一福,然后端坐在狄飞惊身边。 戚少商抱拳还礼,只看了那丽人一限,心头如遭一拳重击,便不再看。 这女子很宁。 很定。 但在斯文之中,却另有一股销魂,宁谧之中,却令人心情澎湃。 像她这种美人,就算是在人间出现一次,在眼前只乍现一次,也是一次美丽的绝版。 美得教人心疼。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祝”大概“春”就是指这种美丽的人儿吧?幸好减少商并不是色情狂,他只是识情狂。 他知情、识趣、也懂情趣,但重视的是:原则。 原则是他的信念。 他知道眼前的是一个江湖上引为奇谈,既捉摸不透但又拥有最大权力的女子。 雷纯。 他只没料到的是: 她似乎比传闻中更美。 更不可拒抗。 所以他马上抗拒: “为什么人已来了,还在屏风后躲起来不见人呢?” “因为狄大堂主的话完全能代表我们堂里的意思,他也完全能代表我们,所以,我出不出来完全没有分别。” 戚少商冷哼道:“有分别。” 雷纯轻曼的问:“诚意?” 戚少商悠然道:“总有别的原因吧?” 雷纯铃儿响叮当似的笑了起来: “也许我怕。” “怕什么?” “就怕他,”她用尾指向孙鱼轻轻一指。孙鱼一时不明所指,只听她又自嫣笑流转为庄重的说:“还有他手上带的武器。” 孙鱼本来背上来的大包袱,现在己小心平放在一旁,他压根儿没想到雷纯会忽然向他提到这一点。 杨无邪却兀地笑了起来:“怕?有什么好怕的!我看三合楼楼里楼外,楼上楼下,不都尽是六分半堂的人么!” 雷纯也笑了,笑得像朵迎风的兰,映得黑木的屏风发金,透纱的屏风愈发明,连那一玉琢的壶也分外清亮。 “六分半堂这些微布署又算得上啥?三合楼前的黄裤大道,楼后的绿中巷,乃至对面的蓝衫街,也莫不是你们的人……从这儿望过去,还看得着一团冲天的火呢!那大概是你的人正对敌人大肆烧杀吧?” 杨无邪笑得门牙发亮:“还是雷大小姐棋高一着,难侧高深。——不是先约好一方只能让三位代表上三楼来的吗?现在,我们确如约:走上楼来三人,但你们来的是三位,见我们的只一位,那,现在总算赏了面,再出现一位,但仍然有一位,躲在屏风后不肯见人,实在是千呼万唤不出来也!” 他笑到这里,脸色一整,道:“这样做,神秘是够神秘了,但诚意就未免欠奉了。” 他不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好像一下子多了整整三十条。 雷纯却依然保持她的笑。 像她那样的一个女子,一定己知道她笑的时候很好看。 那是一张经霜更艳、遇雪尤清的脸,也是遇霜尤清、经雪更艳的笑,更是一种霜艳雪情的美。 美得无法言喻,也不可言喻。 但她的话却很奇特。 她不是先回敬杨无邪的揶揄,而是忽然一句:“你应该多笑笑。” 杨无邪一时也不明所指。 “哦?” “因为你笑的时候很好看,也很年轻。”雷纯道,“笑得那么好看的人,不多笑笑,实在很可惜,我要是你,一定整天都笑。” 然后她才言归正题:“我们就是有诚意,所以才请你们上来。至于我刚才不出来,是因为我们都信任狄大堂主,他说的就是我们大家说的,他跟你们约定的,我们堂里无有不同意的——我是一个小女子,出不出面都一样。” 孙鱼忍不往道:“那你们的二堂主呢?雷二堂主难道在这么重要的场合里,也只躲在屏后不出来,不现身么!?” 雷纯笑了,细葛含风软、心共孤云远的那种轻笑的清笑:“雷二堂主?”她笑盈盈的问:“你以为屏风后面的是雷动天?” “不是他?”孙鱼反问:“除了他谁还可以和你们同代表六分半堂?” “当然不是他。”雷纯答,“来的不是他,而且也不代表六分半堂。” 然后她缓缓的道:“但他却完全可以代表蔡大师。” 她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大家都注意到屏风后有个阴影。 原来大家部以为那只不过是个屏风上的阴影,直至这阴影在移动了,大家才知道他是个人。 而且这阴影一动,杀气立即升腾,充溢了起来。 ——也就是说,这人坐着不动,就像是一个阴影,连杀气也凝聚成一团阴影,就像水凝结成冰一样。 但他一旦移动,杀气立即膨胀、充斥了整个三合楼,连四面大大小小的厚的薄的木的纱的帘捆串的席织的竹编的绢制的屏风都一起簌簌地在抖动——许是因为这人猛烈的杀气之故吧? 就连杨无邪也一直以为对方到席的“第三人”应该是雷动天。 但雷动天没有这种杀气。 而他也决不能代表蔡京。 ——来的是谁? 来人又瘦,又高,又阴寒,但浑身予人一种不寒而惊的感觉,尤其是一双鬼目,像一对刮骨剂心的毒刃,投射到那里,就让人生起一种全身发了霉浑身生了锈的特异感受。 可是,尽管此人那么可怕,今人寒意陡生,但一看到他的脸,还是有点忍俊不祝7.执迷不悔这是一张森冷的脸。 脸很长,颧很尖,鼻子很大—— 问题就出在鼻头上: 他的鼻尖还包着一块白布,显然是受伤未愈! 是以,这样看去,跟他漫身似散发出来的一股煞气和死亡的味道,很不调和,使人禁不住有点发噱——但也只不过是有点而已:谁始终都笑不出。 因为出现的人是—— 天下第七。 看到了天下第七,杨无邪的瞳孔收缩,问:“这是六分半堂跟金风细雨楼的谈判.他为何要来?” 雷纯道:“我说过,他是代表了相爷。” 杨无邪冷笑道:“我也明白了,现在六分半堂其实是蔡京的了。” 雷纯道:“六分半堂受太师指导下,蒸蒸日上,朝气蓬勃,咱们堂口跟蔡相爷的关系实在是如鱼如水,难分难离。” 戚少商沉着脸,道:“那六分半堂就不能自立了。它至少比不上雷损在世时能独立于天下,独身于江湖。” 雷纯道:“那也不尽然。金风细雨楼明显也受诸葛先生引领,我可从来都不认为风雨楼不能自立自强。” 天下第七忽冷冷的道:“若不是诸葛小花,你今天能坐上金风细雨楼这位置?若非王小石让你一道、扶你一把,你今日能兼任‘象鼻塔’的塔主?嘿!” 戚少商又准备起身:“我没意思要与蔡京联盟,亦无意让更多兄弟为他所控。我想,别的事都不必谈下去了吧?” 雷纯道:“难道戚楼主就任由‘迷天盟’招兵买马,东山复起?” 戚少商道:“谅只要关七未出,光凭雷念滚等人之力。还未能搞了些啥名堂来,若关木旦复出,那便是谁也制他不住,只怕他自己也治不了自己。而且‘迷天盟’重组,尚无重大恶行,在这京华龙蛇混杂之地,每人都有生存方式,咱们何下放眼让他们也有个冒出头来的机会,何必赶尽杀绝?” 雷纯道:“但‘有桥集团’呢?眼看就要壮大强盛,吞并各派?!” 戚少商反问:“你想我们楼堂之间联手,先行歼灭这个集团?” 雷纯莹眸柔肠、困酣娇眼的一笑,道:“有桥集团里最可怕的人物已不算是米苍穹,而是方应看,他现在已公开易名为方拾舟,大有继承李沉舟昔日为天下第一大帮帮主之概。” 她眼儿媚如开似切的加了一句:“但我门却有收拾他的方法。” 杨无邪忽道:“你大概是请人请出方拾丹的长辈来节制他吧?” 雷纯嫣然一笑道:“先生与我,所见略同。我闻说先生也特别请能人通知了方歌吟,为的是邀他赶返京城,收拾方拾舟。” 威少商道:“尽管在对付‘有桥集团’一事上,咱们是一致的,但我们还是绝无法与奸臣纵控下的党羽合作,请恕不恭。” 雷纯瞟了狄飞惊一眼,狄飞惊忽然叹道:“戚楼主其实又何必着相呢!大家何不先行合作,各占甜头,待收拾了‘有桥集团’和‘迷天盟’,帕们再来商讨协议进一步的联盟,还是到时再定敌友。” 他仿佛眼观鼻、鼻观心、心放在鞋尖上的道:“何况,你们不跟我们合作,万一有桥集团还是迷天盟先找我们联手,一齐围剿风雨楼,那又何必、何苦呢!” 戚少商冷冷道:“谢谢提剩我们若与贵堂合作,那只怕江湖的好汉会说风雨楼是奸佞羽翼,不能相交,划清界线,莫不相弃了,如此,纵雄霸天下又有何用?我看今天议盟,因这位文先生驾临,已毋须多谈,亦不必再议下去了。” 天下第七文雪岸咬牙切齿地道:“戚少商,你这是执迷不悟!” 戚少商道:“我不是执迷不悟,我一早就悟了:我只是执迷不悔。” 雷纯也没动气,只用一双丽目睨着戚少商:“此事真无商量余地?” 戚少商道:“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之间,确然还有很多余地,但合作联盟,却全无基础,已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 雷纯轻轻的问:“戚大楼主莫非是急于拂袖而去么?” 戚少商笑道:“要走,也是时候了。我叫戚少商,少商少商,就是少跟我商量的意思吧!我本来就是个不好商量的人。” 雷纯也不愠怒,只说:“戚寨主这就走了么?也不再吃一杯茶?” 她已把“楼主”改称为“寨主”,言下不无讽嘲之意。 戚少商也不以为忤,只说:“刚才已吃过了,茶里没毒,承蒙高抬贵手,而今肚里有气,不吃也罢,雷姑娘,有一句,可能你不喜欢听,可是我总觉得要说。” 雷纯道:“你说,我恭听。” 戚少商道:“以一个女子,能维持这样一个大堂口、大局面,这点确实容易,很值得我佩服。但是,做人最怕就是走错路,宁可孤身一人,自立于天下,也总好过受奸佞摆布。” 他盯了狄飞惊一眼,又道:“姑娘冰雪聪明,洁身自爱,希望能悬崖勒马,及早回头的好,这话虽不中听,却出自肺腑之音。” 雷纯只笑语盎盎的道:“这话是用心良苦,我都听得进去。我只希望戚大侠能成为我堂盟友,时时不忘给我们谆谆善诱。” 戚少商双眼望定雷纯,一点也不避嫌、惭秽:“你还是不回头?” 雷纯盎然道:“我己在岸。” 戚少商怫然道:“我要走了。” “不吃茶,也不吃李子吗?”雷纯殷勤地道:“这李子好吃,就叫做桃驳李,本来是桃子,但驳了李枝,便兼得桃甜李脆,余味无荆”戚少商洒然一笑:“它是驳得好、两不排斥。我听说过长颈鹿就爱吃嫩枝上的初叶,但嫩叶要是长太高了,终究还是吃不着的。有人多事把长颈鹿的头切下来,驳在树干上,以为它就可以一辈子有绿芽可吃了,结果,长颈鹿死了,树也尔活了。” 雷纯盈然笑道:“那只长颈鹿委实是太笨了。它该当代一头大象的背作垫脚石,那就什么嫩芽都到口了。” 戚少商哈哈大笑道:“只惜大象也不是任由人践踏的。它发起怒来,只怕长颈鹿不甩下来,也会用长鼻子把踩痛它的东西摔走!” 雷纯盈盈然的笑道:“戚楼主看我像大象吗?” 戚少商看着她楚楚可怜的韵韵风姿,笑道,“你固然下像,但我也不是长颈鹿。我也不吃树枝。” 天下第七忽问:“你吃人?” 戚少商道:“我不吃,你吃亏?” 天下第七冷冷地道:“我也不吃,但我喜欢杀人。” 说罢,开始卸下他肩上的包袱。 小心翼翼地。 非常慎重的。 8.良心发炎 戚少商一直看着他的手。 也一直注视着他的包袱。 然后他问:“你喜欢杀的是什么人?” 天下第七道:“只要是看不顺眼的人,我都杀。” 戚少商道:“何谓看不顺眼?” 天下第七道:“不听话的人,自然就不顺眼。” 戚少商冷晒道:“你指的是我?” 天下第七道:“不是人人都值得我杀。” 戚少商道:“我有不听你的话么?你有讲过话吗?” 天下第七冷漠地道:“我不用说话。” 他孤独地道:“我也不喜欢说话。” 然后他眼里浮现了寂寞之意,“谁要是不听相爷的话。就是我要杀的人。” 戚少商马上拍案道:“果然!” 天下第七倒觉奇怪:“果然?” 戚少商振奋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天下第七奇道:“你猜估些什么?” 戚少商道:“你既说出心里的话,就算不是良心发现。究竟也算是良心发炎了。” 他接下去又问杨无邪和孙鱼道:“果然不出我之料,一入蔡京府,便作不得自由人了!你看,连天下第七也成了狗奴才,幸好我们没答允合并联盟!” 杨无邪含笑点头。 孙鱼连忙唯唯诺诺。 天下第七则变了脸也变了色。 他伸手正解开包袱。 戚少商忽道:“慢。” 天下第七候然停下了手,道:“你现在若后悔,要加入也许还来得及。” 戚少商却向狄飞惊:“你不是保证过:你们决不会在约谈的时候动手的吗?” 狄飞惊一脸诚恳的道:“这点确是。但天下第七却不是我们的人。” 戚少商又问:“你们不是答应过:决不在三合楼内动手的吗?” 狄飞惊苦着脸道:“我们决不动手。可是文先生也不是六分半堂的人。我们约制不了他。” 戚少商无奈的问:“真的。” 狄飞惊恳切的答:“真的。” 戚少商认真的问:“你们准备置身事外的?” 狄飞惊答了一声道:“我们决无意要与风雨楼结仇。我们更不是毁诺的人。” 戚少商忽然笑了。 “那就好了。” 他说。 舒然的。 悠然的。 他悠闲的像一个赏花的游子,又像一个午寐的闲人,又或者像一位才情用之不尽的诗人正在吟花弄月。 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发出攻击。 而且还是主动的发出攻击! 谁也想不到那么斯文、那么悠闲、而且身份那么尊贵和重大的他,居然会主动发出攻击! 而且还是那么狠那么绝那么可怕那么不要命和要人性命的攻袭! 他一出手,不及拔剑,就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他如果拔剑,不管他拔剑有多快,天下第七也一定有机会解开他的包袱。 可是戚少商根本不拔剑。 他一拳就挥了过去,认准天下第七的鼻子就打! 天下第七一偏头,戚少商一拳打空。 可是戚少商一变招,第二拳又来了! 仍是打天下第六的鼻子! 天下第七只有一只鼻子。 戚少商也只有一只手。 但是戚少商偏就是要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他别的部位不打,别的部位也全不攻击,就是只打鼻子! 天下第七及时一仰首,又避开了这一击,还没缓得过一口气来,戚少商扬时变招,又一拳往下捶落:打的仍是天下第七的鼻子。 天下第七最怕的是人攻他的鼻子。 因为他的鼻子受过伤。 他的鼻伤就是他的破绽,也是他的弱点。 当年,他的鼻子就伤在“天衣有缝”的手里,虽然他已杀了许天衣,但他的鼻创始终没痊愈。 好个天下第七,应变奇、急、快,他一沉腰俯身,垂首急躬,已躲开一拳! 他从偏头、仰首到将面直屈沉至胸腹间,数下变易,都倏忽难测,险到颠毫,但都及时到妙极之处。 只不过戚少商又是一拳,缩肮回肘,自小腹兜击而出,仍急打他的鼻子。 戚少商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他这只手的变招和变化,就算三十只手也及不上他。 天下第七己没有办法。 他怪叫一场,急退。 一滑七尺,避过一击。 他一闪即止,马上抢猛,但几上的包袱已给戚少商一脚踩祝而戚少商也拔出了他的剑。 这是一把青色的剑。 剑一拔出,通色皆碧,也映得人眉发皆绿。 寒而碧。 天下第七一见这把剑,再发现包袱已落在戚少商掌握之下、立即止住身法,不敢再进,只狠狠的盯着戚少商:和他的剑。 他干瘪的胸膛和瘦骨磷峋的肩膀不住起伏,却不敢再有寸进。 他已失利。 他的“包袱”已落在敌人手里、脚下。 他的“武器”已失。 他的“杀手锏”已不在手中。 ——他对敌以来,第一次遇上如此狼狈的局面! 他恨恨的盯着戚少商。 也死死的盯着戚少商的剑。 9.执迷不悟 剑青。 锋碧。 这是把碧寒的剑。 狄飞惊忽叹道:“好一把‘青龙剑’,终于又重现江湖,九观神龙,再现风采!” 戚少商以前在“连三寨”当寨主之时,手上的剑,叫做“青龙剑”,但自从他经过漫长的逃亡岁月后,他一度应诸葛先生之邀,代心灰意冷暂隐江湖的铁手成为“四大名捕”之一,改用的剑,名为“痴”。 ——就算前些时候,他跟八大高手月夜在古屋旧宅的飞搞上决斗“战神”关七,所使的剑,也是“痴”。 “青龙剑”己许久未现江湖。 而今戚少商却用上了。 但狄飞惊一眼就看出来了。 战斗一开始,狄飞惊就盯住了一个人: 杨无邪。 他盯住杨无邪的原故也许就是因为杨无邪也同时盯住了他。 两人都没有动。 至少谁也没有先动手。 ——戚少商和天下第七的动手,还可以说是“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决战蔡家派系的人。 可是杨无邪和狄飞惊就下一样了。 谁要是先动手,准就算坏了约定、毁了诺言。 问题是若无必然的胜算,谁愿意首冒大不韪,作那个毁约背盟的人? 所以两人都没有动。 但当狄飞惊的眼神定定的望向杨无邪的时候,杨无邪却没直接去看狄飞惊的眼。 他反而只看狄飞惊的肩。 “狄大堂主,你的眼刀目矢,我已在关七一战中领教过了,佩服得很,我老眼昏花,可不愿给你一目了然,看瞎了眼!” 狄飞惊听了也说:“我也见识过先生‘见风即长’的‘拦不住刀’,但就算先生在苦战关七时也吝于出手的‘般若大法黄金杵’,我更渴望能得赐教。” 他们只说了那几句话,戚少商那边的战斗已分了胜负,两人也陡分了开来。 戚少商在天下第七解开包袱之前先一瞬早一步发难,为的只有一个目的:迫退天下第七! ——哪怕是一步也好! 只要一旦迫退天下第七,便可以夺其兵器了! 许多人在交手之前,对天下第七的包袱都很好奇,都想看个究竟,要了解他包袱里到底有的是什么。 可是,看见包袱里面“神秘兵器”的人,几乎全都死在这“神兵”之下。 戚少商一早对天下第七已有了认识,作过研究——杨无邪甚至提供过给他:天下第七和其他人文手的资料和纪录。 所以他在出手前已订了战略。 天下第七以为他一定会拔剑。 但他不拔剑。 他一出手便打。 专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那是他的窍门,也是他的罩门。 天下第七终给迫退。 一退,戚少商便拔剑在手,而天下第七的“兵器”却在他脚下。 天下第七肌着牙,恨声道:“戚少商,你再执迷不悟,那就是自绝活路了。” 戚少商陡地一笑,但他的脸上,可一点笑意也无,他用剑指着天下第七,挑起了左边的眉毛,一字一句的问:“现在这样的情景,到底是我执迷不悟,还是你自寻死路?” 天下第七目中流露了一种极大的怨、恨之色,但他的回答依然十分坚定,而且就是只有一个字:“你!” “你”字一出,戚少商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很少恐惧,更少有这种恐惧。 但他已来不及分析这种恐惧,袭击已然发生。 那沉甸甸的屏风忽然裂开。 裂开为二。 原来屏风后还有一人。 这个人一直匿伏在屏风之后,可是,在场的人,包括戚少商在内,竟一直未曾察觉出来。 也许,就算有所警觉,也一直以为那就是天下第七了,没想到天下第七之外,还有另一人。 那人很瘦校 很轻灵。 而已很黑。 他的人长得一点也不黑,但他全身黑衣劲装,使得他让人感觉到很辣手、很棘手之余,还生起了一种“宛如一只黑色指天擞”的感觉。 他出手的确很辣。 他出现的时候己动手。 他出手一剑,屏风就裂了开来——也就是说,当大家发现屏风裂开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存在;当大家发现他的存在的时候,他的剑己斩裂了屏风同一时间已斩到戚少商面门! 戚少商只觉面上一筹。 他正与天下第七全神贯注对敌。 对峙。 也对坪。 他自然应当没发现有这样的一个像黑辣椒般的人,居然匿伏在屏风之后,予他致命一击。 这一刹间,他已来不及做一切应变的措施。 屏风裂了。 剑当头斩到。 戚少商正全神对付天下第六。 他还占了上风。 能在天下第七这种人面前占了上风,谁都难免有点洋洋自得。 一旦得意,难免会有点疏忽。 ——这点,就算戚少商也不例外。 杨无邪则给狄飞惊吃住了。 他一动,狄飞惊就一定动;就算他能及时出手救助戚少商,可是又怎突破得了狄飞惊的拦截? 孙鱼呢? 就算他能及时动手,但他对面却有一个人:一个女流之辈。 ——同时也是一个莫侧高深的人。 她是一个在京师的帮会里拥有最大实力的女子,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武功? 她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孙鱼要是出手,只怕她也一定出手。 ——孙鱼能敌得过她吗?能突破得了她的拦截吗? 这些,谁也不知。 连孙鱼也不知道。 因为他没有出手,一个惊人的变化却发生了:他没有出手,但他本是在手里而今在他身边的一件“东西”却出了手——另一个人出了手! 1O.梦中剑 “波”的一声,孙鱼手边那一口大包袱爆裂了开来:一个人急窜了出来。 这人手上有剑。 青色的剑。 剑青寒。 剑绽发出一种傲意。 而且酷。 这一人来的及时,这一剑更攻得即时。 “叮”一声这一剑自下而上,跟那“黑辣椒”自上而下的剑刚好交劈在一起。 这时,外面轰动了一声,雷行电闪,自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如雷球一般的滚拥了过来,忽又似遇上重峦千峰般的障碍,顿住了,锁死了,但在电光火石、双剑交击的一刹,照见了:自屏风后现身的那人,很瘦,很小,很清,很灵,几绍长发,撇落于额中眉间,眼神还有点忧郁。 但他发那一剑的时候,竟是闭上了眼睛的。 ——他竟是在闭着眼睛发剑的! 另一个自孙鱼包裹里“炸”出来的人,却很高,很傲,流露出一种孤芳自赏、独来独往的神色,而且仿佛还很冷。很酷,也很洁。 他的人一出现,就跟那梦中出剑般的少年对了一剑。 他虽然是自大包袱里“破茧而出”,但出手的时候,仍寒傲似冰,出剑的时候,连望也不望对方一眼:好像他这一剑,一定能命中似的! 这一剑对得极快,在场任何人,都来不及应对,也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之际,那黑辣椒般的少年,忽然把眼皮一翻,露出黑而亮、亮而丽、丽而利的一双眸子,狠狠也恨恨的盯了破他那一剑的人一眼。 然亏,“乒乓”数声,他一连撞倒几道屏风,更穿破窗棍,在风大雨大中飞投而出——不见了。 然后血光暴现。 流血的是仍留在楼上的高傲青年。 他全身巍巍哆哆,以剑支地,连剑身都弯曲了,剑身也发出嗡嗡的细颤,但却不祈断,他的人咬牙切齿,但也决不倒下。 他一身青衣,但自左肩膊处到右腰胁,嗤地喷出一蓬血线。 血线很快就成了血泉。 他整个人都几乎裂了开来。 但并没有真的裂开:只不过在负伤的程度上,却接近令人有这样的震怖。 他伤得很重。 但斗志依然很盛。 他整个人都给痛楚烧了起来似的,服神仍盯死了那扇破裂的窗口。 “好个‘梦中剑’——!” 他嘶声道。 “好个罗睡觉!” 戚少商也嘎声道。 他手中剑仍向着天下第七。 罗睡觉在屏风后一剑劈下的时候,只要他一有反应,天下第七就会对他发出致命的攻击。 那时候,戚少商就面临背腹受敌之危。 可是,天下第七却没有这样的机会抢攻,因为那白色袱里裂帛而出的剑手,及时跟罗汉果对下一剑。 戚少商仍盯着他。 他无理可袭。 无机可趁。 孙鱼要去扶挽那寒傲青年。 那青年冷哼一声,孙鱼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只好又缩了回去。 戚少商关切的问:“孙兄,伤得如何?” 那青年脸肌搐动,哼声道:“还撑得注。那家伙伤得不比我轻。” 戚少商即道:“孙大侠的‘飞纵剑气’,剑锋之外八尺比剑尖更利,罗睡觉这次一定讨不了好。” 青年虽然在咬牙忍痛,但目中却流露一种奇怪的神色:“好厉害的剑法,我只斩伤了他的,没料他竟是以脚发剑的。——一招失利,马上就撤,这端的是一个好人物、好对手!” “原来戚搂主留了这一手,你这一手好绝!”却听雷纯道:“果然是‘一直神剑’孙青霞,难怪有那么好的剑法,一剑能迫走七绝神剑之首罗睡觉了!” 孙青霞看了雷纯一眼。 说也奇怪,他只看了雷纯一眼,就觉得伤口好像没那么痛了。 他一向好色。 ——他总不成好色到可以当美色为止痛药吧? 但事实却似如此。 狄飞惊却在此时清了清喉咙,道:“本来我们约好,双方只有三人上来三台楼,——这位孙大侠;岂不是额外的一位?” 杨无邪马上反话:“那么,罗睡觉呢?他躲在屏风后发剑,你们怎不会事先毫无得悉吧?” 狄飞惊居然说:“他不是六分半堂的人,我们无法为他的行为负责任。而且,他可能是一早已上六合楼来了,不相信,你们可以问你们早在前晚已布伏在附近的子弟问一问,他可决不是跟我们一道上三合楼来的。” “他也一样。”杨无邪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是在包袱内,由孙舵主提上来的——他可没有‘走’上来,而且他也不是咱们‘金风细雨楼’的人,他是大侠‘直剑孙青霞’,是我家楼主的朋友。” 孙鱼立刻接道:“这么说,你们处心积虑,在这儿布下了那么多埋伏,今天的会面,你们是旨在要是谈不拢,就要赶尽杀绝了?” 狄飞惊连忙一摊手,坦然道:“你弄错了。今天六分半堂的人,可谁都没有出过手,也没有人动过手。” 戚少商冷笑道:“那么,在这位文先生和罗神剑出手暗算之际,同一时间在四面八方翻拥过来。要强攻进来的,却又是什么人物?” 雷纯依然笑悠悠的道:“且不管是什么来路,却都不是咱‘六分半堂’的人,而且都给戚楼主的人轻易截住了。” 杨无邪又笑而露出白牙:“这个自然。以‘霹雳堂’截‘霹雳堂’,以‘八雷子弟’对付‘八雷子弟’,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也是最适当不过的人眩”谁都知道“六分半堂”当年创帮的总堂主“大雷神”雷震雷,其实就是出身自“江南霹雳堂”的“田字辈”第四级战力好手。 要知道“江南霹雳堂”是以火器名震天下,在武功心法上,“五雷天心”,“一雷天下响”、“五雷轰顶”、“雷霆一击”、“风雨雷电龙行千里大法”,都是不可一世,名动江湖的秘技。堂内又分“雷霆霹雳”四级,“田”为第四级,战斗力最高,其次是“廷”,“廷字辈”的高手,在“雷家堡”,精英中,也不过只有八九人而已,雷损亦为其中之一,第二级是“辟”字辈,这一级战士,在江湖已可挤身于一流高手之列。其他都是“历”的辈——就算是这第一级战士,在武林中也算是个好手了。 堂内其实还有“未入级”的战士:那是“雨”字辈,也就是未能挤身于“田廷辟历”这四个阶级高手之列的“霹雳堂”子弟。 由于,“江南霹雳堂”后闹内哄,一图发展,一要巩固;野心勃勃的雷家子弟,就此上创帮立业,一支凶暴强大的就成了咤叱黑道的“六分半堂”,一支温和保守的则成了“封刀挂剑小雷门”。 “江南霹雳堂”也由是元气大伤,势力大减。 雷家的分裂主要是来自:“霹雳堂”虽向以火器出名。但在当时,仍难登大雅之堂,一般江湖人士、武林高手,在兵器布阵上或许都会借重雷家的火器,但不见得看得起这种“左道旁门”的奇巧功夫。 可是,若论武功实力,雷家的人还未能受武林名门大派看重,这点使战力极高的雷家子弟,很不以为然。 是以,“田”字辈第四级中仅有的三至四名高手,其中一名叫“见龙在田”雷郁,仍坚持以火器,心法、内力为正统,不肯稍易雷家古风,但其他两名绝顶高手:雷艳和雷怖,一以剑法,一以刀法,名震于世,别出蹊径,惊才绝艳,出类拔萃,使“江南霹雳堂”除火器、内功、心法之外,终于能在武林正统武器里,也名列前茅,双峰并峙。 不过,他们的成功,也养成了这两大高手和他们支持者的傲慢浮躁,两派互斗,又为雷郁的正统主流派系所不容,终于使“江南霹雳堂”一度四分五裂,连雷震雷这等在“田字辈”中惟一不涉二派中任何一派的一流好手,也只好联同雷阵雨、雷损这些“廷”字辈的好手,脱离雷家堡,另闯天下。 这后来才造成了“六分半堂”。 也造就了雷损。 雷损不但一手扶植起狄飞惊,也提拔了雷动天。 ——雷动天当时只是“田廷辟历”四级高手中的“辟”字辈,但而今伊然一方宗主了。 话说风水轮流转,江南霹雳堂雷家堡因主力尽去,大将凋零,实力也远不如前,故“雷家子弟”中,有很多沉不住气的,就给武林中他宗别派拉拢吸收,其中“雷家堡”中的“雷公电母”雷日、雷月,愤而加入了“有桥集团”。“八雷子弟”中的雷如、雷有、雷雷、雷同四大高手,就因为雷卷的引介,因而支持“金风细雨楼”;至于雷实、雷属、雷巧。雷合,则给蔡京收买,常与“六分半堂”联手对敌。 是以,杨无邪这句话,说的是一个事实:由于近年来“六分半堂”的分裂内斗,以致人心涣散,很多雷家精英,成了敌对,这也让“六分半堂”,得以倚熟卖熟,有机可趁,乘机招兵买马,凭那一点“血缘”关系,把不少雷氏子弟的精英高手,吸收纳入堂里来。 所以势力大增。 不过,“金风细雨楼”也不甘后人,透过“小雷门”的关系,也招收了不少雷家堡的英才好手,为其所用。 这点狄飞惊当然明白。 所以他带点惋惜的说:“就是因为这的的原故,这次在蓝衫大街伏袭你们的行动,听说便是‘实、属、巧、合’四位向相爷报的讯——这就注定了他们这一击非惨败不可了。” 这是当然的结果。 蔡京信任的是“实属巧合”。 “实属巧台”布署在蓝衫大街狙杀戚少商。 可是“如有雷同”却与“实属巧台”原在“雷家堡”是同一“辟”字辈的高手,彼此之间,交情极深。 也就是说,蔡京要“实属巧合”去布置这次狙击行动。那是自招其败,势所必然的了。 ——只伯他不营派谁去杀戚少商,结果都是一祥。 只有罗睡觉够聪明。 够警觉。 又或是他及时收到别的讯息,利用他的三个师兄弟分散“金风细雨搂”的注意力,他自己却在三合楼里对戚少商发出夺命一剑。 却不意遇上了另一个剑术高手: “直剑淫魔”孙青霞! 两人拼了个两挫俱伤。 狄飞惊这几句后,其实也是说与天下第七听的。 因为天下第七也是蔡京派来的人。 ——既然是蔡元长的人,就不妨让他转达一个消息:在料理江湖人、武林事上,你们还是不及我们道上的人熟悉。 当然,这弦外之音就是: 你需要我们。 不过,天下第七的反应,只冷哼一声:“相爷的作法,自有他的道理。” 他仍盯注戚少商一口曾不断追打他鼻子的手,和一只踩着他包袱的脚,说:“许多人都曾以为他们能斗得过他、骗得过他,但这些人,我看不见有几个有好下常”11.隔夜感觉杨无邪眯着眼睛看着他,好像对方不止是一个人,也不只是一个可怕的杀手,而是一个疑团,一个线索。 杨无邪平时的眼睛很大,很明,也很亮,看来很爽朗。纯真,一点也不像是个谋略家的样子。 他本来就是个聪明人。 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最少有两个特点: 一是懂得让自己活得幸福、快乐。 一是不让他人太清楚自己是个聪明人。 杨无邪无疑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虽然常常都令他的主子、领袖甚至纹尽脑汁。伤透脑筋,但他依然懂得让自己放松、轻松、活得宽心和开心。 ——著不能轻松自在,像他那么一个常要运筹帷幄、运智逞谋的人,早就因太紧张而垮了、崩溃了。 他一直都保持开心,甚至保持胃口、让自己活得愉快些,吃得胖些,才能想出些有用的点子,让自己对理想和组织的奉献再多一些。 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意。 当年“金风细雨楼”楼主苏遮幕重用提拔他的时候,他才下到二十岁,在几次考验和试炼之后,居然就耀升他为楼子里的“参谋”。 那时,连他也吃一惊,别人更为之哗然。 苏遮幕却独排众议:“谁说年轻人就不可以担大任?有些人天生早熟,智能天纵,将相本无种,英雄莫问出处,高手不看年龄,杨无邪机智狡诈,却又忠心不二,我仔细观察过他,他虽智计百出,但对老人、小童、妇孺,当真信诚不二;当真有过人之处,我认为他的智慧足以助我成大事。” 苏遮幕这番说法,日后便传出去,可能就成了杨无邪外号“童叟无欺”的来历。 当然,当时“金风细雨楼”的“老臣子”激烈反对和抗议。 其中上官中神就反对最力:“年轻人就算有志气、有作为,也宜攻不宜守,利冲锋不利于防守,像小杨这点年纪。让他多出去冲锋陷阵,以作磨炼,总好过镇守大本营定策指挥——这样的小伙子凭什么调度我们?” 这样子不赞同的声音很多。 只是苏梦枕却大力支持杨无邪。 他那时候对这件“委任”杨无邪为“参谋”一事只说了一句话:“没有新不新,只有好不好,谁都可以是大人物,英雄来自无名辈。让杨先生负责运智用汁,只怕苦了他一辈子。余事毋庸置疑。” 他这句话平息了众议,也止了众疑。 杨无邪对这番话听得热泪盈眶。 ——真正感动他的,倒不是苏梦枕的推许,而是苏梦枕那一句:要他“……负责运智用计,只怕苦了他一辈子。” 因为这是最切中要害的: 用谋运智的人,在组织里,虽为英明领袖所重视,但却多无实权,且又多为部属不服、轻视,活在夹缝中,且弹精竭智,功高则震主,易受清除排挤,而有功时多为实务干材、拥兵主将所夺,实左右做人难,却又先领袖之优而忧。后众人之乐而乐,其苦痛可以想见,可想而知。 ——一个真正智者,除非万不得已,是决不做人参谋、军师的。 不过,为了苏遮幕的赏识,以及杨无邪当时处境,他毅然承担了这重往,而且作出于许多重大献计,令“风雨楼”迅速壮大,节节胜利。 直至苏遮幕死。 杨无邪呈辞。 苏梦枕坚决挽留。 杨无邪本就与苏梦枕交谊极深,彼此也极为了解推重。 他深知苏梦枕要比他父亲还有才干,也明白苏梦枕必比苏遮幕还要重视他的才干,但他还是想远离这江湖腥风血雨之地。 惜不成。 苏梦枕决不让他走。 于是杨无邪就为这苏氏父子出谋献计,暗中推动,主持大局,几近二十年。 ——两代之间,作风不同,同样英明,恍如隔世。 他跟苏梦枕的合作无间,如鱼得水,挥洒自如,进退得亘。 直至苏梦忱遭白愁飞孤立暗算而遭崩败,那些日子里,只有他才知晓苏梦枕必藏于“敌”方核心以求自保,他则投身于“发梦二党”中,暗中招兵买马,重新布署组合“风雨楼”的忠心弟子,以期光复“风雨楼”,更千方百计,试图透过“六分半堂”跟身在虎穴的主子取得联系。 这段岁月,可不好过。 杨无邪这才见沧桑满脸,发见秃顶。——这时侯的他,才算是真正的聪明“绝顶”。 后来他助苏梦枕格杀白愁飞,又忍痛负重,接受苏梦枕的“秘密指令”,在苏梦枕恢复“大位”之时,一击杀了这个他既敬又重,既爱也畏的知交、主子、领袖。 苏梦枕发出这样的命令,是不愿他身受“六分半堂”的控制,着了雷纯决无解药之毒,而使“金风细雨楼”日后得受“六分半堂”的操纵,自己也不想成了傀儡。 他只有死。 杨无邪之所以接受这样的命令,是因为他看出苏梦枕也已病入膏盲,时日无多,且曾得到村大夫的“印证”:——在白愁飞未发动“叛变”之前,苏梦枕已经“垂危”。 若不是苏梦枕为建立“金风细雨楼”之大业而致使身罹二十六种恶疾缠身,白愁飞可能根本就无法发动叛乱,甚至在早已异动之前就给苏梦枕“制伏”了。 当其时,苏梦枕还一面得对付“六分半堂”的亡命斗争,一方面得应付蔡京派系的压力打击,又得要留神于“有桥集团”的迅速冒起和挑战,在沉商未愈、为情所苦之时,终为白愁飞所趁。 杨无邪忍心“杀”苏梦枕。 这之后,杨无邪就“老”得更快了。 由于苏梦枕的作风一向比较沉郁,为人也常落落寡欢,这生命情调无疑对杨无邪也有影响。 但从苏梦枕临危授命,到王小石毅然接受任命,两者之间,对杨无邪而言,却非隔世,而仿佛是隔了一夜的感觉。 苏梦枕自重阴郁。 白愁飞自大傲慢。 王小石则自在好玩。——三个领袖,性情作风,都全然不一。 杨无邪在苏梦枕殁后,心情沉重之时,恰好遇上王小石这等明侠轻松的作风,使他从痛苦的泥潭中拔脱出来,极有帮助。 ——不过,王小石很快的就离开了京师。 他一直都不想当一帮之主。 他无意要领导群雄。 戚少商能。 他虽是桀骛不驯之士,但又能适时应世,随机生变。 杨无邪为戚少商出谋献计,周旋于京城各派势力之中。这才真正的发挥了他的才智、才干,有时戚少商甚至不只让他负责谋略、策划,而是派他直接参与行军、作战,令他之长,更得尽展。 王小石与戚少商的灵活、锐气风格,对杨无邪的心情有相当正面的作用。 杨无邪收拾心情,更加全情投入,全力以赴。 许或,他惟有这样,觉得才对得起死去的苏梦枕吧。 只要“金风细雨楼”大业不坠,名声日隆,苏梦枕在泉下方才可以瞑目。 这些日子,他又回复了以前的意气风发,但又能做到抑制潜藏。 他的眼神又回复了明亮。 他只有在眯起双眼思考或观察他人时,才显得有些奸诈。 他也显然省惕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眯起眼来的时候,就笑。 他一笑,亮出了整齐的贝齿,很无邪,也很可亲。 由于他常常要思虑问题,也时常要观形察色,他当然下想让人觉得他太“奸”。 是以他常笑。 笑是好事。 一个人本就应该多点欢笑,少些忧愁,莫要发怒。 ——人常丧命于忧怒,多于敌手。 这个观念其实是王小石影响他的。 王小石甚至还半开玩笑的作了一首曲子,填上了词,让楼子里、塔子里的兄弟们常常唱得琅琅上口:——绝不哭丧着脸孔,决不皱起了眉头。面对着:暴敌,我们要笑;面对着:死亡,我们要笑;面对着光明,我们更要笑啦哈哈哈哈哈……如此大家一路嘻哈大笑下去,大家好像也真的唱得欢天喜地、普天同乐起来。优伤带来忧伤。欢乐感染欢乐。 这就是王小石的看法。 他运用的是“身教”,他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在不知不觉中感染、影响大家的想法。 他从下高高在上,但他的“境界”却不但高,而且妙。 他连一向惯常影响别人的运思方法的杨无邪,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不少。 所以杨无邪更惯常的保持笑容。脸上常有笑意。 包括他现在正在看天下第七的时候。 他看天下第七,就好像看一样很有趣的东西一样。 以天下第七这样一个令人不寒而惊的杀手,自然不会很“有趣”。 天下第七也绝对不是“东西”。 但杨无邪还是看得很有趣。 他很感兴趣的看着他,甚至看得像天下第七这样的人也感觉到有些不自然了起来。 ——就好像他发现对方身上长了三只角、两只苹果和一条尾巴似的! 天下第七给他看着,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把视线从戚少商身上收了回来,改而盯住了杨无邪,道:“你看我作什么?” 杨无邪道:“因为你很趣。” 天下第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有趣!?” “蔡京手下有你这般有趣的人,也算少见。”杨无邪说:“可惜你也忘了,在蔡京手下做过事的江湖人,也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然后他慢条斯理的加了一句: “你的两个师父,都为蔡京效命过,结果,一个死了,一个愤然而去,你都不致忘了吧?” 12.火虎传 天下第七的脸色变了。 他本来就是茶叶蛋壳般的脸色已变为猪肝色。 杨无邪就看着他的脸色,把话的打击力加重说下去:“对,我还记得你老爹,可不是文张文大人吗?他就是因为替蔡京做事卖命,所以才丧命在四大名捕手中,可不是吗?” 天下第七气得连鼻上的裹伤布都在抖动着,杨无邪却像一点也不在意,或者根本就是在火上加油的说了下去。 “我听说你们父子本来不和。文大人的老婆太多,妾侍更多不胜数,所以对你们母亲始乱终弃,对你没尽抚养之心——可是待他丧命之后,却只有你矢志为你老爹报仇,别的都风流云散,改嫁的改嫁,改姓的改姓,改户籍的改户籍去了。” 他对大下第七的“身世”居然也“如数家珍”、好像是对方家里的一名成员那么“耳熟能详”:“可惜,你父亲在生时你却未尽孝道,偏在他死后才不惜加入蔡京派系,借蔡京之力来力你父亲报仇,你也真不愧为一个孝子。” 天下第七听到这里,眼里不觉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紧握的拳头也稍为放松了一些,却听杨无邪又说:“可是,你的省觉却也太迟了。你爹虽在你少时未尽过父责,但他在见过你之后,对你是很激赏的。他甚至认为他养在家里的儿女亲友包括他所宠的长子文随汉在内,无一人能与你相及,这点,在朝中与他共事过的同僚,都听过他对你的推许,甚至在他临终前,惟一个能指望为他报仇雪恨的,也是你,亦只有你……”天下第七眼里的伤感己转为感伤。 他在听。 那是他的家事,他虽然不明白杨无邪是怎么知晓的(这个人好像无所不知,无事不晓似的),但杨无邪显然说中的是他的心事。 “只不过,你一生走的,都是跟他违背、背向的路线。当日他之所以不容你于家门,是因为你不听他的话,大好官途正路不走,却去跑江湖险道,诗书经艺不学,却去练邪门武功;各师大儒不去从学,却去拜江湖邪异为师。他人在当官,本人正好庇荫于你,你有大好前途。你偏不学好,连武功练的也是正派所唾弃的异功恶法,交的多是邪魔外道,他当然觉得你辜负了他的期许。” 这回,不止天下第七在听,连狄飞惊和雷纯也在听。 他们也不知道天下第七有那么多的往事。 他们也在好奇: 杨无邪为什么要提起这些?在这个时候?有什么用意?是否别有用心? “你一直都不听他的话,大概是因为一直都不能原谅他对你们母子所做过遗弃不理的事吧?何况,你认为他虽人入翰林,但所作所为,勾好结佞,跟武林中的邪派黑道,也没啥分别,凭什么来鄙薄你?你当然不服气。” 戚少商也微微笑着。 在听。 他已明白杨无邪的意思。 所以他站立的姿势很奇特: 他一只脚踏在天下第七那口包袱上,踏得很稳,很实。 但他整个人,却像只要一个轻叱、一个喷嚏,就会马上飞出去急弹两丈八连翻十六个斤斗似的。 他既似稳 也似不稳。 似坚。 如实。 但也十分福 很不走。 ——其间,能达到这两点平衡处,就靠一个“黏”字。 但他一只手在扶着孙青霞。 孙青霞脸如纸金,已急点了身上几个穴道,运功调息,血水还不住渗出,看来,罗睡觉那一剑,不仅划伤了他的身体,也震伤了他的内脏。 那是非常利也非常厉的一剑。 ——却不知“剑”罗睡觉也伤得如何? 戚少商一面对敌,一面踩住了天下第七的独门兵器,一面要替孙青霞护法。 他心分三用。 这是小事。 他惯于当领袖,善于应付变局。 他应付快、准、应变奇、急,必要时,还可以心分七八用,亦可不迫从容。 杨无邪却也正说的从容不迫:“你忒也有志气,很快便成了黑道上的煞星,武林中的奇人,令尊自然对你刮目相看,所以,逢人前便赞你,我看你出人头地、吐气扬眉、心中也必有曾洋洋自得过吧?” 天下第七哑声道:“这关你什么事!” 杨无邪不愠不怒:“这本来是不关我事。可是你练的是邪功异术,曾师从元十三限,但后来知道在他门下只能习一种绝技,你一旦艺成便弃之如敝,日后,甚至还为蔡京所令,参与格杀元十三限的行动。你也曾向‘霹雳堂’的一流高手‘火虎’雷郁拜过师学过艺,得过他的真传。但之后你都脱离师门.练成自成一格的武功,成了绿林的一号大煞星。” 天下第七的额角已渗出了冷汗。 手又渐渐紧握。 因为他发现杨无邪了解他的,已太多,太细,太无微不至。 这真太可怕。 杨无邪却仍把话说下去,且说得义正辞严,“可惜,文张因受蔡京之命,抓拿戚楼主,以致跟四大名捕对峙,最终命殁身死。你父一死,你反而加入了蔡京派系,你这就错了!” 天下第七惶恼了: “这……这关你屁事!” 杨无邪的声音忽然加重了起来。 他越说越是洪亮。 掷地作金石声。 “本来不关我事。但你因报父仇而对付戚楼主,这就关我的事了。”杨无邪道:“根本,你就是恩怨不分、报错了仇!” “我……报错了仇!?” 天下第七哑声厉道:“你凭什么说我……报错了仇!?” “你的仇人是蔡京,不是戚少商,也不是无情!”杨无邪义正辞严地道,“你的杀父仇人其实是蔡京,他不派你父干这种事,他就不会死!蔡京授意他和黄金鳞这些人去对付无情、铁手、戚少商,就算能够得手,试想追命和冷血会放过他们吗?诸葛先生会就此罢手么!?天下英雄会任由他们白白丧命在你爹手上么!徊还愀盖姿退溃 ? 文雪岸额上冒起了青筋,像一只青龙的爪,笼罩在他头上。 他很瘦,所以青龙的爪子也就特别枯干。 他的手抖动,拳头也握得紧紧的。 戚少商行着他,更盯着他的手,特别是左手,就像他手背上正爬过一只毒蜘蛛,或旨他匕有十七只手指,指甲在开花、拳眼正结果似的。 天下第七嘶声道:“我要替他报仇,那就是完成他未完之志!” 杨无邪峻然截断了他的话:“你是在欺骗自己。你在令尊死后,发现作为一个江湖人,武功练得再好,也难有真权实势,还得要靠朝廷扶植,才望有大成就,所以你就借替父报仇为名,报效于蔡京,其实为的是自己的功名富贵,一早已违背了你的初衷,也背叛了你爹的遗志!” 然后他问:“你知道以前令尊大人为什么连他嫡系长子文随汉都没看得入眼,独看得起你?” 天下第七双目发出了一种奇特的厉光。 寒光。 谁看着他,都难免要发寒。 发冷。 连雷纯也不自觉的向狄飞惊靠近了一点。 她虽向狄飞惊靠拢,但一双亮如点漆的妙目,还是多半徘徊、小驻在戚少商的脸上、身上,好像从戚少商的表情和身姿,她已观察出什么重大的秘密,甚至像阅读到什么奇特的心事。 但戚少商没有看她。 他反而紧迫钉人的盯着天下第七——好像没有趁手武器的他,要比手里拿着名震武林但又不知为何物“包袱”的他更可怕。 还要可怕得多。 孙青霞在喘气。 喘气吁吁。 大家都可以听到他的血滴落地板上的声音。 “滴、嗒”。 他好像很痛。 他己脸若紫金。 他在忍痛。 忍耐莫大的苦痛。 他似已快支持不祝 ——要不是戚少商以独臂扶持他,他己快跌坠了吧? 可是,狄飞惊却注意到了一件事: 他的耳朵。 ——他的耳朵有一种近乎完全觉察不到,既细微但又十分奇特的变化。 他的耳朵在长。 长得非常不可觉察: 顶多只增长了比指甲上的月牙儿白圈还少的那么一丁点。 他的耳朵也在动。 好像是因为痛,所以才动,又好似只是自行在搐动,与痛无关。 他本来一直在注意这个非常令人容易忽略的现象,但雷纯一近他身边,他的注意力就分散了。 因为他的心已乱了。 杨无邪却越说越定。 ——是不是在对敌的时候,敌人愈心乱,自己就愈镇定? 就为了这原因,所以他才不惜让敌人心乱? 他很有信心把话说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他的敌人在气,也在听。 ——他的话连敌人都要听,都想听。 “那是因为你有志气!你不肯受朝廷奸佞摆布!你是个人物,也是他的好儿子!” 杨无邪厉声道,“没想到.你却在他死后,加入了蔡党六贼,为非作歹,比你父亲都还不如!蔡京要剪除政敌洛阳温晚,你便千方百计要杀他,又对他独生女儿起了非非之想,因而狙击保护温氏父女最力的‘天衣有缝’,因为怕白愁飞会得到温柔芳心,不惜怂恿蔡京下令消灭白愁飞……”听到这里,雷纯忽震了一震,狄飞惊已警觉,甚至是惊觉。 天下第七嘎声道:“你——!”他额上的“龙爪”也自他双颊闪现。“你怎会知道得那么多——!?” “我有你的资料。‘七帮八会九联盟’的蔡水择,原一直就在探查你的出身,他弃暗投明,加入我楼后,你的资料也就储存在‘白楼’里。”杨无邪凌厉地道:“‘天衣有缝’也一直在搜集你的资料,他是我的好友,你的事,他原已查了个七七八八,可是却遭了你的毒手。” 他伶俐的道:“但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你的一切,仍在我掌握之中。” 天下第七怒道:“我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戚少商忽道:“你要杀他,得先杀我。” 天下第七尖声道:“好,杀你又有何难!我就先杀了你!” 他一说完便动手。 他一动手,场中便有了极大的变化。 极意外的变化。 他的出手也极意外——他本来已给杨无邪气得一佛升天二佛裂地,出手已决非意外;但他出手的方式极令人意外。 他出手不是进。 而是退。 全力退。 退时手一扯——像绷断了什么事物似的,他自己像绷断了自己脑神经似的尖嘶了一声:“火虎成传,你去死吧!” 他一叫,就全身而退! 他跑得像给十六只带着尖刺,长矛追击的鬼追杀一般。 不但他退,狄飞惊一听他的呼喊,也长身而起,左手一拍茶几,右手搂着雷纯。向后飘飞。 茶几倒,茶杯滚落地面,碎裂。 没有人听到茶杯碎裂的声音。 因为它的声音已给掩盖。 给一种铺天盖地、震天裂地的声响所覆盖:那就是爆炸声! 爆炸。 ——来自戚少商脚下的包袱,就像一千一百六十一头猛虎出押,一齐狂吼了一声,火光四迸,三合楼为之楼塌柱断,木碎板裂。 爆炸力之强、足以粉碎、熔化、摧毁一切。 三合楼已不止一次给摧溃过,以前关六跟雷损、苏梦枕等各路高手在此一战,就已给“连根拔起”,几乎夷为平地过。 但它每一次给摧毁,每一次都能重建。 ——这次它又塌了,能够再重建吗? 多少历史名城,古今名楼,都经不过岁月风霜,烽火的掠夺,天灾与人祸的洗劫,终于都熬不住,崩溃了,溃倒了,烟消云散了,而今,三合楼和它楼上的人,是不是也能在辉煌中重新站立于世?再度振起如浴火的凤凰? 金风细雨楼呢? 六分半堂呢? 迷天盟呢? 他们呢? 你呢? 我呢? 第三章 孽龙 1.龙飞九天 暴力的结果,往往就是毁灭。 毁灭得最剧烈的其中只一种,当然就是爆炸。 轰的一声,三合楼的三楼忽然炸得像给一只巨手捏碎了的馅饼——然而,它却是自内碎然分裂开来,而不是在外。 三合楼自内爆炸,在楼外的两队人马,莫不震愕莫已。但都爱莫能助。 由莫北神带领的“无法无天”部队,在雷动天率领的“六分半堂”高手支援下,对峙着“发党”花枯发和“梦党”温梦成的“发梦二党”及“金风细雨楼”的孙青霞、蔡心空一众人等,双方一触即发。 他们接到的命令,都很近似: 一、保护领袖。 二、没有命令,不可妄动。 三、一旦接到指令,即行全面全力歼灭敌手。 一边是杨无邪下的令,一边是狄飞惊的指示。 收到命令的人,都有拼命的准备。 在戚少商、杨无邪、孙鱼等人进入三合楼之后,有四名黑衣劲装的汉子,从四个死角潜入了三合楼。 他们本来就一直匿伏在钱檐上、正吻后、螳螂勾头下、博风头旁。 他们全身都黑。 他们戴的头巾,是黑色的。一身夜行劲装,本来就是黑色的。连钮扣、袜子和快行步靴,都是黑的。眉粗眼黑,戴黑鲸皮蕃蘅倒刺手套,就连唇色,都是灰黑的两片。 就是脸色苍白。 这仍是大白天,他们这身适合夜行暗通的衣饰,却变成份外抢眼。 可是他们宁可给人一目了然,也不更换装束。 ——由此可见,这身妆束打扮,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也是他们的“尊严”,更是他们的“风格”。 他们宁冒更大的险,都不愿对他们的行装略作更易。 因为他们都以此为荣。 因为他们都是“江南霹雳堂”的人。 因为他们都身为雷家子弟。 ——就算他们现在已脱离了雷家堡,为别帮他派效命,但他们依然是雷家的一员,他们仍以“霹雳堂”为荣。 他们都行动一致。 形貌更是相近。 短校 精锐。 敏捷。 勇狠。 四个人都很膘悍。 额裹黑布,右手执雷公槊,左手执盾,都漆黑一片,正要潜入三合楼,他们是:雷如。 雷有。 雷同。 他们今天接到的任务是: 炸死戚少商。 ——只要炸死得了戚少商,蔡京曾保证过让“江南霹雳堂”在京师武林可以建立与“金风细雨楼”同样规馍的势力。 他们早已知道戚少商不会在蓝衫大街。 因为他们已收到消息。 消息是雷实、雷属、雷巧、雷合给他们的。 ——他们本是“一家子”的人。 可是麻烦也出在这儿。 他们不要溜进“三合楼”,就给四个人追了回去、退了出去。 这四人都很魁梧。 一个高大。 一个壮硕。 一个悍强。 一个威猛。 他们四个,就像四座金刚天下,左手持网,右手拿斧、一个抵一个,把侵入的四人逼了出去。 他们正是: 雷实。 雷属。 雷巧。 他们一定要保护戚少商。原因很简单: 这是“小雷门”门主雷卷下的命令,更重要的是、戚少商己与雷卷相约。 ——只要铲除“六分半堂”和蔡京的武林势力,戚少商愿尽力协助“小雷门”在京师建立基地。 问题就在这里。 对立也便是这个原故。 他们一退出去,就到了楼外。 搂外是两帮人马,明的暗的,至少有千余人。 ——如果真的打起来,那当真是一场大厮杀。 杀戮京华。 一个好的领袖在“争缺他的“江山”之际,理应是牺牲最少,最少的牺牲为原则。 ——可是,今天京城这一场杀戮,能够避免么? 闷雷郁响。 天空密云将雨。 街外远远传来杀声和火气。 大家都有点沉不住气了。 三合搂都仍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忽听一声吆喝,窗棂炸碎,一人斜飞而出。 那是个停一只黑辣椒般的英悍青年,跄踉跌撞,断鹞一般的掠了出来,忽又一个大翻身,却又像飞龙在天一般长空掠去。 他的身形又稳定了下来。 不过,他所过之处,洒下了一道血线。 看来,他伤得很不轻。 ——眼尖的人,已发现他就是京师里最神秘但也可能剑法最高的杀手:“七绝神剑”之首——罗睡觉!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戚少商、杨无邪他们不是就在三合楼里边吗? 雷纯,狄飞惊等人,岂不是也在三楼里吗? 他怎会突然出现!? 他怎会忽然受创!? 谁伤了他!? 三合楼内难道已动了手? ——谁赢?谁输?谁生?谁死?谁遇险了!? 大家都更为不要,蠢蠢欲动,甚至要杀人“三合楼”去支援、护主、看个究竟。 可是三合楼内可没了声息。 静。 无声。 楼外的人可更不妥了。 只要有一个人,高喊一声,先动了手,可能这千余人都会同时厮杀起来:这种剧战一旦形成,那就尸山堆尸山,血溅染血溅,一发不可收拾了。 就在这时候,忽听一阵刺耳的轮倚声传来。 轧轧连声,迅即迈前,轧然而止。 那是一张轮椅,四角各有一聪明可爱、眼睛伶俐的童子,三背剑,一腰畔系刀。 轮椅上坐着一个青年,神色冷峻,脸色苍白如刀,左手轻抚小腹,似胃在痛。 他的声音也似在忍。 忍痛。 甚至有点像是忍辱。 但他说的话却是一个“命令”。 一个和平的命令。 “不要动手。” 他说。 这是一句笑话。 他眼前的都是武林高手,也是凶残之徒,京城里最好勇斗狠的人。 他面对的是绿林里,不管白道黑道中都是最可怕难缠穷凶极恶的江湖人。 可是他这么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年青人,带着四个小童,居然跟大家发号施令:“不要动手”。 这是个笑话。 但没有人笑。 因为他是: 四大名捕之首 无情。 他还附加了一句话: 刑部有四百五十二人,六扇门里派出三百一十八人,以及禁军七队五百六十三人都己重重包围这儿,另还有大队军马立即赶到,你们一旦在长街拼命,我们就抓,依法办理,决不纵容。 这是他的话。也是他的警告。 他是无情。 他的话不得不听。 2.飞龙在天 有些人的话你可以不听,但你一定得付出代价。 有些代价谁也付不起。 有些人的话你不得不听,因为听了有许多好处。 有些经验之谈确实可以使你创业兴家,保命存身。 但有些人你是威胁不得的,也恐吓不得的。 因为他们死也不会接受你的威吓。 他们活着,就为了一个公平和正义的守则,他们若遇上威迫恐吓,他们就会跟你拼个西败俱伤,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你斩断我脚趾,我所掉你尾巴。 你杀我一门,我绝你九族。 你有兄弟,我有朋友。 你有徒众,我有门生。 你有杀手,我有绝招。 你有靠山,我有背景。 我不惹你,你少惹我。 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大家都是翻过风、起过浪、坐过牢、受过暗算、刀尖上打过滚,人过地狱下过黄泉转个七八趟的,也都是给吓大的,你要用暗青子使阴招施毒手,这世上有的是专杀杀手的杀手,专砍黑手的好手,就看谁犟、谁强、谁呛些! 这就是江湖! ——这也是江湖人的悲哀。 亦正是武林人的无奈。 也是侠义人物的哀伤。 也许,性复良言,意持正义的武林人,也不算少有,是,给人害惨了,迫绝了,赶尽了、欺负上门了,不还手怎么办?就束手无策、坐以侍毙么? 看谁刀快,看谁人强,看谁怕谁,看谁人号召天下武林,问一问江湖上还有没有正义两个字,还有没有凭个恶字不讲理就可以天下横行的? 如果没有,就出我来开始。 这个“我”,当然就是“大我”,——舍“我”其谁的“我”。 “我”既是戚少商,他有的是这种抱负,也可以是无情,他也有这种心志。 尽管两人都有残缺。 但他们雄心未死。 所以,此际,威少商上了三合楼,无情却赶到了三合楼外,发出了警告:警告大家万匆轻举妄动——他委实不想造成血流成河。 他的话暂时镇住了人家。 各路人马也的确给他的话震往了: 原来大军已包围了这里,如果没有心要,不管白道黑道、绿林红林,谁也没意思在这皇城京师里大开杀戮。 杀戮一开,祸端一启,只怕难以收拾,无以收常无情刚用话慑住了大家(事实上,来的军马决没有他所说的多,但他就是不希望流血出入命),三合楼又发生了变化:惊人的变化。 爆炸。 爆炸力很强,天摇地动,大家为一股迫人的热力和震力所挫,须发均扬,眉目难睁,有的人还禁不住伏下来,要躲开这排山倒海的逼力。 胆小的,脚已软了,还隐约闻到一股尿臊味来。 这时候,见过这等爆炸场面的人很少,尤其像这么震慑威力的爆炸,只怕绝无仅有。 “八雷子弟”却是看过。 所以他们不闪、不躲,反而目定、人呆,为绝大的爆炸力而叫绝、倾倒。 因为不是爆炸力之巨令他们目眩,而是这爆炸还亦奇亦诡。 无情也叹为观止。 但也极之担心: 既然有这么威力奇大的爆炸,那么,雷家堡的好手一定已潜入京师了,雷家子弟人京的近日愈来愈多,以他们的战斗力和爆破力,且又力各家各派所收用、争聘,只怕近来京师就难有平静之日了。 而且,爆炸已发生在三合楼。 这是京师的中心。 也是各路人马的重心。 这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而且,戚少商、狄飞惊等人,都是两大帮派的首领,他们还在楼上,要是他们已丧命牺牲了,只怕,京城武林,又得要重新整合,又得要历一番大乱。大动荡了。 无情虽不十分喜欢戚少商:因为他觉得此人毕竟草寇出身,而且睿智多忍,一旦龙飞在天,只怕不好纵控,亦正亦邪,不易分类,但是毕竟仍然是支持他的。 ——支持他,除了是因为诸葛先生的悉心安排之外.也因为除了戚少商之外,已没有更好的足以领导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有桥集团,迷天盟对抗的人选了。 只有戚少商。 ——这时候他不可以死。 也不可以败。 更不可以退。 ——所以他极希望戚少商能有足够的能耐,去应付这些敌人,去应付这场变局。 “他”已成为大家心目中白道武林的一个象征、一个代表。 他并不需要担惊太久。 因为几乎在爆炸发生的前一刻,已有人影自“三合楼”内激飞出来。 而且还交起手来。 ——十分剧烈。 宛似飞龙在天。 真的是龙飞在天。 爆炸甫起,几道人影已急如劲矢,飞天而出。 一听到“火虎成传”四个字,狄飞惊整个人都变了。 他本来是懒懒散散的,悠悠闲闲的,甚至有些病态和疲态似的,但就在这一刹之间,他整个人变得像头怒虎、飞龙、怒豹子,他一伸手揽注雷纯的纤腰,整个人就像一支五百人力挽饱满后而发射的弓矢,以无比的锐急飞弹了出去,其势难以挽、也莫可挡! 同一时间,他空着的一只手,已变换了七次。 七次,封住了他飞跃前的七个破绽。 他形同递出了七招。 他一有动作的时候,杨无邪也动了。 本来看去也有点太过和气、太过文静、太过儒生味的杨无邪,在这突然之间,逐然变成了荡决沙场怒斩敌,白骨战场笑突围的欠将军,双手一合,拢起一阵茫茫的光影,急追死钉狄飞惊。 ——那是“般若心法黄金柞”。 不过,狄飞惊虽一只手抱着雷纯急掠,一只手应对追敌,但仍无暇可袭。 于是,一追二,已破窗飞出三合楼。 但第一个飞出三合楼的不是他们。 而是天下第七。 他第一个冲破窗棂,掠出三合楼。 ——这次,他当然要做第一个,而不是第七! 因为只有他才最知道: 他一扯断了“伏线”那“爆炸”的威力有多大多可怕! 所以他第一个走。 ——逃亡保命,岂可后人! 但他没想到的是: 仍是有人追了上来。 而且追上来的居然是: 本来就已该立即炸死了的—— ——戚少商! 九现神龙、独臂名捕: 戚少商! 戚少商在他后面,盯紧了他,也盯死了他! ——如果天下第七不致给爆炸力波及,戚少商也一定不会死于爆炸力。 但至少会伤,而且一定得伤重。 是以天下第七一点也不明白: 他既不明白戚少商何以能即时跟得上他,也不明白戚少商是怎么识破他包袱里的诡计,更不明白就算戚少商纵应变再急再快再奇,也决不可能完全逃过那无可匹御无处可遁的炸力。 ——可是,戚少商而今虽秋毫无损,还镶了金镀了银、发出佛光霞彩般的追击了过来! 3.亢龙有悔 天下第七文雪岸不是个容易承认失败的人。 他很清楚成功不是一步登天,而是要靠累积——真正的成功是要从失败中累积的。 他打从一开始就没在正途上走:尽管他父亲文张也在宫场上任事,但他却在科试上失败,文官一途已走不通,他只好走异路功名。 ——别人愈是看不起,但偏偏又具有真正的影响力和威力的东西,他就特别感兴趣,特别用心去学。 他父亲有多个妻妾,而他母亲只是文张的六妾,他一出生就受尽家里各系人马的欺凌与斗争,他无法忍受这种耻辱。由于他母亲磨氏出身寒微,只是一农佃之女,更加受尽委屈,最后还郁郁而终,他更常受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欺凌,他不服气,所以离家出走,连剩下一个小妹留在文家,他也不管了。 讽刺的是,文家各系的儿女子弟,男的长得俊,女的长得俏,就是不俊不俏的,也有一张堂堂的外表,一表人材,外表福泰,却只独文雪岸母子二人,样子长得令人不敢恭维。 原来,文张要娶这六妾磨氏之时,是受相士指点,那相师非常有名,江湖人称之“惨大师”,他认为文张过于享尽人间艳福,恐不寿,故提省文张,若把持不住,再要娶妻,宜娶丑鄙之妇,对阴骛不无小补。 文张听他的话,于是娶了磨氏。 磨氏不漂亮,所以生了个儿子也不俊,加上地天性阴郁,举止言谈,更会令人不寒而惊。大家都很不喜欢他。 ——尤其在发生两件事之后,文家上下,对他更是鄙恶了。 一事是他竟对自己三房所生的胞妹雪凝竟意图染指,给文家长子文随汉痛殴下一顿;二是他居然去偷窥长得最娇艳端丽的二房独女雪霜沐浴,这次是给他爹爹文张发现了,痛打一顿,撵出家门。 他也就从此不回去了。 倒是他同父所生的妹妹雪凝,长得似父不像母,玉雪可人,很得家中大小喜欢,仍留在文家,直至文张殴后,不知去向。 离家后的文雪岸,立志要出人头地,赢尽文张的人,自创一番艺业。 这可不容易。 他知道在江湖上,如果没有大山可靠背,就只得练一身过人功夫,方可在武林立足。 所以他下了决心苦练: 他上过少林拜过师,扎扎实实的从挑水担泥练起。 他练过青城派剑法,雁荡派轻功,又练过点苍派点穴手法,连彭、习、兆、苗,王等五家刀法,他都有涉猎。 但不成。 他自知不能自成一家。 不能自成一派就不能独树一帜,扬名立万。 于是,他立志也矢意要修习一些相当僻、少人练、甚至为人鄙薄,但却很实用,极有战斗力的邪门奇法,外道武功。 他要先练成一两种专门的武功。 他要成功就得下苦功。 他把所有的剑法,武功加以归纳,发现这只不过是形式、花巧,要对付人,要击败极厉害的对手,一定要先争得优势。 要知道高手之间拼搏,争得一分优势,往往便可以扭转乾坤;高手相击,往往分胜负就在于毫厘之失。 若是高手遇上低手,根本可以轻易打发,但越是高手,其敌人必定也是高手,那么,这分毫之差足以定生死、制胜负了。 是以,天下第七抓住比拼的核心,那就是要先夺得先机,争得优势,取得上风,然后才出手。 他把所学的武功,归纳成一种剑法,然后,这路剑法是先取得优势方才拔剑,剑的气势胜,故名为:“势剑”。 ——剑只是形式,势才是主体。 一旦占住了大势,对方就迟早都是他的剑下亡魂了。 他练成了“势剑”。 ——不,他是创造了“势剑”。 发明了一种“以势为先”的剑术。 他曾以这种剑法攻杀了“天衣有缝”。 他也以这手剑法,博得当时在蔡京身边第一高手,亦即是总教头元十三限的青睐,特别授予他一种绝技。 但绝技只一种。 ——“自在门”下,任何徒弟都只能学一种绝艺,其他的便得看自己修行,而作为师父的把这绝学授与门生之后,自己终生也不得再用,否则便是违背师门信诺,得遭毒誓恶谴。 天下第七一度曾拜元十三限门下,但很快的便不满足于只一种绝技。 他要浑身绝艺。 虽然元十三限告诫过他:“真正的绝技,只要一种,练得好,练得精,练得巧,练得天下无双,那就足以成大名立大业了,不一定要路路皆通,样样皆精的。贪多嚼不烂,只要学好了一种,已足以称雄武林。” 但天下第七对这番话却听不进去。 他有大志 他不甘心。 他是那种:就算是要当反派或邪派人物,也要做当中的一流人物。就算是做好的坏的,也非要当大奸大恶不可。 所以他学了元十三限教他的独门秘法“千个太阳在手里”之后,又用这门秘技去跟“权力帮”余孽换取了一种足以鬼哭神号,当者必死、连蜀中唐门也研制不出的绝毒暗器,然后又奉献这种暗器于雷门,得到“见龙在田”雷郁的赏识,交换了一种叫做“火虎”的“火器”。 一下子,天下第七便拥有多种“杀手锏”,他本来已是邪道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而今更所向披靡。 他以“自在门”的独门秘传换取其他的武功、兵器,他自然知道元十三限不会放过他,于是,他先下手力强,协助蔡京,并狙杀京师及几处大城镇的“硬手”,尤其是跟四大名捕和诸葛先生有“呼应”的六扇门中好手——当年,王小石曾在黄鹤楼衡巷中目睹十余名公门好手,在片刻间全尽段于街角,便是这“天下第七”所做的“好事”之一。 文张一死,他反而向蔡京投靠。 他为蔡京歼灭一些“不听话”而又不便“公开处置”的人。 正如他自己所理解的: 成功,并不能靠一步登天。首先,要培养自己有过人的本领才行。 不过,那只是第一步。 如果还要有非凡的成就,还得要依仗背景和靠山。 在这一点上,天下第七文雪岸与白愁飞是非常相近的。 白愁飞有大志有野心,挣扎上爬,但因命途多衅,虽有过人才能,但每一次往上奋斗最终都变生不测、功败垂成。所以,他硬是要得到大成大就,就要好狠、忍、不择手段了。 他没有选择。 因为他已选择了。 人生在世,一定要有成就,其他一切,都可以牺牲,都可以摆在一边。 谁挡他便毁灭谁。 他这种一往无前,你死我活的做法,很容易便引起他人的不快与猜意。 是以他确也曾数度“飞龙在天”,但他自大、自我和自私的做法,终于“亢尤有悔”,到终了毁灭的,还是他自己。 天下第七比他更深沉。 更不择手段。 白愁飞还愿意去选择光明面,至少,他想在大太阳底下咤叱风云,见得了人,也应付得了事,镇得住场面。 天下第七则不然。 他已死了这条心。 他因为出身“卑微”,所以已一早自认是“黑暗中的人物”,宁愿成为“黑黯中的势力”,当他以极眩光耀眼的光芒面世之时,敌手必己死在他手上。 他要的是“势”,而不是“风头”。 所以他虽不似白愁飞那般“风光”,但也无大起大落,自他崛起后,一直像一道幽灵、鬼魂似的,谁都伯了他,谁都无法了解他,也谁都没有办法制裁他。 他照样可怕、深沉下去。 甚至连蔡京也摸下清楚他的“底细”。 但蔡京却知道白愁飞一旦坐大,稳占了京城武林盟主第一把交椅,说不定就为名为权,胆敢造反,可能第一个倒戈反过来剪除自己的就是他。 天下第七却很低调,也很听话。 而且极有用。 就连他杀了“天衣有缝”许天衣,既替蔡京除去一号眼中钉,又替蔡系人马重重打击了洛阳温晚入侵京城的势力,而且又逼出了“天衣居士”,与元十三限对立,相互消亡,让蔡京,王黼、朱励等人从中得利,顺利消灭了这些武功高强的对头,如“天衣居士”许笑一,或者是解决了“功高震主”的心腹大患如“大魔伸”元十三限。 其实,元十三限根本没有下令要杀天衣居上之子“天衣有缝”,天下第七是受命干蔡京下的毒手,但元十三限护徒出名,天下第七又一度曾力他门下,他自然地承担此事,一旦元十三限和天衣居上师兄弟互拼,结果必然是只有几种、一,元十三限死。蔡京早已察觉元十三限近年来已渐收锋芒、火性,有意跟师兄诸葛先生言和,而且他武功高绝,羽翼大丰,蔡京早已有意除掉他。 二,天衣居士死。许笑一一死,就绝了王小石的“后路”——因为王小石的授业恩师自是“天衣居士”许笑一,当时,蔡京派系认为:只王小石一人,优柔寡断,行事不够心狠手辣,不足以惧。 三,元十三限和天衣居士人拼,诸葛小花必不能坐视不理,让诸葛先生忙于斗争,顺便把他剔除翦灭也好,要不然,元十三限座下“六合青龙”不妨大战诸葛神侯门下的“四大名捕”,让他们斗个你死我亡、玉石俱焚更好。 总之,元十三限跟天衣居士互拼的结果,只令蔡京等人隔山观虎斗,百利无一害。 能让这两大武林名宿个起来、甚至引发京师“元派”和“诸葛门下”之争的,便是天下第七。 他只要杀了许天衣,就可以引发这一场龙争虎斗。 ——盖因天衣居上涵养再好,修为再高,也无法忍受晚年丧子之痛。 4.潜龙勿用 他杀了许天衣,为蔡京立下大功,却让白愁飞去当那一旦给揭穿了就犯众怒众憎的“假好人”以及让任劳、任怨去做那众矢所的的“大恶人”。 然而他,仍躲在阴处。 黯处。 ——因为这样的处境最有利于他。 其实,他是为自己而杀“天衣有缝”,其中有两个不为人知的主因:一,他学了元十三限的绝技,又背反师门,跟江南霹雳堂的人,而且,由于本身杀人成狂,元十三限对他这点也是想变戒而久。甚至“权力帮”的残余势力联络,元十三限早已想对付他。 不过,元十三限门人里也有他的“呼应”:有人通知了他。 他可不愿成为元十三限麾下的“六合青龙”。因为他自觉“不止于此”。 他的目的是“取而代之”,要成为蔡京派系中的武林宗主。 ——一蔡京一旦重新得势,他以京师武林盟主或幕后黑手宗师之势,号今天下。他也不愿死在元十三限手下。 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他知道元十二限、天衣居士、诸葛先生这“自在门”的几位元老,宗主,其实关系十分薄弱,只要按其中一个枢钮,他们就会互拼,互斗,互消、互亡。 所以他杀了“天衣有缝”。 ——看似无意对决,其实有心。 此举把许笑一逼得重出江湖。 ——元十三限一死,他果然就倍受蔡京重用。 蔡京喜欢用一些低调的人——惟有这样,才会听话,才不会反叛,才不会一旦得势就会威胁到他。 他喜欢用文雪岸,因为就算此人有足够的实力“独霸武林”,也不过是排名“天下第七”.永远也当不成“第一”。 二,他本来就要杀许天衣。 他曾到过洛阳,以“千个太阳在手里”的绝技求温晚收容,希望温晚能收他为徒,教他“大嵩阳手”或“老字号”的用毒手法。 可是温嵩阳因谙相理,一看,就拒与文雪岸相交——更逞论收之为徒了。 他怀恨于心。 那一次赴洛肌,他也见过一个人: 温柔。 尽管温柔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目中无“他”,但他可是深深的记住下这娇姿美丽如一朵怒放鲜花的女子。 温柔可没注意到他。 他立志要得到她。 他要她。 因为她很像: ——像他以前在文家的姐妹,但比她们更漂亮,更可人,也更美。 他要得到她。 甚至不惜摧残她。 蹂躏她。 他那时已观察到: 有一个人似守护神金甲力士一般一直守候在她身边。 他要动她,也决无法下手。 ——他就是“无衣有缝”。 天下第七一向很沉着,也很沉得住气。 所以他没有当时就下手。 至少,他不敢在洛阳动手。 因为那儿尽是温嵩阳的地盘。 ——他的“徒子徒孙”之众,连皇城蔡京也不敢犯之,更何况是他在洛阳势孤力寡! 他一直忍到“最适当的时机”,方才动手。 不过,纵他杀了“天衣有缝”,但也伤了鼻头。 当时,说不定洛阳王温晚也有除他之意,只不过,他既没先动手,在洛阳的日子里都是乖乖的,全无异动,他也不好下手。 因为,温晚至少也得留几分面子给当时的元十三限。 ——杀了天下第七,等于跟元十三限公然为敌。 温晚跟天衣居士也有交情。 他并不想冒犯元十三限。 天下第七年纪不大,就很懂得沉着应战,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表明自己立场,这是因为他既得到他父亲文张狡诈机智的遗传,又因自小家庭排挤斗争之故,使他深倍存身活命之道。 这点他跟白愁飞很不一样。 白愁飞是屡挫屡起,百折不挠,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但他的人却死了。 天下第七则知晓:飞龙升天,必潜乃翔。 他善于潜伏。 亦擅于隐瞒自己的野心。 他们都跟王小石不一样。 王小石则尽管有过人才能、非凡本领,他却完全安于现状,并在现状中找出最好的出路来。 他随遇而安,也随缘即兴,无论飞腾挫落,他都一样,人不改其志,亦不易其性,更下变其乐。 他永远都不自寻烦恼,也自得其乐。 除了恋爱。 尽管像他这么一个非凡人物,却心甘情愿的在恋爱中输掉了自己,但他却坚决不肯因怕失恋而不敢去爱。 ——就算爱一个人而下被爱,只要他的爱是真诚的,看到对方好他就很开心了。 他不需要回报。 但决不拒绝回应。 对于谋事,他尽心尽力,以助人为重,侠义为本。万一不成,他也不执著,轻松对应,进退自如。 他一早已视“潜龙勿用”为常。 ——人,不一定都要“飞龙在天”的。 太急切热衷,反而令“亢龙有悔”。 他到人间走一转,本就只是“见龙在田”,为江湖多做一些打抱不平侠义事,功成,则身退;功未成,也无所谓。 是以,他不屑远虑,谢绝近优,无喜无痛,物莫能伤。 就算是一生不得志又如何,只要他做得好,活得开心,为何一定要遂大志? 在殿堂可为万民做大事,在民间一样可为小民百姓做好事,只要活的快快活活,那就好了。 这是王小石的想法。 但在白愁飞和文雪岸这等人而言,“不受重用”就是最痛苦的事,“怀才不遇”就寂寞难耐。 所以白愁飞为了要突出自己,才背叛、逆反。 天下第七则“潜伏”是为了“升腾”。 ——如果“蛰伏”不能换劝平步青云”,他则会很痛苦。 现在他已不苦痛。 他已逐渐遂青云志。 他已挣得蔡京重任。 可是围绕在他身边的竞争者仍很多,包括林灵宗、黑光上人、任怨任劳、朱月明、“剑”……他一定得要“突破”。 他要出类拔萃,才能挣得蔡京更进一步委托重任的机会。 他知道蔡京最痛恨的武林人物是谁。 ——除了诸葛神侯,蔡元长最憎恶的自然就非戚少商莫属了。 当然是戚少商。 ——因为戚少商有能力与他相峙,甚至还使得皇上对他疑惧,使他罢官下野,一度失宠。 他对戚少商之憎厌,尤甚于王小石。 而他和戚少商之间的“仇”,又是无法“化解”的:因为他曾害得戚少商“寨”破人“亡”,众叛亲离,流离江溯,险死还生。 这段日子以来,他又渐受赵佶垂眷,再三拜相,已指日可待,在这之前,他自然要清除障碍。 其中一大“障碍”,肯定就是当今“金风细雨楼”的首领:戚少商。 所以他要打杀戚少商。 ——他自告奋勇,要为相爷“清道”。 蔡京当然欣然同意,才会安排雷纯,狄飞惊与戚少商、杨无邪的协商谈判中,布下了天下第七这一记伏着狙杀戚少商。 派一个他还不放心。 他又多派了一个: 罗睡觉。 5.见龙在田 蔡京的指令是: 惟杀了戚少商,若日后“金风细雨楼”落在蔡京控制之下,他就把“楼主”一职,交予“杀戚”的人。 这是个极大的诱惑。 ——谁当上了这职位,就无异于担上了“京师武林总盟主”的职责。 只要蔡京一旦承认这位置,再说服皇帝谒告天下,封赐名位,那就真的伊然是统领天下武林的大宗师了。 连罗睡觉都跃跃欲试。 天下第七却让罗睡觉先行出手。 他自己却苦心积虑,另有妙计对付戚少商。 他有“杀手锏”。 绝活儿。 ——他深信这“神秘武器”一出,戚少商今儿就得要横尸三合楼。 就算为杀戚少商,因而让人知道他的独门绝技,那也是值得的。 ——无论何时、何地,“杀名人”,或换另一个说法是:“打败比自己更有名更有权的人”,永远是一种挑战,一个诱惑,一如“飞蛾扑火”一般甘之若馅。 王小石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人在江湖,但也形同退出江湖。 他已看破。 看淡。 也看化,看开了。 ——但就是因为不是人人都看得透彻、不是人人都放得下,所以江湖上才会有那么多挣扎,冲突,斗争和起伏,才会生起那么多悲欢离合,可歌可泣的故事。 天下第七之所以会“胜券在握”,那是因为他出动了“神秘武器”。 那是一种爆炸力奇强的“火器”。 火虎。 他己把自己的“趁手兵器”,自包袱里抽出,换成炸药:火虎。 他就是要戚少商夺他的“包袱”。 ——“包袱”既在戚少商手里(不管身边还是脚下),那才可以发生最大的威力。 他只要悄悄地扯断了那一条“导火线”,戚少商就必死无疑。 至于这条“导火线”,是天下第七在“发谞花府”跟天衣有缝一战之后,他偷偷的把许天衣的“天线”带了回来。 这种线锐利而无形,正好派上用常 天下第七是那种:只要敌人有好处、优点,他也一样去研究学习的人,虽然他决不会放过他的敌人。 这才是文雪岸可怕之处。 他学会和谋得了雷郁的“火虎”,加上天衣有缝的“天线”,那就万无一失了。 他只要一扯,“火虎”就必然爆炸。 ——戚少商,是死定了。 (你打我鼻子!?我要炸得你死无全尸!)这就是“天下第七”的“杀戚之计”。 狄飞惊和雷纯反正放手让他们干。 他们乐得隔山观虎斗。 ——只要他们没违约,不动手,戚少商的人也奈不了他门的何。 ——他们可不能禁止相爷的人动手杀人! “见尤在田”雷郁的成名火器“火虎”,果然厉害! 雷纯和狄飞惊一听到“暗号”就撤—— ——天下第七受蔡京之命,还下敢把他的战友们一并儿炸掉。 天下第七第一个先撤。 一切都算准了。 所有步骤都精密地计算过,所以戚少商和他一同上楼来的同伴,都必死无疑。 可惜千算万算,有一点却算错了一点。 一点点。 才差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已足以改变一切。 一点已足以改变生死成败,天下大势! 所以不要看不起那么一点一滴,因为生命本就由一点、一滴面生,一滴、一点而来。 爆炸迟了一点。 只一点。 但这一点却非常重要。 造成这一点差别是一个人。 一个天下第七意想不到的人。 ——就别说文雪岸,连狄飞惊也不太明白:戚少商今日为何会带他上来三合楼谈判。 再怎么说,他在京师武林和金风细雨楼的地位似乎还没到这么举足轻重的地步。 所以,他事前与雷纯研究和估计戚少商会联同何人上来三合楼协商之时,所列出来的名单杨无邪自是大热门,但却并没有把他排进去。 他当然就是: 孙鱼。 这个人一向都不十分重要,甚至可有可无。 然则,在英明领袖和高明领导眼里:每一个人都是重要的——只要他能够在他的岗位上,发挥效用,尽展所长,他就好比船上的一口钉子,看来微不足道,但牵一发动全身,没他还真个不行。 孙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他上楼。 ——只要今天他能和戚少商、杨无邪一起登楼,日后,他在京城的地位就会大大的提高;只要他今天能有幸代表“金风细雨楼”跟“六分半堂”的人谈判,以后,京师武林顶尖人物中就不能少了他这一号。 对戚少商而言,他能够出席,自然有他的“作用”。 对他自己来说,他能够“上楼”,一定有他的真功夫。 现在,就是显示他“真功夫”的时候。 他一直在等。 等待就是一种期待。 他一直在忍。 忍耐有的是无奈。 他终于等到了。 忍到了: 天下第七终于发出了他的“火虎”! 在这之前,戚少商早已收到“消息”: 三合楼之晤,天下第七可能会在,罗睡觉也可能会来。 戚少商当然知道这两人都不会放过自己。 所以他请了两个人来应付那两名杀手。 两个人都姓孙: 一个是孙青霞。 一个是孙鱼。 孙青霞自告奋勇,要对付罗睡觉,原因很简单:“你不必谢我,我要对付他,是因为他很可能就是冒我之名来奸淫妇女的采花大盗。 我对付他,是要为自己报仇雪辱,跟你无关。我在他最要害的关键出手打击他,这个仇就报得越痛快——请你玉成此事。” 这是孙青霞的说法。 他讨厌冒名、作伪,那是对人对己的缺乏诚意。 他恨透这种欺世盗名之辈。 当然,不止是孙青霞,戚少商也一样常遇上这种假他之名行鄙劣之事。 人出了名便难免有这种事,尤其是未能定下一个公认的规律的江湖道,武林人,更是谁也不服谁,自然有不少宵小之辈要利用别人的名头从中取利占便宜,来刮一笔,仗别人之威来谋不义之财。 这是在所难免的事。 故而,尽管像而今的戚少商有极强大的实力和势力,实则他已常与诸葛先生共商朝政,掌号京城,俨然为武林中新一代的群龙之首,但他始终不肯费任何一丝精力来对付和解决这些跳梁小丑,欺世盗名之辈身上。 因为不值得。 ——多澄清,仍难免误解,不如多做事。 但这一次是例外。 因为这牵涉到好些良家妇女的遭遇和贞节,孙青霞的名声在京城因而败坏,而在江湖上也成了人人喊打的“淫贼”。 既出得来江湖上闯,就等着有这种意外伤杀,但此事毕竟关系重大。 他怀疑是蔡京授意罗睡觉这样做。 当然,他连天下第七也疑心在内——虽然他仍摸不准文雪岸用的是什么兵器。 他决定要冒这趟浑水。 至于孙鱼,是戚少商请他“一道上楼”。 这连孙鱼自己却觉得讶异。戚少商劈头劈面就问他:“你知道‘火虎’吗?” 孙鱼不暇思索就回答: “‘见龙在田’。” “那你就去一趟吧,”戚少商微笑道,“既然你知道‘火虎’是‘见龙在田’雷郁的犀利火器,那么,要对付这种火药的,就非你不可了。” 孙鱼忍不住问:“为什么?” 戚少商道:“因为你姓孙。” “你本来就是‘山东神枪会’大口孙家的子弟,负责研究破解‘江南霹雳堂’雷家堡的火器已久——你一定有对付这‘火虎’的办法。” 他拍了拍孙鱼的肩膀又道: “一切,都仗赖你了。” 6.与虎齐食 孙鱼简直汗如雨下,汗湿重衣。 他现在才知道戚少商平时好像不大注意他的事,便却连他近年来一直投放弃过苦练和精研出一些方法来制住火器的威力,其中包括了“裹诗布”,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裹诗布”名字很好听,形像看去却很平凡,原是一种奇特的物质,似棉非棉,如布非布,既有石质,也有矿物。只要及时裹住爆炸物上,一定能使炸力大大减弱,杀伤力也大大减低。 他一直私下在练习和改进这“裹诗布”的功能.他不知道原来戚少商已知晓此事——连他一直秘密苦练的事也知道,只怕已没有什么他不知悉的事了! 他练“裹诗布”,其实防的正是:山东神枪会孙家的人! 因为他已离开了“大口孙家”,出来闯荡,——在山东神枪会,只有两种子弟,一种是一直留在山东神枪下出去,一生只为孙家效死的门人;一种则是出外发展,为山东孙氏一族增光的弟子。 至于要“出来闯荡”的门徒,山东神枪会也只有两种处理方法:一种是任由他们出去闯,甚至支助和资助他们的闯荡。 一种则完全相反。 ——那是不许离开“神枪会”的门人子弟,谁要是背反违抗,就等于欺帅灭祖,但凡神枪会的人都不惜与之为敌。 例如孙青牙、孙尤烈这些人,“神枪会”十分鼓励他们出去为山东孙家打天下,但孙青霞,孙鱼这几人,他们本来命令禁止他门离开山东一地的。 原因无他。 因为他门已知道太多了。 ——对“神枪会”的秘技与秘密,都知道得太多了。 像孙青霞,便参与了“腾腾腾”火器的制作,故而对他离开“神枪会”,大口孙家的一众元老都十分起戒心的。 又如孙鱼,他在“神枪会”中参与了不少破解火器的会议——山东孙家早已有意将势力入侵中原武林,并染指江南江山,他们的“假想敌”当然就是一直联手结盟、但又若即若离的“四川蜀中唐门”和“江南霹雳堂雷家”的人。 ——以及他们的武器和杀手锏。 孙鱼所掌握的“裹诗布”就是“神枪会”孙家的元老、精英们共思苦研出来对雷家堡火药的破解法的其中之一。 他们当然不愿意孙鱼离开“神枪会”,正如对孙青霞一样,谁都不欲这些重大机密会给泄露、外传。 可是“神枪会”因为内部分裂、互开之故,终究还是留不住人。 更留不住人材。 孙青霞还是走了。 孙鱼亦加入了“风雨楼”。 可是孙鱼还是怕山东神枪会会派人来杀他。 他一直都提防,也提心吊胆。 由于他深悉山东神枪会的人器已足以与江南霹雳堂分庭抗礼,所以,他也苦习“裹诗布”破解炸药之法——这一次,他本来主要对付的可不是雷家的人,而是自己的家族。 没想到,这一次却派上了用常 戚少商要征用他。 他正好一试身手。 他一见天下第七,己盯住了他,也“钉”死了他。 他一早已发现那条“天线”。 他紧张。 他冒汗。 可是他更奋亢。 因为他等到了: 等到了这一刻。 ——幕启,他就得出场: 上阵。 每个人都有表现的时候。 现在可轮到他了。 ——终于轮到他了。 锣起了就得上场,好歹也要演这一场,谁都一样。 是你的角色就得尽力把他演好,掌声聊当意外,怕只怕无人观赏。 孙鱼这一场以后却为人所津律乐道。 他是“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而今终于腾身出手,全力以赴,他来个鱼龙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偏向虎山行。 那包袱里的正是“火虎”。 “火虎”是极厉害的炸药,引信一扯,立即爆炸。 孙鱼却和身飞扑过去,用本来裹着孙青霞的那块:“布”,迅速的包住了“火虎”。 ——这一刹间,孙鱼的确产生了一种“与虎争食”的感觉。 他甚至感觉到耳际轰轰哄哄的响。 他还感觉到人体已四分五裂,但手、脚、头,甚至肚脐,感觉依然活跃而灵敏。 他一把手裹装火虎”,“火虎”的爆炸,立即迟了一此。 只要一些些便可。 孙鱼立即扔出了“火虎”。 ——连同“裹诗布”。 他把这威力强大的“火虎”扔往三合楼一个无人处。 然后才爆炸。 裹着“裹侍布”的“火虎”,炸力已远不如前,而且波及的主要的是下层:即是地下楼板以及二楼,而爆炸力对高、上之处威力大大减弱:戚少商等人,都是往高处外掠而上的。 饶是这样,三合楼仍然炸得七零八落。 但却不能也不足以伤害到这几个人: 就因为这迟了一迟、缓了一缓、狄飞惊、雷纯、天下第七、戚少商、孙青霞、杨无邪、甚至孙鱼自己,都能及时掠出三合楼,不为炸力所伤。 也因为如此之故,戚少商才能追击天下第七。 文雪岸始料未及,已如惊弓之鸟,仓皇应变! 7.与狼共武 飞掠出来的天下第七,像一头孽龙。 他身后却有一头飞龙。 ——横空的独臂飞龙。 飞龙怒击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匆忙间回首应战,爆炸已生,两人给波及,仍一边交手,一边落了下来。 他们随灰飞碎片而坠,一面降落急坠,一面急攻狠守,天下第七此时狼狈得就像一头负伤的狼,戚少商则似一头追杀中的怒豹,他白衣飘飘,出手招招狠辣,远看宛似与狼共舞,其实是与方今京城里第一号杀手共武,争个生死存亡。 就在这时,剑光又一闪。 剑光寒而亮。 毒而辣。 剑光非常凄美,但剑法却十分异常。 因为无论从角度上。取意上,或者攻势上、技法上,用手发剑,都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杀法,也决无此成效。 的确,这不是手法。 而是脚法。 也不止于清醒精确的剑法。 而是梦魇一般令人迷眩迷惑的剑术。 他是“梦中剑”。 罗汉果没走。 他虽负了伤,人人看去都以为他已走了,其实他却是魔纫一般的潜了回来,就匿身在风檐上,等着戚少商出来,再予伏杀。 他在负伤,也伤重。 但他夫死。 斗志未死。 他仍能出剑。 ——他的“梦中剑”。 他剑刺戚少商。 志在必得。 意在必杀。 ——这一剑,要比刚才在三合楼屏风后那一剑,更厉更辣更可怕! 戚少商正在全心全意、全力全身的追击天下第七。 他也许做梦都没想到“梦中剑”居然还躲在这里候着他,要于他必杀之一击。 这一剑如梦。 似幻。 既不可忌仪,也无法招架,更不及闪躲。 戚少商眼看就要中剑。 中招。 可是一道青寒的剑芒,又“刮”了起来。 这一剑一出,只映得闭目使剑的罗睡觉姣好的脸容,眉唇皆绿。 碧意侵入。 也侵人。 出剑的是孙青霞。 他虽也身负剑创,但一直都在听,在聆,在等,在养精蓄锐舍死忘生舍身以待全力以赴的要杀出这一剑————向“梦中剑”:罗睡觉“炸”了开来。 ——这一剑的威力,只怕比“火虎”还更锐不可当、势莫可匹、厉无可挽。 世事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如果真的公平,人就不得杀鸟,鸟不得吃虫,虫不得吃树叶,树木不得吸取泥土养分。 ——如果为了公平,猫不得捕鼠,鼠不得偷吃,那么谁养猫,谁喂鼠?如果为了公平,鼠不可偷食,那么谁养鼠?狮、虎、走兽吃什么?如果要公平,人不可吃肉,更不可伤害任何生物,那么人岂不是一早就饿死了?绝种了? 人一生下来,就有贵有贱,尽管他们可以凭各自的努力与奋斗改变和改善自己的命运,但毕竟出身不同所作的奋战程度也会不一样,更何况,有人幸运有人不幸,天赋才干也各有不同,而且外貌健康也是与生俱来,却造成了决定性的变异,谁说世事能够公平。 至少,没有绝对的公平。 也许,侠者的精神就在于打抱不平,天下宁有几许不平事,他都要为含冤受屈者讨回一个公道来。 是公道下是公平。 ——虽然还是下一样,但较合理合情些,这就好多了。令人气平多了。 所以,当有些人不经意的责难以行侠为志的人“不公平”时,他们并不知道,这在无意间,已经严重的伤害了他的心,比一千句抨击更觉“难受”:他们为公平而战,虽然明知没有好下常对平常人认为已忍辱受欺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作为一名侠者,偏要还他一个公道,这也许就是侠士“知其不可为而为”的特性吧不过,有些人,天生下来,仿佛就是敌对的。 大家存活于世,似非对立而不能保命。 就像狮和虎,鹰与蛇,当朝的新党与旧党人,非要拼出个你死我活不可。 他们却不似猫与狗,牛和羊。蔡京与朱励、戚少商和雷卷一样,有时,也可以同存并活,一起为大家联手挣个出路。 也许,它(他)们都太强悍了,以致不能容对方,不可并存于世? 可是,戚少商也极强悍,孙青霞却处处助他,但却次次对付罗睡觉——难道这也是前世所化解不了的冤孽?而罗睡觉剑剑取向戚少商,莫非也是上辈子结的仇? 谁知道? 大家只知道罗睡觉向戚少商出了剑。 惊鸿一瞥的惊芒一剑! 攻其无备! 但孙青霞也向罗睡觉发出了一剑。 后发而先至。 攻其所必救! 这一剑剑路非常明显: 罗睡觉若硬要先行刺杀戚少商,他就算得了手也来不及架住孙青霞这一剑:他自己就必死无疑! 可是威少商根本不理会他那一击: 他只追击天下第七! 他仿佛认定了罗睡觉那一剑根本伤害不了他,二定会有孙青霞那一剑来救他一般! 这投注很冒险! ——一旦罗睡觉狠一些、出剑快一些,孙青霞慢一些,犹疑一下,他就得在半空中命丧神灭! 可是他已心无旁骛。 他专心一致,追杀天下第七。 他这种人,只要决定了一件事,认为是可以冒险的,值得的,就不怕艰辛,无畏犯难,孤注一掷,全力一击。 义无反顾。 置生死于度外。 这时分,“接应”的人很重要。 ——戚少商以前就错信任过顾惜朝,以致几乎一败涂地。 这一战,他显然先是重托于孙鱼,后付重任于孙青霞。 他有没有再信错了人? 没有。 孙青霞已发出了他的剑,剑势比刚才他在三合楼中跟罗睡觉第一次驳剑还凌厉。 刚才楼里,罗睡觉破屏风而发剑,孙青霞是后发而并至,结果,他着了一剑,现在还淌着血。 而今,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伤势因出于腾身而迸发溅血,可是,他的剑法更凄厉、凄怆了,甚至苍穹也震荡出一股嗡嗡、宏宏的罡风。 他这一剑比刚才更快,故而后发而先至——难道他这个人,是愈伤愈勇,越挫越悍的不成!? 他们两人双剑,又遇上了,又对上了,像两头地上的狼还是两头天上的龙,碰在一起,在地上,得撕噬个日月无光,在天上,也得闹个翻天覆雨来。 形势非常明显! 罗睡觉若要杀戚少商,孙青霞就杀他! 他找上了“七绝神剑”之首。 他“看上了”罗睡觉! 他盯死了,“剑”! 他钉死他! 第四章 相激才知相知深 1.梦中见 罗睡觉的“脚剑”眼看就要拦腰劈中戚少商。 这一剑要是斩中,戚少商必给斩为两截。 但孙青霞的剑,已逼近罗睡觉背脊。 罗睡觉若先杀戚少商,不及变招,必已给孙青霞一剑贯穿。 必死无疑。 罗睡觉若回招自保,孙青霞就要变成发剑在先(他先向罗睡觉出剑),也发招在后(在罗睡觉身后施袭),罗睡觉武功再高,只怕也得先手尽失,不及自救。 据说,要在患难的时候,才见出真情来:要遇到挫折、打击与磨炼的时候,才看出谁是英雄。宝剑锋从磨而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而今,罗睡觉就使出了非凡手段。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翻了一个斤斗。 他本来是向着戚少商发剑的,斤斗一翻,又快又灵,极速极疾,啸的一声,那一剑、形同向后面的孙青霞当头斩落。 罗睡觉一变身形,孙青霞的那一剑,也不必再刺下去了。 因为再往前刺,也只不过刺到一个空。 一个好大的空。 但罗睡觉的身形陡变,孙青霞的剑势也倏变。 他持剑往上一挑。 罗睡觉那一招连消带打,原来斩向戚少商的那一剑,反向孙青霞当头劈落。 孙青霞正全力冲前阻截罗睡觉杀戚少商,急进的身形已不及左右闪躲或后撤退避。 眼看,罗睡觉那一剑就斩在孙青霞头上,孙青霞甚至已感觉到:头皮发麻、寒气入额,而眼前一片白茫茫寒浸浸。 眼看,孙青霞就得着这一剑。 眼看,孙青霞就得给一剑斩开两片。 剑到了额,剑气已侵入天灵盖。 但剑陡止。 没有斩下来。 为什么不斫下去? 罗睡觉完全没有理由会对孙青霞容情的。 ——他已两次主动找罗睡觉的麻烦,而罗睡觉这个人。曾经为了“括苍派”的掌门人“大搜罗剑客”黄山石啐了他这一句:“你这人真麻烦!”他就一口气杀了黄山石和他同门五名师弟、两名师妹以及座下八名弟子。 像他这种人,又怎会放过孙青霞? 当然不会。 不放过。 孙青霞现在已汗涔涔下,剑气已迫得他的头皮像给割裂了一般。 他没有动。 他已给剑之寒绛慑祝 但罗睡觉也没有动。 他也给震住了。 因为孙青霞的剑锋就搁在他的小腿下。 他的左脚已给孙青霞剑身所透露出来的寒意,迫得毛骨直竖,粒粒鸡皮凸起。 只要他的剑斩落,就形同把脚送上给孙青霞:一斩而断。 断了的脚剑,还能杀伤孙青霞否? 不知道。 能不能在脚断前、先一步先把孙青霞那张怪脸劈成两半? 不知道。 可不可以在斩杀孙青霞后,立即撤招,不为孙青霞所伤? 不知道。 至少,也没有把握。 罗睡觉现刻最清楚的一点是。 只要自己的脚再继续发力,孙青霞的头一定不保,人心丧命,但他的脚只要一发力,可能先遭剑断其腔,那时还能不杀死对方,则不在估计之内了。 到这地步,他已没有办法。 ——如果他以手发剑,还可以僵持下去。 孙青霞给他的剑压在头上,迟早支持不祝只要他强待下去,就一定能胜。 稳赢。 但现在他却无法久持。 因为他是凌空翻斤斗,以足发剑。 他只能凝住不发片刻——在片刻已十分难得——终于他还是翻落了下来。 斜斜的。 向外。 飘 而 落 他徐徐降落在七尺开外,并且自知已失去杀死这大敌的大好机会。 捏一把汗。 大家都为孙青霞捏了一大把汗。 众皆哗然。 但孙青霞却为自己捏了一大把: 血。 ——他的额角已为剑芒所伤,渗出血水、和汗淌落。 他又一次成功的阻截了罗睡觉狙杀戚少商。 两人在楼内楼外二次相击,剑法功力互相激发之下,才知彼此相知竟是如许之深! 罗睡觉有些喘气。 ——他能半空变招,又凭空翻身,再在半天中将身子骤然停顿:虽只一刹,但已大伤元气。 他的右手衣服有一道剑痕,裂了开来,以剑势推断,罗睡觉着了这一剑,至少得筋断肌裂,只怕此臂不断,也难保不废。 似伤处巴皮开肉翻,露出一道白色往外翻的筋肉,里面灰灰沉沉的,却没有血渗出来。 一点血迹也没有。 他也没有忍痛的样子。 ——莫不是他的手本来就是废的? ——难道他就是因为手已废了才练成绝世“脚上剑”的? 他显然已有点累。 ——用脚发剑,要比用手出剑的力道大多了,角度也奇特多了。 但耗力气也特别大。 更特别危险。 他的几络乌发,垂了下来,遮住了额,盖住了左眼。 他以一只清白亮灵的右目盯着孙青霞,就像是要把他活活钉死。 然后他向孙青霞,狠狠地道: “你为什么老是对付我?” 孙青霞居然回答:“你不该杀了我的朋友。” 罗睡觉用手一撂前发,头也往上一仰:“我杀的人已太多。” 孙青霞道:“至少你不该杀这一个。” 罗睡觉问:“谁?” 孙青霞道:“孙尤烈,他也是我家族里的成员。” 罗睡觉凄笑了起来,很有点怒愤莫名:“我没有杀他。那晚杀人的不止我一个。” 孙青霞道:“我知道。但你和他那晚都有出手——你们不出手,烈大哥就不会死。” 罗睡觉知道孙青霞口里的“他”,是指正与戚少商交手的“天下第七”。 孙青霞道:“所以我就向你出手,只要你给我阻截下来,对付不了戚少商,戚楼主就可以解决天下第七。” 罗睡觉忿笑道:“好,你这算是一石二鸟之计吧?” 孙青霞悠悠的道:“我可不是石。你硬要把自己当鸟也无妨。” 罗睡觉仍是不甘心:“那你为啥老是要帮戚少商?” 孙青霞这次不回答。 罗睡觉再看战团,估量形势,终于一顿足,一撂长发,恨恨的道:“好,姓孙的,待我练成梦中杀法,咱们梦中见!” 说罢,他就走了。 走得倏忽,比来时还快。 但孙青霞和无情这等高手眼中,已发现他的脚下有点跄踉。 显然的,他的右足有点跛。 ——不知是否为孙青霞剑气所伤?——如孙青霞为他剑芒伤了额顶一样? 只听孙青霞目睹他消失后,仍喃喃自语,扪剑叹道。 “好,就梦中见。” 人生本如梦。 他真的有一天要在梦中见这“梦中剑”么? 那么,梦是剑?还是比剑? 人比人,气死人,剑比剑呢? 2.庸人互扰 戚少商知道他在飞身追杀天下第七之际,下面至少七百个人希望他死,八百个人要杀他。 不过,只要那些人一动手,也至少有九百个人会出手救他。 这些年来,他不但在江湖上建立了声望,武林中立了权威。更重要的是,他以此声望和地位,结交了不少朋友,替大家做了不少事,让不少人欠了他的情,而且,还有不少人想他手上讨吃求存,这些人,都决不愿意也不能让他死。 他拥有这一大群人的支持。 所以他的地位和声望也就越来越隆,愈来愈巩固。 ——他们之间,变成了唇齿相依的一种“血缘关系”。 甚至他跟孙青霞也一样。 孙青霞给江出“山东神枪会”后,孙尤烈一直都是同情和支持他的人,他和孙青牙两人都加入了“金风细雨楼”,成为楼里大将,孙青霞入京以后,发生过多宗传闻与他有关的采花好杀案件,但孙尤烈和孙青牙一直不信,认为绝对是诬陷,并为孙青霞多方开脱。 未几,孙尤烈因行刺天子而遭天下第七格杀当常当时,负责剿杀“名门四秀”的还有黑光上人、罗睡觉、以及任劳任怨。 孙青霞在京师早已声名狼籍,本已无意留在京师,但他却有意要为孙尤烈报仇:至少杀了天下第七才走。 所以,他跟戚少商有了一个约定:如果他们之中谁对上了天下第七,另一个就负责替他解决其他的强敌。 今日“三台楼”之会,戚少商早已收到“六分半堂”的卧底通风报汛,估计天下第七和罗汉果都会伏袭自己,是以他通知了孙青霞。 故此,孙青霞就变成了孙鱼拎在手上的一个“包袱”,带上了“三合楼”来。 他们合作无间,互为支援: 孙青霞敌住罗睡觉,戚少商就追击天下第七! 他不仅要除掉这个目前蔡京手下的一大悍将,且要为武林中除一大害,还要为孙青霞杀这强仇还她的情! 为情为义,在公在私,他都对天下第七在所必杀,不容放过! 给追杀中的天下第七眼看是狠奔狂逃,仓皇万分,假然、他在半空中的身形突地顿祝——这可是极难之事:他的身形居然在半空僵了一僵,在这上不着夭,下不着地,无从借力的所在,他竟然像在半空中“凝结”似的! 虽然只一转眼间的事,但这已很不容易。很不可能做到了。 只不过,他做到了这一点,轻功达到了这境界,仿佛在这时候并没有什么好处。 甚且只有坏处。 戚少商已因而追上了他: 他突然顿注返身、回头。 戚少商一拳就击了过去: 打的依然是鼻子! 用的仍然是拳头。 可是他这一拳,击了一个空。 因为天下第七的身子,已在半空中凝下往,沉下下去——又或是他本来还可以凝在半空中,只是他故意遽沉了下去。 他——沉下身子,戚少商那一拳,就险险击了一个空。 可是,戚少商的中门却破绽大露。 天下第七觑准这个破绽,就发动了攻势:他已夺得了“势”。 他发出了“势剑”: 千个太阳在手里! ——仿佛真的有千万个太阳就在他手里,他的左袖子里忽然炸出了千万道璀璨夺目的金光,射向戚少商! 这原来一向都是在他包袱里的“杀手锏”,而今却收藏在他左袖里,他一直憋到这个时候,才施放出来。 一击必杀! ——势不可挡! 当日,“天衣有缝”也就是死在这一击里,折在这一记“势剑”:犹似“千个太阳在手里”之下的英雄好汉,已不计其数。 戚少商呢? 他会不会是例外? 他能不能抵挡? 这是天下第七的“绝招”。 ——相比之下,“火虎”只是天下第七的“秘密武器”,他是试图以这种“火器”来狙杀戚少商。 那只是“完成任命”。 若以比拳脚论武功,他自许这绝招难传自元十三限,但他已练得炉火纯青、青出于蓝的,他自信已超越过师父元十三限。 他之所以命名为“天下第七”,并不是自谦,而是自许。相信他在政治上,他心目中自有蔡京、梁师成,朱励,王黼、童贯、王仔膺作为有一日能够追随,逾越的鹊的,但在武功修为、武林地位土,他则扬言以仍存于世(虽或旧隐已久)的名宿当目标,他们是“燕狂徒、李沉舟、朱顺水、萧秋水、方歌吟和诸葛小花”。 自燕狂徒、朱顺水、李沉舟酸后,他心目中的人就迭变成:以关七取代了燕狂徒,以查叫天取代了李沉舟,以元十三限取代了朱顺水。 ——到元十三限死后(他自己是造成元十三限段的“元凶”之一),他就以洛阳温晚——这个奠测高深但一生为情所苦的人物取代了元十三限。 他对自己的期许是: 他现在仍是“天下第七”,但他会一步步的追上去,赶上来,一个个的杀掉(就像对元十三限一样),一个个的取而代之。 他竟连当时当世名动天下也权倾一时的武林人物如:苏梦枕、雷损、九幽神君、楚相玉、沈虎掸等人,居然都没列入榜上。 他当然自负。 自负是因为有所恃。 他所恃的,正是他的绝技:“千个太阳在手里”。 ——也就是所谓“势剑”。 他自信能凭此“势剑”,将把他前面的障碍一个个打倒,一个个击败,一级级的杀了上去。 他不是庸人。 庸人自扰。 他只立定目标:往上爬。 他找上了蔡京作为靠山,志向可更为坚定了。 他要成为蔡京手上最炙手可热也最叫红的武林人物,代他纵控江湖势力,他要以苦心修炼的武功、绝招,不择手段的达到这一个目标。 ——正如文人因以文章、功名,为君赏识一样,又如勇士期于沙场立功、杀敌,以博朝廷封赐一般。 又或加王仔居、詹黑光等人,以道、佛为名张目获取信宠,足以呼风唤雨,仆从如云,又或似王黼,朱励,讨好行贿,博得封官进爵,君主信重。 如是者,异曲同工耳。 不过,就算真是这样,要在天子、权相面前搏宠的人,可十分庞杂,而且各有所恃,也各有一番技艺,讨欢制嵋。 庸人互扰。 有时,天下第七还真的有些吞不下这口气。 所以他要出一口气。 ——要出口气,就得先干些吐气扬眉的事! 要出人头地,就得要为人所不能力:其中一半,便是:格杀戚少商! 他现在便是要狙杀戚少商! ——看起来,是戚少商要追击他。 其实是:他在引诱戚少商追袭他,他才能一击打杀这个京城里白道武林的“群尤之首”:九现神龙独臂傲剑戚少商! 3.与敌同眠 剑傲。 人更傲。 戚少商少年得志,一向自负,但并不自大;自许,却不自私。 他的傲是在骨子里,表面上,他待人彬彬有礼,十分谦逊。 也许,只有在他使剑的时候,你才能看出他的傲。 他傲慢得连他的剑都绽发出一种漫漫的傲意。 寒傲似冰,侵入肺腑。 他使的是一种背叛命运的剑法: 他一出剑,天地间、天底下、上天入地,仿佛又只剩下他一人。 只他一人。 一剑。 一招。 天下第七一发出了“势剑”,戚少商那一拳突然兜击了回来。 击向他自己。 ——这一种拳法,有个名堂,一拳既出,如果击空,也不折回,马上拳势一转,立即再打第二个目标,原本是当年“连云寨”,寨主劳穴光所创的拳法,名目就叫:“回龙拳”! 不过,拳可以打空,拳亦可折回,但总不会一拳打回自己吧? 但戚少商这一拳确如是。 他一拳打向自己。 真的打向自己! “波”的一声,那一拳他打在他的腰间。他腰畔有剑。 他那一拳就打在剑鞘上。 “啸”的一声,青龙剑不拔自出,飞空激起落在他的手上。 青芒大现。 青锋陡展。 他出手一剑,正是他:“一字剑法”中杀势最强的一招:“一怒拔剑”! 而今,他不但一怒拔剑,也一路拔剑。 他的人还在半空,空门大露,天下第七身子陡然下沉,向他胸际发出了“势剑”。 戚少商却反而冲天而起,自上而下,发出了他的“一怒拔剑”! 剑厉如一朵怒开的花。 怒剑。 狂花。 剑意做得无视于命运。 花开狂得违背了凋谢。 可是这一剑青龙,能敌得上犹如千个太阳齐绽放的“势剑”吗? 天下第七一发放了“势剑”,身子急沉而坠。 这刹瞬之间,他也不肯定自己的“势剑”是不是一定能杀得了戚少商,但有一事却是确定了的:无论戚少商是否能接得住他那一记“势剑”,他都已暂退入安全之境。 他已脱离了险地。 不过,他发出了“势剑”,也十分耗力,元气大伤。 他必须要恢复过来。 他的仇人很多。 ——他一向觉得自己太“忠”了,若是够好,怎么会有那么多要将他置之于死地的仇家? 他的敌人一向都很恨他。 他可不能予人有可趁之机。 所以他就算是飞身落地的瞬间,也把握时机,猛回气,急调息。 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但他还另有“最后一击”。 可是一切都得等他“先回过一口气”来再说。 所以,他左手袖里发出了“势剑”,人已急促落下,一面尽快调息聚气,一面慎察八方四面,谁要是趁此暗算、狙击他,他都一定能及时防范、反击。 像他这种人,已不能疏忽。 不得有错。 不能有误。 但他还是犯了错误。 因为他没想到他双脚一踏黄裤大道的街口石板路上,后面已有人叫他叫了一声:“看打!” 他猛回头。 在他还没见着他对头之前他已看见了一个拳头。 好大的一个拳头。 也好近! 这一拳,就打在他的鼻头上! 他顿时天昏地暗,金星直冒,往后直打仆的跌飞出去。 如果不是他那顽强的斗志,过人的勒力和耐力,以及他一旦发现不对劲就先行以内力震断自己鼻骨,以免碎骨刺入脸内过分痛楚以及有丧命之虞,他早已晕死了过去,爬不起来。 他的确没有想到。 设想到现在站在他后面然后迎面打他一拳的人正是;戚少商! 戚少商的人不在半空。 剑在。 他的青龙剑矫若游龙——而且真的跟飞龙一样,翱翔于九天之上,正在乒乓碰碰,飞纵横撩跟天下第七的“势剑”,交击在一起,交错在一起,甚至正在对拆、交锋,既没落下风,也没现败象。 戚少商的人却不持剑。 他已以意御剑。 他的人不在空中——那么,既然天下第七可以发了招就落剑地上来,他也一样可以飞坠下地,甚至还比天下第七更快一步。 天下第七既然可以,戚少商就没有理由不能做到——文雪岸就是想漏了这一步。 这一步分别很大:大得足以分胜负,定出生死。 高手相击,一点也疏忽不得,一步也错不起。 戚少商的“青龙剑”正与天下第七的“势剑”,在半空中交战得星花四溅,令人叹为观止,目瞪口呆,一剑意一剑势,正是“相击才知相知深”。 可是戚少商对天下第七却恋恋不舍,也穷迫不舍,因为他至少答允过两个人,要手刃这个诡异莫测,残狠阴险的天下第七,所以,他一遇上他,简直是如影附身,如蛆附尸,甚至不惜与虎争食,与敌同眠。 他和他也成了相激才知相知深;至少,天下第七一拳一动、一进一退,戚少商都拿捏得了如指掌。 而且他认准了天下第七的鼻子。 ——那是天下第七的伤口。 既是破绽,也是罩门,更是弱点。 他每一招,每一拳都往那儿发了过去,擂了过去。 而今,他终于击着。 打中! 天下第七倒! 4.与魔相恋 全场为之震惊。 震惊不已。 有的人会看,也不明白戚少商怎能“分身有术”,那剑又因何“自动迎敌”;大多数的人都不会看,他们只知道这一战不但见也未曾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 只有少数人懂的看门道,知道戚少商的武功已臻化境,已心剑意互通,剑意合一,剑在不在手,人在不在场,已无多大关系,就算是当日曾眼见过戚少商力战“战神”关七的狄飞惊和孙青霞,也一样感到震讶:——毕竟,这是在那京华中心,古宅之顶,戚少商就未曾展示过这等剑法,这种实力! ——难道,戚少商遇上了天下第七,真正的战斗力反而给激发!? 这种战力太可怕! 而一向熟悉戚少商剑法的无情,他心里也分外震惊:他曾从二师弟铁手那儿听说过:戚少商的,“一字剑法”,天下无双,但如今眼里所见,只怕他练成的可能就是近三百二十八年来仅知有此剑法,但无人得其法的:“身无彩凤双飞刃。 心有青龙一剑通! ——如果戚少商真的已修练成这种绝世剑法,那么,只怕还有真正可怕的杀着犹在后头! “杀着”真的犹在后头! 中了迎面一拳满脸鲜血的天下第七,居然一弹而起! 他非但不倒,而且还“张牙舞爪”的反扑了起来。 他的鼻骨已碎。 脸肌已扭曲,变形。 但他斗志不死。 战志仍在。 他此际就像一只魔鬼,正择人而噬,他本也似着了魔。入了魔、与魔相恋、为魔所侵,像狂魔一般的向戚少商攫扑了过来。 他本己受重伤。 他的“火虎”已失手。 他的“势剑”已击空。 他受创甚重。 ——他理应已是强弩之未。 ——然则.难道,他还有更厉害的杀着、绝招,还未施展出来,而今,此际,就要全力以赴、奋力一搏? 如果不是,他这一着只是夕阳余晖,回光反照,形同送死而已。 如是,他这一击必然石破天惊,无以匹敌! 答案是: 是。 天下第七全身窜起,左手抡起,狠狠砸下,右足飞踹角度奇特、左脚陡踢,奇快而速,每一招都狠、都毒、都绝、都拼命也似的。 但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他不动的右手,只轻轻的动了一动。 动的是衣袖。 距离得极近的人,也许可以听到,“噗”的一声轻响。 很细。 很微。 甚至这声音有些梦寐般的温柔。 然而眼快的人,或许还可以看见银光一闪。 只一闪。 很快。 极速。 这银光还带点艳。 就这么一声低吟似的情响,那么一抹眼的艳光,天下第七打出的,却是,当年,昔日,如今,现在,以后,将来,都为之,谈、虎、色、变,闻、者、骇、怖的绝门暗器: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不错,正是:“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传闻,当年“权力帮”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魔”隼众人之力,众人之心血,众人之智慧,技艺,在李沉舟四十寿辰之时,送予他三弩“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每弩神针,有十九支,共制作了五十八支,固有一支,在制造时不见了。 据说,这三弩“九天十地神针”。不发放则已,一旦发射,便无人能破、无人能避,无人能接,也无人能治。 一旦中针,也无人能治,无药能医。 如果,这“九天十地、十九神针”能早一步制作好,甚至是大量制造,生产,“权力帮”只怕就不会倒,至少,也了会垮得那么彻底了。 可是,“权力帮”的十九人魔把一切所需,包括机簧图佯和经“黑面蔡京”精心铸制“蜀中唐门”悉心打镌的“神针”,交于“妙手班家”的“鬼斧神工”班搬办总其成时,班搬办竟遗失了一枚“魔针”,以致“权力帮”诸“神魔”对他生疑,甚至不信任,后班家力图重振家声,逐鹿武林。因而召回班搬办,但“权力帮”的“八大天王”,因有此宿怨而加以破坏,使“妙手班家”,伤亡甚众,始终不能在武林中有脱颖而出的地位。 这三口“九天十地,十九神针”,最后却为:“妙手班家”另一大好手,也是班门“叛徒”:“一线不见天”班杰明手上完成。 完成是完成了,但仍有缺憾。 班杰明外号“一线不见天”,是因为他双目长得又细又小.眼皮又厚又多茧,乍看还以为他是瞎子,然则.他不但神目如电,黑夜视物如自昼,手艺技术也是极高明精巧,可惜他制作的针筒,仍难免有些小毛玻就是因为这小小缺憾,使这“十九神针”,仍留下了一丝可破、可解、可收、可治的余地。 当时“权力帮”帮主李沉舟即令手上大将柳总管柳随风去“弥补”这个“缺憾”,柳五公子也力促班杰明改良这种机簧,可惜,这项工作仍在研究中,“权力帮”已让萧秋水的“神州结义”,还有朱大天王的“七十二水路”势力,还有金、辽中原武林方面的各路高手联手瓦解了。 这个“遗憾”也成了永远的“遗憾”。 这“缺憾”也变成了永恒的“缺憾”。 “君临天下”李沉舟因失妻之痛,伤心丧命之后,这三筒“神魔飞针”机括,分别落在他人手上。 所谓“他人”,其中两个就是文张父子。 文张就是杀死班杰明的人。 ——权力帮垮了,有实力的人物死了,有战斗力的高手已零星落索,只余无几,于是,武林中、江湖上各路人马,马上声言,“除恶务尽,锄奸须彻”纷纷起而追杀,“权力帮”的“余孽”,打“落水狗”。 朝廷也不例外。 因为做这种事,实在没有多大危险: ——权力帮已无反扑、还手之力。 而且又有好名声: ——毕竟是除魔卫道,除害斩妖。 况且又有莫大回报: ——权力帮这些年来,有钱有田,不趁此向那些“老弱残兵”大刮大搜,难道甜头都让人吃光了去么!? 这种事,朝廷自也不甘后人。 禁军也更不落人后。 童贯奉诏为“剿匪大元帅”,实则,他只负责搜刮油水,真车去“剿灭行动”的,是他手上几个信任的干部。 其中包括了文张。 文张“独具慧眼”观形察势,知道那些剩下的“权力帮”众,已“油尽灯枯”,所剩无几,他反而往跟“权力帮”曾经有密切关系的人身上打主意。 他选中下班杰明。 他以朝廷降旨之名义,透过刑部,把班杰明抓了起来。 班杰明当时既没了“妙手班家”的背景,又少了“权力帮”的照应,自然不敢抗旨,乖乖的束手就擒。 文张对班杰明手到擒来,便开始好好“整治”这个武功不好、但技艺却一流的巧匠。 当然,不堪折磨的班杰明,什么都乐意供出来,啥都愿意奉献出来。 当他什么都供述了,什么都献予了之后,剩下的、留给他的,当然是死亡了。 文张当然不会留他活命的。 文张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可谓不少,包括了两筒“九天十地、十九神针”机簧强弩。——至于还有一筒,班杰明说一早已献给李沉舟了,而李帮主可能已把它交予柳总管了,至于柳五公子把它放在哪里,也无人得悉:——因为柳随风也亡故了。 文张把这两口“魔针”,一筒留存己用,一筒则在他儿子文雪岸要出去闯荡之际,交了给他。 ——儿子毕竟是儿子。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天下第七一直留存着这记“绝招”,这下“杀手锏”。 所以,他知道自己不会败。 不会死。 因为他还有“最后一手”: 一个真正高手的“最后一招”,往往就是杀伤力最大。最强、最可怕的一击! 所以,在黄裤大道、痛苦街、苦痛巷、绿巾巷、蓝衫街的群雄,也就目观了这只在传闻里听过、流言里才存在过的:杀伤力奇大、奇强、奇特的武器以及它使用的方法! 5.一麻便射 谁都听说过这种可怖的武器。 但谁都没有亲眼目睹过这种犀利的武器——因为见证过它威力的人,都已经夹命了。 这筒“魔针”,一旦发放,虽然可以再用,但再用却十分“麻烦”:一,它要重新装置,如果马上再行使用,机弩便很可能会引致爆炸自毁。 二,要用这筒”魔针”,先得要有“针”,那针一旦已发出,自然己打入敌人身上、体内,而且马上钻入心脉,要一一把它起出来,自然是十分费时,也非常费事。 三,这筒簧弩,结构十分精巧,要使用之前的装置,得非常精细、小心,否则,非但可能不能运作,而且还会造成自伤。 故此,这筒针一旦发出,每战只能使用一次。 再用,得费时间心力,而且,已使用过的机括,效力也略不如前。 因而,不到万不得已时,天下第七也不会用这“神秘武器”。 他手上有这一筒“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以来,也只用过两次:一次是以对付比他武功高出许多的大敌:“天藏王”何时。 这人的武功太高,无论用什么武功。招式对付他,他只要用一“藏”字诀,就可以有容乃大、包罗万有的吞没,融化了它。 所以他只好出动了这筒毒针。 “天藏王”何时仍是“包藏”了它——可是却送了性命。 这一战使“天下第七”崭头露角,名动天下——虽然大家都不明白他是如何取胜的;两人决战的时候,并没有其他的人在现场,只知道后来何叶已死了,天下第七却仍好端端的活着。 另一次是用以对付“老字号温家”的好手“七杀一窝蜂”温随亭。 温随亭是“老字号”的高手,他有七种施毒手法,天下独有,而他的“一窝蜂”淬毒暗器,只要他先发出了,敌手就只有死的份儿,没有挡/避/躲/闪/活命的机会。 没有。 完全没有。 所以天下第七就送他一弩“十九神针”,先把他钉死。 之后,他就禁止自己再用这救命绝招。 ——一个人的“秘密武器”,当然越让人摸不透越好。 让人摸得透,就不成为“秘密”,就越对付不了人,救不了自己。 就算他当日与“天衣有缝”一战之时,他虽负伤也没用上这“最后一招”。 而今,他用上了。 他用来对付戚少商。 这绝世兵器,一扣机括,首现的是清响、微芒,甚至还有点淡香。 淡香袅袅浮动。 他甚至觉得手肘麻了一麻。 他十分喜爱这种感觉: 因为他知道此际“几天十地、十九神针”已射了出去。在机簧颤动放射又告松弛的一刹那,牵震了肌筋,那种感觉,就几乎与做爱交欢高潮时射精的快感,竟没什么两样。 而今他己感觉到“一麻”: 针已射出! ——戚少商一定得没命! 这时候,他已不理一切后果: 戚少商既在大庭广众下打倒了他、折侮了他,他就一定得要反击、反挫。 他一定得杀了威少商,否则,就不能再立足于京师武林,不能再存生于江湖同道之前,不能当他的天下第七人……——就算让黑白二道的汉子都知道他拥有这筒“杀手锏”,他也一定得亮出来杀了眼前强敌再说! 跌倒了,就得爬起来。 在那里跌倒,就自那里爬起来。 谁让他跌倒,他便让那人一辈子都爬不起来。 他已义无反顾。 没了退路。 哀兵不是必胜的。 ——义愤填膺的事,背水一战的人,是常有的事,但胜利不是悲哀加义愤就可以等同的结果。 可是哀兵可用。 ——因为这一股伤愤之力,毕竟还是非同小可、不可轻忽的。 何况天下第七手上还有那上天人地绝无仅有的神兵利器! 世事常意外。 有时候,你专诚去拜访一个人,但扑了个空,在回来的路上,却遇上了一个你久别矣十分思念的至交,当真是意外惊喜。 有的时候,你暗恋着一个人,但一直不敢开口,结果,从朋友口中才得悉,原来她也一直暗恋着你,只不过,在你知晓的时候,她已失望远去了世事常如是。 不过,这些大抵还算是好事。 但对天下第七而言,这“意外”绝非好事。 因为他己算准了自己这“最后一招”一定能使戚少商意外.并且一定能一举击杀戚少商,他才会忍受莫大痛楚,负隅反弹,予戚少商致命一击。 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 戚少商并不意外。 戚少商正等着这一击。 天下第七打从袖子里发出了“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戚少商的左手空袖也突然抖动。 那儿没有手,却也装上了一口金属长筒。 这长筒跟天下第七肘部装置那口最大的不同是:天下第七的长筒子尖端,携有十九个极细的针孔,以便可以在刹瞬间放射出毒针来。 戚少商则不同。 他的长筒没有孔。 却有个洞。 这个洞正放发出一股漩涡、一种力量: 这种力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算太弱,也不算太强,是正好把天下第七射出来的飞针,全吸到他那断臂所装置的金属筒子内! 6.一痒欲泄 事实上,不但天下第七施放出来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给“吸”了过去,连文雪岸整个人都给“吸”了去。 因为天下第七的手中仍有那一筒强弩。 戚少商那只断臂像镶了一块大磁石,而且是对天下第七袖中锐弩特别有“吸引力”,天下第七一招失手,同时也失了足,人也失了控,一直往戚少商处“投”了过去。 他已不能立椿得祝 然后,他就乍见一个拳头迫近! 然后是一片乌黑。 接着拳头、乌黑全变成了星星。 他终于听到一种他一见戚少商就怕会听到的声音:鼻梁断裂的响声。 天下第七捂住了脸,蹲了下来,鼻血长流,然而他的右手,仍给戚少商的左手“黏”住了,抽不出去,分不开来。 他终于还是中了拳。 戚少商终于还是击中了他的鼻梁。 痛,而且晕。 天下第七依然强持未倒。 他先是感觉到轰的一声,只觉鼻梁、眉心、人中那一带痒痒的,有两条虫还是有什么要泄出来似的,他一俯首,鲜血便冲鼻而出,到这时候、他才感觉到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已负重创。 但他没有叫、不喊、也未讨饶。 他知道自己这一回已经彻底的完了: 戚少商居然完全知道他的绝招,动向和杀手锏! 他不服气。 他知道自己得罪的人实在太多,是不会有人来救他的——蔡京目前也不想与“群龙之首”公开为敌,故也不可能公然派人来救他:何况,蔡京指派他杀戚少商这任务到底是希望他杀死戚少商还是他给戚少商杀了或是让他和戚少商一齐死,他也摸不准、弄不清楚。 蔡京的意思是谁也弄不明白的。一个人当上他那样的大官,你揣摸他必然是那样的时候,他偏是这样;你以为他势必会这样,他却会那样。——能在朝廷里当红当得久的大官,行事多如是。 他现在只有指望戚少商有个疏失。一有疏忽,他就可以反击。 他也只有寄望于“六分半堂”: ——毕竟,在对付戚少商这一事件上,他和“六分半堂”的人是同一阵线,他死了,可对“六分半堂”没啥好处,而且在蔡京面前也不好交代。 这一刹间,给重击受创的他,只剩下了三个最后的希望:挣扎/敌手疏忽/六分半堂的江湖同道之义来相救。 一向惯于眼见对手向他求饶、哀告、垂死挣扎而终于还是死在他手上的天下第七,今天居然也面临这样的困境。 而且还鼻骨断裂,一脸鼻血,血如泉涌痛入心肺;他的半个身子,仍受控于戚少商。 “戚楼主,请留下活口!” ——“救”他的人终于出现了!? 可是这既不是狄飞惊说的话,也不是雷纯的声音。 (准?) ——谁会在这关节眼上,甘冒触怒戚少商和“金风细雨楼”的人之危,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下出言挺身来“护”他? “您是看见了,是他先暗算我的。” 这是戚少商的声音。 ——该死的是:戚少商在发话时,一点破绽也不露,更可怕的是,那一把雪白色的剑,不知何时,又到了他手上,而且剑锋正指着他的眉心。 天下第七已分外深明的感觉到:剑锋的冰冻与沁寒。 这使得天下第七虽然痛,但不敢动。 至少不能乱动。 “我看见了。”说话的人就在下面、街心。 “我为了自卫而杀他、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确是为自卫而杀他,可是你现在已制住了他,你可以不杀他的,你现在还执意要杀他的话,众目睽睽下,恐难自圆其说。” “大捕头,如果我今天放了这个人,你能保证他不能会再四出作恶?你别忘了,这个人可能跟京城里至少十几宗大案有关系。” “戚楼主,正是因为他不止跟京里十几宗血案有关,而且还跟其他京城之外的几处大城的大案有关联,而且多是残杀公差、捕役的案子,所以我今天不是要你放过这个人,而是请你把这个人交给我,好让我们料理一下过往的疑案。” 戚少商沉吟。 天下第七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 这人不是来救他的。 而是要来办他的。 这人当然就是无情。 ——这样也好,至少不必即时就死在戚少商手里。 这也是一线希望。 只听戚少商道:“可是……要这样放了他,我也不太甘心。” 天下第七的心沉了下去。 他也紧接着说了一句:“我也不甘心。” 戚少商道:“哦?我可是公平决战的打败你,你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天下第七冷晒道:“因为这决战根本就不公平。” 戚少商奇道:“不公平?你用了暗器、炸药和杀手锏来对付我,我应付得了,还算不公平!?” 天下第七道:“我是用了不少绝招,可是你对我的秘密武器全都了如指掌,就像这‘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如果你不是事先知道我会来,也不知道我有此绝密武器,而且不是另有高人,就算你知道这暗器的威力有多大也决破不了它!” 戚少商笑了:“这次,你倒说的对。我是收到了情报,大概猜到你会来这一趟,出手对付我。” 只听无情也道:“这次你也猜对了。我一直都在调查你的身世背景,估量你就是文张文大人的嫡子,既然文大人手上曾有过一筒‘九天十地、十九神针’,而曾死在你手上的高手也曾有过类近的针伤,所以,我就怀疑你手上也有一筒这样子的暗器,所以我就知会了戚楼主。” 天下第七捂着脸,喉头里咕哝着血水,仍不平不甘不休不屈的呜咽着说:“知道又有什么用?你们知道有这筒针,也一样破不了——凭你们还破不了‘权力帮’的精心杰作!” “是破不了。”戚少商不愠不火,“我们绝对破不了,但有人却一定破得了。” “谁?” 天下第七仿佛关心这个,要比他现在的处境还担忧。 “我。” 只听群众里有一人应答了一声,并且站了出来。 7.一笑祝好 说话的人在人群中,但他站的位于也十分特殊,非常微妙。 他既不是站在“六分半堂”那一伙人里边,也不是处身于“金风细雨楼”这一帮人群中,他恰好(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就站在两路人马之间,而又处于其他旁观热闹的武林人物之前,且恰在无情轮椅的侧边。 这人个子不高。 发微秃。 可是,这人让人一看,就觉得他精神很好、心情也很好的感觉。 这人很斯文。 很文质彬彬,一看使知道是一个很有礼、很文雅,也很有教养的人。 但一个人能有这样内敛外抑的修为,就一定是个饱经世故、经验看到,善于深藏不露,处变不惊的人物。 这样的人,也许表面子人的印象是斯文有礼,是个谦谦君子,实则可能在内心里燃烧着强烈的欲望和斗志,翻腾的机心和智谋,就看他要不要图穷匕现,跟你是敌是友而定。 只听这人斯文谈定的道:“你们大家好。我姓温。” 他的语音温柔、温和得接近温婉动人:“我叫温文。” 他这样一说,众皆震动、耳语纷纷: “他来了!” “洛阳温晚的爱将也来京城了!” “‘一笑祝好毒杀人,’他就是‘一毒即杀,一笑祝好’的温文!” 天下第七一看这人站出来,他就鼻、脸、头一齐发作:痛。 ——一阵比一阵更痛的剧痛。 他知道温文这个人。 这是个可怕的人。 ——如果跟他为友,那可能是最佳的朋友;如果与他为敌,生怕那就是相当难缠的敌人。 他的确是“洛阳王”温晚的爱将——他的爱将不止一个,乃一左一右,有两人,一个叫温文,一个叫温和。 两人都很温文、温和,甚至还很儒雅,良善——可是就别惹他们! 惹过他们的人仍是有的:“十万大山十一彪”。一夜之间,连同他们寨里的徒众三百五十六人,就是因为中途掳劫好杀了其中有“老字号”温家亲属和妇孺的商旅,而给温文一个人毒杀了一寨的人:一个不留。 这是一个例子。 只是其中一个。 另一个例子是情凉山的“滑竿帮”,要把看来温温文文的温文和他同行者掠劫后往山崖下“倒掉”,结果是,二十二名帮众连同老大“金眼妖”帅红牛,全给毒得七零八落。满山去找他们掉了的一只眼睛、一只耳朵、甚至是那嘴里的唯一根舌头。 这也是一个例子。 实际上,他们并不是洛阳温晚的爱徒——温嵩阳的爱徒是“天衣有缝”许天衣。 他们是温晚的师弟,亦即是“老字号”温家嫡系高手:“老字号”温家本以用毒称著江湖,三百年来,发展成四派,制毒的“小字号”、藏毒的“大字号”,施毒的“死字号”、解毒的“活字号”、为四大无柱,像“毒行其是”温丝卷(八无先生)、温约红(三缸公子),温吞水,温米汤(六退居士)、温风流,温纵横、温辣子,温心老契,温亮玉。温暖三、温兄、温文、温和、温馨,温婉、温情以及温晚,都是其中最出色的人物。 可惜一旦分支分派之后,由于取向、处事方法不同,他们之间也不甚团结,也有互争内哄的现象,以致“老字号”温家用毒方面,在江湖上虽是冠绝群雄、独树一帜,但在武林势力上,依然受到他们的敌对派系,诸如“蜀中唐门”、“七帮八会九联盟”、“山东神枪会孙家”、“大联盟”的人和各宗各派的威胁,虎视眈眈,随时都会发动他们对“老字号”的歼灭战,故而他们时而团结对外,时而倒戈内斗,致使精英尽丧,元气大伤,门中有识之士,像温约红、温丝卷、温米汤、温兄、温晚和温文,温和等人,都离开了“老字号”.出来“自立门户”。 其中又以“八无先生”温丝卷浪迹天下,影响力遍布四方,并与“感情用事帮”主脑人物化敌为友,成立“用心良苦社”(详见“四大名捕战天王”系列;)六迟居士温米汤的“生意”都是做得最好,到处开客栈驿站,供旅人、游子、江湖人歇息驻足。 但声势上,仍以温晚为最。 他旗下就罗网了不少温家高手、原班人马,且又另外调外姓精税,成为他麾下主力,其中,有四人特别出色,号称为“洛阳王”温嵩阳的“四大护法”,他们便是:温文、温和、温子平和许天衣。 在江湖上,温文和温和二人成名甚早,已有不可动摇的地位,“洛阳王”温晚若非遇上第一级大事,也不见得会派他们出来“处理”,“出头”。 是以,这些武林人物,一见温文“亮相”,全都震讶,并有了成心。 ——“老字号”的毒,毕竟不是闹着玩的。 天下第七曾“投奔”过洛旧温晚,希望能加入他们的派系,可是温嵩阳擅观相理气色,知文雪岸决非善类,丁予入门之机。 天下第七却因而曾见过温文,温和与天衣有缝。 他知道这些都是极难惹的人物——但也是他有日功成名就势大权重之时,矢志要铲除的祸心。 原因无他:这些人曾目睹他受拒、受挫、受屈于洛阳。 不过,他在这时候决不想见到这个人。 ——这个原出身于“老字号”中的“小字号”系统的高手,既然来了军师,只伯死在洛阳王温晚派来对付自己、为许天衣报仇的煞星! 他没有料错。 因为温文已作出说明:“你曾杀了一个人,他叫做许天衣、外号‘天衣有缝’。他是我的师侄。我们门里的人,都很疼惜他。他死了,本该由他父亲天衣居士来为他报仇才是,可惜许笑一也死了。于是,报仇这任务,便由我们来执行。” 他依然说的很温文:“篙阳大侠把这任命,交了给我。我是个愚钝的人,没有天份,资质不好,运气也不如何,所以凡事都先求解、索源、查明究竟。” 他笑了笑又道:“没办法。因为人蠢不如人,所以只好下死功夫,作了些非常详细的调查。这一直,我们发现你很可能就是文张文大人的儿子,文大人又在生前曾使用过‘九天十地,十九神针’,而‘权力帮’原本至少有三筒‘天地神针’——所以,我们就难免怀疑你手上至少也有一筒了。”他补充道,“有人说,这种魔针是令尊传交给你的,也有传说,是你在江湖厮斗中攫夺了这种武器,并且留了一筒给令先翁——反正,你手上极可能有这武器就是了。” 听到这里,许多人心里都已很明白了,但温文依然要温温文文的说得非常明白,他就像在画一头狼还是老虎什么的,还要把那老虎或狼刚才吃过了点什么,是什么东西还残留在胃部也一股脑儿画出来了。 “我们‘老字号’一家子和‘霹雳堂’的同道们,早在‘权力帮’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魔’要共同打造一种暗器给李沉舟祝寿时,就已谋对策,所以对这‘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事,一直都密切注意——我们不想让野心勃勃的‘权力帮’独霸天下,所以一直构思一种‘武器’,就用来破这‘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不可能!”天下第七呜咽着忿忿地谊:“你们根本没见过这筒兵器,又如何破解! 这决不可能!” 温文平和的道:“是的,没见识过这筒针的威力,的确破不了。” 他又很温和他说:“可是,我们都见过。” 天下第七怒道:“你说谎!我们父子都没用过这筒针对付过温家的人——!” 忽听一个声音道: “但却有用来对付过我。” 这个语音很冷。 很定。 也很傲。 说话的人好像完全没有感情,但又好像是竭力把一切情感都压抑到听者完全感觉不出来的境地。 天下第七一听,心就沉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8.一毒即发 说话的人是无情。 ——他跟文张交过手,他当然知道这种神针的威力。 温文还是把话说得更明白:“何况,雷卷也是我的好友,他是唯一个亲接过令尊翁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而不死的人。” 天下第七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当日,文张以“天地神针”向雷卷发射,雷卷便是利用他身着的毛袭以避过一死的。 只要他们两人还活着,便有人见过“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无情突然将手一掣: 他袖子里露出一截非铜非铁的澄黄色圆筒,意与天下第七手中所持、为戚少商铁臂所“吸”的那口筒子一模一样。 只听无情道:“我们不但知道,甚至手上还有一筒。” ——这当然就是文张段后遗留下来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发射弩筒! 温文温和的道:“所以,我们就根据这个,与霹雳堂携手合作,找出破解它的办法。” 戚少商笑道:“他们却交给我来试用——万一死了,也是我死,不关他们的事。” 温文谦和的笑道:“戚楼主言重了。而今,戚大侠已完全制住了这个元凶。” 戚少商道:“不,是你制住了他,不是我。” 温文道:“是戚楼主击败他的,大家都瞧见了。我只是提供了‘老字号’制作的‘金狗脊’。” ——原来破“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事物”,就叫做“金狗脊”。 戚少商扬声道:“你过谦了。‘金狗脊’上有‘一毒即发’温文所下的毒,天下第七这才无还手之力——我那一拳,就算打得他鲜血披面,也不见得能让他如此服帖。” 他公开说出这关键,完全不肯占这便宜。 温文文文秀秀的笑了起来,“看来,戚大侠是很不愿欠人情。” 戚少商道:“在江湖,人情是欠不得的,我宁可欠你人头。” 两人哈哈大笑。 无情却道:“我却要蹑你拿一个人。” 戚少商皱了皱眉:“他?这人可拿得不易!” 无情道:“问题是:我欠了人一个大情。何况……”他悠然道:“众目睽睽,你总不能就此杀了他。把这种人留在你楼里,只怕金风细雨楼也得要像今日的三合楼,满目疮夷了。” “好!说来,我也欠你的情……”他突然一扬手,把天下第七推了出去,顺手疾点了他身上五处大穴:“至少,我是欠了诸葛先生的人情。” 天下第七因手部关节装上了“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发射筒,一旦与戚少商的“金狗脊”相接,不但筒内机件破坏无遗,而且让“一毒即发”温文所布上的“火炭母”剧毒蔓延过来,侵入手臂,直上心脉,他一时因痛不及以内功护体,早已中毒,四胶乏力,乌黑满脸。 而今让戚少商封住了穴道,更加动弹不得。 只听戚少商叱道:“他——我给你!” 他把天下第七扭送往无情轿前,无情身边的剑童,跃出二人,分左右接住,戚少商却飘身到无情轿前,迅速而低声的说了几句话,天下第七却趁此际向温文嘎声道:“我知道你这是要为许天衣报仇——你杀了我好向温嵩阳交代!你动手吧!” 温文温文的看了看无情。 无情无情地摇了摇头。 温文叹道:“我也想这样做,可惜,我不能这样做。这是京城,可是有王法的,盛大捕头在这儿,他代表了王法,我没有办法。反正,我已破了你的绝活儿,又把你毒倒了,回去向‘大老’也可以有个说法了。” 天下第七知道自己今日落到这个田地,已是一败涂地,但犹求死不得,心中大恨,只知有一日若能脱困,定必将这些人逐一凌迟致死,以泄心头之愤。 ——甚至连旁观者一一都不放过! 他现在只好企求“六分半堂”的人念在同一阵线上会为他做一些事……哪怕只说几句话也好! 雷纯果然站了出来。 她似是吩咐了狄飞惊几句话。 狄飞惊凑过头去听,听得很专注,也很仔细。 他听的神情似在品味,也似在回味。 听完了之后,他似乎是有点为难,但雷纯却坚定的向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去办事。 他仍垂着头、屈着背,但他的样子和背影,却一点也不像是个恭顺的奴才,却似是一个忠心的大臣,鞠躬尽瘁,只为他值得效忠的家国君主、天下江山。 ——那就像一个真情的丈夫对他的爱妻,一个极孝顺的孩子待他的母亲。 虽然他走的时候,脸容依稀有点不舍,眼神隐约有点迷惑。 走了狄飞惊,雷纯依然笑得美,笑得情、笑意盈着艳。她一点也不怕。 ——实际上,在这周围、身边,不知有多少为大家所熟悉的知名高手或全不认识的神秘高人、好手,正在保护着她、维护着她。 她只盈盈的向戚少商走来。 没有人跟在她身边,甚至连狄飞惊这一次也给她支走了,不在她身侧。 也许只有一个铁衣老者,大约远远跟在她身后一丈三尺之遥。 这个老者,十分矍练,站在那儿,像一个立体的影子,但形体又似是不断的在膨胀、缩减。 似一朵云。 铅云。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雷纯行近了戚少商的身前,看看戚少商,又看看他身侧左右的杨无邪和孙鱼,忽然拢袖掩靥笑了起来。 笑得虽然“忽然”,但又十分自然。 也不知怎的,她这样一笑,全场都轻松了下来。 紧张场面好像全都舒缓了过来。 红颜一笑,倾倒众生。 只不知为何,这些嗜杀为雄刀头舔血的江湖汉子的,在这儿见她一笑,大家本来绷得紧紧的腾腾杀气为之消饵泰半,群雄大都心中舒泰了过来。 孙鱼看了她半晌.终于沉不住气,问:“你笑我?” 雷纯笑着摇头。 杨无邪干咳了一声:“姑娘总不会是笑的见在下吧?” 雷纯也摇摇头,一双美目却落在戚少商身上。 戚少商道:“我看不出来我们有什么可笑的。” 雷纯又笑了起来,笑得像风吹起一湖涟漪,不但干卿底事,简直要大家都我为倾狂:“我笑我们。” “我们?” 这句话可连智计绝伦的杨无邪也听不懂。 “当然是笑我们,我们大家。”雷纯那么滟滟的一双妙目,一笑起来,跟悄巧灵艳的脑、险、颊、额、颧、鱼尾纹之间皱成浪一般的波纹,花一般的层次,近看的人,这才省悟原来一个真正美丽的女子,就连皱纹也可以有一种令人失措、失惊、失落的美。 “我们来这儿,是洽商的,会谈的,而不是打架的、打斗的;”雷纯又笑意盈盈的补充道:“怎么现在全都变成火拼力斗,煞气严霜呢?” 大家都怔祝 说的也有道理。 戚少商却冷哼一声道:“不错,我们确是来谈判的,但先动手的,卸不是我们这边的人。” “哦?”雷纯柔顺的反问,她的柔和顺,就像她后颈的细嫩绒毛一般的轻和软,带点卷曲的好看:“那会是我们这边的人吗?” “我们‘六分半堂’里,可用不起罗睡觉和文雪岸这样的高人。” 她说。 且说得无暇可袭。 一如她的肌肤,玉洁冰清。 9.明天你是否恨我依然 谁也不能否认她的话说的很有道理。 孙鱼道:“可是,这些不是‘六分半堂’的人,却都埋优在‘三合楼’里。” 雷纯淡淡的道:“是的,不过,‘破板门’这一带一向既不属于敝堂的地盘,也下属贵楼管辖,孙香主这么说,难道是要把大好‘三合楼’地段,奉赠给我们‘六分半堂’不成?” 孙鱼哑然。 杨无邪道:“没有你们的同意,罗神剑和天下第七,决不可能欺人三合楼,甚至与你一同躲在屏风之后。” 雷纯笑了。 牙齿很白。 唇很红。 ——贝齿只露一些徽,唇的弧度很美,这白和美,教人看了就浑忘了一切疑点和一切无伤大雅的误会。 “我怎会是天下第七和罗汉果的对手呢?要是他们硬是要躲在屏风之后,我这样一个弱女子,还能声张吗?” 她也不经意的反话了一句:“孙香主可也不是打从老远的把孙大侠包扎得像一窝被子似的提上来三台楼吗?要是孙大侠一跳出来一剑把我杀了,我也一样无法招架、不能抵抗的呀。” 杨无邪默然。 戚少商道:“好,现在罗睡觉走了,天下第七也失手了,你要怎样?” 雷纯幽幽的道:“我有一个请求。” 她美睁里闪动着情灵的幽光。 幽怨而悠远。 优美而忧愁。 戚少商叹了一口气。 他心中忽然因为这两朵眼神而想起一个人。 回忆是因为不再拥有。 ——但回忆一样是不能拥有。 回忆是空。 真实却也是虚。 戚少商即时把一切虚空,所有空虚,都藏于心中,斩钉截铁的道:“你如果要我放了天下第七,那是不行的,因为他现在已是盛大捕头的犯人,与我无关。” 雷纯摇了摇头,眨了眨眼。 模样不但有点无辜,而且还教人怜爱。 在旁听到戚少商口气这般强硬的群豪,不禁都打从心底有点讨厌,不忿起戚少商来了:此子或也不懂风情,不解温柔! 但戚少商接下去的话更强硬直截: “要是你还想说回刚才在楼上咱们讨论的事,只怕也一样没有商量余地,咱们背景不同,取向不一,难有合作之机。” 雷纯的样子看去有点委屈。 委屈得让人感觉到:像她出落得这般露沾荷瓣的女子,本就不该来这红尘俗世,尤其是这险恶江湖来冒这趟浑水这种感觉甚至使人为她感到不忿,不甘和不平。 可是她摇头。 同样的,她的摇头也很不犹豫。 很坚决。 这下可连戚少商都感到狐疑了:“那你要淡的是什么?” 雷纯的妙目又向杨无邪和孙鱼左右溜了一下,只说:“可否借一步说话?只一下子,只一句话?可否?” 可否? 哪有不可以的! 在光天化日下、大庭广众中,众目睽睽里,戚少商这么一个身经百战的高手,难道还会怕去面对这么一个娇孝柔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要一个人、单对单的跟他说几句话、甚至只一句后吗? 这不是一个问题。 因为不是问题。 这也不是一个选择。 因为没有选择。 这样一个合情、合理、谦卑而友善的要求,竟然仍有人提出否决。 而且还是当众拒绝。 提出否决的人竟然是: 杨无邪。 “不可以,”这是他的回答:“对不起。” 雷纯嫣然一笑。 敢情她是一个极好脾气的女子、受多大的侮辱,或遇上多大的欺凌,她都保持温柔优雅的风度,不温不火,也宽容慈悲,不以为忤。 她的温顺甚至使人为她抱不平,感觉到不忿。 她自己倒没什么,既没感觉到伤害,而且也似决不会主动去伤人。 她仿佛与世无争——然而作为她这个人,以及她所处的环境,所占的位置,绝对是豺狼满布,虎视眈眈,危机四伏、天下有敌的。 “我要求对话的是戚楼主,”她委婉的道:“至于杨大总管,一向是我心仪的智者和长者、早已希望向先生求教、只是还未到时候,怕遭先生严拒,所以不敢提起。” 她又重拾起她的话题:“我要求的是跟戚楼主说几句话。” “我明白,”杨无邪依然故我,好像他说的话是天经地义似的,“你要跟楼主说几句话,不是跟我——但还是不准。” 他补充道,“就算他答允你,我也说不可以。” 杨无邪竟当众这样说话。 毕竟、戚少商才是一楼之主,杨无邪这样说话:已逾越了他的权限。 大家为之骚然。 雷纯也斜瞟向戚少商。 戚少商自自然然的站在那儿,刚才那句话好像不是出自杨无邪口中,而是他亲自说出口的一般。 雷纯目中流露出一种很奇特的神色:仿佛领悟了什么,又像在虚心学习什么新奇事物似的,她问:“戚少楼也是这样子的想法吗?” “是的。”戚少商朗然道:“这也是我的看法。” 然后他昂然朗声道:“我想,大家一早就该知道这一点,在风雨楼里,杨总管说出来的话,就跟我说出来的话一样,永远有效。” 这几句话说来轻描淡写,但其实是关系到一个京师武林最大帮会的权力交递与转移,戚少商如此器重杨无邪,使得众为之哗然。 杨无邪站在那儿,又露出他那居然还带点“天真无邪”的笑容来,自得其乐,又自恃得很。 雷纯幽幽叹了一声道:“那我有话要跟戚楼主说,又不便对着大家说,该怎么办呢?” 杨无邪立刻拍胸膛说:“先跟我说,也是一样。” 戚少商也说:“跟杨总管说,也是一样——我在杨先生面前,没有秘密。” 雷纯若有所悟的道:“那也好。——只好劳烦杨先生转告了。” 她盈盈走向杨无邪。 杨无邪这时已回到“金风细雨搂”帮众及支持,“风雨楼”的武林人物的队前,雷纯这样放放心心的如行云滚水般的走过来,大家都看直了眼:不仅为了她的美,也为了她的气定和神闲。 杨无邪也自觉的走前几步,去迎逐她。 然后两人迅速的交谈了几句,语音都很低。 说到一半时,雷纯似还递交了一样事物给杨无邪,杨无邪一变脸色有点阴沉不定,居然显出有点尴尬,还有些窘态。 ——雷纯对他说了些什么? 说到未了,只听杨无邪道:“就这几句?” 雷纯盈盈的向杨无邪检衽一幅,道:“烦请先生务必要把话向戚大侠转告。” 杨无邪顿时显出一种“扪断几茎须”的表情来,好像将一只死掉的猫硬塞到他嘴边,要他啃下去一般,但他还是说:“放心,我一定转达,但答允与否,可不是我能拿得下主意的事。” “不必,我会等的,”雷纯乖得就像邻家的小女孩,“只要先生肯转告就感激不尽了。” 杨无邪快快的退了回来,走近戚少商耳边,这时,在孙鱼等人安排调度下,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多已散去,狄飞惊也撇下六分半堂的部队,雷纯一走,大家都很快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就连无情,也与四刀剑童押走了天下第七,温文随队伍而去。 杨无邪到了戚少商身边,压低了语音,道:“楼主,刚才冒犯之处,请楼主赐罪,无邪甘愿受罚。” 戚少商忙低声劝解道:“哪有这回事!我们早已约定好了,你也是为了我,才甘冒这大不韪。现在恶人都由你当,好人都让我做,我才惭愧得紧呢,于心不安得很。惟有这样,我才能甩得脱不必在大家面前与雷姑娘私语,失去了很多危机与烦忧。这都多谢您了。” 杨无邪道:“楼主这是什么话,快别把我给折煞了,我们怕只怕雷纯借故当众跟您一说话,且不管说的是什么,只怕江湖好汉见了,难免就有猜测,有猜估就会生流言,万一传楼主跟雷姑娘有私情,或错以为‘风雨楼’与‘六分半堂’已结盟了,那就不太好了。” 他沉吟半晌又道,“也许,雷姑娘就是要人产生这种误会。” 戚少商眼神里充满感激:“可是,像这样子的危机,您已跟我搪掉了。” 杨无邪道:“可是,雷姑娘的邀请,却还是搪不掉。” 戚少商道:“邀请?总不会又来谈判,这次连相爷府、八爷庄一并埋伏炸掉吧?” 杨无邪苦笑道:“不。这次她只请你一个人,她要你去见她,她有重要事要向你相告。” 戚少商啐了一声:“她却还是要私下见面不可!” 杨无邪道:“是的。” 戚少商奇道:“我为什么一定答允和她见面?” 杨无邪居然答:“我不知道。” 戚少商在等杨无邪把话说下去。 他了解这个人,也尊敬这个人,更相信他的判断力——他每说一句话、每一个行动、每做一件事,都一定会有他的理由,而且理由必定十分充分。 杨无邪果然说了下去:“但你会知道。” 戚少商问:“为什么?” 杨无邪道:“雷姑娘要我先转告你一句话:‘明天你是否恨我依然、爱我依然?’然后就告诉我约晤你的日期、时间和地点。她说:‘你听了这句话一定会来的。’”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已发现一向潇洒不羁,从容不迫的戚少商,脸色已变。 变得很难看。 ——脸是沉住了,气反而有点沉不祝 杨无邪叹了一口气,道:“所以,我虽然并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来龙去脉,但我想她是说对了。” 戚少商马上就问:“什么时间、地点?” 杨无邪心中感唱,道:“后天,申未,在穿山峰明月楼十八奶娘庙。” 然后他掏出一件事物:“她还要我交给你这东西,并且还要我对你说:‘放心’两个字。” 戚少商立即接过来,一看,本来已像狗肚般的脸色又在眉宇间下了九重领,增添了几分忧虑和不安,一直听到“放心”二字,很宽颜了一点。 那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一把小小的檀香坠扇,正面书着:“英雄美人”四字,背面则写“天花乱坠”,一款写得豪迈迫人,一款字体则娟秀柔丽。 戚少商有点紧张的问:“她……还有说些什么吗?” 杨无邪心中暗暗担忧,道:“没有了。但她还要我转告您一句话。” 戚少商问:“什么话?” 杨无邪摊摊手,露出他白哲的牙齿,笑了笑:“那是有关我的。” 他苦笑接道:“她要你提防我。她的话是这样说的:‘请你转告戚楼主:要小心杨总管,勿让他太权独揽。别忘了,苏梦枕就是太信任白愁飞才会让他反叛得了。我不想你重蹈覆辙。’就这几句话。” 杨无邪一字一句,转述得很仔细。 戚少商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也都听得很仔细。 然后他问:“她要你转告我这几句话?” 杨无邪无奈地道:“她还说,谁叫你不私下和她沟通,不然,也不必透过我来说这几句衷心之言了。” 戚少商狐疑地道:“那她为什么不在两天后才亲自跟我说这几句话?” 杨无邪耸耸肩道:“我不知道,也许,她也故意让我听到这几句话吧?” 戚少商沉吟道:“那对她似乎不太好吧。” 杨无邪也笑得有些诡怪:“但她对你却是非常有心,相当的好。” 戚少商虽然还是愁眉未展,但已开始有点笑意了:“那你又何必告诉我她说过这些话?” 杨无邪一摊手,道:“没办法,她要我告诉你的话,我难道能不告诉你吗?” 戚少商望定他道:“你可真是童叟无欺。” 杨无邪笑道:“童叟无欺的人,往往只欺了自己。我比不上朱月明,谁要是童受无欺,一定做不了大生意。” 戚少商道:“朱月明够精明,也够圆滑,像今天京城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体、他一定已知晓,但就是不肯站出来,不表态也不亮相,把自己先立于暗处,万一有事,既不必搞黑锅,出手也还来得及,不过他就是大机警,滑头了,却也有大坏处。” 杨无邪烧有兴味的问:“哦?那对地而言不是大好处吗?却是坏在哪里呢?” 戚少商道:“他就是太机灵,所以像蔡京这种人也不敢太信任他,甚至有意要翦除他。” 杨无邪道:“所以,人应说要聪明,但不可聪明得露了形迹,那就到处惹人提防,搞不好就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了自己。” 戚少商道:“雷纯其实就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却惜乎太急于离间我们。” 杨无邪并不赞同:“我认为不然。我不是有意为她说话。只不过,她若要离间我们.就一定不会让我来向你转述、这样子的劝诫——她要避免我听到,原也不难。” 戚少商也狐疑的道:“那她是别有用意了?” 杨无邪苦笑道:“可惜我也弄不明白,她用心何在。” 然亏他道:“不过,后天是中秋。那晚,楼主在明月峰赏月,人在高处,小心着凉。” 戚少商点点头,道:“我明白,可是我不得不去。” 杨无邪只应道:“是。” 就没有再多说。 戚少商忽扬声问:“天下第七已给无情押走了吧?” 在旁的孙鱼立即答:“是。”然后马上问:“是不是要派几个人护送?” 戚少商昂首望向孙鱼,目光如电。 孙鱼慌忙解说:“卑职担心备路黑道人马,生怕文雪岸会被迫道破他们的秘密,可能会设法沿途拦截营救,我看,光是盛大捕头一人之力,还有几个小童,只怕……”戚少商截断道:“这倒不怕。” 他欲言又止。 脸有忧色。 杨无邪接道:“以无情的战力,决不可小觑,怕只怕无情另有安排,别有心思。” 戚少商完全心有戚戚焉:“我也不放心这一点……不过,只怕还有人不见得会放过天下第七这败类。” 杨无邪目光转动,笑了: “有他和他那家子人在打点,我们还担心些什么……不如,还是商量如何重建三合楼吧?这样一座历史名楼,历尽沧桑,也阅尽风骚,一日沦落至此,个中原故,我们也有份造成的,很应该由我们手中重新修葺、再建吧!” 戚少商微笑望着杨无邪,好像对他这意见,很赞同,也很激赏。 然而在眉宇间仍有忧色。 轻和清、淡得不易察觉。 第五章 这把匕首不太冷 1.这个杀手非常热 无情一路押天下第七回大理寺,中途已把轮椅撤换为轿子,偶尔里边好像还传出了点谈话的声响。 当然不是他一个人押送天下第七投大牢的,他身边还有三剑一刀童。 三剑童一姓何、一姓叶、一姓陈,他们本来都是无情从所接办的案件中苦主,受害人之遗孤,无情本身也是出身凄凉,自小家破人亡,幸得诸葛先生施援手,领养调教,方能使无情虽残疾在身,仍能出人头地,成了六扇门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无情十分感念诸葛先生,也有意把诸葛的爱心传扬下去,他自己也花了不少时间,心力来扶植,栽培这些大难未死、暴劫余生的孩子,其中最优秀的,便是金、银、铜、铁四剑童。 可惜,不幸的是,其中一名林姓的金剑重,庄“逆水寒”之役时已然丧生,为此,无情十分感伤、自责,省惕是自己对剑童保护不力,才致牺牲。 一剑童虽逝,但未几又遇上了姓白的童子,这一块难得的璞玉,他擅用刀,故无情近身的“四剑童”而今成了“三剑一刀童”。 不过,四童主要服恃的还是无情,押解要犯的事,则由眼前七八名衙差负责。 这七八名衙役,自然都听候无情的调度。他们的领头。却是个又黑又扎实,少说话多做事的人。 这人乌着脸,对任何人都像是上辈子欠他们的,他跟谁都有仇。 但无情却知道这个汉子却是个办事效率奇高、行动极速,外表看他乌口黑脸的,但实际上却是个善良得连一只蚂蚁都坚决不肯无辜杀害的人。 就是因为这人谁的账都不卖,所以,当了多年的衙差,到现在还只升到“副捕头”的位置,而且,只怕不久之后就会给蔡京派系的人外调,风闻公调到三阳具那一带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去。 人人都叫他做老乌。 他的确姓“乌”,名叫于达,外号“快腿旋风”。 他做事奇急,脾气暴躁,心地善良。无情很信任他。 所以他召集这人来押送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虽然受了伤,也给封住了穴道,但就算是一头没了爪牙的老虎,毕竟不是只病猫可以比对付得了。 由于天下第七已给封住了三处要穴,不便行走,于是,老乌就把他置于囚车之中,由一个差役在前面拉动绳子,一个则在后面推车,一路往大理寺方向走。 其间,当然要经过瓦子巷,半夜街,且到了黄裤大道。 本来,如此公然押要犯的队伍,难免都会引起老百姓张望围观,指指点点,但也不知怎的,今天大家非但不敢靠近窥探,甚至看了一两眼的人,也马上低下了头,别过了视线,不敢往囚车处看,连一向喜欢跟在囚车后面喧闹的无知市井孩童,也比平日少多了,只有两三个打扮得很贵气的小童,还敢跟在后头,笑闹了几声,有个大胆的还赏试向囚车扔了几颗小石头。 想来,这是天下第七虽然已无反抗之力,人也成了囚犯.但自有一股森寒之气,沁透出来,使一般人不敢轻犯,也不可侵犯,就算看他几眼,也感不舒服。 有时候,他也会反盯对方一眼,看他的人如遭冷电击着,毛突突的打了个寒噤。 无情那座镶上木轮的轿子(在武林中尤其黑道上的人,莫不称之为“魔轿”:因为它由诸葛先生精心设计,委托班门绝顶巧匠费心打造,而又经过无情悉心改良,既是轮椅又是轿子,里边机关奇多,布置巧妙,暗器又层出不穷,不少黑道高手,都因攻不下这顶“魔轿”,而成了无情的“阶下囚”)就跟在囚车后头。 三剑一刀童则随行在轿子左右两侧,四处方角位上。 这一路上,囚名童子显得很有点紧张。 白刀童入门最迟,但年纪却是最大,也比较成熟,一向最为机警,他一再打眼色、手势、要三剑童“看着点”。 一直在轿子深帘内的无情,却似完全看到外面发生的情境,经过黄裤大道之际,无情忽问:“你们担心有人来劫囚车?” 白刀童名字就叫做白可儿,他第一个承认:“是。” 无情一向在平常起居生活间、言谈里施教,说法,因而故意追问下去:“你们以为救天下第七的人会在这儿下手?” 白可儿道:“是的。” 无情问:“为什么?” 白可儿道:“因为在闹市里劫囚犯,只要引起混乱,方便下手,容易得手。” 无情道:“你说的对,可是,只怕劫囚救人这种事现在不会发生,也发生不了。” 这次到白可儿问:“为什么?” 无情反问:“你们认为谁会救天下第七?” 铜剑叶告道:“当然是天下第六的朋友和同道了。” 无情道:“像天下第七这种人,只怕仇人多朋友少,至于同道——他是个杀手,这个杀手非常狠,所以平时也没什么帮手,何况,杀手只负责杀人,不是负责帮人、救人的。” 银剑何梵试探着道:“可是,他毕竟是蔡京派系的人。他们那一帮人一定会派人救他的。” 无情叹道:“蔡京这一帮人才不像王小石,只有王小石这种人才会为两个兄弟动用一切力量,甚至把自己也毁了进去、豁了出去当街劫囚救人的。蔡京之所以为蔡京,他是决不会做这种傻事。” 银剑何梵心有不解,追问道:“公子是认为王小石那一干人,因救义友劫法场面致给逐出京师,是傻事愚行了?” 无情叹了一口气。 他收容这四童之初,他们都只五至八岁不等,而今多年下来,他们随着岁月增长见识,平时有的肯学习(像何银剑、叶铁剑便很肯学习),有的肯读书(如陈铜剑、白刀童就很肯苦读),但毕竟不像已英年早夭的金剑童林邀德一样,在日常生活中既勤奋好学,又能静心养性,在书斋博览群……可惜他早死。 为此,无情非常痛心。 他一向特别疼惜他。 上天就是这样,你愈是注重的东西,他愈残狠的把它攫夺。 年纪轻轻的无情,己学会尽量不去注重任何人和事,这样或许还能减少、减轻部分感情上的冲击。 ——心无望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梁。 佛经中亦有此谓。 他学习无情。 所以人称之:无情。 可是无情却不想误导了这几个白壁无垢的孩子。 他不愿意传达太多负面的讯息给他们。 ——如果他们一开始就认为这世间的好的、诈的、坏的当道得势,那么,只怕成长以后的他们,也只好是坏的、诈的、好的了。 要是他们在性格上会有这种变化,无情觉得自己是责无旁贷。 他不想如此。 他有一个很不快乐的童年。 他更有一个压力过重、负担过度的少年时期。 他不欲而今的“三剑一刀童”重蹈他的覆辙。 所以他回答说:“王小石他们不是蠢,而是够义气。他走的是直行路,取的是坦荡道,义所当为,仁者无敌。” 何梵有点明白了的样子,所以显得有点得意:“那么说蔡京那些人不救天下第七就是不义了?” 无情道:“这些人本来就不知义为何物,只知道急功近利,不过,蔡京也不见得就不救天下第七。” 何梵又大惑不解:“蔡京会救天下第七?那岂不是跟王小石一样,都很讲义气吗,他若只救天下第七,为啥还不出手呢?再过了这黄裤大道,就要到大理寺了,难道他们还敢公然劫狱不成?” 何梵这一连串问题,使无情不知分开逐一回答是好,还是一口气作答为妥,却听铜剑叶告不耐烦地喝止道:“何梵何梵,你烦不烦!问啥问的!就会烦扰公子!他们要劫囚就劫囚,咱们还怕他们来不成!?我们巴不得他们来劫,好打他个落花流水,杀他个落荒而逃,最好一网打尽,不妨大显身手!” 何梵给叶告这一轮抢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情却怫然道。 “老四,你大好犟了,小二不明肯问,不知肯学,不懂肯弄情楚,那是大好的事,你怎可阻止!那你说说看,蔡京为何不会在这押囚的路上派人动手劫犯?” 叶告一时期期艾艾。 在旁的铁剑陈日月却说:“公子,我试说说看,说错了请公子勿见怪,好不?” 无情道:“阿三你说来听听。” 陈日月在“四剑重”里排行第三,故无情向称之为:“阿三”,何梵则是“小二”,叶告排四,故唤“老四”.至于死去的金剑,原唤作“虎头儿”而今早逝,剑童们也缺了个“头儿”了。至一新收录的问生“一刀童”,则向唤其原名为“白么儿”。 陈日月先请示了无情,就自告奋勇的说:“蔡京要救天下第七,根本不必派人来截路劫囚,他只要透过刑部的关系,就可以让人下令放走天下第七了。” 无情微笑道:“你说的对。” 白可儿见陈日月说对了,也凑一把兴:“公子,我也试说说看。” 无情道:“你只管说。”却低声吩咐了陈日月几句话,陈剑童便迳自到道旁一家什么蛋都卖(只差没有王八蛋)的摊店,买了几只茶叶圆蛋回来,分予大家吃。 白可儿道:“我认为蔡京之所以会救天下第七,是怕天下第七入狱之后,在审讯把他的一切阴谋诡计全抖开来,所以他才会设法把天下第七弄出来——这跟王小石纯纯为多情、义气而公开劫法场救唐宝牛及方恨少是很不一样的。” 无情点头道:“你也说对了。” 何梵听了就不大甘心:“你对他也对,可是,公子只要把人犯一押到大理狱,就可交刑狱提点宋青天了,宋大人铁脸无私,决不徇私,蔡京可能说放人就放人么!” 白可儿说:“别人不能,蔡京能!他能今天子都听他的话,区区刑部,又能奈他的何!” 何梵不甘不平的叫了起来:“那我们押他回大理寺,岂不是白押了?” 叶告又截道:“你叫什么叫,我看公子自有分数。” 无情正色道:“老实说,而今此际,我心中亦尚无计议。押他回牢,只好形同放了,若让戚少商公然杀人,对他对我对大家,都有不便。如果放了——嘿。” 他的声调忽然一转,在乎一遮一拂,嗤嗤二声,两道激光,往前射出,一声叱道:“我知道那个杀手人在囚笼,十分惶热,——但你也用不着用‘冰’射杀他!” 2.相识蜂雨中 无情手一振,两枚暗器,飞空而出,刚好各“咬”住一物,啪啪钉在民房砖墙上。 那民房刚好有两个幼童,一男一女,正流鼻涕,蹲在门前吃饺子,忽然一看,见墙上多了二物。 那两件物体就“黏”在墙上。 无情发出去的是两条如同“蜈蚣”一般的“暗器”,刚好各“截”住一只看去像透明的弹珠石子,弹珠一旦击中“蜈蚣”,“蜈蚣”的“身子”立即卷曲,绕缠装弹珠”冉斜飞落去,黏在墙上。 那是两枚看去几乎完全透明的“弹珠”。那些在后头看热闹的孩子们正嘻笑着用石子、花生、栗子等各式各类古怪儿戏的事物扔向囚车,“透明弹珠”只是从此之中的两枚。 大家都不明白无情何以要出手。 ——何须出动到他的独门暗器“七杀蜈蚣镖”去阻截两只小孩玩的“弹珠”。 但他们很快便明白过来。 最快明白无情用意的是“一刀童”。 他飞身,疾掠,左手搂,右手推,把门槛前的两名幼童迅速移走。 两只“蜈蚣镖”黏在墙上,马上用“它们”的爪子紧紧钳住那两只“弹珠”,那“弹珠”,立即就嗤嗤的溅喷出汁浆来。 浆汁也是死白色的。 然后,那墙就渐渐溶了。 溶得愈来愈快。 很快的,墙便穿透了两个拳头大的洞。 紧紧攥装弹珠”的“蜈蚣镖”也给融化了。 虽然谁都不知道“蜈蚣镖”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 但墙是砖砌成的,还用水泥涂了层厚厚的屏障。 可是,如今,墙已给溶解开来了——要是它打在人的身上,那还得了? 这还了得!? 大家脸色都变了。 “侠腿旋风”乌干达脸色就像只卤了三天四夜的牛膀。 他正在押解要犯。 ——来人却要杀死他手上的人犯! “三剑童”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们没想到出手“劫”囚车的居然也是些跟他们年龄相仿佛的“孩子”,幸好,“公子”出手应敌前总会发出手势和暗号,让他们及时应变。 但脸色最不自然的还不是他们。 而是发暗器的人。 ———那两个长得很“贵气”,穿得很“贵气”,举止也很“贵气”,眼大大又灵灵,脸圆圆又白白,脸上各长一对酒涡的一男一女! 老乌沉声朝指喝道:“哪家黄口小儿,受谁主使,来干这种触犯王法、公然杀人灭口的玩意儿!” 那两孩子笑了。 女的笑得很甜。 男的笑得很天真。 ——年纪小小,已如此好看,长大那还得了! 男的说,语音不脱稚气:“还有谁派我们来?说出来保准唬你一大跳!你们这些小衙差牌头可不够称呢!” 女的说,语音滋润而甜:“我们是天子跟前第一人派来的,聪明的就马上让开,别阻你奶奶办事,不然上面就查办你!” 声音确是嫩,但语气可十分老江湖。 无情笑了。 并且笑道:“你们不是蔡京派来的,别充了!” 老乌倒有点意外:“他们年纪小小,却是出手狠毒,到底是谁家劣子?” 无情用手按唇殊了一声道:“别这样说,以免跟名震天下、难缠难惹的‘老字号’结怨!” 老乌震讶地道:“他们是……温家的人!?” 无情道:“除了岭南‘老字号’温家的‘金童玉女,筷子兄妹’温渡人、温袭人之外,在这红尘俗世,风波江湖之中还有谁能在二十开外,仍能保持天真烂漫的容颜和心灵?除了他们,谁还能信手发出‘老字号’的杀手锏:‘冰’!?” 这次,那对“孩子”才真正变了脸色。 他们的脸色跟严冬历经长夜终于破晓时的“鱼肚白”几乎同样不好看。 男的就是“毒童”温渡人,他的人像正迅速“长高”、“长大”。他的声音也变了,再也不稚嫩,但依然尖锐凌厉。“无情,我以为你是一条好汉,一向主持正义,没想到,你却一再为难我们,还为这种蔡京手下的狗奴才出手相帮!” 女的便是“毒女”温袭人,她水灵灵的眼睛往无情瞟去,竟有小妇人的尤怨之色:“大捕头,你真是闻名不如目见!我们杀走狗败类,关你何事!你用得着为这个禽兽不如的凶手得罪我们‘老字号’的人!” 无情淡淡地道:“我不想得罪‘老字号’温家的人。” 温渡人怒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无情道:“因为他是我押解的囚犯。” 温渡人道:“他既是杀人犯,就该杀人者死。” 无情道:“那他应该得到公平的判决,执法的事该由刑司、律法来判定,而不是由你们私下行刑泄愤、杀人定罪。” 温渡人忿忿地道:“你认为这人在审讯时会给定罪?法是人订的,也是人办的,现在大宋可有清廉严正的青天大人来这些狗崽子得到应有的报应吗?” 温袭人补加了一句:“进了牢狱。到头来,还不是给蔡京一句话就开释了!” 无情长叹一声道:“我是吃公门饭的,总不能让你们当街杀人。” 温袭人展颜一笑,她的酒涡很好看呢声道:“你本来当视而不见不就行了吗?” 无情叹道:“可是我还是看到了。” 温袭人惶恼地道:“看到了又怎样?” 无情道:“既看见了就不能不管。” 温渡人勃然道:“那你无非是想要包庇这杀人凶手,”无情道:“不是。我的职责是抓凶手,而不是杀人。” 温渡人道:“他才是杀人凶手。他杀了你不少同道,同僚。” 无情道:“所以我要抓他归案。” 温渡人道:“那我替你杀了他。” 无情道:“你不是替我杀他,你是要替许天衣报仇,替温晚大家长出口气。” 温渡人道:“我杀一个杀人凶手,那你只要看不见就是了。” 无情长叹一声,缓缓道:“我刚才说过了:我看见了。” 温渡人气极了:“那你是存心跟我们温家的人找碴。” 无情道:“我已说过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温家的人不动我的犯人,我就尊重‘老字号’温家的每一位成温渡人道:“你若不让我们杀掉这凶手,就是得罪了我们温家每一人。我劝你别自找麻烦!” 无情自言自语似的道:“我也知道我这是自找麻烦,但我自寻烦恼也不只这一次。” 温袭人忽然插口道:“你想要他什么?武功?绝技?‘干个太阳在手里’?还是‘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发射弩?你大概要等你拷问出来之后,才让我们杀他吧?只要你一句话应承了,我们也可以考虑忍一忍、等一等,你要什么条件,开出来吧!” 她和她和兄长既问出、说出这一连串的话,他们自然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的心灵,绝对不会那么多歹恶、险诈,且咄咄迫人。 这对温氏兄妹的想法和说法,简直系阅遍世情险恶且已给同化同流了。 无情这次沉住了脸:“我说过,我只有权抓凶手,除非不得已,不然无权杀人。若我看见你们在此大街公然杀人,我就只好把你们当凶手来抓了!你们不必跟我谈条件,我职责在身,无权放人杀人。” 温袭人噗嗤一笑,居然流露出一股稚气而弱不禁风的甜。 “那我明白了。” 她说:“只要你没看见,就没事了?” 无情冷冷的道:“可是我第三次说了:我己看见了。” “不。”温袭人娇笑道:“如果你没有眼睛了,或者眼睛已看不到东西了,那岂不是什么也看下到了,又如何阻止我们呢?” 无情神光内敛,目光暴长,瞳孔收缩,双眉一沉,道:“这里大街有许多人,你想让我看不见,我倒要见识见识,但你千万别连累了其他的人,否则,你们便是凶手——”他一字一句的道:“别忘了我是个专抓凶手。杀手的捕快!” 温袭人一面听一面冷笑。 温渡人却听得很用心,还回答: “我知道,我明白——我们今天才刚刚相识,却早已久闻大名,只无缘拜识。江湖风波恶,也风险多,我们这下不打不相识,可谓是‘相识风雨中’了……”他顿了一顿,又惋惜的道:“可惜知道和明白,也没有用,我们不得不动手——我们岂止相识风雨中,还相识在‘蜂雨’中哪!” 话一说完,突然,从他小小的袖口里,打出一物。 那物迅速暴胀。 说也难以置信,原先,那物只像一块棉花。 小小的、软软的、松松的、灰灰的、自温渡人的宽宽衣袖里“漂”了出来。 也“飘”了出来。 但它迅速起变化。迅疾肿大。 膨胀。 一下子,已长得像一朵云。 乌云。 一朵很大很大的乌云,飞向无情,也罩向无情和他的剑童、刀童及捕快、衙差们! 不仅是温渡人发动了攻袭,温袭人也不闲着。 她的皓腕一翻。 小手一扬,便打出一团事物。 ——看来,那是“一团”事物,但又迅速分开、分裂成弹,即成碎片之后,又万点聚一,依然合拢在一起,只不过是裂成千点万点的一大片,且发出营营嗡嗡的急啸声,罩向无情主要还是扑向他身前的囚车,囚车上的人:——天下第七! 那当然不只是,“一团”事物! 而是千百只蜂! 毒蜂! ——相识蜂雨中! 3.风吹草动见无情 乌云先罩向众人。 它遮住了大家的视线。 那片“云”其实是一种“雾”,本身就有毒质。 就在老乌等要应付那一朵“云”之际,“蜂雨”已至。 ——就算大家能够自保,在囚车中给制住了穴道的天下第七又如何能躲得过这要命的“蜂雨毒云”! 尽管温氏兄妹是发动了极其歹毒的攻袭,但他们的袭击依然甚有分寸! ——他们的“飞云”只罩向无情和他的一干同僚,大街上的其他人早已纷纷走避,故而这朵“云”并无意要殃及无辜。 ——“蜂雨”真的是“一窝蜂”的飞涌向囚车,他们攻袭的对象当然就是:天下第七! 他们要取的是天下第七的命。 他们决不让无情把天下第七押到大理寺受审,因为这形同放了天下第七。 他们不认为无情有能力使天下第七受到应有之刑罚。 他们是“老字号”温家的人。 温家的子弟一向只相信: 正义不在朝,不在野,只在人们百姓的心中。 公理自在人心。 他们要为天下下公平的事讨回公道,更要为自己家族争一分荣誉和公信。 这是他们公同的信念。 所以他们主持正义。 他们快意思仇。 惩恶赏善。 甚至不择手段。 乌云密布。 蜂雨急涌。 无情没有内功。 无情行走不便。 温氏兄妹打出来的不只是暗器,也是一种毒物。 毒蜂迷雾,并非攻向无情,而是主攻天下第七,并罩向那八名公差和三剑一刀童及快腿老乌。 这才可怕。 无情没有办法。 他化解不了这种普及面极大、杀伤力大广的攻袭。 对一个没有内力基础而双腿残废的人而言,能自保已是极不得了的事了。 可是无情并不认命。 ——个像他这样的“残废”,不但能屹立在武林中,成名于江湖,还能在六扇门中几乎占了第一把交椅,非但不是“废人”,而且简直是“强人”,那么,这种天生就是不认命,不认输、不认栽的人! 他所受的打击,一定比常人多。 他承受的委屈,一定比别人大。 他所作的挣扎,一定比任何人都凄厉。 他也曾埋怨上苍,为何对他如许无情,要他经历如许比平常人更大更多的更重更无法忍受的压力。 但当他历尽苦艰,终于建立了大成大就之后,他就无尤无怨,且愈发了解上天对他的思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就是在如此煎熬中给锻炼出来的。 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已无视于压力。 压力愈大,他反弹愈高。 他也不怕打击。 打击愈重,他反击更强。 他也无畏于攻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刀来剑刺,枪来棍砸,飞镖来弩矢去,要是暗器来他更一把“明器”就撤了过去——武林中的人,早已把他出手光明正大的“暗器”称之为“明器”。 所以温渡人、温袭人的“残云”、“蜂雨”一使出来,他也决不客气,“风吹草动”立即发动。 大家都晓得,无情是没有内功基础的,他又如何发出“风吹草动”来破解“残云蜂雨”? 无情不是由他自己发出“风吹草动”。 他发不出。 但轿子能。 他用轿子发出一股“大风”: 他一按掣,轿位矫正,轿门大开,四股飚流合一,汇成一股罡风,“呼”地吹了过去,一下子,“乌云”,“蜂雨”,全给这一股“罡风”吹开了,也吹歪了。 甚至“吹”回去了。 ——吹“回”温氏兄妹那儿去了! 这可不得了。 这“残云”虽没什么了不得,但一旦罩住了人之后,只要吸上一两口,身立即形同一朵“残云”,残了、凋了。谢了、枯萎了……浑身无力;所以,这“老字号”的“残云”又名为“东风无力百花残”。 温渡人、温袭人当然下想当街格杀老乌,无情这些人。 他们也不愿跟刑部、六扇门的人结下深仇。 所以他们放出“残云”,只要这些防碍他们“办事”的人“残”上一“残”,“残”一阵子,那就好了。 他们自己当然也不想“残”。 所以“残云”给这股怪风“送”了回来,他们无不大惊。 但对“残云”只是“惊”,真正“失色”的是“蟀雨”。 因为他们放出蜂雨是用来对付天下第七的。 他们对付天下第七可不必客气。 他们要杀死这个人。 因为他们确凿调查过:这人所干的恶事,早已足够让他死上四百三十七次。 所以他们下杀手。 蜂雨有毒。 剧毒。 所以沾不得。 可是而今“蜂雨”已一窝一涌一股脑儿的“飞”了回来,简直是交织一起。文错一团、交缠不己,他们已认不了谁是主人,谁才是敌人了! ——给这些蜂儿螫着,可不得了! 温氏兄妹就是因为深晓个中利害,所以才更加知畏知惧。 他们一时也措手不及,不及如何应对。 幸好…… 幸好这世上有“幸好”这回事。 幸好这时一双姣好的手伸了出来,一手持着口开了口的葫芦,一手则双指拎一根香。 燃着了的香。 这只手很白。 燃香的姿态也很斯文。 这香一燃着,所有跌跌撞撞的蜂只,立即又变得井然有秩,一只跟着一只,闻香而至。 一下子,那只白手又成了黑手。 因为蜂只全挂在那手上、袖上,一叠一叠的,像一袋黑蠕蠕的波萝蜜。 他的另一口手有一只开了盖子的葫芦,葫芦口正“哗”地洒出一大蓬水。 水晶莹而剔透,一大颗一大颗的,像珍珠。 那些似珍珠般的水滴,正喷洒在那大堆“乌云”上,那叠“铅云”立即萎缩了。 迅速缩校 缩小得极快,往内萎款,像雪球掉入热锅里一般,很快的,就压缩凝结为一块手掌大小,铅一样沉重的事物。 然后就掉落下来。 掉落时,碎成七八片。 那人就用葫芦咀接住,一一“收”了进去。 这人出现,只不过片刻,但他已在举手问收回了“毒云”也收服了“蜂雨”。 然后他哈哈笑说,语态温文: “无情机关,天下无双;风吹草动,事在人为——今日这‘风吹草动’的机关可真教我辈大开了眼界。” 之后他开心见诚的招呼道: “盛大捕头,您可好,在下有礼了。” 4.震耳欲聋的寂静 无情皱了皱眉头。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看来温文尔雅,实则非但难缠难惹,而且还是强敌劲敌。 这个人满脸笑容,可是满身都是毒,他在“老字号”温家辈份排行在武林中江湖上名声班辈之高,绝对不是温渡人、温袭人兄妹能及其背项。 这人姓温,名文。 无情怕的不是别人,就怕这人出手。 而今,这人已出了头。 露了面。 这件事看来他己插定了手。 无情长吸了一口气(他很珍惜这口清新的空气,因为他知道,万一老字号温家的高手真的动手后,只怕方圆三里内,都没有不染毒的空气了),道:“文兄,你也要救天下第七?” “不。”温文温文的道:“我是要杀他,不是要救他。” 只听一声森寒至极,又隐伏了无尽悲怆、委屈、凄厉的冷哼。 哼声自囚笼里发出。 天下第七铁青着脸,铁一般冷横着语音道:“来吧,前仇宿怨,旧恨新仇,一并儿都来吧,我文雪岸人在这里,头在此处,命在这几,有种的就拿去!” 温文睨了他一眼,这次终于在温文中掠过一阵狠色:“我是要替许天衣兄弟报仇,你造孽大多,怨不得我!” 无情截道:“不行。我得押他回牢,自有刑法对付他。” 温文冷笑的时候样子也不冷,反而有点小孩子气:“他一旦押到牢里。就形同放虎归山,多少罪大恶极、罪不可道的要犯积寇,都不是给狼狈为好的贪官污吏一声令下就无罪开释了吗?或假意押解到远地,中途私放了。要治他的罪,就该当场授首!” 天下第七青筋闪颊,绿筋满额,狠声道:“大丈夫,要示要剐.悉听尊便!无情,你也不必假意来护,我的命是我的,不干你的事!” 无情只淡谈地道:“可是,而今,你的命是我的;你是我押的犯,我保的命。” 然后他望定天下第七,缓缓地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天下第七脑上青筋与汗珠交织遍布,只暗吼道:“有屁快放!” 无情一字一句地道:“当年,你爹可以说是我杀的。他是死于我手里。我答允他,要告诉你这件事。而且,我还得给你一个公平,一个机会。” 天下第七愕然道:“什么机会?” 无情道:“一个让你动手报父仇的机会。 天下第七格格地笑了起来。 笑得很惨。 他唇边还笑出了血丝。 “你杀我爹,我一早已知道了。”他惨笑着说:“所以,我要杀尽天下衙差、捕役,夹报此血海深仇!” 无情道:“你拿他们出气干啥!要报仇,你应该直接找我!” 天下第七惨笑着,笑得连他鼻子都已歪到一边:“我还动不了你!我其实已快要有实力动得了你们四人了,可惜,还差那么一点,功亏一篑。假如今日我杀得了戚少商,那么,一切都可以解决了,相爷答允过:他给我高于你们的名位官职,那时,在公在私,我都可以动你了。” 无情叹了一声,道:“一个人想要报仇,可真不容易。” 温文接道:“是呀,所以,盛大捕头,请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让我们如愿以偿,又让你能了这心腹之患吧。” 无情还没答话,天下第七已恨恨的截道:“无情,你别假惺惺,也少来作态了,反正我今天落在你手里,你杀了老子不妨也把我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无情又叹了一声,这次,他不再插话。 温文收起了葫芦。 温袭人乖巧的走到温文身旁,打开了一个锦绣布袋。 温文的手一抖,那些“毒蜂”全都簌簌落入口袋里,温袭人将袋口的红绳一扯,立即将袋口束紧,“蜂雨”尽收其中。 温文撮唇一吹,吹熄了手中那支翠绿欲滴的焚香。 他的手势很轻,很柔。 姿态优雅好看,甚至还很有点女性的味道。 他的手比三步不出闺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美丽女子的柔荑还美。 老实说,捕头老乌已看得很不是味道,很不顺眼。 他粗豪惯了。 豪迈已成了他的习惯。 他办事快,出手也快,看到这样的姿整、优雅的动作。简直视之为“娘娘腔”。 他看得很不是习惯。 所以他忍不住要骂:“呔!几那小崽,不管你何人,今日少来这几挡路拦街,否则一概当作罪犯同伙缉拿法办!”他说话很响。 隆隆,恰似闷雷。 老乌的人也很闷。 正如他的出手一样,刚劲有力,但没有花式,一点也不好看。 他处事亦如是,破案快速,擒凶奋勇,直捣黄龙,粉碎匪党,常用最直接的方法去肩最大的黑锅、背最重的责任,乃至挑最难惹的敌人。 是以他寡言鲜语,办案为先,甚主在做事的前后不但少说话,也少与人接触、交待。 因此他破案虽多,却升下上去。 ——升上高官的往往是那些把后说得又多又很响亮,擅于交待各路“来龙去脉”,关系做得很面面俱圆的人。 但他却得到“四大名捕”:诸如无情的重视。 所以无情才在今日请他来押解天下第七回天牢。 老乌还特别调度了八名衙差,八个他的亲信过来办这趟差事。 他似对这任务特别感兴趣。 他拿话一说,就低首疾行。 他的人很精悍,皮肤也很黑,布衣蓝鞋,窄袖短打,这样看去,像整个人都是由一块玄铁携成的一条棍子。 一条见恶人就捣过去的棍子。 只不过,他一向喜欢低头。 他短发如戟,仿佛也是一种武器;他对敌的时候,也浑身都像是一只刺猬。 此际,地不但是向前行了过去,同时色似是低首“冲”了过去。 他的前面是大街。 黄裤大街。 街心站了个人。 这人斯斯文文,温温州和,当然就是温文。 在他两旁、街边,分别有两个人,部长得雪玉可爱,讨人喜欢,一个正用口布囊收下了群蜂,正是温袭人;另一人正恭恭敬敬的,递给温文两件事物。 ——两件“面积”相当不小的“事物”。 老乌正低头疾行,准备撞向温文。 温文仍好暇以整的站在街心,伸手接过那两件事物,对老乌的喝问似不以为忤,也不大放在心上。 他只适时的而带点关心且语态温文的说了老乌一句话:“你喊话很响,但没有用,我手上的,比你响多了。” 然后他又问下一句话。 一句很奇怪的话。 “你知道它有多响?” 这句话使者乌大惑不解。 他原本正垂着头身子成了直线直往前冲,他的“快马冲锋”,蕴力一旦发作开来,连“九万大山”的“十八大盗”以盾牌、铜牌、藤牌联合而成的“铜墙铁壁”大阵也曾给他一冲而破,童贯亲手调训的亲信恃卫组成的“天堑护帅大阵”,也一样抵不住老乌这低头直撞猛冲之力。 老乌有这样的实力,却一直出不了头。 童贯大将军曾眼见老乌的“冲锋之力”,一举冲倒了他的爱将们号称为“破不了”的阵法后,只有一句淡淡的评价:“这个人难怪只会低头冲锋了,原来是下识得转弯。” 他还补加了一句,“这样走路,不摔死才怪。” 所以老乌更得不到迁升。 但老乌并不在意。 仿佛,他当捕吏,为的是惩恶锄奸,而不是要得到嘉奖和升官。 他一旦办事,无不尽力。 一旦冲锋,就一往无前。 可是温文那句话太诡怪,使得他禁不住抬头看了一看。 一看,神情就更古怪。 假如温文现在手上持的是兵器,老乌并不诧异。 如果温文手上拿的是毒物,老乌也决不意外。 可是温文现在乎上拿的,居然是: 乐器! 钹! 两面黄澄澄、油亮亮、把手系着血红布的铜铁,拿在温文手里,映着烈阳,亮晃晃,正要耀武扬威似的。 ——怎会是钹? 钹用来干啥?奏乐?召唤?还是用来吵死人?难道连钹也能放毒? 老乌不解。 却听无情急急的一声轻叱:“老乌,止步,快回来!” 老乌当然不回。 他怒叱向温文:“你,滚开!” 温文抱歉的摇摇首。 老乌恼火了,戟指着,吼道:“你不让,我就把你撞倒!” 温文惋惜似的又摇了摇头。 老乌再不多说,低下了头,矢发朝向,正要向温文处猛冲过去。 忽听呼的一叽一人如白色大鸟,飞身已越过老乌的头顶,猛然端坐在街心,就盘膝端坐在老乌与温文之间。 这一回,老乌是无法再往前冲了。 因为他不想撞着无情。 无情一旦盘坐在街心,显示了三件事: 三件都是“危机”: 一、无情已离开了他的“轿子”,也就是说,远离了他安全保障之地,而身陷险境。 二、温文一出现,就逼使无情离开了他那口一按掣就能发放千奇百怪的暗器和功。 (包括刚才那一股“风吹草低”的狂飚)之轿子,可见其分量之重,无情对他的出手何等重视。 二、无情既离轿,拦在老乌身前,也就是摆明:这件事,这个人,他扛上了! 老乌只好马上止步。 他不再冲锋。 也不冲动。 他乌漆漆的眼珠子一溜: 他另有打算。 却听无情冷峻地道:“你真的要杀他?” 温文痛惜地反问:“你真的要救他?” 无情忽道:“筝来。” 话未完,第已至。 筝由铜剑童子叶告双手呈上,轻置于无情膝上,由银剑童何梵先行扯开卷裹着的锦缎。 一刀童白可儿则递给无情一口四四方方的盒子,无情接过,显得非常小心。铁剑陈日月则紧紧守护在无情身后。 温文脸上那温文的笑容忽然不见了。 “好筝。” “好钱。” “其实你我无仇无怨,又何必相争?” “只要你不拔掉活生生的一条命,你我就决无相争之处。” “护恶人,得恶果。” “国法在,岂容私刑。” 温文脸上,更露悲悯之色:“好,那我只好献丑,请君为我倾耳听了。” 无情霍然色变,向一刀三剑童疾叱道:“掩耳、护心、散开、撤后!” 一刀童白可儿、银剑何梵、铜剑叶告,铁剑陈日月,平时绝少看见无情公了竟如此紧张、惶急得一如一头正在怒应敌的弓背的猫。 虽不致惊惶失措,但绝对如临大敌! 然而温文并没有发放暗器。 他只是扬钹、交错、发声而已! 那只是钹。 ——钹是乐器,既非武器,也不是暗器,更不是毒物。 无情却表现出一种少见的警戒,他甚至向温文怒目叱道:“你只冲向我,勿伤害无辜!” 温文一笑:“我晓得,当尽量。” 他说话温文得就像在祝福、问好。 然后他就是双手扬臂交错,两钹交击。 无情已发出警示,所以在场的人,人人都在心里有了准备。 大家都不约而同,捂耳的捂耳,护心的护心,散开退后,各有避锋的途径。 大伙儿都怕钹响大大、大锐、太刺耳,生怕耳膜会受不祝但谁都没有料到:双钹一交。星火直冒。 然而钹却无声。 不响。 静。 寂。 寂静得如一场涅架。 无声。 没有声音。 ——一点响声也无。 大家都错以为自己给震聋了:否则,一双铜钹如此大力交击,怎会是无声的! 怎会全场只有错愕,只剩下了震耳欲聋的寂静。 如一场大寂大灭! 温文交击双钹,互擦出漫天星火,大家也只觉眼前金蝇乱舞,神游目眩,然而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不是已给震聋了吧? ——有者,只怕也只是一种震耳欲聋的寂静吧? 只不过,这大概是要用“心”去听,而不是用“耳”。 世上,毕竟有许多声和色,不是用目力、耳力,就可以看见、听见的。 但你却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 5.众弦俱寂的高音 这些人中,感觉到最是震愕、奇怪的,可能是老乌。 乌干达的人一向很干练。 很精悍。 他因为经过不少阅历,因为职业需要,或者行走江湖上的必要,甚至是活命存身的必须,他学会了腹语和唇语。 腹语是说。 ——利用腹部的横胸膜震动发声,丹田运气,说话的时候,不必透过嘴唇,高手更可把声音活语传达给他要对方知道的人听到。 唇语只听。 ——人说话必用嘴发声,只要唇齿一动,高手就可以利用嘴形唇位辨别出对方说的是什么,是敌,纵距离甚远,或语音低微,一样可以判断其说话的内容。 一个能在六扇门站立不倒多年的捕头,一定有些过人的本领,人称之为“绝活儿”,才能地位不坠,声名不裂。乌干达亦如是。 他一见有人拦截,就知道事无善了:这些人明知无情大捕头亲自押送要犯,还敢在黄裤大街公然冒犯,自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何况来的居然是老字号温家的高手。 前面出场的温袭人和温渡人,已是“老字号”温家中的“一对话宝,玉女金童”,这两人容貌俊俏,镶王镀金似的,看去年纪甚小,有时他们也故意扮着幼童、少年便于行事,但其实在武林中不但辈份很高,且以出手狠毒、手段狠辣、杀人于举手间而毒死人于笑谈间的棘手人物! 但这两个人加起来,还比不上半个温文! 温文外号“一毒即发,一笑祝好”,平时斯斯文文,温文儒雅,说话留人七分面子、出手留人三分活路,然而,却是“老字号”温家中的“天涯、海角”二大高手之一。 他说话当然给人七分面子——因为他一旦动手,对方就一定没了活路。 他当然会给人三分沽路:因为中了他的毒的人自己也会千方百计的求死、自尽,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动手杀戮! 温文真正的全名是“温文人”,跟“温和人”(即是温和),在江湖上并称“天涯海角”,他们上一个班辈的老字号高手是“天残地缺”的温壬平、温子平二人,而下一个班辈的就是“金童玉女”温渡人、温袭人。 乌干达一见温文(人)已至,心里已打了底,至少已有了两个最坏的打算。 一个是只怕要拼命了。 ——盛大捕头再利害,只怕也斗不过“老字号”温家的毒:毒可不是武功、也不是兵器,或者说,它是武功也是武器但却不只于武功和武器,无情的暗器再高明,只怕也制不住温家高手的无形无迹无知无觉防不胜防挡无可挡的“毒”。 这次可是无情的“明器”斗老字号的“毒器”。 另外一个打算,只在老乌心里。 ——有些打算,就像“阴谋”,还是自知心里明白就好,不要他人知道。 一个让他人早已洞悉的“阴谋”,是注定要失败的。 有时候,“打算”也是一样。 “打算”毕竟不是“计划”,计划可以公告天下,可以让人参与,一起努力并进。 “打算”则是个人心里深处盘算。 正如他一早已计算好:温文人一举双钹,他就运聚内力。准备力抗那震天价响的音浪冲击。 可是,却没有。 无声无息,像两块棉条还是两张绒市交叠了一下一般,一点响声也无。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本来己运聚内力,关闭耳力,而今暴方目力,一瞪而视,隐约乍见,那双钹在阳光下交击无声,们却在瞬刹间似炸起七千六百八十二道金光,比蛛丝还细,比针尖还利,比电击还快,比蜂雨还密集,急射向无情。 原来双钹交击、非为发声,而是为了发毒:一种在交击中靠声音传达的“毒”! 乌干达已雀然顿悟: 但他却无法相救。 因为这种放毒手法,他不但看没看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 他破不了。 也挡不了。 毒力已发。 ——毒力太毒,连“声音”也给掩盖了,或者说,给毒哑了。 就像是人,亮到一个程度,可叫你目为之盲。 也像是香、香到一个地步,你习惯了,就闻不到香了。 臭亦如是。 连生死都一样。 ——生之终站其应是死,所以.死反而成了另一种开始,生只不过是一个过程而已。 “双钹交击”,也就是“一毒即发”温文人的“发毒过程”。 他的毒以乐器发出: 这叫“声毒”。 ——以声发毒。 ——毒掩没了声。 毒藉声而发。 ——寻声杀敌,随声下毒! 无情依然盘坐。 三剑一刀童已疾退,剩下了他,在街心。 何梵、叶告、陈日月、白可儿再忠心卫主也没用,无情令出如山,当他喝令他们撤退的时候,他们就只有撤走一途,违令只有误己误人。 别的命令也一样。 他们对无情绝对服从。 ——不只是为了害怕、畏惧,也是出自于一种衷心尊重和崇敬。 无情跃坐默然。 尽管,四童担心得连心都快呕出来了,还是得退,不敢上前护主。 他们知道无情自有分数。 无情是不是真有“分数”:一种对付温文人或对抗“声毒”的方法? 不知道。 但无情有盒子。 ——一个白可儿刚交到他手上的锦盒。 无情突然打开了盒子。 盒子原来不大,只差不多一本书的样子,但一打开来,却不断的也迅速的变大,就像一册串连着的竹简,一旦张展了开来,一层又一层,一页又一页,瞬间已长大得足以把无情遮掩起来。 本来是一个盒子,现在变得像是一具屏风。——也许,不同的只是:屏风大抵是四扇折门,多至八扇不等,但这口盒子“倒出来”的至少有七八十页。 页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字。 ——写的是什么内容,一时间,谁也看不清楚。 但眼急而快的,还是看到了几行字,大概也只能够来得及意识到:这是经文! ——到底是什么经文,那就谁也来不及看清楚,纵看清楚的也不一定能看得懂了。 经文已展了开来,并且护住了无情。 无情就在那些书页内。 书页是经文。 这样说来,无情就像是人在盒中一样。 那就够了。 不管那经文的内容是什么,书页是用什么材料制造的,它却偏偏能完全掩护住了无情,使他免于“声毒”的侵害! 惊雷无声。 无声的惊雷。 钱光乍亮。 乍灭的钱针。 美丽的事物大抵都是不久长的。 璀璨也是。 ——璀璨若长久,那就不理不璨了。 也许,灿烂之所以为灿烂,就是因为它灿亮之后,很快就要腐了烂了。 温文的“钱音声毒”就是这样。 很灿亮,但不久长。 一闪即灭。 如流星,自长空,划过。 他的音符之毒在街心如一个无声的爆炸,即炸即收,旋爆旋灭。 一切平伏。 无情无盖。 他的手一抖,书,又收回到盒子里。 盒子依然是一个平平凡凡的盒子。 不大不小的一只盒子。 就像是一本书。 虽然只是一本书,却不一定是一本普通的书——有些书因为作者的才识过人,使它成了铄古震今、惊天动地、流芳百世、经典之作。 是有这样的书。 真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事。 无情一收了书,书还原为盒,他就把盒子往身边一放,双手十指已搭上膝上的筝弦。 他说:“好个无声之毒。” 温文道:“却毒不倒你。” 无情道:“我听了你的,我的也要请你赐正。” 温文道:“你弹,我听。” 他虽然这样说,可是,神色再也不轻松,不从容。 不是他不想轻松、从容,而是轻松不起来,从容不下去了。 如果说,刚才无情应对他“钱毒”的神态是如临大敌,而今:他面对无情的筝声却似是大军压境,生死关头,更是肃杀异常,半点松懈不得。 无情的神情却变得若有所思。 有所思。 他思想的时候神态很俊,甚至有点悄,很有一般静若处子之美。 那是婉约和冷峻的合并,一向深思熟虑得近乎深沉的地,这时候却似是一个正在恍概括梦的孩子,又似是一个正在仿佛思慕的少年。 所思为何? 何为所思? 他正在寻思的时候,手指已拔动了筝弦。 不徐。 不疾。 看似如此,但一个一个音符,却很快很疾,既准确又酣畅的“流”了出来。 音乐“流”得很淋漓,但指法看似不怎么快。 因为弹者自在。 自得。 这音乐听似并不怎么,但直击人心,又深得人心,令人听后心中有一股舒美,一种感动,足以把一切四个字堆砌的形容词句,都为之打破,撕碎,不但派不上用场,只令人觉得俗不可耐。 这就是无情的筝。 他的音乐。 他心灵的流露。 ——可是,他却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弹筝? 只是他十指纤秀有力,一弦一弦的拔了过去,很快的,也很自然的,甚至也很自负的,就已拔到了筝弦最外、最细、最高音处。 那儿的三四条弦,特别幼细,在阳光映照下,也特别亮丽,像银针,像绿剑。 音乐弹到那儿,突然间,大家都听不到声音了。 万籁皆寂。 杂声全隐。 ——众弦俱寂,无情手中指下,成了唯一的高音。 最高调的乐音竟是无声的! ——无声的高音! 6.千呼万唤的无声 琴有弦。 弦却无声。 人有情。 出手无情。 本来这口筝正弹到高情处,却似突然忘了情;本来乐声正奏到浓情时,却忽然成了薄情。 就像奏者指尖的一记失手。 留了个大白。 也如美妙舞者的一次失足。 落了个大空。 又似浪子的一次薄幸。 伤了女人心。 这筝乐一路“流”到水穷处,正不见雾不见水,却见柳暗花明,恍如一片幽香,细细碎碎,净净踪踪,袅袅绕绕,娇娇娆娆,终于成了千呼万唤的无声,迂回在身,纠缠在发,徘徊在衣,缠绵在心。 那是千呼万唤。 却无声。 无息。 温文人却大惊失色,为之屏息。 他温文的笑容已转为一脸肃杀,突然撤手,拎出两面旗帜,往前往后,一向左向右,各自一甩。 旗衣割风,发出尖锐的呼啸。 然后温文发出一声断喝,各把旗子往青龙,白虎二方位一插,右手一翻,指缝亮出七八根银针,马上嗖嗖连声,飞弹而出。 他发出了暗器。 ——向他自己! 他身上、肩上、乃至喉上、脸上的要穴,连着了七八枚针,他还不甘心,左手食中二指骈伸,一连在自己身上疾点了几处穴道。 然后他才喘了一口气。 长长的一口气。 无情这时也停了手。 不再弹下去。 筝止。 他仍端坐,双日平视温文。 温文这才恢复了笑容。 可是他现在的笑意,己带了三分尴尬,三分不安,和四分敬畏。 “好筝,好指法,好明器。”他说,“好个‘相见争如不见,有情却似无情’的‘相见筝,无情针’手法!” 无情道:“承让,兄台银针封穴,旌旗摊道,空前绝后,破绽绝灭!阁下只撤出两面龙虎旗,要是连杀手锏‘三面红旗’一齐发动,只怕我早已给你清除出街口了。” 温文人苦笑道:“没有用。” 无情目光如电,飞梭似的在街心两旁巡扫下一眼,扬了扬眉,道:“哦?” 温文人惨笑道:“就算我把和老弟的‘一面王旗,两面龙虎旗,三面大红赤未旗’一齐示出来,只怕也不能把你请回轿子里去!” “和老弟”当然就是他的胞兄弟:温和人。 他们两人在“老字号”里是“哼哈二将”,在洛阳温晚麾下也常焦不离孟。 ——就像后一个班辈的“金童”温渡人和“玉女”温袭人一样。 不过,这一次,温和人却似没有来。 温文只独自一人。 温和并没有跟他联手。 无情肃然道:“文兄过谦了——若加上他们二位,只怕在下想回到轿子里也在所不能了!” 话一说完,他就出手。 他一出手,就是左三枚“活杀透骨钉”,右五支“暴雨梨花钉”! 迄今为止,无情一直都没有主动出手。 ——温渡人、温袭人攻击他的时候,他也没有主动出手。 ——连温文人出手之前,他也没有抢先出手:他一直都只足在还击而已。 可是这次不同。 他抢着出手。 ——难道,这次的敌人,还要比温文人,温渡人、温袭人加起来都更可怕?更可怕得多!?这才迫得他争取先机,先下手为强!? 他在打“活杀透骨钉”! 打的方位是黄裤大街左旁(亦即位于无情左侧)的一个摊子:那是个卖绍兴紫砂茶壶、茶杯的摊子。 摊子后有一个人。 老人。 ——不,严格来说,他应该是个年青人,但从样子看去,却甚风霜、沧桑,举止神色,都像是一个老人。 这老人居然没有在长街格斗时走避,反而出在茶具摊子后面,正在挥笔记事。 他信笔疾书,写得那么用心、用神,一面写,一面还抬头看场中的一切变化,好像非常享受,也十分投入。 无情的三枚透骨钉,正是打向这名“老人”! 这“老人家”是谁?怎么能令无情主动出手,且一出手就如此不留余地? 黄裤大街虽然是主要官道,两旁住的大多是大户人家,非富则贵,但凡是热闹之街巷,必百店林立,商贾云集,乃至小摊贩也特别多,这是闹市旺地的恃色。 这儿也一样。 既然街道之左有摊档,右边也不例外。 无情的五支梨花钉,就是打向那“老人家”的对面(也就是无情的右侧)。 对面的摊档: 那是一家卖鸡蛋、鸭蛋、鹅蛋、乃至鹌鹑蛋的地方。 总之,那家摊子什么蛋都卖: 东主是一个年轻人。 ——不,严格来说,这是一个样子长得非常年青、有活力。生气勃勃的“老人”。 这青年也没因为这场大街上的毒器、明器之斗而离开,却跟对街老人一样,埋首疾写,以炭笔在纸上狂书。 他们在这动乱街头,就像人在书斋一样,看一阵,写一阵,一点也不受怕担惊。 无情那五口梨花钉,就是打向这看来“与世无争”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无情对拦路劫因的温文人尚且留有余地,但对这道旁小贩却不容情? 杯子有什么用? 答案恐怕非常简单。 杯子,通常都是用来盛水、斟茶、甚至喝酒用的。 蛋呢? 答案更简单。 如果蛋不是用来果腹的,那就是让它延续生命——那就像鸡生鸡蛋、鸭生鸭蛋、乌龟生的当然是王八蛋一样明显不过,也理所当然。 不过世事无绝对,有时候,像现在,杯子和蛋,居然会有这样的用途! 三口杯子,平平飞起,分别“叮叮叮”挡掉了三枚“活杀透骨钉”! 另外五只鸡蛋,亦及时弹起,迎向五口“暴雨梨花钉”! 钉子当然穿过了蛋,但准头已失,“夺夺夺夺夺”,一连五口,都打入了摊档的木架子上,直投入木头内。 乍听起来,倒有点像落雹的声音,当然,一点也没有梨花的优美。 却仿佛带了点梨花的幽香。 场中的人都为这突然的变化而震愕。 只听那“老人家”仿佛是喃喃自语的道:“好钉,好钉!” 另外那名“年青人”却分外感触的说:“好险,好险!” 无情对对方以三口杯子、五只鸡蛋就“破”去自己猝发暗器这一变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而且好像还早在意料之内。 他也在感叹。 他叹说的是: “好杯子,好鸡蛋!”他的语态充满了尊敬和奋亢:“寂天寞地,惊天动地,温氏双平,好打不平。” 然后他向左右一抱拳,语恭态敬地道:“在下盛崖余,拜见二位前辈!” 他执礼甚恭——一向冷傲的地,加上腿废不便,很少如此毕恭毕敬的礼下于人的。 来的是谁? 来者何人? ——他既然如此尊重这一老一少,又为何一出手便用暗器“招呼”这两人? 7.惊天动地的寂寞 他施礼之际,最错愕的是温文。 他没想到无情竟已发现了那两人! ——这两人来了,却不见得会出手,而且身份向来都是隐蔽的、而今,却已给无情扯破了,掀开来了! 恐怕已事无善了! 是以,虽然在这些人里,最差愕莫已的是他,但最快反应过来也最快有了反应的,也是他! 他飞身,极快,眼看是飞向街口,却候然迎转,掠在向道旁,乍看是掠柱街边,却蓦地直冲而起,转眼已急冲向无情,却快到无情左侧七尺半之远,骤然之间,又改扑向无情身后的轿子! 说时迟,那时快,温文的转动修为只怕不在他施毒手法之下,霎时间,他已趁无情不备,冲至轿前! 他已占据了轿子! 他要绝无情的后路。 ——因为他知道,他也风闻过:无情最可怕的,是不止一个无情,无情已够难对付,那“轿子”的机关又是另一个“无情”,更难应付。 无情仿佛是有四个:一是无情本身,一是他制造的轿子,三是他手下的四名刀剑童子,还有一“个”当然是无情施放的暗器,——所以别因为无情天生残废而小觑了这个人。 这个人口怕比江湖上一百个最难缠的人加起来都不好对付得多。 他跟无情己动过手。 他占不了上风,也占不了便宜。 他只好先占领了他的轿子。 他霍然掀开了轿帘,准备抢了进去。 ——这是一件极犀利的“武器”,尽管他可能不晓得如何运用,但强占了总能绝了无情的“后援”。 因为这“轿子”可能就是敌人最强大的武器! 何况,“双平”已至,温文已无退路,一定要力争表现,打奇大敌! 温文一把手揭开了轿帘。 可是他并没有立即“闯”进去。 他甚至没有后续的行动。 因为他怔住了。 完全愣住了。 他睁大了眼,好像看见完全不能置信的“事物”。 他呆立了一会。 谁也看不到轿子里、轿帘后的是什么?有什么?只看到本来疾如鹰隼的温文,如今却凝在那里,呆如木鸡。 然后他就做了一件事。 放下了帘。 也放弃了轿子。 为什么? 是什么事让他突然放弃了“抢轿”计划? 是什么变化使他中断了“夺轿”行动? 轿子里有什么? 帘子后是什么? 谁都想知道。 可是谁都不知道。 无情并没有立即去阻上温文抢轿的行动——虽然,那顶“轿子”的确是他的“大本营”。 对他而言,那“轿子”也几乎是他的“家”:他一生里许多重要的时间都是在这顶轿子里度过,许多劲敌大仇也因这顶“轿子”而伏法,解决。 ——谁愿意让“外人”闯进他自己子手建立的“家”! 可是,他却没有立即出于阻止。 除了他己发出暗器“惊动”了在两旁街道上的两大温氏高手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也更突发的原因是:场中还有一个变化——这变化无疑比温文人去偷袭更突然,也更意外! 意外来自“自己人”: 老乌! ——“侠腿旋风”乌干达! 眼见无情以一己之力,对抗“老字号”至少中、青二代三大高手:温文人、温渡人、温袭人的攻击,老乌的反应却不是出手相帮,而是一个箭步,两个飞步,三个闪电回环步,己跃至囚车前。 囚车内,正是天下第七。 老乌吼了一声:“直娘贼,这么多人杀不了你,让老子宰了你省大伙力气!” 一刀便往下扎去! 老乌的刀,是薄背削锋短刃扎心刀! 他出刀劲,出手悍,加上刀风快锋锐,这一刀下去,别说天下第七血肉之躯,就算是大道旁王侯府第“聚星园”门口的石狮子,也得给他一刀而断! 他这一刀蓄势已久,蓄力已足! 他这一刀,志在必杀! 他这一刀,不但砍出了很劲,还杀出了恨意! ——看来,他竟比谁都更想取天下第七之命! 这一招来得突然! 谁都没想到保护囚犯的老乌却成了杀囚主将! 这一刀突如其来: 大敌当前,“老字号”温家高手云集杀囚,没想到衙差里却突然来了个要命的煞星! 谁都都没想到,但并不等于无情也没想到。 老乌那一声喊的第一个字,他已拔刀,到喊得第二十字时,他己飞掠,喊到第三个字儿,他已动手;到第四五字:“这么……”时,他已一刀刺了下去! 没想到的是挡的一响,一片飞蝗石,已打在老乌的刀锋上。 老乌的手一震。 刀锋乍偏。 老乌这时话才说到“杀不了你”四字,他一咬牙,举刀又刺! 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 这事比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意外,也都更惊人,以致大家把注意力全集中在这事情上,几子浑忘了温文飞身攻夺轿子的事! 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啸! “拉勒勒”一阵连响,囚车的木柱,全裂开、震飞! 囚车里的人突然站了起来,“哇”地吐出一口血箭,就打在老乌脸上。 老乌这时的话,才刚刚说完,由于他张开了口,以致有许多血泉,直接打入他的口中,他“呜咕”一声,捂脸提刀又刺! 可是,这时,白影一晃,已捅在他和天下第七的身前。 老乌怒吼:“滚开——!”探身扑去,准备跟天下第七拼命。 白衣人一挥手,老乌只觉手腕关节一麻,接着匕首“叮”的一声。已脱手飞去。接着腿弯儿也是一麻,立即迟了五六步、方能稳得住步桩,再定眼望去,场中却已起了惊大劝地的变化! 变化快。 变化大。 变化奇急,急得奇,奇而急,变得令人简直来不及去消化。 用一片飞蝗石和三枚金钱打飞了老乌手上的匕首,并且打退了他的人,当然就是无情。他好像早已料定老乌也会插一手杀囚一般,早有准备。 也就是说,无情又一次救了天下第七。 然而,就在无情回首,叹了一声,正要向天下第七说话(关于他要说什么话,却还没说完,只说了):“你又何必——”——你又何心……“你又何必”什么呢? 不知道。 至少在这一刻,谁也不知道无情接下去要说的是什么? 再知晓时,已是下一刻,下一回的事了。 只知道,无情在说这句话之前,神态很寂寞。 一种惊天动地,视死如归似的寂寞哀凉,展现于他的眉宇神色间。 8.凄凉的得胜 他的话没说完,已说不下去了。 因为天下第七七孔一并溅血,狂吼一声,左右手同时挥出:同时发出了“剑气”:势剑! ——当年,“天衣有缝”就是重创于这一记“势剑”之下? 天下第七不是已给戚少商封住了穴道了吗?怎么他现在已完全恢复了攻击能力? 无情不是一面再、再而三的维护天下第七吗?甚至还为了他开罪了不少高手!而今,天下第七一旦恢复了功力,第一个要击杀的竟然就是一直在营救他的无情——为什么? 究竟他是一直穴道受制,而今才得以冲破,骤起发难,还是他早已暗自冲破穴道的封锁,只等无情迈前,才发出这夺命的一击? 这到底是计,还是势? 是形势所迫,还是一个早已安排好的陷阶毒计!? 势剑一发,势不可挡。 何况,无情跟天下第七距离甚近。 而且,无情这回绝对是猝不及防,而天下第七确是猝起发难。 况乎,无情本身没有功力,而他的暗器宜远攻不适近取,更且人不在轿子中,少了安全的保护网。 天下第七这一击,无情已死定。 这次是死定了。 势剑如排山倒海,势不两立。 势剑几乎全无破绽——如果不是天下第七的左手少了两只手指的话。 天下第七的左手无名、尾指已断;那是与“天衣有缝”交手之役,为许天衣的“天机一线牵”所割断的。 尽管如此,他的势剑还是气势如虹,剑气纵横。 但却不是天衣无缝。 毕竟,他可能因负伤在完,或受禁制的穴道血气未畅,又或因缺指之故,在发出这两记“势剑”之际,仍是有些缝隙和缺失的。 这种“破绽”稍纵即逝。 若换作他人,在“势剑”下只有挣扎、惶恐、求生不得的份儿,哪里还来得及找出他的缺口作反击? 不过,他这次要对付的是无情。 无情三番四次救了他,他却仍沉住气、养精蓄锐,对付的还是无情。 为什么? ——是他喜欢恩将仇报,或是他要报杀父之仇?还是手了无情好向蔡京将功(诛杀无情)赎罪(暗杀戚少商不遂)?抑或是他认为在场中就只有无情就值得让他发出猝然一击? 此际,无情中正拦身在他面前,逐走了老乌。 此时.无情正与他说话,正说到:“你又何必——”的一个“必”字。 “必”字一出,一道白光,已自无情唇间飞发出去,恰好在天下第七发动“势剑”之际,就在他那电驰星飞的断指“破缝”中打了进去。 “嗤”的一声,白光没入天下第七右眼中,又“嗤”的一声。一道白影和着血光,自后脑穿飞出来! 天下第七骤然呆住了。 他的“势剑”再也发不下去了。 他力道的根源己给切断,就像一支待发的箭矢突然断了弩弦一样,箭尚在,但已全无威力了。 他愣在那里,仿佛决不敢置信。 ——无情是怎么知道他已冲破了穴道的封制,蓄势待发的? ——那是什么暗器、什么暗器手法!? 然后他一摇,再摇,一晃,再晃,然后摇摇晃晃,摇晃不已。终于以手捂目,凄呼一声,仰天倒下。 场中的这些变化,都令大家目瞪口呆。 场中曾出手的雄豪,莫不是见过大风大浪,走过大山大海的好手,但见此瞬息定生死的变化,仍为之震注怔祝只见连站也站不起来的无情,东倏西忽,指南打北,把已露面或仍潜伏的敌手全引发了开来,既先堵住了温袭人、温渡人的偷击,又解决了温文人的声毒,再揭露温壬平、温子平的埋伏,更截住老乌的杀手锏,而且还及时击杀了本来大家都想杀、要杀但都给他阻截的天下第七! 不管遵起变生,片刻数惊,但都不能改变一个看来已成为事实的“结果”。 天下第七死了! ——他竟去狙杀一直维护他不让他遭人格杀的大捕头无情! ——然而手他的竟是:身为押解他回衙的六扇门第一名捕:无情! 无论如何,这情境看去,很是有点荒谬。 事实上,整个青史都是:爱国有罪,强寇成王,沉冤不雪,恶霸称雄,出卖背叛,不忠不义所交织而成的。 人生本就是荒谬的,人事更加荒诞离奇。 幸好还是人间有情:世上有爱。 也许只有这点才是真实的,有情有义的。 ——无情呢? 他杀手无情,执法如山,然而他却当众杀了文雪岸。 杀了天下第七的他,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极度的悲凉、非常的寂寞之意来。 ——仿佛,他的得胜、得手,也胜得十分不快乐,很是凄凉。 的确,世上有些胜利,并不可喜,还十分可悲。 有些胜利,不知有多少人牺牲了性命,有的则献出了人的一生,心血和时间,健康和财富,换取了在浩翰宇宙那么一丁点儿微不足道,抑或是一时意气之争的所谓“胜利”,殊不值得,确也可哀。 所以,有些凯旋,其实是另一种惨败。 有些得胜,却有凄凉的况味。 只不知你试过未? ——只不知无情是怎么知晓天下第七穴道已解,蓄势伏杀他呢? 这是大家心里的疑问。 不过谁也没问出来。 无情杀了天下第七,白可儿已站出来,朗然向大家说道:“我等奉刑部之命押解涉嫌杀害多名衙差、捕吏之凶犯文雪岸于大理寺受审,我家公子为让他有公平公正之审讯侦询,曾多次舍身拼斗,以保其人命平安,可惜凶犯积恶难禁,估恶不复,恩将仇报,竟趁公子力保其命时反施加暗狙,我公子只好将之格毙当堂——这一过程大家有目共睹,无有询私,在场诸众,可为作证。” 他说的是事实。 无可争辩、也不必置疑的事实。 ——虽然会不会(挺身作证)是另外一回事。 只听无情吩咐道:“这人虽然已没了气息,但余势未消,余力尚在,收敛的人还得小心为上。先让他在地上躺一会,消消气,也失失势再说,待会儿再让件作检理,送回刑部再作纪录消案。” 陈日月躬身答应:“是。” 然后无情又向那一“老”一“少”长揖道:“两位前辈,为睹风范,在下只好投石问路,抛砖引玉,得罪之处,祈请勿见责为幸。” 只见那“年青人”呵呵笑道:“哪里哪里,大捕头法眼如山,一逼就把我们给逼出来了,我们这回可真是惭愧得无所遁形呢!” 那“老人家”也冷笑呼呼道:“大捕头做事,手腕高明;办案,更执法如山;没想到,一场戏还做得如此出色哩!” 无情只道:“言重了。” 然后又抱拳道:“告辞了。” 那“老”、“少”二人,只冷眼看他率一众人等(只余下两名衙差,“料理”地上的死人和打砸了的残局)而去,至于老乌,还傻了眼的站在那儿,温文则早在掀开轿帘时已愣住了。 直至无情要走了,要上轿时,这时,轿于里居然走出下一个人来。 这人样子,十分火爆。 ——紧皱着眉,紧咬着唇,像谁都跟他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他是谁? 怎么会一直躲在无情的轿子里? 9.天下第七跌一百 这个人走下轿子,忽然一笑,向无情施了一个礼,让出一条路来。 ——一条让无情很自然、也很“方便”(至少对一个残疾的入而言)的“路”好上轿。 这个人原来暴烈如火的模样,却是因为一笑而彻底改变了。 很少人会像他那样子,笑的时候跟不笑的时候会发生如此截然不同的变化: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样。 这人不笑的时候,暴躁已极。但一旦展现笑容,就变得很温和,非常温和,十分的温和。 一种非同小可的温和。 无情对他也很温和。 他同样向这人回礼,然后才进入轿子里,三童子护着他,连同其他的衙差,一齐离开了黄裤大道。 连老乌呆了半晌,一顿足,唉了一声,也硬着头皮,尾随而去。 他原拟杀了天下第七,拼着束手就缚,或者从此成了亡命之徒,也已豁了出去,非杀这人不可。 必杀天下第七的原因是: 天下第七杀了不少衙差、捕快,这些差役都是六扇门里的精英、好手,然而却无缘无故、平白无辜的遭这人的杀害,其中,有好几人,都是老乌的老友、至交。 老乌是个爱交朋友的人。 也是个爱朋友的人。 他的人很直,所以,交的朋友,尤其是好友,多是很豪爽。 憨直的人。 ——这个凶手杀死了他这么多好友,又使六扇门里元气大伤,精锐尽丧,老乌自然不能饶恕他这个人。 然而老乌也比谁都知道:一旦把这人押回大理狱候审——只怕“审”也不必“审”就会给“无罪释放”出来了。 “律规”一定制裁不了这个杀人凶手——因为他背后一定有靠山。 稳如“泰山”的“靠山”。 反而,清白而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往往容易给判刑、定罪,因为他们的“有所作为”容易“威胁”到这些“靠山”,而他们自己却没有“靠山”。 是以,他也不肯让这凶手逍遥法外,那就惟有一策:在他收押天牢之前就杀了他。 尽管这样是知法犯法,执法误法,但也只有冒渎职守,让无情对自己失望好了。 他己准备把自己在六扇门里建立多年的名声一夕尽毁,甚至已准备锒铛入狱,生死不计。 他就是这么个人,向来执法如山,但当他发现法理不明的时候,他就自行执法,并愿承担一切后果。 只惜他杀不了天下第七。 他看温门几个好手仍杀不了天下第七,又不忍见无情为了个十恶不赦的凶手而跟“老字号”继续冲击下去,所以他只好自己动手。 但无情阻止了他。 还打飞了他的刀。 没想到的是,天下第七居然反过来暗算无情。 更没意料得到的是:无情似早有防备,一击格杀了他! 而今天下第七已殁,老乌既没杀了犯人,也不算犯了法。 但在众目睽睽中,的确有动手杀犯人的“意图”.虽然,“形势”并不似真的杀了犯人那么严峻,但也脱不了干系! 无情走,他也只好相随而去。 不去的是温家的几名高手。 他们就聚在黄裤大道的街心。 那不笑时很狂暴一笑时很温和的人,依然温温和和地笑着。 向温文很温和地笑着。 温文怔了半晌,终于才也笑了。 一笑,他的忧郁全烟消云散,回复了他的温文有礼。 “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来?” 那样子躁烈笑态温和的人微笑和气的问他。 “不是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无情的轿子里。”温文道,“大家都知道,那是顶魔轿,没他的首肯,谁也登不上去。” “是的,如果他不同意,我也一样进不去。” “所以,是他让你上去的?” “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 “在袭人和渡人出现动手之前。” 那一笑起来很温和不笑之时很躁郁的人而今仍是笑着,所以语态非常温和:“那时,我正悄悄的跟在他轿后,准备候渡人、袭人一旦出手,我就跟他们里应外合。” 温文完全明白。 那原本就是他们的计划之一。 “我原来跟你也是首尾呼应。——我是不明白你为何却到了他轿子里。” 这笑起来很和气的人,当然就是与温文在江湖上并称为“天涯海角”的温和。 “我本来就在他轿后要下手,不料却给他的刀童邀了上轿。” “他——邀你上轿?” “对!开始我心中也很狐疑。但我还是硬着头皮上去了。他一开始就表明了:他已发现了你的藏身处,而且又知道我们俩很少不一起行动,所以纵然他未见过我,也可以猜想我在哪里。” “那时候他不是正跟他的书僮、剑童、刀童在说话吗?” “那只是幌子。不过,无情这人的确智能天纵,且能心分数用。” “所以,他不仅是发现了小袭和小渡,还稳住了你,解决了文人,还揭露出我和你大伯的行藏——”这次说话的是那卖蛋的“年青人”:“他是故意要咱们亮了相、露了面。” “他这样做必有原故。”那卖茶具的“老人家”脸上露出若思的神情,接道:“他总要有人知道他的心意,所以预先告诉了你?” 这两人正是“老字号”温家的老一辈高手中的两大精英:“天残地缺”温壬平、温子平兄弟。 这两人在“老字号”辈份极高,“老字号”中又分“死字号”、“活字号”、“大字号”和“小字号”,各由一正一副二人管辖,但总部“大字号”里,仍有五名高手当家,四名高手统管,一名高手统御,十人外貌都相当好看,醒目,人称之“老字号”中的“十全十美”。背底里,与温家作对的敌人却恨之人骨,暗中称之为“十全大毒果”。 其中,“统管”四方豪杰、八方要务的两人,正是这温壬平、温子平兄弟。 其实这对温氏兄弟,年龄相若,都已逾五十,不过,长兄“天残剑”温壬平自年少时已因老成持重、思虑过度,而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甫过三十已给人称之为“大伯”、“老爹”,斯人血憔悴,成天郁郁不乐,郁郁寡欢。他为“老字号”可谓已奉献了他的青春和心力,故而地位尊贵而崇高,得到门内和武林中人的尊重。 温子平则全然不同。 他自少已屡遇忧患。“老字号”传到他那一代,正好遇上各路精英、各嫡、旁、外、支系的子弟分裂,内哄,有的往上爬,有的往外流,有的则在门内争取权位,以致大好温家,因而闹得鸡犬不宁,相阅于内,零星落索,声势大减,温子平曾花了不少时间、心力,去平定这些争戈,然而还是火头四起,保住了局面,依然牺牲了不少支节。 可是他还是保持了欢欣之心,依旧以喜悦的心灵,去面对一切苦艰,坦然也欣然的承受,去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与打击。 是的,他虽年迈,但看去模样依然年轻——至少,要比实际上的年纪要年轻二十岁。 甚至,很多相熟他的人都认为:他十年前要比二十年前年轻,而现在又比十年前更年轻有朝气得多了! 这两人最近已各有司职,一在朝,一在野,已极少出来江湖上走动,而今,却一齐出现在黄裤大道上!? 为什么? ——他们为何事而来? 他们何时已至? ——难道惊动了这么多的“老字号”高手,只为杀一个“天下第七”! 不过,温和人很快就释了大家的疑惑。 他转述了无情和他在轿子里的对话。 “我知道这次京城里来了很多你们字号里的人。” 这是无情“邀”他上轿后的第一句话。 这顶轿子才真的是无情的轿子——它由诸葛先生设计,班家高手与无情联手制造的,先前在蓝衫大街焚烧的轿子,当然只是“掩饰”.用以引诱埋伏者以为是戚少商的乘舆而出击——一如无情所发出的一种独家所有、天下绝无的“暗器”。 “影子”一样,他打出去的“影子”,虽然并无杀伤力,但令敌人错以为是他,他就可以趁此杀伤他的敌手。 像这样制作繁复、机关重重的轿子和轮椅,他至少有三部和两辆。 温和还在留意这部“名震天下”的轿子之内部结构,无情己把话说下去。 “你们当然不只是为杀天下第七而来的。” 他的话很直截。 他也把话说的很直接。 “就算你们要杀天下第七,也不可能只为了替许天衣报仇而来。天下第七要以‘九天十地,十九神计’击杀了你们‘老字号’中‘十全高手’之一的‘七杀一窝蜂,九死一生疯’温随亭,他原本是你们自岭南派来京城组合‘老字号’势力的第一人。 也是开路先锋,结果却死干天下第七手里——你们理应为他报复,还多于天衣有缝。” 温和表面不动声息。 内心却极为震恐。 ——怎么这些事,这些极度机密,无情都会知之甚详? (他是怎样知道的!) (机密是怎么泄露的!?) “只不过,你们打着为许天衣报仇的名义,是要感动洛阳温晚,让他觉得你们为他的徒儿复仇,引他重返京城,把洛阳老字号的势力转注在京师,完成你们‘老字号’侵夺王城武林的心愿。——就算万一失手,也可激发温嵩阳人京重振旗鼓之决心。” 温和迄此才能说话。 他只能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无情答:“职责所在,我们一直部很留意武林中各帮各派的变动,也一直都很留心江湖上各种人事变迁,更加特别注意‘老字号’温家的动向。” 他微笑道:“没办法。温家拥有当今武林最强大的用毒队伍和施毒手法,我们不得不提高戒备,加强观察。” 温和这时才吐出一口气来,轻轻地道:“看来,我们还是低估了你们——本以为在朝里,在京里当权主事的应说是蔡京这些人,现在看来你们也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无情道:“不敢。不过,若无知已知彼之能;我们六扇门系统的和几位同门还能在京里混?还可能蔡京、童贯、梁师成这些人手上翻些云覆些雨么!刚才在三合楼前,你胞兄温文己言明不再插手天下第七的事,而今又伏在前路,只伯是你们字号里的高层另有所令。——只不过,阁下和文兄已是‘老字号’里的大将,谁还能指使得了你们?我看,这回可莫不是连‘天残地缺’都来了。要是温壬平、温子平兄弟来了,那么,将实力转移入京城的事是志在必得的了。我猜的不离谱吧?” 温和汗涔涔下。他这回当真是笑不出来了。 “我发现温文兄既要拦路劫囚,那么,足下与其一向如影附身,形影相依,必也在附近,留心之下,果然发现侠踪,这才诚意相邀但告,并无居心,决无恶意。”无情正色道:“不过,你们若要当街劫囚杀囚,我身为捕役,不得不全力阻止。” 温和从这句话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反击的要点:“大捕头既然知道我们‘老字号’温家的势力人京,已是势所必然的事,也当然了解我们入京的第一次行动是志在必成——你还要以一人之力,阻拦我们,岂不是横臂挡车,故意与我们为敌?” 无情淡淡地道:“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代表了王法,也代表了所有执法的差役,来阻止你们这么做的。” 他眼神似电,眼色如刀,望定温和人,一字一句地道:“何况,你们若当街格杀天下第七,非但不能立威,而且还坏了‘老字号’的名声,误了温家的大事。” 温和听得一愕,苦笑道:“这……我就真的听不明白了。” 无情安安静静的侃侃而谈,外面这时传来一刀三剑童的故意的大声笑闹和对话,这时,开始有顽童尾随囚车抛物掷东西。当然这还只是问路的投石。 “‘老字号’本身就与蔡京不和,且有宿怨,你们敢入京发展,那是直接受天子之意旨而行事。皇上也希望培植一些他直辖的武林高手,蔡京、王黼、童贯等各有大量身怀绝技的武林人物为他们撑腰,圣上若有所闻,难免揣揣。不过,温晚是你们的群龙之首,因顾忌于米苍穹、方应看之威胁,一直迟迟不敢入京。于是你们想先把声威闹开来,把局面阎大,使洛阳温派人手和岭南‘老字号’同门再无反悔、抽身之余地。” 无情并没有大咄咄逼人,语锋也不特别犀利。 他只是明晰。 思路的明明白白。 立场的清清晰晰。 ——连来龙去脉都清楚明朗分析入微。 他所说的,尽管温和不想承认,却也不敢否认。 因为他既不了解无情是怎么对“老字号”近日的动向,能如此了如指掌的,可是他也不得不同意:无情分析的大抵都不违背实情。 所以他只有一面震讶一面留意。 ——无情的话,的确值得他留意听取,深思反剩“因此,你们有意格杀天下第七,一方面是重重的打击了蔡京手上第一号杀手之威,一方面是使温晚欠你们一个情,一旦者字号失利,他不得不得于情面,自洛阳调重将为援,还一方面可为你们温家的人立威、唱道。” “可是你们错了。” “打杀天下第七,并不能打击蔡京。蔡京现在正拟复出,大张旗鼓,这段期间,他看似沉潜,其实是密谋着詹别野等人代他号召了‘飞斧队’余家、‘南洋整盘门’罗家、‘平安门’女陈氏世家及‘四分半坛’未给杀害的叛徒,以及‘神枪会’孙家、‘下三滥’何家、‘太平门’、梁家、妙手班家、蜀中唐门、江南霹雳堂雷家、‘感情用率帮’的反将、‘金字招牌’方家的逆徒、‘黑面蔡家’、‘下五门’、‘十大派十六剑派’的掌门……这些人中的精锐,甚至是第一高手,为他效力——听说连贵门中亦有三大顶级高手温纵横、温而厉还有另一位辈份更高的人物,都为之所网罗……大概是有这回事吧?” 温和人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是有这回事,要不然,“老字号”温家的“大老”也不会感觉至危机四伏,连顶级三大高手也给蔡京“收买”过去了,只怕“老字号”的大权,就算不给他人操纵,也将很快便另立“字号”了! 只是,无情是怎么知道的!? ——这些事,“老字号”内部绝对是机密,连温和也不过只知温而厉已投靠了蔡京,另一个原来是温纵横,他还是首次听得,看来,无情连“第三人”只怕也已了然于胸了! 原来已有那么多绝世高手已尽收蔡京等“朝中六贼”旗下,不可谓不闻之惊心矣! 温和人冷汗直冒,心中虽惊,外表却不动声色,板起了脸。 没有比他更知道自己只要笑将起来,令人舒爽开朗,平易近人,但像这样的人一旦“黑口黑面”必予人极大的压力。 所以他此际内心震惊之际,更要肃容冷脸。 无情却谈笑依然,举止有度,看他的神态,大概在抚琴、吟诗、品茶、谈天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气态吧? 无情又在并不宽敞的轿子里闲闲地问了一句:“大概是传言不虚吧?嗯?” 温和道:“盛大捕头不愧是六扇门中人,消息来得好快,佩服佩服。” 无情道:“我只是因职之便,道听途儿只不过,蔡京目前,一心一意要激当年威震天下、横行武林的‘七绝剑神’重出江湖,为他效力,至于天下第七,地位排名,只怕己从他们这帮势利小人心目中的第七跌至一百开外了……你们‘老字号’出动了那么多有头有面的高手来杀他,只不过是成了竖子之名!” 温和反问:“不杀此人,难道就任由他逍遥法外?” 无情道:“非也。我知道‘老字号’高手己在前面设好埋伏,可是,杀鸡焉用牛刀?” 温和问:“此话怎说?” 无情微微笑道:“其实,戚楼主并没有封死他的穴道。以天下第七的功力,只要全力聚运,必能冲破。他仍呆在囚车,只不过是要等待机会……”温和讶异地道:“等机会?等什么机会!?” 无情谈谈地道:“等机会杀人。” 温和更为诧异:“杀人?杀什么人?他知道我们会来杀他不成!?” 无情一笑道:“他本来是要等最好的时机来杀我——不过,你们若要杀他,他也一定会反击。” 10.身后功名谁管得 温和震讶莫已:“你是怎么知道他能冲破受封制的穴道的!?” 无情道:“我看出来的。此外,戚少商也在把天下第七送来之际,跟我说明了这个特殊情形。” 温和一时还真有点反应不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戚少商是故意没封死他的穴道,让他逃走……而他又私下通知了你……?” 这里边有好几个疑点,似乎怎么说都有点欠通。 无情道:“是。不过,戚少商的点穴手法,就算不用重手法,寻常人也决解不了,不用内家真气,也休想冲得破。” 温和毕竟是“老字号”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已开始有点明白过来了。 “不过,天下第七并不是寻常人。” 无情微笑补充了一句:“他也不是甘心伏法的人。” 温和可更加明白了:“所以他一定会拼着内伤也会自行冲破穴道禁制——而他又以为你并不知晓。” 无情点点头道:“所以他刚才已咯了血,只不过还强自憋在口里……冲破戚少商的‘一元真气’,谁都得付出点代价。” 温和当然同意:“他以为你不知道,就会伺机逃走——当然,最好在逃走前先杀了你、好在蔡京面前讨一大功。” 无情又笑了笑,神情有点落寞,又带点自嘲;“杀了我,毕竟还是有点好处的——江湖上、朝廷中,要我这条命的毕竟为数不少、等我死的人可以说是不可胜数。” 温和可是愈来愈意会过来了:“如果他猝起发难,向你狙击,你就可以借自卫,制止要犯逃走之由,而将之格杀当堂。” 他越说越抓到“要害”了,“也就是说,一切都可假手于你,你是秉公、依法而将之就地正法,戚少商也用不着背上当街杀死蔡京手下的罪名,而更不用我们冒险犯法的去干这事儿了?” 无情目中已有嘉许之意:“其实,要杀他的岂止是你们? 我看‘六分半堂’的主事人也育意致他于死命,只不过,他们是谋定而后动而已。” 他微叹又道:“就算押解他的衙差中,我看也有人恨之人骨,想一刀宰了他……其实你们又何必猴急这一阵子呢!” 他向街旁的店铺游日望了望,最后定睛于远处一所专卖镪冥、祭品的店子,微扬下额,道:“光是那家纸扎店,至少就有两名蔡京的手下监视看:谁杀天下第七,就成了他日后歼灭敌人的借口,你们‘老字号’刚要到京城来大展拳脚,又何必为天下第七这种人而暴露目的,让人有把柄操在手里呢?” “何况,”无情继续道,“洛阳温晚温大人已派温热温十一哥跟我说过:杀天下第七,并不能促使他因而进军京城;关键仍在温柔安全一事上。——你们又何苦去做这件吃力不讨好,反而让天下第七死后扬名,死得壮烈的事呢!” 这时,无情离卖蛋的和卖茶具的摊档已很接近了,而他也看出来了,尾随的“小孩”:温渡人,温袭人已拟发动刺杀囚犯了。 所以他说:“——虽说身后功名谁管得,但天下第七还不值得由你们动手来杀。我看,连温壬平、温子平都出动了,你们这趟成真是小题大作了。这原由我跟你说了,还望你能力我作个解人,我不想让‘老字号’正直之士、精锐高手都恨我从中作梗——我只是不想你们冒这趟浑水,立威不成,闹得人翻马卧而已!” 迄此,温和人已完全明白无情的用意了,他也不得不佩服无情的眼光:——“老字号”的“天残地缺”的确是来了,而他却看不出那像祭品店里居然潜伏了蔡京的人。 所以他只有说:“看来,在情在理,都是大捕头依法处决天下第七,比我们动手更是方便。不过,我们已埋伏了,也即将发动了,我若当即阻止,反而让大捕头的良苦用心曝于人前,只怕……”无情即道:“这点你不用担心。” 温和温和地道:“虽然大捕头足智多谋,但我们字号里来的也向有能人,大捕头万勿轻忽了。” 无情道:“老字号高手如云,我何德何能岂敢小觑?只不过,你们的好手既然来京,准备攻这一阵、打这一仗,在下也只好不自量力,恭迎讨教。万一我技不如人,受死无怨。如勉强能承贵字号礼让,可以落得个不败不死,那么,只望我兄得便时能向贵字号各好汉道明在下苦衷,个中原委,就感激不胜矣。” 他落落大方、但坦荡荡地道:“何况,崖余自幼残障,文不成,武不就,只靠几件机关,几位同门之助,且微天之幸,得凭各路好汉英雄赏脸人情,才能走几条大街,数处小巷,不像贵字号人人在大江大湖翻过风作过浪,皆稳如泰山,这点在下远所不及,能望背项已汗颜不己……不过,在下这点雕虫小艺,若尚在各位手里讨得个自保,咱衙里、门里,可也有不少能人前辈,替皇城维持治安,为天下主持法理,他们都比在下干炼、出色,别的不说,光是我门里的铁姓、崔姓、冷姓的三位兄弟,已有过人之能,非凡之智……若贵字号想节制奸佞,染指京城武林,此地原是天下各路英雄好汉来得去得之地,在下自是欢迎下过,但若遇上一些人妄图作乱生事,扰民逞能:挟技行恶、怀奸附侯,那么,就算区区不才,力不如人,我等同门弟兄,也决不坐视,定做恶锄奸,决不纵容……”说到这里,无情目光闪动,已注意到轿外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形势,当下便把话说到底了:“我的作为,不过尔尔,但若我也能发萤火之光,蚊臂挡车,敬请足下转告贵门诸君子,一切请以法理为重,以天下百姓福扯力念。言尽及此,请阁下稍停委屈于此间,我应付外面变局,届时才恭请我兄为我圆常”接着,无情便故意与三剑一刀童对话片刻,然后,谈笑间阻截了“老字号”中的“金童玉女”的攻势。 接着,他又瓦解了温文的劫囚,还惊动了揭发温壬平、温子平的乔装、匿伏。 他故意“逼”出了这对“老字号”的名宿:“天残地缺”,原也情非得已。 他这样做,是因为这对当年曾名动江湖的用毒兄弟,而今都至少五十开外,尽管老骥伏枥,雄心尚在,但毕竟已垂垂老矣。不过,他们在武林中,仍有非常特殊的地位。 “残毒”温壬平和“缺毒”温子平,除了都是用毒高手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博学强记,知识渊博,文笔奇佳,运思极速,对史学有非常独特而精深、透彻而广泛的了解,是以,亦是江湖上的两支“史笔”。 ——很多江湖上的人和事,武林中的战役和冲突,都由他们作了记载,甚至都听信他们的评点、诠释。 甚至连成就高低,品格排位、兵器武功,大家都很是信服温氏兄弟的品评、赞述。 对江湖上许多重大的战斗,或重要的事件,“天残”、“地缺”也不惜奔波、劳苦,只要先有风闻,必千辛万苦赶至现场所在,旁观记录,目证记述下来。 若说远例:当年大侠萧秋水孤剑单身,勇闯“蜀中唐门”,以救红颜知己唐方,他们便千方百计,混入现场,作了记叙,日后才让江湖人知悉这一战的惊天地、泣鬼神。 如举近例:关七曾在司马旧宅以一人之力决战皇城中超过十名武功最顶尖的高手,居然还稳占上风,然后又在遇险时,“神秘消失”,温壬平、温子平兄弟,便适逢其会,目睹了,也记载下来了。 虽然他们也找不到答案: ——关七到底因何消失?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温天残和温地缺虽然都爱史,皆善于用毒,文才惧佳,但也有一点极大的不同:他们两人处事,应世,一个喜欢住悲观、消极的想,另一个,无论遇上什么挫折、打击,总会往乐观、开心处看。 故而,岁月漫长累积下来,温壬平只五十开外的人,看去已沧桑满面,白发催人老;温子平却本来是近五十岁的人,看去却像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 岁月虽然易催人老,但心境更加重要。 到近十年,“老字号”的江湖地位受到冲击,号内高手,跑有了变乱,温氏双平,亦有了分歧。 温壬平的史笔,为朝廷所赏识,召他为史官,专为朝廷记述一些江湖铁事,武林秘史,温天残也在原赐封衙下,乐于当一个游走于朝野间的“史官”。 温子平则仍留在“老字号”,以平民布衣身份,继续为江湖掌故、武林风云作纪事,他总认为无官一身轻,这样于湖海河山间逍遥自在,挥笔记下一切所知所悉的,无疑要比封官加爵的做事要来得轻松、快活。 这次,是“老字号”要“进军”京师的第一役:格杀天下第七,也是为温家子弟,“七杀一窝蜂,九死一生疯”温随亭报仇,更为温家外系门人:“天衣有缝”许天衣讨回公道,两人自然都在事前知道了,各代表官方、民间,要目睹这一战,不但要记录下来,必要时,己有“出一分力”的准备与决心。 这也许就是无情硬要把他们两人的身份都公然揭破的理由。 ——一旦他们己挺身而出,这件事就已在官方、武林中记录下来;杀天下第七的是无情,可是无情是在生命受到威胁.同时,要制止对方潜逃的危急情况下,才下杀手的。 所以天下第七的死,死于他越押不遂,而不是死在老乌“知法犯法”、“老字号”一众高手围狙,或是京师第一大帮会的主脑在王城里公然杀人的情形下。 他们无罪。 无情也是“被迫”杀人。 ——这样“死法”,也不致成就了:当日京城十数高手群战关七,而今却成了各路人马围杀天下第七。 虽然都是“七”,都是武林中非常卓越的狂魔,但情形毕竟很是不一样。 到今天,大家仍不知“战神”关木旦、“独目”关七夫了哪里?到底因何消失?存身在哪一空间里? 所以,温氏兄弟那一笔“纪事”、也只好以“无敌关七,负伤却不知所终”为结,不甚了了。 这一次,“老字号”温家空群而出,要天下第七授首,温天残、温地缺自也不能袖手,无情故意用暗器“迫”二人露面,这样一来,他杀文雪岸就摆明了自卫而失手误杀要犯,而不是私下处决。——尽管这样做法,看似早有预谋,但既保住了“老字号”,戚少商,老乌等不必犯上杀人罪。 又可以将天下第七这种恶贯满盈的人绳之于法,亦不失为上策。 只是这样一来,温天残和温地缺既现了身,就“责无旁贷”的要向“老字号”。武林中。江湖上乃至朝廷方面作出“证明”和“交待”。 天下第七之死是他“咎由肉取,作法自毙”——无情确有出力保护他的安危,且三番四次与各路人马费力周旋,如果不是文雪岸要恩将仇报,狙击发难,要杀无情,盛崖余也就不会在自身安危受到极大威胁的情况下一记反击,将之格杀了。 故而,无情“被迫杀人”,已有各路(不管敌友)的旁证。 ——毕竟,在京中皇城杀人,不是要杀就杀,武功好就可以妄作非为的。 王法在,不可枉纵。 至少,公道自在人心,也有一撮维护正义的人,在主持大局——只惜,也有着太多弃权往法的人,为个人私利,弄得天怒人怨,鱼肉百姓,人心惶惶,莫所适从。 所以,像四大名捕这种人,就不惜站在法律,跟这种人斗子到底。 而诸葛先生却以另一种方式:那是政治的手段,跟祸国秧民的当权人物巧妙周旋于纵;至于戚少商和他那一班人马,则借重民间帮派的力量、为百姓人民主持公道。 一如佛法入门有四万八千种,要为公理、正义做事,也一样有千姿百态,各种化身,各式手段。 身后功名谁管得——但生前的种种禁忌规律、人情世故、风俗习惯、礼节关系,还是得要知进退,懂规避的。 第六章 天生杀人狂 1.紧张与和平 这是雷纯的推论: 她认为无情这一记暗器是别有用心的。 他已向“六分半堂”作出了警告: 一,他己明白了“六分半堂”伺伏一旁,图“渔人得利”之意。 二,他这一刀摆明了他所代表的刑部,仍控制住京师的治安,谁要是触法了律法,他仍有制裁他们的力量。 三,他也向她发出了只有雷纯才明白的“暗示”:她要救天下第七的“真正用意”,他已猜估掌握到了。 所以,他这一刀,借自捕快老乌,却表达了极大的警示: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也不许她有异动。 可是,如果雷纯真有密谋,会因为他这一刀而打消么? 不管雷纯是怎么反应,林哥哥当然看不出来,但雷纯却看得出来:事情还没完。 林哥哥果然还有话要说。 “后来事情是不是还有变化?” 雷纯这么一问,林哥哥立即心悦诚服了。 事情到后来真的有变化。 而且变化极大。 林哥哥因为那一记匕首而惊魂未定,反而瑟缩在藤店里一动也不敢动,反而看到了“下文”:下文是在无情领队走后:他一走,老乌自然也跟着走了,他手上的八名衙差,有六名跟着离去,只剩下了两人,留着监察天下第七的骸首。 ——收尸,那是件作的事,并且要衙门里特派的验尸“行尊”来检核后,才能搬动现场事物,包括尸首。 这是规矩,也是办案、验尸的法定程序。俟许作及衙门派来的侦察衙差把现场作纪录后,再经办案主簿综合总结,然后才向主事刑吏作呈报,才能制定案子的性质,和决定是否追究、侦办的方法。 仍匿伏在藤具店为无情那一刀所慑的林哥哥,一时仍举棋不定,匿伏不出,却看见温和人自无情轿子步出,与温文人、温壬平、温子平、温渡人、温袭人等在街头叙议一阵,然后两人一道,各在蓝衫大街、黑衣染坊及绿中衡等地消失了。 黄裤大道上守着天下第七染血尸首的,就只剩下两名衙差。 这两名衙差,都是六扇门中的硬手,也是老乌的兄弟,且是京师里最有名的“师爷”门下两名子弟,一个名叫“沙尘”,也不知他原来是否是真的姓,“沙”,另一个人皆称之为“灰耳”。“灰耳”看去有点憨直直的,人却很沉着,“沙尘”十分高傲,但为人也真的警省得很。 这两人守在街头,就站在尸首旁边,都知道这是大案,不敢轻离职守,要等到仵作及侦察人员来了再说。 另外,街上探头出来察看,甚至走过来围观的人已渐增多。“灰耳”和“沙尘”也忙着维持秩序,着大家不要恐慌——要知道是京师这样的繁华大都,一旦有什么流言传了开去引起骚动,那造成的破坏和伤害是无以控制,也无法收拾的,所以,沙尘和灰耳都十分小心。 就在这纷纷攘攘之际,林哥哥忽然发现:有两个人,又挤在人群中,折了回来。 他们本不该在这时候出现的。 应该说,他们应该是一早已离开了的。 这两个人,夹在人群中,很容易就让人忽略——可是一旦注视他们的样子,印象又会特别深刻。 特别深刻的原因,是因为他们长得非常漂亮、可爱、逗人喜欢。 乌溜溜的眼睛,红彤彤的唇瓢,华美的衣饰,加上深深甜甜的酒涡,笑起来的时候简直要令人心花怒放,还普天同庆,让人看了一眼,就因为喜欢而留下深刻印象。 不过,一般人却忽略他们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不是大人。 他们只是孩子。 他们就像一对“金童玉女”。 他们是温渡人和温袭人。 他们为什么要再回来?林哥哥这一方面的人,其理由观以推测。也许是因为他们童心未泯,或许是因为他们好胜心强,抑或是他们发现了什么疑点,还是他们只是为了泄一泄忿,因为他们开始时发出的暗器毒物未能取天下第七的性命。 所以他们说什么都要打他一下,毒他一次,且不管对方已失去了生命或否……总之,温渡人和温袭人二人,又混入人群中,并逐渐迫近天下第七的尸首,两人还打了一个眼色,趁灰耳和沙尘一个下备之际——温渡人忽然低着头,冲出了人群中,还好像一个踉跄——沙尘急忙赶了过来,扶住了他,叱道:“兀那小儿,快回去,胡闹个啥——!” 话未说完,温袭人已一个闪身,到了天下第七尸首旁,手里碧光一现,多了把湛碧的小刀,快刀锋利,一刀就向天下第七脖子剁了下去! 也许,她是要剁下天下第七的头颅,好向“老字号”作交待,或许,他们还是要取天下第七的人头,来慰同门温随亭、许天衣的在天之灵……不过,变化却出人意料。 她一刀剁下,却惊呼了一声,地上灰影一长,一人精光暴现,一闪而没,飞身蹂起,却在起伏间又仆落街头。 人群纷纷惊慌走避,灰耳马上赶了过去,挥拳,却打了个空,大子连忙扶住一人,却是温袭人,她已脸色惨白,浑身无力,咀唇、胸臆间都大量的冒出血水。 温渡人也惊叱一声,与沙尘同时包抄赶了过去,一出手就把温袭人重创的人,竟然就是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不是已经死了的吗? 他刚才还明明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的,就算是一只飞过的乌蝇还是一头路过的老狗,都嗅出他已丧失了性命。 众人甚至因为他已丧失了性命,而相继离去。 刚刚还很紧的气氛,亦因他的死而和平下来。 战火已止。 战斗已休。 没料到.就在温袭人倒回来要割下他头颅的一刹,他猝然扑起,打倒了她。 可是他自己也倒下了。 温渡人怒喝,他手上有一把金色的三角型的兵器,立即递了过去! 他要为温袭人报仇! 他要这人的命! 然而这个人却像有九条命的! 场外突然探出了两个人。 一个较高、一个较矮。 较高的不算高,较矮的却明显有点矮,好像都没有完全发育。 两人都蒙面。 一个是用米铺那种厚纸袋,把头套着,只在上面挖了两个洞,以便视物。 另一个则用一块绸遮着脸,在后脑随便打了一个结。 是以,两人都只突然现身,没有亮相。 但都同时露了一千。 高的一出现,就一扬手。 七八种暗器、呼啸而至。 暗器打向温袭人。 温渡人立即撤掉一切功势,一手夺过灰耳手上的温袭人,边以“金三角”招架,边飞退丈余。 沙尘和灰耳叱喝追截,那较矮小的蒙面容忽然踢了一脚。 遥踢。 这时,这身材较矮细的蒙面客,相距两名差役,至少有十一二尺之遥。 饶是这两名公差见过世面,打过不少硬仗,也不禁一呆:难道“劈空掌”(听说能隔空发掌劲伤人)之外,还有“劈空脚”不成? 2.不对路的对劲 非也。 看来,这趟“突袭”的人,还未到这把火候,要真的练成“隔空发掌,伤人肺腑”的“劈空掌”法,少说也要有二十年苦练,更何况是“以脚代掌”? 可是这一脚的“伤杀力”,只怕比“劈空脚”更矩。 难度也更高。 因为他的脚一伸,脚劲没发出,暗器却发了出来。 也是六七种暗器。 沙尘大惊。 灰耳变色。 两人急退、挡架。 两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得下这些暗器的——真要命,谁也没料到那一脚居然会发出暗器,他们两人正全力腾身过来,几乎等舍身喂暗器了!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避过这些暗器的! 但避过了。 终于还是避过了。 没死。 未伤。 却惊出了一额的汗。 冷汗透背。 惊魂未定。 却在这时,一高一矮两名蒙面人,已一前一后的“抬”走了天下第七! ——本来已明明死了的天下第七! 又在冒汗。 灰耳搔耳,沙尘觉得有沙子进入了眼里:他们不知道如何向老乌交代、向无情交待、向刑部交差! 天下第七又走了! ——这人的命,像不死之鸟,又像本来就是一具冤魂,已经大死过了他不在乎多死几次一般! “这人的命,的确下容易要。”事后,温氏“天残地缺”在救治温袭人的时候,也作出了这样的分析、评价,“他居然还没死,连我们都看走了眼。” “不过,他纵不死亦已伤重,”这是温子平的看法,“不然,他这一击,袭人必死无疑。” “在这种情形下,他仍只伤不死,”温壬平的说法是:“无情果然是个阴险的人。” 他的话前一句跟后一句似完全不相干,但谁都知道温壬平是一个说话极有分量的人。 他决不说废话。 他这样说,必有深意。 所以“天涯海角”一个皱起了眉,一个托起了腮,在寻思。 “你是说,无情故意留天下第七一条命?” “是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知道。可能他要收买人心。” “收买天下第七这种兽性的人物,他不怕这种人有一日会反噬吗?何况无情也真的至少是重创了他。” “也许是诸葛先生授意这样做。诸葛小花旗下,需要像天下第七那样的杀手,专做四大名捕不便做的事。” “可是,天下第七已成为蔡京手下倚重的杀手,他会转投诸葛麾下么?” “也许他们一直都只是在做戏;”温壬平冷笑道:“可不是吗?无情让和人相信了他阻拦我们取天下第七之命,是为了我们好,且要亲自取他性命,结果,他还是放了他,饶了他——如果不是袭人、渡人偷偷溜回去要取天下第七的首级,我们一定不敢置信,明明已死了的天下第七怎会复活!” 他回目巡扫了着了天下第七一记“势剑”而瘫倒在床上的温袭人。 她以为一刀必能切下天下第七的头颅,没料到才一趋近,反而送上去应了天下第七一击。 这就是“势剑”。 ——就其势而施剑。 温袭人反应机敏,倒翻得快,但犹似吞服了一颗太阳。 一粒滚滚烫烫、火火辣辣的太阳。 现在那“太阳”好像蛋黄似的还黏在她的腹腔里,在那儿烫着她、折磨着她、煎熬摧残着她。 幸好那时天下第七力已衰,人已伤重,所以,他发出来的势剑,才不算是“千个太阳在手里”。 千个太阳?那是谁也吃不消的事。 温和人和温文人都不说话了。 两人感觉近似,但又很不同。 温和人觉得愤懑,他觉得自己受无情欺骗。 温文人毕竟跟无情决战过,虽然他本来不想跟此人交手,但温壬平直接收到“老字号”总部之命:尽可能手刃天下第七,并试一试四大名捕是敌是友,有多少斤两? 他出过手,没讨好,但已尽力,但是他也有受骗的感觉。 他还有另一种感触。 不寒而悚: 原来无情是如此奸诈的。 ——难怪四大名捕不但能在风诡云诈的江湖上享誉,且还能在政治斗争壁垒分明的京城里稳如泰山了! 他觉得是受传言所骗。 传说里的四大名捕,都是为天下百姓求公道的侠义人物。 现在看来,只有四个字:奸狡可怕。 温子平却有些不一样的看法:“无论怎么说,无情似乎都没有必要救天下第七。他烧他不杀还救走了他,宛似撒了把钉子在他正要吃的饭里。这不对路。” 温壬平仍坚持所见:“虽看来不大对路,但却对劲——这正好是四大名捕和请葛小花一向来好放烟雾、莫测高深的手法。” “会不会是……?” 温子平在寻思。 “怎么?”温壬平有这揶揄的问。他一向认为长一岁经验就多一分,温子平再智能天纵,也比不上他这年岁较长,见识较多的兄长。对这点,他很自恃。如果他成就不如其弟,只是因为运气不如,不是因为才能。 好像也因为看透了这点,温子平才没有把话说下去,反而问:“袭人的伤会不会恶化?” 温壬平没料问题会转到伤者身上来了。 他怔了怔,才说:“天下第七那一招看似本来要打在她脸上的,但袭人反应快,急仰身而退,眼看这一记是应该落在袭人胸际的,也不知为何,天下第七却临时改了方位,印在她小腹间……”说到这里,温壬平白眉耸动,脸有优色,“看来,她的伤好像不怎么严重,却有些不对路——”温渡人担心得快哭出来了:“不对路?袭人会不会复元?” 温壬平衙了持须脚:“别怕。她的伤仍对劲,只不过,担心有些后遗症……”温子平问:“例如?” 温壬平忽然显得有些烦躁,起身负手,看窗外。 窗外有树。 树上有一只猴子。 那是一只他豢养的金丝猴,正在跟他做鬼脸。 “就算她好了,也有可能以笑作泣,以哭作笑。她可能会以种百合花的方式去喂鸟,用伺鸟的方法去养牛。” 他这些话,大家都不了解。在床上躺着的温袭人也没有丧失了听觉,只不过,她现在也没心去分辨温壬平这番话的平谗意义,因为,她腹中、身上、乃至心中,都泛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核突、恶心、龌龊……似给人在蹂躏一般的感觉。 又像有什么不道德的事物正在悄悄的滋生着……温渡人在担心中垂泪。 温文人冷哼了一声:“我一定去找天下第七。” 温壬平眯着一双风霜的眼:“你现在找他可不容易,但却是最好对付和解决他的时候。” 温文人恨恨地道:“我一定要杀了他,为袭人报仇!” 温和人却也狠狠地道:“我要找无情。” 温壬平嘿声道:“因为他骗了你?” 温和抓紧了拳头:“所以我要报仇。” 他气愤地大声道:“我要他知道‘老字号’温家的人,都是不好惹的!” 听到这句话,外面那只金丝猴,忽然攀到了窗边,惊呼了起来。 它的视线就落在榻上温袭人那儿。 看它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在看它的其中之一个主人,而是看到什么狮子、老虎一般惊恐莫已。 大家都不明这头通常极有灵性的猴子,今几怎么似发了瘟。 温壬平仍负手,看向窗外。 窗外已黄昏。 他那样的眼神,仿佛夕晖晚霞问有一群美丽的女奴,正在那儿牧放一般。 温子平则脸有忧色。 忧得就像夕暮那么沉,那么郁。 3.不对劲但对路 在温壬平、温子平对天下第七“死而复苏”一事作出评价及救治温袭人之际,雷纯也听罢了林哥哥的转述。 她听得很仔细,让说话的人很受注重。 听完了她才发问,她问得也很仔细: “你是说:天下第七死而复生,起来打倒了要砍他头颅的温袭人,然后才又倒了下去?” 林哥哥答:“是。” 雷纯又细心的问:“后来又有两个蒙面人把他救走?” “是的。” “你们有没有跟踪下去?” “当时,我们分两派意见,一派是跟下去,一派是暂时罢手,先向小姐禀告,再作定夺。”林哥哥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们事前接到的命令是:在最好不要太大及大直接的冲突下,尽量带天下第七回来。在‘老字号’出手后,我们动手,冲突必矩。 我们只好袖手。无情插手后,我们再劫囚,只怕也力有未逮。而今,又有神秘人救走了天下第七,只怕局面越来越复杂。雷同、雷雷、雷有、雷如几位侠兄都主张暂时收手。” 雷雷在一旁插口道:“我们怕追查下去,会惹祸上身,尾大不掉。” 雷同道:“况且,天下第七跟我们六分半堂、霹雳堂的人,也委实算不上有啥交情。 他那种人不救也罢。” 雷如则说:“如果我们从中插手,就算救得了天下第七,可能也与老字号和六扇门、四大名捕的人结怨,那就得不偿失了。” 雷有也道:“何况,无情早就知道我们窝在那儿,已提出儆示,这事若缠上了身,就太不值得了。” 看来,“如、有、雷、同”四杰,都对天下第七为人很不以为然,但觉得不应该为他冒险犯难。 雷纯笑了。 她不笑的时候,眼神亮亮的;笑的时候,眼波柔柔的;但无论她笑或不笑,都会让人珍贵,让人爱惜,让人珍惜不已爱护备至,乃至万干宠爱集一身。 女人见了她,会觉得她才是真正的女人。男人见到她,则会派生出许多情惊来。 作为京师一大帮会的总堂主,她一点也没有架子,更没有杀气,甚至连独当一面的威势也没有——但你又会觉得她独当岂止一面! ——独当七八面还真小觑了她! 雷纯还在笑,但一向气态波桀的“如有雷同”,不知怎的,心头都有点儿冻飒飒的。 雷纯笑得眼尾勾勾的,勾魂似的眼波向四人面上逐一溜过,笑着问:“你们都认为我不该发兵去救天下第七是吧?” “是!” 这轰一声似的回答的不是雷有、雷雷、雷如或雷同,也不是林哥哥,而是雷雨。 他夸刺刺似的道:“天下第七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一救。” 雷纯报以欣赏的眼光。 当她欣赏对方的时候,无论对方再傻、再疏忽、再不解温柔,都会感受得出来,她对自己的欣赏之意、看重之情——这点是有些奇怪,有些人,不必说一句话,用不着做任何动作,便能使对方充分地了解到这一点。 雷纯显然就是这种女子。 相比之下,反而开口表态,出声夸赞都为之落了下来。 “那你又为何追索下去?” 她只这么问。 柔柔的。 “因为这是你的命令,”雷雨大刺刺的道,“尽管我不同意。 但我还是尽量执行。” 雷纯又看了他一眼。 这次她要表达的是感谢。 ——她要表示的,一向都会很成功的表达出来,而且连一句话、一个字都不必说,对方也一定会感受、体悟、领略到的。 雷雨舔了舔干唇。他的脸满是胡碴子,脸肤就像是干旱了七年的沙漠一般粗糙。奇怪的是,他的胡子从来都不能长长,别人都以为他刮了胡子后再长出来的须脚,其实不然,他一向都只长到胡碴子,然后新陈代谢,纷纷掉落,但很快的又长满整个胳腮的胡碴儿。 他的声音也像沙漠。 ——久旱逢甘雨的沙漠。 尽管下的不是雨,而是沙子,或是石头。 ——他的心,只怕也是荒芜如沙漠吧? “我是主张追蹑的。我一路跟下去,见那两个家伙,背着天下第七走,一直走人了紫旗磨坊一带,然后就消失在‘名利圈’。” 雷纯皱了皱秀眉:“名利国?” 她连皱眉的时候都很好看,还让人看了有点心痛。 代她而疼。 谁都知道,京城的“名利圈”就在紫旗磨坊之西南侧。那儿是一个“半公家”的“机关”。那地方同样供应酒水、小菜,可以让人歇息、驻脚。不过,以前却有一个特色:“名利圈”多是城里的差役、捕快、禁军、衙吏聚脚之处,别的客人,倒是少见。 久而久之,公差愈多,在此处打尖、歇脚、交换情报,乃至押解囚犯、传播信息、巡察更替,也在圈内进行。 一般人倒是少来这种所在。 “是的。”雷雨摊了摊手,“到了这地方,我就不方便进去了。” “所以你就回来了。” “但我不是无所获。” 雷纯又笑了。 她的笑很容易让男人觉得自己是男子汉,而让女人觉得自己不够女人味。 “雷大雨大一出手,阎王不死算命大——岂有雷杀人王白手空回的事儿!” 雷雨像雷雨一般的干笑了两声,道:“我至少得悉了两件事。” “一,在路上,那两个蒙面小子再次出手封了天下第七的穴道。这件事显示出:他们未必是同路人,而且天下第七功力和作战能力定必未能复元。” 雷纯马上表示同意:“他的战斗力只要恢复一半,这两人休想碰他一根汗毛。” 雷雨是以说的更自信:“二,这两个劫走天下第七的人,定必跟京师路的差役、军吏很有关系,否则,他们这样押着一个要犯,岂可如此明目张胆的进入‘名利圈’!” 雷纯叹了一口气,悠悠的道:“他们当然可以随便出入‘名利圈’了。” 这次到雷雨忍不住问:“为什么?” 雷纯道:“跟在四大名捕之首身边亲信,连‘名利圈’都不能出入自如,那无情在六扇门的地位可是白搭了。” 雷雨诧然:“你是说——” 林哥哥已沉不住气,代他问了下去:“你说劫囚的是无情的三剑一刀童!?” 雷纯嫣然一笑:“不是他们,还会是谁?” 她娓娓的道:“第一,他们使的是暗器。二,他们的个子外形吻合。三,只有他们最清楚天下第七其实未死。四,他们没对黄裤大道的两名差役下毒手,亦不敢跟老字号正面对抗。 五,他们是名捕亲信,自然可以出入‘名利圈’而无碍。” 林哥哥倒舒了一口气,仍有点不敢置信:“……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雷纯柔柔的道:“无情做事深沉厉辣,他处事的方法,不易揣测,只不过……”雷雨问:“只不过什么?” 雷纯悠悠的道:“聪明人有时也会做傻事。” 雷雨道:“你认为是无情故意不杀天下第七,而下是天下第七装死逃过一劫?” 雷纯幽幽的道:“本来此案还有讨论余地,但而今既然剑童出手救走天下第七,就不必再置啄了——当然是无情留了一手。” 雷雨又问:“你觉得无情对天下第七没下杀手反而救走,是件傻事?” 雷纯只淡淡一笑:“天下第七生性阴霾、坚韧,也不可小觑。” 她顿了一顿,又道:“这件事看来不太对劲,其实发展却很对路——我看无情和天下第七的恩怨辽没了,老字号照样会在京城跟蜀中唐门及我霹雳堂的人争锋。” 然后她问:“你跟到‘名利圈’便回来了?” 雷雨有点愤慨:“他们进去后一直没出来,那儿我进不去。” 雷纯道:“可是文随汉却进去了?” 雷雨不甘的道:“他好歹也在吏部挂了个名额,天下第七又是他的胞兄,对这种事,他自然不会轻易收手了。” 雷纯笑了一笑。 她这次笑得很奇怪:好像在看一个茧快化成蝶之际,忽然变成了一只蜗牛似的。 “他那种人,”她笑意盈盈的说,“自然不会随便放弃的。” “迄今他还没回来,”林侧为文随汉担心起来,“会不会出了意外?” “我倒担心另一人。” 雷纯有点愁眉不展。 “谁?” 雷雨即问,大有磨拳擦掌为她摆平一切烦忧之决心。 “你师兄,雷逾。”雷纯回答:“我着他去接一个很重要的人,却到如今尚无消息。” “很重要的人?”雷雨有点迷惑:“谁?有多重要?” 雷纯笑而答:“当然重要。有他来了,只怕京城里整个权力结构,都得要重新划分才行。” 她说话的时候,发现雷雨这个人,整个人的衣杉和头发,好像是浸湿透了一般,然而却绝对不是盛夏之故,因为他脸上是干而糙的、粗而旱的,连一滴汗水也无! 她在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她。 他用的是一种贪婪的眼神,狂吞暴食。 她背着光站,所以,本来看来相当保守矜持的服饰,衣衫和柔肤间的空隙、黏紧,全给映照得一清二楚,玲玫浮凸。她站在那儿,每一寸肌肤都诉说着她波浪般的柔、乐曲般的美。 雷雨真想用手去触摸它。 揸压它。 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想。 但他不敢。 他只敢重重咽下了一口唾液。 唾液好苦。 裤头里好热! ——好难受! 4.灰色顽童 劫走天下第七的真的是剑童陈日月和叶告。 他们受命,回到人丛,正想制造混乱劫囚,不料却发生了温袭人要砍天下第七的人头这一事件。 结果,连他们也感到意外的是:天下第七居然还有反抗之力,把要杀他的温袭人击伤。 不过,他也余力已尽,萎然倒地不起。 这使得铁剑叶告、铜剑陈日月大力省事,却也添了麻烦。 省事的是:可以不必费力气来制伏天下第七。 麻烦的是:他们可要对付已经给惊动了的温渡人和差役沙尘、灰耳。 由于他们猝起发难,所以还算应付得过来。 他们也不忘先封住了天下第七的穴道,这时这天生杀人狂已完全失去抵抗之力,当真是任由宰割。 其实无情也不完全肯定天下第七死了没有。 他也认为有四种可能性。 一,真的即死。 二,未死将死。 三,伤重,最后难逃一死。 四,伤重不死。 他以为第四个可能机会最大。 因为他发出那一记口中暗器,江湖中戏称为:“吐艳”,他已留了余地。 ——不错,暗器是打入天下第七右目之中,并对穿而出,可是,除了打瞎了他的眼睛之外,无情暗器的取位,并没有对敌人脑部的重要血脉、神经造成重要的伤害。 那时,他也不得不出这一记杀着。 可是他也无意要杀此人。 因为对方实在太凶悍、顽劣,也估恶不俊,他唯一的方法,是用杀手铜将之放倒再说。 之后,他离开了现场黄裤大道。 他知道他这一走,大家都会真的散去,反而方便他暗里着人来“处理”天下第七。 所以他走了不远,便悄悄地召“四剑童”围拢密议。 “谁去料理天下第七?” 三剑童愕然。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只一刀童一点也不奇怪:“若公子真的要杀天下第七,早便不用做那么多的把戏,让老字号的人把他毒死算了。” 银剑何梵不以为然:“公子是要给天下第七一个公平的机会,现在既已出手护他,他还是恩将仇报,公子下手,自不容情。” 两人各执一词,互相顶撞了几句,无情却道:“我杀了他的父亲,理应让他有个报仇的机会。这次他动手暗算在先,想必以为我押他回年,公报私仇,将他斩草除根,故而拼死一搏。我不想让他小觑,只要他能活,我仍给他一个替父报仇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目中发出森寒的利芒来:“只不过,下一次,他再失手,我可不会再给他作恶的余地了。” “好极了。”银河小神剑何梵兴奋地道:“让我去把他偷偷的押回来。” “你去?”风云一刀童白可儿讥消的道:“文雪岸又奸又诈。 你又实又钝,不怕给他一旦喘定反制,败部复活,反而牵累了公子的大计!” 银河剑何梵马上抗声道:“你自以为又醒目又省亮,我看只不过是聪明反给聪明误。 我做事踏实,公子让我去!” 风云刀白可儿当然不遑多让:“此事看来容易,却难在骨子里。要天下第七活,又不能让他作恶,这种微妙事几,你办不来,我可一向胜任,公于是素知的。” 银河剑何梵道:“他就算不死,已负重伤,有什么好怕的。 你争着去,只不过因为当年你在‘感情用事帮’白家的一位任掌刑的亲人死于天下第七之手,你想要报仇、泄忿罢了。公子,我去便得!” 风云刀白可儿可恼火了:“你这是暗里损我怀私报怨不成!我若要报义姊白凤玩之仇,刚才早加他一刀了,还等到而今!去你的少烦人厌,没想到你人笃实心却小器!公子明察秋毫,我去最好!” 无情觉得有点好笑,但脸容还是冷峻的。 在他心中,他们永远是小孩子,尽管他们常扮懂事、装大人、甚至充老江湖。 他欣赏他们,因为只有跟他们在一起,才不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他欣赏他们的同时,也重温自己一颗仍保留了童真的心。 在别人面前,这一点赤子之心,他可一点也不能流露:一旦让人知晓,形同将自己弱点示之予人,别人就会择已之破绽进袭,把自身置于极端危险之地。 这种情形,无情遭受过,且已经历过无数次。 而今,他已善于隐藏。 有时,还不借自欺欺人: 他是那么狠心。 他确是那么冷的。 他的确是个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的人。 他是无情。 无情是他。 因为他无情。 只有跟这三剑一刀童在一起的时候,才不必遮遮瞒瞒、躲躲藏藏,虚饰矫作,尽放一边,而无顾碍。 这时候,他自己也变成了个“孩童”,顽皮淘气爱闹事,——只不过,他就算是个“孩子”,也只是个“灰色”的小童。 所谓“灰色”,是他的年岁毕竟不是小孩了,而且,过份旱熟的智慧和大早沧桑的心情,让他生命里的“灰色”也过份及太早和太仓促的到来。 没办法。 ——人可以喜怒不形于色,但心情却不能化妆。 毕竟,他的而且确是无情。 ——四大名捕之首:无情。 “你们两个都不适合去。”无情尽量让自己的态度不偏不倚,忍心去回绝本来兴致勃勃的何梵与白可儿.“何小二沉稳。 另有重任,在接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重临京师武林。白么儿机伶,我要派你去跟踪一个麻烦人物,十分重要,不可有失。” 然后他向陈日月和叶告道:“此事由你们二人来办。” 阴山铁剑叶告和阴阳小剑仙不争反得,不禁一怔。 无情道:“阿三粗通医理,正好可治天下第七之伤。老四擅点穴手法,可制住天下第七之异动。” 他又吩咐道:“我也不知天下第七死了没有。若他捱不住,就替他收尸算了。如他撑得住,则速送他到‘名利圈’找‘小鸟’高飞,让他给天下第七治理一下,准他死不了。予他七头十天,恢复七八,你们便可离去,与我会合,跟他约好决斗日期便是。 若他伤重,延约二三年亦可,但中间万勿作恶,否则我必先索其命。如他不敢应战,那就消隐江湖,我且放他一马,只要他不落在我手里,我就看在他父亲面上,不主动追逮他。假若他改邪归正,为武林主持正义,我盛崖余也极愿意交这个朋友,助他一目之力。这是他最后弃暗投明的机会。” 阴山铁剑叶告知道自己已给指派这项任务之后,立即把注意力集中在要面对的事情上:“名利圈……”他集中精神的方式,显然是要把对方的重点一再重复:“‘小鸟’高飞……”阴阳白骨剑陈日月显然心思散漫,他大概是意料不到无情会派给他这个任务吧?抑或是他以为天下第七早已死去。 不过,他集中注意力的方式显然与阴山铁剑叶告不一样。 他选择用发问。 他喜欢问。 不懂便问。 问才会知道。 “为什么要先去名利圈?” “那儿多差役、吏人盘踞,老板盂将旅又是世叔好友,又是我们六扇门里的名宿,高飞也寄居那里,正好可阻止他人跟踪、干扰、从中作梗。差吏灵脚之地,可杜绝明闯。” “公子认为还会有人插手此事?” “只要天下第七一日未死,老字号就非杀他而不甘心。六分半堂也要此人活命,要追查过去的一件悬案。蔡京派系,自然要夺回他。” “老字号不是已经走了吗?” 无情微微叹了口气: “本来是己走了,但他们这次出动的人里,有两个顽童……”“顽童?”三剑一刀童都为之大感兴味,于焉有问。 “那是温渡人与温袭人。”无情知道他们都起了好胜之心——小孩子毕竟小孩子! “他们两个也有小孩子气,一定不服气,尽管天下第七死了,他们也会回来祈他一刀。他们本是‘七杀一窝蜂,不死必成疯’温随亭的徒弟。他们一击不成,兜转过来再施袭击,已非首回。去年,他们两人联手暗狙‘呼龙社’主持人凤利兵的时候。就用了这一记‘回马枪’。上月,这对‘金童玉女’也攻击过‘雨花城’,屡攻不入而退,俟城主‘镇心掌、震山拳’汤告老以为太平无事,打开关迎客之际,这对顽童突叉闪现,各打了汤告者汤城主一枚毒针,害得他现今仍在榻上卧病疗毒……”——连这些事,无情也尽记心里,如数家珍。从个人过去的行为中去观察此人的性格、方式,那是极有用的资料,是以作出有备无患的推断。 “所以,”无情作了结论:“就算是老江湖如温子平、温壬平二人,不见得会回去再审视天下第七的生死——可是渡人、袭人却一定会回来,也势必回头。” “此外.还留在天下第七‘尸身’旁的是老衙差、牌头:灰耳和沙尘,两人都是硬手,也是硬骨头,要避他们,不要硬碰,也不要让他们受到伤害。”无情矩细无遗的嘱咐:“所以,你们出手的时候,不要用趁手兵器,也不许露面。” “还有,”说到这里,无情的语调沉凝:“天下第七此人殊不简单,他虽身负重伤,你们也万勿掉以轻心。一旦遇事,可放五色旗花火箭,或即通知孟将旅、进驻‘名利圈’作内应的都头‘下三滥’高手‘九掌七拳七一腿’何车。另外,如替天下第七养伤,可自‘名利圈’后门直去‘汉唐家私铺’,那儿有‘发梦二党’的弟兄们看顾照料。——只要发现天下第七有异举,你们制他不住,就不要强来,务必要先通知我。” 叶告马上就答:“是。” 陈日月却问:“有一点我仍不明白。” 无情道:“你说。” 陈日月道:“我怕。” 无情道:“你怕?” 陈日月道:“我怕说了公子会生气。” 无情道:“你别用话诱我答应你什么。你这鬼灵精。你要问的,就算我生气,你也免不了有此一问,别拖拖拉拉,婆婆妈妈了。” 陈日月给看穿了心事,有点腼腆:“我不明白力何要救助天下第七。” 无情道:“那是我和他的私仇未了,我要于他一个公平机会。你们是局外人,这件事,如果你们认为做的不对,大可不必插手,我不怪你们。” 何梵在旁听了,忙不迭的说:“这么好玩的事,怎能抽身袖手,不行不行。可惜我没得去。” 他故意激起阴山小剑神叶告的兴趣来,可是叶铁剑依然木然,不置等否。 陈日月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嗫嚅道:“好像……除这个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吧? 不知……” 无情一笑,啐道:“你这人小鬼大的东西,不错,我救天下第七,的确还有别的图谋——”说到这里,无情又神情凝肃了起来,反问:“你们真想知道?” 银剑何梵脱口而出:“想!” 铁剑童子叶告只点头不迭,口中咿咿呀呀,表明他一早已明白猜估到了。 对此,一刀童白可几有点忍无可忍。他成为无情亲信虽然不多时,但对叶告“滥竿充数”敷衍装懂的做事方法,很是不以为然。 “那你明白公子的用意了?” 白可儿直问。 “什……”叶告吓了一跳:“什么!?” 白可儿皱了皱眉:“公子的计策,你都领会了吧?” “这……”叶铁剑犹豫了半晌,终于将胸膛一挺:“早明白了。” 白可儿道:“那好。公子的用意是啥?请教你!” 这阴山小剑神一愣再愣,又迟疑了半晌,才说:“我……我不太清楚,但却很明白……”“到底清不清楚?明不明白?”白可儿可更不耐烦了,“我们这时分没功夫跟你蘑菇。” 小剑神叶告这给逼绝了,终于说:“我当然明白。” 这回连阴阳剑陈日月也看不过眼:“明白就说出来吧,好让大家听听。” 铁剑叶告又期艾了一阵,终于像遇溺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公子明见万里,睿智过人——他这样做,必有深意的。我当然明白他另有用心。” 小剑仙陈日月紧咬下放,“那到底是何用意?你提示一下可好?” 叶告膛目道:“我是知道有用意,但用意是什么……这个嘛……公子算无遗策,举世无双,我们怎猜得着?” 一时间,陈日月和白可儿都为之气结。 一个骂道:“那你是白说了,白兜圈!” 一个啐道:“不知就是不知,你不知扮知,既不问又装懂,怎学到公子的高明处! “那就别穷耗了!”何梵在旁打了个圆场,“不如直接请教公子吧!” 无情见起争执,他也不插咀,只心里有数,问:“你们真要知道,我就说。” 白骨阴阳剑陈日月则说,“如果公子认为不便说,我就不敢要求听。” “你这小子!”无情含笑注目,轻啐道:“就是太知机,小滑头!” 陈日月马上乖乖驯驯的说:“在公子面前,我哪敢耍花样! 只要不给公子敲破了头,已拾得一身彩了。” 风云刀白可几则仍在寻思。他这个人,事情来得到破解,是断不肯随便放手的。无情很了解他的性子。 “——我看公子对是否杀死天下第七也几番犹豫,看来。 公子对他生死之间也有矛盾,难以抉择,故尔不像公子一贯作风。”白一刀道,“大概公于是认为:这人该死。但若押他回牢,一定让歹人释走。如果放了,又与律法不合。只是公子又想给他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而且……”三剑童都看着这刀憧,等他把话说下去。 “而且,”白可儿摊摊手,无奈地道:“公子杀而活之,必有深意,大概是有些事非天下第七活着不可知、不可办吧?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我就莫测高深了。” “不高,不深,”无情道:“只为了对付一个人。” 四童齐声问:“一个人?谁?” 5.白发的赌注 “在京城里,有一个人,很年轻,但武功深不可测,地位也高,且心狠手辣,在朝争得信重,在野也遍布党羽,背后还有名宿长辈撑腰,势力已几可与蔡京、梁师成这些中涓之流相抗——”无情道:“他是谁?” 陈日月、白可儿、叶告一齐抢着回答:“方应看!” “方小候爷!” “血剑神枪方拾舟!” ——不管什么名字,都是“有桥集团”的领袖:方应看。 只何梵答了:“王小石。” 这一来,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什么!?” “怎会是王小石!” “王小石现在根本不在京师!” “小石头在朝没份量,也无长者做靠山,他早已流亡在外。 公子又怎会对付他!” “太离谱了!” “说话不用脑子!” 何梵大是郝然,但给众口交訾,骂急了,回骂:“说话当然不用脑袋,难道你说话不张嘴巴,只开脑袋爪子吗!” 陈日月听了一愣,道:“这话倒有点道理。” 叶告得理不饶人,仍是不甘心:“这不是道理,而是歪理!” 白可儿阻截道:“别闹!快听公子说下去。” 无情道:“方应看这人很不得了,城府也深。光凭他的武功,已兼得驳杂精纯,其中最让人难以破解、武林中人闻名丧胆的就有:乌日神枪、翻手风云十八法、覆手雨二十七式、血河神剑……还有伤心箭法!” 白可儿冷然地道:“可是,这人狼子野心,而且心术不正——”陈日月却喃喃地道:“哗,有一天我能学他那样有本领就好了……”叶告冷哼道:“不长进!” 这次何梵也附和:“没出息!” 无情道:“他最近还得到两种绝世神功,一是‘山字经’二是‘忍辱神功’,这两大功法一旦配合‘伤心神箭’,他就算未能天下无敌,也放眼苍生,除关七外,已难有匹敌之士矣……”风云一刀童白可儿奇道:“莫不是天下第七能克制之?” 无情道:“若天下第七有此能耐,今天就不会落于我们之手了。不过,你也说对了一半。他曾是元十三限的爱徒,且曾是他的亲信,而‘伤心小箭’、‘山字经’、‘忍辱神功’均是元十三限不世之绝学,是以,元十三限多少都告诉了天下第七一些秘诀,天下第七多少都窥探到一些破解之法,甚至这三种绝艺。他多少都浸淫过一些时候……”叶告恍然大悟似的道:“那我明白了……公子一定是想要天下第七说出破这三种功法的要害来。” 陈日月忍不住骂道:“你现在才来争说!褂兴欢ǎ荒缘亩枷霉拥挠靡饬耍 ? 说的时候,他看着何梵,何银剑登时大怒:“没脑!谁没脑了!你这阴不阴,阳不阳的坏脑厮!” 陈日月嘿然道:“你骂人?” 何梵懊恼地道:“我骂的是你!” 陈日月似笑非笑的道:“骂我就是骂人,大家在讲理,骂人就不对了。” 何梵更恼火。他本来就是个容易光火的少年:“我骂的是畜牲,那又何必讲理!” 陈日月反问一句:“畜牲!?畜牲骂谁?” 何梵即回应道:“畜牲骂你!” 陈日月哈哈大笑。 何梵不明所以。 白可儿在一旁忍不住道:“你这样应答他,就吃亏了!” 何梵仍没意会过来:“吃什么亏?” 叶告在旁笑滋滋、阴侧恻的插嘴道:“变成你自己是畜牲了。” 何梵恼恨极了:“你才是畜牲!” 叶告叫起撞天屈来:“你骂我!!?又不是我惹火你的!” 何梵一味发蛮:“你没帮我说话,跟他是同一帮子的畜牲!” 叶告也火了:“我呸!下闸了!我跟他八辈子搭不上一路。 我珍珠他石头,我顺风他逆水,我乘尤他蹈街,神仙比乞丐,要比也找个像话的!” 陈日月听了,倒整颜敛容,充满诚意的向何梵道:“刚才倒是我说锗了,畜牲不是你。刚才说话的才是畜牲。” 叶告知道陈日月改而针对他。他一向都瞧不起陈日月的嘻皮笑脸、争功媚俗,向来对他都毫不客气:“哦?畜牲会说话么!压峙苏叛蚱ち耍词锹持逦疲钩げ桓吡ǎ ? 算来叶告是三剑一刀童中长得最高最瘦长个子的,肖牛,人也十分犟,牛脾气。陈日月则比较机伶圆滑,知进退,易讨人欢心,在叶告看来,这只算是小人作风。陈日月个子比较小,属羊,长得一张俊脸,但年纪小小的就在眼角等要冲折了几道皱纹,他一向自命潇洒俊逸,却常给叶告、何梵当作笑柄。 陈日月听了,也不生气,只笑嘻嘻的,说:“说的好,说的好。还是老四的脑子好。” 叶告倒是一愣,没想到陈日月竟会帮起他来。 要知道原本无情手上四剑童,跟诸葛先生门下一样,以入门先后排名,而下是年龄幼长定秩。四剑童中以林邀德武功最高,也最先人门,使金俑袅神剑成名,却在“逆水寒”之役中早死于文张之手。叶告本结识无情并受其恩在陈日月之先,但正式入门,却略在其后,故屈第四,他一向心中不平,认为是只懂巴结奉迎的陈日月走运而已。一刀童白可儿却在金剑童林邀德殒后才参与加入,故跟三剑童略有格格未人,不过四人间常常谁也不服谁,各以“老四”、“阿三”、“小二”、“么儿”相称,也动辄相誉无好话,争个脸红耳赤。无情却也一向由得他们争执,主要是因为,无情认为少年人之间相处,可以互相竞争,互为激发,各自砥砺,各具个性是件好事,只要不真的伤了彼此间的情义,他甚至觉得小孩子有时斗气也就是争气,比比力也就是自立,而且比较活泼有生气,不像他的童年过得孤寂无依。 他容许这样,不到过火,他向不干涉。 陈日月一向惯于扯叶告后腿,而今叶告揶揄他,他反而说叶铁剑好话,使叶告大惑不解、还以为陈铜剑转了死性。 “以前我曾听‘世公’说过:世上有几位名医,诸如树大夫等,已到了能替病人换心、换脑的地步。也就是说,假如一个人心坏了,就用一颗好心换掉。一个人脑子有问题了,就用另一个好脑去替换。”陈日月侃侃而谈,他口中所说的“世公”,自然就是诸葛先生了,“只借,不一定能够更换成功。要不然,如果我的脑出了问题,一定指明要找叶老四的脑子来换。” 叶老四这一下听了,可是十分受落。 他呵呵笑道:“现在你才知道四阿哥的英明睿智,还算不迟。” “当然当然。”陈日月唯唯诺诺的道,“老四的脑从来没有用过,保持新鲜完整,当然理应优先选用。” 叶告一时也没意会过来。 白可儿却叶的一声笑了出来。 何梵更加幸灾乐祸,喜溢于色。 叶告这才涨红了脸,气得结结巴巴:“你……你——”无情这次没闲功夫再听这四个他一手调训出来弟子的争执,截道:“与其说要找出‘伤心神箭’、‘山字经’、‘忍辱神功’的要害,不如说,我想找出三者之间的微妙联系之处——找到了这一点,一切就可迎刃而解,而且也可触类旁通,许多武学上乃至艺术上的‘道’来。” 白可儿接道:“神枪血剑小侯爷可能已找出了这点要诀。” 无情道:“所以他的武功已深不可测。” 白可儿道:“可是他决不会泄露自己武功的窍门。” 无情道:“他也许也只领悟了部分,要不然,他早已发动了雄霸天下的野心大计。” 白可儿道:“但元十三限已死,这要门的线索就在天下第七的身上。” 陈日月道:“所以天下第七还不能死。” 无情微喟道:“这也是世叔在押解前传达给我的一个指示。” 陈日月道:“原来要公子手下留活口的是世公。” 无情道:“他老人家做事总有道理,且总会留一条后路。” 白可儿接道:“公子说过,大多数时候,后路也就是活路。” 何栅这才理解,深刻地道:“所以天下第七才能活到现在。” 陈日月恍悟道:“可是,还有很多人要天下第七马上授首、也有人企图救他出来,但以公子特殊身份,却不好公然插手,所以应该由我们解决这件事。” 叶告听了就爽快地道:“公子,这事交给我便可以了、我应付得来,小二、么儿都各有任务,不如把阿三留下来服侍公子好了,我跟这阴阳人台不来,他老扯我后腿。” 他叫陈日月为“阴阳人”,其来有自,无情曾跟他起过命盘,发现他太阴、太阳在丑宫守命,嬉说他有两种性情,用情不够专,做事欠耐心,但聪敏机伶,精灵过人,只失于华而不实,恐其轻浮误事。故一再授他较沉实的暗器施放手法。在武功方面,也由最为稳实的铁手教他从基础扎根,希望能调整他缺失之处。 其余二剑童,则分别由追命教叶告、冷血教何德、皆是对“症”下药,补其先天不足处。何银剑太老实,有点钝,故应学冷血的快、急、剽悍。叶告浮躁,心地善良,貌凶且恶,却不好学,动辄崩溃激动、应由追命多授之江湖经验、内敛沉着。 一刀童白可儿则是带艺投师,暗器、轻功、仍受无情指点。 无情听了,脸无表情的道:“不行。只怕‘有桥集团’、‘六分半堂’、‘老字号’、中涓宦官派系的人,都可能插手此事。你顽强,阿三机警,正好互为之助。你们也得学会相互调配合作,否则,吃亏的是自己。” 于是,他便派陈日月、叶告去劫走天下第七,另密使白么儿、何梵,各负重任而去。 陈铜剑与叶铁剑听了无情吩咐,不可露相,便就地取村,借了道旁的米铺及绸布店的纸袋和绸绒,盖住了头,这是他们押解犯人时惯用的方式,如此可以保障犯人不敢未定罪就已暴露身份,但这一耽搁,温袭人已先出手,却伤在天下第七手中,天下第六也因而力尽,遭二人劫走。 这时候,鬓已见星、发已微霜的温壬平,一面在喂那只精灵的猴子吃东西,一面向他的胞弟问了一个诡异的问题:“你敢不敢跟我赌?” “赌?”温子平扬了杨眉,“赌什么?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去赌的?” 他的说法自有其道理。多年前,他因为一次感情上的受伤重击,加上一度给逐出“老字号”温家而流离失所,他曾沉迷于赌。跟著书作史一样,他对赌,也是以一种研究、好奇的心态去参与,但终于输了个开头,使他除了矢志将输夫的金钱追回来之外,还要为他所“输”出去三年多的岁月而挣回一点“补偿”。 这就糟了。赌最怕的是不甘心、动真气的去“追输”。他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但世上毕竟没有什么事能使他这样的人物也无法翻身的。他终于坚强、坚定起来,与赌绝了缘,从无论大孝注码、任何事情都要“赌一赌”的人,变成了看破世情,认为没什么事是值得一赌的,而他也摇身一变,变成一决不沾赌的人。 不过,他也决不后悔曾沉迷于赌——因无耽迷之惑,何来省悟之得! 如今温壬平却要他“赌”。 他一向都知道“残花败柳任平生”温壬平是个极有自律的人:他不嗜赌,连酒、棋、书、画、乐皆不好,唯一所好的,也许只是色利权。 至少、这个“色”字却几误了温壬平一生。 ——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为了色,温壬平绝对有资格成为“老字号”中“正字号”(即本部决策高层)中的领袖,而今,他却只是在“正字号”十大高手“十全十美”中挂了一个字号,徒有虚名,并无实权,反而受到蔡京、梁师成的招揽,成了个为朝廷“涂脂抹粉”的史官,以温天残过人的见识与才智,那自然是十分可惜的事。 而且也挺今他自己“饮恨”。 正如“阴晴圆缺邀明月”温子平一样,为了情字,以及争一口气,使得他亦大权旁落,在主掌“老字号”权力重心的“十全十美”中,只不居一角,浪迹江湖,只管些江湖俗琐事,为“老字号”作些联络应接的工作,大志难酬,岂能无憾? “有,”温壬平把那只惊慌的猴子置于其肩,那只猕猴立即不那么慌惶了,温壬平喂之于一种“包子”似的食物,温子平看了,眉花眼笑中也不禁蹙蹙眉心。“但当然不是钱。” 温子平立刻就同意了。 他深有同感。 也曾深受其害。 “世上最不值做的是赌钱,钱是死物,赢不足喜,输却伤本,纵不输不赢也伤元气和气。”温子平笑说,他的笑言里有看破世情的自嘲,却无痛悔之意:“但赌还是值得的,赌有很多种,有赌成败、胜负、甚至生死……不知兄长要赌的是什么?” “赌人。” “人?” “我赌他们一定沉不住气,只怕要来了。” “他们?谁?” “我们的对头。 “雷艳?” “还有雷怖。” “你认为他们会来?” “会。” “为什么?” “因为雷家已有不少高手受京城里‘六分半’堂、‘有桥集团’、‘金风细雨楼’的人招揽收买了,江南霹雳堂雷家的人一定不甘心,风传蔡京快要复出主政、收回主权,大家趁大局来定之际,备路雄豪逐鹿京师之际,他们也正好挥主力北上,至少占据一方,自雄天下。京城是重地,如果他们派人北上、必定会派堂中顶级好手,并有号召和威望,才能一并将叛将、异离之门徒逐一收拾。” “故而,他们派来的人,极可能是目前霹雳堂的精英、雄师:雷怖和雷艳?” “还有蜀中唐门的人。” “他们也会来!?” “唐家的人早有觊觎中原之心。” “他们会派谁来?” “不知道。但一定是最利害的人物。” “唐大老爷?” “他要与唐老大太镇守川西,只怕还不敢出动他老人家。” “唐二先生?” “极可能。” “唐三少爷不会来吧?” “迟早。” “唐四公子呢?” “不但是他,连唐五小姐、六丫头、七小子、八奴九仆十怪物,都有可能会来冒京师大风暴这一趟浑水,只看时辰到未。” “就算他们不来,只怕原潜伏在京的两大唐门高手也一定不会袖手坐视。” “这番尤争虎斗,还决少不了唐能和唐零。”温壬平冷哼道,“我已收到各路线报,这些人,有的已开始动身,有的已经动手了。” “这样看来,京师这块肥肉,是失不得的。”温子平道:“我也己飞鸽传书,恳请老家再派大将前来襄助。” “其实你已经不必再打报告了。” “哦?” “老家消息灵通,我看他们早就派人来了。” 温子平倒是很有点讶异:“你是怎么知道的?老家只派我们来打探情报,勘察虚实,并为晚哥铺入京之路……老家可没有作出入侵京城、转移实力的指令呀。” 温壬平端详了温子平一阵,喀喇喇的干笑一声,像喉头里有一札浓痰,他刻意不准将吐出来,反而将之留在咽喉,温心温肺,“你还是太嫩了些。” “哦?” “我们只是幌子。就算晚哥,也只是棋子。老字号旱有进占中原,号今天下之心。 只不过,时机来到,不敢妄动而已。而今,因京城里三大势力:‘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有桥集团’斗争不绝,而蔡京等朝廷势力图谋夏出,诸葛先生那一伙人也在挣扎求存,各方招兵买马,引贼入关,‘江南霹雳堂’、‘蜀中唐门’,‘太平门’、‘丁三滥’、‘天机’、‘飞斧队’、‘神枪会’、‘四分半坛’、‘大安门’的人纷纷入侵、割据、各拥雄兵,各峙一方,咱老字号若不趁时入局、只怕大势就难有作为了。 温壬平抚平了他鬓角翘起的白发,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年岁已高,总要趁风乘云,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以慰平生。”“那您的意思是——”温子平试探地问:“老家已另派高手来了?” 温壬平点了点头。 温子平不禁问:“是谁?” “不管派谁来,蛇无头不行,总有个领袖,”温壬平道,“担得了大旗的,一定是‘正字号’里的‘十全十美’。” “可是……,温子平仍很狐疑地,“除了我俩,还有谁呢?” 他心中正盘算要留守“老字号”大本营的人,以及各派出去料理四大分部:“活字号”、“死字号”、“大字号”、“小字号”的高手,摒除了这些,到底是“老家”中哪一号人物主掌入京大局呢? “我们就赌这个人。” 温壬平眯着眼,胸有成竹的说。 温子平沉吟半晌,终于说:“莫不是……温蛇!?” 温壬平道:“温故衣。” 温子平的脸色立即变了。 变得像一只吞食了一双袜子——一对陈年未洗的臭袜子一般。 “——‘大信神君’故衣先生!他会来!?” 温壬平狡狡的笑了起来:“我赌三条头发:我的白发。” 温子平的脸色更难看:仿佛袜子里还装了三支锁匙似的。 ——温壬平随口说的白发,在温子平听来,好像比赌人头还可怕似的。 就在这时,卧榻昏迷的温袭人,忽然惊醒了过来,发出“暖”的一声,手作握刀状,向正在守候着她、充满关切之情的温渡人砍了过去。 温渡人一时猝不及防,勉力一侧首,‘啪’地着了一记,幸好温袭人手中无刀,不然可真要身首异处了。 “怎会是你……!?” 温袭人一弹而起,浑似没事的人一样,只一脸茫然不解。 温渡人摸着正在发红肿涨的脸颊:“你……已不痛了?” 温袭人奇道:“什么痛?哪儿痛了?天下第七呢!?” 温壬平与温子平都在屋外,闻声探首,见此情状,相顾一眼,皆脸有忧色。 6.好汉首敌 叶告与陈日月把天下第七“弄”入了“名利国”。 其实,“名利圈”现在的性质也变了。本来,这所在是一般官家、差役来打尖、歇脚之地,吃的住的,只要是公人,都只收极微薄的代价,每年都靠官饷津贴赔额,为的是给办公事的官吏行方便。近年,民不聊生,朝廷穷奢极侈,任意挥霍,却连这种小福小惠也不予了,这“名利国”的老板见“盈亏自负”,便索性将它改头换面,变成只要跟官道上沾上关系的,且不管得不得意、在不在任、真的假的,都一概无任欢迎,且仗官场接了个牌头之便,成了好些三教九流、青楼绿林、黑白两道、名人志士的庇护之所。 只不过,收费暴涨,与昔有天渊之别。 但收费贵些,不要紧,人们喜欢来这里,听曲子、嗑爪子、从东家长到西家短、南家的南瓜叩到北家的背脊梁去,喋喋不休,尽是人间闲话。 说什么,究竟这儿一度是官家场地,故而,下三滥、下九流、下五门、下里巴人的人物,全喜欢在这里插上一手,歇上一脚,表示自己也沾点官路油水,上光上道。 这儿己变得什么人都有,光怪陆离,也古灵精怪。 这里也要什么有什么,要吃的,在地上爬的,有四只脚的,除了桌子椅子,一概都有,在天上飞的,除了风筝、纸鸳,也一应俱全。要什么有什么、甚至还有黄毛虫、炸蚂蚁、炒芽虫、煎蛆虫,不能吃的就吞,不能吞的也就从鼻孔里吸进去。 至于要玩的,那就更多了,赌的大小牌九番摊贯十不说,光是嫖、就叫女人有女人,要汉子有汉子,从巫娼、女酒、女乐、庄花、婊娘、契弟、相公、蛮童……皆无所不有。 连有龙阳之癖的,都可来这儿寻欢作乐,分桃断袖。这儿不问妍媸老少,有求必应,贵贱宠押,其类相结,从官妓到营妓,都来这儿打钉,有的妙歌舞,有的善唱,有些还艺绝一时,有些更尤善谈虐,应对如流、风情绝代,还犹胜“瓦子巷”中的教坊。就连大同“婆娘”和扬州的“瘦马”,都到这几弃作私案子,聊作暗门子,南来南班子,北去金花班,蛮姐儿到长三堂子,江西褥子到一等清吟小班,应有尽有,还有最原始的钉棚打炮、打洞和最讲究排场的书宴、半掩门、全绣花。 这地方很杂芜,很乱,但也是结交朋友,打探消息,传播讯息,滋生是非和病菌的理想之地。 当“名利圈”还是“名利圈”的时候,本由六扇门的大阿哥们控制,但自从京城各方势力、互动互易之后,权力失衡,变成是“六分半堂”估了几成、“有桥集团”也占了几成,“金风细雨楼”也不甘后人,占了几成,当然还有其他势力,堂口的潜在势力,但看家的老板,依然是“七好拳王”孟将旅。 无情的本意是。 利用“名利圈”,先打个转,“过滤”一下,然后交给“汉唐家私店”处理。 “汉唐家私店”的老板是“袋袋平安”龙吐珠,他是“发梦二党”的分坛坛主,这两党人马,多为市井豪侠之士,明的暗的,都是支持“四大名捕”和诸葛先生的基层人物。 “名利圈”人杂。——先把犯人押到那里,打个圈,才交到“发梦”二党势力范围内、像污衣先浸皂水漂过一次,再好好清洗,应是明智之举。 无情纵要暂时保住天下第七,也不能公然把他接回神侯府。何况,他接报“风雨楼”与“六分半堂”人马正在“三合楼”对峙,形势十分紧张,他赶去调停之前,还特别去请教过诸葛先生的指示。 当时,诸葛小花跟他有这样一段对话。 “今天局势是有点危险,但决无大碍。现在京师各路人马齐集,有的是拥护蔡京复出,有的是支持太傅梁师成夺权,有的是皇上密使御卫,听旨办事,还有的各自投靠‘有桥集团’、‘六分半堂’、‘风雨楼’,更有的想趁乱捞一笔,自立山头,打出名堂来。今日之事,只是六分半堂和风雨楼的一个试探,趁机清除部分异已和冗员而已。 还不致于要拼个你死我活,双方主事人其实都知道,目下京师权力交替,各路雄豪虎视耽既,才不会将自己的实力轻易展露,大意输掉。” “那么,世叔,我该特别留意的是……?” “如果狄飞惊出手,要注意。这人一直深沉叵测。” “我只怕他不出手——做算出手,也不显其功夫:当日他在关七那一战便如是。” 诸葛先生微喟道。 “这次会谈,既是六分半堂主动邀约的,只怕必有埋优,按道理,雷纯是慧质聪悟的女子,应世之道,犹胜其父,狄飞惊也是绝顶聪明的人,恐在雷损之上,他们完全没有理由要在这时与‘风雨楼’对决。会发生决斗的事,一定是蔡京唆使。据我所翩,圣上要复相之意已决,蔡京当日曾在江湖好汉正义联手下摔了跤,这次卷土重来,且受上次教训、经验,以他为人,处事手段,必在再度拜相前已把京师武林一一整顿、盘清,并以‘清君侧’之名义行之。六分半堂已受蔡京、王黼、童贯等人之操纵,不得不勉强附从。所以,今日三台楼之约,一定是蔡京坚要六分半堂与风雨楼摊牌、定胜负。” 无情沉重的道:“其实,蔡京才真的是天下好汉的首敌。” 诸葛道:“至少,他是我们大家的公敌。但六分半堂暗中招兵买马,表面示弱,蔡京既然有令,他们决不敢违悻,必会诉苦求援,表示堂里人手屡经挫损,非风雨楼之敌,恳求蔡京增派高手伏助。” “所以,在对付‘风雨楼’主将之际,‘六分半堂’必不会全力以赴,如果损兵折将,那就多是蔡京的人;万一取胜,他们就会乘胜追击,讨个头功。” “谁不是这样。保住实力,伺机争胜,备怀居心,人所皆然。” “世叔的意思则说:今日要杀戚少商等头头的主力,是蔡京的人,而不是雷纯、狄飞惊的手下。” “对。 “问题是:蔡京在未复位之前,会派什么人出来应付场面?” “你说呢?” “……这人一定是蔡京信任的。” “可能还不只一个。” “——他们一定要武功高强,才能达成任务。” “当然还有别的条件。” “我看……他们还得是可以牺牲掉的人。” “哦?” “因为对付戚少商、杨无邪等人,本来就是极凶险的事,更何况他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必已有相当把握,且一定秘密召集高手埋伏助拳——若非绝顶高手,夫了也干事无补。” “你说的很对。” 诸葛目中已有欣赏之意。 “这样淘汰之下,蔡京目前身边听候调度的绝顶高手,也不算太多。 “譬如?” “天下第七。” “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要想蔡京委任他为兵马军卫总教头。蔡京目前正要以此名义招揽各方英雄,若让天下第七担了,就少了一个美饵。如果不予,又怕天下第七有异心。何况天下第七野心大,要取此名头,刚好招怒好大喜功的童贯。偏生蔡京此时局面未定,甚需童上将军在圣御前多说好话。所以,他一举三得。 正好趁此解决掉天下第七这累赘。他得手最好,万一失手,也正好剪除。如果他失手就逮,蔡京救之,就让天下第七欠了他一个情。要是任之由之,就让戚少商或我们来背杀他的黑锅。” 诸葛先生眼里更有激赏之色。 “另一个可能是罗睡觉。” “为什么会是他?”诸葛先生故意这样问。 他喜欢发问问题,让弟子们回答,借此来发掘他们的思考能力,他也喜欢放手让他们去处理难题,从中了解他们的办事才能。” 耳濡目染、幼受熏陶之故,他的弟子如“四大名捕”、也喜欢提问和制造艰困,让人解决,来观察其人潜质、才干。 无情对他的刀童剑童亦如是。 当然,在必要的时候,他们都会出手相助,在适当的时机,也会出言提示。 “因为他具备了这样的条件。”无情的回答是,“他武功高,擅伏袭,最重要的是,如果连他也死了,他们的师父‘七绝剑神’就没有退路了,一定得出手。” 他顿了顿才道:“蔡京、梁师成等人,早已渴切期待他们重出江湖,再为他们卖命。” 诸葛先生点头称是:“这七大高手的确是绝顶强手,谁有他们之助,非但如虎添翼,简直所向无惧。” 无情道:“所以,蔡京巴不得‘七绝神剑’一个不剩,惟有这样,才会有‘神剑死尽,剑神复出’的一日!” 诸葛先生道:“其实开始的时候,蔡京也极信重他们七人。不过,戚少商为报复孙尤烈、梁贱儿、何太绝、余更猛等被伏杀,联同雷滪、朱大块儿等人偷袭‘七绝神剑’中的孙忆旧、余厌倦、吴奋斗等人,成功格杀,并使皇上对蔡京、童贯等人起疑弃用。 这件事使蔡京对‘七绝神剑’不复信心,据我在蔡京身边的卧底所说,他迟早会让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罗睡觉等人为他做出好戏,要不然,就得力他而牺牲,以图引出他们那七位本已收山隐居但又不甘寂寞的师父。只不过,这些剑手中,罗睡觉最不可轻忽。” 无情也有点担忧:“我怕戚少商小觑了他——小看了这种人,是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的。” 诸葛先生荆髯道:“以前的戚少商,也许会,但今天的戚少商,已受过惨痛的教训,他去三合楼赴约之前,定必对这一流剑手、性格风格都奇特强烈的家伙早有提防。” 无情禁不住问:“戚少商会是此人之敌吗?” 诸葛先生道:“我看,戚少商根本不会跟他交手——至少这次不会。” 无情道:“为什么呢?罗睡觉可是冲着戚少商而来的呀!他就算不出手,罗汉果也一定会跟他动手的。” 诸葛先生捋髯微笑。 他们胡子就像拈花一样。 “因为戚少商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 “哦?” “那是他的强助。” “孙青霞?” “正是。” “孙青霞是‘山东神枪会大日孙家’的高手,他为何老是帮着戚少商?” “这叫人缘,也叫惺惺相借。” “大概……还有别的理由吧?” “有。他们有共同的敌人。戚少商招怒的是蔡京,孙青霞惹火的是朱励。蔡京和朱励南北勾结,联声共气,孙青霞自然会跟戚少商联诀应敌。何况,戚少商手上正缺乏像孙青霞这样的战士、高手。” 无情沉思后道:“其实戚少商手上也不乏能手。据我所知‘小雷门’、‘碎云渊’、‘毁诺城’、‘神威镖局’、‘连云寨’乃至‘金字招牌方家’、‘黑面神兵蔡家’、‘下三滥’和‘太平门’都派有高手襄助他,何况,‘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和‘发梦二党’,本就高手如云,他就非要孙青霞之助不可?” 诸葛先生笑道:“孙青霞不一样。” 无情双眉一扬:“恳示高见。” 诸葛道:“孙青霞的战力奇强,戚少商手上的高手中,勉强只有雷卷和朱大块儿能与他相比。” 无情目光闪动:“张炭也不可以?” 请葛答:“以前的张炭,决不能及;现在的张炭,就不一定了。” 无情听了就问:“张炭现在武功突飞猛进,难以猜估?” 诸葛道:“也不然。我也不确定到底是猛进还是靠暴?他的武功路子,自从与无梦女合一双修之后,究竟是弃暗投明?还是改正归邪?我也摸不清楚,总之,他的武功已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了,得重新枯量。” 无情点头道:“当日,关七神龙乍现之前,戚少商曾与孙青霞在古都一战,两人未分轩侄。” 诸葛道:“戚楼主还得借重孙青霞处,另一个原因是他手上兵器,火力极强。” 无情皱了皱眉头,道:“火力?” 诸葛:“有时候,在武林腥风血雨的争斗里,得要一个人对付好些人,以一人之力杀好多个人——孙青霞手上的武器,就有这等威猛的力量,能替戚少商解决不少敌人。” 无情颔首道:“‘山东神枪会大口食色孙家’,拥有这等强大的火力,的确是件令人担忧的事。” 诸葛小花道:“孙青霞还有一个特色,让戚少商放心重用的。” 无情不禁问:“特色?” 诸葛正我道:“孙青霞好胜好斗,够勇够悍,但他个性放荡不羁,既无志于权力,更不恋栈名位俗利,故与戚少商地位毫无冲突,却可相互奥援。” 无情反问:“除了互借互重之外,孙青霞又为何要鼎力相助戚少商?” 诸葛眯着眼,道:“当然,孙青霞也有他的目的。” “目的?” “是的。” “什么目的?” “凄凉王。” “凄凉王!?”无情几乎是小吃了一大惊:“您是说那‘不见天日,只见阎王,千里孤愤无处话凄凉’的凄凉王长孙飞虹?” “便是他。”诸葛先生肃然道:“他曾是‘山东神枪会’主领决策的‘一贯堂’之总堂主,手握大权,纵横东北,名闻天下,人皆景仰。” “可是,”无情接道:“而今,他都是我们大理寺天牢里的阶下囚!” 7.凄凉好梦 当年,“山东神枪会”孙家,在短短数十年间称雄东北。 主要是因为三个人。 他们各位持了“神枪会”的六大分堂中其三:负责决策“一贯堂”的是长孙飞虹,负责“安乐堂”的是公孙自食,以及负责“得戚堂”的仲孙空色。 当时.由于长孙飞虹、公孙自食及仲孙空色三大高手,威震东北,三人联手,世所无匹,是以,武林人称之为:“山东大口食色孙家”,所谓“食”,就是指公孙自食;“色”则指仲孙空色;至于“大口”,指的是长孙飞虹——他有一张大嘴巴,专收暗器,一怒则发狮子吼,动地惊天。 那时候,“正法堂”的孙忠三、“一言堂”的孙疆、“拿威堂”的孙出烟三父子,都尚未冒出头来。而今的“一贯堂”总堂主“枪神”孙三点,那时仍只是长孙飞虹的副手而已(故事详见“四大名捕震关东”之第四部:“惨绿”)。 这些人中,最有志气的可以说是长孙飞虹,可是,他却因朝廷重用新党、王安石为相,急行新法,扰民不安,而其中“保马”、“保甲”、“军器监法”对“山东神枪会”等帮会组织部构成极大的困扰,长孙飞虹以为王安石暴政误国,故奋而动身赴京,谋刺王安石。 但他的计划为诸葛正我所阻。 长孙飞虹刺杀不遂,后又从大儒程颢、名士苏轼、大将王韶处得悉王安石为人耿介,推行新法,实为国安民,只是操之过急,罪不致死,长孙飞虹遂放弃杀王安石之念,回到东北。 那时,他一手扶植的孙三点,已然在“一贯堂”坐大,颇有“一山难容二虎”之势。 多年后,他又重返京师,这次,他谋刺的是招天怒人怨,估势熏的的蔡京。蔡京以新党为名,名为“绍述”,实是集权刮财,穷好捻祸,极尽其极,恶尽其恶,那时长孙飞虹已然年次渐老,懂得辨是非、定忠奸,他决意翦除此祸国映民的奸相。 可是,他这一次,却为蔡元长手上豢养的高手元十三限所阻。 他经连番恶斗后,击伤元十三限的首项,以致他日后易有疯狂之举,潜伏了痫瘫恶疾(详见《惊艳一枪》故事),但他也着了元十二限一记以“忍辱神功”打出来的“山字拳”,重创而退,功败垂成。 但他仍不甘心,一面养伤,一面密谋进行第三次暗杀。 这一回,他的人就在京师。 他在京里,以他的聪明和人望,自然对朝廷动向、内幕较为清楚,知道一切祸源,都是来自花花天子赵佶,重用佞臣,宠信六贼。 茶毒百姓,劫夺天下,如果要阻止这种对天下百姓敲骨吸髓的剥削、压榨,首先第一个要杀的、该杀的,还是皇帝赵佶。 所以,长孙飞虹第三次行拭,这次要杀的自然是赵佶。 他杀蔡京,诸葛正我可以不理;但长孙飞虹要杀赵佶,他不得不挺身相护。 这一次,长孙飞虹因伤重未愈,失手为请葛小花所伤。 他自然不忿,大骂诸葛先生为虎作怅,推波助澜,助长了赵佶皇帝的好大喜功,淫性之心。 诸葛花了很多时间,去跟他说明了:朝廷积弱,非一日所致。 目前不但皇帝己给一群“媚帝取宠”的奸臣包围,连社稷也全力一班专权行好的篡窃,有这些人在把持,就算杀了赵佶,宋室在内忧外患之下,恐怕更易倾覆;如果另立天子,也必为这些把持大权的人操纵,同恶相济,更无法重振大汉天威,只伯更是祸亡天日矣。 这就是诸葛小花在这逆势横流里,依然与四大名捕及一群有志改革之士坚持“尽一分力,发一分光”的抱负,至少,有他们这些人在,让那些狠持国柄的群丑,还下致敢于大张狂,如有怕误国机,疾害忠良,黜涉不公和强艰自专处,他们亦尽其所能,力挽狂澜,不惜奋身同死。 但罢黜赵佶,时机未至,就别说猝然行弑天子了。 初长孙飞虹与诸葛正我,所见不同,但久而久之,长孙飞虹亦明白诸葛所言甚是。 若朝廷要职,皆为好官把持,一旦帝崩位虚,岂不更速宋室灭亡?他有问于诸葛如何善策?诸葛先生亦甚苦恼,他只能趁身在庙堂,把握每一个契机,忠言诤谏,引导君主向善,力阻佞官害民,奋持执法严正,能在朝廷有一点影响力,就推行一些好政策;能当一天宫,就做一点有益百姓的事。 这当然很难,但苦人人都独善其身,归隐山林去,那社稷就完全操持在豺狼之手,国家无望矣。 长孙飞虹虽有不同的看法,但他已成为钦犯,困在天牢里,且着了蔡京遣人暗下的毒“六神无主丸”,加上原本所受元十三限之创,水火交煎,如置炼狱,幸其内力高强,以“耐伤功法”护住心脉,并得诸葛常赐灵药,才保住了性命,但也不可见天日.只好长年漫月的待在牢中。 本来,赵佶当然要将这“造反逆贼”处死,不过,诸葛进言。 “神枪会”在东北甚有势力,且有的是一流高手、杀手,都是些帮会人物,一旦迫害过甚,必致反扑,那时,就下一定能保驾平安。赵佶贪生怕死,一听之下,内心惊悸,就不为己甚,只将长孙飞虹收押天牢就是了。 又过一些日子,连蔡京也以为长孙飞虹形同废人,了无大碍,赵倍更压根儿忘了这个人的存在,诸葛再巧妙进言,皇帝就将处置这“钦犯”一事,交予诸葛小花。 诸葛有意放了长孙飞虹,但长孙飞虹当日号称:“凄凉绝顶泣神枪”,每一枪俱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威力,在东北更主管决策”神枪会”之“一贯堂”,名震山东,纵横天下,人诵:“不见天日事犹小,乍遇飞虹孽为大”,而今,他己垂垂老矣,身负奇毒,受伤又重,“一贯堂”方今主事“枪神”孙三点摆明了不欢迎他重归,就连“得威堂”的仲孙空色也不再支持他,后起一辈的“山君”孙温和孙出烟、孙拔牙、孙拔河等三父子,更全力支持孙三点,而公孙自食已殒,“神枪会”不似昔年,也不再拥戴他,他自己也不想重返东北矣。 他三次赴京刺杀,都功败垂成,壮志未酬,三次都失败、落空,这与他当年初出江湖乱闯胡斗一番就名震天下,形成对比。此际,他已落到“如此地步”,他已不愿重出江湖,加上身负剧毒、重创,不能长途跋涉,不可再见天日,而他也正苦心潜修“内伤拳法”,以“耐伤功法”护体,甚至已不欲再踏出天年一步。 尽管这样,他在大理寺、天牢中还是有相当的影响力和威望,当年唐宝牛和张炭给任劳、任怨下在狱中,就是他出手相救、出言开释,张炭和唐才得以脱囚,及时从色魔手中救了温柔,惜雷纯还是受到了玷污(详见《说英雄·谁是英雄》故事之第一部:“温柔一刀”)。 所以,“泣神枪”长孙飞虹虽然是阶下囚,但他还是一方之主,人称“凄凉王”。 由于他的名头甚响,牵连甚矩,无情乍听诸葛先生提起他,难免也着实吃了一惊。 ——这些年来,有不少武林高手、江湖好汉,因不知就里,部曾伙同联结、或孤身只闯天牢,要救凄凉王,但却不遂。 毕竟,大牢固苦金汤,防卫森严,岂是来去自如之地! 何况,长孙飞虹也无意要走。 但这些江湖义士,有不少知名人物,其中还包括了少露头角、做压群英的“神枪会”后起之秀“扬眉剑客”公孙扬眉(故事详见“四大名捕震关东”篇)! ——莫非,“神枪会”的精英孙青霞也有意要救“凄凉王”不成!? 8.死人堆里的活人 “正是。” 这次诸葛作了一个斩钉载铁的回答。 “以前,因为时机未到,我不能私自开释凄凉王出来,而长孙飞虹自己也不想出来,所以,几次来救凄凉王的人,包括公孙自食、公孙扬眉和孙青霞试图闯入天牢,都给我阻截了,或给他人破坏了。” 无情很有些讶异:“孙青霞也曾闯过天牢?” “是的。”诸葛先生道:“使他功亏一篑的是查叫天。” “查叫天!?一线王!?”无情很是震诧:“是那个名动朝野。 高深莫测,仆从如云,高手尽为之罗网的叫天王!?” “是他,”诸葛先生叹道:“查叫天原是他的贵人,有意要提携他,利用他,但像孙青霞这等性情的人,岂甘为走狗?结果,引起了一些怨隙,更反目成仇。孙青霞救不了凄凉王,便是查叫天叫人从中作梗之故。孙青霞从此对‘叫天王’一脉的人衍生仇怨,而‘叫天王’组织的人,也决容不下孙青霞仍留在京里活动。” 无情这才恍然道:“难怪‘一线叫天工’那一伙人,不管在朝在野,都要迫绝孙青霞了。可是,孙青霞要救出在天牢里的长孙飞虹,这又跟戚少商有什么瓜葛呢?他又不是在大理寺里当牢头司监的!” 诸葛却说:“不但有关系,而且还大有关系。” 无情恳切地道:“弟子请教其详。” 诸葛先生说:“因为长孙飞虹又改变了心意。” 无情问:“他想出来?” 诸葛:“正是。” 无情反问:“可是圣上会赦免他的罪刑吗?” 诸葛答:“皇上已把他这个人忘得七七八八了,而且,圣上听我说过‘山东神枪会’那一干人不好统御,也不想得罪他们,曾向我喻示;如果犯人知过能改,圣上可开恩特赦其罪。” 无情追问:“那就是说,长孙飞虹若要出狱,便可以出狱了?” “是。” “可是他以前不想离开囚牢?” “对。” “但现在他却想出来了?” “一点也不错。” “——为什么?” “因为,”诸葛微笑道:“他又想出来行刺了。” “行刺?”无情愕然,“这次他又要杀谁?” “蔡京。”诸葛回答:“他虽人在牢中,但消息仍十分灵通。 深知外面百姓叫苦连天,怨声载道,民不聊生,皆因蔡元长为首致祸,奢侈误国,谋私害民,而他又知悉当年守护在蔡京身边唯一能对付他的高手元十三限已殒,所以他又要出动下——此人虽不见天日多年,但豪情壮志、不逊于昔时!” 言下颇有不胜激赏之意。 “世叔的意思是说:只要你允可,其实,长孙飞虹随时可以来去自如了?” “不是很多入知道这个原委,但的确是可以走了。”诸葛微笑更正道,“毕竟天牢那种地方,不是说来便来,说去就去的。” “世叔认为他可以杀得了蔡京?” “蔡元长这人机警聪敏,步步为营,加上手下高手如云,能人辈出,的确很不好杀。 不过,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人杀得了他,就怕凄凉王是一个,叫天王是一个,方歌吟也绝对是另一个。诸葛深思熟虑的说,“蔡京这回若再拜相,一旦登位,必全力铲除异己,再不留情。连当日政敌,武林道上的英雄好汉,必也一个不留,社稷精英,尽力之空。 以蔡京豺狼之心,一旦重新得势,他的作为也必更虏极欲,凡是反对过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常我一向反对刺杀,但在这种时候,杀死这个祸首。也许是唯一可行之策。现在已到了这火烧眉睫,兵临城下的时机了。国社倾危,己在一线,蔡京不死:祸亡无日矣!” 无情道:“其实像蔡京这种人,早就该暗杀他了。” 他的话自有一股森寒之意。 他的表情也透露了肃杀之气。 连诸葛先生也微微吃下一惊,忽如其来的问了一句:“你曾刺杀过他?” 无情点了点头。 他们之间隔着一座茶几,几上有杯,杯里有茶,有几片茶叶浮在水上。 无情没有动。 诸葛也没有。 可是杯里的茶叶却动了一动。 颤了一颤。 很轻、很微。 诸葛叹了一口气。 “我一向以为你很冷静。” 无情垂下了头:“其实我不是。” “我也一直以为你很顾全大局。” 无情在看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孝很细、很嫩,指甲菱型,月白很匀,像女子的手。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诸葛缓缓的道,“你只对不起你自无情无声。 “至少,你是对不起你身为维持治安,维护法纪的捕役身分。”诸葛颇为惋惜地道:“我一直以为你很沉得住气。” 无情无语。 “别人可以做这种事,我们却不可以;”诸葛温和地道,“尤其是你。天下捕快,一直都以你马首是瞻。” 他用语很温和,但无情已傀无自容之地,不过态度一样坚持:“我认为蔡京该杀。” “他是该杀。” 诸葛同意。 但没有说下去。 他这样顿住,反而无情自己说下去了。 “我忍不下去了。他在位,我们希望有日天能收他,让他罪有应得,可是,许多好人都死了,就他这个好人未死,还活得一天比一天好,一日比一日富贵有权。好不容易,才等到他罢相。 但他丢了官,却去江南与朱砺父子朋比为好,倚势贪横,凌轩州县,以运花石献天子为名,饱尽掠劫,殆害万民,在死无算,遂为大患,天下莫敢奈何!” 诸葛道:“的确是不敢奈何。他有皇帝撑腰,而他也要靠这个强取豪夺,掠万民之财,让他重新得到皇上的信宠,复相掌权。其势甚明,其意已彰。” “他在位,弄得民怨沸腾;他罢免,也一样残民至甚;”无情坚持道:“所以,我也想杀他。” “不只是你,”诸葛微笑道:“我一样想杀他。” “可惜我没有得手。” 诸葛长叹了一声:“以你的暗器手法,若非行动不便,蔡元长断断活下了。” 无情黯然了一下,忽省起什么似的,道:“蔡京虽然罢相,但身边的武林高手、江湖能人反而好像更多、更厉害了!” 诸葛先生深住他,说:“我也是担心他这点。世上有一种人,知错不改,以邪当正,他们得意时,胡作非力,结党谋私;失意时.也暗结私通,同奸共济,一旦羽翼渐丰,时机成熟,便复出为恶,蔡京便是这种人,他失权时便会耿耿于怀,小心翼翼,在下一次得权时,便会修正自己的‘缺失’,让人无隙可趁,也就是说.以前他或许还有一些留有余地。良善温和的作风,但为了怕再失权,必赶尽杀绝、天良丧绝!所以,他暗自招兵买马、结罗江湖异士,不足为奇。据我所知,‘太平门’、‘下三滥’、‘江南霹需堂’、‘蜀中唐门’、‘四分半坛’、‘飞斧队’、‘神枪会’、‘大安门’中,有不少好手都己给招揽过去,有的正在给结纳筛选中,争相靠拢,连‘老字号’里的顶尖人物:‘十全十美’,听说也有人己投效蔡京。” 无情目中精光闪烁:“目前他手边确有能人,我功败垂成,就是他们出手阻挠,又不能败露身份,所以几乎折在他们手里,还好尚能及时全身而退。” 诸葛先生熟视而道:“去袭击蔡京的,不只你一人吧?” 无情只有点头,双目垂视。 “跟你去的,当然都是一流高手吧?” “若不是他们,弟子只怕也无法活着回来了。” “那些人是谁,你当然也不会告诉我吧?” 无情沉默了一会,才说:“弟子答应过……”诸葛先生笑了,笑得洞透世情。 呵呵笑道:“好,我明白了,你不必说了,说了我也听不见,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是不是?” “是。” 无情目光发亮。 “那一役,”诸葛扪着鬓角,“死了很多人吧?” “是的,”无情痛心疾首地道:“双方都是。死了不少精英。” “难怪有好些好手,忽然从京城里销声匿迹,又忽然暴毙而死,现在我明白了。” 诸葛先生冷哼一声道,“不过,无论牺牲再多的人,在尸山叠尸山,热血铺热血中,死人堆里如果有一个活人,那想必仍是蔡京吧?” 无情听了,握紧了拳头,五指发白。 “这人的命,实在很不好要。”诸葛十分感慨,“天妒英材。 恶人当旺,有些人为祸天下,敲骨吃髓,作恶多端,偏又命福两大,长寿富贵,真教人大话可说。” “不过,”无情的脸色也微微发白,“只要是人,就会死/他补充了一句:“就杀得死。” “是的,”诸葛也长吁了一口气:“我也觉得是时候取他性命了。他也应当恶贯满盈了。” “所以世叔准备让凄凉王去杀蔡京?” “他是为这个使命出狱破牢的。” “可是这事又与孙青霞肯为戚少商效命有何爪葛?” “问的好,”诸葛先生道:“关键就在,孙青霞并不知道凄凉王其实已蒙特赦,随时可以出牢重见天日了。” 无情迷茫,就像在死人堆里忽然看见一个活人正在涂脂抹粉妆扮容颜一样。 9.活人家里的死人 无情问:“所以,孙青霞还是要设法救他?” “在他尚未崭露头角少年时,凄凉王长孙飞虹就非常常识他和器重他,认为他有朝一日必能成大事成大器。并引荐他入‘一贯堂’和‘拿威堂’.孙青霞一直感激他识重之恩,所以,他决不放弃营救凄凉王的计划。” “可是以他一人之力,只怕无法成功。” “因此他要找人相助。” “——在京城里,能够有力量助他一把,而又能与之气味相投的人,只怕很少。” “的确不多。” “但戚少商是一个。” “绝对是最适合的一个。” “难怪他要戚少商欠他的情,来搏对方还他一个义……”诸葛莞尔道:“那就是搭救凄凉王。” 无情的眼睛逐渐明亮了:“戚少商答应了没有?” “他当然答允。”诸葛眯着眼微笑道:“他本来就很崇仰凄凉王。而他手上有不少好手把事,曾出入天牢,对地方熟悉,内里又有照应,加上跟他交好的‘发梦二党’是市井之徒,盘踞城中各处,连大牢里也有他的势力、死党,”“因而有他们帮手,救走凄凉王一事,就好办多了。” “至少可以得到多方援助/ “可是戚少商也不知道凄凉王其实随时都可以出狱一事?” “戚少商是不知情。” “但世叔已告知他了?” “我不想他们在劫狱之时,又牺牲太多的人——不管是哪方面的人,都是生命,且是精英,不该丧命在自相残杀下。” “世叔想必是私下通知戚少商了?” “所以戚少商大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领孙青霞这个情了。” “但事实上,却没有。” “……”无情不解。 “因为戚少商马上把我的情报,告诉了孙青霞。” “全部?” “至少没有隐瞒。” “没想到……”无情冷笑道:“没想到戚少商还真不占这个便宜。” “他是没占这个便宜,”诸葛看住无情,抚须笑道:“所以他们真的交成了朋友、好友。以后,孙青霞帮戚少商,不为什么,只因为他是他的朋友;戚少商若要助孙青霞,也不为了什么,只因他是他的朋友。” 无情嘴角撇了一撇,好像有点儿不屑:“戚少商的确是很会交朋友。” 诸葛呵呵笑道:“你也很会做戏。” 无情诧道:“做戏?” “对。”诸葛和和气气的道,“其实,你根本就是戚少商的好友、至交,你们之间的交情,也要好得很.更秘密得很。” “这……”无情为之瞠然。 他断没料到诸葛有此一说。 会这么说。 “你外表上很讨厌戚少商那种人似的,在人前,处处揶揄他,不惜与他站在对立面,尤其在我前面,更不借激怒他,与之为敌,”诸葛和颜悦色地道,“你是要大家,还有我,相信你和戚少商之间并无纠葛。” 无情己说不出话来了。 “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暗中结合、联手,而不会致令旁人说你勾结盗匪帮会,而戚少商也不致给人说他私通官府、两造利便;当然,也不致令我为难。”诸葛娓娓道来,“如无意外,其实伙结谋刺蔡京那一场,戚少商和他的兄弟们也跟你一道行动吧?” 无情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承认好,还是不承认是好。 “这也难怪,以你的身份,还有行动上的种种制限,有很多事,你不便为之的,只好请戚少商和他那一帮子的人下手、出手,这是可以了解的。”诸葛为他圆说,“既有密议,就不得张扬,以免大家不便。所以,你们必须要装成有怨,成宿敌,才可免却大家疑虑。你是个疾恶如仇的人,偏又是名捕身份,不能直接除好杀孽,且又掌握一等情报,搁着无用,煞是可惜,所以,你惟有出此下策,用戚少商来达成你要完成但不便去做的事。” “世叔,”无情嗫嚅道,“我……” “这种情形,我很明白。”诸葛微喟道,“只要不越矩,不逾正道,至少,不相恶为奸就好……你那次刺杀行动中,还给黑光上人偷袭击伤了内脏,以致脱肛腹疼,不时发作,是吧?” 无情郝然道:“世叔是老早就知晓这……这事体了?” 诸葛先生点点头。 “我一直都有暗中留意,看你有没有藉你特殊身份、地位来谋私利.为恶作奸。” 诸葛沉吟道:“如果有,我也只有大义灭亲亲手将你除了……”无情听得冷汗涔涔而下,湿透重衣。 诸葛在沉吟之时,很有一股天威莫测、苍穹无情之意。 几上有杯,杯中的茶,忽微微掀起了涟漪、波纹。 诸葛忽问:“崖余,你看到杯里的水吧?” 无情不知诸葛何有此问,只平心、屏心看去,的确看到那水纹在微微波动。 只听诸葛说:“看到水在动吗?” 无情道:“看到了。” “是你的心在动吧?”诸葛一笑,又捋须道:“水一波一波的动,像一场又一场的彼劫。” 无情静聆,仿佛听出了什么言外之意。 诸葛叹道:“我们的国家,手掌大权的人,贪图逸乐,穷奢极欲,劫取豪夺,纵欲渔取,社稷将倾,危在旦夕。这像一波又一波的劫难,不知几时方告完结;这是一遭又一道的折腾,未知何日才有终结。” 无情听了,良久不语,忽然做了一件很有点突兀的事。 他拿起杯子,一仰首,就把杯中水喝完。 诸葛的眼神也亮了一亮,笑语:“你悟性很高——但如果是一池塘的水,你就喝不尽,饮不完了。” 无情道:“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诸葛道:“只怕喝得来,也只是一缸两缸,杯水车薪。” 无情道:“一个人只喝一坛子两坛子,但纠众之力齐喝,众志成城的痛饮狂吞,也总能喝它个五湖四海吧!” 诸葛道:”只柏喝得来,连湖上的舟子全已覆没了。” 无情忍不住说:“没办法,风雨行舟,遇上彼澜万丈,也只得斗一斗,拼一拼了。” 诸葛又再沉吟了一下,忽一笑,举手抄起茶杯,也要喝下无情却马上取去了诸葛先生面前的茶。 然后他拿起了壶,替他斟上下一杯新茶。 “茶冷了。”无情道,“世叔宜喝热的。” 诸葛看着他倒茶的姿势,微笑道:“你在此时此际,仍一心不乱,神集志专,可见居心正而人无惧,毕竟,还是个沉得住气的好捕头,不傀为天下捕快之首。” 然后他拎着热茶,微微呷了一口,道:“复出的蔡京,勾结童贯、梁师成,声焰熏的,罪恶盈积,且借征花石之名,广征役夫,百般搜求,联同王黼、朱励凿山辇石,程督惨刻,藉此搜刮劫取,遂使女真日强,国本日蹙,威权日削,蠹用国库,以肥己私,民不堪命,只供侈靡。我也想除此六贼,割此痛疽,尽溃其毒。” 无情听了奋然:“所以世叔有意激使凄凉王出山,联同戚少商还有孙青霞等人,立此功德,以清君侧?” 诸葛道:“不只是他们。” 无情禁不住咕哝道:“叫天王可决不会杀蔡京,他们是同一鼻孔出气的。” 诸葛道:“这个当然。叫天王已不复当年豪勇,晚年多向权势靠拢,已无有少壮时独立特行激浊扬清之志,能保声势繁昌、得有荣誉平安,就已心满意足。” 无情道:“沈虎禅决战江湖,在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中持正卫道,只怕已抽不出功夫来管朝中肮脏俗事。方振眉行云无羁,飘泊天涯,他管的是天下人天下事,为市井百姓主持正义,也从不理宫廷里的乌烟障气!” 诸葛笑道:“他们两人,一个凶,一个逸,一个活得虎虎有力,一个过得白云清风,都比我这种身在庙堂心在野,偷不得半日闲的老人命好!” 无情忙道:“世叔万勿如此说。若无世叔在社稷高位。暗中把持正义,只怕国家早已倾亡,精英元气俱为丧尽矣。” 诸葛值:“这种事,你也在做。有朝一日,我不行了,就看你了。” 无情听了,心头只觉一阵难过,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年事已高,早该退下去了。”诸葛颇为感喟地道,“可惜,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候。” 他哈哈干笑道:“这叫舍不得,放不下,真是俗人走不过天意,凡夫怎堪庸碌。” 无情道,“世叔是替天下万民鞠躬尽瘁,没有你从中点拨,强军护国,只怕外寇早已入侵中原,内贼更要殃尽朝野了。” 诸葛凝视无情,目中充满感情:“本来是我舍不了,却是难为你了。” 无情低头一阵呸咽,忽改了话题,仍问:“——还有谁可杀蔡京等六贼?” 诸葛忽长咏道:“哭之笑之,不如歌之吟之。” 无情一震:“方歌吟!” 诸葛抚髯。 无情精神顿为一振:“他会回来么!” 诸葛笑笑道:“你得派人去接一接他。” 无情奋然道:“若世叔能请得他回来主持大事,那就太好了。” 诸葛道:“至少,他可以管束一下方应看和有桥集团的助纣为虐。” 无情有点恍悟的道:“难怪蔡京最近更招兵买马,增强子力,招揽各路高手人局了,想必他已风闻凄凉王、方大侠等可能会对付他吧?”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诸葛先生语重深长地道:“像蔡京这种人,自然懂得养精蓄锐,保留元气,并且在适当的时机,把一些原来立下不少汗马功,为他卖命的旧人除掉,以换上对他有用的新血。” “难怪,”无情马上作了联想,“近日,‘飞蝗派’掌门人程丽迟,‘飞斧队’的‘白莲花’余白莲,‘神枪会’的‘梅毒神棍梅花枪’公孙老玖,以及本是外具刺史何家好,郡守梁少仁,县官陈太岁等,在短短个把月内,圭因奉承蔡京而自直秘阁至殿学士,各掠取了应奉局、承宣、见察使等要职,还直觊龙图阁,把待攫夺了高位,无疑先丰羽翼,以为铺路,居心昭然!” 诸葛淡然道:“人多如此。一得势,人多倾附;一失势,狗走鸡飞。” 无情切齿地道:“这些人,给他们升上来这还了得!一定藉势逞凶,秉高为邪,残民更甚!灰惨徊ⅰ敝罡鹦α耍蜕饰耷椋骸澳憧芍钦庑┤宋芜萌绱酥臁⒄獍阒伲俊? 无情直道:“当然他们是巴结奉承蔡京、王黼等人的‘回报’下。” 诸葛笑道:“只对了一半。” 无情诧道:“哦?” 诸葛带点神秘兮兮地道:“蔡京保荐他们入朝为官,这点确然,但他们迁升如此之高,却是因我大力推荐之故!” 无情更为讶异。 “莫测高深!” “不高,也不深,只是人之常情。”诸葛先生笑嘻嘻地道:“要打击一个人,压他到最低处,是下策。尤其对有志气的人,压力愈大抗力愈大,用不得。不如来个顺水推舟,借力打力,蔡京要结党成群,互为包庇,这些人是先锋部队,我若拦阻他们,他们必嫉恨我,与我为敌。我先且让路,再扶一把,他们原只步步高升,我一下子把他们保举作入朝供职,非观察使即承宾使,官是够大了,可是能力不足,经验也不够,人事也没搞好,一下子,缺失就出来了,丑态毕露,有过互诿,我这一让,再加搀扶一把,蔡京必认为他们与我通奸,何况,这些人不是出身武林帮派,武功高强,就是翰林学士,饱读待书,蔡京既不喜欢江湖道上高来低夫难以纵控的人物,也一向嫉畏饱学儒土,这些人迟早会遭蔡京之妒。再说,他们一旦知为显官,喜出过望,纷纷谢主隆恩,走马上任,殊不知这样一来,在蔡元长未复位前已得意志形,先行得志踌躇,必遭其忌,假蔡京之手除去他自己一手培植的人,岂不省事?岂不更俚力得多了!” 无情听了,心道惭愧,幸未轻举妄动,坏了诸葛大计。 诸葛却笑向无情:“我是不是很奸?” 无情即道:“若不够好,如何与那干奸贼周旋?” 诸葛感慨地道:“我一向都认为:奸臣够奸,忠臣却不够忠。” 无情不解。 “忠臣忠得来,总有缺憾。像王荆公、司马温公,均为朝中大臣,饱学之士,的见真讯智勇双全,但却互不能容,党同伐异,终致英材凋零,奸佞为恶。”诸葛感慨万千,“但奸的又不同。你看朝中之贼,守望相顾,互为照应,紧密合作,望风承旨,若出一轨,且巧于取宠,逢君所好,内有梁师成,外有朱励父子,文有蔡京,武有童贯,王黼,李彦为助,朝中大臣,均为党羽,弟子从附,不论其数。他们都一样贪婪好权,不学无术,但机智诡诈,多智善佞,所以节节上升,使得忠臣烈士,阵阵败退。” 他长叹一声又道:“真正忠诚清正之士,不是大鲠太直,就是无容人之量,不知进退之略,不然就是无法结合异己之力,或不屑于结党造势,不肯相忍为国,结果,处处落败于奸佞藉势联结的力量下,坏了国家大事,诚为可惜、可悲、可悯、可叹也!” 无情这才明白了诸葛先生说这番话的苦心和用意。 “最近,略商、游夏、凌弃等,都派了出去办案、办事,也是由此而起;”诸葛继续解无情近日来之困惑,“朝中精英,几次丧殆尽,宋室奢糜,衰亡之势恐江河日下,难挽难止,我诚不欲连在江湖上豪士侠烈,也给朱励、王黼等奸佞,配合蔡京、梁师成,分别在朝在野,绝我大宋生机r”无情听得肃然生敬。 诸葛却忽然把话题儿一转:“不过,有一人,你也可让他重创,但切勿绝他生机。” 无情奇道:“谁?” 诸葛道:“天下第七。” 无情诧异更甚:“他?这个人是个天生杀人狂,作不少恶。 犯不少事。干下不少奸淫案子,要孙青霞去背锅;又为蔡京爪牙,害了不少忠臣侠土。按道理,他该死。论罪刑,该抓他回去正法。不过在人情上,我杀了他父亲文张,应该也予他一个报仇的机会。——只我不知世叔为何要予他一条活路?” “他是十恶不赦之徒,论罪当诛。就算在私仇上,蔡京曾派他卧底,他在窥偷学得元师弟武功之秘后,又暗算其师,不然。 元师弟或不致遭此下场;”诸葛说来不仅悻悻,简直还忿忿。“换作我,我也要杀他。” “他好比是活人家里的死人,只要仍在京里活动,迟早就将之人士为安才是。”诸葛补充道,“只不过,留着他命,还有用处,所以,暂时,杀不得也。” 10.攻其无鼻 “可是,世叔现在的意思是,”无情已完全回复了他的冷静。他那种独特的、带点揶揄和遗世的、近乎冷酷的冷静和沉着,“你的命令是要我留住他性命。” 也许他为诸葛正我做事多了,已完全领略到诸葛先生的处事手法和政治手腕的变化多端、反复无常,故已不以为怪,不以为件。 “不是命令。”诸葛好像在看无情,又好像不是——如果是,那一定是在暗中观察,如果不是,他一定在仔细回味无情的语态,“你可让他伤重,拔其牙而去其爪,让这个天生杀人兽无法伤人。你也可以假手他人伤之。但最好能留住他的命,因为……”“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我指的是万一——万一‘血河天使’方歌吟不忍制裁他的爱徒方应看……或者他也制不住这狡诈之徒——那么,已经学得元师弟三大奇功:‘山字经’、‘忍辱神功’及‘伤心小箭’要诀的,就只剩下天下第七一人而已。”诸葛先生咳了几声,换了口气,喝了口茶,才接下去说:“他死了,恐怕就没有人能破解师弟的这三项绝学了——方小侯爷也就变得很可怕了。” 无情小心翼翼的问:“方应看若能参透这三种奇功,就能无敌于天下?” 诸葛笑道:“天下无敌者能有几?像战神关七、大侠萧秋水等人,武功超出他不知几许!不过,在京城里,武林中,像他那么年轻而武功又那么高、城府这般深沉的人,的确也难有人能出其右。要是他再完全参悟了‘忍辱神功’、‘伤心小箭’和‘山字经’,的确非同小可了,你们四兄弟若非联手,单打独斗,恐尽非其敌矣,问题是:他也未必尽能破悟。” 无情又小心的问:“山字经,伤心小箭的、忍辱神功这些武功就那么可怕吗?” 诸葛小花呛咳了几声,缓缓他说:“要只是其中一种,虽然很犀利,尚可对付。 ‘山字经’是练功的心法,跟一般习武的方式几乎完全不同,另辟蹊径:好比作画一样,人是绘山画水,工笔花鸟,人物写意,但他却另具一格,自成一派,去画人的内心世界,花之言、鸟之声、山底内的火熔岩、水深处的鱼。这方法是前人所未得,也是后人之所未习的。‘忍辱神功’是一种‘吃苦的功夫’。世人喜欢吃甜怕苦,殊不知吃菩愈多,成就愈大,功夫愈厚。看来这功夫有点傻,但一旦练到精纯处,远非一般功夫可及。就像绘者绘石,石最简单,但也最难画得神似;石头看来不动不言,但每一颗石头都与众不同,别具特色。‘伤心小箭’则是伤尽了心,绝尽了望所发之箭,用的是‘无所庄之力,也就是俗称的‘无情力’,发的是‘天地之箭’来以‘忍辱神功’之力‘山字经’之心法,这种箭法变得像鬼神神怒,石破天惊。——分开来,虽利害,但仍可应付,合在一起,那就是惊天地,泣鬼神,能应付者,只恐怕屈指可数矣!” 无情谨慎的问:“连世叔也不能应付了?” 诸葛一笑喝茶。 回味无穷。 无情知道自己多此一问,改而问道:“要是世叔早将‘山字经’、‘忍辱神功’和‘伤心小箭’的破解之法,公诸于世,岂不自然有人可以收拾这方拾舟了?” 诸葛先生合了双眼,似对那一口茶余味无尽,好一会才说:“坦白说,我们自在门的武功,旨在‘启悟’二字。一旦开悟,就人人效法不同,功法不一,且决不重复,元师弟是个武痴,武功不但超凡入圣,在创意方面,也花样百出,琳琅满目。 变化多端……” 每次他说到元十三限,天衣居士等人时,语音就变得很有感情。 “山字经、伤心小箭、忍辱神功……这些都是他看家本领,融而力一,发挥运用,我也未亲遇过,没有把握单凭猜度就能化解……”他叹了一声,徐徐睁开双目,又道:“这就是元师弟的过人之处。他确是个武学宗师,智能天纵,绝顶一物,天才高手!” 无情发现思师眼中,隐有泪光。 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什么话。 他就说他该说的。 “天下第七是元师叔的徒弟,可是他背叛师门,为讨好蔡京,不借杀师,大逆不道。 方拾舟趁人之危,利用无梦女,盗取了元师叔的真传绝艺。所以,我们理应利用天下第七的所知,去解破方应看之所学,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也算是为元师叔泉下之灵出口气。” 诸葛颔首道:“至少,元师弟泉下有知,也会惩戒这两个敲髓吸血的贪婪之徒。” 无情道:“眼下戚少商已出发赴三合楼之约,事不宜迟,我就过去办我的事。天下第七不要出现即可,一旦露面,就算戚少商、孙青霞放不倒他,我也决不会放过他的。 他这人作恶多端,最近连鼻子也给削去了一大半,我们就来个攻其无‘鼻’! 只不知……蔡元长舍不舍得派他出来。” 诸葛微笑。 笑意里不仅带着鼓励,还有器重与欣赏。 “你也喝茶。” 无情马上便喝茶。 “这是‘难得糊涂茶’。” “茶壶也好。”无情道,“茶香茶壶雅。” “那是大石公送我的一番心意,他今天也来了,就在‘知不足斋’候我。”诸葛以手指额,“他希望我放糊涂些,活得就比较写意。” “可惜世叔却不能糊涂,要为国睿智。”无情道,“老成谋国,频烦献计,皆因万民,心系百姓。世叔糊涂不得也!” “我是糊涂不起。”诸葛揶揄地道,“所以难得糊涂。” 然后他话题一转: “不过,蔡京这次只怕未必会派天下第七出动,并顺便除掉他——除了刚才所说的原由外,还有一因,你可知就里?” 无情只问:“还有原故?” 诸葛一笑,咳了几声,道:“有。最近雷纯向她干爹告了个状。” 无情听到雷纯的名字,便饶有兴味的问:“告什么状?” “告了天下第七什么,我们只能从旁猜测估度。”诸葛在有意无意问不经意的留意了无情一眼,“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位纯纯静静、乖乖巧巧的姑娘不管在任何人面前告状,都是很见功效的。” “这点固然。”无情一向冷峻的唇边,居然也有了点奇特的笑意,“她向关七告了一状,关七就在京华之夜里力战群雄,几乎战死方休。她在蔡元长面前告上一伏,就把白愁飞自金风细雨楼扯下马来,兵败人亡。威力已可见一斑。只不知她这一次,又以什么名目告天下第七?” “据我所知,天下第七犯了件事,令雷大小姐十分切齿怀恨。这事本来已有人扛上了,雷姑娘亦已作出惩诫,但最近才发现那人是背了黑锅,元凶仍在,可能就是天下第七。”诸葛醚着眼睛看无情,“遇上那种事,听说蔡元长也十分戒怀,这样一来,他也不再宠信天下第七了。” “这样一来,天下第七对蔡京而言,是用之无味,杀之结仇;”无情接道,“所以,以蔡京性情,必将之倭于敌手,借刀杀人,以绝后患。” 诸葛先生慈和的笑着。 笑的时候,眼眉、眼睑、眼尾、眼纹,乃至眼波和眼睫毛,都很慈样温厚。 但若仔细看去,则不尽然。 因为眼神依然很凶。 很凌厉。 ——像电光,但没有光,因为一切光采,皆已敛藏。 敛人心底、藏于胸臆。 “雷纯这个女子,跟狄飞惊一样,都深藏不露,高深莫测。”诸葛道,“要小心。” 无情斟了一杯茶、在浅尝。 即止。 他端然跌坐,静若处女,八风不动,衣不带水,眉目如画,但在极文极静处偏又冷冷的渗透出一种杀气来。 诸葛先生端详了他良久,只见他眉毛也不剔耸一下,终于放下了杯子,叹了一声,道:“你一向不太喝茶的。” 无情端静的答:“是的。” “喝了浓茶,你会十分精神,难以入睡。” “就算不是太浓的茶,我也会精神抖擞,无法平静。” “所以你也不宜喝太多的酒,” “人家饮酒会醉,我喝了偏更清醒。” 诸葛叹道:“这就是你的本事。” 无情道:“那是世叔训练有素。” 诸葛爱惜地道:“这却不然。人人体质不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样子的。你这是与生俱来的特性。” 无情淡淡地道:“也许,我因为先天就坏了腿子,不能自由自在,才有这些古怪劣根性儿作补偿吧!” “人的自由自在放心,而不是在一双腿上。”诸葛怜才之意更浓,你任侠坚忍,头脑情楚,就算不能太方便走动,但却绝对是个自在门里的自由人!” 无情笑了一笑,笑意里有涩味,神色却很有点落寞:“有时,太过清醒,反而使人痛苦。做人还是迷懵点的好,世叔不是说过吗?人生端的只是一场迷梦——还是难得糊涂、糊涂难得!” 诸葛笑慰道:“那你只好喝白开水了。” 无情苦笑道:“问题是:我连白开水都照样清醒不误。” 诸葛半揶揄半开玩笑的说:“当年,女名捕花珍代就是太胖,于是戒食戒饮三个月,只喝白开水——可惜她仍然在胖! 她连饮开水都会发胀!” 无情也笑道:“没办法,这是命。” 诸葛有些担忧,敛去笑容,问:“你可记得皇极神教对你疾厄健康上那几句劝谕箴言?” “记得。”无情倒背如流:“天生残疾下畏艰,孙胺帐中坐。 千里胜雄师。腹不利寒,护肝为重。” 诸葛知道他仍记得,似有些欣慰,道:“可是,你最近小腹却受了重创——大概是在刺杀蔡京那一役中失手的吧?” 无情点点头。 一提起腹创,他就隐隐觉疼,同时也十分震佩于诸葛先生明察细微的观察力。 “伤你的人,只怕也不会好过吧?” 对这点,无情也点了头。 ——一向,伤害他的人,都下会有好下场;这或许就是无情确是无情之故:他虽不会去主动伤害人,但旁人也休想伤他害他,他一旦反击,必然猛烈,必定凄厉。 诸葛小花仍是很有些忧虑:“你计智过人,深谋远虑,少年老成,聪敏好学,又坚忍悍强,所以,许多武林成名人物,都败于你手,且加上你巧伏机关,在轿舆、轮椅上装置了不少机括,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武功远高于你的,也难与你抗衡。” 他语音一转,忽问;“旁人多羡慕你本虽无内力却能发出繁复巧妙、杀伤力奇矩的暗器来;本不良于行,却又能上天人地飞檐走壁,施展出强手远难及背项的绝世轻功来——可是你可记得这内息和轻功的原由吗?” “世叔教诲,岂可或忘!”无情清楚明白的回答:“世叔是教我利用‘潜力’,以空无之力来换取实有之力。轻功如是,发出强大暗器的腕力亦源自于此。” “对,这是以无胜有之力。”诸葛先生道,“人能擅用自己心智,不过百之五六。 人能运用自己才能,不过十之一二。人多分心,心有旁骛,加上俗世琐务,不可能全神贯注,全力以赴。 人对自身许多潜力,既未能掌握,甚至亦未知透彻。故而,‘佐史抬遗’中有记:一村妇见驷驹马车撞向自己在道旁戏闹小儿,竟奋不顾身,一力挽住奔马。而‘薄古轻今杂谭’中陈礼亦有载:一秀士本手无缚鸡力,从商归来,见大火烧村,竟奋冲入冲天火场,背驮病母,怀揽病妻,左右手各攥若八九岁之儿女,五人一同冲出大火。村人见之,为之骇然,事后秀士亦几不敢信,自己竟有此神力!并以为神迹!其实这类奇迹、神力,古今中外,在所多有,这种力量本来就蛰伏在人的体内、脑里、心中,只是一般人既不懂得善加运用,甚至也不知道它确然存在而已。”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说:“这叫潜力。在练功的人来说,这就是内力。内力可以至大、至钜、也至无限,甚至是可以无生有,也能以无胜有。” 无情完全明白诸葛小花的话。 也理解诸葛先生的理论。 ——他就是因为这个“内力”的论据,而能够以废腿施展轻功,能以无法练习内劲之身而发出以莫大内力运使的犀利暗器,以致名动天下,罕遇大敌。 也许,他唯一还不明白的,是诸葛先生说这番话的原因。 诸葛正我忽然在此时提出这番话来,想必是事出有因的。 有些人,无论说话或做事,都一定会有他的理由,有时候,乍看还真以为没什么特别的因由,但多过些日子,再发生些事情,多走几步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已料到有这一步、这一着、这一天的了! 这种人,深谋远虑,眼光远大,城府深沉。 不过,有的人却不要做这样子的人。 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子做人很累。 话说回来,能够这样想法的人,已经是一种幸福。 因为有些人天生下来,就有一定的地位,有了那样的名位,他们就不得不这样思虑,而且还想得周详细密;他们也不得不这样做,而且更要作得手辣心狠。 他们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或只是他们那一伙人的利害关系,不得不如此。 假如易地而处,你就不会引以为怪,不忍深责其“非”。 因为“非”其实就是“是”。 没有是,哪有非。 非正其是。 大大夫生逢于世,自当为国效力,尽其所能,大作大为。 若生不逢时,独善其身,自由自在,岂不悦乎! 11.非不法行动 无情道:“世叔一直就是运用这个原理,为我残躯找到了一种似无本有的‘瞬发之力’,使我能够使暗器、施轻功。众人了解,以为矛盾,其实不然。” 诸葛先生叹道:“就是因为是‘瞬发力’所以无法持久,你千万要珍之惜之,勿耗尽用殆,悔之无及。” 无情垂下了头:“这点我明白。” 诸葛怜才地道:“你的精神太好,连喝茶都致精神抖发,平时又花大多心神办案,更花大多的心力,与罪犯、敌手周旋,我认为这是过度殚精竭智,消力耗神,又把潜力用尽,实非长久之策。” 无情没有抬头:“这点我知道。” 诸葛语音很有感情:“最近你腹伤未愈,又花很多时间去调训三剑一刀童,实在应该调养、休歇才是。持盈保泰,才是可恃。” 无情的语气似很有点歉疚之意,“这些日子以来,我因庸碌不才,不胜琐务,以致没好好调教四剑董,才致使金剑林邀得惨死,一直自责于心,无法忘怀。我想多花些时间调练他们.好让他们能够早日成材,自立于江湖,不受人欺,才不在这师徒缘结一场!” 诸葛扪须捋髯,道:“可是,你年纪也不小了,感情的事,也应当为自己设想一下了,别老是忙于公务,而忘了私事。” 无情低声道:“我这身子……已不想再害人误己了。” 诸葛正我肃言道:“你这想法不对!你本来就是个正常不过的人,就是这想法才害了自己、误了人!” 然后他劝道:“多为自己想想吧!没有好的将军夫人,哪有好将军!当一名捕亦如是。多把事情交给一刀三剑童分担些吧,也让他们学习主掌些案件事情。……天下第七一旦落网,可先废其爪牙,封其穴道,让他功力废去,武功暂失,然后交给刀童剑童看管,你可省些心力。另外.可派其他刀剑僮子去迎迩几个重要人物。最近,追命、冷血、铁手,纷纷出差,派出京城去了,这儿事事都教你太费神了。” 无情说道:“我这些算啥!耗神费力的是世叔您,而今还为我的事伤神呢!” 诸葛笑道:“用神我不介意,只怕劝了你也不听。” 无情赦然,但神情坚定:“不是不听。我一直都认为,像蔡京、王黼、朱励这些巨奸大憨,是饶不得的。一旦任其人居要律,坑害同检,游纵熏检,估势熏灼,为祸大矣。 有这种人,我就一定要撑着,为天下精英保留一点元气。” 诸葛晒然道:“所以你也不惜名捕之身份,摇身一变成刺客,暗中去行刺他们?” 无情一字一句、眼神清澈冷酷的说:“我是认为:上梁不正下梁歪,主昏臣佞,巧取主宠,权奸猖獗,皆因主上不鉴忠奸之故。这些人能逢君所奸,竞媚而起,全因方今圣上只识寻花问柳、吟诗作画,自命风流天子,自号道君皇帝,而不思民疾苦,不理天下兴亡之故。上行下效,毁法自恣,国本日蹩,同恶相济。有道是:捡贱失揎,而今朝廷,公相为恶,缊相作孽,全因主上宠用独喜之故。所以……”无情口中所说的“公相“,是当时人们对蔡京暗中的戏称,至于另一个出了名是“外战外行,内战内行”,对外打仗屡战屡败,但对内斗争倾轧却残酷刑毒,但又掌管枢密院大权,并陆续封为太傅、经国公,已经飞黄腾达、炙手可热的童贯,则给人们嘲为“媳相”。两人相济为虐,荼毒万民,与在宫中的梁师成,在朝廷的王黼,以及坐领东南的朱励父子等人,搜岩剔责,渔取豪夺,君臣竟奢,不理伤亡狼藉,死丁相枕,冤苦之声,号呼于野。 可是,这些妄为之徒,却亦执掌大权,权倾一时,穷好稔祸,流毒四海,皆因宋帝对他们宠呢至深,极加信重之故。 说到这里,无情的用心,已昭然若揭: “与其杀了一个又一个祸国殃民的佞臣贼子,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头、四不留手,把他们的顶上大靠山也一并儿……”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诸葛先生已然叱止。 “别说了!” 诸葛很少动怒。 至少,无情在他身边恃奉已久,也绝少看见他动气。 他甚至很少打断别人的话。 ——就算再无知、幼稚、难听的说话,他也会让对方说下去,至多,他根本不听,或听不进去就是了。 他一向认为:谁都有说话的权利。没道理你能说,他便不能。但我们也应该有不听的权利。废话说多了和听多了,正事便干不来和做不好了。 可是,这次显然是例外。 他打断了无情的话。 “我什么都没听到。” “这种事,你最好说也不要说。”诸葛正语音严厉。他很少如此严厉的训话,尤其是对他的爱徒无情,“这种话,牵累至伙,株连奇矩,你今后再也不可跟任何人提起。” 无情听后,眼神却亮了一亮。 他寻思,沉吟,然后说:“……是不能说?” 诸葛没回应。 “只不得向人提?”无情又试探地道:“不是不能做?” 诸葛冷峻地道:“敌手卧底遍布朝野,祸从口出,你要自重才好。” 然后他忽又补了一句;“……杀人,毕竟是非法的行动,更何况,你杀的是——”就没说下去了。 无情眼神却是更亮了。 他的眼黑如点漆,白得清澈,很是慧黠好看。 “——可是,为天下万民除害,为宋室社稷不世之业,那就不是不法行为了。” “这种话,还不到时候,不该说,也不能说。”诸葛再次告诫。”杀身之祸事小,牵连大家,伤了大宋元气精英,才是造孽罪过。” 无情的眼睛更亮了。 亮得像点亮的蜡烛,很宁,也很灵。 又精又明。 “先处理了天下第七那桩事儿吧!”诸葛先生且将话题一转,嘱咐道:“记住,你若能保住了天下第七不杀,就要设法让他把‘忍辱神功’、‘山字经’和‘伤心小箭’的要诀使出来。方今圣上,己愈来愈重用方应看了。有他在,只怕为祸更深。这件事,你可以任何名义为之,但决不要提起我对你的指示。” 无情心中有惑,但仍坚定的回答。 回答只一个字; “是。” 他没问的是: “为什么?” 他对诸葛先生的话已习惯了“服从”,而不是“质疑”。 虽然他很聪明。 甚至还十分精明。 ——就是因为他聪敏、精明,所以才不迫问原由,也不查根究底。 “你我适合的人去接方大侠。他一向喜欢与小童相处,当年,方应看也因而得取他的欢心。要是接到他,记得,最好,先请他跟我会上一面。” 无情答:“是。” “这点很重要。” “知道了。当尽力而为。” 诸葛正我迄今才有点满意似的,忽然问了一句:“你知道孙青霞自从失意于‘山东神枪会大口食色孙家’之后,闯江湖、入京师,均用了很多不同的名字和化身这一事吧?” “是的,”无情道,“这点他跟当日的白愁飞十分近似。只不过白愁飞当时还未打出名堂来,只好用一个名字毁一个名字、直至他能功成名就为止。孙青霞则下一样。他不想太出名,只图风流快活,故用一个名字便弃一名字。” “他其中一个名字是‘孙公虹’。” “是。”无情接道,“他便是用这假名去接近李师师和戚少商的。” “不错。你记忆力仍十分的好。这点太也难得。饭王张炭本来记忆极佳,但近年来可能受到‘反反神功’和无梦女的冲激,记忆时好时坏,程度不一。你也许不能练成绝世武功,但若能有此精明脑袋,以及这般深刻的记忆力,至少,那已是一种绝世武艺了,就算跟杨无邪、狄飞惊等英杰、枭雄相比,也不逞多让。”诸葛用赋比的方法着实说了无情几句,然后接下去道:“他这个名字,便是为了要纪念‘公孙扬眉’和‘长孙飞虹’这两名挚友之故。” 无情忽然明白过来了。 于是说:“但公孙扬眉已经英年早逝了。” 诸葛道:“铁手曾为了此事,远赴关东,侦破了这件冤案。” 无情道:“现在就是只下长孙飞虹仍然活着。” 请葛:“不过目前仍关在牢里。” 无情:“既然他用的是假名也在纪念这两个人,那他对此两人的感情义气,不但是非常真心的,同时也是非常深刻的了。” 诸葛没回答,但眼里已流露出嘉许的激赏之色,忽然道:“其实你的人并不无情。你只是怕动真情,所以要佯作无情,好让人无隙可袭,而你又可自保不必为情所苦。” “真情往往输出的是真心,”无情无奈地道:“深情换来的多是伤情。没办法,据说大侠萧秋水所习的‘忘情天书’,到了极处颠峰,还是得高情忘情。情之所起,莫知所终,不如还是不要生情的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说是容易,做到却难。尤其是你。”诸葛平视他道,“我知道你。——还记得你给江湖人称为‘无情’的名字之来由吧?” 无情的目光在看茶杯。 仿佛那茶杯在跟他招呼。 “记得。” “这是我替你取的。有一次,我因为一件事,骂了你‘无情’二字,传出去了,你就变成了‘无情’。”(故事将见“少年无情”一书)诸葛无限缅怀的道,“那事后来发现是一个误会,但你为了要记取那个教训,不但任由人唤你作‘无情’为惕,还鼓励人叫你为‘无情’为念。” 诸葛注视着他,又说:“光凭这件事,就知道你非但不能无情,甚至还太过不能忘情。” 无情笑笑。 他现在在看茶壶。 仿佛那是一只会说话的茶壶,正在唱歌。 “世叔记忆力真好,”他腼腆的说,“还记得这些事。” “我也记得魔姑姬摇花的事,已经过了一大段时间了。”诸葛感唱的道,”你再芯煞情多,也不该再记着她了。” 无情在今日这是第二次听到诸葛提到他感情的事。 他两道刀眉微微蹩了一下,很快的又舒展开来,道:”我已忘了。” “忘了?”诸葛笑了起来,“忘了就好。” 无情现在在看杯里的茶。 水面上的茶叶。 仿佛,那都是些会招手的茶叶,正在蹑他翻斤斗。“孙青霞一再帮戚少商对抗蔡京麾下高手,以及‘六分半堂’、‘有桥集团’的人。戚少商也一直暗中协助孙青霞对付‘叫天王’的排挤,以及平反孙青霞一些劫色冤案,还有力他平息‘神枪会’的追击。” 诸葛话题一转,又回到戚少商和孙青霞二人身上来,“你知道,这两人,谁也不愿欠谁的情,谁都不要负谁的情,谁都不要负谁的义。是以,到头来,戚少商必助孙青霞往大理寺劫狱救走凄凉王。我们可以放出长孙飞虹,卖给戚少商一个交情。” 无情双眉一剔:“那么这个交情,可以换取很重要的……”诸葛先生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的下文:“有时,朋友相交,也不是一定要计较两串钱买三斤猪肉,半斤盐换八两糖的!” 无情一笑,这次,他看桌子。 仿佛那不是桌子还是一个活泼的孩子。 诸葛笑意一敛:“你可以去了。” 无情长揖,推动轮椅,离去。 屏风后,即走出一人,形容古朴。他的容貌、民饰、加上说话的神情,老实说,像一块石头多于似一个活着的人。 他一步出“知不足斋”,就用非常“石头”的语音问了一句。 “怎么样?” 诸葛回答:“果是他。” 大石公又问:“不止他一人行弑的吧?” “当然。” “其他的人他不肯说出来吧?” “他不会说。” “你打算怎样?” “我仔细观察过他。他的眼神凝定,举止毫不慌乱。我想,他没有做亏心事。要不然,我只好采取行动了。” “不必。” “不必?” “不应该采取任何行动。” “哦?” “因为他只是做了我们想做而还没有做的事。” “咳……有些事,时机还未成熟,贸然行事,打草惊蛇,为祸至大。” “你扶植幼君,密谋多时,为国除奸,时已将届。”大石公悠然反问:“可不是吗?” 诸葛一笑。 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倦意和傲意。 且一口喝尽了杯中的茶。 还嚼食了几口茶叶。 12.非违法活动 如此,无情便去执行诸葛先生的嘱咐。 这般,他藉“老字号”劫囚之便,重创天下第七,让大家都以为他已丧命,却将之暗底里送到“名利圈”去。 如此这般,他身边的两名剑童:铁剑叶告及铜剑陈日月,负责押送、看守那穷凶极恶的天生杀人狂“天下第七”文雪岸。 他们一进入“名利圈”,店里很多人在叙面、聚脚,高谈阔论、闲聊胡扯,有两名伙计正要出来招呼,一见是叶告、陈日月,怔了一怔,招呼立即变成了行礼:“三哥儿”、“四阿哥”。 要知道,铜、铁二剑虽只是无情身边服侍的书僮、剑童,但作为天下第一名捕身边的人,身分自是非同小可,江湖地位也高人一等,只要往外面一站,亮上了相,大家自然都十分尊敬,同时也另眼相看。 ——是以,只要是跟有权力的人搭上边儿,或是名门之后,皇亲国戚,要是不知自重自制自律,很容易便可以凭这种衣带关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狐假虎威,作威作福。 陈日月和叶告幼受无情严格调训,自然不放心如此。不过,小孩子好胜好威风,喜欢充大人争风头总是难免。 这两个出来招待的伙计,两人都姓余,份属兄弟,一个因为头大眼大,人戏称他为“鱼头”,一个走路老是一摇三摆,但身法倒是轻灵,大家就谚称他力“鱼尾”,倒是“名利圈”里出色旦是得力的一对哥儿。 叶告、陈日月常出来代表无情走动、“名利圈”以前尽是京师,具城捕快、衙差、六扇门中人的小天地,对他们都算熟稔,由于无情是这一门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赢得同僚、同行由衷的尊重,敌对他身边的剑童也好感起来。四剑一刀幢曾借这儿办些“正事”,一直都得这儿的人合作和帮助。 所以,无情才选了这地方,让二剑童有机会“收藏”天下第七,并摆脱追踪的人。 “鱼头”、“鱼尾”、跟陈铜剑、叶铁剑相熟。大家没事的时候,也常聚在一起玩耍胡闹,不过,今天,他们一看情势,便知有公事,正经事儿要办,倒不敢嬉戏。 叶告问的直接:“掌柜的呢?” 鱼尾一听。就会意道:“我请他来。” 如飞地溜到里边去了。 鱼头以大眼使色,往要死不活的天下第七身上溜了溜,悄声问:“要不要上房好办事? 陈日月只答了一句:“好,够醒够聪明!” 鱼头也马上引路上楼,三人前后走上了十级八级木梯,忽尔,陈日月和叶告都觉身后“嗖”的一响。 两人正一左一右,挟着天下第七上楼。天下第七穴道已给封住,行动不得,当然只靠二剑童搀扶,加上他实在伤重,看来,如果不是两人挟着托着,就算穴道不给封住,只怕也早已滚下来了。 可是二人一旦扶了个瘦长大个儿,动作自然就受到阻滞。 没那么灵便了。 他们行动不太灵,但警觉性依然十分灵光。 二人只觉耳后有异晌,立即双双回头。 回首之际,手已搭住了剑愕。 他们都知道:天下第七是要犯,也是公子一再吩咐要好好“留妆的人,断断失不得的! 他们倏然回身,却看不见人,只觉“啸”的一声,一道灰影还是什么的,掠过他们的身边。 两人都是这样觉得,一个发现左边有灰影,一个发觉右边有东西掠过,二人急忙备战,左右一拦——却拦了个空:没有人。 却在此际,前面“飓”的一声,一物截在楼梯日,正拦在他们前面。 两人此际身还未回到原位,但已情知来人身法好快,先自背后赶上,后掠经他们身侧,要阻截时,却已飞身越过,拦在前面楼梯要塞。 二剑童如临大敌,马上拔剑—— 却听那人笑道:“慢慢慢慢……二位贤侄,我是高小鸟。” 陈、叶二人一看,喜出望外,登时放下了心,“高飞叔叔! 正要找你,你可来了!” “高叔叔,这般神出鬼没,可把人给吓死了!” “没事没事。”高飞长得牛高马大,满脸胡碴子,但卷发,穿红裙子、还涂姻脂口红,形状甚为怪异突梯。“我闻公子有召,马上就赶过来了!” 他的语音也嗲声嗲气,只有目光十分凌厉,透视了天下第七一眼,道:“是这个人吧?” 说着,冷哼了一声。 陈日月道:“高叔叔,这人只剩半条命,你就医他一医吧。” 高飞似乎很不悦:“医这个人?这算得上是个人吗?城里城外,不知有多少的好女子的清白都给他糟蹋掉了!不知有多少好汉的性命都给他毁掉了!救他作啥!?” “我也不知道为啥!”陈日月也忿忿不平的说,“换作我,我也不想救他。” 高飞转去看叶告,叶铁剑马上澄清,“不关我事,我巴不得一剑杀了他。” 高飞马上明白过来了。 “那是无情大捕头的意思吧?”高飞苦恼地道,“反正,他一向天机莫测,我总是不明白他的玄机,但他做的,总是对的。” 忽听一个豪笑道:“既是对的,还不赶快去做,塞在梯口。 教人上下不得!小飞鸟,别逞能,你还欠我两个半月的房钱呢!” 高飞叹了一口气,道:“也罢,不明白也得救——谁叫我欠了大捕头的情呢!” 然后他返身扬声道:“孟掌柜的,你少得意,我不是欠你的!你辽不算是大老板。 我欠的只能算是大老板温六迟的银子! 其实,“名利圈”的店铺,“七好拳王”的确只能算是个“掌柜的”,真正出钱开了这家店子,并以六扇门、衙门办事的差役捕头为营业对象的构想,全都是那个“老字号”中最爱开客店。驿站的六迟先生温米汤一手策划的——直至站稳了脚步,并开始变质为各路市并人马、娼妓伶优都来此地落脚后,温六迟一如惯例,“功成身退”,又去经营开创他另一个店子去。 听说,他最近看上了京城里另一个店面,认为是做生意开旅馆的绝佳场所,可惜那儿晶流复杂,各方势力盘踞,且争持不下,原地主人不肯让出,他才一直不得其门而入,但始终觊愈觎窥伺,不肯放弃。 说话的人站在梯口最上的一级,正是“七好神拳”盂将旅。 诡异的是:这以神拳称著的“七好拳王”,一双拳,非但不似海碗样般的大,反而很小,很秀气,简直有点文弱——拳眼上也没起兰子,连手腕也比一般人细秀,让人看了担心他一个不留神,打入却打拆了自己的手。 “小鸟”高飞却长得高大威猛,简直是魁梧彪横,且脸肉横生,一点也不“小鸟”.就不知他因何冠以“小鸟”的外号,不过,高飞却是孟将旅的好朋友,也是好搭档、好战友。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目前都在温六迟座下做事,以前,都曾受过“四大名捕”中铁手的恩义。 “别争这个了!”孟将旅没好气的道:“把人先抬入十九房,先镇住他的伤势再说吧!” 然后他低声疾说了一句:“有人跟进来了。” 他说的时候,眼睛往大门那儿一转。 他的人很文秀,语气也文质彬彬,就是眼神凛然有威。 高飞马上会意,跟叶告、陈日月夹手夹脚的先把天下第七弄进二楼最末一问客房去。 人一抬进了十九号房,叶告扭头就出房门,并向陈日月吩咐道:“你替高叔护法,我去搪着!”高飞奇道:“你要干啥?” 叶告没好气的道:“应付追来的人呀?” 盂将旅忽然问:“你们捉这个人来这里,是违法的吧?” 叶告憨直的道:“可是,他是个坏人……”“这便是了。”孟将旅好整以暇道:“他是大恶人,你们则是六扇门的人,抓坏人他,是对的,那我们这活动便不是违法的了,对吧?” 陈日月一听,马上就抢着回答:”对极了。我们做的是好事,决非违法活动。” 孟将旅明显的高兴听到这个回答:“那可不就是了吗!热辉勖亲龅氖俏癯Φ暮檬拢忝怯纸肓恕Α谢等俗飞厦爬戳耍比挥晌颐抢从Ω丁!? 他微笑反问叶告:“这店子是谁主持的?” 叶告只有答:“你。” “这就对了。”孟将旅很悠然道,“这个店子是我的,这个圈子也是我的——有人上门来找碴,当然也是归我的。” 叶告想想还是不放心:“公干叫我们尽量不要拖累旁人——他们既是冲着我们来的,应由我下去解决。” 这时,他们都已听到楼下一阵骚动。 “不。”孟将旅也坚决地道:“进得名利圈来,就是我的事。” 高飞在一旁也唉声道:“也是我的事。” 孟将旅反问了一句:“你们可知我跟你家公子是什么交情。” 陈日月素来知机,陪笑拖走叶告,陪笑道:“是是是,老四一向没脑,哪有走进入家家里争做家长的事,真没脑,别怪,别怪,他只是爱逞能!” “我逞能!?”叶告一听,登时新仇旧恨,齐涌上来,指着自己的歪鼻子,恼火地道:“你是不负责任,胆小怕事。” 孟将旅和高飞相顾一笑,一个想:虽是名满天下第一种捕身边的人,毕竟是年纪轻,好胜心强!一个付:虽是无情授业的剑童,可是到底稚嫩,无情那一种喜怒不形于色。 深沉镇静、莫测高深的冷然主人,究竟攀不上。 看起来,两人已争得脸红耳赤,动了真气,盂将旅忙圆了个场:“叶小哥儿英勇过人,铁肩担待;陈小兄弟深明大体,通情达理;都是年少英侠,了不起!” 陈日月忽问:“孟老板不是说要对付来人吗?怎么却还在这里?” 盂将旅哈哈笑了起来。 “你们都不知道吗?”高飞带着夸张的语气反问:“一般而言、就算有入在这圈子里头,惹事生非,甚至太岁头上动士,孟掌柜的都很少亲自出手管的。” 叶告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 高飞笑着将天下第七“摆放”在榻上,一面道:“因为下面还有两个人。” 叶告看看他每一个动作:“谁?” “一个是何教主。”高飞开姑为天下第七把脉,俯视细察其伤势:“一个是鱼姑娘。” 陈日月忽问:“何教主就是当年名震京师的‘火星都头’,外号‘九掌七拳七一腿’的何车?” 高飞已开始为天下第七止血:“便是他。” 陈日月也看着高飞敷药的手势,再问:“你说的鱼始娘,是不是鱼头、鱼尾的大姐:鱼天凉?” 高飞看了天下第七的伤势之后,满腔沉重之色,边解了天下第七的穴道,边漫不经心的答:“是。” 陈日月听了,却豁然道:“那我们就白耽心了。” 连叶告听了,居然也道:“既是他们,就没事了。” 孟将旅在旁就说:“你们两位兄弟明白也好。有鱼姑娘和何教主在,天塌下来也有他们扛着。” 陈日月也舒了一口气道:“是的,我们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蓦地,叶告出手,闪电似的又点了失血过多、昏迷不省的天下第七三处穴道。 他突然动手,招呼也不打一声,不但使正为天下第七敷伤刮走碎肉的高飞吃了一惊。 “怎么……他已奄奄一息,你们这是怎么搞的!?” 陈日月悠然道:“没事。这天下第七估恶不俊,机诈凶残。刚才高叔叔为了要医他只好先使他血脉恢复畅通,出手解了他穴道。但为安全计,老四再对他三处比较不妨碍治理的穴道,免得他一旦清醒过来,突然发难,使高叔叔、孟老板受无妄之灾。事先并未招呼,是怕这恶徒提防。” 请恕罪则个。 他这番话,说的得体有度,仿佛,他己早知叶告会出手,而且,他跟叶告也没争吵过似的。 高飞和孟将旅又互觑一眼,一个心忖:倒别小看他们了!一个暗道:果然名不虚传,名将手下无弱士! 陈日月持起袖子,打开针灸盒子,趋近两下子便替天下第七止了血,道:“来,让我也助高叔叔一把吧!” 高飞饶有兴味看着这个尚未成年的小伙子:“嘿,你也会医理……”叶告在旁则说:“这家伙向不学好,但举凡针灸、推拿、跌打、药草、医理、过气,刮痧、晶石驱病法、催眠术……他都懂一点,或许能给高叔叔帮点小忙吧。” 听来,他跟陈日月仿佛全没争执过一般。 13.大姐大 楼下大约有十七八桌子的人,有的喝酒、有的喝茶、有的吃饭、有的吃菜,有的其实什么也不吃、不喝,只要在这里找张凳子坐下来,不久之后,若是单身男子,就会有各省各地妖媚女子,凑前兜搭。若不然,就会有各种消息,传来传去,不过,真正重大和独家的消息,都是要给银子买的。 ——天下没有白吃的酒饭,也没有白听了的第一手消息。 传播的人,必然另有目的;要不然,就为了钱。 有吃、有喝、有色有消息,加上楼上有“雅致客房”,有“短租计时”:每半个时辰才三钱八,方便如此,大家自都趋之若渴——这又是六迟先生发明的销金玩意儿。 名不虚传,房间的确“雅致”:至少,要紧的床褥枕被确是天天洗换的。 菜也好吃,辣的,丁辣的、热的、凉的、冰冷的、乃至吃了补身的、补肾的和壮阳、滋旧的,在所多有。 何况还有酒。 应有尽有——不应有的也有,甚至,有的趁机在那儿兜搭卖春药。迷药和蒙汗药的。 今天,这儿,就有一个。 这人正在卖迷魂药。 这人姓鱼,名天凉,是个女子,这儿一带的人,若不是习惯了叫她做“鱼大姐”,就叫她作“好秋姑娘”,原因无他,因为一句词儿:“如今识得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她最喜欢吟咏自叹,大家都藉此谐称她力“好秋”。 她年近三十,但的确是。“美好如秋凉”,臻首、杏唇、杨柳腰、犀齿、酥乳、远山眉,真是无一下美,无一不媚,还有流转不已的秋波,春葱样般的柔指,一张皎好的芙蓉脸,虽因恩客贵达之士,常予翡翠簪钗,环鬓金珠,但她却不喜佩戴,从不艳妆盛饰,只爱在头上插花,听其高兴,喜红则红,爱紫则紫,但她再簪白花,自然合道,丽容娇花,美得令人有生死离别,一见无憾之概。 而已美得雅,不俗的美,不若一般尘俗女子,若外来者,还真决不敢相信,她是这儿江湖女子的大姐大头儿,虽从不卖身,却也是烟花女子的依傍靠山。 听说,她之所以能成为这一带风月女子的大姐大,是因为:(一)、她有侠义心肠。因为好助人,好打不平、好管闲事,只要死不了,就一定成为众人心日中的领袖、依靠。 (二)、她凶。谁对她凶,她就对谁更凶。——这种情形,通常有相反的一面:谁对她好,她就对他更好。这样,很容易就会有一种现象:以她为中心,联群结党,自拥势刀。 (三)、她有非凡功夫,当然,没有好身手,这种人早死了一百五十二次了。但她“功夫”,听说,不只是手上、脚下的,听说连床上、贴身的,也很厉害,只不过,尝者不说,知者不多,估量者却律津乐道罢了。——名利圈中的女子,有谁不是好猜估、说是非的? (四),她也有靠山——当然,正如没好身手一样,像她那样的女子,怎活得下去? 她常耗在“名利圈”里,自是好名好利,这一点,温六迟成全她,但她也得到同僚“火星都头”何车、“七好拳王”孟将旅、“小鸟”高飞、“袋袋平安”尤吐珠、“破山刀客”银盛雪筹一干友好的支持,但最特别、也最盛传、人们也最喜欢打听的是:听说,在背后支持鱼天凉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四大名捕”中的老三:追命。 ——鱼好秋是他的红颜知己。 ——追命则是鱼姑娘的良朋密友。 是不是真有其事?也许谁也不清楚。但却传得煞有其事:人们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因为那沧桑名捕和风尘美女的传言,实在令人有浪漫情怀,而一向攻击“四大名捕”的敌手,也正好找到藉口,斥他腐靡风纪,无行败德。 提起这段“关系”,有人相询,鱼姑娘只不说是,也没说是。至于追命,提起鱼好秋,他只微微笑,劝人喝酒。 谁也不知道到底真假。听说她真正的靠山,还是六迟居士,也不只是追命,向是一个庞大的大家族。 或许,追命只乐于被人利用,鱼天凉也乐得有追命这号人物作靠山。 可是,大家都可以断定一件事: 不管追命是不是鱼姑娘的姘夫,但他一定不知道鱼姑娘在到处兜销她的蒙汗药一事。 ——要是追命知道了,还任由他这样做,那还了得! “哟!不得了!”鱼姑娘一见大门口出现的人,就花枝招展、妩媚娇嗲的凑过去,妮声道:“今儿可来了稀客!” “稀客”的意思,通常是少见的客人,但往往也是“不速之客”的别称。 如果是,“稀客”可不只一个。 而是四人。 这四个人,本来都应说长得相貌堂堂,威武逼人,而且穿着打扮,一看便知来头非凡、气派十足,只不过,这样看夫,模样几都很有点滑稽。 为什么? 因为这四个人,一个在眼睛上戴上了一只眼罩,成了“独眼龙”;一个咀巴戴上了口罩,成了“蒙面人”;一个则更甚,头上戴了顶马连坡大草帽,帽边垂下了黑纱,成了“无脸人”,还有的一个,总算什么也没戴,没蒙面、没口罩,也没帽子,但好好的一张脸,每走一步路,却五官挤在一起,扭曲变形,甚为吃力、肉紧似的,成了“怪脸人”。 鱼天凉一见四人,就迎了上去。 但鱼头、鱼尾,却比她先一步招呼客人:“客官,请坐!”“先来杯茶暖暖胃还是先打几斤酒?” 戴口罩的,冷哼了一声。 那怪脸人,忽然咧开了嘴,像是在笑——可是他这一笑,脸部更是畸怪,教人心寒。 说话的是那脸罩黑纱的人:小兄弟,你们几岁了? 鱼头答:“我属猴。我爱蹦蹦跳跳。” 鱼尾也答:“我是小羊,咩咩咩咩。” 两人都个性活泼,一面回答,一面作出羊和猴的小动作,一般客人,都感亲切,为之芜尔,小账也会多付一些。 不料,那四个人,一点也不欣赏这两个小孩的精灵,只听那面罩黑纱的人嘟嘟嘟了几声,说:“如果这么年轻就死了,那就太可惜了。” 然后他反问那两个吓住了的小孩:“明白了没有?” 鱼头看来己明白。 鱼尾显然也不明白。 那怪脸人开腔了。 他的脸肌扭曲,一旦开声,也一样的诡怪,像是声线也给扭曲了似的:“我们……来这儿……不吃……不喝……不坐……只来租……房……”他说的极为吃力。 听的人更吃力。 “你们……带我们……上楼……去……”怪脸人怪声怪气地继续他的威吓:“……如果不带……或尖叫……或示儆……我们……马上……扭下你们的……头……一颗喂狗……一颗……我们自己有来……吃了!” 然后他也问了一句: “听……明……白……了……没……有……!?” 那戴面纱的人适时加了一句冷冷的话:“大家放心,我们杀人,管你这儿有公差捕快、衙役执吏,都管不了我们的事,判不了我们的罪。” 两个小孩,都给吓住了。 大家听了,心中都发毛: 看来这四人,仇大苦深的来到这儿,明目张胆的是要惹事。 走得最近的鱼姑娘,既觉眼熟,又感陌生,只发党那个戴眼罩的人,用一只独眼,凌厉痛恨的望着她。盯死她,像要把她的两只眼珠也挖出来,生吞下肚里去的。 ——有那么大的怨隙叱! “你们要租房的吧?”且不管来的是何方神圣,她是这儿的大姐大,眼看两个小伙子和大伙儿都给唬惨了,她说什么都得找回个场面来,“对不起,楼上的房子,全己客满了。” 14.小女子 那“无脸人”听了就说:“客满了?那刚刚上去的不是人?” 一下子,都明白过来了。 鱼姑娘已明白他们是冲着什么而来的了。 所以她答:“是人。” 无脸人跨前一步,咄咄逼人:“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能租房,我们就不能?” 鱼姑娘笑了。 她笑起来很狡侩,像一条鱼。 ——当然是很好看、很动人也很优美的那种鱼。 一种你看了很想亲、很想吃、但又最想呵护为她换水洗缸挖蚯蚓的那种鱼。 “可是他们是病人,”鱼姑娘补充道,“病人是很可怜的人。我们这儿虽己客满,但对病人、伤者、素有优先。” 然后她用一双媚而美的眼去昵了昵他们,且以更美和媚的语音跟他们说:“你们当然不是病人。你们人强马壮,雄健得可以教所有小女子都求饶求死。” 一般的男人都决受不了她的媚和美。 ——受得了她的语音,也受不了她的眼波,受得了她的红唇,也受不住她的美艳;总而言之,就是消受不了她的诱惑。 可是今天很奇怪。 这四个男人当然都是男人。 因为他们看到鱼姑娘的一颦一笑,一扭一拧,以及一步扬眉一含笑,七只眼睛,都发出了极强烈也极需切乃至极饥渴的光芒来。 不过四人都很不是男人。 因为他们居然都没有进一步“反应”。 只那个“怪脸人”怪声怪气的说:“你没看见吗?我们都曾中过剧毒……我们……也是……病人……”鱼姑娘莞尔道:“不过,他们除了是病人,也有公人——我们这儿,最愿意招待因公得病的人。别的人,可没这样子的优惠。” 任何人听到了这样的后,都应该知难而迟。 可是这四人并不。 那“蒙脸人”终于说话了,他的语调可能是因为戴着口罩之故,所以简直要比那:“怪脸人”的口音还要难听难辨:“我们也是……公人……大家都是吃公门饭的……为啥他们能住,……我们却不能!” 鱼妨娘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来,这几人是死缠不休的了。 不管她心里怎么想,但脸上堆起的总是迷人的笑容:“你们也是吃公门饭的……那就失敬了……我们这儿有的是公差大哥、衙门大爷,却怎么我好像没见过四位……”只听一声冷哼。 发出哼声的是那仇深似海的“独眼人”。 鱼姑娘只觉心头有点发毛,一时也说不下去了。 那“蒙面人”哼哼嘿嘿的道:“那你是铁定不租给咱们了吧?” “除非,”鱼姑娘脸上依然挂了个迷死人的笑容:“你们四位能证明确是公人……不然我就恕难……”她的兴致忽然来了,凑近去访似告诉什么要害、秘密般的,小声而清晰的说:“其实租不租房有啥打紧?不如,我有好介绍。四位大爷,在江湖上行走,总带些活宝贝好做事。我这儿有好东西卖咧。” 那四人互觑一眼,仿佛都生了兴趣一个问:“是什么玩意儿?假货、水货可都不要。” 鱼始娘连忙打铁趁热,娓娓道来:“大爷可要不要美女一见钟情,自动投怀送抱? 我这儿有‘美女脱衣粉’,包准只要给美女迎面儿一撒,温香玉软,享受似神仙。我这儿还卖‘奇痒粉’,一旦着了,全身奇痒难搔,到时不管男的女的,还不手到擒来……“无脸人”饶有兴味的问:“这倒新鲜。……还有啥更厉害的?说来听。” 鱼姑娘也说上了瘾了,“多得很哩。蒙汗药、迷魂香、麻醉烟、迷魂剂、子母离魂散、春情药……我这儿一应俱全,想有便有,有了一包,为所欲为,欲仙欲死。还有壮阳药、金枪不倒丹、孟姜女大哭剂,变哑方、失明帖,更有迎面倒防身药,见人伤人,遇物伤物;哪哪哪,还有一种闻味即睡的高唐粉、一种见色即晕的委身散、一种遇美即勃的招蜂引蝶酒,用过包你还来找我。我可存货不多,沽清不再办。当是朋友才相告,小女子我这儿,还卖千年秘方、万年要诀,通灵符、腾空法,定身咒、慑神大法、迷魂帕、穿墙法、掩眼法、隐形丸、缝恶人口眼法、举宅飞腾木、点石成金木、邀仙女行欢作乐魔符,颠龙倒凤神咒、推背推车奇功……独家供应,如有雷同,必属仿冒……见四位大爷投缘,小女子这才冒险相告。” “无面人”听了也啧啧称奇,叹道:“听来,你所冒的险可大呀!” “蒙面人”却有怀疑:“只下过,你凭一个小女子,从何得到这么多不传之秘、独门手法呢?” “怪面人”也结结巴巴地道:“万一……你卖的是……假……假……假药,咱们不是……很……吃亏吗!?” 鱼姑娘开始脸色也变了变,笑容,也有点牵强。 但牵强的笑,居然也流露出一种牵强的美,而且,很快的,她就笑的不但恢复了自然,甚至还更加流而了。 “我卖的当然是真药。” 但那三个原先要租房后说自己是病人之后又表明自己是公人而今却对那些古灵精怪的药物极表兴味的怪人还是存疑:“你哪里找来的药?” “我们凭什么信你?” “一个小女人,能有多大能耐?” 鱼姑娘依旧笑盈盈,但她身边一人,已按捺不住,大步行了过来,只见此人额上,有好几条皱纹,一只犬齿略露咧在上唇之外.但人长得算是四四正正,相貌堂堂,插口道:“她卖的药,便是由我提供的。” 四人一齐打量他,问:“你是谁?” 那人皱了皱眉,没耐烦的道:“我姓何。” 蒙面人朦朦胧胧的道:“何?何什么?” 蒙面人也道:“我不识得你。” 无面人说的更冲:“我管你姓什么!” 那人的额纹己皱成了一个“火”字,鱼姑娘忙不迭的陪笑道:“别……别别别动气……”她凑近四人悄声说话:“四位爷们,小女子这儿卖的是什么药?这种不见光的东西,以那字最是有名?当然是‘下五门’和‘下三滥’呀……而他又姓何——四位爷们可是江湖上跑惯了的大爷啊!” 她这一说,那四个形容古怪、有意闹事的家伙可全都省了过来:“下三滥何家!恰氯摹渭业母呤郑。俊? ——要使这种下九流药物符咒,还有什么门派能比“下三滥”何家更权威? ——也许有,那就是“下五门”和“下九路”。 ——只不过,“下五门”的人姓聂,“下九路”的人名堂还不及前两家响,而今,来人却是姓“何”。 15.无齿之徒 那四个在面上总是“东遮西掩”的怪人,一旦得悉对方在江湖上也是一号人物,态度马上不同,甚至礼貌上大是下一样。 人就是这样,先敬罗衣后敬人,也就是以貌取人。——不过“以貌取人”也有好处:看他的打扮,就知道他的品味;观察他的言行,就可预侧他的作为;审视他的气派,就了解他的地位和成就,其实,相学也可以是一种观形察色、以貌取人的方法。 其实以外貌取人,未免势利,但也有一定的准绳。就算不以其形辨其高下,至少,也会视乎对方的名头、地位而作出因应的态度,如果是当朝太傅王给你下的帖子,缔夫王老虎跟你约吃酒夫,注重的程度总会有差别。 是以,有名便多能藉名头取利。 是故大名大利,总是祸福相依。名和利,是同一码子、同一圈子的事。 有名能藉以牟利,同样,有了利,一样可以买名头——记住,是以利换名,但有名,不一定有清誉。 清誉是买不到的。 ——万世功名,一向很公平。 因为它是“非卖品”。 不过,“名”这回事,有时是一刀两面,忠奸不辨的。 故此,有人流芳百世,有人遗臭万年。 好事固然可以亨誉,坏事也可以传千里。 在武林中也如此:只要你专于一种武功、心法或秘诀,的,可真管用呀。” 鱼姑娘尽在笑。 她一面笑一面斜眼着他手上的长形事物。 怪面人接着说话。“我们都听过:鱼姑娘专卖春药,迷香,催情烟……可不是吗?” 他一面说,一面自背后摘下了挂着的一物。 “大家都知道:下三滥制造这些药物,最利害,最著名、也最有效。” 鱼姑娘笑。 笑着看他把弄着手上似尺非尺,像萧非萧,但仍用缎绒卷裹着的物件。 “所以。鱼天凉加上何车都头,卖的一定是好东西。” 鱼天凉吃吃地笑道:“这个自然。包你们用过后一定会回来找小女子。这叫吃了寻回昧”。 怪面人脸肌扭曲,搐动不已:“当然,得了好处,尝过甜头,忘下了你。” 鱼姑娘呢声道:“这不就是了吗!货真价实,信我总有好处。” 怪面人脸上一棘,青筋乍现而灭,下一会,又挣了个通红满面:“你的东西就是太贵了一些。” 鱼姑娘仍然在笑,不过笑容却似有点发苦:“贵是贵上一些,可是,太爷们推付不起?只要妙用无穷,那就物超所值了。” 怪面人随口问:“那个‘一吹定情烟’卖个多少?” 鱼姑娘答:“六两一管。” 怪面人道:“你倒会漫天开价。” 鱼姑娘道:“你也可以落地还钱。” 怪面人:“钱多少不是问题——就看货好不好?” “我就说嘛。”鱼姑娘又转了个怨媚已极的笑靥,“大爷们才不怕价多少……”然后吹气若芒悄声道:“如果要上好的货儿……那种可以灌在水烟袋里,向人面上一吹,立刻就投怀送抱叫哥哥的‘一喷发情剂’,那只不过每管多加六两。” 怪面人咋嘞嘞的笑道:“六两银子?” 鱼姑娘老实不客气:“金子。” 怪面人啐了一口,又问:“总共是六两银子,六两金子?” 鱼姑娘答得更快:“总共是十二两金子。” 怪面人哇哈叫了半声,“十二两金子,你倒会攒营。” 鱼姑娘哼卿一笑:“有的人头,十二桶金子还买不下来;有的姑娘,二十桶金子难教她颔首。” 怪面人沉吟了一阵子,才说:“听起来也不算太贵。” 鱼姑娘展颜一笑:“我一早已说过了,我的东西仍有所值。” 这次是蒙面人道:“‘一喷发情剂’?什么新玩意儿?也得先看看货。” 鱼姑娘掏出了一管笛子一般的事物,上面镂刻着玉兰花和芍药,周边有些虹,云般的绯红剪纸作点缀,递到他们面前晃了晃。 蒙面人看了看,想用手拈。 鱼姑娘把手一缩,巧笑,伸手。 “怎么了?” “一手金子,一手货。” 蒙面人似有点犹豫:“看来,它不像值得那么多……”鱼姑娘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冲着大爷天大面才相告,这是下三滥最新发明,还是冲着何大哥才能把新制品刚刚抢到手边,你要不买,那就走宝了。” 蒙面人也附和道:“那就太可惜了。” 这次,却到无面人说:“只不过,这东西看来狠有点眼熟。” 鱼姑娘又有点笑不出了。 无面人却还说下去:“这东西好像我们还曾经用过。” 怪面人一唱一和的道,“用了似乎也没她说的那种功效。” 鱼姑娘面色已有点发白,咬着唇。 蒙面人却添加了一句:“没那种功效,但有别的功效。” 无面人唱和着问:“什么功效?” 蒙面人突然一伸手,扯掉自己的口罩,张大的咀,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巴,语音含混怒火中烧的吼出了一句:“——却能把我变成了无齿之徒!” 16.买鱼送刀 鱼姑娘怔怔地看着他那张焦黑的一个大洞,里边已没剩几颗牙齿,已怎么挤都挤不出一点笑容来。 那人指着他自己那一张上唇不见了二大块,下唇缺了老大的一片,连舌头也只剩下了一半——有一半好像给他自己吃掉吞到肚子里去了似的,难怪说话如此含混不清。 原来蒙面人其实是个烂了咀巴的人。 ——他那一张咀,似给人塞入了一管枪尖并且大力搅毁。 那烂口人问:“你……还认得我吗?” 鱼天凉怔怔发呆。 何火星在一旁怵目的注视了一阵,忍不住问:“他是谁?” 鱼姑娘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正黄旗旗主’……黄二爷……!?” 那人张大了口,看去既似惨笑,又似无声哀号:“我就是龙八太爷麾下四大旗主中主黄旗的黄昏。” “你……”鱼姑娘差愕莫已:“你……”一时竟“你”不出来,也“你”下下去了。 “你还记得黄昏?”另一名无脸大汉吼道:“那我呢?” 他一拳打掉了自己头上戴的马连坡大草帽,连同面纱也一并儿掀掉,花的一声露出来一张斑烂、破烂、半腐烂得像有蛆虫立即要自那些疖疖疮疮里出来的脸,咆哮道:“——我是谁!?你认得么!?” 鱼姑娘惊魂未定,又见这一张脸,忍不住叫了半声,退了一步,挨到了火星都头何车的胸膛上。 “你……”这次她终于还是“你”得出一句话来了。 “……莫非你是‘红旗堂主’……钟……钟大哥!?” 那烂脸人奋笑也愤笑的嗤嗤了几声:“嘿,嘿!你还记得?难得难得。” 何车怪眼一翻,问:“他又是谁?” 鱼姑娘轻嘘了一口气:“他——他是……”然后才强自镇定,道:“他们两个,一个是‘太阳钻’钟午,一个是‘落日杵’黄昏。” 何车哦然道:“咦?岂不都是龙八太爷的爱将,武林中人称‘三征四旗’中主管四旗旗主?” 鱼姑娘倒吸着凉气:“便是他们,便是他们。” 另外两人,一个独眼的,依旧用完好的一只眼,狠狠地盯住鱼天凉,另一名怪面汉,吃力艰辛地喊问:“你既然认出了他们——该也认得我们两个吧!?” 鱼姑娘看看那脸肌抽搐人、脸容扭曲人、五官挤在一起的怪汉,只不敢去望那独目怪人,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他们二立,一个是黄昏,一个是钟午,那么,你大爷便应是‘白热枪’吴夜,他大爷如无意外,就是‘明月钹’利明了。” 何车喃喃地道:“好,好,都来了,来了也好。” 怪人本来有四个。 怪面人“白热枪”吴夜说话最辛苦,最吃力。 蒙面人“落日杵”黄昏说话最不清不楚、语言含混。 无面人“太阳钻”钟午的脸容最是让人怵目惊心,但说话最是清晰。 惟独是独眼人“明月钹”利明说话最少。 他简直不说话。 而今,他说话了。 他第一句话似是跟自己说的,又好像是模仿着何车的语气,道:“很好,很好,都认出来了便好。” 然后他的第二句话是跟鱼姑娘说的:“我们是老主顾了,是不?” 鱼姑娘只觉心头发毛,勉强笑道:“对不起,刚才四位都蒙了而,罩住了头,小女子一时眼拙,没认出四位大驾。” 利明只冷冷地道:“就是因为一时认不出来,你才会向我们推销你那些绝活儿,对不?” 也不知怎的,四人中要以利明的模样最为干净、端正,唯一缺憾也不过是瞄下一眼、可是鱼姑娘一旦让他盯上了,总觉浑身不自在;他一旦开声说话,她也会毛骨悚然了起来。 她委婉强笑道:“既然是熟客,先打声招呼,我们万事有个商量嘛。” 利明道:“我们?我们都变成这个样子,都没面子见你了。——只好索性蒙上了面,省得给人笑话。” 鱼姑娘拼命想装出个笑容:“谁会笑你们——谁敢笑你们!?” 利明道:“应笑,该笑,我们的确很可笑!” 鱼姑娘竭力想笑得自然些:“你们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豪杰,成日拿刀动枪的,难免有些个什么样的损伤,虽伤了额面。 却添了雄武,增了战绩,还多了些男子汉过人魅力哪——有什么好笑的!” 利明道:“我说我们可笑,那是因为,我们的模样闹成这个样子,落到这般田地,却不是因为江湖械斗,争强好胜,比武交战中得来的。” 鱼姑娘现在说什么也笑不出来了:“那是怎么发生的?” 利明独目中闪闪发光; 狠光。 “你问我?” “是呀。” “你想知道?” “对埃” 利明目中发出寒芒。 厉芒。 “好,我告诉你吧,鱼姑娘,”利明说,“我们之所以会变成了入不像人、鬼不似鬼的怪物,完全是拜你之赐:因你之故!” 他一字一句地道:“那一次,我们就是听了你的推介,买了你的东西,才落得如此下场!” 这时,许多食客,茶客,都惊动了,凑了上来,好奇的都在打听,窃窃私语:“但是怎么回事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鱼姑娘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把人闹得这副惨状!” 来探问的还包括了两三名衙役、捕快打扮的人,还有两三名大概是刀笔吏、都监之类的人物,其中一个打扮高雅,举止文雅的中年人关切的问:“好秋姑娘,你对这些爷们做了什么事,让他们这般恼火!” 鱼姑娘眼儿滴溜溜,一转一转面向四人笑道:“听四位所说,大爷的尊容会如比这般;都是因我所害了?” 利明只答一个字:“是。” 鱼姑娘说:“但我从来都没有出手加害过四位——四位老爷落得如此田地,想必是因为买了我推销的东西之故了?” 这次利明也只答了两个字:“当然。” 鱼姑娘柔声和颜悦色温容问:“那你们买了小女子我啥东西?怎会把你们弄成这个样子?” “明月钦”利明开口启齿,忽又脸含怒气,强抑下来,欲言又止。 “太阳钻”钟午不听犹可,一听就稀哩哗啦的骂了出来:“你还敢说!我操你妈子的!你还好意思说!那次,我们家的主人要我们买一些‘正牌如鱼得水,长夜不休丸’回去,你奶奶的,你却趁机介绍我们咱兄弟一些私货:一个试用‘金牌偷香窃玉烟’,一个推荐‘新戾鸡呜狗盗五麻散’,一个则介绍了种他娘的什么玩意‘老招牌为所欲为从心所欲玉琼浆’,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的利老四,你硬是免费奉送了一包,老字号口含咀喷一泄千里、一针见血、一招了黄蜂尾后钉,……结果,操你妹子的,就把我们搞成这个样子了!” 鱼姑娘居然还笑嘻嘻的道:“别操我妈子,妹子的,小女子我就在这里,大爷们要是极不满意,要操,就操小女子好了!” 那怪面人“白热枪”吴夜怒火火的道:“好,好婊子,操你! 就操你!待会儿包准把你操得个死去活来,死去了还活不过来!”他一怒,说话居然就快利许多。 鱼姑娘似见惯了这种场面,听惯了这种说话,只说:“你只说厉害,我咀里佩服。 只不过,我卖的东西给你们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又怎会把你们四位尊客变成……这个样儿呢!” 那个蒙面人(现在当然也不蒙面了)黄昏七锰八憎怨天尤人含含混混,又恼又恨地道:“嘿,你还好张扬!什么‘金牌偷香窃玉烟’嘛,我拿在咀边往窗里一吹,拍的一声,却在我口里爆炸了……满咀是血,牙掉光了,几乎连舌根也不留……还好没给人现场抓住活活打死。” “太阳钻”钟午也气虎虎地道:“买下你推介得煞有其事的东西,咱四兄弟各去试了试……我才把‘新厌鸡鸣狗盗五麻散’往对方一撒,呼地一声,明明没风,屁也没一个,却往回我这儿一罩,我的脸便变成了这样子……!我还不算啥,你给老三的什么‘老字号含血喷人一触即发一针血什么钉’?又长又烦,我也背不全了!他往敌人一喷,结果,倒射在自己眼上,差点没穿脑而出,还好避了另一只……不过,一只眼睛算是废了——你好狠啊你!” 他一说完,又到“白热枪”吴夜抢了说:“你这妖妇!还好我们先行试用,没先交到八爷那儿去,要不然,伤了他,咱们还有人头在!?死婊子,臭婊子!你都害惨我们了!什么‘老招牌为所欲为从心所欲玉琼浆’,我混进酒里去,凑过去看,那小婊子不倒,却哗的一声张口一喷,全喷到我脸上来了——哪,我就变成这一张脸了!我们四师兄弟后来往一块儿凑,才知道都吃了你这骚婊子的亏,今几上来算总帐,再买件正货。” 三人如此杂七杂八的说了过来,听的人终于也明白了大半,有的略表同情,大部分的人暗自幸灾乐祸,有的还有点忍俊不祝鱼姑娘却抿着嘴儿,好暇以整的问了一句:“爷们今儿还要买小女子的好货儿么!” “买!”那独眼人“明月钹”利明这才发话:“我买鱼!” 鱼姑娘嫣然一笑:“那买鱼的得要送刀了——”她居然仍笑吟吟地道:“你要买的是小女子的命吧!” 17.买刀送鱼 “你当然得要偿命!”利明狠狠地道:“这地方私自贩卖害人假药,也得要封铺充公!” “充公?充公给谁?”用斯斯文文的商贾斯斯文文地道:“充公给你们?” 然后他还是斯斯文文的说:“你们说要充公便充公,封铺便封铺,假公济私,不如索性去明火打劫,公然抢掠更直截了当!?” “落日杵”黄昏突然大怒:“你……你是谁……关你屁事……敢这样对我们说话!?” 火星都头何车在一旁已显得有点倦慵慵的,不耐烦地道:“他?他也不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这里的掌柜的,人称‘七好拳王’盂将旅——你当他是孟姜女也一样,反正,你们若要封他的铺充他的公,他就要哭得震天作响,一哭倒长城便也!” “落日杵”黄昏自然是听过“七好拳王”孟将旅的大名,嚣张的态度登时减了一半,但仍是相当跋扈:“你是……掌柜的!?” “正是。” “既是……若不想我等封铺抓人……就滚开一边去!?” “滚开可以——我只有一事不明白。” 盂将旅肯定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因为只有见过大场面的江湖人,才会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情形下。依然这般气定神闲、斯文讲理。 “太阳钻”钟午听闻过“七好拳王”孟将旅的声名,所以强忍下一口怒气,劝诫道:“我们办事……不需要你明白——你明白了没有?”他觉得他说这句话已非常合理、十分讲理的了。 盂将旅也非常湿和的道:“我明白了。只不过,有一件事,你们在办事之前,是非得要弄明白不可的。” 钟午、黄昏、吴夜、利明,这四太高手旨在复仇,本来才懒得理会,可是,他们随即发现:在店里的无论食客、住客,还是伙计、打杂,乃至官人、差役、镖师、艺伎、优倡,看神色都似乎无一人是站在他们方面的,若是明目张胆的对着干,纵使他们后台够硬,也只怕有麻烦,所以,“白热枪”吴夜这才不情不愿的问:“你说。” “小店是我开的。来这小店的常客,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什么规规规……矩矩的?” “那就是公道,我们这里,要打架、讨债或杀人,都一定得要公道。——你甚至可以在这里用肮脏手段爬上来,但只要给我们发现那用的是不正当的途径,我们就会狠狠的把你打下去,且保证爬得愈高,就跌得愈重,这就是我们的规矩。” 钟午听罢冷笑道:“好规矩,可是,是她先卖假药害了咱们师兄弟,咱就是要她还一个公道!” 孟将旅反问:“那我下明白的事就呼之欲出了——为什么你们好端端的要买她的药?” 四人一时哑口无冒。 倒是,“明月钹”利明,早有防范有这一问,还是他第一个先回应:“是她……引诱我们买——”话未说完,何车已不耐烦,截道:“她引诱你们就买?你们买来干啥?还不是意图迷奸良家妇女,暗算英雄好汉!?武林中有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肯用这等伎俩?江湖上有哪个光明正大的人物屑于使这般手段!你们分明就是立意不正、存心不良,才会千方百计要买这些货儿!” 四人给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片,本来已够难看的样子更添加了难堪。 孟将旅和颜悦色的说:“想必就是这样吧?”“——四位贪图鱼姑娘咀里说的货色如何厉害,想在跟人交手时讨便宜,结果却吃上大亏了——这怨得谁来?” “白热枪”、“落日杵”、“太阳钴”、“明月钹”一时无法搭腔,却是鱼头先说了话:“看来,这四位大爷,说什么有官道上的名头,手段却比黑道上偷鸡摸狗的都不如哩!他们买下那些东西,目的是要不战而胜,慑魄勾魂,还懒得动一刀一枪哩——”这是什么官爷哪!嘿嘿我呸! 鱼尾接道:“我却说四位大爷还下怎么了不起——更不得了的是他们的上司:什么龙八太爷,不是威名遍天下的吗?居然还要他手下买这种货儿.干啥来着?嗯?我呸嘿嘿!” 四人只怒得脸发炸、脸发黑、手发抖、口发颤、一下子也曾答不出话来。 何车没好气的道:“我看,心存不义、居心不良,而今买了假货,自讨苦吃,那也叫活该——还敢来讨打么!” 孟将旅哈哈笑道:“其实四位只怕也有所不知了——鱼姑娘的确是在我店子里卖假药。这我是知道的,且一向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由她发挥……”“白热枪”吴夜害大怒:“你……你……你——居然……明知……她……她……也……”孟将旅但认不讳:“我是当然知道,还很鼓励她这样干哪! 因为,要来搜寻这样货色的人,都非善类,必存歹心,这种人,不由我们来教训、教训,藉此儆戒、儆戒,难道还真让他们买到那些不要脸的正货儿时,叫好人、好汉、好姑娘遭殃吗!” “落日杵”黄昏气得直跺脚,戟指叱责:“你……你……亏你当——”孟将旅坦然道:“坦白说,我非但是这儿的掌柜,也是‘用心良苦社’的一员,亦是‘象鼻塔’的子弟……我们不干这种事,谁来干?当然当仁不让!” 鱼姑娘嘻嘻笑道:“这还说呢!有些人看我是女流之辈,不肯取信,于是,小女子就抬何都头出来。何教主是‘下三滥’一门中的一教之主,他这名头一抬出来,本来信小女子我三分的人都成了八分了,大家掏腰包见货便买,下文嘛只一句话:谁用了便谁遭殃、倒霉。我哪?正好替天行道,谁用这邪道儿玩意,谁便先着了邪——我不要他们性命,只让他们烂咀烂面、毁容毁貌的,已是够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了一一你们还得要叩思呢!” “四旗”旗主面面相觑,为之瞠目。 好一会,一个才试着问:“原来……你们这儿是黑店?” “不。”孟将旅马上澄清:“咱这儿通光火亮、光明正大的。 哪会是黑店!” 另一个嚎喘道:“敢情是……你们专搞这个来……害人!” “对。”何车闲后少说的说,“我们专害要害人的人!” “好、好、好……” 有一个正要说几句狠话,却脸肌扭曲,一时说不下去,反倒只说了三个“好”字。 只利明阴阴森森、狠狠恨恨地道:“你们就不怕人回来寻仇?” “寻仇?来吧,罗嗦个啥!”何车二话不打,捋起袖子道:“你以为拿把刀来就可以在这里送你条鱼任由你宰杀不成!入得了川吃得了辣,过得河不怕石滑!要打,放马过来,请!” 没料利明却沉住了气,道:“你惹着我们,没好处,我们背景强大,人多势众,何况在京师谁不看我们脸色做人?我们给闹得四张怪脸妖貌的,这事还可暂搁下,只不过,你们得要先交出个人来,万事好商量!” 孟将旅也沉住了气,问:“交人?交谁?我可不交朋友。” 利明冷笑道:“你是下文我们作朋友,还是不肯交出你的朋友来?” 孟将旅笑而不答。 “太阳钴”钟午可大力恼火,叱咤道:“兀那!给脸不要脸。 讨打!刚才上房的客人,分明遭人绑架,你这家黑店,不干好事——还不快把人交出来,拖搪作啥!?咱四爷们一出手,包准你鸡犬不留!” 孟将旅听了,就向鱼姑娘笑道:“是不是?我早猜他们是为了那个无鼻幽魂而来的了!” 何车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不打么?我可要回去睡觉了!” 18.人善被鱼欺 “白热枪”吴夜气得声音都颤了:“你们……交人……交是不交!?” 鱼姑娘眼儿媚嵋声娇娇的问:“交了有什么好处?” 吴夜一听,知有商量,便说:“交,这趟便暂…暂…暂时……饶了你……如果……如果不交……嘿…嘿…嘿……”鱼姑娘眼儿溜溜、瞳如点漆,飞彩似的转了一下,向鱼头鱼尾逗着闲话说闲情地道:“若果交人,你就是饶了我们这一趟——”鱼头知机,接道:“可是,只饶一趟,下回还是要来算账。” 鱼尾也马上搭腔:“也就是说,到底还是得算账,只争迟早。” 鱼头接歌谣似的道:“迟算早算,还是不如早算化算——至少今天我们人齐。” 鱼尾也唱莲花落般的接应:“要不然,万一有天街头街尾,咱们一个大意闪神落了单,给人直的一剑横的一刀,那可不划算!” 鱼头说“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可今天要交人得先失了道义。” 鱼尾道:“这样蚀本的生意你做不做?你干不干?你且说说看。” 鱼头:“干。只兀那买药买着假药,用春药用上了过期春药的笨瓜旦才干。” 鱼恳:“不干。跟那种要喷迷烟下迷药的不入流偷鸡摸狗的乌屎旦,还能搞得出什么贵干!” 两人一唱一和,又几乎没气炸了四大旗主。 钟午怒道:“你把我们作弄得如此田地,岂可因小惠而就放过你们——放过你们今日,已算是姑念上天好生之德,给六迟先生一个天大的面子,也算是让盂老板好做人做事了!” 鱼姑娘、鱼头、鱼尾都笑了起来。 鱼好秋道:“看来,你不是想在今天饶了咱们,而是不想一下子一竹竿打一船人——让全船的人都反了你了。温大老拔不好惹,卫着孟掌柜的名气,你们说什么也得避忌三分七分吧!你们想硬来,只怕硬不来,所以索性要让大家欠你们这一个情,然后负手捡个大便宜,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要小女子的命!” 鱼尾这回先接话:“其实,他们只四个人,虽有所恃,但也不致于胆大得跟咱整个‘名利圈’的同道作战,所以只好以退为进了。” 鱼头好像不喜欢鱼尾抢先发话,所以纠正道:“那是以进为退,不,以攻代守。他们恶人先告状,身为官府中人,私下以公款买害人的药物、暗器加害他人一事含糊的混了过来,反来指诬人卖假药给他!来这儿藉口问罪,其实是要掳人劫犯——这不是……”话未说完,钟午已大怒,截道:“我们是堂堂正正,奉上之命,前来把逃犯押回衙去,哪像你们鬼鬼祟祟、遮遮掩掩!” “确然如是,那就太好了!”孟将旅哈哈笑着,一副“老怀畅甚”似的调解,“如果是这样,你们就禀衙里去,照正手续,请官府派持海捕公文。接班差役前来拘提人犯吧!” 四个怪人,一时为之语塞。 “怎样?”何车又不耐烦了,催促道:“没事,办不了,我要回去大睡他三百回合了!” “拿不出来么?”鱼姑娘媚着眼波,笑意流金的笑侃:“敢情捕拿要犯一事,只是四位信口胡柴,假公徇私吧?” 这一下、利明可勃然大怒,叱骂道:“去你妈的!人善被人欺——这回还是居然给鱼戏呢!咱们好商好量,先礼后兵,你这妖妇婆娘,还有两只乳臭未千的破烂鱼小虾螟,就以为夜郎自大了!我操你妹妹的哥哥花楷辣子的!你们不文出人来,我们上去抓!” “好嘛!”这回何车眼里倒发出了异常的亮光:“终于可以开打了!” 可没料到“落日杵”黄昏却一手掀住了“明月钹”利明,居然劝道:“老四,别激动,咱们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字号’的人,咱没仇无怨;‘名利圈’的子弟,有不少也是‘象鼻塔’的班底,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占住个理字再说。” 利明听了,竟然也可以强抑怒愤,只忿忿不平地道:“嘿!他们也不要逼人太甚、告诉你、只要龙八大爷一声令下,就可以铲平这小小的一间——”鱼姑娘听着听着,忽然间,倏然色变,急扯孟将旅袖子,疾道:“我看不妙,他们在拖,这是声东——!” 话未说完,只听楼上客房,已发出及其剧烈的打斗之鱼天凉脸色煞白,展身便起,四名旗主各发出一声怪啸,截住了她。 鱼姑娘一拧身,已与鱼头、鱼尾背靠背,站一起,三方顾应,跟四名敌手正面对面对峙。 鱼好秋一侧身子,已抄住击腰间的一个镖囊,一只手已掏在里边,另一只手腕串着镯子,蜜蜡、水晶珠子,互相撞击,登格作响。鱼头,鱼尾,各抄出一件类似十字枪,十字挝的短兵器,尖梭锋锐,一作松石锭色,一作青金蓝彩,看去美得夺目,但在他们手上使来,又巧得攫神。 只听钟午沉声怒北道:“今天还没你们的事,不妄动咱就不在杀!” 鱼姑娘情急,向一旁犹袖手观察战局的孟将旅叫道:“孟老板,楼上遇事了,烦您走一趟,这儿有我和弟弟、小弟!” 孟将旅居然好整以暇,笑了起来,道:“好姑娘,别急!” 何车也好暇以整,依旧有点厌厌倦倦的道:“他们声东击西,我们何尝不是将计就计——”话未说完,“砰”地一声,一影子已如大鹏鸟一般,撞破窗棂,飞落到楼下来,撞砸了两张凳子、一张桌子,就趴在地上咿咿呀呀的呻吟了起来。 说时迟,彼时快,这头一人扑下,又一片大影“蓬”地撞砸了十九号房的大门,飞了出来,“叭”的一声扑地,余势未消,又格愣格愣的一路自楼梯翻翻滚滚落了下来,待跌到实地,已晕七八素,满目摇金,要撑起身子来,只落得挣扎不起又损低的下常一见那两人滚落下来,钟午、黄昏、利明、吴夜,就再也按捺不祝他们本来已各自在对话。争执时,已抄出了长形的包袱。 包袱就是他们的武器。 他们发现对方已识破他们故意把敌方高手的注意力转移在楼下之计,而且,双方已经在楼上房里动了手,而且情势还似大力失利,于是,再也沉不往气,纷纷亮出了兵器。 钟午使的是“太阳钴”。 太阳钴是一种奇特的兵器。 ——它远攻时如盘蟒吐身,倏然伸长,但在近守时又可以缩短,而且、钴口还会乍放自光,眩扰敌目,甚至发放针刺般的厉芒,足以伤敌于不意。 他拔出丫钴。 他的兵器奇怪。 他的出手特快。 ——可是,无论怪或快、他这次都决及不上他的目标。 他抢着向鱼姑娘发动攻击。 他恨她。 他巴不得一钴杀了她。 ——所以,她便是他的目标。 而就在他出手的同时,鱼妨娘也向她的对手动了手,出了手。 如果光是论兵器之怪,她还比不上钟午的“太阳钴”构造特别、杀伤力强;要是比出手的快疾,她也及不上钟午一开打就吃住她的空门抢入她的死门专攻她的罩门,并且一钻扎向她的命门.同时钻尖绽出强光,扰乱了她的视线,一时只觉金星爆花,未及防爽钻已扎到! 可是,鱼姑娘的“兵器”却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她动手并不快。 却仍比他快。 她出手本来不怪。 但一定比他怪。 因为她什么都没干,只在她那一管号称为“一喷发情剂”的事物上,用食指一捏,“嗤”的一声,就发出了一蓬烟。 19.人不如鱼 烟 只是烟而已。 那是紫色的烟。 那就够了。 钟午一见见鱼好秋手上的管子喷出了紫烟,大叫一声,撤招撒手撤腿撤头撤面就跑——还是没命似的跑。 他明明扩要一击得手,也不管了:池们怕死了畏杀了畏极了那一蓬烟,说什么也不再让它沾上一丁点! 他跑得快。 所以避过了烟,到了两丈开外的门前,犹有余悸,屏住呼吸,技铭回望,惊疑不定。 店内客人,也纷纷掩鼻走避。 鱼姑娘却笑了。 笑得花落枝头春意闹,喜上心田英气扬的说:“你跑得好快——”说着,竟埋首向一蓬几自未散的紫烟深深吸了一口气,很享受、颇受用他说:“你都傻的!这是丹桂紫萝芝香雾罢了;这儿有那么多客人好友,小女子我怎敢公然用毒烟、迷雾!好生生一个大男子汉,怕成这样子,未免太瞧得起小女子了。” 鱼姑娘也许说得大快了。 也高兴得太早了。 因为她才语音一落、“呼”的一声,钟午已连人带钻飞掠了回来,冲入雾里,钻身候长,钻头绽光,一钻刺向鱼天凉。 “是你说的,烟没毒的!”钟午眼看鱼天凉已目力之眩、无法招架,恨声道:“你这是自找死路!” 强光暴绽,鱼姑娘在厉光里花容夫色,退无所倚,招架无及。 眼看就要死于钻下。 不料,只闻一声痛极也怒极的大吼,“挡”的一声,长铬落地。 钟午瞪大了怪眼,看着自己的拇指头,些眶欲裂的怪嘶道:“你……你这妖婆!炙嫡庋掏抖荆。俊? 鱼姑娘嘻嘻笑着,徐徐睁开了眼帘:“没错,烟没毒。” 钟午吼着,拇指开始抽搐下已,好像在里边溜入了一条会动的刀子:“那……这又是什么!?” 鱼姑娘耐心地道:“这是针,不是毒。” 钟午现在五指都像在弹琵琶似的搐动着,“什……什么针!?” 鱼姑娘和气地道:“女人心,海底针——这支就叫‘女人针’。” 钟午一听,整只手臂都完全不受控制的痉挛不已:“它……你是怎么将它发出来的!?” 鱼姑娘巧笑情今地道:“我一早就已将它发出来了。它就定在那紫烟里。紫烟投毒,可是有针。我刚才不是跟你们介绍过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呢?这管子叫‘一喷发情剂’,紫烟只香,闻之生情,却无毒。不过,浓雾里却有三根针,只要一遇上人气,就会专钻指缝趾隙,只要扎一个小洞就钻了进去,您这可是要掏也掏不出来,掘也掘不回头下”钟午骇怒道:“三支针!?……还有两枚呢?” 鱼姑娘笑嘻嘻的道;“哪,不就在你那两位同伴的身上么?” 钟午这才发现,鱼姑娘身左身右,各有一人,神色惨淡,呆如木鸡的愣立两旁,一个是“自热枪”吴夜,一个是“落日杆”黄昏。 钟午讶然道:“你们……” 吴夜吃力地道:“我……我们……也……中……了……”黄昏艰辛的说:“我也握了……一针……在耳背……”钟午咬牙切齿地道:“好毒的针!” 鱼妨娘好像当作是赞美一般,欣然受之无愧:“名字就叫‘女人针’嘛!诵模星胰绾5渍耄慰鍪桥耸沟恼肽兀 ? 吴夜千辛万苦地道:“这针……可有……有有有毒?……”鱼姑娘倒是立即回答:“无毒,此针绝对不淬毒。我还有一种‘妇人针’,是由‘下三滥’何红火提供的,那才是真正见血封喉,逆脉穿心的毒针。” 黄昏嗫嚅道:“那我们……当怎么办是……是……是好?” 鱼好秋好言好语好心地道:“没事。放心。你们已给那些暗算入的药物弄成这个样子了,小女子我哪还忍心折磨你们?你们只要不乱动,不擅运真气,这针一如木刺,过几天就会枯萎,会自动在皮层外倒迫出来,并无大碍,只有些痒痛,死不了人的。” 钟午仍提心吊胆的问:“真的没事?” 鱼天凉笑眯眯的道:“当然不会有事。小女子我哪敢犯得起这杀官大罪!只不过,你们这几天,不得擅自妄动肝火,也不可打打杀杀,还有,不要洗澡沫元—嘻,像你们这种大男人,三几天不冲凉洗澡当然也不算什么……要是都犯上了,万一针尖逆走,钻入心肺,可不关小女子的事了。” 三人这才放了半个心。 原来,在那两个来犯的高手,一前一后滚下楼梯之际,钟午立即向鱼天凉出手,黄昏、吴夜,两人本来正与孟将旅和何车对峙,但都虚晃一招,实闪身偷步,要夹击鱼好秋。 他们这样做,甚有默契,除了因为曾在鱼姑娘手下吃过大亏誓要报仇之外,他们要认定了这三名对手之中看来鱼好秋毕竟是女流之辈,比较弱,而且,他们一旦制住了鱼天凉,便可以此来威胁其他的人不敢妄动,他们从而可以完成此来的任务。 可是事与愿违。 可惜低估了敌人。 鱼好秋忽然喷出了一团雾,就叫黄昏、吴夜两个愉袭的人,各吃了一针,最笨的是钟午,还倒掠了回来,也吃了一针。 三人如同哑子吃黄连,有苦自知。 何车冷哼不忿地道:“真是不够意思,几个大男人,什么对手不好找,偏欺负女人,却又偏给一个小女子放倒了——男人打不过女人,当什么男人,撤泡尿淹死了好了!” 孟将旅更正道:“老哥你这话就不对了。男人本来就是斗不过女人的,天生如此,怨不得人!” 何车皱起了眉头,额上又出现了一个火字,足足现出了四条青筋:“你这哭倒长城的女僵尸又有啥歪论!” 孟将旅道:“可不是吗?天生下来,男人吃不了女人,女人却吃得下男人。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还有,天生女人就吃定男人的,可不能男人吃女人的,你也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而已,只有女人可以生女人,生男人,男人却不能。就算给男人干了,就不愿给男人生,男人也没她办法——男人又不能自己生——所以男人斗不过女人,既应该,也活该!” 何车扳起了脸孔:“有趣,有趣,对女人那么有兴趣,何不当女人去!你这歪论,现在只说到男不如女,再推论下去,只伯还人不鱼哪!” “这也对!”孟将旅仿佛又有了新鲜话题儿,“咱们确是几个大男人都不如一个鱼姑娘!” 他们虽然这样泛论着,但也并未闲着。 对手给“女人针”“定”住了三个。 却还剩下了一个。 一个独眼的: “明月钻”利明。 利明没有动。 至少还没有妄动。 可是他的眼睛只转了一转,孟将旅已发出了警告:“我劝你还是别打那两个小孩的主意了。——,他们两人虽然年纪小,可是也扎手得很。二,这年头的女人如小孩,都不是大家想象中那么好对付。三,你只要一乱动,我们就一定会打死你,而且,你的那三名同伴也必然遭殃——那你还要不要试一试?” 利明问:“我可不可以不试?” 盂将旅很爽快地答:“可以。” 利明又道:“我能不能不动?” 这次是何车回答:“能。” 话未说完,只听楼上十九房砰砰碰碰连声大响,忽又听一声怪叫,哗啦啦连声,一人破板而出,手挥足撑,庞大如象的身躯扎手扎脚的直摔了下来! 这个人跌得个灰头土脸的,可是却令孟将旅和黄昏几人都变了脸色。 孟将旅与何车定睛一看:知道连这人也来了,情势就严重也凝重多了! 吴夜、黄昏等发现连此人也给撵了下来,这才对今次行动绝了泰半的望! 20.鱼的哲学 其实,利明钟午黄昏吴夜四人在这一次行动里只不过是幌子。 真正的主力在放楼上。 当怖伏在附近的探子一传来这么一个讯息,有个受伤的家伙遭两个小孩搀扶着走进了“名利圈”,一时间几批人马都惊动了,也出动了。 ——“正点子”来了! 虽然,他们也明显发现:投栈的正点儿跟传说中的人物很有点不一样,连高度都不很吻合,虽说“目标”是个赫赫有名的人,负伤进入京城自不然要先易容,但总不成连身边的两名亲信弟兄都变成了小童子! 只不过,既然消息乃发放自在京里刑部坐第一把交椅的人物那儿.谁都知道他消息来路奇多、也奇准,故而谁也不敢轻忽对待。 “白热枪”/“明月钹”/“落日杵”/“太阳钻”先作幌子。 他们要把注意力吸住在楼下。 主力却已偷偷掠上檐顶,再潜入屋内,撬开窗口,进袭房间。 他们也有内应,早已知悉“目标”就在第十九房。 主力也是四个人: “开阖神君”司空残废,还有他的两名近身子弟:“小眉刀”于寡、“小眼刺”于宿兄弟,另外一个,则是“相爷府”的大总管“山狗”孙收皮。 孙收皮在江湖上,地位不算太高。 可是,他却是蔡京身边,很受信重的人物。 他在朝廷中,也无官职,不过,只要给蔡京重用,那就够了。 他本来自山东“神枪会大口食色孙家”中的一员大将,投靠蔡京,蔡元长也立刻起用他,一下子,他就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而且,武林中许多人都得要巴结他,连朝中的大官,也得时时送礼结纳,至于蔡京在东北一带的江湖势力,也多交由他打点,使得他的地位、名望,更形重要。 他仿佛野心也不太大,有人问他何不藉此封官进爵时,他自嘲的笑说:“我只是水里的鱼,一旦上岸,岂不涸毙?还是留在水里吃蜉蝣的好。” 这便是他“鱼的哲学”。 而今,他也来了。 按照常理,不真的是天大的事,也不必出动到像他那样特殊的人物。 他们几乎是在同一刹间攻了进去。 一个从窗,一个破墙而入。 他们都是行动中的“老手”,也是“好手”,其中,于宿曾经成功地刺杀了十三次,有一次,还一口气刺杀了十三个人,县每一个人都是高手,还有一次、是对方派了十三名高手夹刺杀他,结果都死于他的刺下。 他使的是“峨嵋分水刺”——当然是淬有剧毒的那种。 于寡用的是刀。 他的刀很奇怪,左手用的是柴刀,右手用的是菜刀,据说,他原来童年时常跟父亲上山砍柴,年轻时当过厨师,成名后继续用这两种刀,乃以示不忘本之故。 他们总会等到最好的时机才会下手、出动。 而今就是最好的时机。 因为他们先行潜进十九号房的屋顶,将耳朵贴在瓦而上,窃听:“他……伤得怎样?” “不轻。” “能不能……救?” “可以试试。” “他身上伤了几处……但最厉害的还是眼眶里那一记。得先把烂肉、断筋剜干净、敷药止血再说。” “可是,他会很痛……” “你制住他的穴道,让他晕迷过去才治理。” “我有‘大还丹’、‘小还丹’、‘天王补心丸’、‘九转还魂丹’、‘甲心丹’和‘回魂散’……可派得上用场?” 问的是童音。 回答的是粗嘎汉子的语音。 这就是了。 于寡、于宿都在等。 等到适当时机。 适当时机就是动手的时机。 ——那就是等到房里一大二少三人正动手医人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动手杀人! 时机到了。 其中于寡先溜进十八号房,见一妇女,和服睡在床上,先砍上一刀,旁有一少年,二话不打,己一脚将之闷声端飞出窗外。 然后随即破墙而入—— 闯入十九号房。 同一时间,于宿也自窗口破人。 两人向来素有默契,心意相通,同时行动,以竟全功! 攻! 破! 二人攻入。 他们以为那四人定必围绕床上: 三个救人,一个让人救。 们却错了。 床上的确是有个人,但用毯子盖着。 其他的人,却不在床边。 而在自己“身边”: 所谓“身边”,是于寡自十八房破墙攻人,“敌人”便在墙边;于宿从窗外破入,“敌人”就在窗下等他。 不是“大敌”。 而是“小敌”。 出手的人年纪甚轻。 可是手法老练。 一下子,于寡便给封住了穴道,动弹不得,于宿也给揪住了要害,挣动不脱,两人一先一后,都给制住了。 制住他们的,竟是两个小童。 于寡、于宿又惊又怒,马上反扑、反制。 这两人也决非易惹之辈:于寡曾遭“飞斧队”余家的人禁铜在“愚移居”中,点了他十一处穴道,还派了七名余家好手去监管他,但仍是困不住他,让他逃了出来,还杀了其中五名守卫。于宿则曾中伏于“四分半坛”陈家高手,给五花大绑、点穴枷锁,还用铁链对穿了琵琶骨,置于湖底地牢之中,但也只困住了他十一天,第十二日,还是给他逃了出来。 自从“开阖神君”司空残废的两名师弟,都死于元十三限与天衣居士二派恶斗一役中(详见“惊艳一枪”故事),司空残废如同顿失双臂,是以有意也大力扶植这两名由司马废、司徒残一手调教出来的得意门生,成为“大开大阖三神君”的崭新组合。 连蔡京也力促此事。 ——能受蔡元长有心培植,加上“开阖神君”特别重视,当然是非凡之辈,也必有过人之能。 他们一时失手,虽惊虽怒,但仍临危不乱。 于寡受制于叶告。 他的人破墙而入。 叶告好像一早预知似的,就在墙边,他的右臂先入,叶告就在这刹瞬之间拿住了他的手臂。 同一时间,于寡右臂上的侠白、曲泽郑门、通里、天府等五处穴道,一齐受制。 于寡何许人也!他右手的菜刀已把握不注,手指一麻,落了下来,但他左手的柴刀,已飞斩叶告脑门! 他反应极快。 ——但无论再怎么快,也还是及不上他平时。 因为他毕竟有半个身子在发麻。 就这么麻了一麻,也就慢了一慢,眼看柴刀就要砍在叶告头上,但叶告一抄手,又封住了他左手的天泉、极泉、青灵、孔最、列欠五大要穴! 于寡完全落于下风。 可是他并没有放弃。 他惊,但不乱。 他怒,却不气馁。 在这险境里,他仍然、竟然、霍然做了一件事:反击! 21.鱼之余 他双臂要穴,已全给叶告制住了。 他的一双手,形同废了。但他还有一双腿。 这时候,叶告为了要拿住他,两人已埋身贴体肉搏战。 于寡猛起膝,急顶向叶告。 本来,脚比手长,适宜中距攻击,可是两人已近身相搏,于寡出脚,不是攻敌,可是他确有过人之能。 他一膝急顶叶告下阴,叶告双手一扣,眼看便抄住接着他的膝盖,可是,在这刹瞬之间,他的腿眼一拧,变成用右脚大腱二头肌长头那一截,反砸叶告的左肋! 这一下变化奇急,又狠又猛! 好个叶告,仍不闪不躲,左手已按住于寡的膝部“‘丘’、“委中”、“合阳”三穴,右手扣住对方“悬钟”、“解奚”、“阳交”三处,于寡闷哼一声,那一脚的攻势全遭瓦解。 他的穴道给拿,攻势圭消,但他的斗志,依然昂盛。 他还有一条腿。 在这时候,他居然还能“飞”起一腿。 这时二人距离己然极近,于寡出腿起脚,更是不便。 可是他依然抢着时机,力拼到底,竟以脚跳蹴,反撞叶奇后脑。 这次。叶告已不点制他的穴道了。 他不用“错穴法”。 他只一手抓住对方的内果、距骨,五指一发力,力透于寡的舟状骨、中间楔状骨和内侧楔状骨间,加以一逼,于寡痛得如同骨裂筋断,一时间,怪啸连连,战斗力已全萎了。 叶告就一伸手、展腰,将之摔出房间。 于寡己够厉害了,这一路跌出十九房,仍一路猛运玄功,迫开了受封制的穴道,但已迟了,且功力运得愈猛愈急,跌得就愈响愈重,待跌到了实地,已晕七八素,一时哼哼卿卿,爬不起来。 于寡这儿跌得惨,于宿那一跤也摔得不轻。 他一撞破了窗,人一掠进来,就正好落在陈日月的头上。 陈日月也没做什么。 他只是倏地站了起来。 适时的“站”起来。 ——这就糟透了! 陈日月长得并不高大,可是这一站立起来,头还是顶在于宿鼠溪里,而且,他一双腿,正架在陈日月双肩之上。 痛,也痛死了。 而且不能立足。 好个于宿,危乱中仍能咬牙反挫。 他的“峨嵋分水刺”马上左右分刺,急取陈日月的左右太阳穴! 这一下,他不管对方是下是小孩子,都矢心要对方的命! 更狠的是下一着: 他双腿猛然一夹,要把陈日月的头夹个稀已烂! 可是,更阴更毒的是陈日月。 他毒在既没还招,也没闪躲。 他只是一驻。 驻就是蹲。 这一蹲,自然是十分适时。 他闲闲的一蹲,可使得于宿简直叫苦连天,惨不堪言。 因为陈日月这一蹲,头自然也一缩,头一缩、于宿的峨嵋刺刺了个空,而他双腿也夹了个空。 这还不打紧。 要命的是:那一对峨嵋分水刺就变成刺中了他自己的双腿! 于宿算是缩手得快,但双刺仍在腿上各划了一道浅浅的血口。 ——由于刺尖喂毒,于宿登时心慌意乱,顿失重心。 偏生在这时,陈日月在他背后,轻巧的做了一件事:他轻轻的一推。 推。 只是推,顺水推舟般的推。 ——往正手忙脚乱的于宿后颈和背后一推一送。 于宿正失重心又惊心,这一推,把他直送出了十九号房,还余势未消.便砰另蓬隆的一直摔落到了楼下。 他痛得眼泪鼻涕齐涌而出,第一件事,却不是挣扎起来,而是先服了几片解药再说。 幸好有解药。。 ——于水刺上的毒,可是“老字号”制造的,奇毒无比,而不是“下三滥”的假货,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于氏兄弟攻人十九号房,几乎在同时间,给铜铁二剑轻易瓦解了。 ——还瓦解得游刃有余,就像一条鱼在溪涧急湍里泅泳得依然犹有余裕。 不过敌人当然不止一个。 正主儿还未出动。 ——不,至少,已经入场了。 司空残废虎吼了一声,大步迈入。 他气得发抖。 房间也在发抖。 ——房间里所有的事物:杯、茶、壶、桌、椅、朴、凳、床、被、帐还有楼板,乃至床上的人,都给他运聚大力时的劲道所震荡。激动,震颤不已。 司空残废当然不是怕。 而是愤怒。 他知道自己在孙收皮的监视下,是断断输不得的。 因为“山狗”就是相爷的耳目。 不过,在怒愤之余,司空残废也有少许暗自的庆幸:幸亏不是自己第一个闯了进去,否则,万一就折在这两个黄口小儿的手下,当真是情以何堪! 是以,他怒吼以助气势。 可是他并不莽撞。 也不失却理智。 他要的是床上的人,而不是这两个人小鬼大的小子,所以,他一步就抢了过去。 22.傻鱼 房间很大,也很宽阔——这恐怕是日后著名的客栈也演变成房间细窄,狭仄得可怜如一块豆腐干的住客所梦寐以求的。 这偌大的房间,司空残废只一步就到了床前。 他正要有所动作,却先有人己有所动作了。 那人也没什么动作。 他好像只跨了半步——不,只半个小步,已拦在他的身刚。 那人满脸大胡碴子,眉粗,眼大,却穿着红裙子:幸好,他迁是内里穿了裤子,不过,却着了一双红色绣花鞋。鞋面上还编织着绣金烫锭的鸳鸯戏水蝴蝶双飞图样儿;发上还居然别了一朵大红花。 司空残废怒道:“小鸟高飞你还没远走高飞?” 高飞咧咀一笑,牙齿又黄又哨:“司空残废?早已又残又废!” 司空怒叱:“你这算什么鸟!?说啥子鸟话!?” 海碗大的拳头,一拳就打了过去。 别看他偌大个子,出拳却快而轻灵,拳风竟发出“哔”的一声。 ——一般厉害拳风多是虎虎、呼呼、霍霍连声,只有尖兵锐器,才会发出破空的尖啸。 只听高飞笑着回应:“我嘛?小时了了,大时大了,老时老了……”“了”和“鸟”二字同音,高飞一闪身,避了一拳。 ——司空残废大跨步,横马又打出一拳,喝道:“我要你死时死鸟!” 高飞闪身又是一避、回应道:“你却是死时残鸟,活悔废鸟!” ——“鸟”当然也有指“那话儿”的意思。 司空听了,更是暴怒,一口气又连横进击了七八拳,拳风一记比一记快,一拳比一拳的风声更尖更锐。 他进一步,打一拳,跨一步,再打一拳。 他的立意是这样: “小鸟”高飞是个大夫,在王小石主事“金风细雨楼”时期,树大夫已殒,楼子里和“象鼻塔”里若有任何兄弟遇事受伤,如果不是请树大夫的胞兄弟树大风医佑,就是请这高飞来治理。 所以,这人显然是站在相爷对立面的。——谁敢跟相爷作对。 谁就得死! 打死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等于许多“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等各叛党里的叛徒一旦出事,都少了十救活他们的人了——杀一人如杀千人,这是大功,也是快事。 所以司空残废决定施“开阖神拳”打杀这个人。 不过,结果似乎很不对劲。 也不对路。 他迈一步,打一拳,按照道理,早已到那边了,可是,一直打了十九拳后,司空残废这才发现:几乎已给“迫”出了门口的,是他自己! 小鸟高飞还在飞。 在飘。 他的身形在窜高伏低。 他的领裙飘飘袅袅,倏忽莫测。 ——他就像水中的一个气泡。而自己却像条傻鱼,在追逐一只全无意义的泡沫,还追出了水面。 鱼一离水岂能活!? 他一旦发觉不对劲,立即就动家伙: “家伙”就是兵器。 他的武器是: 鞭。 不是一条鞭子。 而是两条。 而且还是两条不一样的“鞭子”: 一条长的,足一丈二尺三,是盘扭绞缠生编死织的大蟒鞭,一拿在手,方圆三丈八,全是鞭影风声,破空划风,抢锋樱锐! 另一条则是短的: 十八节凹凸多棱六角虎纹护手金鞭。 一长一短。 他左手舞长鞭,如同灵蛇出洞,右手使金鞭,步步扣杀,连小鸟高飞也禁不住喝一声彩:“好!” 好字一出口,长鞭濒到哪儿,他便飘到哪里:鞭梢扫到那里,他偌大的身形便像一张纸,一条羽毛似的,跟着飞到那儿去。 ——他的身法竟比鞭风还灵、更轻、甚至还更不可捉摸。 司空残废知道这大开长鞭只怕仍是奈何不了这个小鸟一般的怪医。 他只有缩短距离。 他的鞭影,不是愈舞愈长,而是愈使愈短。 短得正好让他可以使金鞭打杀这顽敌之时,他就会出招,使出他的“杀手鞭”:——“大开神鞭”其实只是他的幌子“大阖金鞭”方才是他的看家本领。 看家本领当然是用来看家的——不到最后关头,是决不轻使的。 鞭影在缩短。 鞭风更锐: 十尺、九尺、八尺……七尺……六尺余……六尺……五尺多……五尺! 眼看他就要使出金鞭: 一鞭打杀高飞! 23.失魂鱼 司空残废是一个给人目为十分粗豪的人。 ——作为龙八太爷身边“三征四旗”之一,而且还是首席的他,一早已自认为:决无法与当年名震天下、铄绝古今的“三正四奇”:“长空神指”桑书云、“天羽奇剑”宋自雪、“东海教主”严苍茫、“大漠仙掌”车占风,以及少林天象大师、武当大风道长,恒山雪峰神尼等人相媲,所谓“三征四旗”,也不过是东施效颦,徒具其名而已。 司空残废有自知之明。 ——他们的称谓,不过要在相爷爱将龙八脸上贴金而已。 人多以为高大粗豪的人不会有细腻的感情,这当然是错觉。 他是有思想的。 偶尔也多愁善感。 他甚至认为他的鞭风就像一个又一个,一场又一场的梦影。 梦是幻觉。 一鞭逐一鞭的打下去,像杀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影。 生活岂不是也如鞭子,岁月就是那鞭风,把人迫使向一个地方前进吗?……虽然,吃挨鞭子的滋味并不好受,但一旦停止了鞭挞,生命终止了前进,那活着还有何意义? 司空残废也是人。 人是有感触的。 ——有时候,他也会在杀人之余,徒生许多感慨。 但感触并不能取代他的行动,他的行动是杀人,杀人是他的职责所在——要知道,感慨至多只能是杀人之后的余兴,只是点缀、甜品、不能当主题、主食。 所以,感受不妨,但入还是要手的。 ——尤其像面对“小鸟高飞”这样的敌人,若不能马上打杀,留着必然祸患无穷。 在江湖上,有时候,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扼杀,在武林中,有时是非得要你杀我、我杀你不可的,要不然,就只剩下任人宰割、予人鱼肉的份儿了。 司空残废当然不想落得如此下常 他要即时打杀小鸟高飞: 像他平时所作的,打杀下一个义一个的敌人,也打散了他少时一场又一场本来少怀壮志、本存善念的梦。 梦是不实际的。 杀人却不。 杀人是残酷的事。 现实也是。 ——人要活着,本来就是件残酷的事,因为他要做出许许多多毁碎梦幻、泯灭人性的行为,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让人不能活下去自己才能活下去,这岂不是生存最大的奇中之一? 眼看敌人近了。 ——慢慢接近他招式里所布下的圈套了! 小鸟高飞迂回曲折,但仍是愈飞愈低,愈飞愈近。 鸟若飞到高空,那是难以射落的。 鸟飞在远处,也无法擒获。 除非鸟飞到近处、低处、觅粮啄食。 司空残废就是等待这个机会。 高飞显然也要制住他:这就是高飞的“粮”和“食”。 同时也是司空残废所设下的“陷阱”。 他外形庞硕莽烈,但其实并不似其外形的有勇无谋。 他们三师兄弟命名为:司空残废、司徒残和司马废,听来令人发毛,其实,也是他们“大智若愚”的一种表达方式。 他们先后跟从过元十三限、蔡京和龙八。元十三限是武学上的绝世之才,在武艺修为上之创新驳杂,只怕犹胜诸葛小花,只不过,他的心胸狭厌,不太能容人。作为他弟子的,若有才干,最好能忠心恭顺,唯命是从,不然的话,还是表现得比较鲁拙莽撞、愚苯懵懂一些,较不招恶。 蔡京看似能容人,容物,实是利用他人为他效劳、若无利用价值,便将之废了;同理,若有威胁到他,也一定将之毁了。 龙八受宠于蔡京、童贯、王黼等人,不过论武功未能成一家一派,跟多指头陀等人尚有一大段距离,论官职则远逊于李彦、朱励等人,只是蔡京身边一只“忠狗”。是以,若在他身边任事,还是不要大招尧招风的好。 “大开大阖三神君”三师兄弟的确是复姓为:司空、司马、司徒,至于气字,则反而是自己取的。 ——取这样的卑微的名字,常使蔡京、龙八、元十三限等人当作是笑话、笑料、笑谈,反而有助于他们受宠——因受轻忽而得重用。 这是“欲升先挫,欲扬先抑”,三神君外形高大威猛,在这些大官、太尉、大字师前,有个可怜兮兮的名字,莽烈的外形,反而不受人嫉,便于升官发财。 其实,他们师兄弟三人,私下早已暗约,矢志矢言:有日若能飞黄腾达,能号令天下,不必再仰人鼻息之时.他们定要恢复自己原来的名字:司徒残原名为司徒今礼。 司马废本名是司马金名。 司空残废本名也不是真名,他原名亦桦。 但武林中已几无人知其原本名字,只知司马废、司徒残、司空残废是大名鼎鼎、威名赫赫的“大开大阖三神君”。 不幸的是: 司徒、司马、均已殆。 现在只剩下了司空残废。 他正用他名字一般的技俩,欲擒放纵,以进为退,诱敌迫近。 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已近力荆 他的蟒鞭已愈使愈乏力,鞭风愈来愈短。 敌人愈逼愈近,而且,已快要下手对付他了。 他就是要敌人逼近。 一旦逼得够近,他就下手一鞭: “快马一鞭,金鞭如电”!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人逼近危险,有时不是因为要冒险艰难,而是以为进入安全地带。 安全有时候以危险的面貌出现。 极度危险里也有绝对安全。 太好貌似大忠,大忠有时以大奸的作风出现。大恶和大德,有时是孪生兄弟,一刀两面。 ——有时候,所谓为国为民其实不过是为自己;有的人,改革只是为了保命,革命不过是因为私情。 刀丛里有诗。 绝崖后有花。 烈火中有流动的金。 不变的是岁月,老的是脸,变的是心。 长鞭的尽头有金鞭。 时候到了! 时机至! 司空残废有理莫理,一鞭就砸了下去! 眼看要着—— 不料,高飞倏如一只小鸟般遽飞而起! “轰”的一声,鞭砸了个空,屋顶却穿了一个大洞:瓦片、木石不断落下、打下。 司空残废一时视野迷蒙,一面挥鞭狂护身,挡格以簌簌落下瓦士。 这时候,他对面就出现了一个小伙子。 小伙子用他一双小手向他出了手。 隔空出手。 那当然不是“劈空掌”,也不是“隔山打牛”——陈日月还没那样的火候。 他隔空向司空残废发出了暗器。 他一气发得也不算太多,只十七、十八枚——当然也不算、决不算是太少了;种类也不算得少:约莫五六种。 可是,这时际,加上落瓦、落土、落石、落木,也真够“开阖神君”司空残废穷于应付的勒。这时候的司空残废,左支右细,手忙脚乱,像一条失了魂的鱼。 何况,破瓦残垣里还夹杂了暗器。 司空残废大吼一声,他左手金鞭,立即舞个滴水不透,右手长鞭,却仍能直逼丈外的陈日月。 这一下,反击得十分突兀,连陈日月也禁下住叫了一声:“来得好!” 他退。 疾退。 长鞭如蟒,吐信直追。 他退,鞭追。 急退,飞追。 一退一追。 退到头来、陈日月已挨近床边,他已退无可退。 可是鞭梢已然追到。 鞭风破空。 尖啸,厉嘶,竟似比剑尖还利。 鞭影已罩在陈日月那一张俊俏的玉脸上。 陈日月脸上阴晴不定。 他己无路可退。 ——该怎么办? 看来,陈日月是遇险了。 不过,世间愈重大的成就,都是来自愈重大的危机。甚至可以这样说:要成就任何大事,都得要冒相当危险。 ——有时危险得足以致命。 人生在世,唯一拥有的,其实只是自己的生命。 没有命、就活不了。 只不过,人是应该力活而牛,而不是为生而生的。 为活而生,就得要活得欢,活得有感受,甚至应该要活出非凡的意义来。 要活得有声有色有意义,便得要冒上失败之险。 失败是必然之事:——甚至可以肯定:没有失败,根本就不会有所谓的成功。 所以不要怕失败。 害怕失败,就是恐惧成功。 ——成功无疑是件叫人愉快、欢悦的事,谁都不会怕它,是不? 偏偏就有人要逃避它,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不想面对成功之前必须也必定、必然也必经的失败。 这就令人惋惜莫已了。 失败只是教训,也是经验,没有这些,人类今日生活得跟猿猴、牛狗无异。 失败不等于就是输了。 一件事失败了,只是还没成功而已,它不是输了,至少,它没输掉的是你的;意志、才智和决心。 还有这些,总有一天,加上恒心、毅力和幸运,你就会赢。 有一日,你便成为大赢家。 输也不是失败。 决不是。 譬如赌博:你赌输了,可能只是不够运气,也可能是不够沉着,或不够本、不够冷静、或收手不够快而已。 很多人赌博,输了就怨天骂地,说自己倒霉,运气坏到了顶点,内疚、懊悔、恼恨、怨艾,自责,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找人出气,甚至一死了之。 错了。 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就算你不知好歹,不懂进退,倾家荡产,也没啥大下勒。 只要还没死,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 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既赢不了,戒掉就是了。 输不一定是坏运。你赌输了,只要在从事别的事情上仍然肯付出一流的心力与精力,一样可以成功,也一样可以有成就。 输赢只是因果。现在你得到的,可能是前世你失去的,也可能是来世你将失去的。 得愈多,可能失愈多。失愈多,在另一方面而言,也可能得更多。也可能赢的,其实是你过去失去的,输的只是你未来本来应有的钱。 是的,输不足为耻,赢不足为豪;每次输均一定心忿不值,其实不必不平,这是正常的,人皆如是,有谁会说自己会当输的?每场赢也不必高兴,你今天赢的,可能已埋伏下你明天的惨败,使你以为一时的幸运足以为惜。 就算是豪赌,也是好事,如果你善于将之当作一种经验。 那就相当宝贵:有什么比一掷万金在弹指间便使定富贫更过瘾、痛快、也无瘾、痛苦的事?只有这种大赢大输才读一个真正高手在人生的刹瞬间悟道、了却梦幻空花之执。 不到地狱走一遭,岂知人间疾苦? 堪于比拟的,大概只有武林间、江湖豪士的决战、比斗、生死一搏了。 那也是大死大生才能大彻大悟。 就连风花雪月、声色犬马亦如是。要真正彻底成道,不一定也不必要在深山大泽,而是应在人间地狱。 所以输了,不等于失败。 输的只是钱,记住,别把人格和心,都一齐输掉了。 那多不值。 ——一个不怕输,也享受失败的人。 本身就是一位常胜将军,一个成功的人。 失败只是尚未成功。 那么说,陈日月呢?司空残废呢? 他们现在己各给迫入了险境。 谁将惨败,谁能反败为胜? ——谁只是输了,还是死了?失败了,抑或是终于能战败了失败,取得成功和胜利? 24.落雨,落鱼 陈日月退近床边。 退无可退。 ——再退,只怕就要踩在天下第七的身上了。 天下第七的伤才刚止了血,使之暂不致恶化,也保住了性命,可是,任不是铁打的人,受了这种伤,必是十分衰弱、脆弱。 不但不经打,也禁不起践踏。 可是陈日月却做了一件事。 他连被带裔抄起包裹着,床单仍透湿着血渍的天下第七。 往鞭梢一迎! 他就用天下第七来挡这如狼似虎、追风卷云的一鞭! ——你们闯进来,目的只不过是要救这个人! ——好!就看你敢不敢将他一鞭打死! 打死了人,就救不活了,你们任务就形同失败了! 所以陈日月有恃无恐。 ——谅他们也不敢下毒手! 他双手一抱,揽起了天下第七,往鞭锋一迎:有种,就打死他吧! 如果收鞭,他就随鞭势欺入中门,甚至把天下第七空投了过去,看司空残废如何应对、怎样接招!? 陈铜剑可谓胸有成竹。 可是成竹在胸,不等于已成事。 司空残废的确好像没意想到他有这一招。是的,鞭势确是在半空顿了一顿,挫下一挫,也缓了一缓。 缓是缓了,但没有停。 只那么慢了一慢,鞭尖依然卷噬陈日月——甚至不惜将天下第七也格毙于鞭下;而且,脸上还在这刹瞬之间,展现了一种得偿所愿、正中下怀的狞笑。 这一刹,陈日月也暗道不好。 不妙。 看来,是算错了! ——谁道,这些人闯进来,竟不是为了救人吗!? 在这刹那间顿悟己迟,眼看天下第七的脖子就要给鞭子打个稀烂,可是,天下第七的头、突然换成勒一把剑。 鞭子就缠在这把剑上。 剑是铁剑。 司空残废怒叱,全力收鞭。 剑在叶告手上。 叶告是个少年人,可是臂力奇大,司空残废扯之未动。 剑是铁剑。 人像铁人。 司空残废正发力力扯,陈日月已老实不客气,双手一张一合,又是十七八件暗器,像落雨一般向他招呼了过来。 司空残废确有过人之能,他以金鞭格、砸、扣、锁、硬生生把暗器一一汀落,另一手依然不放开仗以成名的蟒皮鞭,仍要把叶告扯拔过来。 ——要是真的暗器,那还算好。 更糟的是:有的“不是”暗器。 ——至少不能说是“正统”的暗器。 因为这些“暗器”中,除了铁莲子、七棱镖、五花芒、透骨钉之外,还有一些可谓稀奇古怪的“东西”。 其中有拖鞋、袜子。 甚至还有毛虫和鱼! ——试想,陈日月一扬手,天上地下,都落下了一陈骤雨似的,有的竟是一条条的活鱼!还有的毛虫,壳黏贴在金鞭上,挥之下去,那可真够瞧的! 司空残废一时哇哇大叫,心烦气躁之间,不免吃了一两软的暗青子,一乱神间,又着了两记真的硬的尖的利的暗器。 这一来,难免吃痛、露了破绽。 偏在这时,小鸟高飞却遽降了下来。 红裙遮脸。 袜子罩头。 司空残废及时避过了迎面一脚、但手腕仍是遭高飞一脚踢个正着,金鞭脱手飞去。 这还不打紧。 却也就在这时候,他仍在发力牵扯的长鞭,也不知怎的、叶告好像把桩不住,一扯便如飞地给他扯了过来。 而且还是飞快的扯了过来。 司主残废已知不对劲,但他金鞭已失,无法防可,长鞭又为叶告所控,借力反欺,趋势而入,司空残废正要聚精会神对付这小子的铁剑,却乍见对手身形一矮,一出脚已踹中了他。 别看这只是少年叶告的脚,却足以把司空伸君踢飞起夹,穿墙过壁,一路摔摔跌跌,滚滚到了楼下。 叶告这一脚,把司空残废也踹飞出去,跟陈日月这一手“落鱼手”神乎奇技的暗器一样,足以名动江湖。 司空残废当然有所不知:叶告年纪虽小,腿功却极老到——当然了,他的授业恩师,毕竟是四大名捕中脚法第一的追命:崔略商! 司空残废这一路滚了下去,使得楼下搞乱的钟午、黄昏等人这才真正的绝了望。 连“主头儿”也如此夫利,只怕此次行动己无望矣! 三人刚联手打退了司空残废和他的得意门生于寡,于宿,正一同望向剩下的一名敌人:孙收皮。 他们真的有些“意犹未颈,因为作战方酣,且连连报捷,可以说是,正打得兴起,还未过尽了痛,只见技痕,又觉手痒,颇想胜完再胜。 但看“山狗”孙收皮的样子,却似无意接战。 他只是观战。 也观望。 特别是向那床上的人,一度给陈日月“抄起”当“挡箭牌”的天下第七,观看得十分仔细、入微。 这时候,因为速然移动的关系,本来铺在天下第七脸上和裹在身上的被褥,有部分已散落了下来,掀翻了开来。 孙收皮可一直都没有出手相帮: 对司空残废和于寡、于宿的遭狙和反击,他完全没有插手,好像他跟这些人不是同一路子的,只是像在酒楼茶馆里偶然碰上的人客,在同一张桌子上“搭柏”而已不过,他只是没有出手帮“开阖神君”师徒三人一把,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动手。 有。 他是有动手的。 是。 他是有出手的。 他动手很快。 快到无伦。 他收手也很快。 快到绝伦。 快得不像是曾出过手。 他出手很怪。 他不是向小乌高飞、陈日月、叶告任何一人出手,而是向天下第七! 那一刻,正是陈日月图以天下第七来搪住司空残废的攻袭,而叶告正吃住了司空的长鞭,高飞正踢飞开阖神君的金鞭之际。 他就突然得像突如其来似的,突然就掠到了陈日月身前、突然出手,突然做了一件十分突然的事:他一手就抓了过去——向天下第七。 25.凄凉的鱼 倏忽。 ——如果要形容孙收皮这一次出手,大概最贴切的、就只有这两个字。 如果这一手抓向陈日月,他是不是能躲得过? 答案是: 陈日月根本没察觉对方攻出了这一抓。 直至叶告事后跟陈日月检讨的时候,才道出孙收皮曾攻出这一招,陈日月也才知道“山狗”已出了手、出过手,而他居然没发现,也未瞧见。 要是孙收皮的这一招是叶告,他又能否招架得住? 回答是。 叶告原来一直不知道孙收皮是何时及从何方向探近来、探过来的。 也就是说,他只来得及瞥见孙收皮倏然出手:出手就是一抓——可是他事先并未察觉孙收皮已然掠了过来,正如陈日月只知道孙收皮欺了近来,却不知晓他已出了手、抓了那么一抓一样。 ——是的,如果孙收皮总管这一招若是攻向叶告或陈日月的话,您想他俩能避得了吗? 不过,孙收皮在展动身形飞掠及出手一抓之际,小鸟高飞则正腾空飞起。 他居高临下。 ——也许。他“飞”得那么高,并不是为了要躲避司空残废的攻势,甚至也不是为了要撞破瓦面的碎砾扰乱其防守,而是为了要监视和牵制孙收皮的攻势? 他从高处看下来,对孙收皮飞掠、出手,他都历历在目。 不过,他虽然明知孙收皮己掠起了身子,出了手,但他仍是来不及阻止。 ——看见,并不等于能阻止。 幸好孙收皮攻的不是叶告,也不是陈日月。 而是天下第七。 可是,在这一刹,急降而下正要对付司空残废的高飞,心中却有一种古怪且奇异的感觉。 他的感觉来自皮肤。 他的肌肤竟炸起了鸡皮疙瘩 小鸟高飞凭过人医术,加上腿法,轻功,成为江湖三绝,有人甚至称他为“小追命”,盖因为他轻功、腿功,部能与追命媲美、比拼,而在歧黄之术方面,可能犹有过之。(虽然他自己就从不敢承认这个赞誉)。他以练身法之胆大(有人以为轻功高的人善于逃跑,必定胆小,其实决不然。要练上好的轻功,得飞檐走壁,窜高伏地,非过人胆识根本练不成,也不敢练),医道之小心(对症下药,把脉判病,非得要精明细心观察不可),称颂江湖,成为这一干既非官道也不是绿林的道上哥儿们的生佛、首领,今日,却不知怎的,乍见孙收皮只这么一动、一掠、一出手,尽管都不是冲着他的,他已有点不由自主的胆战心寒、头皮发麻了。 为什么? 他也说不上来。 只不过,他从高处俯瞰,可以看见孙收皮的头顶。 不,头皮。 孙收皮已秃了顶。 他的头发口贴着两鬓衍生,头顶及近额处,已空出了一大片青白色的头皮。 他头上清晰的凸现了两个发旋。 ——这两个发旋所形成的滑纹,让居高临下的高飞乍看起来,配以稀疏的发根,好像这人头上,还有另一副五官、另一张嘴脸。 如此而已! 除此无他! 可是,胆大心细的高飞就只瞥了那么一眼,不知怎的,就觉得心有点惊,魄有些动,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至他揉身欺近司空残废,趁他分心要对付叶告和陈日川之际,踢出了他的“裙里脚”之际,心中仍盘旋着这个不解之惑:——他到底是谁呢? ——怎会使自己如此震怖? 当他们三人联手,把“开阖神君”司空残废也打飞出房外后,战志旺盛,意犹未尽的三人中,久历江湖、屡经战阵的高飞,心中依然有些耿耿之疑。 可是孙收皮明显的不想打架。 他身形只动过一次,伸出过一爪——甚至也不是攻袭,只掀开了缠裹在天下第七脸上的毯子,就立即收了手。 看起来,他的笑容像是个爱好和平的人。 他一个人独立在一旁,像一条孤独而不太合群的鱼,神情间还带点谦卑的凄凉。 ——那跟高飞在居高临下俯瞰时所看到剽悍、狂暴、整个躯体的骨胳似可在刹瞬间扭曲、发胀的形象,有很大的不一样。 这时.司空残废已“飞”出去了。 天下第七已跌回床上,被褥全都散落在一地。 陈日月、叶告、高飞分三个方位,盯住了孙收皮。 孙收皮却和善地笑了起来,边摇着手、边很谦卑的走向前,边打恭作揖的道:“我们弄错了”。不好意思。原来不关我们的事。我不是来打架的。我只是来旁观的。你们慢打,我先走了。” 他就这样走过去了。 毫无敌意的走过去。 全无防备似的走了过去。 走过去叶告那边,拉拉他的手。 走过陈日月那儿,摸摸他的头。 又走到高飞那儿,拍拍他的肩膊。 然后他才拍了拍手,漫声说下一句很特别古怪的话:“流——鼻——血——”这些动作看来都很寻常:去拉拉人手、拍拍人肩、摸摸小孩子的额头,自然都无甚特别。 可是,在这时候,对叶告、高飞、陈日月做出这种举动来。 就很不寻常,极不平常。 因为他们正在对敌中,而且是敌对着。 以他们三人的警觉和身手,没道理在这时候任由孙收皮去碰触他们的。 他们大可闪躲,或者还击。 甚至就像对付于寡、于宿和司空残废一样,联手将孙收皮踢出房外。 可是他们都没有那样做。 原因只有一个: 他们不及反应(包括闪避、反击或阻止),孙收皮已摸、拉、拍着了他们,然后就身退。 他们三人中,没有一个受伤。 孙收皮显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所以出手全不蕴内力。 他只是“善意的”跟他们拉拉手、摸摸头,拍拍肩膀,然后就转身去。 他要的是置身事外。 他倏然拉手、摸头、拍肩,又倏然而退,等于再度印证了小鸟高飞心中原来就存有的疑惧:眼前的这个人,绝对是一个疑团:他像一条毒蛇,又似一把烈枪,更好像是一柄有毒蛇缠绕的厉枪,可刚可柔,能软能硬,时而静若朽木,又时而择人而噬。 冲而言之: 可怕! ——那决不止是一条凄凉的鱼! 26.摸鱼 孙收皮看去依然像是一条凄凉的老鱼,可是,刚刚他碰触了这三个刚获全胜的高手,就像轻轻伸乎在缸里摸了摸三条温驯的鱼。 而且,就在他漫声喊出了那一声看似全无意义的“流鼻血”三十字之后,“名利圈”楼下食肆中,突然发生了好一些异常的事件:有一台的客人,本来在饮杯茶,吃个包,刚填得肚子涨饱饱的,又刨着片西瓜,一边在聊天谈笑,且在发生了钟午利明吴夜黄昏出手找碴的事情后,就一直注视、留意着,但也并没有即时离去的样子。 却就在楼上传来那一声,“流……鼻……血……”之后,这张台的三个客人,立即站了起来,匆匆付账,临走时还掩着鼻子,说:“我流鼻血……太燥热了……失礼失礼,不好意思……”不止是这一格的人。 还有别桌的客人:其中一个,打扮成商贾模样,跟几名常来“名利圈”吃吃喝喝的客人,正低声谈论自二楼摔下来的大汉之际,忽听“流、鼻、血”三字,也长身而起,抛下一句:“对不起。咬破了唇疮,流得一咀的血,得先走一步……”就这样走了。 另一桌子的人,本来在呼卢喝雉,行酒猜令,见鱼姑娘和四个不速之客起了冲突,便收敛了一些,隅隅细语,本来看似要上前帮鱼天凉和盂老板等人一把,一见四人亮出了名号,便不敢造次,只袖手旁观,而今一闻“流——鼻——血——”此一长吟,其中一人,忽然立起,匆匆说了一句:“我流牙血。牙痛。 告辞。”就走了。 其余三人,也为之错愕莫已。 不只这几人,其他几张桌子的客人,也有两三人,其中有男有女,忽然匆匆离座,各自交待了一句:“我流鼻血。”“我旧创流血。”不等,就离去了。 一下子,店子里离开了约莫两成的人。 孟将旅脸容一肃,道:“看来,他们没有真的动手,要不然,我们还是低估了他们,难保要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他协助叶告和陈日月,把天下第七搀扶入房后,就发现了有不速之客正自楼上、楼下不同管道各有图谋,各怀鬼胎,但都要进入第十九房。 他深知陈日月和叶告虽然只是小孩,但决非一般人想像中那么容易应付,何况,还有江湖经验丰富的小鸟高飞在主事大局。 是以,他迅速离开了十九房,转入了对面另一房间,逗留片刻,就赶下楼去,正好凑上鱼好秋和鱼头、鱼尾,正跟“四旗旗主”对骂得剑拨弩张之际。 不过,鱼姑娘几乎不用他和何火星相助、已然用三枚“女人针”、半支“一喷发情剂”,定住了钟午、黄昏和吴夜,也吓往了利明,甚至连鱼氏兄弟也只是幌子,用不着真的动手。 可是,在忽闻楼上一声长吟:“流鼻血”之后,居然在在楼下食肆中发现有这么多立即撤退的疑人,可见这一次对方的行动,远比想像中庞大、周密,而且重视,强势出击。 ——却偏偏又在并无真正发动的情形下撤去!这点也许更加令人迷惑,但在孟将旅而言,却猜着了几分,压力却又更添几成。何况,座中仍然有些来历不明的人,未知敌友。 在一旁的何车却咕味道:“他们来人是比预想中多,但我们的也不少——而且,他们看来并不团结。” 到这地步,利明只好以一扶三——说真的,那也可真不容易——扶走了备中了一针的吴夜、钟午、黄昏三人。 临走时,利明说了一句狠话:“妖妇,我们会再来找你的!” 鱼天凉却柔声软语的回了一句硬话:“到时候,你大爷可更要一目关七了!别忘了,小女子是女人心,海底针呀!” 这四名旗主狼狈而去,却似跟那些闻“流鼻血”而走的各路人马并不相干似的。 一时间,“名利圈”里,去的人多,来的人少,但起落次第间毕竟引起了些混乱,往来比肩,越座挪踵,有的喝彩举杯,为鱼姑娘等人退敌而庆贺,至于司空残废和于寡、于宿也磨磨蹭蹭的跄踉而起,满腔痛楚之意,满目恨色,却听陈日月扶着楼上栏杆下瞰,故作大惊小怪的叫道:“神君!我看到神君哪!” 原来司空残废外号就叫“开阖神君”,在武林中本颇有地位,多尊称他为“神君”,而今却当众摔跌得如此狼狈,偏生是向好促狭的陈日月又大呼小叫,令司空残废更满不是滋味。 三人互相扶持而出,忽听人星都头何车倏地一声叱喝:“停步!” 三人陡然止步,脸上都出现尴尬之色。 ——他们都已负伤,看来,楼下尽是“名利圈”中好手,只怕比楼上的更不好斗。 但他们随即发现:何都头叱止的不是他们三人。 而是另一个穿着非常得体、非常光鲜、非常堂皇、仪容举止都非常令人好感的汉子,正趁这人客仓促上下出入的节骨眼儿,已悄悄的潜上了二楼一就只差三级,他已上了楼,但看来大意烦躁的何车都头,却叱住了他。 那人也不慌忙,右手把着剑柄,悠然转身,含笑问:“你叫我?” 何车不耐烦的叱道:“是谁让你上楼的?” 那人笑道:“我的房间就在上面。” 何都头“哦”了一声,鱼头眼珠子机伶伶的一转,便问:“请问客官,第几号房?” 那人顿了一顿,笑道:“十七。” 鱼尾漫声应道:“原来是十七号房——就住十九号房对面的那一家?” 那人陪笑道:“才住不久,店家小哥都认不得在下了。” 鱼尾也陪着他陪笑的笑道:“是呀——可惜,十九号对面的号码不是十七,而是十八……真可惜啊!” 那人一时笑不出来了。 不过,才怔了怔,又笑道:“小兄弟利害。我是上楼探朋友来的。” 这回鱼头沉住了气,又问:“朋友?住第几号房呀?” 这次那人回答也很老实:“十九。” 27.流鼻血的鱼 何车笑了。 他的眉毛也像火烧一般耸了起来。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像人笑——火在未干透的柴薪上,刚好把薪木内的水份全迫透出来后,正尽情燃烧之时,火舌和火焰便会交织出这种痛快得近乎痛苦的声音:“十九号房住的是你的朋友?” 那人想了想,才回答:“可以这样说。” 何车道:“你的朋友姓什么?” 那人静了静,才答:“都是老朋友了——大家都习惯叫他的外号,很少记起他的姓氏。” 这回到孟将旅接着问:“不是姓高的吧?” 那人笑说:“当然不是。” “不是姓叶的罢?” “不是。” “不是姓陈吗?” “也不是。”那人这次只好说了:“他……好像姓文。” “你说的这个姓文的,他虽然是你的朋友,”何车一点也不客气的说:“但他却是我的犯人。” “我不是要救他,我只是要见一见他,说几句话,”那高尚的人道,“你大可放心。 他欠了我一些东西,我只是要他交待几句罢了。决不会碍你的事。” 孟将旅反问:“他欠你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么?” 华贵的人回答:“也不是什么贵重的……只是家族里的一些账。” 何车皱了皱火眉:“家族?”眼睛却亮了,像点起了两把火,“如果每个人都说是他的朋友,而他的朋友偏又特别多,一天来上一两百个,每个人都只跟他说上几句话,算一算账,那也很够难的了——可不是吗?” 高贵的人依然不放弃。 看来,他也不是个易放弃的人。 他像个公子哥儿——但公子哥儿里也有坚毅不屈、坚持己志的。 他好像是属于这一类。 所以他还是勉强笑道:“毕竟,我跟他的关系,还是有点不一样,也许可以通融通融。” 孟将旅道:“你不是说:你跟他只不过是朋友关系吗?那太普通了。四海之内,都是朋友。” 高雅的人强笑道:“除了这个,我们还有别的一点关系。” “什么关系?” 贵气的人有点笑不出来了,却仍然没放弃:“兄弟。” 何车道:“哪门子的兄弟?” 那人虽然百般不情愿,也只好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 何车跟孟将旅相顾一眼,一齐开腔:“那你就是‘富贵杀人工’文随汉了?” “江湖误传,决不可信。在下连自保也堪虞,哪有杀人之力!” 那人叹了一口气,接道:“天下第七原名文雪岸,他确是我同胞兄弟,敬请通融则个。” 孟将旅听了,眼睛却往酒楼大堂里瞧,一面说:“这样听来,就人情人理多了。” 文随汉觉得对方有些动摇了:“兄弟相见别,本来就合情合理嘛。” 盂将旅大致已订量、估计了场中仍然未走的来客,心中有了个底儿:“名利圈”里,大致上还有十一抬三十二名客人未走。 这些人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部分是伙计,还有在这儿讨饭吃的隶属于鱼姑娘的“姊妹们”,以及厨子、伙头等,大约有四十二人。 这大都是熟客、熟人。 原有些不太相熟的人客,随着楼上那一声“流鼻血”的暗号之后,那些“不速之客”都像缸里刚开了引渠通向池塘的鱼儿一般,全都藉此退走、离去了。 剩下不相熟的人客,大概只有三座。 三座十一人。 孟将旅是这儿的老板。 他一向很细心,也很精明,虽然他外表看来有点“老好人”的那种迷糊。 ——也许就是因为他够精明、够细心,所以他才能成为这个十分势利和现实的圈子里的“老板”。 他很快就追溯出来:这文随汉是来自那一张桌子的。 那张桌子,还有四个人。 四个人大刺刺的坐在那儿。 ——不,四个人中,有三个人是大刺刺得简直是大摇大摆八面威风的坐在那儿,只有一个很枯瘦、很赢弱、很衰败的小老头几,无精打采、萎顿颓丧的陪着坐。 其实这也难免:一个人年纪大了,气自然就不盛了:身体坏了,也就理所当然的失去了神采,在生命的舞台上,自然而然也轮不到你来当主角了,你也会顺其自然的躲到暗里的一边去,自生自灭自惟悴。 ——要是一个生气勃勃的社会与组织,却全由老年人来运作、主掌,这才是违反自然,异常的现象呢! 孟将旅很快的就估量了那张桌子的四个人一下。 只一下。 一下就够了。 然后他道:“你同来的人呢?要不要也一齐进去?” 文随汉反问:“能吗?” 孟将旅笑眯眯的道:“你说呢?” 他是问何车。 火星都头何车道:“我有三件事,要告诉你,你最好给我听着。” 文随汉的身子仍停留在楼梯中,既未再上一步,也没退下一步:“我洗耳恭听。” “九掌七拳七一腿”何车的语音沙哑得清楚有力地道:“第一,天下第七是要犯,我奉命守在这儿,谁都不许去探他,谁也不能去救他。第二,你也是杀人重犯,我们刑部要抓你已好久了,别怪我没事先照会。第三,你一道来的那帮人,到现在还窝在那张桌子坐着,我知道他们其中有三是‘封刀挂剑霹雳堂’中的大败类:雷凸、雷凹和雷壹,这三人在投靠‘六分半堂’前,曾把人药硝引之法卖给金、辽,令宋军在战场上伤亡惨重,我早想清除这些卖国求荣的汉贼!” 文随汉哦了一声,居然神色不变的反问:“那你们刑部的大爷们为何不旱些将这些勾通外敌的绳之于法呢?” 何车嘿嘿嘿嘿咬牙切齿的狠笑了几声:“那是因为我在等。” “等?” 文随汉显然不解。 “我在等他们的大师父,”火星都头恨恨地道:“国有国法。 家有家规,我想他们的大师父‘杀人王’雷雨也是非同小可,有头有脸的人,他在‘江南霹雳堂’里跟‘放火王’雷逾都是出得了主意,当得了大局,干得了大事,做得了好戏的脚色,我本不想越俎代疱,也不该多管闲事。” 文随汉当然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现在呢?” “现在不一样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现在已来了这里,来到我的圈子里;“何车说到这里,他的人也完全不同了:他就像是一个明镜高悬,明见万里,清正廉明的高官,在审视点核他的万民、兵将一般,“既然来到我的圈子里,教训这种不肖子弟,自然就是我的责任。” “你要替天行道?” “不,”何车踏踏实实的说,“我只是要为民除害。” “生意不在仁义在。”文随汉笑得已有些不自然,也不自在,“你们既不准我上去会犯探亲,至少,也给我个下台阶,让我们安然离开便是了。” 何车倒没料到文随汉这干人不但不坚持,还能逆来顺受。 “就当我们没来过,可好?”文随汉的语调已近乎求饶了。 “咱哥儿陪我走这一趟,又没动手,更无冒犯、连杯碗筷碟都不曾摔破一个,也让我们全身而退,当赏个金面,不管六分半堂还是江南霹雳堂,都一定足感盛情,也感同身受,好不?” 他如此恳切的说。 火星都头何车不禁犹豫了起来。 28.捉鱼 ——该怎么处理是好呢? 应严厉的处置,决不姑息养奸,还是网开一面,放他们一马? 一时间,连一向霸悍、对付恶人决不手软的何火星,此际,也难免有点拿不定主意来。 他拿不定主意,文随汉可已拿定主意似的退了下来。 自楼梯口一步一步的退了下来。 一面退,一面陪笑,看他的笑容,好像在说:就饶了我们这一遭,如何? 他退下来,那座上三个大刺刺的人也站了起来。 他们各自收拾带来的包袱、褡裢之类的事物,看来,也是准备离去了。 这三个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衣、一个红衣,当真服饰鲜明。 ——这里高手如云,防守森严,已没啥看头的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所以何火星也有点心软了起来。 他也准备不为己甚了,人在江湖,彼此留个相见余地,并无十冤九仇,又何必迫人太甚! 他以前是刑部的一名都头,追随四大名捕的系统,在六扇门里已有独当一面的地位,可是他发现就算人在刑部,也不见得就可以为百姓做好事,为良善抱不平,而且制时处处,有时反成了助纣为虐的鹰犬、为此,他忿忿不平,加上欠缺耐性,干脆辞去职衔,加入了“名利圈”。“名利园”原先跟“发梦二党”一样,原都是即不隶属于“金风细雨楼”也下投靠“六分半堂”,既不附众“有桥集团”亦不支持蔡京派系的江湖组织之一。由于温六迟人面好、人缘广、人头熟,加上任用得怯,名利圈得六扇门中人和烟花女子及江湖汉子的支持,独树一帜,直至王小石的势力自“金风细雨楼”因白愁飞的挤兑而分裂出来成为“象鼻塔”后,因为王小石的亲和力,好结交平民百姓,打成一片的性情所致,人格感召,是以“名利圈”才成为了“金风细雨楼”的外围势力,直至王小石被逼出来,流亡江猢,楼里塔内攻由戚少商代为主事,这种结合联盟的大势,仍未改变。 何火星加入了“名利圈”,反不受虚衔所限,可以疾恶如仇,大展拳脚。 不过,人心肉做。 何都头曾有一日在不同地方,不同案件中连抓下一百七十三人的纪录,也有一天受到不同高手挑战连打二十七场的纪录,但他仍然是一个有侠情的人。 他不想欺负人。 他从不欺负任何人。 ——但如果谁敢来欺负他:他就会倒反过去,“欺负”对方。 可是现刻文随汉和那三名雷氏汉子,都明显不是这个样子。 他们只作出要求,一旦要求被拒,他们只是想走。 ——这就不好赶尽杀绝了。 何车正在踌躇不定,忽听孟将旅沉声北道:“小心!” 他猛抬头。 只见文随汉明明已走下几步来了,倏地一顿足,已如一只大鸟一般,一跃而上。 上得好快。 好急。 好突然。 何车心道不好,骂了一声:“好小子居然使诈!”正要出手相截,身形甫动,却已给截祝截住他的是那三名大刺刺的汉子之一。 此人身着红衣,分外怵目抢眼。 这人突然掀开他的包袱,自包袱里抖出一条长鞭。 真的是系满了密密麻麻炮竹的长鞭。 这汉子运使炮竹长鞭,向他当头当面,直砸猛打,运起急风如蟒,而且,鞭子上每根炮仗,好像随时都会点燃、爆炸。 何车从来没见过这等兵器。 他遂受攻袭,展拳伸脚,边避边闪边还击,先避其锋,不樱其锐,一时得先看定来路,锁定来势,才敢全力反挫,免因摸不清其奇形兵器的来路,而受所制。 一交手,何车就给逼住了。 一上阵,对方就攻得奇急。 对手的攻袭,也不是全无破绽,并非绝对不能反攻,而是手上的兵器太奇门.也太邪门.一碰就像要立即爆炸,何车真的有些顾忌,不敢贸然行险反挫。 他略有掣肘,对方就攻击得更了无惮忌,简直迹近疯狂:左舞飞龙、右走长蛇似的,左右开攻,上下夹击何车。 三回合打下来,何车居然给逼得几乎已出了门口。 这边厢,鱼头、鱼尾及一众伙计,见房内真的开战了起来,已分头拴上了木板,拴死了门,只留下一个小口,让人出入。——这样才可以“关起门来打狗”,方便缸中捉鳖。 不过,入门的恶客似并无去意——反而是“主人”之一的何都头快给“迫”出门口了。 直至何车一一发狠打出了他的拳。 一口气打出了七拳。 他的拳法本来就有个名目: “七赤飞星拳”! ——一开打,就攻势凌厉,揉身贴击。 “七赤拳”一出,一开式,至少连环打上七拳,才会歇一歇,少停也不过是刹瞬之间,又打出第二轮一招七式的急快拳法,“七赤飞星拳”转而成“六夕飞殇拳”.倏而跟敌手拉远了距离,以拳劲隔空攻袭对方的要害。 这七拳打完,对手却还没倒下去,但却把何车即将要给逼跌出门外去的优势,变力又退至梯口且已退无可退的劣势。 他一口气连接何车两轮“七”字拳法,仍没倒下,原因只有一个:他是雷壹。 雷损雷滪的雷,壹贰叁肆的壹。 ——他一直自混是:“独一无二”的雷壹。 因为他一枝独秀。 因为他要一飞冲天,也要一鸣惊人。 他甚至曾在,“江南霹雳堂”内最大的分堂“封刀堂”中一手遮天。 而且他常因一时冲动一出手一拳就能把敌人打死。 ——直至后来“霹雳堂”出现了个雷罚 “炮打双灯”雷罚 这高手出现之后,雷壹的傲气,戾气与杀气,才算给降了泰半。 不过,无论如何,雷壹仍然可以说是“江南雷家堡”里的一级战将。 可惜,他现在遇上的是火星都头何车。 何车第一轮拳法一展,己站住了阵脚;第二轮拳法方施,就已反败为胜,把雷壹逼上了梯角。 只是,毫战的不速之客,不只一个雷壹。 这次,是鱼姑娘在旁喊出了一声:“留意!” 另外两名雷家子弟:雷凹与雷凸,已左右包抄,夹击何方。 雷凹外号“抬山炮”,雷凸绰号人称“山抬炮”,杀人退敌,对他们而言,就像是去摸虾捉鱼一般,稀松平常。 而今,雷壹吃蹩,雷凸、雷凹又怎会闲着?雷凸手上执着钉和凿,雷凹扛着口铜管子,分别轰击碰砸向何车。 他们就当何都头是一块顽石。 他们要炸开他。 他们要粉碎他。 ——问题是:何车是不是一条温顺的鱼?是不是一块石头? 29.好鱼 何车不是鱼——至少,他就算是鱼也是一条历经大风大浪的大恶鱼,而不是任人捉摸的“好鱼”。 何车也不是顽石。 ——如果他是石头,那么,他就是火石。 电光火石的火石。 如果说他的“七赤飞星拳”和“七夕飞觞拳”又急又快又猛烈,那么,他的“九星掌”和“九觞掌”则更具爆炸力。 他仿佛要在雷凸还没及轰他之前他已用一种出奇制胜的掌法屡出奇招的炸掉敌手的头和躯干。 但更可妙的是他的腿法。 他的脚法一时缓,一时急。 急的时候一连踹出七腿。 缓时一脚。 连环七腿,固然难闪难躲,但只起一脚之时,却更是要命! 他飞腿攻向雷凹,时缓时速,在雷凹扛着的铜管子还没机会“对”准他之前,他已一脚七脚、七腿一腿、一脚七腿、七腿一脚的把对方踹得东倒西歪、招架不祝其实,最可怕的,不是他的腿法。 也不是他的掌法。 当然亦不是他的拳功。 而是他可以一心数用,既出拳,又使掌,更可以踢出“七杀一心腿”。 拳拳搏杀。 掌掌夺魄。 更且脚脚追魂夺命。 他以一敌三,施出了浑身解数,愈战愈勇。 他在搏斗时,就像一颗火星:拳是他的电光,掌是他的火石,腿法则成了他的电、石、火、光,每一招配合起来,都是电、光、火、石! 他连武功都使得那么不耐烦,招式也全无耐性,是以更暴躁,更具杀伤力。 他不怕雷轰电闪,愈斗愈悍。 因为他本身就是“火星”。 何火星! 其实所谓“七拳九掌七一腿”,施展开来,有另外一个名目,那就是:电、光、火、石——电光火石! 何车正打得火起。 可是更光火的是孟将旅。 孟老板本来就不是个容易发火的人。 ——由于他跟何车是好朋友,所以江湖人常戏言猜估:何都头想必是火星入命的人:他脾气火躁,没有耐性,动辄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不管他撞上什么,都会激出火花来。 孟老板则好脾气,很少动气,万事有商量,想必是太阴星座命,就算有光芒,也不会耀眼炫目,就连他仗以成名的武功,也叫“七好拳法”,丝毫没有火气,他这种人,好像就算在他头上点燃炮仗也不会发出火光来似的。 可是他现在也光火了。 他本来很快的就看出文随汉跟那桌子的四人,应该就是“六分半堂”新请来的帮手同时也是雷家的好手,只怕对何车阻截文随汉一事决不甘休。 但他更留意的是另一台面上的人。 那张桌子也是有四个人。 这四个人,并没有任何行动,可是,经验老到的孟将旅,却觉得他们最可疑,也最可怕。 他们虽然没有行动,却有异动。 他们的”异动”是“没有动”。 ——全无“动静”。 只静,不动。 可怕的就在这里。 他们从一开始进入“名利圈”(连孟将旅甚至也没有留意到他们是从何时进来的),一入座之后(孟老板也一时没察觉这几人是怎样坐下来的),就坐在那儿.似乎没有吃。 也没有喝,甚至也好像没有说什么话。 一人一进来就伏在桌子上,像在打吨。 他一直保持不变的姿态,店里发生了那么大、那么多的事,他连头也没抬起过。 另外两个人,一个高大威猛,一个文质彬彬。 高壮威武的汉子如果昂首、挺胸、吐气,扬声,一定气势如虹,豪气干云:——大概雄武的男子汉、大丈夫就是此人的写照吧。 温文儒雅的是青年要是笑起来,一定很好看;若在说话,一定谈吐优雅;像这种举止有度的秀士,就算放一个屁,也必能放得令人神不知、鬼不觉、无色无味无人晓得。 ——人说温柔俊秀的男子、书生,大致指的就是他这类人吧。 可是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无精打采。 可惜两人一刚一柔,却都: 无神无气。 有神气的只是一个人。 他不但有神,有采、简直还威风得可以在眼光里爆出星火来,神气得可以打从心里炸出火树银花来! 但这人却很年轻——尽管他长得很高大,也颇为茁壮,但只要细察他的形貌,不管从他的肌肤、五官,还是动作、神态,都可以断定他:他还年青。 ——不但年青,简直还十分年轻,或者说: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也许,世间也只有纯真的孩童,还会对世事一切,产生出如此振奋、好奇、兴趣。 孟将旅的注意力却不知怎的,集中在这一类人的身上。 因为这令他想起一个人,还有几件事。 同时也让他联想起一件事,以及几个人。 事,是非同小可的事。 人,是非凡的人。 ——可是,眼前的人,会是哪几个人吗? 实在不像。 ——那么,要发生的事,会是那些震慑江湖、惊动武林的大事吗? 应该不是。 但愿不是。 孟将旅之所以愿意在“名利圈”当个小老板,那是因为他已厌倦了江湖的斗争、武林的厮杀。 他只想静一静。他要在这小圈子里过完这下半辈子。 他既不想再杀人,也不愿任人追杀。 他不是倦,他只是疲惫。 只没想到的是,就算只是主持一家客栈、酒家,也一样有名利权欲、一样有明争暗斗。你要主持得好,要大权在握,一样得要争、得要斗。 ——就算在少林寺、三清观里当主持都一样,人在世间,不管在家出家、入世出世,都难免要成王败寇、患得患失渡这一段人生路。 有些人,孟将旅不得不帮。 有些事,孟老板也不能不管。 因为他是江湖人: ——当年,要不是有人来帮他、有些事倚仗了高手化解,他早就无法立足于武林中,也早已不能存活于世间了! 人帮自己,自己就得帮人——“帮”字换了“杀”、“斗”字也一样。 也许,这就是江湖规则。 ——那怕这“江湖”里只养了一缸鱼:就算那是一缸和善的好鱼,也一样得斗、得争,要不然,不争这一口,就算别的鱼不吃它,它自己也连虫都没得吃了! 30.电、火、光、石 孟将旅特别留意那一桌四人的动静,但她并无忽略“雷氏三杰”那一台的高手。 他更注视文随汉的一举一动。 文随汉明明是走下楼梯来了,葛然飞升,抢入走廊,何火星登时上火,马上要追,他就立即发出警示:——小心这厮的同党! 说时迟,那时快,由于他发出叱喝,何车及时发现三方包抄返身应敌,且以一敌三,以电、光、火、石的掌、拳、腿法吃住了三个如狼似虎、每一招都大爆大炸的雷凹、雷凸和雷壹! 他自己可也不闲着! 文随汉极快。 他更快。 ——快是什么? 快是速度。 快是你来不及细看。 快是措手不及。 快是慢的寸照。 快是一种难度。 快有极限。 ——快到你感觉不到它“快”,它便没有快慢之分了:就像日升星沉、岁月流转、乃至一个核子、原子的流动,都是极快极速的,只要你感觉不到,它便没有了速度的存在。 如果说文随汉的动作极快,孟将旅的行动则是几乎到了速度的极限:大家都感觉不到他快——甚至还没察觉他有什么举措。 但刹间他已到了走廊截住了文随汉。 文随汉陡然止步。 他可不想跟一个刚才明明还在楼下好暇之整,有说有笑,而今却已截住了他的家伙撞个满怀。 他按住了剑柄。 他的剑很华贵,镶满了宝石、玛淄、翡翠、蜜蜡和水玉、金刚钻。 他的笑容也很高贵。 说话更有气派,好像一切都有商有量,就算有什么深仇大恨都大可商量似的。 “对不起,”孟将旅也一样,只张开了一双手,好像要跟对方热烈拥抱以表欢迎似的,却刚好拦住了走廊:“这儿谢绝访客。” 文随汉笑道:“孟老板好快的身法。” “没办法。”孟将旅很谦卑地道:“逃命逃惯了,不快早就报销了——谁叫自己没本领。” 文随汉斜包着孟将旅,似乎要把这个人看得入心入肺,又像要找个破绽将眼前的人剖心挖肺似的。 “若说孟老板也没本事,那还有谁敢称得上有本领了!” “我只是个小店子里的小掌柜,做的是不起眼的小生意,文先生大富大贵犯不着冒这风险,别见笑,请下楼。” “其实我只是要看我那不长进的兄弟一眼而已,无风元险,请成全。”文随汉语重心长,“孟老板做的是生意,我这儿就有一桩。” “文先生做的是大买卖,我是安分守已的生意人,承蒙先生看得起,我却担待不起。” “只要孟老板一点头,啥也不必做,立刻便成交了。”文一随汉语态依然委婉。 “只怕我点头也没用,”孟将旅苦笑道,“六老板临行前吩咐过的话,我决不敢有违。” 六老板便是温六迟。 “其实你们六老板跟我也是素识,且有深交,”文随汉依然不死心,“他一定会高兴你跟我合作:你甚至连头也不必点,只要让一让便了事了。” 孟将旅依然张开了双臂:“文先生还是别为难我好了。” “一百两银子。” 孟将旅怔了怔。 他好像没想到是“让”那么一“让”,就会有一百两银子。 “怎么样?” 文随汉温和的在催促。 孟将旅好像在深思熟虑,一时未能作下决定。 “五百两。只让一让,当看不见就行了。” 文随汉马上加价,而且还飓升极速。 孟将旅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文随汉仍不死心:“一千两。” 孟将旅眼睛发亮,但还是摇了头。 “三千两。” 大家都愣住了。 孟将旅眼都绿了,但还是摇头。 “五千两。” 孟将旅这回不是苦笑,而是惨笑。 “一万两!”文随汉鼻尖上开始积聚了不少汗珠,声音也开始有点烦躁、粗嘎了:“你只要让一让,什么都别管,一万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文随汉狠狠的盯着盂将旅,恨恨地道:“你只要不再摇摆你的死人头,就算是五千两金子、五千两银子,我也可以考虑给你!” 金子当然比银子更贵重。 ——这一次,文随汉可谓“起价”更速,快得跟他刚才施展的身法,绝对可以媲美。 孟将旅终于动容: “你是说……一万两——五千两银子,五千两是金子!” “是!”文随汉斩钉截铁忿忿地道:“只要你和你的同党都放手让我干,啥也别管!” 孟将旅长吸一口气,才能说话:“我若是有五千两金子、五千两银子,那我不必再当掌柜,看店的,也能快活过下半辈了。” 文随汉冷冷地笑了:“当然。只要是能早点退休,旱些享乐。那才是快活过人生,何况,这些银子又举手可见赚,何乐而不为之哉!” 盂将旅忽然反问:“既然钱这么好赚,为何你又不把它留着来过下半世,而要把它硬推给我呢?——要是全无风险,世间那有这样天掉下来的银子!?” 文随汉的脸突然涨红了。 他的脖子也粗了。 他自然知道:那五千两金子、五千两银子,有多难得,有多重要。 他出身于官誊之家,幼受宠护,母亲又是名门闺秀,他和他娘亲联手将父亲的其他妻妾成功地挤了出门,其中包括了文雪岸母子。 文张一向都很宠爱他,请了不少高手名人,指点他武艺。 文张有时也抽空教他武功。由于他在家里是得势的一房,所以在金钱方面也不虞匾乏。他也一向不改其纨绔子弟的气态,出入扈从甚多,好结交江湖豪杰,也委实打了几场战仗,扬名立万。 可是文张一死,一群兄弟姊妹争产内斗,他分到的,很快便花光了。钱一旦没了,靠山也去矣,江湖中人便不大给面子他了,时常予之奚落、刁难,使他真正面对了江湖上的“落井下石、一沉百航”的残酷现实。 他家族里其他兄弟,消沉的消沉,堕落的堕落,只有他,还咬着牙关奋斗——这时候的他,比谁都更了解到一个事实:在武林中,或许人多识得“天下第七”,而不知有他文随汉——虽然文雪岸是曾给文随汉逐出文家的。 他这才知道,在弱肉强食、汰弱留强的武林中,没有真正的实力,那是不行的。 所以他力争上游。 可是他缺乏了一个支点: 没有一个“贵人”愿意支持他。 ——在这险恶江湖中,要是连半个“靠山”也无、一个“贵人”也没有,那怕是难以闯出名堂来的。 就算终于能出人头地,只怕牺牲必矩,身心皆创,万一搞不好,还得壮态未酬命已丢。 这时际,他就通上了两个“贵人”。 一勇一女。 男的是狄飞惊。 女的是雷纯。 狄飞惊请托“六分半堂”里的神秘高手,隐士名宿,教他武功,以及杀人的方法。 雷纯则给他钱。 他要强。 也要强。 他更需要钱。 ——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于是,他就成为“六分半堂”雇佣的一名杀手;由于“六分半堂”的刻意培植,他也很快的就成了名。 当然,也很成功的杀了好些相当难杀的人。 31.石!火!光!电! 文随汉虽然历过艰苦才算成了名,但他那种公子哥儿、纨镭磕子弟的气态,并无更易,甚至因为他有了钱,更变本加厉。 他为了赚更多的钱,不但受“六分半堂”之令,接受杀人的使命,有时也会接受“外卖”:谁给的价格高,他也会为对方杀人。 他杀人是为钱。 他若要不为金钱而杀的人,大概只有两个? 其中一个是无情。 名捕无情。 他试过。 他尝试狙杀无情。 当然不成功。 无情却没杀他,还两次放过了他。 “我杀过你父亲,”无情在饶他不杀时曾这样说过,“你要报仇,那是应该的。但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超过三次,因为你已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就冲着这点,我也会杀你。” 文随汉知道不该给无情第三次机会——因为他把机会用完了还杀不了对方,对方就会倒过来杀他。 他可不想死,只想杀人赚钱。 他杀了不少人,也拿了不少钱——而且,他还习惯把价钱开得很高。 奇怪的是,价钱愈高,找他来杀人的也愈多。 ——或许,请杀手也要看是不是“名牌”。一幅画、一张名琴、一块玉石,如果价格不高,买的人好像也乏然无味,以为没有多大的价值,一旦定价昂贵,反而会珍而惜之,视之若宝。 文随汉就是认准了这种心理,开的是高价。 当然他首先得是个杀人高手,杀的是高人。 他的钱赚多了,出入、出手,就愈见气派:甚至是愈挥霍无度。 他要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 他要言行特立。 ——其实,他显然并不知道:他这样做,倒只显现了他的自卑和自大。 他倒赢得一个外号,实至名归: “富贵杀手”。 ——人杀多了,就慢慢变成了“富贵杀人王”了。 人就这样听着,也觉得自豪,洋洋自得,也沾沾自喜。 不过,只有他打从心里清楚:他的钱其实赚来并不容易。 他每一分钱都是用性命、鲜血搏来的。 但是,今天的事,他是志在必得。 他也清楚明白:“名利圈”内高手如云!他可不想孟将旅那一伙人插手阻挠。 所以,他只有收买他们。 这些钱都是他的血汗钱。 因而,当他开价:“五千金、五千银”的时候,难免也情绪激动、情怀激荡。 他要杀多少人才会有这些钱! 而今,他又开了个“新价”: “一万两。”文随汉几乎屏住了呼息,一字一句的说:“金子”——一万两金子! 大家听了,也都屏住了呼息。 大家都望向盂将旅,看他们的眼色,好像孟老板这次稍再犹豫就不是人似的。 大家都在等孟老板的答复——除了那三张桌子的人。 一张桌子本来有四个人,其中有三人已窜了出去,正跟何车打得电光火石、如火如荼、生死争锋、递招抢招。 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颓靡的老人。 老人太颓废了,太沮丧了,窝在凳子上,不但全无生趣,也了无生机。 是的,他对楼下的交战、楼上的“买卖”全不理睬,也一点都不关心,只低下了头,把瘦骨峡峋而且干枯的肩膊,缩入了宽松粗糙的衣领里,默默的喝闷酒。 看他喝酒的神态,仿佛一再的说着。 “好永啊,好闷。” 没有说出来的“闷”,要比“闷”更闷。 另一张桌子的那一文一武的青年,依然互相依恃,依然无精打采,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关心、麻木不仁的样儿。 伏案大睡的人依然大睡伏案。 只有那个精神奕奕、虎虎生风、长得一张娃娃脸的青年依然动个不停,只见他坐在那儿,一会儿搔头皮,二会儿掏鼻屎,一阵子剔牙缝,一阵子双脚直晃,坐也没静过片刻,眼也并不定在一处,老是溜过来、转过去,但对四人战局和两人讨价还价,似乎也漠不关心,不闻不问。 还有一张桌子: 一老,两少。 一个少年美。 美极了。 一个少年好看。 好看极了。 一个老人老。 沧桑极了。 ——虽然常可看见那样的老人家,但很少遇上这样的美少年:一个美得如诗如画、如玉如宝,美得贵气;另一个则美得有点艳、有点邪、还是有点害躁。 他们好像也没什么注意到剧烈的战团和谈判的针锋。 他们之间在谈话。 低声在交谈。 ——这些人是谁?他们来这里千什么?他们在谈些什么? 鱼姑娘如是想。 如此寻思。 她现在已退了下来,不在第一线。 ——自从她狠狠的把钟午、吴夜、黄昏整治了一顿之后,她就一直没有再出手。 她跟鱼氏兄弟在掠阵。 ——看来,敌人已分各路渗透了进来,他们这次得要关起门来打狗,不得有失。 文随汉向盂将旅提出了“一万两金子”的时候,以为已“万无一失”。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要杀多少人,冒多少次险,才会有这笔钱。 ——人以为当杀手的钱是易赚的,其实决不然,也决不好赚。 可是他现在是势在必行,志在必得。 故此他只好提出了“价目”.一如已划出了“道儿”来。 他认为这数字已足以成功诱惑孟将旅。 孟将旅果然呆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文随汉催促道,“要是你高抬贵手,让开身子。 咱们就马上成交了,一万两金子,就是你们的了。” 孟将旅张口结舌,好一会才道:“不。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 “因为你决不可能身上带那么多金子出来。” “我有银票。” “银票不一定能兑现,”孟将旅审慎的说,“银票毕竟不是真金白银。” “那我有珠宝。” “在哪里?”孟将旅还是有点下敢置信,“你会把值万两金子的珠宝带在身上?” “会。”文随汉拍拍他的衣襟,然后自袱出一个小包包,把结解开,立刻耀眼生花,灿亮夺目,宝玉金珠,翡翠玛瑙,尽在掌上。 大家都看直了眼。 其中像玲斑七层象牙宝塔、雪山漆火红血丝算盘子蜜蜡、青金松蓝黄水玉天然金元宝、还有红绿金银豹雾三角犀牛石,骤眼看去,如果是真品,那绝对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些珍宝绝对值一万两金子。 而且还不止一万两金子。 一万两金子可以买到许多东西,许多平时一个平常人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一万两金子可以做许多事——包括使人做出许多平时不敢做的事情来。 一万两金子! “都给你。”文随汉的手一扬,数十粒奇珍异宝一齐向孟将旅飞打了过去,犹如一天流星缤纷雨。 就在这一刹那,文随汉己拔出了剑。 剑如电。 快如光。 宝石互碰互击,发出火花: 电、光、火、石打出了石火光电! 32.快活鱼 文随汉在珠光主气中出剑。 剑华贵。 ——那就像一把镀了金的剑,灿目刺眼,迷神眩忘。 人也高雅。 他每一个动作,都像一条快活而优雅的鱼。 可是这个贵气的人和他那柄高贵的剑,使出来的剑法,却一点也不文雅清贵。 这一剑尽是杀气。 每一招全是杀伐。 那是一种不死不休、不杀不止的打法。 ——一种纵使拼了命也要取人性命的杀法。 这种剑很好看。 但剑招却不好看。 却很实用。 ——一只为了杀人而用。 珍珠宝物,乱人心志。 剑法却要取人性命。 ——快,而有效。 先乱人心毁人志,再杀人,更有效。 没有效。 对“名利圈”的盂老板而言,这些都没有效。 因为他是“七好拳王”。 很多人都知道孟将旅的拳法好,但好到什么程度,练到什么境界,却很少人知晓。 有些人以为所谓“七好”,就是孟将旅这个人:“人心好”。 “耐性好”、“人面好”、“武功好”、“底子好”、“信用好”以及“拳法特好”。 其实不是这“七好”。 不是好。 而是“好好”。 ——读“去”字的“好”;“嗜好”的“好”。 “好”什么? 他的人什么都不好。 ——除了交朋友,他并没有太多的嗜好。 可是他的拳法却不同。 他的拳法一旦施展开来,连他自己好像也无法控制了:他的拳法不像他的人。 他的拳招招狠、式式拼、拳拳博命。 不是他“好”,而是他的拳头: 好勇、好狠、好拼、好斗、好攻、不但好打还好杀人! 他好像有一双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手,使出这种跟他性情大相径庭的拳法来。 ——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性格,也许也是性情的另一面。 人多不一定了解自己真正的性情。 所以,有的以仁义为先、以和为贵、慈悲为怀的政治家,做的尽是好烧杀、杀戮的残酷事。 有的艺术家貌似廉卑仁厚,温文儒雅,画的画却大开大阖、兵戈交鸣;有的却自十指弹出了将军冲杀、十面埋伏的天籁;有的却写下了打打杀杀、腥风血雨的诗篇文章来。 谁知道哪一样才是他们真正的本性?还是每样都有一些? 孟将旅完全不理会那些珠宝。 他团着眼睛,一拳打了过去,人也冲了过去。 不,不只是一拳,而是一拳,又一拳,再一拳的打了过去。 打了七拳。 那些迷人眩目的珍宝,全给震开、荡开,要不然,就给震碎、砸烂,孟将旅绝对不顾惜,也下留手。 他的拳真正要打的不是珍珠。 当然也不是宝贝。 而是人。 他要打的当然就是: “富贵杀人王”文随汉。 两人未开战之前,都很讲礼数,很礼貌,甚至很礼仪彬彬。 但真正一接战就很可怕: 两人都是以快打快、以狠斗狠、以险击险、以毒攻毒。 两大高手都像是在拼命。 ——把命豁出去了似的拼了起来。 同一时间,这边厢文随汉与孟将旅拼生斗死,何车那儿也正以一对三,力战雷氏三杰,亦打得石破天惊。 真的是石破天惊,简直还震耳欲聋。 因为雷壹已燃起了挂在他身上的那一排鞭炮。 鞭炮点着,砰砰啪啪。 火光。 火花。 火星。 火花火光火星人星火光火花火花火光火星星星星光光光花花花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一直在闪烁不定、吞吐无定的攻向何车,炸向何车,不但缠绕,而且修忽不定,更且要粉碎何火星。 爆炸中的鞭炮,简直是活的火蛇。 何车力战,已感吃力。 何况还有雷凸手上的钉和凿。 雷凸并没有狂攻紧杀。 他只是在一旁,观战着,然后,觑着时机,久不久,突然窜了过去,钉上一钉,凿了一凿,只见金光大闪,轰隆大作,之后便立即跳开,重新观战,又在等候另一个机会,时不时,又作突击。 他很少出手,但每次都在“要害点”才下手。 下手一击。 这才可怕。 对何都头而言,这一钉一凿,要比那条长蛇般燃着的鞭炮还可怕。 而且还可怕多了。 鞭炮也有燃尽的时候。 可是那一钉一凿,不但冷不防,简直像是一次雷击,一场天谴,令人吃不消、抵不注也受不了。 更令人敌不住的是雷凹。雷凹在开始的时候,没有出手,直至雷壹动手显然没讨着便宜之后,他才加入战团。 他以一口铜管作为武器。 他的招法只一种: 砸。 不过,却没砸着何车。 ——他的确有几次几乎要砸中何都头了:任何事物,只要稍挨着他手上那口铜管,不变成支离破碎,只怕也得要面目全非。 每一次他都给何车一脚撑开了距离,有一次,还险险没给何都头一腿蹬了个穿心、飞了出去。 后来他居然不出手了。 他抽身,离开了战团。 他竟然不打了。 ——难道他是给吓怕了不成? 但对何李来说,这人不打,比打更可怕。 因为“不打了”的雷凹,用肩膊扛起了管子,用一只眼睛凑着铜管上的扣子,好像一直在做一件事:一件在这时候算是十分古怪的事——瞄准。 他的手就托在铜管下面。 铜管下面有一个铁扣。 他的食指只要轻轻一扣,就可以扣动铜管下的机括,看他的情形,好像是要在瞄准之后便会做另一件事:发射! 33.杀人飞鱼 瞄准与发射。 那定必是因为雷凹手托肩负的铜管里,有极其厉害的杀人利器! 雷凹虽然没有再出手,但却让何车更加分神,分心。 他要忙着跟雷壹交手。 雷壹的武器分作两头,都会动、都会爆炸、都有奇矩杀伤力。 他要应付雷凸的突然一凿,以及忽然一钉。 不管给钉着凿着,只怕都得七零八落,死无全尸。 他更要留意雷凹。 雷凹的瞄准与发射。 ——如果那是杀伤力奇大的武器,自己可禁受得住?招架得了?闪躲得及?就算自己可以无恙,但在店中其他人的安危呢?是否会殃及他重?连累无辜?就算雷凹的发射不能中,但也必是会毁掉这店里好些角落,很多东西!这都是何都头所耽忧的,也是他所顾虑和分神、分心的。 他只有速战速决。 ——虽然、要即决胜负,立判生死,对他面对的战局而言,只有更加不利。 但他已别无选择。 雷凸好像已觑准了他正神涣志散,已突然挪身向前,当胸一钉,当头一凿的就打了下来。 何车就等他攻过来。 要是雷凸不动手,他还真没办法把他引过来。 雷凸一过来,他拳掌齐出。 原本,雷凸的钉子凿子,在攻袭之前,必艺碰击,已发出轰然炸响,加上雷壹点燃了的双头鞭炮,乓另乒冷,震耳欲聋,声威迫人,星火四溅。 可是,如今,更加火光大起。 火光来自何车的一双手。 他仍是七拳、九掌、九掌、七拳。 但这次跟上一轮拳法掌功很有点不一样:这次是“火拳”,还有“火掌”。 整只手臂,像燃着了一般,火焰烧着,火舌绕臂,然后才出手、出击。 这才是何都头的绝技。 ——为何人称他为“火星都头”,便是因是之故。 “火拳烧掌”。 他的出手是一种焚烧。 ——他这套掌法拳功,源自于一位六扇门的顶尖人物相传。 那人以一双无坚不摧。无敌不克的铁手成名于世,威震天下。 那人姓铁,名游夏,外号“铁手神捕”。 不错,就是他。 雷凸一钉子、一凿子轰了过来,何火星就一拳打在钉子上。一掌拍于凿子上! 骨肉怎敌得过铜铁? ——就算那是着火的拳头和手掌,又焉能抵得住当每敲一记就能震起一道惊雷的凿子,以及每叩一次就能炸起一抹艳电的钉子? 是抵不过。 所以,何火星飞了出去。 快得像长空里一颗殒石。 ——一枚带火的流星。 流星不是蝴蝶。 蝴蝶也不是剑。 剑更不是流星。 ——可是,这三件迥然不合的事物,却常常会附比在一起,原因是:他们都快,都亮,都会在瞬刻后消失不见。 这一刹间,何车便突然在雷壹和雷凸两大高手围攻下,倏然不见。 他浑身着火,确如流星。 飞掠似蝴蝶。 出手像剑。 对,剑! 一剑定江山的剑! 他借雷凸一轰之力,像点着了的火箭一般射向雷凹。 雷凹这时正好手指一扣,扣动了扳机,铜管口“砰”地一声,打出一道火球来。 急逾星火快若电。 ——像一条杀人的飞鱼,出水只一瞬,即灭洪流中。 幸好何火星比他快了一步。 他比雷凹先行发动。 他一拳就擂了过去:那团火球刚刚才离开管子口,他已一拳就打了回去,使那枚火球反撞回铜管内。 然后何车就急往后翻。 一口气翻出十七八个斤斗。 然后就听到爆炸声。 爆炸自铜管子内发生。 全店为之动。 为之遥 晃 幌 炸力与火光,爆破与热浪,使全店的人,神为之夺,肤力之侵。 雷凸见状,飞身前来阻截,但已迟了一步。 爆炸己生。 雷凸及时立定,离雷凹还有十二三尺之遥。 爆炸就在这刹那间发生。 雷凸己无能为力。 他只能站在那里,一下子,全身服饰,连同肤发,全都烤焦了似的,呆立在那儿,像一匹岩雕。 他还算好,至少仍然“存在”。 雷凹却己“消失”。 随着那一声火光烟硝并起的大爆炸,血肉横飞,雷凹突然就“不见了”。 他只剩下了: 碎片。 残碎的骨肉和血块。 还有血浆。 34.当心儿童 雷凸给炸得个千疮百孔,破破烂烂。 雷凹则给炸得“消失”了。 但还有雷壹。 雷壹追击。 就在何车成功得手把那枚“杀人飞鱼”碰回铜管再飞身疾退之际,雷壹飞快地已截住了他。 他用一种两头正在燃放的炮竹截向他。 但在这刹那之间,两端正劈劈拍拍点燃的炮竹,本来正劈头劈面的砸向何车,却突然、倏地扬、荡了开、起来! 炸声更烈。 爆力更强。 原来,就在这一刹间,何车已叹足并起、齐蹴、踹着了炮鞭两端。 而今,他的双足真的起了火。 还火光熊熊、火焰缠绕,像两支火把、火棒! 这是烧着了的脚。 ——这在武林中,也有个名堂,就叫做“焚足杀法”,又叫“火腿”。 这正是四大名捕排名第三崔略有的看家本领之一,就跟铁手所授的“火拳烧掌”一样,不到生死关头,是决不会施展这种绝艺的。 然而他们却都不约而同,把自己的绝技授予何火星,可见这两位名捕,对这名同僚的注重与器重。 其实,追命指点他“焚足杀法”的用心是:他看出像何都头这等血性男儿,在这凶险诡橘的六扇门内树敌必众,形势凶险,所以,他极乐意教他一些在重要关头时能保命杀敌的武功,希望能助这个脾气犟但性子直、富正义感的汉子渡劫解厄。 铁手则在何车毅然下要退出六扇门的决定后,才暗自传授“火拳烧掌”:那是因为江湖风险多之故。大家份属同胞时,铁手还可以在明里暗里给他照应,一旦何车脱离了刑部衙门,以前破过的案子所结的仇家,必然找上门来,而他又失去了荫仗,连同当日得罪过的官道人物,也不见得会放过他,是以,铁手毫不犹豫的就教了他练“火拳烧掌”的要诀。 他们各都教了一手,皆不愿为师。 何车脾气虽躁,用功却勤,终于苦练成了“火拳掌、焚足杀法,,——当然,这比诸于铁手、迫命而言,只算是练成了皮毛。 但皮毛也好,杀伤力已够大了。 何车“火腿”一出,雷壹的双鞭二头炮,便给湍得炸在自己脸上,这下,可要命得紧。 一下子,雷壹不但给炸得脸上开花,而且还血肉模糊一片。 何车兔起鹊落,举手投足间,已重创、格杀了雷壹、雷凹和雷凸。 但他并没有闲下来。 他甚至比刚才更紧张。 更火躁。 他飞身而起,全身着火,像心同五官也一道儿着了火似的,大叱了一声:“当心儿童!” 他之所以会那么情急,当然是因为要赶着救人。 可是,他并不是扑向孟将旅与文随汉那一边的战团,而是在半空突然扭转,飞掠向店堂的中心:鱼头、鱼尾那儿去! 几乎在同一刹间,跟孟将旅交手的文随汉,也有了新的战况,孟将旅也不再恋战,“呼”的一声,整个人连冲带楔连撞兼冲连掠带闯甚至还连跌带滚的“飞”了过来。 幸好还不致是用“爬”的。 他也急。 情急。 ——一个像他那么优闲而且又见过世面的人,如果也会那么急,那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 可是他急弹而起、疾窜而至的方向,也是鱼头、鱼尾本来所在之处。 鱼头鱼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鱼头、鱼尾,不只有鱼头和鱼尾,还有一个鱼姑娘。 鱼好秋。 鱼天凉自从一出手使诈就放倒了吴夜、黄昏和钟午之后。 就一直没再出过手,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其实也就是“看风看水看形势”的意思,俗称“掠阵”。 由于她旁观者清,一直都在留心、留意,所以也几乎在同时(其实要比心分数用的何车还快了一步)发现了不妙之处:那是一个危机。 也就是说,在何火星的一搏三勇奋歼敌分心留意分神游之际,以及鱼姑娘袖手旁观、观察入微之时,还有孟将旅居高临下、边打边旁顾的当儿,三人几乎一起发现下这危机,也一齐要去奋身迎救、面对、解决这危机! ——谁说危机就是转机? 危机解决得好,不错就是转机,要是解决不得法,很可能就成了杀机! 鱼姑娘、盂老板、何都头,三大高手,一齐飞扑向鱼头、鱼尾,只因为一个原故:“当心儿童”! ——“儿童”,就是鱼头、鱼尾两人之所以要“当心”,因为担心,那是因为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早已“出现”了的人。 这人一直就坐在那儿,样态颓靡,苍老沮丧。 那原是跟雷氏三杰与文随汉同座的枯瘦狠琐矮小老人。 这老人己风烛残年,而且也正苟延残喘——看他的样子,只怕能活过今晚,也未必能活到月底。 可是,现在,这老人突然站了起来。 他一立起,雷凹就死。 他一站起,全身形貌,就完全地、泅然的、不可思议般地变成了另一个面貌:怒、忿、而且青脸獠牙!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极强大的精气和煞气来! 他完全像变成另一个人。 一个精气强盛得似野兽一般的人,恍似有用不完的精力与劲道。 这时,雷凸也给三魂炸去了七魄。 这老人突然跃起。 跃起如蛙。 怒蛙。 ——像一只史前恐龙一般的,大蜥蜴一样的愤怒翼蛙! 这刹间,他像一只天外飞蛙,多于像一个人。 就在雷壹丧命的刹间,他飞楔向鱼氏兄弟。 ——因为,他已清楚地观察到:在敌对阵容里,最容易下手的,便是鱼头、鱼尾。 他俩是“名利圈”里的破绽。 他专攻破绽。 只攻破绽。 他从来不浪费精气,不虚耗精力。 所以他只会在看准了之后才出手。 既出手,必得手。 一击必杀。 一下手必血流成河。 因为他是: 江南 霹雳堂 雷家堡 杀戮王 雷怖! 他是雷怖! 不错,雷电的雷,恐怖的怖。 江南的、霹雳堂的、雷家堡的、杀戮成性、雷怖! 从开打伊始,盂将旅一直不敢尽显实力,何火星一直要分心留意,鱼好秋一直都在押阵,便是因为担心、害怕、顾虑那一个“魔头”已来了这里、进入了客店、就潜伏在“名利圈”。 这个人当然就是雷怖。 ——恐怖的雷怖。 没想到看去只是一个精神涣散的颓唐老人,却是精悍得令人骇畏的“杀戮王”雷怖! 35.琵琶鱼 只要抓住两个小孩,就能威胁装名利圈”的高手,并且瓦解和粉碎了这些人的斗志。 ——这就是雷怖的想法。 可是若他要成功胁持住鱼头鱼尾,第一个要解决的,便是在双鱼兄弟之间的鱼姑娘。 鱼好秋一直留意着这老人的动向。 她一直担心。 她一直担心他。 她一直担忧他就是—— 她一直忧虑他就是雷怖。 结果,他真的就是“杀戮王”雷怖。 她想起雷怖的种种传说就觉得生起一种莫大的恐怖。 她一见他霍然立起,变脸,而且变色,更变成完全另外一个人了,她就马上做了一件事:她一掌劈碎了近前的一张桌子。 桌子内赫然出现了一样事物: 鱼! ——一只铁铸的鱼。 很大很大的鱼。 她一手就抄起了它。 桌子内怎么会有一条鱼?鱼姑娘砸碎了台面就为了这条鱼?她在这紧急关头要这条鱼来干啥?蒸?炒?煎?炸?炖?还是只为了吃? 当然不是。 有些鱼是可以杀人的,也能吃人的。 那其实也不真的是一条鱼,只是一件乐器。 一件乍看很像一条海豚、乳鲸的乐器: 琵琶。 ——在这生死关头,她竟然要弹乐器? 自然不是。 那不只是一件像鱼的乐器,更是一件兵器。 这兵器有极好的名字,就叫做: “铁骑突出蜂涌虫动银瓶乍破蝶舞蝉鸣千军蚁兵万马虱腾鱼跃龙门铁琵琶”。 ——这兵器名称几乎有唐宝牛的外号那么长,至少,可以媲美。 但如果要简称之,却只有三个字: 琵琶鱼。 实际上,也真有琵琶鱼这种“鱼”。 那是一种养在鱼缸里可以吮食青苔、除污去渍,乃至清理其它鱼类尸身、秽物、粪便、“任劳任怨、天生天养”的鱼。 大概,鱼好秋手上的这武器叫做“琵琶鱼”,也有这个意思。 ——“琵琶鱼”在鱼类中,是担任了“清道夫”的位置和责任。 鱼姑娘的兵器也正是“清道夫”。 ——这武器之厉害,还有杀伤力之矩,变化之繁复,足以替她在这艰险江湖中为之清道:清除一切魔障、阻碍! 事情发生得极快。 雷怖一动鱼姑娘就动。 雷怖飞身而起,急扑鱼头鱼尾,人犹在半空,突然听到蝉声。 这是夏天。 夏日闻蝉,实属正常。 不过,在酒肆客栈之中,何来的蝉? 何况蝉鸣还如此劲、急。 蝉声自鱼姑娘手挥琵琶后乍起,一时间,急而劲的蝉声在她指间飞取半空如怒蛙的雷怖。 不仅闻蝉,更且见蝉。 蝉如急矢,分作二十四点,急取半空中雷怖脸上、身上各大要穴。 雷怖在半空发出一声沉叱。 他双手合什,置于额前,一拜。 只见廿四点流星急火,破空而出,那二十四只寒蝉,立即着了火。 着火的蝉倒飞向鱼姑娘! 廿四点人。 ——二十四道反击。 反击得干净利落、杀人要命。 雷怖的身形一点也不受阻,一丁点儿也不滞留,仍然扑向鱼头鱼尾。 鱼姑娘这时候只能做一件事。 她仍手挥琵琶。 琵琶不作乐音。 却骤生蜂鸣。 廿八只飞蜂,急弹而出:其中廿四点,击落正劲急飞至的廿四点流火,另外四点迎刺雷怖,夹杂着“嗡嗡”锐响。 雷怖身法,依然不变。 他双手合十,仍置于发顶,指缝间闪出四道青流。 ——青烟般的急气锐流。 只听“波波波波”四声,四只飞蜂,炸了起来,呲呲啸啸的爆起小星小火,反扑鱼好秋! 鱼姑娘仍做一件事: 手挥琵琶弦。 她只能做这件事。 她只有靠这琵琶来打击这强敌。 ——她已不求杀敌,甚至不求退敌,只愿阻敌。 只要能阻一阻就好。 这次琵琶内飞出的是苍蝇: 金头乌蝇! ——十六只金头苍蝇: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 前面八只金蝇,飞噬住爆炸的飞蜂,吃住了它们,也钉住了它们,更钳住了它们。 然后正式的爆炸便起。 金火撞起于店内。 硝烟四起。 剩下八枚飞蝇,在雾滪烟飞之际,一点也不留余地,急钉飞咬死追怒噬雷怖。 雷怖的手依然在顶。 双手倏分、又合、一拍、即止,就在此时,指端陡吐八缕黑风。 突然间,那八只飞近他的金蝇,陡然停在半空。 僵止。 不知为何,这八枚急蝇竟似给冻结了似的,冰封般固定在半空。 鱼姑娘这才不管。 她已不管一切。 她手挥,腕转。 指弹,目送。 琵琶丝颤。 这次却无声。 琵琶内飞出的是蝶。 彩蝶。 ——六色翩翩,美如飞虹。 这次蝶舞根缓、很慢、很悠,也很游:它们以一种极优美的姿态围舞向雷怖。 上几次攻袭,都很奇快奇急。 但这次却不是。 而是奇慢。 慢得悠闲,舞出一种悠然的美。 雷怖反而脸色变了: 他终于打开了双掌。 如果眼快的人又眼尖的话,当能发现这个人的手掌很特别。 ——特别之处,不是在他掌心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而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包括掌纹。 这老人竟是全无掌纹的! 36.没有掌纹的人 “杀戮王”雷怖竟是一个没有掌纹的人! ——掌纹往往纪录和显示了一个人的过去与未来,难道这老者竟是一个全无过去也没有将来的人! 人活着都有过去。 人只要活下去都会有将来。 ——那么,这人为何却没有掌纹? 他的掌一开便合。 说也奇怪,他的手掌只在一开合间,蝴蝶已尽飞入他掌中,他双手一合,一阵搓拢,指间便簌簌掉落了一抹抹的粉未。 蝴蝶都不见了。 尽消失于他掌中。 这一刹,鱼姑娘已近技穷。 她在琵琶里的杀着已快使劲用完。 但她一面施放蜂蝇蝉蝶,一面飞身迎起,要截击雷怖。 可惜没有用。 她迎不着雷怖,更截不着杀戮王。 却在她掠身而起之际,那八只本来顿止在半空中的飞蝇,突然动了,且以本来激射向雷怖十二倍以上的速度返打向鱼好秋。 鱼好秋吓得尖叫了一声。 她知晓自己所放出“飞蝇”的厉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的了。 慌忙间,她一掌拍碎了琵琶,就像她刚才一掌便砸碎了桌子一样——原来那琵琶虽作铁色,毕竟也是木制的。 琵琶碎。 五六十点急物像跳蚤一般飞弹而出。 大约七八只小物衔住一只“飞蝇”,就像钉子让磁铁吸住了一般,这才险险把“飞蝇”吃住了、消解了,掉落下去。 鱼始娘手上已无琵琶。 且惊出了一身冷汗。 更几乎用尽了琵琶内的法宝。 等她要再追截雷怖时,一切已来不及了。 太迟了。 雷怖的双掌终于已不是抵在他自己的额上。 他的手终于已放了下来。 他的手现在改而抵在鱼头、鱼尾的头上。 孟将旅和何车已分别、分头赶到。 他们显然已出过手,也跟雷怖交过手,但肯定都没讨着便宜,且已失手:至少,鱼氏兄弟已落在雷怖的手上。 其他的人,都僵住了。 当然,也有例外: 至少有一桌子的人仍气定神闲,一桌子的人依然无动于衷。 孟蒋旅强笑道:“你想干什么?”这时,他因担心鱼头、鱼尾的安危,一时已无暇顾及文随汉的动向了。 就算他仍有心,而且还有力,但也一样没有办法,因为他的视线才略一转移,雷怖已道:“你们最好就这样站着别动。” 他的语音很干燥。 孟将旅舔干唇,“他们只是小孩子,有什么事,我们来承担便是,犯不着拿小孩出气。” 雷怖的声音好像一点水份也没有,他的口腔似是完全干燥的,所以发出来的声音也干巴巴、沙嘎嘎的。 “你知道我是谁?” “雷怖。” “你知道我外号叫什么?” “杀戮王。” “对。”雷怖发出了几下干得令人发慌的笑声,“我就是杀戮王——任何事物到了我手上,我就杀掉它。我的力量足以杀尽天下。——我可不管那是大人、小孩、女人还是什么的!” “好”。孟将旅倒吸了一口气,“那你要的是什么?” “人。” 雷怖答得干脆。 “什么人?” “你们这家客店新近来了些人物,我们是势在必得的。” “你们要的人,文先生不是已经上去看他了么?”盂将旅说,“雷前辈名动天下,又何必挟持两个小孩,有损英名吧!” 雷怖像千年狗屎放到干得结成炭的热锅里又煎又炸的笑了几声:“他去看的是他兄弟,我们要找的是敌人。” 盂将旅皱了皱眉头。 雷怖又干憎憎的道:“你们楼上可不止一间客房。” 在他手下(同时也是手中)的鱼氏兄弟,肉在砧板上,可一动也不敢动。 孟将旅自然投鼠忌器。 何车怒叱:“把人放了,一切好商量!” 雷怖也怒喝:“你杀伤了我们雷家的人,己不必商量,你是死定了!” 何车正要引雷怖动手,好让鱼氏小兄弟脱危,“那你有本事就过来把我杀了!” 雷怖道:“杀你又有何难?杀你们全部也是易事。” 说着,他双肩一耸。 他本来就异常形容枯槁,形销骨立,双肿插背,而今一耸。 真似努上鬓边去了,而一颗瓜子般的枯小头颅,好似已钩挂不住,滚人了衣袱里面。 不过,他只这么一动,却没有松手。 看来,他并没有出手。 可是,他确已出了手。 靠近他的一张桌子,人客已走避一空,但台面上依然有杯、碗、筷、碟。 他双肩一耸,那桌上瓷制的筷子筒就跳了起来,筒里的筷子全似上了弦的箭矢,急射向何车,还发出了一种极密集的“格特格特格特格特格特格特……勒勒”的声音。 何车一向很火爆,但脾气火爆的人只是性急,不见得就不谨慎、小心。 雷怖一动,他就向孟将旅和鱼天凉打了一个手势:那是他们的暗号。 ——准备救人! 他要激怒雷怖,为的就是转移他的注意力,好让其他的人全力迎救鱼氏兄弟,以脱离这可怕人的毒手。 可是他错了。 咆对了。 雷怖的确是向他出手。 但雷怖双手并没有离开鱼头鱼尾的百会穴。 他不必动手,却已下了重手。 37.救世鱼 筷子来得快,何车也接得快。 他的“九掌七拳七一腿”这才发挥无遗:这刹瞬之间也不知他打出多少拳、递出多少掌和踢出了多少脚。 ——也许,仍是九掌、七拳、七杀一心腿,只不过,他快打快着、快得令人已分不清哪一招哪一式,哪一下系拳那一下是掌那一下是腿而已! 筷子不是给接任了,就是给砸飞开去了。 看来,雷怖的攻势,尽皆击空。 筷子荆 最后一支筷子,眼看何车已避不开去了,却给他一张口,咬住了! 筷子攻势尽为之空。 可是就在那时,筷子筒却爆了开来。 这一爆炸,瓷筒碎片四溅。 四射。 这一下才是攻击的主力。 也是压轴的杀着: 这记杀着最可怖在于—— 这突如其来的爆炸,使瓷片四激,就算不能把敌人当即打杀,但四射的碎片至少会把店里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射杀或重创。 ——虽然,这些人,可能根本不是雷怖要格杀的对象,他们可能与此次行动全无关系,他们既不知道有雷怖,雷怖也不认识他们。 这一下很阴毒。 也很要命。 雷怖可以把店里的人统统杀掉,但孟老板、何都头、鱼姑娘等人却不能眼看他们全给莫名其妙的牵连在内。 ——我不杀伯仁,伯仁亦不能为我而死! 这也许就是“侠者”与一般江湖人心态上的区别。 是以,不但何火星,连孟老板和鱼姑娘都慌了手脚。 ——确是慌了手脚,但决非没有行动。 行动,绝对是有的。 而且,还非常剧烈。 十分激烈。 这场仗的确不好打,也决不容易打。 ——一面要救人,一面要自救,一面还要杀人。 救的人,包括了店子里的闲杂人等、无辜食客,还有两个受胁持的小童,以及自身难保的自己! 杀的人却极不好杀。 因为他是“江南霹雳堂”中的一流杀手、第三级战力的雷怖。 跟他交过手的人,少有不死的,就算不死,也得七残八废,死不了的,对于雷怖这个人,一但回忆起来,都只有一句话,一个神情,那就是:恐怖! ——雷怖的怖! 就像杀人一样,救人的方法也是人人不同。 对鱼天凉而言,她先一手拍碎了她手上那把鱼状的琵琶,就像她刚才一掌拍碎桌子一般。 她手上的琵琶原名“余韵鱼”,是一位好友知已送给她的纪念物,她不到生死关头,自己不忍砸碎;但对她而言,此际不但性命攸关,更是许多的救命灵丹。 ——那是一只杀人琵琶救世鱼! 她拍碎了琵琶。 里边飞出了许多事物:一条条的、滪了起来,通体毛毛,像小虫。 小虫有七八十条,突然弹起,向瓷片追钉了过去。 说也奇怪,碎裂的瓷片激射得愈快,那些“毛虫”就追得愈快,“它们”好像“活着”乃是为了完成一个“指令”:有啥碎片。物体飞得起快的,“它们”就越有办法及时截祝的确奏效。 的确,多少有一半的碎瓷片,都给鱼好秋的“救命鱼保命虫”截了下来。 但还是有差不多一半是截不住的: 那至少也有二三十块碎片。 不过,鱼天凉截不住的,孟将旅截。 孟将旅人还未扑到雷怖那儿.突然间,已出拳。 他出拳不是攻敌。 而是打自己。 他一连打了自己七拳。 这六拳一捱,他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似的,精神抖擞,如同疯虎狂龙一般,飞身怒啸,双手一伸,两张台上的桌布,全吸到他手里,原搁在台布上的杯碟碗筷,全希哩哗啦的跌落于地。 他左手的桌布旋舞而起,挟着呼啸,像一面撕风裂气,席滪雷怖。 另一面桌布则飞扬尽张,到了极处,突然每一绿布帛尽为内力所激,薄纱绷紧如铁丝。成了一张大网,瓷片激射,尽罩其中,而且还割不开,切不破纱帛.随着桌布急滪.尽裹其中。 剩下的二三十块瓷片,亦尽收于桌布内。 另一面桌布,却已裹住雷怖。 在桌布尚未完全罩吞雷怖的刹间,人影一闪:何车已趁隙冲了进去。 何车已冲了进去。 何车冲进去。 冲进去。 冲进。 冲! ——桌布内,就剩下了雷怖与何车作殊死战。 然而,还有两个人质,仍在“杀戮王”手里。 另外,孟将旅正在操纵着手上的桌布,一如那就是一面指挥千军、号令万马的军旗一般,为何都头掠阵,同时,也为满楼的食客护法。 这刹瞬之间,桌布里的人胜负未分,生死未定,但楼上突然响起了一声怪叫,一人扎手扎脚的掉落了下来。 孟将旅就担心这个。 ——因为雷怖突然发动,孟将旅只好放文随汉上楼,他与何火星、鱼好秋三人合力联手摸杀“杀戮王”可怕的杀性。 但他怕房内的小鸟高飞、叶告与陈日月未必能应付“富贵杀人王”。 他不无为此事而担忧。 乃至分心 就在他一分神问,爆炸乃生。 爆炸旋生旋灭。 但毁坏力惊人。 爆炸乃自桌布内发生。 布帛成了片片飞蝶。 但在爆炸伊始之前,刚刚好不容易才接下泰半瓷碎片的鱼始娘在一瞥之间发现了一件事:有二物在爆炸就要发生之前的一刹那,飞了出来。 38.鱼鱼鱼鱼鱼鱼鱼 不。 不是飞了出来。 而是踢了出来。 ——给人踢(或扔、或掷、乃至于摔)了出来! 那两个物体是人影! ——他们是给人用重手法激了出来,爆炸始生。 要不然,若果他们仍在台布内的话,那么,后果是不堪设想了。 破碎的布帛片片扬起,像黑色之蝶,又似一片片烤熟了的鱼。 鱼鱼鱼鱼鱼鱼鱼…… “烤鱼”片片掠起、四散、又徐徐落下。 ——原来布帛已成“熟透了的鱼”,而在布帛里的人呢? 这是鱼姑姑和大部分在店子里的人都急着要知道的。 尽管他们都情急要知道爆炸后的“究竟”,但仍禁不住让那打从楼上摔落下来的人,吸引住了视线。 他是谁呢? 意外的是摔下来的人竟是—— 文随汉是一个好杀手。 好杀手是最懂得把握时机的。 ——其实任何在社会上功成利就的人,都一定是懂得把握时机的人:不管从政从商都如是。 文随汉亦如是。 他知道雷纯所派来雷家的高手一定会为他出手护法——不过,单凭雷凹、雷凸与雷壹,却未必制得住何车、鱼好秋、孟将旅这几名老江湖、冲锋将。 但是还有雷怖。 雷怖不是,“六分半堂”请过来的。雷纯甚至不知道“杀戮王”雷怖已受到米苍穹的密令带同他的弟子,悄悄来到京城,并且,已加入了“有桥集团”。 不但雷怖来了,雷艳也来了。 当然,米苍穹是用了好一些适当的办法请他们过来的。 像雷艳、雷怖这样在武林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太出名了、太难惹了,以致很多人都以为请不动而不敢碰。 甚至不敢去尝试。 米苍穹却不是这么想。 他私下一早已把“富贵杀人王”文随汉请了过来,所用的条件,不过是:“你爹以前的官位有多高,你跟着我,保证至少高过他三倍,而且,你干杀人的买卖的时候,只要提防四大名捕,别的巡捕行差,决不敢惹你,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有这句话,文随汉就无条件向米苍穹效命。 他要的就是这些。 也只是这此 ——只不过,却一直无人肯给予他这些,保证或保障。 米苍穹一眼就看出他的需求。 “六分半堂”只能给他钱。 ——很多很多的钱。 雷纯也刻意让他强。 ——他也可以号令许许多多的“六分半堂”徒众。 有钱和要强,只是一时的威风,到底,一个杀手杀人多了,更重视的是安全与安定。 米苍穹允诺能给他这些,而且还笑眯眯的告诉他:“你暗里加入‘有桥集团’,只要不张扬,谁也不得悉。你可尽收两家茶札.我不到必要关头,也决不要你去跟‘六分半堂’作对。再说,‘有桥集团’目下跟‘六分半堂’并非在开战状态,所以,是友非敌,你也不算吃里扒外。你收了雷纯的银子,再来收我的金子,又何乐而不为之哉?你只要在重要关头,兹事体大的情节上,站到我这一边来,或者把要紧情报通知一声,那就是大功一件。跟‘六分半堂’,到底是贼,纵有蔡京作后台,也决不会把盗寇搬入庙堂当祭酒……”他像一个好心的长辈在教诲亲信子弟,句句都是为他好,字字都出自干好心似的,“蔡京毕竟不是江湖人。人在社稷,要屹立不倒,首先得要懂得心狠手辣,出卖朋友。 所以他只是利用黑道,决不会让黑的变白,有朝一日能弃暗投明——因为这样一来,助力就会倒过来变成他的阻力了。我则不然,我老了。快要死了。我又是,嘿,嘿,嘿,一个老太监,我是真心在帮你们,我才不稀罕要什么利禄权位。你要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就会领会,而且特别顾恤你,待适当时机,你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朝廷命官了,不必再亡命武林,为人卖命了,那多好……”“当杀手,是要杀人的,但也要受法律制裁,给人杀的;”米苍穹那时是边嚼花生边跟他这么说,“我是因为跟你爹有交情,才好意劝你几句:当官的也是杀人,但杀得名正言顺.明目张胆,而且杀的人多的是哪,还可挟王命自恃,不畏法规呢!嘿嘿嘿嘿,杀的人越多,官做得越大哩……”文随汉听懂了。 明白了。 ——在江湖地位,他显然仍跟胞兄天下第七有一段差距,天下第七曾经投靠元十三限以壮实力,他为何不能依附“六分半堂”更壮声势? ——在庙堂官职,文张一殆,他原来的芝麻小官已前程似锈而下似锦,不当也罢,可是,文雪岸居然向蔡京靠拢,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已难及其背项,难道连当小吏也及不上这出身卑贱的家伙么!那么,自已真是白受父亲一番教诲,在自寒窗苦读诗书了! 他当然不服。 不甘心。 ——你可以厚颜附从蔡京,我也投效米公公,看谁日后才是能覆雨翻云真经纶手! 他一向不服天下第七。 他们本来是胞兄弟,为何偏生就忍不下对方比自己更好的这口气,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也许,就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才会那么忍受不了对方比自己更有成就。 不过再怎么说,文雪岸仍是他的兄弟。 ——而今兄弟已落难,他该怎么办? 他当然得要做他应该做的事。 人生只有干他该干和想干的事才会有兴趣。 不过,他知道这是一个“表忠心”的大好关键。 ——事情好像是:文雪岸知晓了一些秘密,而这秘密足以威胁而个正当红大紫的“神枪血剑小候爷”方应看小公子的安危,是以,雷纯、狄飞惊等人对他势在必得。 问题是:天下第七心狠、手辣、武功好,很不易对付。 更难对付的是他的靠山:若公然打杀天下第七,就算真的得手,也定必召怒于蔡京。 惹怒蔡京,不但在京城不能立足,只恐天下均无容身之地了。 所以,要对付天下第七,得要等时机。 至少,等到他“弱”了的时候。 这样一个强悍的人,也会有“示弱”的时候。 有。 而今就是。 39.为鱼辛苦为鱼忙 他受伤了,他给人制住了。他已无还手之能。他看来最近已开始失宠于蔡京。而且,这个时候,动了他,至少做得干净利落,他的后台也只以为那是无情四大名捕那一伙,或戚少商、孙青霞“金风细雨楼”那一帮下的手。 这是“对付”他最好的时机。 文随汉当然不错过。 雷纯派他来料理这件事。 ——把天下第七设法带回来。 然而文随汉也通知了米苍穹。 他知道“有桥集团”比任何帮派、势力更“需要”天下第七这个人。 因为文雪岸的存在,可以是毒药,也可以是解药。 当时的形势虽然很紧急,但文随汉还是有“办法”,通知“有桥集团”的人来“参与”这件事。 他跟“有桥集团”,一向有很“特殊”的联系方法——正如跟六分半堂也一样,总有许多秘密的联系网:有时候可能只是当街调笑一女子,有时可能是仰天打了一个喷嚏,有的时候却可能只不过是一只狗经过身边之际撒了一泡尿。 对其他人而言,那只不过是一句调笑,一声哈欠和一泡狗尿,但对这些怀有特殊任务和特别身手的人物而言,却可能是价值连城的莫大秘密,杀人放火的恐怖指令。 他知道,“名利圈”里一向有“有桥集团”的卧底,——不分昼夜,也不辞劳苦。 “卧底”,是帮派势力间的一种必然存在的“恶瘤”,若不是有这种“奸细”.恐怕他要把讯息自“六分半堂”里即时传予。“有桥集团”的人知晓,也许真不容易。 他混人了“名利圈”,就发现雷壹、雷凹和雷凸在那儿。 对这三人在这里出现,他并不奇怪,但雷怖也在,并还比他先到,这就令他放心和震惊。 放心是因为:既然“杀戮王”舀怖在,大势已定,大局已稳。 雷艳和雷怖都是“江甫霹雳堂”里的绝顶高手,他们来了。 就算只一个,天下有敌者已几稀矣。 所以文随汉心中大定,另有计较。 在武林中,知晓“杀戮王”雷怖和“破坏王”雷艳已入京的人极少。 大家都以为这两员是雷家堡中,“延”字辈的两大高手,旱年以霹雳堂火器炸药中的“刀法最猛”和“杀戮最彻底”称著,后来则另创霹雳刀和雷霆剑名震遐迩,自成一派,立一代宗师。 由于他们杀伤力奇矩,所以也使文随汉心中暗自惕怖。 米苍穹曾对文随汉推心置腹地提过,要请这二大高手人京。 文随汉以为不可能。 老实说,他心里也老大不愿意这些人陆续进京。 ——连雷雨、雷瑜这些高手都逐一来京,高手如云,有这些人在,自己这几下功架还有什么看头的! ——再这样下去,饭碗都得给他砸破了啦! 他们都是一方之主,威震江南,桀骜不逊,称雄一时,只怕不易请得动;当时文随汉就表达了意见,“就算请得了也不易制得了。” “不是的。”米苍穹用一只手指在唇前摇晃着,表示他的话不对,“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有他的需求,他的欲望,不然就与死人无异。谁都有他的欲求,只分大小,求所当求,或不当求,如此而已,没有例外。朝相蔡京,权倾天下,但他还是贪财、好权,欲无止境。方今天子唯其独尊,但他还是有欲求的,他要漂亮的女人,也要天底下的奇花异石,又要长生不老,更要宝座安如泰山。——雷怖、雷艳也是人,是人就会有需求、愿望。” 果然,米苍穹只派了他手上的大太监余木诗去了一趟“雷家堡”,告诉了米有桥可以给予雷艳和雷怖的利益,然后通知他们一个消息:“雷谕、雷雨,已分别来到京师,加盟‘六分半堂’,看来,雷无妄不久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米公公问你们:到底要跟雷郁、雷抑这些老古董苦守老死于江南一隅呢? 还是要跟米公公共享富贵、共图天下?别忘了,连雷日、雷月加盟‘有桥集团’,也受到了十分的礼待,更何况你们二位德高望重、举足轻重的绝世高手呢?” 雷怖一听,毫不考虑,就加盟“有桥集团”。 雷艳虽看似不甚热烈,但也口头上答允加盟一事。 事后,米苍穹跟文随汉就那么说过:“是不是?没有人是可以完全不动心的。有的为公,有的为私,有的为义,有的为钱,有的为家,有的也许是为国为民,有的只为了自己。这些我倒是跟方小侯爷学来的。他告诉过我,世上有美女无数。有的令人见了,惹人怜爱,生起好逑之心。有的确是人间艳物,可望不可即,贵华自洁,令人不敢起押玩之心,只有仰仪之情,而自形偎陋。其实就是错的。世上哪个女人,到头来不是得成为人家的夫人、妻室的?就连公主、皇妃、小家碧玉、大家闺秀也不例外,更别提青楼艳妓、风尘侠女了。既要成为男人的妻房,就会给人干、让人操、任人摆布淫辱,光着身子让人呷戏,只不过,那个男人不是你罢了——但既然她可以任人泄欲,那个男子汉也一样可能是你。是的,没有什么女人是不能褒玩的,不可冒犯的。若有,那你是自己自讨苦吃罢了。正如我们养了一大批有识之士,手上有一大票人材,高手,常常要为满足,讨好他们而费煞苦心、费尽心力,但小侯爷就说过:咱们养了一大缸的鱼,啥了不起,漂亮、美艳、动人的、古怪的鱼都有,有的贪吃、有的嗜杀、有的坏脾气、就会翻缸倒盆的,咱们成天为鱼辛苦为鱼忙的,但就不要忘了,这些鱼是咱们豢养的,没有咱们饲喂,他们还真活不了呢!决不能让他们反客为主,转过来纵控咱们了!说到底,他们再恶再凶,也不过是一缸鱼、一条鱼!” 文随汉听得心理明白了,但也有点奇怪。 奇怪的是:米苍穹看来很欣赏方应看、而且听来他也不住提起方小侯爷说的这有道理、讲得那有高见的,但他却发现不管是雷艳、雷怖还是“雷公雷母”雷日、雷月、乃至年纪轻轻的就升为“大太监司”的“展魄超魂舒云手”余木诗,以及身为“御膳副监司”的那位“酒神醉妖摩三手”金小鱼,都是只见过米苍穹,只效忠于米公公——奇的是:方小侯爷到底去了哪里?怪的是:方应看不才是“有桥集团”的第一号人物吗? 40.斯文鱼 文随汉更明了的是: 自己也只不过是他们所饲养的鱼缸里的一条鱼。 而且,也是一条比较斯文的鱼。 ——他毕竟下似雷怖的穷凶极恶,也不是雷艳的讳莫如深。 ——他也不像余木诗深得信重,更下似金小鱼极得人望。 他只是文随汉。 他若要在“有桥集团”里站得住脚步,就一定得要有自己的特色,并且要利用自己的所长和关系,立下一些别人无可取代的奇功方可。 这就是他“立功”的时候。 ——雷怖既然来了这里,大概能镇得住楼下那几个煞星的了:他也不想与“用心良苦社”的人扯破了脸斗到底,温白二家两门联手,毕竟不好惹,而且最好能不惹便不惹。 他趁孟将旅分神要掠下楼对付雷怖之际,急窜到十九号房门前,突然间,他觉得腿上的“箕门”臀上的“仙骨”、前臂的“温溜”、内臂的“肩负”、背后的“意舍”、颈下的“大抒”、胸前的“不容”、还有脸上的“左颧髓酸痛”等穴位,一齐隐隐作痛。 他心里一数,一、二、三、四、五、六、六……正好是七处穴位。 七道穴位都在痛。 虽然,他没有看过孟将旅任何一拳、一击,但这看来斯文、淡定、温和、憨厚的盂掌柜的,那一轮猛拳、厉动,还是震伤了他的血脉,经络。 ——幸好没跟这厮纠缠下去! 他一掌震开了房门。 ——其实,就算他不出手,那间房早已壁破门砸,内里情状,已大可一目了然了。 正好电闪。 房里有人。 电闪雷鸣。 如临大敌。 这时候,孙收皮刚刚走。 刚刚才走出房外。 ——他仿佛连轻功也设施展,只是“如履平地”般地“行云流水”似的“走”了出去。 叶告、陈日月和高飞都知道这人厉害,为之悸然。 这时,楼下的格斗声传来。 愈打愈烈。 “小鸟”高飞对犹有余悸的叶告和陈日月道:“我看,今儿的事,很有点不妙。这姓孙的,是蔡京身边红人,所谓善者下来,来者不善,他大可得手,却自甘空手而回。” 陈日月一晒道:“我看这姓孙的只是缩头乌龟,猪狗不如的老王八.他不过是怕我公子威名,不敢强来。” 高飞横了陈日月一眼,“你家公子是名气大,但就算包青天跟前也一样有人敢杀人犯法。这孙总管来的不是好路,走的只怕更非好事。” 楼下爆炸声迭生。 叶告最喜欢听到别人对防日月抢白、奚落、语锋自然较倾向高飞:“看来,公子也意想不到,会这么多人去争夺天下第七这废料!” 只听被上被褥里一声隐约冷哼。 叶告登时双眉一竖:“怎么了!?不服气么!我老大耳刮子打你!信不?” “小鸟”高飞依旧眉头深锁。这人本来长得粗豪高壮,但偏打扮成浓艳女人模样,令人只觉突梯、突冗,如今一旦深思计议,还是让人脱不掉诡异、怪诞的感觉。 “我怕他们来的不只为了这死不足惜的家伙……”“哦?”陈日月一向机伶,这句倒真的听进去了,“他们志不在此……难道还有更大的目标吗?” 高飞沉重的点了点头。 “那是个更重要的人了?”陈日月紧迫盯人的问:“那是谁?” 小鸟高飞犹豫了一阵子:“这不好答。” 陈日月并不放过:“是不便说?” “也不是。”高飞苦笑道:“你们也不是坏人。” “那是什么人?”陈日月发现对方不想说,就愈发要问个究竟,“有什么大不了嘛? 说不定,咱师兄弟也可以帮点小忙,尽一尽力。” 叶告忙道:“就算我们下一定帮得上忙,我家公子知道了,也一定可以为你们决疑解难了。” 他自然也想知道,这一点,是两个小少年好奇的共性。 所以就这一点上一定“共同进退”。 高飞还是觉得很为难:“我不是不说……因为我也不肯定是不是那人……也不确定那人会不会出来……更不知道他已来了没有……再且又不知道他如何来……”这么多的不确定,两个少年不无觉得有些烦,只催促道:“那么,到底是何人嘛?” 高飞正想说。 却正好发现有人一手震开了门。 ——还好还不是那个,“凄凉的老鱼!” 这条是看来颇为斯文的: 斯文鱼。 ——斯文多败类! 却不知来的可是个斯文败类? 41.移移移移移移移 文随汉看来很斯文。 他的举止也相当文雅。 他谈吐更是文质彬彬:“对不起,我以为没有人在里边。” 小鸟高飞笑笑。他涂红唇,偏又满腮胡碴子,形象十分诡异,“我们都是人。” 陈日月接口道:“但你却不是熟人。” 叶告加了一句半嘟哝的话:“你大概也不是好人。” 陈日月乖巧的笑道:“所以我们不能请你进来坐。” “我是来探病的,”文随汉往房里随目游运过去:“你们不是正有一位病人吗?” “就是因为有病人,”陈日月道:“所以,才谢绝访客。” “你们跟我虽不熟,”文随汉并不死心,“但你们的病人跟我却是老相好。” 高飞道:“我的病人病得很沉重,最好是让他多歇息,不管哪门子的老相好,都不应该在这时去骚扰他,除非是想他早点归西。” “你不明白,”文随汉慢慢向前移步,“他可能不会同意你的看法。” 高飞打了个眼色。 陈日月到了床前。 叶告挪步到了房的中间。 高飞则迎向文随汉:“你又知我病人的想法?但无论他怎么想,他是我的病人,我有责任保护他。” 文随汉前行的脚步放缓了一些,依然温和的笑着,“保护他是我的责任才对。”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兄弟。” “江湖人初识刚点头都会称兄道弟,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不,”文随汉正色道,“他真的是我的兄弟——同胞兄弟,正式算起来,他要算是我的哥哥。” 此句一说出来,连高飞也颇为意外。 “他真的是你的兄弟?” “就算我喜欢与人称兄道弟,”文随汉苦笑道:“也断不会喜欢自抑为弟,到处叫人做老哥吧”? 他涩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在江湖上,也不算是无名之辈。” 高飞抚着胡碴子:“你是文随汉?富贵杀人王文随汉?” 陈日月偏首看看,又回首看看,忍不住道:“不像。” 文随汉释然道:“我本来就不喜欢杀人,当然不像是个杀手。” 陈日月澄清道:“不是你不像杀手,而是你长得富富泰泰、冠冕堂皇的,而你老哥却邋里邋遢,一脸猥琐肮脏的样儿.怎看都不像是一对兄弟。” 文随汉笑了:“小兄弟你真有眼光。我也觉得不像。” 随后叹了一口气:“谁叫他却真的是我的兄弟!我这时候撇下他不理,谁还会管他的事呢?” 高飞忽道:“我劝告你还是不要管的好。” 文随汉似吓了一跳,问:“为什么?” 高飞说:“因为你会受到牵连。” 文随汉笑了起来:“我本身就是个通缉犯,还怕受到牵连?” “你不怕”高飞严峻地道:“我怕。” “你怕我?”文随汉不敢置信他说,“我对你一直都很有礼,而且还十分讲理。” “我就怕既礼下于人,又大条道理的人:“高飞不客气的说,“这种人,笑里藏刀,就算翻面不认人的杀了你,也一样振振有辞。” “我不要杀人。”文随汉有点惋惜地道,“我只想见一见我老哥,问候他几句话,说不定从此以后就不相闻问。”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你是小鸟高飞。”文随汉侃侃而谈:“就凭你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就算我背了他走,能走得了吗?” 高飞笑了:“你的说辞很动人。” “不是动人,我说的是事实。”文随汉认真的说,“就算你不相信我,你也该相信你自己。” “我不是不相信自己,”高飞虽然是个不易给说动的人,“我是不愿意冒险”。 “冒险,啧啧啧。”文随汉大为可惜的道,“没想到名震天下的‘小鸟高飞’空有一身高来高去如人无人之境的轻功,竟然如此的胆校”“我不是胆怯,”高飞显然也是那种不太接纳别人对他的评价——任何评价,乃至赞美他的人,“你听听,楼下正打得灿烂哩!你若有诚意,又何必带一帮朋友来闹事,助拳?” “他们?啊不,他们不能算是我的朋友,”文随汉也侧耳听了听,知道楼下战斗惨烈,也听到了刚开始的一阵骤雨,正开始叩访京城的长街深巷,“至少,他们还不是我真正的朋友。” “哦?那么,听来,”高飞大力地拔了一根胡碴子,剔着粗重的浓眉,笑道:“你还有的是好帮手呗。” 文随汉望着他,流露着一种同情之色,忽然改变了话题:“我知道你。” 高飞倒没想到对方忽有这一说。 “你本来姓高,但不叫飞。”文随汉又恢复了他的华贵、从容,“你原来叫亦桦。” 然后他仿佛要重整他的思路似的,一字一句地道:“高亦桦。” 大半的江湖人都有本来的名字,正如司徒残原为司徒今礼而司马废原名司马金名一样。 高飞的脸色变了:仿佛连胡碴子也转为紫酱色。 “你的武功过人,但你原来的兴趣,却是医道。” 高飞没有说话。 “你有意钻研高深的医理,但一般的歧黄之术、治疗之理,一下子都给你弄熟了、透悟了,于是,你想更进一步,就打起皇宫御医监所收集天下医学秘本的主意来。” 高飞仍在猛拔着须根、胡脚子。 “可是,龙图御医阁又怎会容得下你这等江湖人”?文随汉又嘟嘟叹道:“这主意不好打。” 高飞不理他,没反应,但连陈日月和叶告都一齐听出了兴趣来。 “不过,你一心学医,只好打了个坏主意。” 高飞闷哼了一声。 陈日月忍不往问:“什么主意?” 他一向比较多嘴。 也比较好奇。 “他只好假装去当太监,图以御监身份,混入御膳阁藏经楼。” “啊!” “不幸的是,当时主持剔选太监入宫的,是个很有本领的人。这人一眼就看出了高大侠的用心和企图。” “——那怎么办?” 陈日月忍不住问。 “他真的把高大侠阉了。” “天!” 陈日月一时只能说这一句,这次连叶告也忍不住忿然问:“可恨!那家伙是谁!?” “那也怪不了他,那是他的职责所在。”文随汉似笑的道:“他就是米公公。” 叶告登时恍然。 陈日月忍不住哼了一日:“这老阉贼!” “不过,毕竟是高大侠高来高去的轻功高明,只给阉了一半,趁米公公以为己无碍自去处理别的要务之际,别的太监制高大侠不住,还是让他‘飞’出了皇宫。” 听到这里,两个少年才舒了一口气,再望向高飞的眼色。 也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似是多了点同情,也添了些关怀,但却少了些先前原有的崇敬。 “可是,到底,还是阉割了一半;”文随汉的话还未说完。 “是以,日后,高大侠依然精研医理,轻功日高,声名渐隆,但还是心里有点……有点那个……所以,老是将自己打扮成女人一样……”这次,就连陈日月也听出了他的歹意,叱道:“住口!” 文随汉笑了一笑,摆了摆手,道:“行,我可以不说。不过。 你们房里的这位高大侠,心里未免有点那个……有异常态……”所以他既对女人没兴趣,也见不得人一家子团聚……”这回到叶告叱咤道:“你还说——!” 高飞怒道:“你是说我心里有问题,才不让你见天下第七?” 文随汉笑而不答。 高飞叱道:“三小哥儿,你去解了那厮的哑穴,我们得先问一问那家伙,愿不愿见这专掘隐私的无行东西!” 陈日月应了一声,到床边骄指疾点,要解除天下第七的穴道。 叶告见高飞怒起来,忙劝道:“高叔叔,这可不值得为这厮……”忽听“格”的一声,想来陈日月已然照高飞吩咐行动了,他见阻也无效,就不说下去了。 高飞几兀忿忿。 ——好好的一个人,给阉了一半,过了这许多年,还给人旧事重提,并以此低估他的人格,自然难免郁愤。 所以他扬声喝问:“这人是不是你的胞弟!?” 只听床上传来有气无力、奄奄一息、阴阴森森的语音。 “他从来不当我是他哥哥。” 高飞冷晒。至少,他现在有一句话能把文随汉的高傲和信心打击了下去。 “你愿不愿意见他?” 这次天下第七还没回答,文随汉已抢着扬声说:“打死不离亲兄弟。——我有要紧的事跟你说。” 高飞突目怒视文随汉,字字清晰的道:“姓文的,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怀什么鬼胎!你若不是如传言所说的已加入了‘有桥集团’,就是必然已遭姓米的国贼收买,要不然,你怎会知晓那么多内情!你们两兄弟都不是好东西!一个是煞星,一个是杀人王! 一个投靠蔡京,一个依附阉党,各造各的孽,各有各的混帐!可别忘了,蔡京、王黼等狗官,最近可是摆明了跟阉党对着干!天知道你们一对活宝鬼打鬼!” 文随汉听得笑下出来了,只冷不防待对方说完了才加插一句,像一记冷箭。 “那么说,我刚才说的事情,都是真确的了——你的确是给阉割了一半,半男不女之身了!” 高飞咆哮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飞身掠了出来。 尽管文随汉早已料到高飞会忍不住突然出击、而且他也处心积虑要激对方出来,但高飞之快之疾,仍令他吃了一惊。 情形几乎是:高飞身形一动,就已到了他身前! 不,是眼前。 高飞五指一撮,分左右飞啄他的双目 ——且看高飞一出手便要废掉他一双招子,可见对他己恨绝! 文随汉就是要高飞对他深恶痛绝。 他就是要对方对他全力出手。 高飞一飞,他就退。 飞得快,退得疾。 高飞说什么还是要比文随汉快上一截! 文随汉退到走廊之际,高飞已追到门口,文随汉再退,背部就撞上对面房的墙上。 他的背一靠墙,高飞的鹰啄子就“啄”了上来。 他所贴的门房,真的是第十七号房。 ——原来,十九号房对面真的是第十七号房。 奇怪的是:刚才在楼下的时侯,鱼尾故意试探他的时候,偏把十七号房说成是十九的隔壁房,文随汉却不为自己分辩,到底为什么?他为何要隐瞒? 也许,他是真的搞不清楚。 或许,他也没真的上过楼。 不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而且,这肯定才是个最主要的原因。 “喀隆卤连声,墙碎裂。 那却不是文随汉震碎撞破的。 文随汉只迅速移开。 滑走。 高飞突见强光扑面。 他一时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但他心中迅速生起了一种感觉: 他中伏了! ——敌人就一直潜匿于十七号房里,就等他靠近! 他马上作出一种反应: 移走! 他身法极快。 他急挪! 疾移。 这才移开,只觉身边“啸”地飞过了一件不知什么东西。 他虽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事物,但肯定是一种很可怕、很锐利、而且也很光很亮很眩目的兵器!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一定有极大的杀伤力。 但不管是啥东西,都已经给他躲过了。 幸好他挪移得够快。 够速。 也够及时。 他是避了。 可是险境并没有过去。 又听“嗖”的一声,一物既阴又寒,急劈他腰际。 他怒叱了一声,全身旋转,当空打翻,飞转急闪! 那森寒事物又险险的躲过去了! 他虽无法断定那是什么东西,但却绝对能感觉到那是一件很毒辣、很恐怖、同时也很阴很寒很冷冽的利器! 总算还是让他避过了。 躲过去了。 可是攻击并未完。 攻袭再度发生。 这次是剑。 剑从后方刺来。 一旦发觉来的是剑,高飞不禁勃然大怒:那斯文败类果然趁火打劫! 他飞闪。 急腾。 身子倒挂,足下踉跄间一移五尺。 剑刺空。 可是剑愕上有二枚宝石,一红一蓝,飞射他的身前、身后! ——这才是后着! 也是杀着! 高飞无计,只有高飞。 他冲天而起。 他原来所立之处,急移飞升。 那一红一蓝的“宝石”,打了一个空,却神奇地互相撞击后,爆出星花,再急射人在半空的他! 高飞猛一吸气,再度腾移。 他旋舞而起的裙子,终于滪飞了那两枚杀人的“宝石”。 但闻“嘶嘶”两声,他的裙子各给打穿了一个洞! 他这还没喘得一口气,身子正在急坠,但一枚如太阳般猛烈、一件如月亮般沁寒的武器,又递到了他的身前、眼前。 他这时只好施出浑身解数,在完全不可能的状态中和死角里,又抽身、反身急移了两次。 他这两次急移,大约只有两三尺余的翻腾余地,但已恰洽刚刚、险险避过了一刚一柔二道致命杀着! 到了这娥顷之间,他前后背腹受敌,已总共“移”了七次。 遇了七次险。 ——也是七次都化险为夷。 但他已力劲气荆 ——再挨打下去了,他就要捱不住了! 就在这要命的刹瞬间,强光又三度乍起! ——仿似于阳就在他那印堂间炸现。 42.太阳在手 太阳,好像就在那里。 掌中。 ——他正要把他掌中的太阳印在他的印堂上! 高飞已气衰力竭,但他还是鼓起余力往上力冲。 拔身而起——就像是上天派了一位无形的神它,一手揪住他的头发,将之“拔”了起来一般,又像是那儿摆了一道无形的天梯,无形的绳索,将他一气提吊了起来似的。 他现在已知道狙击他的人是谁了? 手中有“太阳”的,叫做“雷日”,外号“雷公”,他的武器便叫做:“大日金轮”。 ——乍现便发出灿亮金光的,想必是这人和他的成名兵器。 另一人当然便是“电母”雷月。 他们两人一向焦不离盂,秤不离砣。 雷月的趁手武器当然就是“弯月冰轮”,刚才每出手即寒意侵人的,定当是这杀人利器了。 这两人最近已来了京师,并且加入了“有桥集团”。高飞亦有所风闻。 他却万未料到他们就住在这儿——这对夫妇斯斯文文、秀秀、怯怯的,没想到却是性子出名火爆、而且出手残暴出了名的“雷公电母”! 其实,这也不奇: 要不然,刚才文随汉为何要故意将错就错,把十七房就在十九房对面一事哑忍默认? 他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同伙,才能一击得手。 文随汉也不是一样斯斯文文的模样儿。 ——他们好像天生就是好的伙伴! 高飞追悔,已然无及。 目前,他只有比快。 ——只要他的动作比狙击手快,他就可以逃开一劫,飞升于上,居高临下,重新布署,作出应战,回气反击。 如果狙袭者比他的身体更快,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虽然在这样屡遭突袭,遇上一次又一次,一波又一波狙击的情形下,以高飞的绝世轻功,依然可以躲得过这一击。 ——虽然险,但仍可幸免。 如果不是—— 不是文随汉在这时候仍加了一手、递了一招、落井下石、暗箭伤人的话! 文随汉这时正返身往房里闯。 叶告(铁剑)把守在门口,寸步不让。 文随汉一冲近,就出手,便发剑。 出手狠极。 每一剑都又歹又毒,又恶又绝! 他完全不予敌手有生机。 他也一点都无视于叶告还是个小孩子。 他甚至不把敌手当是一个人。 ——也许,他只当面对他的是一只待宰的兽! 不过,幸好,侥幸的是: 叶告也够凶、够狠、够剽悍。 他的一柄铁剑,不但一步不让,他简直是一剑不让、一招也不让。 他本来就是“四剑童”中打斗最狠的一个。 文随汉以为三招内可以把他放倒。 可是放不倒。 他又来二十招。 叶告仍不倒。 甚至不退。 不让。 不避反击。 还反攻,足足反攻了十三招,十三剑! 文随汉却在这时候,一俯首,背上一阵强弩响,三枚急矢,飞射了出去。 叶告以为他射向自己,急跳开、猛闪躲,待他发现箭矢不是射向自己的时候,却已迟了! 他毕竟是应敌经验未足。 箭是射往高飞的。 其时高飞正在飞。 往上飞。 无论如何,向上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因为地上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要把人和物吸回地上去。 何况是向上“飞、 向上本来就不容易。 飞更加是一种冒险。 飞得越高,看得起远,但也容易跌得越重。 高飞正在全力拔起,忽闻弩响,三道箭矢,已至眼、跟、身前! 好个高飞,及时在这完全不可能的情形下,在这完全不可能的时间里,以及以完全不可能的身份,颤了三颤,避了三避、移了三移! 三箭击空! 三矢擦过! 险! 险险! ——险险险,三次俱险! 可是,避得过这三支要命的箭,他的身体难免也慢了一慢,缓得一缓。 这一缓,左腿一阵刺痛。 血光暴现。 高飞情知不妙。 然而寒风又起。 ——这次是月光。 阴而柔,寒而凛,但同样要命。 高飞已负伤。 重伤。 他的人在半空,血如雨下。 可是他居然还能憋住一口气,遇挫仍升,全力飞身扑向屋顶那一根横梁。 不过,他身负重伤且失去平衡的他,身法难免跟跄,下盘破绽大现:这一次,血光再现。 这次突然凉了一凉的是右腿。 腿一凉,高飞的心也凉了一凉。 他大喝了一声,一对大袖搐动了一下,然后,双手划动,就像在空中泅泳一样。 说也奇怪,像他那么个彪型大汉,既穿着大金亮红裙,又梳着高髻辫子,偏偏又浓眉大眼,满腮髯碴子,且轻身功夫那么的好,这一切“特性”叠合起来,使他的人看来十分古怪、怪诡。 如果说他的“形象”奇特、怪异,而今,他这大叱一声,看来则更古怪了。 他明明势己荆 力已衰。 他先后受创。 ——小鸟高飞,己飞不起。 可是,就在他大叫一声之后,他整个人,都像骤泄气的球似的,骤变了体形,一下下,“瘦”了几乎一半。 加上他双手划翔,就像鸟的一双翅膀一样,居然又能向上“飞”去,其势更速。 他的一双腿还在溅血。 血水簌簌的洒落下来,溅得剧战中的叶告、和守在身边的陈日月一身都是。 叶告眼看抵受不住文随汉的狠命攻势了,只有大叫:“死阴阳怪,还不出手。要待何时?” ——“阴阳怪”当然就是陈日月,他一向认为陈日月是“阴阳人”,他也一向都瞧不起这“不阴不阳的东西”,而今竟扬声向他求救,可见情急。 43.说时迟,那时快 高飞正在高飞。 流血的脚仍在淌血。 他不用脚“飞”。 而是用“手”: 滑翔。 他窜吐出一口元气、划拨双手之前,袖子曾经搐动了一下。 那一下,说时迟,那时快。 那一下便是“说是迟,那是快”。 “雷公电母”,正得手、收手,他们已倏地收回了“大日金轮”、“弯月冰轮”,正拟作再度攻袭。 而已,他们已真的出手:日月双飞! ——这一次,必杀高飞。 ——高飞必死! 他已负伤,“飞”不了的了! 他们断没想到的是: 高飞居然还能反击。 ——在这负伤、惨败、狼狈的一刻间反击! 他们知道、察觉已迟。 说时迟、那时快。 ——那是高飞的绝技: 名字就叫“说时迟,那时快”。 每次一发就是两口。 高飞仗轻功成名,他的轻功纵术名为“千山鸟飞绝”。 可是一个人能在武林中闯出名堂来,总不能只有靠轻功满山跑便成事了。 他还有一门绝技:那就是“说时迟、那时快”。 那是一种“暗器”,一发两枚,两支都作“鸟形”。 它们的速度绝对比鸟快! ——这是“小鸟”高飞外号的真正来源。 现在,这两枚“鸟”一般的事物,已在雷公电母一疏神之际,“嗖嗖”二声,一个打入他的肿骨里,一个打进她的背肌里。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 不过,也“说时迟,那时快”的是: 雷日、雷月在被击中的前一刹那,也作出了还击。 他们手上的“月轮”、“日轮”也破空飞击,横空飞袭! ——日月并明,彩凤双飞,这雷公电母,“日月双轮”离手飞脱的一击,无疑也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这是生死关头。 高飞拼命往上冲。 他整个人就瘪了下来似的,就像一支箭矢,一直往屋顶上的主梁死钉过去。 “名利圈”的屋顶本来就起得很高,如今看来,更是高,而且远,更且遥。 好高。 好远。 好遥。 ——太高太远太遥,以致高飞已支持不住了,顶不住了、憋不住了。 他的气已用荆 力也用罄。 梁呢?——还在上面,虽然愈来愈近,但也像愈来愈遥不可及。 然而寒光、白芒、风声、破空之锐响已在他脚下,呼呻而上。 他已没有选择。 他只有踢出双脚。 “噗”“噗”二声,双轮给他踹飞,“察察”二声,钉在墙上、柱上。 他只觉双腿一轻,两脚骤凉。 血如雨下。 血雨纷飞。 “噗、噗”二响,他已双手抓住了横梁。 毕竟,他已“抵达”主梁了。 然后他双手一顿,身形飞荡,翻身上梁,只发现自己身躯奇轻无比,才发觉自己双腿已断! 一条自膝、一条自踝,给日月双轮齐口切断! 他先是不觉痛。 可是很惊惧。 ——乍然发现自己已失去了双腿的惊恐所产生的痛苦,甚至要比断腿对肉体上所造成的痛苦,还要来得快,来得深,也来得迅速。 这一刹间,高飞知道自己己永远不能“飞了”。 他没有腿了。 他成了残废了。 他只有双手紧紧的抓住横梁,紧紧的抓住,他的人便悬在木梁上,血一直吧嗒吧嗒的往下淌落。 他的人也渐虚脱。 他竭力敛定心神,凭着尚剩下一点清醒的神志,他先疾封了自己下盘几个要穴,先遏止住大量涌出的鲜血,本来还想要在未完全丧失意志之下,俯瞰房内的战局,却不意一眼却瞥见了,在远远的远处,许多房子的后面、许多巷子和沟渠的间隔下,一处高地上一棵大树的旁边,站了一个人,正远远远远的看了过来,还招了招手,算是招呼。 这个人很奇诡。 ——诡异得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在“小鸟”高飞从此就不能再“飞”,因失血过多快昏死过去之前,仍依稀认得,勉强可以识别。 这人正是那个蔡京的大总管。 孙收皮! 他忽然想起这个人他为啥这般熟悉了! 他在这半晕不活里居然自茫茫脑海浮沉中想了起来,像在记忆的大海里捞起了熟人的一具浮尸。 他记起这人应该是谁了! 他是谁呢? 不管是谁,也随便是谁,只要在此时此际此刻此关头,过来帮铁剑叶告一把,就算不能扭转乾坤,也必能强撑一阵。 盖因叶告尽其所能,只差一点便能敌住文随汉了。 但还是差一点。 他快抵挡不住了。 ——偏偏又无人过来助他一把! 44.阴湿的男人 我不能死! 双手紧攥着“名利圈”上横梁的高飞,心中有这桦一声狂呼。 本来,只要是不想死的人便一定想活下去,这点并不出奇。可是,在高亦样要活下去的坚持中,但还多加了这样一个强烈而鲜明的意志:他要活下去,才能把他今天所发现的事情,告诉他的朋友、同道、圈里的人……所以他不能死。 他要活下去。 可是,能吗? 叶告也要活下去。 他快守不住了。 他发现文随汉的剑怯自己倒不一定是抵不注敌不过,而是对方一旦出剑、开打,就大开大阖、大气大势、大劈大杀、大路大步,让他先失去了信心,再招架不注更陷入了险境。 对方用的是黄金剑,上面镶满了宝石。 ——要是别人,使这种黄金打镌且宝钻琉璃粉饰珍贵非凡的剑,最多只供炫耀、奢华、以显家世,多半都是只有姿势。 无实际者,真正一流剑手,决不会把配剑装饰得像八宝箱里的玩意儿般的。 可是事实上却不然。 这个使黄金宝石珍珠剑的家伙,还衣饰华贵、金冠玉佩,美衣丰载,一点也不像是个为银子而杀人的杀手。 然而,这人拿人钱财,不惜替人收买人命,得来的钱,就用来修饰自己。 他一旦扰出黄金剑,一身金饰华服,粉敷俊面,蕊香熏体,踏青皂靴,他的信心全就来了,手里拿剑,腕底风雷,那种高人一等、傲视王侯的杀法和剑招,令叶告真的接不下来,应付不了。 这时分,叶告好似不是输了武功,而是信心先凉了半截,所以,他知道久战下去,只怕要败,所以决定要仗剑冲过去,要用近身制穴法来速战速决。 没想到的是:正是文随汉这等看似光明正大,而且风华、风流且风骚的剑法中,突然之间,他一甩剑穗,就如同小鸟高亦桦袖中藏有独门杀着“说时迟,那时快”一样,“啸啸”二声,发出二物。 那是两条“虫”一样的事物,四边都是铁刺一般的毛! 这两条“毛虫”飞射向叶告! 叶告本已告不支,他毕竟年纪太小,没想到这个每一招每一式都冠冕堂皇的人,所作所为,大方高雅,全都只是他的掩饰,他真正下杀手的时候,他的对手往往就是因为迷眩于他的华衣包装下,而遭了他的道儿。 他这手暗器,也有个名堂: “点点星星点点虫”。 星光只是梦。 高悬于空,炫人心目。 虫才是真实的。 要命的。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是个外面堂皇高贵,内里阴湿龌龊的男人。 叶告刚好要逼近敌手:这形同是送上门去! 这二物来的极快! 叶告已来不及闪躲避。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趴下! 他说趴就趴,几乎是扑倒于地。 他避得了这两枚“点点虫”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刹间,他只记得追命曾教过他:万一你来不及闪、来不及躲、更招架不来的时候,你在生死关头,不妨先对手把你打得倒下去之前而突然倒下去,倒得愈快愈好,愈突然愈好。因为敌人的目的只是想把你打倒、杀死,女果果你突然先倒了、先“死”了,他别的可能都能防着,这一下可大半防不着: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先求死,反得活。 由于叶告年轻好胜,且骁勇善战,他很少与人对敌会落败,纵败北时也绝少用这种方式图存、求活。 可是他现在他已没有选择。 他只有扑倒。 趴下。 他还年轻。 他还要活下去。 ——一个人要是求死,首先是对他自己的生命不尊重,对他自己的存在完全否定,这种人活下去,已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叶告当然不是。 他可不想死。 ——他可还要跟公子无情相随千里不觉远,何况,他的“死对头”陈日月还没死,他又怎能先死! 一击得手——还是不中,文随汉已无暇理会,他马上回卷剑穗收回了一对“点点虫”,然后转腰扭身:大步迈出,跨向床那儿去。 陈日月手持着剑,面对他,似为他气势所迫住了,几不敢出手。 文随汉举起了剑,自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让开!” 陈日月没有“让开”.他只是怔怔的看着文随汉的剑。 文随汉扬起了剑,就要发出了他的“官贵剑”高招:“滚开!” 陈日月仍然拦在床前。 不走,不退。 文随汉连划三道剑招,连剑花也堂皇华丽逼人,他发出一声断喝:“给我滚!” 这一刹间,他就出了手。 不,他出的不是手。 而是时! 他全面吸住了陈日月的注意。 然后出袭。 猝然出击的是肘! 他一时,撞开了陈日月。 陈日月一移开,他就迅速地跳到了床边。 然后伸手一扯,扯开了被。 扯开了被,便看到了人。 一个阴阴湿湿、龌龊龌龊的男人。 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奄奄一息、吁吁而喘的天下第七,就斜躺在床上,以一双绿色的眼,有气元力的望着他。 文随汉笑了:“你好。” 文雪岸死气沉沉地道:“你好”。 文随汉大声道:“你都有今天。” 文雪岸垂死的睨着他,似已听天由命,引颈就毙。 文随汉开朗得十分开怀:“我是来救你的。” 文雪岸那两片皱皱的薄唇拗了一拗,不知是表示致谢还是反映委屈。 然后文随汉大笑道:“我救你的方法是杀了你——那你就不必再在人间受苦了!” 话一说完,剑光金光宝光齐闪,他一剑斩了下去:对着天下第七那截弯垂在胸口的脖子。 45.腰斩 黄金剑。 剑光黄金芒。 这一剑,就要斩落他兄弟的人头! 原来,他不是来救他的兄弟的。 他是来杀他的。 ——他原本就恨他,一直都在恨他。 他恨他的母亲,夺走了他父亲部分的爱。他恨他的存在,又夺走了他父亲对他的爱。 他恨他比他自由自在,恨他比他早些成名,恨他比他更有江湖地位。他也恨他先自己一步,加入蔡京麾下,使自己只能选择“六分半堂”;更恨他就算落难,但仍是那么矜贵,到处各方都有人找他,要他说出,了不起的大秘密,就像是一部活着的秘籍,看来还随时都可以靠这一点来东山再起,他亦恨他比自己丑陋难看,但却可以到处糟蹋美丽的女人,又能名成天下。他最恨他一向瞧不起自己,没负过家庭的责任,但爹却肯授他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他恨他的死样子。他恨他比自己更卑鄙、阴毒,他恨他看他的眼神、眼色,他恨他的幸运。到头来,他最恨他是因为他的存在、使他恨自己! 所以,他要杀他。 他想杀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 可惜苦无机会。 而今有了。 他趁他负伤,要他命。 机不可失。 再无二次。 ——他要杀他、除此无他! 他等了好些年岁,而今终于等到了: 他以一种比手刃仇人更欢悦的快感,去杀自己的兄弟:文随汉终于能格杀文雪岸了! ——从今而后,江湖上,武林中,就只有“富贵杀人王”,而无“天下第七”了! 他为这个想法而奋亢不已。 ——一种几令他射精的快感,正充斥着他,他手起剑落,要斫掉他兄长的头! 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了。 世事常难逆料。 不过,人生的好玩处亦在于此。 残酷处亦源于此。 文随汉一剑斩下,突然发现了一蓬光。 一起很亮很亮但又很粗糙很粗糙的光。 在这刹瞬之间,文随汉错以为雷日出了手。 ——雷日的“大日金轮”,出手光耀夺目,一般人绝对招架不了,就是因为既睁不开眼,又如何应付他的出手? “大日金轮”的灿亮眩目.正好与雷日所使的那“弯月冰轮”侵入腑肺的寒意冷光,相映对照,交错运用,难对难敌。 可是,雷公不是刚才已着了那姓高的暗器么!? 看来,就算他不致于马上倒下来,只怕也一时恢复不了战斗力。 雷母亦如是。 就算是他们.也决不会在这儿出手。 ——那么,是谁发出这道金芒万丈呢? ——这道粗横专霸的厉芒,到底是射向谁呢? 灿目难当,刺眼难视,莫不是这道利芒是向自己射来!? 天下第七不是已身负重伤的么? 文雪岸不是已经给人封住了穴道才会任由那两个小孩及一个高飞操控的么! 天下第七文雪岸不是已全无还击的能力吗!? ——怎么!? 什么都是假的。 在这当口儿,他吃了一记,才是真的,才是千真万确的! 他吃了一记,立时不觉什么,只觉得好橡有什么东西要往外泄了。 他初时还以为大概是自己的下面失禁了:只是一时还弄不清楚是大的还是小的。 然后他便看见天下第七徐徐坐起。 ——阴湿的脸上有一个诡异的阴湿的笑容。 也许那不是笑容,而是一个快乐的表情,却用一种卑鄙的方式表达出来。 “你……你……你不是……” 文随汉震讶极了。 “你本来不是受雷纯所托,来救我回去,让我供出方应看近日苦练神功的秘诀吗? 但你却公报私仇,杀了我,回去伪称我死了,是不是?” 满脸血污的天下第七如是说。 阴。 湿。 而且冷冽。 ——不止是他的人,连他的话,他的脸,他的表情,他的血污,还有他只剩下一只的眼,都一样让人生起这种不寒而惊的感觉。 “你……怎么……你!?” 文随汉更震讶的是自己竟一句话也无法“顺畅”他说出口来。 ——好像只说到了个字头,尾音就完全“泄”掉了。 “我外号不是叫‘天下第七’吗?人家都以为我只眼前面几个什么李沉舟萧秋水燕狂徒……之类的家伙,其实我才没那么无聊呢!告诉你也无妨:我可以死上七次!你信也不信?” 天下第七幽幽的说着。 然后他徐徐立起。 显然,他很艰辛,也很吃痛,但的确已能够站起来了。 “你明明……明明……” 文随汉无论怎么努力,怎样吃力,也挣扎要把话说清楚。 因为连话也说不清楚,又如何出手、反击、求存、逃命? 可是他仍然无法清清楚楚的说完一句话。 “我明明是死了的,对不对?不对。我只是假死。我比任何人都耐死。我偷学过‘忍辱神功’,虽然只是皮毛,但依然能冲破受制的穴道,只是需要耗损大量的内力,以及一些时间。既然己伤得一时无法还手,我就索性假死过去,在这几个混球试图救我的时候,我趁机用‘山字经’我所明了的部分逼出了身着‘火炭母’毒力,然后静候时机。” 文随汉觉得十分恐怖。 无限恐惧。 因为他终于找到自己无法完整说出一句话的原因了。 “可笑的是他们还以为制住了我。我知道你不是来救我的,你等候己久,为的是杀我。我身负重伤,不跟你力拼,只好与你斗卑鄙,等你来杀我的时候我才来杀你。刚才孙总管过来,只瞄一眼便知道:一,我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二,我根本还没完,他马上便撤走了。他确是个厉害人物。” 文随汉喉头格格作响。 他现在不是看天下第七。 他在看自己。 看他自己的下身: 他齐腰已给“斩”为两截! ——只不过,来势太快,他的腰虽然“断”了,但仍“连”在一起,只不过,血水、肠肚、肾脏正泊泊溢出,他甚可以听到磁磁的血浆冒泡在斩裂处的声音! 文随汉为这个发现而完全毁掉了斗志。 而致崩渍。 “我曾经在大威德怖畏金刚神前矢誓祝顾,我身不死,除非有人一天内让我连死上七次,我今天给戚少商逆面打碎了鼻骨,不死。我后来让温文透过‘金狗脊’对我下的毒,仍不死。 我又失手遭无情暗算了一记暗器,打瞎了一只眼睛,但我仍不死。才‘死’不过三回,我现在又活过来了,这小家伙要前来制我,岂是我对手?可悲的是你得意过甚,居然未曾发觉!” 然后他阴阴森森的问道:“怎么?被腰斩的滋味好受吗?——不必奇怪我手中已无剑、背上无包袱,从何发出‘千个太阳在手里’……”他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也学到了‘伤心小箭’的一些窍妙。伤得愈重,使来愈是得心应手。你看——”他的手腕一掣,亮出来的是一把刀:柴刀。 ——那是刚才干寡手上的刀。 一把平平无奇的刀。 “就这么一把刀,就把你给一刀两断,你一定很不服气了,是吧?可不是吗?”天下第七得意得全身都在抖哆,看来,他好像是痛苦大于快乐,痛楚多于欢悦似的,“你没想到吧?我受了重伤,才清楚看出了蔡京、雷纯这一干人利用我的真面目,看清楚老字号的人、风雨楼的徒众、还有你……把我除之而称快的咀面。可是我偏就不死。我是不死战神。我才是死神,你们的催命人。……我已没有了包袱,丢弃了背负,反而更强、更悍、更独立而可怕……”然后他一伸手,撷下文随汉手里的黄金剑、道:“现在,这是我的了。” 之后又冷冷的说:“现在开始,江湖上只有天下第七,没有富贵杀手。” 天下第七踹出了一脚,叱道:“去吧!我要让你永远身首异处!” “噗”的一声,文随汉的上半身、便给他一脚踢了出去。 文随汉惊慌己极,只来得及怪叫一声。 只有这一声他还叫得清亮脆响。 他的“上半身”已给蹴飞出去,“下半身”仍留在房里。 血流了一地。 他的“上半身”仍在飞掠于半空,“呼”地划了一道孤型,和着血水“叭”地落到了楼下:——“名利圈”的大堂中! 然而他犹未气绝! 那时那儿的爆炸方生方起。 大家都为这“从空中掉下来的人头”而震愕不已。 46.断了气 意外的是: 自楼上摔下来的竟是文随汉! ——而且还是半截身子的“富贵杀人王”! 他刚才不是趁楼下的激剧中千方百计突破封杀,闯入十九房去为所欲为的吗? 怎么却落得如此下场!? ——看来,他好像尚未断气! 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楼上发生了什么事和有什么变化,在楼下应战的鱼姑娘一时还弄不清楚,但眼前的大爆炸,却是有了结果:桌布如蝴蝶,似焦鱼纷飞、飘扬。 原先桌布内的两上人:鱼头和鱼尾,已经及时端了出来,炸力波及,伤头损面,但不致死。 爆炸如此剧烈: 然而在爆炸力最强大的格布之内的两入,却丝毫都没有给炸伤。 爆炸力那么巨大,以致在旁边的人,就算走避不迭,也伤了几个,可是,在爆炸发生之所在的人却平安无恙,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 但事实确是这样。 暴风的中心是“暴风眼”。 “风眼”反而是平静的。 ——大自然的威力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这爆炸是雷怖自己制造出来的! 说什么,他都没道理会炸死自己。 何车就是觑准了这点。 ——最危险处往往是最安全之地。 爆炸力的中心反而没有杀伤力。 至少,雷怖擅使火药,一定会先保住自己的安全。 所以他就趁爆炸的那一刻,冲了过去,飞起两脚,踢飞了鱼头鱼尾,再扯住了雷怖,作近身肉搏殊死战。 他的脚在“救”人,但双手却忙着“杀”人。 ——就算不能一举将雷怖格杀:至少,他也要以“火拳烧掌”把他缠住再说。 因为他清楚明白:只要他把双鱼兄弟救走,暂时稳住雷怖片刻,他的战友鱼天凉和盂将旅就一定会联手对付雷怖。 他知道“杀戮王”雷怖的功力:单凭自己一人,还真应付不了。 ——毕竟,雷怖是“江南霹雳堂”中少有的三级战力好手,而且还是个破家出堡去自创门户的一代宗主,自有过人之能,可怕之处。 不过,要是加上鱼好秋和孟老韧,情势必然不同——要是小鸟高飞也加入战团,那应该是可以一拼的。 温六迟远行之前,把“名利圈”的“生意”就交给他们四人,决非没有道理的。 所以六迟居士走得很放心。 其实温丝卷正是要去“招兵买马”,再请聘些高手回来。 进一步拓展“名利圈”的格局。 ——这主要是因为:时局不一样了,形势变了。 其实,人是活的,时势不断的在转变,若无因应之策,那只有老化,或给淘汰掉了。 温六迟决不如此。 他的观点一向很新。 他的想法人时,手段也很“激”。 ——激烈、激动也刺激。 以前,京城里只有三个首要帮派:“迷天盟”、“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鼎立,那是因为这三个势力刚好相互平衡,一个是纯粹黑道的势力,一个是武林与蔡京派系的结合,一个则是武林与反蔡京势力的同联。 后来,“迷天七圣盟”因关七神智迷乱而迅速萎谢,代表了内戚,官宦新兴势力的“有桥集团”,迅即冒升崛起,重新平衡了京华的江湖力量。 惟近来却发生了蔡京“下台”的事,尽管,不久就酝酿他快要“复相”一事,但他的“罢相”一事,多少是因为武林势力“倒”他的“台”而造成的,所以,在他“重出”之前,有一“正”一“反”两个势力正在互相消长,对决:一个是“反”蔡京(包括那一干使得皇帝穷侈极奢,闻得民怨于道、民不聊生的童贯、梁师成、王黻、朱励等人)的“江湖正义力量”纷纷趁他“未起”,入京建立自己的山头势力,或“化零力整”,加入“风雨楼”以壮声威,刚好遇上戚少商很有招揽结纳豪士之风,又有联结纵横的才干,故而一时浩浩荡荡,雄风大振。 一个则是“拥”蔡(以及六贼等人)的势力,乘蔡京“复出”之前,为他清道,为他造势,为他卖命,以搏他日在京里建立己方势力,或索性加入“六分半堂”,与“风雨楼”(包涵了“象鼻塔”、“发梦二党”、“天机组”等组合)对抗。 “名利圈”也是其中之一。 他要建立“自己的势力”。 ——这是个乱局,六迟居士最喜欢就是“乱世”,因为时势愈乱,就愈有可为。 就算不是为了权力,原来的秩序或传统给冲击解构之际,新的传统的秩序未建立和重整之时,一定会有许多好玩的刺激的事情在“乱局”之中出现,温六迟,温八无和他“用心良苦社”的人,一向善于把握这种敏锐感觉、特别时机。 “用心良苦社”所建立的种种“事业”,必然都新颖过痛,出奇制胜,赚钱还在其次,最重要好玩,但这一切,都得要有个基础,受到保障——为了保障这个“保障”,温六迟和“感情用事帮”自家的人,决心要在京师里拓展、扩大他们的影响力,要扎根,也要升腾。 于是,温丝卷便出去联合温八无,温兄、白赶了、白猖狂等人,多找些能人回来,壮大“名利圈”。 “名利圈”本来一直在京城营业,已多年了,而今才要大展鸿图,连“用心良苦社”本来安设在“十八星山”、“义薄云吞”、“自成一派书坊”、“杀手涧”、“崩大碗”、“鱼尾布”,“玻璃猫”、“吃不了兜着走”、“冬不足”等高手,也回调京城,这下可热闹了。 不料,正值这时节,却发生这变乱。 显然,这么多敌手、高手、杀手,全同时来到“名利圈”中,只怕其志不只在营救天下第七,定必别有图谋,不然的话,就是找个藉口铲平“名利圈”了! 本来,待新的一批好手赶到之后,“名利圈”势必声势大壮,而何车、鱼姑娘、孟将旅及高飞等人,则是店里“元老级”开山人物,届时,地位自是高人一等,总算是熬出头来,且是大有可为之际。 是以,今天的冲击,说什么都得稳住,守注顶祝所以,何车已豁了出去了。 他冲前,先救双鱼,再死缠雷怖。 他这样作,看似鲁莽,其实,内里也是经计算过的。 其实不止经商、工事、文章,必经计算,连同军事、出手、政事,莫不经计算。 ——若不经计算,就算只是放射一支带火的箭,也一样打不着目标,说不好,还打着了自己的屁股! 计算重要,所以,一个国家、军队、社团里的军师、顾问、师爷类的人物,也分外重要。 这些人,定必是读过许多书,有很多人生阅历(至少通透人情世故)的人来担任的,他们出谋献计,制定模式,经营形象,运筹帷幄,苦心积虑,惮精竭智,对君主、老板、社团、组织委实贡献良多,功不可没。 是以,诸葛亮虽不擅武,亦未手执大刀长戟冲杀敌将于阵中,但他居功至伟,不管是蜀主刘备或敌国君王甚或青史大椽,都不敢将之厕身于关公、张飞、赵子龙等一级武将之下。 这种智者也不一定出现于战尝军中,或帝王、君主身边,其实,巨商大贾、帮派组织的主脑人、大老板身边,也一样需要这等人材! 只惜,今未见注重这等谋略家、智囊如同昔者! 盖因三国之后的君主,乃至于商贾豪绅,其容智者之量,已远不如往昔! ——这些人,纵得智者,能人、奇材,亦不重视,或闲置不用,或才非所用,设虚以立,材用不当,自古才大难为用,以致这些智慧高深的人,忍辱含屈,星沉月陨,宁投隐深山不出,或索性扮作俗人,无所用于俗世横流中。 其实,真正的“受害者”,到头来还不是集团的首脑,不管那是国家的领袖还是经商的老板,他们不能见容这些智者,形同削减了他们自己的实力,使他们无视于偏见与盲点,身边仅存的是唯唯诺诺的小人等流,又如何得遂壮志雄心? 话说,就算有假意收容这等读书人、士大夫、有风骨的志士侠客智者,但又处处忌之、防之、疑之,探之、结果,这些人自然都战战兢兢,勉强出头,自也不敢献策治国良方德政,应势自保,苟全自救,哪还敢为君王、主子算计天下事?巴不得收尽锋芒、缩隐无闻为上计也! 不敢用材人智者,或用而未能重用,或忌对方强于己者而压抑之、弃用之,乃至于毁灭之,的确是一种迂回的自尽,起码也是变相的自宫。 何车不是智者。 但在打架上,他绝对是个高手。 他当衙差、禁子,一路打上来,打成了班头、捕快。 他打斗虽然狠、出拳厉害,出掌犀利,出脚快,但最利害的是、看他形似莽烈,但一切其实均经过精密之计算,他才出手打人的,所以他才会逢战必胜。 他计算得很快,所以才让人觉得他鲁莽灭烈。 他出手很快,快得使人以为他凑巧。凑兴——其实仅是凑合的招式根本不能让他这种人活到现在,还打出了如此名堂。 这一次他也一样。 ——看似随意、拼命、玉石俱焚的打法,其实也一样经过精密且快速的推算:有把握,他才出手。 ——只要缠住这厮一阵就好。 没想到,这次他计算失败。 他的确没让对手炸死。 但却仍然断了气。 47.刀风风刀刀刀风如刀 他突然断气。 他死了。 这人物,不死干爆炸,死于刀。 他成了刀下之魂。 他能够避过爆炸,是因为计算正确,他之所以殒于刀下,也是因为计算错误。 他算得、点也不错,既然是雷怖亲手引发的爆炸,炸力一定不会伤及他本人。 所以,他只要贴近雷怖便可保平安。 他对了。 他也算错了一步:雷怖既然是“江南霹雷堂”的八大高手之一,当然精擅于炸药的运使,不过,他跟雷艳一早已毅然离开“雷家堡”,另创支流,成了“封刀挂剑”的雷氏一族中最早先“提刀拿剑”的宗主,是以,爆炸反而不是他的绝技。 刀法才是。 因而,何车冲近雷怖的结果,等于是将身体送上刀尖。 他错了。 所以他死。 这是一把风快的刀。 这一刀比风还快。 这一刀就捅进了他的腹腔里。 这一刻间,何车眼泪、鼻涕、大小便一齐失禁。 他觉得他的内脏已给这一刀绞碎。 他现在才发现他错了。 他错得太厉害了。 ——炸药,绝对不是雷怖的强项。 相媲于他的刀法,他的爆炸只算是一条小蛇。 刀才是他豢养的龙。 但他知道已迟。 太迟了。 所以他付出了代价。 代价极为沉痛。 生命! 雷怖抽出了刀,用手指在刀锋上轻轻一弹,“嗡”地一阵响,然后他伸出了舌尖。 他的舌头很长。 他舔了舔刀口上的血。 好像很滋昧,很享受的样子。 这时候的他,一点也不老迈、一点也不猥琐、更一点也不萎靡、颓唐,舔过血后的他,反而好像年轻了,茁壮了,而且威风凛凛、顾盼自雄。 他像一位刚完成了他绝世杰作的大师,横刀立马的站在那儿.很志得意满的样子。 可是,在这酒楼里许多人都痛恨他。 特别是痛恨他的样子。 ——鱼天凉、孟将旅固然恨之:因为他刚杀了他们的亲密战友何都头,可是,店里其他的伙计、客人,也都憎恨恶他,因为恨他刚才引爆的时候,一点也不顾全他们的安危。 孟将旅一向和和气气,但和气不代表他好欺负,也不等于他没火气。 何火星一死,他就红了眼。 “雷杀戮,你今天别想活出去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们名利圈、感情用事帮、用心良苦社、老字号……谁都不会放过你这老崽子!” 雷怖道:“四十一。” 孟将旅没听懂:“四十一?” “对,是四十一,刚死了一个,还有两桌子的活死人和地上趴着、枕着的生死的人不算。”雷怖手上的刀发出六种森然八种寒芒来。“剩下四十个人,在这里,在楼上活着的人,大大孝小,总之是七十四人——楼上的我不管,雷公电母负责楼上的活人,我负责杀楼下的,四十一个,一个也活不了。” 他说,说的理所当然,也不怕犯众怒众憎,更胸有成竹,势在必成。 ——好像没拿这饭店里的人当人! 真正在“名利圈”楼下饭堂里做事的人,连双鱼兄弟、鱼姑娘、加上孟老板,还有三名伙计两名厨子,顶多只是九个人。 余者均是客人。 这些茶客、食客、任客、差役、小吏,以及看似只在现场看似卖皮肉色相的,但实有点武功底子的姑娘们,加起来,的确是三十二人——这数字正确。 看来,雷怖的确是用心算过了。 但他这一句话,等于是跟整个场里的人为敌。 这店子里当然也有不少能人,来自三山五岳都有,有的本来还不愿插手,有的原来不想冒这趟浑水,听雷怖这么一说,又见雷怖那么张狂,难免都激起了义愤:——居然想以一个人来杀全部的人! 就算你有通天本领,若是一拥而上,双拳难敌一百四十八手,就看你怎么口出狂言、会有什么下场! 当下,人人都站了起来。 除了东隅那三十无精打采和那个全身动个不停的青年,仍然无动于衷之外,就是西南座的一老二少,依然茗茶,似在静观其变。 到了这时候依然巍然不动、漠不关心的人,未免太令人费解,孟将旅纵在愤慨中,也留意到这一点:会不会是因为雷怖有强大的后援,所以才如此有持无恐呢? 鱼姑娘也有意煽动大家一起合力剪除掉这号恶人:“雷怖,你一句话就要啃尽今天全座那么多英雄豪杰,我怕给你吃到咀里也咽不下,胀爆了肠肚也是活该!” 雷怖忽然望着鱼天凉。 他没做什么,只是望着她。 他的眼神也不是特别凌厉,也不知怎的,给他一望,鱼好秋只觉一阵悚然。 只听雷怖眼看着鱼姑娘,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不要死。”停一停,又说:“你最后才死。”然后才回答孟将旅的问题:“我今天是冲着你们来的。” 一句话。 “我要杀光你们名利圈的人。” 又一句话。 “谁教你们名利圈的主事人:不管是老字号还是用心良苦社、感情用事帮,都得罪了我们的后台——我接到命令,清除名利圈的叛逆,然后在此地建立‘大雷门’的势力,把势力接管过来。” 这是一句长话,大约解释了雷怖的用意。 孟将旅不禁问:“谁是你们的后台?” 雷怖笑了。 鱼姑娘正觉得他笑得像一只横行的蟹,却给人一脚踩碎了壳似的,相当恐怖,突然,雷怖便出了刀。 刀快如风。 刀风快利。 他一刀砍了过去。 他不是砍鱼姑娘。 也不是斩孟将旅。 而是劈向鱼头和鱼尾。 ——不止一刀两段,还一刀杀两个:两个小孩! 他像专盯着他们下手: 以他这么一个堂堂武林中享有盛名的人物,居然刀刀都攻向鱼氏兄弟,刀刀都向小孩子下手! 他这一刀,更犯众憎! 怒叱声中,至少,至少有十六人向他扑来,有七人向他出了手,有五人要替鱼尾跟鱼头接那一刀。 就在刹那间,刀势却变了。 一刀变两刀。 两刀变四刀。 四刀变八刀。 八刀变——不是十六刀,而是四刀,然后是三刀、两刀、一刀——然后突然收刀! 刀刀如风。 风之刀。 血光暴现。 惨呼、哀号声中,着了刀的有八人,倒下的有五人,不倒的也血涌如泉,伤重难支,倒下的眼见就不活了。 他的刀原来是假意攻鱼氏二子,引蛇出洞,刀势陡变,一路急砍猛杀,一气便杀伤了八个仗义出手的人! 48.茶杯杯茶茶杯有茶 然后他回刀。 一时无人敢近前,只见负伤者呻吟挣扎,哀号打滚,死者倒在血泊中,肠肚满地。 然而他们多与雷怖并不相识。 雷怖横刀,沉思,外面轰隆一声,打了一道闷雷,雷声恐怖。 看来,在这将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分,京城难免会下一场今日已是第三场的雨,而且看来雨还会下得很大,而在这三不管地带“名利圈”里,只怕也难免有一场大杀戮。 雷怖杀了几个人,心情似乎才稳定一些,刚才他精神矍铄,而今才宁定平复了些,甚至还有了些许的倦意。 然后他走了几步,回到他原来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 他的手枯干,指节突露,如晒干的鹰爪。 手腕很瘦,但很稳。 也很定。 他端起杯子,闭上了眼,往杯里深吸了一口气。他像嗅茶香。 且很享受。 他杀了人之后,就走过去,用左手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拿起茶杯,杯子里有茶,他喝了口茶,好像在品尝茶昧,享受每一点茶水滋润之味,他像是一个清逸的品茶老人,一点也不像是刚杀过了人,右手还拿着柄沾血的刀,地上还趴着给他杀了或还没杀死浴血悲号中的人。 这些人都是有文有武有妻有儿有女有兄弟姊妹的。 雷怖却在喝茶。 他现在一点也不像是来杀人的。 而是专诚来口茶的。 ——可是他刚杀过人,而且还扬言要杀下去,杀光为止。 喝完了一杯茶之后,他横了西南座的那两个美少年和一个狠琐老人一眼。 那三人也在喝茶。 好像这儿发生的事,跟他们毫不相干似的。 他们也只是来喝茶。 那羞怯的少年低首喝茶。 喝得很愉快,而且还有点怯生生的,仿佛每呷一口茶,都是跟茶这位姑娘打了一个招呼似的。 他居然把茶喝得带点羞涩。 他大概把茶当作他的恋人了,就像拿着杯子的手,也那么轻柔不甚着力。 另一个美青年也在喝茶。 他喝茶时带着微笑,就像佛祖在拈花微笑一样。 他随随便便的坐在那儿,却隐然有一种平视王侯的气概。或许,他本身就是王候。 他美且俊,但不羞赦,他大方。 替他们斟茶的反而是那位老人。 那老者替两个青,少年在倒茶,态度恭谨。 他自己也在喝茶。 每喝一口,喉头就喀啦一声,好像倒灌了一口浓痰,看他的神情,就像刚刚喝下去的是一大啖仇人的血。 他们手里都有茶杯。 杯里有茶。 他们在喝茶。 ——他们三人好像都浑不知这儿刚发生了以及正发生杀人、打斗的事。 还是他们早已见惯为平常? 他们好像也发现了雷怖在注意他们。 他们举杯示意,好像在敬酒一样。 又像在祝贺: 祝福他长命百岁,贺他东成西就一般寻常。 可是:杀人可是平常事么? ——把杀人当作是寻常的人,一定不是正常人。 孟将旅也是这样想: 那一老二少,到底跟“杀戮王”是不是同一路的? ——一个雷怖,已经够恐怖了。 可是情形却不大像。 因为雷怖对他们的举杯“示好”,只冷哼了一声、耸眉说了一句。 “讨好没用,到底还得死。” 鱼天凉却觉得没道理让大家一起死:“雷老鬼,就算你要霸占名利圈的地盘,也用不着杀光这儿的人——这些人是无辜的! 她刚才想煽动大家围攻雷怖,可是现在她发现没有用。 人多只是牺牲大! 她现在倒希望他能网开一面,让这些人能够逃生。 ——活下去,才能把这儿发生的事传出去,传出去。不管让“感情用事帮”,“用心良苦社”还是“老字号”的人得到警省,还是让”金风细雨楼”。四大名捕六扇门的人赶来相助。为他们报仇,总好过死得无声无息、不知不觉! 何况,他也想拖延时间,等来援得人及时赶到! “无辜的人也要死!”雷怖喝完了茶,斩钉截铁的说,语音像一个判官,“在这里的人,除了雷家的日、月二将及姓文的同道外,谁都得死。谁敢来救,一样得死!” “问什么?!”一个本来高大威猛而今却因惊慌而失措的汉子站出来,不忿喝问:“我们无冤无仇,为啥要杀我!?” “那是因为立威。”雷怖赫赫的干笑了两声,“不杀你们。 无法树我要在这里办‘大雷堂’之威——现在姓雷的人那么多,雷家子弟全进京来捞一把,讨食充字号的也有不少。只有把你们杀个清光,既挫一挫你们打击我后台的威风,也好吓一吓风雨楼、发梦二党的家伙——我下一个就铲平‘象鼻塔’,且瞧着办吧! 我这家才是正版,才是玩真格的!” 孟将旅听到“雷公雷母”,还有“富贵杀人王”的名字。 心中明白了五六,冷笑道,“原来你们跟‘六分半堂’是一路的!没想到威名赫赫的杀戮王,居然当了一个娘儿一个废人的跟前走狗!” 雷怖怪眼一翻,问:“你是指雷纯和狄飞惊?——我堂堂杀戮王岂是他们用得起的大丈夫,他们跟我同伙是不错。 但要用我这等人物还差着八千五百里了呢!” 孟将旅一面是有意拖延,他在“名利圈”情势告急之时,已着身边一名得力的“小伙计”李忠顺去报官、而鱼姑娘也着一位亲近的“姊妹”陈恕芳去走报“象鼻塔”的好汉。援兵必定会到,只争迟早。孟将旅一面也真的在思忖:“杀牲王”杀牲那么大,支持他入京作这一番掀天动地行动的人,既不太像蔡京一脉一向比较阴沉,诈谋的行事作风,也不似有桥集团,王侯内戚的傲岸手段,更不是名门正派的行事方式,莫不是又有新的恶势力,要趁机并吞席卷京师武林江山? ——刚才雷怖摆明了要打击的是“老字号”、“用心良苦社”和“感情用事帮”的人,莫不是他们的后台是跟这些组织、社团有仇的人!? ——这么一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澳闶恰刑焱酢肜吹模。俊泵辖藐傅溃骸澳忝鞘橇菏Τ傻淖吖罚。俊? 梁师成本来在朝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翻手风雨覆手雨,在皇帝面前极为当红,也极之得宠,后因蔡元长、童贯等得势,渐获大权,梁师成遂而得躲入深宫投闲置散当太博去了,梁师成心机深沉,志气不小,自是不甘,早跟米苍穹、方应看等联结一气,而今,眼见蔡京又快复出,京里龙皤虎踞,黑白联手,各争地盘,他也要来插一把子手,邀得“一线王”查叫天为他招兵买马,用激烈重手法立定山头、创出名堂再说。 ——雷怖便显然是他“请出来”的重将! 而且也是杀将! ——不大开大阖、大砍大杀,便无法在这乱世、乱局里立威,短时间内搞出个头面来! “叫天王”跟“用心良苦社”的人本有仇怨。“名利圈”又正好介乎黑白绿林之间的一个堡垒,是以“杀戮王”正好找他们“祭刀”! 雷怖的目的,显然要一进京就立功,先做成件大事,那就得大开杀戒,夺劝名利圈”这个重镇,有了本钱再与不同势力对峙。 ——六分半堂只是他们的“友邦”,“叫天王”是他们的后台,梁师成一伙宦官,才是他们的头领。首脑。 如果让“杀戮王”这一伙人一上来就立住阵脚,声名定噪,从者必众,那时,京师的腥风血雨,只怕更无日无之,无法无天,无以为甚了! 49.执行大行动 “走狗?”雷怖怒笑,长空又劈勒一声惊起了一道雷,看来,雨快要下了:“苍生眼里,谁不是走狗?谁都一样!你也不是老字号、用心良苦社的走狗!大家都是江湖上的黑刀子,不必充清高扮闺秀了!” “不一样!”鱼姑娘怒斥,“我们是规规矩矩的来这儿做生意、赚钱养活自己和大伙儿的!我们循规蹈矩,安安分分,来繁荣这里,兴旺大家,只有在遇上强权、豪夺、不合理的情形下,我们才用实力保护自己——你们却是来搞砸的,为谋私利、不劳而获,才用武力杀戮、逼人就范的家伙!颐鞘窍乱谎模耆灰谎模 ? “武林,本来就是你杀我,我杀你这一码子的事!”雷怖狞笑道,“你别臭美了! 这世间没有侠义,只有势利,谁强便谁对,谁武功高便是谁的天下——我今天便是来执行大行动的第一步!” 忽听有人嗤笑一声。 雷怖厉目如雷,笑的人原来是那贵介公子美少年。 另一个清秀害躁的少年却怯生生的问:“公子觉得好笑?” 公子仍掩着薄而弧型美好的唇,窃笑:“世上哪有行动是光用说的,不用干的?” 雷怖震怒。 他一气,刀便炸起了寒芒。 寒芒甚厉。 孟将旅等人也甚怒。 怒甚。 ——这一老二少,居然惟恐天下不乱,生怕雷怖不动手杀人似的! 可恼也!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果然雷怖问:“你们是什么人?” 害羞少年低下了头,更羞怯。 美公子笑了:“我们是来看你杀人的人。” 雷怖道:“你很漂亮。” 公子道:“谢谢。” 雷怖道:“但我却不喜欢好看的人。” 公子道:“我看得出来。” 雷怖道:“我尤其不喜欢好看的男人——女人又不同。” 他指着鱼姑娘,咧着黄牙,说:“像她就很美,我想操够她,玩够她才给她死。” 公子道:“你很坦白。” 雷怖道:“你便不同。” 公子道:“怎么不同?” “我刚才没把你这桌的三个死崽子和那桌的四个活死人算在内,不是不杀,而是要你们看完我杀光这里的人后,才各剁掉你们一手一足,再放你们出去宣扬我的威风,让大家怕我。可是你太漂亮,我不喜欢你,所以你也死定了。” 雷怖道:“我会让你死的很惨,很难看。” 公子道:“我相信。” 另一个老人忽然问:“我呢?” 雷怖道:“你很丑。” 雷怖道:“但我喜欢丑人——丑人比较漂亮。” 老人道:“那你一定很喜欢自己的了。” 雷怖道:“我当然喜欢自己,我是独一无二的天生杀人狂!” 他这样说的时候,十分自豪,好像那是个响当当的名号,不得了的赞誉似的。 “你真了不起,”那美公子说,“可惜。”就忽地没说下去了。 雷怖不禁问道:“可惜什么?” “现在我不跟你说,”公子温婉的道,“待你真的能杀光了人之后,才跟你讲。” 他居然敢跟雷怖这样说。 雷怖却是个天生的杀人狂魔! 雷怖也笑了。 他笑得当真是十分狞狰,非常难看,望之令人畏怖。 “我知道你们还不相信我说得出、做得到!”雷怖的脸肌像一大束会活动的枯藤,他的人像株老树,说话的声音却像一树的昏鸦:“我杀光他们.再找你算帐——那时候,你留下一口气才告诉我:到底‘可惜’什么,好吧?” “好,”公子愉快的笑着,但眉心突然闪过一抹赤红,“很好。” 那怕羞少年也附和的笑着,“非常好。” 老人眯着眼,脸客像豺狼笑意似狐的道:“简直是太好了!” 他们都十分服从美公子的意思。 突然间,雷怖出刀。 他原来在桌子这边,离自己关起的大门,大约有十三尺之遥,可是,他一出刀,刀光就已到了门口! 有一人正欲蹑步走到门口,要溜出去,但刀光过处,也身首异处。 他又杀一人,还打铁敲钉般的笑道:“想溜?死得更快!” 然后他说:“三十二个。” 他话还未说完。两人已一个狂叫,一个怒吼,分别各往东、西两个方位飞窜而出。 那儿有窗口。 窗外已黑。 雨濒沥。 ——好一场黄昏雨。 刀光一闪、再闪。 雷怖依然在原处不动。 但分两头逃亡的两人,一个突然顿住,一道血线,由肩至胁、蓦然喷出,人也斜断为两截,倒下。 另一人竟仍能一气掠出窗外。 不,窜出窗外的只是他上半身。 上半身而已。 ——他的下半身仍留在屋子里。 他已给雷怖一刀两段。 一斩两截。 ——两人皆如是。 雷怖却依然站在那儿。 手上有刀,刀口有血,血是新的,还在流动。 他身畔有茶,血滴在杯里,茶更红。 他的人在这里。 刀也在这里。 死人却在远处。 ——一个也逃不掉。 他的炸药手段,虽然厉害,但还是可以见轨迹,有动静,窥门路。 但他的刀法却完全没有套路。 无从捉摸。 ——无迹可寻,神鬼不侧,但却能惊天地而泣鬼神。 这是一种“恐怖的刀法”。 他脱离“江南霹雳堂”,便是以这种“怖然之刀”,创立“大雷门”。 “三十个。” 他说:“只剩下三十个。” 怒叱。 纷纷出手。 这一次,众人中有廿三人一齐出于。 他们已没有了退路。 他们要一齐把雷怖攻杀。 ——既然没有活路,那只有拼命了。 这一次的反击大行动,包括了孟将旅和鱼天凉! 这时分,却听一个人叹了一声。 美公子闻声寻人,只见是一个相貌十分平凡、一脸病容的人,发出了一声似断欲绕的轻叹。 ——这人的眼睛却很有感情。 虽然没有神采,但却根深邃,好像那儿曾有一个旖旎的梦,不过已然褪色。 过去的梦都是会褪色的,是不? 这叹息言的身旁还坐着两个人: 一个高大,一个文秀。 两人都垂头丧气,活像行尸走肉。 他们同座有一个英竣活泼、开朗得像早晨刚飞起来就叼获一条大肥虫的青年,这青年又搔首,又揉眼睛,又剔牙龈,还喃喃自语什么:“掉下来了……”但就是一点也不去留意身边发生的事。 他们三人,都没有参加攻杀队伍。 第七章 名利圈惨案 1.欢迎大家一齐来哀悼 二十三人冲过去。 杀过去。 这些人中,有不少是江湖的好汉、武林高手、有的还是一方之主,譬如有一位姓布的,名拉格,原是藏族的侠士,善使铁链为鞭——据说他使的铁链就是他曾身系牢狱这一十三年把他锁在牢里的那子,而今给他当作是趁手武器;另一青年姓周,名升冲,原是当年名动天下“三周庄”大庄主“单手棍”周丙的儿子,也是个剧盗、飞贼、擅使吴盗钧,他今天才第一日来到京城,正想有一番作为;而今,都一齐来战雷怖。 雷怖一见这些人冲过来、杀过来、包抄过来,他就整个人不同了。 他显得十分兴奋。 他跳了起来。 也跳了上来。 这之后,他一直跳过来、跳过去,跳到这,又跳到那,还跳来跳去、跳东跳西。 但每在他跳过之处、刀光都一冈。 刀光闪处,血光就现。 鬼哭神号。 开始的时候,还看到他在跳。 之后,是人和刀光合一,人跳刀也跳。 到后来,已看不到他了。 只看到刀光在跳。 一跳.就一蓬血雾,就一个人倒了下去。 “不行,这不是人,是鬼……!” “太恐怖了——!” “快走,再打下去,一定会……” “散开,退走,不要再牺牲了——” 血和汗,惊惧和恐慌,生死挣扎和仓皇混战……终于,孟将旅竭力的把拼命的人(现在都变成了亡命之徒)全“拉拔”赶回一隅。 这些人仍在惊恐中,震怖里。 他们二十三人冲上去,只不过片刻后,退回来的只剩下十二人。 还话着的,只剩下了十二人。 这已包括了鱼姑娘和盂老板,以及双鱼兄弟。 ——鱼好秋到现在还没死,她相信不是来自她的真本领(事实上,她有两次遇上刀光,都不知道该如何躲、应怎么避?),而是雷怖没有杀她。 为什么没有杀她? 她一向怕死。 因为她享受生命。 ——她出身不好,年轻的时候自杀过,不死,后来受过苦,熬过穷,反面对生命分外珍惜,深深知道活着就是一种享受。 可是,她现在却感觉到一种比死更可怕的威胁。 尽管,她身边有那么多人,她还有那么强大的战斗力。 至少,她那一条阵线上,还有十九个人,就算不计那不明来路的六个人及莫不相干的四个人,至少,他们还是有十九人。 却不知怎的,她还是怕。 仍是惊。 恐。 恐恐恐恐…… 那是脚步急促踩踏在木板的响声,还夹杂着尖叫惨嚎的声音。 大概楼下发生的大厮杀,已完全惊动了楼上的人:原在楼上的人,多是路过的住客,或来到京城做买卖的生意人,要不然,就是仍在休歇夜间才出来大肆活动的“姊妹们”。若扣除小鸟高飞、雷日、雷月、以及叶告、陈日月及天下第七,和上了楼的文随汉,共有二十六人。 雷怖算得很正确。 这些人,发现有这样的“杀人狂”到了下面,本来想置身事外的、躲起来的、或想联合起来冲下楼去的,但不知怎的,全部像遇上了极其惊恐的事,都狂嘶、哀告不已,还发生甚为剧烈的打斗声,且听到不住有人跌落地上的督杂声响。 木板渗出了血水。 血开始往楼下滴落。 一滴、一滴、又一滴,滴落到鱼姑娘的衣袄上,盂将旅的手上,还有鱼头、鱼尾的脸上。 鱼姑娘发现双鱼兄弟都在额哆着。 她双手搭在他们肩上,维护着他们。 其实,她自己也一样害怕。 鱼头、鱼尾就依在鱼好秋身上:假使这一战之后他们仍然能活,只怕这辈子决忘不了这等恐怖场面。 ——这么多活的人一下子都死了,剩下的人,只感受到比死亡更恐怖的阴影。 死的感受比死本身可怕多了。 兴奋的只有一人。 那是雷怖。 他简直是刺激极了:一个本来那么气若游丝萎靡颓丧的人,而今,变成像一个精力勃发的小孩一样。 杀人对他而言,绝对是乐事: 赏心乐事。 “看来,楼上也有同道中人;”雷怖仰望楼板,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告诉大家:“他跟我真是志同道合!” 就在这时候,忽然,门被粗暴的撞了开来! 六扇门里一流硬手“沙尘”,已领了十二名衙差和一个年轻小伙子,冒死杀了进来。 门破开。 十二名精锐差役一进来立即分布各处把守:不许任何人逃出店外! 沙尘冲了进来,一眼已看到店内触目惊心的情状。 他也不禁呆住了。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捕侠,但也从未见过这么剧烈的残杀场面:这么多的江湖人物,大都生龙活虎,孔武有力,但却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者里如此肆意残杀。 只见一个老人,手指还抚拭着刀锋上的血迹,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晌.在对着他龇着黄牙嘿嘿的笑,而且还居然对他说:“欢迎大家一齐来哀悼……这个杀戮战场,死在我的刀下,死的人将永垂不朽。” 沙尘看到这种人就头大。 他知道这种人不好对付。 这种人根本不认为杀人劫夺是错事,反而认为这些作为正好证实了他的强大、成功。 他一听到这种话就头痛。 因为说这种话的人必然以为自己是神。 ——也当杀人是一种艺术。 要对付这种人相当不易。 唯一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把他杀了。 可是要杀这种人往往也要相当的实力。 他一收到李忠顺的报案,马上就率二十名亲信赶了过来。 另外八名,由“灰耳”率领,死守在“名利圈”之外.决不让任何凶徒逍遥法外。 但目前看来,眼前的凶手没有意思逃跑——连一点要逃的意思都没有。 而且,居然还作了“邀请”: “欢迎你们来,”那老叟好像饿极了的人乍见一大盘美食香着一般,兴高采烈的说:“欢迎你们来一齐死”。 “这‘名利圈’里的惨案,要是少了六扇门的人,只怕还不够轰动,不够隆重,也不足以震撼人心。”雷怖的语气像在庆祝:“幸亏你们来了。” 外面雷声隆拢 雨就要下了。 店里没有灯。 很黯。 也很沉重。 血腥味很浓。 沙尘决定要吆喝一声,以壮声势: “来人啊,把人犯拿下,点灯!” 话未说完,光就亮起。 是刀光,不是灯光。 烛光是黄色的。 刀光是白色的。 血光是红色的。 沙尘看到了白和红。 他开始还以为是闪电。 外面的确在闪电。 但电也闻在里面。 刀在闪电。 刀如闪电。 2.布拉格之链 谁都不想死。 但不想死的不是得就可以下死。 也有人想死。 想死的人要死倒也不难。 你只要看到这片刀光,就知道死有多容易,生存有多困难。 你不知道那是因为没看见过这片刀光,没见过真正的沙场杀戮,没通上过真正的屠杀与搏斗。 杀人其实一点也不美。 死本来就是件恐怖的事。 ——只有为大义、大仁、大理想而壮烈牺牲之时,才把死亡洗涤了、升华了、美化了。 刀光如电不如雪。 雷的杀伤力远不如电。 刀光如梦——现在绝对是场噩梦。 沙尘挣扎喘息,始能向外大喊增援:“快来——”的时候,他带来的十二名差役,已死了九人。 没有人能挡得住一刀。 一刀也挡不祝 可是,沙尘即使叫到一半,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觉得“灰耳”和那八名伏兵即使进来,也决不济事。 他何必再找人来牺牲? 所以他反而大呼:“走!撤回去召大军回来,通知四大名捕——”他还没喊完。 但两件事情的发生,阻止了他的喊话: 一、他看见“灰耳”已率领他的八名部下杀了进来。 也许,灰耳已发现不对劲,但以灰耳的为人,以及他们之间的情义,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二、他已喊不出来。 他已给一刀切断了喉咙。 他一时还没死。 但已断了气。 ——喉管给割断了,自然没有气了。 他还在咕噜咕噜的说着话: 那是血水的声音。 血虽然一样的红,但可能是因为暮色浓了、深了,可能是因为看多了、流多了,自然也没那么怵目了。 但灰耳还是看红了眼。 他率他的部下拔出兵器杀了过去。 他一向厚道,但这次下的命令是: “格杀毋论!” 他带同八名部下、以及沙尘那一队剩下的十三人,加上李忠顺还有孟将旅、鱼天凉等十九人,一共三十三人,全部奋身攻向雷怖。 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三十三人。 他们冲上去很快。 因为他们已没有退路。 不拼命,只有死。 他们已没有别的选择。 只有拼命。 ——三十三条命,为了要活命,就得要先取一人之命:雷怖的性命! 其实雷怖这种打法很少有,极少见,而且也颇不明智。 他以寡击众。 以一人之力,来对付全部的人,而且,这些人都杀红了眼,敌汽同仇,齐心合力,要杀出一条血路:那就是要先杀了他! 他既不是先分化人心,让人各求自保,他才来逐个击破,也不是猝不及防的愉袭暗算,吓住部分的人、稳住部分的敌,他好逐一清除,取得胜利。 不是。 他是一竹杆打一船人的方式——他是以一把刀杀一屋子的人,且还先撩起全酒楼的人都非得要与之为敌,否则无以活命! 他只有一个人。 这种“打法”,这样子的“战容”,显然很不明智,还甚自绝后路。 但他不在乎。 他像是艺高人胆大——不,简直是自信到了沸腾的地步,自大到了目中无人的境地,甚至没把眼前的敌人当是人,仿佛那只是蚁蝼,他老人家要是一个不高兴,一脚便全给踩死了! 他绝对有粉碎一切敌人的自恃。 他横刀。 拭刀。 他瞪目。 横眉。 看去,他痴于刀。 看来,他嗜于杀。 人若要有成就,首先必须得去专注用心在一件事情上,把它做得最好、也最出色,那才是成功的第一步。 如果以这种来论雷怖,那么,他所专注的事物,一定是他的刀,而他的专心的事情,一定是杀人。 他爱刀。 他喜欢杀人。 一个嗜用刀杀人的人,最高的成就,会是什么? ——一个成功的杀手? 还是一个天生的杀人狂? ——他在这里会制造出什么成果?死人? ——还是“名利圈”惨案? 这一次,他们很快的冲了上去,但也很快的退了下来。 快得像一次潮来潮去。 三十三人上阵,退下来的时候,三十二人。 少是少了一人。 ——但比起前几次,已可谓“折损不多”了。 这一次,他们只“折”了一人。 这人便是使铁链的藏族高手布拉格。 他最勇。 ——作为藏族的勇士,他历经过数百十次的血战、械斗,曾赤手空拳在遇伏时力战二十七名阻击他的人,也曾身受十四创而奋战到底,所以,遇上这样惨烈惊心的大战,以及这样残暴可怖的敌人,他一样能奋不顾身,豪勇拼命。 他走在最前面。 所以雷怖便先选中了他。 惜英雄者重英雄。 也许,“杀戮王”雷怖“惜重”的方式是:砍下他的头! 一刀断头。 刀很快。 雷怖一手抓住布拉格后头的发,把他的头颅拎了起来,然而,布拉格的身子仍在动。 他仍在拼命,仍在挥舞铁链,攻向雷怖。 雷怖只在必须的时候,微挪身形,避开来势。 然后他问:“痛不痛?” 他问他手上的人头。 人头居然答:“不痛。” 雷怖说:“我的刀太快了,所以你还感觉不到痛。” 他这次只杀一人。 他这一刀只要证实一件事: 他的刀已快得让对方来不及感觉自己已断了头。 他也为了要证明一件事: 他的刀快得足以让断了头的人仍然可以对话、说话。 那怕只是一句话。 他已证明了。 证实了: 他的刀快! ——快得杀了人,而人仍不知自己已死了。 他很满意。 所以,当那没了头的残躯还不知自己已经丧命断头,而仍作出垂死的攻击,一链又一链的打下来之际,他只轻轻把手上的人头往上一迎:“波”的一声,铁链砸在头颅上! 头裂。 脑浆四迸。 ——雷怖让布拉格杀了他自己,打碎了他自己的头。 然后他很满足的一步跨到柜台前,抄起帐房算帐用的一支毛笔,还有撕下了一张纸。 ——他要纸和笔干什么? 难道他要放下屠刀,立地写作? 还是要算帐:跟别人以及他自己? 3.鬼怪般的快活 这次,他虽只杀一人,但已足以震慑全常大家都不敢再进攻。 只有退。 因为大家发现这不是一个敌人: 而是一个狂魔。 ——一个杀人狂。 他每次杀人之后,看着刀口上滴落的鲜血,意有鬼怪般振奋与快活! 大家为之却步。 一时间,谁都没有勇气再上前攻杀他。 可是,你不杀他,他可要过来攻杀你。 他喜欢杀人。 他要杀人。 这是他的乐趣。 也是他的职责。 更可怕的是: 他一面杀人,一面盯着鱼姑娘脸上望,样态十分欢狂。 ——就像杀出了快感,杀到了高潮! 他突然揉楔向剩下的三十二名胆战心寒的敌人。 大家都十分恐慌。 但谁都不肯放弃抵抗: 正如谁都丁愿放弃他自己的性命一样。 “唰”的一声,刀光过处,血光陡现。 这一次,三十二人,一个也没少,反而,多了一人:三十二人! 怎会发生这种事? ——怎会多了一人!? 的确是多了一“人”。 因为其中有一个人,已断为两截: 成了“两”人。 ——“两”个断了的人! 一个人,给斩为两截,可是一时未死,所以,也勉强可以称之为“两”个人:至少,是两截仍在活动的躯体。 这次,中刀的是周升冲。 他走避不及,还是雷怖特别找上他,不得而知,但雷怖一刀所落,就把他自腰斩为两截! 刀快。 刀法更快。 因为太快了,所以着了刀的周升冲,一时还不知自己已给“斩断”了! 他的下身仍在走: 还在走避。 但他上身却“叭”地跌在地上。 他跟布拉格的遭遇很近似,但他却有布拉格的前车之鉴:布拉格头断,却依然以为自己活着。 ——难道他自己也……!? 忽然,雷怖扶住了他,递给了他一张纸、一支笔。 “想证明你是不是仍然活着吧?”雷怖鬼怪般的笑着,催促他道:“写几个字吧,要是你能写到第十三个字,当然就是活着的了。” 笔尖上的墨汁未干。 周升冲也想证实自己没死。 他用力抓着笔,正要写字…… 可是感觉便来了。 痛的感觉很可怕,痛得让人虚脱的感觉更可怖,但痛得令人巴不得虚脱的死去好了的感觉,那就更可畏了。 可是周升冲仍想活下去。 他本来远赴京师就是为了寻回他老爹建立“三周庄”时那笔宝藏的,可是,而今,出师未捷,他怎可死在这里……他拼命写字,尽力集中神智:写字。 终于写了一个“活”字。 “活”是他的希望。 他的一切。 人说友情虽然重要,爱情价更高,但若为了自由,两者皆可抛,可见自由是何等重要——可是,如果没有了生命,“自由”又有什么意义? 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来。 他本来要一口气写十三个“活”字,可惜才写了第一个,他已气衰、力竭,好像五脏六腑,全空掉了,流出去了,泄光光了。 随后的字,笔划愈简。 他再写了个“不”字。 之后,他只能收笔一撩,追了个“了”字。 “活不了”。 “活不了”便是死。 所以他死了。 ——死的甚惨,身断二截,血流一地,肠肚外泄,一时却仍未气绝! 局升冲是活不了。 其他仍在活着的人,则是“受不了”。 剩下的是三十一人。 三十一个惊弓之鸟。 雷怖横刀站在桌子上,拭刀舔血。 “今天真过瘾。”雷怖全身都发出一种鬼怪般的神采来,“我要血洗名利圈。” 然后他遥对鱼姑娘道:“我至少还要杀四十四个人,才轮到老子来俞你——你不要急,一定会等到这一刻的!” 鱼天凉听得寒了眼,寒了脸,也寒了心,但心头却不油升上了一个疑点,逐渐扩展为一个疑团:——四十四人? 这儿不是剩下三十一人吗?哪来的四十四——加上自己,四十五人呢? 这老狂魔是杀昏了头,计错数了不成!? 其实当然不只是鱼姑娘这么想,孟将旅跟好些在场的人,都生起同样的疑惑。 可是,就算他们生了疑惑,有了警惕,也都没有,至少,不能改变惨案的发生,以及流血的事实。 有时候,有些人的确能及时省觉危险的发生,憬悟危机的存在,不过,一样没有用,就像马车冲得太急,要往山崖跌堕一样;又似大火冲天,人却给困在高楼;或者持有强大兵器的劫匪入屋一般——你除了知道形势不妙,还能做什么? 有时候,就只有等死。 ——等事情的发生。 与其如此,还不如完全懵然不知还不那么痛苦、煎熬。 能够改变结果的,也许只有命运。 天意。 ——当敌人太强大而自己又太荏弱的时候,除了逆来顺受,还可以怎样? 所以自己一定要够强、够大、有足够的强大,来应付任何变化打击。 只是,当变得够强大的时候,人,偏偏又喜欢去打杀比他们弱小的东西。 是以,无休止的斗争,弱肉强食,物竟天择,就成了生存下来的铁律。 可悲的铁律,制造出来的,当然就是悲剧的结果。 雷怖的活一说完,就出刀。 外面天色大变,风涌云卷,山雨欲来。 刀光满楼。 一闪而逝。 ——这次谁死? 谁中刀? 剩下的三十一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仍活着,谁都没事。 ——至少,这一刹间,谁都没有死,仍然活着。 大家随即又忙着审视自己,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像布拉格和周升冲一样,断开了几截,而自己仍浑然不觉? 当发现自己没事,顿时舒了一口气,又去打量别人,看对方是不是着了刀依然不知? 一干武林人物、江湖好手,只面对一个拿着刀的敌人,居然仍如此惶恐,这般慌乱,这样惊惧,真是一件狼狈、尴尬的事。 遇上“杀戮王”那样的敌人,他们还没吓得跪下来求饶,已经算是有些胆色、要有相当勇气的了。 ——雷怖的刀,足以杀戮任何人作战的勇气。 一声惨呼。 惨呼一声接一声,此起彼落。 不在屋内。 在屋外。 木板墙像豆腐一般被切开,划破了一道七至九尺长的缝,风雨在这空隙间倒灌进来。 血雨喷溅而入。 人在外头,本来隔着板墙,突然中刀,哀号横死。 一杀三人。 一刀三命。 雷怖不仅杀屋里的人,也杀店外的人。 里里外外.都是死人。 ——看来,“名利圈”的灾难还没完。 第八章 无胆英雄传 1.不死传说 楼下杀戮苦斗,楼上也诡异残酷。 刚杀了他弟弟文随汉的天下第七,一脚把他上半身踹到楼下去,然后就低下了头,仿佛有点悲伤,好像在沉思。 “嗒嗒嗒嗒……” 血在滴落,愈积愈多,形成了一瘫半液半固的血糊。 血是自屋顶上淌落下来的。 有几点,还滴落到陈日月身上。 陈日月身上穿大红的衣衫,血滴在他的衣服上,只红得更深了些,并没有太显眼的分别。 但也有几点血,滴到他脸上,颊上、额上、颧上……那效果就很怵目惊心了。 由于他身上的衣也是鲜红色的,加上他脸、颈、额上的血,让不知就里的人乍看之下,还以为他伤得很重,伤得连身上的衣服都染红了。 可是陈日月没有动。 他没有移开。 他心中只狠狠诅咒:天杀的!为啥今天偏要穿红色的衣服! ——公子曾用高妙的术数跟他算过:红对他不利,九字对他也不祥! 正好这是第“十九”房! 恰好他今天穿的是红衫! ——他今天之所以穿起红衫红裤来,其实都是为了那该杀的叶老四! 无情替他算出不利红也不合“九”,他平时留心,察觉也确如是。譬如他有次穿红色衣衫,便无故的给一个女子掴了一巴掌。一回攻破匪党,这头才搞下对方的红色风筝,那头就给风筝的线划伤了手,之后整只手肿得猪蹄似的,才知道线是玻璃片造的。且淬了唐门的毒——幸好公子有解毒之法,不然,那只手算是废了。 “九”的数目不利,也一样灵验。 有次他装九”字房,才睡了一吨,给虱子咬得全身又痒又肿,后来还发现阴虱在他体毛己生蛋罕卵,搞得他足足痒了九天,才把虱子彻底消除。一次是随公子跤案追迹,遇上巨盗“九大鬼”,他差点命丧当堂。 就连赌博:遇上九或三个三点的骰子,他也一样败的,全军尽墨。 可见今天他穿红色衣衫,是故意的。 故意跟叶告怄气。 因为前天叶老四笑他不敢穿红的,他也反唇相讥:叶告也不敢穿黄的——皆因公子也批了他的命:不利五,不合黄。 于是两人打赌,不信邪,明儿(即今天)随公子“办大事”的时候,一个穿黄,一个着红,看有谁不够胆的,以后见着对方便得鞠躬叫三声:“干爹!” 这一赌,使得陈日月今天果然穿了红的,而叶告也着了黄的。 以目前的情况而论,的确不利。 而且还非常的不利。 ——万一摘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因为他们遇上了一个恶魔。 ———个连自己亲弟弟也杀得毫不手软、决不心软的、令人不寒而粟的狂魔。 而今,这恶魔似在寻思,似在聆听。 ——他在想什么?他在听什么? 听到这里,他忽然抬头,血脸展示了小半个诡异的阴笑。 “真好,”他说,“楼下也一样,变成了个血肉屠常”然后他单目寒芒暴长,晚道:“你再走近,我杀了他!” 他是向叶告晚喝。 铁剑叶告险险躲过文随汉那两记“点点虫”后,摔了一大破。 再起来时,“宫贵杀人玉”已成了两截,他见陈日月此时仍居然不动,知不对劲,想悄悄逼近,救走阿三再说。 但却为天下第七所喝破。 叶告哈哈哈哈哈笑道:“你要杀他?小事!小事!你杀他吧,我跟他向来不和,我讨厌死他了,你把他早宰了早好。” 他一面说,一面抄着铁剑,试探着向前走了一小步。 天下第七好像想说话,可是,叶告听到的,却是“滴滴滴滴滴”。 这是什么声音? 外面暮如黑手,翻云覆盖而下。 尽管屋瓦已给剧斗掀翻大半,但栈内光线依然很黯。 且谈。 天下第七仍在床前。 床前是房中的阴影深处。 叶告一时看不清楚,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音,但肯定是从天下第七那儿传来。 他只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人,好像是在传说里不死的魔神。 这时候,他身边没有无情公子。 他一向与人对敌,多有无情在后支撑,或指点、授意、教路。 而今,就连他唯一的战友,不但是跟他最合不来的,而早还是四个同门中最没默契的,同时也好像失去了应有的灵敏反应,不大对路。 ——究竟为何如此?他现在也还没弄明白。 他现在没办法,只有大着胆子拼一拼。 他在四剑童一刀童里,年岁其实是最大的一员,但也是最没胆的一个。 他不像陈日月。 陈日月怕辛苦。 他不怕。 他不似林邀得。 林邀得不喜欢与人正面冲突。 他也不容易害怕。 他也与何梵不一样。 何梵怕邪门的玩意儿。 他一点也不怕。 他更与白可儿不同。 白可儿嫌脏怕臭。 他才不怕那些。 但在“四剑一刀童”里,他却还是公认最胆小的:尽管在外形上他最恶、最凶、也最豪壮,却也不改别人的观感。 连无情也这样看。 那是因为他说话论事,多没有自己的意见,喜欢东抄西袭。 遇到问题;困难,常不肯即时面对,而多方逃避,到要负责任的时候,他又诸多推倭、卸膊。 所以,他外形比较凶恶,但实际上却是比较心软良善的人。 胆量勇色,反而不如白可儿的刚烈、陈日月的尖锐、林邀得的豪迈、何梵的坚定。 因此,他常给目为在公子身边的亲信中,比较懦弱的一个。 他为这一点,很不服气。 今天,他面对如此一个不死人魔、杀人狂魔、恐怖狂魔,他的确很想试一试自己的实力……——只要胜了,制伏了对方,杀了这狂魔,他就名功天下,名扬江湖! 看谁还敢说我懦怯! ——可是,这人到底伤得有多重?武功到底有多高?他还有什么杀手锏?阿三现在战斗力如何了?他可一概摸不着底儿……这一战可有胜机!? 2.雨…… 因为仍没有把握,所以他又横剑当胸,试探着再跨进了一步。 只一小步。 这一步迈进,还得先用响话掩饰:“我知道你已身受重伤……你已流血过多……你已是强弩之未了!” 天下第七仍然没有反应。 ——那是血水自高处滴落的声音,“嗒嗒嗒嗒嗒”,就滴在陈日月的身上,但滴滴滴滴……的微声只传自天下第七之外。 那肯定不是高飞断体血水滴落的声音。 那细微的“滴滴滴滴”之声依然隐约传来,使叶告有点误以为开始下雨了。 “误以为”是因为:他确知没有。 ——因为他就站在屋顶的那个大破洞下。 ——雨若是下来,他一定会先感觉到。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第一个反应是: 天! 霹雳一声。 银蛇划破长空。 苍穹一亮。 房内也一亮。 只一亮: 那就够了。 叶告一向眼睛很利:无情教他暗器,先锻练的就是目刀。 他的目力也训练得最好。 他在这一刹看到了: 天下第七站在床前,浑身都是血。 他左目有一个血窟窿,血水一直淌到他鼻头,但他鼻梁也已成了一个血洞,于是血液又自那儿积聚起来,直至盈满了。 便溢出来,一直往唇角流去。 这时候的天下第七,大概是要说话,想说话吧,以至他的嘴角一颤动,话没说出来,血已不住倘下,有的滴落到肩上、衣上、他的衣衫早已给血浆结成一疤疤的硬块了,有的直接流落地上,又流成了一条小小的水道,一面增加,一面凝结,那“滴滴滴滴滴滴”的声响便是这血水流注的声晌。 这时候的天下第七,不像人。 像一个狂魔,死了复活,带一身惨血。 如果他像人,也只是一个活死人。 ——一个血人。 叶告借闪电一瞥,初是一惊。 吃了一大惊。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凄然可怖的人: 而这人居然未死,仍活着,还战斗着! ——大概,纵不死也仅剩一口气吧? 他都是给对方的恶形恶象吓得连退了两步:那好不容易才逼近的两小步就给他这一退“抵消”了。 但随即他又为之大喜: 对方伤得那么重,且还滴血有声,自己还怕放不倒他么!? ——还怕他作甚! 是的,他雄心大作,斗志大起。 “阿三,这厮不行了。”叶告招呼道:“猪一肝,猪小弟,牛三肺,牛老兄!” 他在这时候忽然叫出这种好像胡言乱语猪狗牛马的辞儿,乍听好像是情急失控,全无意义,其实不然。 他说的当然是暗号。 这号语是跟陈日月“招呼”: “猪一肝”——他要发动攻击了! “猪小弟”:你一定也要配合。 “牛三肺”是我主攻,你掩护。 “牛老兄”意思是”我一退,你就放暗器打他”! 看来这时叶告战志正炽,想立一番战功。 但陈日月井没有即时回应他。 这使得叶告又生疑窦,于是斗志顿挫。 ——阿三搞什么鬼!? 他欲前又止,却发现天下第七已全身簌簌抖动不已,摇摇欲坠。 他看过天下第七的伤: ——要是寻常人,早已死了八次了! ——就算是内力深厚的高手,只怕不死也只剩半口气! 天下第七能撑到这时候,还可以反攻,反击,先伤温袭人,再杀文随汉,不但难能可贵,简直匪夷所思。 但人毕竟是人。 是人就会死。 想到这里,叶告胆气顿豪。 ——不管阿三还行不行,他可一定要好好做一场戏、做一场好戏,给公子看,给同门瞧瞧:他阴山铁剑叶告是个顶天立地。能扛能抬的大人(物)! 他握铁剑的手,很紧。 他要杀天下第七之心,很切。 他也想去察看待救治仍挂在梁上的高飞,心中很急切。 他要对付这在房中暗处的狂魔:天下第七的构想,烧痛了他波澜翻涌般的斗志,敲击着他起伏不定的胆气,很紧张。 ——他要杀天下第七,为民除害! 他记起追命初教他轻功的时候,他在严格训练下、学会了转身提纵木的基础,追命就叫他,从一株树枝,跳到另一棵树去。 两树相隔,有好一段距离。 叶告怕。 不敢跳。 追命跟他说:“跳。” 叶告摇头。 追命怂恿地:“别怕,跳。” 叶告还是怕。 追命鼓舞的拍着他的肩膊:“怕还是要跳,只要一心去跳,不怕。” 叶告却越听越怕。 “好,别跳,我们只重温步骤,熟悉练习。”追命只好说:“你闭上眼睛。” 叶告这才轻松些,依言闭上了眼。 追命又说:“你深呼吸一口气。” 叶告吸气,又放松了些。 追命温和的吩咐道:“你把全身状况,提升到准备施展轻功的境地。” 叶告觉得自己做的是不错。 追命突叱了一声:“跳!” 然后一手把他推了出去! 那一下,可吓得他三魂跳了七魄,六神中至少五神半无主无凭。 幸好还是跳了过去。没事,平安。 事后,追命对他说:“与其害怕、紧张,不如放松、平气,尽心尽力干一尝跳一次。” 就在今夜,又遇上这种情形。 “三剑一刀童”的实战经验委实不算多,那是因为他的“主人”:无情实力太强了,一向以来,无情也疼他们,体恤他们年纪小,不忍见他们涉险,所以,他们也很少需要动武解决问题。 ——尤其遇上一流高手,都让无情一手包办了。 像遇上天下第七这种狂魔式的高手,还算是极少、罕见。 但叶告没有办法。 他要硬着头皮,面对。 ——今天这一战,是不是就像追命教轻功时候一样,闭上眼、鼓起勇气。奋力一跳(击),便可事了?就可了事? ——他可要手刃天下第七,立个大功! 他正想发功攻袭,忽见渐暗愈黯的房内床前,那一盏绿滢滢的幽芒忽然大盛。 那是天下第七的独目。 这绿芒大厉,可又把叶告吓得寒了一寒:——莫非对方又恢复战力了!? 他是很想手擒天下第七,不负公子重托。 可是,这跟闭上眼深呼吸后那一跃过来,虽然都是生死攸关,但似乎还是很有点不一样。 他在后来也曾问过追命:“是不是任何事情只要有勇气便可以?” “不是”,追命的回答是:“只有勇气,没有智慧,是匹夫之勇;只有勇气,没有实力,是自壮之勇;只有勇气,没有侠义,那是暴虐之勇——不如不勇,至少不致误己误人。” 他是想抓天下第七的。 ——可是是不是不够智慧? 他是要杀天下第七的。 ——但是不是实力未足? 他是有意除掉天下第七这祸障的! ——只不知侠义是否能制得住暴虐、捕快是否治得住大恶? 万一治不了,却给反制,那就糟了! ——这可不是闭上眼、憋一口气、用力一跃就可以事了、了事的! 他想问陈日月的意思: ——也许,趁天下第七重伤垂危,自己只要不靠近他,拔足便跑,谅他也追不上咱们! ——自己还未成年,就算打不过就溜,对手是天下第七这等狂魔,也不算太失面子! 可是,陈日月就是没回应。 没声没息。 一动也不动。 ——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越想越气,也越想越有点怕。 嚷?好像血流的声音更大了。 更密集了!? 不。 那是雨。 雨—— 雨水自屋顶的破洞,倾盆洒下。 叶告仰脸,瞬间全湿。 雨水很冷。 冷使他更醒,也更紧张。 他在一间破客栈里,面对一个身负重伤的杀人狂魔……还有一个生死未卜、一声不晌的同僚。 以及一位仍悬在梁上淌血的前辈。 楼下好像也有厮杀。 战况正酣,且剧。 他横着铁剑,心大心细: ——要杀敌,还是先保平安? 他年纪还校 志气却大。 ——能令他一战名成或一战而败亡的敌人,就在他对面,黑暗中,雨帘里,蚊帐前。 他得要去面对。 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 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 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 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 血和雨。 小孩与狂魔。 剑、胆。 胜与败。 ——死?生? 第九章 比尖叫更好 1.馀—— 三人丧命。 在屋子里亡命的人这才发现外面已下着雨。 援兵已至。 来的是“袋袋平安”龙吐珠。 他来自“汉唐家私店。” “汉唐家私店”就在“名利圈”隔壁——这就是他们来援也援得比较快的原因——虽然他们还是快不过灰耳和沙尘这干六扇门部队。 原因很简单。 沙尘、灰耳、老乌、对神、错鬼、林擒甲这些捕快、捕头,全隶属于诸葛先生手下,且听候无情、铁手、追命、冷血等“四大名捕”调度,训练有素,行动神速,纵在朝廷蛇鼠一窝,权臣当道之际,这些人依然能激浊扬清,为平民维持治安,为百姓主持公道,有力的打击罪行,迅速扑灭罪犯,京城大都的法纪得以维持全仗这些人的努力拼命,当然十分难得。 由于李忠顺走报官衙,所以沙尘、灰耳立即率兵员赶到。 ——虽然没有好处。 而且简直好像是来送死的。 不过,这世上毕竟仍是有“道义”这回事的:在邻近的“汉唐家私店”,是“发梦二党”的势力范围,主事的是“袋袋平安”龙吐珠听人走报:“名利圈”喊杀连天,哀号频传,情况甚不对劲,他便立刻向“发梦二党”借将,联同“破山刀客”银盛雪,一齐赶援“名利圈”。 他们人刚在“名利圈”外布署,仍未妥定,但已遭雷怖发觉,一刀,三命……三十同伴死了。 余皆惊心。 心惊。 雷怖嘿嘿嘿嘿、嘿嘿嘿嘿的笑着。 他耸着肩、皱着眉、浑身精力、夺魄厉精的笑着:“越多人来越好……死的人越多,事情闹的越大,就合我的意思……”谁也看不出来,刚才的他,曾是一个颓靡、沮丧、猥琐、十足命不久矣的老头子。 而今他似有无穷的精力。 他这种人,仿佛看见别人流血,他就立即全身充血;仿佛看到他人哀号死亡,他才会精神抖擞,大展神威。 这样子的一个人,当真是个敲骨吸髓,食髓知味、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上的恶魔。 他却引以为乐。 还引以为荣。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微弱的呼声,在外头狂风暴雨中,虽细若柔丝但依然隐约可闻:“咕噜咕噜……咕嗤咕嗤咕噜喇……”那是什么声音?如此令人毛骨悚然!像一个死人,翻身坐起,一口噬住自己的膝盖,从腿骨啃起! 那是人的声音。 ——一个人从嘴里说话的声响。 人说话怎会像涨满的粪他里蛆虫颇磨躯体,争相拥叠时一般古怪、难听? 那是因为: 说话的人已断了喉咙。 但仍未断气。 他辽在说话。 ——他是想要告诉大家: 走! 快走! 快点走! 这不是人,是煞星、是恶魔! 可惜大家谁也听不到他说的是什么。 尽管,他想说的话,其实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了! “很好听,很好听,”雷怖又嘿嘿嘿、嘿嘿嘿的笑道:“我一向认为,呻吟比哭叫更好——”这句话,他又是望着鱼姑娘说的。 鱼好秋搭在鱼氏兄弟的手指,已全冰冻。 鱼头、鱼尾仿佛也觉察到这一点。 他们反而把手搭鱼天凉的手背上,暖和她。 ——人在江湖,本就该相濡而沫。 大大小孝男男女女都一样。 可是,在这儿进行的却是屠杀、灭绝。 “死了三个,余……”雷怖挥刀:“外面余下十二个——要我杀出去,还是你们进来受死?” 他这句话一说完,突听一人暴喝一声“不,我不死,你死”! 一刀就劈了下来! 这一刀砍极有气势,以致一刀落下,大家都皆乍以为是电须。 原来不是。 而是刀光。 这一刀砍得极快极速,所以一刀击出之时,有人还以为雷怖又出刀了。 其实不然。 出刀的是“破山刀客”。 银盛雪。 他是“发梦二党”元老级的大将,同时也加入了“金风细雨楼”,成为“象鼻塔”的战将。 他也是用刀。 他当然用刀。 “破阵一刀”。 他一刀所下,雷怖再快,也不及反击,只能挺刀一挡。 “当”的一晌。 星火四溅。 银盛雪一刀不着,挺刀再砍。 ——“破魔一刀”! 雷怖大喝一声。 “好!” 又硬架住一刀。 银盛雪二话不说,第三刀又迎面斫下。 那是“破妖一刀”! 雷怖怪叫一声。 ——这一声怪啸,将他嗜杀、好战、爱杀戮的性情,表露无遗。 他又架住一刀。 而且反攻一刀。 刀过血溅。 银盛雪闷哼一声,掣手又是一刀。 ——破立一刀。 雷怖翻腕挡过,这次反攻二刀。 银盛雪这时已脚步跄踉,但反手再是一刀。 迄今为止,他已一气攻了雷怖五刀,接了杀戮王三刀。 至少,他仍在战。 在斗。 还没倒。 看来,“杀戮王”的神话,就要给他攻破。 龙吐珠本来在外面、雨中。 他要率领部属,迎救,攻袭。 此际,他也不管了,一步倏地抢人,手一起,一个大布袋,就罩向雷怖。 同时,银盛雪又攻了一刀。 他们之间,多年合作共事,并肩作战,早已配合无间。 ——只要龙吐珠的“百宝乾坤袋”套住了雷怖,银盛雪的“破旧一刀”,一定能奏效,砍杀此獠于布袋之中。 联手杀敌。 并肩降魔。 ——银盛雪、龙吐珠均身先士卒、跨蹈敢死! 刀起。 刀落。 刀起时刀光亮起。 刀落时人头却未落地。 却不知怎的,雷怖就在那“百宝袋”快要罩下来的前一刹那,先攻一刀,并同时步履倒踩,一滑,就滑出去了。 外面是雨。 雨下着。 雨下得很大。 外面有人。 还有十个龙吐珠的弟兄们…… 然后电光就飞起。 不,不是电光。 而是刀光。 还有人头。 血迸喷。 血水混入雨水里。 人头终于落地。 待龙吐珠发现自己给引进客栈里,不能及时保护、调度自己见弟,马上追出外面抢救之际,外面的“援兵”已只剩下了五人。 其他五人,则已倒在雨水洼沟流窜中。 只见雷怖神容振奋,十分亢跃,居然咏诗一般的咏道:“只余——五人;合共三十七条人命,让我一一了断。” 三十七? 剩下五名“发梦二党”的子弟,均已给此狂魔逼入客栈内。 不过,死了五个,剩下五人,但还有龙吐珠和银盛雪,加上原来的三十一人,怎么说也有三十八名活人啊?至少是三十八名他要杀害的活人! ——莫非雷怖也会算错了? 不。 没有错。 因为尤吐珠回头,已发现一件令他更为骇怖的事:这事足以让他战志粉碎。 仍在“名利圈”内持刀的银盛雪,终于一颤、再抖、哆唉一阵,终于抛刀、跪地、倒下、死。 他早已吃了雷怖几刀。 他只是强忍不死而已; ——强撑不死,到头来,仍逃不过一死。 这就是雷怖的可怖。 恐怖的雷怖。 第十章 残忍只为无聊 1.点点虫 血腥里。 雨帘后。 床前。 暗中。 那令人畏怖的“杀人狂魔”突然开了声:“你刚才说我是废料……”叶告正想出击,闻言一呆,也一怔:什么!?这垂死的家伙居然还能说话! 对叶告而言,忽闻敌语,好像迎面着了一拳,登时攻击便给慑住了、打消了、退却了,一股勇念,刚升上来又沉下去。 这要比听清楚说话的内容还要震撼。 一震之后的叶告,才再想去听辨对方话语里的意思,才猛省觉:这是刚才他为了要在陈日月前争豪勇,故意对小鸟高飞用话损天下第七。 只听天下第七又道:“你不是要老大耳刮子打我的么?——你现在不也正不服气吗? 来呀,打我耳光啊!” 叶告只觉一股豪气上冲。 ——你以为我真怕你不成!? “怎么?不敢了?”天下第七阴阴的嗤笑:“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难成大器!” “你说什么!?”叶告举起了剑。但他的剑尖在抖着。他一直反复告诉自己:叶告,叶告,你要做大事了!叶告,叶告。 你要镇定下来!好,做一次事,狠狠杀一个人,痛痛快快的打这一场胜仗!你千万要镇定,要镇静!不要忿怒,不要生气。 不要 怕———— 可不知怎的,越是如此,告诫自己,手愈颤,剑愈抖、心愈战栗。 “我要你后悔说出这样的话来!”叶告用最强的语调来武装自己。 “哦?”天下第七好像在一面说话,一面迅速恢复,以致能把话愈说愈长,越群越尖酸,下流。“我在等着你让我后悔。 以免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你怎样能使我后悔——用你的没长毛的旯,还是你发抖的剑?嗯!?” 叶告一听,怒愤上冲! 不管了! 他大吼一声,不理陈日月上下上、攻不攻,他冲前,全力,发剑。 一剑刺过雨帘。 刺入黑暗的心脏。 剑刺黑暗。 ——黑暗能攻得破吗? 黑暗里有什么? 敌人。 敌人在干什么? 反击。 “砰”地一响,敌人的剑格住他的剑,星花迸溅中,那一声响跟寻常两剑相接显然并不相同。 不是“可”也不是“乓”而是“砰”! ——像对方用的不是剑,而是剑势;然而剑势本来是空无的东西,但叶告却明明觉得对方用的是剑。 剑是实体。 也是杀人的利器。 叶告与之拼下一剑,只觉为“势”所迫,退了一步。 黑暗中,对方手中寒芒大作。 那一点独目的青芒也大绽。 叶告己拼了狠劲。 一旦拼出了真火,他可比谁都刚决。 他冲前,又发一剑。 “砰”又是一响,两人又拼了一剑。 这次,叶告退了三步,只觉得对方剑势咄咄迫人,但他连敌人的剑都搞不清楚到底虚空有无。 他刚好退至屋瓦缺口处。 雨水全洒落在他身上,一时衣衫尽湿,他也陡觉寒意侵人,猛然一省! ——天下第七并不是用剑跟他交手的。 他只用“势”。 有“势”无“实”岂虚无的。 所以他利用了叶告的精魄与元气。 ——甚至可以那么说,他是“吸收”了叶告的剑气而壮大了他的剑势,补充了他的元气! 这就很可怕了: 也就是说,叶告愈攻击下去,只等于坐大了天下第七,助长了他的复元。 叶告本来是硬着头皮作战,现在已变成了头皮发麻的在苦斗。 如果他心中不是一直交织着不平衡,他明明是“三剑一刀童”中最英勇的却给目为最胆小的,同门里他分明最傈悍的却给视为最懦怯的、这伙人之间他显然是战斗力最大的却给指为最莽撞的……他不服气、他要表现、他要干一番作为的话,他现在可能就夺门而出,不愿再面对这既疯狂又诡异、看来残忍只为无聊而又无聊得非常残狠的杀手狂人了! 但他这一次决心要打这一场硬仗。 他凝神。 聚气。 铁剑发出嗡动,剑尖斜指敌手头上那一点寒芒,看似是颤,其实是抖。 ——一种元气精华贯注其中的震荡抖动,很容易让人错以为这是神颤心悸的战栗抖哆。 然后,他大喝一声: “你杀胞弟,我替文张杀你!” 一说完,就发出了他的第三剑。 文张有两人儿子,一是文雪岸,即是“天下第七”;一是文随汉,便是“富贵杀人王”。两兄弟不和,互相鄙视,明争暗斗。 可是,到了今夜,到底是天下第七杀了文随汉——不管“富贵杀人王”该不该死,天下第七都可以说是“亲手杀害自己的弟弟”! 难道,他对其父文张能全然无报么? 人毕竟是人。 人有人性。 ——这人虽然兽注,但亲情:手足之情毕竟也是人之通性。 叶告故意先喊这么一声,乱他的心。 ——那怕只扰一扰他的神志也好! 然后他就出剑! 这一剑,也有个名堂。 就叫“孤苦无告”。 一招名为“孤苦无告”,但却是一种面临绝境之际,勇决求生、求生敢死。不顾廉耻、不怕危惧。不择手段。下管一切的反击、攻袭,可以这样说,这一剑不但比前两剑更强、更厉、更可怕,而且也施展出叶告的浑身解数真功夫来! 他现在豁出去了: 他拼命! 一面用计 ——一面用剑! 一剑攻到.天下第七手中“寒芒”一闪,眼看又要接实。 猝地,冲过雨帘的叶告,倏地倒了下去! 他一倒,剑势一变,变成刺向天下第七的脚! 这一招,他刚才在应付文随汉的突击时,曾经用过。 ——忽然倒下,既是救命绝招,也是要命杀着! 那一招“孤苦无告”,也候地变作了“落叶归根”! 他要先刺穿天下第七的脚,伤了他的“根本”再说! 如果天下第七未曾受伤,叶告能在他手上走得了这几招? 这点殊为难说。 但现在天下第七是受了伤。 重伤。 重伤的他,实力还保留了多少?剩下了多少? 这点也殊为难说。 可是纵使是身负重伤的他,应变之快之速也教人震异:他手上的“黄金剑”这一次终于出手。 黄光一闪! 金光大绽! 他脚一抬,剑尖点地,挡住了叶告一剑。 “铮”的一响: 这次确是金星四迸。 然而叶告还有变化。 他就是要天下第七俯身招架这一剑。 天下第七一弯腰、缩肘、剑点地,他的双脚就连环蹴出:这是追命的“鸳鸯玉环蝴蝶步”。 一踢天下第七的鼻子! 另一脚踹他的眼! 攻其无备! 攻其要害! 攻其所必救! ——这是叶告这一出击的三大要诀! 他已立心要打这一次硬碰硬的仗! 没想到他遇上的是软东西! 他觉得他是已命中了目标。 ——但构成了敌手多大伤害,他并不十分清楚。 天下第七明明已飞了出去: 但他的双腿却忽尔“黏”上了两条滑唧唧的事物。 他突然想起了。 天下第七手上有文随汉的黄金剑! ——莫不是…… 那两件滑溜溜、软绵绵的东西,一黏在他腿、腿眼上、一贴在他左脚脚跟了! 雨,下着。 血,滴着。 ——敌人倒下了没有? ——朋友站起来了没? 叶告却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虫在腿上、脚踝。 他几乎没跪下去: 不、能、跪! ——这一跪,这一辈子只怕也站不起来了! 第十一章 笑三哭 1.横刀横断 雷怖横刀立马,精神爽利,容光焕发,他在风中雨中,只觉得自己仿佛恢复到了二十三四岁时候的体魄精力,这感觉简直令他愉悦非凡,过瘾十足。 他还想过痛下去。 只有杀人、不断的杀人、以及杀很多很多的人,才能令他唤回青春,不曾老去。 ——难道他活着的任命,便是令很多人死?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杀人也是件造孽的事。 他过去杀了不少人,造了不少孽,这些杀孽又造成了其他的杀孽,孽越积越厚,杀的人也愈来愈多(譬如,他杀了甲,乙来报仇,只好杀了乙,结果丙丁都要为乙复仇,他又把丙丁杀了,这一下,可连戊己庚辛都来了,他惟有连戍已庚辛都杀了……)因造成了果,果结成了因,到后来,他想不杀都不行了,只有一路杀下去……在“霹雳堂”里,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名号,就叫做“清除使者”。 ——“清除”,就是“灭绝”的意思:若遇上敌人,就交由雷怖来“清除”。 所以有人称他为“江南霹雳堂”中的“清道夫”,跟“打更佬”雷艳,合起来可以说是“封刀挂剑雷家堡”里的一对宝贝,也是两个叛徒。 ——不过,雷艳和雷怖这两大高手,虽然都脱离“雷门”,一个重新拿刀,一个重拾宝剑,但这两名绝顶高手却绝不会“合起来”,日为两人一向都互相敌视,从来都避不见面,更一直都互相瞧不起,所以决无“联手合作”的机会。 但两人都想出人头地。 两人都要打出名堂。 雷怖嗜杀。 杀人对他而言是一件乐事。 雷艳则不喜欢杀人。 他只伤人。 ——伤而不杀。 只不过,伤在他手上的人,通常都巴不得一死了之。 雷怖有的时候,曾经躲起来,就匿藏在“江南雷家堡”里。 江南霹雳堂名动天下、威震武林,他要是躲在堡中,的确没有谁敢过来找他的麻烦——实际上,他要是不找别人的麻烦,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归隐江湖,是因为自知杀戮太重。 他已厌倦血腥,他每天一合上眼睛,便梦见自己每一次杀人的场面,只不过,被杀者都是他自己,使他每一次都惊醒,不能人眠,不曾入睡已足足十三年。 他明白杀人者人直杀之的道理,所以他想退出江湖,以保全身。 可是不行。 正如他放下了屠刀,又回到他家族仗以成名的炸药与火器里,埋首钻研,可是,未久,他还是忍不往又拿起了那使他绽发出生命光彩,非凡才华的刀来。 不拿刀的他,迅速失去神采。 不杀人的他,很快的老化。 只有在拿刀的时候,他才迫出了与众不同的凌厉光芒。 也惟有在他杀人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年青、还健壮,还可以手起刀落杀人如草莽、剥夺别人性命不费吹灰之力的猛烈自豪。 不管了。 他决定重出江湖。 刀照拿,人照杀,重出江湖后的他,变本加厉,仿佛还可以这样吞万里如虎的从南海杀到关东,从西藏杀至漠北去! 鼓励他这样做的是“叫天王”。 他一向只服查叫天。 支持他这样做的是梁师成。 他一直都摸不清楚梁太傅的“来路”,只知道这人能呼风唤雨、翻云覆雨:能予他一切所求,所以他只有听他的。 他们都支持他“复出”,但都有一个“条件”。 他们要他先“等一等”。 ——因为他算准“有桥集团”或是蔡京派系的人,一定会邀他复出。 只要这些人力邀他重出江湖的时候,那么,他就正可藉势而起,通敌杀敌,见人杀人,迅速建立“大雷门”。 ——而他杀的人,造的孽,所作所为,一切都可以推咎到正式邀他入京的派系头上去,而跟梁师成、“一线天”查叫天无关。 这是一石二鸟、一举两得之计! 人由雷怖来杀。 仇由他人来背。 “叫天王”和梁师成,只负责幕后指挥。 果然,“六分半堂”邀“杀戮王”雷怖出马。 不过雷蹦、雷雨、雷无妄已加入“六分半堂”,雷怖就不屑再步他们的后尘。 这时候,“有桥集团”的米公公便力邀他“出山”。 他正好藉此机会“复出”。 一出江湖,便大杀特杀。 一人京师,就大开杀戒。 ——且愈杀愈奋亢,越杀越过痛,看来,他非得要把“名利圈”里的人杀光不能尽兴! 他在雨里,大笑三声。 笑声如哭。 ——如袅鸣,如猿啼。 然后他出刀。 场中“名利圈”的人(不管是客人、主人、还是来援的人),还有三十七个活人——他这一刀,砍的是谁? 一刀横断: 三个人。 一个人是给拦腰斩断。 这人还算死得比较不凄厉的。 另一个人是自左肩起、至右腰止,给斜劈开两半。 这人一时还没气绝。 还有一个更惨: 他似是从右额角起,至左脚跟,给人斜削,斩为形状诡异、奇特、核突、残缺的“两判”,也一时没断气,但全身肢体、内脏散落一地。 这三人都来不及避。 他们甚至没想到雷怖连他们都杀! 着了雷怖这一刀“横刀横断”成了六月的三个人是:“落日衍”黄昏,“太阳钻”钟午,“白热枪”吴夜,他们原以为雷怖不至于向他们下手的。 他们原中了鱼姑娘的“妇人心、海底针”,刚要走出店门,“名利圈”里杀戮已起,他们既不能走,也不敢逃,只好眼巴巴的在那儿看的心惊肉跳,目瞪口呆。 他们以为:不管“杀戮王”雷怖的“有桥集团”还是“叫天王”方面的人,总不敢公然向龙八太爷(即相爷手上红人)的人下杀手吧? 所以,他们错以为只要不去惹怒雷怖,雷杀戮就不会杀他们——何况,在算“人头”的时候,“大杀戮”的确也没把他们算进去。 可是他们算错了。 所以他们死了。 “四旗”中死了三个,唯一仍活着的是:“明月饯”利明。 他刚才毕竟没换着“女人针”。 他及时以一双铜钹挡过一刀。 一钹给劈为两片。 但他以一钱在前,一跋在后,双重封架,还好能勉强、侥幸、死里逃生的挡掉了这一刀横来。 所以他没死。 他惊心动魄的活着。 活着看三个本来活着的同伴在刹那间肢离破碎的惨死于雨中。 2.名剑名裂 看来,这个人什么人也杀。 他杀人决不手软。 ——他才真是个天生的杀人狂。 杀了这么多人之后的他,仿佛还意犹未尽,飞身而起,一刀而了下去! 在雨中,刀光如电。 大家都不知道他这一刀要杀的是谁——但只要他一出刀,人人胆魄为之慑裂! 他那一刀斩的不是人。 而是招牌: “名利圈”三个字的大匾牌吃他一刀,断为两截,落在雨水开始积聚的沟畦上。 雷怖一刀把招牌削为二爿,身形犹在空中之时,目光忽炸起两道异芒,眼瞳迅疾收缩,神情怪异。 那是因为他在飞身掠起之际,看见司空残废跟于宿、于寡,正往店后急奔,像赶着去报靠保命似的,而他也因此发现在雨中、树下,仿佛还有一个人影。 ——那是谁!? ——谁在暗中?树下?隔那么远和那样绵绵的雨点中。还能传来一种极诡极妖的煞气来! 他在一人对敌数十人,旦占尽了上风,制住了全场,最是意气风发,杀性大起之际,忽然在无意间瞥见了这个人,使他突然在踌躇满志时骤生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不祥! ——今晚的战情,本来已完全由他操纵了生杀大权。 但这时际却乍见雨中远处还有一个人,他觉得那儿正站了一个死神。 他自己还只是个杀人的人。 但那黯影里的仿佛才是一个死亡的神它。 这感觉令他犹如芒刺在背,很不好受。 他真想立即先杀过去,把阴影中的人先行杀了却再说。 可是只要他一走开,店里的人就一定全走光了,他再能杀,也只是一个人,如果不是困在店里拼着杀,关起门来打狗,他再厉害也不敢能以一人杀光全部的人,一个也不走漏。 不错,他这次是要在京城里大杀特杀一大场,不过,杀完了之后,这黑锅是要由“有桥集团”来背,他则藉此立威扬名。 现在,看司空残废与于氏兄弟的飞奔之势,仿佛,只要靠近那人,就一切无碍,天打雷劈也不怕似的——这人到底是谁? 他开始杀人的时候,“开阔神君”与于寡、于宿,已走出了“名利圈”外.他不确定他们是否已知个中始未,他可没意思要留住这三人活命。 但他也不想为杀这三人而放弃店里、店外那一大伙人。 ——不知怎的,虽然他很想越过店子越过风雨去,秤一秤那雨中怪人的“斤两”。 但他一向嗜杀好斗的他,直觉上像是很想避开这个人物。 为什么? 原因他也说不上来。 正好,这时候有一件事恰好剪断了他的疑惑与思路:那是一把剪刀。 一把大铰剪。 ——一把倒镶着锯齿,像老虎的口,咔嚓一声就能剪下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之大金铰剪。 那一剪就向他腰间剪来。 ——那是孙尤烈仗以成名的“是非剪”,而今,也是孙青牙的趁手兵器。 只要他给那一剪卡住了,咋哼一声,他也和跟他刀下的牌匾一样,断为二截。 攻袭他的可不只是一把剪刀。 还有一把名剑。 “扫眉剑”。 不是一剑一剪。 还有其他七八种兵器。 因为“象鼻塔”和“金风细雨楼”的部分兄弟,已经赶了过来。 总共十三位。 六名来自“象鼻塔”的子弟,就由“扫眉才子”来展眉带领。 余下七名“风雨楼”的好手,则由孙青牙率领。 他们一到,见此情状,即行全力截击“杀戮王”! 他们也不打话。 更不招呼。 ——这人屠杀了他们那么多好兄弟,好朋友,那就是敌、非友! 既然是敌人不是朋友,就啥也不必说了,先行打杀再说! 他们甚至也不必询问个中原由、细节、恩怨、是非。 因为已不必要。 “风雨楼”、“象鼻塔”跟“六扇门”、“发梦二党”、“名利圈”、里的人原就是“友”,谁屠杀他们“朋友”的,当然就是敌人——管他是谁,也不管是为了什么因由:自己人,当然就是应该去帮“自己人”,就算是自己人不是也一样照帮不误,不然,什么叫“自己人”,谁跟你是“自己人”还算啥“自己人”! 所以他们二话不打,一齐攻向雷怖! 雨中的雷怖! 杀人如痴,好斗若狂的杀戮王。 雷怖对打打杀杀的确如痴如醉,虽然他一度有意停止杀戮,退出江湖,回到江南霹雳堂,但他仍夜夜梦到自己给人屠宰,而晚晚惊醒,不能入睡。 直至他退出雷家堡,力创“大雷堂”,杀戮如故,变本加厉之后,他反而吃得饱、睡得好,日日精神饱满、夜夜安枕无忧。 像最近,他初入京,先要保持敛藏,谋机而动。这一段日子,他就过得很不惬意,精神萎顿,颓靡难熬,苦不堪言。 而今,他一杀人,就来劲了。 ——可是,看来,今天晚上,要杀的人可真不少! 且眼看还得愈杀愈多! 在这受袭的刹瞬间,雷怖不知何故,忽尔想起店里还有那剔牙撩鼻、蠕动不已的白胖少年,以及那三个神智恍惚的人物,还有那二少一老的怪客,心中倏地打了一个突。 第十二章 小杂种 1.死鱼 鱼有很多种:凶的、驯的、大的、小的,有鳍的、没鳍的,但大致可以分为两种:死的和活的。 如果说,叶告可以算得上是一条战斗力很强的鱼,而今,他已变作跟那本来就像一条滑溜的鱼一样的陈日月一般,都成了“死鱼”。 “死鱼”的特征是: 动弹不得、失去反击能力、任人宰割。 ——现在叶告的处境就是这样子。 那两条“点点虫”一黏在他踝上、腿上,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小腹发麻,然后是迅速窜到了头部,头皮发麻之外,还两边太阳穴发烫,这头刚生,那边胃部已抽搐,刻心欲吐。 效应迅速。 他本来还要强撑。 可是他双腿已开始发软。 (那个死阴阳小鬼怎不来出手相助!?他刚才已勉强敌住了天下第七,要是阿三及时助他一把,他何致于此!)他动不得。 但是他在这时候,又听到了一种声音: 喘息声。 那是天下第七的牛喘。 还有呻吟。 这一次,天下第七已忍下住真的呻吟出声,甚至半蹲于地,半侧着身子,状甚痛苦。 看来,天下第七虽“暗算”了他一记,但自己也不好受。 毕竟,他伤重,且受过多次的伤,流过大量的血。 他虽还是能“制”住叶告,但刚凝聚的一点战斗力和精气,又告消散减灭。 可惜,叶告这时却无法出手。 ——如果说,先去反击能力的叶告,就像一条濒死的鱼,那么,此际的天下第七,也像是一尾跃上了岸、缺水的鱼:迟早,一样是死鱼。 叶告强作镇定,横剑当胸,叱道:“倒也倒也,我看你也支持不了多久了,还不授首——”就到这里,发觉说也是多余的:什么“授首”,他自己既无法过去斩掉天下第七的人头,文雪岸也决不会自己割下头颅双手献给他。 天下第七似乎一时仍站不起来,只骂了三个字:“小杂种——”然后呼啸了一声。 叶告一听,怒气上冲。 他想反正豁出去了,双腿一发力,要飞越而起,一剑把敌人砍倒再说。 ——说什么,己强弩之未的天下第七,决熬不住三招两式四剑五回合的了! 不过,他双膝才曲,尚未使劲,突然一阵要命的刺骨的痛,直至腿胫、脚踝传入心肺,痛得他大叫了一声,几乎眼泪鼻涕齐出,证好不是大小便一并失禁。 一切来由,原来都是因为天下第七那一声呼嘶。 那两条虫迅即缩小,一直往肉里钻,把叶告痛得死去活来,顿时连剑也丢了,挡的一声,双手紧攥住虫身要往外扯——可是,这一扯,更痛得动魄惊心,如果这样硬扯,只怕连皮带肉和骨头,都得给撕出来! 叶告此痛非同小可。 此惊更非同小可。 ——这“点点虫”简直是如蛆附身,吸髓食骨! 幸在此时,门外有人叱了一声: “吠,你这妖怪,只会欺负小童么!” 也有人惊呼起来: “你们看,高大夫伤成那个样子,还挂在梁上,敢情是给这独目妖害的,快来杀了他!” 也有人大呼小叫: “楼下有个杀人狂,楼上也有个血魔,我们先合力除魔,再下楼去屠妖!” 说的人有男有女,七嘴八舌。 这些人,原是住在楼上的房客、嵋妓、杂役等人。 他们听到打斗声,早已惊醒,探头探脑,发现楼上、楼下,各有伤亡,本待悄悄溜走,但既下不得楼,又不敢直接与浑身血人一般的天下第七直接交战,故而都欲退欲进,心大胆细,一时不知躲在房里藏匿着好,还是奋勇作战的好。 但这些人聚集渐多,终于有个较胆壮些的,趁着人多,叱出了这一句,于是大家立时起了哄,你一句、我一句,有兵器在手的,能有两下子的,都愤然要冲进房去打杀天下第七——一时间,声势汹汹,群情哄哄。 天下第七慢慢的站了起来。 但他仍躬着身子:腰与背成了一个垂直角度。 可是他的独目依然寒寒绿意、浸浸然的杀机。 他向门外望去,目光过处,仿佛响起了一阵阴电的咧咧嗦嗦之声。 那几个本来包围在门口的人,立即退走了一半。 却有两人,本是店里小役,见高飞垂危,店里闹了命案,又发现天下第七伤重,以为可以趁他伤、取他命,就相觑一眼,招呼一声,一提笑枪、一拿狼宪,冲入房内,左右夹刺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突然一窜。 就这么“嗖”的一声。 人已不见。 枪刺空。 他已一口咬在其中肇筅枪者的颈上。 他双手扣住那人。 那人挣动不脱,另一人急提狼笑救他,一枪刺去,扎不着天下第七,却溯人了使筅枪青年的胸膛里,喷起一蓬血,哀号半声,登时了账! 但这用狼筅的又给天下第七双手扣住了背腰,又一口,就咬在他右颈的大动脉上。 这人鸣鸣的鸣叫了几声,外面的人,叱喝大骂,却一时不敢进来。 叶告又痛又急,又惶又怕,因为他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实:天下第七居然在吸血! ——他吸人血! 2.小虫与大虫 ——莫非天下第七早已死了,而今已变作一具活尸,到处吸血不成!? 陈日月想到这里,他一向怕鬼,一双腿早就发软,如果他能倒下去的话,早就趴下去了。 可是他倒不下。 因为他不能动。 ——他早在高飞嘱他去解开天下第七“哑穴”之际,一个不提防为其所趁,不但制住了两处穴道,全身动弹不得,就连哑穴也一齐给封住了。 文随汉攻入十九房的时候,本意是要杀死他哥哥的。 他要亲手杀他。 不意,他却不但造成了天下第七一个活命的机会,辽造就了他一个反扑的良机。 因为那时候,“小乌”高飞及陈日月,正全力救治天下第七。 急救的程序已完成,药也已下了,连同叶告的推拿穴道手法并施,大致上,已保住了天下第七的命,为了方便救治,他们也只好解开了天下第七原受制的穴位。 他们救活了他,可是,就算出手抢救的三人也并不十分肯定:有些时候,药石医理,还须仗垂危者的顽强生命力才能回复生机。 他们正要判定天下第七是否还能活得下去,然后才下重手重新封制天下第七的要穴——可是这时候,正好司空残废与丁寡、了宿攻了进来,使高、叶、陈三人得要腾身出来应付他们。这时天下第七正回魂了过来。 然后是“富贵杀人王”文随汉也试图攻入这房间。 他们吸住了叶告、高飞、陈日月等人的注意力,天下第七就在这时候逮住良机。 天下第七的求生斗志何等顽强。 他只要活转过来,马上就图反击。 由于他修习奇功,身上穴位大都倒错偏离,很快就冲突了那一点余剩的禁制。 他趁陈日月走过来替他解穴一时不备,一出手制住了他,并点了他的哑穴,而且,还一手按住了他的“膻中穴”,就吸取了他不少内力,来补充自己负创后流失的精力,他不敢下重手,那是因为不想马上惊动文随汉和高飞。 是以,陈日月就直立在那儿,曾给文随汉扫了一记,依然没栽倒,不是他悍强,而是他关节筋脉全绷紧了,倒也倒不下去。 他有苦自己知。 他一早就想通知高飞、叶告:他“中伏”了!天下第七没死! 要小心啊! 可是他欲言无声。 他眼看高飞重创,文随汉身殁,叶告独斗天下第七——他不是不想相帮,可是他现在除了脑筋清楚、眼睛会霎之外,不但手是丝毫动不了,连屁也放下了一个! ——气!对,气! 他略通的医道中,有一种!当穴脉下通时自疗的治理方法:那就是设法运“气”聚“气”,将穴位经脉尽量强化、移离、那怕只是一份一毫,或也可解倒悬之危。 但是要运聚这“气”,需要点“力”。 陈日月现在无气无力,就像一个人要去耕田的人,既没有锄头,又找不到土地,拿什么夫耕种? 当叶告与天下第七对敌之时,他急极了:知道这时若制不了天下第七,不但叶告可惨了,他自己也得完了。 他虽急,但他一向聪敏过人,知道把握时机,所以他当然不是什么都不做,只等救星。 ——他尽力聚气。 聚得一些是一些。 ——只要挣得一口元气,他就可凭籍他对医学的理解,挪移穴位,以气活血,自解封制。 可是这需要时间。 更糟糕的是: 天下第七曾在暗里不知用什么卑鄙手法,吸取了他一部分的功力和元气! ——天下第七之所以能以“势剑”一击猝然击杀文随汉,便是得力自陈日月身上“借来”的功力。 这一举却大大耗损了陈日月的元气。 穴道受制的陈日月,空有满腹医理,但就是一时补充不回来这一点失去的“气”。 他就僵在那里,像一条僵硬的小虫。 他看到叶告失手,天下第七开始“吸血”,而且在黑暗中,雨声里也渐可闻他独目寒光扫射时的响声,使他心中暗叫:不好! ——天下第七毕竟受伤过重、体力大耗,流血过度,所以,他要急速的吸取大量的精血,来补充他的体力功力。 也就是说,天下第七吸血愈多,武功就愈恢复得快。 ——所以,要杀天下第七就要趁现在,不能再让他杀人了。 也不能让他再吸血了! 他知道现在已面临关键。 ——生死关头。 可惜叶告好像并不晓得。 他俯身弯腰卡在那儿,对脚下、腿间的两条“虫”束手无策,也像一条扭曲的大虫! 叶告的确对踝间、腿上的两条“虫”,拔也拔不了,甩也甩不掉,痛又痛得要命,动又动不得,真不知如何是好。 他痛恨陈日月: ——死阿三!这阴阳人,居然惨死死硬邦邦的站在那儿,像一条晒干了的虫撅子! 就不过来替我把这两条讨厌的东西弄掉! 其实,他还不知道天下第七并不熟悉文随汉“点点虫”的真正用法,要不然,如果用对了讯号:点点虫就会钻入他的骨髓里去,那时候,他纵不活活痛死,也早发疯了! 叶告就是还没有发疯,所以他才想到一个法子:火! 他慢慢自襟内掏出了两叶艾纸,并尽量在“不惊动”那对“虫儿”的情形下,用火石点着了艾纸,然后迅速俯身,用火焰往两条还露出尾部一截的虫烫去。 他这样做了是横了心:搏一搏! 这一烫,结果如不是虫松了哎,就是往他骨肉里钻。 可是他不能不搏: 搏,或许犹可活;不搏,那就只有等死一途。 3.苦痛之躯 “哧哧”二声,意外的是、意料之外的是、意外之喜的是:两条虫儿,一齐松口掉落,且滋滋作声,转眼已化成了两滩又浓又臭的秽液。 ——原来,这种“点点虫”,最怕的就是火,最大的克星就是热。 一热,就死。 一死,便融。 熔为两小点泥泞般的秽物。 叶告得脱二虫之噬,心中狂喜,可是一时也不好过。 那是因为那两“点”虫在濒死之际,大概还发狠咬了他一口。 还是突然大量的渗透出毒液,使叶告双腿一阵麻、一阵痛、两只脚好像忽然失去了骨骰一样,软得像棉棒,掇倒了下去。 地上有雨水。 也有血水。 叶告脸上,一时有雨有血。 也有泪。 人生本来就是有风有雨,人的一生里所有的战役,本就有血有泪。 这个时候,要是天下第七还在房里,叶告当时就无法破解那两条“点点虫”了。 幸好,天下第七这时并不在现常 幸与不幸,有时是相对的。例如:鱼吃虫,对鱼而言,是好事,对虫来说,是噩运;鱼吃饵,对鱼而言,是恶运,对用饵的人来说,是好事。 不幸的是外面的那一干人。 天下第七吸干了两个小厮的血,单目滋滋悉悉之声大作,寒芒大露,突地抄起桌上的搭链,像一只豹子似的窜了出去,一时间,外面拼斗之声不绝于耳。 开始是搏斗。 ——搏斗,至少还是可以搏、还可以一斗。 之后挣扎。 ——挣扎,只是求活、求生、求存,已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然后是哀号、惨呼、怒号、呻吟之声,此起彼落。 接着是怒叱:“这妖怪——”“不行了”、“快退……”“他不是人,不能再打下去了,”都是些辄然截断的有头无尾紧急惊惶的话。 还有便是扑地、踏地、倒地的声响。 很快,便没了声音。 叶告不管苦痛之躯的折腾,以手爬行,一面叫:“阿三、阿三、快,快……我的脚不能动了,你死了不成!?快去通知公子——”然而他发现没有回应。 地这时心知陈日月已凶多吉少。 但外面情势更是凶险。 这时候,他已忘了自己连站立之力也没有,更忘了害怕,只记得自己是个人,也是个吃公门饭的小捕快:他决不能任由天下第七在外面妄造杀戮! 于是,他双肘支地,爬了出去。 外面很黑。 甬廊里有些窗子未掩好,有些房门给撞破,外面风雨凄迟。 刮了进来…… 于是叶告就目睹一幅可畏的情景: 走道上,全是死人。 刚才明明还活着的人,全都死了。 这些人,有的,咽喉开了一个孔,有的,胸膛穿了一个洞,血泊泊的流着。 有一个像蝙蝠一般的人,行动像风中的灰烬,忽尔飞到房里,忽尔飘到房外.趴在尸体上,一个一个的,逐一吸死人的血。 这个人当然就是天下第七。 现在,他独目的寒芒,在黯黑就像是一枚嵌在额下的绿宝石。 叶告只觉鸡皮疙瘩,一齐炸起: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天下第七居然杀光了楼上所有的人:包括住客和娼妓、厮役,不管躲起来还是力战到底的人,全都死在他诡异的手法下。 而他,也发现了正在房中“爬出来”的叶告。 他用一只碧目盯着他,双子伏在地上,继续吸血,咕咕作声。 滋滋有味。 叶告一手支地,一手晃剑指着这妖魅似的家伙,大喝:“你……停手!” 可是天下第七并没有动手。 ——他已经不必动手了。 他只好又改口叱道:“你——停口!” 天下第七居然就停止了吸血。 抬起了头,用一只眼,盯着他,让叶告觉得自己已给这碧目寒芒盯得脸都绿了。 然后天下第七真的放弃了手上的女尸,徐徐站了起来,用衣袖抹去唇上的血渍。 然后他一掠,就掠过叶告的身躯,重新进入了房中。 叶告一见他的身法,心中就不禁叫苦:看来,天下第七的功力,至少已回复了一半以上! 更可怕的是: 他不走! 不但不走,反而回到房里。 在房中的天上第七,居然做了一件事: 点灯。 把灯燃着之后的天下第七,打开了他手上的那个又脏又糊沾满了血的楷模:——原先,他常背着包袱。 人们常推测他包袱里有极可怕的武器。 然而,今日,他的包袱藏了炸药,要炸死戚少商等人——他也并不排除狄飞惊、雷纯等也一齐炸得魂飞形灭。 当然,结果是落空了。 ——谁都没炸死,差点送命的、却是他自己。 但他毕竟又活了下来。 他的“杀手锏”,已另外藏到系在腰畔小搭被里,只不过,遇上戚少商、无情这种敌手,他连用上的机会也没有,便已失了手。 直至他倒下了,给制住了,大家在救治他的时候,先行解除他身上的外物,把他的小搭链,就这样往桌上一抛,扔在那儿,谁也下子理会。 而今,他开启了这搭链。 灯下,层层掀开的布瓣,遮掩了叶告的视线: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 却听天下第七沉声说了一句: “脱掉?” ——脱掉? 脱掉什么? 他在跟谁说话? 一然后,天下第七又加上了一句: “把裤子脱掉!” 这时候,楼上还活着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叶告。 一个是连叶告都不清楚他是仍否然活着的陈日月。 ——莫非,天下第七的话,居然是冲着他们这两个少年人说的!? 第十三章 杀戮王 1.步步刀 如果说一个杀手一向讨厌暴力、爱好和平,那么,就跟一个一向在写武打故事、武侠小说的作者原来是个平和仁慈的人一样,难以置信。 然而事实却不一定。 种花的人,可能自己从不栽花。禁子牢头,自己并非监犯。 也不坐牢。印书的人不一定爱书,刽子手也有茹素的。杀人的人也许是被逼的,述“三国”道“水浒”的说书人,不一定就是好战分子。 可是,这一次、这个人、和这一战,肯定不如是。 这一次的搏斗很血腥。 这个人极好杀。 这一战绝对残酷! 雷怖一向杀人。 他喜欢杀人。 从来没有人敢杀他。 ——他不杀人,人已欢天喜地、谢神拜佛了,谁敢来惹他? 谁敢杀他? 而今不然。 风中雨里,敌人杀至——一批又一批,前仆后赴,卓厉敢死。 他心中大恨,激发出一种彼桀意态。 ——谁杀他,他便先杀谁! 他挥刀,一刀斫向宋展眉! 他出刀之时,身形一腾,也许,他的刀法只是厉,凌厉的厉。 但并不算奇,奇妙的奇,可是,他身形就这么一挺,立即,连刀法也出奇了起来;奇诡的奇。 他一刀斩向宋展眉之际,同时也使孙青牙一剪落空。 御攻为守,以攻代守。 他出刀的同时闪电。 惊虹划空。 可是人们看不到闪电,只看见他的刀光。 刀光飞向宋展眉的脖子。 ——它要在剑刺入雷怖身体之前,先行砍下了剑主的人头! 不过,这一合对雷杀戮而言,很有点例外,也很有些意外。 他那一刀,居然给卡住了。 卡嚓一声,那一剪,居然夹住了他的刀。 剪夹着他的刀的人,当然就是孙青牙。 孙青牙一剪不着,不顾安危,翻剪已卡住他的刀。 这时候,孙青牙双手持着剪环,离他很近,只要他一出手,便可击杀这年青人。 可是,这青年似无惧。 他当然有无畏的理由。 ——雷怖的刀一给咋住,宋展眉的剑已刺至! 一点也不犹豫! ——当然,更一点也不客气。 这一剑,是明明白白地要他的命来着! 宋展眉信任孙青牙,虽然他们并不时常联手,但他坚信孙青牙一定会及时夹住雷怖的刀。 孙青牙相信宋展眉,虽然他俩很少合作过,可是他知道只要他夹得住雷杀戮的刀,宋展眉一定会合力刺杀雷怖,不允他有机会对付自己! 这就是“风雨楼”和“象鼻塔”弟兄们的信念和士气。 ——从苏梦枕到王小石至而今的戚少商主持下的“金风细雨楼”势力,成员、小弟之间,大家都有着这铁与血的默契与信任。 这就是这帮会与其他帮会至大不同的地方;他们是兄弟、是朋友,他们共生死,同患难,相信重。 他们决不出卖自己的人——无论是多大的代价和诱惑! 他们是一家人。 假如真有这么“一家人”为义奋斗,行使济世,您顾意成为家中的一名成员吗? 当戚少商吸纳徒众新血的时候,他就用这个问题,问遍少年子弟江湖汉子:闻之莫不动心、动容。 真正江湖汉子,有志之士,谁不想建立这么一个侠烈且和睦的“家天下”? 事实上,孙青牙那一剪,就叫“天下一家”。 宋展眉那一剑,叫“剑刺天下”。 他们两人,隶属不同单位,很少联袂出击。 ——一旦联手,则有惊人默契,配合无间。 他们一上来就对雷怖发出狠命攻袭。 雷怖一向是以攻代守,以杀代攻。 可是他们两人,一人封住他的杀势,一人则誓要把他格杀! 雷怖的刀,仍给孙青牙的“是非剪”紧紧夹着下放。 雷怖挣动、抽刀。 他祭起的是令人畏怖之力。 他断没想到的是。 来的只是一个毗着牙、犬齿突露在唇外的大头年轻人,但斗志却如此之盛,胆气居然如此之壮,臂力竟如此之大,他的“畏怖力”意然还挣脱不了剪咀。 他正要运起“杀伤力”,但已无及,宋展眉的剑已到。 到得比的想像中更快。 他唯一的方法只有: 先弃刀。 再出手,打倒孙青牙。 然后拿刀再战。 ——弃刀!? 他只稍一犹豫,宋展眉的剑已在。 来得比估计中更速! 他已不得不弃刀。 而且,就算他弃刀,也来不及攻袭孙青牙了。 因此宋展眉的剑,已经刺到了。 到得那么快,快得不可思议,当雷怖看到他,已看到他出剑,看到他出剑,已判断一定很快,但在判断剑快之时,剑已经比他判断更挟,刺向他的咽喉,雷怖正要用,“掌心雷”轰他一记,但手才一扬,那一剑已刺向他掌心——只怕“雷”未轰,掌心已穿! 雷怖迄此已没有办法。 他只好弃刀。 可是他本不忍弃刀。 他的刀,本来叫做“步步刀”。 他和雷艳,本来是“雷家堡”里少有的“四级战士”,因不满“霹雳堂”决定“封刀挂剑”,只顾研制火药爆炸,因而脱离雷门,重拾刀剑,一个创起“惊雷堂”,一个自立“大雷门”,但不是给武林中列为邢门异帮,就是无法拓展扩大,雷怖于是投靠梁师成,经过“叫天王”的安排惩恿,想在京里大干一番,造势树威,之后自立山头,在京城里建立“大雷门”。 大张旗鼓,让同门知道:他成功,他精明,他有远见,他不但出类拔萃,也出人头地。 原因无他,他在“霹雳堂”,一直受制于堂中的“双响炮”:雷抑与雷郁。 雷抑不许他在江湖上妄造杀孽。 雷郁甚至主张雷家以门规处置他。 他自认为是“江南霹雳堂”里的第一号战士,无奈在爆炸力方面,他偏不及雷艳,雷雨和雷无妄。——偏是这“杀人、放火、金腰带”全都来了京城发展,大展拳脚,而他依然藉藉无闻。他杀尽雷家的宿敌,然而却得不到门人应有的尊重。 他一向反对“霹雳堂雷家”要门里子弟放下以前曾在武林中立下极大威名的刀法和剑诀,专心精研炸药的定策。 他知道这是朝廷的主张:霹雳堂为了自保,不得不作这样的改变。 可是雷怖认为就算遵从,也是阴奉阳违,因为专事研究炸药,其实是朝廷故意给霹雳党的束缚,限制了雷家堡子弟的发展——炸药做的再好,也只不过去粉饰太平,作为皇帝老子或东南王朱勋父子等人贺寿、迎春的点缀品而已! 大丈夫岂能沉迷于这等小玩意中! ——就算成功研制了爆破力较矩的炸药,不是给朝廷限制不准再造,便是只有将秘法献于天子:鬼才知道皇帝老子几时才得空发展,关注这门技艺! 还是不如刀好。 ——刀法好,一刀就把敌人杀了! 是以,雷怖立志要自行干出一番事业来! 因而,他更急攻猛进: 以致有人唆使他在京城杀人以立威,屠戮以慑京师武林,他居然也受之不疑,欣然接受,以此为傲、大开杀戒!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好杀。 ——别人的建议,正好正中他下怀,所以他才杀得那么痛快! 他只是想找个藉口,杀个痛痛快快。 而今,他正杀得痛快。 不意却冒出了两个年青人,要他弃刀。 他的刀,有个名堂,就叫做“步步刀。”——皆因他的刀法,一向都是“步步进迫”,每一招几乎都是攻的,每一步都是逼进的,故而武林中人畏之惧之,称之为“步步刀”! 如今居然要他放弃手中的: 步步刀! ——非但攻不了,还得要弃刀! 这还得了!? 2.杀伤力 ——弃刀就弃刀,有什么大不了! 在战场上,最重要的就是取得胜利。 在战斗中,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惟有这样,才有望在强敌手上取胜;但只有一事决不能弃,那就是:命! ——有命才能杀敌。 ——活着才可以取胜。 ——如果死了,纵大获全胜也全无意义了。 雷怖一向都秉持这样的想法。 所以他弃刀便弃刀——弃刀又如何? 唯一不弃的,是他的命! 他的手一松,身便自由,闪身使宋展眉那一剑刺了一个空。 这时候,孙青牙手上的“是非剪”仍卡着他的“步步刀”,宋展眉的剑正发了出去,由于速度太急,一时不及回剑自保,雷怖就在这一霎瞬间觑出孙青牙的六个破绽及宋展眉的七处空隙,可以一击攻杀。 但他手上已无刀。 没有了刀,雷怖眼里:孙青牙只剩下两个破绽,而宋展眉仍有三个空隙,他一样可以徒手搏杀之。 可是孙青牙和宋展眉不止两个人来。 他们还带来了十三位手足。 这十三名子弟,也决不闲着。 他们一齐攻向雷怖,有的拿刀,有的待剑,有的执棍,有的发箭,有的舞棍,更有的就凭一身“十三太保横练”来成的“铁头功”,对着他就撞了过来。 要换作平时,雷怖对付的方法也很简单:他手中有刀,一刀一个、来一个便杀一个,谁也接近不了他,所以一切攻击形同白废。 不过现在不同。 他的刀正给敌人夺去。 他的赤手空拳——炸药一时还派不上用场,就算能急用的,但这漫天风雨中,也一时燃不着。 所以他只有退。 疾退。 他边打边退,一路退回“名利圈”——不管怎么说,先退到店里缓一口气再说。 急退。 他飞退的时候,一面见招拆招,一面还念念不忘一件事:店里的人,他还没有杀完,而今正好退回原处,引追击他的人也一并入内,他正好将他们全数杀掉。 对杀人,他就像一个饿苦了的饥民面对一碟珍肴美食一般,真可谓点滴不放过。 他没想到的是: ——那些他“还没有杀光”的人,都已给他的杀戮激起了杀性,也等着要杀他。 他滑步退入店里,他的步子,“滑”得就像在雨中湿地“滑”了一破般地“滑”了进去。 他是背部向着店子的。 他可不怕有人向他背后出击。 他本身就是地雷。 地雷可不怕人践踏——只怕没人践踏,踩不着他的爆炸刀。 他有的是杀伤力。 他已把“杀伤力”布于全身,谁碰着他,谁就得死。 现在,他已退回“名利圈”。 ——他只要把这些店里的人杀光,就会有名有利。 因为他已立了威,有了权。 ——有了权,还怕没有利?有权有利,还会少得了名吗? 人就是这样,活着,不是争名,就是逐利,要不来,就为权斗个死去活来——而且,大部分人明明是争名取利夺权,却偏偏不能承认,还得表面上虚伪谦让,不许人戳破,还口口声声指斥他们放不开名利权威,自己却暗里下毒手,什么卑鄙下流伎俩做早,为了也只不过是这些他们口头上甚为鄙夷唾弃的东西。 当年,少年萧秋水初出道的时候,曾扬言:好名好利,但更好任侠——结果,给武林各派咸认为大逆不道、邪门异类,攻诘、诽谤、围剿、暗算、此起彼落。 其实,当时萧秋水与“神州结义”一众兄弟,只是飞扬蹿厉,实话实说。对萧秋水而言,他出道是为了要打击、重挫当日君临天下、肆虐江湖的“权力帮”,他人世是为了要行侠仗义,他人间天上走一趟,为的是赴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以及用他一生去写一首悲壮的诗。之后,他便一切放下、舍弃、隐退、出世。 很多人恋栈权利,但嘴巴里不说,对敢但承然而又放得下,看得开的人,口诛笔伐,诬陷加害,实际上,对名权利禄,这些人比谁都看得重。 是以,必须够“虚伪”够“矫情”,才能在这大江大湖里渡得过大风大浪。 ——真材实料,实话实说的人,反而常遭怀才不遇,郁郁以终的下常雷怖是对的。 ——有时候,权威是打出来的,杀出来的,秦国大将白起是如此,战国霸主赢政如此,连推翻秦朝差点统一天下的西楚霸王项羽亦如斯。 你几时看过可以满口仁义、满肚子道德就可以得天下的? 不过雷怖也错了。 ——杀是可以慑夺人于一时,但决不能使人心服一辈子。 像雷怖这样子的杀法,形同给自己也设下了许多地雷,有一日.也会把他这口雷震子炸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就算是前例:白起坑杀赵降卒四十万的结果,是他自己也死于政敌的诬杀。赢政以杀戮统一江山,但到头来二世而络,国终绝灭。项羽到处烧杀,屠城屠杀,每攻一城,鸡犬不宁,到终了也只是到处树敌,四面楚歌,亲手蹄造了刘邦的大汉江山,落得了个自刎乌江的下常更何况“杀戮王”雷怖! 雷怖正全身、全力退回“名利圈”的时候,正好有十二三名店里的人,正抢步出来。 这十二三人,快步急出“名利圈”的理由,只有两种。 两个截然不同的理由。 一种人是为了求生,所以逃亡。 ——他们趁雷怖正在对付宋展眉和孙青牙,这些早已惊心动魄大劫幸存的人,只想逃出生天。 一种人是为了求活,所以拼命。 ——他们虽俱于雷怖的杀伤力,但他们并不服气,为了替死者报仇,他们就乘“象鼻塔”和“金风细雨楼”来援之际,想合力先把这恐怖的杀人狂放倒再说。 这两类人,都是向外冲出,但一拼命一逃亡,目的、情操完全不同。 可是,雷怖这一退了回来,使他们二者之间,敌忾同仇,造成了只有一个同样的目的:杀了这杀人狂魔再说! 原因其实很简单: 想逃命的眼见已无处可遁了,就只有非拼命不能活命一途了。 本来要拼命的人,见雷怖又杀了回来,更没有选择,只有决一死战。 原来只有十七八人往外冲,而今,一见雷怖失去了刀、倒退回来,一下子,三十七个在“杀戮王”刀下来死的人,一起向他围攻。台击! 其实不只三十七人,因为他后面亦即店内,有三十余人向他舍死忘生的发动攻袭,可是,在他身前追击他的,仍有十五人,其中还包括了宋展眉的剑,孙青牙的剪! 这一回,雷怖是第一次感到恐惧! 敌人的力量并不算很强大。 雷怖遇到过更强大,更多的对手,他也能一一歼敌。 可是,而今,敌人都很合力齐心,而且都豁出了性命,来跟他拼命。 ——不要命的力量毕竟是难以匹敌的! 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了,使得每个敌人的战斗力陡然增强一像雷怖自己就没办法做到这点:他可要命。 ——他更要保命。 这一来,气势就弱了。 何况他手上无刀。 所以,他只有祭起他性命交关的神功:“杀伤力”! 3.非拼命不能活命 “杀伤力”是一种力量、能把人体内所蕴蓄的潜力,一股脑儿像“爆炸”一般的激发出来,所向披靡。 在这雷怖往后退杀入“名利圈”的过程中,有几个细节是需作补白的:一般人是“退守”或“攻杀”,好像凡“退”,一定得“守”,凡“攻”才可以“杀”似的。 但雷怖明显不一样。 他既进攻可以杀,退守时一样不攻也杀。 他小的时候,住在市肆附近,天天看人宰割鲜血淋漓的肉,长大之后第一份工作,就是看守屠场,自然更见惯了血肉横飞的场面。 之后,他给怔召边防作战,几次遭遇战,都尸山叠尸山,血肉溅血肉,他已习以为常。就算是他在大家族里那一系统内,也发生过弑父,奸母、兄弟阅墙和姑嫂仇杀事件,他自己第一宗犯的杀人罪,便是杀了因看不起他出身而出言嘲笑奚落他的老师,这才使他逃亡服役,征召作战,重回故地时,“雷家堡”己重新振作,把外系子弟重行收拢,这才把已“打出了名堂”的他重拔入“江南霹雳堂”门下。 杀人已成了他的习惯。 是以他进可杀人,退可杀人,醒可杀人,甚至睡亦可杀人——有一次,他大吃大喝大赌大嫖,然后大醉,昏昏睡去,他身边的朋友,照样胡混,忽然有人说话时牵扯了一个“杀”字、他倏然而起,扰刀就杀,一直杀了二十一个人——朋友全莫明其妙的死光了,连睡在他身边的女人也一样身首异处——他才停手,然后又吃光了剩下的菜肴,喝尽了桌上的残酒,再倒头大睡。到第二天有人发现血案,遣差役前来收尸,都以为他也死了,正要替他收尸,搬动他的时候,他猛然而醒,又杀一十六人,才在光天化日下扬长而去。 这一宗案件,亦曾在“霹雳堂”引起震动,连四大名捕中的无情也一再声称要雷家堡“交出雷怖来治罪,以服天下”,雷家几个主事人有的力保雷怖,有的则几乎要亲手处治他,认为他的好杀,滥杀有损雷门声誉,触犯众怒。 这也使得雷怖郁郁不得志于雷家堡之故。 再是杀人是他的兴趣。 他是因为好杀才去习武的——跟有些人为了成名,有的人为了报仇,有的人为了要夺权是不大一样的。 他对付敌人是杀,对待朋友也是杀,有时候,甚至连家人都杀。 ——雷艳之所以憎恶他,是因为他有一次有人放了一个屁,却没有人肯承认,因为那个屁有蒜味、而他那一天吃下了不少大蒜,故而人人都笑说是他,他一怒之下,就杀了雷艳手上的四名亲信:“飞星迅雷”雷移、“急雨行雷”雷禹、“大地风雷”雷逾,“旱天雷”雷愈,以及“山东神枪会”的“鼓气枪”孙马。因而与雷艳结怨。 为了一个屁,他也可以如此大开杀戒,更何况他现在正遇险! ——杀人,他一向都不遗余力! 这个紧急关头,他十分清楚一件事: 非拼命不能活命! 拼命,有时候是全力以赴,有时候是击败敌手,但对他而言,只有两个字:杀人。 第一个“碰”上他的人,从后掩扑,这人是一个跑私货的帮客,名叫甘勇,奋勇作战,前三次冲杀,沾不上雷怖的边。 但也没有受伤,他手上一时没有兵器,抄起门旁两截干柴,见雷怖就砸。 他那么痛恨雷怖,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的独子甘新,刚才便死在雷怖刀下。甘新才十五岁,甘勇十分溺爱他,为了让他“长长见识”,恃别带他出来“跑跑”,没想到才第一次出门,第一天入京,先会“名利圈”吃一顿再说,便无缘无故的丧命在“杀戮王”手上。 ——他还那么年少,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杀过,一次战役都未曾参与过。 所以甘勇恨绝了雷怖。 他要跟雷怖拼命。 可是没有用。 ——如果对手太强大,拼命往往有时只是送命。 雷怖的“杀伤力”突给引发。 一发不可当。 亦不能挡。 干柴飞起。 人仆倒。 甘勇给这一股“杀伤力”立杀当堂。 甘勇一倒,还有奈奈和野野。 奈奈和野野都是江湖卖艺人。 他们一个擅于走悬索,一个善于表演玩火。 走索是一种平衡术。奈奈常抛一截绳子到半空,然后绳子就系在空中,他就一路踩踏而上,如履平地,最后独立于绳尖,跟一般走索者将绳两头系紧在行走其上不同,而且也困难、危险多了。 奈奈还能一绳飞抛,把围观人群中的内裤卸下,钩了回来,当事人还浑然不觉;更可以飞索勾着妇女的耳环,如探囊取物,人皆神乎其技。 野野则擅于玩火。 他把火焰当作一种游戏: 他可以将火光变作花开般灿烂,可以要火跳,赶火跑,又可以借助人力,让火发出呼啸,还可以将火光变作七色,他还可以伸手人火焰之中,而下致炙伤。 那是活火。 还有一种死火,那就成了他的绝技。 活火是拿来表演,取悦于人的。 死火则是杀人、伤人的。 ——他常用活火谋生,却很少使用死火:杀人只是让人死,却不能使自己生。 听说,他是当年“火王”蔡泣神的后人。 所以,他天生就善用火、擅使火。 不过,野野和奈奈,却不是主动的攻向雷怖。 相反的,他们本意是逃亡。 他们只想逃生。 可是,他们就在趁雷怖出了店门无际,意图要闯出去,却正好遇上了退杀回来的雷怖! 4.哭倒心中的长城 无奈何,也没有选择,野野和奈奈,只有被迫为求活而死战。 死火和飞索,攻向雷怖! 他们是第二批直接冲击雷怖的。 结果是: 奈奈死。 野野也死。 雷怖就像是死神,一旦接近他的,只有死。 飞索已套入雷怖的喉管,但还未索紧,“杀伤力”已“杀?”死了奈奈。 野野的“死火”也已发了出去。 但他也“死”在“杀伤力”下。 第三批“接近”雷怖的是他“身前”的“追击”。 那是一名“风雨楼”和一个“象鼻塔”的子弟:这两个人,一个使刀,一个叫周不时,外号“刀色青青”,他的刀,真的是青色的。 一个舞棍,名叫柴可夫,绰号“一级棒”。 他们都及时追上了雷怖。 他们刚到,还未正式“见识”过雷怖的厉害。 他们也年轻,更未听闻过雷怖的杀人“业绩”! 他们更勇悍,既然已追上了目标,他们就全力出手,初生之犊不畏虎,要把雷杀戮一击歼灭。 勇者无惧。 ——但无惧不等于无敌。 但他们之力,当然还敌不过雷怖。 所以他们马上、立即,同时受到重挫。 ———齐受伤。 但要注意的是:是“受伤”,不是“死”。 雷怖并没有一击“杀”了他们,只“伤”了他们。 雷怖当然不会留情。 也不会留手。 ——这两人只“伤”不死的原因,只有一个:“杀伤力”大耗体力,雷怖现在只能“伤”,对“杀”,已有点无能为力了。 ——之所以能有强大的“杀伤力”,主要原因,是因为集中。 集中全力。 可是雷怖现在不大能集中: 他骤尝夫利,精神已不大集中。 他的敌人太多,出手更不能隼中。 他已经几度冲杀,力道也不如先前集中。 是以,“杀伤力”已大减。 对雷怖而言,这是件不妙的事,但对攻击他的敌手来说,这可是件大大的好事! 攥着这个时机予他狠命打击的,第一个当然是:鱼姑娘。她的趁手兵器是琵琶。 ——她的琵琶是一种极其厉害的兵器,原名“余韵鱼”,但江湖上给它起的别名却很长:“铁骑突出蜂拥虫动银瓶乍破蝶舞蝉鸣千军蚁兵万马奔腾鱼跃龙门铁琵琶”,又可简称为“琵琶鱼”。 它的别称那么繁、那般长,那是因为它的确有多种功用,发出了如同它名称一般诡怪而复杂的暗器。 不过,为了对付雷怖,鱼好秋已砸碎了琵琶,全力一搏。 但还是没有用。 ——要不是孟将旅与何车及时出手,鱼天凉只怕早已命殁在碎瓷四溅下。 她没有死,何火星却死了。 她跟何都头本来交情就非同凡响,何车几乎可以说是为她而死的,她心中发了狠一定要为何车报仇。 何况,雷怖还杀了那么多的人。 刚才,她就几次要揉近格杀雷怖。 但也没有用。 她只见刀光。 刀光飞起。 刀光落下。 飞起的是血。 倒下的是人。 她近不了他的身边。 ——就算靠近了,一样没有用,不等她出手,刀光已起,她的身边一定有人血光飞溅,或倒地而段。 就算她来得及出手,但候她攻到时,那儿(原来雷怖所处之地)不是已变作一片刀光,就是一个死人(她的同僚,同道),不然便是只剩下了一个空。 她也击了一个空。 有时,她甚至不小心伤了自己人: ——敌人只有一个,自己人却“太多”,一旦击不着目标,很容易便会杀伤了自己方面的人。 敌人虽然只有一个,可是这敌人太可怖了。看来,雷怖是无意要先杀她,所以她才能活下来。 所以,鱼姑娘虽然急于杀敌,但又得要审慎出手。 她可不想误伤了自己人。 然而现在,机会来了。 雷怖退了回来。 ——一面退,还一面杀人。 (老王八蛋!) 可是他手上已无刀。 他的“杀伤力”好像跟他的退却一样,也在减退中。 鱼姑娘自后迎了上去。 比她后发而先至的是孟将旅。 孟将旅是“名利圈”的主事人:这店里每死一个人,就等于杀了他一个亲人。 在刚才的冲激中,他三次出击,都伤不了雷怖。 可是雷怖亦曾还他两刀。 这两刀也杀不了他。 甚至亦伤不了他。 ——这对雷怖刀法的杀伤力而言,已极少数的例外。 这次孟将旅再也不容情。 他大喊一声:“好!”已出拳! 出拳一击。 左拳。 这一拳,他打得甚为奇特。 他不是打向雷怖的背。 ——雷怖正背向他疾退而至! 他打的是雷怖的胸前! ——他人在雷怖身后,怎会拳打雷怖前身? 能。 原因很简单? 他出拳的时候:(一)他的手曾陡然“长了起来”,(二)他的肘部一折、再折、三折,就变成可以从后传前,击打雷怖的胸膛。 这一拳打出来,连雷怖都大感意外。 敌在身后,拳打身前! ——不愧为“七好拳王!” 雷怖的前面,也布满了敌人,主要是“金风细雨楼”和“象鼻塔”的子弟、高手。 雷怖不但要顾后应敌,当然也对前面严加防范。 但这一记自后而前的打法,仍令他一时穷于应付。 不过他是雷怖。 他是“杀戮王”。 他立即把“杀伤力”运往,全力封架、反击孟将旅那一拳! “波”的一声,“杀伤力”形成了一个“劲网”,罩在来自死角的那一拳,眼看就要“爆发”开来,却“炸”了一个空。 拳不在那儿。 那是一记空拳。 但雷怖的“力”却发出去了: 却“发”了一个空。 这记“空拳”引发了雷怖正处于“强弩之未”的“杀伤力”。 真正的一拳却打雷怖的背心。 那是右拳: ——真正的“七好拳!?” 好个雷杀戮,待发现来拳虚实已迟,但他倏然返身,左手一提,把孟将旅的来拳抓个正着! 他空着的右手,却在指挥时沉间,化解其他敌人其余的攻势。 与孟将旅发动攻袭的同时,大概有十一种不同的兵器,下一样的攻势一齐向他攻到! 但雷怖只用一只手就化解了一切来袭。 他还每个人还了一招。 空手还招,依然将敌人迫退。 ——他要不是空手,又岂止将人逼退而已!? 可是只有一招他却不能彻底化解。 那是孟将旅那一拳。 “七好拳”。 雷怖的确是接下了那一拳。 ——那一拳,给他一把捉祝 雷怖也接不下那一拳。 ——那一拳虽然给他一手抓实了,但蕴力之大,简直到了令雷怖也觉畏怖的程度,余力之矩,亦令雷怖为之怖惊。 因为这一拳一接,雷怖只觉一股大力冲来,他立即运祭内劲,及时将之消解。 但第二股力量又告反弹。 雷怖即时运“杀伤力”,将之急挫。 第二股力道刚消,第三道余劲又至! 雷怖怖然。 他硬吃了这一道余震,已全身麻痹。 可是第四道劲道又至! “格、格”二声,他左手拇,食二指,已给震断! 雷怖闷哼一声,仍紧抓孟将旅的手腕不放! ——实际上,他要放也放下了! 因为孟将旅第五道劲又己攻到,他要是放手,这拳劲就会直接打入他的胸膛里! 他不放。 刀已断。 ——五指指骨,全给震断! 这是孟将旅蓄力已久,生死一搏的拳! 这一拳他全力以赴! 这一拳已祭起他的生死大力! ——这一击已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一招不生即死! 发出这一拳的时候,平常斯文、淡定,文质彬彬的孟老板、还发出了一声大吼:厉啸! ——似泣,又如诉! 到底,成了鬼哭神号! 这一声呼啸,就像历史长城上所有戍守筑造过的冤魂,一齐厉喊长号起来。 凄声刺耳,足以哭倒长城。 ——至少,这一声呐喊也“哭”.倒了雷杀戮心中本来防卫森严的长城。 或许、孟将旅本身不叫“孟将旅”,因为他一声大号足以哭倒“长城”,一如古代“孟姜女”一样,所以才称之力“盂将旅”也许他本来就叫“孟将旅”,正好,在他武功全力运聚之际,发出的那一声大喊,真有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凄和厉。 如果不是极凄极怨,极悲极怒,又何致于要大哭大号?长城长城、又何至于要坍要塌、要毁要倒? ——万里长城也不能永不倒。 更何况雷怖心目中那一座! 第六道潜劲已发了出去! 雷怖再也箍不住孟将旅的手脚。 “蓬”地一声,这一拳就打在雷怖胸膛上。 雷怖胸前的肋骨立即断了三条。 雷怖闷哼一声,鼻、耳、嘴一齐溢出血来。 但这只是第六道拳劲。 还有第七道余力。 这是孟将旅的看家本领。 这也是“七好拳王”的拼命一击: ——“七好拳”,有七重潜劲,一重比一重劲,拳力一道比一道强,一记比一记好! 易强大杀力最猛的一道! 孟将旅就是要凭这一击,必杀雷怖! 可惜孟将旅发不出这最后一道劲。 因为他右手已折! 第十四章 小眉小目 1.干柴·死火·忘鸡石 雷怖的确挡不住孟将旅的“七好神拳”。 ——他挡不住的是对方的拳,不是手。 所以,他就用“杀伤力”,在瞬间发力,扼断了孟将旅的手腕。 虽然他指骨已折,但孟将旅的右腿腕也折了。 折了右腕的孟将旅,却还有左手。 他左手本来发了一记空拳,引走了雷怖“杀伤力”的主刀。 而今,他左手依然发拳。 不是打向雷怖,而是打向一切本来是攻向雷怖的兵器,例如:甘勇的干柴。 野野的死火。 奈奈的绳索。 周不时的“青色刀”。 柴可夫的“一级棒”。 还有一块石子: 那是鱼姑娘扔出的“忘鸡石”。 实际上,“忘鸡石”原名“忘记石”,多在“忘乡”一带河涧谷溪可以寻拾,大小不过拳掌。中空藏穴,曲纹花斑,彩丽怡人。“忘乡”靠近“声鸡岭”,是以一般人就称这种石为“忘鸡石”。听说这种石头,烹在水里煮热,予人喝后,会浑忘前事。由于它内多是空的,缝隙又多,投掷时会发出铜鸣金啸,扰人耳目,是以有暗器名家如“满天星、亮晶晶”、“蜀中唐门”及“下三滥”何家、“明器王”无情等,都有利用这种石子为暗器。 鱼姑娘正向雷怖掷出了“忘鸡石”! 而孟将旅就一拳打在“忘鸡石”上! 原本,干柴已飞上了天。 使干柴为武器的人已死。 就连索套也已无力垂下,死火已弱,青色刀快落地,连同一级棒都一点也不棒了——皆因雷怖已出手放倒了使用这些武器的人。 可是,孟将旅的拳劲,隔空打在这些兵器上,这些“事物”全部变“活”了起来! 这一刹间,雷怖觉得自己猝然遭受到各种狙击! 干柴就砸在他的头上。 他刚震开干柴,全身却突然着火。 他正要打灭火头,但背部已挨了一棒,腰畔也吃了一刀。 他一手抓住了刀。 青色的刀。 刀色青青。 他一刀斩断了棒,又把于柴劈成四爿,但是一条绳索又无声无息的箍住了他的颈项,使他几为之窒息。 他及时用刀割断了绳子,但一块石头已像只飞鸡一样,迎面飞来。 他要挡,已来不及。 “鸡啄”已“啄”在他的鼻梁上! 这一下,他只听“卜”的一声,敢情是鼻梁骨断裂了。 血水像决堤一般的溅涌出来。 他用手去捂,却捂不住,血水自鼻翼裂缝里喷薄得滋滋有声,一下子,他右手五指指缝全积贮了血浆,还递流到肘睁那儿去。 他痛得泪水直标。 幸好,他手上有刀。 又有了刀。 ——他手上有刀,便是敌人的不幸。 至少,是孟将旅的不幸。 刀在。 人强。 刀在手。 雷怖就成了恐怖的雷怖。 一刀。 头落。 他一刀斩下了孟将旅的人头。 青色的刀,绿色的血——这刀杀人,连刀杀人,连血也变青。 好一把刀! 这是一柄好刀,但对雷怖而言,这却不是一把趁手的刀。 这不是“步步刀”。 他使惯了步步刀。 “步步刀”和这把“青青刀”的长短、轻重、刃口乃至刀锋、护手都不同,所以当雷怖一刀杀了孟将旅之后,忽见一人揉身扑来,他一刀“步步高升”就斫了过去,可是,因为刀的结构不一样,致使他的刀速慢了那么一点点,刀势偏了那么一些些,刀劲少于那么一微微,那人双手一拍,已空手抓住了刀柄——雷怖这才发现,那人双手是戴着肉色手套的,而这肉色手套,竟似金丝护甲一般,使刀锋伤不了他的手。 ——若不是雷怖在惊悸中依然眼快目尖,发现来人戴了个难以察觉的手套,雷怖还以为是名捕铁手来了! 来人一来就挡住了雷怖的刀。 ——雷怖最可怕处便是他的刀。 他决不让雷怖使刀。 他看得准。 抓得准。 看得准是他的眼界。 抓得准是他的出手。 他还认得准: 认准了时机! 2.落雨收柴 他当然不是铁手。 他是余默然。 ——他便是刚才在“四大旗主”黄昏、利明、吴夜、钟午闹事为难鱼姑娘时候,出言挺身表示关心的那名中年汉子,他打扮举止,都很文雅,原是一名江湖人,后来成了刀笔吏。 最后因看不惯朝廷刑法太过酷烈,制造冤案多于替人们办案,又辞官不当,做回他的武林人。 他原是“飞斧队”余家的精英,他的仇家是“四分半坛”陈家和“天安门”陈氏一族的子弟,一向交战惨烈。 ——别人练飞斧,他练接斧、接暗器、揍兵器。 当然,飞斧淬毒,并不好接。陈家兵刃,有不少是出自“下三滥”何家,“黑面蔡家”的手笔,难免淬毒。 他便制造了这样一双百毒不侵,刀剑不入的手套,见仇家便杀,十分快意恩仇,江湖人称他这一双戴了不怕毒物而且本身就淬有剧毒的手为:“搜仇手”。 他开始沉住了气,不动声色,混在众里,不求特殊表现,只求保命;而今,一旦认为机会来了,便猝起发难,一出手就双手合住了刀:雷怖的刀。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要害: 雷怖无疑是可怕的。 ——但他最可畏可怖的,乃在于他手中的刀! 一旦他失了刀,或不能用刀,那么,此人的杀伤力,就大大减弱,并不是绝对无故的。 所以他要制住他的刀。 余戳然是扣住了雷柿的刀。 雷怖想抽刀。 一抽不动。 他用力一扳。 ——刀锋锐,一扳之下,别说手,木石亦为之削、为之断。 但却扳不动。 雷怖红了眼。 他已没有时间。 也没有机会。 一时间,已不知道有多少人,把握住这个时机,向他攻来。 他急。 且惶。 ——没有了刀,他的形势甚为险峻。 情急的他,发力将刀一送: 把对手心房刺穿再说! 可是刀仍没有动。 余默然专心一致、心无旁骛,稳如磐石,只求把刀夹祝他真的夹住了刀:刀如嵌在铁岩里,无论雷怖怎么费尽力气,千方百计,就是拔不出来、发不出去! 雷怖只觉肩上、肋下、背部、腿恻,都剧痛了起来。而且,在四方八面,各死穴要害,还不知有多少兵器多少招。 向他攻了过来! 他只有弃刀。 再次弃刀。 弃刀保命。 他现在正处于客栈门前,后路给人堵了,前路也给戳了。 雨筛打进来,人也杀了过来,他浑身都湿透了,身上至少有三条肋骨断了,腰间鲜血长流,额角给砸肿了老大的两块,像长出了两只紫黑色的角,背部痛得厉害,全身还有四处火头未熄,另外,肩、背、胁、腿各有一处伤口,沽沽淌血无一处不痛,但敌方的攻势仍然如狼似虎。一波接一波、舍弃性命不要活了似的向他深扑疾掠攻来! 这时候,他一下子也回到常人没啥两样:心中大为着慌:——怎么这些人都不要命! ——为什么这些人都要跟他拼命!? 他怕。 他矍。 ——这些人就像疯了一样! 他一面抵抗,一面恐怖狂嘶。 他忘了一件事: 是他逼这些人起来联手反抗的! ——是他迫疯他们的! 雨仍下着。 雷怖已没有了刀。 他及时双手一抄,抄住了两条棍子: ——不,不是棍子。 而是柴。 他收回来的是两条柴薪。 ——那是甘勇身殁后扔弃、但孟将旅死前仍教它予雷怖二记痛击的两条柴。 雷怖手握着柴,奋战。 剑来。 剑如电光。 但剑不是电。 雷怖挡不了电,但仍架得住剑。 他左手挥柴,挡住了一剑。 那是宋展眉的剑。 剑是挡住了。 但柴却突然软了。 ——一天! 原来他拿在手的,不是一支柴。 而是一条蛇! 他拿的明明是一截柴薪,怎会变成一条蛇!? 这瞬间,手上的蛇,揉身张口,露出尖利的毒牙与咝咝的长舌,正噬向他! 3.雷大雨小 轰的一声。 响了一个大雷。 雨却小了。 但雷怖的惊惧更甚。 ——因为他手上的柴薪竟变成了一条蛇! 蛇口正噬向他! 他可不想死! ——他要活! 雷声隆隆,使他陡生自己正遭“天谴”的错觉。 雨虽小,但足以扰乱他的视线。 天色已黯。 暮已降。 他气已衰。 力亦弱。 视力也因而衰退。 ——可是他还是清楚地看见那条蛇正拧首狞齿向他噬来。 他急中生智,马上用右手的柴,砸向左手的蛇。 “卜”的一声。蛇首已给打个稀巴烂,还震痛了自己左手虎口,他正庆幸间,忽然,他右手的柴未端,“嗖嗖嗖”疾弹出了三点星星。 这一下,来得急,来得快,来得突然。 雷怖急中生智,智中生变,用左手蛇身一技一同,形成一道罩气,展开这三道暗器! 暗器是给砸开了,可是只是两枚。 他把一切都拿捏得刚刚好,唯一算不准的是:他左手的“蛇”,在这一刹间,又变回了柴! 柴是硬的。 蛇是软的。 ——一软一硬之间,运使的力道就大为迥异。 是以,雷怖用使蛇身之力来舞动柴薪,其准确程度便大大打了个折扣。 所以、他只荡开两枚暗器。 还有一枚,“哧”的一声,打入他的胸肌里。 他吃痛,大吼了一声,退了一步。 天外,雷鸣又一声。 轰轰。 雨又小了些。 这雨使他越淋越迷糊。 但痛却使他清醒过来。 ——他遽然“清醒”,不仅是因为给暗器“叮”了一口。 而是背后,又吃了一鞭。 那是马鞭。 ——尖锐的痛楚几乎撕裂了他的神经。 他马上意会了一点: 他可能己中了迷魂药! ——不然的话,手上的柴,怎会变成了狞狰的蛇身?明明是一条蠕动的蛇,怎又会一忽然变回一支硬邦邦的柴薪!? ———定是有“掩眼法”! 是什么“掩”了他的“眼”!? 一——雨……! 对了,是雨,……雨就一直打落在他脸上! 的确是雨。 他猜对了。 雨有迷药。 在雨水中下手的是鱼姑娘。 她一下子几乎把手上的迷魂烟、迷香、迷药都发放了出去,只求把雷怖毒倒再说、迷倒再讲,放倒了他,再图其他。 她就趁盂将旅敌住并重创雷怖时下的手,天黑雨下,雷怖一时也着了道儿.所以才会生起手里的柴薪是毒蛇的错觉。 另一支柴,未端弹出暗器,的确不是原来的柴薪——那是给鱼姑娘眼明手快换了一柄她常发售的兵器,一旦用以暗算人便会先伤着自己。 不过鱼姑娘却无意要杀人,旨在警诫,所以,暗器没有淬毒。 ——可惜就是没有淬毒! 所以雷怖还没死。 他已身受多处的伤。 身负重伤的他,依然力图狰扎。 他现在一时退不回名利店,也杀不出店外。 他背腹受敌。 他伤痕累累。 他知道雨里有迷药。 他知道敌人都要他的命。 他第一次知道: 原来死亡那么可怕。 又那么接近。 原来杀戮那么凄厉。 那么狰狞。 他真想跪下来求饶,大喊救命。 可是没有用。 他知道谁也不会原谅他的,这些人中谁也不会放过他的。 因为他杀戮太重。 要活命,得靠自己。 他闭上了眼,不理雨水,屏住了呼息,不吸毒气。返身,只觉天旋地转,他强提一口气,一手又夺过了“青青刀”,杀入“名利圈”。 为什么他一伸手便可以夺回“青青刀”呢? “青色刀”不是扣在“搜仇手”余默然手里的吗? 本来是的。 可惜鱼姑娘的迷魂雨却累了事, 误了大家。 眼看,孙青牙挥舞“是非剪”,以及宋展眉提剑就要攻到,但他们先后惊觉雨中有迷药,连忙掩鼻屏息,先退开一边再说。 于是,攻势因而缓了一缓。 这一缓,却是雷怖的生死关头。 雨水和阳光跟岁月一样,不会因为忠奸、贵贱、强弱而有所变异的。到头来,贫民是死,暴君也得死。有阳光的时候,普照天下,除了给囚禁失去自由的犯人不得一见之外,自是谁都可以沐照其中;雨水降临大地,遍洒甘霖,大地一样都得到滋润。 鱼姑娘是不顾一切,要向雷怖下手。 她情急。 也事急。 所以她一气把至少十二种不同的麻药和迷药下在雨里、渗在雨水中,要去毒倒雷怖。 她本来一直投鼠忌器。 可是现在已不顾一切。 ——再不把握这时机把这魔头放倒,生怕在场的谁都活不了! 她手上并无杀人的毒药,只有迷药和麻药,要不然,她早就下最毒的药把雷怖毒死——也因为她现在施放的只是令人发软、失去战斗力的药物,所以,她才不怕万一错手迷倒了她的同伴和战友:就算真的发生了,也没啥不得了——她有解药。 只要杀了雷怖,她就可以救醒误给“毒倒”的人。 她没想到的是: 在她还没迷倒雷怖之前,余默然已给“迷雨”弄得神志恍惚,把持不往! 4.多情鱼头无情尾 余默然其实中毒不深。 甚至也不曾给迷倒。 他的警觉性很高,一旦发现雨有蹊跷,立即就闭气屏息,要抵抗毒力所以神不凝、气不聚,——就是因为这样,负伤多处、气急败坏的雷怖,才能返身攫回他手上的刀,倒反杀入“名利圈”。 他一路杀了回去,至少,又杀倒了六七人。 这时候,雷怖已然伤重,而且,整个人还浑浑噩噩的,毕竟,鱼天梁向他洒的迷药还是生了效。 他心中惊恐已极,但仍十分强悍,见人就杀。一路子入了客栈。 这时候,客栈内一片昏黯,死伤狼藉,血流遍地。 他是踩着地上的尸首退杀回客栈的。 名利圈内虽昏沉黝暗,但仍有两处,各点了盏油灯,所以还勉强可以照见店内的情势。 ——这时候,居然还有人仍有心情胆敢挑灯观战? 谁? 是那两桌的人。 这里再重复一次: 一桌是二少一老:一位漂漂亮亮的贵介公子/一个斯斯文文的羞怯青年/还有一个脸肉横生容貌猥琐的老头子。 另一桌坐了三个人:一个面色蜡黄、无精打采的青年/一名高大威猛凶神恶煞但也有形无神的大汉/一个是所文秀气白皙清雅但也有神没气的书生/另外站(不,其他是一直动来动去,挖鼻孔掏耳垢剔牙缝的老是没安静过片刻)着的是一名长得很可爱、很神气也很嚣横的大块头少年人。 就是他们。 就是他们这两桌人在此时此境点了灯。 点亮了灯。 ——燃灯,在他们桌上。 有刀。 雷怖手上又有了刀。 有了刀的雷怖,虽然还是很惊惶,很狼狈。受的伤还是很惨重,但他不知怎的,忽然变得很恐怖起来。 他又变成了恐怖的雷怖。 因他手上又有了刀。 手上有刀的他,又变成了“杀戮王”雷怖! 雷怖的伤口仍在淌血。 他的心仍狂跳不已。 他还在怕。 他也是人。 他怕死。 是人都怕死。 可是,他跟刚才的惊恐,却很有点不同。 因为他手上已有了刀。 他知道这些人都如狼似虎的要跟他拼命、要取他的性命。 他明白。 ——这些人把命都豁出去了,主要是他自己逼成的。 因为他杀戮太重。 ——他们不合力杀了他,他就一定会一个人杀光了这些人。 他因一时失策,错估计了这些人众志成城、联手拼死之心,所造成可怕的反扑。 他几乎因而身死当堂。 所幸,他又夺得了刀。 ——尽管那不是一把趁手的刀,但毕竟仍是刀。 他杀人店里,只求歇得一口气,回上一口气,马上就反击。 杀! ——杀光了这些联手起来几乎杀了他的人! 一个也不留! 这时,他正退到一张推翻了的桌子前,疾退的身形陡然一顿。这面桌子正靠墙掀倒,桌脚正抵在墙上,一地都是散筷碎瓷,菜肴狼藉,雷怖踩了一脚,几乎摔跤,由是他马上警觉到那儿有一面半翻的桌子,立即止住了飞退的身于。 好了,他现在是背有所靠了。 他决定重新振作,与敌人决一死战。 ——反正,敌人剩下的已不多了。 万一敌不过,他只要再杀几个,慑住大家的胆子,再扬长而去。 他试过这种场面:有两次,明明已筋疲力尽,不能再战了,但因为他杀戮的余威,唬住了众人,他又强忍伤痛,强撑到底,结果,大家只有眼巴巴的目睹他从容而去。 其实,那时候只要有人再跟他拼命,哪怕是再一刀、再一剑,再一招,只怕他都抵挡不住了——但到底还是让他慑伏全场,安然离去。 他此际已感心悸,心知已难大获全胜、杀光敌人,但他仍有寄望:至少要抖擞神威,威压全场,让自己安然渡过这一劫再说。 能的能的…… ——他告诉自己。 可以的可以的! 只有希望,才有可能如愿。 ——他安慰自己。 只有相信会发生,才有可能发生。 烛火幽黯,凄风苦雨,伺雷晌天外;然而,他心中斗志却盛。 他要先回一口气。 ——先定下来,喘上一回气再战。 却没料,就在这时候,他的腿弯一辣,脚跟一热。 ——不好,中伏了…… 他马上扑了出去。 掠了出去。 然后他马上发现自己已站不稳了:他的左脚跟已给人扎断,右腿弯筋脉亦给挑断! 由于他己站立不稳,所以,几乎是立即给七人个正上前围杀他的人“逼”了回来。 他不是走回来的。 甚至也不是退回来的。 他是“滚”回来的。 ——他的脚已不能站立,除了“滚”,他还能用什么办法? 难道用“爬”不成!? 一下子,他已给人废了一双脚。 一刹那,他杀出重围的梦已碎。 ——他现在连求活都顿成疑问: 谁令他变成这个样子,还一败涂地? ——他到底“折”在谁的手里!? 两个小孩子: 鱼头和鱼尾。 ——在一开战的时候,他就屡下毒手胁持、追杀的两个小孩子! 鱼头和鱼尾,的确是两个不起眼,也不惊人的小孩子、小人物。 但在这个关节眼上却起了反败为胜、决定性的作用。 因为他们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等: 等待机会下手。 忍耐报仇。 坚持杀敌——要是杀不了敌,至少也要伤敌。 等待。 忍耐。 坚持。 等待、忍耐和坚持,无疑是三个“成事”(尤其是成大事)的必备条件,就像是一个鼎必须要三只脚撑持。 鱼尾和鱼头却是一直在等、忍、坚定不移的要暗算“杀戮王。” 他们自知若凭力拼,必非雷怖之敌。 他们已尝试过——若不是鱼姑娘刻意维护,他们只怕早已成了两条死鱼。 所以他们决定,“退而结网”。 他们乘灯色昏暗,就躲在这掀翻了大半的桌下——这桌面正向着正门口,除非是霄怖不杀将回来,要是倒杀回来,多半会经过这儿.至少,也会掠过这里。 他们却没料到,雷怖非但停在此处,而且还打算以此为据,进行反扑。 鱼头鱼尾,终于等到了,就下再等,忍着了,便不再忍;坚持有了结果,马上付诸行动,否则,几乎就会消失、离去、甚至永不再来,等待忍耐坚持,全都会成了委屈、落空和错失了。 鱼头发出了他的小眉十字枪,一枪刺在雷怖的腿弯上,斜斜一辣,连筋带肉,一齐挑断——那些血肉筋肌,还仿佛很多情的黏在他那出于无声松石锭色的枪尖上。 鱼尾则无声无息的递出了他的十字挝。 挝作青金蓝彩,同时刺入雷怖的足踝,横着一拖,雷怖的一只足踝连同脚跟,连皮骸带骼,全都报废了。 这一招绝对毒辣。 也十分无情。 ——有情的仿佛是二人未下杀手,只对雷怖的双脚下手,故一时未要了他的性命! 但更无情的是他们未向雷怖上身下手——若是,至少,雷怖上身充满了戒备,且运聚了“杀伤力”,鱼头鱼尾就算偷袭,也不一定能一招伤得了他。 ——要是一招还伤不了他,又焉知谁杀谁! 没想到,这种小眉小目的暗算,却正好重创了一向是大杀大砍的雷怖,造成了他的“致命伤”! 5.为死亡而生存 雷怖趴在地上。 他狂吼。 痛楚使他清醒,也使他崩溃、绝望。 他很清楚地知道他的一双脚,只怕得报废了。 更可怕的是,敌人就趁这个机会,不住的拥了上来,一齐向他下手。 他的刀仍在他手里。 他也极力抵抗。 他可不想死。 他要活下去。 ——可能吗? 谁都不想死,但到底仍是死了。 人可以说是为死亡而生存的。 ——活一天就是一天,活片刻便是片刻,直至死亡为止。 能好好的活着,谁不想活? ——可是,死活岂能由人意! 冲上来的人,个个都想他死,人人都要他死。 他滚在地上,刀光如雪,又砍倒了两三个人。 ——受了伤的怒虎,毕竟不是几头小狗可以凌辱的! 可是冲上来的人,都杀红了眼。 他们手上都拿着兵器,掩扑上来——没有兵刃的,抄到什么便是什么,有的用木拴、门板,有的用凳子、椅子、桌子,有的甚至用筷子、烛台,一见他就疯子一样的猛插、狂戳、怒砸。只有一个目的:杀死他! 雷怖畏怖已极: 他知道自己快完了。 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这些人疯了! 这些人疯了一般要杀他,是因为他把他们杀疯了! 他也太大意了! 他没有忽略小童的“用处”:战斗一开始,他就利用攻袭这两个小孩子来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以及胁持场中的高手;可是他还是忽视了孩童的“作战能力”,——就算他们在良善平和的时候,也足以使家长耗尽心血,鞠躬尽瘁,为了抚养成人,因而折寿患疾,不可胜数,甚至还不知何故而死,更何况是他们对你有敌意! 雷怖就是小觑了他们反击的能力。 所以他趴下了。 站不直了。 一时间,他挡过了几只碟子,又格住了一支拐杖两柄刀。 还有一把算盘,同时还避过了三支燕尾镖、两颗铁莲子,还反砍倒了两个人。可是,他还是给人踢了一脚(这一脚踹得足以让他呕心呕肺的),又用热水烫了一身,且给人在臀部戳了一刀。 他负伤严重,刀法愈乱,忽然,发现手里拿的不是刀,而是一条蛇。 蛇向他张口欲噬。 他急急弃了刀,才知道又是一次幻觉。 可是刀已没了。 敌人却更多了。 这次,轮到他咆哮狂吼,身子滚到哪里,手上抄到什么。 就用那“事物”拼命到底。 他拿到一条皮鞭,便鞭倒了两个人,最后给人夺了,他又抄到一只马鞍,当着藤牌,打了十七八招,才又给人用大坝刀所崩了,可又给他捞了一事物,挡了七八招,还扑倒了一名敌人,才知道那是一截人腿! 这时候,烛光明灭,光线昏暗,大家已杀晕了、打疯了。 雷怖犹在顽抗。 他手上夺得了一只钢锏,挥舞几下,钢铜变成了钢箍,在他右臂重重箍了一下,顿时鲜血淋漓。 他连忙弃锏,又抢得一把金钩,一钩勾下一名敌人的头,再勾,金钩却成了一只鸟啄,向他迎面“啄”来! 他急急弃了钩。 钩子呛然落地,又变回钩子。 他憬悟那是幻象时,又吃了一记闷棍。 他劈手夺了狼牙棍,单手舞棍,呼呼呼打了几下凶的,扫了几招狠的,把敌人逼出文外,忽尔,棒子又变成了一条大蜈蚣! 他看见眼前有一人向他闪扑过来: 那是鱼天凉! 他顿时省悟: 那一定是幻觉! ——他手上的一定是狼牙棒,不是蜈蚣! 没那么粗、那么长、那么大的蜈蚣! 对方就是要他弃棍,才对他下毒手——一切幻景,都是这死婆娘搞出来的烟雾! 所以他挺着棒,抵死不放。 他用棒子反击,不意,“棒子”却“噬”他一口! ——那真是蜈蚣! 这时候,他已眼前发黑,金星直冒! 他已支持不下去了! 鱼姑娘已掩扑到他右侧。 ——那钢箍仍“咬”住他的右臂,使他没发现鱼好秋已在他右边死角发出了“女人心,海底针”! 她要他死。 她要他命! 就算他发现她下毒手,也无法兼顾: 因为孙青牙、宋展眉、余戳然的剪、剑、手都一齐向他攻到! 他自知必死! 他已失去反抗的力量!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怪叫。 不是一声,而是三声。 ——三种声音,此起彼落,一齐怪嘶胡吼,砰砰碰碰坠落下来,最后,辽“叭”“通”“卜通”地扑跌到雷怖身边来! 只听一人对雷怖大喊: “你帮帮我,——你救救我!” 这刹间,雷怖真不知笑好、哭好、还是死掉算了! ——他现在这样的处境,竟然还会有人要他救人!? 第十五章 活着就是要求生 1.只许活 “把裤子脱掉!”天下第七说这句话的时候,同时在打开的搭被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件事物,紧系于腰带上,由于他拿得极谨慎、慎重,使人觉得那件细小长形的东西,只要稍有闪失,就会造成足以粉身碎骨的后果。“脱!” 叶告很好奇。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也不明白天下第七在叱喝些什么——他甚至也没搞清楚天下第七在此时此境是向谁叱令。 “别装蒜!”天下第七的语音如同冷矢一般的利:“你趴到地上去,翘起你的小屁股,老子插上一回,待回了气,就替你下药解除‘点点虫’的毒,如何!” 他杀了人、吸了血后,体力像已回复了大半。 叶告听了,又惊又怒,又羞又愤,咬牙切齿道:“你……你说什么!?” 天下第七怒骂:“去你妈的!老子要操你便操你!我生来七命之身,加上忍辱神功护体,杀人可强身,吸血可疗伤,操女的可以欢畅后增元阳,干男的可以爽利后固精气——你要给我唱龋后庭火里馅,我这且饶你,更替你解毒,要不然,我宰了你,一样还有个小兄弟,老子粗棍抽他,你狗打花的又奈我何!” 叶告一听,唬得魂飞魄散,竭力想立起,但脚筋酸痛难当,起了个半身又萎倒子地,天下第七冷哼一声,独目碧光,向前逼近。 叶铁剑当下手脚并用,试图挣扎爬出门外。 天下第七竟在此时卸下裤头,裤胯就垂在膝间,光着下身就往前走,哼声道:“孙子,老子要命你,你逃得了!” 叶告大叫一声,羞愤已极,猛左肘一撞地板,砰地撞破了一个洞,人却藉力飞掠而起,一剑就刺向天下第七鼻骨断处! 他是想趁天下第七的裤子将除未除,还拖在腿膝间行动不便时,一击杀之。 他的剑很快。 他的身法更快。 他的剑本来就有一股“孤芳自赏”的趋势,而今给天下第七逼上了绝路,更有一种“孤军作战,背水一决”的气势。 他的脚不能发力,但身法依然是奇速。 ——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启蒙老师:无情。 无情的腿也是不良于行的。 ——但到了重要关头,他依然能利用“空无”——无中生有之潜力展现高妙的轻功。 叶告而今就是这样。 他借力而起。 藉势而发剑。 他要把握机会反扑。 他反应奇急。 反扑奇速。 反攻得快。 反击有力。 可是,天下第七的手一摊,骤然间,在黝黑中,绽放出一种极绚灿的光芒:这一刹间,宛似太阳忽地掉落在这房间里。又像是一千枚小口的太阳,就掌握在天下第七的手里——那其实不是“太阳”。 而是: “剑”。 ——势剑! “势剑”的剑势很猛烈。 叶告飞了出去。 由于他的脚不能立,自然也站不稳,一跤跌了下去,这一次,他跌得个金星直冒,脑门一阵又一阵的发黑,只清楚察觉一件事:一件可怖的事:天下第七的功力已经恢复了! ——要不是已恢复个八九成,断然发不出这种先声夺人,势如厉日的“势剑”。 势在剑先。 这种剑法在出招之前已稳占了上风:只要敌手有一丝破绽、一处弱点、一点大意、一个不察,立即就为势所迫、势成骑虎,为千个太阳在手里一般的剑势所击溃。 ——像现在,叶告下盘的虚空正是他的破绽。 给击倒的叶告,有一种无名的恐惧。 他大叫:“猪小弟、朱一肝,你出手呀,你走蔼—”——再不出手,只怕就来不及了! 他以一人之力,决非天下第七所敌。 他不知道天下第七究竟要对他们干什么,但天下第七在幽暗的微芒下展露了怒勃的下体,使他畏怖已极。 他只好寄望于陈日月。 ——这时候,陈日月好像是他遇溺的大海中一片浮木。 其实他是错的。 陈日月如果能够出手,一早就出手了,又何必愣到现在? 就算他不是天下第七的对手,也该旱就走了,又何必愣在这里? 就算陈日月可以出手,以他与叶告相仿的功力,又如何是天下第七之敌? 当然他是错的。 错的还不在对陈日月的错误期望。 更错在对天下第七也一样错估了。 发出了一记“势剑”之后的天下第七,也深觉错估了对自己武功复元的能力。 ——他最多只恢复了五至六成功力! 然而楼下显然还有敌手如云,雷家的重级杀手明显的还没有完全能控制住局面。 他要活出去,只怕也得杀出去。 ——虽然他已伤重,但他却是一个不肯认输也不肯死的人。 只许活。 不可死。 他大志未酬。 他要活下去。 ——当前的情形,要活下去,就得要恢复元气;要回复精魄,就得要拿这两个小于来干些激精励魄的淫毒事,才能压得住这一身伤。 他偷学过“忍辱神功”,里面有不少龌龊卑鄙的方法,可以使伤患早愈、武功大增、持强耐战、潜力递发,不过,任何奇功异功,都得要用一些肮脏下流的方式去攫取,而且总得有人作出牺牲。 这就是他一时不杀这两个“小孩子”的原因。 2.不怕死 天下第七向叶告迫近。 桌上灯光,斜照在天下第七血污的脸上,就像厉鬼索命一样。 但更可怕的是灯芒也照在他下体那儿.直把叶告瞧得固魂飞魄散。 那不是一个器官。 而是一件兵器。 ——那是犀牛才会用的武器。 也许古代的剑龙也会用这种穿山甲身上才偶尔见得到的“兵器”! 叶告为之呕心。 也为之颤傈。 他想吐。 “脱下裤子。”天下第七淡淡的下令,“我要操你!” “你休想!”叶告突然将剑往自己的脖子一贴,“我杀不了你,我至少可以一死!” 天下第七一时停住了脚步。 显然,他也没料到叶告会有此一着。 “你想死?”他的语气中居然带了些尖酸的讪笑意味,“你舍得死?” “我不管。”叶告的剑尖剧烈的在抖哆,“总之,你过来,我就死——我一定死。” “你死也不让我操”天下第七冷冷地道,“你可知道你死了之后我照样可以干你个痛快!” “你这只狗!”叶告气淋淋的骂道:“少爷我不怕死,管你这只狗如何糟塌折辱,我做鬼也要雪这个耻,报这个仇!” “我杀过的人数以千计,还没遇上一只鬼。”天下第七寒飓飓的道:“你死了,操你也没味道,不过,你却还有个仍然活着的弟兄。” 叶告一听,气得青筋直冲红额,怒诅道:“你这狗日的! 你这猪人的……” 天下第七这且不理,一瘸一瘸的就挪步走向陈日月愣立着的所在。 陈日月穴道一早给他封住了。 他没办法说话,但却不是听不到。 最可怕的是一切都听见了,可是却不能动,无法反应,只任人宰割。 叶告兀自痛骂不已:“你是人不是!在你还是名成天下的老江湖!你做出这样的事……!” 天下第七没有答腔。 外面除了风雨声,还有砍杀声,以及哀号声。 剧烈已极。 显然,店里的人已杀到了外面,且正作殊死战。 天下第七就站在陈日月的身前。 他用手一抓,捏住了陈日月双额,微一用力,陈日月下额脱臼,他阴阴一笑,令人心头发寒。 对陈日月而言,简直是心头发毛。 “不插屁股也可以。”天下第七按住陈日月的脖子往下压,“用咀也可。” 叶告不知陈日月此际在想什么。 他只知道一件事: 陈日月如果能反抗,早就反抗了;要是他不能反击,又不能逃避,心中一定巴不得死去算了! 他大叫了一声:“慢着!” 天下第七挺着他那臭气熏天的的活儿,停了一停。 “你要干,”叶告恐惧已极,大喊道:“就干我!” 天下第七回头过来望他,似笑非笑地道:“臭崽子,你喜欢给人干?” 叶告吼道:“我不许你干他!” 天下第七好整以暇:“哦?你舍不得我日他?你跟他有路么?” 叶告紧紧的握住了剑:“他比我年纪协…你要做畜生做的事,找少爷我,我抵得住!” 天下第七沉吟了片刻:“没想到你倒有点胆色。” 叶告紧紧咬住了牙,以致他颧部青肋斜闪凸现不已。 “没想到你也倒讲义气。”天下第七道,“你是为了保护他才给我干,还是喜欢给我操才说这些话?” 叶告流下了愤怒的泪。 他因为自己竟然落泪怒愤。 他不睬他。 不答天下第七的问话。 ——他只想把这人引过来再说。 “你若是为了照顾他才给我操,我偏不日你,而他——”天下第七好暇以整的说,“你告诉我,是不是喜欢老子插。” “是。” 叶告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臂。 “大声点。”天下第七不满意,“我听不见。” “是。” 叶告大声了些。 “唉!”天下第七装腔作势的道,“我还是听不到——下面喊杀得太惨烈了,死便死,还叫得这么难听!” “你还想怎样!” 叶告嘶声道。 “吓?”天下第七依然故我,“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他已把陈日月的头按得够低了——低得足以使他脸部足以触及他那丑恶的事物。 “是。” 叶告用尽气力喊了一声。 “是?”天下第七的动作又顿了一顿,“是什么?我这次是听到了,但听不明白。” “你——” “我要你说清楚。”天下第七好像很高兴这种情境一样。 “一清二楚。” “你到底想要我说些什么!?”叶告痛苦地哑声道。 “我要你说:你要我操你,你喜欢我操你。”天下第七洋洋自得的说,“你不让我操他,是因为妒忌。” “你……”叶告决定要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飞身击杀天下第七。 “你说不说?”天下第七独目又发出了寒光,“你还是不自量力,还想猝击我?你尽管试试看。” 说着,他那毛茸茸的东西,已快塞入陈日月的咀里,正抵在他的鼻尖上。 叶告尖叫了一声,才一叠声的喊说:“我要你干我!我喜欢你操我!我妒忌你操他!” 天下第七笑了。 他居然笑了。 像他这种人,很少笑,每一次笑,都笑得像是最后一笑。 “你再说一次。”他犹不太满意的说,“你说的太快了,太激动了些。” 叶告只好再说一次。 “我听到了。” 天下第七这才有点满足的样子,然后,他做了一件事:“哧”的一声,就把他的阳具塞入陈日月的口里,马上抽动起来,他自己更哼哼卿卿、享受异常、断断续续、呻吟不已的说:“可是,我嫌你臭,不操你,就是要当着你面前操他——你又能奈我何!” 是的,几乎连爬都爬不起来的叶告,又能奈何! 3.那话儿 叶告悲鸣一声。 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不守信诺。 他可以想象陈日月此际所受的屈辱——就是因为他能够想象得到,所以感觉更加耻辱! 尽管现在受辱的不是他自己,但他真巴不得自己就此死去——他原想拼命,可是陈日月的命就在天下第七的手里,他若轻举妄动,第一个遭映的,还是陈老三。 他的年纪要比陈日月大,而今,自己的师兄弟当着他的面前受到如此折磨、他却什么事也做不了,这种羞辱足以让他羞忿欲死! 天下第七竟当着他眼前做这种事。 他的话儿就在全无抵抗能力的陈日月嘴里进进出出、抽抽送送。 叶告狂嘶:“停下来——”。 “我很享受,很舒服,”天下第七一手扳住陈日月的下额。 一手扯住他的头发,腰一挺一搐,侧过半边脸,死里活气的、怪声妖气的问叶告:“我为什么要停下来?” “你凭什么要我停下来?” “你耐心等着,”他还补充了一句,“我在他嘴里射一次精。 再来插你屁眼儿!” “你等着吧!” 你一生之中,最痛苦是什么时候? 撞车(古代也有撞上马车的事件)?骨折?开刀(古时也有“动手术”的纪录)? 失恋(古人当然常有恋爱失败的情形)?还是死前的一刹那?出生的一瞬间? 可是,对叶告而言,答案即是非常明确的:就是现在。 这一刻: 他亲眼看着自己好友(尽管平时常常吵架)、兄弟(虽然平日大家常争个脸红耳赤)、同门(固然平常看他本顺眼)遭侮辱、折磨,而他却无能为力,啥也不能做。 他决心奋力一搏。 活着本就是要求主。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有些人,为了活下去,不惜卖友、卖亲、卖尊严,当然也不在乎卖身、卖国、卖灵魂了,卑污求存,无耻馅媚,连篇颂德,助封为虐,降志辱身,甘之若焰,可见,要活下去,要活得好,也真不容易。 但不是叶告。 他是宁死不受辱。 他也见不得他的朋友受辱。 他情知这一击再不着,必死无疑——且必受辱。 他也没有一击必得的把握。 可是人生不是每件事都有把握的——有些时候,总得要做一些没有把握的事,那才使人生因而丰富、生动;有趣而过瘾,可不是吗? 天下第七叫叶告等着。 叶告就忍着等着出击。 天下第七是要叶告等着。 他等着享受完陈日月后,就去折磨叶告。 连他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也绝对没有想到:他“等着”的是这个。 ——“等到”的是这种情形! 他突然一疼。 他负伤多处,受创极重,但却没有一种痛,比这更痛:从来没有一种伤,比这更伤——就连瞎了一只眼也不及这次创伤更深更重更诡怖! 因为他身体有一个部分断了。 给咬断了。 那话儿。 他的话儿竟然断了! 他本来在最高的享受中,突然之间,他那攻陷在陈日月深喉里的话儿,竟然断了。 那是给咬断的。 ——是给陈日月一口咬断的! 天下第七怔住了。 只听陈日月“喀吐”一声,把那半截的话儿唾于地上,大喊:“朱一肝,朱八戒!” 叶告如梦初醒,喜出望外,并且,尽一切力量,飞身扑出,发动了他蓄势已久的全力一击! 他现在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这样的。 ——呸!阿三这“仆街”、“阴阳怪”,“蛊惑仔”! (他向来惯于用这种俚俗的粗话骂这个古灵精怪的同门;他向来看不起这“三师兄”但又深知这家伙确有几乎过人之能。)原来是这样子的——他到此际才明白。 他一直担心天下第七过去凌辱陈日月。 可是,他一直不知道: 陈日月也一直在担心。 陈日月一直在担心的是: 天下第七一直不过来对付他,而去折辱叶告。 他知道叶告忍不了辱,定必寻死。 可是,如果天下第七如果不过来侮辱他,他自问没有办法去解决这个狂魔。 其中关键只有一个: 他已顺利利用医术上的血脉衡冲之理,成功地将几处要穴移转。 ——先移转了一些些。 一些些就足以使他解了穴,恢复了活动能力。 但是这一点,叶告是不知道的。 天下第七也是不晓得的。 只他一人知道。 而他自己也不敢声张。 因为这是他今晚唯一能活下去的契机,也是能出奇不意制敌杀敌的良机。 机会是刹瞬间的把握。 天下第七的“势剑”所向无故,来自他能把握先势。 面他,陈日月,今日要把握的是先机。 ——刹瞬之机。 4.可怜虫 他在等。 他在忍。 ——等待,忍耐,然后时机来了,就得展开行动,取胜,不然,坚持忍和等,变得完全没有必要。 他自知不是天下第七的对手。 ——他不是。 ——叶老四也不是。 ——他联同叶告也决非天下第七之所敌。 所以他要不动声息,一击必杀。 他要忍辱偷生,才能反败为胜,转危为安。 他在天下第七窜出房间、大肆杀人后才完全冲破受制的穴道。 他穴道一冲开,几乎高兴得喜叫出声,整个人立即跃将起来。 不过他立即强忍了下来。 因为他明白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就算他自己加上叶告,一样杀不了天下第七——何况,擅于腿法的叶老四已给废了一双腿。 天下第七杀人,一向是把人杀得猝不及防无情调教陈日月,就担心他太轻率浮躁,所以特别请沉潜稳重的铁手悉心训练,让他打好基矗是以,在这当口儿,陈日月能忍人之所不能忍。 ——“公子”派他来“名利圈”,本来就说过:因为他能“机变”。 机变就是“随机应变”。 他现在就是“应变”。 他要引天下第七过来找他。 可是差点功亏一贯。 因为叶告。 ——叶告一直千方百计阻拦天下第七过来,可是又没有能力解决这个狂人! 陈日月心里大急。 同时也大为感动。 因为他现在才知道。 平时,一直跟他磨擦、冲突、瞧不起他的叶告,原来对他是这般的好,这样的关心、如此的有情有义! ——他真是有点误会他了。 如果天下第七真给叶告引了过去,而天下第七真的过去对叶四作出淫行,他只好不管一切了。 他要去阻止。 ——不管是否阻止得了。 幸好天下第七没有走开。 他还是要对陈日月作那龌龊事,以气煞叶告。 为了叶告对他如此讲义气,陈日月更沉住了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多大的耻辱,都得要禁受,一击若不成,只怕不但自己死,叶告也活不了! 老四这样为自己不惜引狂魔去辱他,自己更加不能失了义气,害了他。 是以,忍辱,多大的褒侮,都得咽下去,忍下来。 为了自己。 为了叶告。 是以,当天下第七那臭气熏天、中人欲呕、恐怖狞狰的东西,邪恶无耻的向他挺过来的时候,他没有闪躲,没有挣扎。 也没有反抗。 直至他一口咬下去之后、才开始了他的反击——他一喊,叶告立即就明白了:那原是他们同门之间的暗号。 叶告马上明白了陈日月穴道并没有受制这小王八旦原来是故弄玄虚这兔息子正在反击这“仆街”已重创了天下第七这“蛊惑仔”正要自己出手配合攻杀那狂魔——所以他也立即发动了攻击:“飞叶手法”! 长身掠起! 飞叶是轻的。 ——那是叶告的身法。 杀法是凄厉的。 ——这是叶告的招式。 这时候,天下第七正在震怖之中。 他的话儿掉在地上,像一条虫。 一条可怜的虫。 他一向杀人——虽然杀的也许没雷怖那么多,也没他那么惨烈恐怖,但绝对要比雷怖阴森冷酷。 杀人对他而言,一如猎鹰,险中取乐。 而今,他是终年打鹰,今儿教麻雀啄瞎了眼! ——他身下的黄毛小子,居然一口咬断了他的话儿:他的命根子! 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 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 世上有些东西,失去了便不再回来,更不再拥有。 眼睛如是。 话儿如是。 生命亦如是。 ——而今,他已失却了两样,只剩下了一样。 那一件他已不能再失。 失不起。 ——再失,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心中恐惧已极,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怪叫来:这一刹,叶告已攻到! 同一瞬间,陈日月的双手已抓住了他双臂:紧紧的,像两只巨大的蟹钳,紧紧的箍死了他的一双手。 这时候,天下第七第一次:生平第一次、平生首次觉得自己可怜。 他自己在这时候,竟似一条可怜虫! 5.悲哀鱼 他已来不及哀怜自己。 因为变故已生! 危机已现! 陈日月离他甚近,猝起发难,双手紧紧扣住他的手。 陈日月曾得过铁游夏的传授,这下袭击,蓄力已久,一时间,天下第七竟挣不脱! 他不得脱,那么,就无法发出“势剑”,更不及去抄起那一根刚从褡裢里拿出来的铁笛! 他发出恐惧大叫,一起膝,已疾撞向陈日月! 这是近身肉搏: 陈日月要避,就得松手。 只要他的手一旦得脱,就有败部复活之机! 他没想到的是: 陈日月不放手。 他也没想到的是: 陈日月刚才给他制住穴道动弹不得的时候,一直留心观察,冷静的作击结论:要杀天下第七,一定要让他猝不及防,而且,必须不子他回气的机会,而且,得要手段残忍——不管对敌手还是自己,皆如是,才可能有杀敌的希望! 他更没想到的是: 陈日月看来浮躁、滑头、狡猾,却有这么狠——不管对人对己! 他竟不走! 不躲! 更不退! 他硬吃了天下第七一脚! 天下第七的主要功力,不在脚,何况,他的下部正受了重创,一动,疼痛难当。 但这一脚仍把陈日月小小的身躯“顶”得几乎五脏离位:可是他依然紧扣天下第七的双手臂弯要穴不放! 天下第七这可惨了! 天下第七在这危险关头里,有两件事是极欲、极急要做的:一是掏出笛子。 一是发出势剑。 但陈日月抓住了他的要穴: 他不求先杀天下第七,但力求控制着他双臂。 两人强持不下。 不过,陈日月一旦挂了天下第七一记膝撞,牵制敌人的力量迅速减退,天下第七已抓住了笛子。 可惜—— 可是…… 他听到了一种声音。 看到一道剑光。 剑风。 ——他听到的是。 剑光。 ——他瞥见的是。 又有二物离开了他的身体。 是手指。 ——两只手指: 拇食二指。 两只手指断了,掉落地上,笛子已拎不出来了,仍系在腰间。 ——那是叶告的剑。 他已赶到,本待一剑刺杀天下第七,但见天下第七与陈日月距离相近,怕误伤了他,改而先一剑削落天下第七的手。 天下第七及时抽手,但仍断去二根手指。 天下第七狂吼、怒嚎。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阴沟里翻了船,这回竟栽在两个小孩子的手里! 他一痛之下,伤手反而挣出了陈日月的控制,一手又住了陈日月的喉咙。 陈日月喉头格格作响,双眼翻白,双手力量大懈,改而力抗着天下第七扼住他脖子的腕臂。 天下第七还有一只手。 他正要发出“势剑”,以未受伤的右手。 叶告岂容他得手?他一招伤敌,人已近身,一剑砍向天下第七的头颅! “独劈华山”。 ——他敢情把天下第七的头当作华山。 叶告用的是铁剑。 ——铁剑劈华山! 他的铁剑有个名堂,叫做“天妒剑”,与何梵的“英才剑”,同发掘自霹雳山下“老书洞”里,一以纯阳碧茵红打造,一以纯阴碧空玉绿携造,故叶告剑作深碧色,是非同凡响、欧毛断发、削金切石的利兵神器。 天下第七的头当然不是铁打的。 他的脸也不是。 他仍挣不脱陈日月的死箍烂缠。 但铁剑已至。 天下第七吼一声,剑势未成,功力未聚、右手只蓄了一成下到的“势剑”,横臂硬格这一剑! 铁剑就斩在他手上! 匆忙中运取消的“势剑”,顶多只有十分之一二的功力,而天下第七身负重伤下所能运聚的功力,也顶多只一二成,如此计算起来,这保命的一挡,至多,只有天下第七平时百分之一的力量——不管杀伤力和防卫力皆如是。 而叶告如今是全力一博,拼力一击。 他的双腿不能立,但他飞扑过去,第一剑斩掉天下第七两只手指,第二剑便砍他的头,然后,整个人便失却重心;跌下去——要是他砍不倒天下第七,他便连人带剑“卖”给对方了,完全没有后路。 ——可见这一剑是叶告祭起平生大力,生死一剑! 天下第七用手向上一挡,嘴里的呼嚎,充满了悲哀和忿怒。 他知道这一次临危招架有什么结果。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 剑劈入肉里。 嵌进骨头里。 ——可是天下第七的手没有断。 尽管“天妒剑”锋锐无比,叶告这一剑也祭起了浑身解数,但天下第七的手仍然没有给他砍断。 ——如果手臂断了,那么,这一剑,也势将他的人从头到胸劈出两片。 没有给斩断,那是因为天下第七的手不是手,而是剑。 “势剑”! 虽然是十分势弱的“势剑”,但依然是曾经比闻风云、当者披靡的千个太阳在手里的“势剑”。 ——现在,它的力量已不足有千个午阳,不是千枚红日,更不是千颗旭照,甚至连千剑、千箭都担当不起,但至少,仍似千支针运聚于一臂间,这横着一格,仍抵住了叶告那一剑。 剑伤了手。 臂未断。 然而叶告力已用荆 剑势亦荆 而且“千个太阳”全力反震,叶告虎口崩裂,剑亦脱手。 剑嵌在天下第七的手臂上。 叶告则整个人往天下第七扑落、跌落、摔落下去! 这时候,陈日月颈项给天下第七一把叉着,几近窒息,就像一分跳上了岸再也回不了水里去的悲哀的鱼之际,幸好叶告第一剑砍掉了天下第七两只手指,使天下第六再也把不牢他,他才透过一口气来。 他吁一口气的时候,叶告的第二剑,又告杀伤了天下第七另一只手,但整个人也扑倒向天下第七。 剑就嵌在敌手的臂肌手骨里。 天下第七也真悍狠,手一甩,臂一挥,扔走了叶告的剑。 叶告的腿还在酸、软、疼,全身没有立足点.他一扑倒,就和身扭住天下第七的脖子,扣住他另一只臂胯不放。他精于封穴认穴,所以出手都扣在敌手的要害处,但天下第七也用淌血的手,扯住了他的头发,按住了他的脸。两人近身肉博血肉横飞。 陈日月马上弯身俯拾他的“白骨阴阳剑”,埋身刺向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知道这是他的生死关头,是以,陈日月才一伏身,他已用肘部臂弯,箍夹住了陈日月的脖子,不让他执剑反攻。 陈日月大叫一声,发狂挣扎扭动,他双手抱住天下第七的腰肋,用力拧续,把他扳倒,让他无法进一点运气发力拗断他的脖子,或使劲戳伤叶告的脸门。 一时,三人僵持、纠缠、扭打不已,结果,三人一齐倒地、滚动,一路翻滚,不住互殴,三人都受伤累累,狂嘶不已,甚至指抓口噬,就像是三头野兽。 不,也似三条鱼。 三条脱了水、离了岸、却不能相濡以沫,而要互相咬齿残害:可悲的鱼! 他们就这样一路挣扎、一直缠战,直至从楼梯滚落下来,一直滚到正在垂死挣扎的雷怖身旁! 开口求救的当然是天下第七。 ——竟然是一向傈悍的天下第七! 他居然求人救他,那是因为: 他真的感到恐惧了! 他感觉到死亡已向他迫近。 他没想到自己竟会栽在两个初出道其实还没上道的小孩子之手里!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也十分不合情理! ——还匪夷所思! 可是,这是实情、而且正在发生、进行! ——这两个小童,两名还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已扳倒了他。 扭住了他,使他双手重创,迫近了死亡边缘! 她只希望有人能救他。 ——不管是谁! 活着就是要求生。 ——要获得胜利,首先得要活下去! 他记得文随汉是跟雷家高手一齐来的——虽然他弟弟是来杀他的,但雷家的人却不一定如是;据他所知,雷门有不少好手都加入了“六分半堂”,雷纯一直想要向自己查询两件事,一公一私,皆非他无法回答真相实情——她怎会让他现在就死! 所以他向雷怖喊救命。 ——求救之声不但不像是一个名震江湖令人胆丧心寒的杀手,简直比一个贪生怕死胆小如鼠的平凡人都不堪、不如。 当然他并不知道: 雷怖的情形,非但不比他好,简直要比他更糟。 他和天下第七都同样犯了一个错误: 他们自许太高。 ——他们两人纵还未自以为天下无敌,至少,也自认为天底下已少有人能制裁他们。 但他们还是给“制裁”了、“打倒”了、“杀伤”了。 ——扳倒他们的,竟是他们本来全下放在眼里的人,包括:一千“名利圈”的“乌合之众”江湖人,两个还未完全“长大成人”的少年郎。 他们就“败”在这些看来“并不高尚”也决非“一流高手”的人手里。 他们绝非天下难有敌手。 江湖太大,能人甚多,毕竟,他们还是天下有敌的。 注意;没有天下无敌的人,只有天下无敌的心——那是一颗宽大、包容、舍己为人、慈悲为怀的爱心。 人人都是天下有敌的。 第十六章 太阴帝国 1.惨败 终于一败涂地。 ——落得如此田地! 天下第七掉落下来的时候,仍甩不走、扔不去、摆脱不掉叶告和陈日月,这两个小童就像阴魂不散、冤鬼索命一般的夹缠着他,纠缠不已。 他怕、痛、惊和慌,只见楼下人影幢幢,群魔乱舞,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如此逼近——比无情一开日,就把暗器打入他眼里更逼近——近得就像他坠入太阴帝国地狱城他里,再也见不到阳光和希望,只有杀戮与血腥、折辱和痛楚,磨刀霍霍的在苦候着他。 世上没几人能面对死而不会惊怕的。 他知道自己已惨败。 但他还是不想死。 当他发现雷怖的情形不会比他好上多少,而楼下的局面只怕比楼上还要糟的时候,他怕得全身都簌簌震颤起来。 ——他在心里矢誓,只要他还能活过今朝,他一定要报复。 不再让自己跌入如此危境,而且,他更加要尽情地、痛快的好好去折磨他要杀的人,以平衡、平伏这次难忘的惨败。 他一路翻滚下来,只瞥见楼下还有两盏烛光,分别还坐着两桌子的人。 一桌的人太远,他也在惊惶中无心、无法、无及细看、只知有老有少,镇定如恒。 另一桌的人他乍见只觉眼熟——至少,那个蠕动不已、不住耸动的人、他认识这人、这人是见过的。 ——对了,是他! 他有了一线希望: 所以大喊: “救命!救我蔼—只要救了我、我就什么都依你,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告诉你,包括破解‘伤心小箭’、‘山字经’的诀法!” 这是他大海中的舟子。 火海中的水源。 他的“救星”。 是以他不顾一切,喊出了他具有被救的价值。 可是他慌乱中忘了一个“要害”: ——如果确是那人在这里,又怎会任由“霹雳堂”的雷怖遭此惨状、陷于苦斗、却仍置之不理,置若罔闻? 雷怖正负隅、负创、负伤顽抗之际,忽然,身边又多添了一个落难人,同时,还向他呼救求助,这使得本来就正觉得无望于求生的他,更加绝了望。 ——原来连天下第七也如此下场! 他也是一个疏神,毁在两个小童的暗算下、没想到,看来,跟他一个以“杀戮”闻名于世、一个以“煞气”令江湖人闻风色变的天下第七,都是折在小孩子的手里! 他一路退到这里,手里抄着什么,便用什么来抵挡、反攻——此时他知道杀出去已无望,但仍至少要多杀一个得一个,陪他死! 他有一只手已给孟将旅震断了指骨,所以,他每握一物,即痛人心澈,他强以五指第一指节骨:即是最靠近掌部的指节强拿住夺来攫取的兵器(只有一只无名指是连这一节一齐震碎,余皆仍完好)强持拼命。 但没有比他更清楚。 他已惨败。 ——甚知已可预见悲惨下常 他心中发誓、只要能活过今朝,日后,他一定尽量减少杀人,至少,纵杀人也尽可能不折磨死者——原来死亡是那么可怖的,受伤是那么痛的! 就在这时,像要尽快速传他达致“悲惨收潮似的,鱼姑娘偷偷发出了她的秘技:“女人心,海底针”! 不只一口,而是四口。 正好,天下第七正滚到身边来,“女人针”一向是“认穴不认人、攻血不攻骨”的,一时间,天下第七、雷怖、陈日月、叶告同时中针,无一幸免。 捱了针,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枚,陈日月和叶告都会全身酥麻,立时松手,与天下第七各自滚开一边喘息。 天下第七着了针,情知不妙,此时他已双手皆伤,几乎失去了手臂应有的功能,只急喘向雷怖小声疾道:“快!我腰畔的笛子有两道‘九天十地、十九神针’,臂上嵌着一把好剑,你快拿去杀敌,至少可以挡住一阵。“天下第七情急,涕泪交零,”只要你救了我,日后,我一定报答你,有我这样的强助,一定会有你的好处。” 他因为怕死,所以才会说出这种低声下气、情急失态的话。 他一向用畏怖的手法杀人,给他追杀的猎物无不胆战心寒,死状极惨,他又擅于暗杀、狙击、死的人多不服气、不甘心,但轮到他临危受难时,却怕极了、畏极了、恐怖极了,如堕地府,饱受煎熬,但就是不肯死,不愿受戮。 却不料雷怖比他还怕死。 这个人,平时杀惯了人,动辄大屠杀,但今儿轮到他死,他可是死都不肯死,只求活命,只想苟延,比谁都怕死,窝囊,听得天下第七虽有利害武器在身、且也将信将疑,趁隙道:“我救你?谁来救我!”他气吁吁的说,“何况,我万一用你的武器杀不了他们,他们可不会再饶我的了!” 他们两人并不相熟,武功也不相近,行事作风手法更是大异。 可是,他们也有相近: 两人都嗜杀。 两人十分残忍。 而今,两人都受了重伤,两人都折在小孩子的反扑下,两人都怕死、两人也不互相信任、两人都想活。 2.惨胜 失败是一件惨淡的事。 有时候,连胜利也是。 ——因为胜利是要付出代价的。 重大的胜利,往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可怕的牺牲。 他们就胜得十分惨痛: 死了一厅的人。 楼上也全是死人。 敌人只有两个。 却还未死。 ——只要敌人的主力还未完全消灭,就决不可以轻忽。 店里的人,“名利圈”的以鱼姑娘为首,外人则以余默然为首领,其他包括了宋展眉、孙青牙、利明、龙吐珠、灰耳……全都全力全面扑杀向这两个杀人狂魔。他们本来派系不同,背景也不一样,甚至不见得都是同一阵线,而今,却都是人同一志,心同此愿:杀死他们! ——以杀止杀,先杀掉这两个嗜杀凶手再说! 这时,忽听一人非常温和有礼好商量的道:“你刚才不是说:谁要是救了你,你就可以把秘密说予人听——你且先说上几句,让我看看货对不对板?要是对板,我一定高价收买,一定可以保证,这些人绝对杀不了你,大家也决不会欺侮你,可好?” 这番话,不但说的彬彬有礼、合情合理,而且,语音也十分有教养,好像不但处处为对方打算,同时也很为大家着想,以及也懂得照顾自己的利益似的,并且,语态亦十分乐观、和善。 可是,他说话的内容,就很教人不敢乐观:——他保证? 他是什么人? 场里的人心里都啐问了一句: ——他是什么东西!?敢这样说话!敢说这样子的话! 他难道不知道场中的人对这两个元凶早已恨得巴不得挫骨扬灰、杀之千遍不可泄愤于万一么! 大家在杀气腾腾中听到这番温和的说话,奠不愤怒。 这番话对天下第七说的。 天下第七不是愤懑。 而是恐怖。 这是他一生中最感到“畏怖”的时刻。 他没想到会遇上这个人,在这时候。 他也没意想到会听到这种话,在这关头。 他不知道这个人会来。 他也不知道这个人居然会在。 如果他知晓这人竟在这里,那么,就会杀了他也不敢提那件事。 他不想看见这个人。 尤其这时候。 天下第七是个残酷阴险的人,可是,在他心目中,简直认为这个人不是人。 ——不能称之为人。 这个人说话很温文。 他的人比他的话更温和,更有礼,也更有风度。虽然他的样子有点儿冷,有些儿傲,或许也有些微儿臊,但若不仔细观察,只会发觉他的谦恭。 他就是刚才跟雷怖对话的公子哥儿。 他在这儿已经好久了。 他一直没有动手。 也没有动他。 他桌上点了灯。 他身边依然有一老一少。 老的狠狠琐、沧桑、累。 少的却十分害羞、秀气、白。 这公子本身还是很沉着、友善、心平气和。 可是他那说的十分谦逊的话其实说的十分托大。 奇怪的是,大家都看得出天下第七对他十分骇怕。 大家都不明白:这年青人有什么可怕的?连杀人不眨眼、做尽天下坏事的大恶人都对他如此惊怕? 只见天下第七目定口呆,仿佛浑忘了身上的痛楚,生死的危机,只嘎嚼的道:“你……是你……”那公子笑啐道:“废话!” 他骂的是“废话”,但语音温和得像是一句蜜语甜言。 天下第七忽然眼里乍现有一种奇怪的光芒:“既然是你……那秘密我就卖给你吧,我在你身边相待,永不说出去了!” 他好像看到了一线生机。 他在征求。 也是哀求。 鱼姑娘第一个听出不妙。 她叱了一声:“杀!” 至少,有十一二人一起动手,杀向“杀戮王”和天下第七——而其中至少有六人是专对天下第七下手。 大家都不想让他们有活命的机会, ——其中包括了叶告和陈日月。 如果有人问:为什么小孩子也这样狠? 答案是:环境迫成的。 你看猫。幼猫也对小鼠狠。你看鼠。小耗子也一样偷食不放过。你看水蛭,大的小的缠住人吸血。 你看人。 ——也许,这就是天性。 不过,要不是雷怖,天下第七刚才做这种赶尽杀绝、把楼上楼下当作血肉屠场的事,像鱼头、鱼尾、叶告、陈日月,这些年轻小子,又怎会给激起了如此兽性、以死相拼? 却听有人大喝了一声: “住手!” 叱喝的人是那贵介公子。 本来,他喝止大家动手,谁都不会听他的——谁会听他的“命令”行事! 可是大家却真的停了手。 因为那老人已拦在天下第七面前。 众人要杀天下第七,得先杀了这老人。 老人毕竟是老人。 ——大家一时不好说杀就杀。 雷怖那儿也一样。 那腼腆少年挡在雷怖身前。 只不过,大家对雷怖怨忿更深一些、所以,效果也比较不一样。 其中有两个,还是出了手,一朝一刃,向雷怖身上招呼。 在这一刹间,大家只觉烛光一闪,“呼”的一声,好像飞来一只白鹤。 当然没有白鹤。 ——雨夜驿站,血腥满堂,何来白鹤? 只有一个白衣人。 就是那羞涩的少年。 利刃和短朝,已落到他的手中。 天下第七的目光更光更亮了。 希望在他眼里点燃。 重燃。 3.共戴天 只听那腼腆少年腼腆地低头垂视自己手上的兵器,头也不抬,腼腆地道:“‘三不管’官叔二,你的‘激情朝’退步了——你的方天戟破于孙神枪手下,一分为二,长的变短,短的变不中用了,成何体统?” 本来使朝的,是“金风细雨楼”中一名副舵主,闻言脸色大变:因为他与“大日食色”孙家的人深夜决战败北饮恨一事,以为无人得悉,不料,这年轻、羞赦的人淡淡说来,句句中矢。 尽管是如数家珍,害臊的年轻人依依闲闲说了下去:“至于‘魔刃’狄米,你只不过是‘迎春楼’豢养的一个小龟奴,而今来了‘名利圈’当老鸨,这不是便宜了你了,还想充字号当起护院来了不成?” 使利刃的“魔刃手”狄米一听,忽然想起一人,一时全身浮起鸡皮疙瘩,半句话说不出来,竟连动都不能动了。 然而说话的人依然很腼腆,说话的态度也很羞赦。 不过,那个贵介公子还是嫌了他一句:“小任,你太多话了。” 那少年立即涨红了脸,垂手恭立:“是,公子。” 就可怜巴巴的站到一旁,不再说话,让旁人看了,也觉不忍。 那王侯一般的公子遂问天下第七:“你要我救你?” 天下第七径自点头。 大家又纷纷发出抗声、愤吼,但一时没人动手——自从那害羞少年露了一手,在场人人都知道,不到绝对必要,还真不要去惹这三个不速之客。 然而点头不迭的不只是有天下第七。 还有雷怖。 他显然也看到了那一线的生机。 他也一样要求生。 想活。 于是那公子也偏首问他:“你也想要我救你?” 雷怖马上点头。 公子问:“你刚才不是想要我死得很惨的吗?” 雷怖只觉喉咙干涩,换着平时,早冲过去拼命了,可是,现在形势比人弱,岂容他再放肆嚣张?只好嘎声道:“那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公子芜尔道:“我可是人,不是山。” 天下第七知道他跟雷怖现在是同处于一风雨危舟上,只好涩声提省道:“这位公子爷……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神枪血剑小侯爷’——”大家都吃了一惊。 非同凡可的一惊。 雷怖也吃了一惊。 非同小可的一惊。 雷怖喉咙上下翻动,不知是悔还是恨。 那公子笑叹道:“你们都希望我出手相救么?你可知道这里这些爷们,为何会这般痛恨你们?你看,他们人人都与你俩不共戴天……唉。”他委婉的道:“那是因为,你们手段太狠毒了,太凶残了,也太不留余地了。你们杀人为乐,残人以虐,等于迫人于反,陷人于绝。一旦他们联结同心,一气同力,一齐来反抗,众志成城,哪怕是再不济,也能把你们扳倒、击毁。要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你们的愚行,才将大家的力量和怒愤结合起来,把你们从胜利中重挫的——你们要我相救跟你们共戴天同阵线,岂不是陷我于不义,要我得罪所有的江湖同道、英雄好汉?” 天下第七独目的光芒又黯淡下去了。 雷怖听出了对方的意思,他毕竟一向强悍,猛吼道:“你不救便不救,少来说这些废话!” “救我是下救的!”那公子倒不以为忤,从长计议的苦口婆心地道,“但倒有一法可行。” 天下第七又有了一线希望。 “我也不想什么都不做。我也是半个江湖人,总希望有个略尽绵力之处。”他说,且带了一个颇为侠气的笑容,“你们杀了这么多江湖好汉,不如,我便替大家报这个仇,替这些武林同道血债血偿。” 他终于表了态。 当这个目前炙手可热的“有桥集团”领袖俊彦方拾舟一旦亮出身份之后,大家都诚惶诚恐,将信将疑,又恨又怕,不知是敌是友:若他是敌,那绝对是个大敌:何况在这儿仍能活命的江湖同道,非死即伤,至少也元气大伤,只怕,决不是这“神枪血剑小侯爷”方应看之敌——而且他身边还有暗中掌号刑部的两名强助:“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 “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 ——只怕大家再齐心协力,也决非所敌。 如他是友,一切都好办多了,岂止于如虎添翼,简直再添龙之威蛇之毒。 不过,他所主领的“有桥集团”聚集了宦官、中涓努力,又联合了宫廷、王侯力量,一向与在场的“名利圈”、“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六扇门”、“发梦二党”乃至一般江湖好汉不甚和睦,路线不同,亦不咬弦,他会帮大伙儿那一阵线么? 众皆疑惑。 幸闻表白。 ——方小侯爷竟与大家同声共气,联手诛凶! ——那太好了。 如释重负! 由于太高兴了,大部分在场的人,都忘了问:——为什么? 天下第七惨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方应看很宽有的看着他,笑问:“你知道的太多,有比死人更能守秘的活人么?” 雷怖嘶声道:“你敢动我,我们‘江南霹雳堂’的满门子弟,决不会放过你!” “哦?”方应看眉花眼笑的道,“有这回事么?雷家的人,不是已四分五裂了吗? 有的加入了六分半堂,有的为金风细雨楼所用。有的不甘雌状,不去把精擅独门的炸药火器搞好,偏去拿刀提剑。像雷濒,就去创‘小雷门’;像你阁下,要立‘大雷堂’。” “——守在雷家堡的,只剩几个老古板,不是老不死便是老懵懂,他们早已当你们是叛逆,破教出门了,真正自立门户的雷家子弟,也都互殴内哄,不可开交,谁要替你报仇呀?只怕,要找一个替你解围的人,也难能罕见得很呢?”说着,竟笑向个动不停的青年微微注目。 雷怖惨笑道:“你既是方侯爷……那就最好,我好像也是你‘有桥集团’邀入京来的……我们是自己人,你总不能——”“谁跟你是自己人来着!”那老者爆出了恶言,“你入京只为创立‘大雷堂’而立威!你本就是蔡太师手下的兵卒,听信‘叫天王’唆使,借‘有桥集团’邀请的名义而混进京城——要不然,你怎只知米公公,而连我家侯爷也没拜识过?就算你是,我们今天也要清理门户!” 雷怖哑然。 他哑口无言。 他知道方应看和任劳、任怨说的是实情:本来没有人对付得了“江南霹雳堂”可是,雷门子弟却先内乱。 ——内里一旦腐蚀,不战先败,任谁都可以瓜分“霹雳堂”的实力、地盘。 不过,从任劳的话里,他也察觉出一个“讯息”:听来,任劳似对自己只知米苍穹不识方拾舟,认为是奇耻大辱,也不识时务。 ——方应看与米有桥都是“有桥集团”两大头领,怎会有这样的分际? 莫非…… (“江南雷家霹雳堂”就是这样开始内哄,以致分裂的——)这样想的时候,雷怖一张惊怖的脸上,神色不免有些诡异。 方应看马上就警觉到了,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雷怖喃喃地道:“与其你杀我,不如……”语音低微。 方应看俯近去细听。 “——先由我杀你!” 话未出口,雷怖动手! 4.誓两立 雷怖情知这是他最后一击。 ——只许成,不许败。 虽然他受伤重。 虽然他畏惧甚。 但他还是要试一试。 战一战。 尽管他神态大乱,遍体鳞伤,但他毕竟是一代战将杀人狂,就算是这时际,他出手依然有布署、有计划。 他是向天下第七出手! 他一出手,便是夺天下第七腰畔的笛子! ——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就在里面。 只要笛子在手,说什么都可以抵敌一阵,或许,杀出一条血路也不定! 就算不然,至少可以多杀几名敌人陪葬,侥幸,还可以胁持方应看,要胁任劳、任怨为他敌装名利圈”的人。 他心中是这样盘算。 这是他的如意算盘。 此际,就只剩下了天下第七是他的战友。——他的情形决定不会比自己好过,下场只怕更惨,他们两人之间,也只有势必两立、誓必两立才可以有望联手杀出一条生路来! 他没想到的是: 按照道理,这生死关头一定必须与他誓两立、共存亡的天下第六,身形却扭了一扭,挪了一挪。 这一挪一移,让他抓了个空。 笛来到手。 方应看已然发现。 他注目在天下第七的腰间,笑道:“你为什么不让他试一试?” 天下第七的回答,让雷怖几乎气炸了肺:“我跟他不同。我是极愿意效忠于侯爷的。 我怎会让他夺了这个伤害您?” 方应看笑了。 仿佛对这答案很满意。 震怖却气得所有伤口一齐剧痛,几乎伤处都一起激出了血! ——这孬种!在这时候居然还媚敌伐内!?老子要是活得了今次,替必要把他……只听天下第上惶惶恐恐的道:“公子侯爷,您刚才答应过:决不让这些人杀我的,不知现在还……还作不作得了准?” 方拾舟笑了。 笑得很爽气:“作准。当然作得了准。我说过的话,是一定算数的。” “算数?”天下第七还是千般个不放心:他能否活下去,就寄望在方应看是否守信这件事情上了,“一定算数?” “那就是说,”方应看倒没有不耐烦,也不让对方怀疑自己,“我说不让他们杀你,就决不让他们杀你——你放心吧!” 然后又转向雷怖,用一种劝之慰之的态度,补充道:“你也一样。” 这倒使雷怖呆住了:“我……?我也一样?” “对。我答应过你们,”方应看清清楚楚他说,“不让他们杀你们.你也没有例外——谁要杀你们,就形同与我为敌——”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尽管这里有许多人跟你们两人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但跟我……还不止誓不两立,非与我结仇不可吧?与‘有桥集团’结为死敌,可不是好玩的事情。” 听到这里,一向冷酷、残狠的雷怖和天下第七,一个几乎流了泪,一个已经热泪盈眶。 因为感动。 ——方应看竟倍守信约。 他竟在此际此时甘冒大不韪,出手相救他们! 一时之间,两人也不知说些什么感激的话是好。 不过,其实也不必说了。 因为已说不出来了。 白光一闪。 快而优美。 一闪而灭。 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连雷怖也不知道。 但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他就是在方应看身旁垂于恭立的任怨。 他知道,不是因为他眼力够快利,而是因为他很了解他已侍候多年的主子“小侯爷”。 此外,他手里还拿着一柄利刃。 ——那本来是“魔刃”狄米的看家把式,现在已落在他手上。 刚才那“白光一闪”的刹那,是方拾舟出手,把他手上的利刃攫去,发了一招,再收回来塞回自己手心里。 不够眼尖的人,简直以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就算是眼力够的人,也是以为“白光一闪而逝”而已。 白光是闪了一闪。 可是,好像什么都没改变,是不是? 好像是这样的。 但事实上不是。 当然不是。 这白光一闪一灭之间,至少改变了一件事:一个人的生和死。 谁的? 雷怖忽然有一种感觉: 不样的感觉。 他忽尔听到一种声音: 濡濡滑滑的声响。 ——那是什么响声?就像是什么一大堆湿湿滑滑的东西,正要漏溜出来似的,却不自响自何处,可是仿佛很近,宜在身上! 雷怖还是不清楚。 直至他忽然又生起另一种感受: 呕吐的感觉。 而且还很强烈! 然后,他发现很多人(简直是人人)都在看着他:神色怖然! ——都是畏怖已极的震骇! 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使得他不禁低首望向自己的身子: 这时他就看到一条线。 胸际有一条白线,白线过处,衣衫有一条直界掀翻了开来。 他定睛再看时,却“嗤”的一声,白线喷出了一蓬红雾:一大蓬! 那是血。 他的眼界已给染红。 然后在他溅血的眼角里映出了一个体目的情境:他的内脏也哗哗然的往外倒流,连心、脾、肝、胃、肺、肾、筋、肉、肥油、脂肪、肌筋一齐往地上倘落,可以清楚看到哪一块是惨白的,哪一块是油黄的,哪里还正冒着鲜艳的血……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件事:一个事实——他中了剑! 他已给开了膛! 把他开膛的人,赫然还正是信誓旦旦,说过决不让人杀他的“神枪血剑小侯爷”方应看! 雷怖骇然已极,他用手围圈兜注抱注护住他已外流的内脏,惊恐无地的哀呼:“你……你不是说过不——”方应看笑了。 他知道对方要问的是什么。 “我是说过,我不许别人杀你,”方应看很不嫌烦的为他解释。“我会亲自杀你。” 第十七章 拍掌时候又到了 1.病啊,我的…… 寒。 白。 ——雷怖的脸色。 完全发寒。 陡然变白。 雷怖本来肤色黝黑,而今,却忽尔变得白而寒,令人发寒的白。 那是因为他遽然大量失血之故。 他完全失去自控,整个人坠入了茫然之中,双手兜按住了部分的内脏肠肚,但大部分因盛满了,接不下了,而哗啦啦的蓬地掉到地上去了。 他看看他抱住了部分肠脏的手,想把那些事物塞回胸腔里去,但显然力有未逮。 他不甘心的望着地上的内脏与器官,抬头,惘然的看看方应看,没有愤懑,甚至也没有悲哀,那表情是恐惧大于一切,甚至还皱着眉绷着脸带着笑意,所以很是诡异。 “这一刀,重了些,没办法。”方应看一面用脚尖去踢着地上的一只钩子,一支拐子杖,还有几支散落的筷子,带着歉意的说明,“要是用我的血河剑,结果会好上一些。 一定恰恰好,不致搞得个满地都是。” 说着,他拍了拍腰畔的赤色小剑。 就这样一句,他仿佛已交代清楚:他那一剑的来龙去脉。 可是肠肚五脏流满一地的雷怖,一时依然未死,在那儿分外清楚的感受到内脏掏空的刺激。 一时间,全场都镇住了。 也震住了。 大家本来都义愤填膺,要将雷怖碎尸万段,但乍见的情状,反而都愣住了。 大家屏息地看看方应看。 方应看泰然自若。 他却在看另一个人。 不是天下第七。 而是那一个一直在挖鼻孔、掏耳垢、剔牙缝、揩眼屎,动来动夫,没一刻安静过的白胖俊小子。 他用眼角脱着他,好像在扮傻、又似在观察,更仿佛在打量这个人的一举一动、任何反应。 这时候,雷怖已完全麻木了。 不是有很多人能看到自己的内脏在地上跳动、蠕动着的,然而他却还未死。 ——至少一时未死。 但他已整个人都千瘪下去了。 ——刚才他大开杀戒时的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简直已判若两人,不,是人鬼之别了。 真正恐惧的是天下第七。 他想跑,可是跑不动。 他受伤的是手,但脚却软了。 他望着方应看、好像看的是一只鬼、不是人。然后他转了转唯一的眼睛,但却没有拧头。他望向那一桌灯后的三个人,嘴唇颤动不止,神情十分苦恼。由于独目偏向之故,连方应看也没有看见他的表情。 淌着出大部分肠脏的雷怖,也在看方拾舟,好像是一只鬼、在看一位神魔。 雷怖离那个好动青年的位置很近。 近得伸手可及。 地上血污一片。 那青年看了皱眉头,束了束腰带。 ——宝蓝色的腰带,很厚,多重,里边仿佛藏了不少钱和财宝。 他也像一个公子哥儿,纨绔子弟,不过,是不修边幅、浪荡无行,不安于室而又迹近地痞流氓的那种无赖模样,堂堂地嚣妄的站在灯前。 他好像也注意到方应看在留意他。 他身后三个无精打采的人:一个高大威猛、一个文秀儒雅、还有一个眼色茫然的,依然神萎意颓的端坐在那儿,尽管现场发生的事情令人怵目惊魂、动魄惊心,他们却依然故我,仿佛意志栅栏与世无争,陷身在烛光之后。 雷怖捂着胸口,哀哀呜咽:“痛啊,我的……”他没有吼下去。 他吼不下去了。 天下第七没有听下去。 他也等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候,他蓦然做了一件事: 他弹跳起来。 闯出门去。 店外风雨凄迟。 风吹断续厉。 雨落凄迷。 ——江湖路远,风雨飘摇,但人生里,是好汉的总是要闯这一段人生路。 只不过,对天下第七而言,他能闯得出去吗? 他冲得极快。 奇速。 他尽一切力量去闯。 他反应一流。 倏忽。 ——他本来就是个飘忽深沉的人。 他拼尽全力去把握这最后机会。 虽然他负伤重,尽管他绝了望,但他这一次拼尽老命的闯关,绝对使尽了浑身解数,不管在身法、功力、狠劲和气势上,决不会比他平时逊色。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深刻的明嘹: 生死在这一击。 成败定于一刹。 他不想死。 ——至少,他还不想死。 他更不想死在方应看之手,也不想像象雷怖死的那么难看。 他还有很多事情未做。 他还有很多秘密未说出来! 可是,方应看会任由他逃逸么? 不会。 答案当然是不会。 所以方应看立即展身、掠起、出手: 截击他。 2.痛煞我也 方应看飞身截击他。 天下第七落下来。 其间乍见红光一闪。 落下来的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一样东西:钩子。 ——很锐利的钩子。 钩子上闪晃着血迹。 方应看也落了下来。 落下来的时候,他手上也多了一件事物:笛子。 ——那本来是系在天下第七腰畔的笛子。 现在却到了方应看手里。 方应看小心翼翼的拿着它,视若珍宝。 这时候,筷子、拐杖、连同本来在任怨手上的利刃,叮叮、啪啪的,落了一地,大家才省觉这些事物不知何时也弹上了半空,现在才肯落下来。 就这样,两人“飞”了上去,又“落”了下来;天下第七落到店门口,只差一步,就跨出了店门。 屋外风凄雨迷。 夜很黑。 晚凉。 寒。 天下第七神容木笃,一只鬼眼,望着外面,像响往一个流浪的梦,又像他的灵魂早已飘向远方。 然后他吃力的回身,碧目深深的注视那好动青年,眼光却又似透过那躁动小子的身体,望人灯后那个满目深情但又神采全无的汉子眼巷里。 那汉子的眼神仿佛也有了变化。 ——本来是死人山,现在活了。 虽然活了,但还没有爆炸,像给什么东西强而有力的堵塞住了,没有喷将出来。 喷不出来。 ——但却在底下活动着。 剧烈的活跃春。 ——但迟早都会炸了开来,轰轰而烈烈,沛莫能御。 只是还未到时候。 旁人看来,天下第七企图往外闯,方应看飞身过去截他,如此而已。 其实,变化是很多,而且很繁复,同时也十分惊险的。 这刹瞬间的交手,过程是如此这般的: 一,天下第七对方应看已失去了寄望,知道他要杀自己,他暗中做完最后一件极重要的事后,飞身而起,全力逃亡。 二,方应看果然掠身截击。 三,天下第七发出了“势剑”,并且快速拔出他腰畔的笛子。 但他双臂俱伤,虽蓄势已久,但总不及平时声势之盛,惟这次他是抱拼命之心,自有背水一搏的杀势在。他的手负伤虽重,惟双腿没什么伤,不影响其矫捷的身法。 四,方应看不即樱其锋。他挥起时已夺了在旁任怨手上的匕首、试图突破天下第七的剑势。 五,不行,刃给击落。 六,方应看变招,从地上抄起拐杖再行试攻。 七,仍攻不下,拐杖给削断。 八.方应看仍不放弃,地上的筷于变成了他的武器。 九,天下第七的去势已给截断,但筷子也全给他拨落。 十,方应看最后才用钩子。 十一,钩子也没有动,还给天下第七夺去,但因臂伤太重,指腕间运使不灵光,只拔出了笛子,不及再进一步。 十二,这只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方应看在攻袭的时候,已经运用了“山字经”的绝招,“忍辱神功”的内力,以及“伤心小箭”的要诀,可是,天下第七仿佛对这三种秘技也略知一二,并洞透要害,所以,几次都能化险为夷,一一破解。 十三,尤是如此。方应看更立意要杀天下第七——这是他的破绽,决不饶他。 十四,方应看最后出动了钩子,塞入天下第七手里,却塞给他那口钩子,天下第七恍错间,正要反击,忽见血光一闪。 十五,是血光,但不是他身上流血,方应看自然也没有受伤。 血光是方拾舟出了剑——他腰畔的剑,是红色的:“血河神剑”! 十六,出剑只一招。 十七,天下第七中剑。 十八,天下第七知道自己中剑、但却不知道伤在哪里?伤有多重?他连血河神剑的形状都没有看清楚。 十九,他落了下来,便再也走不出去了。 二十,方应看也落了下来,剑已回到鞘里,鞘就挂在腰间,并且顺手成功地夺得了天下第七那支笛子。 二十一,战斗停止。 二十二,天下第七转目,望向那神情落寞的汉子,然后徐徐回身,这时候,他的胸腹之际,忽开了膛,溅出了一股血浆,嚎叫了一声:“痛煞我也!” 方应看笑了。 “刚刚开了口袋皮囊,”他仿佛很满意、先把那日笛子收入袖口里,“还不致啥邀里邋遢的东西都倒将出来,恰恰好,可以让你勾着玩。”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向他的手下点了点头。 任怨立即行动。 这行动让“名利圈”的人为之咋舌、心寒、甚至头皮发炸,全身鸡皮疙瘩一齐竖起。 3.同道们,辛苦了…… “拍掌的时候到了,”方应看拍掌道:“你们可是看到了,我们的文雪岸文大侠刚才多英勇、利害……值得大家为他鼓掌的吧?” “不过,现在到我这位手足表演表演,表现表现了,”他大力推荐的道,“如果他有闪失,那就活该;如果成功,咱们也不该吝啬掌声吧……”他这样说。 轻描淡写。 像在看戏、说戏、演戏。 但这都是人命关天、生死大事。 任怨一俯身,就窜了出去。 明明他是低伏着过去的,突然间,他像长了一双翅膀,振翼而上,揉身就用一种撷取果实一般的身姿,搜取了天下第七手上的钩子,“飕”的一声,勾子的尖勾住了一些事物:那是天下第七腹腔内的肠子。 本来,天下第七绝不好惹。 任怨武功造诣也高,反应机敏,手段狠辣,比起天下第七不逞多让——不遑多让,但下一定能胜之。 真要打起来,论实力,恐怕还可能略逊;沦阴狠,则殊为难说。 可是,现在天下第七已是强弩之未。 他中了方应看一剑之后,功力定全涣散,他觉得自己是给烧焊一样,快裂了开来,一切就要熔化、融解成一堆泥、一滩水了。 他本来手上的笛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换成了一口钩子。 任怨一出手,便抢了他的钩子,一勾。勾入他的腹腔里,勾住了他的肠子,天下第七闷哼一声,独目怪眼一翻,死鱼般的瞪了出来,不是看向任怨,也不看方拾舟,却看那个在好动青年身后的蜡黄脸、多情眼、没神气的汉子,一时没有气绝。任怨钧子一紧,拔身就走,顺手便扯,天下第七便给他的钩尖勾着肠子扯着走,一路走,肠子一路掉出来,要不跟着跑,肠子则要马上拉断了……这样,天下第七便跄跄踉踉、一跌三碰的,跟着任怨的钩子满店里走了三五匝,肠子愈拉愈长。 ——足足拉出了四尺余长的肠,肠破了,流满了未排泄的粪便、青菜、肉碎和血汁。 可是天下第七犹未死。 还要跟着任怨跑。 任怨故意跑几步顿一顿、挫一挫、东歪西倒的跑,天下第七只有跟着跑,对方停他也停,对方蹲下来他也只有蹲着,像只驴子跟着他的车子,影子附着它的主子。 跑得连那些距天下第七本有血海深仇的江湖汉子,也看不下去了。 “杀了他吧!” “让他死吧!” “这样实在太……” 很多人都看不过眼,沉不住气,没想到一个那么斯文秀气的人,一下手竟会这样辣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 “同道们,为了这两个败类,你们都受惊了,也辛苦了……”方应看居然笑道:“我们不才后学,凭江湖义气这四个字,为大家出出头,让大家消消气——如果满意,拍拍手吧.这台戏正精彩呢,你看,这可是拍手时间又到了。”他说的真脸不改容。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笑态可掬,但眼里爆出精光,正在往一人身上打量:那就是一直动来动去、从未安稳过的汉子。 那汉子现在不动。 不,也不是完全不动。 毕竟、他正在掏鼻屎。 ——掏得很用心,还很专注。 仿佛,那不只是一种享受、还是一个事业。 他正专心做一件很正经八百的事儿。 鱼姑娘本来恨绝了雷怖,陈日月和叶告当然也憎死了天下第七,可是,现在他们都不约而同的不忍心起来。 ——毕竟,一个五脏都掉到地上去了,捞都捞不起来,塞都塞不回去,一个则给人勾着肚子满屋跑,像一只上了钩的可怜鱼儿,一面跑,一面踩着绊自己那一截截像白色染红肥虫一般的肠子——两人本来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名宿,真是情何以堪! 到这时候,自是必死无疑,但又偏偏死不去;而伤人者又偏偏不让他死,这才难堪! 谁还有心情拍手叫好? 但的确有疏疏落落的掌声。 原因是:有部分大难未死的人,知道来的是方应看,任劳和任怨,知道他们权大势重,且杀人如草芥,在宫廷和刑部又有极大的影响力,不敢得罪,只好附从讨好。 人,总是超炎附势的。 稀疏的掌声中,有两个刚才还当杀人是娱乐而今让人残杀求死不得的人,在炮受折磨。 夜色深。 雨凄迟。 ——求生不得,那固然是件可哀的事,求死不能,确也是件残忍的事。 光是疾病,也够把人的尊严摧残得剥落殆荆何况还有人为的:譬如刑求。 第十八章 邪门客栈 1.丑陋的中国刑 中国过去的刑求,五花百门,无奇不有,也无所不用其极,伤害残虐,也奠此为甚,有的割鼻子、有的割耳朵、有的挖眼睛、有的剜舌根、有的索性把鼻子、耳朵、眼睛,舌头一齐割掉,还割了生殖器,更剁了四肢手足,但人还不死(不准死),让他清醒着清楚地感觉到这一切残害的痛苦,不但对身体,同时对人格,都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和挫伤,而且务必屈打成招。 有的根本利用这种手段、刑法、来肃清异己,甚至恣施以虐,滥刑为乐。 ——死便死,但车裂(即五马分尸),腰斩(给斩为两半的人一时不死),人舜(剁掉手脚毒哑挖目穿耳,养在粪坑里,汉朝吕后固妒成恨、对刘邦所宠戚姬即下此毒手)……稀奇古怪,极尽恶毒,种种精心、奇巧设计,都是为了伤残戳害身体、意志,像如今所见钩肠、剖腹也仅是林林总总的“刑”之二例,真是丑陋的中国刑! 任何地方、国家都有刑、刑罚,用此愤恶惩凶、自是不可缺的,很多国度的刑罚都有残酷的方法,在所难免,但很少,极少、乃至没有比得上中国这泱泱王土上所施的刑罚,简直是挖空心思,匪夷所思,琳琅满目,无奇不有,一味让受刑者求生不得,求死个能,你要他招供什么他都只能“坦承不讳”,那么无所不用其极,那么不把人当人。 ——禽兽不如的人总要把他不喜欢的人折磨得禽兽不如,方才甘心,尽心。 什么人发明、滥使中国刑? 当然是中国人。 什么人在这一刻正在恣用私刑? 刑部的人? 什么人敢在这公开场合公然用刑? 自然是任怨。 ——,不过,如果不是他的主子同意、首肯或鼓励、暗令,任怨还真不敢用得那么了无忌仰、明目张胆。 杀戮如此浓重,一地血腥死人,以致这客栈变得十分邪门。 雷怖己干枯地哑道:“……痛啊,你们……让我死吧。” 这时候,他已经失去了自杀的能力。 他只后悔不早些死。 “放心,你既说过一定会让我死得很难看,”方应看轻柔的说,“我也一定会让你死得很难过。” 雷怖霍然望着方应看,眼神发出了一种足以令人战栗不已的恨芒来,他的眼色仿佛在说:你这样狠,我死了之后,十辈子都会投胎报这仇! 可是方应看却满不在乎。 ——他根本不相信有报应,有轮回。 他轻松的避开了雷怖的视线,根本不去看他。 有几个江湖人己忍不住要出手:禁不住要动手去了结这两个只求一死的可怜仇人之性命,但都给挡了回去,挡注他们的是任劳。 任劳一出手,就把他们搪回去了。 还有人想劝说,他就冷沉沉的道:“不关你的事,是我们刑部在办公事——这两个是杀人犯,谁帮他谁是从犯。” ——从犯? 这罪名可是谁都耽待不起。 鱼姑娘本来试图施麻药,让这些人死的不那么痛苦,但都给这两个字吓了回去。 毕竟还是有人见不得这惨酷场面的。看不过眼,仍挺身而出,往劳就深沉沉的说:“你再动手,下场就跟他一样——你试试看!” ——试试看? 谁愿意! 一时间,谁都不敢造次。 也不敢动。 ——生怕一乱动,大祸就会降临其身! 但有一个人,却遽然动了一动。 他只不过是略为、十分轻微的有了一点“异动”,方应看已马上警觉,笑着喝止:“唉,你也别动——”对方一动,他也身形一动。 快的不可思议。 对方动作已够快,但甫一挪前,他立即已长身拦在前面,更快的好像压根儿没有了速度这回事。 不过,他却错了。 他犯了判断上的错误。 他一向很少犯错。 而今却犯上了:对方其实不是纵前,而是打横例滑,脚一勾。 飞起一细小长形之物,掠过其身前,那人手一拍,“嗖”的一声,破空而出。 然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方应看一旦发现阻止不及,马上凝结了一切阻截的行动,双手负背,脸带微笑,悠然道:“我算错了一步。” 他是算错了一步。 才一步。 所以雷怖死了。 终于能死。 ——对雷怖而言,这是他极其渴望、期待己久的结果吧? 他死了。 他死在一根筷子下。 是的,不错,“杀戮王”雷怖就丧生在一支筷子下。 他死的时候,眼里脸上,似有半个微笑,显得十分诡异! 筷子就嵌在他的头颅里,刺人他的额头中。 他的头裂了。 脸也裂了。 筷子只插在天庭上,但造成的破坏,竟有那么巨大! ——而额骨本就是人体最坚硬的部位。 一支筷子的破坏力,居然如此可观! 这是什么手法? 发出筷子的是什么人? 这个好动青年到底是准? 2.灯下骷髅谁一剑 看来,方应看阻拦不着,并不以为忤,也不十分愠怒。 他反而心平气和,招呼:“是你!” 好动青年用手挖耳朵,不经心的答:“是我。” 方应看笑道:“是你?” 好动青年改用手指挖鼻孔:“不就是我。” 方应看试探地道:“你是……?” 好动青年停止掏挖的动作,眯着眼说:“你竟不认得我?——我还以为京城里方小侯爷智能天纵,有识人之能,看来也不过如此。” 任劳脸色一变,低哼了一声。 方应看依然平和,不愠不火,只长吟道:“灯下骷髅谁一剑……能用得上这样高妙的剑意,一出手便让我棋差一着的——除了雷大侠,岂有他者!” 那爱动的青年人听了这巴结的话,似一点都不以为然,好像还有点下高兴:“姓雷的人很多,光是这店里有不只一个——你说是哪个姓雷的?” 言下之意,好像,光是称呼他“雷大侠”是侮辱了他似的。 方应看们也不确定:“雷艳?” 喜动青年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反应,只用指尖剔牙。 方应看笑着看着对方:“不过,如果你是雷艳,雷怖刚才没有理由不认得你。” 那青年却提省他道:“别了了:人我刚才用的是筷子,不是剑。 顶多那只是算是暗器,” 方应看道:“我看的是以筷了使出剑法,而不是暗器。”他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使的是暗器,那么,你就必定是无情或蜀中唐门的一流高手——”他笑了一笑,又道:“你若是唐门的高手,跟雷家子弟本为死敌,又何必露这一手让雷怖好死好逝?” 那青年也附和地笑了一笑。 他笑的时候,嘴巴张得很大,笑容相当可爱。 “当然,我也不是无情,”他也补充道,“我一双脚还完整的很.想不动都不可以。” “我想,如果你不是雷艳……”方应看还在寻思,“那就是雷无妄了。” 那青年那是无动于衷,只道:“说不定我谁也不是,我是王小石。” “可惜你不是,”方应看很有风度地道,“我见过王小石,我本来就在这儿等他来。” 那青年双眉一剔,出现了一副挑战(或不怕挑战)的神色:“王小石?他会来?” “只怕他会来,也来得并不自由自在。”方应看一面说话,一面仍观察着这青年的一举一动——事实上,他已这样观察了好一段时候了,甚至始自于雷怖未动手杀人之前。 “这儿不只我在等,其实雷怖、司空残废来这儿,也明为天下第七,实想摸摸底儿,瞧瞧王小石会不会在这儿出现。” “我也是。”那青年忽道:“我也听到传言。” “我知道。”方应看好像很欣赏他坦承不讳似的,“雷纯比谁都想知道王小石的近况,米公公只怕也不例外。” “我也想知道王小石的情形,听说,他已落在蜀中唐门子弟手里。”他笑了一笑,仿佛是表达了他的讥悄与不屑:“怎么好像武林中名动天下的人物,少不免都会落在蜀中唐门的罗网中,至少是一段时候——萧秋水如是,方歌吟如此,王小石也不例外。” 他好像也有点诧异和迷惑,“你怎么知道我跟雷纯有联络?” 方应看笑了起来:“我本名应看——应该看的,我一定看得到。” “看来,”青年有点不甘和不服,“你看到的似乎还不少哩,看到太多,只怕惹麻烦。” “当然,我也看到了,”方应看不忘细节,“龙八手下的四旗主确是来找鱼姑娘麻烦的,而文随汉本意是要来杀死他的哥哥的。” “你总有看不到的地方吧?这儿毕竟光线不足。”青年还是喜欢找碴,“说不定,我就是蜀中唐门的人……”方应看觉得这种话有点侮辱了他的智慧,不耐烦的打断了。 “蜀中唐门的弟子,就算要帮江南霹雳堂的人,也不必为了帮敌人而得罪我;唐家子弟更没必要为了铲除雷家堡的人所受的痛苦,而与‘有桥集团’为敌——再说,若是姓唐的出手杀掉姓雷的,只怕,江湖上传出去,前因后果,未必说得清楚,一旦沸沸扬扬,后果不堪收拾。” 青年还是喜欢抬杠:“如果我是雷艳,或是雷无妄——雷怖又怎会不认得?” 方应看凝视着他,有点没好气:“你一定诱我以为你是唐家的人?你知道如果你是蜀中唐能,或川西唐零,我将如何?” 青年居然好像无视于刚才方应看的手段,反唇道:“如何?” 方应看冷笑道:“那你决活不出‘名利圈’。” 那青年又在搔耳扒腮,老是动个下停:“既入名利圈,死了又何妨?” 方应看又注视了他半晌,这才叹道:“不过你不是。” 那青年还是不知进退,反问:“如果我是雷无妄,抑或是雷艳——我刚才力何不对雷怖出手相救?” 方应看这会儿有点啼笑皆非地道:“看来,你老是想激我对你出手,其实,我刚才也还有点怀疑你是……不过,小怨却告诉我了:你们雷家的组织,远不如唐门、何家、太平门、四分半坛、飞斧队等严密,他跟雷无妄、雷艳显然不和,相忌,但系统不同,没会过面。你明是雷家子弟,虽与之成仇,但毕竟不忍见他受苦。 可不是吗?只不过,你到底是雷艳还是雷无妄呢?” 青年饶有兴味的说:“你说呢?” 方应看沉吟道:“如果说你是雷无妄,又似手太年轻了些,但你出手的破坏力极强,一根筷子,也足令雷怖额骨四分五裂……要说你是雷艳,那么,你身后那三人,却不就是‘金腰带’的三名亲信:‘小忽雷’雷一,‘旱天雷’雷悒,以及‘无声雷’雷意么?他们一向是雷无妄心腹,总不会一忽儿便跟上了雷艳吧?” 那青年的脸色,开始有点拗不住了:“你好像比我们雷家的人更了解‘霹雳堂’!” 方应看忽道:“我更了解你来这儿的意思。” 青年一愣:“意思?” “意图。”方应看道,“说是企图,也无不可。” 青年又在抓头皮,搞得满肩头皮屑,“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意图?” “你除了来看看王小石到底有无像传言一般出现,你还想问天下第七几句话,”方应看狡狯地道:“你自己不想问,雷纯也会托你替她问。” 青年这时才变了脸色,耸然道:“你不许我问他?” “不是不许,”方应看悠悠的道:“你要问,得要快问,他已经给整得差不多了。” 天下第七还在那儿给任怨勾着跑,谁都看得出来,他已奄奄一息了。 ——要问,得要快了。 青年正色问:“你会让我向他问话?” “让。”方应看的回答令他意外,“不过,你得先回答我十个问题,一点也不许作假。如何?” 这一次,青年沉默了好久。 看来,他是在认真考虑。 他难得没动来动去,但手指还是不时没来由的搞了一搞、弹了一弹。 “只九个。”好半响,他才审慎的讨价还价道:“你且问问看。” “就九个。”方应看笑了,并且欣赏地笑说:“你也答答看。” 然后他轻咳了一声,望向任怨,好像准备文由他来主持似的。 而他自己,拿眼睛瞟向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一时未死,但血肉琳漓,场中大部分江湖人,虽多经腥风血雨、遍历武林械斗,见此情境,都不忍卒睹。 看完天下第七,方小侯爷仿佛觉得很满意。 他现在注视、留意的是大动作、小动作串连不休的青年身后的三个沉默寡言、容光涣散的人。 至于向人间话的事,他好像交给了任怨、包好像交得很放心。 第十九章 人不轻狂在少年 1.人若轻狂误中年 任怨立即把钩子交给了任劳,任劳照样扯着钩子跑,然后任怨道:“你好?” 这是他打开话匣子的第一句话。 青年道:“我好。” 这是他的回应。 任怨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是雷艳还是雷无妄?” 青年答:“我不是雷艳?” 任怨:“那你就是‘人不轻狂在少年’雷无妄了?你十七岁已名动天下,今年该有廿三岁了吗?” 青年反问:“你要我答第一则还是第二则,还是两则都答?” 任怨:“第二则。” 雷无妄冷然道:“那你就错了。我早年时心智迟熟,跟白痴没什么两样,直至十三岁后才因脑门受重击而恢复常人智力,此后突飞猛进,到二十一岁时初闯江湖、相貌、嗜好、动作仍跟孩提时没啥两样,但年龄上已进入了‘人若轻狂误中年’的境地了。 二十三岁?你说的是你自己吗?” 任怨没有回答他,却反问:“我知道你曾下手杀伤了蜀中唐门第一流高手唐三少爷,结下深仇,不想连累雷门,故加入六分半堂,可有此事?” 雷无妄道:“那不是我。是雷悒和雷逾、雷雨下的手。” 任怨目光闪动:“那你来京师干什么?” 雷无妄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六分半堂。” 任怨望向方应看。以一种求准似的眼光;方拾舟点点头,知道该由自己发问了:“你何不加入‘有桥集团’?我们一定会重用你。” 雷无妄反问道:“你这问题是不是也是问题之一?” 方应看干净利落的答:“是的。” 雷无妄这才回答:“雷纯先请了我过来,你们迟了一步。” 方应看好像在咀嚼他话里的意思,然后才说:“如果雷当家的不再任用你呢?” 雷无妄道:“天下总有一展抱负之地,人生总有一展才芒之时。” 方应看仿佛颇满意,又问:“你来这儿除了要看看传言中的王小石是否真的投宿名利日外,还有没有别的原故?” 雷无妄回答的态度颇算合作:“天下第七。” 方应看追问:“你找他做什么?” 雷无妄答:“雷纯要我问他三个问题。” 方应看再问:“什么问题?” 雷无妄笑了。他又在擦耳后的泥垢。 “没有问题。” 这次方应看听不明白。 “没有问题了,”雷无妄在看他沽满了泥垢的指甲,“你们已问了九个问题,我也已回答了九次。” “九个?”方应看狐疑,“我算过,只问了八个问题。” “是九个。”雷无妄坚持,“我没有算错。” “应该是八个。”任怨插口道:“其中第二个问题,我只要你答一个,你也只答了一个。” “已经是九个问题,我没有记错。”雷无妄反问了他一句:“你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任怨即答:“你是雷无妄还是雷艳。” “错了。你第一个问题是:你好?我回答:我好。”雷无妄纠正道:“你第二个问题是:你是雷艳还是雷无妄?而不是你现在复述的:你是雷无妄还是雷艳——秩序错调了。” 任怨很是诧然。 诧异的是对方看来有点傻愣愣的,但却精擅于诡辩之术,使诈而令人未察。 方应看也有点讶然: 讶异的是这人的记忆力竟那么好——几乎是矩细无遗! 他立即坦承道:“你对。我们记错了,也上当了。” “是。” 天下第七望着方应看,吃力地道:“笛子……在他手里……”雷无妄立时明白了。 他再问:“昔日,雷姑娘在暗巷遭人……凌辱……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天下第七脸容已完全因痛苦而扭曲,但他居然还挤出了一个笑,笑得极为诡怖难看:“你本来……不需要……问这问题……不是我……要是我……我先奸的一定是……温柔——”雷无妄忽然走过去。 大步的走过去。 任劳马上紧张起来。 他反弹地望向方应看。 方应看没有表示。 他也只好没有行动。 雷无妄手一伸,“嘶”地撕下了天下第七背后的衣衫,看了看,道:“你没有说谎。” “我是个快死的人。”天下第七惨笑道:“等死的人……是不用说谎的……要骗人的人……是还活着的……人……”他的话似别有深意。 方应看在听。 他用心在听。 ——他的眉头深锁,时而微笑,时而沉吟。 “好,”雷无妄道,“该回答的你都答了,那你去死吧!” 一说完,他没有出手,只突然的走了开去。 ——至少,没有人看见他出手。 只看见本来是在天下第七腹腔内银晃晃的钩子,倏地不见了:却自后颈骨肉里疾喷而出,和血水。 他死了。 ——天下第七、终于死了。 “爹……”他叫了半声:“弟弟……”谁也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天下第七几乎是马上身亡。 ——他一生多欲、寡情、薄义、残忍、冷酷、好斗,但他死前唯一最强烈的希翼:只不过是死得痛快一些! 眼看天下第七倒地之后,雷无妄才向方应看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只一个字: “谢。” 方应看笑笑,道:“别忘了,你欠我一个情。” “决不忘。”雷无妄斩钉截铁的说,“雷无妄今生今世都欠你一个人情。” 方应看忽道:“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 雷无妄招了招手。 那书生和大汉,都有点吃力且呆愣的站起来,并搀扶起那脸色蜡黄有气无力的汉子。 “你问。” 方应看道:“你为什么不给我们问十个人问题,而只许九个?” 雷无妄笑了。 他笑起来像小孩子一样,咀大大,眼眯眯,牙齿四四方方肥肥大大的。 “因为我不喜欢十,”他说,“对十全十美的东西,我都讨厌。” 说罢,他就走了。 他昂然跨步,离开客栈。 他后面三人、随他而去。 方应看没说什么,眼里却露出沉思之色。 第二十章 奉告 这时候,各人正在料理死伤,方应看却问任怨:“你肯定他是雷无妄?” 任怨道:“无疑。” 方应有道:“理由?” 任怨道:“他的出手。除了雷艳或雷无妄,目前卧虎藏龙在京师的,大概就只有唐能、唐零或是温壬平、温子平有这等功力。 可是如果是唐氏兄弟,决无必要力让雷怖少受些苦暴露他的身份,而温氏兄弟迄今为止也绝不可能投靠六分半堂。” 方应看道:“所以他若不是雷艳,就是雷无妄。” 任怨道:“我试过他:雷无妄对他过去有一大的岁月形同白痴的事,连他同门至亲都不知道,他外表看来二十不到,——如果他不是雷无妄,既不知个中究竟,也会顺水推舟,承认江湖上人人盛传的他杀了唐三少爷一事。这件事使他名动天下,但只有当事人才明白这种寓心刀的祸儿扛不得!” 方应看同意:“何况,若不是雷纯通知,知晓王小石受胁受制的人,也决不会太多。 而且,他要问的问题,的确就只有雷纯最想知道的。” 任怨补充道:“他还去看天下第七背后有无伤痕——大概是雷纯受辱的时候,抓伤过他的背部。” 方应看冷晒道:“其实,强暴雷纯的摆明是白愁飞,但人人都不信是他,不希望真的是他,老是想把这案子栽到天下第七头上来,好像一个外表优美好看的人就决不会做难堪的事似的,却不知真正难看的事,多是这种外表门面好看光鲜的人做出来的呢!” 任劳任怨听了,惟有都只点头称是。 “我不想惹这人,不仅是因为这是个强手,他身边的人也深不可侧,不好对付……”方应看好像总有些疑虑:“不过我总觉得……”忽然,有两个人在风雨中走了进来。 一个人让人的感觉很灰。 另一个简直有点深寒。 两个都受了点伤。 这两人一入门,马上表明身份: “我叫于寡。” “我是于宿。” “我们是孙总管派来的。” “我们要找方小候爷。” 方应看含笑道:“我就是。找我有什么事?” 于宿道:“我们有事奉告。” 方应看对他们也很客气:“是孙总管么?尽说无碍。” 于寡道:“刚才,孙总管一直就在外边。” “哦?”方应看略表讶异,“外面风雨凄迟,何不进来暖暖身子?” 于宿道:“他现在已经走了。不过,要我们告诉小侯爷:刚才离去的人,只怕不是雷无妄,而是蜀中唐能。” 方应看脸色微变——任怨则是神色大变。 ——如果弄错了,这件事,他可是责无穷贷。 于寡道:“孙总管要我们提省侯爷:雷无妄外号‘金腰带’,是他成名兵器,刚才侯爷眼前的人,可有条金腰带否?别人或许不知唐三少爷死于谁手,但像蜀中唐能这样出色的人物,就一定心知肚明、打探清楚。” 于宿接道:“雷无妄曾在幼小就给送到蜀中唐门作人质,两家交换所长,故他有点痴痴呆呆的事,唐能一定清楚——何况,唐能年纪很轻、出手狠毒、知道的事很多,骗人的方法更是老练,层出不穷。” 方应看长吸了一口气,缓缓的道:“假若一如孙总管所说:刚才那人就是唐能,那么,跟他一起来的人……”于寡说:“孙总管说、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么,他身后的三个人,都是受了唐能所制……”于宿加了一句:“而其中一个,就是王小石无疑。” 方应看只觉脑门里轰隆了一声。 于寡又道:“唐能之所以杀死雷怖和天下第七,可能是出自于王小石所求——王小石一向有妇人之仁。” 于宿接道:“雷纯受辱的事,王小石一直想知道:他一直都看望不是白愁飞造的孽。 再说,如果真的是雷纯要知道,才不会要人当众问出来——这一问,难免让人以为是六分半堂派出来的人,但其实反而证明了决非出自雷纯的本意。” “难怪这两人死前都诡笑不己了,我已觉蹊跷,原来他们都知道或猜到不是雷艳也不是雷无妄,所用的亦非正宗雷家手法!” 方应看只觉喉舌干涸,横了任怨一眼,道:“那么,孙总管还有别的指示没有……?” “孙总管叫我们说,”于寡回答,“既然方侯爷已放了姓唐的和王小石一马,他便不客气了,他自己会跟去追查这件事。” “好个孙总管!”方应看哼声道:“相爷得之,如虎添翼。” “孙总管还说,”于宿伶俐地道:“明儿方侯爷去迎接方大侠返京之时,不要忘了代问候一声,并祝侯爷心想事成,一举功成。 孙总管对侯爷的雄心大志,高尚情操,一向是十分仰仪的。” 方应看这一次完全沉默下来,店里的烛光虽是多点了几根,闪晃不定,他的脸色也忽明忽暗,好一会,他才轻咳一声,缓缓的朗声道。 “替我回话给‘搜魂总管’孙瘦彼孙前辈!”他一字一句的说:“江湖路远,武林诡滴,他的话,在下听鼓听音,彰彰明甚。我只是羽毛未长,初入深宫,纵一代天骄,仍须折腰,水柔火烈处,仍须总管持恩仗义,此情不忘。安危共挽,富贵同享。” 于氏兄弟,都稽首答应。 方应看很有风度的挥手道:“去吧。” 二人拜揖离去后,方应看陡然脸色一沉,任怨任劳,马上闪到他身旁,只听他从牙缝里进出了一句:“情操?我就是他妈的有情才操!” 《说英雄·谁是英雄》第七部《天下有敌》全书完。请看第八部续篇。 ==================== 第八部《天下无敌》   少年时,壮怀谁与重论。视文章,真成小技,要知吾道称尊。奏公车,治安秘计,乐油幕,谈笑从军。百镒黄金,一双白璧,坐看同辈上青云。事大谬,转头流落,徒走出修门。三十载,黄粱未熟,沧海扬尘。   念向来,浩歌独往,故园松菊犹存。送飞鸿,五弦寓目,望爽气,西山忘言。整顿乾坤,廊清宇宙,男儿此志会须伸。更有几,渭川垂钓,投老策奇勋。天难问,何妨袖手,且作 闲人 高处不胜寒(1)   1.大侠小说   “天下无敌?”他听了,就笑着反问,“为什么我要天下无敌?”   本来问他的人,反给他问得一窒。   “世上其实没有天下无敌的事。纵有,也是暂时的一种错觉。今日天下无敌的是你,明天可能大江后浪盖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天下无敌的你可能就不敌于人了。”有人问起他这件事,他总是这样回答。他现在也是这样回复:“你可以在此时此地,把此事做得最好、最强,把一件事做得最成功、最优秀,但不可能永远都是你做得最好,也不会事事、时时都只有你做得最成功。”   “天下无敌太辛苦了,一旦有了这名堂,吃不下,睡不安,甚至连交个朋友都得防,平常起居都不自在,好像终年镇日坐在火炉上,想要长命百岁,安乐自在,我才不要天下无敌。”他还说,“你以为天下无敌是容易挣得着的吗?得要多少辛酸,多少血汗,多少努力,多少运气,乃至要多人牺牲,才能换取得来!若得不到,可能早死在争夺过程中了;就算得到,仍有人天天找你比斗,踢你下台!这么费尽力气,耗尽光阴,抓来一个如此吃不得、用不着、使不上的名目,要来干啥?我才不干!”   “可是,”另一个发问的人还是不甘休,“这名头有时固然不是你嚷说要便可得到,但有时你一旦载上了,只怕也不是要想除下便撷得下来的——有的时候,会跟你跟上一辈子;但有些人,又一辈子处心积虑求之不可得。像大侠你,就是人人公认的‘天下无敌’,你想不认、不要、不同意也不成啊!”   “我?天下无敌?这大话你可要得小声说、小心说,最好少说!”在往京师的路上,大侠还是温和、敦厚、毫无架子,但对这名号却始终“抵死不认”。“若说武功,强中还有强中手,几时轮到我第一?如果指文才,一山还有一山高,八辈子也还不到我无敌!——除了吃,我就爱吃,而且还十分好吃,什么都假,吃在肚子里最是受用。大江南北,美馔佳肴,我尝遍;穷乡僻壤,风味小菜我无有不吃的,叫我去炒蒸炖炆,我不成,但吃我总成,姑且充个这方面的‘天下无敌’,总不会也有人找我比——吃——吧?”   大侠故作不敢置信地问。   “可是,方大侠,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都是天生的大侠,公认的天下无敌。”说这话的人分量很够,是武林同道中公认的万事通,也是朝廷龙图阁里的史笔巨椽。“你年少时就学武行侠,凭一己之力,勇战江湖,独斗武林,当世武功最厉害的七大高手,你无不斗过,有时你败过,有时你负伤,但他们有的成了你的师父,有的成为你岳父,到后来没有一个不服膺于你,你的武功也超过了他们。少林寺你闯过,无头谷你来去自如,恶人林也困你不住,连出了家的女弟子都给你带下凡尘来!当时谁截得住‘血河派’的血河车?却就你上过车!昔年谁能敌得住韦青青青?就你跟他力拼!你不但年纪轻轻就当了‘六大派’的总掌门,同时也是‘七大帮’帮主,‘八大会’代会主,‘九联盟’的总继承人,更是‘斩经堂’的一代宗主!你几次舍身杀敌,只身力挽狂澜,为武林正道安危消灾渡劫;有次还以一敌万,不怕粉身碎骨,救江湖同道脱离飞禽猛兽的埋伏包围……”   “得了得了。英雄不提当年勇,更何况我这回只是来探我的孩子,无意要做谁的帮凶,更无心要替谁撑腰,天下只有天下人管得,无敌不无敌,我早已不与人为敌,如此无敌,总可以吧!”方大侠忙打断道,“往事不提,废话少说。只不知你们兄弟今日老是跟我提这‘天下无敌’四个惊心动魄、恼人烦心的字,是何用意?”   “别无他意。”样貌较老气、较深郁的一个慎重地澄清道,“我们要在你入京前恭迎你,只是要告诉你一句话。”   他已白发苍苍,神容肃穆,可能就是由于他这种举止、相貌之故,所以说出来的话,显然都经深思熟虑,得人信服。   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气态。   他有。   而且与生俱来。   话说回来,是不是说话很活泼、很调皮、很婉约动听的人,所说出来的话,反而分量不足呢?   难道一句真知灼见,一个深入隽永的道理,就不能以一种轻松、自在、好玩、较易令人接受的方式去表达?   也许,就是因为把种种方便法门变成了太艰深难懂、晦涩难明的经典,所以,六祖慧能才创禅宗讲顿悟,更能传播光大佛法无边。   ——再怎么说,把简浅道理说得繁复诡秘,把说的人弄得道貌岸然,把听的人搞得死气沉沉的,本身就已先歪曲了生命的真谛。   只不过,任何一个人,像这说话的人对他研究出来的真理,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花了那么可观的时间,耗了那么多的心血,对他说的道理,就算不一定都同意,但总会令人肃然起敬。 高处不胜寒(2)   大侠对他的话显然也注重。   而且尊敬。   所以大侠问:“什么话?”   白发汉子道:“你才是天下无敌。我们反复研讨、斟酌过,目下武林,只你配得上这四个字。”   大侠笑了,“那是我的不幸,也是你们的不辛——本来得‘老字号’温天残、温地缺如此评鉴高誉,求之不得,夫复何憾?可惜近年我早已不动武,久已不与人交手,也疏于习武,闲来只管种花种草,养鱼养鸟,读读孔子墨子老子庄子,如此而已矣。”   白发汉子温壬平咕哝了一声,说了句话,却说不清楚。   至在大侠身边的几个人都听不清楚。   大侠身边的几个人都不同凡响。   这几个人,一个是“天残尊者”温壬平的胞弟温子平,他在史学上的修养,决不逊色于其兄,但在民间的名望,却远在温壬平之上。   ——同样的,其用毒手法、武功之高,也不逊乎其文墨史笔之下。   温壬平与温子平虽是同胞兄弟,又同是“老字号”里“十全十美”其二,但两人一个是朝廷史官,为权贵操刀纂史,一个是江湖浪客,只替后人作如实纪录,他们一向以来分庭抗礼多于并肩作战。   在他们对面的是雷踰求。   ——“放火王”雷踰求。   正如跟“天涯海角、温氏双平”对面而立一样,他是“江南霹雳堂雷家堡”的人,正好跟“老字号”温家是对立的,而且两家在武林中也对峙已久,在武功、名望上,雷踰求也正是温家的好对手!   可惜他的另一名师兄“杀人王”雷雨没来,要不然,二对二,正好“天生两对”,可以马上捉对儿厮杀。   如果他的另一名同门“金腰带”雷无妄也来了,那就三对二,只怕“残花败柳任平生”温壬平和“阴晴圆缺邀明月”温子平兄弟要吃上眼前亏了。   不过,他这次人在这儿,代表的不是“江南霹雳堂雷家堡”,而是“六分半堂”。   另两个也是王。   都使刀:   “五虎断魂刀”彭尖。   “伶仃刀”蔡小头。   ——他们本属“八大刀王”中的二王,但“八大刀王”在菜市口那一役中,丧了“大开天”信阳萧煞、“小辟地”襄阳萧白,又死了“藏龙刀”苗八方,“八大”只剩下了“五大”,“五大刀王”,各自为“有桥集团”争功、效命。   还有一个也是王。   他是“饭王”:   张炭。   他代表了“金风细雨楼”的戚少商。   ——他最近变了张阴阳脸,半爿黑,半爿白,说话喘气且急,但五官轮廓,俊郎英爽,气宇不凡,戚少商派他来应接这么重要的人物,主要是因为:除了张炭武功实力不容小觑、应变机敏过人之外,他又身兼“天机”、“桃花社”、“七大寇”、“七帮八会九联盟”的一员,极有代表性。   这人既称“饭王”,是因为能将大碗大碗、乃至大桶大桶的白饭吞噬不误,海口鲸量,但他只是“饭王”,而不是“饭桶”。   ——事实上,他是“金风细雨楼”的干员,也是王小石、戚少商的身边爱将。   这些人,莫不是高手,称王称雄;仅就只有一个,毫不起眼,本身名头也不算太响,甚至尚未“成人”:   他是何梵。   ——“四大名捕”之首无情身边的“一刀三剑童”之一的,“银河火星剑”何小二。   他年纪还小。   但他却是名捕无情贴身的剑童。   无情大捕头的名头,在武林中可是响当当的。   ——光是这一身份,在武林中已足可横去直来,谁也得卖三分面子七分账。   这几个人,不管往哪儿一站,在江湖上已是大事一件;如果这几个人还打将起来,更加是轰动武林。   可是这几个人聚在这儿,都只为了一件事。   一个人。   ——仿佛,只要这个人肯接见他们,就是他们的无上光荣,足以自豪炫耀。   他是谁呢?   他不是谁。   他是大侠。   他如果不是大侠,那么,只怕谁都不配称为侠者;如果称他为大侠好像还不足以形容他过去极丰富极璀璨极奇情极惊险极叱咤风云极曲折离奇的半生。   他正是一个大侠中的大侠。   他姓方。   2.巨侠   别人听不清楚,这大侠中的大侠——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巨侠”吧——却仿佛听了个一清二楚。   “不要不服气,”他温和地说,“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去选择自己的一生的,是不是?”   温壬平脸热了一热,忙分辩道:“我不是不服气,我只是替你感到不平。” 巨侠倒纳闷了:“哦?” 高处不胜寒(3)   温壬平涨红了脸,鹰鹫一般地盯着巨侠,道:“你本来就是天下无敌,过去半生如许辉煌、离奇、多彩多姿,而今又何必如此自凄自苦、自我放逐!”   方姓巨侠微笑道:“苦?我不苦。这样活着才舒适。打打杀杀,在别人尸首上站起来的成就,送给我也不要。在腥风血雨中挣回来的名誉,我早已厌倦。闲时看看云,无心出岫;忙里偷偷闲,自寻快活——这不是很写意吗?”   温壬平听了那么闲淡的话,倒是给那一份写意自在弄得有点尴尬,“你有绝顶武功,大好人才,为何不为国家效力?何不以军功成万世之名?不为君王平天下取千里江山?”   方巨侠扬了扬眉,“什么是为国效命?如果要灭敌人歼异己,定必要攻城略池,岂不是要血流成河,杀人放火吗?那些人不是人吗?他们没有妻子父母儿女吗?他们没有家吗?万古之名,留不留也罢,人只有一生,只要不行恶、多行善,还得不许恶人恶下去、保护好人好下去,那就得了。秦皇成千古之名,到底还是给人贻骂千年,死了之后骸骨还得当杀子斩将的傀儡。汉武开疆拓土,求仙不成,到底一死,还得杀爱姬屠大臣搞得个尸横遍野,封尽了禅也找不到半个神仙。”   他笑了笑反问:“你是为皇帝说项来着?”   温壬平又给巨侠一眼看穿,更是不甘休,“当今万岁,一意纳贤,求才若渴,你一身本领,纵横天下,何不为圣上统领军队,成就不世功业?保准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巨侠说:“皇帝也只不过是个人,为什么我们要为他卖命?”   温壬平一愕。   他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又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大逆不道!”   “为什么这么说一句就是大逆不道?如果我是平民百姓,就算是朝中大臣,只怕也得要诛三族、灭九族了吧?为什么他的意旨就不能质疑?为什么他一声令下就可以让我们死无全尸?为什么我们就得任由他宰割惩处?嗯?”方大侠这一连串的问题,使大家都栗然色变,哑口无言。“要是他是位好皇帝,那还罢了,可是,他荒淫侈靡,比谁都坏,又昏庸愚昧,自以为是,我们又何必听他的!他也是人,我们也是人,为何他是皇帝,就可以任意宰杀?皇帝没有了人民,他还当皇帝?当皇帝只会欺负人们,还算什么皇帝!真要卖命,我宁可以民为主,替老百姓效命去!”   这种话在当时简直是招杀身奇祸,满门抄斩的,这几个武林人,虽然胆大,名声也大,但既从未听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而今乍闻,心惊胆跳。   巨侠哈哈一笑,“我看你还是不要劝我好了,你说服不了我的。我也不要说下去好了,以免你们受累担惊。”   只听冷笑一声:“你这番语言,有新意,却不合时宜,而且失之偏颇,徒浪费口舌,空言夸夸而已!”   “巨侠”听了,倒有点奇,只见说话的人跟温壬平容貌气质、眉宇神色倒有几分近似,但两人站在一起,却偏偏让人觉得相异之处极多极大,不知为何。   “温二侠?”   “我不是侠。在你面前,我只是个执笔记史的秀才而已。”温子平说,“但我以史为观,平情而论,想你能重出江湖,为天下人摧陷廓清,不妨站出来,杀光贪官污吏,权贵佞臣,你应该第一个站出来,先清君侧,变易歪风,光大宋室,这才不辜负天下人之所望,老百姓之所期。”   方巨侠听了只道:“不。”   温子平眉一挑道:“你怕?”   方巨侠道:“我怕没有用。”   温子平冷哂道:“好个巨侠,连明知不可为而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都没有,可真教我失望,倒用不着什么借口了。”   巨侠平和地道:“你说我怕也罢。杀了贪婪无耻、祸国殃民的奸相弄臣,那又怎样?还是有制造大量蠹国毁法、猥持国柄的皇帝。就算弒了天子又如何?还是有下一个昏君出来,搞得天怒民怨,始终,不是治本之法。”   温子平脸色倏变,仍恃强道:“那你要怎样?改朝换代,把皇帝拉下马来,自己当天子不成?”   “非也。”巨侠说,“我才不想当皇帝。但皇帝的权力大而没有限制,绝非好事。他一个人能有多大的本领?全无克制、制裁的情形下,只使他腐败、沉沦,这样一来,老百姓又惨受蹂躏,苦不堪言了。”   温子平冷哼道:“那你理想中的皇帝是怎么个样子的?”   巨侠答:“是人们爱戴的,不是因袭、继承的,一旦不符合百姓共同意愿,可以撤换的,因此,权力也可以有制衡的。”   温子平睁大了眼睛,“什么?你是说要老百姓选一个自己钟爱的皇帝?这如同痴人说梦!人们怎么选?他们没有英明的头脑,又不知庙堂的规范,圣人书读的不多,有些还是文盲。他们自顾尚且不暇,正须帝王的领导与教化,而今居然要他们选王罢帝,也太荒谬儿戏了吧?” 高处不胜寒(4)   巨侠无奈地道:“或许是。但我看总比皇帝一人称孤、无约无制的好。人们可以教育,权力须要制衡。使老百姓生活安定、改善、富裕、快乐的就是好皇帝,这点并不复杂,也不难选。”   温子平哼声道:“你这个想法,可谓异想天开,纵观中国三千年史籍,从无此例,你的谬论可谓违背圣人之道远矣。”   巨侠不温不火地道:“很多有识之士都说,览遍史籍文献,不见有以民主之说,其实谬极!亏他们还是史家之言,何以如此不公不允,不费心思?就算有智者达士曾提出过以民为主的思想,在儒家一味崇古、迎君所好、摇尾乞怜、不开言路的风气下,又怎容这些异端思想发扬、传播?况且,中原兵燹不断,动辄屠城毁都,一把火烧光前朝文物,而君主压制诸子放论,只准儒法相应混世,重要经籍,都由国家收藏,这种尊民轻君的思想,纵有记载,也定遭湮没、灭绝——谁说中原三千年来不见以民为主、民权为重的言论?只要对历史事实稍有识见的人都知道,中原不是出不了这般人才,只是有者早已抄家灭族,有著亦早遭烧毁删封,有藏者有流传者只怕早给拔舌犯刑、连坐治罪了,在这种情况下,谁敢放言直论?谁能为民请命?连儒者也只唯唯诺诺,一味为帝王歌功颂德,好不容易才觅着进谏时机,一旦幸蒙采纳一二,则喜不自胜;唯常犯颜获罪,惨遭流刑、放逐,乃至受戮,连累亲友,不知凡几,故莫不惶悚者甚。这些胆小、卑屈的士大夫能有甚作为?饱读诗书,到底是看人脸色。儒士若连墨、侠都不能容,最后只有落得跟法家黄老沆瀣一气,非驴非马,乌烟瘴气的下场了。既手无缚鸡之力,又不能挽狂澜于即倒,敢担当风云际会之变,白首空帷也只是读死书而已。其实不是没有这样为民请命、变天革制的人,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才论见,只是这种人、这般识见决不见容于朝廷,故而流传不下去,也纪录不下来,更发展不开来而已。我推想,历代以来,给各种罪名诛杀的人,包括至圣先师孔丘亲自下手杀害‘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的小人,其实,很可能本是个不合时宜、为老百姓权益而开罪了权贵君主的侠义之士!”   温子平与温壬平两人面面相觑,为之瞠目,温子平试探地问:   “那你是说……儒学无益、士大夫不中用了?”   “不可一概而论。儒士若只贪生怕死,拘泥腐迂,那还不如一凡夫俗子,至少不误苍生。儒生中毕竟也出过敢为国家轻生死、能为百姓谋利害的人物。”方巨侠道,“也就是说,要有大儒的渊博学识,但也得有侠骨才行,没有侠行,不算好儒生!”   他忙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说的‘侠’,是不惜为民杀身成仁、为正义舍生死、为良善轻生死的大侠之风,而不是那些只为忠一家一户一人之义、好勇斗狠、不识大体、不辨是非、鼠目寸光,只知私相利益、只顾个人情谊的莽夫、死士所为。“   他笑笑又道:“那毕竟是不同的。”   “那是有很大的分别的。”   他强调。   3.如何谋杀一大侠   “也就是说,”温子平慎重地问,“你认为儒和侠应该结合在一起?”   “我提倡的是儒侠,知行合一;”巨侠小心地说,“那是侠骨丹心、剑胆琴心、智勇双全、剑客书生。”   “那巨侠你应该跟我来。”张炭说,“我们‘金风细雨楼’跟你的意旨很相符、极相契,我们既志同,也道合,戚楼主交代下来:你来领导,他让贤。不然,咱们也风雨同舟,并肩作战,为江湖人做点事,为老百姓谋福利。”   巨侠笑了。   摇头。   张炭失望了,“你不是跟我们在同一道上的吗?”   “是同道,也是同志,‘金风细雨楼’以暴易暴、以恶制恶、锄强扶弱、除奸济善的宗旨,至少,和我所抱持是一致的。”方巨侠笑吟吟地说:“只不过,我不去‘金风细雨楼’。”   “为什么?”   “有人说过:在白天,我唱过了歌;在傍晚,我走过风雨飘摇的路。我要做的事,已做过了。雄心雄过,壮志壮过,我现在只想悠游自在,行吟游乐。”方巨侠边行边说,其他的人也随着他闲步而行。“而且,‘金风细雨楼’有的是人才:王小石、戚少商、孙青霞、雷卷都在那儿,以前还有苏梦枕、白愁飞主持大局,早已不需要我了。我们既是同一道上的人,就不一定要同一条船,就像所有的明珠不能放同一锦盒里的道理一样,我们应各守各的岗位,各做各的事,那才可以把力量扩散、遍布,众志成城,早遂大愿。”   “你不去他们那儿,正好,你来我们这里。”   说话的声音很沉,很哑,很烈。 高处不胜寒(5)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像火一样的烈。   一样的燥。   他是雷踰求。   “你代表‘江南霹雳堂雷家堡’?”方巨侠含笑问他,“还是‘六分半堂’?”   雷踰求还没回答,巨侠已然反问:“如果你代表的是‘江南霹雳堂雷家堡’,今日你为何加入了‘六分半堂’?要是你代表的是‘六分半堂’,你才加入了他们四十七天,才参加过四次行动,且引起了同门兄弟不和猜忌,对堂内机密、制度、作风,你也还没弄得很清楚,你用什么理由来劝我加入?”   雷踰求怔住了。   他没想到这传闻里的巨侠对他居然了如指掌。   “你那儿,我不能去。我总不能去一个为我而设的筵宴上,砸台翻桌、碎碗甩盘的吧?雷纯不派人杀我,因为知道我不好杀;狄飞惊派你邀我,是希望我不要一到京师就去砸他的场子。”方巨侠洞透世情的眼神,又显出一线激越的凌厉来,“你告诉他们,我明白了,我这次来,不涉江湖事,请他们好自为之,我知道‘六分半堂’,是盗亦有道,除非他们残民祸国,要不,我也不致与他们为敌,你请雷姑娘和狄大堂主宽心吧!”   “那么,”温壬平打蛇随棍上地问,“巨侠此次是为何事而来?”   方巨侠只说了两个字:   “私事。”   温壬平锲而不舍地问:“什么私事,可否相告?”   方巨侠淡淡地道:“既是私事,不关你事。”   温子平忽道:“据我所知,方巨侠来京要办的私事,大抵只是两件。至于其他的大事小事,巨侠无不彻底放下,早已不理了。”   巨侠眉毛一扬,“你倒说说看。”   “一,快八月十五了,又是上近郊的送子山,拜祭尊夫人的时候了。”温子平一面说,一面观察眼前的巨侠。   风徐来。   巨侠年轻依然的眼神掠过了些微郁,依然年轻的眼尾摺起了些愁纹。   “二,”这次是温壬平接着说,不管在朝在野,是敌是友,他和他的胞弟一向有默契、很合拍,“你还有个义子在京城,你得要料理一下他的事。”   他也用凌厉的眼神斜睨巨侠,“他最近在京畿闹得非常嚣张,再不管他,只怕就没人管得了他;再不约束,恐怕就再也约束不了他了。”   方巨侠微微叹了口气。   他仿佛闻到风信子的气息,其中还夹杂飘送了一点点水仙花的香味。   ——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味道,也使他想起了她。想起她,难免也想到她生前疼惜的养子:方应看。   他皱了皱剑眉——尽管已近壮年,他的眉毛依然浓密有力,像两把心事重重的剑。   “这些年来,他也闹得太过分了。”他吁了一口气,道,“他勾结宦官,联络权贵,还私通外敌,只为壮大权势。我确该劝他收敛一下才是。”   “看来,”巨侠说到这里,笑了一笑,笑意里有许多无奈与自嘲,“你们都很清楚我的来意,也许,比我自己清楚。”   “其实,”温壬平道,“大家都盼望你这样做。方小侯爷也做得太嚣狂、逾份了。为民除害,儆恶锄奸,是大侠的职责所在。”   “你早该来收拾他的。”温子平也加强道,“你若不来,只怕已无人收拾得了他。”   “我只是来劝劝他,路是他的,脚也是他的,他要怎么走,我可拦不了他。我也不能强掳他上另一条路。”巨侠平和地道,“像他那么一个聪明孩子,要是不听话,总有许多办法,大可遮天瞒日,阳奉阴违的,我也没他的办法。”   温子平冷然道:“他不听话,你大可强制他,不许他再胡作非为下去。”   方巨侠笑了。   一笑,他又年轻起来。   悠游起来。   “我想,你们不是要接待我、拉拢我,因为早知道这样做也没有用,”巨侠道,“你们也不是要我教训他、劝止他。”   他顿了一顿,才说下去:   “你们是想要我杀了他。”   “是不?”   温壬平沉住了脸,没有答。   温子平眼睛望过别处,也不答。   ——方应看毕竟是巨侠的义子,巨侠一向视小侯爷如同己出,要不然,当日巨侠曾救了皇帝一命,皇帝破例要诏封巨侠为王侯,巨侠婉辞坚拒,这份福气头衔,反而辞让给了方小侯爷,以致他今日的声威坐大。   “是。”   回答的是一个稚气的语音。   答的人是何梵。   “哦?”   方巨侠怪有趣地打量这小剑童。   “为什么?”   “因为方应看做了许多许多的恶事,害了很多很多的好人,而且,他还要害下去、杀下去。”何梵认真地闪动着一双灵目,激动地试图说出自己的意见,“如果,你不想他再害人下去,又不愿让他继续杀死好人,就应该杀了他。” 高处不胜寒(6)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巨侠笑了起来,啧啧了几声,佯怪罪道:“你才小小年纪,怎恁地狠?——你家公子可好?”   何梵这才记起自己的任务:“公子正要请巨侠过去走一趟。世公也好想见大侠,有要事相待议。”   “诸葛先生是京里忙人,我是江湖闲人,我没必要去打扰他。”巨侠笑吟吟地道,“你家公子更是世间奇男子,请代转我的问候。我这次来,既不杀人,也不烦人,我只是来给内子扫扫墓,劝劝逆子二三事而已矣。小哥儿心头高,侠心强,只不过,未到该杀的时候,还是万勿杀人的好——可别像你家盛公子一般出手不留情、下手无活命才好!”   “我立志要对恶人狠,就是待善人好,这道理倒不是跟公子学的。”何梵憨直地道,“我是跟前辈你学的。”   “我?”   巨侠这回倒是纳闷起来了。   他差点没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几时‘教’过你呀!”   “巨侠当年闯荡江湖,遇敌杀敌,遇强挫强,无战不与,无决不胜,怕过什么来着?”何梵兴致勃勃地道,“听说巨侠杀进少林寺,杀出无头谷,杀入恶人林,杀上绝情峰,无不杀得痛快淋漓,死人遍地,这些快事早就传诵江湖,天下无人不知、谁人不晓。令人心仪不已,心向往之——我这对打击敌人不手软,对翦除恶人不姑息,就是受巨侠感召的。”   这一来,巨侠可真有点百感交集。   他舔了舔干唇,试图用另一种方式开导这天真而固执、热切而冲动的少年,“我就是因为以前杀戮太重,所以,近年来才不想动武,更不欲再杀一人……”   “对对对,”只听一人附和道,“方巨侠千万不要受宵小离间,巨侠与侯爷父子情深,小侯爷正遣我们恭迎巨侠到府里享受荣华富贵去呢!他可等急了!”   说话的人很瘦。   个儿很小。   加上他的表情,就连说到这样喜气洋洋的时候,他也蹙眉挤唇,怪可怜的样子。   看来,他像是从饥寒交迫的北大荒一路熬到这儿来的,至少,有七年没顿好吃的、有七个月没睡个好觉,而又七天没好好喝过一杯水的了。   其实,他却一直以来都锦衣玉食,过着极度奢豪舒适的生活。   他八字眉,唇向颏边拗,不但长得轻薄,而且看上去很奀,头尖额窄,全无贵格,不过,在武林中,却是谁也不敢小觑了这个人。   因为他有一把刀。   一把小小的刀。   这把刀却使他在武林中成了大大的名,也使他能跻身于“八大刀王”之一。   “伶仃刀”:   蔡小头。   他的头的确很小。   声音却很大。   而且响亮。   他的个子瘦小,但手却很大——据相理说:人小手大,胆子也大,跟较壮硕肥胖手却小的人同样有过人胆色。   也许,这就是方应看派他来迎迓方巨侠的原因吧?   不过,效果好像并不显著。   因为巨侠已皱起了眉,问:“小看真的这样说?”   巨侠称方应看为小看,那是因为他是他的义父。在他心目中,方应看武功再厉害,地位再高,计谋再深沉,却依然不变,方应看仍是个小孩子:小看。更何况,方应看原本的娘亲老龙婆,是个泼辣妇人,而方应看的父亲是个大魔头,作恶多端,终于给砍死于群雄围剿下。然而,方母并不甘心,继续为恶,并矢誓不怕报应,称襁褓里的亲子为“应砍”——意思是:你们江湖白道,武林正道,有本事就来砍我儿子千刀、百剑,我老龙婆绝不会眉头皱上一皱,但谁敢动手的,我绝不放过——一家大小,鸡犬猫豸,一个也不放过!   老龙婆一向都是个狠角色。   就是因为她够狠,所以才从不肯依附方夫人——直至她出事之时,才不得已托孤于方巨侠的夫人。   方夫人自然不欲故人之子被称为“应砍”,因而易“砍”为“看”,方巨侠夫妇昵称之为小看,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典故:   那是因为方应看智能天纵,从小就聪颖过人:与人相争,鲜少能胜他的;就算武功能胜,也必为他计谋所趁。   方应看是文场武斗,无有不胜的。   可是,有一个看似拙朴、鲁钝的少年,姓高,名小上,人皆称之为高高,或讥之为“笨小高”,他也不以为忤,只朴实勤学,文武兼修,根基踏实。方应看有一次试向他挑战,才两下子,已在众同门面前占尽上风,把高高攻得个狼狈不堪,左支右绌。方应看如猫戏鼠,明明几次已可取胜,故意纵之,要把他捉弄个够,尽情折辱。   同门看得大乐,喝彩声四起,方应看也得意忘形,一时疏失,露了破绽。这空隙只电掣星飞,一瞬即逝,但高高已攫住这稍纵即逝、千钧一发之时机,攻了方应看一招。 高处不胜寒(7) --------------------------------------------------------------------------------   这一招,并没把方应看击倒,但明眼人已心里清楚:   一,高小上已留了手。   二,方应看已算败了。   方巨侠也在一旁。全看在眼里。   他当时没说什么。   事后,私下他才向方应看儆示:决不可小看了人。   像高高这种人,沉潜隐忍,觑着时机,一击必着,这才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他谆谆善诱,孜孜教诲,顺便劝告一向娇生惯养的方应看,平时不要太挑食拣衣,糙米不吃便弃,旧衣不穿便扔,要知道,这些粗米破衣,仍可喂饱多少贫者,暖和多少寒者,不可奢侈浪费,决不可小看了这些看来破旧的事物,一旦需要的时候,求之还真不可得呢!   为了加深警戒,巨侠就索性昵称他的义子为小看。   ——叫他小看,是要他决不可小看了日常生活上的这些小情节。   不过,小看也真的从善如流。   他改变陋习,不遗余力,连高高对他也极之心悦诚服。   他天资聪敏,悟性极高,学习极速,一旦肯修正缺失,便难有瑕疵,从此之后,高小上一连败在他手上二十一次,从无取胜的机会,高高也输得心服口服,且对方小侯爷,十分崇拜敬仰,言听计从。   这使得巨侠打从心里更加疼惜方应看。   就算方应看名头再响,手段再高明,武林同道对他再敬畏伏慑,他也只是巨侠心目中的小看。   只有他可以称“翻手风云覆手雨”的方小侯爷为小看。   所以当巨侠听到蔡小头那番说话之后,他就很有点失望和难过,自侃地笑了笑,说:   “要是他真的是这样接待我,那就是很不希望我来了,”他仿佛还有点伤感,“他知道我不喜欢这些名堂的。”   在旁的“五虎断魂刀”彭尖一听,忙找补道:“那也不是。小侯爷要恭迎巨侠驾临,着着实实地准备好了许多节目,这些天来,我们都为这点盛宴而忙着呢。小侯爷请来了京里一流优伶,为您助兴;又自宫廷请了一流乐师,为您奏曲;更从各地物色了许多丽人美女,要大侠一尽欢愉……其孝念足感天地,我们做属下的,也为之感动莫已呢!”   彭尖使的是五虎断魂刀。   一刀断魂的他,很少要使五刀才奏效。   他曾以一刀就砍死了十七个敌手,又何须连砍五刀!   他的人也虎头虎脑,就像头大老虎。   他说话也虎虎生风,虎里虎气。   他的块头很大。   手却不大。   ——看来,他跟蔡小头一样,胆子都极大,所以,才会在刀法上有这般出色的成就。   刀本来就是急攻快打的兵器。胆子不够大的,身手不够好的,应变不够快的,根本不能使刀。   眼前这个虎头虎目的人,不但颇有虎威,而且腰畔一把斩虎刀,不知多少人都吃了他的苦头。   他怕蔡小头说得还不够,所以加强了几句,岂料,方巨侠听了更是摇头不迭:   “如果他真的这么说,那么,一定是极不欲我过来看他了。他明知道我是十分讨厌这些排场的。”   一时间,彭尖为之语塞。   这人竟不喜欢这些!   他自己甘为人所驱,在刀口下舐血,在死神旁抢锋,为的只不过是过一过这种要美女有美女、要美食有美食、要呼风唤雨便呼风唤雨的生活!   这巨侠竟一听这些享受就如此抗拒!   就在这片刻间,彭尖产生了一种感觉:   他原本也是彭门的一位贵介公子,人称“公子尖”,在同门比武常独占鳌头,但一旦出去与其他武林高手一拼,立即败个落花流水,身败名裂,于是毕生不惜咬牙苦练、关门苦修,宁愿厚颜婢膝、曲意逢迎,所求的目标,竟然是眼前的巨侠所最不重视乃至轻贱的,这一点,顿使他觉得受侮、心情大坏、让他好像在巨侠面前抬不起头来,简直当不成“人”了!   你有的,我都没有,你当然不会珍惜了!   彭尖陡然冒起一把无名火。   不知怎的,他恨这个人。   他想杀死这个人!   杀这个人,不是为了仇,不是为了怨,而是为了证实:   他能杀死巨侠!   只要他能杀掉这武林中公认的巨侠,他就能取而代之,只要得到同样的地位,他便可以叱咤江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领袖群雄,那时候,所谓那些巨侠不屑的东西,他可照单全收,全变成是他的了!   那时,就连小侯爷也会对他另眼相看!   小侯爷不是巨侠的义子吗?   ——哼嘿,要是他能手刃巨侠,他的身份就不但凌驾同侪,还可以傲啸天下!   会有那么一天吧?   会有那么一天的。 高处不胜寒(8) --------------------------------------------------------------------------------   彭尖心念电转不已。   ——只不过,巨侠武功那么高,名满天下,自己又如何能击败他呢?   尽管一举成名天下闻,但如何谋杀一大侠,毕竟是件极为苦恼的事。   颇费周章。   更苦恼的是:   他们的劝说显然已失败。   他们已有负小侯爷的重托。   ——小侯爷一向很少亲自交代办事的。   这次的事,不仅小侯爷亲自下令,连米公公也特别吩咐了,并且告诉他们:   “你们自相爷一党加盟过来‘有桥集团’,一定要立点功才能获重任,”米苍穹颇为语重心长,“现下,眼前,就是一等一的大功,只许成,不许败。”   然后他更语气凝重地道:“把方巨侠接回集团来,是我们莫大的心愿,这样做,才对得起小侯爷一番心思,也让方巨侠得以慰祭方夫人在天之灵。”   虽然,彭尖并不怎么懂小侯爷的心思,蔡小头也不大了解为何方巨侠这一来就可以慰方夫人亡灵,可是,他们刚才的诱惑与劝说,显然并不成功。   他们只好指望于别人。   ——这人是方巨侠身边的人。   他是亲信。   但也与方应看是深交。   故友。   只要他肯开口,说不定,方巨侠就会动容、动心。   这个人姓高。   高小上。   这名字很有点平平无奇。   但此人有个外号:   “乱世蛟龙”。   他的外号很有名。   他的事迹流传得似乎不多,但泰半都能代表了已退隐多年的巨侠行事。   他出手的纪录也不多,但山东琅琊帮狼牙棒法第一把交椅的“半咸大仙”,十八招内就丧命在他的混沌刀下。同样在佛山以一双日月风火轮名成天下的“浮生一君”,也丧生于他“天长地久石不烂鬼传神差人不觉一针饮血一刺索命”下,前后只用了九招。至于“申江王”余毛雨,以他一双扫眉刀,居然在高小上阴山烈阳斧下走了不过四招。   他在一天里,连诛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三大高手,以三种不同的招式,三种迥然不同的兵器。   三种兵器和招法都已失传于武林多时。   而且敌人一个比一个武功强。   但他解决他们的招式一个比一个少。   ——似乎是敌人愈强,他杀得愈是轻描淡写,游刃有余。   而且还犹有余裕。   ——仿佛是再多来十名强手,他也一样可以轻松应对似的。   这就是高小上。   ——一个长伴巨侠身边的入室弟子。   他外号就叫“乱世蛟龙”:   真正的蛟龙,应世而出,适时而起,才不怕什么纷繁乱世!   4.谋杀大侠的多种方法   果然,在一旁的高小上还是开了口,说了话:   “我看,彭兄,蔡兄,想必是很不愿意巨侠入京,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句话,大出“伶仃刀”蔡小头和“五虎断魂刀”彭尖的意表。   也着实把他们听出了一身汗。   冷汗。   巨侠微笑望着这张冷静而沉着的脸,知道他的话还有下文。   他一向都深知这入室弟子,外表冷静,但其实却易生激情;看来沉着,但易于激动——就算是他的得意门生,也一向称他为巨侠,正如“四大名捕”称诸葛先生为世叔而不是师父一样。   果然,高小上反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可知道如何能顺利成功地谋杀一位鼎鼎大名的大侠?”   彭尖懊恼起来,“我根本没有意思要杀大侠。”   他补充了一句:“我那儿杀得起?怎么杀得了?”   说着,用舌尖迅速舐干唇上已聚集的微汗。   高小上却问:“真的?”   看他狡狯的眼色,也不知只在促狭,还是有意找茬?   “真的从未想过?嗯?”   “高兄,你言重了,”还是蔡小头圆场道,“我们是一心一意来迎迓方巨侠的,而不是来谋杀巨侠的,你这样说,我们是小人物,不上关节,但让巨侠误解小侯爷的一番诚意,那就不大好了。”   他跟高小上算是素有交情,希望他在这个时候不美言也莫来把好事搞砸。   但有兴趣问下去的,却是小何梵。   “杀大侠?”他倒好奇,“杀大侠有什么特殊方法?这有专门的学问吗?”   “这有什么好问!”彭尖很不想再涉入这个话题里去,“武功能高过大侠的,那就打赢他,杀了他,不就得了!”   何梵一双细目骨碌碌滴滴转,“如果不是大侠的对手呢?”   蔡小头也眯着小眼睛,小小声地说了一句:“那就暗算他,狙击他,老虎也有瞌睡时,一样可以杀了他。” 高处不胜寒(9) --------------------------------------------------------------------------------   何梵有点吃不消:“这是用卑鄙手段,胜之不武啊。”   “其实杀一个人跟打赢一个人是两回事,”温壬平忽而插口道,“没有胜之不武的事,只有杀不杀得了人的方法。”   “你呢?”高小上转问温天残,“你会用什么方式去谋杀一名大侠?”   温壬平哈哈笑了起来。   他的样貌很沧桑,可是一笑,却好像神奇般年轻了起来。他的脸上虽然很风霜,但声音一直年轻。   而且愉快。   好听。   他仿佛也很乐意说下去:   “首先,作为一位大侠,一定是名人。既然名动江湖,就一定是个忙人。”   “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是用什么组成的?那当然是时间。一个人死了,就是他不能再享用时间了。反之,一个人活着,就是有时间可资运用。”   “所以,杀死一个人,就是攫夺他的时间。”   方巨侠听得含笑不语。   他用手轻抚他微微突起的小腹,仿佛也很愿意听下去。   但何梵、彭尖、蔡小头还一时不能意会温壬平的意思。   这次是温子平进一步阐说下去:   “如果那位大侠武功太高了,其实也用不着杀他,你只要让他忙起来就好了。”   “怎么忙起来?让他名成利就,高官厚爵,或者供他荣华富贵,美女如云。酒肉穿肠过,声色腐人心。大侠一旦沉迷,就会怠惰;如果享受惯了,就会堕落。他的脑筋会不灵光,健康也会有损,不再勤加修炼,身边布满小人。肚子凸出来了,眼袋更明显了,身体也垮下去了……”   温壬平笑着拍拍自己的黑发接道:“还有头发,也白了,反应不灵敏了……岁月毕竟不饶人。”   他们两兄弟,平时各事其主,各怀其志,仿佛各不相让,但说起话来、做起事来,还是十分一致,且很有默契。   “那请问大侠的声名,是怎么来的?”温子平忽来一句回马枪,“那是拼出来的。他有超凡的武功,所以才有条件成为大侠。他为武林做好事,所以才给称为大侠。他一定顾惜名誉,得人拥戴,所以才有大侠的称号。”温子平道:“而今,他沉沦了,腐败了,荒淫了,身子又坏了,人品也有瑕疵了,还算是什么大侠?”   “况且,人总是易上难下,一旦久居高位,难免为群小包围,眼光浅窄,再也不知民间疾苦。作为大侠,可能还洋洋自得,沾沾自喜,听尽阿谀逢迎,以为仍天下无敌,世间第一,殊不知,他早已闭关自守,故步自封,自断长城久矣。”温子平说,“原来,支持他起来的人,都对他失去了信心;而使他蹿起的武功实力,侠行善意,也逐渐丧失、变质的。”   温子平道:“但长江后浪涌前浪,一代新人杀旧人。”   温壬平道:“大家为了当大侠,必会咬牙苦练,流血苦拼。年轻人为了成大名立大业,总会崛起,冒出头来,挑战大侠。”   “可是,大侠已老,就算他年纪不大,但武功身手、声名志气,已不复当年矣——就算仍如昔也没有用,不进步,或不够激进,还是会遭急进的新人所取代、冲击的。”温子平说得快,但字字清晰,“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大侠一旦堕落,就很快让人取代了。万一大侠自爱奋进,不肯自甘堕落沉沦,你也大可造谣生非,说他体力不行了,多行不义,沉湎富贵女色了,就在名誉上先把他给毁了!”   何梵听得目瞪口呆,当仍有点不服气。“要是我们的大侠真的并不沉迷酒色,拒绝沉沦呢?——这世上总有狷介自持、不与众同流的绝世大侠吧?”   “有。”温子平迅速地向方大侠投了一目,“但谋杀大侠的方法,也总是很多。”   “我不是大侠。”方巨侠自嘲地笑了起来,“虽然我还是不爱世间富贵声色,名韁利锁,还是羁不住我——但我已打厌了、斗累了,不想如此折腾自己的躯体,故已少于修习;也不欲再为虚荣而战,只与寻常百姓同乐共苦,不愿再在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江湖上保持屹立。你们看,我给说中了,肚子也凸出来了。”   “错。”   这次说话的人是雷踰求。   “肚子凸出来,不代表不健康,反而是一种福祉。”雷踰求极表不同意,“现在的人老是拿有个小肚子来嘲笑人不注意节食,忽视身体,其实不是吹毛求疵,就是对养生误解。君观画可见,古之名士,多有微腹显,就算是一流高手,沙场名将,到了中年,也多有小肚子,那才够分量——宰相肚里可撑船,这表示了量度;大度能容天下事,这显现了宽容。”   “那也说得很对。”方巨侠有点惊讶雷踰求对这方面的强烈反应,“如果以古之相法论,到了一个年纪,腹部全无赘肉,不但居高难久福气有损,还是夭寿之相。现人不知,多以为嘲,我虽抵死不认是大侠,但这肚子我是留定了、死不肯撤哩!” 高处不胜寒(10) --------------------------------------------------------------------------------   “您这肚子微微凸出一点,这才更见洒脱雍容。一个人到了中壮之龄,腰围干巴巴、瘦兮兮的,多难看啊!”高小上附和道,“有些人想要这微凸几分,还真求之不得呢!”   巨侠补充了一句:“只要不是腆着个大肚子就好了。”   “如果女人大腹便便,那也是好事。”温子平说,“怀孕了,快生孩子了,那不是天大 的喜事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仿佛全无隔碍。   5.闲话少说   忽闻掌声。   有人边拍手边行近来,边和颜悦色地笑道:“谢谢,多谢,真感谢。”   温壬平一见这个人,就皱了眉头。“伪君子!”   那人是个胖子。   一个笑态可掬的胖子。   ——可是他长得眉清目秀,何况又眉开眼笑,让人一看就易生好感。   这么亲切和善的一个人,却不知为何温壬平一见着就要咒他。   他也似不以为忤。   雷踰求不觉对这人同情起来。   温子平却道:“你谢个啥,我们又没赞你!”   胖子先向巨侠长揖,笑嘻嘻地道:“你们认为人还是有个肚子好看,我当然举手赞成,还举脚附和呢!你们瞧,我老是挺了个大肚子,倒像十月怀胎,碍眼碍事。你们而今一说,我这就不自卑了,连走路都有了光彩。我是首当其冲,当肚不让,你们那番话,形同夸了我,我怎能不打从内心感谢你们呢!”   巨侠还礼,道:“说得也是。我确也不喜欢肚子干巴巴、瘦垮垮的家伙,好像遇上年旱饥荒似的,难看死了,更不喜欢自己本身已有个马蜂肚皮,偏又老是说人凸肚显腹,先发制人,这就不光是缺乏审美眼光,恶人先告状,连人格都有点问题了。”   他对胖子倒表欢迎:“谁不知道刑部大老总朱月明的肚子,既不碍一身卓绝的轻功,而且也是防不胜防、独步天下的武器之一,武林中有谁敢瞧不起朱总的肚子,只怕这辈子都得要折手指了!”   雷踰求听了,大吃一惊:这讨人好感的人,居然是名动天下心狠手辣难以正邪定分界的朱月明!   朱月明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方巨侠谬夸了!小的承受不起,担待不起,汗颜,汗颜!惭愧、惭愧!”   温壬平又冷哼了一声:“老狐狸!”   温子平更正道:“他倒不是老狐狸!”   温壬平倒没想到他的老弟会在这时候“造”他的“反”:“他还不是老狐狸?多少人都因为他佛口蛇心,而身受刑狱,永不翻身,因他笑里藏刀,而罗织致罪,不见天日啊!”   温子平只说:“他是狐狸,也是笑面虎——但他不是老狐狸,他还不够‘老’!”   高小上加插了一句:“真够‘老’的‘狐狸’是蔡京。”   温子平点点头:“说得对。”   朱月明居然也不生气,涎着脸笑说:“我还是比较像笑面虎。”   他依然笑得可爱:一张胖脸,像个肥大娃娃,又像无须的财神爷。   “我爱笑嘛,和气生财,但必要时我也够凶,像头老虎,只不过是纸扎的——所以我是头笑面虎,一点也不假。”   温壬平也不受气,“笑面虎,你来做什么?”   朱月明把手一引,依然把笑容挤得满满的,“我也是跟你们一样来迎迓方巨侠的呀!”   温壬平仍是瞧不起他,“你也来请巨侠?难道要把他请入天牢不成?!”   “我不敢,也请不起。”朱月明依然笑得圆满幸福,好像他是一个很易满足的人似的,“我想不出当世有什么人可以把方巨侠押入监牢。”   温子平在这方面跟他兄长绝对是同声共气的:“你们想整治人,总有办法。就别说比你们正直的人,就算是比你们厉害很多的人,比你们本领高的人,官也做得比你们大的人,也一样落到你们手上;一旦落入你们手上,就不成人形。现在天牢里,囚了不少忠臣、烈士、名将、高手,连当年名动江湖的‘凄凉王’,也得在大理寺里凄凄凉凉地过下半生,你这刑总在这方面的手段,是第一把手,绝不虚传。”   “谢谢,谢谢。”朱月明居然把这些话都当作恭维,照单全收。“能抓住高人、名人、文士、侠士,都是各路差官、捕快的功劳,我这刑总只尸位素餐,滥竽充数,窃居其位,靠江湖兄弟留情,部里手足存义,才能发发公文,补补印鉴,别的,我都只是个陪衬,办大事没我份,抓好汉我更站一旁,至于冤枉好人,我更爱莫能助,温氏昆仲言重矣。”   他笑嘻嘻地又说:“要说抓高手、破大案、办大人物,‘四大名捕’那四位宝贝,就远比我手辣心狠,江湖上多少好手,就丧在他们手里——跟他们比,我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高处不胜寒(11) --------------------------------------------------------------------------------   何梵一听,大为懊恼,抗声道:“可是,我家公子和师叔们,抓的捕的全是恶人、罪犯呀!”   朱月明仿佛这才“发现”了何梵,啧啧啧地俯身审视,大惊小怪地道:“这位小哥儿想必就是无情大捕头的四剑童儿其中一位吧?唷,一时没察觉,真是得罪、失觉了……”   方巨侠微笑问:“那你请我去干吗?我可犯了什么事?你就押我去受刑吧!”   朱月明忙恭声道:“这是哪里的话呀!小的只请巨侠过去吃顿饭。”   “吃饭?”方巨侠略皱了皱眉头,“我可不敢叨扰牢里的伙食。”   “当然不是在牢里,”朱月明毕恭毕敬地道,“我这是恭请巨侠吃一顿好的——到京里最讲排场、最昂贵也最好吃的馆子去大吃一顿。”   “那你就不算是会吃的了。”方巨侠微喟道,“通常,排场愈大、价钱愈高的地方,做出的菜多半不怎么。”   高小上在旁插口道:“可见你还是来迟了片刻,否则,朱刑总就不会说出邀赴筵宴的话来了。”   “不要去。”温壬平犹自气愤难平,“这家伙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眼儿。大理寺那种地方,易去难回,易入难出,去不得,这种人,也信不得。”   朱月明笑意盎然,“温先生一会儿说我是狐狸,一会儿说我是狗,而今又说我是狼,这不打紧——却把名重天下的方巨侠当是鸡了,这可不好胡说吧。”   温壬平一时为之语塞。   温子平却冷冷啐了一句话。   这句话只一个字:   “狗!”   朱月明依然含笑,转首,面向温子平,笑问:   “其实,贤昆仲也一样是想把方巨侠争取过去——为什么就你们可以取,我就不能争?”   他带笑问。   但话中有话。   笑里藏刀。   温子平居然一点也不错愕。   更不讶异。   温子平坦然回答:“原因很简单。”   温子平想也不想,就说:“因为我们是忠的,你们是奸的。”   朱月明眯眯笑道:“是吗?我却认为自己才是忠的。光是看人,又怎么定忠奸?大奸若忠,大忠如奸,纵观青史,盖棺论定尚难,更何况是活着的人?”   “要论人物定忠奸,闲话少说,只看他所作所为。”温子平快刀斩乱麻地说,“你过去做了些什么事?自己肚里明白!你平生做了什么好事?屈指也算得出来。”   朱月明却一点也不自卑:“也许,就是因我表面上不做好事,我才能在我的位子上,盘踞了那么久,或许,这才能使我在暗中做了不少好事。”   他强调的是“表面”上。   他特别指出“暗中”。   他自有言外之意。   弦外之音。   6.咸话小说   “那谁知道你曾干过什么好事?”温子平讥诮地道,“我只知道你的部门不干好事,一向都不干。”   “那我们就只就事论事。”朱月明依然笑眯眯,“你们要接待方巨侠,又是奉谁所命?有何用意?”   温子平冷哂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温壬平双眉一耸,“告诉他也无妨,我是奉今上之命来请方巨侠到宫里去,皇上有事与大侠密议。”   朱月明又是眉开眼笑,稍稍退了一步。“哦,嗬,你既有皇命在身,班辈身份,可比我高多了,我这要拱手靠边,哪敢相争!——只不过,奉圣谕就一定是办好事吗?那么,想必早已道无民怨,天下太平了吧?呵呵,这又是我多嘴了。既是圣上旨意,想必是上承天意、下合人和的了,不但是好事一件,也是大功一桩了!”   朱月明是个老经世故的人,不到必要关头,他说话总留有余地。   何况那还是涉及批评圣意的话。   像刚才那番话,他已说得很含蓄了。   温壬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是以他忿忿然道:“皇上一向重视方巨侠,几番相邀巨侠出来主持庙堂大事,只巨侠一直坚辞不就,其实,只要他肯出山,在皇上身边,主理大局,清除小人,打击奸佞,使朝廷去尽靡颓,重新士气,那不是大大的好事一件吗?巨侠也正好把一身本领,一生心血,奉献给朝廷万民,那也不是大志能伸的天大好事吗?我不求功,只求玉成此事。”   “是是是,”朱月明笑如月满,“是好事,也是功绩,更功德无量。”   这种人,你打他,也不见他会疼;他杀人,只怕也不流血。   “我谢谢皇上好意,但却不认为全如你所说。”巨侠说话了,“皇上沉迷女色,性喜玩乐,他身边正有一大帮投其所好的人,就算他锐意改革,重振新局,光凭他一人意志,也不会有用。何况,据我所知之今上,大抵脱不出贪花好色耽于享受的格局,许他一时思变,不久也会放弃逸乐。坦白说,我认为,近日宫中多事,皇上数度遇弑,他是耽心个人安危,才不理会包围他的群臣力阻,召我进京入宫,为他保驾——其他一切高官厚禄,甘辞美诺,都是虚的。他是要我保护他,这才是目的。要不然,圣上才不要一个老是劝他要理政事、管民生的家伙来在他身边唠叨不已。” 高处不胜寒(12) --------------------------------------------------------------------------------   温子平深有同感:“所以说,召你入朝封官,为的是保卫皇帝,而不是为了要任用巨侠之才,为天下万民行好事。”   巨侠昂然道:“我近年来虽已不问江湖事,但老骥伏枥,雄心犹在,若真能为天下黎民效命之处,无不竭尽其力,死而后已,绝无怨怼。但如果只为一家一人效死伏命,我不想干,我还是云游四海,做我那些见一人活一命、遇一事行一善去!”   温子平道:“好!”   温壬平道:“不好!”   温子平问:“怎么不好?”   温壬平怫然道:“就是因为朝政腐败,群奸误国,像巨侠这样有能为力的人,不再争取皇上信任,加以重用,发挥大力,激浊扬清,一旦大宋江山,江河日下,谁可力挽?若人人如同巨侠想法,独善其身,不理政理,朝廷无人,宋室还有何指望?”   巨侠看着温壬平,对这白发苍苍的倔强汉子,升起了一种敬意。   “我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要改,得彻底地改,只一两人在改,只改一二事,形同做戏,那不如不改,因为敌对势力一旦反扑,只怕变本加厉,贻误苍生。要知道,政事是操于接近皇上那一大群奸佞小人手里。他们依此长期得到利益,而且久踞高位不下,一旦要改革,就会触发他们的忌讳,冲击他们的权力,伤害他们的利益——且不管他们的权力是从伤害良善忠义中窃取的!如果窃取、暴夺已成了恶习,要彻底地清除这种恶习,非得要大死一番而后活,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成。可是,而今朝廷积弱,只管夜夜笙歌,日日欢娱,外寇虎视眈眈,随时发兵南侵,能思猛进吗?”巨侠道,“我们若图大举,一新国力,缓已不及,速者不逮。宋室临危,已明而显见,一如垂死病人,千疮百孔,一旦改服用猛药,反而连剩下的一口气也断了。那些既得之利益的群臣、权贵,一旦既得之利益遭受挑战,会甘休吗?”   温壬平蹙眉咕哝道:“那总不能不做呀!”   他明显是反对巨侠的话。   但反对得不明显。   他也有苦衷。   因为他不得不反对巨侠的话。   他是受皇帝之命来争取巨侠入宫的——为皇上讲好话他责无旁贷。   他更不得不反对的是:   巨侠的话如果说得是对的,那么,他给投闲置散多年之后,终于背离家门,脱离江湖同道,跑到京里去当不大不小但能给武林中人代皇上传旨的“官”,以及记下各种轶事以供皇上和高官鉴赏的史实,他心里也有无尽的委屈。   他只不过想在有生之年能做点大事,至少,也做出些足可名留青史的事。   可是,他入京供职以来,做的全是鸡毛蒜皮的事,所记的史乏人阅览,他的位子也少人尊重,委任他办的事,却多是与圣上权贵逸乐有关的琐务俗事!   他这一当“官”,有名无实,位虚权小,但却给耿介的武林同道不耻,而又让一些图攀附谄媚的家伙烦缠,跟达官权贵之间,又得保持交往,一个不察,容易杀头致罪,使他一直小心翼翼,但一身抱负,又无可施展。   是以,他总要立些大功,令人刮目相看。   如今,皇上“招揽方巨侠”的任命交给他,就是看重他原来在江湖上的地位。   他极希望能达成任务。   ——任务能成,除了使圣上和亲昵皇帝那一群权臣重视之外,一方面,方巨侠既进入了朝廷权力范围,自己大可与之结联,以壮实力;另一方面,连方巨侠也入宫从政了,别人对他临老热衷于政事一节上,也不敢那么公然蔑视、嘲笑了。   所以,此事成败,与他是息息相关。   不过,如今看来,方巨侠是不屑于与他共事,更不会听他规劝入朝,而且,方巨侠说的理由,丝丝入扣,也正说中了他自己的心思。   ——也许,方巨侠的话,是故意要说给自己听的。   就是因为合情合理,温壬平才想反对,但又反对得十分弱势。   他听了,只觉心头发苦,舌尖发咸。   所以他说的话也有点涩,但依然激昂,“就算一人在做,也胜无人!就是做不成事,也尽人事啊!总好过人人自危而自保,眼见国家倾亡于即倒!以皇上变革之决心,加上巨侠的力量,事仍有可成之望!”   “说得好!”巨侠十分激赏,“人人若都有你这样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心志,宋室当然可以奋强,百姓想必能够居安,只不过,当今天子,要的只是保住他的权力和性命,尽情享乐,罔顾黎民,我们又怎能去助之为虐?就算他有决心要清理佞乱,变法图强,那就怎样?汉武帝已算是一位明君,也算是秦皇之后一个极有作为的皇帝了,但他笃信巫蛊,疑神疑鬼,结果,多少人就命丧在蛊术、巫术这一节下,加上他重用酷吏,用重典治罪,连坐以十万计,结果,他仍未死,开国名臣、拓疆大将乃至亲信、心腹,已尽为之死尽死绝,就连他所宠护的太子刘据,也父子兵戈相见,逼死天涯。他也曾听贤臣劝说,酷刑太烈,也曾闻谏不宜信巫蛊太深,但依然故我,江山遍血,牵连枕藉,到死方休。为什么?因为他既信了巫术,笃信神仙之学,当然便有一干冒充神仙的骗子、巫师,为他效命;他为巩固权位,疑心病又重,要人人服从,就重任一干酷吏,为他操刀,宁可杀错,决不放过。到了后头,就算他发现连忠臣、良将、亲子、宠妾全丧尽了,而且人人自危,民心尽失,他要改正,也一时改不过来了。盖因为他身边已重重包围着一群既得利益的酷吏、巫师,好不容易才算翦除一批,又有一批,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而已!这是就远的说。” 高处不胜寒(13) --------------------------------------------------------------------------------   “就近的来说,”巨侠似乎是因为重视温壬平有此心志,所以才不厌其烦为他析说,“神宗皇帝有心接纳王安石变法之议,这变法肯定对黎民百姓有利,但却得不到前朝士大夫、朝廷官吏的支持,结果,变法还是失败了,以致造成日后的新旧党之争,小人蹿升得志,贻祸无穷。当时,大臣文彦博便曾对先帝说过,皇上是同士大夫治天下,而非同老百姓治天下。要是士大夫不服此议,尽管是善法依然不得行。文彦博说得对极了。以前是这样子,现在是这样子,以后也一定是这样子。汉武帝、宋神宗都算是英明皇帝,都如此,更何况昏君庸 帝。好皇帝给群小包围了,听的见的,都是好话、美事,便逐渐给蒙蔽了,逐渐昏昧了,坏君主更不必提。一国之君如是,一地之首长如是,乃至一军之将,一城之主亦如是,就算是一个集团、组织、姓族的首领也不例外。武帝、神宗是亟思改良求进,尚且不能有成,何况是今上,岂是思想进取之君主耶?”   温壬平喃喃自语,这片刻后,他仿佛又老了十年:   “真的改不了吗?真的无可为吗?是真的没有救了?您真的不肯插手吗?” “也不是如此绝望。”巨侠道,“我调训出来的一些弟子、门生,莫不认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待时而起,为国尽忠。国家有这等人才,仍是有希望的,希望朝廷能惜才、重才,莫要毁才、杀才才好。国家命脉,尽在此矣。”   他叹了一声,对他所秉持的态度再加以说明:   “我不是不愿意尽一己之力,以挽狂澜。我是有心无力,只手难挽。我若为朝臣,任个一官半职,那又如何?依我愚见,当务之急,莫过于边防告危,理应积极调训兵马,对女真、辽国人做长远防卫,屯兵边关,以防外侵。但现在举朝上下,只顾大建庭园,贪图逸乐,运送花木,探异纳奇,输送京师,趁此一逞私欲,搜刮民脂,谁理会什么边防、打仗?何况,皇上信任的朝臣,都是只会贪赃枉法的,不懂黎民苍生之苦,也不理朝政,所信重的将军,都是光会谄媚、欺诈之辈,才不会打仗,也不懂领兵。撇开军事不理,当前急需令行天下的,是应即时终止花石运送,不可再伤民误国,不许官员以贡品为由中饱私囊,结民怨于至深,使国力得以迅速调理复元。你看我之所议谁会听信?谁予配合进行?我这一说,靠此暴敛、狂征的官宦,一定群起而攻,连同皇帝身边的人,甚至皇上自己,都一定觉得利益受损,面子大失,权力受到削减,到时第一个铲除的,还免不了是我首当其冲。”方巨侠无奈地道,“我死不要紧,但这样牺牲,可有何意义?如果我在庙堂不能为百姓谋福利,反而助长了权贵贪官的气焰,那我还不如做一江湖闲人,扶贫济善好了。只要我坚持不跟那些宵小奸佞沆瀣一气,那么,他们的实力就缩小一分,如果他们行事太嚣,我难保也会出手,儆恶除奸,以暴易暴呢!”   他笑了笑:   “反正,这种事,年轻时倒是做惯了。”   “不过,巨侠,你这种话,要是给上面听到了,”朱月明这回是脸笑肉不笑,“可是要杀头的呢!”   “岂止要杀头,早就诛九族了!”温子平更正道,“可是,谁也诛不了巨侠的九族,因为谁也打不过方巨侠。”   方巨侠哈哈笑道:“所以,这就是我敢说话的原因了。他们对付不了我,只好收买我。”   温子平一挑眉头道:“只怕,这也是你坚持不让收买的缘故。”   方巨侠打哈哈道:“一旦给收买了,就任凭鱼肉了。”   温壬平讪讪然道:“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你们只是隔岸观火,袖手旁观。”   温子平道:“你这话说得很冲。我怕你只是为升官而当官。”   温壬平恼火道:“你这句酸味更重。你来迎接方巨侠,为的又是什么?也不过是替‘老字号’一家一族巩固江山、壮大声威而已。”   温子平嘿声道:“我为‘老字号’尽力,有何不可?我本是‘老字号’温家的子弟,鞠躬尽瘁,理所当然。‘老字号’在江湖上,一向介于正邪之间,但运毒功夫,只怕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毒之可怕,是可以不必出手,便可杀人,且可不只以一人杀一人,而是以一毒杀千人、万人!而江湖地位,人才之多,没几个家族可以比得上。我深思熟虑,且得温爷批示:如能邀得方巨侠为强助,引导我们往正道发展,那岂不是对江湖、武林、朝廷、百姓都是件大大好事?我们有这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何不发奋图强,得能人加盟,得高手引领,一旦遇上异族外敌犯境入侵,也可以联合江湖好汉,各帮各派,予之迎头痛击,保国安民,这是既为家族也为天下谋福利,总比你只顾热衷名利,求升官发财,祈壮大实力,而诱使大侠屈身朝廷,同流合污的好!” 高处不胜寒(14) --------------------------------------------------------------------------------   温壬平听了,很愤怒,变了脸色,朱月明则笑嘻嘻地打圆场:   “我听来哈,两位的话都对,都有理,都不嫌冲,也不是辣,更不算酸,只有点咸哈。”   他眼笑心不笑地说:“我们这些话,都只是闲话,莫要传开出去为慎。要不然,巨侠邀 不到——我这小官送命不打紧,老字号从此成了黑帮,天残兄不再见用,什么‘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全会打成了叛乱分子,这就大大不美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又补充了一句:“闲话闲说。固然,说话如同炒菜,加点咸味总让人足以回味,但光只是盐,那就不好吃了。咱们还是说点甜的吧。古来有唐人小说传奇,我们这一段只算咸话小说,万勿流传开去,以后还望大家咸话少说哩——以免我这给目为‘酷吏奸佞’的小人,抓人我不敢,放人我不便,还真不好当人,左右不成人呢!”   “你瞧,”他哈哈干笑道,“我像不像是那些自己其实早已挺着个大肚腩,却故意束腰挺胸,讥嘲人家开始见小腹了的人一般可笑可恶!”   7.讲好话   温子平也皮肉不笑只嘴唇笑了一笑,道:“我看正常的情形是:朱刑总这头叫我们说话当心,那头已悄然告密,说我们妖言煽动,密谋告反了!”   “我生平只尽可能讲好话,不说人坏话!”朱月明说得很狡狯,由于他把狡猾全浮现在脸上了,所以,反而让人觉得他是很真诚地狡狯着,并不算狡诈深沉。“我今天若在背后说他人坏话,他日他人也一样可以在我后面说我坏话;今日若信了这个人,不会把我的话传出来,或者要他保守秘密——但对方一样表面答允,却把我要他守秘的话也一并说出来。所以,我尽可能只讲好话。”   温壬平冷讽道:“你这种人司掌这种职位,也会只讲好话只做好事?”   朱月明忙道:“非也非也。我是说我只讲好话,必要时,宁干坏事也不讲人坏话——做坏事是实实际际地干了,成果已出来了,但讲坏话的人却很吃亏,光嘴巴说,已结深仇了。我说我不说坏话,不代表我不做坏事。我只善于自保。”   温子平热嘲道:“那你宁可干坏事也不说人坏话?”   朱月明居然答得坦荡:“是。”   雷踰求很想揭一揭这老狐狸的真面目:“我知道你得到信任,可以直入内廷,特许面圣,要是圣上问起,听君谏议,你难道就欺君罔上,对窳败恶行,也知情不报吗?”   “为何不拣好的说?”朱月明笑眯眯地道,“我可不想做京房、陈咸、刘更生,也不想当王章、冯逡、萧望之。我知足,故常乐,只求平安富贵,无意冒犯天威。”   雷踰求怔了一怔:“你说明白点。我可是粗人,你打哑谜我不猜。”   朱月明忙稽首表示致歉,“那都是汉朝旧事。京房能预测风雨晴阴、天灾人祸,神准无比。曾上书汉朝皇帝刘奭,议论天象,星辰运转,无不灵验。刘奭十分激赏他。当时任仆射、中书令的石显,联结高官弘恭、五鹿充宗、史高等人,主持中枢机要,权倾朝野,下手阴险毒辣,最会讨好皇帝,取得信任,利用时机,中伤诬陷不附从他的人。铢锱必较,睚眦必报。京房见石显、五鹿充宗等狼狈为奸、陷害忠良,觅得良机,能单独面圣时,借春秋大义,借天时之变,来指控石显弄权,言善行恶,扰乱朝纲。刘奭听了大悟,却对石显依然信任,并让石显、五鹿充宗得悉京房的控告。石显等将京房视为死敌,借故将之调离京师,京房知是生死关头,一再密奏求留在皇帝身边,却没有用,终斩于市。他因敢进言而死,石显地位,不动分毫。刘更生则与光禄勋周堪、光禄大夫张猛,上奏章告石显邪恶,排斥贤能,殊料,这份奏章给石显看到了,对周堪、张猛、刘更生更恨之入骨,逐一诬陷,结果,周、张难逃他毒手,刘更生贬为平民,已属大幸。”   温壬平精通史学,也接道:“萧望之曾任御史大夫,三公之一,又是天子之师,却因曾推荐谏大夫刘更生、曾奏请罢黜石显,而与石显失和,临老系狱,宁可服毒自尽。至于陈咸,是当时的御史中丞,因不断抨击石显作为,被石显指控跟槐里保长朱云泄露宫廷机密,以致被双双被捕下狱治罪,使得全部官员、大臣,为之震慑,极感畏惧,不敢再多说石显一句批评,只剩下向他们攀附、谄媚的人,官位步步高升。”   雷踰求气得变了脸色,啐骂:“没天理!什么皇帝会那么信任石显!”   “因为皇帝的权力无人节制,他要做什么都可以,谁讨他喜欢,他就捧谁。”温子平接道,“汉元帝对京房的预测能力,很是信重,而对他的劝告,也一度憬然而悟,但他就是不肯处置石显,反而信了石显的话,逮捕京房。朱刑总刚才还提了一个冯逡。冯逡本是谏者,还是石显向皇帝推荐他行为廉洁、品格端正,建议最好请他侍奉左右。但冯逡一旦谒见皇帝,就要求单独面对,一单独面对,就抨击石显专权乱政。可是结果还是:刘奭却大为讶异冯逡如此攻讦诽谤推介他的石显,立即终止擢升冯逡。此事还牵连了能力最优秀的冯野王,也因石显从此提防冯姓家族,结纳不成就乘机报复,以致冯野王既不见容于刘奭当政之时,连刘奭的儿子刘骜也一样不用冯野王,冯野王虽已知惕惧,要回乡养病,却遭当时大将军王凤迫害,指控免职。都一样。” 高处不胜寒(15) --------------------------------------------------------------------------------   温子平讥诮道:“当皇帝的,都一样,只不过,刘奭在位的时候,受宠的是石显,他可以作威作福,恣意弄权。到刘骜的时候,轮到王凤。冯野王推荐了刚正敢言的王章担任长安京兆尹,但王章并不阿谀附从王凤,也不任凭摆布,还密奏成帝,弹劾王凤诬陷欺骗,联结谋私。刘骜听了,也十分感动,为之醒悟,非常听信,还要他推荐人才。王章就荐举了刘兴和冯野王,但这与皇帝的闭户密议却因侍中王音而消息外泄,王音私报王凤,王凤就将王章罗织成罪,杀于狱中,且逼得冯野王走投无路。——所以,朱刑总刚才言明在先:他可不想 做京房、陈咸、刘更生,更不愿当王章、冯逡、萧望之。”   雷踰求不念书、少读史,听了更是烦躁,跺足道:“那些皇帝,都是死人不成——忠奸不分,善恶不辨,让坏人掌权,恣意摆布,好人失势,人才凋零——他到底是皇帝还是白痴?!”   温子平这次只回答了两个字:   “白痴!”   然后温子平补充:   “所有的帝位,都是世袭的,或凭上任皇帝好恶挑选的,也就是说,他生下来就是个皇帝,哪怕他其实是个白痴!或者说,皇帝老子喜欢谁就选谁,哪管他选的是个丧德败行的禽兽!”温子平说,“就算身在帝位的人再有本领,再有品行,本身再有自制之力,但在权力全集于一人身而毫无约制之下,是明君也会变成庸帝!人皆好逸恶劳,喜闻乐事而厌噩耗,皇帝一向高高在上,或蛰深宫不出,哪懂民间疾苦?谁敢督促其奋进修习?所以,到底还是成了白痴!”   “有些皇帝不是蠢材,但群臣联结,投其所好,他又无法听到真话忠言,不知自己到底究竟,有时候,当说逆耳的都是坏人,当讲谀词的都是忠良。”巨侠惋惜地道,“像汉元帝、成帝,本都非昏昧的人。刘奭可以铜丸遥击鼓面,发出悦耳好听的密响,这点连专业乐师都力有未逮。他一度也想罢免石显,但石显马上演出了一场好戏:先请准皇帝让他回宫太晚时,可以奉皇帝之命,教他们开门。刘奭允许。然后石显故意迟归,宣称皇帝有令,唤开宫门。不久,果然有人上书指控石显假传圣旨,私开宫门。刘奭把奏章拿予石显看,石显趁机涕泣请辞,说因为陛下过宠,故引人妒忌,不止一次陷害,要置他于死地。只有圣明的主上,才知道他的忠心。并要求元帝准许他辞去中枢机要工作,只负责宫廷清洁洒扫,就死而无恨云云。刘奭听了,大为同情,多方慰留,还重赏厚赐之。成帝对王凤亦如是,王凤得悉王章荐举刘兴、冯野王,立即称病,回乡请辞,措辞更为哀痛,一面向皇太后王政君投诉哀怜,太后为其弟流泪拒食,使刘骜挽留王凤,继任要职。王凤复行视事之后,便对政敌采取严厉报复,再无顾忌。刘骜也不算愚蠢无知,品味也不低劣,十分欣赏《诗经》、《书经》、《洪范五行传论》,但始终不忍心剥夺其舅父王姓家族之权柄,所以,皇帝是故意祸结,刻意徇私的。”   “所以,”巨侠说出了他的结论,“我留在天子身边,也没有用。他不会信我的,他也不会听我的。就算听我的、信我的,也没有用,他身边既得利益的集团,也不会容忍我、放过我的。”   “可以巨侠你武功如许之高,”何梵小小心灵仍是不解,“他们决奈不了你何——你怕什么?”   “怕。怕的。”巨侠苦笑道,“怕的。古往今来,就算是大英雄、大豪杰,也双拳难敌四手,只身难挽时势,无有不折在宵小手里,也无有不怕的。”   “所以谋杀一个大侠的方式,还有许多种,”温壬平对这点也深以为然,“捧他、赞他、迎合他、歌颂他。让他自以为是,让他飘飘然,让他沉沦,让他堕落。”   “也可以让他忙于酬酢,忙于娱乐,忙于纵情声色。”温子平把话题接下去,“让他毁于酒,毁于逸乐,毁于疏懒,让他以为依然根基巩固,依然深得人心,教人去找他到处出席签名、题字、剪彩、主礼、主掌盛典,叫他分心打扮自己、专心礼仪门面、耗力于游山玩水、费神于开派收徒……还得花心力于打点关系、疏通关节——一个大侠,就此丧在琐事俗务、虚荣妄名下了!”   “只不过……”何梵幼小的心灵仍抱一丝指望,“那是前期、过去的腐败事节,现在,大宋清明和祥,政局也是这样昏昧迷乱吗?”   “都一样,”温子平冷峻地望向朱月明,“不信你问他。”   “我?”朱月明陡地笑了起来,“大宋英明,圣上睿智,万岁万岁万万岁,千秋万载,永垂不朽……我只讲好话,对不起大家。嘻嘻。”   8.有话好说   雷踰求瞪了瞪眼,叹了一声不久,又叹了一声。且忍不住地“嘿!”了一声。 温壬平瞠目怒视之,“怎么?心痛?胃痛?还是肚子痛?抑或是哪儿都不疼,只家里死了人了!” 高处不胜寒(16) --------------------------------------------------------------------------------   雷踰求马上变了脸色,吆喝起来:“姓温的你敢出口伤人,我们雷家可绝不怕你温家势大!”   温壬平倒十分认可雷踰求这句话。“你们雷家,当然不怕咱们‘老字号’,所以,这些年来,才在外头扬言:‘那一群老毒物,再毒也抵不过雷家堡,霹雳堂只一颗雷公弹就炸平了他们!’也在江湖上纠合与我们温家敌对的势力,传话:‘新兴势力,定必主掌武林,才 不管什么老字号、金字招牌,我们才是新一代江湖的主人!’大言不惭!原本‘蜀中唐门’、‘金字招牌方氏’、‘老字号’温家合称‘武林世家中的三大天柱’,而今你们‘江南霹雳堂雷家堡’又来参上一脚,强占一席,变成了‘江湖世家里的四大天王’,不是想轰我们‘老字号’的招牌,就是要侵夺我们温家的江湖地位——你们倒是不怕得出了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雷踰求涨红了脸,一点也不让步:“我们雷家哪一点不如你们,为何你们姓温的挤得入‘三大天柱’,我们姓雷的就爬不上‘四大天王’?!你们的毒够狠,我们的火器又岂落你们之后?!你们是出过些人物,分支广布,但近年来死伤枕藉,已元气大伤;我们发奋图强,精英辈出,近日亦在江湖各有建树,另立山头,早已后来居上,超越你们——然而你们仍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老是跟上流名人结交,只会与达官贵人攀附,不是出席什么祭祀朝典,就是主持什么繁文缛节,伪善捐巨款,以博名声,假意赈米粮,以得人心,就是排挤真正有实力的新一代武林人。别人让你、怕你,我们姓雷的,有骨头、有骨气,可要跟你们别一别苗头,宁做拦路虎,不做缩头龟!”   温壬平还待争辩,温子平却持平地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有些事,我们温家是做得过分了。不过,你们若有本事蹿起,那就尽管上来,但专在背后暗算、道上埋伏、井里下石、坑中放箭——那就不是长志气的人所为!”   雷踰求鄙夷地道:“对付‘老字号’这等小人,用不着行君子之礼!”   温壬平戟手怒叱:“你这不知好歹的兔崽子,别三分颜色上大红——我今天就要你知道‘老字号’不是充字号的!”   说着就要动手,朱月明忙拦阻道:“别动气,别动气,有话好说。”   巨侠也劝阻道:“有话好说,有话慢慢说,别动手,别动手!”   朱月明是京里刑总,执法有据,当着他面前打架,本就不划算。何况,还有方巨侠说了话算数,温壬平和雷踰求都心里有数,这场架不好打。   高小上不劝,他只眼睛骨碌碌一转,改了“针锋”,去问犹自气难平的“放火王”雷踰求:“那你到底为何而叹气?”   雷踰求睃了方大侠一眼,道:“我是叹巨侠,也是为巨侠而叹。”   高小上追问:“巨侠又什么可叹的?”   雷踰求欲言又止。   方巨侠呵呵笑道:“你尽说无妨。”   雷踰求终于昂然道:“你要我说真话,我便说真话。老实说,我很失望。今日一见,使我的偶像破灭。”   高小上看看方巨侠。   方巨侠点点头。   高小上问:“失望?”   雷踰求嘿地笑了一声:“所谓名震天下的方巨侠,也不过是个怕死怕事的胆小鬼。”   温氏兄弟面面相觑:方巨侠其实刚才已间接、直接地表达了他的坚持和理念,但在雷踰求这等人听来,仍得“胆小”二字,那真无话可说了。   方巨侠却不以为忤。“好!好个‘胆小’二字!在真正的仁人志士中,我这种态度确是胆小怕事——问题是……”遂笑而不言。   高小上却替他接了下去:“问题是雷先生似乎也只为一家一派、个人私利争雄斗争,也不算是仁人志士。”   雷踰求怔了怔,分辩道:“假如‘江南霹雳堂雷家堡’能有一日当权得势,我们一定——”   高小上温和截道:“世上哪个未得势的人不如此希望着呢!”   雷踰求仍不甘雌伏地道:“如果我在京师当红了,我一定会——”   高小上这次不客气地截道:“请把话在得势后再说吧!”   雷踰求怒目以视。   高小上微笑。   他的眉很浓。   浓得有点压眼。   所以看去有点忧郁。   他的笑很有点讥诮的意味,似乎有点贼兮兮的,分明玩世,但又不算不恭。   他对雷踰求的愤怒视若无睹,神态自若,不卑不亢。   雷踰求盯着他,全身似乎都要“烧”起来了。   说也奇怪,他只站在那儿。   没出手。   也没有动作。   他身边、手上,当然一点火光也没有。 高处不胜寒(17) --------------------------------------------------------------------------------   太阳也不算特别猛烈。   但你就觉得他是火。   ——一团猛地烧起来的火。   你甚至可以闻到焦味,听到火烧时劈啪响,甚至感觉到火的热力。   迫近眉睫。   但高小上依然不为所动。   雷踰求问:“你叫什么名字?”   高小上说:“我姓高。”   雷踰求再问:“名字?”   高小上答:“小上。”   雷踰求似没听说过:“小上?”   高小上道:“大小的小,上下的上。”   雷踰求盯住了他,“你的名字很普通。”   高小上道:“我的人也很普通。”   “不对,”雷踰求似乎盯死了他,“你的人绝不平凡。”   然后高小上说:“你说对了。对巨侠,我只有资格叹息,没资格评断——至少,他做过的事,我都没做过!我虽鲁莽,但毕竟仍不是自己悄悄束紧了大肚子,却耻笑人家有个微凸肚腩的家伙!”   一说完这句话,大家就感觉到火焰熄灭了。   ——这个人,没有火了。   9.有屁快放   他又回复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他至少还是一个有自知之能的人。   巨侠却笑了。   “他既说偶像破灭,我觉得荣幸,至少,若他不曾当我是偶像,又何来偶像破灭?”巨侠心平气和地道,“中年之后的我,其实并不不激烈。真正能成为偶像,而且永恒是偶像的人,应该是燕狂徒、关木旦、韦青青青这些人。不是我。”   这次是朱月明进一步问:“请予说明。”   “燕狂徒,桀骜不驯,无视世间一切规则,就是够狂。”   “关木旦,是绝世武林奇才,他自成一格,自成一派,他虽然现在还正值盛年,但我想恐怕日后武林已没有人能制得住他。他的武功不是高,而是强,强到一种非人境地,我很担心,他这样精进下去,一定破格,破了格之后,又不修品,那么,到底是武林之福,还是祸呢?”   “韦青青青,一个人武功高到这样,悟性好到如此,但依然深情到这地步,每有所创即可忘却,所收弟子无一不是武林宗师,确是江湖上的一个惊艳。”   “然而我不是。”巨侠说,“我少年时激狂,生命是一场又一场的比斗,激情使我不能退后,更要追击。可是上了年纪的我,则不一样了。我失去了晚衣,觉得自己为何不在两情牵系时,多珍惜那朝朝暮暮。何况国家大事,匹夫难为,既无可展抱负之地,又何必太汲汲于一时际遇?所以,其实我已不配为巨侠了。我只是一个平常人,而且我也只想做一个平常人,我只做些喜欢做的事,帮些我要帮的人,如此足矣。”   “故此,我不是巨侠。”巨侠总结道,“我不配做人偶像。”   这仿佛是一个宣言。   他趁此作出宣称。   “我可以反对吗?”   说这话的,居然是那位肥肥墩墩、一直都满脸堆欢、对人们所议无不点头称是的朱月明。   巨侠含笑地望向他,“你说。”   “我可以指出你在讲假话吗?”朱月明笑吟吟地道,“至少,是说违心话,或者,是没讲真心话,可以吗?”   方巨侠望着朱月明,眼里流露出一种颇为奇特的神色。   高小上也眯着眼,他的眼色很深,眼眶也很深明,眼线更是深显,以致使他看来,有一种潦落的神情——或者可以把这种神色称为“怀才不遇”。   怀才不遇的人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可是这小高显然并不。他很泰然自若。仿佛,“怀才”是他的本色,“不遇”也只是他的“表演”而已。   他不在乎。   他甚至能够控制。   乃至强调。   这次也是由他来问朱月明:“巨侠为啥要说谎?”   朱月明道:“因为他不得不说。”   他笑的时候像高兴得要送你一束花。   但只怕谁都不敢要他的花。   因为他花里一定有毒。   笑里一定有刀。   “巨侠何所惧?”高小上追问,“乃至要说谎?”   朱月明道:“他不便说。”   “他不便说,你说!”雷踰求颇不耐烦,叱道,“你有屁快放!”   他的话正说出了大家的心事。   就连蔡小头、彭尖也心同此意,只不过,碍于以前他们曾在朱月明麾下任事,朱月明的手段,他们是见识过了:要是朱月明捧一只烧热的鸭子给他们吃,他们就算不中毒,只怕那鸭子也是他们自己家里养的,搞不好鸭子还是用那把将他们的家烧个精光的火来烤熟的。他们才不敢得罪朱刑总——且不管他他笑或不笑,都一样可怕。   雷踰求不知。 高处不胜寒(18)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他才初来京师。   雷踰求也不理。   他自恃艺高人胆大。   朱月明这个人却至少有一个好处:   他好像从不生气——至少,很少人见过他动怒。   也许,他不懊恼,只是在表面上——或许,在他而言,没什么好生气的,反正得罪他的人都一定没好下场。   “他隐忍,是为了所谋者大。他退让,是为了雄图大举。他沉沦,是要政敌相信他已堕落。他是人在高处,又是高手,高处不胜寒。”朱月明又堆上了他那标准的笑容——像一头已给煮熟了正端上神坛祭典的猪头,给煮熟了却还保持了一个疯狂的微笑。“他说撒手不理时,是要把对手杀个猝不及防。他表示看淡心冷,其实是壮年心更壮。——他若真个袖手旁观,又何必在这多事之秋,偏来京城这一趟!”   说罢,笑望方巨侠。   好像在等巨侠的答复。   但率先说话的是雷踰求。   “我好像有点错了。”他说,“刚才我叹了两声,一次是为我对巨侠的偶像破灭而叹,另一次,其实是为了令人闻名变色的笑脸刑总朱月明不外也是个懦怯之辈而叹息——看来,我是有点错了……”   雷踰求又长叹了一口气:“京师的高手,江湖的名人,好像都要比我想像中复杂得多了,也古怪得多了。”这次,他是为自己而叹气。   朱月明这次回了他一句:“你这人有一大长处,可能你自己不知道。”   雷踰求等着听。   “你得罪人易,得罪人快,也得罪人多。”朱月明告诉他,“但你也反省得快,纠正得及时,认错得诚心诚意。”   10.壮年热血气犹盛   高小上却忽如其来地问朱月明:“那朱刑总要约巨侠赴刑部走一趟,大概也别有意图吧?”   朱月明这回是连皮带肉一起笑了起来,反问:“你叫高小上,我记住了。”   高小上依然谦恭但坚持问:“却不知是何深意?”   他显然是一旦抓住了重点,就咬住不放的青年。   雷踰求一早已对他另眼相看。   连“天残地缺,温氏双平”也不敢低估这个人。   对他失望的,大概只有“五虎断魂刀”彭尖和“伶仃刀”蔡小头。   他们以为这个原与方小侯爷有深厚交谊而又分属同门的小高,会为他们多美言几句,好让他们能把方巨侠顺利迎到小侯爷的不戒斋去,那他们就功德圆满,大有赏赐,而方巨侠和小侯爷一旦父子相见,还有什么不可当面说清楚的?一旦误会冰释,干戈消弭,对大家而言,都是好事。   岂料,这小高目前趋势,非但好像不欲巨侠与义子相会,简直还倾向于怂恿巨侠“蝉过别枝”,鼓动大侠多留意其他派系的邀约。   所以他们简直是失望极了。   最棘手的是:   高小上似乎特别注重朱月明,而朱刑总却是他们就算“八大刀王”能齐集也不敢招惹的人物。   “你问了,我就说。”朱月明第一次敛起笑容,“我是请巨侠过来刑部看一看资料文案,看看小侯爷曾给我们惹了多大的烦恼,担了多大的恶名。”   巨侠也正色问:“你其实是要我对付小看——是不是?”   朱月明一改他的嬉皮笑脸:“是。”   巨侠肃容问:“为什么?”   朱月明说话也不再模棱两可,敛色道:“因为他再胡闹下去,我们已担待不起了。”   巨侠沉重地道:“我倒想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   然后他微吁了一口气:“能令江湖人说肚里可撑船,向来素不表态、不爱显立场、遇事从不动声色的朱月明,也这样憎恶这个小孩儿,这绝非等闲之事。”   ——这个武林中、江湖上人人都为之胆战心寒的“魔君”、“煞星”,在方大侠嘴里,仍只是个小孩子。   朱月明道:“巨侠是客气话,人在背后,多说我墙头草,一脚踩两船的笑面虎,我跟小侯爷原无私怨,我还一向佩服他得紧!”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见巨侠还在等他说下去,遂认真地问:“我真的要说?” 巨侠道:“说!”   朱月明道:“好,我就当小人,且说一二。小侯爷的爵位,原是巨侠的。巨侠因为救过皇上,得保圣安,皇上感而封爵,以免死铁卷、长生丹书相赠,唯巨侠飘然而去,得益的反而是小侯爷。小侯爷甚得皇上宠信,加上内监头领常侍米苍穹支持,结交宦官,拉拢内戚,已成一股强大的宦中势力。小侯爷为了壮大皇亲国戚对他依仗之心,难免对他们欲求的事无不一一办到。光是小侯爷、米公公的‘有桥集团’暗中奉献给皇上的宠幸美女、婕妤、侍中、宦官、内戚、权贵的,去年已达一万万之数。他们要求的回报是:这些皇上身边的红人,能为他们多美言几句。可是钱从何处来?那些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乃是胁从有钱富裕的人放债,自己收取利息。富有的人畏惧小侯爷的声名势力,不敢不受利用。借钱的人,穷尽一生,拼尽血汗,也还不清债务,逼得卖儿卖女,沦落自尽,受害无数。对不肯听从他们指示的人,他就运用在宫里的影响力,威胁朝廷命官,下令狱吏衙门,滥肆逮捕,苦刑拷打,皮鞭木棍交加,还私下炮、灿剐刑,让受冤的人也受尽了苦。但真正犯罪的人,又因附从他或呈交巨额赎金,反而得到逍遥法外。” 高处不胜寒(19)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说到这里,朱月明苦笑道:“所以,有些江洋大盗,钦犯巨寇,作恶多端,十恶不赦,却仍在牢中,没有处死,有的早已远走高飞,逍遥自在去了。处死的、斩首的、囚禁的、服刑的,反而多是好人、穷人,他们甚至还无辜代人受罪、受刑——这种欺瞒一旦累积多了,上头稽查起来,不好应付;那一回诸葛先生、哥舒懒残、大石公等也要严究,我这小小刑吏,几乎也给扯出来顶罪。”朱月明苦笑已变为惨笑。   “这一旦惊动天子,严办起来,我这点名目,哪担当得了呀!”   “惊动天子,倒不一定会严办。要办,他早就把身边作威作福、丧权误国的家伙办掉了。”巨侠冷笑道,“不过,小看的所作所为,我也早有风闻。一直都让你为难了。”   朱月明听了,就感激得出了面,道:“巨侠能够明白我的心意,那就太好了。我诚不愿因办方小侯爷,而与巨侠生隙。”   说到这里,他趋近半步,诚惶诚恐地趋近巨侠耳畔,征询似地望着巨侠。   巨侠没有避开,反而颔了颔首。   朱月明凑近,低声耳语道:“刚才说的,由来已久,权贵官宦,不论童贯、蔡京、朱勔、王黼,谁人无犯,但方小侯爷既淫乱近身侍婢,还把她原夫寻咎杀死,这样的案件,竟达三十二宗之多,为求逼奸灭口,保持清誉,不惜杀她们父母全家,其中有一妾二婢偷偷告到官里去,结果,一个给灌烧热的铅汁,一个着人用针缝合了全身窍孔,连阴户也给缝起来了,活活憋死了,还有一个给毒哑毒瞽了,又切掉十指,摆在不戒斋的后花园珍禽走兽笼里以示告密的下场。他现在还搞上皇帝的内戚,闹了一顿,有人告了上去,总算压下来了,但这回事连圣上宠幸的美女都给玷污了,这件事,圣上知晓了,可老大不悦……这……我可万万担待不起。”   巨侠双眉紧皱,“我知道了。”   然后道:“也许你说得对。”   朱月明一时没会意过来:“你是说——”   巨侠叹道:“也许,我是隐忍静候良机,其实是不甘雌伏,不许枉度有用此生。我不想用拳打脚踢,兵刃干戈,改朝换代,让万民惨受屠刃、惨历兵燹之苦,我不愿取鲁莽灭裂之法。但到了要害关头,我总是会出来,凭一生修为,一身本领,做些对天下苍生有利的事。少年气盛易气短,但壮年热血血更盛!少年得志,也许换来的是大志不酬。但中年持志不懈,到壮年时斗志更盛,才是大丈夫真本色!我这次来京,就算什么也做不了,但要把小看导归正途,不然就除害斩妖,这点小事,也是家事,我还做得了——也非做不可:因为这正是我的事。”   朱月明听了,就呵呵笑道:“我早就知道,方巨侠是人未老心犹壮,故让人以为只游乐天下、声色江湖,其实是养士、养志,也养精蓄锐,以待有日应时而起,龙腾九霄!巨侠不老,我虽愚钝,却没看错。”   “可是巨侠仍是错看了方应看。”温子平却对那话题仍不放过,“我请巨侠为‘老字号’主事大局,第一件事,也是要拔掉‘有桥集团’。”   巨侠一听,倒微觉诧异:   “小看又跟‘老字号’结下什么深仇大恨了?”   “因为他老是利用巨资来收买我们温家的高手,为他效力。”温子平兀自忿忿不平,“树大有枯枝。温家近年来也出了好些只懂向钱看、向权靠拢,毫无原则立场的败类。可是——”   “如果没有一个有力的人来引诱他们,他们也不致无耻一致于斯。”温子平气难平地说,“更难宽恕的是:‘有桥集团’利用这些不肖子弟,专门对付跟他们作对的武林正义之士,近日来,原让武林人士称许为江湖新希望的‘小林派’已给连根拔起,江湖上老一辈主持正义的‘老字号’也一夜间给毒死四十七人,另外本要加盟我们‘老字号’的‘老陈帮’,从帮主陈念华起,全给毒杀,而‘红书饭店’那一帮本由前朝王安石、苏氏父子一手兴起创立的江湖子弟,也给追杀几尽,这些辣手、毒手,无不与‘有桥集团’有关,也无一不是方应看策划的——你说他该不该死?!”   ——这是武林门派间的血海深仇!   ——公仇!   方巨侠一时还未答话,另一个语音已凌厉地作了答:   “该死!”   说话的是温壬平。   “他还杀了我们温家的人,罪该万死!”   ——这又是私恨!   11.大侠斩子何所惧   “人只能有一条命,至多只有一死,没有死一万次的事。”巨侠无奈地道,“小看杀了‘老字号’的什么人了?”   “温华倩。”   温壬平冷冷地说了这三个字。   方巨侠听了倒是大吃一惊。 高处不胜寒(20) --------------------------------------------------------------------------------   “‘前无古人,只此一毒’?!”   ——“老字号”有四个分支,主持大局的有十个温派高手,武林中人尊称他们为“十全十美”,这十大高手,不但用毒手法令人胆丧,武功地位,也自有非凡成就。   “前无古人,只此一毒”温华倩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非常出色的一个。   温华倩的名字,像是个女的,但他却是个男子。   雄赳赳的大丈夫。   他却把古来一切用毒手法,包括仅闻其名不知其法、既无其法又不得其名只知有此毒物的各种用毒奇法,全都融会贯通,集古人用毒各家各派之大长,的确只有温华倩一个。   然而,他却死于方应看之手?!   “不只他,”温壬平兀自恨恨,“还有温剑人。”   方巨侠心头一沉。   “是那位‘后无来者,别无分号’的‘毒笑仙’温剑人?”   只怕,这次跟温家的仇,是结深了,解不开了。   温剑人也是“老字号”中十大有权人士之一,也是十分杰出的一个。   温剑人的名字很男性,但她却是一个娇美的女子。   毒如蛇蝎的女子。   “小看……却是为什么要……”方巨侠心头愈发沉重,“他为何要与贵门结此深仇?”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华倩最擅发射淬毒暗器,方应看要试他的伤心小箭,于是就找华倩比试,结果,却用卑鄙手段暗算了他。”温壬平气红了眼,看来,他毕竟是温家的人,尽管目前是为天子效力,但一旦扯上“老字号”的事,他还是十分着紧、激动。   “至于剑人,长得漂亮,他要奸污她。她誓死不肯,他就先杀了她,再毁了她。”   方巨侠听了,低首,握拳,再昂首时,已泪盈虎目。   “我知道了。”他说,“我自当给‘老字号’温家一个交代。”   “这些叔叔、前辈说的都有道理。”这次居然是小何梵接口,“公子请巨侠到神侯府来,也是为了小侯爷所作所为。”   “他又怎的?”   “世公说:现在圣上一味玩乐,民怨沸腾,一定要有人敢出来死谏,才有望励精图治。可是,出来进言的大臣、贤良,因群奸当道,狼狈为奸,都忠谏未陈人先殁。其中因小侯爷、米公公之故,不是借律法系案,就是受到刑戮禁锢,或给‘有桥集团’羞辱诛杀。这种情势,甚为可忧,因为敢说真话冒犯的忠臣烈士,竟给一一逮捕下狱,暗杀处死,还有谁敢向朝廷尽忠直言?莫不噤若寒蝉。正直的人气节受到耻辱,进谏成了禁忌。这样一来,国家就要覆亡了。公子调查过这件事:发现这些摧残正义之士的诬狱和狙杀,竟是小侯爷因讨好蔡京、童贯、李彦、梁师成等人而为的,另一方面,也要堵塞贤能在圣上面前告他们一状的机会。”小何梵口齿伶俐,能言善道,“小侯爷凭这样尊贵的背景,又有巨侠这样的清誉做后盾,竟做出如此祸国殃贤的事来,所以,世公和公子,也希望巨侠能尽速整肃门户。”   “是的。方应看已犯天条,”温子平悻然道,“大侠阵前斩子,只怕既情非得已,也在所难免矣。”   “尽管方应看已十恶不赦,但皇帝依然宠爱他,我……我也不便出手收拾他……”温壬平痛恨地道,“那就看巨侠是帮理,还是帮亲了!”   “他要是真的做尽了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哪怕是圣上不允,天子力保,我也得让他罪有应得,不惜怒犯天条!”巨侠铿锵有力地道,“我唯一怕的,是……”说到这里,神色为之凄落、黯然。   众皆不明其伤,也不知其何以惧。   大家都很好奇。   他们都希望巨侠能予以说明。   高小上已在旁岔开了话题:“我看,大家到这里来,都无非是希望能邀得方巨侠加盟自己的那一方面去,以增声威。”   温壬平道:“皇上已言明对巨侠破格擢任,直入龙图。”   温子平道:“‘老字号’跟方巨侠素有交谊,想方巨侠不致舍近就远。”   张炭道:“‘金风细雨楼’对巨侠只有一个字:诚——我们是以诚相邀。”   张炭一上来就发现争邀方巨侠的对手很多,而且对手各拥实力,不易捋倒,同时也发现巨侠似谁都不帮,谁都不就,既来京师,早已有一套看法,所以,他也话不多说,只细聆关节,并静观其变。   雷踰求道:“如果我是巨侠,我会选‘六分半堂’——你到了‘六分半堂’,雷姑娘一定听你的,狄大堂主一定听你的,到时,‘六分半堂’如有舛误,便可弃暗投明;若有积弱,定可转劣为优。‘六分半堂’看似黑帮,但还是明大是大非,也有侠义忠心的。当然,我也有私心,私下希望巨侠走一趟。” 高处不胜寒(21) --------------------------------------------------------------------------------   彭尖忙道:“巨侠万勿听信谣言,小侯爷待您是一片孝心……”   蔡小头道:“小公子待巨侠一片孝心,天天盼得巨侠以侍奉尽孝,他是才高遭妒,惹宵小谗言离间——”   温壬平双眉一挑,叱道:“什么?!”   蔡小头忙噤口不语,朱月明却笑接道:“我没事,只请巨侠到刑部喝杯茶。” 小何梵不甘后人:“我家公子却请巨侠破巨案,为京师含冤受屈的无辜百姓伸张正义。”   巨侠只微笑、点头:“你们都有心、有理……可惜,我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分身乏术……”   高小上知趣地把话题接了下去:“不过,你们大都有一共同愿望:希望巨侠先除小侯爷这祸害……是不?”   除了蔡小头和彭五虎,自都人人同意。   却有一人冷笑道:“我看杀一小侯爷,依然孽障未尽除,朝中六贼,为祸误国之首,得先一一铲除。”   说话的是张炭。   “若要澄清天下,巨侠要诛杀的奸邪,愈是酿致国家混乱、民不聊生的奸恶之徒,愈是要先对付。”高小上说来有条不紊,“汉太傅匡衡说过:聪明通达的人,往往明察秋毫,却不能原谅别人。见识浅仄的人,往往眼界狭窄,无法洞察内情。刚强正直的人,往往失诸性情暴烈,无法容忍过失。温柔敦厚的人,往往难下决心,不能当机立断。恬淡安静的人,往往太过懦弱,不能掌握良机。胸襟广阔的人,往往疏忽大意,舍一漏万。然而要诛奸斩邪,以绝乖巧狡诈、邪恶宵小之徒,必先从身边、近前清除,所以——”   “巨侠还是会依据这里大多数人的意思,先把小侯爷作乱一事解决,才来料理旁的事务,只不过——”高小上似早已得过方巨侠的授意,所以说得信心十足,也部署周密,“他与小侯爷毕竟是义父子一场,仍抱持万一能把方应看劝服从善悔过,便决不放弃;小侯爷若无悔咎之意,巨侠也绝不放过。所以,他深憾不能依照你们的方式,无法接受大家的好意:他谁也不帮,哪一处也不去,不过他会自行找上小侯爷,先行解决这件家事。”   他清晰有力、纵横四顾地抱拳、稽首,说:   “各位还是请回吧。让大家空手而返,不好意思。但巨侠一定不负诸位所期,总会有个明确交代。”他朗声道,“在这一点上,我可保证诸君今日,绝非白跑一趟。”   稿于一九九八年三月十六至十七日:与小静正式进入热恋期/初吻静飞/拥抱天长/缱绻地久/博学堂正式建立温网/刘决定在爱情上“试一试”、“搏一搏”/静之“一滴泪”系列相片冲洗观赏/未Real/仪来传真盛赞静为“空山灵河”/何寻获我书《艳姿》《他在她脸上开了一枪》/叶伤何/璇fax询问我身边女子为谁人/传真孙说静/与刘静正式成为爱侣,缠绵交融乐此间/重要时刻此永记。   校于同年三月十八至十九日:静因排舞迟至,心急如焚/朗诵《十一行十一首》《再见》等诗与小飞听/齐用早餐/两情相悦/首次得以送静回银海,与何梁进入伊之居停/八方缘宵夜/叶赴澳门取邹书急用/决定在“不戒斋”大购空调/送静书签“青争为静”/静飞首次正式入住“卜卜斋”/珠海分社从此有了正式女主人/刘学唱《神州社歌》等曲子/时常耳语、喁语、私语到天明,契合无间,风月无边/刘始执衫过来/静姑开始读我武侠小说(《碎梦刀》始)/益华寄来影印博学堂资料。   重修于二零零五年六月十六日:为纪念“六分半堂”温瑞安主坛扩展新建“神州奇侠温瑞安官方网站”而重修润饰发布登录。 笑问热血何在(1) --------------------------------------------------------------------------------   1.大家需要的是一个英雄   巨侠和他的一名入室弟子,一个骑马,一个骑驴,不疾不徐地进入了京城。   大家都风闻:   “巨侠回来了!”   京师里的好汉都相互传言,为之奋悦:   “这次,小侯爷只怕有难了!”   也有人充满了期待:   “窃掌朝政的那干误国之徒,只怕终于都在劫难逃了吧!”   很多武林人物、江湖异士、各帮各派各堂口,都出来恭迎巨侠,发出邀约,只希望他到门里走一趟。   巨侠在马上只微笑、点头、拱手、招呼。   他身伴随从高小上代他说了话:   “巨侠此次入京,哪儿都不去,只想见见亲人,交代些私事。谢谢大家的盛情了。巨侠只待一天便走。”   他一一婉谢大家的好意。   但对各路邀请,却是坚辞。   不只是江湖好汉相迎,更多的是百姓人们,他们一听“巨侠回来了”,受过他恩惠的、听过他传奇的,全都跑出来看他,纷纷报以掌声与鲜花,前来慰问与祝祷。   方巨侠见到布衣百姓,反而下马,跟他们嘘寒问暖,决疑解难,以致人愈聚愈众,几乎万人空巷,争观巨侠英风。   直至高小上排开众人,一再致歉,表示巨侠有事要办,容后再叙,大家才百不情愿地让出一条路来,巨侠这也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上马。   他们依然是一马一驴,不徐不疾,往不戒斋而去。   马上的巨侠一身长衫,别无他物,只腰畔系着一把剑。   剑鞘上贴有大理寺发出的印符。   ——有这种印符,平民百姓,方才可以配剑带刀地大街小巷到处走,除非是一些特殊人物,要不然,多半早就给截下来了。   当然,谁敢截住巨侠要他缴械?   自然,也没有谁能截得住巨侠。   只不过,巨侠依然守法,那把剑,已跟他闯荡江湖、冲锋杀敌、生死相依、荣辱不分多年,剑的气与人的命已结成一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她”,他也放不下“她”。   “她”是他的。   也许,“她”就是他。   剑就是他的生命。   他的生命为了要寻道。   道以剑相觅。   道就是剑。   剑以成道。   所以他就是剑。   他的剑名“金红”。   他的生命亦曾发出金红色的光彩。   他曾在风波江湖上惊天地而泣鬼神。   曾在险恶武林中惊鸿一瞥。   这是他。   他就是巨侠。   他身上只有一把剑。   他的随行者身上却有一口褡裢。   就这样,一个巨侠别着一把剑,连同一位肩上有一个小褡裢的弟子,直入京师,经过黑衣染坊,到了紫旗磨坊,一路上都有不少平民、百姓出来看他、喝彩、叫好。   公道自在人心。   形象其实人情。   巨侠得人心。   巨侠有人情。   ——这样的侠者,自是人人喜欢。   但看在巨侠心里,却油然起了一股辛酸:   ——父老弟兄那么看好我,我真该为他们多做一些事才对得起良心!   ——可是这危颠覆没之际,上为奸佞所据,下为恶霸所侵,自己一人之力,如何还能扭转乾坤?   ——只希望小看能够有向善之心,运用他近年在朝在野统合收揽之势力,好好为人们做一些事,为国家做些好事。   方巨侠只觉心里有些惨淡:   这地方大家都需要一个英雄。   ——需要英雄的地方不是个好地方。   至少,不是个太平的所在。   他本不想当英雄。   英雄何太苦。   他只想做隐士。   浇菊祭重阳。   他不怕死。   但他更希望好好地活着。   ——可是,当他刚刚听说人们都向他诉苦:谁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的时候,他自己又岂能安心乐静地独善其身一个人偷偷地活下去?!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热血,他自问还是在的,只不过,到了这年纪,只常以淡然来表达。   他决定这次来京师,要为人们百姓做些事才走。   做些好事才离开。   不能空手而归,辜负大家。   ——与其姑息养奸,苟且偷生,不如了决生死,轰轰烈烈。   不惜怒犯天条。   更不惜以一人敌一国!   纵然有高小上喝道,但大街小巷的人群依然没有散去,聚集在路前、道旁探头看他,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忽而,大家都分两旁散开。   千百人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笑问热血何在(2) --------------------------------------------------------------------------------   这时,离不戒斋大概还有一里路有余。   巨侠已不必到那儿了。   因为他已不必去了。   他去不戒斋,是为了要见他的义子方应看。   他要见这个人,劝他改邪归正。   ——这儿的人们需要一个英雄。   方应看有绝对足够的条件成为英雄!   ——小看又何苦偏要做小人、奸佞。   他要告诫他,要是劝不了他步向正道,至少,说不定在必要时也会先挟他离京再说。   ——一旦离开京城,小看顿失羽翼,谅他一时再不能为恶,自己再来慢慢导引他走向善途。   他相信以小看那么天质聪敏的人,迟早都会幡然觉悟,回头是岸。   想当年,小看如此聪明、可爱、伶俐、机敏、一片孝心,加上一番诚意,逗得晚衣对他何等疼爱,何等心喜。   想起晚衣……   他心头一酸。   也心里一黯。   同时涌上心田的,是多少悲欢聚散、爱恨离合,多少心许、心醉与心碎……   啊,晚衣。   他入京的第二件事,便是因为晚衣。   因为他接到消息:   消息是近日居然有了晚衣的消息。   ——晚衣不是已逝去多时了吗?   为此,他只觉热血填膺,激情沸腾,一路赶来赴京。   众多弟子,他只带一名随从!   巨侠入京何所求?   为妻。   ——觅妻。   为子。   ——劝子。   如此而已。   其实巨侠也不过是凡人。   本来侠情也不外是人情。   可是他现在已用不着赴不戒斋去见方应看了。   因为方应看已经来了。   红布街的尽头,一个人就以额叩地地跪在那儿,一身白衣如雪,看不清面容。   不过就算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巨侠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了:   这原来伶仃、脆弱的小小身躯,正是他和爱妻一手带大的孩儿啊!   他的眼眶一热,忍不住唤:   “孩子!”   长街那头一声呼应,充满了子思父的无邪之情和孝念:   “爹爹!”   然后才能强抑大悲狂喜,语音略似弦丝在高音处轻颤不已:   “孩儿不孝,在此恭迎义父驾临,悖逆之处,听凭责罚。”   这个跪下的白衣男子,正是京师里、武林中,人人谈之色变,人人闻风而走避的大魔头、小煞星:   “神枪血剑小侯爷,翻手风云覆手雨”,又名“拾青才子”的方应看。   2.我要的是真正的英雄   不止是他一个人跪着。   还有两人,陪着他跪。   这两人就跪在他后面。   —— 一老一少。   老的白发苍苍,躬背贲筋,全身震颤不已;少的比方应看还年轻一些,跪在那儿,就这样看去,也觉得他比方应看更卑屈一些、更虔诚一些,也更惶恐一些。   除此以外,还有不跪的人。   一个男子,年轻,年轻本来就是一种美,而在这年轻人的身上,仿佛美得还会发亮、发光,就那样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不动的时候,要比鸡蛋寂寞;一动的时候,像风吹翻过一页书扉;要是笑的时候,令人看了心一痛神一怡,不必动手就可击倒了你……   巨侠没有再看。   至少不再细看。   他一眼就看得出三件事:   一,这是个女子。   而且还是个女扮男装的绝色女子。   二,这女子很出色。   不但出色,而且难惹——只怕要比上午那一干意图拦截自己的武林好汉:“笑脸刑总”朱月明、“残花败柳任平生”温壬平、“阴晴圆缺邀明月”温子平、“放火王”雷踰求、“饭王”张炭、“伶仃刀”蔡小头、“五虎断魂刀”彭尖、“银河火星剑”何梵,以及躲在暗处一直没露面的“蜀中唐门”高手(现在至少还有两名依然追踪着他)……这些人加起来还更不好对付!   三,这女子很奸诈,但她却不但很清、很秀,而且还是一个处子。   巨侠也没有刻意要去观察这女子,只因他曾修习过“一气贯日月”的内功心法,而且已练到了一个从心所欲的境地,内外家功法都达至登峰造极之地步,所以就这么一眼看去,就察觉出:   这女子是一位处女。   他也没特意去感觉。   可是直觉就这样告诉他。   他知道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一向来,他的内功愈高,武功愈强,也不知怎的,直觉就愈灵,灵感愈是强烈。   或许,武功、内力修习,其实就是一种开启心灵力量、天生禀赋的要诀,人本来就有用之不尽、超乎想像的潜能,只是大多数的人都未找出要害和窍门,不得其法、不懂运用而已。 笑问热血何在(3) --------------------------------------------------------------------------------   一旦练成了,入了门径,不但个人武功会强大起来,潜力一旦激发,连同直觉也敏锐了起来,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到、听不到、嗅不到、感觉不到的东西。   譬如说地震。   他总能预知。   比如风雨。   他能预测。   又如杀伐。   ——他不但为自己成功地躲过了几场狙杀,昔日连圣上避过一劫,也是靠他这种过人的触觉。   是以,他马上感觉到:   那是一个清亮、难缠,但却仍是处女的女子。   发觉这一点,巨侠好像有点宽慰、有些儿放心。   ——她既然仍是处子,自然没跟小看发生过什么关系,一旦要严正处理她的事,也比较没有顾忌。   巨侠听说过这个女子,也听说过他和她的离奇关系。   江湖皆风传小侯爷和她早已混在一起做尽苟且之事了,其中还有一个小看将要面对的问题,只怕非常不好处理。   不过,现在看来,事实却有出入。   巨侠也希望传闻有误。   他知道这女子不但不好对付,而且还是个专以出卖人为乐的杀手:   她很有名。   她以前叫“郭东神”。   ——那是她还在“金风细雨楼”的时候。   她也叫“雷媚”。   ——那是她正潜身于“六分半堂”的时期。   听说小看对这个女子有个昵称:   “阿蚊”。   叫她阿蚊,可能是因为他疼她,也可能是因为她身段灵巧、身材纤小的缘故吧。   不过,“有桥集团”的人在身前,都只敢唤她作“小夫人”。   ——小侯爷的夫人,当然是“大夫人”,不过,还没正式娶过门,先叫着“小夫人”,也准对八成了。   巴结要及时。   阿谀得趁早。   不过,现在看来,她还不算真的是小夫人。   这些事,巨侠已一早得悉了,不过,今日才真的见着雷媚这个女子。   当然,方应看却绝不可能知道一向远离京师不问世事的巨侠竟然会知道这些,而且还知道得那么详尽。   ——连不该知道的,都知道得十分详细。   不跪的人,还有一个。   那是一个老太监。   ——老太监很高大,样貌好像很慈祥,但有时又变得极威严,有趣的是,下颏居然还飘着几绺稀疏的黄须,使人联想到他是否净身得并不“干净”。   从他服饰便可知晓:他是太监中的头领,能在宫中出入自如,而且深得皇帝宠信的那种。   所以他不能跪。   他只能对天子下跪。   ——但除了“跪地”之外,他毕恭毕敬,已对巨侠表达了一切由衷尊重崇敬的态度。   只不过,巨侠还是察觉了一点:   敌意!   ——这神态恭谨至极、在宫中地位极崇高、在江湖辈分也极为重要的老太监,同时也是“小看”主持“有桥集团”最大强助的老太监米苍穹,毕竟,还是对他有敌意。   不过,只是敌意。   并非杀意。   只有一个人对他是完全没有敌意的。   只有亲情!   ——子对父的孝亲之情!   那当然就是方应看!   这片孝思,最是动人情!   也打动了巨侠的心!   他大步走过去,扶起了方应看。   “孩子,你先起来再说……”   方应看徐徐立起,巨侠就看到了令人震动的情景:   泪光。   “义父,”他语带抽泣,“我好挂念您。”   亲情,毕竟大于一切。   ——再奸再诈,他也是自己的孩子。   巨侠与方应看相拥,充分地感觉到他孺慕的激情与诚意。   一下子,巨侠几乎已完全原谅他了。   不过,在大原则上,巨侠是决不轻易改变的。   他向米苍穹点头回礼,看到小看那千言万语的眼色,便道:“有什么事,回去再叙吧……你在京师是个名人,也是个领袖,这样让人见了不好。”   他是为方应看着想。   没料方应看却说:“父亲,我们不要回‘不戒斋’,好吗?”   “我之所以急急要请爹回京来一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义母那儿,近日有了消息……”方应看马上表明了他的要点,“我们上折虹山可好?”   折虹山,那是靠近京畿最高的一座山。   听说那儿深山里有仙人,一直都以真元法力护着天子、朝廷。是以,有时候在皇帝御花园突然无故鹿角自焚,就是那些仙人开的玩笑。有次宫中有一棵大桂树忽然前移了八步之遥,到了次日黄昏,又退了五步,就是仙人在指点迷津,宫中史官、钦天鉴都记载了这些事。有时在廷阶上忽而飞来了一只凤凰(虽然后来有识者说那只是只变种的山鸡,但那有识之士不久后给赐死了),还有兽苑的熊居然会说三句人话(后来传了开去,就变成了那只东北熊还对着皇帝念经文哩),据说都是这森林中、大山里住的仙人要娱嬉君王的把戏。山里也盖一座仙人的皇宫,也有文武百官,日后,要请当今天子过去主政。 笑问热血何在(4) --------------------------------------------------------------------------------   宰相蔡京有这个说法。   大将军童贯当然也是这个说法。   连很有学问的太傅梁师成也持这种说法,所以人人都信了,还深信不疑。   第一个听信的自然是赵佶。   他还是为小心起见,曾问过诸葛先生。   诸葛小花当时的回答是:   “陛下英明睿智,只要相信是真的,只怕没有事不是真的。”   赵佶还是要问诸葛意见,诸葛小花就只有补充了一句:   “世事其实不分真假,只看你相信不相信。你信了,纵假也成真;你若不信,就是真时亦作假。”   赵佶这才满意。   事后,舒无戏对诸葛先生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很不满意,所以抗议,诸葛的说法是:   “我要说是假的,不是真的,可是他们不信,那说了也是白说,说不定,还要赔上性命。我现在说请皇上自辨真假,留个余地,日后还可以用别的事例旁议暗劝谏。现在,人人都说有那么一回事,我却说没有,扫了人家的兴,就得扫自己的墓了。”   所以,还是人人都好像跟皇帝一样,相信那座位于西南的大山上,有神明,有仙人,有传奇,有法力,更有附带许多诸如长生不老极乐世间红尘净土天上人间的期想。   可是,对巨侠而言,这山并不是代表了期望。   而是悲伤。   以及怀想。   他的爱妻就是失踪于此山,多日后寻着尸首,已不可辨,他从此怀着伤情与悲恨,离开了京师。   听到了这个消息,巨侠心中一阵紊乱。   ——他之所以会退隐江湖,先是因为他失去了所爱。   失去所爱,他才觉得苍天何太忍,使他本来对人间的大爱,对世间的大志,也生了影响,才放弃一切,放逸遁世了一大段岁月。   虽然他再也不想登高陟峰,但方应看这样说了,他知道必然别有内情,于是说:“好。”   但他也不忘提醒了一句:   “你还记得曾任御前侍卫的‘二十七划生’兄弟?”   方应看身子一颤,却不知义父为何在此时此地大庭广众地提起此人名字,只说:“记得。”   巨侠冷哼了一声,道:“你记得就好。”还没说下去,突然,人群中跑出了一名老汉,年岁已高,白发满头,一脸皱纹,不知怎的,火气却大,咆哮狂嘶,戟指遥叱方应看,挥拳舞臂,似要冲上前来,把方应看狂噬活撕似的,眼里也要爆出血火来!   方应看只垂首而立,不敢有所动作。   他没示意,他身后的任劳、任怨,也不敢动。   巨侠微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身旁的高小上立即出动。   高小上拦住了皓首老汉,劝住了他,在他耳畔细声说话,老汉胸膛、肩膊起伏耸动不已,虽然心情甚为激动,但已总算暂时按捺下来了。   米苍穹看了,就向巨侠长揖道:“我等在此,恭候巨侠,驾临京师,领袖武林。”   巨侠只淡淡道:“不敢。公公是武林前辈,皇上跟前红人,多礼则折煞在下。”   米苍穹露出一口黄牙,咧嘴笑了笑:“学无前后,达者为先。我这把年纪,比起大侠笑傲江湖、造福武林,只算痴长白活。那位就是巨侠高足‘乱世蛟龙’高小上高少侠吧?”   “是。”巨侠微笑道,“他也人称‘顺义小诸葛’。”   米有桥今天已特别熏过了大量花香,以掩饰他近日来渐浓的“老人味”:“啊,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巨侠没有接。   接的是雷媚。   她用一双妙目,瞟向高小上,对米公公的说法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反击,抑或是别有用意,“高小上、高小上,好普通的名字——他‘名不虚传’的事,还多着呢!”   巨侠这时的心,却仍放在方应看的身上。   “我一直希望你成为一个英雄、一位侠士,”他沉痛地、沉重地沉声道,“可是……”   “义父,我却一直让您失望了。”方应看却羞惭得无地自容地说,“您要的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但我做了个坏蛋、奸徒、纨绔子弟!”   “不,不是那样,还不致误尽苍生。”巨侠毫不客气地说,“但你比这更糟。你称的是英雄,但谋的是私利。你要当侠士,但却做尽坏事。”   “这更糟。”巨侠道,“一个人家以为他是好人的坏人,要比一个人人都知道他是坏蛋的坏人,更加坏多了,还糟糕多了!”   3.眼神与神眼   “可是……”方应看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巨侠问,“你是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总会有理由。”   “我身处在京城。这儿上面腐朽了,下面也自然败坏。如果我不跟他们那一套,我便会是第一个受到侵蚀杀戮的。”方应看说话的神情不是坚持,而是委屈,仿佛他的话也不是抗辩,而是解释。 笑问热血何在(5) --------------------------------------------------------------------------------   “前几年,我在京城,毫无作为——一有作为,即让人压抑、打杀,便是为此之故。孩儿天质愚钝不孝,但义父寄望,不敢辜负,只待时机,图展抱负,报答深恩。”   “我知道。朝廷现在已是个大染缸、大深渊、大泥淖,谁掉进去,不同声同气,就是异类,先得粉身碎骨、难以存身。”大侠慨然道,“我明白。但作为大侠者,就是得有所为有所不为;成为英雄,首先便要有逆流而上、不随大潮的勇气。”   “义父,我对不起您。”   方应看低首,仍是那一句。   大侠听出他语音里的至诚。   “当不成侠士、英雄,也不打紧,但若用卑劣手段去达成目的,那就太过分了,对他人也伤害太甚了。”大侠道,“我刚才在紫旗磨坊那儿,还看到李文华在半夜街那一带挑大粪。”   方应看怔了一怔。   他看来一时意会不到谁是李文华。   “李文华就是李皇芳的胞弟。五年前,他们两兄弟都是知政殿大学士,只不过,李皇芳算当红一些,得志一些,做了领班。那时正好遇上你在皇上跟前蹿起、当红。”大侠只好旧事重提,“但李皇芳也是聪明人,懂得讨好你。有次还送了六枚仙寿果给你做礼。可是,当时你却想安排‘有桥集团’中的好手‘二十七划生’代替李皇芳,所以,你就在圣上那儿告了一状,说那些蟠桃是偷撷自御花园的。圣上龙颜大怒,便下令调查此事。李皇芳抵死不认,审判御史因找不到罪证,便问计于你。你笑说:只要人会拉屎吃饭,还愁没有罪证!于是审判御史便依计检查嫌犯的大便,宣称奇臭无比,引蝇逐留,一定是偷吃亵渎了皇上圣物才会有此恶症,皇上果然相信定罪,审判御史即令将李皇芳剖腹割舌处死,而他胞弟李文华及家人,全判处以奴仆婢妓,替人倒屎埋粪。这只算是你妙手偶得的一桩,但已害得人家破人亡,受尽凌辱,你却连其家人也不识,作孽何深!”   方应看的头更垂得低低的,连抬头的勇气似乎也失去了。看来,好似就要哭出来,毕竟,他纵心狠手辣,豪杰意态,但在义父巨侠身前眼中,还不过是个感情冲动的小孩……   方巨侠看在眼里,也有不忍,便道:“这些年来,我早派人打点,李家十口,才得以勉强维生——至于这位向你叫骂的老汉,你可又知道是谁?”   方应看摇首。   他吓得连话也不敢说了——或许,是难过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老汉姓乔,叫青虎。他原有一子一女,子名旋东,女名玉凤——”方巨侠顿了一顿,语音转厉,“说到这里,你总不会不记得他们吧?你可跟他有杀亲之仇!”   方应看的眼神开始是迷茫,然后慢慢转为惶惑,乃至畏惧。   方巨侠发出一声浩叹:“看来,你真的是造孽不知恶因!乔玉凤是个美丽女子,四年前,她上黑衣染坊来找他老爹,结果给你看中掳劫,玷污了她。……你不会连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也没个印象吧!”   方应看这才省起,颤声道:“……可是,孩儿可没有杀她。”   巨侠冷哼一声,道:“当然没有,但却比亲手杀他们更狠毒!”   方应看心慌意乱:“这……怎么说呢?”   巨侠满脸怒容:“你要是直接杀了她,还让她少受些苦!你强占了她,她本来已定了亲,丈夫叫袁浩恩,与其胞弟袁纯恩,都是卖鱼的。袁浩恩与乔玉凤本有婚配之约,本来极为恩爱,婚姻也定然幸福。你强暴了她,袁浩恩悲愤若狂,妒恨成疾,便去不戒斋找你麻烦。结果,给打断了左腿,成了个残废……”   方应看听得像是惊心动魄:“有这回事?!怎么我不知道!”   遂回首望米苍穹。   他没有去看任劳、任怨,四年前,这“任氏双刑”还是朱月明的心腹大将,还没跟上方小侯爷的班。   他也不会去瞧雷媚。   因为她是新近才和他在一起的。   ——他既然做过这种事,更不会在这时候去看她。   不过她却在看着他。   神情奇特。   ——像一只猫不了解狗为何要去追自己的尾巴。   虽然猫本身也有尾巴,也常追逐自己的尾巴。   ——也像一只老鼠在研究乌龟为何要把头缩到壳里去。   虽则耗子也常把身子和头缩入墙缝柜底下去。   对方应看的问题,米公公马上回答:“公子当然不知道。袁浩恩当然近不了你身,他连不戒斋也闯不入,已给小穿山和胜玉强打得鼻青脸肿、趴地不起了。”   方应看顿足道:“公公你当时怎不马上通知我?”   米苍穹道:“我也是事后才从大个儿、小不点他们相报,才知道有这回事。” 笑问热血何在(6) --------------------------------------------------------------------------------   ——大个子、小不点都是替他扛棍子的近身小太监其中之二;胜玉强和小穿山则是方应看两个随从、亲信。   雷媚眯着眼儿,眼色媚,“不过,到现在,还是没有人死。”   她的话语说得媚,也不知是嫉是怨还是期待。   方巨侠看了她一眼。   只那么一眼。   巨侠的眼一直都很有感情,只是,在瞥向她的一霎全变了。   变得像利剑一样。   那眼神的厉光像刺中她的眼眸,雷媚只觉双目一阵强光,然后一痛,一时间,竟什么也看不清楚。   这一瞬间,雷媚才了解什么叫神目如电。   ——如果巨侠以眼神为兵器,刚才这一睃目已足以把她格杀当堂了。   巨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双眼皮很深。   眼眉如刀裁。   眼珠很黑。   眼白很清。   ——黑白分明,很多情。   可是一旦巨侠愤怒的时候,那就发出极为凌厉的眼神,像一对神衹的眼,神目如电出击,杀人于电光火石一瞥中。   雷媚一向天不怕、地不怕,逆天叛地,愈强愈反。   可是她在这一刻里真的有点怕。   有些畏惧。   ——她怕他的眼光。   4.杀死人的眼神   他只看他一眼,就说:“可惜。”   他就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没说下去。   雷媚忍不住要问:“可惜什么?你说我可惜?还是你自己觉得可惜?”   方巨侠道:“我是为你可惜。”   雷媚更加愕然:“我有什么好可惜的?”   巨侠一字一字地道:“你是我所见过新一代江湖女子中,资质最好、最机敏,也最冰雪聪明的两人之一——可是,你任意妄为,形同自毁,岂不可惜!”   雷媚怔了一阵子,才忍不住问:“另一个是谁?我好还是她好?我强还是她强?我可认识她?”   巨侠微微笑着,眼里有怜惜之色,“她的武功比不上你,你的沉着不如她。” 然后转向方应看道:“袁浩恩被殴成重伤,羞愤全发泄到乔玉凤身上,他痛骂她、侮辱她、殴打她、伤害她、休弃她,不肯再听她的哭诉解释。乔玉凤知道袁浩恩已嫌弃她白璧玷垢,只好凄然回到娘家。她的哥哥乔旋东也悲愤若狂,赶去跟袁浩恩理论,责他何故休妻,两人相互骂詈,动起手来,负伤的袁浩恩自然吃亏,给乔旋东推倒于地……”   “结果,袁纯恩以为其兄受欺,便抄了把柴刀过来搏战拼命,一失手砍死了乔旋东。这下可惹大祸了。袁纯恩不敢面对,投河自尽。袁浩恩系狱牢中,迄今未出。”这次把话接下去的是高小上。他刚安抚、应付妥定了那叫乔青虎的老汉,就过来呼应巨侠的话:“这一来,袁浩恩残废系狱,袁纯恩畏罪投河,乔旋东误杀惨死,乔玉凤知道全为了她而起,也得了个失心疯,终日半疯半痴,迷迷糊糊。乔家大好家庭,从此万劫不复,只剩下乔老汉,以七旬之龄,依然艰苦劳作,养活痴女……”   “所以他刚才见着你,就忍不住要过来跟你拼命。”巨侠更正了一句,“这些祸事非因乔姑娘而起,实是因你而生的。你不做那玷辱她逞一时之欢的事,她全家便不会遭此劫难。这些年来,我一直请人暗中接济、安抚乔青虎,又派人设法医治、安置乔姑娘,其中小高是担起这些要责的人之一。所以大家都很熟悉他。你做坏事做得稀松平常,但受劫的人可苦惨一辈子,替你补祸的人也得辛劳半世……你可于心能安?扪心无愧?嗯?”   方应看长叹了一声,本来一直噙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掉落了下来,胸前的白衫湿了一小块,像一不小心玷上去的小垢。   然后他抬头看方巨侠。   眼神专注无比。   也坚定无匹。   雷媚在旁看了,也为之心动:   那当真是“杀死人的眼神”!   ——他们两“父子”的眼神都好看得足以“杀死人”!   “孩儿也明白自己罪孽深重。只要到了必要时候,义父一声令下,孩儿马上自戕一死,以谢天下。”方应看以一种少见的坚决,说,“只不过,孩儿深负爹恩厚,现在还不敢死。”   巨侠还是那句话:“我不是怕死,我是不敢负义父之期望”。“只不过,我一直期望你做一个真正的大侠,真正的英雄。”   “我总会做点事,现在时机还未到。朝中六贼为恶,深得信重,祸延不济,覆亡无日。我有心想做点事,可是,如果表面还不够堕落、淫乱、暴烈、凶残、沉沦,只怕那些奸佞机诈得势掌权之徒,都会提防警惕,严加防范,我便无从下手,无计可施。”   巨侠听了,情切地道:“也许你别有苦心,另有用意,但你也用不着如此怙恶不悛,拣平民百姓来开刀,令他们孤苦无告,家破人亡啊!” 笑问热血何在(7) --------------------------------------------------------------------------------   “我不是想狡辩,希望义父谅解。”方应看哀伤地说,“像乔玉凤乔姑娘的事,却是另有苦衷,别有内情。”   米苍穹在一旁接道:“强暴乔玉凤的人,其实不是小侯爷,而是唐三少爷。”   “唐三少爷?”大侠一愣。   高小上即道:“唐非鱼?”   米苍穹沉重地道:“便是唐零。”   大家都听过唐三少爷的威名,当然还有他的恶名。   唐非鱼这个人也不怎的,非奸非忠,就是很恶。他要的事,就一定得办到。他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他要杀的人,他也一定会杀得到——且不管他要做的是好事坏事,他要得到的是什么东西,他要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一样。   反正,他为所欲为。   他要的一定得到手。   他好恶随意。   杀人随心。   ——他也一向随心所欲。   因为他确有本事。   他本事很高。   ——在“蜀中唐门”中,他的武功、杀伤力、暗器手法,在唐老太爷子和“唐老太太”以下,他绝对在三名之内。   就算以同代武林作算,他的武功排名,包括方巨侠、诸葛先生、惊怖大将军这些好手,他也绝对能保有对峙之势。   所以当米公公提出唐三少爷的时候,连巨侠都感觉到很有点诧异。   ——唐三少爷有时也会做好事,当然,只要那是他爱做的事,他便会去干,倒不分是非,不理好坏。   他知道这个唐三少爷,弃唐门而加入了“有桥集团”,成为“有桥集团”内三大战将之一。   其余两人,一是“绝神君”陈九九九,一是“下三滥”的“何十三太保横练”——陈九九九是当日惊怖大将军派人去攻打“四分半坛”陈氏家族中唯一一个打不倒反而给他杀出重围的高手,怪的是,本来只隶属于人多势众人才辈出的“四分半坛”的第十一代弟子陈九九九,成功地打杀了围剿他的敌人后,却又反过来狙击自己“四分半坛”陈家弟子,同样杀个片甲不留,使“惊怖大将军”凌落石对他也难以分类,不知敌友,只好暂时不再追杀他,却使他迅速坐大,一枝独秀,最终受方应看招揽,成了“有桥集团”的要将。   “何十三太保横练”是武林中少有的、把所习武功之名跟他自己的名字串联在一起、分不开来的例子。他原是“下三滥”的好手,“下三滥”一向诡计多端、花样百出,但练硬功夫有大成者,就只一两个——“何十三太保横练”(她原在门里排行十三)是其中罕见的一位,终为米公公争取了过来,亦成为“有桥集团”重将。   然而玷辱乔玉凤一事,与“有桥集团”中的“三生有恨”中第一号人物唐非鱼,又有何干?   5.神知鬼觉   “当时,唐三少爷也在,是他看中乔姑娘的。”方应看道,“也是他污辱乔玉凤的。”   “可是乔小姐不认得唐非鱼,”米苍穹道,“她只知道小侯爷——至少,小侯爷衣饰上的徽号绝不难辨认,就算遭人玷辱,抬出小侯爷的名号,也不致那么难堪,所以,她就一厢情愿以为是小公子干的好事。”   巨侠问:“那你又任由唐非鱼做这种有伤阴隙的事?”   “没办法。”方应看道,“当时我们要争取、聘用这个人。”   米苍穹补充道:“他是个人才。有他在,足可一人敌千军。”   “有办法的。”方巨侠仍是忿忿,“不用这个人便可以了。”   方应看道:“可是不用人才,又如何壮大?”   巨侠道:“不壮大又如何?野心小一些,欲望少一点便可以了。”   方应看反诘道:“可是,如果没有雄心,少了欲求,又如何救国救民,杀奸除魔?”   巨侠反问道:“如果先造孽作恶,伤天害理,那又妄论什么为国为民、行侠卫道?”   方应看赧然低头。   米苍穹声援、调和地说:“小公子初以为只是一介民女,事后亦曾予重金厚偿,以为满足唐三少爷需求便可……岂知他贪得无厌,索求不绝,又好食恶劳,我们集团的声誉,也为他所累,真是得不偿失……”   巨侠打断道:“你们以为这样做了,只要赔钱,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一了百了吗?这种心态,真要不得!其实,你们风评甚劣,路人皆唾,所作所为,神知鬼觉人清楚,岂可因恶小而滥为?何况,辱人妻女,恶岂算小!你们替唐非鱼为虎作伥,罪孽也不比他为轻!”   高小上在一旁道:“这点确然。别小看仅仅乔玉凤、李皇芳两家子的事而已,传了开去,‘有桥集团’声誉已大受打击。你们着人遣金补偿乔玉凤一事,做得太张扬,那笔偿金,一到乔青虎手中,就教一老贼劫了。乔家是有苦无处诉。听说动手劫掠的还是武林中人……这些日子以来,巨侠为了补偿、挽救这些事和小侯爷的名誉,不知已花了多少心力、时间了。” 笑问热血何在(8) --------------------------------------------------------------------------------   米苍穹忽笑了笑,扪着胡须道:“大侠这么一位重要的人,却做了那么多不重要的事。”   巨侠道:“我觉得平常事就是重要的事,老百姓个个都是重要的人,我帮他们,就是要事。我只不觉得自己是个重要或了不起的人而已。其实什么大侠、少侠、大官、小官,都该多做这种事。这是好事,也是大事。”   米公公不敢再争辩下去,只道:“巨侠说得是。待会儿,唐三少爷今天倒一早留在不戒斋恭迎巨侠,如果能见着他,我会把巨侠的教诲转告他。”   听来,连这身为朝廷红人、武林祭酒的老太监,语音也对唐三少爷有点讳忌,不过,语锋还是轻巧地声援了方应看,巧妙地把话题和罪责转到唐非鱼身上去了。   巨侠冷哼:“我也想会会此人。”   方应看却道:“当务之急,却是想请义父会一个人,宜急。”   巨侠问:“谁?”   方应看道:“‘黑光上人’。”   “詹别野?”   “是。”   “为什么要见他?”   “因为他说在三十一天前,在熟山那一带,见到了一个人。”   方巨侠瞳孔收缩。   他感觉得到:那是关键人物。而且,他从向来很少表现紧张而今却十分动容的义子脸上,发现这消息必然与自己有重大关系。   “他见到的是义母。”   方应看说到了谜底。   乍听,早已在心里有了准备的巨侠,还是怔了一怔。   震住了。   这时,他们是边走边说。   巨侠突然停了下来。   “你再说一次。”   “黑光国师在熟山顶满月峰发现有一个女子,对月哀歌,正是义母!”   “晚衣?!”   巨侠还是震动。   方应看点了点头。   沉重地。   有分量地。   高小上马上试图找出“破绽”:“是詹国师发现的?”   米苍穹在旁代答:“是。这消息也是他透露给我知晓的。”   “只不过,”高小上警醒地道,“‘黑光上人’是蔡京的人,他虽贵为国师,但所作所为,离一国之师之品德相去甚远。”   “不只是詹别野看到,”方应看突然说,“还有有一个人,听到这消息,便常到熟山那一带苦候遍寻,终于,在熟山之巅转上折虹山道旁‘一条寺’那儿,又发现了义母的踪影……”   高小上紧接着问:“这次发现的人又是谁?!”   发现的人固然重要,但发现的人是谁更为重要。—— 一句话之所以重要,有时不在于他有颠扑不破的道理,而是在于说话的是什么人。   有些小人物说了同一句话,却是谁都不记得;大人物随便一说,就成了金玉良言。可见,话轻若鸿毛,重的是说者的分量。   这次方应看的回答更简单:   只一个字——   “我!”   6.熟山   京师西北过“止爱关”后三十七里左右,便抵达一石岩。   一石岩是一块极大的岩石,这一块完整的岩石,形成了一座山,但经年累月,上面长满了青苔、树木,又铺盖了泥尘和垢土,看去不似是一块大岩石所形成的一座山。   其实这座山完全是由一块大石形成的。   此处便是熟山的入口处。   也是熟山的山脚。   之后,绵延翠峦,一望无尽,便是熟山群峰,大约横跨数百里,这儿名山辈出,其中最特别,也最有名、最高最陡的一座,便是折虹峰。   巨侠一听爱妻讯息,就立刻启程。   跟他一道的,当然是方应看和米苍穹。   带路的却是任劳、任怨——任劳负责打点路上接应问题,还带备镪冥香烛、卷轴鲜花。   任怨则极熟山路。   他的人文质彬彬,举止斯文,相貌文秀,言谈文雅,但他却是个爱山的人——他喜欢爬山;名山绝岭,断崖孤峰,他大都上过、游过、攀登过。   他颇熟山性。   知山形。   而且懂得登山捷径。   ——上熟山,自是非他不可。   高小上当然也一齐去。   这些年来,在巨侠所领导的“金字招牌”下,高小上入门虽不算最早,但得到的信任却大,他所付出的心力也最多。   巨侠门下,有几个特别出色的,但都无志于门内的庶务,而志在天下,意在江湖,功在武林。独有高小上,跟在巨侠身畔,默默工作,琐务繁重,从无怨怼。巨侠见之才干,有意提擢他成为代掌门人、总堂主、总护法、副掌门等职,他都一一婉谢、推辞坚拒:他只想尽力、做事,无意于功名利禄。   所以巨侠极信任之。 笑问热血何在(9) --------------------------------------------------------------------------------   他也一直没让巨侠失望。   ——巨侠身边,最需要的是这样一个知他心意、细心服侍、悉心照料其起居生活、琐事要务的人。   他既然随同巨侠重返回中原,一齐入京,这时候,更令紧跟巨侠左右——门里兄弟,方 外知交,有些人就是因为知晓这次巨侠会带同“小诸葛”赴京,这才比较放心、宽心。   要不然,更多的侠义之士,会纷纷自动请缨,要求同行。   ——巨侠虽然功高盖世,无对无匹,但京城毕竟卧虎藏龙,而且巨侠心软人善,很容易在孤掌难鸣之下,为宵小所趁。   高小上不独勇于承担,敢于冲锋,更难得的是他对纷繁琐务、日常细节,都能照顾得无微不至。   而且,他细心、精明。   巨侠曾与“老字号”温家中第一高手“温爷”在“秘魔岩”相会,巨侠当时要为“负负威望门”门主铁跌蝶取得三颗能以毒攻毒、散功复功的“妙不可丸”,跟温爷打了一个赌,受他一“毒”,他不可闪,不可避,不可招架,只可用内功端坐在石凳上硬生生禁受——若受不了,即死;如受得住,温爷则赐他三粒“妙不可丸”。   结果,温爷给他喝了三点“大伤风苦茶”。   方巨侠硬受了。   没事。   可是祛毒时甚辛苦。   也就是说,他好不容易才抵消毒力,但已几近筋疲力尽,抗毒时,盘膝而坐,连天然石凳也给他坐了个大凹洞来。   但他还是熬了过来。   所以他赢了。   不过,他其实赢不了,还大有可能命丧当堂。   因为“老字号”中“十全十美”高手之一温老孩,一时技痒,又不甘巨侠“挑战”温爷,且恨方应看害死同门温剑人与温华倩,是以悄没声息地在方巨侠所坐之处放了两条“潮湿虫”。   潮湿虫一见潮即穿透,一遇湿则成剧毒,方巨侠在全神贯注、全心全意祭起内力、逼出毒力之际,遇上此毒所侵、此虫所攻,岂可保住性命?!   幸而高小上发现了。   他喊破了。   温爷登时变了脸色。   温老孩也变了脸。   他只想帮温爷,可是他知道这次一定会受到温爷的惩罚。   温爷为了这件事,不但如约奉送三颗“妙不可丸”,还多附送了一颗这种珍贵的药丸,作为赔罪。   温爷可讲究信用。   高小上以他的机警替巨侠挽救了一次危机。   另一次是方巨侠跟四位门徒、六位好友以及“小诸葛”高小上,因事要穿过“红沙漠”去会合“反骨帮”门人,入夜投宿于“旧蛇门客栈”,天亮时,大家就启程,只留下高小上打点、付账、余人则先出发经由通往“红沙漠”的“不破关”峡谷,却突然遇数百弓箭手居高临下,埋伏包围。   当时形势甚险。   方巨侠一行人所处之地,四临绝壁,岩坚崖陡,难攻难守,进退均只得横马之地,不得进退,且无遮蔽之处,立足之地又有地热、熔浆、硫磺焰气交集隐伏,埋伏的人不但是一流箭手,且又有人拟将数百大桶黑油倒泼而下,加上箭矢着火,一旦如雨射落,纵不射成刺猬一般,也得给焚成烧猪一样。   方巨侠一众正遇危境,就算能侥幸脱身,伤亡必巨。   但幸好有高小上在。   他一早已悄然登山,从后狙击,杀了数人,使敌方阵容大乱。   埋伏不能觑准时机发动,与方巨侠同行的“金字招牌”、“老字号”、“反骨门”、“负负威望门”、“血河派”高手一齐把握机会,冲杀上山,及时把埋伏者制服、格杀!   巨侠则以一人之力,吸住敌人注意力,在峡谷中应付暗器、箭矢。   这时敌方已乱了阵脚,溃不成军,也根本伤不了巨侠。   巨侠一伙人等,有惊无险,此役均能平安无事。   狙击的人来自两方面,一是给誉为“武林未来新希望”的“小林帮”。“小林帮”有一个极有趣的特色:帮里大部分都是由姓林的年轻人组合而成的,蔚为奇趣,故号称“小林帮”。另一队人马是当年“打不死”一族联盟帮派“老不死”。昔年“打不死”为巨侠等高手所灭,“老不死”的魔头自要为盟友报仇,处心积虑要伏杀巨侠了。他们提供假讯,说是方应看率“有桥集团”的人路经“不破关”大峡谷,“小林派”江湖经验不足,一味有大志野心,决议伏杀方拾青为武林清除祸害,故与“老不死”一起联手狙袭。   据说,方应看后来得悉了这场偷袭的缘由,要为巨侠义父复仇,终于觅着时机,把“小林派”杀得个片甲不留,血洗小林。   至于“乱世蛟龙”高小上,也因而大得巨侠一门信重。   他常能瓦解敌手而不动声色,不居功,不受誉。 笑问热血何在(10) --------------------------------------------------------------------------------   另外一个一齐上山的人,不是雷媚。   她已先行离去。   她离去的理由是:   “巨侠看来并不欢迎我。”她公然地对方小侯爷道,“至少,他是很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为了不想让你们两父子刚重逢就生为难,有伤感情,我就不去了。”   然后她神秘且带点诡异地说: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另一个同上山的是唐非鱼。   ——唐三少爷是方小侯爷特别“邀请”他一同上山的。   巨侠虽然没有正式进入不戒斋内,但因为听了高小上和方应看的意见,进去府邸里备好镪冥、铝宝、香烛、祭品,是以还是路经“不戒斋”里,绕了一周,发现“不戒斋”并不似想像中的大排筵宴,张灯结彩,极尽奢侈,歌舞荣华,而是一片冷肃缟素,十分简朴哀凉,门内就是奠堂,中间挂了一张丽人倩影,潇湘娉婷,巨侠一瞥,心中一阵酸痛,几悲不能自已。   ——没想到,值此忌辰祭日,小看依然不忘恩情,一片孝思!   听说,方应看还邀了一个人。   那人没有马上同行,但却必来山上会合。   那人不是“有桥集团”的人,但却必须来。   也理应要来。   那人是个上人,却给封为国师:   “黑光上人”詹别野!   他们一路迤逦上山:   熟山!   原本,因为特别的苦衷与理由,方巨侠宁愿买棹出海、跋涉沼泽、苦行大漠、踯躅冰原,他都不再、不愿、不肯上山。   但这一次例外。   也只好例外。   因为爱妻。   ——一切都是为了晚衣有了消息。   7.烧猪脚   趁方应看、米苍穹等人进入“不戒斋”去准备一些奠祭用的香烛、供品、镪冥,并且去邀唐三少爷一道去走一趟之时,巨侠倒迅速、精密、悄然不动声色地在不戒斋府邸左右前后浏览、观察了好一阵子。   人传“不戒斋”布置金碧辉煌、平素乐鼓喧天、嚣张淫乱,极尽奢豪恣乐之能事,不过,看来却不致如此。   不错,这巨宅确是碧瓦飞檐,建筑雄雅豪壮,牙樯锦缆、孔翠篷窗,作为侯爷府邸,只见布局深幽,布置大方,栋宇林林,古朴庄严,檐角瓦脊镶嵌着碧黛琉璃瓦筒,清谧雅静,除了在白天也角灯、巨烛齐齐点明,令人有点不明所以之外,并不令人觉得有太多瑰丽奢华。   大概,是住在这儿的主人,比较喜欢光明、明亮之故吧?   ——喜欢明亮的人,心底里再灰暗,也暗不了哪里去!   想到这儿,方巨侠不禁又有了些欣慰。   ——看来,传言对小看是过于苛刻、夸张了!   根据方巨侠的留心观察,比较特别倒只是两件事:   一,编织。很多“不戒斋”的壮丁、家丁、长工、散工,正在门旁、后院、苑前,把一些旧物,例如桌子、台子、椅子、凳子、柜子、箱子、盒子、箍子敲碎、拆开,重新装修、装钉,用竹叶、竹皮、藤条、丝线重新编织。   旁边,有一名像一只脱了壳的大龟般的庞然大物,在那儿指挥调派。   二,观察。   在“不戒斋”顶层有一个高楼,楼上有一平台,横匾书着“卜卜”两个字,有好些人,用各种仪器,书写纪录,观察天文气候,十分专注、忙碌,像要把每一件异象都要纪录在案。白天仍如此繁忙、紧张,入夜后可以想见。   最顶层,有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抽一口大烟,看了一回“千里眼”(旧时称望远镜)。   方巨侠忍不住问:“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反正在‘有桥集团’里,也不是常常有事可做。”任劳毕恭毕敬地回答,“所以,小侯爷命他们把附近邻居的破旧家具,全都搬来拆散支解,重新整合,修补翻新,再给回他们,不收分文。所以,百姓邻居,都十分感激公子德行,而公子又不必动用公款,来办这些事,又把壮丁门人的精力时间,得到正面舒泄,一举两得。负责这件事的是‘何十三太保横练’。”   “楼上的是卜卜台,公子安排了十六个术数、星相、天文方面一流高人,轮流观察天象异象,作出详尽纪录。”任怨解释得恭恭敬敬,“小侯爷本来也要请‘温氏双平’过来帮忙,惜他们位高名大,请不动。小侯爷一直都希望:巨侠您若开口,他们就不敢不来。小侯爷认为:花时间心力去作这些纪录,对后世的占卜术数、命运相理一定有参考的价值、推理的作用。负责这件事的人就是在那用‘千里眼’张望的陈九九九。”   方巨侠点点头。   他心里很同意。   这些都是好事。   好事该多做。   ——一件是为邻人百姓而做的,一件是为后世立学而付出努力,眼前只见二事,都各有意义,没看见的还不知凡举! 笑问热血何在(11) --------------------------------------------------------------------------------   巨侠真希望传言有误:   小看是个好孩子!   这时,小看就出来了。   除了祭品,还带了三个人:   一个是自府邸里跟他出来的,另外两个人,分别是刚才一个主管“卜卜台”一个主持“编织局”的两人。   短小精悍的是陈九九九。   横看像一座山的是“何十三太保横练”。   陈九九九一出来,看也不看方巨侠,也正眼不看其他的人。   他放下了大烟只跟高小上招呼,眉飞色舞,手挥足蹈:“哇哈哈哈!烧猪脚,你又来浑水摸鱼不成!?别人可夸你是‘小诸葛’,但在我眼中,你是手下败将,‘烧猪脚’蹄膀子而已!”   他一上阵,说的、做的、动作的,全像戏子一般,加上他耳朵小、嘴巴小,而双目通红,尽管脸目俊美,但看去依然让人觉得有点诡怪、突兀。   高小上只不动声色地回应:“神君别来无恙,可安好?”   陈九九九怪笑道:“‘别来有恙’?那可是一种毒!我当然无恙了,天天吃烧猪脚,可乐意得很哩!”   他自说着、笑着,就是不望巨侠那儿一眼,不知是有意忽略,假装看不见,还是因为太过注重,而刻意回避。   “何十三太保横练”却正好相反。   他一上来,就看着巨侠,一瞬也没转过,一刹也没移过。   然后,巨侠这才发现:   是她,而不是他。   ——“何十三太保横练”原来是个女人。   她出来之后,只说了一句话:   “巨侠,你来了,我支持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一定支持你。”   谁都看得出来,她说的是真话,出自肺腑,发自至诚。   看她的神态,就算巨侠下地狱,她也一定会跟去似的。   ——那是一种死也不怕的忠诚。   实际上,有很多崇拜巨侠的人,都有这种激越情怀,至死不渝。   这一点,巨侠年轻的时候,也一样有,所以并不陌生。   但跟着方应看身边出来的一个人,眼神却很陌生,也很冷冽,甚至很狠。   这人傲气凌人。   狠意逼人。   他的装扮十分纨绔子弟,膏梁公子,一眼看去,他甚至要比方应看还更公子哥儿,一看便知是长期沉迷于游荡烟赌之场、迷恋花柳之所的豪门子弟。   但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很少有眼神那么狠,那么狼的。   他一踱出来,就看着方巨侠,像苍蝇叮死在蜜糖上,再也转移不了,挥之不去了。   方应看连忙作了引见:“他就是唐三少爷。”   唐非鱼的头发很长。   也很乱。   ——尽管长,虽然乱,却让人有一种飘逸的感觉。   就是因为长,而且乱,所以方巨侠不是直接看到他的眼睛的。   他的眼睛为长发、乱发所掩。   但眼神却自发丝里透映出来。   逼射而至。   如同冷电。   他的唇很薄,薄得令人一眼就看出来:他十分执拗。   他的脸色很苍白,苍白得使人一下子就觉得他有点病态。   ——而且只怕真的有病。   总结一句:   这是个狠而病态的青年!   他就是唐非鱼。   ——原名唐零的他和唐家堡另一“神秘高手”唐飘,一度给拥唐派系目为是“蜀中唐门”的“希望”和“寄望”。   唐飘与唐零,武功、用毒手段都高极了、妙极了,曾有过唐老太太在主持试毒大赛时也险些儿给他们毒倒的记录。   可惜唐飘为人太飘忽,不受羁绊,不安于室,更不安于现状。   他们的期望落在唐零身上:   零——就是希望“蜀中唐门”早些能跨过当日与霹雳堂、“老字号”的对耗,重新从“零”开始,迈向高点、满分和无止境。   可是唐零也太狠。   他行事一向自以为是,任意行事。   ——可能大凡是一种出类拔萃、出色才华的好手,难免都会任性难控、特立独行之故吧;不如此,又难自成一家之才。   唐零曾钟情于“飞鱼塘”沈家沈三三沈姑娘,展开猛烈、狂热追求。   可悲的是沈三三沈三小姐死于强梁奸杀。   从此,唐零就易名为“非鱼”,以作深永纪念,而且,他倒行逆施,变成个在传说里“好强暴良家妇女”的恶少。   其实以他的资质、才干、武功、声名,根本用不着这样做。   有些人甚至猜测,沈三三其实是死于唐三少爷的强暴。   但这只是猜估。   毕竟,奸杀沈姑娘的元凶,迄今仍未捕获。   不过,就连有“小诸葛”(虽然给陈九九九讥为烧猪脚——陈九九九嘲笑高小上为烧猪脚,其实也事出有因的:“绝神君”和“乱世蛟龙”都曾一度在“天机”组织里合作过,有一次两人联手攻打“神枪会”,结果几乎丧生火海;虽然两人都能在火海余生,但高小上烧伤了脚,历三个月依然肿如猪蹄,陈九九九从此熏红了眼,再也不能彻底复元——故“绝神君”称之为烧猪脚,亦其来有自)之称的高小上,对唐非鱼,也一样有此猜想。 笑问热血何在(12) --------------------------------------------------------------------------------   他且把这种猜测,告诉了巨侠。   巨侠一面聆听,一面观察唐三少爷自乱发里逼视他的眼神。   他领略出对方的狠。   和狼。   还有恨。   以及如狼似虎郎心如铁般的狠和狼。   8.陟彼青山   唐非鱼一直狠狠地也恨恨地盯住了巨侠,在黑色乱瀑后的眼神像黑蛇白牙一般凌厉。   直至他看到了一个人,才转换了眼光。   那是个女子:   雷媚。   雷媚媚。   雷媚美。   一看到雷媚,不但使唐非鱼转移了视线,也令这位唐三少爷的目光从锐利转化为另一种眼色:   两种眼光虽然不一样,但也相同、相近的是兽性,但一种是杀人的冲动,一种是交媾的渴切。   不仅唐非鱼的眼色变了,连同陈九九九的眼神,也变得不经意起来,他双目不住往雷媚那儿瞟来,当雷媚望向他时,他的视线却又投向别处了。   那时雷媚还没离开。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离开不戒斋。   相反的,她是走入不戒斋,不与方应看父子同往熟山。   而唐非鱼却要上山。   方应看向巨侠作了说明:“唐三少爷是非去不可。因为当年义母初染沉疴时,‘老字号’的温故衣曾判断是中了一种奇毒,并怀疑是‘蜀中唐门’下的手。这件事传了开去,江湖沸沸扬扬,唐三少爷认为义父、义母跟唐门无仇无怨,绝不致下此毒手,更不会无故下毒,万一能发现义母尚在人间,他也想看看究竟中的是什么毒——说不定还可以尽一分力。”   解铃还须系铃人。   ——解毒则当然要靠唐家的人。   方应看的心情,巨侠绝对可以了解。   他甚至比方应看更是情切。   他也明白唐三少爷的心思:   江湖上,武林中,无论是谁,再势大位高,也不想得罪自己,冒上害死大侠爱妻的罪名,是以,就算是一向桀骜不驯、为所欲为的唐非鱼,也不想背上这个黑锅。   方巨侠趁义子进入宅子里准备祭品、召唤人手之际,他不动声色地问“小诸葛”:   “‘蜀中唐门’一向都是武林中最神秘,同时也是野心最大的家族,小看不是不知道吧?”巨侠有点为他担心,“但他还是让唐非鱼加入了集团,成为他近身大将。他到底是给迷惑了,还是给拿住把柄,遭受胁持,或另有打算?”   高小上的回答是:“我看,小侯爷就是因为知道唐家堡的人有才干、有本事、有野心,才故意让唐零进入‘有桥集团’,成为他贴身要将。”   巨侠沉吟:“此话怎说?”   高小上道:“‘蜀中唐门’就是有野心,才会有所求,有所求,才会予人利用;有志气的人通常都会有些真本领,小侯爷有足够的才智胸襟去用这些人才。”   “可是,”巨侠仍是疑虑,“与虎谋皮,狼狈为奸,不是自陷险境,就是易遭连累,小看聪敏,但毕竟年轻,恐难与四川唐门整个家族的高人斗智斗力。”   高小上依然对方应看有信心:“我认为这一点难不倒小侯爷。他选了唐非鱼,就显出了他遴选人才之准确。”   巨侠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不错。   唐非鱼的确具备了几个让方应看任用的条件:   一,他武功高、名头大、用毒手法可佳,的确足以成为方应看的强助。   二,他不羁任性,难成大事,若要用“蜀中唐门”里出类拔萃而又不受家族控纵的高手,唐零、唐飘都是首选人物。   三,唐非鱼既有所图谋,方应看就正好利用他所图而利用之;唐三少爷既狂放恣肆,就一定难与人合群,难为人所用——却正好为“有桥集团”效命。   巨侠心里也同意高小上的推论。   他知道这“乱世蛟龙”素与方应看不和、不睦,但遇事分拆,高小上依然保持持平、合理的判断,这就是巨侠向来对“小诸葛”的意见乐于听信、采用之故。   “那么‘绝神君’呢?”巨侠问下去,“他竟背叛自己师门,把‘四分半坛’搞得个四分五裂,投靠了大将军,小看收容这种人,只怕没什么好处。”   高小上的浓眉深锁,仿佛思虑要周密得把他双眉之间的印堂也横闩了起来似的。他本来就有点眉压眼,而且,好像是双眉把两目上了两道枷锁。 但他的话依然有力。   回答依然快。   且有分寸。   “陈九九九是背叛师门,得以全身,”高小上说,“但就是因为他依附了惊怖大将军,日后,凌落石的败亡,只怕也是他有份造成的——从这点看,他是个能忍辱负重,恩仇不忘之人。”   方巨侠知道高小上的消息正确。 笑问热血何在(13) --------------------------------------------------------------------------------   因为他一早已知晓“绝神君”的来历与来路。   他只不过是要再问一次。   他要看看高小上怎么个看法。   他也想听听“小诸葛”怎么说。   所以他再问了下去:“那么,‘何十三太保横练’呢?据说,她是个火暴、粗暴的人。”   “是的。”高小上扯扯他肩上的褡裢,道,“只不过,她是因为太崇拜巨侠您,为了要接近您,为您效劳,她才加入‘有桥集团’,为小侯爷所用——她其实要服侍的是‘大侯爷’。”   巨侠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他却发现陈九九九一双贼眼,仍老往雷媚那儿瞟去;“何十三太保横练”却常往他那儿望来。   不过,方应看却没有邀“何十三太保横练”和“绝神君”一道上山。   他只邀唐三少爷同行。   他们看见远山。   那一层一层、仿佛在虚无缥缈间的连峦翠峰。   他们要上山。   “义父,”方应看遥指云雾围绕的山峰,“我们要陟彼青山。”   是的,陟彼青山。   巨侠要去寻找他的爱妻。   本来是执自之手,与子偕老,却又何忍悲莫悲兮生离别!   在巨侠心中,那位美丽女子亘常是一把痛苦的小刀,镂刻着他易惊易喜的心灵。   ——君之去我,弹指经年。年年此夜,碧海青天!   ——昔君与我,有影皆双。我有疑豫,我搉君商。我有豪情,君悦君赏。我唱君和,我瑜君埸。今我失君,形影彷徨!   路上,巨侠问方应看:“当日,你别与我,留在京师,不是答应过我要为国家做大事、为人们做好事的吗?而今,且问热血何在?”   “在的。”方应看道,“正如义父你背上的金红剑一样,不是本应随师公埋于青冢中吗?而今,你重出江湖,便宝剑与巨侠俱在!”   然后他说:“我不想先引人注目,所以,故意表现不出色、没志气。我不要让人提防,故此,特别做出令人瞧不起、不上道的事情。我不许打草惊蛇,因而,有心耽于逸乐、疏于奋进。其实我自有打算。‘有桥集团’也是我的一个跨步的石拱而已。我用人,也只用有用的人,不问其声名、私德,只问其肯不肯为我效命。我志在澄清天下,但第一步得先要获得皇帝身边大臣、宦官的信任,然后才能得到天子的信重,方才能展抱负、放手任事,许杀佞臣贼子,重振大宋天威。”   “宋朝积弱,既比不上秦的虎视六合,一令天下;也比不上大汉赫赫武功、大唐皇皇盛世。本朝重文轻武,儒士老是喋喋不休,争论不息,却不见得民富国强,不孝孩儿,早已看不顺眼,坐立不安。”方应看如是说,“我一直都想做点事,但我年少无知,义父又不常在身边助我,我不想一旦仓促起事,一败涂地,牵累义父盖世英名,所以我只能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去做。请义父准许我些时日,俟适当时机,我一定会给义父一个惊喜。”   方巨侠听了,对方应看陡生无限怜惜。   山在远处。   他们行近。   山在上。   他们上山。   稿于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日至廿一日:静飞下班即过来拜母忌辰/有飞蛾显光/乐此间今始终有女主人/将鸡佬事件告静/首与阿动华发大购物,漏重要物,幸有人唤取/杯子用餐,此时期常去绿树林、杯子、水湾、炭烧咖啡、荷兰园、八方缘、红灯笼与我们常聚之地/仪通知网页有新料/正式邀请小静入住“卜卜斋”/这才弄清楚静儿素静独居,松一口气,上天恩赐/方敏愉来读者反应/淑仪近期表现良佳,合拍大方,知书识礼/首次约非静楼下会见,首看小刘过去相簿/流动一夜赶三场表演,很忙碌,颇辛苦,伊却视为平常/《高手》杂志刊出“狮子出窟”之访问,效果甚佳/梁应钟、方娥真赴濠江会见林维青/向方尽诉静飞事/已“下令”为小动办赴港事/新鸿通知工作到月底,洗尽铅华,这是个重要关键,她知在重大关头如何裁决,英烈女子/出奇不意,与六妹四弟赴金都城捧“流动”场,没位坐,站着观赏,静儿意外惊喜。   校于一九九八年三月廿一至廿三日:梁赴澳会台合作人,海关巧遇忠实读者,造成他日静儿动向的重大喜讯,立功至伟。 踏遍青山人未归(2)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但真正发现了什么的,是任怨。   他发现在山径险处,有一块石头。   不,那是一个很像石头的人。   那是个瞎子。   他手里拿着明杖。   他两眼翻白,眼眶内完全没有眼珠。   他盘坐在那儿,像一块盘踞在那儿已承受了几百年风霜几百年雨水阳光的老石头。   可是,这个瞎子看去,并不老。   他只是古。   ——古意盎然。   任怨一发现这是个人而不是石头,就笑着招呼:“你好。”   石头没回答,但点点头。   石点头。   “你可是瞎子?”   任怨试探着问。   “你也是瞎子?”   那人反问。   任劳马上光火:“你这人,怎么这般没礼貌!”   那人冷冷地道:“你若不是瞎子,怎还看不出我是不是瞎子?!”   任怨却依然不愠不火,语态祥和,致歉:“是我们失觉,对不起。请你让一让,让我们过去。”   山径狭仄,山壁陡急,径道仅容三趾,若不是这一行人身手非凡,走到这儿,再已走不上去。   而今,瞎子往那儿一坐,更是谁也走不过去——除非是先把他挤下去:下面,是万丈深崖,山脊如刀,就这样垂首一望,仿佛也会有万劫不复、剥剐之痛的炙肤之感。   ——这样掉落下去,最多只掉落到一半,四肢五脏,怕早已零零碎碎,散布此山头怪石嶙峋处吧?   何况山腰还荆棘四伏。   可是,那么一位瞎子,却怎么上得此山来?   ——他上山来作甚?   总之,他定然是个不寻常的瞎子。   而且,他还是个漂亮而英俊的盲人。   任怨本来已经是很清俊的男子了,可是,与这盲人在一起,却似乎欠缺了些什么东西。   大概是一种玩味、一种深度、一种古味吧?   瞎子反问:“你们真的要过去?”   任怨道:“是的,我们要上山。”   瞎子道:“真的非上山不可吗?太阳已快下山了。山下是人间,何必要上山?”   任怨一时语塞。   方应看上前半步道:“我们上山有事要办,还请先生让路。”   瞎子叹道:“人间有路却不走,天界无路偏攀登——今儿怎么人人都要争着上山、攀峰、登绝岭!”   方应看沉吟了一下,即问:“兄台的意思是说,刚才已有人上过此山吗?”   瞎子道:“我在当路坐,虽是瞽目,有人上下,总还知晓。”   方巨侠居然挺身上前,步履有点跄踉,向瞽者抱拳揖道:“敢问先生。”   他明知道是盲人,但依然抱拳拜见,礼数不失。   巨侠语音一起,瞎子忽然一震,抬首仰天,脸色一片茫然。   “是你?!”   “不错,”巨侠沉声道,“是我。”   盲人忽然以手按额,喃喃自语:“这就难怪,难怪要上山了……”   巨侠问:“我只想知道山上的是男是女?”   瞎子忽然苦笑反诘:“我是个瞎子,你是问道于盲?”   巨侠道:“你心里不盲,而且比谁都清楚。”   瞎子又喃喃自语,“我心里不盲?我心里清楚?……”   高小上似不欲与之纠缠下去,何况,太阳确已偏西,下到半山了,他追问刚才巨侠问过的话:“敢问兄台,刚才上山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山上的焉知鬼神。”瞎子断然答,“上山的则有男有女。”   巨侠没办法进一步问他是些什么样的人——毕竟,他是个瞎子。   瞎子补充一句:“其中男的,是个黑人。”   “黑人?!”任怨马上抓住了他这话的语病,“你不是看不见东西的吗?怎么却能分辨出颜色?”   瞎子一笑,淡淡地道:“我虽然看不到东西,但我可以感觉得出来——”   他紧接着说:“他是个黑人,确是通体透黑:我除了感觉到他的气场是黑而沉重之外,他的心也是黑色的。”   方应看与米苍穹相觑莞尔。   米公公道:“大概是‘黑光上人’先上山了。”   巨侠依然要问:“女的呢?”   瞎子迷茫了一阵子,才说:“我只闻得着气味……有一位是世间姹女、人间媚物,但却是处子。”   巨侠追问:“你的意思是不止一位女子在山上吧?”   瞎子又惘然了一阵,“另一位……有着水仙花样般的清贵气味——”   巨侠听得心头一疼。   方应看知其义父心急,便向瞽者道:“我们就且上山吧,请您让一让。”   瞎者茫然问了一句:“你真的要我让?!” 踏遍青山人未归(3) --------------------------------------------------------------------------------   大家不知他问的是谁,既像是问其中一个人,又似是问他们大伙儿。   幸好盲者已自己作了复:   “你要我让,我就让吧。让你上山,不过,高处不胜寒,上山容易下山难。”   又咕哝说了一句:“猎犬究竟山上丧,将军终须阵中亡。”   任怨吆喝了一声:“你胡说什么?!”   瞎子霎时间像全身给抽去了气血肉骨般,只剩下了皮毛,整个身子似壁虎一般扁平地粘扒在山壁上,就此立即让出了一条险险仄仄的路来,让大家鱼贯走过去,还低声说了一句:   “没说什么。”   2.问道于青山   到了熟山山顶,四顾一片苍茫。   夕阳已在残赭乱舞中冉冉沉落,美得像一记绝色的手势。   方大侠上到了山峰,山岚劲急,他只觉一阵心悸,一阵晃漾,山深不见底,云深不知处,他在残阳如血中却依稀仿佛曾见那旧时的丽人,旧日的情意。   山色青青。   ——他怎样才能再见她?   ——她还活着吗?   ——然而他却还是活着的啊!   他能问谁?伊人何方?   问青山?山不应。   白云不相应。   残阳飞出乱血来,撞出昏鸦归雁,就是没有一句回应。   世人不知形影只单之苦。人以为他早已名满天下,名成利就,名高望重,名震江湖,常怀欢笑,自在自得,逍遥快慰,其乐无穷,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得什么,可是,他们怎知道离群孤雁之苦?焉知晓失伴孤灯之悲?   残山梦真,夕阳雄图,一把金红转眼锈;锈心锦口,雄于万丈,红颜未老恩先绝!酬一曲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唱一阕悲回风,看人事翻覆中。   在这一刻,他在感情的劫网中,情愿是一个盲者。   这使他想起刚才那位瞽者。   ——那人虽是个盲者,但却似是位智者,他不因看不见而不开心,反而好像比看得见的人看到的更多、更精、更真、更明白、更独特。   所以他问高小上:“刚才那位盲者,是不是诸葛先生身边两大护法之一的‘对神’?”   高小上怔了一下,也震了一震,才说:“您不说我也忽略了……看来,他真的可能就是‘对神’项非梦。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方应看看着一处。   他很专注地看着,好像那处很值得他一看再看。   可是他的回答却很无奈:   “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里。”   然后他望向任怨。   任怨连忙深吸了一口气,昂首道:“我们发现山上显现仙踪后,曾数度亲自巡视,并派人把守,却一直不知道‘对神’居然在山中。”   方应看仍在看他所看的,只淡淡的一句:“你们负责看守此山,却连一个瞎子也没发现,看来,‘对神’既在这里,就算那又聋又哑的‘错鬼’也同在此处,你们也一样没注意的了?”   任怨立即垂下了首,语音也有点震颤了起来:“卑职失责,大意疏忽……”   方应看还在垂目地看一物,只冷峭地问:“那么,又聋又瞎又哑的,不该是‘对神’项非梦、‘错鬼’施算了,而应该是你们任劳、任怨才称职了。”   任怨这次不仅垂下了首,连手也垂得直直的,涨红了脸,看去是快要哭出来了,只嗫嚅道:   “卑职该死,罪该万死……”   巨侠看了为他难过,就闲闲地说了一句:“那也不算什么。这山人人来得去得,谁可以禁止人入山出山的事!再说,遇上‘对神’、‘错鬼’这等高人,任劳、任怨也阻止不了他们。难道连关七这等能人出现在山中,也能怪人把守不力吗!算了,只要不碍那事就好。”   大家都知道巨侠是为任怨、任劳开解,他这么一句,也形同豁免了方小侯爷要对这两人的惩罚,也明白他所指“那事”是何事。   他们正是为此事而来。   方应看忽笑了笑,语音充满关切之情:“义父,你没事吧?”   巨侠一怔,道:“我没事。不是还要上山吗?”   方应看道:“可是,义父的手指颤抖得很厉害。”   巨侠一笑:“许是近年少上山之故吧?无碍。”   他现在发现方应看视线的焦点了:   原来小看在注意他的手,所以发现他的手指在哆嗦。   方应看听了,像是舒了心,道:“这儿再上去,就只有折虹峰了。”   巨侠喃喃地道:“折虹峰?”   方应看诚挚地道:“是。义母仙踪,数度在暮落前闪显,便在彼处。”   巨侠长叹了一口气,毅然道:“好,那我们攀峰去。”   那山峰甚高。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踏遍青山人未归(4) --------------------------------------------------------------------------------   高得甚傲。   峰势如一剑朝天,独耸对峙,旁若无山。   在登峰的山径上,他们又遇上了一个人:   一个通身裹着黑袍的人。   这人显然在守候。   而且在苦等。   ——他在苦候他们来,好像已等了许久许久,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他一见方应看,就拱手;一见米苍穹,便抱拳,一见方巨侠,这才长揖到地,隔山恭身喊话:   “可是方巨侠?”   巨侠微笑答应,趁机略作喘定,却听那黑黝黝的汉子已嗄声道:   “我刚刚又见着尊夫人的倩踪了!”   3.多情应笑我不生华发   这汉子正是“黑光上人”詹别野。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在方巨侠领袖武林的那一段日子里,正值国家用兵,抵御外侵,而盗贼叛民,趁乱四起,方巨侠便以绝世之学、旷世之能和他登高一呼便四起响应的过人名望,组织各路武林高手、江湖好汉,杀敌平寇,倥偬于国难济世中。   真正习武的人,为的是保国安邦,济世救民。   这段日子,巨侠夫人晚衣一度代夫主掌中原武林大局,统领“负负威望帮”、“金字招牌”、“老字号”等组织,也管理、调度得整整有条,欣欣向荣。方应看也向义母请缨,要直接影响京师朝政的枢纽,故被派去京城扩大“金字招牌”的影响力——不料结果却是:方应看联结了宫廷里的内戚和太监势力,组成了“有桥集团”,成为现在京城里的三大武林势力之一,且骎骎然有青出于蓝、独占鳌头之势。   只不过光凭夏晚衣一人之力,毕竟无法兼顾周到,且已过分操心,而昔时与巨侠共同创帮立业、并肩作战的元老级高手,多已随大侠往前线边疆为国杀敌,共抗外御,剩下的新锐、精英要应付趁乱蹿起、趁火打劫的各路邪派人物,当然费煞心力。   方夫人本身并无野心,她觉得倦了,想放手,要休息。   她只想过一段平静的,跟巨侠逍遥自在、双宿双栖的恩爱岁月。   她看到夕阳,都觉得红胜似火,红艳胜花,红霞胜血,她只想好好歇一歇,依偎在丈夫宽阔、有力的肩膀,欣赏斜阳无限在一刹那的粲然,或许,那就是天长地久了,海枯石烂了。   所以她把大部分的事,都交由门下子弟、新秀料理,故而,有许多不肖子弟趁此作乱,从中获利。   方夫人后来到京师要调集人手,义子方应看留住了她,希望他养母能留在京城安然享福,外面的事由他着手料理好了。   方夫人也有意让方应看立功建业,放手让他平息一些江湖纷争,可是,方小侯爷一出江湖就杀性太强,很快便赢得了“神枪血剑小侯爷”的称谓,但也惹动了一些决不好惹的武林大帮大派大世家,要对付他。   先是“老字号”温家的好手,觉得方应看委实做得太过,要“教训教训”方应看。   然后是“蜀中唐门”的高手。   他们追杀方应看,甚至追到京城里来了。   方夫人自然要护着她的义子。   她势必出面化解。   她还请动了诸葛先生及其得意门生作调解。   听说,“老字号”和唐门的高手不接受她的化解,对她下了剧毒。   方夫人中毒,消息飞快地传到方巨侠那儿去。   正好,巨侠那儿兵祸已暂缓解,方巨侠归心似箭,即刻风尘仆仆赶返京师,探望爱妻。   但方夫人已痴痴呆呆,神志不清。   为此,巨侠即出京与唐门高手哀求、争持,要取得解药,由于唐门不承认此事,几乎又掀起一场江湖大风暴,幸好,最后还是得到各路武林耆宿的调停,巨侠终于辗转由“下三滥”何家好手那儿取得解毒药方而返。   可是,他好不容易赶回京城,一切已经晚了。   爱妻已香销玉殒。   据说,夏晚衣因抵受不住毒力煎熬,又失去常性,竟发狂一路奔上绝岭,登上折虹峰,方应看悉闻大惊,与米公公等全力赶赴熟山,惜已迟了一步。   他们是目觑晚衣夫人纵身一跃,落下万丈深崖的,欲救无及。   崖边还有方夫人的一双锈鞋,一面巾帕,帕上绣着一对鸳鸯,两只仙鹤,犹散发出酴醾花的幽香。   ——她为何要去求死呢?   ——她竟等不及方巨侠回来医她!   绣帕上还绣下了几个字:   天长地久曾经拥有   赶回京师的方巨侠,从此觉得天绝地灭,万事皆空,只喃喃念着帕上那八个字。   诸葛先生曾以此开解他:“曾经拥有,不如自由——尊夫人现在是自由自在地去了,至少,比拘在人生的囚笼密室里坎坷艰险度日的好。” 踏遍青山人未归(5) --------------------------------------------------------------------------------   追命也趁机一语双关地念道:“天长地久,不如喝酒;也许,这对尊夫人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巨侠却不喝酒。   酒消不了他的愁。   他要面对他的伤悲。   他以清醒的痛苦去惦念他的爱妻。   他看她的遗物,想着她和他一齐度过的日子,想念她的音容、笑靥和埙声的笛韵。   直至有一天,他放下了一切,再也不理江湖事。   他离开了京师。   只在每年爱妻的忌辰,他才会回来祭她。   近几年,他甚至也不回来了。   因为他惦记她,是在心里头。   祭她,是他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的事,正如真心拜神不一定到庙里,虔诚斋戒不一定选在初一十五一样。   他没有憔悴。   也不太消瘦——甚至,还微微发福。   多情并没有笑他早生华发——反而还作了一个反讽:讥刺他不生华发。   他仍一头的黑。   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当她跃下深崖,他也掉进了地狱。   她死了,他也没再活下去了。   他仍然活着,也许是为了一个只怕永不如愿的希望:   他期待奇迹:   她仍活着的奇迹!   4.——怎么遇上你   踏遍青山人未老。   ——但人也未归。   方巨侠飘然天涯。   但他的心,已跟爱妻一齐堕入深谷,万劫不复。   尽管他行万里,赴塞外,出边疆,入大漠,过尽千帆皆不是,拣尽寒枝不肯栖,但他的生命,仍留在这座青山上,并没有离开过,还一直寻寻觅觅,像蝙蝠不忘飞回它栖身的山洞,像燕子总会飞回它建的窝巢。   然后,在最后,他就突然收到远方义子捎来的讯息:   重见晚衣的重大消息!   事情是这样子的:   听说,第一次发现晚衣仍“活在人间”,或“羽化登仙”的,是义子小看。   他在拜祭义母的时候,居然看见了他们祭奠的人竟然活着——至少,仍乍现眼前!   方应看一向很有孝心。   而且,他对大意让义母寻死一事,一直非常内疚,十分难过。   他甚至向巨侠表达了一死随殉之意,那一次,巨侠还正正反反掴了他八记耳光,才能把他从悲愤疾哀中镇定下来。   ——人已死了,陪葬何用!   故而,为弥补心中歉疚,方应看不仅在“不戒斋”设祭堂仰母容,还常带铅宝、镪冥、蜡烛、三牲、礼酒、五果,不惜跋涉上山,前来义母跃崖处跪地拜祭,痛哭流涕,直至夕阳将下,才不舍而离。   所以在京师人皆传云:方小侯爷虽然心狠手辣,容易翻脸无情,但对义父倒极恭敬忠诚,对其义母则至孝至挚。   这已成为了方小侯爷的“可取之处”。   可是,那一次,山上正下着毛毛雨,但却有余晖斜照,方应看拜祭完毕之后,徐徐立起,正待下山,忽然间,瞥见山雾迷茫处有惊鸿一闪。   只一闪。   一闪即灭。   但这已让方应看张口欲呼:   那是一句千呼万唤的称呼——   “义母!”   可是他呼不出口,唤不出声。   ——义母不是已跳崖自尽了吗?   不过,那的确似是义母的倩影:像一个飘忽的舞姿,随着雨影阳光,一下子在山谷云海那儿闪了过去,晃了一晃,像挽了一个诀别的手势,莲花一般水仙一般地乍绽便寂灭,使人来不及一个惊叹。   怔住了。   方应看完全震住了。   ——怎么竟遇上你!   据悉,他这一次奇遇,并没有“立即”通知义父。   因为他以为只是幻象,自己时有所思,才致忽生幻觉,如太早惊动义父,只让他更分心担忧。   就算义母仍然活着,也断无可能会在如此峻险高悬的山谷间出现——那儿上不到天、下不着地,不但以义母轻功不可能办到这一点,就连绝世武功的方巨侠也一样办不到:能办到这一点,除非不是人。   而是神仙。   ——如果是神仙,那更不必通知巨侠了,因为毕竟义母还是死了。   不管升仙,还是成鬼,都已经死了,不是人了。   既不是人,那还见来作甚?哪还再见得着?   方应看后来表示:   他以为当时只是神思恍惚间的一个错觉。当时有云海,还有雨雾,又正好有残霞夕照,可能因此而幻化出自己心中思念的景象吧。在峨嵋金顶、江西庐山,不是也常有这种佛光幻象吗?   可是,不久之后,“黑光上人”上山修炼法术——虽然谁也不知他修习什么法术(抑或是妖术?),到底有没有法术,或只练的是武功。不过,大凡是练仙炼丹、修道修法的,一定会入山上、隐入林中,才能“修出”功法正果来;也许,根本就是一旦让世人尽觑洞悉则不以为奇,也不成为法吧?——他又在熟山上看到晚衣夫人! 踏遍青山人未归(6) --------------------------------------------------------------------------------   他以前曾是一度列为“武林三大绝地”之一的“恶人林”的副林主,跟方巨侠算是有夙缘,也有宿怨,但他当时功力与巨侠相去太远,根本不可能生报复之念。   多年下来,他已名成利就,贵为国师,更不想妄提什么前尘往事,报仇雪怨了。   但他也肯定认得方巨侠夫妇。   他却在一次练功的时候(据说是正下着滂沱大雨),他忽然看见,在重重雨网里,竟端立着一位丽人,在山坳悬空处,飘渺恍惚地幽幽在眼前、雨中一个旋身,往千山万雨中斜飞而去。   竟此不见。   “黑光上人”为之震绝。   下山之后,他向方应看说了这件事。   他说了之后,方应看觉得,是时候通知义父了。   方巨侠得知此事后,立即赶赴京师。   一路打马,巨侠心里只有四个字:   ——让我见她,让我见她!   心里也只有一个期许: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他还有一个决绝的想法:   ——就算她已死了,也让我再见一见她,只要知道泉下可以相见,我就心甘情愿跟她一齐死。   他一路上还在心里重复又重复、反复又反复地唤着一个名字:   ——晚衣,晚衣!   是以,他入京训子,是一件要事,但要觅亡妻,更是一件大事。   如今,他不惜再上青山,再登高峰,就是为了要寻觅亡妻,而且,他来到京师之后又从义子口中知晓了一件事:   方应看因为曾见义母现踪,故而抑郁萦肠,常找借口上山寻觅,在一次拜祭之后,乍然又见义母在折虹峰顶一闪而过,像飞花落遍繁华尽一般绝美而去,之后,峰顶拉起一道色彩斑斓缤纷的彩虹。   方应看说到这里,竟哭了。   方巨侠听到这里,也哭了。   流了泪。   哭无声。   无声之泣最是情伤。   伤情总是痴心人。   痴于道者无拘束。   痴于剑者杀性大。   痴于情者思难忘。   稿于一九九八年三月廿二至廿三日:静飞靓衫杀死人/定下为静“去向”大方向/尽把武侠前辈、同道事相告予静儿知/与静姑首赴“珠百”大购物/流动向叶何宣布“不跳了”/偷买翠儿送飞飞,放床上吓小静/转述东冬、twelve/绿树林饮茶缅念过去/向阿静出示我证件/送红纹玉予静纪念我和她之恩情/静儿下午约晤文静,晚上与队长说明,为此事,甚担心,魂神颠倒多恍惚。   校于同年同月廿四至廿五日:小静半夜“讲数”未有回音,急煞我,屡call之,留话鼓励,直至子夜四时许,中间挣扎凌厉,苦也,一波三折,叶初大坏事,气煞我后与何协助协力,等得我好惨,何、梁二人接回静姑,再立大功,静飞坚决信念,以致突破一切阻挠,无惧流言,管它众口闲言,置诸不理,益坚此情/此爱不易,此情不渝/静飞一夜未眠,早上即要赴江门取舞衣,坚强/多次留台留话,四度洗发,浪漫真情静飞平安回珠海/叶旦赴“尊”接静,今始搬衣物过来,静飞决定搬过来住/等云款急/替刘印卡片、定职卫/办流动港事何得负面讯息/激情皇冠传来读者反应信/BB看到以前女友相,大方不小气,小泣更柔情/暗中定下引三十一号庆静“荣休”和单方面宣布订婚大计,无人知,只在心中胸壑。 须凭杯酒悼芳容(1) --------------------------------------------------------------------------------   1.遇上你那么难   遇上你那么难。   ——巨侠心中悲鸣着这句话。   这些年来,他看到单个的事物,无论是孤雁、孤燕、孤星、孤云、孤叶,他都无由地浮上了这句话。   晚衣跳崖后,他曾入过几次山,为的是要寻找她的骸首。   可是没有。   找不到。   方应看发动了他的人手去找,也一样找不到。   山太高。   谷太深。   这样一跃,茫茫苍苍,粉身碎骨,人面不知何处去。   找不到固愀然,却依然有一线希望——   难道她还未死?   可是遇上她偏那么难!   巨侠不由得常忆起当日自己初出江湖便和她遇上,从斗气成了夫妻、从争锋成了爱侣的事,鞭梦丝影,幕幕牵绊神魂,惘然不已。   他本来不想上山。   不能上山。   但他不得不入山。   上山为了见她。   ——遇上你,怎么那么难!   方应看对他义母有深刻的感情,是情之所至,也是理所当然。   他童幼时为生母“老龙婆”所弃,身体本就羸弱多病,义母悉心地照顾他,喂汤煎药,无微不至,由于义母特别疼惜他,所以门下子弟、各路亲友,也就对他另眼相看,多加照拂,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义母的亲情,他早已活不下去、活不下来了。   他还记得患哮喘时,有次痰壅塞在喉颈间,他呼吸不过来,群医都束手无策,眼看便不活了,义母却及时赶了回来,用“畏神指”替他推揉搡搓,打穴通脉,还亲自用纤纤素手自他喉中掏出一大块浓痰来。   她救活了他。   他到现在还记得她美丽的指间还粘着他那一口痰的残涎。   另一次也是因方应看自小体弱,初习武无成,非同门之敌,他闷闷不乐,同门师兄弟冷讽暗嘲,他又偏都心里清楚,顿生了放弃残生之念。   但义母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曾夤夜到他房中,劝慰他一番话,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练武跟世间所有伟大事业一样,都是不能一蹴即成的。往奋斗长程着眼,所有的挫折与打击未尝不是一种成功的累积,目标的确定和路向的更正。从短暂的看,波折和失误更是一种调整和棒喝。只有怕失败的人才会失败,喜欢以失败为师的人却一定成功。唯其大成就不易,才成其为大成大就。你不够他人体魄强健,那大可以练一些以巧胜雄、四两拨千斤的武功啊。针虽小,一样能刺入骨髓;剑虽长,但尖锋只一线。虎能搏人,鹰能啄人,蚤子蚊子一样能反叮人吸血。你若要跟同门一样力猛,那只不过是一位方氏门徒罢了,要练,就得从在义父那儿吸收的武功中体悟出适合自己的特色来!别忘了,以前你义父初出江湖的时候,武功亦不如人,他也曾自卑自怜过,但决不放弃,咬牙流血,从一层层、一场场、一次次、一阵阵的战役中打了上来,终于有了今天的非凡成就……试想想,当时的他呀,也可能生起过与你一样的念头,跟你现在一般的看法。要是他放弃了,哪有今天武林里中流砥柱的方巨侠!”   这番话使得方应看重新奋发,苦学狠练,努力补正自己的缺点,尽力发挥自己的优点,终于在武功上在同门中出类拔萃,冠绝群伦。   但另一次“打击”,又接踵而来。   那是一场“恋爱”。   要命的恋爱。   方应看的孤高和俊美,让门里不少女子都心生仰慕;他的才情和高傲,更使江湖上不少侠女都为之倾心。   但他并不动容。   ——他好像恋上自己还多于旁顾世间的女子。   但使他动心的只有一个女子。   这女子几乎要比他还聪敏,也好像比他更自恃。这女子比霜更艳,比雪更清,霜意中有暗香,雪里更风流。   何况,她有点像一个人:   义母!   晚衣当年在武林中,可是有名的美人!   岁月催人,红颜弹指老,可是,徐娘的晚衣没有褪色减丽,反而增添了一种动人的幽艳。   是以,那时候的方巨侠夫人,仍是江湖上有名的一个丽人。   有些人,从开始就美,美到老时,仍在美,美到死了,还是美。   这诚然是人间美事。   ——只是人间能成美事的有几许?   可惜,方应看的恋爱,没有成功。   他费了很多心机,用尽心机,但都未能遂愿。   那女子好像什么都依他之际,却忽然婉拒了他。   婉拒得很温柔,一点也不伤害他。   他也好像完全不受伤害。   但其实他伤心和失败得一度想到死。   ——恨永远比爱更强烈! 须凭杯酒悼芳容(2) --------------------------------------------------------------------------------   ——爱不到她,就恨!   ——得不到她,便死!   ——如果再次失意下去,他会不惜一死!   幸好这时义母又看出了方应看心绪不宁,劝服了巨侠,让方应看入京主掌巨侠的侯府权势,用意无非是希望他把视死如归的心志转注在事业上,而暂忘了情愁爱锁!   方应看果然全力全心往人间功业急起猛进,义无反顾!   这方面他也顺利。   因为他视波折为成功的先兆。   这方面他也很成功。   因为他当顺利是考验的伏笔。   但他最感谢的是义母。   ——甚至感恩之情,犹胜于义父。   原因只他心里知晓。   2.眼神与眼的神   斟盈了三杯酒,方巨侠的手有点颤悠。   他闻到那醇酒的幽香。   他记得晚衣是有酒窝的。   她喝酒的手势很美。   很婉约,像风雪中一朵花,忍寒绽放出艳姿。   她甚至喝酒止咳。   现在她却是不在了。   酒在。   酒香浓。   奉上了点心、果品、美酒、鲜桃、香花、冥钱、供物,方巨侠身子也有点抖。   山岚剧烈。   他衣袂飘飞,仿佛有点摇摇欲坠。   他以手捂住肋下,眉微皱。   高小上凑前一步,低声问:“怎么了……”   巨侠摇摇头,“没有事。”   方应看问:“可以点香拜祭了吗?义父。”   巨侠点头,眼神忧伤,他心中正想到:晚衣,如果你再不出现,我可能就要熬不住了,撑不下去了。   ——晚衣,不管你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你能显身,就请在今儿现身吧,我怕我……   巨侠一向豪壮。   (他衰弱的是心。)   他一向开心大笑。   (他是个伤心快活人。)   他不生华发、不畏危艰、不屈不挠、不拘小节地活着,一生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大沉大浮、大情大性,江湖上都知道他的龙精虎猛,武林中踱过他的龙行虎步。   (却不知道他深情的想念,已蚕食侵蚀他的心志久矣……一个人在世间漂泊、流浪太久,而没有他心爱的关心和爱,很容易会使一个本来坚强的人打从心里沧桑起来,侵蚀到形容也外现时,已回天乏术!)   更何况孤雁离群,老雕折翅,连同旧日一齐闯荡江湖、并肩作战的同袍战友,也多凋零、身殁、病弱,多不复存矣。   ——连想当年、话昔日之勇,也找不到几个知己可以围炉畅谈、碎杯痛饮的!   这种情景,对多年领兵征战、攻城略池的老将军而言,最能体会这份深刻的感触。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将军怕老,英雄怕病,红颜最怕岁月侵。   巨侠怕寂寞。   唯一流露他寂寞的是眼神。   尽管伤感凄凉,他眼神流露出几许迟暮之意,但他眼里还是坐镇了一位眼的神,神采的神。   他的眼神与方应看眼色对应。   方应看的眼神很亮,像里边住了两位发亮的神祗。   方巨侠在他那一双无邪的大眼睛里看出了他的义子的诚意与孝心。   “好吧,”巨侠喟叹道,“可以拜祭了。”   拜祭只是一种仪式。   重要的是心意。   要是一个人要求神保佑、许愿祈祷时才特别去拜神上香,或初一十五才斋戒沐浴,拜尽满天神佛,那只是一种“交换”:奉上香烛、锡箔、美点、果品、酒水,或外加一点小钱,就企求换回大量回报,不管是钱财、官禄,还是其他奢望、欲求!   那无异跟神明“讲数”——一种讨价还价,望一本而万利;祈一拜而万福。   真有心拜神的,还不如平时心中有“神”,不必择吉日吉时,不用计较有无回报保佑,只要真心礼佛,就心中膜拜,行善事,才是真正的信徒。   巨侠常在心中惦记亡妻,本身就是一种拜祭,而今他供奉祭品拜祷,主要在于一种“仪式”:   据说,在这儿进行这种“仪式”,许或会感召晚衣“幽魂”显灵。   巨侠想望一见。   一见亡妻。   ——且不管她是人是鬼。   所以他跪。   他拜。   众人就在他身后,垂手而立。   他三呼大招。   招的是魂。   呼的是人。   晚衣,晚衣,我在这里,你是人是鬼,都出来吧,都现身吧。   他拜了。   跪了。   也哭了。   他一口气饮尽了杯中酒,酒劲瞬间冲入喉头,只凭杯酒悼芳容。   他抚住心,心口一阵又一阵地难受: 须凭杯酒悼芳容(3) --------------------------------------------------------------------------------   因为他知道她是不会出来的。   ——她要避了我,以为我负了她。   他今生今世,只怕都见不到她了。   天何其酷,夺吾之爱!   天何残狠,掠吾之妻!   他虎目垂泪,难过得宛似堕入一阵又一阵昏眩的霞气涟漪中,而他手里还拿着她遗下的丝巾:她遗下的不仅是鸳鸯与鹤的绣图,同时还有酴醾花的幽香,人虽灭绝而余香不尽。   这时候,太阳迅速下沉。   东天已一片灰暗。   残阳如血。   苍山落暮。   暮色苍茫的时候对崖折虹峰上,蓦有绛衣一闪。   方巨侠心头一震。   悚然一惊:   谁?!   一个纤丽的倩影,自彩霞冉冉飘飞,像亘古不灭的一幕美丽的神话。   是她吗?   ——难道真的是她?!   是她吗?不是吧?不是她吧?她还活着吗?她是人?还是鬼?她是晚衣吗?真的是她吗?真的是她?!   天!   巨侠要呼想唤却哑然,成了千呼万唤的无声,天荒地老的失音。   3.亡妻   巨侠手上亡妻的丝巾,仿佛也受因为故主的出现,受到感召,而发出极其迷醉的香味。   对峰离崖边约有三十余丈,崖下尖石插云,交错耸立,森然可畏,然而峰上一片金霞乱飞,残阳蹿舞,流光彩映,当中有一个女子,俏丽生姿,赫然似是巨侠朝思暮想,念兹在兹的夏晚衣!   巨侠忍不住冲上前去。   “晚衣!”   他叫了出来。   他终于叫了出声。   他终究看见了她。   ——可是她看到我吗?!她能听到我的呼唤吗?!她能感应到我的存在吗?!   这刹那间,巨侠心中激荡,心里只有一个纤弱多姿的身影。   他一掠而上,但又兀然而止。   毕竟,崖前峰顶还有一大段距离。   那一段距离仿如生离死别那么遥且远。   其实生和死离得很近,也许生死一线就是这个意思。   巨侠冲近崖边,猛然身子一浮,若沉,竟眩晕了片瞬,这刹那间,他仿似跌堕到一个上不到天下不接地的虚空中,既不见前人,亦不见人来,只她飘然在对崖,而他依然在跌堕中。   这是他的噩梦。   多年以来的噩梦。   当日之时,他依仗轻功“倏然来去”,以及一股浩然英勇侠气,为了要破解群雄遭猛兽吞噬之危,不惜借各位武林高手臂助之力,加上借老树强干反弹之势,他一跃数十丈,飞越深谷,空降敌阵,杀得敌人阵脚大乱,群雄才得以杀出重围,再与当世三大邪道高手作一殊死战,可以说是以一人之力,拯救了武林正道不坠,也使他成为人人公认的一代巨侠。   可是,绝少人知道一个“秘密”:   其实从此以后,巨侠已患了一种莫可言喻的症状:   恐高症。   他怕高。   高处不胜寒。   他畏高。   高峰地狱近。   当年他在空中飞过来的那一刻,他是为拯救千万武林同道而拼,浑忘了一切,只剩下了敢于面对天地惊变的勇色与豪情。   可是事后,他回想那生死悬一线之际,不禁心悸胆惊。   毕竟,那飘渺空虚的感觉,是多么的无凭无据无依无望啊!   从此以后,他怕了高山。   他从不愿上高处。   就算只在高地作战,也使他记忆前事,他也尽量避免。   只不过,今天,他要悼祭亡妻……   结果竟逢亡妻!   亡妻竟未殁!   ——还是只是一缕幽魂?   抑或是一种幻觉!   不管是什么,咫尺天涯,生死契阔,他这一步还是跨不出去。   因为他已无力跨越这一步。   他昏。   天地为之昏暗颠覆。   他眩。   天旋地转人影浮动。   他昏眩。   若不是他及时把住身形,早已跌入山崖,坠下谷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蓦然警觉。   他乍然惊觉。   他中毒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遭受到极其可怕的狙击。   出手的人极可怕。   唐三少爷本来就是个极可怕的人。   极可怕的人出手也极可怕,何况他还不只是出手,而是暗算,更可怕的是他出手的暗器。   但最可怕的,还是方巨侠正乍遇亡妻,心神惊痛恍惚之时,而又人在崖边,为崖陡谷深而心惊目眩之际。   况且,他还中了毒。   这时候,唐非鱼就来了。   他出手了。 须凭杯酒悼芳容(4) --------------------------------------------------------------------------------   他下杀手了。   不过,这些还不是最最可怕的。   最最可怕的是:   暗算的人还不只是唐非鱼一个。   ——唐非鱼,只不过是第一个!   唐非鱼一出手,就下雪了。   山上本来就风大。   不过,八、九月天气还未降雪,而今何来的雪?   却原来不是雪。   而是似雪。   那是雪之魂,雨之魄——   冰。   现在骤降的是:   “冰”!   不是冰。   ——杀死一位大侠有什么妙法?   有。   对唐三少爷这种人而言,方法只有一个,而且十分直接有力、干脆见效。   那就是——   杀死他!   如果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话,那便是用卑鄙、暗算、残毒的手法杀了他,这样便可免去万一杀不了大侠,反而为大侠所杀的危机。   要是正面交锋杀不了大侠,就暗中来;要是一个人杀不了大侠,就大家一齐来动手暗算他。   总之,如果大侠这种物体是自己敌人的话,就更不能让他生,绝不能让他活下去。   ——一定要杀了他。   一定得杀他!   这是唐非鱼的看法,同时也是这一次“杀死巨侠大行动”中唐三少爷同伙人、合谋人、主事人的一致决定。   稿于一九九八年三月廿六日至廿七日:小静首次尝“果王”滋味/何升职/梁加薪/争儿没去文化局开令/送静子血燕蜜蜡/相识一个月纪念/动儿受通知明赴考笔试,动作面试,镇定从容未惊过/小动看《开谢花》拥书而眠/小姑娘着靓衫映靓相/送BB英石大卫星/约好各路人马月底会师于珠海/约实云南来客四月五日相见/流动开始将行李衣物一一运过来/静飞考完试倦极沉睡,但考试轻松过关斩将。   校于一九九八年三月廿八至三十日:送静香水/各人交武侠画稿/“喜相逢”捧LJ场,经理李燕、赵总等热情招待/念理成个“饭铲头”会珠海/夜总会特别加位添座招待/队长出术要翠儿跳多几日,NO/拍舞衣靓相/乃醉及叶、何等齐教飞静《松鼠》《你说过》等曲子/开始教静飞算术数/已暗里约好所有子弟来珠/红叶吧温醉浩和谈心/收到陈支票近三万/静飞已要首表酒费/老婆大试妆/已取“自成一派”各路好汉新卡片/叶何余念仪等俱已交画,好好玩,仅孙没交亦没交待/钟回港取物办事/鸿电约好四月中旬青过来事/偷偷订好至尊海湾。 人是最危险的畜生(1) --------------------------------------------------------------------------------   1.冰   这是他们的一致决定。   但这决定显然不是唯一的决定。   唐三少爷一向是个很有主张的人。   他自己还有个私下决定。   一个不为人们所知只为一人所悉的决定。   他出手了,他暗算了,但他所猝袭的对象却突然变了:   他攻向方应看!   ——方小侯爷!   他的“冰”本来是撒向方巨侠的,遽然之间,他出手的“冰”都着了火,每块“冰”的尾巴都起了火焰,起了火的“冰”以极快的速度,作了高速诡怪的转折,连冰带火,全都打向方应看方小侯爷!   这个“转变”,不但方应看绝没料到,就连乍受突袭的方巨侠,也绝未料到!   唐非鱼不是方应看的得力手下吗?他为什么要杀方应看?   方应看似也未料到唐非鱼会对付他。   “冰分八路”。   这是唐三少爷的杀手锏。   冰也分为八门,即、艮景、杜、伤、生、休、开、惊、死,同时攻向方应看。   方应看怒叱:“你敢!——”一面拔剑。   剑指八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步走九星:震——巽——明堂——兑——离——坎——坤——艮,顷刻间,已破解了“冰”的攻势。   但他也给逼到了崖边。   方巨侠正在他身边。   唐非鱼虽然没有直接袭击他,但他的情形更为凶险。   他不只目眩神悸,还眼前一黑!   这一次,对他出手的是詹别野。   ——“黑光上人”!   黑光国师一出手,就仿似聚合了上天入地所有的黑、所有的暗和所有的黑暗,以及一切黑暗的能量。   他的黑也是一种光。   但绝不是明。   而是一种暗。   ——一种恶毒的能量。   这是他的“天下一般黑”神功。   他和唐非鱼,是负责狙杀方巨侠的第一梯队的刺客。   如果能杀得了方巨侠,他们个人和集团都会分到很大的利益。   詹别野是蔡京指示下要来杀方巨侠的。   蔡京要杀方巨侠,至少有一百个理由,其中最明显的一桩便是:方巨侠既已入京,虽明为祭妻,暗是训子,谁知道他会不会受圣上之召,在面圣之时,弹劾自己,说自己一党人的是非和坏话?   方巨侠曾救过圣驾,若说他这种自命为巨侠的人会不干政,不弹劾不直谏,蔡京、王黼等人是说什么都不置信的。何况,蔡京曾失过势,罢过相,他可不愿再经历一次失势之苦:   唯有失势过的人才能清楚明白不过:失势的滋味绝不好受。   他若招揽不到巨侠,就只好杀了他!   他知悉有人要动手:   所以他也要加一把劲。   詹别野就是他的“强手”。   ——而且还是“黑手”。   詹别野虽贵为国师,却不得不为蔡京对巨侠猛下杀手。   他自己也自度并非巨侠的敌手。   可是他也没有选择。   ——他的“国师”,是靠蔡京等大官在皇帝面前“美言”,印证“神迹”,确认“仙法”,才得到这诰封的。   如果不取信于蔡京,便也不得宠于皇帝,更会不得志一辈子——至少,不用长期屈居于妖道林灵素等人之下。   所以,蔡京着他去杀人,他也只好去杀人,只要他把人杀了,蔡京还答应他,如果他得手,便会在圣上面前保荐他一个等同三公的尊贵禄位。   他跟唐非鱼一齐下手杀巨侠,但理由却不一。   “蜀中唐门”自与“老字号”、“江南霹雳堂雷家堡”分道扬镳别后,声势已渐式微,加上开支庞大,要维持一个如此显赫庞杂的武林世家,本就相当不容易,唐非鱼若能诛杀巨侠,就可以名成于天下,而且,米苍穹就有办法让唐家堡的子弟在蜀中享得许多专利。   ——只要巨侠一死,米苍穹就能得到梁师成、童贯、杨戬、李彦阉官一伙的口头保证,让“有桥集团”负责西南五路的采办花石、奇珍,并主掌西南供应、奉品各事。   这可是个大肥缺。   这大肥肉自己一帮人绝对吃不完、花不尽,还可以分予他人共享之,趁机壮大声势。   “有桥集团”要雄霸天下、雄图大举,毕竟也非要有财源不可。   当时,阉党、官宦都对巨侠心怀恐惧,原因无他,因为他名震天下,又得到皇上信任,一旦与诸葛先生一派的人结合起来,只怕无人可以动摇,而且他武功绝世,要杀谁谁都活不了。   这种人,谁能放心让他活着?!   所以他们决意要杀他。   ——只不知唐三少爷因何临时变了卦! 人是最危险的畜生(2) --------------------------------------------------------------------------------   冰,变成攻向方小侯爷,而不是方巨侠!   但“黑光上人”没变。   他的“天下一般黑”打向方巨侠,同一时间,他的黑衣玄袍已罩住了巨侠的头脸。   他抢攻。   他不是不怕。   而是这一招一旦一击不中,还是可以立刻身退,马上逃。   因他知道还有第二击。   他只是第一批杀手的其中一个。   何况他已清楚巨侠有三个大弱点:   一,他已伤情于亡妻。   二,他有恐高症。   三,他过去的伤患已然发作。   所以他有信心杀他。   ——就算杀不了巨侠,他自己也足以自保。   2.骇趣   黑光当头罩下。   金红却乍现!   金红一闪,破黑气而入。   “黑光上人”一见金红,就知道方大侠仗以成名的金红剑已然出鞘,心知不妙,心道不好。   这“金红剑”原是一代宋姓狂侠独战天下的神兵利器,想当年,“狂侠”以一把金红剑闯出惊天动地鬼神辟易的大事业,战无不胜杀无赦的英姿雄风,尽注入这一剑的光芒风华中。后来,这把非凡名剑落在方巨侠手中,方巨侠从一武林无名之士,在逆境中屡战不屈,在挫折中奋战不已,终于在惊险与搏战中获得了盖世盛名,所用的趁手兵器,依然是这把剑——也就是说,这两名灿震古烁今的绝世豪侠,都是凭这把宝剑,打出了江山,杀出了天下。   有一段不算短的时间,这把剑不但代表了宋狂侠的铮铮铁骨,更代表了方巨侠的飒飒英风,更象征了武林中的正义和江湖上的传奇。   这把“金红剑”已成为了武林世界的图腾。   更何况这把剑在宋狂侠和方巨侠手中,不知参与了多少战役,杀了多少巨寇大敌,不但自具森然杀气,还淬发出一种无可掠其锋的锐气与斗志。   方巨侠本已将此剑与其师母同埋,但后因受外寇侵境,屡掠边地,百姓痛苦哀告,饱受战火蹂躏,方巨侠决意率武林同道联结还击抗敌,其妻晚衣不惜祭墓祷拜,起剑还夫,要方巨侠以此神兵,为国杀敌,为民除害。金红剑这才得以重现江湖。   武林邪恶、江湖妖魅,见剑如见天谴,金红所在,闻之豸遁。   詹别野猝下“黑手”,本也只想在巨侠未及拔剑前杀了他。   ——一旦拔剑,只怕就杀不了。   万一不好,自己可能还逃不了。   所以他乍见金红当真是惊惶失措,一时间,马上把一切“黑光大法”撤去,反攻为守,护住要害就走!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发现了几件事:   一,方应看就在他身后——不但在他身后,而且还是在他身后极近、极诡异,同时也极要命的位置上。   他是大敌当前,无法旁顾于后。   ——方巨侠当然是“大敌”,无论是谁,要跟他交手,都一定当他是头号大敌,因为,只要谁能与之为敌,都可以说是武林人平生一件最值荣耀的大事。   纵以“黑光上人”之能,也无能在这样的巨敌前,仍可瞻前顾后,坚防周到。   所以,方小侯爷就在他身后,他一旦身退,若方应看突然向他出手,只怕他很难接下这一击。   方应看只怕是这儿除了巨侠之外,最深不可测的对手。   ——方应看会不会向他出手?   他不知道。   如果方巨侠仍然攻取他,而方小侯爷又在背后出手,只怕他就难逃此劫。   与其如此,不如一战。   放手一战,或可活命,甚至可以立功。   二,那金——红——剑,看似精华四射、莫之能御,但其后劲却有浮沉,起伏无定。   这有点奇怪。   这一剑似旭日飞升,但随而却如强弩之末。   ——以巨侠之深厚功力,何至如此?为何若此?   莫非……发作得及时?!   同一时间,詹别野还发现了一件金红剑以外的强大兵器:   棍!   这一棍朝天,遽然自小而大,破空呼啸,往金红之后那一团黑气砸了下去!   金红剑的主人是巨侠。   剑红剑锋所指,当然就是巨侠之敌。   ——金红之后的,自然是使剑的巨侠。   那棍子一现,如蛇闪龙舞,惊电腾雷,夹杂着狮吼、虎啸、狼嗥、鹰咻的凄嘶,同时棍身腾动、扭动、搐动、弹动不已,像魔尊附体降世于一支痛苦的棍身上,以全面全力全胜的姿态,席卷向金红之后!   那是“朝天一棍”!   ——米苍穹出手了!   米有桥已祭起“四大皆凶”之一棍,打向方巨侠。   剑势顿减弱。 人是最危险的畜生(3)   ——金红剑不出江湖久矣,岂可一现武林就示弱?   黑光笼罩,黑氛妖娆。   ——詹别野在进退中作抉择,在生死间作决断。   棍如天魔,排山倒海,破阵破势、破空破碎、破凶破杀、破天破壁而至!   ——许久蛰伏不出、一向高深莫测的米苍穹,已猛然出手!   金红剑、黑光、痛苦而尖啸的棍,形成了绝崖口,送子峰外,折虹峰前,熟山顶上的一幕骇趣场面!   3.被切断了的   “黑光上人”决定不退了。   他回身应战。   他返身应战并不是因为他勇敢,而是因为他善于把握时机。   因为他知道如果撤招飞退,不见得能躲得过金红剑锋,但如引起小侯爷出手,则必死无全尸。   何况,米苍穹已然出手。   只要此人肯出手,纵以方巨侠通天彻地之能,也绝不可能在几个回合之内便可将之击溃,而且方巨侠已失尽天时、地利、人和——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他决定搏一搏。   而且,他已在回身的一刹那发现了金红剑的破绽!   不。   金红剑本身没有破绽。   但剑的主人却有。   这金红一式“天惊石破”,剑势锋锐无匹,破除破碎、空尽空虚、黑里惊现、直逼而来,剑势虽锐,剑气更厉,但这一剑却无后劲;不但后劲不够沉猛,还很有点浮移不定。   詹别野决定趁隙反制。   反挫。   ——反击!   对方以为他回身要逃,闪身欲避,他就正好利用这一进一退、一回身一变招的时机,冒险渡险、危机转机地反攻:   与米苍穹相配合,“黑手”诛杀那天下第一的高手!   ——万一失手,他仍留了后路。   只要金红剑一变招,只要他一旦发现夺之不下,他就会立即以“黑光大法”护住全身,以“黑光宝气”御敌——真要是护不了、御不住,他就先行往崖口一跃,再攀住凸岩边崖,闪过锋头再说。   方巨侠恐高,总不成追杀自己到绝崖边吧!   世上总有捣蛇窝的人,但方式因人而异,有的用长竹竿撩动几下,引蛇出洞,见蛇便打;有的则视乎洞里出来的是大蛇还是小蛇,见大的就跑,见小的就欺;有的则只敢在远处吆喝、鼓噪,或用长竿搅捣几下就走,或先行让人把蛇打死,他再来扛蛇尸邀功——真要打蛇,他还没那个胆子。   “黑光上人”属于第二类。   他想打蛇,却又怕蛇,所以只要趁火打劫,捡些便宜好立功。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   只要抓住了蛇之七寸,一记射穿了鹰的翅膀,消除了它们的挣扎能力,其余便好对付。   是以,詹别野以“黑手神功”闪身避、侧身让、腾身上、转身近,避过剑尖,先以独门擒拿手法克扣住剑后的主人再说!   应敌那一霎,判断至为重要。   料敌机先,就是说在敌人能有所应变之前先行断定,比他更早一步应变。   “黑光上人”一向谨慎、小心。   他未进击已觅退路。   他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他办事一向是认定了再做。   他对敌时也是。   所以他很少落败。   ——他的敌手也很少败。   与他对敌的下场,通常都不是败。   而是:   死。   他下手绝不容情。   ——既然是敌,仇已结深,恨已深种,又何必留下活口,何以留情!   何况,他的“黑手神功”很毒。   他一向是蔡京一伙人幕后的“黑手”。   事实上,黑手也真的是“毒手”。   他现就向方巨侠下“毒手”:   痛下杀手!   可是他错了。   他闪锋而止、避剑上前,双手一扳一扣,只要给他十指沾着,持剑的人手不折臂也得断,臂不伤膀子也必脱臼!   ——但没有用。   因为没有人。   手不在那儿。   剑后没有人。   ——剑竟无人相持。   无人持剑,剑怎会出招?!   答案是——   没有错。   剑是自动出招的。   剑后的确没有人。   金红剑自动迎敌。   剑主人方巨侠,则已长身拦住唐三少爷对方应看所发的狙击。   他爱子心切。   护子心急。   何况,这时候,漫空飞霞、满空残赭,已随着亡妻音容,自对面折虹峰一直飘飞过送子崖前来!   ——是神还是鬼?!是妖还是人?!是未死还是犹活?!   “黑光上人”的“黑手”白白出了手。 人是最危险的畜生(4)   剑后无人。   他投了个空。   黑气弥漫,气氛恐怖。   詹别野一击出手。   失策。   他心中一阵惊疑。   惊疑未定,进退未据,当前已闻破空,猛抬头,棍已当头打到。   这“四大皆凶”的一棍,发出屠龙歼妖一般的怪啸惨嚎,当头罩下。   打来。   这一棍打得人避无可避,也无处可遁、无法可闪、无能为力。   他原本打的是方巨侠,跟黑光国师一样,没料到黑雾后剑是空的,金红是自动出鞘迎敌的,故而这穷凶极恶的一棍,也打了一个空!   一个大空!   方巨侠的人不在那儿。   在那儿的反而是詹别野。   “黑光上人”也以为方巨侠当然就是在那儿,他正欺身上前,施展“黑手擒拿法”,要抢攻制敌。   米苍穹那一棍子,就变成打向他。   这一棍打得狂放无比,但棍子所爆发的力量,却是空无的。   由于是“空无”的,所以越是无所不在,而且是直见性命、逼出性情、大情大性、性命攸关的!   这一棍,原来打向方巨侠,现在变成砸向詹别野。   詹别野发现的时候,已来不及闪开。   他只有硬接。   他大喝一声,双手一开一合,居然空手夹住了这一棍!   棍给他双手拍住了。   可是力道是他拿不住的。   更可怕的是后劲。   余劲不但未消,甚至比原来的一棍子还更强更烈,抓在手里如一头猛烈挣扎的活兽,使“黑光上人”祭起“黑光大法”第十二层也制它不住!   就在他全力钳制那怒龙似的恶棍之际,“嗖”的一声,那金红已逼近眉睫,“黑光上人”立即想要弃棍而逃,扔棍而避。   可是没有用。   棍不是他的。   棍在米苍穹手里,纵然詹别野弃了棍,也逃不了那一棍伏着的杀法。   在这一霎中“黑光上人”急中生智,忙把合在双手中的棍子一抬,向金红剑拦截击去!   他也要借“朝天一棍”之威,来克制金红剑之厉。   他也要借金红剑之利,来断决“朝天一棍”之势!   他要狮子搏老虎,同时也要以虎噬狮,而他是猎人,要的正是狮虎相斗,他好坐收猎人之利!   是以,他借势一扳,半个翻腾,两次旋踵,让手中折腾的棍,与眼前红亮的剑砸碰于一起!   结果,他的身形在腾动中陡然顿住,然后四肢一阵抽搐,像一只给切断了咽喉的山鸡,又像是一只给剥了皮的田鸡。   因为他突然中了暗器:   冰。   摧毁他斗志的是冰。   掠夺他生命的是冰。   使他的反击都给切断了的、成为无用之挣扎的:   也是“冰”。   4.惊神   冰本来不是打向詹别野的。   它打的是方应看。   方应看却在詹别野的身后。   “黑光上人”同时向方巨侠发动了攻袭。   方巨侠猝受暗算,前后遇袭,他只觉天旋地转,昏眩像一个巨大的铜锣,在他脑里耳畔乍敲狂锤,炸出千只流彩飞金的虎蝠与流金飞彩的虎鸦,但他仍能及时应变。   ——像他那样的高手,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能应变;就算不动手,就算动弹不得,也一样能反挫折、反攻、反击。   他一俯身。   手一伸。   剑已出鞘。   自动出击。   他的人一晃,像险就要掉落悬崖了,可是他一晃身,已闪到“黑光上人”身后,以詹别野之机警、机智、机变,居然还没察觉方巨侠早已剑在人不在了。   那也怪他先行祭出了“黑光大法”,黑气漫天,反而让对手借黑气密布之时,陡然杀出夺目金红,“黑光上人”势为之掠,连同米苍穹那一棍也失了准、击了个空。   巨侠飞身过去,双手一阵乱抓,所有的“冰”已拿在巨侠手里。   冰一入手就融。   冰毒何太甚!   巨侠大吃一惊,忙将冰撒手。   他本要撒向唐非鱼的,但唐三少爷怒吼一声,身上已给击中了至少十三道暗器。   他着的暗器都很怪,有的是刀,有的是剑,有的是钩,有的是戈,还有的是矛,有的是戟,不过,都是缩小的。   全都大抵不过一个指甲大小,小的有时只比得上一只指甲。   这像是微型的“十八般武器”——唐非鱼一下子至少中了“十二般”。   而且都打在他的要害上。   向他出手的人是任劳、任怨。   十二种暗器中有两种是任劳发的,他发出了十五种暗器,只有两种打中唐三少爷。 人是最危险的畜生(5)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其他十种,都是任怨打的。   他出手十四种暗器,有十种打中。   他们都好像事先知晓、事前料着一般,唐三少爷向方应看一出手,他们就向唐三少爷出手,且狠而毒。   以暗器对付暗器。   唐非鱼暗算人,却没想自己也骤受到暗算。   唐三少爷放暗器,也没料到人也向他猝施暗器。   一下子,他中了十三种暗器,而且都打在要害、要穴上。   一刹那间,他几乎是全身都嵌着暗器。   但他却做了一件事:   一个表情——   他笑了。   他也发出一种声音:   笑声。   一个已经中了十几枚而且是十几种暗器的人怎么还会笑?怎么会笑得出来?   一个人猝然给打了一身的暗器,还能笑出来,已是诡怪已极的事。   更可怖的是:   他在怪笑中运劲一鼓,只听一阵“咻咻咻”的连响,所有他身上嵌着的暗器,全都向方应看打了过去!   也就是说,他身上有十三种暗器,有十二种不但伤不了他,还让他反弹了出去,他竟以身体发暗器,而且,他以身体要害所发的暗器,简直尤胜从他双手或机簧中发出暗器的威力!   不过,他也只有一种嵌在身上的暗器没能反弹出去。   那暗器不是任劳、任怨打出来的。   而是高小上手上射出来的。   那是一朵花:   小黄花。   一朵小黄花就倒插在唐三少爷左胸襟上,唐非鱼用左手捂胸,仿佛很痛。   染红了他一大片胸衣。   ——难道一朵野生的小黄花,其力道竟比十八般武器还更具杀伤力?!   高小上竟以一朵小花重创了以暗器名成天下的唐三少爷唐非鱼?!   以花为暗器射伤唐非鱼的是高小上。   这也是唐三少爷唯一无法用来反弹向方应看的暗器。   方巨侠不过匆匆一瞥,已知道手上的“冰”也伤不了唐非鱼——向他反射回去,只成全了他徒增暗器对敌!   是以,巨侠扬手就把“冰”往米苍穹和“黑光上人”打了出去——是两人,不是一人,而且大部分的还是向米公公打去,只不过,此际即使是巨侠手中掷出的“冰”,也一样打不透米公公从一支朝天棍中所卷出来的气墙的旋涡与激流。   因而,冰变成全掷向詹别野。   “黑光上人”的“黑光大法“到底“罩”不住,何况,米有桥的棍和方巨侠的剑,已把詹别野的“黑幕气场”撕裂了一个大洞、一大片破绽。   “黑光上人”在这一刹那间,既要对付金红剑,又要应付朝天棍,更要闪躲和接挡“冰”之攻袭,一时之间,当真是千手百臂也忙不过来。   他的“黑光大法”也运至极至,眼看寒光一闪而至,这次他来不及闪、不及躲,也不及避,只有伸手凌空一抓。   他的手很黑。   ——当真是“黑手”。   他一手抓住了“寒光”。   寒光很寒。   ——那就是“冰”。   他只觉手心一寒,然后是全身一寒,还打了一个寒战。   他的手已练成“黑砂掌”,五毒不侵,利器不入,可是,他这一回一手抓住了一块“冰”,还是打了个寒噤。   这之后,他的掌心便变得有隙可入了。   他机变百出,马上醒觉,已马上指穴制脉、运劲吞功,封锁住自己经八脉、要害死穴,以免受袭,可是,第二片“冰”像给什么磁力吸引住了似的,依然打到。   第一片“冰”已融入他掌心。   第二片“冰”正打在第一片“冰”尾上,一下子把第一片“冰”打入了掌心血脉里去。   紧接着,第三片“冰”又打中了第二片“冰”的尾部,把第二片一样打入他手心内。   第四片“冰”亦如是……   一下子,“黑光上人”只觉手心寒了又寒,颤抖不已,“冰”一片接一片嵌入掌心,取代掌骨,切入腕骨,直插臂骨,整个手,变成以冰代骨,他整条膀子,也形同冰雕!   一下子,他已给冻结了。   他整个人凝结在那里。   也许,这只不过是一瞬的事,或许,以詹别野的深厚功力,且早已有一个黑色的扭动的大洞,足以将一切吞噬、化解,就算连着十四片“冰”也不例外。   但他只要给“冻住了”一下子,一切便欲救无及了。   因为剑已刺到。   棍已砸至。   剑虽无人控纵,但剑势依然凌厉。   一剑刺入“黑光上人”心里。   棍子本来不是要打砸詹别野的,但米公公似乎也无意收手。   一棍打在黑光国师头顶。 人是最危险的畜生(6)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詹别野只觉天下一片黑……   他自己也从此堕入黑暗的深渊。   “黑光上人”战死于送子峰上。   他是这一战第一个殉难的人,也是这一次埋伏暗算中第一个丧命的高手。   往后还有。   马上就有。   这一役就算不致惊天动地,至少也足以惊神泣鬼。   但再可怕的也战役,也是人打出来的。   人才是最可怕的动物。   ——不,有些人只能算是畜生。   其实也不然,因为畜生还真没有暗算主人的习惯。   稿于一九九八年三月三十一日:静姑最后之舞蹈/副刊编务换人/方先至/仪续到/念迟来/余战场见/大日子,决战前之紧张/静将衣物交来“卜卜斋”/BB宴请方芳“斩手指”/石油气风波/到“尊”,流动“最后演出”前舒展超已赶到/静飞飞身赶四场,我们也黑夜驱车捧足四场,紧张刺激,方谓“别说表演,光追着看也紧张死了。”/良久,余说“目睹一场伟大且浪漫十分武侠的爱情。”/念说:“这是两大艺术家会聚的升华。”/观静飞最后一舞,不枉此生/尝问静飞“今后不跳舞,闷么?”飞飞答喟:“今后就只为你一人而舞。”   校于一九九八年四月一日。十二时整,流动结束舞蹈生涯,翻开缤纷的另一页/静儿首日不必再上班/静子最后一舞后,“自成一派”群出拍照、送花、可感、动人/十分圣子,非常静香。BB自动过来贵宾厅,大家祝酒庆贺,静飞大开金口,我和铭唱得上天入地鬼哭神号唱天才歌打天才波/“明天我要嫁给你啦”,寐哂/刘华林、庞开祥、梁应钟,三人搞搞震,约数十人先后入K房签名、招呼/一行人兴冲冲转道海湾,得协助,入住627,各路人马大会聚、大拍相,我单方面公布今晚(以三月三十一日为计)与刘静订婚,予之三十秒考虑机会,伊人只挂着笑挂着害臊,俟省惕时时限已过,得来/各人新职位卡片大公布/为庆新婚,诵《绝响》《蒙古》等诗,铭等感动,一家人同在一房欢聚至天亮,余念仪先走,友情浓郁侠气高,我不会忘了今夜和这些人的/叶何返“卜卜斋”,我静度蜜月/恩爱/睡不着,电包蛋、应钟吃早餐于海湾/晚餐于竹家庄,一家人融融洽洽/“我有家了”/我的筵宴虽晚,但却金碧辉煌/看冲洗照片,回忆甜甜蜜蜜,深情款款。 方巨侠(1)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1.破神   成功的人有什么共同点?   答案很可能就是问题的本身:   成功的人一定很有成就。   如果问题变作:   成功的人有什么共同的特性与优点?   答案只怕就是:   成功的方式有很多,导致成功的性格也很繁复,但大抵上成功的人都有一种共同的特点。   那就是聪明。   聪明有很多种。   机警是一种聪明。敏捷也是一种聪明。闻一知十是聪明,反省力强更是聪明。领悟力高自然聪明,大智若愚也是一种聪明。   聪明是歧义而繁杂的,有着多样性,是多面体:真正的大聪明还会善于化妆——甚至装扮成鲁钝、昏庸!   真正绝顶聪明的人往往让大家觉察不到他的聪明,还以为他是愚人、笨蛋呢!   总结一句:   成功的原因有很多,但成功的人大多是聪明人——且不管他外表看来是否聪明!   尤其是竞争愈剧烈的地方,若要得到社会上的认可,成功的人就必须要极其聪明才行。   聪明不等于奸诈,正直、廉洁、刚毅、老实的人一样可以很聪明;聪明容易流于奸诈,但并不妨碍一个人人品的高低。   聪明,可以说是成功的首要条件。   在当时武林中亦如是。   方巨侠无疑是成功的:无论在武功、名声、地位和影响力上都如是。   所以方巨侠绝对是个聪明人。   他一向很聪明。   他正义,也极聪明。   ——聪明无损于一个人的正直、磊落和义薄云天。   由于方巨侠是个聪明人,所以反应也极敏捷,而且正确——尤其是在危机和对敌之际,反应敏捷而正确往往是生死要诀、成败关键。   他现在的情况极不好:   一,他乍受袭击。   ——不但“黑光上人”向他出手,米苍穹也向他突袭。   二,他思念亡妻心切,还乍见晚衣,正值情感上有极大的激荡,情绪恍惚、情怀煎熬之际。   ——晚衣到底已死还是仍活?所见的亡妻究竟是真是假?   三,他还处身于暮重浓雾的绝崖上。   ——而他有难以纾解的恐高症。   四,他中了毒。   香烛一燃,毒力已攻入他五脏,他警觉之时,对方已动了手。   ——毒是极毒,是“蜀中唐门”的“算死草”奇毒。   五,他也中了迷药。   迷药来自香帕。香巾原来自他襟内怀里,那原是亡妻的手帕,却不知何时竟浸淫了迷药。   ——这迷香无色无味,令人着了也无所觉,只在动手运功时才发作,竟是“下三滥”的“闻香下马”。   六,他猝受暗算,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怖的是,他们连方应看也不放过。   唐三少爷不是向他下手,而是向小看下毒手,所以,方巨侠不仅要应付他自己的危机,还要出手相救义子方应看。   ——唐非鱼的出手无疑要比米苍穹的“朝天一棍”与詹别野的“黑光大法”更具杀伤力。在这种特殊情境下,去救别人要比自救还难。   不过,方巨侠是个聪明人。   ——就算在极度危险的情境中,譬如遇难、遇险,他仍是一个聪明人。   他就像武林中一位守护神。   事实上,年轻一代的武林人物也当他是神衹。   他是方巨侠。   他成为了江湖上的武神。   就算在这种危境中,毒力、迷香、埋伏、暗算、地不利人不和,心已乱、神已破的情境下,他依然不失其战志。   他仍清醒地意会到:以方应看之能,必定可以抵挡住敌人的袭击。   ——只要他事先有防范。   他猝受暗算,初时还防方应看是有份参与或策动的,但唐非鱼却突然把矛头指向小看,他知道小看也是受害者。   夕阳将沉,暮色四合,笼罩方应看身旁的雾霭似也特别浓分外紫,方应看也双目陡然赤红,脸作紫金,莫非那雾有毒?!   方巨侠陡然想起“老字号”温家特别制造过一种名震江湖、令人闻雾色变的一种毒气:   “五里雾”。   ——这种“毒雾”,跟一般的“雾”难有区别,但一旦吸入肺腑,沾上肌肤,只怕在五里之内,无不肢体发软,功散力涣,任人鱼肉!   难道小看已中了“毒雾”?!   2.寒处不胜高   是的。   方应看已摇摇欲坠。   他以手按剑。   剑血红。   脸则紫。   ——但额角却作暗金,原本雪玉似的颊上,浮起两片紫赭色,像醉入膏肓,又像在发高烧害病。   在这霎那之间,飞沙走石,罡风扑面,方巨侠发现,向他义子暗算的,不只是唐三少爷。 方巨侠(2)   还有“小穿山”和胜玉强。   胜玉强正在左打“流星蝴蝶拳”,右手发出“鸳鸯鹣鹣”梭,且脚踢“鸳鸯蝴蝶步”,一齐攻向方应看,有恃无恐,也志在必得。   “小穿山”出手只一招。   攻心。   他的兵器就是一把短柄的十字挝。   这刹那间,方应看可能是中了“五里雾”之毒(中了此毒的人会脸颊呈紫红色),且同时受到唐三少爷的反击,还有“小穿山”、胜玉强的偷袭!   ——只不过,三人中,还是以唐三少爷的暗器反弹杀伤力最大!   方巨侠再不犹豫。   他绝不让人伤害他的义子。   ——何况,晚衣的“幽魂”正显现眼前:如果让小看出事,他哪还有脸目面对亡妻!   高处不胜寒。   寒处也不胜高。   他绝不让小看丧于敌人之手。   ——甚至不许之伤于敌手。   方巨侠利啸一声,脸色煞白,半身未倾,双手一挥,十指急弹,只听漫空丝丝之声,指风破空而出!   “万古神指”!   指劲震去,弹走唐非鱼身上反射出来的十道暗器。   但依然有两道暗器,射向方应看。   那两道暗器一是剑,另一是箭!   箭是长箭,足有剑长,色作惨绿。   剑是短剑,仅如箭长,色作赭红。   方应看突然目中神光大现,眼色翻金,犹如金琥色的液体正在印堂、奸门、眼睑内流动闪烁,方应看突然一伸头,抄住一剑一箭。   他以一剑一招逼退胜玉强,再以一箭架开了“小穿山”穿心一击。   然后他迅速冲向唐非鱼。   ——他大概跟方巨侠是父子同心,二人同遭暗算,且也以同一战略应对:先把唐三少爷这等强敌放倒再说!   撂下唐三少爷,余不足畏。   方应看剑、箭一齐脱手掷出,攻向唐非鱼。   唐非鱼怒啸了起来。   他整个人都鼓了起来,像一只大蛤蟆。   他突然蹿了起来,不避、反扑。   剑、箭都飞射向他。   他的利啸陡然而止。   剑刺中了他。   箭也射中了他。   他的人在半空,他整个人就鼓得像个吃尽了风裹口大布袋一般,一旦中剑、着箭,骤然泄了气,萎然落地。   气一泄,嗖、啸两声,本来嵌在他身上的箭和剑,都即时倒射、反弹!   弹向巨侠!   射向巨侠!   唐非鱼正在与方应看施暗算,却突然又挑战了方巨侠——莫非他真是胆大包天,不惜一连挑战并同时对付这对堪称江湖圭臬的父子雄豪?!   方巨侠长啸一声。   他借着一声长啸,强把毒力、迷香以“苦海劫余门”的“丧尸功”先行压到下盘,正要把唐非鱼这样的大敌吃下来,好让小看缓一口气。   他双手遽出,“一气贯日月”。   一手提住了剑。   一手拿住了箭。   唐非鱼真的很狠。   他仿佛对方巨侠也很恨。   他是“蜀中唐门”中唯一一个不是用手也不是用机簧发射暗器的人。   他用的是身体。   他堪称是“满身暗器”——而且,他身上还不用带“暗器”,“暗器”都是来自敌方手上的。   由于他是用气激发身上的肌骨发射暗器,所以威力奇大无匹,后挫力奇强无比。   方巨侠一接,只觉冲力冲来,不禁身子后仰欲翻,但他将“算死草”之毒和“闻香下马”之迷药,全逼聚于下盘,一动则毒气上攻、迷香腾升,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他即以“一气贯日月”凝结迎接那一箭、一剑。   左日。   右月。   他人向后仰,以大日如来之“金刚大力”及太阴明王之“威德大力”一齐运聚,顿时稳住了剑、箭的冲击。   他的双足仍吃住了土地。   土地为之变色。   本来是黄土,变成铺了一层异绿,一层诡黄。   ——诡黄的是迷药。   ——异绿的是毒力。   方巨侠在这应敌之间已把体内剧毒趁此转注入崖边岩土里。   崖沿为之变色。   天地亦为之色变。   3.濑尿虾   变色。   方巨侠脸色大变。   发作。   他脸色遽变是因为发作。   毒发。   如果只是“闻香下马”的迷药和“算死草”的毒力,方巨侠已运“丧尸功”压下,再祭起“龙门神功”强制,可是,却还有第三种毒性,现在才告发作。   ——那是酒里的毒。   毒酒!   以方巨侠的精湛功力,酒一沾舌,必有感应,马上醒觉,普通的毒乃至犀利的毒药和巨大的毒性,只怕都进不了巨侠的体内,更伤不了巨侠的战志! 方巨侠(3)   可是巨侠却没提防那酒。   那是祭亡妻的酒,且是由小看亲手斟的。   那酒叫做“弓蛇影”,入口便是这种涩而苦烈的滋味,但这味道刚好完全掩盖了一种“下三滥”何氏一族所制作的犀利毒力:“濑尿虾”。   “濑尿虾”的毒力其实也不成其为毒力,只不过,中了此毒的人功力愈高,就发作愈烈,而愈运劲克毒,就发作更厉,毒性愈给激发,遗祸更烈。   也就是说,一般中了“濑尿虾”之毒的人,反而不怎么可怕,因为只要不运聚功力强以制之,甚至只要不去理它,就不会有大碍。   是以,它的毒力非常特殊,似有若无,加上拌于“弓蛇影”酒中,巨侠在情怀激荡、念妻情切之际一时还真觉察不出来。   “濑尿虾”于焉乘虚而入。   直入肺腑。   这本来只是小恙。只是,方巨侠不得不仓促间运神功疗毒,这一来,就激发了“濑尿虾”的毒力——这才是真要命的!   毒力一旦发作,连巨侠也经受不了。   他一旦撤去功力,“闻香下马”即令其斗志消失,“算死草”之毒则使其性命丧失,如果不撤,“濑尿虾”的毒力激发剧化,侵肺入脾,遗祸甚剧。   这一刻间,他可谓撤也不是,不撤也不是,但三种毒力,已一齐勃发。   故而色为之变。   要命的毒。   毒力要命。   可是不管是怎么样的剧毒,岂能轻易要得了一代巨侠的命?!   方巨侠已在崖边摇摇欲坠。   但他并没有真的坠落。   也还没有倒下。   他不能倒。   他左手还及时接住了剑,右手拿住了箭。   ——只要他不倒、不坠、不死,就一定有反击的余地。   只要他能做出反击,就有取胜的机会。   因为他是:   方巨侠!   不过,他的敌手如果真的了解他,也一定会让他全无反击、还手、反败为胜的机会:   那就是让他必坠、必倒、必死!   且必杀!   巨侠脸色大变还有一主因:   米苍穹的袭击!   米有桥已不是第一度攻袭。   他刚才已自背后攻过一棍。   这一棍凌厉无匹,四大皆凶,连巨侠也只好避其锋锐,让这“朝天一棍”和“黑光大法”互争锋、相抵消。   可是米公公这第二度进击更为可怕。   这一棍子砸下来,打的是不是巨侠,而是詹别野。   詹别野先着了冰。   再中了剑。   然后给米苍穹一棍打在头上。   他的结果是:   死。   他的肉体是:   支离破碎。   他的情形是:   血肉横飞。   横飞。   真的是血花四溅、骨肉横飞,全由一股棍风带动,暴风雨似地全打向在崖边岌岌可危的方巨侠!   方巨侠大喝一声,吐气扬声,居然把“大漠神功”经由口里喷吐,化为一股闷云,硬生生地抵住那一团血雨;“黑光上人”的模糊血肉,忽给狂风飞送,又遭罡风拦住,卡在半空,形同妖物,终于哗啦一声,骤降下来,刚好打在余好闪和胜玉强本还待逼近的身上,使二人连忙跳避拔揩,好不狼狈!   “黑光上人”生前当不了神仙,死后却真似妖物,不可谓不可悲乎。   4.擒兽   什么是禽兽?   ——禽兽就是不是人的意思。   什么是人呢?   ——其实人又何异于禽兽?   说不定,人才是最禽兽的禽兽!   直至这一刻,方巨侠虽中了毒、着了迷香,还激发了剧毒,但他始终没有倒下来,仍然奋战不休。   但就在这下一霎,两个人已霍地抓、捉住了他。   一个扣住他身上六大死穴。   一个抓住他十一处要害。   一个用鹤嘴。   一个以虎爪。   一个是“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   一个则是“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   两人倏然倒戈向相,以禽兽一般的狠辣,擒住野兽一般抓住了巨侠身上要穴,突然得像蓄势已久、习以为常、理所当然而又驾轻就熟一般!   任劳、任怨狙击成功。   他们猝起发难,已成功地扣住了方巨侠身上的大穴。   任怨、任劳偷袭失败。   他们突施暗算,虽已拿住方巨侠的要穴,可是运劲扣拿,连催内力,却似泥牛入海,全不生效。   ——扣住要穴等于没扣。   ——拿着要害形同没拿。   这是何故?!   他们却不知道:方巨侠以“苦海劫余门”的奇功异法,能把全身六大要害一齐转移、调位,一时间,任劳、任怨虽扣住他的死穴,但一样制不住他! 方巨侠(4)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他们制不住巨侠。   但“少侠”却制得住:   “少侠”治巨侠!   方应看轻叱一声,挺剑飞刺唐非鱼。   他的脸色紫赭如霞,一出手已乱了章法,方巨侠百忙千危中一看,已忍不住暗叫一声不好!   ——既着“五里雾”之毒,全身功力涣散,怎么还跟劲敌如此硬拼,施此险招!   他知道要糟!   因为方应看这一招御剑投敌,已见破绽。   ——如果唐非鱼也能一样把握住这破绽,小看危矣。   方巨侠其实已深陷险境,仍一脸关切,心悬小看,他没料到的却是:   方应看一招本来是有大破绽的,但忽然变得没有了。   ——完全没有破绽了。   因为那一剑,已变成攻向他!   ——如果这一招是攻向唐三少爷,不错,是有破绽之处,但若是用来攻向方巨侠,则破绽都不存在了,反而变成了优点、伏招、杀着!   方应看一剑攻向方巨侠。   待知道时,已迟。   ——唐非鱼不是一直都在猝击暗算方应看的吗?   ——方巨侠不是一直都在帮方应看对付唐三少爷的吗?   ——方应看不是一直都在等机会向唐非鱼还击的吗?   怎么会这样?!   ——竟然是这样子!   这一剑来得快、来得毒、来得绝、来得突兀、来得不留情不留义不留余地不留性命!   方巨侠大叫一声,啸声里充满了莫名悲愤。   陡然间,他手上刚接住的一剑、一箭已转发了出去!   剑刺任怨。   箭射任劳。   任劳松手,急退,箭穿在胁。   任怨双手拍住一剑,双手染血。   血光暴现,方应看一招得手,血河神剑已刺在方巨侠身上。   剑刺入体内,却拔不出来,而且虽然明明已刺个正着,却仍不知刺在何处。   巨侠睚眦欲裂,嘶声道:“小看,你竟——”   方应看拔剑未出,见得义父这等模样,脚先软了,手也抖了,巨侠双手向方应看双臂扶来。   ——谁也不知道他是想扶住义子,还是在双臂间运劲一气打杀这个不孝义子?   子弑父,禽兽不如。   方应看怪叫一声,脚步倒滑,向后飞退,巨侠冷哼一声,一扬手,一道鞭影急追而出,已然箍住了方小侯爷的脖子,索住了他,一时间,方应看已动弹不得,更觉呼吸困难。   那是“金字招牌”三宝中的韦驮鞭。   方巨侠已然出手。   他再不一味挨打不还手了。   ——韦驮鞭一向不留余地,更不留人活路。   只是,情呢?   他能完全不留情吗?   ——更何况是亲情!   巨侠已经被逼至崖边,再退,就是绝崖。   ——一次又一次突袭,一个又一个杀手,那惊人的变化如同下坠深渊的景色一般,如同一阵风直袭眼帘,震痛了他的神经,攫住了他的心。   稿于一九九八年四月二至三日:半夜自酒店叫送餐,送餐好汉不要贴士只求签名书,吓人一惊/予静看“皮妖函”,动儿谓:“今后决不让你再受这些流言这些苦。”/新报催稿频急,兴起罢笔之念,蜜月尚要笔耕,不妨暂作归隐/《妖红》花城版面世,有旧女友黄照,静不介意,大方自信,不嫉不妬,水波不兴,一流女子/银海吃饭约方,还大买面包,始知有杂志封面大登“四大名捕捕老鼠”广告及转载/水湾吃茶,记过去,欢度未来/心怡自澳入电录钢琴相贺/又与静姑大吃榴莲,BB从小小拒抗到大大上瘾/静飞正式学看斗数,知我之夫妻正是她命/珠海宾馆同吃饭,大购旗袍、中式唐装/方仪电均欲参加五号大会/静飞首次伤人,有小误会,但无大碍。   校于同年四月四至五日:佬海大吃粥/礼至,同教唱《圆圈圈》《偶然》《道别》《小松树》《会京师》《重出江湖》《布衣神相》《神州社歌》《你说过》《刚击道之歌》,温静念叶何,情怀犹胜天狼星,温馨岂止神州社/何陈之令大家发嘘璇说会来珠,众子皆不信/大佬首次在静静面前习武/杯子宵夜歌意浓/仪余赶至会海湾/ “云南人民出版社”程志方首晤,一见如故,相逢恨晚,送厚礼,大气派,获赠曹正文评点版《四大名捕会京师》,张维交版税近三万元/程总风趣风流,张维英爽英气/爱妻与我首离别/食于潮州,大唱社歌,慷慨激昂,胜天拍案,果有亲情胜旧时/大佬大“带兵”先返,应钟、家和、念礼三大将则送程张返酒店,深谈将来合作大计。 死也无妨(1)   1.活就最好   当方应看也向巨侠出手的时候,那一刹那间,巨侠一切都明白了:   今天的事,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   他们想杀的是他。   他们想要他死。   对巨侠而言,有时候已万念俱灰,生过“死也无妨”之意,但现在骤受包围、乍被暗算的情况下,反而激起了方巨侠向来坚定的斗志:能活着,就是最好的。   ——谁想要他死他反而不死。   ——谁要他的命他就要对方的命!   他一招就制住了方应看。   但他没有马上下杀手。   他顿了一顿。   停了一停。   他下不了手。   可是他下不了手别人却下得了手。   下手的人是他的“亡妻”。   亡妻的“幽魂”已自对崖飘了过来,忽悠间已到了近前。   由于她背光而至,残霞满天,“五里雾”笼罩着崖前,加上血肉飞溅、血光暴现,呼啸中米公公的棍影如山,重重叠叠,山高意寒,心头恍惚,方巨侠只见依稀来的是晚衣,而未分明到的是不是爱妻。   但伊已出手。   出手一剑。   剑刺其心。   这一剑比剑还狠,也更难抵挡。   因为这一剑不是剑。   ——什么剑不是剑?   那是“无”。   ——无就是没有。   没有剑。   至少,是看不到实体的剑。   但无剑之剑比剑更锋更锐。   剑风更急、更疾。   剑取巨侠心房。   方巨侠拔剑。   他是在他肉体里抽剑。   ——方应看的“血河神剑”仍嵌在他肌骨里。   他是用“登峰造极神功”强把剑吸着不放,但无论功力再高、内力再精深,在血河神剑下,负创依然奇重。   他现在只是强撑。   他以“血河神剑”格过一记“无有之剑”。   “无剑之剑”已给他挡住了,但“亡妻”的身子仍然向他飘来,不,冲来。   来势就像剑一样。   她本身就是一把剑。   ——要拦截这一剑,除非先把这“剑”斩断:   杀了她!   可是方巨侠做不到这一点:   不管爱妻是死是活,要他杀她,决计做不到!   他只有飞退。   但已无路可退。   他已至崖边。   天旋地转,目眩头晕,摇摇欲坠,昏昏如暝。   就在这时候他竟及时以“龙门神功”护体,“亡妻”人剑合一,刚攻到他的身体三尺之遥,突然,一道极强的罡炁反激,女子失惊叫了半声,眼看要给这一道炁气激落于万丈深崖。   然而在巨侠未分辨来者是否爱妻之前,岂容她如此坠崖惨死?   巨侠负创仍以“翛然来往去”的绝世轻功,腾身而起,一把扶住那女子。   这时候,他已发现那女子并不是爱妻。   不是晚衣。   只是两人的脸容很有点相似,且一样的美。   但她不是她。   绝不是她。   永远不是她。   方巨侠更感心疼。   更受打击。   他为救这女子已人在半空,下面是绝岭深谷,山岚奇劲,毒雾飘飞,无有着力之处。   虽然明知不是亡妻,他也不忍放手,任之坠入深崖。   这时候,一棍又破空破不空、法通法不通地当头打落下来。   ——那是米苍穹的“朝天一棍”!   巨侠以“血河神剑”一架,虎口一麻,突然,剑作龙吟,脱手飞出,跟唐非鱼射来的一点白光对撞,发生爆炸,落下山崖。   “血河神剑”已脱手。   巨侠不得不弃剑。   因为居然连这“血河神剑”柄上也淬了毒,而且还是剧毒。   看来,这些人是下了决心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了。   毒正迅速蔓延,且与体内、体外毒力配合,攻入五脏。   这一刹那间,巨侠已面临死亡的挑战。   面对死亡的打击。   ——有时候,他的确常感觉到死亡要比生存还亲切。   虽然每一次都能活了过来。   ——可是,这一次呢?   这一回能吗?   ——他还有下一回吗?   2.红毛丹   布在“血河神剑”剑柄上的毒,是“下九流”的剧毒,叫“红毛丹”。   ——那其实不是一种液体,也不是粉末,而是一种细菌:这种细菌比纤毫还细、还小,不过若有神目定睛、放大观察,它们是一只只长满了红毛、体如丹丸的小菌,它们本身并不噬人、咬人,也不叮人、吸血,只不过,问题是它们肠肠肚肚俱是毒质,一旦遇力,这些小菌自就成齑粉,躯体即行捏破,烘成一团,汁液渗于肌肤,即侵入肺腑,如体内本潜伏毒性,会给激发更烈,成了毒上加毒,比直接在体内肠胃中毒更可怕。 死也无妨(2)   方巨侠的身子已开始翻沉。   沉坠。   他虽身中数毒,挨受数大高手突击、狙袭,情伤心绞,但依然战志不懈、临危不乱!   他的手一掣,“刷”的一道银光,直叮米苍穹!   米苍穹一棍虽吐,但棍未至银光已打至咽喉,他也似蓄势已久,应变奇急,腹一翻,棍头一缩回撩,丁的一声,已接下了那一道白芒!   白芒打飞。   那是一支银色箭!   箭疾飞。   这小箭居然把米有桥的尖头细腰粗柄熟铜棍打出了一个尾指尖大的缺口!   方应看目中金碧大现,撮口作啸,不知他用什么诡奇功力,伸手一招,嗖的一声,竟破空将那支银箭吸来,一手拿住。   一时间,他脸上充血,双目发金,真个是欣喜欲狂的样子。   却在此时,方巨侠的身子明明已向下沉坠,却突然紧了一紧,搐了一搐,竟在半空间顿住了、凝住了。   方应看也颈筋贲露,额筋毕现,吐气沉声,一抓抓住了鞭身,用力一拉。   原来,巨侠的身子虽已离崖翻落,但他一手执鞭,他的韦驮鞭鞭梢仍缚住了方应看的颈项,使他身体沉落至鞭绷直到极限时,自然硬生生地顿住了——除非鞭身骤断,不然的话,如果巨侠坠崖,免不了也得扯方应看一齐落下。   这刹那间,方应看已没有选择。   他只好用力一扯。   呼的一声,巨侠给扯飞上崖来!   巨侠的身子一飞过崖口,巨侠一扬手,发出了一箭。   银光乍闪。   方应看也咬牙切齿,一挥手,也打出手上银箭。   这一下,是他们义父子二人正式对垒。   对决。   ——也是直接交手、过招!   两人用的都是箭。   ——“金漆神箭”,原名“大摩箭”,是“金字招牌”镇山之宝,原有一大一小、一长一短两支。   现在这对义父子是各持一矢,各执一端,正在决一胜负。   ——也决一生死。   对决过程,兔起鹘落,但整体的变化是这样的:   巨侠的人本已落下山崖。   但他手上的鞭并未放手。   鞭梢仍缠缚在方小侯爷颈上。   方巨侠沉坠到一个距离时,鞭便自方应看脖子和方巨侠手上突然绷紧,如要巨侠翻落山崖,只怕方应看也得殉葬。   方应看运劲于颈。   那是“忍辱神功”。   ——要不是这等吃苦耐痛的奇功,方应看那白玉似的脖子只怕也得折了、断了。   他以“山字经”的奇劲狂力,用力一扯,一面以诡气护住脖子经脉,一面发力把巨侠先行扯上山来再说。   巨侠人未重现山头,已左手一托,先行地将杀他的女子稳稳送了上去:他可没意思要杀她。   那女子虽不是晚衣,但他也认识。   他忘不了她的味道。   ——既是处子,也是姹女的暗香。   那是雷媚。   ——“无剑神剑手”雷媚。   雷媚身上的香是一种流动的香,这跟晚衣不同,爱妻的香是静的。   他先把雷媚托上山顶,可是有一大高手已屡败屡试地正等着方巨侠出现,以下毒手。   这个人便是唐三少爷。   唐非鱼蓄势以待。   他知道方巨侠绝不会如此容易地死去。   他算定他一定还会冒起。   ——巨侠一旦冒升,他就等着他,等着下手。   是以,崖口一旦蹿升出一个影,他立即出手。   他出手的时候,身上正嵌有十七、八块烂肉、碎骨。   而那当然不是他的肉髓肌骨。   而是“黑光上人”的皮肉血骨。   米苍穹那一棍子把詹别野砸个稀巴烂,还把他的身躯变作千百道人肉暗器,飞射方巨侠,但为巨侠口喷“大漠神功”所激,改射向“小穿山”和胜玉强,两人狼狈抵挡,已给击退,但仍有部分余骸,击向唐三少爷和任劳、任怨。   任劳以“虎爪”挡架。   啪的一声,有一块皮肉,他一手接个正着,怪叫一声,退了三步,再猛一个翻身,险些落到崖下,这才立得住桩子,但已十分踉跄,翻掌一看,满手是血,不但抓在手心里的碎肉鲜血淋漓,连手背也在冒血:原来已给那一块肉震穿了爪心,还震折了两根手指!   任怨眼尖,发现不对劲,以小巧功夫,飞跃闪腾,一一避过骨肉激射,还冷哼啐道:“这也能硬接的吗!”   他把骨碎残骸一一避去,但在说话间,一个不察,一块连皮带肉的骸肢险险擦过,任怨忙把臂肋一张,弓腰仰身闪过,但骸肢仍扑地穿过了他左边助袖,打了一个洞,穿衫而出! 死也无妨(3)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一块残肉尚有此劲道!   任怨变了脸色。   却见任劳也变了脸色。   黑色。   ——原来米公公的“朝天一棍”之力,使“黑光上人”的残骸骨肉全成了极其厉害的暗器,但更可怕的是詹别野的“黑光大法”,就算死了,法力犹在,浸淫体内,其盖世神功并未瓦解,演变为躯体尽毒,受奇劲大力一激喷溅,任劳沾上了,不但受了伤,也中了毒,毒力行血,一时脸为之黑,无以化解,痛苦非常。   3.静香   可是,当中有十几块烂肉断骨,却打在唐非鱼的身上。   唐非鱼这个人,好像完全不懂得如何闪躲,都给打个正着。   碎肉烂骨都嵌在他身上。   然后他就鼓着气,半蹲着身子,憋在那儿就像一只大蛤蟆似的。   他在等。   一直等。   等什么?   等巨侠。   巨侠一自崖边蹿升上来,他立刻怪啸一声,一绷一抖,全身骨碎肉屑,全成了呼呼劲啸、虎虎狂哨的暗器,没头没脑地打向来人。   ——唐三少爷这个人,好像是从不必带备暗器似的。   他总是用别人的兵器为暗器。   ——唐非鱼这个高手,好似完全不用手发暗器。   他老是用自己身体来发射暗器!   可是冒蹿上来的不是方巨侠。   而是雷媚。   ——当年的“郭东神”!   雷媚出手狙击方巨侠,一击失利,二击仍不得手,却给拖坠深谷,眼看粉身碎骨,反为巨侠所救,托她上崖顶。   不意一上崖,就遇上猝击。   那一捧皮皮肉肉、血血骨骨,却成厉害暗器,迸射过来!   雷媚这时候,却忽然做了一件事:   她一剑就射了出来。   在这一刹那间,云海处好像悠生起了一种乐曲:   静韵。   在此一瞬间,天地间似乎飘传了一种味道:   静香。   ——一种静静的香。   香的静。   静静之香。   ——香香的静。   那其实不是一种声音。   也不是一种味道。   而是一种武器:   一种极厉害的功力所发出来的兵器!   她本来是一流的刺客。   她也是第一流的剑手。   她的趁手兵器是剑。   她的看家本领也是剑。   不过,她后来在剑术上的修为,已达到了“无剑”的地步,她手上已不必用剑,已经发挥比操持剑同样甚至更强大的功效。   她手上已无剑。   她无须用真剑。   ——但她无须用真剑并不代表她没有真的剑在手、在身!   而今她就拔出了剑。   剑作箭使。   剑如矢。   她动作漂亮、姿势优美,出手一剑,飞了过来。   她把剑当成箭。   脱手飞出。   ——她以箭法使剑。   更奇的是:   这一剑不是攻向唐非鱼,也不是掷向那十几块肉团,而是往半空掷去!   ——她为何要向空中发剑?   空中无人。   空中只有箭。   ——两支箭。   两支打从不同方向、不同的人发过来的箭。   ——一支来自方应看,一支是来自方巨侠的“大摩箭”。   方应看、方巨侠、“郭东神”的三支箭(二矢一剑)在半空中,忽然发生了很巨大而且奇特的变异,当然,方应看的箭是直射向其义父的,而方巨侠的箭也是直取其养子的,但骤然间加上了雷媚的那一支,使得三支箭都似在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条透明的绳子,把它们绾结在一起,在半空互相对撞,交击在一道。   一时间,发出了一声爆炸。   炸声极响。   炸力奇烈。   由于这爆炸力奇大无比,一下子,在场的人都是先听到巨响,而且感觉到极可怕的气浪直鼓入耳孔里,一下子,像塞入了两只锤子,然后,一切都变成喑哑无声了,天地长空,仿佛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凝住了、静止了,只剩下味道。   那香味,特别浓郁。   爆炸力也那么奇怖,致使在场的人,谁也无法走避,甚至完全失去了应对之能,任由那一道半空爆炸的光圈迅速膨胀成光团,猛然使人人都充溢了光,光似侵蚀了崖上一众高手的衣饰,乃至肌肉骨骼,更透入五脏六腑,体内七经八脉都充斥了光芒,还透射出来,那光融合了人体,成了一道道、一束束、一蓬蓬、一团团欢快的色彩亮度,同时再穿透云雾岩层,任何物体实质,都阻挠不了它们的浸透。   这种光是无敌的。 死也无妨(4)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无双的。   没有障礙的。   ——它的力量在没有对手、不能对抗下完成,且在静默中迅疾进行和完成。   可是,也许由于它们的爆炸力太强大了、声浪大剧烈了,等声波灭后,光芒消淡后,一切竟都飞快地回复了平静。   而且正常。   一如常态。   ——竟谁也没有受伤,谁都没有受到伤害。   这空中交击的两箭一剑其所蕴的力道,足以动地惊天,它们所迸发的能量,可谓灭裂一切,但居然在三矢互射下,相互抵灭、消弥了!   声不伤人。   光不杀人。   三箭均折,落于崖下。   稿于一九九八年四月六日:梁何陈与程张会谈有无法达致共识,回报,我拍板可行,“三忍者龟队”再次约谈,得程兄批准,如约执行/余念仪叶包刘,为接驳“冷血生日”、“追命生日”、“铁手诞辰?”、“无情大寿”而头昏脑涨,笑得东倒西歪/前三集旧作,三年独家,二十万订银,首交十万,五集再五万,七集又五万,一九九八年底完成 /又吃榴莲,刘已流连 / 诗歌朗诵比赛,余为何一块面包而“妖”我“侠客行”,绝倒,舒展超冠军/清早璇官早餐,乃醉大批雪泥命/心形血丝燕蜜蜡送静静为念/食于竹家庄,叹世界,人生有趣,人间有情/ “花蝴蝶”有妇人注视刘,大家要卡拉,陈却先走,扫兴人/众人失匙,被困“卜卜斋”下,进退维谷,小静子居然当众表演抄指反臂探手开门,好手法,叹为观止!扑街仔名言:“下次出街,唔驶带匙,因为大嫂识开锁!”   校于四月七至八日:铭都大唱OK,与余铭依然合拍合作无间,唱到笑到碌地,何止OK,简直PK /各人互道情史,小刘分明了然——与舒展超友谊浓烈,不料临别早餐,因知“拂枊”事,大为失望,难过、恚/老鱼一路回家一路来电传真,有心/ 静儿首次买菜煮饭俾我食/潆影来电挂住我哋,其母不谅/ “卜卜斋”女主人+女管家买菜、煮饭、买花,温馨家庭从此起/ “南”奖金予叶何方静,各有嘉赏/方来吃饭,乐陶陶/大家都以为小乖有咗。 功德圆满(1)   1.香静   三箭折后,出现了一幕奇景:   先折的是方应看的小箭。   小箭一折为二,二折为四,四折为八,大约是断截成八段,夹着奇异的静啸,泛出寒光,率先落入山谷。   其次是方巨侠的长箭。   “大摩箭”一旦撞上了小箭,再经雷媚的剑气一激,遂熔化成液体,带着诡怖的静哨,寂然地随断矢落入山下。   然后是雷媚的剑。   剑与两把大摩箭交击之后,马上粉碎,片片如蝶,聚合一齐,划过长空,激起静嘶,成为第三道滑下山崖的金芒。   三“箭”先后落崖,这还没完,紧接着的是:唐非鱼激发的那一堆肉团骨骼,竟给一种无形的罡气打压成一片铅制的飞碟似的物体,随三箭之后滑落谷底,还夹着那一大团毒雾,瞬间烟消云散。   这三箭(其实是二矢一剑)交碰,各毁其身,但也同时清除了山崖上的污染和秽毒。   崖上只余香。   还有静的余韵。   诗的余味。   死的遗韵。   这些都坠落深谷后,崖上才恢复了声音,不再静寂无声。   方巨侠与方应看的二箭力道相互抵消,然而巨侠手上银鞭,已借力一抽,上得崖来,雷媚也借三箭爆炸粉碎之力,将唐非鱼的攻击消解于无形,只不过,这四大高手,脸容都各现震、怖、诡、惊之意。   惊的是方应看,他眉目映金,向雷媚叱了半声:“原来‘伤心箭诀’是在你手里!”   震异的是巨侠,他一面反掠上崖,一面向方应看怒喝:“你几时练得‘山字经’这等卑鄙武功的?!”   ——方应看若修炼了“山字经”,无怪乎能在眉宇气态中瞒过自己锐而敏利的观察力,而只显现一片孝念了。   有点畏怖的是唐非鱼,他有点喃喃自语地吐出一句话:“好,好,终于今日是看到了‘金字招牌’的‘大摩箭’大战‘山字经’和‘伤心箭诀’了!”   诡笑的是雷媚。   她没有说话。   也来不及说话。   因为方氏父子两人已然接近,方应看大喝一声“呔”,翻腕一制,手上已亮出一支毛笔一般大小的事物,其尖处却是明晃晃、闪灿灿地漾着寒光,近寒芒处还是血影绰约。   几乎是在大家瞥见这事物一亮的同时,这物随风暴长,一下子已长得如一杆枪。枪口缠着血花一般的缨穗。当大家只来得及发现那兵器是一管枪之际,那枪已嗖的一声,扎向巨侠。   与其说,这一枪是刺向巨侠,不如说,这枪在方小侯爷手中暴长,长得还奇快,瞬间,已足够抵达方巨侠的咽喉——而巨侠却正被其义子一拧脖子、一抽鞭梢的力量扯引了过来,正好要跟那突如其来的枪尖砸吻在一起!   一枪刺出,人影扑来,一拍而合,急若星飞,眼看方应看的杀神枪就要刺着巨侠的咽喉,霎时间,银光一闪,巨侠颔上已横架了一把匕首,银芒熠熠。   那是金字招牌方家三宝之一的神仙刀。   这一刀,正好及时格住了方应看的枪。   两人身形正迅速接近,更因鞭身拉引的劲道,马上就要撞碰在一起,瞬间就得短兵相接。   就在这时,方应看的手突然一翻。   他的手翻得极为奇特。   他这么一翻腕,本来是枪尖攻向巨侠的,现在却陡然地变成枪尾刺向巨侠胸际!   他的枪尾也有尖刃。   血刃带艳。   他这一枪也带着艳色。   ——要命的艳!   就在这艳然一招中回枪再取方巨侠!   巨侠若在平时,不一定就接不下、应付不来、反应不过来。   只是,而今,他先错疑是亡妻而失神分心,又引起惧高症发作,而且,他先中了方应看一剑,剑柄上的 “红毛丹”之毒已自指掌上渗入,况且剑尖、剑身也喂有“下九路”的“鹤顶红”之剧毒,两路并进,并激发了原先所中的“闻香下马”迷药和“濑尿虾”毒性,还有原先布在空气山岚间的“五里雾”之毒,也发作了开来。巨侠只强以内家气劲“从心所欲”撑持着,再以外家功力之最的“登峰造极神功”拼搏,但实已凶险百出,险象环生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人闪现。   这人来得快。   出手也快。   一出手,就拿住了方应看手上的“艳神枪”——方应看若用枪头攻袭,就叫做杀神枪;如用枪尾,则叫“艳神枪”。   他是赤手空拳,一动手就拿住了方小侯爷的枪。   他还叱喝一声。   “你居然敢弑父?!大逆不道!”   说话的人是高小上。   ——“顺义小诸葛”。   好一个“乱世蛟龙”,他及时出现,适时动手,要扭转时机,决胜一瞬间。 功德圆满(4)   巨侠明白了。   他静了下来。   暮霭苍茫。   残赭乱飞。   山岚劲急。   雁行泣血。   “我明白了。你们是想我死。”他说,“好,我死。”   敌人已逼近。   米有桥、雷媚、唐非鱼自三方逼近。   方应看与高小上则不动。   ——他们不动却比逼近的杀意更浓。   这一下子,方巨侠想起很多很多的事,许多许多的人。晚衣还在吗?当日初见伊,从此深情种。师父宋狂侠的郁郁而终。晚衣还活着吗?师母英烈自尽。师父委屈而逝。晚衣还好吗?铁门主对自己的倚重扶持,“苦海劫余门”起先的机诈迫害和后来的可悯可悲,“反骨帮”帮主夫妇的悲凉遭遇,佛道两大宗师的奇情与下场。晚衣我照顾不了小看了。血河车。金红剑。无头谷。恶人林。绝情峰飞渡。少林派的闯荡。晚衣我对不起你。龙门急流。天河倒泻。石洞包围。石室奇人。雪血红。晚衣我要追随你去了。人生常哀,岁月无歌。生尽欢,死无憾。晚衣我要死了……   一切忽然静止了。   包括了巨侠的思潮。   他往后、翻身、下坠……   永无止境的失落。   ——像一场巨侠与死亡之约。   稿于一九九八年四月九至十日:台陈新鸿电谓《布衣神相》一至六集已出版/约好林维青十八号相聚/大买VCD/有咗事,得啖笑,实虚惊/疑项账目透露无遗/自四月伤起两个月内大出血不止,静炖雪梨润我/长安买书、花开/方来用饭,如一家人/梁漏煤气,一而再/小B因“八婆梁”俾大佬首次闹,唔抵/静儿带同四弟、三妹,一口气将家当全搬来,不租房了。从此做定“卜卜斋”女当家的。   校于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一至十三日:康凌同至,游珠百,刘送我哑铃/出血不止,内伤未愈,相当忧虑/为静事,叶何已缴清费用,只欠“东风”/刘映证件相,约定如青获批大奖贵各人/花田新版《布衣神相》《刀巴记》《落花剑影》《杀人的心跳》《叶梦色》《天威》《赖药儿》寄到,与方等共赏,静儿首次参与共奉“出书大典”,好看漂亮——平生至憎是人出书时表现漠然在旁自以为冷静主知的扫兴者/争买全部“家当”迁至此间/又吃自助早餐,阳光好,清晨佳/念电说静“怒犯天条”,有料/俊俊能办到半年居留证,太好了/小刘已先出深圳边防证/BB电磊,珠宾“五桃花”聚餐。 瞬间寂灭(1)   1.流连   看到方巨侠往万丈断崖翻落下去,方应看忽然流了泪。   高小上却恸哭了起来。   任劳、任怨也负了伤,“小穿山”、胜玉强正在吃痛,只唐非鱼和米苍穹犹有旁骛,看看这两个一个刚刚才弑了父,一个则刚刚才弑了师的凶手在哭。   他们完全不能理解。   也许,只有他们二人才能互相了解,这一种繁华落尽、瞬间寂灭的感觉。   所以高小上说:“他毕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他语音里充满了感慨,“没有他,我成不了才,也成不了大器。”   “我也是。”方应看的语调也充满了缅怀和追思,“没有爹,我也不会有今天了。”   他用手抹干脸上的泪,道:“其实,有不少人都在他面前说了我坏话,不过,他都没有听,却依然信任我。要不然,我才不可能那么容易得手。”   高小上居然老实不客气地问:“包括我?”   方应看居然也直言道:“你就是要他特别提防我的人。”   高小上惋惜似地说:“不然,他才不会没有联想到我和你竟是联手杀他的。” 方应看道:“你说我坏话,就有这个好处。”   高小上补充道:“好处还不止一个。他要真的防范你,也一定会跟我说,那我到时也可以提醒你小心一些。”   方应看再作补充:“也许你知道他已防范我,你也不一定会通知我,说不定,会倒过来,跟他除了我。”   高小上皱了皱浓眉,尽管他已杀了方巨侠,已经铁定会当上“金字招牌”、“负负威望门”、“老字号”、“反骨帮”、“万古长空帮”、“血河派”六股势力的总盟主,但他好像只开心三分之一,余下的三分之二,仍旧浓眉深锁,心仍感戚戚,未得尽宽似的。   “你说得对,”他似乎有点无奈地道,“可是,毕竟,我还是跟你杀了他。”   方应看眉目中金色的杀意已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哀愁,仿佛,他那种五蕴深种的杀气,一旦杀了人,尤其是十分难杀的人,就会自行一一消除似的。   方巨侠之所以看不出他动了杀机,那是没想到也根本不知道他已练成了“山字经”及“忍辱神功”。“山字经”一旦练成,只要方小侯爷狙施暗算,方巨侠已不一定能制得了他,而“忍辱神功”却可把一个人的气场容色全都改变,纵巨侠有望气观色之能,也一样得受他养子所骗。   同样的,雷媚学了“伤心神箭诀”,一样有此“内心易容,外在易貌”的功能。   这一点,却连方拾青也不知——至少,在此役之前,他并不得悉雷媚已掌握了“伤心箭诀”,直至刚才那三“箭”在空中交会,方小侯爷这才刮目相看,心呼好险!   不过,他心中最震动的,还是对高小上实力的度量,显然还是低估了他。   高小上没有练过“山字经”。   他可能还不知道什么是“忍辱神功”。   他当然连“伤心箭诀”都不曾涉猎过。   可是,刚才,打杀方巨侠,他还是做了首功。   认真说来,如果没有他的变节合击,同谋狙袭,还可能真杀不了义父方巨侠!   他原本并没有低估高小上,但他一直以为这“顺义小诸葛”顶多是辅弼良才,还未致可以独当一面,呼风唤雨,咤风叱云。而今看来,此人心机深沉,实力非凡,潜力惊人,势力可观,实不可小觑。   ——连当年白愁飞想在“万古长空帮”要谋夺的位子,费尽心机都谋取不得,但而今看来高小上已轻易手到擒来!   所以他很快地变易了态度,伸手拍向高小上的肩膀,热烈地道:   “还好,小上,没有你助我一臂,此事还真不可成——万一他反扑,只怕你我都不一定招架得住!”   高小上也显得有点受宠若惊,仿佛也没那么忧郁了,伸手指了对崖,饶有深意地道:“对面就是送子崖,真有意思,你们毕竟父子一场,还是送了巨侠一程。”   他就那么一遥指,方应看的手就拍不下去了——至少,真要拍下去,腋下四个要穴的破绽全要暴露在高小上指间了。   方应看的手在空中僵住了一阵子。   他的表情也僵了一瞬间。   只有熟悉他的米公公才看得出来,方小侯爷的眉心赤了一赤,眼色也金了一金。   他看了心跳了几下猛的,几乎有点为那“乱世蛟龙”高小上担心起来。   可是高小上依然若无其事,只悠悠地望着远山,但也一样监视着幽崖——这点他跟方应看是一样的,也是一致的,不时仍瞥窥崖谷,看似十分流连此处情境,其实是生怕巨侠仍能翻身蹿起,死灰复燃一样。   大家怕的都是方巨侠。 瞬间寂灭(2)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但巨侠已殁。   ——人死不能复生,哪怕伟人高手也不例外。   山崖寂寂。   刚才那一场血雨剑气,只剩下了暮霭沉沉,夜色苍莽,夕阳余一线。   2.耗子与老鼠   不意一人陡然地笑了起来,冷峭地道:“猫哭耗子,假慈悲假到这个地步,我算是服了你们!”   说话的人是唐非鱼。   他在山岚暮色中散发飞飘、飘飞。   他的眼色在浓暮残霞和飘扬四散的乱发中,依然很冷。   很狠。   很歹也很毒。   “谁是猫?”米苍穹故意问,“谁是耗子?”   “死的是耗子,”唐三少爷捂着胸,“哭的当然是猫。”   高小上望望方应看。   方应看望望高小上。   毕竟还是方应看先说话:“你居然说我义父是只老鼠,你也不怕雷殛电闪?他人虽殁,别忘了他的支持者甚众,徒子徒孙也多得很哪!”   唐非鱼的胸襟也沾着血,绚烂如花,在入暮里依然惊心,“我才不怕!他已粉身碎骨,而且,他是给他的徒子徒孙支持拥护者所诛灭的,我有什么好怕?我笑的是,你们既暗杀了他,又何必惺惺作态,故意要流几滴鳄鱼泪自欺欺人,看了恶心!”   高小上对方应看笑笑,“他是说我。”   方应看淡淡地道:“他是说我们。”   唐非鱼冷冷地道:“一只耗子一只老鼠,我两只都说,两个都骂!”   高小上道:“但刚才你也一样有份下手杀巨侠。”   唐非鱼冷笑道:“我杀他,是因为我既在‘有桥集团’吃这口饭,人家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人家我杀谁便杀谁——何况能参与杀方巨侠这等人物,当然是我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也是我的荣耀——我可不像你们,枉了巨侠的信任和看重,用这种卑鄙手段来害他!我看他是死不瞑目。他不是死在敌手,他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   任怨挑衅地问了一句:“那你可有意思为方巨侠报仇?”   唐非鱼陡然地笑了起来,他在笑声中话语仍依然冷峭深沉:“为他报仇?为什么?我本意也要杀他!像他那么样的一位巨侠,早已升上神位了,可是他偏仍清醒,还要管事,谏天子勿要荒淫误国,上疏皇帝要废除奸佞,又奏请禁军加强操练,又议请大将与军队之间应多加相处,掌有决断权力。这样一来,有油水捞民脂刮的,包括从中榨取军费的,都要杀他。如他是别的大侠,只顾在武林中争名夺利,打擂台当盟主,咱们‘蜀中唐门’才不管他。或他早些声明不斗了、退休了、金盘洗手了,咱们一样奉他为祭酒三公都行,可他领导绿林、统合武林,做这干那,老是为国尽忠、为民除害,我们唐家堡的人若不是早些协助你们翦除他,只怕迟些儿他要来铲平我们姓唐的了。——我初不了解小侯爷为何在杀巨侠行动里却先要我向他自己动杀手,且言明不追究、只管动手无妨,原来是计中有计,如果没有这一下阵前变阵,移花接木,方巨侠也不致掉进鼓里,眼花缭乱,到底中计了。”   “小穿山”听到这里,一面还惊魂未定,一面正在抹揩残肢碎肉的余骸,一面忍不住好奇,问:“我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小侯爷为什么要在此计划中,下令我们先向他出手,且出手要愈重愈好!”   高小上道:“这叫混淆视听。”   米苍穹接道:“方巨侠绝非昏昧,他就算不防小侯爷会杀他,也不见得对唐三少爷和我们全无防备,所以,你们一旦向方小侯爷出手,他反而以为我们是合谋杀他们父子,他就会护子情切,不惜全力出手,救助小侯爷,那么,小侯爷才能动手得利,而你们在一击之后,再向方巨侠痛下杀手,便才有可乘之机。”   方应看居然一点也不惭愧,居然还颔首补充道:“所以,你们对我的出手,下手要重,同时也要下重手,因为义父绝不是个易受骗的人。”   胜玉强的样子,完全是心服口服,叹为观止,这时才说:“小侯爷真是明见万里,高深莫测——开始时下令我们不必理会,尽管下手无妨,我真是不明所以,只有惶悚的份儿哩,现在始知妙在何处,高在哪儿,实在是望尘莫及。”   唐非鱼冷笑道:“既然用计那么毒,谋虑那么深,又何必猫哭老鼠假慈悲。” 方应看只淡淡地道:“我对他也是有父子情的……”   唐非鱼一句话“杀”了下去,“那你又杀他?”   方应看淡淡一笑道:“我现在杀了他,他仍享有盛名,人们还会追思他。若我现在不杀他,他就会碍着我们的路,也碍着大家的路,有日他老了、昏了、昧了、庸了,偏生又老不死,那时,谁不憎他?谁不恨他?现在我杀了他,还会念着他,也会常常感激他的好处,追悔自己下手太狠呢!他这样的巨侠,还是早死早好。” 瞬间寂灭(3)   唐非鱼嘿声冷笑道:“这么说,你杀他还是成全他了。你真有孝心!”   方应看居之不疑道:“至少,他这一死,足可令侠名不坠!”   唐非鱼似笑非笑,“那你真是伟人胸襟,玉成美事。”   “你别为死人悲愤,”方应看也坦然受之,只加了一句,“伟大的不只是我,还有他。”   3.两粒老鼠屎   他说的自然是“乱世蛟龙”高小上。   “他?”唐非鱼自凌乱的长发里用冷毒的眼神盯了他一眼,甚狠。“听说方巨侠的兄弟朋友,无一不是武林栋梁,家国精英,你和他,两位真可算得上是‘金字招牌’的白米缸里的两颗老鼠屎了。”   “老鼠屎?”高小上听了,不怒反笑,“如果我和小侯爷是两粒老鼠屎橛子,那必然是很大的两粒了。”   “不但很大,”唐三少爷这一口咬实了还不松口,“还很臭。”   “我们这两粒新鲜出炉的老鼠屎,自然又大又臭又显目,”高小上浓眉下的眼睛眯成一线,难得第一次流露出少许得意来,“只不过,目前为止,可是人人都以为是‘黑光上人’受蔡京指使,连同‘金风细雨楼’的高手狙杀了方巨侠——他的死可跟我无关。”   唐非鱼冷笑道:“你这是以血手强遮天下目了。”   高小上嘴边微微挂了个笑意,游目睃视方应看:“这可是我跟小公子共同的默契——要真追根究底,查出来巨侠之死是‘蜀中唐门’一手造成的,只怕你们门里麻烦也不少罢?也不想结这梁子吧?”   “我是想成大名,”唐非鱼冷峭地道:“我可不想成了众矢所的,只成了笨名。”   “那就对了,”高小上的眼睛更眯得眼波荡漾起来,“所以,在此地诛杀巨侠,我们是成大事不留名,做大事不求功,干好事不露面——谁要是说出来,谁都没有好过,这也是我和小公子共同的默契。”   “对对对,”方应看拊手赞同,不过随即也满脸纯真可爱地笑道,“如果要说出去,还是‘小诸葛’比我还要承担不起。”   “哦?”   高小上知方应看话里有话,但一时却还没弄清楚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义父是个名重天下的人物,一旦他受了伤害,必定人神共愤,杀害他的人就会为武林正道所不齿,报仇的人必多,不易在江湖上立足。”方应看悠悠地道,“我跟你却不大一样。我坐镇京城,侯爷之位是来自皇帝的封赐,‘有桥集团’主力在皇戚嫔妃、太监内待,以及我和米公公所组合招攒的人手、高手,跟义父的原班人马、直系弟子没有太多挂钩,所以,就算万一他们得悉义父的死因,又能奈我何……但你可就不一样了……可大大的不一样了。”   高小上听着听着,半低着头,好像还不无笑意,仔细察看,才知晓他的笑容已一早就僵在那儿了。   任怨搓着染血的双手,但此人把握时机丝毫不因伤痛而稍减,接了方应看的话:“小上哥则不同。你一直替方巨侠代办‘金字招牌’庶务,而门内弟子,多是巨侠门生,不然也因是巨侠的私淑弟子,为其感召而结合在一起的人,如果他们一旦知晓是你下手杀巨侠的,我看,不但你的门主当不成,就连站稳脚步也成问题,而且……”   这次到任劳把话接了下去:“岂止无法立足,连活下去也成问题!”   高小上脸色一变。   方应看佯作喝止:“任劳,你废话忒多!高师兄而今已非昔日小高,是快当上今日门主的一代蛟龙了,你这般跟他说话,也不想在武林混下去不成!我们与小上兄既然一齐动手,有什么后果自然一起负责,不到生死关头,岂会任由他独对群雄剿讨乎!”   “今天的事,究竟如何,我们大家有目共睹,体会于心。”任怨也故意倒打一耙,“何况,小上兄如此深不可测的武功,又精通各种暗杀谋害之法,旁人、同门有意翦除他,在他眼中,都只不过是夏虫语冰、雕虫小技而已。”   任劳一面抚摸着自己受伤的肋骨,一面却咕哝道:“那也不见得。这世上没有人是打不败的,没有人是杀不死的。”   他这一语反驳,连一向欺侮他已习惯的任怨也觉甚诧,但在众人面前,也不好斥他什么。   只是在暮色中高小上脸色阴晴不定。   这也难怪,方应看跟任劳、任怨三人一唱二和,言下之意,甚为分明:   虽然大家一同合谋杀了方巨侠,但方应看远在京华重地主持“有桥集团”,其门众弟子体系与巨侠门主纠葛并不密切深刻,而且他又因袭继承王侯诰封,深得内戚太监支持,一般草莽之徒、江湖好汉,这真撂不下方应看的台——但高小上可不同!   只要他杀巨侠一事传了开去,他的同门当然不敢支持他,巨侠的门生却一定会对付他,他门里忠于巨侠的人还一定会为巨侠报仇! 瞬间寂灭(4)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也就是说,“杀巨侠”的主谋或同谋的事,一旦揭露,对方应看尽管影响不小,但对高小上的影响则是极其巨大的。   甚至是无地可容、足以致命的。   所以,只有方应看能威胁高小上,高小上却无法反过来把此秘密公开来裹胁方小侯爷。   是以,高小上再不动声色,待听分明了方小侯爷等人的言外之意后,也不禁脸色凝重了起来。   ——杀方巨侠,此际不但已成了他生命中的污点,而且已成为他致命的破绽,别人威胁他的罪状!   4.深山落夕阳   唐非鱼,一对凌厉的眼神,望望方应看,又看看高小上,再从任劳、任怨、米苍穹等人逐一扫视过去,才哑然失笑地说:   “巨侠已死,现在,大家可也没好过,又轮到大伙儿争新一代大侠,打生打死的时候了。”   方应看忽然说了一句:“唐三少爷。”   唐非鱼闷哼一声,他虽桀骜不驯,但对方应看,也不敢当面来个相应不理。   方应看凝视着他,仿佛非常关心,“你的伤口痛吗?”   唐零又闷吭了一声。   他身上曾着了多枚暗器,但都伤不了他,打着他的暗器全成为他要发放出去的暗器,不过,他还是为一件暗器所伤。   那是一朵花。   一朵由高小上在崖边随手拔取、顺手便发射出来的花。   这花却几乎刺穿了他的胸膛。   目前,他胸前的花还未拔下,血仍自伤口渗透衣衫,一阵痛楚一阵疼。   伤他的是高小上。   这仇他当然没忘记。   这也是他的耻辱。   ——像他那么一个专以他人暗器当作自己暗器、其身体已练就成为一个暗器的“收发中心”的“蜀中唐门”一流高手,居然为他人暗器所伤,而且伤他的还是一朵小黄花,这口鸟气他怎憋得!   他很伤。   也很痛。   因为他是一个很傲慢的人。   方应看这一问,仿佛触动也更触痛了他的伤口,他冷峭道:“有劳费心,还死不了。”   方应看有点歉然地道:“都是我不好。是我要你全力攻袭我,加上‘小穿山’和胜玉强的配合,足以扰乱义父的心神。”   到这时候,他叫方巨侠为义父,依然琅琅上口,毫不脸红。   唐三少爷一拨乱发,将发丝撩甩到头上去,冷峻地道:“那是因为你要造成我同胜玉强和‘小穿山’一起背叛和狙击你的假象,以便当米公公和‘黑光上人’一旦一击未得手,仍让他分心于救你,你再予他致命一击。”   “致命一击还是高师兄手里完成的,”方应看立即巧妙地否认,“我确是授意高师兄假意阻止你偷袭我,使义父更坚信高师兄跟他是同一阵线的人——但我却没有要他对你下此重手。”   唐三少爷没有马上说话,他在等对方说下去。   也许,他想先弄清楚方应看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方应看停了停,看了看他,似乎还沉吟了一下,才说下去:“你武功很高。” 这是一句赞美。   ——说完了之后,却又顿了顿,没立即把话接下去,又过顷刻,才听他又说了下去:   “可是,他还是伤了你。”方应看似乎很为唐非鱼不平,“我们原是自己人,一齐动手对付敌人,他本来不需要如此做。”   看来,他只差没说“他用一朵小黄花就杀伤了你”这句话。   可是已经够了。   唐非鱼盯住了高小上,用的是一种极其狠毒的眼神。   高小上徐徐抬头,也望向唐非鱼,两人四目相投,宛似在这崖顶绝壁上,山岚劲急间,爆绽出一阵星光火花。   然而在绝崖之下,仿佛有猿啼哀号、夜枭悲鸣,有异路狂风诡异的呼啸不已,如泣如诉,又似一场噩梦里的几阵惊呼。   夕阳冉冉沉落。   只余一点血。   山深暮落。   暮落苍茫。   唐非鱼的眼色却发金。   寒金带绿。   让人只要看了一眼,也觉头皮发麻,指尖冰冷。   他的语言比冰更寒。   只听他冷冷地问:“你会‘花拳绣腿’神功?”   高小上沉默了一会,又沉吟了一会,才沉重地沉声道:   “是。”   众皆动容。   连方应看也禁不住为之耸然。   唐非鱼冷冰一般地问:“所以你不是拔一朵花扔伤我,也不是发放暗器——你是一拳把那花打了过来,才伤得了我。”   高小上眼里已有了一种奇特的神色。   这神色很奇特:   既似遇上知音,又似遇上大敌,但都难掩其敬重之意。   “我出手很轻。”他轻声沉吟地说,“非常轻。” 瞬间寂灭(5)   唐非鱼却陡然狂笑起来:   “你出手愈轻,我才会不防,才会受伤,而且才伤得愈重——‘花拳’的特色,我风闻过,这次才算真的见识了。”   稿于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四至十五日:自与小静二月廿六、廿七日结识以来,几乎无一日 无大事、无要事、无可深铭记取之事发生,有趣,人生如此才不虚/余传真,不能至,感人,惜之,孙念仪邹均可来,为调度颇费神/始知签证更进一步,可赴港/直落连续二十三小时大昏睡,舒服,识玉人以来,可真累煞了,公得以恬静休歇,好再上路/大军未发,草粮失行/急待户籍,嘱青电乡,结果,知其亲扣发,是因流言误解甚,争流泪苦求,仍不予,就差这个,痛苦无边,急不及待,从晚七时多至半夜,均为此事伤心、烦忧、浮沉、起伏不已。成败差一丝,得失在一念,感慨天弄人。刘冰心雪志,“四大名捕”共度消沉时/与流动首度第一次历难,并肩面对不退缩,静飞意态坚决,侠情可敬。   校于同年四月十六至十七日:一直闹至半夜四时许,所求之物,仍不得要领,小飞伤心已极,慰之,倦眠,唯睡不久早上十一时即首闻相识以来第一次传呼,某call小刘往取新身份证,使事件更显复杂、困扰。着梁何往银海取得邮件,退回机,其时静兄入电传,已取得“东风”,与静相拥喜极而泣,刘林真好人也,局面急转为欢,化险为夷,大喜过望/凌波午饭取得挂号ID/与静破涕为喜,珠百买衫,取得通行证/资料全交办/孙可至,唯时间有差池/邹言冒死赶赴/梁返港行办事/刘母电,误会稍平,结可解。 花拳绣腿(1)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1.卯金刀青见子   “本来我吃了你一花,也还不十分看得出来,”唐非鱼叹了一口气道,“直到你施巧手让方小侯爷的艳神枪扎着了方巨侠,再以妙酥肘刺撞上方大侠的胸膛,我这才看清楚了:这是名闻江湖的‘花拳’独特的招式,我算是见识了。”   大家听了,均耸然不已。   在武林中,通常说一个人使的是花拳绣腿,言下之意,几乎是形同讥笑对方的武功不行、只能充样子,但如果把“花拳绣腿”真的使成一种神功、大法,那么,武林人则闻之而色变,因为懂“花拳绣腿”诀法的,就是会这套武功的人,这个人和这套武功,都名震天下,创这武功的人一向嫉恶如仇,而这套武功一出,也没几个人能破得了挡得住招架得起——这个人一般在江湖汉子口里,都不敢直呼其名,都管他叫做“卯金刀青见子”。   之所以叫做“卯金刀”是因为他姓刘。   之所以名为“青见子”,是因为他的名就叫“靓子”。   也就是说,“卯金刀青见子”这几个字是把他的姓名“刘靓子”折开来,不予直呼。   武林中人怕他,除了他武功高之外,也因为他曾在小范老子麾下,屡立战功,并非江湖上一般争权夺利只讲打讲杀的绿林好汉。   据说,他的样子长得甚美,就如翩翩俗世佳公子。初投军时,种师道军中还因此而拒收之,说他娘娘腔,只会花拳绣腿。然而,他一咬牙就真的创了一套“花拳绣腿”,以轻搏重,三招两式,以柔制刚的绝世武功不但在军高中手内难逢敌手,连小范老子闻之,都试其功,赏其才,不惜亲临乞求其转投帐下,速擢升为裨将。   大家尊重此人,就因为他不光能打能创能立军功,还因为他有一位很有名望的兄长:刘独峰。   ——“捕神”。   刘独峰虽然已殁(详情请见《四大名捕逆水寒》故事),但其声名不坠,而刘靓子就是他一位最小也最受宠爱的小弟弟。   不意,今日,高小上所使的武功,竟是这种不传之绝学:   “花拳绣腿”!   高小上不是一直在方巨侠门下的吗?他是怎么学得这“花拳绣腿”的?   他是怎么识得刘靓子的?他与刘靓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方巨侠知不知道这件事?方应看呢?   “高小上”到底是谁?他究竟是不是“小高”?还是“小高”这名字也只不过是一个代号?   高小上却只是说:“好眼力。”   唐非鱼侧着耳,好像也在聆听崖下凄厉的呼号,良久才说:“看来,要在京师争雄,武林夺魁,阁下是一名不可忽视的角色。”   方应看适时加了一句:“何况,他今天还伤了你。”   任怨又凑上了一句:“而且今日他又亲手弑了他的师父门主方巨侠。”   这两句话的,弦外之音已甚明:   这是深山。   断崖。   方巨侠已死。   这里都是方应看的人。   ——只要杀了这高小上,大家自然都会以为是高小上谋害了方巨侠,而方小侯爷则与唐三少爷合力为方巨侠报了仇,杀了“乱世蛟龙”高小上。   只要唐非鱼愿意,几乎立即便可动手。   ——高小上再厉害,说什么也敌不过方应看跟米苍穹加上唐三少爷的联手。   但若唐非鱼跟高小上联合起来,情形则未可乐观。   在杀了方巨侠之后,方小侯爷好像有意再推动另一场杀戮,另一个阴谋。   唐非鱼却突然一笑。   这一笑里有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他说:“当时向我放射暗器,可不只是高蛟龙,你的两个得力助手,也一样对我猛下杀手,可不是吗?”   方应看笑道:“那是因为戏要演得像,要演得逼真,爹才会不虞有他。” 唐三少爷一双锐眼十分明利,“万一他们得手,杀了我也好一举两得吧?”   方应看微笑道:“但阁下依然丝毫无损,只伤在高师兄的小花下。”   唐非鱼双目更明亮更锐利,“要是我们现在合力杀了‘小诸葛’,下一个在这山崖上伏尸的,只怕就轮到我了吧?”   他哈哈大笑,意态甚嚣,又说:“小侯爷要在一天之内就铲除三个大敌,岂不是太过心想事成,如愿以偿了!”   方应看听了,也漂亮地笑了起来:“三少爷言重了,高小上是我师哥,我们刚才才在一起同心合力杀了义父,怎会有二心?我们现在理当联合起来,携手协力去创一番事业,怎能在此时此地内讧阋墙!”   唐非鱼听了,只嘿嘿地笑,笑声似一把冷刀子。   高小上听到这里,也笑了起来,笑得像一头忧悒的狗,笑颜里展示出的忧愁远多于开心。 花拳绣腿(2)   米苍穹也笑,他的笑在冷风里像一声声轻咳。   雷媚没有笑。   她刚才还哭过了,   ——巨侠落崖时,她的左眼有一滴泪,也同时滑落了下来。   谁都不知道她哭过。   谁都没有发现。   除了米有桥。   2.海上升明月   就在雷媚悄悄地流下了一颗眼泪的同时,方应看、唐非鱼、高小上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时,夕阳已沉了下去   西天只余下一角乱红妖舞。   然而在东望“送子山”的云海之上,却冉冉升起了一轮明月。   月明皎洁,仿似洗尽了刚才山头上的一片仇恨、满手血腥。   “以后,”纯洁、清秀得全不蒙尘、从不染血,像一朵白莲花的方应看十分忠诚地笑着,更非常衷心地道,“还有许多大事,还得仰仗高师哥和三少爷,以及借重米公公诸位,为我们打下大好江山,立下盖世功业来!”   “好说好说,我们今后要想在武林上站得住脚,难免还是得要小侯爷高抬贵手,赏口饭吃;”高小上也笑着说。他愈是笑,脸上的表情就愈是忧郁,“我们都只有向小侯爷俯首听命的份儿了,小侯爷只要有什么吩咐,尽管下令指示就可,不必客气,也不要见外。”   唐非鱼也在笑。   他在笑,连笑声也分外尖锐、刺耳。   “反正,一次骚,二次腥,三次不妨再浑身羊羶!咱们的合作开头了,已经杀了足以怒犯了天条的,便不在乎多杀几个人神共愤的家伙,多干几宗天怒人怨的事情了!”   三人拊掌大笑。   忽然,在笑声中,高小上赞羡似地说了一句:   “雷女侠的‘伤心箭诀’真是天下一绝!”他悠悠地说,“元十三限死后,大家一直都不知道这了不起的箭诀花落谁家。有的说是他在临终时交给他的小妾无梦女手中,也有传言说是落在了王小石的手里,而今,看来都是以讹传讹,这门绝学看来其实是落在你这位巾帼英雄手上才是,真了不起啊!这一箭,要是射我,我可还是招架不来呢!”   说着,他用眼睛偷偷瞄向雷媚和方应看,仿佛,他左右两只眼睛可以分开来,各往一处方向瞟似的。   他是从刚才乍然一瞥中,发现雷媚的出手,蕴藏着绝世武功。   ——看来,这个女子的武功潜力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他也是从方应看适才陡然叱喝里,知晓方小侯爷并不知道雷媚身怀绝技;而且,从方拾青刚才的一声断喝中,可以判断出来:方应看也有受骗的恚怒。   所以他现在特别提起。   他“旧事”重提,为的是要看一看“究竟”方应看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但是方应看却笑了。   笑得很纯真,很真诚,又很诚恳,他的语气,更加恳切。   “原来箭诀在你手里,”他欣慰地说,“害得我几度着人遍搜细寻——要是早知道在你那儿,那就天都光了,又何必要寻寻觅觅呢,只要知道你已学会了,我就放心了。”   他这种说法,连雷媚都显然颇感意外。   “所有的东西,还不是小侯爷的;”雷媚柔婉地笑着说,“要不是小侯爷的示意,我这小小秘技,又怎能从王小石处学得?我这两下三脚猫的功夫,又怎样比得上小侯爷能够叫冬天开出莲花,夏天骤降霜雪,连夕阳西下都能逆天而行的大神通、大法力?!”   她一面说着,一面柔媚地笑着。   她一面妩媚地笑着,一面走近方应看。   她知道现在情势是:   方应看本来是不知道她学会了“伤心箭诀”的。   ——只要他一得悉,立即就会省悟:当日王小石、温柔扑朔迷离事情的来龙去脉、内里真相。方应看一定不能容忍。   可是,刚才是生死关头,方应看也不知道是真的腾不出手来,还是也不欲出手相救,她如果再不发出绝招,就算不给唐三少爷激炸成一片妖云的“黑光上人”的残骸击落悬崖,也一定会因方应看跟方巨侠父子的“大摩箭”和“山字经”互击之下产生的罡劲,而给炸得个形神俱灭。   她是只好以剑发箭,发出杀手锏。   伤心箭一出手,危机即解,但马上让人洞悉她的底蕴。   她拿不准方应看会怎样对付她。   ——方应看正要宏图大展,现在正值用人的时候。   如果她马上逃走,那首先会触怒方应看,假如方应看向她动手,高小上和唐非鱼也一齐出手的话,那她一定活不到下山。   就算她不走,只要高小上和唐三少爷有意要杀她,只怕她也极难活着下熟山——她曾多次进言破坏了方小侯爷与“乱世蛟龙”的密谋合作,而且在“有桥集团”里也曾与唐非鱼争宠而常势成水火。 花拳绣腿(3)   所以她决定不走。   不逃。   她决心要面对。   她一面说着,一面向方应看靠拢——但是也不是太近。至少万一方应看猝然发难,她还是有个闪避和还击的机会。   她这样一靠拢,旁人也不太测得准她和方应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一面说尽谀词,讨好方应看,一面则明的暗的顺应时势地透露出方应看武功中的一个大秘密。   她知道这一秘密会让在场的人均为之动容。   他们果然动容了。   争权的人注重地盘和势力,争钱的人注重利和益,争名的人注重誉和毁,争武林一席之雄的人,注重的当然是武功和战力。   动容的是唐非鱼和高小上(他的浓眉沉了一沉,又压在眼睛的上方了),还有米苍穹。   米有桥动容是因为他与方应看是最亲密、最接近的战友,方应看有这等绝世武功,他岂可能无所闻?他最近已从许多蛛丝马迹猜到方应看定必秘密练功,而且肯定是极厉害的功夫——但到底是什么功夫,他可查究不出来。   高小上动容是因为他是高小上——一个方巨侠的出室弟子:他在武功上并未得到方巨侠直接真传,但是在道统上和地位上,却完全已得其承传——何况他是“乱世蛟龙”。   唐非鱼则干笑。   笑声尖厉。   然后他直接尖锐、毫不客气地问:“教冬寒开莲,叫夏降雪雨,连落日都可唤回?我听过,但懂的人都死光死尽,有一个已失踪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会?”   他冷视方应看,冷峭地道:   “我不信。”他尖声道:“我不信你能。”   笑的是方应看。   方应看笑了。   然后方应看笑着随和地道:   “你不信?我马上做给你看。”   谁都不会相信方应看竟说出这种话来。   谁都不敢置信方小侯爷可以做出这种事来。   3.一颗老鼠屎掉落在米缸里   然后,他双手交叉在腰间,全身进入了一种入定的状态。也许是因为明月皎好,也许是因为残晖映红,也许是因为这山头上刚才杀戮太重了血腥太浓了,而今去看端然立在暮渐深浓月渐明的山崖上,穿着白衣袍的方小侯爷,他眉目姣好,轮廓优美,整个人都让人有纯洁乃至圣洁的感觉,而且让人感到安静宁谧,象一个处子,像一只静止的鸟,像一朵莲花。   白莲花。   方应看是闭着眼睛的,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他的樱桃小嘴、艳丽薄唇还微微地向上翘着、笑着。   美得有点可爱。   傲得带点纯真。   他这样瞑目静立于山岚中,风吹袭得他白袍猎猎飞扬,他整个人也似欲乘风归去,甚至隐约传来一股幽香。   其香甚静。   其意甚幽。   奇怪的是,那一缕幽香,跟刚才雷媚发出“伤心箭”时所漫发出来的香味,非常接近。   然后,方应看就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瞳竟是金色的,在荒山之巅,显得格外妖娆,像一只神圣的兽。   然后他双手做半弧形,徐徐扬起。   他的动作很缓慢。   很缓慢。   很缓。   很慢。   但他手挥过之处,手影却仍留在那儿,仿佛并没有消退。直至他双手手背合一并在头顶上之际,那手划半圆形而拱上来的幻象依然没有消失,依然留在众人的视觉里。   然后——这是第四次“然后”,每一次,像百合花瓣、白莲花瓣一样,虽然优美繁复,但依然层次深明,瓣瓣分明,这时候的他,全身绽放出一种七彩的奇晖来。   彩得很明艳。   色泽流动,十分幻丽。   大家都为眼前这样一个奇景吸引住了。   然后——这是第五次“然后”——突然之间,那本来已下沉的余晖残霞。竟一格格地、一层层地、一段段地往上爬升,之后是滚圆的金晖,接着是咸蛋黄似的夕阳,连同镶了金似的云海,竟都一一回到西天边上来了,就好像是时光倒流了,景物还原一般!   大家都为之怔住、震住,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为这神奇景象,神荡魄凝。   同一时间,月亮的光华也似黯淡下去了。   只听雷媚失声说道:“这……这才是真正的‘山字经大法’?!”   只听方应看笑道:“刚才我出手射义父的是‘忍辱神功’的箭法,这才是元十三限的秘传杀法‘山字经’。”   第一次,他神色间有难以压抑的得意之色、狂妄之意。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那双金色之眼,忽然有一只转成了红——只不过一瞬,又回复了金。   妖艳的金。   也在同一刹那间,原本已冉冉上升的夕阳,忽然间,好似自圆心里飞出了一只昏鸦,迅速地破红而出,振翅掠起,疾迅膨胀,但又在刹瞬间消失于无形。 花拳绣腿(4)   这都只不过是瞬间的事。   唐非鱼与高小上悄悄地对说了几句话。   话都说得好快。   很轻。   唐非鱼看着也咋舌,惊心动魄,“没想到他真的已练成了‘山字经’。以他之才,只要练成了,只怕天下难有人是其所敌。”   高小上眼看已沉落西山的太阳竟然复升,同样为之目眩神悸,只不过他马上指出了一点,“他要是真的有足够信心,就不会故意在我们的面前亮出来这看家本领了。”   “看来仍有破绽,”唐三少爷斜指了东天冷月,像在鸡蛋里挑骨头地道:“是太阳复升,但月亮未消,而且山顶上并无阳光,亦无暖意,看来这等神功仍不过幻象。”   “他仍棋差一着。”高小上亦向那太阳里乍然裂飞而出的魔鸦瞄了瞄,似是安慰自己地说,“这个黑子就像是一颗老鼠屎掉落在米缸里,使人发现了他‘山字经’的破绽。”   唐非鱼道:“尽管你看出了破绽,但仍是击不倒他,是不?”   高小上愣了愣,才答:“是。”   这时候,方应看已然收功了。   彩环忽然自他的身边消失。   天色大暗。   夕阳急沉。   天地间又回复原来的一轮皎月,暮色四合山岚劲急。   米苍穹扪着苍髯,低低叹了一声自语道:“原来他秘密苦修的是‘山字经’和‘忍辱神功’。”   任怨忙悄声道:“怎么了,对侯爷的盖世神功,公公可有高见?”   “小公子是练武的罕世奇才,在‘山字经’的修为,恐已在元十三限之上了,了不起!”米有桥有感而叹道,“可惜有两大缺憾。”   任怨忙问:“什么缺憾?”   “他一是不该在这两个宵小之辈面前运使,其实他又何必在这两人面前炫耀功力、显示实力,反而让他们得以观摩,早加防范,他几时变得这般沉不住气的呢?”米苍穹惋惜地说,“二是小公子在分神与雷媚说话之际,大概是‘郭东神’故意引他分心之故吧,他的一只眼还是红了一红——那是功力尚未完熟之故!”   任怨听了,一时沉吟不语,也不知他是没听懂,还是一知半解,又或是在仔细咀嚼米公公话里的玄机。   只有任劳搔着头皮、抚着伤口,在喃喃地赞羡道:“哇,能令天生异象,时光倒流,小侯爷真是神人也!”   4.几只耗子掉落在米缸里   这几人里,大概要算‘小穿山’和胜玉强最不明白。   所以他们也看得最神眩魄荡、钦佩莫已。   越是不明就里的人,反而越容易陶醉、崇拜、投入。   ——对于这一次的伏击巨侠、狙杀巨侠,这些人里,要算是胜玉强和“小穿山”最不明所以。   他们所接得的指示是:   诛杀方巨侠!   没有理由,只有命令。   而诛杀的方式是:只要唐非鱼一出手,他们就得同时出手。   ——不管唐非鱼向谁下手,他们就得向对唐三少爷下手的人出手!   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既然要狙杀的是方巨侠,那么,唐非鱼一定是向巨侠出手的了!   这点毋庸置疑。   谁知不是。   唐非鱼竟向方应看出手。   那一刹那间,“小穿山”是呆了一呆,胜玉强却毫不犹豫,脚踏“鸳鸯蝴蝶步”,右发鸳鸯鹣鹣梭,左打“流星蝴蝶拳”,攻向方小侯爷。   ——那是一个命令。   胜玉强只有服从。   “小穿山”见胜玉强出手,他也只有出手了。   他发出了他的穿心十字挝。   他们当然没要得了方应看的命,而唐三少爷第二轮攻袭,很快已转移了目标,全力集中打杀方巨侠。   以他们的武功,当然不可能伤害得了方巨侠——直至巨侠沉坠于绝崖之后,两人才醒悟出来。他们的作用,只在助唐三少爷扰乱方巨侠的心神,包括“黑光上人”在内也只不过是过河卒子,不惜牺牲一己之命来掩护方应看、雷媚、唐非鱼、米苍穹等数人为主的狙击!   ——他们得以幸存,已算命大!   而今,他们目睹方小侯爷在山巅上,显奇功,能叫落日复升,夜幕重放,真是令人咋舌不已,叹为观止。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方应看在杀了巨侠之后,为何还要去做这种极耗损内力的事,但这等不世神功,莫说他们见所未见,简直也闻所未闻,大开眼界。   在他们心目中:巨侠已殁,方小侯爷当无敌于世。   ——他们跟着小侯爷,自然是富贵荣华,享之无尽,就像是几只耗子掉落到米缸里,吃也吃不完一样。   他们在行事前接到指令,十分仓促。   ——一度,指示说是要让“何十三太保横练”及陈九九九执行任务,但后来好像是米苍穹认为陈、何对方巨侠太过崇敬,若要他们进行狙杀,恐怕误了大事,后来还是改派了胜玉强和“小穿山”一同上山、祭奠、下毒、落药、杀巨侠。 花拳绣腿(5)   事情绝密,且一收到命令即时执行,连“小穿山”与胜玉强也不及通知同僚“何十三太保横练”、“红袍老怪”何红申、孤行大师、“绝神君”陈九九九、“二十七划生”、小李公公以及“展魄超魂舒云手”余木诗、“酒神醉妖摩云手”金小鱼,甚至近日得势甚嚣的“破坏王”雷艳,胜玉强和小穿山都不及相告,不及照会,更不及辞行。   他们正庆幸今次一齐联手,得杀巨侠,就算自己只是凑合着干,却也是一份殊荣,更是 一项大功,日后在江湖上,难免都得要记他们一笔。对于这一点,“小穿山”很有些忐忑不安,只怕巨侠的门人会找他报复;胜玉强则,只怕这件事必广为人知:他终于做出一件除了贪色采花之外的轰动天下、教人刮目相看的大事来。   不料,方应看一旦收功,自他身旁飞絮似地围绕发光的彩圈陡然不见,方小侯爷已沉着脸色沉声向二人吩咐道:   “明儿赶早,你们请小李公公、余司监、金内监率人下去山崖,务必要把我义父的遗骸找出来,让我验证过,再妥为安葬。”他沉住气道,“还有,他是让‘黑光上人’暗杀的,而詹别野已死在我们手上——我们已为巨侠报了仇,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小穿山”忙答:“明白了。”   胜玉强也应道:“知道了。”   ——当然明白,巨侠总不能死在他们手上!   这消息一旦泄露,只怕,江湖上有许多自以为正道之士,是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如果风声有一点走漏,”方应看厉声说道,双目又绽出两点金色寒芒,“你们之中,谁也脱不了关系!”   然后他才向身后诸人拱手谦逊地道:“抱歉抱歉,在下献丑了。”   “哪里,哪里”高小上从刚才方应看一收功就马上咐嘱“小穿山”、胜玉强二人要搜索巨侠尸首一事,发觉这“神枪血剑小侯爷”在施展“山字经”大法时,并没有聚精会神,集中全力——分心之际尚且有如此扭转乾坤之大力!如果悉力以赴,那就更匪夷所思了!想着不禁有点心悸胆寒,“小侯爷神功盖世,巨侠一死,当真是天下罕有匹敌!”   “原来你已经练成‘山字经’了,”来苍穹在夜色里神色苍茫,连语调也甚为苍寒,眼神也显得苍老,“恭喜你。”   唐三少爷闷哼一声:“我佩服的是元十三限,他能创此神功,可惜死得太早——可憾的是我晚生迟来,不能找他比拼!”   “不过,”高小上却匆匆补充了一件事,“这个大计恐有泄漏。”   方应看与米苍穹最注重这点,一齐有了反应:   “哦?”   “此话怎说?”   5.几粒米掉落在老鼠窝里   “我们本来是九个人一起上山,”高小上条分析道,“方巨侠、小侯爷、米公公、唐三少爷、任劳、任怨、胜鸳鸯、余好闪,还有我,对不对?”   ——胜鸳鸯当然就是胜玉强,他无论在衣饰、手帕、帾巾、兵器、靴子上都绣有鸳鸯图形,熟悉他的人,都昵称他为胜鸳鸯。   高小上这么一唤,胜玉强知道这将取代方巨侠的一流人物一直以来都那么注意他,不禁心里有些感动。   ——余好闪就是“小穿山”。他原来一直在军中服役,却不意高小上一样能闲闲地道出他的原来姓名。   “小穿山”听在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惊悟:他原来一直在军旅生活,成了习惯,跟“有桥集团”的人混在一道,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他难免会力不从心,这时便生一念,毕竟,这“乱世蛟龙”麾下都是武林人物、尽是江湖好汉,会不会比较臭味相投,合适一些?但随即念及:刚才高小上弑师出手之毒,岂是好相与之辈?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又想到方小侯爷着意栽培自己,一手把他自军营中拉拔出来,岂会那般轻易放自己离开,另投他人?忆及适才方小侯爷杀父之狠,不由自主地马上打消了刚起的念头。   “是的,”任怨持平地接道,“是九个人,但还有雷媚化了妆先上对面的折虹峰,还有‘黑光上人’先行预伏在熟山部署。”   “你是说还有一个我们在山路上遇上的‘对神’项非梦?”方应看谨慎地问,“可是他是个瞎子。”   任劳龇着又黄又黑的烂牙,别人也不知他在怪笑,还是在示威,“瞎子是看不到东西的。”   高小上平静地道:“瞎子是看不到——可是听得到。”   “世上有几个人尊重瞎子听到的东西?”任怨不同意,轻蔑地道,“只要他没看到,那就不会有人相信;就算他听到了,你以为他能说得出去?”   高小上仍平和地道:“他看不到,但‘错鬼’却看得见。”   “就算‘对神’项非梦和‘错鬼’施算了是在一起,而且都在山上,并且还密切留意我们。”米苍穹慎重地道,“可是方巨侠还是死了,‘黑光上人’也死了,死无对证。” 花拳绣腿(6)   高小上依然愁眉未展,“在陉到‘对神’之前,巨侠已然说过,有十一人一同上山。”   任怨反问:“他会不会是指詹别野和小夫人?”   高小上道:“不是。至少,有另一个人,在上火水约前我已发现。”   唐非鱼、米苍穹都为之动容,问:“谁?!”   方应看和高小上几乎是同时回答:   “‘何十三太保横练’。”   “何红申。”   ——“何十三太保横练”是一个人,何红申又是另一个人,虽然他们都姓何。   “何十三太保横练”是个女的。她的“十三太保横练”练得太出色了,大概是练这种硬门武功有史以来练得最好的一个,她又恰好在“下三滥”何家里排行第十三,故而人皆称之为“何十三太保横练”,甚至,旁人早已忘了她真正的名号了。   何红申外号“红袍老怪”,喜穿大红绸袍,是个男的,也是“有桥集团”中的强人。这两个毕竟是迥然不同的人。   两个答案都不同。   但也有相同处。   方应看笑了笑:“我以为跟踪的人是何红申,因为他施展的是‘下三滥’的轻功,而且他原本出身于‘血河派’旁支,跟义父很有特殊的渊源。”   高小上也解说道:“我推断来的是‘何十三太保横练’,那也是因为她使的是‘下三滥’的特殊轻功提纵术,而且她与方巨侠私交非同凡响,同时一向十分崇仰方大侠。”   方应看点点头,表示嘉许:“好,这件事我一定着实调查清楚。”   高小上审视地道:“我们现在最该搜寻的,还是方巨侠遗骸为首急。”   方应看哂然道:“这个当然。”   高小上望定方应看道:“看来,在京城里,小侯爷还得多费心机,才能消除像戚少商、王小石、雷纯、狄飞惊这等障碍,在‘有桥集团’里,只怕也得要先撬起几根钉。”   “那只不过像几粒米落在老鼠窝边上,”唐三少爷也不知是讽是嘲,还是赞或夸,“方小侯爷对他们是吃定了的。”   方应看不置可否地一笑:“不过,高师哥在‘金字招牌’里,也有的是碍眼的米粒,还得清除打扫。”   “怕什么?!”唐非鱼陡然笑了起来,“这狡猾的东西就是只现成的大耗子,就等着吃大米!”   高小上不温不火地道,“问题是:重大任务已完成,幸不辱命。如果小侯爷没什么别的吩咐,俟明天搜得巨侠尸首,我就护送遗骸回到门里去报这噩耗了!”   方应看忙道:“吩咐不敢。高师兄来了,何必忙着要走?”   高小上笑道:“我留在这儿?恐怕不死在唐三少爷手里,米公公也绝不会让我活命,小侯爷也不会放心我长期留在京城吧?”   “说笑了,高兄,”方应看正色道,“我却有正事托公公和师兄去办。”   “而且是大事,”方应看又补充了一句,“此事能成,小上哥岂止是‘金字招牌’的一方之主?大展宏图,名动京华,在天子脚下,也依然大有作为也。”   6.山足   山崖底下,有猿啼猴嘶,悲呜不已。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明月皎皎,凄寒浸衣。   方应看迅速地皱了皱眉头。   他好像很不喜欢听到猿枭嗥。   可是他的话已引起了高小上和唐非鱼莫大的兴趣。   ——一旦能在朝廷、殿堂站得稳阵脚,谁愿意仍陷身于大江大湖的大波大浪中,刀口舐血、剑底超生?   “乱世蛟龙”可不愿一直领导着“金字招牌”那帮豪杰,那班义士,一天到晚,东征河湟,西攻吐蕃,北伐西夏,南剿卜漏。可是,往往冒大险、立大功却无朝廷赏赐,反受禁军节制,惶惶不可终日,徒劳无功,为的是谁?为了什么?   ——假如手握兵权,又有官可封,高小上当然乐得当权臣宠将,而不欲再混在血与汗混合的死人堆里求出头!   唐非鱼来到京师,加盟“有桥集团”,为的就是要成大功、成大名、成大事!除此无他!   他也想像方应看一样有王侯封爵,可是他没有!   他也想似方应看一般能出入宫廷,晋谒天子,光宗耀祖,荣华富贵,可惜他不能!   他更想如方应看一样一手纵控京师三大帮会、三大武林江湖势力之一的“有桥集团”,不过他还不能!   他没有这个清誉。   没有这样子的幸运。   没有这组织能力。   但他能战。   他擅暗器。   他剽悍。   所以他不服气。   他想有。   “蜀中唐门”的决策人派他入京,要是他能越众而出,出人头地,能在京城里稳住步子,另辟天地,乃至能在朝廷争得个高官厚职,他就能借此光大唐门,把唐家势力引入京师,那时,他可在武林中十面威风,同时也可以在他家族里以大功臣自居了! 花拳绣腿(7)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那可是件好事!   大好事!   大大的好事!   是以,他也跟高小上一样,心动了。   高小上问:“是什么事,你说。”   方应看道:“你知道,承蒙天子赏爱,有时候,在下是屡获良机面圣启奏。”   唐非鱼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你能。但我只想知道有什么你不能做的而我们能做的。”   方应看笑了,好整以暇地道:“也不只是我。”   他回头望向米苍穹,米有桥神色落寞地立于山边,黄髯衣袂,为劲风吹得直欲飞去。“米公公也是皇上跟前红人。他听得方今圣人,时有感叹。”   高小上饶有兴味地问道:“却不知叹些什么?”   方应看好整以暇地道:“他叹说京师局面,不够稳定,江湖势力,若不是似‘六分半堂’让蔡京纵控,就像‘五虎将’、‘万人敌’遭童贯操纵,或如朱冲、朱勔父子,掌握了‘七帮八会九联盟’,不然就像王黼,控制了铁剑大将军、惊怖大将军,而蔡攸则豢养了‘四大凶徒’。皇上也想有他自己的江湖势力、武林高人襄助。”   高小上冷冷地道:“那么,他大可以自己栽培一些高手出来啊。”   “有。”米苍穹道,“皇上重用张虚白、王老志、王仔昔、林灵素、虞仙姑、张怀素这些术士、方士、道士之流,大兴土木,广建道观,就是为了便于培养这些致力效忠于圣上的能人高士。‘黑光上人’也是一例,到头来却为蔡京效命。圣上本来也下旨召义父前来,为的也是组织一干江湖高手,加强保卫圣上安全的事。”   “请那些妖邪妄行、讹骗不惭的家伙来护驾,”唐非鱼冷峭地道,“不如请我。”   “正是。”方应看马上接道,“不过你们首先得立功,清君侧而上动君闻,圣上便很可能擢升你们,封官加禄,便无事不可为矣。”   “那么,你们呢?”高小上总能够冷静去分析事理,“这么大的功绩,你们何不力争谋取,只要翦除敌人,侯爷权势,可就百尺竿头,更进七八十步了!”   “我是很想,可是有些时候我不便。”方应看很诚恳地道,“譬如‘六分半堂’已暗里隶属蔡元长,我们同在宫中,不好得罪。又如‘迷天盟’已为梁师成收买,米公公与他份属同侪,不便招惹。你们又不同!”   “还有‘发梦二党’、‘金风细雨楼’、‘天机’等组织呢?”高小上仍抓住了不解之处,“他们正大可招安,为朝廷卖命呀!”   方应看道:“他们?戚少商已上动天怒,皇上怎么会用他?王小石曾弑傅相,至尊岂敢容之?要得到皇上信重,还得先灭这二巨恶才行。‘发梦二党’未成大器,‘象鼻塔’只是亡命之徒,‘天机’都是草莽,‘毁诺城’不外女流,用‘小雷门’则不如借重你们,岂不更有势力、实力、魄力!”   唐非鱼遂奋悦起来,大声道:“你说得对!若有为当今圣上效命之处,必定粉身以赴。只不过事成之后,我要统领禁军,要封册加爵,要我家门得以在京里受封接诰。”   方应看即道:“这个容易。我一定上奏,为‘蜀中唐门’开入京万世荣华之路。”   唐非鱼更为兴奋,“却应当从何开始?”   方应看四顾一巡,见大家都专注侧耳细聆,才说:“我已使计,令‘六分半堂’当家雷纯约了‘金风细雨楼’主事人戚少商明晚相见。我们打算……如此这般……只要你们配合……这般如此……必定手到擒来,大事可成!”   大家都听得头头是道,只山风愈吹愈劲,愈吹愈急,山涧猿啼虎啸,更此起彼落,凄寒彻骨。   月在中天明。   明月仿似点亮雷媚一双媚目。   风太大。   山也仿佛在动。   ——是这山真的长了双足,还是纯属一种错觉?   崖也仿似微微在摇。   但山崖上这一干出室弟子、侯爷太监、亡命之徒、武林高手,刚刚不惜怒犯天条,杀父弑师,而现在血迹未干,又已兴致勃勃地在密议聚计,正要进行下一步的大阴谋。   这正是个月冷风急杀人夜。   京师血腥风暴却由此而始。   稿于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八日:睇各人手绘“四大名捕”,真个笑死,有些好似黑社会设香堂,有些是郑伊面影印,有些似只变形甲虫,有位出脚时屁股像长痣疮,好玩极了/自二月二十七日识静以来,尤其在三月十四日后,静如“静女幽魂”,夜夜缠绵,无尽风光,依恋不已,欢畅甚矣,心欢神怡/叶浩赴澳接维青入珠/与静、仪、家、方、礼、钟海渗接待林先生,厚礼赠我和静/酒店遇张敏/与小静结识以来,大家初次郊游,接待维青兄邀园明新苑,映橙相、野生训练秋千荡架,喂鱼好玩/送林入住五星酒店,食于竹家庄,维逗乃醉,当席谈完《我和她和狗》/杯子门口当街饮茶,静儿读《我女友的男友》,梁四何七,伴林万象“巡视”“地盘”,林观察力强,气息沈雄。 花拳绣腿(8)   校于同年四月十九日:各人观赏“四大名捕”画稿后啖笑,但交稿者勇,不交待者可悲/早上应、和、淑、念接待林兄逛珠海看书店/小方十点几与林先生会谈/中午于九洲城红茶馆接待维青兄,家礼、益华加入/各事理交换卡片、睇近日与静静相/逛九洲城、珠海百货,一路操兵步行至绿树林,畅快/饮茶各有各谈,逗流动唱山歌/林去何送/大佬大大为著作签名,各路兄弟吵死人/食于银海,温静梁何方念孙仪欢聚,阿静靓也,旗袍感性/聚于炭烧,约定交稿交画,孙走,陈去,仪亦离。   修订于:二零零六年四月七日成功解约原“少年四大名捕”,重新解禁,又可出书,冷血又可热血,追命又再玩命,铁手依然铁胆,无情到底深情了。 十年闭关不寻常 ---------------------- 更多免费TXT书请到 BBS.Aisu.cn交流 ---------------------- 该TXT小说下载自Aisu.cn   过去曾闭关十年。   十年关中不寻常。   我闭关实行“十不”:不应酬、不上网、不通电、不求闻达、不公开露面、不出任职衔,另外,尽可能不加签新书和约、不通信、不受访、避免结识新朋友。一般而言,算实行得 相当彻底。追看我的武侠小说续集的人,都以为我从此封笔了,不见了,不再重出江湖了。是以,伪书、盗版、偷印,更加明目张胆,放恣猖獗。   人总是要在激流勇进与当机立退中做选择的。   以前,我不管少年时在马在新,青年时在台,中年时在港,不管创办“绿洲文社”“天狼星诗社”,还是“神州诗社”“青年中国杂志”“神州文集”,或是“朋友工作室”“自成一派文化推广合作社”、“敦煌出版社”,甚或是组织武术训练班的“刚击道”“试剑山庄”……至少是马不停蹄,气吞万里如虎,虽不成林也成树,总算曾经树大得招过海啸狂风,也树倒得个漂泊猢狲散。生能尽欢,固从不枉此生;死亦无憾,因已义所当为。   闭关,当然不是什么都不做,只是给自己设了限,不做以前常做的,却做自己想做的没有去做的。很多人的生命程序,是少年求学,青年求职,中年求财,到了结婚生子,成家立室,乃至子女成才之路,事业有成之后,正要放下自在,享受人生之际,却已日暮黄昏,年纪大了。行动,已然不便;欲求,已然不强烈;顾忌,已愈来愈多;健康,已差强人意。这时候才想放歌于高山之巅,怀古于丝绸之路,赏月于杨柳之岸,扬鞭于骠骑之间,恐怕已要一个司机驾车两个看护三个保镖探路四个儿孙照顾了。本来放下是轻松,却变成了别人的负担。自在虽写意,却成为他人的牵累。本来是很有趣味的事,但在不适当的时机做,很可能就成了你的无趣,人家的乏味了。   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其实岂止“成名”,连享受人生、做自己爱做的事、谢幕离场也要趁早。《天下无贼》中刘德华、刘若英肯带傻根早些离开“战场”转车,刘德华就不必死在车上。《功夫》里的谭腿高手,要是早一步离开猪笼城寨,也不必死在琴魔破空气劲之下。   当然,鞠躬下台后仍得知晓如何及时披甲上阵。《天下无贼》里警察早些“破关”(车厢门给反锁),刘德华可能不必死;《功夫》中使五郎八卦棍的要是早些警觉,就不必让使铁线拳的遍体鳞伤。闭关,其真义在于固守雄关,依然不让敌人越雷池半步。闭关,不是关闭,而是在于火候足够时的破关。太上老君炼了孙大圣七七四十九天,依然给他破了丹炉,冲天而起,大闹天宫。人生的大关,有时如封似闭,到底要能破能立。 江湖梦回 (沧月) --------------------------------------------------------------------------------   八九岁开始读武侠,迷恋至今,就如一个孩子偶然发现了一角美丽风景,于是一路沿着小径追寻下去,跌跌撞撞地走着,曲壑深谷,幽泉绝壁,饱览了风光无限。一路行来,到过的数座高峰各有雄姿俊逸,一一留在记忆深处。   然而,在这些令人高山仰止的前辈大师里,对我影响最大的,无疑便是温瑞安先生。   犹自记得中学第一次从租书店里拿回一册《惊艳一枪》时候的那种感觉,里面的行文用字、人物塑造、节奏推进,无不让少年时的我赞叹不已,那一册后我开始了追索温氏武侠的路途,从“说英雄,谁是英雄”到“神州奇侠”再到“四大名捕”,心中留下了诸多难忘的好文。   不能忘记的片断有很多:苏梦枕和雷纯在咫尺高楼上的遥遥相望,李沉舟空负大志的眼神,萧秋水舍生取义的坚定……那些人物和故事,都曾经在少时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而那些诗一样的文字也对我成形中的美感起了深远的影响。   中学的几年里,几乎将所有能找到的武侠一网打尽,之后就断顿了很久。直到大学,偶尔借到了一册《风流》,再度被里面孙青霞和龙舌兰的故事打动,疯狂四处寻觅下卷《快活》,却被告知尚未成书,不由失望许久。感觉从此江湖寥落,再也没有可看之书。   于是,大着胆子,开始在电脑里涂抹一些文字。   一边写,一边将昔日读过的武侠都回顾了一遍。感觉在温先生早期的文章里,如“神州奇侠”,写的是轰轰烈烈的朋友之义,刎颈沥血的生死豪情,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令人热血沸腾。然而到了“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里,在刀光剑影中却翻起了某种悲怆与世故。少年时读“神州奇侠”,对于那片江湖心驰神往,浮想联翩。而年纪稍长的时候读“说英雄,谁是英雄”,却感觉那样的恩仇,是不能快意的;而那样的江湖,却也萧瑟如雪。   这几年之间,作者的情怀又有了怎样的转变?而读的人,也是日益的成长。 那之后,我自己也开始摸索着写一点文字,开始创造自己的江湖,并有幸在数年后,承蒙温先生亲手授予他设立的首届神州奇侠奖。那一刻的感觉是有些恍惚的,仿佛是多年来一直遥望的某个幻影忽然清晰起来,走到了面前,对后辈伸出了提携的手。   十几年的岁月,十几年的江湖之梦,忽然全部清晰浮现在眼前。 龙哭千里 (小椴) --------------------------------------------------------------------------------   记得第一次接触到温瑞安先生的书时还只有十五六岁。那时刚上罢初中,太阳老明晃晃地在那条名叫玉石街的偏僻小巷上照着。无可选择地,都是盗版书了。小小的租书摊上,盗印的书的纸质不太好,黄脆得有如记忆中八十年代的阳光。记不清最先看的是哪一本了,但有一首诗的题目却一直深记,那是四个字“龙哭千里”。   稍后,稍稍了解了温瑞安先生的生平,感觉有一条古老民族的旧日图腾——龙,在受尽 现代性的伤损后长哭千里地在这世上奔寻,满世界地寻找还记得它片鳞旧爪的人,满世界地寻找着一个可以医治它、善待它的人来重寻回、或重塑出基于往日的美与辉煌。   在一个台湾人呼为“大马”的地方,在东南亚,却原来依然有游子的后代珍惜着前人们留下的吉光片羽的。于是,我们重又看到了这些文字。那些历经伤损,但只属于华人华文的美在一个年轻人手下重新整肃起来。   初初读温的时候自己还太小,好多事并不懂得,但有一些字、尖锐的字裹挟着传经千载的尖锐的美感还是不经意地就划破了我当年的懵懂。   读温的书,有时会会心一笑,啊,原来一个字还可以这样用的,像“经霜犹艳、遇雪还清”,象铁手那壮年人憨实的手上开过的“开谢花”,像方邪真手腕上永远掩着旧伤的绿丝萝,像“谈亭会”外的“大阵仗”,都如一把古旧的碎梦刀,遇水得势,猛地搅起了沉睡于唐音宋律中千载的美感,一天梦幻水镜般地耀花了我的眼。   后来,自己也成了一个文字工作者。时常感觉,温先生的工作一定程度上也就是我所要完成的工作——如何在这样一个现代语境中不抛离、不遗弃那些曾根植于我们生命中的文字的美感,以现代的文字重新诠释与浇铸它,让一种全新的民族语言可以重新地、有激励有昂扬地在我们的生命中重生过来。   当然,温书感动过我的并非仅那些纤美冷丽,而还有……壮怀。   像萧秋水猛忆起岳飞时的句子,那一长段一长段的史实的追记与那一句句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八千里路云和月啊!原来,不管生也飘零,时空阻隔,那一轮明月还一直同照在分散四方但还记得汉字的人们的心头的。   不会写书评。以上这些,也不敢说是书评,只能算做感想,算是对在文字一道曾给了我新鲜,启迪过我的人的一声致谢。 缅怀浪漫主义 (朱大可) --------------------------------------------------------------------------------   使我深感惊异的是,一种纯正的浪漫主义精神,竟然会隐藏在台港武侠小说的世俗衣裾之后。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起初,它闪现于古龙中期和晚期的作品中,闪现于那些孤寂的“欢乐英雄”的豪情之中,闪现于饱含生命激情的刀光与杀气之中,闪现于生存与死亡的转换瞬间,随后,它进入温瑞安的世界,并急速上升到诗学的高度!   温瑞安,他是迄今为止国内最重要的当代小说家,他的武侠作品里几乎包含了经典浪漫 主义的全部要素:英雄的孤寂性、生命的内在觉醒和生命激情的洋溢、对于死亡的赞颂、豪情与感伤主义的充分融合、以及从每一个字词中涌出的诗情画意。   这是对古龙的人本主义英雄美学的有力推进。大量的几乎是不可破解的死亡危机,织成了诡异壮丽的网络。人被逼入毫无指望的困境,然后,他以最灿烂、最明亮和最炫目的方式纵身飞跃,陷入更严峻的危机,而后,再跃起,奔蹈、腾扑、击杀和再陷入……就在这些连续不断的生存危机和奇迹中,一个真正的英雄诞生了,他要向一切丑恶和暴虐的制度做出有力的宣战。越过悲痛愤懑的剑气,这个人还说出了他对于人类和新世界的最热切的希望。 ========================= 第九部《天下第一》(等待中),第十部《天敌》(等待中)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