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序章好书尽在【八零 电子书】 https://www.txt80。Com   阿怡今早八点离家上班时并没有想过,今天会是改变她人生的一天。   她本来以为,面对一年以来不绝的苦难,只要咬紧牙关、安分守己,总有一天会否极泰来。她深信运气是个公平的使者,一个人遇上坏事,将来自然会遇上好事。然而现实却是反复无常,上天喜欢跟世人开玩笑,开很残酷的玩笑。   黄昏六点多,阿怡拖着疲惫的身体,一边盘算着家中冰箱里剩余的材料还够不够弄成二人份的饭菜,一边从专线小巴站步行至屋村大楼。近年物价涨得教人吃不消,阿怡还记得,以前一斤绪肉不过卖二十多元,今天付相同的金额却只能买半斤。那个“以前”,也不过是七、八年前,这几年间菜市场里不管菜还是肉通通涨价了一倍以上,可是普罗大众的薪水却没变过。阿怡很明白,食材价格飙涨不是批发价上升那么简单,她曾听过一位上了年纪的邻居戏言,说“香港人吃的不是粮而是砖”——自从屋村的商场和菜市场被政府卖给私营企业后,商户便面临加租的压力,商贩为了增加收入付昂贵的租金,自然将负担转嫁到顾客身上。   冰箱里应该还有几两猪肉和菠菜——阿怡想。将它们弄成笾烧肉片炒菠菜,另外加一盘蒸水蛋,正好是一顿简单又富营发的晚饭。跟阿怡相差八岁的妹妹小雯自小喜欢吃蒸水蛋,每逢家中材料不足,阿怡便会用两个鸡蛋蒸出一盘又软又滑的水蛋。撒点葱花、加点酱油,端上镔桌毫不失礼。而最重要的是这菜色够便宜,过去阿怡一家经济拮据之时,鸡蛋帮助她们度过不少难关。   虽然家里够材料做晚教,可是阿怡仍在盘算该不该去菜市场碰运气。阿怡不喜欢家里冰箱半点储粮也没有,大概是家庭环境使然,她做噩总是有备无患、精打细算。而且,不少菜贩会在收摊前减价,现在去逛逛,说不定能捡便宜,明天不用再为这问题伤脑筋。   “呜——”   一辆警车赫然从阿怡身边疾驰而过,在尖刺的瞥笛声提醒下,阿怡的思绪从菜市场某半价摊贩回到现实。她放眼向前一看,才察觉居住的奂华楼前方聚集了一群市民。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阿怡暗自想道。她仍保持原来的步调,慢慢往前走。阿恰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念中学时就被不少同学暗骂她离群、孤僻、书呆子。阿恰从来没为此感到不快,她认为每个人都有选择前路的自由,勉强自己配合旁人的看法,只是另一种愚昧。   “阿、阿怡!阿怡——”在为数十余人的人群中,一个头发鬈曲'身材略胖、年龄大约五十上下的大婶慌张地向阿怡招手。阿怡认得对方,那位姓陈的大婶是跟她一样住在二十二楼的住客,平日在走廊碰面会点头打招呼,可是除了知道彼此的称呼、偶尔寒暄几句外,两人没有什么来往。   虽然二人相距不远,陈大婶仍向阿怡跑过来,伸手抓住阿怡胳臂,往大楼的方向拉过去。阿怡听不清楚陈大婶说的话,除了听懂自己的名字外,阿恰觉得对方嘴巴吐出来的,似是某国的方言,又像是一串串梵文咒语。阿怡花了好几秒才明白陈大婶是因为恐慌而令说话含糊不清,而当她了解这一点后,她从对方的话中听到“妹妹”两个字。   在夕阳余光映照下,阿怡走到人群旁边,看到那怪异的光景。   众人围住的,是平时空无一物的水泥地,就在奂华楼正门前方十数公尺外。可是今天那位置上,有一个穿白色校服、十来岁的女孩仰卧着,散乱的头发半盖着脸庞,暗红色的液体在脖子旁形成一个小水漥。   那不就是跟小雯同校的校服么——这是阿怡的第一个念头。   两秒后,阿怡才醒觉,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女,就是自己的妹妹小雯。   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唯一的家人。   刹那间,阿怡觉得周遭的事物好陌生。   这是作梦吗?这是作梦吧——阿怡转头望向身边的人。他们都是熟悉的脸孔,但这一刻却又很陌生。   “阿怡!阿怡!”陈大婶抓住阿怡肩膀,用力摇了两下。   “小……小雯?”阿怡吐出妹妹的名字,意识上却无法将地上的人形物体跟自己的妹妹联系起来。   小雯这时候该在家里,等待我回家煮饭给她吃啊——对阿怡来说,这才是“正常的现实”。“退后一点,退后一点!”一位穿着整齐制服的瞥察走进人群之中,示意众人往后退。与此同时,两个推着担架床的救护员从后方走来,经过阿怡身边,在小雯跟前蹲下。   年长的救护员伸手探了探小雯的鼻息,再用指头按压对方左手手腕,然后从口袋掏出笔型手电筒,一边用左手掀起小雯的眼脸,一边用右手的手电筒往小雯的瞳孔照射。这串动作不过数秒,可是,阿怡觉得救护员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电影定格一样。   阿怡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或者换个说法,是阿怡的潜意识企图阻止自己面对接下来的情景。   救护员站直身子,向推着担架床的同伴、以及在旁边隔开人群的几位警员,摇了摇头。“请各位往后退,别妨碍瞥方调查……”瞥员说着这句时,两位救护员表情肃穆,缓缓从小雯身边离开。   “小、小雯?小雯!小雯!”阿怡甩开抓住自己双臂的陈大婶,往倒地的小雯冲过去。   “小姐!”一位高个子昝员眼明手快,拦腰抱着阿怡。   “小雯!”阿怡边挣扎边回头看着瞥员,焦躁地说:“那、那是我妹妹,请救救她!”   “小姐,你先冷静一点……”瞥员企图安抚阿怡,但他知道,他的话不会有任何效果。   “请、请救救她!那边的救护员先生!”脸色苍白的阿怡忽然往另一边转身,向着正注视着自己的两位救护员喊道:“为什么你们不扶小雯上担架床?快一点啊!快点救小雯啊!”两位救护员伫立在救护车旁,一脸无奈。年长的救护员很想告诉阿怡事实,但即使每天面对生离死别,他这一刻也不忍心说出任何会伤害面前这二十来岁的女生的话。   “小姐,你是她的姊姊吗?请你先冷静一点……”抱住阿怡的瞥员尝试用柔和的语气说道。   “小雯——”阿恰再次回头,望向地上宛如人偶的少女?却发现另外两位警员拿着墨绿色的防水塑胶布和金属支架,正在小雯身旁组合小帐篷,盖住小雯的身体。“你、你们在做什么?停手!给我停手!”   “小姐!小姐!”   “别盖住她!她还有气息!她一定还有心跳的!”阿怡无力地向前倾,本来拦住她、防止她破坏现场的警员,变成扶着她的唯一支力点。“快救她!请你们救救她……我求求你们救救她……那、那是我的妹妹,是我唯一的妹妹啊……”   在这个平凡的星期二黄昏,观塘乐华村奂华楼前方的空地上,平日喜欢高谈阔论的街坊邻里都静默下来,在冰冷的屋邮大楼之间,只余下一位姊姊的悲怆哭声不断地回荡着,恍如风声般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遗下一点,滴、无法梳理的悒郁。   ——令妹是自杀的。   当阿恰在沙田富山公众殓房听到簪察说出这句时,她不由得激动地争辩,口齿不清地吐出“不可能”、“你们根本没好好调查”、“小雯才不会自杀”之类的话。负责案件的程警长是个年约五十、发餐带点花白的瘦削大叔,虽然外貌带点痞子气.眼神却透露了他老实人的本性。面对阿怡近乎歇斯底里的反应,他倒能平心静气,以低沉稳重的声线安抚对方,并说出令阿怡无法反驳的话。   “……区雅怡小姐,您‘真的’认为您妹妹不是自杀的吗?”   阿怡很清楚,纵使她不想承认,小雯有充分的理由寻死。毕竟小雯在过去半年所受的压力,已超出了一个十五岁女孩能承受的范围。   而这一切,要从区家多年的不幸谈起。   阿怡的父母生于上世纪六〇年代,是新移民的第二代。自一九四六年国共内战开始,每月有大量难民从中国大陆涌进香港,而其后共产党取得政权、改革制度、发动政治运动等等,亦导致入境人数有增无减。阿怡的祖父母是从广州偷渡来港的难民,当时香港社会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对偷渡者几乎来者不拒,于是他们落地生根,获得居留权成为香港人。纵使得到留港的资格,这些“新香港人”的生活大都相当艰苦,从噩体力劳动工作,工时长、薪水低,居住环境更是恶劣;然而那时候香港正值经济起飞,所以只要吃得了苦,仍有改善生活的机会,   有些人更能乘着浪潮,白手兴家,跻身成功人士之列。   可是,阿怡的祖父母抓不住这些机会。   1九七六年二月,筲箕湾爱秩序湾木屋区发生大火,上千间木屋遭焚毁,令三千多人无家可归。阿怡的祖父母都在这场大火中丧命,他们遗下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亦即是阿怡的父亲区辉。区辉在香港没有其他亲人,结果投靠了另一位在火灾中失去了妻子的邻居。这位邻居有一个七岁的独生女,女孩名字叫周绮蓁,她便是阿恰的母亲。   因为家境清贫,区辉和周绮蓁都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为了帮补家计,两人未成年便投身社会工作。区辉在货仓当仓务工人,而周绮蓁在茶楼当侍应生,虽然每天为生活奔波,但他们没有抱怨,反倒感到微小的幸福——区辉与周绮蓁相恋,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他们于一九八九年赶及在周绮蓁的父亲因病去世前完婚,算是圆了长辈一个心愿。   就像是先人庇佑,之后数年,区家似乎摆脱了厄运。   周绮蓁和区辉婚后三年,诞下一个女婴。周绮蓁的父亲在中国大陆时是知青,肚里有多少墨水,离世前留下遗言,说将来孙子出生,男的要叫“颂朗”,女的便叫“雅怡”。“雅”有高尚、美好之意,而“恰”则代表了和悦快乐。区辉一家三口租住土瓜湾一栋旧楼的小单位,生活上捉襟见肘,但尚算穷得快乐。区辉每天下班回家,看到妻女的笑靥,便觉得别无所求。周绮蓁持家有道,阿怡文静乖巧,区辉一心为家庭多赚几分钱,好让孩子他日念大学,不用跟自己和妻子一样,只念完中三便要找工作。区辉和周绮蓁都知道,彼一时,此一时,香港社会愈来愈看重学历,七、八〇年代只要肯吃苦便有工作,但往后的日子可不能用过去同一把尺来量度。   当阿怡六岁时,区辉更获得幸运之神眷顾——他们一家轮候多年的公屋终于有回音。   香港寸土寸金,地小人多,居住一直是香港人面对的生活难题。政府虽然有提供公共房屋,让低收入家庭以低廉的租金租住,但因为供不应求,申请者可能要等上好几年才获得接纳。区辉在一九九八年收到房屋署通知,他们获分配观塘乐华村奥华楼的一个单位。这对区家来说是一场及时雨,在亚洲金融风暴影响下,区辉就职的公司大幅裁员,而区辉也是其中一人。即使他的老板介绍他到另一间公司工作,薪水却大不如前,他正为阿怡上小学的学费与杂费发愁,房屋署的来信简直是天降甘霖。公屋的租金比私人房屋的低一大半,如此一来,区家只要省吃俭用,还能够多存一点钱,以应付日后所需。   搬进乐华村两年后,周绮蓁再次怀孕,为区家多添一位成员。区辉二度当爸自然喜不自胜,而阿怡亦渐渐懂事,知道自己当了姊姊,要更努力替父母分担。由于岳父仙游前只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名字,区辉不知道如何替二女儿取名,于是他向邻居一位退休老师请教。   “叫‘雅雯’如何?”老先生跟区辉在奂华楼前方空地的一张长椅上聊着,“令嫒叫‘雅怡’,我们沿用‘雅’这个字,而‘雯’就是有花纹的云彩。”   区辉循老先生指示,抬头一看,夕阳斜照下的彩霞映入眼帘。   “区雅雯……真是动听的名字啊。还好有黄老师你在,我这个老粗抓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么漂亮的名字啦。”   因为区家变成四人家庭,奂华楼的单位就显得略微狭窄。奂华楼的单位是为了二至三人家庭设计,室内没有房间间隔,如今人数增加,区辉可以申请换屋,搬到大一点的房子。不过,房屋署回复说房屋供应紧张,无法在乐华村甚至原区找到适合四人居住的单位,如果要搬的话,只能选择大埔或元朗。区辉跟妻子商量,周绮蓁笑着说:“我们在这儿住惯了,搬到老远的话,你上班麻烦,雅怡又要转校,划不来。我们这儿再挤也不及我们当年在木屋区那么挤吧?”   周绮蓁就是如此一位乐天知命的妇女。对妻子的说法,区辉搔搔头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虽然他心想孩子上中学后,还是得让她们有自己的房间,他听闻这有助小孩独立成长。   然而区辉没料到,他根本没机会看到两个孩子上中学。   二〇〇四年,区辉遇上严重工业意外身亡,终年四十岁。   经过一九九七年的金融风暴,以及二〇〇三年的疫症爆发,香港经济受到严重打击,不少企业老板为了省减营运成本,将业务外判,或以合约形式招聘员工,逃避资方应负的贵任。大企业以低价聘用小公司负责某些工作流程,而小公司亦可能从中取利,将作业再分拆外判给更小型的公司,由于这种层压式的雇佣关系,劳工的薪水被大幅削减,可是由于不景气,工人们害怕饭碗不保,只能默默承受剥削。区辉辗转在这些小型外判公司工作,跟其他工人抢夺有限的职位空缺,可幸他在货仓就职多年,考取了俗称“铲车”的叉式起重车的驾驶执照,这正是他的求职利器。除了物流业要聘用懂驾驶和操作铲车的司机,货柜码头亦有同样的需求,不过铲车司机的工作不是搬运货物,而是“拉缆”。在大型货柜码头,泊岸货轮的缆绳既粗且重,无法用人手牵拉固定在系缆墩上,必须使用铲车代劳。为了增加收入,区辉身兼两职,不但在九龙湾的货仓负责搬运货物,更在葵涌货柜码头当“拉缆员”。他想趁自己还有气力时多赚点钱,毕竟年纪愈大身体便愈不中用,他日即使想多兼几份差事也力有不逮。   二〇〇四年七月一个下着毛毛雨的黄昏,葵涌四号货柜码头的主管发现有一辆铲车不见了。他向工人们查问后,发觉失踪的不止铲车,还有一名拉缆员。在一众工人和警卫搜索下,   1位六十岁的吊机操作员说看到区辉驾着铲车经过Q31区后没回来,于是主管带人到该区寻找。他们在岸边一个系缆墩上发现异样——m缆墩左方有明显的刮痕,旁边地上有黄色的塑胶碎片。工人们一看便认得,那些碎片来自码头的铲车。   主管慌忙报警,在消防队潜水员花了半个小时搜索后,证实了工人们不安的猜想。区辉出了意外,连人带车掉进海里,身体卡在车架与起重叉之间,而车子半埋在十二公尺深的海床上。当码头工人使用吊机将沾满淤泥的铲车吊上水面时,区辉已回天乏术。   阿怡失去父亲时只有十二岁,而小雯更只有四岁。   深爱的丈夫猝逝,周绮蓁肝肠寸断,但她没有让自己陷入哀伤之中,因为她知道两个女儿以后只能依靠这位母亲。   按道理,区辉因公殉职,遗属应该可以依劳工法例获得六十个月薪金的赔偿,这样周绮蓁一家三口还可以利用这笔保险金撑几年。可是区家的噩运再度降临,仿佛区辉离世只是一连串不幸的开始。   “嫂子,我不是不想帮忙,但公司只能付这个数目。”   “牛哥,阿辉替你们宇海拼了命工作,每天天未亮便出门,晚上回来时孩子都睡了,两个女儿也没机会跟他多见几面,如今他出了事,我们孤儿寡妇无依无靠,公司却只能拿出这丁点钱?”   “唉,嫂子,公司环境也不好,搞不好明年便要结业,到时连这笔钱也付不出来啊。”   “为什么要宇海老板出这笔钱?阿辉不是有什么劳工保险的吗?钱该由保险公司付啊?”   “阿辉的保险……似乎过不了公证行一关。”   牛哥是区辉在公司的前辈,跟周绮蓁见过几次面,所以宇海起卸运输姓邓的老板吩咐他当中间人,跟周绮蓁“洽谈1__。根据他的说法,公司虽然有替区辉购买劳工保险,但保险公司委托公证行调查意外后,认为保险并不适用。最主要的原因是,区辉在发生意外时已过了他的轮班时间,亦无法证明他当时驾驶铲车是执行职务;此外,坠海的铲车经过检验证实没有任何故障,所以不能排除区辉在驾驶时因为“个人健康问题”失去知觉、导致意外的可能。   “他们的说法是,搞不好阿辉下班后贪方便,开铲车代步,经过Q31区时隐疾发作,令铲车掉进海里……我甚至听到有人说要追究损毁铲车的责任。不过老板说,做人不能落井下石,阿辉在公司没功劳也有苦劳,即使保险公司不赔也得做点什么。这笔‘恩恤金’是公司的心意,价码是小了点,希望嫂子勉为其难收下它吧。”   牛哥将支票递给周绮蓁时,周绮蓁的手一直在发抖。那句“追究损毁铲车的责任”令她气忿得快要哭出来,可是她知道牛哥为人耿直,只是转述所闻,把脾气发泄在对方身上并无好处。那份“恩恤金”只等同区辉三个月薪水,对区家面临的财务困境,不过是杯水车薪,没有什么帮助。   周绮蓁隐约觉得,牛哥接了一桩苦差,老板似乎隐瞒了什么,可是她没想到如何为自己和女儿争取权利,最后只好接过支票,向牛哥道谢。   周绮蓁的直觉是对的。   区辉工作的外判公司的财务,不至于像牛哥口中那么糟糕,虽然那也不是谎话,因为这些小公司只要遇上一、两笔坏帐,就能动摇根基,在毫无先兆下倒闭并不稀奇。为了保障工人权益,以及防止因为大额意外赔偿拖垮公司,法例规定所有公司必须为员工购买保险,由保险公司承担相关的风险,即使有员工受伤或殉职,也不会影响该公司的财务状况。   然而,周绮蓁不晓得的是,尽管区辉的老板不用付钱,他也不希望保险公司赔偿巨款。   因为这样会影响公司的“信用额”。   只要赔偿个案成立,即便付款的是保险公司,也会令投保的企业信用额受损,往后保险公司便会要求该企业付更高的保险费。周绮蓁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为资方会替员工向保险公司争取最大补偿.殊不知对方是一丘之貉。   香港的荣景,就是建立在被牺牲的草根阶层之上。大企业剥削小企业,小企业剥削工人,在老板们眼中.商业利益比个别工人的家庭前途更重要,哪怕那丁点利润不过占这些老板们财产的万分之一。   周绮蓁为了照顾家庭,生孩子后已没有全职工作,只偶然在相熟的洗衣店打打零工,赚点外快。既失去家中的经济支柱,又没有足够的赔偿金应付生活开支,周绮蓁只好母兼父职,重操故业,回到茶楼当侍应生。可是十年过去,物价飞腾,工资却跟十年前没分别。眼见月薪不够自己和女儿猢口,她只好另找兼职,一星期里有三天到便利店值通宵班,早上六点下班后,睡不够五个钟头又要到茶楼工作。   不少邻居劝周绮蓁辞职,申领综援,可是周绮蓁一口拒绝。香港社会福利署有一项“综合社会保障援助计划”,让有经济困难的家庭申领救济金,并且会依家庭状况提供补助金及特别津贴。   “我知道我现在的收入只比综援金额多一点,假如我辞职拿综援,便可以全心投入照顾雅怡和雅雯。可是,你教我以后如何教导她们要当个有承担、有责任感的人?”   周绮薬回答邻居时都不动气,笑咪咪地反驳对方的建议会为小孩立坏榜样。   而这些言行被阿怡一一看在眼底下。   面对父亲离去,刚升上中学的阿恰受到很大的打击。区辉曾答应过女儿,说趁着阿恰小学毕业后的暑假一家到澳门玩三天,没料到来不及兑现承诺便撒手人寰。阿怡本来就是个内向的孩子,经历了生离死别变得更沉默寡言。不过她并非悲观消极,母亲树立的榜样令她了解到即使现实再残酷也得正直坚强地活下去。因为周绮薬每天忙于工作,家事就由阿怡一手包办,诸如打扫清洁、买菜煮饭,以至照顾四岁的妹妹起居饮食。才不过十二'三岁,阿怡已懂得照顾家庭.甚至晓得如何省钱,以有限的家用维持生活所需。阿恰每天下课后不得不拒绝同学的邀请,缺席课外活动,久而久之,她跟同学们的关系愈趋疏离,甚至被视作孤僻的怪人,但她毫不在意——她比同龄的孩子成熟,知道自己的责任。   跟阿恰相比,小雯的成长却似乎没有受父亲早逝影响。   在母亲和姊姊的庇荫下,小雯就像一般孩子一样无忧地长大。有时阿怡觉得自己好像太宠妹妹,但只要看到小雯天真的笑脸,她又觉得姊姊宠妹妹是天经地义的事。小雯偶尔顽皮耍性子,惹得阿恰板起脸孔责骂她,但每当阿怡急得哭出来——毕竟她只是个中学生——小雯便会反过来哄姊姊,噘着嘴摸着阿怡的脸庞亲昵地说“姊姊别哭”。有时周绮蓁深夜下班回家,会看到两个女儿吵嘴后和好抱着一起睡的样子。   对阿恰来说,五年的中学生涯过得很不容易,但她还是熬过了,班中成绩更是名列前茅。她的会考分数足够她升读预科I,班导甚至认为她往后能进一流的大学,但无论老师们如何劝说,她都不为所动,决定中五毕业后便出社会工作。在父亲去世那一年,阿怡已做了这个决定,无论成绩如何,她也会放弃_大学的机会,为的是分担母亲一个人赚钱賛家的责任。   “妈,我出来工作,多一份收入,你便可以轻松点了。”   “怡,你难得有机会升预科,就不要放弃。钱你不用担心,我顶多多接一份兼职……”   h二〇一二年以前?香港沿用英式的五年中学、两年预科、三年大学的教育制度,之后才改成今天的“三三四”?   “妈!别说了,你再这样操劳,迟早熬出病来。过去两年为了我的学费你已经很辛苦,我可不能让你再为我未来的学费费心啊。”   “也不过多两年罢了,我听说大学有什么资助计划,到时学费就不成问题吧?”   “不,大学虽然有学费借贷,但毕业出来工作,那笔钱还得要还的。今天的大学毕业生起薪点不高,更别说我念文科,可以选择的职业就更少,到时找到一份低收入的工作,每月要还钱,余下能给你的家用就更少了。而且我升学的话,未来五年家里还是只有你一份收入,五年后大学毕业,扣掉还款后我能给你的也不多,搞不好你还要再撑五、六年。妈,你今年四十了,难道你要继续这样瞎忙到五十岁吗?”   周绮蓁对阿怡的话反应不来。她不知道阿怡为了说服自己,这番话已演练了快两年,她当然无反驳的余地。   “可是,我现在就职的话,一切便不同了。”阿怡继续说。“一来我不用等五年便能收到第一份薪水,帮忙解决日常开支,二来我不用欠政府一笔学费,三来,我能趁年轻累积工作经验。而最重要的是,只要我们好好工作,到小雯中学毕业时,我们应该已有,笔储蓄,小雯便不用面对我今天的烦恼,可以全心全意念书,甚至到外国留学也无问题。”   阿怡,向不擅长说话,但这番由衷之言却说得十分流利。   周绮蓁最后同意了阿恰的想法,毕竟客观而言,阿怡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周绮蓁心里很难受,觉得自己很不中用,要大女儿为小女儿牺牲前途。   “妈,相信我,一切都是值得的。”   阿恰中五毕业时已作好出路打算。因为要看家和照顾妹妹,阿怡只能以阅读做为消遣,而由于家贫,她看过的书籍大都是从图书馆借阅的。基于这个背景,她很希望能在图书馆就职,而结果亦遂其所愿.她成功申请到111书馆助理员的工作,在铜锣湾东部的香港中央图书馆上班,成为康文署的合约雇员。康文署全名“康乐及文化事务署”,负责统箓香港的康乐体育及文化艺术相关的活动和服务,包括管理公共图?馆。   虽然阿恰打的是政府H,她却不是公务员,没有公务员特有的福利。香港政府为了节省开支,一如其他私人企业,舍弃聘用长期员工,改以合约形式招请职员——合约通常为期一至两年,完结后员工便自动解聘,资方不用考虑裁员带来的麻烦与亏损,遇上不景气时便让员工“自然流失”,好景时则跟员工续约,控制权在雇主手上。?实上,政府也有将部分工作外判给私营公司,所以在公共图书馆里工作的人,可能只是某小公司的兼职员工,而他们的待遇比合约雇员更差。阿怡就职后知道这情况,不由得想起父亲的不幸遭遇,在图书馆的一些老保安员身上,仿佛看到当年父亲的影子。   不过阿怡没有不满,即使职位低微,她的月薪也差不多有一万块,这大大改善了区家的环境,周绮蓁亦能辞去兼职,减轻压在身上多年的重担。虽然周绮蓁仍到茶楼上班,但留在家中的时间较长,而照顾念小四的小雯的责任,便渐渐从阿怡转回母亲周绮蓁身上。图书馆的工作是轮班制,阿恰在家的时间不定,跟妹妹的相处时间变短,起初小雯还经常抓住一脸倦容、刚下班回家的姊姊谈天说地,可是后来她似乎接受了姊姊工作忙碌的事实,不再那么黏人。阿恰一家的生活逐渐变得正常,她和周绮蓁不用再为财务和家庭责任烦心,她们似乎苦尽甘来,失控多年的生活终于回到正轨。   .可是安稳的岁月在阿怡开始工作后第五年终止了。   去年三月,周绮蓁在茶楼的梯间绊倒,右腿股骨骨折。阿怡接到通知后焦急地向上司请假,匆匆赶到医院,而她没想到,在医院等着她的,是更骇人的噩耗。   “周女士不是因为跌倒而骨折,而是反过来因为骨折而跌倒的。”主诊医生对阿怡说。“我怀疑她患上多发性骨髓瘤,要再做详细的检查。”   “多发性什么?”阿怡听到这个陌生的词语,感到异常错愕。   “多发性骨髓瘤……血癌的一种。”   两天后,阿怡在充满恐惧的等待中,得悉了诊断报告。周绮蓁患了癌症,而且已是末期。多发性骨髓瘤是一种免疫系统疾病,由于浆细胞异变,产生骨髓癌细胞,在身体多处的骨头里形成癌组织。如果发现得早,患者可以存活五年以上,也有病发后成功治疗活十年以上的病例;可是周绮蓁的病况已是末期,化学治疗和移植造血干细胞等等也不会有效。医生估计,阿怡和小雯的母亲只有不到半年的寿命。   其实周绮蓁早察觉身体有毛病,只是一直没理会,把骨髓瘤的病征——例如贫血、骨痛、肌肉无力——当成工作时间太长导致的关节炎和过劳等等。事实上,就算她曾因为关节痛求诊,医师也只当成一般的软骨退化和组织发炎来治理,毕竟多发性骨髓瘤多发生在年老的男性身上,在四十余岁的妇女身上发病,颇为罕见。   阿恰没想到母亲会患上绝症。在阿怡眼中,周绮蓁就像《百年孤寂》里老邦迪亚的妻子易家兰一样坚强,即使活不到一百多岁,也一定会成为一位壮健的老人家,看着子孙长大独立。当她细心察看病榻上的母亲时,她才惊觉年近五十的母亲不再年轻,多年的操劳将身体磨蚀掉,眼角的皱纹就像枯干树皮上的龟裂一样深刻。她握着母亲的手默默流泪,可是周绮蓁却表现得泰然自若。   “怡,别哭。还好你坚持中五毕业便工作,我现在走,至少不用担心你们两姊妹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   “不,不,那才不好::”   “怡,答应我,你要坚强一点。雯雯是个纤细的孩子,以后便得由你照顾了。”   对周绮蓁来说,死亡并不可怕,尤其她知道丈夫在彼岸正等着她。她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两个女儿。   结果比起医生的估计,周绮蓁更早离世。两个月后,她因为血钙浓度过高引起并发症,肾衰竭和心脏病发死亡。   在母亲的葬礼上,阿怡忍住了眼泪。这一刻她完全体会了母亲送别父亲的心情——即使再哀伤,即使再悲恸,她都要坚强地撑住,因为往后小雯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在小雯身上,阿怡看到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失去父亲、眼神空洞徬徨的自己。   阿怡觉得,小雯因母亲病逝所受的打比当年自己失去父亲更大。阿怡本来就不爱说话,但小雯一向开朗,在母亲离世后变得话少内向,反差尤其明显,跟以前判若两人。阿怡还记得以往一家人快快乐乐吃晚饭的情形,小雯总爱在餐桌上谈学校生活,诸如哪位老师在早会说错话出糗、班长向导师打了什么小报告、班上流行什么无聊占卜话题,说得口沫横飞。那些愉快的片段,恍如隔世之遥,如今小雯在餐桌上只低头默默地扒饭,如果阿怡不主动打开话匣子,小雯会在吃完饭后吐出一句“我吃饱了”便离开座位,再缩回自己的“房间”面无表情地滑手机。自从阿恰外出工作后,周绮蓁改动了像俱位置,利用柜子和书架分隔出两个小小的空间,好让女儿们有一点隐私。   ——先给她一点时间吧。   阿怡如此想。她不想逼妹妹改变,尤其小雯正值十四岁的尴尬年龄,阿怡理解到硬要这个年纪的孩子克服内心的悲伤只会适得其反。阿恰深信,不久小雯便会走出阴霾。   的确,小雯在母亲病逝半年后渐渐回复昔日的神情,阿怡也看到妹妹偶尔露出笑容,只是她们没想到,家族的$并没有因为母让世而终止,命运将她们导灵更严苛的处境之中。   2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七号下午六点多,阿怡接到意外的电话后,忧心忡忡地赶到九龙城警署。警员领她走进刑事调查队的办公室,身穿校服的小雯正由一名女簪陪伴着,坐在房间角落的一张长椅上。阿怡甫看到小雯,立即趋前抱住妹妹,可是小雯没有回应,只是茫然地任由阿怡紧紧的拥着自己。   “小雯一”   阿怡放开妹妹,正想发问,小雯却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反过来抱住姊姊,将脸孔埋在对方胸口,泪如雨下。她哭了近十分钟,情绪渐渐平服,身旁的女瞥便对她说:“妹妹,你不用害怕,你姊姊也在这儿了,你就将事发经过告诉我们吧。”   阿怡从小雯眼中看出她还有一丝犹豫,于是紧紧握着妹妹的手,暗暗鼓励。小雯望向女警,再瞧瞧桌上填上了自己名字和年龄等资料的口供纸,呼出一口气,小声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个多小时前的事。   小雯在油麻地窝打老道的以诺中学就读。以诺中学邻近九龙华仁书院、真光女书院、基督教信义会信义中学等等,位于油麻地学校区,虽然学生成绩不及华仁或真光等名校,但也算是区内热门的教会学校,加上校方提倡利用网络、平板电脑等“科技噱头”协助学习,在学界小有名气。小雯每天上学,必须先搭一程专线小巴从乐华村到观塘地铁站,再乘半个钟头的地铁到油麻地站,下课就反过来搭地铁到观塘站转乘小巴。虽然以诺中学下课时间是四点钟,但小雯有时会在课后留在学校图书馆做家课,所以在十一月七号这天,她比平时晚了一点回家,五点左右才离开学校。   从九月开始,因为有香港市民反对政府提出的选举改革方案,发起示威抗议,而当政府动用防暴警察镇压民众后更令形势一发不可收拾,大量不满的市民涌上街头,占领堵塞金钟、旺角和铜锣湾的主要马路,瘫痪部分地区交通。由于路面的公共交通工具改道及停驶,市民纷纷改乘地铁,于是地铁乘客暴增,尤其在上下班的繁忙时间,月台上塞满等了两、三班车仍未能乘搭的市民,车厢里更挤得令人透不过气,别说好好抓住扶手吊环,大部分人连转身也做不到。乘客只能背靠背、胸贴胸、踮起脚跟站立,随着列车加速减速向前或向后挨过去——不过因为太挤,倒不用担心跌倒,车厢里连让人倒下的空间都没有。   小雯在油麻地站上车后,只能站在第四卡车厢尽头的位置,紧贴着左边车门。观塘线列车只有旺角站和太子站在左面上下车,往后的车站乘客都是使用右边车门,所以列车经过太子站后,小雯便等于站在车厢一个死角。她一直习惯站在这个位置,因为她要到观塘站才下车,待在这角落便不用每个站移动身子让位给乘客进出车厢那么麻烦。   根据小雯忆述,她是在列车刚离开太子站时察觉异样的。   “我……我觉得有人摸了我一下……”   “摸了你哪一个部位?”女警问。   “屁……屁股。”   小雯结结巴巴地说明,她当时抱着书包,面向车厢外,不知道背后站着什么人,但她觉得有人用手摸了她屁股一下。她回头瞄了瞄,却没看到特别的人,只是一张张平凡的面孔。除了几个跟同伴聊天的外国人、一个站着打瞌睡的矮胖上班族和一个大声讲电话的鬈发大妈外,   其他人都低头自顾自滑手机。即使车厢中挤得要命,人们还是不愿意放过片刻使用手机上社交网站、聊天、看影片或玩游戏的机会。   “我、我一开始想我可能误会了……”小雯以蚊子般的声音说:“车厢很挤,或者是有人想从口袋掏手机,不小心碰到我……可是隔了一阵子,我发觉……呜……”   “那人在摸你屁股吗?”阿怡问。   小雯紧张地点点头。   在女警的追问下,小雯胀红着脸,描述她被猥亵的过程。她感到那只手正缓缓地搓揉着她的右边臀部,于是紧张地伸手护着后方,但因为车厢太挤,她挡不住那只手。她无法转身,只能扭过脖子用眼神警告色狼,可是她转过头,却不晓得犯人是背贴着她的西装男,还是旁边一个秃头的老翁,抑或是站在她视线死角的某人。   “你没有呼救?”阿怡问道,可是话刚离开嘴巴她便后悔。这句话太有责怪的味道。   小雯摇摇头。   “我……我怕惹麻烦……”   阿恰不是不能理解。她也曾在地铁上目睹色狼侵犯其他女生的案件,可是女生呼救、抓住色狼后,旁人反而以鄙夷的目光端量那位受害者,而犯人更大声嘲讽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偶像明星?我犯得着摸你的奶子9.”   小雯停顿了数分钟,像是整顿心情后,再缓缓说出案情,女警便将她的话记录在口供纸上。小雯说她陷入混乱期间,那只手的触感突然消失,正当她松一口气,以为对方收手时,那只手竟然掀起她的校服裙,直接摸她的大腿。她感到一阵恶心,就像被崎螂虫子爬上身子,可是这时她动弹不得,只能焦躁地期望那只手不会往上爬。   当然她的愿望落空了。   那色狼直接摸上小雯的屁股,手指勾着内裤边缘,指头朝私处缓缓移动。小雯害怕得不敢作声,只能不断用手压下裙摆,尝试挡住侵袭。   “我、我不知道他摸了多久……我只在心里不断祈求他快停手……”   小雯边说边发抖,阿怡却只感到心痛。   “……然后,就是阿姨救了我。”   “阿姨?”阿恰问。   “有几位热心的市民逮住色狼了。”女瞥向阿怡说。   就在列车快到九龙塘站的时候,一位大嗓门的大妈突然在蠢中馨小雯身后大喝了一声。——你!你在干什么!   喊话的人正是小雯之前提过那位大声讲电话的大妈。   “……当阿姨大嚷时,那只手便霎时抽走了……”小雯战战兢兢地说。   事实上,当大妈高声呼喝后,车厢里陷入一片混乱。   “我说你!你刚才在做什么?”   大妈冲着小雯右后方一个高大的男人喊道,两人相隔两、三个乘客。那男人年约四十,肤色蜡黄,脸上颧骨凸出.鼻子扁嘴唇薄,眼神有点猥琐。他身穿一件不太光鲜的蓝色衬衫,跟皮肤的颜色形成强烈对比。   “你叫我?”   “就是你!我问你刚才你在做什么?”   “我做了什么?”   男人神色有点紧张。就在他答话同时,列车驶进九龙塘站月台,车子停定后,右边车门缓缓打开。   “我问你,你这色狼刚才是不是在摸这位妹妹!”大妈向小雯瞄了一眼。   “你神经病。”男人甩一甩头,想随着下车的乘客们离开车厢。   “你别跑!”大妈摆出一副毫不退让的姿态,趁着乘客移动腾出空间,往前逼近,一手抓住男人的手臂。“妹妹,你说,刚才是不是有人摸你屁股?”   小雯咬着下唇,眼神游移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妹妹,你别怕,大姊我当证人!你说出来就好!”   小雯慌张地点点头。   “你们都是神经病!别阻我下车!”男人喊道。其他乘客一一注视着他们,甚至有人按下了求助按钮,通知车长车上出了状况。   “我亲眼看到的!你别抵赖!跟我们一起上警局!”   “我、我不过是不小心碰到她罢了!她这种货色,谁会特意摸她屁股啊!你再抓住我,我告你非法禁锢!”男人一手推开大妈,想往车厢外逃跑。可是他没料到门旁看热闹的群众中有一个彪形大汉,他一转身便被抓住。   “先生,无论你有没有做过,还是先到瞥局较好。”穿无袖T恤的大汉语带威严地说。   在这片混乱中,小雯靠在车厢角落,被其他乘客以不同的目光注视着——有的是出于同情、有的是出于八卦、有的更是出于猎奇。尤其一些男乘客的视线令她感到不舒服,就像被问“你刚才被摸了吗?”'“感觉如何?”、“觉得羞耻吗?”、“有没有爽到?”之类的话。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开始啜泣。   “妹妹你别哭,有大姊我替你出头……”大嗓门的大妈仍在说着。   大嗓门大妈、彪形大汉和另一位见义勇为的白领女性都到了瞥署做笔录。根据大妈的说法,车厢里所有乘客都忙于滑手机,就只有她察觉小雯神色有异,在石硖尾站乘客上下车时,从人群之间瞥见小雯的校服裙被掀起,屁股正被人抓住。她想该不该沉默,等到列车驶进九龙塘站才来个抓贼拿赃,上前逮住犯人,但看到小雯惊惶的表情,于是提早喝止色狼。事实上,有几个乘客在大妈喊话后用手机拍摄影片,将车厢中的冲突完整地记录下来——在“人手一机”的今天,镜头无处不在,只要在人群中发生丁点不寻常事,都会有人留下影像纪录。   被捕的男人叫邵德平,四十三岁,是黄大仙下村一间文具店的店东。他在警署否认指控,不断强调他只是不小心碰到小雯,对方是因为在油麻地站跟自己有过纷争,含恨在心诬蔑自己。依他的说法,小雯曾光顾车站的便利店,付帐时花了很长时间,害不少顾客排队等候,邵德平当时排在小雯后方,出言责骂了几句,小雯不甘示弱还击,后来在车上重遇,对方便虚报猥亵陷害。   警方从便利店店员口中得知二人之间的龃龉属实,店员记得邵德平当时很火大,小雯离开后他还向店员抱怨“今天的年轻人通通是‘废青’,一味搞乱香港,无事生非”,但却无法证明小雯对邵德平怀恨而诬告对方。相反,邵德平的举动正好显示他是犯人——他在簪员到场前企图下车离开现场,态度恶劣,而且他根本不该在九龙塘站下车,他的家和店子都在黄大仙。根据调查,邵德平当天下午约了朋友在油麻地见面,分手后他该回到店子接替妻子顾店,他完全没理由提前两个站下车。   “妹妹,你看看这份口供有没有错误或你不同意的地方。”女警将笔录放在小雯面前。   “假如没有问题的话,请你在这儿签名作实。”   小雯提起原子笔,不安地在签名栏写上了名字。这是阿恰第一次看到警方的口供纸,签名栏上方印着的证人声明——“本人明白所作口供而明知其为虚假或不相信为真实者,本人有遭检控刑事罪行之虞”——令她觉得好沉重,毕竟就连自己也鲜少在法律文件上签字,而未成年的小雯却要独自承担这种法治社会规条下的责任。   小雯在事件后再度变得寡言,而阿怡也不懂得如何安慰她,只能说“不用怕,姊姊替你出头”、“那混蛋会受法律制裁”之类的门面话。为了陪伴小雯,阿怡向上司请了两天假,但由于半年前为了办理母亲后事,阿怡已把事假限额差不多全用光,所以她无法多待在妹妹身边,只能每天下班后尽快回家。   随着案件进入司法程序,媒体也有零星报导,以“少女A”做为小雯的代号。有记者爆料,指邵德平经营的文具店也有贩卖一些书刊,包括一些以校服少女为主题的日本写真集,同时又点出邵德平有摄影嗜好,经常跟其他“龙友”"约模特儿私拍,暗示他对未成年少女有特殊癖好。当然这类型的风化案只占报纸的一小角,关心的读者也屈指可数,毕竟这种案件几乎每天发生,而且报章杂志仍以铺天盖地的篇幅集中报导占领运动和相关的政治新闻。   二月九日审讯正式开始,邵德平被控一项“猥亵侵犯”罪,违反香港法例第200章《刑事罪行条例》第122(1)条。被告否认控罪,辩方律师更以媒体“大幅披露负面消息”有机会导致审讯不公,申请永久终止聆讯,不过被法官驳回。法官安排案件在二月底续审,而阿怡获检察官告知小雯需要上庭,但检方可以安排视像作供,或是在法庭上设置屏障遮蔽。对此阿怡更是担忧,在法庭上,小雯必须独自接受盘问,而辩方律师一定会毫不留情地问及案发细节及个人隐私。   不过阿怡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二月二十六号的审讯开始时,被告邵德平忽然改口认罪,所有证人毋须作供,只等待法官阅览被告的精神报告及相关资料后量刑宣判。三月十六号法官宣判,参考过往案例被告该入狱三个月,但由于邵德平认罪及表示后悔,刑期减去三分之I-只判入狱两个月,即时执行。   阿怡以为,一切都事过境迁,接下来小雯会忘掉伤痛,慢慢回复。只是她没想到,逼使妹妹走上绝路的噩梦,会在邵德平入狱一个月后才展开。   四月十号,星期五,就在小雯十五岁生日前的一个礼拜,一个名为“花生讨论区”的香港网络论坛上出现了一篇文章。   文章标题是“十四岁贱人害我舅父坐监”。   kidkit727发表于2015—04-1022:100十四岁贱人害我舅父坐监今天我真是不能再忍,要为我舅父说句公道话!   我舅父今年四十三岁,跟舅母在黄大仙开文具店,每天辛勤工作,就是赚点小钱养家。我舅父学历不高,只念到中三便辍学,但为人正直,一直在文具店打工,就是因为为人诚实有礼,旧老板才会退休前将店铺转让给我舅父。我这个舅父从不说谎,取偿公道,街坊都能保证,可是他被一个十四岁贱人冤枉,现在在坐监。   2.摄彩爱好者的简称.“醑”源自“沙ffi”(salon)■现在“滪友”一词带贬8,多指那些只热中于拍播女模特儿、有不良企H的男性?事缘去年十一月,在观塘线的地铁上,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学生,指我舅父侵犯她,摸她屁股。我舅父根本没有做过!那个女学生只是想报仇I.我舅父在搭车前,在油麻地站的便利店买烟,排在那女学生后面。那女学生好像是买电话卡的增值券,但付款时却一直掏不出足够的零钱,伸手在书包一直找,连累后面的队伍愈来愈长。我舅父看不过眼,说了句“快点吧,后面还有很多人在等,没钱便让我们先结账”,怎料对方转头狠狠的瞪我舅父,嘴里念念有词,我舅父自然再骂了几句r没教养”、“不知道父母长什么样子”,她便干脆撮烂无视我舅父。人家说“无声狗”才会咬人,那贱人就是例子,她被我舅父追骂时一声不吭,结果在列车上用这恶毒的方法来报复,陷害我舅父。   本来我舅父没做过,自然不会认罪,但有记者以偏颇的角度来报导,令我舅父舅母很震惊。我舅父喜欢摄影,可说是唯一嗜好,但因为家中不富有,器材也只是便宜货和二手货。他有一些摄影书放店子卖,也有跟一些同好去拍拍风景和人像,结果呢,报纸却把他描写成恋童癖,拍照其实是为了占模特儿便宜。拜托!我舅父的文具店卖几十款不同的摄影书,记者只拿其中一、两本校服少女写真集做文章,又把一年顶多两、三次集体约模特儿拍照聚会放大成每个月找人援交似的!   我舅父很担心这些报导会影响法官的看法,而且他知道他被那贱人冤枉时,做了一件蠢事,就是想逃跑。律师告诉他,因为他企图逃跑,加上事主未满十六岁,就算他明明清白,法官也很可能判他有罪,假如他认罪还可以减刑,但不认的话,他就要负上r逼”事主上庭作供的责任,法官可能会认为他没有悔意,加长刑期。我舅父本来就想坚持,可是最后还是屈服了。我舅母身体不好,舅父担心她一个人吃苦,宁可尽早平息事件。自从那些胡说八道的报导刊登后,舅母每天开店都被人指指点点,我舅父很爱我舅母,所以为了她宁愿自己蒙冤坐牢,向不公义的裁决低头。   这样一个爱妻顾家的好男人,又怎可能在地铁上对女学生毛手毛脚啊!   案情根本有不少疑点:   ,、我舅父身高一米八十,那女学生身高不到一米六十,二人相差足足二十公分。根据警方笔录,原告指我舅父掀起她的裙子伸手摸她屁股,但我另父的手应该很难放得这么低,旁人又没有察觉吧?   二、……我舅父想逃跑,根本是人之常情,试问谁被莫名其妙、恶形恶相的人冤枉,会乖乖地任人鱼肉?香港现在是非颠倒,有强权无公理,白的可以被说成黑的,有理根本说不清!   三、……警方说受害人未满十六岁是严重事件,那为什么不即时收集微物证据?如果我舅父摸过那女学生的内裤,手指上应该有衣物纤维,而对方的内裤上也会沾上我舅父的手汗,可以检验DNA吧?   最重要的是,我舅父才不会如此愚蠢,冒着家庭、事业和人生全毁的风险,去侵犯一个姿色平庸的未成年少女啊!   本来我舅父认了罪,想平息事件,我就该顺他的意,让事情早日了结,但我今天碰巧知道一些消息,令我无名火起。   我有朋友查出那个十四岁女学生的背景,原来她在学校是个皁鄙小人,喜欢搬弄是非,表面上对人亲切,实际上算计着每个人。她曾抢人男友,抢到手玩厌后便抛弃对方,所以她没有知心朋友,同班同学都不愿意亲近她!她又跟校外一些不良分子来往,未成年便喝酒,说不定还有嗑药、援交。   听她的同学说,她在单亲家庭长大,去年老母更死了,没长辈管教她,所以性格变得更顽劣。依我看,她根本就是把不满发泄在他人身上,在地铁演这一出戏,让自己成为楚楚可怜的弱者,、骗取他人同情。但我舅父有什么错啊?为什么为了满足你的私利私欲,要振牲我舅父和家人的幸福啊?   对不起,舅父,我知道你想息事宁人,但我就是吞不下这口气!   这篇〈十四岁贱人害我舅父坐监〉在讨论区发表后,不到,天便成为站内最热门文章,网友们纷纷将它转贴到脸书和其他社交网站。占领运动期间,警方经常被市民质疑滥权、使用过度武力、与黑社会勾结,司法制度被抗议者指为政权服务打压民主诉求,在这种社会氛围下,花生讨论区的网友一面倒支持贴文者,指责司法不公、瞥察搜证不力,认为邵德平含冤入狱,并对“少女A”口诛笔伐,声言要公开她的身份。翌日,在同一个讨论区里,有用户在网络上挖到小雯的照片并张贴出来,更公开了小雯的姓名、就读学校和居住的屋村。由于公开披露刑事案件中未成年受害人资料违反法例,讨论区管理员很快将公布小雯个人资料的帖子删除,但管理员再快也不及广大的网民手快,那些照片和校名等等已被人存档,其后有部分网民故意删去一'两个字规避法律,以“油麻地以X中学的贱货区X雯j或“乐X村十四岁人渣X雅雯”来称呼小雯,发表批评辱骂的文章,甚至用修图软体把小雯的照片制作合成图,大力丑化和嘲讽。   阿恰只钟情阅读,可说是个电脑盲,加上缺乏朋友,社交网站或网络论坛对她而言就像是陌生的国度,在图书馆因工作关系学会使用电邮信箱已是她的极限,所以当她从同事口中知道事件时已是文章发表三天之后的过I,而她此时才察觉小雯周末躲在家里神不守舍的原因。阿恰家中有一台蒙尘的电脑,是安装网络时一并购买的便宜货,因为屋邮住户数目大,电讯服务商推出的网络方案月费都较便宜,阿怡就职第二年、家中财务不太紧张时,周绮蓁抵不过推销员的劝诱,“为了小雯有更好的学习H具”而办理频服务了。结果那台黑色的桌机几乎没用,倒是小雯升中学后买了一支廉价智慧型手机,经常用家中的WS上网。   在同事的平板电脑上读毕整篇文章后,阿怡感到怒不可遏,对文中像“嗑药援交”的抹黑与不实指控更是恼火,但冷静下来、了解II情严重性后,阿怡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打电话给妹妹,可是想到妹妹上课中难以接电话,于是阿怡只好致电校务处,找小雯的班导袁老师。袁老师也刚从其他教师口中知道网络流传着那些谣言,说学校已采取行动,成立小组应付。   “区小姐您放心,雅雯今天在教室没什么异样,我会好好留意她,也会安排社H跟她谈一下。”在电话里,袁老师跟阿怡说。   下班后,阿怡归心似箭,想好好安慰妹妹——纵使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可是小雯的反应却在阿怡意料之外。   “姊,我不想谈。”小雯淡然地说。   “可是……”   “我今天已被老师疲劳鼬炸了一整天,我不要再谈。”   “小雯,我想……”   “我不要谈!总之不要再提!”   小雯的态度令阿怡吃了一惊——阿恰已忘了,对上一次小雯发脾气是何年何月的事情。   刚读完文章时,阿恰坚信邵德平外甥写的内容全是鬼话。她猜对方为了替亲人掩饰丑行,不惜弄虚作假,夸大那些微不足道的疑点,让邵德平看似无辜,令他脱罪。为了吹捧邵德平情操如何高尚.对方甚至大力抹黑小雯,模仿文中的一句话.就是“为了满足邵德平的私利私愁,牺牲小雯的幸福”。然而,当阿恰回家发觉小雯态度有异后,她不禁有所动摇——纵使她不相信妹妹会砌词陷害他人,但文中描写小雯的部分,会不会有百分之一的真实性?   疑惑就像槲寄生的种子-一旦撒下,会在不知不觉间依附一个人的心灵,愈长愈大。   除了那篇文章外,网络上的言论亦教阿怡失眠。   阿怡在同事的指导下学懂了浏览讨论区和社交网站,于是每天趁小雯睡着后,偷偷打开家中那台过时的电脑,细阅网民的留言。纵使阿怡中学时代因为独来独往、不擅交际听过不少冷嘲热讽,了解一般人也有阴暗的一面,她从没想过,在网络上这黑暗面会以几何级数的规模膨胀、壮大,形成犹如巨默一样的怪物,将理性吞噬。   ——我操!香港就是充斥这种黑白不分的事,只要装可怜便骗到法官   ---这种货色你也操得下啊?   ——姿色平平,但我可以   ---不过是个援交妹,三百便有交易   ——倒贴三百我也不要,根本是公厕——这烂货应该要人道毁灭   阿怡无法想像,自己的妹妹会成为一群陌生人公开品头论足、攻击辱骂的对象。明明跟小雯素未谋面,可是这些网民却一副熟悉妹妹的态度,将他们的想像强加在她身上,然后再大肆抨击嘲弄。那些留言中不乏卑污_龊的言辞,仿佛透过光纤网线,他们就有自由以任何猥亵的下流话来评论他人,即使对方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或者反过来说,就是因为小雯未成年,他们认为法律过度偏袒,所以他们更需要“公正”地维护正义。   除了这些无耻肮脏的论调外,各讨论区亦有不少人充当侦探,研究案情,更有“心理专家”分析小雯诬陷他人的动机,然后言之盘盘地指出她有什么心理毛病和人格缺陷。偶然有些网民以持平的角度来发表意见,但往往被他人以无礼的话语反击,令讨论朝着人身攻击和无意义的谩骂发展。   阿怡觉得,她就像看见最赤裸裸的人性,以最不堪的姿态呈现眼前。   而且,小雯更无辜地被卷进这个漩涡之中。   往后的两个礼拜,阿怡家里弥漫着一股不安稳的空气。媒体因为讨论区的文章再次关注案件,而且规模比之前还要放大数倍。阿恰和小雯不止一次被记者叩门造访,不过由于小雯坚拒谈话,这些记者只有吃闭门羹,有些记者就跑去黄大仙下村追访邵德平的妻子,结果也是一样,邵太太为了躲避记者,不得不让文具店暂停营业。报章杂志对事件作多方面报导,有附和网民指责司法有漏洞的,也有责难这种网络公审等同霸凌的。不过无论正反,都改变不了一项事实,就是小雯被迫成为公f物,受大众注视,每天她上学下课,也会被认一的人—点点。   而面对种种压力,阿怡却无计可施。   阿怡想过让小雯暂时请假,可是小雯对此很抗拒,说要维持正常的日常生活,不容许生活节奏被那些“无聊的事”打乱。阿怡感到无能为力,但在家里她不愿意在小雯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所以只好按捺着反复的心情,堆起笑容以正面的态度鼓励妹妹。事件发生后,阿怡不止一次在上班期间躲在洗手间里默默流泪。   踏入五月,媒体报导减少,网民逐渐对事件失去兴趣,小雯的举止谈吐也渐渐回复平日的模样。虽然小雯这阵子明显消瘦下来,眼神有点不稳,但阿恰猜妹妹既然能坚强地熬过这三个星期,往后一定能克服。她想小雯的说法果然有道理,维持曰常生活,就是抗压的最好药方。   可是她错了。   在阿怡以为一切都回复正常之时,小雯从二十二楼的家跃出窗口,跳楼自杀了。   阿怡不相信妹妹会自杀,因为对她来说,事情该逐步平息,生活该渐渐重上轨道,而不是突然失控到如此地步。   “小雯不会自杀!一定是有匪徒尾随她,然后下杀手……”阿怡在殓房竭力反驳程警长的“自杀”说法。   “不,我们有充分证据能证明令妹是自杀的。”程警长说。   事发当天,阿怡的邻居陈大婶正好约了师傅修理家门,他们亲眼看到小雯五点十分回家,当时只有她一个人,而且他们还有跟小雯打招呼。而六点零八分,即是小雯跳楼的一刻,有两位互不认识的安华楼住客目击整个过程。安华楼正对着奂华楼,黄昏时分,有不少长者喜欢坐在窗前眺望街景,恰好有两位居民看到小雯打开窗,攀过窗缘,一跃而下的经过。其中一位长者更吓得昏倒,另一位则大叫家人报警。他们都明确指出,小雯跳楼时身后没有任何人,她是自行攀出窗口跳下的。更重要的是,乐华村曾发生多起高空掷物事件,瞥方为了找出犯人以及杜绝这些问题,在好几栋大楼的屋顶安装了监视器。其中一台监视器拍到小雯自杀的过程,影片和证人的口供完全吻合。   事实上,阿恰确认家中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她打开家门时,房子里跟平曰一样一除了小雯不在之外。阿怡亦理解,现实不是小说,不可能有凶手使用诡计将谋杀伪装成自杀——即使真的有,也不可能发生在小雯这个平凡的十五岁小女孩身上。   唯一的疑点,是小雯没有留下遗书。   “其实没留下遗书的自杀案也有不少,有些人会因为一时冲动寻死,那便来不及写遗书。”程瞥长缓缓地说:“区小姐,令妹这几个月受到这么大的压力,就跟我过去遇过的案例很相似。请您相信瞥方的调查,您家的事件不久前闹得这么大,我们办事不会马虎的。”   阿怡心底明白,任何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被这庞大的舆论压力辗过,亦很可能走上自毁之路,但她就是无法接受。她无法接受这种飞来横祸,要小雯被不明来历的■凌杀死。她痛恨网络每一个不负责任、随便发表言论的网民,他们茶余饭后乱写的几个字,却汇聚累积成比断头台更锋利的刀刃。小雯就像每天被陌生人凌迟,身上的血肉被一片一片的撕下来,慢慢折磨至死。   阿恰想向网络上有份杀害小雯的人讨回公道,但她知道那不可能做到。任凭她再努力,也不可能将那些凶手逐一清算。   “那……那么,凶手就是写文章的人!那个邵德平的外甥!就是他害小雯自杀的!”阿怡咬牙切齿地说。   程警长叹了一口气,说:“区小姐,请您节哀顺变。我明白您现在很忿怒,但我们无法为您妹妹讨回公道,一个人被舆论逼得走投无路,公权力难以处理。您说那篇文章的作者是凶手,但您顶多只能民事控告对方诽谤,毕竟对方只是发表言论……不过您妹妹已过世,我也不知道您能否代为提告。区小姐,我想将来您可以找律师寻求法律意见,但现在您需要的是心理辅导。我认识提供丧亲辅导服务的志愿机构的社工,可以替您联络,他们都是专业人士,您跟他们谈谈,让他们跟进一下,会较容易走出低谷。”   纵使程警长言之有理,阿恰就是听不入耳。她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敷衍地接过一些介绍志愿组织的单张,内心仍然充满忿恨与无奈。   小雯死后两个礼拜内,阿怡独自办好一切殓葬手续,诸如从殓房领取小雯的遗体、到殡仪馆安排丧礼、预约火葬事宜等等。她没想过,去年安葬母亲的经验,今天会派上用场。小雯的丧礼上宾客稀少,场面冷清,反而灵堂外聚满记者,阿恰不下一次被问到“你现在心情如何?”、“你对妹妹自杀有什么感想?”、“你认为网民是杀人凶手吗?”等不识相问题。有杂志在小雯自杀后,以〈十五岁少女跳楼——以死控诉?还是畏罪自杀?>作专题报导,封面一角印着打了马赛克的小雯照片,阿怡经过报摊看到时,差点有冲动把整叠杂志撕掉。   在阿恰眼中,记者和网民根本没两样。假如说网民是凶手,那为了销量、以“公众知情权”之名剥夺小雯片刻宁静的记者就是尔凶。   去年周绮蓁的丧礼尚算热闹,她就职的茶楼的同事和老板、平日碰面闲聊的街坊邻舍、甚至住在土瓜湾时认识的旧友都有出席吊唁,就连区辉的前辈牛哥也有到场致意?,相比之下,前来送别小雯的宾客却只有寥寥几位。最令阿怡不解的是,直到黄昏都没有小雯的同学前来吊丧,到场的只有小雯的班导袁老师。   “难道……小雯在学校真的被排挤吗?”   阿怡想起讨论区那篇文章,形容小雯在班上没有朋友的一段。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小雯这么健谈活跃.才不可能没有朋友——坐在家屉的座位上,阿恰愈来愈不安。她不是害怕小雯没有朋友,而是怕那篇文章的内容是事实。   幸好七点半的时候,两个穿校服的学生释除了阿恰的疑虑。   一位短发的女生由一位男同学搀扶着,缓步走向灵前鞠躬。阿怡看到对方双眼红肿,显然之前哭周。阿怡对他们的样子有点印象,她记得前年的圣诞节前夕小雯由两位同学陪伴回家,说小雯在派对中身体不适.当晚母亲还通宵照顾小雯。他们这次没有跟阿怡说话,只默默地点头,然后便离去。其后还有一位学生到场,阿怡想,也许因为丧礼设在周四,小雯的同学们翌日要上课,所以只能派代表出席。   完成丧礼、火化逍体,将骨灰安放到跟父母相邻的骨灰命后,潜藏阿怡内心的悲怆感再一次涌出来。过去两星期她一直为小雯的后事奔波,没有空闲给她胡思乱想,如今一切已完结,面对空荡荡的房子,阿恰只感到黯然神伤。她凝视着家中的每个角落,仿佛可以看到昔日家人共聚的日子——小雯小时候会蹲在沙发前的地板上玩布娃娃,母亲会在厨房炒菜,而父亲会坐在阿怡身旁以洪亮的声音跟母亲说家常话。   “小雯:妈:爸:.”   晚上,阿怡只能怀抱着回忆中的美好片段,孤独地入睡。   那些贫困但愉快的美好片段。   可是,几天后信箱里的一封信,剥夺了阿怡心灵的最后一个绿洲。   房屋署通知阿怡,她要迁离奂华楼的单位,离开这个充满回忆的家。   “区小姐,请您明白.我们只是公事公办。”在何文田房屋署总办事处的会客室,一位房屋事务主任对阿恰说。为了提出反对,阿怡约了房屋署的职员见面。   “我、我自小便住在现在的家,为什么要我搬?”   “区小姐,恕我直话直说。”主任边翻着文件边说:“您目前只有一个人住,而奂华楼的单位是提供二至三人家庭使用,按房屋署规定-一人户家庭单位不能超过二十平方米,您现在是‘宽敞户’,不符合配房资格。当然我们会提供新的一人单位给您。”   “可是这、这是我的家啊!只有在这个家我才能想起我的家人啊!”阿怡激动地质问   道:“因为我的家人都死了,你们便要赶走我吗?房屋署就是这么不近人情吗?”   “区小姐,”架着金边眼镜、西装笔挺的主任抬起头,直视着阿怡双眼,“我很同情您的处境,不过您知道目前有多少家庭在轮候公屋吗?我们不尽快处理每一个个案,那些家庭就只能继续住在更狭小、更不堪的房子里。您说我们‘不近人情’,那您无视那些苦等多年还未‘上楼’的大众,不就是‘自私自利’吗?”   阿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无法反驳对方。   “区小姐,其实我们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我们会让您再住三个月,您亦有权从我们提供的名单中选择新的居所。”主任每次开口,都以“区小姐”作开头,就像不断强调问题出在阿怡身上。“虽然新住所的地点可能偏远,例如新界元朗或北区,但都是新落成的屋村,配置比乐华邮好。有新消息我们会再通知您,如果您打算短期内离开香港,记得联络我们。”   房屋事务主任的态度暗示着会面完结,请阿怡离开。   阿怡无奈地站起来,正要转身离去,主任摘下眼镜再说:“区小姐,您别看我好像高薪厚禄,其实我一样为每个月的房贷头痛。今天连死过人的私人楼宇也一样索价几百万,香港就是如此一个居住环境恶劣的城市。在这儿生活,我们只能逆来顺受,世事未必尽如人意,凡事别那么执著就好。”   回家途中,阿怡心里的积郁与怒气,被主任最后一句话全引了出来。对方的话,就像教自己认命,接受上天安排的一切。   父亲的意外、母亲的病症'妹妹的自杀,全是上天的旨意,凡人不可违逆,也无能违逆。   阿怡不知道,当她坐在巴士上时,她的表情是如此骇人——她眉头紧皱,双眼通红,牙关紧咬,就像憋住很大委屈,即将爆发。   ——我才不会认命!   阿恰回忆起在殓房跟程簪长见面时的心情。   那股混着不忿、苦涩、凄怆的复杂情感。   ——那么,凶手就是发文章的人!那个邵德平的外甥!就是他害小雯自杀的!   我要跟邵德平的外甥见面——阿怡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   阿怡不知道跟发那篇文章的人见面有什么意义,或者该说,她不知道见面后她该怎么办。是要责骂对方是冷血的凶手?逼对方到小雯的灵牌前叩头认错?痛殴对方一顿?还是一命抵一命,要对方用性命来偿还?   但阿恰知道,这是她唯,想做的事。是她证明自己“不认命”的方法,是对残酷现实的微不足道的反抗。   阿恰的同事Wendy有亲戚开侦探社,去年她们在图书馆处理一箱陈旧的侦探小说时,阿怡曾听Wendy提起,于是阿怡向Wendy打听请侦探调查要多少花费、对方接不接这个委托。阿怡要求的调查其实很简单,就是查出邵德平的外甥是什么人,在哪儿上班或上学,确认对方长相,然后阿怡找天“突袭”对方,面对面跟对方说清楚。这跟一般的品行调查差不多,而且邵德平之前被媒体广泛报导,要查探就更容易。   “这种调查一般收费三千块一天,五至六天会完成,其他开支实报实销,收费合共大约二万元。区小姐您是Wendy的同事,我也很同情您的遭遇,我收便宜一点,二千一天就好,您准备一万二千左右就可以了。”年约五十、姓莫的侦探跟阿怡初次见面时说道。虽然母亲和妹妹的丧事花了不少钱,但阿怡本来预留给小雯将来念书的储蓄再无用处,目前还余下八万多元,这项委托自然成立。   四天后,六月五号黄昏,阿怡收到莫侦探致电相约见面,说有事要报告。   “区小姐.”在侦探社的社长室里,助理放下给阿怡的咖啡并离开后,莫侦探凝重地说:“我们在调查上遇上一点麻烦。”   “是……钱方面吗?”虽然莫侦探外表老实,但阿怡猜对方是不是想坐地起价。   “不、不,您误会了。”莫侦探微微一笑。“我先说一下,这案子是我亲自调查的,平时抓奸抓多了,难得有一桩有意义的委托,我就没让手下办,过去几天我跟助手到黄大仙邵家附近查探。其实第二天我已查到消息,但为了确认真确性,我再花了两天。”   “你已找到邵德平的外甥?”   “这正是我说的麻烦。”莫侦探边说边从文件夹取出一叠照片和文件。“邵德平没有姊妹,是独子。”   “嗯?”阿怡有听没有懂。   “邵德平根本没有外甥。”莫侦探指着几张偷拍照片。“邵德平父亲四年前已去世,目前跟妻子与七十岁的母亲同住在黄大仙下村龙吉楼十楼,他没有姊妹,所以没有人会叫他‘舅父’。他也没有表姊妹或堂姊妹,唯一的表弟已移民澳洲多年,我查过对方没有子嗣——不过就算有,也该称他做‘表伯父’而不是‘兴父’吧。”   阿怡目瞪口呆地瞧着莫侦探。“那这个写文章的‘外甥’到底是谁?”   “不知道,就连邵德平一家都不知道。”   阿怡m讶得无法说话。   “我从一位跟邵老太相熟的邻居口中确认过,他们毫无头绪。”莫侦探耸耸肩。“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有人会假冒邵德平外甥写这种炒作文章。我曾怀疑是他的老婆甚至是邵老太写的,可是如果是她们写的,她们应该会趁记者采访时为老公和儿子平反,而不是闭门不见。”   “莫先生……那么你能替我找出贴文的那个‘kidkit727,吗?”阿怡盯着桌子上的照片和文件,问道。   “这个就有点困难了。”莫侦探叹一口气。“我这家侦探社接办的是传统调查,想揪出隐藏在网络后面的家伙,我们没有相关技术,顶多只能从表面归纳一些特征。我稍稍调查过那个讨论区,觉得这事件有太多古怪之处——这个kidkit727只在花生讨论区贴了这一篇文章,而且帐号是同日新建立的,贴文后也没有再登入,他的存在,仿佛就是单纯为了替邵德平伸冤。区小姐,我只能推理到这儿了。”   “莫先生,如果你要我付再多的调查费,我也愿意……”   “不是啦,”莫侦探打断阿恰的话,“真的不是钱的问题。事实上,因为这次调查没有成果,我不能收尾款了。当然您先前付的四千元订金我也不能退,毕竟我可以不收费,我的助手可不能做白工。我莫大毛在这行算是有点信誉,能做的会尽力做,没办法的,可不会多收一块钱。”   “这……”阿恰茫然地瞧着莫侦探,再将视线放在桌上的几份文件上。一股无力感从胸口涌往四肢,令她觉得一切都是徒劳。房屋署那位主任的话再次浮现。   ——在这儿生活,我们只能逆来顺受。   “区小姐,您别难过。”当阿怡看到莫侦探递面纸给自己时,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正扑敕扑簌地沿着脸庞落下。   “我……我真的只能认命吗?”阿怡对莫侦探说。她其实不是想问对方这个问题,只是忍不住将心声说出口。   莫侦探瞧着阿怡,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然后他搔搔头,从面前的名片盒取出一张名片,用原子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他放下笔后,伸手似要将名片递给阿怡,动作却又在中途止住,像是犹豫着该不该把东西交给对方。良久,他呼了一口气,把名片放在阿怡面前。阿怡看到那是莫侦探的名片,但上面用绿色原子笔写着一个地址,地址下方写着两个字。   “这是?”阿怡问。   “区小姐,假如您真的想查出那文章的作者.您可以到这地址,找这个人。”   “这是名字?‘阿涅’?”   “对。他是专家,尤其擅长高科技的调查。但他个性乖僻,未必肯接受您的委托,即使肯接,我也不知道他会开什么价码。”   “他也是一位侦探?”   “算是。”莫侦探苦笑了一下。“不过是无牌经营的。”   阿怡不由得皱一下眉。   “无牌的?那……可靠吗?”   “区小姐,当您遇上不能解决的事情,要委托他人调查,您会找谁?”   “找……你?”   “对,找‘侦探’。”莫侦探再笑了笑。“但您有没有想过假如我们侦探遇上解决不了的事情,我们会找谁?”   阿恰愣了愣,低头将视线放在面前名片上。   “……这个‘阿涅’?”   莫侦探没有回答,不过他的笑容确认了阿怡的说法。   “再强调一次,我不知道他接不接您的案子,不过您给他看我这张名片,我想多少有点帮助。”莫侦探用指头点了点桌上的名片。   阿怡捡起名片,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到底这个阿涅有没有莫侦探所说那么厉害,阿恰还是心存怀疑。不过'旲侦探没跟她说“认命吧”,反而给她送上一丝反抗的希望,这对阿怡来说已难能可贵。   离开侦探社时,莫侦探亲自送阿怡到大门。   “区小姐,我刚才漏说了一件事。”   “什么?”阿怡站在门前,回头问道。   “我有想过另一个可能——发那篇文章的人另有目的,跟邵德平无关。”莫侦探以严肃的语气说:“那作者想针对的,是您的妹妹。他写文章不是为了洗脱邵德平的罪名,而是蓄意制造对您妹妹不利的舆论,所以明明是陌生人,却装成邵德平的外甥,增加自己言论的4口理性和正当性。换言之,对方根本无意替邵德平平反,只是单纯想抹黑您妹妹,令她受不了压力精神崩溃。”   莫侦探的话,犹如一把冰冷的利刃直刺阿怡的灵魂。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背后窜上。   “假如这是事实,”莫侦探呼了一口气,“也算是一种谋杀吧。”   2015-05-05Si期二   “?”   20:06   已赞   ■那女的死了   已让   20:05   20:05   “那女的死了!!!!!!”   已读20:05   “区雅雯!!!!她跳楼自杀了!!!!!!”   已a20:07   “lmp://news.appdaily.coni.hk/20150505/realtime/a72nh12.htm   【即时新冏】乐华村十五岁少女堕楼亡”   已赞20:07   “怎么办??”   已a20:07   “回答我啊!!!h   已3120:10   “别沿心”   20:12   “不会追查到我们这儿的”   20:14   “真的吗?不过我们杀了人啊!!!!!”   已渎20:14   “我们哪有杀人?我们只是公开了一些事贲”   20:16   “不要胡思乱想”   20:18   1■还在吗?”   20:23   “我现在来找你”   20:25   第二章   阿恰站在西营盘第二街一栋六层高的唐楼外,瞧着门牌,一脸困惑。   “一百五十一号……是这儿吧?”   阿恰重复看着名片上那个手写的地址,以及唐楼大门旁那个油漆褪色到几乎看不到的阿拉伯数字。在她面前的唐楼似乎有七十年以上的历史,灰色的外墙因为年久失修显得破破落落,也令人怀疑它本来是白色的,只是被灰尘和废气熏成这种丑陋的灰黑色。二楼屋檐的边缘水泥剥落,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教人担心站在它下方会被掉落的碎片砸伤。大楼门口没有钢闸,也没有信箱,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出入口,里面只有一道往上延伸的楼梯,通往阴暗的二楼。大楼没有名字,门口只有一个写着“15二的门牌,而那个“5”字的下半部已差不多消失了。   与莫侦探会面翌日的早上十一点,阿怡依照名片的地址,来到港岛西环这栋大楼前。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找到一栋商业大厦,到她离开西营盘地铁站、走进第二街,看到一栋栋陈旧的楼房,她才赫然想到莫侦探给自己的地址不可能是外表光鲜的商业楼宇——因为对方说过,这个“阿涅”是“无牌侦探”,那自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在商业大厦开业。   问题是,眼前的楼房跟想像中相差太多太多了。   阿怡觉得,这栋唐楼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的。破落的外表不是令她这样想的原因,而是这建筑物散发出一股废屋的气息。阿怡抬头一看,除了顶楼外,各层的窗户都紧紧闭上,另外也看不到窗口有装冷气机。在一百五十一号大楼对面有另一栋外墙泥黄色的五层高唐楼,只要拿它作比较,便很容易看出相异之处——黄色唐楼各层都有安装不同大小'不同牌子的冷气机,窗框也各有不同丄二楼和五楼的窗外更安装了晾晒架,上面挂着大大小小的T恤、裤子和被单。一百五十一号就像被弃置多年,会被游民、不良少年、吸毒者或幽灵据为己用的房子。它跟一般废屋的分别只有窗子玻璃没破,以及门口没有以木板封掉。   “这唐楼要拆掉重建吧?”阿怡心想。   她环视四周,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地址。第二街是一条微斜的街道,位于西营盘的旧区,虽然街道东西两端尽头有一些簇新的高楼大厦,但一百五十一号所在的位置附近?都是一些颇具历史的旧楼,而且街上的店子很少,跟相隔两条街'热闹人多的皇后大道西大相迳庭。一百五十一号两旁和对面的十余个店面之中,除了一家纸品行和两家五金行外,其余店子都拉下了闸,不知道那些是空置的店面还是店主休息不开门。街上也人烟稀少,马路很窄,只容许双线单程行驶,可是目前有一辆黑色的厢型车停在阿怡身旁数公尺外,挡住了其中一线。阿怡开始担心莫侦探不小心写错了地址给她,或许是门牌号码弄错,也许是街名写错——毕竟跟第二街平行的两条街道分别叫第一街和第三街,多写一笔或少写一笔,这种无心之失倒很常见。   正当阿恰蹯躇着该走进面前的昏暗梯间,还是到第一街和第三街瞧瞧一百五十一号是什么样子时,响亮的脚步声引起她的注意。在那道阴沉的一百五十一号楼梯上,有一个妇人正缓步走下来。   “不、不好意思,请问这是第二街一百五十一号吗?”阿怡见机不可失,趁着妇人走出门口时,趋前问道。   “是啊。”身穿深色服装、看外表大约五十余岁的妇人回答。妇人上下打量着阿怡,而阿怡这时候才留意到对方提着一个红色胶桶,里面放着一些清洁剂、手套和打扫工具。   “请问你是住客吗?我想问一下,六楼是不是……”   “你要找阿涅吗?”   妇人的话,令阿恰确认名片上的地址没错。   “六楼没错,”妇人凑过头瞄了阿怡手上的名片一眼,友善地笑了笑,“这栋楼每层只有一个单位,你走上去便会看到,不会找错啦。”   阿恰向妇人道谢后,对方便往水街的方向离开。阿恰瞧着阴暗的楼梯间,心想既然那住客^—或是钟点女佣——认识阿涅,那准没错。阿恰怀着忐忑的心情,一步一步往上走,一方面她不知道这个阿涅能不能帮助她,另一方面,梯间的环境和光线也令她颇不安,每次走到转角,她都仿佛觉得会有可怕的东西忽然跳出来吓她一跳。   缓缓地走完五层楼梯,阿怡来到六楼。正如妇人所说,这栋唐楼每层只有一户,六楼楼梯旁就只有一扇白色的木门,门外有一道钢闸。从外表看来,这门没有什么特别,就是平凡的、随处可见的唐楼住宅单位大门。木门和钢闸上没有贴任何东西,既没有“侦探事务所”的招牌,也没有写着“出入平安”的红纸或门神的画像。门旁有一个黑色的门铃按钮,样子很古老,就像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直用到今天似的。   阿恰确认了墙上写着“六楼”两个字,然后伸手按下门铃。   “哒哒哒哒哒……”是很古老的门铃声。   等了十数秒,门后没有动静。   “哒哒哒11哒.”阿怡再按。   再等了半分钟,大门还是紧闭。   不在吗——阿怡心想。然而她隐约听到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感觉上室内有人。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阿恰按住门铃不放,那串扰人的门铃声就像机关枪似的,一声声打在鼓膜上。   “够了!”钢闸后的白色木门突然被打开一线,半张脸孔在门缝露出来。   “您、您好!我是---”   “砰”的一声,大门再次关上。   阿恰一脸错愕。门后再次陷入沉默,于是阿怡再次按下那发出噪音的按钮。   “我说够了!”门再次被打开,这次那面孔稍微多露了一点。   “涅先生!请等一下!”阿怡嚷道。   “不用‘请’,我今天不见客!”对方边说边关门。   “我是莫侦探介绍来的!”眼看木门快要关上,阿恰情急之下吐出这一句。   “莫侦探”这三个字似乎有点效果,对方的动作止住,再缓缓地拉开木门。阿怡从口袋掏出名片,隔着钢閛递给对方。   “该死的。莫大毛那混蛋又丢什么鸟事给我啊……”接过名片后,门后那人打开了钢闸,让阿恰走进屋内。   踏进房子里,阿恰才清楚看到这家伙的外表,而这是继目睹一百五十一号大楼外观后,她今天所受的第二个冲击。这男人看样子约四十岁,个头不高,身形也不壮硕,就是很平凡的普通人身材,甚至可以说有点瘦。他顶着一头像鸟巢般的乱发,刘海盖过眼眉,发尖垂在一双无神的眼睛前方,跟那个尚算高挺的鼻子构成一种微妙的违和感。他的嘴唇上下和下巴满布胡碴,加上他身上那件沾满污迹、绉巴巴的灰色T恤,以及那条?管边缘脱线的蓝白色格子七分裤,活脱脱一副草根阶层的形象。阿怡在屋村长大,见过不少这种外表不修边幅的街坊,她记得陈大婶的老公以前就是这模样,每天陈大婶扠着腰骂老公没出息,陈大叔却只自顾自地喝啤酒。   阿恰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后,屋子里的环境教她再次暗吃一惊。她脑海只浮现两个字:“狗窝”。   大门旁堆着一堆堆杂物,有报纸杂志、衣服鞋袜,还有大大小小的瓦愣纸箱。经过玄关后,大厅一样杂乱无章,跟玄关正对着的墙前放了两个大书架,书架上歪歪斜斜地塞满书本,书架前方的圆桌上则放着三个鞋盒大小的木箱子,里面塞满电线、电路板和阿怡没见过的电子零件。桌子旁的每张椅子上也放置了东西,其中一张的座位上堆叠了十数片光碟,另一张更夸张,座位上放的是一个上下颠倒、外壳发黄的旧式电脑萤幕。   在大厅左方的角落有一张办公桌,案头同样是一片狼藉,纸张、文具、书本、喝光了啤酒罐、几个麦果营养棒的包装袋、两台笔记簿电脑,芜杂地散落在桌上各处。办公桌前有两张相对的墨绿色沙发,上面分别搁着一支电吉他和一个粉红色的行李箱,而沙发之间有一张小茶几,这大概是房子里唯一一件表面没放杂物的家俱。办公桌右方有一个组合柜,上面有一套看来有点年纪的音响,架子的空隙都塞满CD、黑胶唱片和卡式录音带,而最下方的一格放了一个电吉他音箱,电线像毛线球般打结,整整一大国搁在地上。柜子右面有一棵高约一公尺的观叶植物,植物后面的墙上有一扇偌大的窗户,虽然损蚀的百叶窗帘放下了一半,猛烈的阳光仍能从窗口照进室内。在阳光映照下,阿怡看到室内很多家俱和摆设上都沾满灰尘,窗前的地板上还有一摊摊污迹。   ——一个住在这种狗窝里'蓬头垢面的男人会是名侦探?   阿怡差点想将心里的话宣之于口。   “请、请问您是涅先生吗9?我……”   “你先坐着,我刚睡醒。”男人答非所问,打了个呵欠,光着脚往玄关旁的洗手间走过去。阿怡回头张望一下,找不到可以坐的位置,只好直愣愣地站在沙发旁。   洗手间传来冲厕声和盥洗声,阿怡稍稍探头,发现洗手间门没关,不禁转身瞄向房子的另一边。书架旁边有一扇门,门没有关上,阿怡看到门后是卧室,里面有一张被褥凌乱的睡床,床边一样填满混乱的箱子、衣物和塑胶袋。整个环境让阿恰觉得很不自在,虽然她没有洁癖,但这房子差不多可以跟那些“垃圾屋”一较长短,只是因为唐楼的楼层高度较高,所以感觉上还有些许活动空间,降低了窒息感。   而另一个令阿怡觉得不自在的理由,正从洗手间走出来。   “你呆站着干什么?”那邋遢的男人一边搔着腋下一边向阿怡说。“我不是叫你坐着等我吗?”   “请问您是涅先生吗?”阿怡想确认对方的身份——事实上,阿恰期望对方否认,并跟她说“那位厉害的侦探刚好不在,我只是他的室友J。   “叫我‘阿涅’,我很讨厌什么‘先生’。”阿涅扬了扬阿怡之前给他的名片。“莫大毛不是如此写着吗?”   阿涅捡起沙发上的吉他,放到一旁,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瞧了瞧阿恰,用眼神示意叫她把行李箱移开。阿恰只好照指示做,她抓住行李箱的手把一拉,才发觉箱子很轻,里面应该是空的。   “莫大毛叫你找我,有什么事?给你五分钟说明。”阿涅整个人软瘫在沙发上,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再打了个呵欠。   看到对方傲慢的样子,阿怡几乎想掉头而去,离开这个令她倒胃的狗窝。可是她的理智成功压下她的情绪。   “我、我姓区,我想委托您替我找一个人。”   阿怡简略地说明了事件——包括小雯在地铁被猥亵,被告上庭后改口认罪,伸冤文章在花生讨论区出现,网民霸凌,记者追访,然后就是小雯自杀。   “我委托了莫侦探调查,想找出邵德平的外甥,让我跟他当面对质……可是莫侦探调查后,发现邵德平根本没有姊妹,这个外甥并不存在。”阿怡从手袋掏出莫侦探给她的报告书,递给阿涅。阿涅接过后瞄了几眼,再翻了几页,然后将文件丢在茶几上。   “以莫大毛的资质,查到这儿已是极限吧,嘿。”阿涅以嘲弄的语气说道。   “莫侦探说他没有技术单凭讨论区一篇贴文找出作者,所以他叫我找您。”阿怡其实对阿涅轻视莫侦探的态度很反感,毕竟莫侦探是愿意向她伸出援手的好人,不过一想到莫侦探对阿涅的能力赞誉有加,不禁猜想阿涅可能给过莫侦探很多帮助。   “这样的委托我不接。”阿涅斩钉截铁地说。   阿怡怔了一怔,紧张地说:“为什么?我连愿意付多少钱都未说……”   “太简单,所以不接。”阿涅站起身子,摆出送客的姿态。   “太简单?”阿怡不可置信地瞪着阿涅。   “简单,很简单,超简单。”阿涅表情毫无变化,淡然地说:“我对无聊的案子没兴趣。我好歹干的是‘侦探J,不是‘技术员’,只要按既定程序便能完成,不用思考的低级委托,我从来不接。我的时间很宝贵,可不会浪费在这种垃圾案件上。”   “垃、垃圾案件……?”阿恰感到被侮辱,只能讶异地重复对方的刻薄评语。   “对,垃圾,无聊、没意义的垃圾。这种事情每天都发生,人人也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想挖出躲在网络某角落的人来报复,假如我连这种水平的委托也接受,我就比电话公司的客服更不如。莫大毛肯定又感情用事,我明明说过别将狗屎垃圾丢过来,我可不是他的清道夫……”   阿涅这番话,令一直克制着的阿怡终于爆发:“你、你根本是做不到,所以才借故推搪吧?”   “嘿,想用激将法吗?”阿涅没被阿怡惹怒,反而露出笑容。“这类案子就是简单到我闭上眼也能完成啊。我告诉你吧,所有讨论区服务器都有IP纪录,我只要几分钟,便能打开花生讨论区的后台,抽出那个档案。然后把目标IP位址丢进资料库,反向搜查出ISP,再从IsP的登入纪录筛选出用户端的实际地点。你以为瞥察调查那些在网络散布言论、号召非法集会事件很困难吗?根本是易如反掌。瞥方能做到的,我就没可能做不到。”   阿怡对什么“服务器”、“用户端”全不理解,但阿涅的从容,让她感觉到对方说的是实话。然而,这番话令阿怡更火大,既然如此简单,替她找出kidkit727只是举手之劳,偏偏阿涅却拒绝委托。   “这么简单的话,那我委托其他人吧!”阿怡也站起来,不甘示弱。   “区小姐,你弄错了。”阿涅m张地说:“这件事‘对我来说’很简单,不见得对其他人而言一样简单。依我看,在香港能骇进花生讨论区服务器的骇客大约有二百人,但能完全不留痕迹、不会暴露行踪的,只有不到十个。我先祝你好运,找到那十个人之中其中一位帮你一S,不对,是九人之中的一位,毕竟我已拒绝你了。”   阿怡这时候才察觉,阿涅是坊间所谓的“骇客”,是那些躲在网络阴暗处,仅靠移动指头便可以攫夺天文数字般的金钱,以及窃取公众人物隐私用作威胁勒膪的电子罪犯。   这个认知令阿怡内心一抖,对面前这个不起眼的男人心生畏惧,可是她一转念.发觉对方正是帮助自己的最佳人选。为了不让小雯死得不明不白,阿怡按捺住脾气,硬着头皮再次提出请求。   “涅先……阿涅,请您替我查一下,我实在无计可施,您拒绝的话,我不知道该上哪儿找帮助了。”阿怡低声下气地说。“您要我下跪或干什么,我也愿意,我受不了小雯被一个不明人物害死……”   “好。”阿涅突然拍了一下手掌。   “好?”   “五分钟已过。”阿涅走到办公桌后,将挂在椅背的红色运动外套穿上。“请你离开,我要外出吃早餐。”   “可是……”   “你不走,我便报警说有神经病擅闯民居。”阿涅站在玄关,穿上一双凉桂,打开了大门和钢间,下巴朝门外努了努。   阿怡没办法,只好捡起茶几上的文件,塞进手袋离开房子。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梯间,但阿涅带上门,完全无视身后的阿恰,沿着楼梯往下走。   看着阿涅的背影,阿恰内心的那股无力感再次浮现。在这道昏暗的唐楼阶梯上,阿恰每往下走一级,心情就往下沉一分。纵使莫侦探说过阿涅不一定接受委托,她没想过被对方W绝之余,还要遭到这种无礼的对待。阿怡有种无论自己如何挣扎、终究逃不出上天预设的命运的感觉,阿涅的羞辱,不过是上天对自己的一种警告,叫自己别妄想反抗。   房屋署主任那句“逆来顺受”再次在她的耳边响起。   从阴暗的梯间步出大街,刺眼的阳光教阿怡从抑郁中觉醒。当她把手放在额前遮挡光线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左方传来。   “你们--唔!”   就在阿怡眼前.阿涅忽然被两个男人抓住。那两个男人一高一矮,高个子相貌较年长,身材健硕,两条手臂比阿怡的大腿还要粗壮,其中左边手腕上面纹着一条龙-一看便知道不是善类。矮个子外表虽然不及纹身汉那么吓人,但那一头左右削薄的金发和紧身T恤,不难令人联想到他是混黑道的古惑仔。   纹身汉从后擒抱着阿涅,再用右手臂勒住他的脖子,压住气管往后拖行,令他无法大声呼救。金发男则往阿涅腹部打了两拳后,跑回停在路旁的黑色厢型车旁,扶着车门让纹身汉拖阿涅上车。   目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阿怡反应不过来,脑袋一片混乱。然而她没有机会细想。   “D哥,那女的好像跟这家伙一起的?”金发男望向阿怡。   “一并抓走!”   听到纹身汉的吆喝,阿恰来不及逃跑,便被一个箭步冲前的金发男抓住手腕。   “放开我!”阿恰大叫。   金发男一手捂住阿恰的嘴巴,再用力把她揪住,往厢型车的方向摔过去。阿怡差点绊倒,只是金发男没有放手,直接将阿恰推上车。   “开车!”金发男一关上车门,纹身汉便大叫道。   阿恰跌进车里时,理解到目前的处境——纹身汉和金发男九成是向阿涅寻仇的黑道,而自己则是“连带损害”,是被殃及的池鱼。她拼命反抗,但金发男用手按住她的肩膀,又用膝盖压着她的大腿,教她动弹不得。她跟金发男对上眼,看到对方目露凶光,一副要揍她的样子,更吓得魂不附体。   对了!还有阿涅——阿怡猛然想起身旁还有阿涅。阿怡想,既然阿涅是莫侦探推荐的人物,应该遇过不少这种场合,他一定身手不凡,就像李查德笔下的杰克李奇一样,能拯救自己逃出生天。阿怡回头望向阿涅,期待看到他跟纹身汉扭打在,起——   “咳……”   阿涅坐在座位上,身体前倾抱着腹部,辛苦地干吐着。车厢里两排座位面对面并排着,纹身汉坐在阿涅正前方,跟阿怡一样露出m讶的神色。纵使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约而同地想着同一句话:“你这家伙未免太逊了吧?”   “咳……妈的,下手真重……”阿涅吐着不知道是胃液还是口水的液体,再往后挨在座椅上,脸色苍白。纹身汉和仍箝住阿怡的金发男面面相觑,不懂得如何应对。一般来说,这时候被掳的人应该在挣扎,而他们便要用拳头甚至动刀动枪威吓对方。   “……你就是阿涅吧?我们老大老虎哥要见你。”就像索尽枯肠也找不到4P1用的狠话,纹身汉只好板起脸孔,如此说道。   阿涅没回应,只是缓缓伸手进外套左边的口袋。纹身汉见状立即冲前按压住阿涅的左手,骂道:“你别轻举妄动,我——”   “不用紧张,我不碰就是。”阿涅举起双手,一副投降的样子。“你自己拿吧。”   “什么?”纹身汉不明白阿涅在说什么。   “咳……口袋里的东西,麻烦你自己拿一拿。”阿涅指了指他的外套左边口袋。   “嘿,想收买我吗?”纹身汉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记起了偶尔遇上的情况——有些目标人物会用钱求他放人一马。他才没有这么笨,毕竟事情传到老大耳中,自己便吃不完兜着走。   纹身汉伸手插进阿涅的口袋,抽出一个白色信封。他本来以为是钞票,可是信封薄薄的,里面顶多只有一、两张纸。他把信封反过来,在看到信封正面的时候,他脸色大变,就像白天看到幽灵一样。   “这、这是什么!”纹身汉嚷道。   “D哥,怎么了?”金发男紧张地问,压制着阿怡的力度减了几分。   “我问你!这是什么!”纹身汉没理会金发男,揪住阿涅领口,焦躁地问。   “咳,就是给你的信啊。”阿涅干咳了一声,淡然地说。   “我不是说这个!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纹身汉再把阿涅的衣领揪紧一点。   阿怡这时瞥见纹身汉手中的信封,信封面用蓝色原子笔写着“吴广达”。   “你打开便知道了。”阿涅回答道。   纹身汉将阿浬推回座位,紧张地撕开信封。信封里掉出一张照片,阿恰和金发男看不到内容,但他们都看到纹身汉的脸色一下子发白,眼晴睁得老大。   “你--”   “你别乱来。”阿涅的话煞停了再次想冲前的纹身汉。“我手上有这照片,自然代表我有所准备,就算你现在把我埋进水泥丢入后海湾,我在外面的伙伴们会替我办事,那照片一样会曝光。”   “D哥,发生什么事?”金发男放开阿恰,趋前向纹身汉问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纹身汉紧张地将信封和照片塞进裤袋。   金发男一脸狐疑,反复瞅住阿涅和他的前辈。   “你也有。”阿涅从另一边口袋掏出另一个信封,递给金发男。阿恰这回看得清楚,信封上写着“黄子兴”三个字。   “你一你为什么知道我的一”金发男也一样,看到信封上有自己的名字时,脸错愕。他接过信封,打开看到里面后,脸上的血液倒流,内心发毛。阿怡伸长脖子,看到信封里也是一张照片,照片的主角正是金发男,他挨在一张棕色的沙发上,双目紧闭,右手手边有一个啤酒罐,似乎睡得正熟。   “你这混蛋!”金发男丢下阿怡不管,在狭小的车厢中用手臂架着阿涅的脖子,喝道:“你为什么能走进我家!这照片你什么时候拍的!你不说我便杀死你!”   纹身汉从后拉住金发男,令阿怡傻眼。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壮汉竟然反过来帮阿涅解围。   “咳咳……现在的小鬼真冲动,开口闭口便打呀杀呀。”阿涅摸着发红的颈项,说:“黄子兴……还是你想我叫你的绰号‘黑仔兴’?没关系吧。你别管我什么时候走进你那个像猪栏的住所,趁你熟睡时站在你面前替你拍照,你该担心的是我可以在你全不知情、毫无防备的时候接近你,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每天喝的啤酒是不是普通的啤酒?吃的泡面是不是普通的泡面?你藏在厕所水箱的‘货’,会不会被换成普通的止痛药?”   “你!”金发男仍想冲上前措住阿涅。   “我真的动手的话,你有九条命也不够死。”阿涅突然换上一副疯子般的神情,凑近金发男的脸,直视着对方双眼。“我可以趁你熟睡时挖掉你的双眼、割掉你的肾脏,亦可以在你的饮用水里放弓形虫,让它们寄生在你那人头猪脑里,慢慢把你的脑袋吃掉。你别以为替老大扫过几个场子便代表自己很有种,要比狠比疯的话,你远不及我。你可以在这儿干掉我,但我保证你往后会生、不、如、死。”   在这一刻阿恰才察觉,车厢里形势逆转了。本来被武力压制的阿涅,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反过来变成威胁者。纹身汉和金发男的眼神流露出恐惧,仿佛现实中出现他们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异常事物。   “还有,开车姓余的那个!”阿涅向着车头嚷道:“给我回去屈地街,在来记面家外面停车!你不照做的话,我可不保证五分钟后荃湾明育幼稚园会不会发生什么离奇的意外——”   厢型车急促煞车,阿怡几乎摔在地上。   “你、你一你敢动我女儿半条头发……”厢型车司机转过头,紧绷着脸,怒气冲冲地说。   “我怎么不敢?”阿涅回复木然的表情,说:“姓余的,你有正当职业不干,跑去替这些人渣当车手赚外快,惹祸累及妻女是你活该的。你聪明一点的便立即掉头,迟个,秒钟的话,我爱莫能助。”   车子此时停在上环干诺道西信德中心附近的路边,姓余的司机焦灼地盯着纹身汉,纹身汉说.?“照他的话做。”   不到五分钟,厢型车回到西营盘,在屈地街附近停下。在这短短的车程里,阿怡感到车厢里弥漫着,股迷离的气氛,令她无法了解这个诡异的处境。她本来该是被牵连的局外人,是半个被害者,但她又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加害者的,方。纹身汉和金发男一直没说话,只以畏惧不安的眼神盯着阿涅,仿佛只要一把视线移开,阿涅——和阿怡——便会变成张牙舞爪的魔物,把他们吞噬。   “这个,拿去。”刚下车,阿涅从裤袋掏出第三个信封,递给车上的纹身汉。   “这是?”纹身汉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接。   “给你们老大的。”阿涅说.?“你们今天交不了差吧?把这个拿回去,给张永承那厮,他便不会怪你们,你们之后也不用来麻烦我。”   纹身汉半信半疑地接过信封,可是阿涅没放手。   “不过我奉劝你们别看内容。”阿涅嘴角微微上扬。“好奇心的代价可以很大,你们犯不着拿自己的贱命作赌注。”   纹身汉和金发男愣住。阿涅放开信封,不管他们,将车门关上,再拍了车身两下,示意司机开车。   眼看着车子远去,阿怡仍未清楚刚才发生什么事。   “涅、涅先生……”阿怡开口想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你还伫在这儿干啥?我就说我不接你的委托,请你另找高明啦!”阿涅皱了皱眉,一脸嫌恶。他的态度令阿怡有种错觉,刚才的事不过是一场梦,他们只是搭便车从第二街来到屈地街而已。   “不,我、我想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想起被硬推上车的一刻,阿怡犹有余悸。   “你是猪头吗?那还不明显?就是黑道来找碴啊。”阿涅轻描淡写地说。   “为什么他们要对付你?你对他们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只是某个吃了亏的笨蛋奸商找黑道出头罢了。1老虎哥,张永承是湾仔黑道的新头目,刚接任不久,做事不知分寸……”   “那为什么他们会放过我们?”阿恰打断阿涅的话,问道。   “任何人都有弱点,只要抓住对方的弱点,便任由摆布。”阿涅耸耸肩。   “什么弱点?你给那个纹身男人的照片是什么?”   “他搭上了老大的老婆,那是床照。”   阿怡惊讶地盯着对方。   “你怎拿到的?”阿怡顿了一顿,想到另一个更奇怪的点。“不,他们都对自己的名字被写在信封上感到惊讶,你是预先知道他们要来抓你的吗?”   “当然了,黑道做这种事情-一定会先部署,就像侦探跟踪调查一样,这叫‘踩线J。他们在我家附近盯梢了一整个星期,我再笨也不会不察觉。”   “那你怎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查出他们的背景、潜入他们家中拍照?他们不是随处可见的古惑仔吗?”   “小姐,我十五分钟前不是说过吗?”阿涅冷笑一下。“要锁定、查出一个人的背景,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不过是雕虫小技。其余是商业机密,我才不要告诉你。”   “既然你掌握了他们的弱点,为什么还要被他们押上车,不一开始便拿出来威吓他们?”阿怡想起自己被金发男推上车时仍心有余悸。   “先给对方一点甜头,让他们以为自己拥有主导权,还击时便更得心应手,能制造更大的伤害。你没听过‘欲擒故纵’吗?”   “可是——”   “小姐你烦不烦啊?我要说的到此为止,会面结束,谢谢指教,一路顺风。”阿涅摆摆手,转身走进旁边一家面店。   “嗨!阿涅!怎么一整个礼拜不见你啦!”貌似老板的人向阿涅嚷道。   “最近忙嘛。”阿涅笑道。   “照旧吗?”   “不啦,老板,刚才吃了两拳,有点反胃。来一碗净云吞就好。”   “呵,哪个笨蛋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杠上你了……”   阿恰站在店外,看到阿涅和面店老板谈笑风生,跟之前在车上露出狡诈凶悍的表情判若两人。面店的店面很小,座位不到十个,而且正值午饭时间,坐满客人,阿怡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进去。犹豫了一会,阿怡理解到继续苦缠只会自讨没趣,于是沿着屈地街,往地铁站的方向离开。   然而她刚坐上列车便后悔了。   他一定能替我找出害死小雯的人——这个想法,在阿怡脑海中挥之不去。尤其看到阿涅轻而易举地摆脱危机,比那些黑道早一步布好整个局,神乎其技地挖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隐私,那么,找出kidkit727并且知道他的动机一定不难。   阿怡知道,她一天找不出真相,一天心里就有一根刺。   而且,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去找出这个真相。   2   往后一个星期,阿怡每天都往西营盘跑。因为上下班时间不定,有时她上班前特意先到西区一趟,有时就在下班后到访。阿恰再次上门找阿涅时,按了很久门铃也没有回应,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刚好外出,但第三次拜访,她就肯定阿涅是特意拒见,请她吃闭门羹。六月八号星期一黄昏,阿怡走上那道昏暗的楼梯,在六楼的钢闹外按了多次门铃后,室内传出吵闹的音乐声。她愈大力拍门,喇叭的音量便愈大,可想而知阿涅是要用音乐声盖过阿怡的骚扰。阿怡站在门外等了三十分钟,同一首英文摇滚乐曲便重复播足半个钟头。到阿怡放弃离开,走到街上时,耳朵仍充满着急促的鼓声和不断重复的歌词。她猜阿涅有心嘲弄她,因为那句歌词是“You can-t always get whs you want”,“你不会永远得到你想要的”。   阿恰担心她每次找阿捏,对方也会制造噪音或用其他方法赶她走,迟早引起楼下的住客注意,她便可能被当成骚扰者,不晓得会不会惹上簪察。为了避免这事发生,她只好待在街上,企图趁阿涅外出或回家时拦截对方,再尽力说服他接受委托。可是阿恰在第二街守候多时,始终没遇过阿涅。她每天等待时都会抬头望向六楼的窗户,但无论白天或晚上、窗子打开或关上、室内开了灯还是关了灯,她都从来没见过阿涅靠近窗边。   即使每天耗上两、三个小时,阿恰也没有打算放弃。她深信总有一天会逮到阿涅,虽然见面后如何说服他,她毫无头绪。   六月十二号黄昏,阿怡下班后直接赶到第二街,继续她的“守株待兔”。这天下着滂沱大雨,阿怡的裤管全湿掉,但她仍撑着伞,一边站在路边灯柱下大口咬着从麦当劳买来充当晚餐的汉堡包,一边盯着一百五十一号的门口。就在她盘算着这晚该不该冒雨通宵等待——因为她翌日放假——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狼狈地从手袋掏出那支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旧式Nokia手机,发现没有来电号码显示。   “喂?”   “请你别在我家附近晃来晃去,好碍眼。”   阿怡定了定神,才发觉手机传来的是阿涅的声音。   “涅、涅先生?为什么你有我的号码?”阿恰讶异地问。   “就说是商业机密。”   “涅先生,请你听我说,”阿怡决定不管自己的号码怎么曝光,只想到机不可失,要趁这个对话机会请求对方调查。“我求求你,你开什么条件我也应承,我只想请你给我一个名字而已……涅先生,我这辈子只有这个请求,请你……”   “你别那么多废话,我可以接受委托。”   “涅先生,请你再三考虑,我——咦?”阿怡突然发赀,阿涅的回复跟她想像的不一样。   “你刚才说……接受委托?”   “你给我上来,就看你付不付得起钱。”阿涅说罢便挂了线。   阿怡既惊且喜,三口并成两口把汉堡包吞掉,再一口气跑上六楼。她还没按门铃,阿涅便打开大门让她进去。阿涅的外表跟之前没两样,一样是不修边幅,只是脸上的胡确少了点,阿恰想他可能刮过。   “涅先生——”   “‘阿涅’。”阿涅一边关上门,一边不快地说。他的语气就像老板命令下屣似的。   “是,是。”阿怡觉得自己卑躬屈膝,但为求目的,这点自尊可以放弃。“阿涅,你愿意接受委托,替我找出那个kidkit727吗?”   “就看你能不能付我开的价钱。”阿涅走到办公桌后,坐在椅子上。   “多少?”阿怡紧张地问。她将湿漉漉的雨伞搁在玄关门旁,跟着阿涅来到桌子前。   “不多,八万二千六百二十九元五角。”   阿恰听到这个价码,愣了一愣。八万多找一个人固然很贵,但她又想,假如阿涅是要她知难而退,大可以开一百万、一千万,那她一定付不出来。   可是,为什么阿涅开的数目这么零碎?   就在阿怡对此感到不解时,一个画面在她脑海闪过。   “八万二千六百二十九元五角,不就是……”阿怡结结巴巴地说。   “对,就是你的账户里的全部财产。”   阿怡想起,今天早上在ATM提款时看过结余,数字正是82,629.5。   “你……你怎……”阿怡欲言又止。她很清楚,阿涅一定是用某种方法骇进她的银行账户,看过她的户口结余,这一刻她有种自己赤身露体,被面前这个粗鄙的男人看光光的错觉。她也同时理解,金发男和纹身汉在信封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有什么感觉了。   “那你付不付?”阿涅挨在椅背上。   “付!”阿怡没半点犹豫。阿怡心想,难得阿浬回心转意,不抓住这黄金机会,天晓得对方之后会不会反口拒绝。   阿涅露出笑容,伸出右手。“好,握手为凭。我干的不是什么正当生意,别奢望我跟你签什么合同。”   阿恰踏前一步跟阿涅握手。虽然阿涅身材单薄,手劲却不弱,阿怡觉得手上传来一股力度,令她觉得对方一定能找出害死小雯的始作俑者。   “我不收头款,你必须先付全数,我才开始工作。”阿涅再说道。   “无问题。”阿怡爽快地回答。   “而且我只收现金。”“现金?”   “对,一是你付我比特币。”阿涅边说边示意阿恰坐在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上。“但我   猜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比特币吧?l—-   阿怡点点头。她从新闻听过名字,可是她完全搞不懂那是什么。   “现金是要连零钱也准备好吗?”阿怡问。   “对。少一毛钱我也不接受。”   “明白了。”阿怡点点头。“不过:.”   “不过什么?有不满便拉倒。”   “不,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改变主意。”   “区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开这个价码吗?”阿涅反问道。   阿怡摇摇头。   “因为我想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把这件委托当成最重要的事。”阿涅说。“你没半分迟疑。我过去遇过很多委托人,我一提出要他们全部财产,他们便打退堂鼓。连自己都没有执念,却想要我这个外人卖命侦查,这不是很混帐吗?”   “所以……你这几天其实是在试探我?”阿怡问。   “嘿,我最好是这样的一个好心人啦!”阿涅冷笑了一下。“我肯接受委托,是因为我发现你的案子比我想像中有意思。只是假如你没有半点觉悟,重视金钱多于案件,那再有意思我也不会帮你。”   “有意思?”阿恰不明所以。   “有意思。如果只是我上次说过那种用常规手段便能找到目标的无趣案子,我打死不接,你在街上等到腐烂发酵长蘑菇我都不管。”阿涅拨开案头上一个“金龟唼”带壳花生的包装袋和两个啤酒罐,打开了一台笔记簿电脑,把萤幕转向阿怡。画面上显示着的,正是花生讨论区里那篇〈十四岁贱人害我舅父坐监〉的版面。   “这是当天花生讨论区的登入资料,上面记录了各用户的登入位址。”阿涅点开另一个视窗,上面有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文字,是一个试算表文件?   “你……你已经替我查过了?”阿怡有点意外。   “小姐,你弄清楚,我不是‘替你一查过’而是我百无聊赖,好管闲事地去瞄一眼。”阿涅以嘲讽的语气说:“即使我查到对方的名字、年纪、住址、职业或祖宗十八代是谁,我也无意告诉你。”   阿怡心里骂了一句,可是她没有发作,毕竟她知道阿涅是能够替她找出kidkit7N)7的人,心想姑且忍一忍。   “这个便是kidkit727的IP。”阿涅指着一串数字——“212_117.180.21”。   “丨P是什么?”   阿捏以看到珍禽异兽的眼神瞧着阿恰。   “你不知道什么是IP位址?”   “我不懂电脑。”   “原始人。”阿捏不屑地啤了一声,再说:“丨P位址全名Internet Protocol Address,中文是网际网络协定位址,简单来说,就是你进入网络时用来辨认机器位置的编号。就像你到银行或医院会先领号码牌,当你连接上网络?网络服务商便会委派一个独一无二的号码给你,你在网上浏览网站、打电动、跟他人聊天,都是由这号码来辨识。”   “讨论区也要用?”   “我就说,‘进入网络时便会获得这号码’,要在讨论区留言,讨论区的服务器一呃,   讨论区的‘机器’也会记下留言者的IP位址。只要有IP位址,便能逆向追查到留言者的电脑在哪儿。这你明白了没有?”   阿怡紧张地点点头。“所以你已知道kidkit727发文章的实际地址了?”   阿涅苦笑了一下。   “知道,在卢森堡中部城镇斯泰因塞尔。”   “欧洲?”阿怡吃了一惊。“kidkit727不在香港?”   “不,那家伙耍了点小手段。”阿涅指着萤幕上那串IP位址。“这个位址是一个Relay。”   “Relay?”   “中文大概译作‘中继站’吧。要在网络上隐瞒自己的身份,有很多方法,其中最简单而有效的,便是使用中继站。用户先连上外国的电脑,再经那台电脑连到目标网站,于是目标网站只会记下外国电脑的位址,不知道那台外国电脑会将讯息再传一次,回去真正的用户机器上。”   “那我们不是只要在卢森堡那台电脑上找出当天的使用纪录,便能知道kidkit727的真正IP位址吗?”   阿涅扬起一边眉毛。“看蠢也J笨。你说理1可以这震,但赢上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肯定这家伙用了不止一个中继站。卢森堡这个IP,老早在我的资料库中有纪录,是一般骇客常用的中继站之一,而这个中继站属于Tor Network……中文叫‘洋惠路由   “‘洋葱’?”   “名字由来涉及网络原理,详情我便不提了,总之这是一个庞大的匿名网络。不少人使用它纯粹为了浏览‘暗网’,亦即是那些提供地下资讯如色情或贩卖毒品的网站,但实际上,Tor的研发原点是为了让用家在网络上隐藏行踪。想使用Tor来浏览网站,最方便的方法是使用一款叫‘洋葱浏览器’的自由软体,它能自动在全球数千个中继站里跳跃,所以即使我骇进卢森堡的电讯商,拿到当天的纪录,仔细比对那个1P在该时段的每一段通讯,我应该会发现使用者的位置在美国、法国或巴西之类,同样的调查要再重复数次,经过多重中继站才有可能找出用家的真正位置。然而只要当中有一个中继站没留下纪录,我们便没有线索继续追踪下去,相比之下,S大海捞针,还较容易一点。”   阿怡听到这比喻,不由得感到泄气。   “既然IP调查碰壁,我便尝试找其他线索。kidkit727在贴文当天才注册花生讨论区,J阿涅指着萤幕上某一行,“使用的电邮信箱是rati0934@yandex.com。yandex.com是俄罗斯一家提供免费信箱的网络公司,申请不需要用手机简讯验证,我肯定这也是那家伙随意登记的免洗电邮地址。”   阿涅将食指横移,沿着kidkit727的一行扫往右手边,停在其中一栏上面。   “更值得可圈可点的是,这个kidkit727还很小心地抹去另一笔资料。用户浏览网站,浏览器会提供一串透露了用户机器特征的文字给对方,这串文字叫‘user Agent’,它会让对方的电脑知道你用的是微软视窗还是苹果麦金塔、是手机还是平板,甚至连浏览器和作业系统的更新版本号码都知道,例如Windows NT6.1就是微软视窗七的代号-opios便代表了这是苹果iOS上的Opera浏览器。可是花生讨论区记录下来的,kidkit727的User Agent只有一个字。”   阿怡看到,画面上在HTTPICSERIAGENT一栏里,有很多很长很复杂的英文字和数字,夹杂着Mozilla/5.0、AppleWebKk、Chrome之类的词觉,但kidkit727的一行中,那一格只写着“X”。   “X?”   “从来没有这么短的User Agent的,这是用户人手输入的文字。有些浏览器可以让用家改变这串文字,伪装成其他平台或浏览器,洋葱是其中一款。”   “可是,你说洋葱是‘其中一款’,他也可能使用其他浏览器?或者他没有使用‘多重中继站’的技术,只是用了‘一重’呢?”   “区小姐,你还没明白啊。”阿涅倚在椅背上,十指互扣放在案头。“无论他是不是使用洋葱,他很明显做了一件事——他刻意消除自己的脚印。这个kidkit727是在发文当天才注册成为花生讨论区的用户,他只登入了一次,发了一篇文,之后再没有活动纪录,而他登入和发文时,居然使用了中继站的技术,连自己使用哪种浏览器、什么平台电脑的资料也预先抹去,几近完美地隐瞒自己的身份。假如他发文的目的是为了替邵德平伸冤,为什么要花这些多余工夫?他这样做,根本就是在说‘我深知这文章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会引人追查我的身份,但我不想曝光’。”   阿怡这时候终于追上阿涅的想法,不由得愣住。   “写这文章的人,是有心制造事端,而且他更有IT.背景?懂得多少电脑技术。”阿涅说。“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到底这个神秘人是真心想替邵德平洗白,还是想引发网络霸凌,借事件迫害你妹妹?”   201S-0S-21里期四   “我回到家了。”已a21:41   “爸问我为什么这么晚回家,我说跟同学一起温习。”   已让21:43   “他以为我去了找你。”   已a21:44   “我是杀人凶手吧?”   巳a2U51   1■你又胡说什么”   21:53   “那家伙跳楼是她自己的决定”   21:53   1■与其他人无关”   21:54   “而且喜欢凭空捏造,诬告别人的家伙,本来就该死”   21:55   “真的没有人能查出我们吗?”   已溃22:00   “你怎么又提这个”   22:01   “我肯定查不到”   22:02   你要相信我的技术”   22:03   “就算替察要查也束手无策”   22:04   “嗯。”   已赞22:05   “不过我有一件事没对你说……”   已读22:06   第三章   “南哥,老板在瞪你。”   施仲南听到身旁的马仔悄声说道,连忙将手机塞进裤袋。   “南哥你整天滑手机,是跟女朋友说悄悄话吧?”马仔笑道。施仲南声耸肩,不置可否。在旺角惠富商业中心十五楼的一间办公室内,施仲南一如其他员工,对着电脑工作。不过所谓“其他员工”,也只有四个人而已。撇开老间不计,这间叫做“GT Technology Ltd.”的公司仅有五名职员,六百平方英尺"'的办公室里除了一间小小的会议室外,就只有一个共用空间,连老板也没有私人的董事长室。然而,这种间隔正合这间公司的性质——一如欧美的科技公司,开放式办公室已是主流。用户超过三亿的社群网络服务推特的创办人之一杰克■多西不但没有房间,他甚至没有办公桌,他说只要拿着平板电脑,四处也是他的工作空间。   当然在施仲南眼中,他的老板李世荣远远及不上多西,只是个差劣的模仿者而已。纵使李老板有远大的志向,期望公司能发展成跨国企业,但无论才能、远见和洞察力他都不足。李世荣本来继承了家族生意,在中国大陆经营一间小型纺织工厂,但因为多年亏损,他便把心一横卖掉祖业,改在本地开设科技公司。   GT Technology ud.开业约一年,主要业务是营运一个叫“GT网”的社交网站。施仲南   3.约十七坪。   和马仔负责开发与维护网站,是公司里仅有的技术人员。其余三位员工,分别是图像设计师Thomas、网站管理员兼客户服务主任阿豪,以及老板的行政助理】oanne。施仲南进公司后一直怀疑,大学刚毕业的ioanne的真正职位是老板的“贴身”助理1是有多“f”就不言而喻了。   比施仲南年长两岁的阿豪对老板跟loanne的关系倒不以为然。“暧,虽然老板比iosne老了差不多两轮,但男未娶女未嫁,他们有什么关系干卿底事。况且公司有个正妹养养眼,不是赚到嘛?”   施仲南固然同意阿豪的说法,只是心里有多少不甘。虽然〕oanne没有模特儿的脸蛋和身材,但胜在青春,在充满臭男人的办公室里尤其突出,施仲南与她初见面不免产生觊觎之心。然而他从阿豪口中得知,李老板近水楼台先得月’,oanne上工一个月,二人便暗地里搞暧昧,施仲南就只能打消念头。他很清楚?职场上上司的女人可碰不得,尤其他想保住工作的话。   纵然公司里只有六人-GT网是本地过去半年异军特起的社交网站。GT网结合了社交网站与讨论区的特色,让用户交流、讨论各式各样的兴趣与话题,而它最瞩目的特点是“八卦买卖”,这也是网站名字的由来——Gossips Trading。网站设立虚拟货币“G币”.容许用家交易,而交易的货品是“八卦消息”。不同于一般要付指定金额虚币才能阅读帖文的讨论区,GT网的消息价格不是由发文者决定,而是以其他用户的点击率和评分自动调节高低。就像股票市场买卖,有爆料价值的、涉及明星偶像的,价钱便会飙涨,相反无聊没趣的,价格便会掉到谷底,甚至变成所有用户都能阅读观看的免费讯息。   “阿南,马仔,影片串流的测试完成了没有?”就在施仲南收好手机后,李老板走到他们的座位旁,问道。   “基本上已完成.下星期可以开放作Beta测试。”马仔回答。GT网支援上传图片,但要在帖子中附上影片,便要使用外连的第三方网站,例如Youtube、Vimeo或优酷之类。使用第三方的服务,便表示用户可以绕过GT网直接到其他网站观看影片,这对GT网的核心概念“买卖八卦”明显有严重矛盾,削弱了用户以虚币交易的意愿。   “事关重大,尽快让它上线。”   虽然GT网已上线数个月,但目前仍处于公开测试运行阶段,不少功能仍有待改进。李老板曾说过,GT网必须具备三个决定性的功能虚拟货币的交易、深入的检索系统和独立的短片串流。前两者大致上已经完成,现在就欠最后一项而已。   检索系统是施仲南的得意力作。和一般单纯搜寻关键字的讨论区或Wiki系统4不同,GT网不但搜索文字标签和内文,更能够判断出类似及相关的搜寻结果,就像用户搜寻某男演员的绯闻,系统会连带找出跟他过去有关系的女性的八卦消息。施仲南很清楚这功能背后的威力——在网络社群兴盛的今天,每个人都有成名十五分钟的机会,平凡如餐厅里食客的小纷争、巴士上情侣打情骂俏、街头的滑稽表演,都很可能被上载到GT网,一旦被数据库记录下来,就变成永不磨灭、可以翻查的历史。施仲南知道“起底”已成为网络常态,每个人都担心自己的隐私被侵犯,但反过来它也可以成为武器,让掌握这套游戏规则的人坐收渔利。   “开发手机版App的评估如何了?”李老板转向施仲南,问道。   “要开发跨平台的App,我们可以用Cordova,基本上把我们手机网页版作简单改动,便能生产出一〇S版和Android版的App。可是如果要开发‘原生App’,我便反对。我们人手不足,不可能在短期内完成。”施仲南回答。“原生App”是指那些为特定平台设计、以该平台   4.|槌网络上供多人共同编撰的文字网页系统?维基百科(Wikipedia)便S使用道ffl系统建立网络百科全进的例子?指定的程式语言和模组编写的软体,功能较全面,但开发时间更长。   “人手的话不用担心,幸运的话,我们很快可以扩充规模。”李老板一脸乐观,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我现在去开会,明天你们准备影片串流组件给我看。”   李老板离开办公室后,马仔问施仲南:“为什么老板说人手不用担心?公司赚大钱吗?”“你不知道老板去开什么会吗?”施仲南反问。   马仔摇摇头。   “老板最近跟生产力局的人员开会,听说那边有个什么计划,安排一些VC评估本地的小型创意科技公司。”   生产力局全名生产力促进局,是香港的一间公营机构,负责协助企业发展,提高国际竞争力。生产力局里有资讯科技业发展部,GT网这种“网络创意产业”正是他们的服务对iI。“什么是V C?”马仔问。   “Venture Capital。”施仲南白了马仔一眼,心想对方就职科技业居然不知道这名词。   “就是那些会投资新兴企业,以小博大的融资公司。”   “啊,是‘创投基金’嘛。那我就知道了,就像几年前9GAG5获二千万注资的例子?”“最好有二千万啦。”刚巧经过二人身后的阿豪插嘴道。“有一千万,我们也可以搬新办公室,然后聘请几个人替我应付那些找碴的麻烦用户查询了。”   “这世上有很多钱多到用不完的VC-难保有一、两个傻瓜愿意送二、三千万给我们-J施仲南笑了笑,“当然他们能否回本就是后话。”   “嘿,所以你认为GT网根本没有价值嘛?”阿豪干脆拉来一张椅子,坐在二人身旁,问道。   施仲南瞄了瞄在办公室另一角的〗oaie,确认这个“老板的眼线”在讲电话,听不到自己的话后,再压下声线说:“不是没价值,是欠缺营利能力,容易被市场淘汰。目前网站试运行,网民的G币都只是以站内贡献程度发放,并未以真金白银交易,自然觉得买买卖卖好好玩,将来让他们‘课金’购买G币,到底他们会有多投入呢?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无法令有价值的八卦消息留在网站内,假如是够劲的爆料,恐怕消息出来后,半天便会被转贴到花生讨论区或脸书了。”   “这要看你们喽。”阿豪耸耸肩。“假如影片能够加密,令用户难以将消息转载到其他公开网站,人们自然愿意花G币买来看。就像付钱看娱乐杂志的感觉吧?”   施仲南心想,不懂编程的人总会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阿豪把“影片加密”说得简单,但实际上,只要用户能在萤幕看到片段,便有方法把它撷取下来,再上载到Youtube或脸书。   “其实就算没加密,说不定也能赚到钱啦。”马仔指了指案头的iPhone。“苹果推出网购音乐前,不少评论者都认为不可能成功,因为会有盗版问题。但结果大众也愿意付费购买正版音乐,即使有盗版,仍无损公司的利润。”   “我还是有所保留。”施仲南说。“要看八卦,到花生讨论区的八卦版便行了,那边还是免钱的。”   “这是因为GT网未普及罢了,人家花生讨论区每个月有三千万点击,假如我们能追到这数目,光是广告收入就有足够盈利。”阿豪说。?y以分莩笑话及搞笑囲片为主的社交网站.于二〇〇八年由五名香沿人创办,是少数成功打进国际市场的香港网络服务.网站名字来自离语“搞GAG”谐音,   “‘假如’我们能追到这数目。”施仲南重复阿豪的话,但强调了最开始的两个字。   “这我也同意南哥的说法,”马仔转过身子.面向阿豪,“人家花生是业界龙头,恐怕我们花十年也追不上。就像前阵子那起十四岁女学生怀疑冤枉猥亵事件,如果那篇伸冤文章不是贴在花生讨论区,大概不会那么注目。”   “这个也是无可奈何啦,谁叫人家抢了头香,十年前已开业,用户多自然威力大。”阿豪摊摊手。“可是反过来说,那事件正好代表了GT网有发展潜力啊,你们想一下,就算文章先在花生发布,假如负责起底的网军将那女学生的资料在我们这边公开,那一定能吸引群众踊跃注册成为会员,再付G币一睹内幕。”   “豪哥,那女学生上个月自杀死了,说不定她真的在地铁被侵袭,所以才会以死证明清白,这种死人财,赚了也损阴德啊。”马仔皱了皱眉。   “马仔,你太嫩了。”阿豪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姿态,像说教似的。“世间财没有分什么积阴德或损阴德,钱就是钱,Money is money。就像股票市场,你趁高位卖出赚钱的股票,接货的投资者被套牢.帐面亏一大笔,那你说算不算赚肮脏钱?如果你坚信因果报应,那你又怎么知道那女学生跳楼自杀,会不会也是报应?假如每件事也要衡量因果,那说不定你今天开发的程式,导致他日某个家庭发生悲剧,你又要负责吗?所以我说,钱能赚便去赚,只要不犯法、不会被控告便可以赚。花生讨论区还有成人征友版,一大票援交妹假征友真卖身,花生从这版面的点击数获取盈利,不就跟皮条没分别?但法律一天不禁止,他们就能理直气壮地赚钱啊!在这个城市里,唯有强者才能生存,我们不想成为被剥削的一群,就只有成为剥削他人的阶层,别天真地以为什么‘好人有好报’,这种想法已经过时。这是香港的法则,是资本主义、市场定律下的黄金法则。”   纵使阿豪说得振振有辞,马仔还是不同意这功利至上的着法。   “我始终觉得涉及人命的,是另一回槊……”马仔嘀嘀咕咕,无法义正词严地反驳阿豪。他转向施仲南,问道:“南哥,你有什么想法?你货得这样做正确吗?”   “嗯……我觉得你们都有道理啦。那女学生自杀是她的决定,要旁人负责的话,那就是整个社会的责任。”施仲南打圆场道:“那种噩情待发生在我们GT网时才辩论吧,我们目前要做的,是完成这平台的功能。”   阿豪噘噘嘴,表情就像在说“你这墙头草”,再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马仔也转身面向萤幕,再次在键盘上飞快地打字,键入一行行程式原码。   马仔和阿豪都不知道,施仲南这时在心底鄙笑了一声。   他们可不知道,当他们侃侃而谈,说着那女学生事件的前因后果与道德责任时,元凶就近在眼前。   2   自从出狱后,邵德平外出都戴上帽子。因为这样做可以减少眼神接触,而且在帽舌掩护下,旁人也不会留意到他紧张兮兮的目光。   虽然回家已有一个月,他依然没有回文具店顾店,工作全交给妻子。就在他出狱前十天,那个女学生居然自杀了?记者们自然不会放过采访他的机会。为了逃避这些见猎心喜的食人鱼,邵德平只好躲在家中,闭门不出。   幸好事隔一个月,记者们陆续消失,余下的只是街坊邻里的白眼。邵德平偶然出外吃午饭,但他都会避开人多繁忙的时刻,而且放弃光顾多年的黄大仙下村熟食档,改到稍远的大成街街市附近的茶餐厅。以前他习惯边走边张望,对穿得清凉的女生行注目礼,如今他只会低着头急步走。   “豆腐火腩饭,热奶茶。”这天下午两点,邵德平走进大成街近启德花园5座一家叫幸福茶餐厅的食店,甫坐下便向伙计说道。   邵德平悄悄地环顾四周,察看有没有认识的人。事件发生后,他发现了很多人的真面目,过去挂着笑脸要他打折算便宜一点的街坊熟客,有些在路上遇上他会特意转身迴避,有些则会说些难听的话令他急步离开。文具店的生意虽未算“一落千丈”,但也大受影响,加上租金上涨,家中财务比以往更艰难。近几个月差不多少了一半客人,邵德平老婆每天回家也抱怨,念得他耳朵长茧。   “这个黄脸婆……”邵德平在心里嘀咕。遥想当年老婆年轻时尚有几分姿色,邵德平被念也能当成夫妻情趣,可是如今太太人老珠黄,口出骂言只教他觉得像泼妇骂街。过去他就经常被老婆埋怨,说他在文具店卖那些日本写真集意识不良有碍观瞻,他就以“摄影艺术你懂个屁J当挡箭牌——固然,他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男人好色有什么不对?只是他没料到,这些书册成了他人攻击自己的口实,成了暴露他本性的证据。   不过最令邵德平气愤的,是那些从事地区工作的议员。数年前他曾为一位亲政府的建制派议员助选,努力向邻里和顾客拉票,文具店至今仍贴着支持议员的海报,可是东窗事发后,他向那议员求助,希望对方打几个电话到报馆和杂志社“打点一下”,减少记者的滋扰,对方却跟自己划清界线,就像邵德平会令他的从政生涯蒙上污点似的。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政客的嘴脸比川剧的变脸变得还要快。邵德平充分体会到世态炎凉,不过他再恼火也无处宣泄,只能生自己的闷气。   邵德平的目光扫过店内每一位客人,感到一丁点欣慰。今天这家茶餐厅里,没有半张认识的脸孔。   “咦?”当邵德平望向左边时,他看到一个提着相机的男人在邻桌坐下。他第一个反应是以为自己被那些可恶的记者缠上,可是他定睛一看,便知道自己误会了。那是一台黑色的、有点历史的双镜反光相机,没有记者会使用这种老古董。   因为那台相机实在少见,邵德平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即使伙计送上奶茶,他仍盯着那台双镜相机不放。   “先生。”相机的主人突然对邵德平说。   “怎、怎么了?”   “可以给我你桌上的糖盅吗?”那男人指了指邵德平眼前放砂糖的罐子。邵德平看到对方面前有一杯热咖啡,桌上却没有糖盅。   邵德平将糖盅递给对方,眼睛仍不时偷瞄放在桌上的相机。   “谢谢。”男人接过糖盅,倒了两茶匙糖后,将糖盅归还。“先生你也喜欢摄影吗?”   邵德平没想到对方主动问起,他猜自己盯着看的样子一定太著迹。   “嗯。那是ROHesex3.5F吗?”邵德平问。   “不,是2.8F。”   邵德平闻言暗吃一惊。德国禄莱公司是相机名厂,双镜反光相机系列Rollesex更是摄影爱好者的至爱古董机之一。3.5F是常见的款式,数千港币便能买到,而外型相似的2.8F则较罕有,状况良好的动辄卖上万多元。'   “你也有玩双反机?”那男人问道。   邵德平摇摇头。“太贵了。我的钱顶多够买海鸥4B。”海鸥4B是中国上海生产的双反相机,只卖数百块钱。   “海鸥就算了吧,外型尚可,照片拍出来没有味道。”男人笑道。   “去年有朋友想出售一台二手Rolleicord,开价一千五百,我差点便买了。”邵德平说。“olleicord是禄莱公司另一系列的双镜相机,比Rollex便宜。   “Rolleicord也挺好喔。那为什么没买?”   “过不了老婆那一关。”邵德平苦笑道。“女人就是烦,我多买几卷底片,她也啰啰嗦嗦,不给我好脸色看。”   “底片?你没玩DSLH?”DSLR是数位单眼相机的简称。   “没有,我只有一台Minolta X-700加两支镜头。”   “哦,X-700,不错嘛。”那男人点点头,似是认同邵德平的选择。“但现在数位机是主流,我两者也有玩。”   “好一点的数位单眼太贵啦。”   “网络上有些论坛不时有二手货出让,有时会捡到便宜。”男人说。“要我给你网址吗?”   邵德平摇摇头。“算了吧,我不太懂电脑,网络论坛什么的我都不懂。而且听说玩数位机要配一台高性能的电脑,我没有这种闲钱。”   “玩照片后制弄特殊效果才要那种配置高的电脑。你家没有电脑吗?”   “有是有,但我和家人都很少用。几年前被推销有线电视时一并买下的,我只懂得用来下象棋和看PPS影音。”邵德平问:“玩数位机真的不用贵价电脑吗?1_   “不用,只用来储存和观看照片的话,再古老的机种也可以。”那男人说。“不过买相机后倒要替电脑安装一些软体……你有朋友或邻居懂电脑吗?”   “唔……如果是简单的,他们也能够辩忙……”邵德平想起两位兴趣相同的友人,可是他出狱后没再联络,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不受欢迎人物了。一想到这里,邵德平不禁打消念头,说:“还是算了,我买新相机的话,我老婆一定大吵大闹。”   “嘿,这就没办法了。”   二人聊到这时,伙计送上饭菜,他们便停下对话,自顾自的吃饭。饭后没有继续话题,邵德平也不想在茶餐厅逗留太久。   “我先走了。”邵德平说。   “嗯,再见。”那男人啜了一口咖啡,向邵德平点点头。   邵德平慢步回家时,不断想着相机的事。自出狱后,他第一次觉得脚步轻松,没有继续为家庭'为那女学生、为狱中的生活感到抑郁恐惧。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他决定犒赏自己,不管是数位相机还是海鸥牌双镜相机,他想多买一台。   老婆要骂要埋怨就由她吧——邵德平领悟到,人生在世,就该顺天听命,及时行乐。   3   “邵德平是个烂人。”阿涅刚开门便对阿怡说道。   星期五晚上阿涅答应阿怡调查后,翌日早上阿怡便到银行将八万多元存款提出,交给阿涅。银行出纳员看到她一口气清空账户,担心她遇上骗子,再三询问,阿恰只能笑着保证她是提款自用。事实上,阿怡也有想过,把款项给阿涅搞不好跟送钱给骗子没分别,就算阿捏一直说没结果,阿怡也无可奈何。阿涅收下钞票——和零钱一^说调查有结果会主动打电话给阿怡,会面不到一分钟便赶阿恰离开,阿怡回家后才想起自己没有阿涅的联络方法。她按捺着忐忑的心情,尝试说服自己阿涅会很快联络她,可是银行职员那句“小姐你不会遇上骗徒吧”和莫侦探那句“他是专家”在她内心不断交战。   将钱全付给阿涅后,阿怡身上只余下钱包中本来有的一张百元纸钞、储值约五十块的八达通卡e以及口袋中的十数元零钱。在阿涅接受委托前一天,阿怡到过超级市场购物,家中粮油杂货尚算充足,然而距离发薪日还有半个月,余下日子就算她每蟹只啃泡面,上下班的交通费再省每天也花二十元,她可不能不上班,而且她这个月还未交水费电费。阿恰有点后悔没办理信用卡,假如她现在一卡在手,至少不用为接下来两星期的生活发愁一她一直奉行母亲的教导,对“先使未来钱”?十分抗拒,所以即使有一份稳定的职业,仍拒绝了所有信用卡推销员的劝诱。她觉得现代经济就像海市蜃楼,连没有收入的学生都能拿到一、两万信用额,为了获得更大的利润,商人和银行家不断诱骗年轻人走进这个“借款一^款”的循环,而目前的繁荣景象,随时会像砂粒堆成高塔,刹那间坍落崩毁。   周六下午回到图书馆值班时,阿怡向同事Wendy借几百块应急。因为阿怡不是“月光族”,Wendy不免感到奇怪,问及原因,阿怡却支吾以对,只说一时周转不灵。   “嗯,这儿八百,你下月才还我吧。”Wendy从钱包掏出所有百元钞票。   “咦,我只想借五百……”   “行啦,难得你也有‘周转不灵’的时候。不过有什么事情不妨跟我说啊。”   Wendy两年前从沙田图书馆调职到中央图书馆,比阿恰年长五岁,为人健谈外向,满腔热忱,事实上阿怡有点受不了她那种过度热情的性格;Wendy每次约大伙儿去吃饭看电影,阿怡都会借词推搪,缺席聚会。然而这时候Wendy的热心却救了阿怡一把,在她无助之时愿意伸出援手,也让她心里好过一点。只是,Wendy的话令阿怡想起早上银行职员的疑问,她觉得自己就像《警讯》"里那些诈驱案例中的愚锰受害者。这令她更在意阿涅的调查进度,每天不时检查手机,担心错过了阿涅的联络,可是一直杳无音信。   三天后,她终于按捺不住了。   六月十六号星期二,她下班后再次来到西营盘,打算找阿涅询问进度,然而当她走到第二街时又犹豫起来。   “我会不会太白目了?万一惹他不高兴,他会不会敷衍我,甚至中止调查?”阿恰站在街角,裹足不前。明明自己是付钱的“客户”,她却对阿涅有种莫名其妙的畏惧感,就像青蛙与蛇,对方是恍如天敌般的存在。   她踌躇了十分钟仍没立定主意,手机却突然响起来。   “既然来到便上来,别在我家附近徘徘徊徊,你迟早会被当成跟踪狂给抓进警局。”阿涅说完便挂线。   这通电话令阿怡m讶地张望四周。她只站在街角,还没有靠近一百五十一号,照道理阿涅不可能从窗口看到她,但阿涅就是知道她来了附近。虽然感到不解,阿怡还是急步走进阿涅居住的唐楼,一口气走上五层楼梯。   6-……香港使用的拍卡式m子付踩系统.类似台北的悠游卡.初期只用于交通工具.后来扩展至不少商店,顾客可以用来购物付费_   7-……粤语俚语,就是先使用未来的金钱的意思?   8-……香港钳台笟视部与香港荈察公共关系科自一九七三年起共同制作的祀视节目?内容为介绍警察部门以及宜拟按灭罪行讯息,并会以短刺形式ffi涵案件?‘   “邵德平是个烂人。”阿涅刚开门便对阿怡说道。“不过他跟5".dkit727无关。”   “什么?”阿怡没想到阿涅劈头第一句话不是问她为什么再来烦他,而是说出跟调查相关的事情。   “邵德平跟发文者没有瓜葛。”阿涯让阿怡坐在从杂物堆中勉强腾出座位的沙发后,继续说:“莫大毛的报告有提过邵德平也不知道谁贴文,但那家伙始终是文章的中心人物,所以我有必要亲自跑一趟。”   “跑一赵?你不是用电脑去找出对方的隐私吗?”阿恰问。   “有些事情,直接问一句会更简单。”   “你见过邵德平?还直接问他?他不会说实话啊。”阿怡一脸不解。   “区小姐,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只要让对方卸下心防,对陌生人透露的会比对家人说的更多。”阿涅边说边将一台双镜相机放在阿怡面前。“我跟监了两天,昨天假装成普通的摄影爱好者,在茶餐厅跟邵德平聊了几句。”   “你、你直接问他‘你是不是kidkit727’?”   阿涅噗哧一笑,说:“这样就连三岁小孩也不会上当吧。我就是跟他聊聊相机而已。”阿怡伸手拿起眼前的相机,仔细打量,问道:“这样子便能知道他跟kidkit727无关?”“首先,邵德平、他老婆和他老妈对电脑或网络都是门外汉,邵德平亲口对我说他只用电脑来下象棋和看PPS网络电视,我之前查过他们家宽频和手机的网络使用纪录,确认那是实话。他们一家里面,不可能有会考虑‘如何在网络讨论区消除脚印,的人。我也引导他回答我另一个问题,看看他有没有相熟朋友是电脑专家,但结论是没有。”   阿怡认真地聆听着阿涅解释。   “其次,邵德平自己和他的交友圈子的政治立场都跟那篇文章有矛盾。”阿涅继续说:“假如邵德平是主谋,或是他的家人朋友想以那篇文章替他平反,文章的写法会有所不同。”“政治立场?”   “邵德平曾替‘保皇党’的议员助选,他的文具店仍贴着海报,而且根据法庭纪录,油麻地地铁站便利商店店员供称,邵德平曾抱怨今天的年轻人都是‘搞乱香港的废青’,可见他的政治立场倾向保守。”阿涅将办公桌的笔电放到茶几上,画面仍是花生讨论区的那篇文章。“可是,这文章的作者是个自由主义者,而且颇年轻,会用上一些时下流行的反抗用语。例如‘香港现在是非颠倒’有强权无公理,白的可以被说成黑的,有理根本说不清,和‘向不公义的裁决低头’,这些用语都不会出自保守派之□,若然保守派要写,至少会省略‘强权’和‘不公义’这种带政治色彩的词语。正所谓物以类聚,邵德平周遭有这种跟他取向南辕北辙'却又愿意为他鸣不平的亲人朋友的机会,微乎其微。”   “就算有这两点支持,世事总有例外啊?”阿怡反问道。“说不定邵德平就是碰巧认识1位电脑专家,跟他臭味相投,于是邵德平请对方用这种方法为自己洗白呢?用词什么都可以是计谋啊?”   “好,我们就假设kidkit727是个聪明绝顶、跟我一样思虑周详的高手,懂得在字里行间加入伪冒的文笔,还要沉得住气,只发了一篇文章便没有继续在讨论区搨风点火。”阿涅一脸自负地说。“然而这位高手却笨到不等邵德平出狱,在情况最难控制的时候贴文了。”   “最难控制?”   “假如你是邵德平,你会选择自己仍在蹲苦窑'老婆和老妈被记者围攻、自己束手无策的时候叫那位高手朋友贴文,还是会等到自己出狱可以直接受访、透过镜头陈情的时候才演这一驹戏?”   阿怡听到这儿才理解阿涅的意思。   “邵德平和他老婆的关系不如文章所说般恩爱,但邵德平可不会蠢到做出妨碍自己文具店经营的事。他不在时,他老婆独力顾店,而文具店是他家唯一收入来源,他在出狱前为自己鸣冤只会得不偿失。况且,假设邵德平像一般人期望利用媒体出风头换取名利,他也该等出狱后,香港媒体只有三分钟热度,一个月后新闻便冷掉了,他那位‘聪明’朋友?ridkit727不会不懂得这道理。”阿涅顿了一顿,说:“更重要的是,如今你妹妹自杀,邵德平面对的只有更多的白眼与责难,如果他真是主谋,这次他可说是损己害人,一拍两散。”   阿怡听到阿涅提及小雯,心中泛起一阵难过。   “所以……”阿怡强忍住内心的疼痛,对阿涅说:“犯人的真正目的是要对付小雯吗?”   “没错,这是目前较大的可能。当然在没■何籑证据支持下,不能否定篇可能性。”   “既然邵德平跟kidkit727毫无瓜葛,他为什么不向记者说出来?”阿怡问。   “他可以说什么?”阿涅笑道:“说‘我其实没有外甥’但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神秘人替我辩护,减轻我的罪责,吗?这只会愈描愈黑,令自己被记者和大众咬住不放。”   阿怡想了想,觉得阿涅的话有道理。   “说起来,见过邵德平后,那篇文章有令我觉得不解的地方。”阿涅收起笑容,将双手交叠胸前。   “不解是指……”   “文章关于邵德平的描写,有些很确切,有些则很夸大。”阿涅指了指阿怡仍拿着的相机。“文章提到邵德平喜欢摄影和只有二手相机的事都是事实,我也有去过他的文具店观察,   店里的确有不少专门的摄影书刊发售,虽然我不知道事发后他是不是收起了更多的美少女写真集,但至少以那些专门杂志的出版日期和种类来看,邵德平对摄影的浓厚兴趣倒是货真价实。而且他能跟我这个陌生人详谈古董相机型号,更证明他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门外汉……对了,我劝你放下我那借来的相机,它市值二万五千,摔坏了你赔不起。”   阿恰瞠目咋舌,相机差点脱手掉落。她连忙将相机放回茶几上,生怕弄掉半个零件。   “可是,文章说到邵德平的夫妻关系便失实了。”阿涅挨在办公桌边,说:“文中提到邵德平爱妻顾家,因为担心妻子吃苦,宁愿坐牢,尽快平息事件,那通通是屁话。邵德平出狱后一直没回文具店上班,因为害怕被邻里指指点点,终日宅在家里,完全没有承担的勇气。他只让老婆独个儿顾店,负责一切日常工作,可是他心底毫不领情,还跟我这个萍水相逢的路人甲埋怨说他老婆不准他买相机。”   “那到底为什么文章半真半假?”阿恰问。“能写出真实部分,便证明作者认识邵德平,不会跟他无关啊。”   “你有没有仔细读过文章?你不觉得内容带着某一种味道吗?”   “哪一种味道?”   “嫌犯请律师辩护的味道。”   阿恰愣了一愣。   “隐恶扬善,将对自己有利的事实全列举出来,像夫妻关系这种自由心证的便尽力夸大,反正邵太太说一句‘我们很恩爱’一控方也难以反证,那简直像是庭上陈词的要点。我怀疑文章作者跟邵德平的辩护律师有多少关系,不过从利害得失上计算,他的律师才不会插手做这种不但无益更有机会害自己名誉受损的蠢事。”阿涅从办公桌上一堆纸张中抽出一页,说:   “替他辩护的律师叫Martin Mak,是业界小有名气专打刑案的律师,平时有办一些社区法律讲座和提供免费法律谘询,会做这种粉饰门面的事情的人,不会耍小手段危害经营多年的‘品牌’。”   “不是那个律师所为,也可能跟他有关吧?”   “话是没错,可是跟律师交手很麻烦。”阿涅甓耸肩。“那条线我也会跟,但我目前最想调查的,是另一条线。”   “哪一条?”   “你妹妹。”   阿怡心中一凛。   “区小姐,你不想碰这一块吧?”阿涅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说??“按目前的线索显示,那作者的目的是伤害你妹妹的可能性最大,不管他是跟你妹妹有私怨,还是单纯认为邵德平被你妹妹诬陷于是用这方法替天行道。要追查下去,便要知道区雅雯生前的一切——她的交友关系、她的私生活、她的想法,以及跟她结怨的人。”   “小雯只有十五岁,哪有什么结怨啊!”   阿涅冷笑一下。“你别那么天真,今天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拥有的秘密,随时比成年人更多,人际关系复杂得不得了。社交网站、即时通讯工具冒起,十来岁的孩子也能轻易加入成年人的世界,以往私钟妹?要靠马夫^才能1'淫,现在却变成‘个体户’,使用软体或网站直接跟嫖客联络。有些孩子入世未深却不懂装懂,以为援交只是拖拖手、逛逛街,结果最后半推半就被顾客搞上床,甚至被偷拍照片、影片,沦为被长期威胁的受害者,又因为担心自己提供援交在先不敢向他人求助,一直隐忍.而家人还愚a地以为那些反常行为只是青春期的情绪问题。文章里说你妹妹喝酒、嗑药、援交,你敢不敢直视我双眼,说一句‘小雯才不是那样子’?”   阿恰跟阿涅对上眼,想说出阿涅要她说的话,可是她想起小雯丧礼上只有数名同学来吊唁,话到喉头便说不出来。在小雯死后,她才察觉自己并不是很了解妹妹。因为她下班时间不定,她从来没怀疑过小雯下课后是否准时回家,或者是不是真的如妹妹所说,有时晚归是因为在图书馆温习做家课。小雯会不会趁自己不注意时,跟某些不良分子来往?会不会有不能跟家人诉说的秘密?有没有可能利用那短短的空档,从事某些不道德的工作赚取零用?   自从小雯离世,那颗埋在阿恰心底名为怀疑的种子,已经不知不觉地长成缠绕心灵、蚕食信赖的毒藤。   面对阿怡退缩的样子,阿涅没有咄咄逼人,他放松语气说:“区小姐,要找出幕后黑手,你便要接触你妹妹生前的事,包括一些你可能不想知道的事情。你有没有这种觉悟?”听到这个问题,阿怡反而没有犹豫,答道:“有。无论如何,我都要揪出那个害死小雯的凶手。”   “好吧,那你回家看看你—有没有留下什么日记、笔记之类……你一有没有电脑?”   “没有,她只有一支智能手机。”   “那拿她的手机给我,现代人机不离身,光从手机可以彻底了解一个人。”阿淫说。   “你不亲自到我家看看?”   1香港俗语.指?淫的少女?10.香港俗语,即皮条客.   “小姐,跟踪邵德平已耗了我两天,你别把我当成你的私人助理,指示我如何工作。”阿涅回到办公桌后,坐进他的办公椅。“你依我说的去做就是。你要找我可以打这个电话号码,但我不保证会接,有重要事情便留下口讯,我有空自然会回复。”   阿涅向阿怡递上一张便条,上面有八个用铅笔写的数字。   阿怡接过字条后,阿涅伸手指向大门,示意会面结束。虽然阿怡仍想追问,但见了几次面,她渐渐摸清阿涅脾气,死缠下去只会换来尖酸刻薄的讥诮。不过,在回家途中她却想起另一件事——阿涅固然嘴巴不饶人,但他没有敷衍搪塞,随便说句“仍在调查中”了事,反而很认真地跟自己讨论案情。阿怡记得莫侦探说过阿涅个性乖僻,果然所言不虚。   “姑且继续相信他吧。”阿怡边瞧着手中的字条边想。   为了节省交通费,阿恰没坐地铁,改乘便宜一点的电车、渡轮和巴士。她这几天只有上班才会搭地铁,毕竟上班得要准时,回家晚一点却没有关系。阿怡回到乐华村的家时,已是晚上十点。   打开电灯,阿怡连衣服也没换便走到柜子后,亦即是小雯的“房间”里。小雯逝世后,阿怡一直没有处理小雯的遗物,小小的书桌、书柜、为了节省空间而架在衣橱和书柜上方的卧床等等,一切都保持原貌。阿恰小时候有和母亲一起处置父亲遗物的经验,去年母亲病逝,她也强忍住泪水,将母亲的旧衣服收好,但如今她实在无法以相同的心情去整理小雯的东西。小雯的班导袁老师曾于五月尾打电话给阿怡,请她到学校接收小雯遗留在置物柜的一些参考书和作业簿,可是阿恰推说暂时没空,一直拖着,因为她害怕睹物思人。   阿恰拉开书桌抽屉,翻开书架上的课本和笔记本,可是没有找到日记之类的东西。抽屉里放的都是中学女生的小玩意、化妆品、装饰和文具,书架上的书册不过是课堂用的笔记,以及一、两本教女生打扮的流行杂志。阿怡连衣橱里放内衣的角落也找过,没有发现。书包里面放的也只有课本而已。   “为什么连记事手帐也没有?”阿恰觉得奇怪。她想,小雯就算没有写日记的习惯,至少会有用来记下琐事的手帐吧——   “啊,对了,是手机。”   阿怡拍一拍额头。因为她仍使用折叠型的旧式手机,习惯用纸本记事,所以一开始只想到小雯采用相同的做法。而她这时才想到,智慧型手机已经具备记事功能,现代人大都将传统手帐和通讯录等等电子化,用手机取代。   然而,阿恰找不到小雯的手机。   阿恰清楚记得,小雯平时会将手机放在书桌的右上角,那个角落上方还挂着充电器,可是目前那位置空空如也。阿怡翻开床铺,也没找到那支红色的手机。   细心一想,阿恰更发现,自从小雯死后,她一直没看到那手机。   阿怡连忙掏出自己的电话,按下小雯手机的号码,可是扩音器只传来留言信箱的机器声音。事实上,这天距离小雯自杀已有一个多月,手机的电池早耗光了,根本不可能会响。   “该不会……手机一并掉出窗外了吧……”   阿怡一直不敢猜想小雯自杀一刻的样子,但因为找不到手机,她不由得作出联想。可是假如小雯自杀时手机在身上,它该掉落在小雯着地位置附近,既然警方和管理员都没有通知阿怡,阿恰便想这可能性不大。   那么,手机到底在哪儿?遗留在学校吗?   她掏出阿涅给她的字条,按下号码,打算将情况告诉对方。   “您现在在61448651的留言信箱,请在‘哔j,声后下口讯.”又是毫无感机器声。   “喂、喂,我是区雅恰,我依照你说的找过了,可是没找到日记,手机也不知道放哪里去了……嗯……你可以亲自来看看吗?”阿怡结结巴巴地留下口讯,再按下挂线的按钮。   阿恰再仔细找了一遍,小雯的钱包和钥匙串也在,就是没有手机。   这一晚,阿怡睡得比之前更差。她老惦挂着手机的事,而阿涅一直也没有回复。翌日早上闹钟响起时,她觉得自己好像没睡过。虽然她照常上班,在图书馆柜台替市民办理借书还书的手续,可是由于她心不在焉,光是上午已出错数次。她的主管见状,便叫她负责将归还书籍上架,减少惹怒他人的机会。   午休时,阿涅仍未回复,她便再打一次电话。结果依然是留言信箱。   直到晚上回家,阿怡的手机还是没有任何来电。   “喂,我是区雅恰,阿涅你听到留言后可不可以回复我?”   阿怡在留言信箱留下一条语气有点倔的口讯。虽然阿怡有求于阿涅,但她心想,既然他给了自己号码,好歹也该回复一下吧。   这一夜还是没有半点回音。早上七点阿怡醒来时,打开手机,却看到意外的标示。她收到一条简讯。   “你这不长眼睛的笨蛋真的已把整间房子掀起来找一遍?”   发讯时间是两个多钟头前的凌晨四点三十八分。阿怡看到简讯内容后,顿时陲意全消,觉得自己被阿涅小看了。小雯死后,阿怡只要静下来便会胡思乱想,唯有靠工作才能暂时忘掉伤悲,她在家里便以家务来填满生活的空档,无时无刻打扫家中各处■,只是为免触景伤情,她没仔细整理小雯的物品,除此之外,房子上上下下她都很清楚,如果小雯的手机放了在厨房的架子上,或是电视机旁的抽屉里,甚至是塞了进沙发的夹缝,阿怡不会没见过。她很想用简讯反驳阿涅,但她还是冷静下来,决定先忍一忍。   一天的工作过去后,阿恰八点多离开图书馆,准备直接到阿涅的家跟他理论,或者硬拉他到自己的家,证明自己不是他想像中那么冒失。但当她要搭电车到港岛西区时,她才想起一件事。   家里有一个角落,自从小雯自杀后,阿怡一直无法直视。   就是小雯一跃而下的那扇窗户。   那扇窗户在洗衣机旁边,阿怡这阵子洗衣服都感到不自在,因为她仿佛看到小雯扶着洗衣机,踏上旁边的折叠椅,再推开窗子,往外一跳的过程。   “对了,小雯自杀前一刻,会不会仍拿着手机?”阿恰想。   为了确认想法,她放弃找阿涅,先回乐华村的家。回到家后,她一鼓作气,走到洗衣机前,压抑着内心的不安,仔细检查四周。   当她跪下,将脸贴在地板上时,她看到了。   小雯的手机就在洗衣机底。   阿怡惊讶地伸手去拿,但她的手太粗,触不到。她焦急地找可以把手机枢出来的工具,可是间尺不够长,家中又没有合用的铁枝。她扭头看到几个金属衣架,于是匆忙将其中一个拆开拗直,然后忍住颤抖,将手机勾出来。   系着附猫咪吊饰手带的手机的玻璃萤幕有一道明显的裂痕,似乎它曾被摔到地上。阿怡按了一下开关纽,可是手机没有反应,她心头一沉,不由得担心它是跌坏了。她三步并成两步冲到小雯的书桌前,将手机插上充电器一^她试了三次才成功插上,不是因为她不懂得如何使用充电器,而是她的手抖得无法将两者顺利接起来。   “哔。”   手机的LED灯亮起,画面出现一个充电中的符号。看到手机正常运作,阿怡不禁缓一口气,但脑海同时冒出一堆疑问。她回头望向窗户,猜想手机掉到洗衣机下的理由——是小雯把手机丢下的吗?可是除非用力甩,否则手机不可能掉进洗衣机下的啊?还是掉到地上后,不小心踢倒,令它滑到那个地方?又或者手机是沿着洗衣机和墙壁间的缝隙掉落,于是卡到洗衣机下面?   到底小雯自杀前发生什么事?   阿怡想不到原因,可是她放弃继续深究,总之找到手机就好。虽然手机仍在充电中,她按下电源纽,画面随即亮着,出现手机品牌的开机画面。阿怡不懂得操作,但她想至少打开来看看。   不过她接下来就发现无法继续,因为她不知道手机的密码。   画面显示了九个排成三列三行的圆点,阿怡模仿她见过的样子,用指头把圆点连结起来,可是画面出现了“图样不正确”的提示。她试了几次后,一篛莫展,只好放下手机,让它继续充电。   “阿涅是骇客,他应该懂破解吧。”阿恰想。   阿恰本来打算立即拿着小雯的手机去找阿涅,可是她冷静下来后,她发觉现在出发的话已经太晚,半夜回家车费很贵,而且她着急地去找阿涅.搞不好对方接过手机后,还是爱埋不理的丢在一旁,那么翌日下班后再找阿涅——兼当面催促他——大概会更好。   “我找到小雯的手机了,明天我下班后会带给你。”阿涅依然没有接听电话,阿怡只好再次对着机器说话。   这天晚上,阿怡梦见小雯。   在梦里,小雯盘腿坐在沙发上,一如平日般滑手机。阿恰跟她谈了几句,她也回答了几句,可是内容是什么,阿怡在梦醒时全想不起来。   她只记得小雯的笑刮。   早上起床时,阿恰擦掉眼角的泪痕,梳洗穿衣后,将充满电的手机塞进手袋里,离开住所往图书馆上班。   “阿怡,我说,你最近神不守舍,真的还好吗?”午饭后,在员工休息室EWendy对阿怡说。   “嗯,只是有点事情挂心罢了。”阿恰回答道。   “是调查的事吗?我堂姑丈仍未替你查到结果吗?”Wendy的堂姑丈便是莫侦探,她不知道阿怡已被“转介”到个性别扭的骇客侦探那儿去。   “已经有些进展了。”阿怡不欲多言,模棱两可地回答。   “假如是金钱上的困难,我也可以帮忙。”Wendy认真地说。自从小雯出事后-Wendy就更关心阿怡。   “你几天前借了我八百块,已经足够了。”   “我堂姑丈是不是开天杀价了?堂姑妈一向疼我,我可以跟她告状,要堂姑丈再收便宜一点……”wsdy掏出手机,打算透过Whatsapp向莫侦探的老婆打小报告。   看到Wendy输入密码,打开手机,阿怡整个人愣住。她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一那是小雯滑手机的片段。她本来以为是昨晚梦境中的一幕,但她赫然发现那不是。   那是小雯生前,在家替手机解锁时,阿怡无意间瞥见的一刻。   左下角、正下方、右下角、正中、左上角。   阿怡紧张地掏出小雯的手机,按记忆输入图型密码。画面上没有出现“不正确”的提示,取而代之的,是成功登入的操作画面。   然而,阿怡并没有因为这突破而欣喜。或者该说,她有那么短暂的一刻觉得高兴,可是随着她看到画面上的文字,她感到五脏六腑一下子颠倒过来,头皮发麻。她按了画面一下,上面显示的文字更令她心跳加速,几乎窒息。   “Wen、Wendy,请你替我向、向主管请半天假……”阿怡抑制着颤抖,向Wendy说。   “怎么了?阿怡,你还好吗?”   “我、我现在有急事要早退,麻、麻烦你替我善后……”阿怡说罢,提起手袋将小雯的手机丢进去,无视Wendy的呼唤,头也不回地冲出图书馆大楼外。   阿怡没有用过智慧型手机,所以她不知道在主画面中那个四边形的东西叫“widget桌面小H具”,她更不知道那是Google旗下电邮服务oMail的小工具。不过,就算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上面显示的摘要资讯已足够驱使她伸手按下,让她看到完整的邮件内容。   那可憎的内容。   寄件者:kid kit Akidkit727@gmail.comv   收件者:Nga-Man   日期:20f5年5月5日1°°:06   、王3日:R.e:   区雅雯:   你有勇气去死吗?你不过想重施故技,换取其他人同情吧?但这次你的同学不会被骗了。你这种人渣,死不足惜。   kidkit727   2015-05-21里期四1■不过我有一件事没对你说:::”   “我寄了email给区雅雯……”   已a22:07   “这会有麻烦吧?”   已澴22:07   “可能”   22:09   你用什么方法寄的?”22:10   “有没有用我教过你的那些方法?”   22:11   “就是隐藏网络行踪的方法”   22:12   “有。”   已读22:15   “那就OK”   22:16   “别担心”   22:17   第四章   “所有人给我听好!明天一律穿正装上班!今天下班前将自己的桌子清干净,把与工作无关的私人物件全部收好!还有,那些写真偶像、制服美女、A V女优的桌布全给我换掉,假如我明天上午检查时看到有什么会损害公司形象的,扣薪水五百!”   在“GT网”的办公室内,李老板接过一通电话后,紧张地向部下喊道。虽然他一脸张皇,但各人都看出他表情中那丝亢奋。   “老板,怎么了?”阿豪问道。   “明天有VC来参观!有新加入生产力局计划的外国VC对我们有兴趣,可能会注资!”李老板大嚷。施仲南和马仔也暂停手上的编程工作,转身望向老阅。   “这世上真的有傻瓜耶。”马仔小声地向施仲南说。   “哪家外国VC?”施仲南向老板问道。   “你们听到别吓一跳——是美国的SIQ!”   施仲南、阿豪和Joanne闻言跳起,可是马仔和设计师Thomas没有反应。   “南哥,sIQ是很有名的公司吗?”马仔问。   “Thomas是平面设计师,他不知道情有可原,但你好歹是个工程师,拜托你给我多留意一下业界新闻吧!”施仲南坐下后,对马仔苦笑着说。“SIQ是美国数一数二专门投资网络科技企业的创投基金,跟安德森?霍罗威兹=齐名……”   “安德森什么的又是什么?,”   施仲南觉得自己对牛弹琴,于是干脆回答一句“总之是很富有很有眼光的投资基金公司”。事实上,他理解老板紧张的原因——SIQ派员参观,可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S丨Q全名是SIQ Ventures,而公司名字的三个英文字母,分别代表三位创办人:司徒玮Szeto Wai、井上聪Inoue Satoshi和凯尔昆西Kyle Quincy。一九九四年左右,仍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念书的日裔电脑天才井上聪发明了崭新的图像压缩演算法,令电脑在有限频宽下能够传输更多图像,改革了网络的发展方向。他跟同校的司徒玮在硅谷成立了软体公司“同位素科技〗stope Technologies”,研究图像、影片与音讯的演算法与软体开发,其后更涉足无线通讯的加密技术,公司拥有数百项专利。透过司徒玮高明的商业手腕,同位素科技的专利技术应用于各间大型的软硬体企业产品之中,这令井上和司徒两人不到三十岁便挤身硅谷最具影响力科技人才之列,亦令他们获取上亿元的利润。二〇〇五年,井上和司徒伙拍美国企业家凯尔昆西,建立创投|/,\厶司SIQ,投资支持中小型的创新科技企业。就像另一家著名的创投公司安德森?霍罗威兹=投资推特和脸书获得巨额回报的例子,SIQ在几年之间,从最初的四亿美元资本急促成长至接近三十亿。   对李老板来说,GT网固然不可能跟从事科研的同位素科技相提并论,但他的确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期望自己能像井上或司徒那样子,攫取巨大的财富与名声。施仲南多少有察觉老板的奢望,而他对此嗤之以鼻,毕竟四十多岁才卖掉祖业、从纺织厂换跑道到网络事业的家伙,的确没可能成为科技新贵。事实上,施仲南自己也有野心,希望能创办属于自己的公司,成为下一位马云或赖利佩吉卩。   “至少我是科班出身,踉李世荣这种败家子不一样。”施仲南想。   施仲南毕业后辗转在小公司上班,目的就是以小博大。以他在大学的成绩,他其实够资格到大企业谋事,可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弱点,知道在大企业工作,获上司青睐提拔的机会微薄,他不愿意默默拼搏十数载、人到中年才稍尝成功的滋味。在员工不到十人的小公司工作,除了较容易巴结老板外,亦有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   就像眼下的情况,他有机会跟SIQ的要员见面。   他无意协助他看不顺眼的李老板说服S1Q投资,但为了自己,他一样全力以赴。假如能令SIQ的高级干部留下良好印象,说不定他日有机会合作,获得一笔丰厚的创业资本。他曾听说,某本地的创投基金干部跟一位企业创办人喝了一次咖啡,便决定投资数百万美元。在科技业界,投资者往往愿意押注在人才或概念上,只要能让对方认同能力,穷小子也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下一位天之骄子。施仲南觉得.这就是他一直等待的机遇。   “嘿,老板居然会被S1Q相中。大概世上有些人天生好运,就算败了死鬼老爸整间工厂,只要随便伸手?一样能莫名其妙地接到天降横财。”下班时,阿豪在升降机里跟施仲南说。“马仔九成又会说什么积阴德所以好人有好报吧。”   施仲南从不相信因果报应。多年来,他看过心术不正的人耍手段尽得渔利,见过温驯的家伙蒙冤受屈被欺压。虽然没有宣之于□,施仲南鄙视软弱的家伙,只是社会强迫每个人当“好人”,他才无奈接受。他很清楚社会规条的虚伪,官员、富商满嘴仁义道德,不过是用来掩饰自己真实一面的烟幕,法律只是用来压榨平民、让既得利益者受惠的工具。比起什么“积   ''Andreessen Horowitz,美国。名G,J投公司?于二〇〇九立?ffl办人之一马克?安德森(Marc Andreessen)于一九九四年成立拥^   司?生产茗名浏Kf etscapc,网奴的成功曾令他登上时代杂志封面.f a纟ss12Lany Page,Google公司削办人之一?阴德”,施仲南更相信人要靠自己——假如世上真的有业报,他早该尝到苦果,但现实就是比他干过更多坏事的人也能平步青云,他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认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才是硬道理。   翌曰早上九点,GT网的一众员工已准备就绪,在办公室等候贵宾到访阴德”,施仲南更相信人要靠自己——即使李老板知道访客会在十一点后才来临。公司一向采用弹性上下班时间制度,施仲南不时在早上八点多便回到公司,相反阿豪和Thomas习惯十点后才上班,今天在李老板一声令下,他们只能提早回来。   平日衣着随便的Thomas今天穿上不称身的西装,不时用手指调整领口好让自己透透气,而Joanne则穿上白色衬衫和黑色西服套裙,跟平时一味展现青春亮丽的韩风0L穿搭截然不同。施仲南倒没有特别换装,因为他每天都穿衬衫上班,今天只加上了领带和外套。虽然李老板向来容许员工穿便装上班,施仲南觉得自己好歹是个软体H程师,上班就该有工程师的模样。他认为一个人的日常衣着像宅男,就会一辈子当没出息的宅男。   “南哥,我的英文不好,万一s!Q的人问我问题,你一定要帮忙啊。”平曰穿得像宅男的马仔一脸忐忑地说。马仔投身职场不过两年,就像不少念电脑的理科生,他的文科成绩一向平平,英语会话更是弱项。   “你别担心,对方如果问及技术问题我会全部代答。”施仲南表现出一副可靠的前辈姿态,马仔连忙点头称好。马仔完全没想到施仲南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跟SIQ人员对谈的机会,施仲南压根儿没想过拱手相让给后辈。纵使二人在公司的职级相若,施仲南从来没视马仔为搭档,对他来说.马仔只是办公室里一件工具而已。万一工作上出了什么差错,施仲南知道自己会反面无情地令马仔背黑锅、当替罪羊。当然,他不会将这想法表露出来。   接下来的两个钟头里,办公室一片死寂,跟平日涣散的气氛大相迳庭,众人精神紧绷,没有人有心情跟旁边的人说半句闲话。施仲南也无心工作,他虽然打开了编写程式的工具,眼角却一直瞄着萤幕角落的小时钟,数着距离十一点的每分每秒。   “叮咚。”   门铃响起的瞬间,办公室内众人都不禁正襟危坐,李老板更紧张得从座椅上站起来。”oanne看到老板的举动,立即离开座位往大门走过去——她很清楚即使公司再小,也不能让老板亲自开门迎接,否则便显得太寒酸了。   施仲南、马仔和阿豪等人双眼没离开自己的电脑萤幕,但都竖起耳朵,留意着大门那边的动静。他们听到ioanne用英文跟访客打招呼,不过接下来却是广东话的回答。   “我们约了李世荣先生十一点见面。”一把清脆的女声说道。   “这、这边。”Joanne也换回广东话。   访客踏进办公室后,施仲南忍不住转头一窥究竟。来访者有两位,在前方跟)oanne走在一起的是一位身材娇小、相貌出众的棕发女性,看样子不到三十岁,五官同时带着东方人与西方人的特征,大概是一位混血儿。她和ioa目e一样穿着整齐的套装,不过她没穿裙子,下半身是一条黑色的西裤,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感觉。她没有提公事包,只拿着一台灰黑色的iPad,这让她更显得俐落。因为对方是美女,施仲南不由得多瞧几眼,可是当他将目光移到她身后的男人时,这男人比美女更抓住他的视线。   那男人看起来比施仲南长年十岁左右,身穿一套灰色的西装,黑色领带配衬着白色的袋巾,散发着年轻才俊的气息。他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眼神带着自信,加上那双剑眉跟清爽自然的发型,令人想起电影《麻雀变凤凰》的李察吉尔——或者该说,是“亚洲版”的李察吉尔。这男人拥有黄皮肤和黑色头发,是位亚洲人。   然而施仲南无法移开目光的原因,不是因为对方帅气。他觉得这男人的样子有点面善。“您们好,我是GT Technology的Richard Lee。”李老闻离开座位,趋前迎接,跟那对俊男美女握手。   “您好,”混血美女先开口?伸手摆出介绍身边人的手势,“这位是&2Q vsmres的司徒玮。”李老板闻言,下巴差点掉到地上,而施仲南更整个人几乎从座位跳起。这时候施仲南终于理解为什么他对那男人有印象——他曾在外国的科技新闻网站见过对方的旧照片。井上聪和司徒玮二人近年甚少曝光,SIQ开记者会都由凯尔昆西亮相,但十多年前同位素科技发迹时,他们也有接受硅谷一些媒体访问,他们的照片更是业界趣谈——井上永远是一副随兴的书呆子形象,老穿短裤和T恤,但年纪差不多的司徒却打扮得老气横秋,西装笔挺。两人合照,就像商人老爸带着念高中的儿子,当中落差之大,引人发噱。   施仲南仔细打量司徒玮的外貌,确认对方就是记忆里的相中人。他可没想过,SIQ居然会派董事会的第二号人物,来跟这间只有五名员工的小公司的老板见面。   “司、司徒先生,幸、幸会。”李老板结结巴巴地用英语说道。因为紧张的关系,他将“Nice to meet you”说成“Nite to miss you”。   “跟我说广东话便可以了。”司徒玮说。虽然口音有点不纯正,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我父母是香港人,我小时候在香港念过小学,没有忘掉广东话。”   “啊、啊,幸会幸会,久仰久仰。”李老板词不达意,战战兢兢地跟对方交换名片。   “司徒先生……是s1Q创办人那位司徒先生吗?”   “正是,上面写的职衔可不是假话。”司徒玮微微~笑,指了指名片。“不过我每次参观公司时,对方都会问我这个问题。”   “请、请恕我冒昧。”李老板被这位贵宾杀个措手不及,本来准备好的阿谀之词也说不出半句。“我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司徒先生会纡尊降贵,大驾光临我们这家小公司。”   施仲南心想,李老板这时就像古代的九品芝麻官拜见朝廷一品大员一样,哈腰欠身,抓破脑袋挖出一切能运用的奉承词语,委实难看得很。   “只是碰巧而已,我刚好来港度假探望朋友。这几年业务都交给凯尔,我已移居东岸,平时顶多跟他们开一些简短的视像会议。不过这种半退休的生活也太苦闷,所以偶然碰上有趣的案子,我会亲自处理……”司徒玮笑道。“在网络时代,公司规模和潜力不一定成正比,当初我跟井上创办同位素时,也不过只有四个人罢了。有时小公司的营利能力比大公司更惊人,事实上,比起那些有数百名员工的企业,我对职员不到十人的公司更感兴趣。人才是贵精不贵多的。”   “啊,那真是敝公司的荣幸。我们先进会议室,让我介绍一下敝公司的业务和前景?”李老板扬扬手,示意两位访客跟随他。   在司徒玮和李老板等人走进会议室后,阿豪飞快走到施仲南的座位旁,悄声说:“老天,竟然来了最大尾的?那个真的是SIQ的创办人吗?”   “没错,我看过照片。”施仲南点点头,再打开浏览器在搜寻引擎键入司徒玮和井上聪的名字,搜寻结果之一便是那幅“宅男与绅士”的旧照片。   “南哥,点进官网看看吧。”马仔指着结果中的SIQ官网连结,说道。   施仲南点了滑鼠一下,SIQ Ventures的官网便展现在他们眼前。网页没有华丽的互动式设计,主页反倒像新闻网站,列了一则则附带图片的文字消息,内容包罗万象,像分析手机社交软体的发展方向、美国国防部与硅谷合作的例子、虚拟实境的前景趋势、电玩工业的市场起伏,甚至有连施仲南也看不懂的“量子电脑的潜力”。   “为什么SIQ的网页有‘作品集’的选项?”阿豪指了指画面右上角。   “‘polo’也可以译作‘投资目录’。”施仲南答。他点了那个选项,浏览器便列出一长串的公司名单,包括公司简介、执行长名字和连结。那些公司名字中,不乏施仲南熟悉的网络服务企业。   “按‘团队’瞧瞧吧!”马仔说。在“portfoli。”旁便有“Team”的选项。   S丨Q的团队成员数目比施仲南想像中少,画面显示出来的大约有四十多幅照片,不过他回心一想,也许网页列出来的,只是部分高级干部。SIQ的人员分成几类,先是投资部门,然后是市场策划、技术顾问和行政顾问等等。一家完善的VC不会单纯将钱送给被投资的公司便了事,而会视对方为合作伙伴,提供技术上和经营上的意见与帮助。   “看,司徒玮。”施仲南将滑鼠指标移到投资部门下方的一张圆形照片上。照片中司徒玮一样是西装笔挺,反而其他照片的主人翁都穿得较简便,很多男士也没有结领带。   “卡。”   会议室传来开门声,阿豪立即闪身回到自己的座位,马仔也赶紧回头埋首键盘当中。施仲南立刻按下Alt-Tab,换回编程的工作环境,然而从会议室出来的只是Joanne.她往茶水间替客人冲咖啡。   Joanne回到会议室后,阿豪和马仔没有再走到施仲南身边搭话,但施仲南还是对司徒玮很感兴趣,于是切换到浏1器继续阅览S1Q的资料。他点了点司徒玮的照片.浏览器弹出新的网页,他仔细一看,发觉是司徒玮在商业社交网站LinkedM的页面,上面记载着司徙缉的一作经历。因为内容没有任何特别,他很快关掉Linkedln的版面,继续浏览SIQ的公司资讯。   施仲南一边看,一边暗骂自己大意。昨天听到李老板说SIQ派人到访,他只反复演练对方可能问及技术内容时的英语应对,完全没想起应该先查一下S1Q的背景,好让自己表现出比老板更熟悉SIQ,令对方留下印象。不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只要抓住司徒玮跟李老板开会的空档,现在仍可以多多少少吸收一点sIQ的相关知识。   就在施仲南花了接近二十分钟,参阅SIQ的投资名单以及团队成员资料时,会议室的门再度打开。他连忙按下浏览器的缩小按钮。   “司徒先生,请容我介绍一下敝公司的优秀团队。”李老板搓着双手,向施仲南他们的座位走过来。“这位是我们的技术总监Charles Sze,旁边是首席软体工程师Hugo Ma。”   施仲南听到这两个洋名,差点反应不过来。的确他的英文名是Charles,但他除了对某些女生会用这名字作自称外,平时没有人如此称呼他,而他更不知道原来马仔叫Hugo。不过,比起这两个洋名,“技术总监”和“首席软体工程师”更令施仲南哭笑不得——公司里只有他们两个程式员,挂这么大的头衔,还不是四手包办所有最低阶的工作?   “您好。”施仲南和马仔先后跟司徒玮握手。在握手时,施仲南留意到对方衬衫袖口绣了rszet。”的字样,旁边系着白银镶黑色珐琅的袖扣。   李老板接着向司徒玮介绍Thomas和阿豪,当然一样用上“美术设计总监”和“用户体验设计师”之类的职称。   “我对贵公司的系统较有兴趣,”司徒玮转向施仲南和马仔,“比如说,GT网的服务器能否应付比目前多一百倍的用户数目?有没有考虑到平行分流?尤其你们很快会提供影片串流服务,服务器和资料库的压力会大增,这会大大影响用户的体验。”   “这方面我们有准备。”施仲南说道。“用户上载影片后,系统会将影片切割成三十秒的碎块,这样能减轻服务器的下载压力,亦能防止用户使用外挂插件下载完整影片,发送到其他对手的网站……”   施仲南接下来解释GT网的影片串流和加密机制。虽然这些其实是马仔负责的工作,但施仲南不愿意让马仔抢去他的表现机会,所以没让马仔插半句嘴。司徒境再问到G币的买卖运作、关键字检索演算法、系统如何自动替八卦资讯定价等等,施仲南都一一抢白作答。   “Charles是我们公司最出色的员工,他的技术力绝对能应付GT网的发展。”在司徒玮跟施仲南紧密的对答中,李老板抓住一个空隙插话说道。   “Richard,我就直话直说好了。”司徒玮微微一笑,摇了摇头。“Charles的确是位十分熟悉系统的技术人才,可是,我对GT网的重点服务‘买卖消息’机制有点保留……或者该说,跟我想像中有点距离。我不敢肯定这模式能持续获得盈利。”   李老板顿时呆住,纵使他努力保持笑容,紧绷的嘴角和游移的眼神却出卖了他的心情。他略带结巴地说:“这、这还不是GT网的全部,我们准、准备拓展服务……”   “例如?”司徒玮问。   “呃……”   “例如将G币和消息买卖包装成类似金融产品的做法。”施仲南突然说。   “哦?”司徒玮亮出好奇的表情。   “对、对,就是那种做法。”李老板点头说道。   “可以详细说明吗?”   “这、这个:”李老板再度语塞。   “我们仍在设计之中,加上是商业机密,暂时无可奉告。”施仲南再说。“不过我可以透露,将‘买卖消息’当成股票价格升跌的话,我们便可以提供像‘期货’或‘认股证’之类的产品。二十一世纪是讯息爆炸的年代,GT网的未来,就是将讯息封装,变成可以买卖的商品。”“嗯,的确有道理……”司徒玮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施仲南的话。   李老板点头如捣蒜,说.?“对对对,这便是敝公司的发展方向,只是由于为时尚早,我才没有在刚才的简报说明……”   “那么,你们能否准备一下,再以简报形式向我说明?”司徒玮望向李老板,说:“你要我签保密协定也无问题,我保证我不会向第三者透露你们的企业机密。”   “啊,这个……”   “我们还要一点时间整理。”施仲南再次插话。“司徒先生会在香港逗留多久?”   “呵,不用急。”司徒玮莞尔一笑。“我会在香港停留一整个月,七月中才回美国,你们只要在我离开前准备好就行了。”   施仲南点头微笑,再瞄了正在谄笑的李老板一眼。刚才施仲南说的,全是即兴创作,GT网根本没有这种发展计划。不过他很清楚,为了抓住眼前的黄金机会,死马当活马医,就算信口开河,只要他们再有碰面机会,他便有更多的机会向司徒玮争取表现。施仲南猜自己的态度也许太急进,司徒玮很可能察觉自己的意图,但他同时猜想美国人一向积极,对方应该不会讨厌勇于展现自己能力的人才。   “既然我们之后还会再碰面,我就暂时不追问其他了。”司徒玮环顾办公室四周,再笑著说:“说起来,你们的办公室很干净,也跟我想像中有点不同。”   “今天得知您们来访,自然好好打扫过了。”李老板一脸不好意思。   “科技公司就是要乱一点才自然嘛。当年我和井上挤在大学宿舍开发软体,房间乱七八糟。井上那家伙还老是要听摇滚乐才能写出程式码,整天将音响开至最大,我跟他为此吵过不下数十次。”司徒玮朗笑道。   “司徒先生不喜欢摇滚乐吗?”李老板问。   “我喜欢古典乐。”司徒玮用右手做了个挥指挥棒的手势。“明天香港管弦乐团便有一场演奏会,跟北京著名女钢琴家王羽佳合奏,这其实也是我来港度假的目的之一。”   “香港管弦乐团吗……我真的不熟。在香港玩古典乐有足够收入吗?”李老板呆呆地问道。“当然啊!”司徒玮失笑道:“香港管弦乐团是亚洲相当有名气的乐团啦!成员里也有不少国际级的乐师?不过话说回来,目前的乐团总监梵志登是荷兰人,首席客席指挥余隆来自上海,乐团首席王敬是加拿大华人……香港的确缺乏土壤培育专业的乐手。”   司徒玮的话令施仲南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可是他不动声息,继总保持旁观者的角色,看着李老板和司徒玮谈笑风生。他们寒暄了十分钟,谈及香港的美食、风景和天气等等,从内容中,施仲南知道了多一些讯息——司徒玮留港期间住在湾仔一栋服务式公寓?除了GT网外暂时没有其他案子,而那位混血美女叫Doris,是他的私人助理。   “我们今天先聊到这儿吧,”司徒玮从座位站起来,“很高兴跟你们见面。你们再准备好简报便联络Doris,她会替我安排时间。预祝合作愉快。”司徒玮再次跟各人握手后,便和Doris离开办公室。   “呼!”李老板和”oanne送走客人后,办公室各人全都吐出一大口气,仿佛刚才每人都一直憋住呼吸。   “char-S南,你刚才说的什么‘金融产品’.有完整的概念吗?”李老板~边松开领带,一边问。   “当然没有,但狗急跳墙,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施仲南耸耸肩。   “那么……阿豪,你接下来两个礼拜协助阿南完成整套计划,我们要在七月中司徒玮回美国前再做一次简报。”   “咦,为什么是我?”阿豪惊讶地问道。   “你是‘客户体验设计师’,自然要负责了。”施仲南笑道。   “哎……”   “阿南,公司能否获得投资便全看你,事关重大,别搞砸。你目前的工作便全交给马仔,集中处理那个简报就好。”李老板说。“有什么赶着处理的,便在这两天跟马仔交接。”“OK。”   施仲南把椅子拉到马仔旁边,准备跟他说明工作,可是他麓风马仔正在浏览SIQ的网页。“嗨,你还在看这个?”施仲南问。   “刚才发现了一件小事,因为搞不懂,所以仍在看。”马仔回答。   “什么事?”   “SIQ的团队里,没有井上聪。”马仔滚动滑鼠滚轮,将网页从上往下拉,网页上无论在投资部门还是技术顾问,也没有井上的照片。   “我想这只列出SIQ的营运团队,井上的专长是开发,他应该很讨厌跟人接触吧。”   “这也是,正如我只喜欢写程式,如果要我当顾问,我一定浑身不自在。”马仔回答。“先关掉这个,好让我跟你说明我目前正在编写的模组……”   施仲南在跟马仔谈论编程工作内容期间,他心里其实惦记着另一件事。   ——如何笼络司徒玮,登上SI Q的polo网页。   他知道这种千载一遇的机会,不少人一辈子也不可能碰上,只有庸碌无能之徒才会任由它擦身而过?他想起求学时期净遭老师和同学白眼,好几次被嘲讽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如人-7让自己一吐乌气的关键就在眼前。   施仲南不相信因果业报。“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在现今的社会里,“善良”从来不是用来衡量一个人的成就的指标。只要能满足私利私欲,他才不关心他人的死活——尤其是那些跟他无关的人。   2   ^@::”   阿怡发疯似的按下门铃,可是阿涅寓所里只传出一连串吵耳的电铃声,没有其他动静。当她相信阿涅真的外出了而不是像初次见面时在家倒头大睡后,她掏出手机拨打阿涅给她的号码,结果还是跟以往一样,直接被送到留言信箱。   “我、我是阿怡,有很重要的发现……我现在在你家门口,嗯、请你尽快回来……”   留下口齿不清的讯息后,阿怡也不管地面肮脏,坐在阿涅家门前的阶梯上,焦躁地等待阿涅。尽管这唐楼梯间昏暗,一个人坐在这环境多少有点恐怖感,阿恰却没余暇多想,心里就只有小雯手机里那封可怕的电邮。乘车来西营盘途中,阿怡一直没有再拿出小雯手机查看,除了因为她怕自己不懂操作,会误删那封犯人的来信,更重要的是阿恰不愿意面对那封信背后的事实。   小雯在自杀前.曾跟那个散摇言论、引起网络霸凌的犯人对质。   “你有勇气去死吗?”阿怡记得那封信的第一句话。那简直就是将小雯推出窗户的无形之手。   在幽暗的梯间,阿怡愈想愈远,情绪愈来愈激动。她赀得手袋里就像藏着用来杀死小雯的凶器,仿佛一股恶意正从那支红色手机蔓延出来,要将阿怡整个人吞噬。   神差鬼使下,阿怡从手袋掏出小雯的手机,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她已输入完那个密码图形。因为她之前没有关掉电邮程式——她根本不懂得如何关闭——手机登入后映进眼帘的便是那段恶毒的文字。然而,这时候阿恰已有心理准备,她按捺着震颤的内心,仔细阅读画面上的资讯,尝试了解这个软体的介面。她模仿他人用手指拉动萤幕的手势,却意外点到画面上一个嵌在圆形中的“5”字。   “咦?”   信件在阿恰的指尖赫然展开,此刻她才明白那个5字代表什么——在第一封信和最后一封信之间,有五封来回的邮件隐藏了。换言之,小雯在死前曾跟犯人有过对话。   虽然阿恰一向不太懂使用高科技产品,但她渐渐摸清操作方法,直觉地点了点最上方的信。   寄件者??kid kit   收件者??aungamanman@gmail.com   日期:2015年5月5日17:57   主旨:(无主旨)   区雅雯:   我一直在看着你,别以为十五岁便能博取同情,我会向世人揭开你的面具,让他们知道真正的你多么丑陋。你还未受够惩罚,我要你无法再笑出来。   kidkit727   画面亮出这串邮件的第一封信,由kidkit727主动寄给小雯。阿怡急促地呼吸,失措地阅读着这段充满挑衅意味的文字。   “我要冷静、冷静下来……”阿怡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她很清楚,这时慌乱于事无补,只有冷静才能从细节找出抓住犯人的线索。   阿恰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来自真正的犯人——她记得阿涅说过,在花生讨论区贴文章的kidkit727的电邮地址是什么Y字头俄罗斯公司的,跟这封信的寄件者不一样。不过,从内容来看,这确实跟讨论区文章的作者很相似,那种恶毒的语气如出一辙。   而当阿恰看到信件的时间邮戳时,她感到一阵晕眩。   五月五日下午五点五十七分。   那正是小雯自杀前十分钟。   寄件者:2:aQa-Man   日期:20Jlyl年5月5日17:59   主旨:“e:   你是谁?   你为什么有我的email?   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二封是小雯的回信。阿怡从短短的句子中感到小雯的恐惧,而在六个礼拜后的今天她仅能冷眼旁观,眼巴巴瞧着妹妹自杀前如何孤独地抵抗躲在黑影中的犯人。   寄件者:kid kit   收件者:2:ga-M§   日期:2015年5月5日18:01主旨:?3e:   附件:lMGI6651.jpg   区雅雯   你害怕了吗?你也会害怕吗?呵呵。你应该要害怕,因为我准备公开这照片。到时你只会成为班级的负累,你身边的人都会知道我写的文章是事实。   kidkit727   “你身边的人都会知道我写的文章是事实”——阿怡确定这kidkit727并非模仿犯,对方正是在花生讨论区引发网络霸凌的黑手。这一点转移了阿怡的注意,令她忽视了信中提及的“照片”,结果当她将画面向下滑动时,邮件底下亮出的附件预览图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在小小的萤幕里,她看到小雯的样子。   照片里的环境很阴暗,似乎是在卡拉OK或夜店的厢房,而相片的主角只有两人,一个是穿便服的小雯,另一个是一位头发染成红色、衣着花稍的十来岁男生。二人在沙发上依偎着,那男生双臂环抱着小雯,亲昵地将嘴巴凑近小雯的唇边,而小雯双目半开,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镜头后的某个焦点,表情流露出半分陶醉、半分妖媚。   阿怡无法相信妹妹曾置身于如此一个场合里。小雯和那男生面前的矮桌上放了数个啤酒瓶、几个杯子、几包即溶咖啡、两盘花生、一个骰盅、一支麦克风,旁边还有香烟和打火机,以及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阿怡不知道那个小盒子装了什么,但她没有余暇思考,因为她更在意小雯和男生之间的举动。男生的手很不规矩,右手手掌托着小雯腋下,手指贴近她的胸脯。阿怡除了讶异于小雯瞒着家人跟这种不良青年来往,更对欣然接受这种对待的小雯感到震惊。她和母亲过去经常提点,叮嘱小雯注意有企图的男生,而小雯从没有半点越轨的迹象,可是照片里的小雯脸上,挂着阿怡没见过的女性神态。   阿怡猛然想起kidkit727的文章。   她又跟校外一些不良分子来往,未成年便喝酒,说不定还有嗑药、援交。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阿怡在心里不断重复,试101摆脱这肮脏的想法,可是那沉陲多时的疑惑,再次因为这照片而浮面。   阿恰无法判断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她只能从小雯的衣服猜是冬天的事,不过是去年的冬季还是前年的冬季就无从稽考。照片里毫无疑问是小雯,但阿恰觉得相中人好陌生。为了驱除这些不安的想法,阿恰继续阅读下一封信。   寄件者:zga-Man   日期??2015年5月5日18:02   主!33:Ro??你为什么有这照片?   那不是事实!   只是意外!   读到小雯的回复,阿怡心里五味杂陈。小雯的说法,就等于承认了照片的内容是实情,她的确认识那个不良男生,可是小雯坚称那是“意外”,那么恐怕别有内情。无论如何,阿怡从信件中感到,犯人正利用照片来逼迫小雯,更可怕的是对方不是用它作“威胁”一那个人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单纯地使用它来欺凌无助的妹妹。   寄件者??kid kit   收件者:Nga-Man   日期:2015年5月5日1S:M主日:500._   区雅雯??   人在做,天在看,我做事对得住天地良心,但你呢?你只懂捏造事实、1£告别人吧?   kidkit727   犯人的回信出乎阿怡意料。从看到信件开始,她便认定犯人怀抱着恶意,企图伤害小雯;可是从这封信的语气,对方像是自以为站在道德高地,“制裁”小雯不过是执行正义。   “难道对方真的是认为邵德平被小雯冤枉,所以才这样做?”阿怡愈想愈糊涂,无法理解对方的动机。   寄件者:Nga-Man   收件者:kid kit   曰期??2015年5月5曰18:fH主旨?.Re_.   你想我死吗?   看到小雯这句话,阿怡舄头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从整串对话来看,这句回复不过是争吵中的气话.但阿怡感觉到这话背后的真意。那不是质问犯人恶劣行径的回嘴,而是小雯站在悬崖边缘的呼救,是绝望中的迫言。   寄件者??kid kit Akidkit727@gmail.comv收件者:Nga-Man   日期:2015年5月5日18:06   主!JET:   “.e:   区雅雯   你有勇气去死吗?你不过想重施故技,换取其他人同情吧?但这次你的同学不会被骗了。你这种人渣,死不足惜。   kidkit727   最后便是阿怡一开始读到的信。亦即是小雯生命中最后读到的信。   阿怡对犯人的恨意,因为这串对话而无止尽地爆发。她知道,只要最后那封信的语气有点不一样,内容有多少变化,小雯也有机会避开那绝路。又或者,犯人晚一点回信,让阿怡先回到家,她也可能察觉妹妹神色有异,小雯亦有可能跟自己哭诉委屈,化解一场危机。可是那恶魔没有给小雯喘息的机会。他在小雯心灵最脆弱的一刻,狠狠刺了一刀。   “死不足惜”这四个字,烙在阿怡的瞳孔里,刺痛着她每一条神经。   “嗳,你干啥坐在这儿?”   这句带点痞子语气的话令阿怡从沉思回到现实。她抬头一看,站在面前的是依旧穿着T恤和七分裤、一副邋遢模样的阿涅。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我不是说过会来找你吗?为什么你不等我?”阿恰不由分说,连珠炮发地抢白。她其实不是对阿涅有任何不满,只是让过信件后满腔怒火无处宣泄,不自觉地迁怒于阿涅。   “去了吃午饭和超市啰。”阿涅倒不以为意,提起手上装满啤酒、急冻披萨、火腿、麦果营养棒和泡面的购物袋,打开给阿怡看。   “我说过下班会来找你啊!为什么不好好留在家!为什么要我在这儿呆等!”阿怡仍然无理地发火。   “老天,现在不过下午四点,你今天明明七点才下班的,谁知道你会早来嘛?”面对阿怡没来由的怒火,阿涅没有动气,只是耸耸肩。   阿怡正想回嘴,却察觉阿涅话中有话而打住——她从没提过今天几点下班,但阿涅却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小姐,冷静点了吗?”阿涅抓住阿怡怔住的,瞬-说:“你这么焦躁,又跷班来找我,九成是发现了什么吧?”   阿恰紧张地将手机递给阿涅,说:“我午休时突然记起小雯的手机密码,结果看到这些信件……”   阿怡用手指在空中比划密码图形,阿涅单手握着萤幕已自动关掉的手机,用拇指依阿怡指示登入。   “有意思。”阿涅读着信件,脸上露出一个带点狡诈的灿烂笑容。他就像使唤佣人似的将购物袋塞给阿怡,边用左手滑手机,边以右手从口袋掏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打开寓所大门。   “东西放进冰箱。”阿涅踏进玄关,眼睛仍没有离开手机萤幕,头也不回地对阿怡说。阿恰觉得很不是味儿,但看到对方似乎认真地阅读着犯人跟小雯之间的对话,就依他指示,将啤酒和食物放进厨房的冰箱里。阿涅寓所的厨房比阿怡想像中干净——至少不像客厅那样子堆满挺相和胶袋——而冰箱里更是空空如也。阿怡猜想,阿涅应该是那种将贮粮吃光才会买的人吧。从厨房回到大厅,阿怡看到阿涅已坐到办公桌后,手仍紧握着小雯的手机,仔细地阅谮着。   “你应该不知道妹妹的ooogle帐号密码吧?”阿涅突然说道。   阿怡摇摇头,反问:“你不是已看到信件吗?还要密码干什么?”   “手机App的功能有限,有很多资讯是要用电脑才看得到的。”阿涅放下手机,打开身边一台笔记簿电脑,双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   “你有办法骇进小雯的账户吗?”阿怡再问。   “当然有,但杀鸡用不着牛刀。”阿涅笑道。他指了办公桌前的椅子,示意阿怡坐下,再将电脑萤幕横转九十度,让对方也能看到。   “现今人人喊着重视网络安全,不少服务需要双重验证,又经常提示用户定期改动密码,但结果还是漏洞百出——甚至该说,比以前更多漏洞了。”阿涅在一个阿怡没见过的浏览器上打开了Google账户的登入页面。“像Google或facebook之类的服务,他们都有提供重设密码的功能,让经常忘记密码的糊涂虫不用每次联络工作人员,等个几天才能解锁。”'阿涅点了一下“需要协助”的连结?在画面指示下按下了“忘记密码”的选项。   “当用户无法使用本来的密码登入,这些网络服务会用另一种方法来检查求助者是否真的是用户本人,而这种方法便是——”   “叮咚。”小雯手机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声。   “——简讯。”阿涅捡起桌上的手机,让阿怡看到萤幕。手机画面显示刚收到一封简讯。   “Google会传一封认证简讯给用户之前登录的手机,内容是一串随机确认码,而求助用户只要将那串确认码输入……”阿涅将简讯显示的数字“971993”敲进笔记簿电脑,“便能把账户据为己有。”   电脑画面上,显示着提示用户输入新密码的页面。   “这么简单?”阿怡一脸诧异地看着阿涅输入新密码。   “就是这么简单。Google也好,雅虎也好,脸书也好,大部分让用户登录手机号码的网站也可以这样做,只要你拿到某人手机,或在他的手机动点手脚,你便有能力支配虚拟世界里的那个人。电子化生活好像很方便,动一动指头便能购物、汇款'投资'跟朋友闲聊、社交、求职、甚至直接透过网络工作,但现实就是愈方便的东西愈容易被钻漏洞,当所有事情彼此相连,你只要找出最弱的一环,便能轻易击碎整条锁链。”   阿涅将小雯的帐号密码重设后,直接打开GMail的网页版,点开了那串犯人的来信。阿恰看到他在画面上某个按钮点了一下,视窗便蹦出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文字,如是者重复了四次。画面上充满意义不明的英文词语,像是“Mime-Version j、“DKIM-sigaature”、“X-Mailer”和“Content-Transfer-Encoding j之类,阿怡猜想这跟上次阿涅让她看的花生讨论区的后厶05^资料差不多。在盯着满屏白底黑字的页面之际,阿涅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表情。   “区小姐,你挖到宝了。”   “什么?”阿怡一脸茫然。“你在这些……这些柬西看到什么?”   “你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吧?”阿涅指了指萤幕上像蚂蚁般的字串。“电子邮件并不是只有‘寄件者’、‘收件者’、‘主旨’之类的内容,所有邮件也有叫做‘Header’——中文应该叫‘标头’——的部分,里面记录了很多系统才会使用的文字数据,无论是寄件的程式还是传递邮件的服务器,都会加入一些额外的资料。这些资讯中,有机会包含寄信人的IP位址。”   这名词令阿f如触电。她虽然是电脑白痴,但记性很好,没有忘掉之涅教她的事情。   “犯、犯人—下1P位址?不、孟又是欧洲虞篌药吧?”阿怡一脸I.差头。   阿涅将画面上一串文字放大、反白。   deceived:from【10,167.128.165】(l-65-43-119.staticbetvigator.com.〔一.65.43.119〕)   cry smtp.gmail.sm with ESMTPSA id u3Ism8172637pfa.81.2015b5.05.01.57.23   “香港的。”阿涅笑道。阿怡看到字串中“netvigator”的名字,她也知道那是香港的网络供应商公司。   “那即是已找到犯人所在了?”阿怡眼珠瞪得老大,几乎想揪住阿涅问个究竟。   “不,虽然这回对方松懈了,但还不至于暴露自己的位置那么愚蠢。”   “为什么你拿到了IP位址,又说不知道他的位置?这不是跟你说过的自相矛盾吗?”阿怡问道。   “因为那家伙寄的四封信,来自三个不同的IP。”阿涅边说边用滑鼠移动视窗,让三者并排,反白了三个页面中的三段文字。   “eceived:from【10.167.128.165】(l-65-43-119.static.netvigator.oom.【1.65.43.1191)by smtp.gmail.com with ESMTPSA id177sm7175247pfe.22.2015.05.05.02.01.41   “eceived:from【10.191.138.91l——l(tswc3i99.netvigator.com.【218.52.4.199】)by smtp.gmailxom with ESMTPSA id361smoo262529pfc.63.2015o5.05.02.04.19   “eceived:from【10.191.140.lls((l-65-67-221.static.netvigs.or.com.【1.65.67.221】)cry smtp.gmail.com with ESMTPSA id11sm5888169pfk.91.2015.05.0502.06.33   “头两封信的IP相同,但和第三封、第四封都不一样。”“所、所以他又用了什么中继点的技术吗……”阿恰灰心地说。   “不,如果是用那种方法的话,不会在本港的IP跳跃的。”阿涅换回GMail的信件页面,说:“更换I P其实很常见,例如你拿一台笔电,在家上网和在图书馆上网,一P便会不同。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家伙在短短十分钟里寄出的四封信却换了三个丨P,这便很不寻常了。依我看,只有一种情况会导致这结果。”“什么情况?”   “那家伙寄信时是在移动中的交通工具上,他利用沿途不同的WS站台上网。”阿涅指着字串。“比如说,他是坐在地铁上,利用列车到站乘客上下车的一分钟内,将手机连上月台的wm,收发邮件。”   “虽然那些信件内容很短,但利用列车停站的短暂时间,犯人有可能来得及写信回复吗?”阿怡其实不太清楚W5是什么,但她记得小雯在家里也是透过这东西无线上网。   “读信和写信不用上网的。”阿涅说。“他可以在行车期间离线读信和写信,只利用停站的一刻连网来收发邮件,需时不过十余秒。”   “那有没有办法知道是哪个车站?”   “有。”阿涅将电脑萤幕转回面向自己,似是不让阿怡看到接下来的画面。“有日期时间和IP位址,便有方法查出确切地点,就像我之前提过的,瞥察也是靠这些资料找出某些网民。当然警方用的是正式的方法,要求网络供应商调出登入归,而我用的是‘非正式’的。”阿怡见状便不过问,她明白这可能涉及非法手段,不知道较好。不到几分钟,阿涅便再次将电脑萤幕转向面对阿怡。   “那些IP来自地铁站WS热点,头两封信寄出的地点是油麻地站,第三封是旺角站,最后一封是太子站。”阿涅淡然地说,一副自己猜想没错是理所当然的样子。“WS的登入帐号是一个预付卡号码,追查不到主人。”   “登入帐号?”   阿涅搔搔头发,似是嫌解释麻烦,但他仍保持相同的语气,说:“地铁站虽然有免费免登记的WS,但能用的范围很小,在列车或月台上能连接的站台都要登入的。能使用这家网络供应商的WS用户通常有两种,一是家中安装了宽频,套餐包含了车站Wifi的使用权,另一种是使用同一家企业的手机服务,用户以手机号码当成登入名字。手机号码使用者再分为两款,   1款是月费方案,用户会登记个人资料,每月付定额月费,第二款是付预卡,用户在便利商店   之类购入电话卡便能使用。”   “用预付卡不用登记个人资料吗?”阿恰问。她知道小雯也是用预付卡,但她只听妹妹提过这对用量不多的人来说较便宜,所以她从没深究。   “不用。”阿涅似笑非笑地说:“香港的电讯条例很宽松,购买预付卡不用登记,所以假如你想取得一个无法追查的电话号码来为非作歹,在香港比在其他国家容易得多。不少国家购买预付卡要提供身份证明,或是用信用卡付款让有关部门追查到买家,但香港这边却是无迹可寻,因为预付卡都大批大批送到各零售点,你只要用现钞付上数十块钱便获得一个无人知悉的门号,还可以用它来上网。在美国,配备这种预付卡的手机被称为‘Bier’,就是可以用完即弃、直接烧毁的意思.通常在毒贩、黑帮或恐怖分子之间使用。”   “既然如此,”阿怡认真地瞧着阿涅,“便利商店都安装了监视器,即使追查不到身份,至少会拍到顾客的样子吧?你有能力查到那什么预付卡号码,那该有方法查出那张卡的发售点,再拿到监视器影片……”   “小姐,你真是当我神啊?”阿涅嘲讽道:“不过,你说得对,我要做的话可以做到。只是香港有很多没监视器也能买预付卡的地点,例如深水埗鸭寮街的路边摊。”   “你未查又怎么知道犯人是在那种地方买?”阿怡追问。   阿涅没回答,伸手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个比手掌略小的黑色塑胶盒,打开盖子,翻过来,数十张如指甲大小的电话卡哗啦哗啦的掉到案头上,堆成一座小山。   “因为换我的话也会在那些地方买。”阿涅拾起几张电话卡,放在手心把玩。“正如你也无法从我给你的号码追查到我一样。”   阿恰这刻才明白原来阿涅给她的只是一个免洗门号,调查完成后,阿涅便会丢弃号码。   她想问阿涅这样做的理由,毕竟她知道阿涅的住址,即使没有号码她也有方法找到阿涅——但这个念头在脑海闪过后,她几fii.即想到答案?.阿涅只要搬离这个狗窝,他便完全跟自己断绝了。   “这、这样的话,我们别追查号码,直接检查地铁站的监视影片吧?就像你说,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地点资料,只要看看片段,便能直接看到寄信的犯人,然后从进站或离站的八达通纪录找到目标……”阿怡听说过簪察曾利用监视影片和电子车票纪录锁定嫌犯,她想阿涅一定也能做到。   “区小姐,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多少低头族?”阿涅一边将电话卡逐片放回盒子-一边说:“就算我能取得地铁的监视影片,油麻地、旺角和太子是九龙最繁忙的三个车站,要辨认谁在用手机发信给你妹妹,谈何容易?更别提站内有很多监视器拍不到的死角,还有列车里面没有任何影像纪录。对方用这方法寄信,而不是简单地随便找家咖啡店匿名上网.正正迴避了被监视器拍摄、被他人认出的可能。”   “那……”阿怡失望地吐出一个字,却找不到可以接的话。阿涅说的她都明白,只是对难得发现新线索但又走进死胡同感到沮丧。   “不过无论如何,这都省下我很多工夫,要找出他们其中一人变得较容易。”阿湼将装满电话卡的盒子放回抽屉。   “‘其中一人’?”阿怡疑惑地问。   “kidkit727这名字背后有两个人……甚至可能三个、四个,但两人的机会最大。”   “你怎知道?”   “我先说结论吧。”阿涅依然以平稳的语气说.?“寄信和贴文章的家伙有两个,一个我姑且称为‘小七’——毕竟他自称‘kidkit727,——另一个是登记花生讨论区的信箱帐号ratl0934@yandex.ci的使用者,我叫他做‘老鼠’吧。‘小七’大概是主谋,写文章、寄信给你妹妹的都是他,而‘老鼠’则提供技术支援。会如此推论,是因为花生讨论区贴文的手法,跟寄信给你妹妹的手法,两者有明显的程度差异。”   阿涅拿起桌上一个杯子,啜了一口,再说:“虽然两种方式都能阻绝追查,但后者比前者跑了不少迂回路。‘老鼠’在讨论区贴文的隐藏方式是最有效的,用免洗帐号经过中继点登记和发文,天王老子也找不了他,但‘小七’利用车站WS,纵使能隐藏行踪,却未免显得多余。为什么他不再用中继点的方式上网?又或者干脆用那张没记认的预付卡上网?为什么他不用一些更隐密的email服务?这次他还登记了一个新的Gmail帐号来寄信。坊间有好些无法追查的免洗信箱,在寄信后一段时间便自动消失,懂得用中继点的电脑玩家不会不懂。所以结论是:‘kidkit727,其实是两个人,‘老鼠’曾协助‘小七’贴文,但他们不是经常共同行动,而‘老鼠’指导过‘小七’如何用一些不需要特别电脑技术和装置也能隐藏身份的手法。我相信,那个预付卡帐号也是‘老鼠’准备的,他只要私下将W3帐密告诉‘小七’,教他在人潮汹涌的车站里上网,便能避过耳目。”   阿怡对电脑技术认识浅薄,但她也明白阿涅所言,觉得很有道理。   “那为什么你说这能省下工夫?犯人人数变多,不是令情况更复杂吗?”   “因为接下来我只要集中调查你妹妹的同级同学中谁用iPhone,那就能筛选出嫌疑者。”阿恰有听没有懂,对着阿涅目瞪口呆。   “同、同学?”阿恰结结巴巴地说:“f小七,是小雯的同学?”   “很可能是同班同学,就算不是的话,也该是去年同班的。”   “你如何知道?因为头两封信件是从学校附近的油麻地站寄出,所以你猜犯人是小雯的同学吗?”   “车站只是辅助证据,明显的证据是在信件里。”阿涅在电脑上点开那串邮件的网页,指着第一封。   “又、又是什么‘Header’吗?”   阿涅噗一声笑了出来。“最好Header有透露啦。你真是没长眼睛,看清楚第二句话。”“第二句有什么问题?”阿怡紧张地瞧着萤幕上的文字。   “‘别以为十五岁便能博取同情,——四月十号在花生讨论区的那篇文章,标题是‘十四岁贱人害我舅父坐监’,而五月五号对方在信件中却写出‘十五岁’,而你妹妹正是在两者之间的四月十七号生日。对方如果不是熟人,又怎一道你妹妹四月生日,已经十五岁了?”   阿怡暗吃一惊。她知道阿涅没说错,之前报章杂志都用“十四岁少女A”来描述小雯,群起攻击小雯的网民也只知道小雯是十四岁,媒体是在小雯自杀后,从警方获得的消息才改称“十五岁”,假如犯人不是熟人,在那封信里自然会说“别以为十四岁便能博取同情”。   “另外,第二封信里提到‘到时你只会成为班级的负累’,这句也很别扭。”阿涅用滑鼠拉下画面。“假如是一般人,这时候多半会说‘成为家人的负累’、‘学校的负累’或‘同学朋友的负累’,这家伙却用‘班级’作单位。这显示了寄信人对自身定位的族群界线,再加上对方熟知你妹妹的生日日期,换言之,对方是跟她同级甚至同班的学生的机会最大。”   “可、可是,就算机会很大,也难以确定犯人是小雯的同学吧?”   “你有没有想过对方的动机?”   “动机?不就是为了恐吓小雯,要她受苦……”   “我不是说对方的‘目的’,而是说寄出enwil的‘动机’。”   “有分别吗?”   “当然有。”阿涅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或者换个说法,为什么对方会挑五月五号这天,突然寄信威吓你妹妹?为什么他不多等一些时间,让那个提供技术支援的‘老鼠’帮助,用更隐密的方式发信?”   阿怡顿时语塞,她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认为答案很简单,”阿涅指了指蛋幕,“‘小七’一时冲动,没等到支援就直接寄信,而原因在第一封信最后一句透露出来。”   “‘我要你无法再笑出来’?”   “人会在说话或文字里不知不觉透露了很多额外讯息。‘小七’应该讨厌你妹妹,不管是出于私怨还是认定她陷害了邵德平——你妹妹之前一直情绪低落吧?”   “是的……自从去年我们母亲病逝,小雯就变得消沉……每次她稍微恢复,便再次遇上令她困扰的事……”   “那就很合理了。‘小七’要你妹妹受苦,你妹妹愈沮丧失落他愈满足,可是信中提到‘你还未受够惩罚’我要你无法再笑出来’,对方强调‘再’这个字,说明了他确实看到你妹妹展露了笑容,或是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小七’看不顺眼,按捺不住用信件进行威吓,务求令你妹妹不得安宁。”   “就是因为这种理由?”阿怡讶异地问。   “更骇人的恶意,也可能出于更无聊的理由。”阿涅耸耸肩,就像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事实上,以对付你妹妹为目的的话,这几封信的内容与手段跟之前花生讨论区的文章相比,显得相当粗摇无谋。附件那张照片便是一例,根本是小孩子玩家家酒。”   阿怡听到阿涅提起照片,心里对妹妹的疑惑顿时冒起,可是她对阿涅的说法感到不解。   “小孩子玩家家酒?那不是很明显冲着小雯而来的威胁照片吗?”   “区小姐,那我问你,那张照片有什么威胁性?”   “不就是指责小雯跟不良分子来往,暗示她品德败坏,诬陷邵德平才是事实……”   “不过跟一个男生有点亲昵地合照罢了,有什么大不了?”阿涅笑道:“这种程度在普遍成年人眼中算什么抹黑?如果‘小七’要抹黑你妹妹,揭穿她援交之类的,那该用更夸张、更有话题的照片吧?就像我上次威胁黑道所用的。这种水平的照片,现在公开也没有意思。”   “说不定犯人还有其他照片呢?”   “假如这照片是在网上看到的,你的说法也有可能正确,因为‘挤牙膏’是爆料的手段之一,先丢出普通的亲密照,再来才是裸照、床照,逐步升级可以引来更大的回响?,可是这照片是对方直接寄给你妹妹的,在这情况下,威胁者没有必要留手,相反有常识的人都会先丢出最惊人的照片来震慑受害者。所以‘小七’就只有这张照片而已。”   阿怡经阿涅提点下,才发觉自己当局者迷,一直只用“小雯的姊姊”的角度来看待那些威胁信。小雯收到信件的那天距离花生讨论区的文章已有一整个月,即使对方想再次在网络上炒作话题也未必能成事,这照片亦不如文章的指控那么煽情——假如它跟文章同时出现,大概能为文章部分内容佐证,但事实上它没有提供任何新的资讯,在话题冷掉的一个月后才公开,网民的关注程度肯定大不如前。   “综合刚才所有论述,‘小七’知道你妹妹的生日、每天看到她是否意志消沉,而且一时冲动,用这种半吊子的照片进行威胁,种种迹象显示对方年纪跟你妹妹差不多,并且能够每天观察她的日常动静,换言之她的同学们有最大的嫌疑。我们甚至可以推论,当初花生讨论区的文章里那些‘听她的同学说’的消息,根本就来自‘小七’自己,将搜索嫌疑者的范围缩小至你妹妹的同学,我想,理据算充分。”   “那、那你说什么iPhone……”   “那便真的是‘什么Header’了。”阿涅笑着将网页转回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指着其中一句。   X-Mailer:iPhone Mail(一1D257)   “iPhone的邮件程式会在标头加入这句,而‘11D257’是版本代号,说明这台iPhone用的作业系统是iOS7.1.2。”阿涅往后靠在椅背,重复不久前说过的话:“所以,接下来我只要集中调查你妹妹的同学中谁用iPhone,那就能龄选出嫌疑者。”   虽然阿怡知道阿涅不是一般人,但这刻她更感到佩服,确认对方的能力是真材实料。自己明明盯着那些信件一个多钟头,却不及只瞄了它们几分钟的阿涅知道得多。她再次想起莫侦探的推荐,渐渐理解为什么那位年长的侦探说有解决不了的案件时,会找面前这位无业游民似的男人帮忙。   “那么,”阿怡忍住不让语气暴露她内心的叹服——毕竟她很讨厌阿捏那股目中无人的气焰——缓慢地说:“你之后要去逐一跟踪,检查小雯每一位同学的手机吗?”   阿涅“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摇头笑道:“区小姐,我真搞不懂你,你有时头脑转得很快,有时却像蠢蛋一样问笨问题。你忘记我之前说过,网络上有一种资讯叫‘userAg—,吗?”   阿恰记得,那是上次阿涅在花生讨论区挖出“kidkil727j的登入资料时,说讨论区会记录用户的电脑资料,称为“userAges”。   阿涅打开了新的浏览页面,显示出小雯就读的学校以诺中学的校章,以及校园大门的照片。“以诺中学参加了教育局的电子学习学校支援计划,校方有充足资源架设系统和网络,学校里有几台服务器,为每个科目、每个班级和每个社团设置网络论坛,鼓励学生利用它们来交流。”   随着阿涅按下几个按键,电脑萤幕上出现的是一个介面简洁、以灰色为主调的论坛画面。他再点下几个连结,打开一串讨论串。   “你看这个。”   阿怡仔细一看,发现这串文章的标题是“【班务】毛衣订购回条”。   讨论区??3B班   张贴者:3BIAdmin(班务管理员)   标题:【班务】毛衣订购回条   时间:2014年10月10曰16:02:53   以下同学尚未交回回条,见字请尽快联络班长:   区雅雯、张敏儿、谢慕童、胡锐嘉   看到文章里出现妹妹的名字,阿恰暗吃一惊,但当她的目光往下移,更让她心头紧紧揪住。张贴者:AUNgaMan(雅雯)   标题:“e:【班务】毛衣订购回条   时间??2014年10月10日2001:41我不订。   但我星期一会补交回条。   “这……这是小雯的贴文?”就像看到妹妹的遗物,阿怡一时感触起来。   “嗯,这是她的班级的讨论区。”阿涅无视阿怡激动的心情,继续机械化的说明。“虽然以诺中学标榜应用资讯科技配合教学,但他们没有资讯组,校内的软体都外判给私人公司开发和维护,管理系统的校务处职员是个蠢蛋,大概校方懒得请人,只找个懂丁点电脑的文员兼任管理员吧。学校的讨论区本来只有学生和老师能登入,但我前几天已骇进去,取得完整的权限了——我连后台纪录也能拿到。”   阿涅按一下滑鼠,画面上小雯的留言随即消失,阿怡心里不由得颤动一下,仿佛妹妹再次突然离开自己。电脑萤幕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内容密密麻麻的试算表。   “这论坛的后台会保留一切数据,包括已删除的昔日文章、登入登出纪录、贴文者的丨P位址和User Agent等等,只要检查一下,便能拿到大部分学生的手机资料。看,你妹妹的也留下了。”   阿涅用滑鼠指标指着试算表中的一行:   Moz-la/^.o(rinux;uiAndroid^.o.^;zh-tw;SonyST21i Build/ll.o.A.0.16)AP-ewebKit/53^.30(KHTML-ike Gecko)version/-0Mobile safari/53^.30   “从这行资料可以知道你妹妹贴文时是用Sony的Android手机,型号是ST2H。”阿涅拿着小雯的红色手机,在阿怡眼前晃了晃。“有必要的话,我更可以加入一小段不影响网页外观的原码,让所有之后登入的浏览者留下更多系统数据脚印。以诺中学的期末考刚好今天结束,学生们都踊跃透过班级和社团论坛讨论暑期活动,今天的孩子用手机比用电脑多,只要有耐性,他们便自然会上钩。”   “万一有人没登入论坛,怎办?”   阿涅再打开另一个视窗,那是一个推特的页面,个人头像是一个笑容甜美的少女。   “现在大部分青少年都会使用社交媒体,例如脸书、推特、微博、一nstagram之类,很多人更将近况、照片、影片、交友关系设成公开,宁愿要多几个‘赞’也不要隐私……我连骇进系统的工夫也省下,便能掌握他们每人的个性、朋友圈、生活习惯,甚至是私人癖好。”阿涅边拉动网页,边说:“像这个叫‘cutelcuteuiy一,的用户,她是你妹妹的同学之I,她有每天发推的习惯,写了不少废话,还附上无聊的照片。今天很多人会贴开箱文或新玩意的照片,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而言,换新手机——尤其是昂贵的iPhone的话——九成会公告天下。”“你怎么找到这个小雯的同学的?”   “在你今天来之前,我已经开始调查你妹妹身边的人。”阿涅拉开浏览器的书签页,上面秀出一列为数三、四十个的网址。“这些都是和你妹妹的同学相关的网页。当然我之前只是打算用来分析你妹妹的人际关系,没想到要调查‘用什么手机’如此琐碎。”   所以阿涅还值得信赖——阿怡心里想。   “你有找到跟小雯相熟的同学吗?”   “没有,我暂时几乎找不到跟你妹妹相关的讯息。她同学的网页里,除了一句起两句止的零星悼念文外,都没有提及她的事情,也没有她的照片。”   “嗅?”阿怡对这个发现有点意外。“她……没有半个朋友?”   “区小姐,你身为姊姊该比我更清楚吧?”阿涅白了阿怡一眼,再说:“不过我没找到照片其实不意外。”   “为什么?”阿怡焦躁地问。   “因为是朋一话,便会删掉照片。你忘了花生讨论区那文#来后,发生什么事了吗?”阿怡怔了一怔,然后明白阿涅所指。kidkit727贴文后翌日,有网民搜刮到小雯的照片,在网络上公开,源头自然是同学们的社交网页。发现这事情后,校方吩咐小雯的同学删除照片和讯息,防止有心人利用,倒是合理的做法。   “那……你要多久才有调查结果?”阿怡问。   “你是说找出用iPhone的嫌疑者吗?”阿涅摸了摸下巴,说:“你妹妹的同级同学大约有1百二十人,我估计从学校论坛的后台纪录能掌握七成,余下三成要仔细确认,尤其集中在同班和过去曾同班的同学。明天是周末兼端午节假期,他们今晚应该比较有空上网,让我可以在他们学校的网站上动手脚搜集资料……我看明天早上应该能有结果。”“我明天不用上班,那我在这儿等候名单出来。”   阿恰的答复令阿涅愣了一愣。   “喂,区小姐,你跟我开玩笑吧?”阿涅语带嫌恶,说:“我习惯独自工作,最讨厌被人监督。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反O……J“不,不,我不是不信你……”   “那你就给我回家等个一、两天啊!”   “我只是想第一时间知道结果……”阿怡以苦涩的语气说:“而且我回家后,一想起小雯曾在家里读到那些恶毒的信,我就坐立难安……”   阿涅没回答,只是皱着眉,盯住坐在面前的阿怡。二人,时无语,阿怡捏住衬衫的衣角,思考着该说什么话来说服对方让自己留下来,可是每次抬头跟阿涅的目光对上,她又怕自己一开口只会换来阿涅的呼喝——不,比起呼喝,阿怡更怕听到阿涅斩钉截铁地拒绝自己。   不过这回阿涅的回答出乎她所料。   “好吧,随便你。你别骚扰我就行。”良久,阿涅答道。“你要是打断我的思绪,我便踢你出门口。”   阿怡点点头,然后站起来,往沙发走过去。“我就坐在这儿等。”   阿涅没理会她,伸手抓起案头的音响遥控,按下播放按钮。喇叭传出带点迷幻曲风的摇滚乐,阿怡很少听欧美的歌曲,自然不知道这是著名的滚石乐团的作品。她先是在沙发上呆坐,可是她发觉自己不自觉地紧盯着阿涅,为免惹对方不高兴,她从手袋拿出早几天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让自己集中在眼前的书本上。然而,如今她实在没心情阅读,眼前的文字都进不了脑袋。阿恰手上的书,是美国作家汤玛斯.品琼的作品《固有瑕疵》,故事背景设在上世纪七〇年代的加州,主人翁多克是,位半吊子的嬉皮士私家侦探。阿怡只翻过几页,所以她不知道到底身旁的阿涅跟多克相比,谁更像个流氓侦探。   阿恰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本,偶然偷瞄一下在萤幕后一言不发的阿涅,不知不觉待了快四十分钟。突然一串旋律跑进她的耳朵,抓住她的注意。   “啊,又是这首歌。”阿怡在心里自言自语。这正是阿涅拒绝委托后,曾在寓所里调高音量用来赶跑阿恰的那首歌曲。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后,喇叭再次传出一开始那首迷幻摇滚乐曲,专辑再次从第一首开始播放,重复再重复。   阿怡也渐渐沉浸在这个只有米克杰格带点慵懒的独特嗓音的空间之中。   “喂。”   阿怡冷不防地被阿涅叫住,猛然回头望向对方。   “怎、怎么了?有结果了吗?”阿怡紧张地问。   “才不过两、三个钟头,怎会这么快?”阿涅一脸不快地说。“我只是想问你饿不饿?”   阿怡瞧了瞧墙上的时钟。时针已跑到七字和八字之间。   “嗯,有点。”阿怡点点头。   “那正好。”阿涅向阿恰递过一张二十元纸钞和一个十元硬币,说:“你替我去来记买外带。我要大蓉加青扣底汤另上,油菜走油。”   阿怡怔了一怔,再无奈地接过钞票和硬币。她本来以为阿涅好心问她要不要吃晚餐,但回心一想,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未免太天真。   “来记……是在屈地街附近那家吗?”阿怡再次记起之前跟阿涅一起被掳上车的一幕。   “对。大蓉加青扣底汤另上,油菜走油。”   阿涅以不带情感的语气重复说道。在广东话里,大碗的云吞面俗称“大蓉”,小碗的便叫“细蓉”,“加青”即是多加葱花,“扣底”是指减少面的份量,“汤另上”是将汤用另一个碗分开盛的意思。“油菜”是将焯菜浇上蠔油的菜色,“走油”不是不要蠔油,而是指焯菜时不放食油——一般店家会在焯菜加点食油,让菜叶更显翠绿,味道更可口。   怎么吃碗面也这么龟毛——阿怡心里骂道。   阿怡离开阿涅的住所,经过水街沿着德辅道西往来记面家的位置慢慢走过去。第二街黄昏过后更显冷清,但一踏进德辅道西,市面便呈现一片热闹景象,路上有正赶回家的上班族,有在电车站前依偎不舍的情侣,还有到外面上馆子吃晚饭的一家大小。餐厅'超市、廉价的成衣店'电器店、理发店灯火通明,虽远及不上铜锣湾或旺角那般车马喧?追社区也颇有生气蓬勃之感。   阿怡边走边找,十分钟后终于走到来记面家门前。跟上次热闹的午市相比,晚市的现在顾客稀少得多,只有两个单身汉客人。   “小姐,要什么?”阿怡刚踏进小小的店子,站在锅子后正在煮面的老板便朗声问道。   “一个大蓉加青扣底、汤另上,一碟油菜走油,一个……细蓉。外带。”阿怡瞄了瞄墙上手写的菜单,想到自己这个月还是赊借度日,只好点较便宜的。   “细蓉也要汤另上吗?”老板问。   “啊……不用了。”阿恰答。   “分开较好吃啊,面不会被汤泡软。”老板单手写过单子后,一边接过阿怡给他的钱,   一边笑道:“你回去要走七、八分钟,汤和面一起盛会浪费一碗好面啦。”   “你怎知道我要走七、八分钟?”阿恰讶异地问。   “你是替阿涅买外带吧?”老板看到阿怡点头后,继续说:“很少人会像他这样点‘加青扣底’了。”   “对,很少人会这么挑剔。”阿怡附和道。   “不啦。”老板边煮面边吃吃地笑着说:“现在人人只会要‘加底’,咱家‘扣底’又不会收便宜一点,哪有人会这样点?通常吃剩就倒掉哪。倒是阿涅说吃不下丢掉是对蔚师的侮辱,所以每次都‘扣底’。不是我自夸,我家的面虽然不是亲手打,但都是第三街一家老牌面厂每天新鲜打好的,多年来保持品质,而云吞的虾子,也是每天清晨……”   阿怡听着老板吹嘘自家的云吞面如何出众,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她记得上次阿涅撇下她时,老板也是跟阿涅一副熟稔的样子,既然老板说得出她要走“七、八分钟”,即是说对方连阿涅住在第二街也知道。   “嗯,请问一下……”阿怡打断老阅的话,问:“你跟阿涅很熟吗?”“不算很熟,不过他是常客,也光顾很多年了……有六、七年吧?”   “他是个怎样的人?”大概因为老板说话爽直,阿怡也没有多想,冲口而出直接问道。老板瞄了阿恰一眼,微微一笑,说:“呵,他是我遇过最正直的家伙。”   阿怡从没想过“正直”这两个字能套用在阿涅身上。明明是个狡猾的骇客,对人颐指气使-一副高高在上的讨厌鬼模样,还能用比黑社会更卑劣的手段威胁古惑仔,这种人连“正直”的“正”字也沾不上边。阿怡想,勉强要说优点的话,大概可以称赞阿涅“守信”——可是一天没调查出结果,阿怡对这评语仍然有所保留。   老板煮好面和菜,分成五个盒子装在胶袋里递给阿怡,阿怡便沿路走回阿涅的住所。   “啊呀!”当阿恰走上水街的斜坡时,她猛然醒悟刚才老板那句“正直”背后的意思。   “他一定是误会了啊!”阿恰不甘心地想。,个年轻女生替不修边幅的单身汉买晚餐,还要旁敲侧击打探那男的为人,就算不是“倒贴”,也,定是二人在搞暧昧。   “难怪他当时瞄了我一眼,还加上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啊……”阿恰想。“来记老板跟阿涅是朋友,自然会替对方说几句好话,当一个男人没有任何优点时,‘正直’这两个字大概是最保险的用语吧……”   阿怡这刻才想起,自己一个弱女子居然硬要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单身汉家中过夜,未免太过鲁莽。阿怡中学时没半个知己好友.跟男生更是绝缘,图书馆的同事又是女性和已婚的男士居多,这些年来她都没有跟男性交往的经验。事实上,她的生活根本无法让她像一般女孩子一样向往爱情.毕业前每天忙着照顾妹妹,就职后也得替母亲分担家务,更遑论后来母亲患病,阿怡只能全心全意将心思放在家人身上。可是命运就是如此讽刺,她重视的家人一个一个离去,如今她孑然一身,连朋友也寥寥可数,只有图书馆的几位同事而已。   “别想太多。”阿怡摇摇头,把自己的鲁莽、来记老板的暗示通通抛诸脑后。她很清楚她现在的目标——找出害死小雯的人。为了这个目标,她不惜一切代价。在目睹小雯躺在血泊的一刻开始,她已不再在乎自己、不在乎将来了。   怀着复杂的思绪,阿怡再次走上第二街一百五十一号的楼梯,走到六楼时发现阿涅寓所钢闸没关上。她推开闸后的大门,以为阿涅趁她买面时开溜,却看到阿涅仍坐在办公桌后,聚精会神地看着两台萤幕。房间没有明显变化,除了音响传来另一首阿怡不认识的乐曲——阿涅趁阿怡不在时,更换了唱片。   阿怡将阿涅的面放在桌上一角,阿涅没道谢,反而摊开手掌。阿恰愣了愣,压下肚里的咒骂,掏出一个两元硬币放在阿涅手心。大蓉加油菜只要二十八元。   “‘正直’个屁,小气鬼。”阿怡以阿涅听不到的声线自言自语。   阿怡坐在沙发上,三扒两拨吃掉她的云吞面。无论面和云吞甚至汤头都很美味,阿恰也惊觉自己居然还有食欲,她本来以为自己在知道小雯是被人间接杀害后会食不下瞒。相反阿捏一直没动箸,当阿恰听到阿涅吃面的声音时,已是半小时之后。   喇叭持续流出摇滚乐,阿怡的英语听力平平,对歌词中那些“苏联”、“黑鸟”、“革命”、“浣熊”之类有听没有懂。她再次翻出品琼的小说,一边无心地读着,一边等待着阿淫突然吐出一句“有结果了”*时间点滴流走,阿怡间中有进厨房倒水喝,也有上阿涅那个门闩很难扣上的洗手间,可是她等到凌晨两点,仍未等到阿涅的那句话。她本来腰板挺直地坐在沙发上,到了两点时,她已经半躺在椅背和扶手上,眼睑半闺地读着多克和一个叫“大脚”的警探的恩仇。   “啊,不小心睡着了……”阿怡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敌不过倦意,头靠着沙发椅背打起瞌睡来。可是当她完全清醒后,瞄了墙上的时钟一眼,却赫然发觉时间已是早上六点多——她一书本,在沙f不知$地睡了四S头。大厅的灯已i,周遭的si窗外初一太阳。   阿怡连忙望向办公桌,桌后空空如也,而客厅另一边本来打开的卧房房门却闭上。她猜想阿涅趁她睡着时悄悄地关掉电脑、电灯和音响,回房间倒头大睡,于是站起身,准备叫醒阿涅,质问他调查进度。然而当她踏前一步时,却想到自己未免太无情。   “我光坐着也撑不住睡着了,易地而处,我没有立场追究他吧……”阿怡一转念,便跌坐回到沙发上。   独个儿在客厅里,阿恰又开始胡思乱想。她脑中浮现小雯自杀前阅读信件的模样,又想起那张妹妹被不明男生搂抱的照片=到底小雯有多少秘密?kidkit727文章中的“抹黑”,又是否空穴来风?妹妹会不会在家人看不到的时候,换上另一张脸孔?为了驱除那些不安的念头,阿怡站起来,在客厅踱步,舒缓蜷曲在沙发上睡觉造成的肌肉酸痛。   阿怡再次打量阿涅的住所。大厅各处都堆满杂物,跟阿恰第一次来访时毫无不同,就连某几个垃圾胶袋的位置也没改变。阿怡是个爱整洁的人,因为母亲一直忙于工作,家中打扫的责任便落在阿恰肩膀上,虽然称不上是洁癖,但她对凌乱的房间老是看不顺眼。阿涅的屋子令阿怡浑身不自在,但她觉得最碍眼的,是坐落大厅一隅的两个大书架。   “真可怜。”阿怡自小爱书,职业又是图书馆员,看到书本七横八竖地塞在书架上,就替它们感到难过。书架上有些书直放,有些横躺在直立的书本上,而且有些根本塞不下,书的主人干脆把它们夹在仅有的空隙中,令书封变形隆起,比其他书脊更凸出于书架外。   阿怡默念着各个书脊上的书名,发觉自己几乎完全看不明白——即使她每天与书为伍。架子上主要是英文书,也有少量中文书,更有一些日文书籍。《CNIX:The Complete Reference》、《poslx Operating Systems Interface standard》、《Network Security:Current Status and Future Directions》、《Public-Key cryptography》、《Artificial Intelli(wence:>M0dem Approach》u……阿怡觉得书名都像外星语,更夸张的是她看到一本甚为残旧、平放在其他书   上面的橙色封面英文书------那本书的封面写着“Department of Defense Trusted Computer SystemEvaluation criteria”,译成中文便是“国防部可信电脑系统评估准则”,文字上方更印着美国国徽。书架上有几本书脊印着野生动物素描的同系列作品,阿恰以为那是动物图鉴,但细心一看,书名还是那些外星语言:《802.11无线网络技术通论》、《python的Unix.Linux系统管理应用》等等。阿怡看着书脊上那条精致的蛇,心想??“‘python’该不会是指真的蟒蛇吧?”   这儿实在太肮太乱了——阿怡回头再看了大厅一眼。阿涅的办公桌上,还搁着昨晚外带的三个白色的保丽龙碗子。   阿涅从房间醒过来时,是一个多小时后的八点整。当他打开卧房的门,眼前的光景却令他愣住。,   13.中译为(UNIX参考大全>、(3SKI系统介翼3'<网发全:^?^^:向>、《公及<人工墓:择!>.   “区雅恰!你干了什么好事!”   阿涅扯高嗓门,对正拿着鸡毛撢子替书架拂尘的阿怡咆哮道。原本散落在客厅四周的瓦愣纸箱都靠墙叠好,书架前方圆桌上装满电子零件的木箱不翼而飞,书架上本来凸出来的书本都被推回原位。办公桌上那些麦果棒的包装袋、啤酒罐通通消失掉,本来杂乱的案头文具都分门别类排好。   “我干了什么?”阿恰拿着撢子,错愕地盯着头发比平时更凌乱的阿涅。   “你干啥乱动我的东西!”阿捏气急败坏地走到阿怡身旁,指着圆桌问:“那些零件呢?”   阿恰后退一步,让阿涅看看她的脚边。三个木箱子整齐地叠好,放在书架与墙边的空隙之间。   “明明有个尺寸刚好的收纳空间,怎么不放进去啊?”阿怡说。   “那是常用的东西!放那个鬼地方,要用时才不顺手!”   “你少骗我,”阿怡反驳道:“那些电线和电路板上的灰尘足足有一公分厚,那根本不常用吧丨,”   阿涅没想到,向冒失的阿怡,也有观察力如此细致的时候——对擅长打扫的阿怡来说,观察到这些细节并不是特殊才能,只是常识而已。   “那我案头的东西呢!”阿涅气冲冲地走到办公桌后。   “是垃圾的话便丢了。”阿怡说.?“你这栋大厦的垃圾桶居然放在一楼,难怪你懒得清理,我光是拿它们也跑了两趟……”   “我不是说这些!”阿涅质问道:“我桌上有很多不同案子的证据!就像我本来有个塑胶袋放这儿,那是我另,件委托的证据……”   “是这个吗?”阿恰弯腰,从办公桌下取出一个没有盖子的纸盒,在形形色色的杂物上面就有一个用透明胶袋包着的、本来装花生的包装袋。   “你……没把它丢掉?”阿涅有点诧异。   “当然没有,我只丢了你那些麦果棒胶袋、啤酒罐和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来记外带保丽龙碗。”阿怡以不快的语气说。“我就知道这是你有用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   “一来你这个袋子用胶袋包好,二来你家里没有花生,只有麦果棒。”阿怡指了指厨房。“假如这是你工作时吃的零食,你昨天塞给我的超市袋子里也该有同款的吧?”   “不够充分。”阿涅换上平时的语气,说.?“你难保我一时兴起,买了一包花生来吃,再把包装塞进那个胶袋里准备丢掉。”   “三来,你案头没有花生壳。”阿怡指了指那个包装袋:“这是带壳的花生,假如这真是你买的零嘴,为什么你有空清理花生壳,却没丢掉包装?这理由够充分吧?”   “哔——”就在阿涅想继续挑战阿怡时,厨房传来响亮的声音。   “啊,水烧开了。”   阿怡没理会阿涅,自顾自地走进厨房。   “你还擅自动我的……”阿涅跟着她,甫进厨房,便看到阿怡正在将开水倒进茶壶。   “我本来想弄早餐,可是你家连鸡蛋和面包也没有,只好光泡一壶红茶了。”阿怡轻轻摇动茶壶。“不过想不到你有这么好的茶叶,我打开罐子时已闻到香气。Fortnum&Mason是什么牌子?我只留意到罐子上写着产地是英国。”   “你有没有想过那茶叶也是其他案子的证据?”   阿怡闻言露出惊讶的表情,但转瞬明白那只是阿涅找碴。   “你不会将重要的证据放厨房。”阿怡边将红茶倒进两个杯子,边说.?“我看你的茶具都很干净,应该是人家送的吧?”   “不,是我自己买的。”阿涅拿起其中一杯,啜了一口。“只是我平时懒得泡。”   “你这家伙一定嫌泡完茶洗茶具麻烦。”阿恰想。   二人就站在狭小的厨房里,默默地喝着红茶。阿恰觉得,正在喝茶的阿涅跟平日有点不一样,感觉上表情较从容,没有平日那么硬邦邦。   只是阿涅一开口,她便知道自己弄错了。   “你下次再擅自动我的东西,我便立即终止调查。”阿涅把茶杯放下,丢下一句转身离开厨房,往洗手间走过去。阿怡握着茶杯,刚回到客厅便发觉阿涅又没关上厕所的门,不由得别过脸,坐回昨天一直扭着脖子睡的沙发上。   “有结果了吗?”趁着阿涅回到客厅,阿怡站起身,问道。   “现在看。”   “现在看?”   “我写了个机器人程式,它在我小睡时自动搜集资料,替我检查我还未完成调查的人。”阿涅打了一个呵欠。“它会依我指示,审视你妹妹同学的社交网站,记录所有贴文和留言,再分析当中的语意,看看有没有跟‘手机’、‘iPhone’之类相关的词粲。”   “电脑也懂做这种工作吗?”   “当然不及人脑那么敏锐。”阿涅坐到办公桌后,打开两台电脑。其中一台的萤幕显示出一堆大大小小的视窗,有一些脸书的页面,也有以诺中学的网页,还有一个黑色底、白色的文字不断从下方冒出的视窗;至于另一台电脑,画面却露出一个像监视器影片的画面——那画面分割成二乘二的四等份,每一格都是地铁站月台的一段。?面里有不少正在上下车的乘客,密密麻麻的,也有部分人挨着月台上蓝色的柱子或坐在旁边的长凳上,低头滑着手机。   “咦?结果阿涅你还是检查了车站的监视影片嘛!”阿怡站在桌子旁嚷道。   阿涅一手按下键_某^^i幕坏换成另一个画面。“你别管,那是另一件案子的。”   阿怡猜想阿涅只是不认输所以才否认.但她贺得这时再揶揄对方,似乎太咄咄逼人,于是话到唇边便止住。   “那……查到哪些小雯的同学有嫌疑?”   “让我整理一下。”阿涅打开了一个试算表,再从那个黑底白字的视窗复制了一些文字贴上,然后又打开一些社交网站的页面检查。   “你应该庆幸在香港Android手机是主流,”阿涅拉动着试算表,“换成北美的话,一Phone市占率几近一半,但香港不足两成……你妹妹同级一百一十三名同学当中,一百零五人使用智能手机,当-5-+八人使用iPhone,其余的都是三星、$或s§y##SAndroid系统。”   阿涅按了几下键盘,画面上列出一份有十八(izg名单,包括了各学生的名字、班别f别。   “害死小雯的家伙就在这些名字里面?”阿怡紧张地问。   “虽然我不会把话说死,但kidkk727九成就是其一。你对这些名字有印象吗?”   阿怡盯着看,可是每个名字都好陌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听过你妹妹提过任何同学的名字?像是洋名或绰号?那家伙用上种种手段对付你妹妹,该跟你妹妹有不少交集,她无意间提起对方的名字并不出奇……”   “我……我想不起来。”   “你和妹妹平时到底有没有交流的?好歹她也会在家提一下同学的事情吧?你连半个名字也想不到?”   阿恰不断挖掘回忆中的片段,可是她就是想不起任何名字。她记得小雯以前在晚饭时会聊学校的事情,但她偏偏忘掉了那些人名。   或者该说,阿恰从来没对小雯所说的那些日常琐事感兴趣,左耳入、右耳出,过往在餐桌上负责回应妹妹的,都是母亲周绮蓁。   “有、有没有照片?我记不起名字,但也许看到样子,会想起一些线索……”   阿涅见阿怡脸有难色,叹了口气,再熟练地操作滑鼠,依名单的资料打开一个个社交网站的页面,点出一张张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个人照或合照。不过,阿恰对这些脸孔毫无印象,不管是帅气的运动型男生,还是佩戴了曰式饰物的娇俏女生,对阿怡来说都是初次看到的陌生脸孔。相反,阿涅能就着每幅照片粗略说明相中人的来历、过去有没有跟小雯同班等等,仿佛他才是小雯的家人。阿怡看了十多张照片后,还是一无所获。   “再来是……这个,杜紫渝。”电脑萤幕显示出一张校园照,主角是一个长发、戴眼镜'外貌有点宅的女生。“没有社交网站,但学校网站的课外活动页恰好有她的个人照。”“咦?这个……我好像有点印象……”虽然阿怡不特别擅长记住他人的长相,但她认得那副跟脸型不相衬的方框眼镜,和那件不大合身的蓝色长袖毛衣。“啊,对了,我在小雯的丧礼上见过这女孩……J“她到过丧礼?”   “嗯,应该是晚上八点后,独个儿来的。”阿恰说:“有心来吊唁的,该一是犯人吧?”   “可能反过来,是怕自己的恶行曝光,别有用心打探一下。”   阿恰怔了怔。虽然她痛恨躲在暗处的kidkit727,但将心目中那个恶毒的形象套在面前这些孩子身上,她又觉得有点虽接受。   阿涅在名单中杜紫渝名字旁加了个符号,然后继续打开其他照片。可是往后几名“使用iPhone的嫌疑者”阿怡都没有见过。   “这个是最后了。”阿涅点开一个脸书页面,上面有一张一男一女的自拍照。他们都穿着短袖的夏季校服,从背景的黑板可以看出拍照地点是一间教室。那男生长着国字脸,头发仅比平头装长一点点,女生则留了一头清爽的短发,虽然长着单眼皮但样子蛮俏丽。“这女生叫舒丽丽,和刚才你认得的杜紫渝跟你妹妹连续三年同班,她们应该……区小姐?怎么了?”阿涅察觉阿怡神色有异,不禁叫了对方一声。   “他、他们也有到过丧礼,而且这女生当时很憔悴……”   “‘他们’?”阿涅指着舒丽丽身旁的男生,问:“这男的也去过丧礼?”   阿怡点点头。   “这男生叫赵国泰,今年跟你妹妹同班……他似乎跟舒丽丽是情侣。”阿涅转身检查另一台电脑上的某个视窗,说:“他用的是三星的手机,不是iPhone。”   “是他们没错,我还记得他们曾经到过我家,有一次他们陪身体不适的小雯回来……”   “他们到过你家?”阿涅眉毛稍稍扬起,阿恰的话勾起他的兴趣。   “是的,那是……前年的圣诞节前夕。”   “前年的圣诞节?你肯定吗?”阿捏问道。   “应该没错,我记得当晚母亲规定小雯十点半前回家,但结果十一点还没回来,电话又不通,我们正开始担心时门铃便响了。他们说小雯在派对上不舒服,特意扶她回家。那晚母亲还通宵照顾小雯……”阿怡想起往事,再一次黯然神伤。“在小雯的丧礼上,我想这女生也许是小雯的好朋友,可是如今看来,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就是她发动网络霸凌、以邮件驱使你妹妹自杀?”   阿怡没回答,只以复杂的表情盯着照片。刚才阿涅说的“别有用心”一样可以套用在这个女生身上。   “无论如何,这个姓舒的值得调查,不管她是不是寄信给你妹妹的家伙,很明显从她身上我们可以知道更多关于你妹妹在学校的事情。”   “要跟踪她和赵国泰吗?”   “与其跟踪,不如像我对邵德平所做的一样,直接找他们聊聊吧。”   “假如她是犯人,会直接承认吗?”阿怡纳罕道。   “你真是死脑筋。”阿涅笑道。“你有没有跟你妹妹学校联络的方法?或者到访学校的借口?”   阿怡想了想,说:“小雯的班导袁老师曾说过,小雯有一些课本留在置物柜,着我到学校取回……”   “那正好。”阿涅转头望向萤幕,在试算表上瞄了一眼,再伸手抓起案头一支旧式的按键手机。“现在虽然未到九点,但袁老师大概已起床了吧。”.   “你要打电话给袁老师吗?”阿怡转身捡起放在沙发的手袋,想从手帐找出袁老师的号码。   阿涅伸手示意阿恰不用找,迅速地按下一串数字,再打开了手机的免提模式。   “喂?”电话响了三下便接通,喇叭传出一把略带沙哑的女声。   “早安,请问是袁老师吗?”阿涅以阿怡没听过的亲切语气,对着手机说.?“我姓王,是区雅雯姊姊区雅恰的好朋友。”   “啊、啊,早安,您好。”   “很抱歉,这么早打电话给您。”   “哪里哪里,平日这时间我已在学校了。”袁老师客气地说:“请问王先生有什么事情找我?”   “我听雅怡说小雯有些课本遗留在学校,所以打电话给您,看看能否约个时间取回。”   “啊,是的,是一些参考书。区小姐一直没跟我联络,我也不好意思催促她……区小姐还好吗?”   “谢谢袁老师关心,雅怡还好,只是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接受小雯不在的事实。我听她提起小雯的课本的事情,就想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所以我自作主张找您,看看能否拿回那些书本,了结一件心事。毕竟您们学期完结,快放暑假吧。”   “王先生您真有心,不过您说得对,我也想早日将雅雯的遗物归还。王先生您在哪儿高就?我们约个时间,好让我拿东西给您?”   “袁老师您太客气了,”阿涅继续以友善得令阿怡傻眼的态度跟袁老师对话,“我的工作时间不稳定,与其让您迁就,不如我到学_您比较方便。我星期一早上到学获您可以吗?”“那没丽,霍蠢一趟。”袁老师在手机蜃:“您会一个人来还是跟区小姐一起来?”   “我一个——”当阿涅说出这句时,阿怡冲前越过办公桌按住他手中的手机,另一只手则指着自己,用嘴型示意她也要去,否则不放手。阿涅露出一副“怕了你”的表情,苦笑地点点头,再对着从阿怡手中挣脱的手机说.?“我打算一个人来,但雅恰应该想参观小雯哈书的校园,缅怀一下。我跟她说说看,也许她到小雯的学校走一走,会更快克服伤痛。”   “嗯,那就好,我也希望区小姐早日走出阴霾。那周一早上十一点半好吗?”   “没问题,谢谢您。后天见。”   “嗯,后天见。”   电话挂线后,阿怡劈头嚷道:“你别想丢下我,我要去。”   “你别碍手碍脚就行。”阿涅回复平日那种痞子语气。   “你这人变脸变得真快。”阿怡嘲讽道:“我好歹也是委托人,你就像对袁老师一样,对我客气一点不行吗?”   “你这笨蛋。”阿涅不屑地说:“对你客气一点对调查又没帮助,我干啥要做这种无聊工夫?况且我刚才并不是‘客气’,那只是‘社交工程’。”   “社交H程?”阿恰没听过这陌生的词汇。   “一流骇客都精通这门技术,就是透过社交手腕获取系统的切入点,以交谈或伪装偷取帐密,甚至是借他人之手完成侵入。”阿涅冷笑道:“因为天下间最容易击破的‘最弱一环’,就是‘人类’。电脑系统能随岁月发展得更完善,但人性弱点却永远无法改变。”   阿怡咀嚼着阿涅这句话。她对将人性视为可以利用的死物感到不快,但她明白阿涅说的是现实——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每个人都分饰着“利用者”和“被利用者”,擅长利用人性弱点的人,都能跻身成功人士的行列。   “对了,为什么你有袁老师的号码?”阿恰问。   “我一直在搜集你妹妹身边人的资料,自然能拿到。”阿涅若无其事地说:“我之前忘了提起,其实这个姓袁的女人也是调查目标——她也是用iPhone。”   阿怡错愕地盯住阿涅。她无法想像小雯的老师会设计害死自己的学生。   “你得好好记住,舒丽丽不一定就是kidkit727,我们这次去调查,更是想碰碰运气,看看其余十七个——不,十八个——目标有没有疑点。先入为主是调查大忌,你可以作出假设,但要记得,‘假设’不一定是事实,你作出假设,便要更努力去证明这个假设是错误,而不是找出支持这个假设的证据。”   阿怡点点头,明白阿涅的意思。她曾读过关于逻辑学的书,书里举出乌鸦做为例子.?因为看过一万只黑色的乌鸦便认定“乌鸦都是黑色的”是不合理的,因为只要找到一只白色的乌鸦,便全盘推翻了“乌鸦都是黑色的”这命题。要证明“乌鸦都是黑色的”,便要反过来,假设“世上有不是黑色的乌鸦存在”,然后证明这假设不可能。   当然,要证明这一点几乎是天方夜谭。阿怡亦担心,这次到学校调查,根本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证据。   没办法,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阿怡想。   “我……我想要一份名单,那十八个嫌疑者的。”阿怡指着电脑萤幕里的试算表。“我回家后会再细看一下他们的资料,说不定会记起某个名字或某张脸孔。”   阿涅斜视阿怡一眼,表情像在说“你这笨蛋就算‘细看’一百遍也不会想到线索j,可是他还是伸手往键盘按了几下,十秒后再从桌下取出一张A4纸。阿怡打扫房间时留意到,阿涅的办公桌下有一台小巧的印表机。   “拿去。”阿涅漫不经心地递上名单。   “这一列就是他们的网站连结吗?就是那些什么脸书、Insta什么的?”阿怡指着纸上一个直栏,向阿涅问道。虽然她不熟悉网络,但前阵子她为了小雯时常浏览不同的网站,她觉得名单上的连结未免太短,不像是网址。彳   “你真麻烦。”阿涅没有回答阿恰的疑问,自顾自地再按几下键盘,然后将印表机吐出来的第二张纸交给对方。跟之前的名单不同,这一张两面都印满文字,密密麻麻的,加起来大约有一百多行。   “这么多?”阿怡问。   “名单上的是缩短了的超连结,我把浏览器中的那个书签资料夹全印出来,你自己看着办,反正是连小学生也懂的配对——你不会连小学生都不如吧?”阿涅挖苦道。阿涅编写的工具自动将网址改成超连结再写进纪录里,假如网址是https://tler.colelluiy一,名单上只会显示“cutelcuteuiyi”,但用指标一按便能打开相对的网页。阿怡要求打印出来的纸本,上面自然不会有网址的全写。   “好了,区小姐,现在你该满意了吧?”阿涅再打一个呵欠。“后天早上十一点半我会去你妹妹的中学调查,你有兴趣便准时到学校大门跟我会合。现在麻烦阁下高抬贵脚,移玉步离开寒舍,容许在下补眠,感激不尽。”   阿怡对阿涅故意装客气的夸张态度有点不爽,但她没有发作。她还有不少问题想问阿涅,例如那十多人之中谁嫌疑最大、阿涅在搜集各人的资料时有没有发现他们当中有谁跟小雯关系密切、他有没有办法查出小雯到底有没有做过文章指控的那些坏事……不过,她知道此时难以从对方身上问出更多的情报,加上阿涅遵守承诺,一天之内替她挖出所有嫌疑者,还约定共同到学校调查,阿怡就觉得她也该暂时放手。   走在楼梯上,阿怡虽然觉得身体疲累,但心里踏实了一点。   “咦?早安。”阿怡刚从阿涅的寓所回到大街,就迎面遇上一位妇人,对方主动跟她打招呼。她细心一看,想起对方就是两个礼拜前,她初次来访时遇上的那位女士。   “早、早安。”阿恰微笑着点点头。   “你是半个月iHIJ来找阿涅的那位小姐吧?”   “是的,我姓区。你是这儿的住客吗?”   “不啦,我只是钟点清洁H,逢周三和周六来替阿涅打扫。”妇人稍稍举起提着的红色塑胶桶,阿怡看到里面放着一些清洁工具。“你叫我香姐就好了。”   阿怡心想这位香姐做事一定马马虎虎,阿涅的房子一副几年没打扫的模样一不过她心念一转,说不定这不是香姐的错,阿涅一定不喜欢别人动他满屋的“垃圾”,香姐可能只替阿涅清洁厨房和厕所而已。   “区小姐,我不碍着你啦,有机会再见。”香姐嘴角含笑,微微点头。阿怡心想对方赶著工作,也就随便一句,跟对方道别。   她觉得香姐的态度怪怪的,但反正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就没理会。可是当阿怡走到水街下斜坡时,她再一次明白了。   一个年轻女生,饕发凌乱,一副没睡的样子,在早上九点多独自离开一个单身汉的公寓,不被人当成倒贴才怪啊——一想到这儿,阿怡不禁掩脸扶额。   “算了,就让他们误会吧。”阿怡暗自想道。阿怡的心思全放在小雯的事情上,那十多张脸孔——包括袁老师的——在阿怡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一想到那些平凡的脸孔背后隐藏着置人于死的恶意,就不免感到寒栗。   然而另一个疑问更令阿怡感到不安。   到底小雯为何被这种人盯上?   她真的有连姊姊都不知道的真面目吗?   201S-05-2一星期四   “别担心”   22:17   1■我给你的Wifi帐密来自预付卡?追查不到的”   22:19   “嗯。”   已读22:20   你在给那家伙的email写了什么?”   22:24   “我只想吓吓她,说要公开那张照片……”   已?22:24   “我那天看到她一脸平常地跟他人谈笑,不由得赀得很愤怒。”   已?22:25   “为了教训她我便写了那些信……”   ea22:25   1■你没有做错,错的是她”   22:26   “她玻璃心要自杀是她的事”   22:29   “她咎由自取”   22:30   “但我会不会犯法?教唆自杀好像有罪……”   已a22:30   “假如你有罪,那家伙的罪更重”   22:32   死有余辜”   22:33   第五章   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大堂内,施仲南走在人群当中,四处张望。   时间是晚上十点十五分,文化中心音乐厅刚举办完王羽佳跟香港管弦乐团的演奏会。文化中心位于尖沙咀海旁,是香港艺术表演的主要场所之一,中心占地超过五公顷,主大楼里有一个能容纳四百人的小剧场、一所备有一千七百个座位的大剧院,以及一间合乎国际标准、设置超过二千个座位的椭圆形音乐厅。纵然香港素有“文化沙漠”的蔑称,但古典乐演奏会依然有不少捧场客——当然无人知道,这些观众中有多少人由衷喜爱艺术,而又有多少人只是附庸风雅,以金钱来换取假装懂得品味文化生活的虚荣心。   施仲南完全不懂古典音乐。在刚才的演奏会中?钢琴家和乐团演奏了布拉姆斯的〈降B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德布西的〈大海〉以及拉威尔的〈波丽露>,施仲南对乐章大都感到陌生,就只有对〈波丽露〉的旋律有丁点印象。事实上,他对表演毫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如何在观众席中找出司徒玮。   昨天施仲南听到司徒玮提起这场演奏会时,他便兴起到现场假装偶遇对方的念头。他也想过到司徒玮居住的服务式公寓附近碰运气,但比起在街上相遇,音乐会的场4C3似乎较容易打开话匣子。   然而施仲南一直碰不上司徒玮。他昨天下午用手机上网订票,却没留意这场演奏会有上千位观众。因为他在表演前一天才购票,他只订到最便宜的座位,坐在楼座左侧最高的位置-   根本看不到靠近舞台的堂座观众。他在进场前也试过在大堂寻找司徒玮,可是他无法在那些穿戴整齐、貌似上流社会人士的人群中找到对方。   音乐会完结后,施仲南抢先离开音乐厅,希望尽快跑到下一层的堂座出口拦住司徒玮。他深信司徒玮这种有钱人会买最贵的票,既然楼座的高价座席中不见对方,那司徒玮铁定坐在堂座正中央的区域。不过,施仲南对文化中心的布置间隔不甚了解,他跑到堂座出入口时,不少观众已走到音乐厅外面,令他错过仔细搜索司徒玮的机会。他只好无奈地走进人群,尝试在喧嚣的群众中找出目标人物。   可是他在人丛中穿插了十五分钟,依然一无所获。   “这没辙了吧……”就在离场观众走了约一半,施仲南准备放弃的时候,眼角余光扫到一道黑色的身影。在大堂近售票处的一列展览板前,穿着黑色西装的司徒玮正和一名高大的外国男士愉快地交谈着,他身旁还有一位穿红色低胸礼服裙的盛装美女。   在看到司徒玮的一瞬,施仲南眼前一亮,立即抖擞精神,将脑袋里准备好的说词整理一遍,再缓缓地走近对方,假装阅览着司徒玮身后展览板上的芭蕾舞表演资料。他暗中打量着司徒玮身旁的人——那外国人没结领带,看来有五、六十岁,似乎是跟司徒玮有生意来往的人;至于红衣美女,施仲南乍看以为是他见过的那位Doris,但细心一看却是不同人,即使这位女性也是拥有姣好脸蛋、仪态出众的美人儿。当他靠近那三人时,他听到司徒玮正和那外国人用英语道别,外国人热情地说着“你再来香港记得找我喝一杯”之类。   “咦,你不是Richard的部下吗?”   当施仲南跟司徒玮目光对上时,对方先打招呼道。施仲南心里暗暗叫好,毕竟让对方先发现自己,更容易降低刻意制造碰面机会的突兀感。   “啊!是司徒先生!晚安。L_施仲南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说.?‘原来您昨天提起的演奏会真的是这个啊!当时我就不好意思问。”   司徒玮莞尔一笑,说:“你特意来找我?”   “不,我有一位朋友热爱古典乐,他拉我陪他,我对乐画和演奏家都不清楚。”施仲南继续扯谎:“昨天我本来想跟您说,但我始终对古典乐认识不深,万一我朋友找我听的是不入流的音乐会,那说出来便糗大了。”   “哈哈,原来是这样子。你朋友呢?”   “他约了女友,所以先走了。”   “哦,今天是假期,你朋友丢下女友,反而抓你,起听你没兴趣的古典乐?”   “我算是有点兴趣,只是认识不深……但我友人的女友只喜欢陈奕迅,要她静静地听两个钟头古典乐,大概会要了她的命。”施仲南打趣说道。这番话虽然是虚构,蓝本倒有其人——Joanne曾说过很喜欢听演唱会,但觉得听“没有歌星的音乐会”是浪费金钱。   “陈奕迅好像曾跟欧洲某乐团办过演唱会,那你的朋友便可以跟女友一起去看了。”司徒玮笑道。   “司徒先生对刚才的演奏有什么感想?”施仲南问道。   “王羽佳的钢琴实力毋庸置疑,但重点是港乐配合得很好,梵志登的指挥恰到好处,没有被钢琴抢去风头,亦没有让乐团盖过钢琴的风采。布拉姆斯第二钢协是首很难控制的乐曲,这晚的演出,绝对不会给不少欧洲乐团的演奏比下去。你觉得如何?”   “啊,我还是入门级,不懂得分好坏。不过我想连我这种门外汉也听得出来,钢琴和乐团的合作很出色。”,   施仲南对古典乐一窍不通,听到司徒玮的评语,只能说些笼统的感想,充撑场面。他知道自己在一夜之间没可能通晓管弦乐的技巧高低,为了防止弄巧成拙,他编出朋友抓他听演奏会的借口,如此一来,即使他说出再愚蠢的意见,也不会引起司徒玮反感。   “梵志登是荷兰有名的小提琴家和指挥家,他担任港乐的音乐总监,就让表演挂了保证。”司徒玮滔滔不绝地说:“港乐也是历史悠久的乐团,也许香港人不大清楚,但港乐其实有超过一百年历史,比伦敦交响乐团或费城管弦乐团还要早成立,虽然当时称为‘中英管弦乐团’,改名叫‘香港管弦乐团’是一九五七年的事情。港乐的指挥也不乏国际知名的音乐家,例如苏联传奇作曲家萧士塔高维奇的儿子马克森?萧士塔高维奇就在港乐当过首席指挥……”   看到司徒玮口若悬河,兴奋地细数古典乐的知识,施仲南心里就冒出一句“上钩了”。   “司徒先生,不如我们喝杯咖啡,让我再向您详细请教?”施仲南稍稍转头,望向文化中心大堂一角的星巴克。   然而,司徒玮稍稍一怔,露出怀有深意的笑容。   “很抱歉啦,今晚不大有空。”司徒玮边说边以手臂绕过女伴的背后,亲密地揽住对方的纤腰,再向施仲南打了个眼色。那红衣美女嫣然一笑,表情带点别扭,身子却顺从地靠在司徒玮身上,胸脯几乎要从低胸晚装蹦出来。施仲南不自觉地瞄了她的乳沟一眼,再惊觉这会令人留下坏印象,立即将视线放回司徒玮身上。   面对司徒玮的回复,施仲南无法应对。他有想过司徒玮拒绝邀请的可能,也设计了好几个死缠活缠的借口,可是这在他预想之外。正当他企图拖延一下,不让这段对话提早结束时,司徒玮却先开口。   “不如我们另外约时间吃晚饭?反正我在香港很闲。”   求之不得——施仲南心里冒出这一句。   “那就最好了。”施仲南从西装里袋掏出名片,恭敬地递给对方。“上面有我的手机号码。”   司徒玮从口袋掏出一支BlackBer^手机,爽快地按下号码,施仲南裤袋里的手机立即响起来。   “这样你也有我的号码了,我们下星期再约吧。”   施仲南没想过对方如此干脆,之前还想过要用什么计谋才拿到这号码,结果得来全不费工夫。   司徒玮凝视着名片,说:“我记得你叫Charles,但名片上没这名字?”   施仲南搔搔头发,苦笑道:“老实说,我平时很少用洋名,就连老板也是叫我阿南罢了。”   “哈,那我也叫你阿南就好了。”司徒玮朗声笑道。“事实上,我也有些关于GT网的事情想问你,我们之后见面再谈吧。”   施仲南愣了愣,他没料到对方原来也有盘算——到底他有什么事情想问?是特别要问我这个员工吗?不可以直接问李老板吗?   “我……我会对老板保密的。”施仲南狠下心,说出这句。他不知道这选择对不对,但他很清楚,有时办大事要冒险押一记重注。   “你是聪明人。”司徒玮笑着再打一个眼色,这令施仲南知道自己押对了。   司徒玮和女伴告别离开后,施仲南站在文化中心大堂一隅,露出微笑。   这太顺利了——施仲南将司徒玮的手机号码加进通讯录。这是施仲南预想中的最好情况,而事实上,他也有猜想过能顺利跟对方私下会面,因为司徒玮在北美生活,习惯交朋结友,施仲南自己又是“技术总监”,对方该有兴趣多聊一下。   “一切依计划进行,接下来便要考虑碰面时如何推销自己了。”施仲南一边往大门走过去,一边暗想。他很清楚香港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想得到想要的东西?就要靠自己,争取到底。   “不好意思。”   就在施仲南推开玻璃门的一刻,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刚好要走进文化中心,那女生发觉自己挡住对方的去路,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再闪身推开旁边另一扇门。施仲南瞄了那陌生的女孩子一眼,却霍然想起那个姓区的女生。纵使他知道那个女孩的死跟自己脱不了关系,他却没有半点悔意,甚至没有丝毫同情。   我们活在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弱者被淘汰?不过是自然法则下的正常结果——潭南想。   施仲南很快便忘掉这个女生的事。毕竟他现在的脑袋里,仍因为和司徒玮顺利见面而充满多巴胺,心情异常亢奋。然而,他并不知道刚才他跟司徒玮交谈之际,在大堂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   当他以为交上好运时,却不晓得这个躲在暗角的跟踪者,已经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好几天,为他的命运带来意料之外的不确定性。   2   星期一早上十一点二十分,阿怡站在油麻地以诺中学大门前,等候阿涅。   这天她本来要上班,但为了调查,只好向主管要求调班。主管对阿怡近来的工作态度颇有微词,可是几年来阿怡在岗位上没犯过什么大错,平曰做事又勤快积极,加上他知道阿恰家中遭逢巨变,唯有睁一眼闭一眼,口头上提醒阿怡尽快处理好私事。阿怡也很清楚,她不能老将一作推给同事,只是她现在殚心竭力于找出害死小雯的凶手之上。   在刚过去的周末,阿怡花了不少时间浏览阿涅名单中的嫌疑者网页。那十八人之中,除了在丧礼上见过的舒丽丽和杜紫渝外,其余尽是陌生脸孔。纵使阿怡像网络跟踪狂一样,连脸书中的陈年往事或Instagram里的昔日旧照也一一挖出来,但结果就如阿涅所暗示,任凭她怎么努力细看,她都没找出半条线索。   看毕名单上嫌疑者的社交网页后,阿怡不死心,决定将阿涅给她那张纸上其余无关的连结全数检阅。她想起跟舒丽丽一起出席小雯丧礼的赵国泰,说不定阿涅判断错误,kidkit727或共犯在这些不是使用iPhone的学生之中。有些网址由无意义的数字和字母组成,把它们逐个输入浏览器并不容易,阿恰好几次将小阶的“L”当成“1”、英文字母“0”当成数字“0”,一个网址可能要键入两、三次才能打开,但这无阻她发掘嫌犯的决心。   只是,光有决心,对事情没有帮助。   周六一整天,阿恰几乎寸步不离家中电脑萤幕,而星期日她要值早班,下班后她归心似箭,心思全放在阿涅给她的名单之上。可是浏览过上百个网页,阿怡依然看不出半点端M,她无法在小雯的同学的社交网站中找到妹妹的身影,顶多只看到一些“疑似”悼念的短文。在赵国泰的脸书上,阿怡就看到这样的一篇近况更新:   Kenny Chiu   2015/5/2122:3一再会了。我本来不相信有天堂地狱之说,但现在,我只能祈求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希望你能在那边好好生活。   永别了。   或许就如阿涅所说,校方下了禁令,同学们都有默契地删除了和小雯相关的文字和图片,防止事件被记者和网民渲染闹大,但阿怡有种感觉,就算老师要学生们这样做,这些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也不一定会听从,况且拥抱网络的世代习惯每天都贴文和贴他们要删除特定内容应该不轻松,总有漏网之鱼。所以阿怡不禁猜想,小雯本来就不常出现在这些学生的脸书或推特上——kidkit727的文章中那句“她没有知心朋友”,再一次像恶魔絮语般在阿怡耳边呢喃着。   在阿涅记下的百多个网址里,有些不是学生的社交网站,而是网络讨论区的连结。阿怡在键入网址后,发现浏览器蹦出花生讨论区时,心头不由得一沉。那些都是小雯自杀前网民们针对地铁事件的讨论,大部分阿恰早在两个月前已看过,如今再读到这些满怀恶意的文字,更令阿恰感到痛苦。   而当阿怡打开一条貌似平凡的花生讨论区网址时,萤幕上现出来的,却几乎叫阿恰窒息。   那是一幅少女的半裸照片。   跟之前的八卦版的讨论串不一样,这帖子位于成人贴图版。花生讨论区有成人资讯的区块,包括让用户谈论性话题的交流版,有让他们交友——不管是“朋友”还是“炮友”——的成人征友版,亦有张贴十八禁成人色情图片的阽图版。成人贴图版版规列明?图片不能展露性器官,相中人亦必须年满十八岁,然而前者可以从照片内容判断,后者却没办法证明,即使贴文者声称照片主角已成年,那女生到底是十八岁还是十五岁,就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阿怡打开的讨论串里,标题为“本地粉嫩援交少女”,张贴者贴了五张照片,相中人是一个只穿着白色内_的女生,她跪在床上,展露毫无遮掩的胸部。照片没有拍到女生的样子,脖子以上就只有下巴勉强被摄进镜头。头三张照片都是女生在床上摆出不同的、生硬地宝弄裸胸的姿势,第四张则背着镜头,内裤褪到大腿上,露出光溜溜的屁股。第五张最叫阿怡嚼心,照片里除了没露脸的女生外,还有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他将脸孔凑近裸女的左胸,伸出舌头作势舔对方的乳头。那男人的脸上打了马赛克,就只有嘴巴和舌头的部分没有遮盖。从照片的角度来看,这男人一手抱住少女,另一手拿着手机自拍。胖男人没穿上衣,虽然照片没拍到他的下半身,任何人看到这照片时也会猜测,他大概早脱掉裤子了。   阿怡看到这串照片后,眼前一黑,不愿意接受妹妹出卖身体的“事实”,反胃感、悲伤和忿恨交错。然而她冷静下来,再次将视线放在这些照片之上时,她才察觉自己摆了个大乌龙——那女孩子不可能是小雯。小雯比照片中的女生矮小,胸部要小一点,而且垂在肩头的头发长度也不一样。最重要的是,阿怡自小照顾小雯,曾每天替年幼的妹妹洗澡,她很清楚妹妹胸口和腰间有多少颗痣,这跟相中裸女身上的特征完全不同。   阿怡吁了一口气,开始猜测阿涅为何收藏了这帖子。在阿涅记下芸芸花生讨论区的连结中,就只有这一条是成人贴图版的。阿怡猜,或许这女生是小雯的同学,这些床照跟妹妹的   “私人恩怨”有关,但阿怡在第三张相的背景里,发现卧床一角有一件蓝色的校服,这校服和小雯学校的白色制服没半分相像。   “啊,搞不好那混蛋故意戏弄我……”当阿怡花了半个钟头反复盯着这几张照片后,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她估计精明的阿涅早料到自己会抓住这些资料不放,为了教训自己,特意加上一个令她难堪的网址,假如她心情低落质问阿涅,对方便可以大大奚落一番,以此说明“外行人就不要多管闲事、自寻烦恼”之类的歪理。阿怡想,她继续执迷于这些照片和其余上百个网页只会令阿涅奸计得逞,于是她终于关上电脑,让自己离开沉迷了两天的虚拟空间。这时已经是星期天的晚上十点。   这一夜阿怡再次梦到小雯,可是梦境却叫她从沉睡中惊醒。她在梦里看到一个脸上挂着马赛克的胖子在一家夜店里抱着小雯亲热,旁边还有一群看不清脸孔的男人围观,拿着手机拍照和拍影片。露出妩媚表情的小雯任由那胖子为所欲为,为自己宽衣解带,更似乎享受着对方在身上各处的揉搓。眼看胖男人压在妹妹身上,有所动作之时,阿怡急得大声喊叫,可是躺在沙发上、已被脱光的小雯没有理会,还对姊姊投下嫌恶的眼神,就像在说:“你管什么?你真的关心吗?”   阿怡早上起床时,噩梦的片段仍残留在她的思緖中,教她很不好受。不过因为今天约了阿涅到以诺中学查探,所以她还是抖擞精神,作好心理准备。   然而老天爷就像特别讨厌阿怡似的,让她离家时在信箱里发现令她烦恼的信。   房屋署寄来“特别调迁”的配房通知书,说已编配好新的住所给阿恰,通知她在七月七号前到新屋村的办事处办手续。信中所列的屋村是天悦村,位于新界元朗天水围。这封信勾起阿怡跟房屋署主任见面的不快回忆,令她这天的心情更为沉重——她决定无视这信,毕竟她有权拒绝两次编配的房子,只是她难以估计下次和再下次会不会给她送上更偏远的屋村。   天空就像配合阿怡的心情一样,乌云满布,一副快要下雨的样子,可是偏偏没洒半滴下来。站在以诺中学校门外,阿怡眺望马路两边,希望看到前来的阿涅,可是她只看到一个貌似拾荒为生的老妇、一个站在路旁正在等车的西装男,以及两个看来像退休人士、边走边闲聊的大叔。在这个时间,学校区的路上行人不多,即使以诺中学对面是一家叫“天景国际”的四星级酒店,早上十一点多仍未到退房的时间,所以只有一辆旅游巴士停在路边,不见那些聒噪的大陆旅客的踪影。   等了十数分钟,阿怡看了看手表,发烧已过了十一点半。她心里正骂着阿涅不守时,却突然想到,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私下跟袁老师通电话改期,放自己鸽子。她赶紧掏出手机,按下阿湼给她的号码。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   一串铃声从阿怡左方传出,她回头一看,便看到缓步向她走过来的阿涅,他手上拿着之前用来拨给袁老师的那支旧式手机,正低头检查来电。   “急性子的人可干不了大事。”阿涅直接按下拒绝接听的按钮,走到阿怡身边,劈头第一句不是道歉,反而是讥讽对方的话。   “你怎么仍然穿得如此寒酸!”阿恰没理会阿涅耍赖皮,因为对方的外表更刺激到她。阿涅依然穿着那条七分裤,上半身则是那件红色的运动外套,虽然拉链拉至领口,但阿怡猜里面还是一件绉巴巴的T恤。   “我有好好穿鞋子啊。”阿涅举起右脚,让阿怡看到他穿上了休闲鞋,而不是平日穿惯的露趾凉鞋。“这身打扮是休闲时尚风,你不懂的。”   “你跟袁老师说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不想她误会,以为我跟你这种臭男人交往啊!”“你介意什么?”阿涅冷笑道:“你认为你还会跟她来往吗?抑或你打算跟她成为闺中密友?她以为你和什么男人有关系,跟你又有何瓜葛?”   阿恰想反驳阿涅的“歪理”,可是面对这个能言善辩的家伙,她找不到任何能赢过对方的字句,只能呆呆地站在原位。   “今天就是有很多像你的笨蛋,只在乎人家如何看待自己,以为世界绕着自己旋转。我劝你不要读什么文学名著了,改看《你管别人怎么想》和《自以为是的猪》吧。”阿捏一脸鄙夷之色,说:“你别忘了今天的目的是找出那个躲在网络后面的家伙,若然袁老师就是kidkit727-那么你还会不会在乎她如何看我们?”   阿怡为之语塞。   “走吧,”阿涅向校门踏前一步,“你不跟上来,我便干脆自行调查了。别忘了我今天姓‘王’。”   两人走进学校,向一位校工道明来意,对方便给他们别上访客名牌,再带他们到中央大楼三楼的教职员室。以诺中学有三栋主要建筑物,分别是东翼大楼、西翼大楼和位于两者之间的中央大楼。袁老师正等待他们,所以阿恰刚露脸,袁老师便主动离开座位,上前迎接。   “我负责说话。”'在袁老师步近时,阿涅对阿怡命令道。虽然阿怡想反抗,但眼见袁老师已来到面前,只好无奈接受。   “区小姐,您好,别来无恙吗?”袁老师说。“这位是王先生?,”   “您好。”阿涅换上一副亲切的表情,热情地跟袁老师握手。“谢谢老师您一直照顾我们家小雯。”   站在阿涅身边的阿怡闻言不由得愣住,但她立即回过神,装出同意的样子。阿涅的语气就像说明自己是小雯家人,阿怡除了因此感到讶异外,也对他变脸之快而吃惊。她猜,阿涅是特意作弄她,明知她不想袁老师误会二人的关系,却故意扮成小雯的未来姊夫。   “雅雯是个好孩子,可惜……”袁老师话到嘴边,却没有说下去,似乎不想勾起阿恰的伤心事。“我们还是别站着说话吧,请跟我来。”   袁老师带着他们走到一间小小的会客室,房间里有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两旁共有八个座位。房间一角有饮水机,袁老师斟了两杯茶放在阿涅和阿怡面前。   “这是雅雯遗留在置物概的书本。”袁老师将一个白色胶袋和一本小册子放在桌上,胶袋看来有六、七本书的厚度。   “谢谢。”阿捏接过胶袋。   “另外这是同学们书写的悼念册。”袁老师轻轻按着小册子,说:“雅雯走得突然,同学们一时虽以接受,我们就让他们将心底话写下来,好让他们平服心情。”   阿恰翻开以活页装订的悼念册,只见每页都有大同小异的慰问语——“永远怀念”、“一路好走”、“沉痛哀悼”之类。不少留言没有署名,阿怡不禁猜想,小雯的同学们会不会只是把这本悼念册当成老师发下来的功课之一,敷衍地写几个字了事。二十多页里,仅有两、三页写得较长,其中一页抓住了阿怡目光:   雅雯,对不起。请原谅我的懦弱。知道你离开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们的错。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愿你安息,希望你的家人能克服哀痛。   文章没有下款,阿怡无法知道作者是谁,可是这篇留言令阿怡心生疑宝,猜测对方会不会就是kidkit727本人。犯人对害死小雯感到后悔吗?可是文中的“懦弱”又是什么意思?从kidkit727寄来的信件中,阿恰才没有感到一丝“懦弱”。   在阿怡翻阅册子时,阿涅再次向袁老师致谢,说:“谢谢。拖了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不,不打紧。”袁老师微笑着点头:“我明白您们需要一点时间。”   “谢谢您的体谅。”阿涅向袁老师微微鞠躬,说.?“希望小雯的事没有为您们添麻烦,我也明白校方要处理这种情况很不容易。”   “我们有按照教育局的危机处理指引办事,所以一切也在控制范围之内。”袁老师悄悄   瞥了阿恰一眼,再说:“去年雅雯在地铁遇上事件,我们已启动了相关机制一次,四月那篇文章在网络流传时,我们也成立了处理小组进行协调。除了有一些不明事理的家长指责我们没能预防事件发生,同学们的情绪大致上平静,也算不上什么麻烦。”   “花生讨论区那篇文章应该造成很大的波澜吧。”阿涅说.?“恕我冒昧问一句,那篇文章对小雯有很严重的抹黑,对她有很多不实指控,校方有对同学们展开调查,寻找涉事者吗?毕竟这事对校誉影响很大吧。”   阿怡很意外阿涅会单刀直入问这个问题,但她也很想看看袁老师的反应。   袁老师脸色一沉,说:“王先生,您说得对,那篇文章的确造成不少伤害。不过,我们身为教育者,重视的是孩子的将来,我们最优先处理的,是避免加深学生的恐惧和不安,保持正面积极的态度和行为,做为学生的榜样。同样地,在雅雯离开后,我们亦秉持相同的精神,去协助同学们克服伤痛,重建他们的信心与安全感。”   “真是辛苦您们了。我也相信学校的制度很完善,只是意外难免,我们只能慨叹人生总会遇上不幸。”阿涅边说边点头:“对了,我没记错的话,袁老师您教的是中文科?”   “是的。”   “我想知道,小雯有没有在作文功课里写了什么?我也不是想追寻她做那个决定的原因,只是想多了解一下她离开我们之前,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想法。”   “我记忆中没有什么特别的……”袁老师低头沉思,再说.?“您们先等一下,我去找一找。我们中学会保留学生的作文功课,选出优秀的文章刊登在校刊,余下的在新学期才发还学生。不过我想就目前来说,雅雯的遗笔对您们来说更有意义。”“那麻烦您了。”   话毕袁老师便离开会客室。阿怡确认对方走远后,转过头想问阿涅提及作文功课的目的,是否想确认某些事情,可是她刚开口,阿涅便再次命令道:“有事待会再说。”阿怡只好闭嘴,默默地环视会客室的环境。就在她看到挂在墙上的校徽时,她才赫然察觉,这是妹妹过去三年每天生活的地方,小雯曾在这个校园里存在过。透过会议室的窗子,阿怡看到L字形大楼另一边的走廊,有个穿着白色短袖校服裙的学生,正抱着课本,蹦蹦跳的跟同伴边走边聊。在她们身上,阿怡仿佛看到小雯的影子。   但小雯已经不在了。   刹那间,阿怡感到鼻头一酸,可是她忍住泪水。她知道自己坐在这个会客室的意义。她要找出害死妹妹的凶手。这使命让她坚强起来,她暗暗起誓——在找出犯人之前,决不会再流下半滴眼泪。   阿怡偷瞄了阿涅一眼。阿涅正襟危坐,神态从容,恰如其份地饰演“自杀少女家人的亲友”的角色。阿怡这时才发觉,阿涅这天的打扮并不算太糟,虽然七分裤跟运动外套未免太随便,但这身装扮其实跟一般人没大分别。阿涅也有刮干净胡子,消除了那股流浪汉的邋遢感。阿恰回想,大概是先入为主,她一直觉得阿涅不修边幅,事实上除了初次见面外,每次跟阿涅碰面,对方脸上也没有留着难看的胡碴。从刚才他跟袁老师的对谈来看,阿涅的外表更使对方卸下心防,阿恰想,假如阿涅穿上正装,问长问短的搞不好惹来袁老师猜疑,侦探的身份会暴露——毕竟没有侦探会穿七分裤和运动装,跟客户一起进行调查吧。   说不定这又是什么“社交工程”——阿恰暗想。   不一会袁老师回到会客室,手中拿着一叠对折的原稿纸,阿恰猜想应该有十数张。   “这是本年的作文功课,共有十份。”袁老师将原稿纸放在阿怡和阿涅面前。阿怡看到稿纸上熟悉的笔迹,睹物思人,顿时有点难过,但她没有分神,立即伸手翻阅。作文题目都很寻常,诸如<一年之计在于春〉、〈我的理想职业〉、〈上茶楼见闻〉之类。当中较艰深的题目,大概是〈试就《论语》“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谈谈你的看法〉。   “小雯的成绩不太好?”阿涅瞄到稿纸上的分数和批改,问道。文字写得工整漂亮的学生往往让老师留下好印象,作文分数会打得较高,可是即使小雯字写得不错,每一份作文也只是六十分上下。   “中等,不算好也不算差。”袁老师微笑着回答。“大部分孩子都未有能力写出好文章,雅雯的强项在理科,作文写得不够好,也能理解。”   虽然袁老师嘴巴上说得动听,阿怡在稿纸上看到袁老师的评语.?“行文尚算流畅,但内容空洞,没有针对题目写出重点”、“论述模糊,宜多用心书写”,其中〈我的理想职业>I文的分数更是最低,袁老师在空白处写上“自述文不宜兜圈子,由衷写出心声就好”。   “雅雯不擅长写作。”袁老师看到阿怡在仔细阅读小雯的文章,说:“她文字运用得不错,但内容颇浅薄。我想是人生经验不足,只要……啊,我失言了,很抱歉。”   阿怡很清楚袁老师那句没完成的话是什么。“只要假以时日累积人生历练便能写好了”——可是小雯已经没有未来。   “不要紧,谢谢老师您拿这些文章给我。”阿怡微微点头,以示谢意。她仿佛从稿纸上看到她不熟悉的妹妹,能藉此追忆故人。阿怡这时才想起,小雯自升上中学后便再没有向她请教学业上的问题,功课温习全靠自己,所以她不知道近年小雯的成绩如何。   “小雯以前在班上乖巧吗?”阿涅问。   “她中一时还有点调皮——那时候我负责她班的中文科——但后来就渐渐改变了。”袁老师转向阿怡,说:“大概在中二下学期吧,因为……因为令堂的病,雅契变得较内向。”   听到对方提起母亲,阿怡心里一阵黯然。   “她在班上有没有知心朋友?她曾提过一、两个名字,但我记不起来……”阿涅继续装作区家的熟人。   “这个嘛……她以前常常跟Lily和国泰一起,可是后来似乎就疏远了……”   “是舒丽丽和赵国泰吗?这么说来我便记起了。他们好像曾来过家里作客,但我倒没碰过他们。”   阿恰差点受不了阿涅凭空捏造,但想到对方可能在套话,就忍住不打断他。   “对,就是他们。我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但依我看多半是感情瓜葛。现在的孩子都很早熟=”袁老师叹一口气。   “感情瓜葛”这四个字,恍如针刺一样狠狠地扎了阿怡一下。阿怡一直以为妹妹仍是个小孩子,跟恋爱之类无缘,可是如今她无法确定自己的看法正确。她想起kidkit727寄来的那张可疑照片,又想起文章中指斥小雯抢人男友,她愈来愈觉得自己不了解妹妹。   “除了他们之外,小雯还有好朋友吗9.跟其他同学关系如何?”阿涅问。   “嗯……我想不起来,印象中她和其他同学的关系也没有什么特别。假如王先生是想问雅雯有没有被霸凌,我敢保证绝对没有。”   “不,不,我没有那种意思,很抱歉让您误会了。”   “去年雅雯在地铁遇上那案子后,班上初时的确有些流言,尤其是男生之间更是说得绘影绘声,但校方很快作出辅导,孩子们也明白他们的态度会二度伤害雅雯,所以都收敎起来。那篇网络文章出现后,学生们也没有异常表现,我想也是之前辅导的效果。”   “袁老师,请问可以让我们跟小雯的同学碰碰面,聊聊天吗?像国泰和丽丽,他们有出席小雯的丧礼,我们想向他们致谢。”   “啊……”袁老师态度有点犹豫,但随后说:“好吧,反正期末考后,学生们上午用来补课和核对试题,下午都是自修和社团活动。现在快到午休,我带您们去教室找他们。”   “谢谢。”阿涅边说边将装参考书的胶袋推给阿怡,示意她负责拿,而自己则将桌上的悼念册和作文功课叠好,顺手带着。   袁老师陪伴阿涅和阿恰离开会客室,可是刚回到走廊,阿涅却将袁老师拉到一旁,说了几句悄悄话。当阿恰察觉时,袁老师却对她点头,说有事情要先回教员室处理。   “袁老师有事情要办?”当走廊里余下阿怡和阿涅二人时,阿怡觉得奇怪,问道。   “我不想让她妨碍我们,所以打发她了。”   “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跟她说你有病。”   “嗄?”阿怡怔了一怔。   “我说你一直无法放下妹妹的事,经常失眠,医生提议可以跟妹妹的朋友倾谈一下,解开心中的郁结。”阿涅回复平时的语气,说:“老师在场的话,那些孩子一定有所顾忌,这对你的‘治疗’没有帮助。这样子她便不会碍手碍脚。她已告诉我教室在哪,叫我们待午休钟声响起时去找他们就行。”   虽然阿恰对阿涅胡诌自己有病感到不满,但也能理解他的理由。   “袁老师真体贴……”阿怡说。   “哼,体贴个屁。”阿涅突然露出不屑的样子,斜视了身后的教职员室一眼。   “咦?”   “先走再说。”阿涅推了推阿怡/住走廊尽头的楼梯走去。   二人下了楼梯,走到无人的操场一隅,阿涅随手翻开小雯同学们撰写的悼念册,一边浏览内容一边说:“这种老师简直混帐,真令人讨厌。”   “你说什么?”阿怡对阿涅的话赀得费解,袁老师明明很亲切地回答他们的问题,还有求必应,既拿了作文作业给他们,又允许他们跟小雯的同学见面。   “我说,那种‘生物’不配称为老师,顶多叫做‘学店奴才’。”阿涅狠毒地说。   “她哪儿得罪你了?”阿怡对袁老师印象良好,所以听到阿涅的诋毁,不禁有点动气。“嘿,你这种人真易被朦骗,以为口头上会说漂亮话的人都心地善良。”阿涅冷笑一声,说:“这个袁老师表面态度友善,但心里想的,却只有自己。只要稍微触碰敏感的话题,她都第一时间撇清关系,强调校方按照什么指引什么机制做事,我呸。那些话更是搬字过纸,直接从教育局的指示引用,我看她已经熟读那些文件,对不少家长说过相同的话……就像这本悼念册,里面只有两、三篇用心书写的留言,其余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既然同学们没有这个心,又何须弄这种门面工夫?袁老师根本就不在乎,只是像机器人一般依照‘标准作业程序’去处理。刚才你称赞她体贴,但你不知道她最初的反应——当我提出希望跟你妹妹的同学单独见面时,她说的是‘这不大符合规矩,而不是关心我这要求的原因,或是会否勾起学生们的伤心事。比起学生的情绪,她更在乎学生的家长会否投诉。”   “可'可是袁老师有出席丧礼!你怎可以说她不关心学生啊?”   “她出席丧礼时跟你说过什么话?”   “我不大记得,就是慰问之类……”   “她没有道过歉吧?”阿涅直视着阿怡双眼,问道。   “好像……没有。她又没有错……”   “就算将孩子视为独立个体,身为老师,没察觉学生行为有异,不该为自己的疏忽而感到内疚吗?即使无法阻止你妹妹自杀,她也该向你致歉吧?我不是要她叩头认错,但假如一个人有多少同理心,自己教导的孩子不幸自杀了,至少会流露出丁点愧疚——但她刚才完全没有。千错万错,都是他人的错。我很清楚,她这种人不会打从心底说对不起,因为她只将‘老师’当成一份普通的职业,替‘雇主’挡掉麻烦,是‘员工’的责任。我们身边就是充斥着这种自以为‘安守本分’的家伙,却不知道自己已变成不懂思考、自甘堕落的废物,令这个社会愈来愈腐烂。”   阿恰无法反驳。虽然阿涅这番话宛如某些反社会主义者的论调,但她无法否定。   “不过,如此一来,袁老师就不会是kidkit727。”阿涅换了语气,缓缓地说。   “为什么?”   “她不会让自己——和学校——惹上如此大的麻烦。假如她真的跟你妹妹有什么血海深仇,她也不会利用网络抹黑制造舆论,因为这会连累她的工作。对她来说,她希望学生们都像工厂的原料,毫无个性地注入相同的模具复制成相同的人偶,再送进名为社会的机器里,成为不起眼的齿轮。因为她也视自己是这样的一枚齿轮罢了。”   一时间,阿恰内心五味杂陈。她觉得阿涅的说法未免太极端,但她的确从来没有以这个角度去思考。她自小便接受了“努力念书、努力工作,在社会当个有用的人”的说法,认定这才是理想的人生,但如今经历了母亲和妹妹急逝,她不禁想到底“当个有用的人”有何意义。   “……你向袁老师要小雯的作文干什么?”为了变换心情,阿恰问道。   “你知道吗?即使是言不由衷的文章、虚构的创作,作者还是会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个性。”阿涅说话时仍继续翻阅悼念册。“不过对§人来说,花一百年也看不出这些姻即吧。”   阿怡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兜圈子嘲弄自己,不过为了避免对号入座,她只好默不作声。   “时间差不多,我们到教室外等吧。待会你负责打招呼,但之后由我发问,你别乱说话。”阿涅阖上悼念册,将小雯的作文当作书签似的插在册子当中。   阿涅带领阿怡往学校的东翼大楼走过去,在梯间和走廊上拐弯转角没有半分迟疑。阿怡对阿涅如此熟悉环境感到讶异,本来想问他是否曾经来过,但回心一想,对方九成是先从网络取得蓝图,掌握了校园每一个细节。   赵国泰和舒丽丽跟小雯一样,念三年B班,教室在东翼大楼四楼。午休钟声响起,学生们纷纷从教室涌出来,不少孩子对站在门外的阿怡和阿涅投以奇怪的目光。当赵国泰和舒丽丽步出教室时,阿恰还没出声叫住他们,他们已先注意到阿怡,表情带点错愕地向她点头行礼。   “你们是国泰同学和丽丽同学吗?我是……”   “你是小雯的姊姊。”赵国泰打断了阿恰的话。   “嗯。这是我的朋友,‘王先生’。”   “叫我‘诚哥’就可以了。我们来学校取回小雯遗下的课本,想到不如跟小雯的同学见见面,问袁老师小雯跟谁最要好,她便告诉我你们的名字了。说起来,你们曾到过丧礼送别小雯吧?谢谢。”阿涅说明后,国泰和丽丽茫然地点点头。阿怡留意到他们听到阿涅提及小雯时,眼神有一点变化。   “别、别客气。”丽丽回答。她的声音很小,跟她清爽的外型不搭调。   “你们现在去吃饭吗?不如跟我们一起用餐?”阿涅再度挂起亲切的脸孔,说:“小雯走得很突然,可能的话,我们想多从她的朋友口中听听她过去在学校的生活。”   丽丽跟国泰对望一眼,似乎有点犹豫,但国泰还是点点头,说:“好的。不过我们只在学校食堂吃午饭……”   “那正好,怡姊姊也想看看小雯平时吃午饭的地方。”阿涅说。   阿恰不知道阿涅的话是否由衷.但她对此心怀感激。过往小雯就在校园的食堂跟同学一起用餐,难得可以跟妹妹观看相同的风景、吃相同的食物,阿恰觉得这多多少少能填补心中的遗憾。   食堂在校园西翼大楼一楼,靠近学校正门。以诺中学没规定学生一定要留在校园吃午饭,不过学校食堂价钱便宜,学生们都乐意光顾。只是由于今天是期末考后、暑假之前的上学日,同学们不用从短暂的午饭时间里挤出二、三十分钟来温习或进行社团活动,于是大部分学生都选择外出悠闲地用餐,食堂里只有平日一半顾客,跟往日摩肩接踵的盛况大相迳庭。   食堂的蟹点选择不多,虽然叫做“食堂”,其实不过是个稍具规模的小食部M,外加一个放满桌椅的空间而已,就连餐具器皿都是用完即弃的塑胶制品。阿怡没有胃口,只点了一份三明治,相反阿涅点有猪排午饭套餐,而国泰和丽丽都要了汤面。他们坐在食堂一个角落,旁边有窗子,越过篮球场和树丛便能眺望燕立在窝打老道、二十多层高的天景国际酒店。当国泰和丽丽吸啜着面条时,阿恰不由得盯住他们面前的桌面——他们将手机放在桌上。因为学校规定上课时手机必须关上,学生们都会趁午休时开机查看新讯息,国泰和丽丽自然不例外。本来阿恰食欲不振,对手上的面包感到味同嚼蜡,看到丽丽的iPhone就更令她食不知其味,教她不断猜想犯人是不是就是面前的这个外表纯朴的女孩子。   “你们跟小雯感情很好吗?”阿涅边切着猪排边轻松地问道。   “嗯……算是吧。”国泰回答道。不过就连阿怡这么迟钝,也察觉他有点不自然。   “我记得你们曾陪身体不适的小雯回家,对不对?”阿怡插嘴道。   阿怡说这句话,本来只是想带话题,拉近彼此的距离,方便阿涅刺探,没料到国泰和丽丽表情大变,就像警觉到天敌接近的野生动物。同一时间,她的小腿在槿底下被阿涅狠狠踹了一记,她痛得转头望了阿涅一眼,可是对方表情没半点变化。阿怡猜,阿涅叫她住口别抢白。   “小雯好像很喜欢‘一世代’?”阿涅一副轻松的样子,就像没留意到面前二人神色有异,谈起其他话题。阿怡不知道“一世代”是什么,但在这话题转变之下,丽丽的表情明显放松下来。   “嗯,我们都很喜欢……最初是我迷上的,然后我介绍给小雯,她也成为歌迷了。”丽丽说。   “他们那首£^550:0230缩杂为2>〇   “3E06B2A252F3。理论上,只要找到使用这个MAC位址的iPhone-便找到kidkit727。”阿怡惊讶得差点站起来,脱口嚷道:“那我们快回学校想方法检查那十八个人的iPhone的什么MAC位址啊!”   “已经检查过了。”   “咦?”   “先给你上一课无线网络技术入门。”阿涅说:“你知道什么是W5吧?”   “就是一种让手机或平板电脑无线上网的技术。”阿怡答。从阿涅口中知道kakit727利用地铁站的W5连线寄信给小雯后,她昨天特意在图书馆找了一本介绍无线上网技术的入门书来读。虽然今天一般人查资料都习惯使用网络,阿怡仍然偏爱从书本上获取知识。   “那么,当你按下手机或平板,指示它连上WiR网络时,中间发生什么事?”   阿怡呆然地瞧着阿涅,完全答不上腔。她看过的入门书只谈及如何应用。   “我就知道你对这全不了解。不过老实说,今天大部分智能手机用户也不了解,只知道从长长一串Wifi网络中挑出自己要连接的名字,按下后便能上网。”阿涅指着柜台后一张告示。“你看到那儿写着什么吗?”   阿怡回头,看到墙上的告示写着“免费Wifi服务”,下方有另一行小字“ID:piscesFreewsj。   “简单说,假如你想用这家咖啡店的免费wifi上网,你只要打开手机,选择名字叫piscsFreewifi的网络,那便完成。”阿涅将小雯的手机放在桌上,让阿恰看到画面上   的一串名字:“PiscesFrceWifi J、“ogr”、“Y5None”、“>5-3lx5-03i j.而在   “pisccsFrccwsJ旁边写着“已连接”。   “这些‘csr、‘Yszone’等等的,就像‘piscesFreewif一,一样,是我们附近的一些站台。你可以将它们想像成一根根天线,这些天线各自连接到地下的光纤网络线,你用手机上网,就是进行‘手机——站台——地下光纤网络线,的连接。这部分明白吧?”   阿怡点点头。   “再来便是一般人不会在意的部分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手机上会出现‘CSLJ、‘Y5zone’'‘piscesFreewir等名字?”   “手机会从某处收到这些名字?就像收音机,调对频道便能听到声音?”   “答对一半。站台会广播自己的名字和其他资料,当你的手机进入这站台的讯号范围,两者便能收发讯息。你没答对的一半是,你的手机也会主动发出讯息,即使没有连上任何网络,它也会向附近的站台传送资料。”   “咦?不是你在手机按下连接时才连上的吗?”   “不,在那之前机器们早已交流不少讯息了。事实上,即使手机已连接上某个WS网络,它还是会每隔一阵子发出讯号,收集附近的其他站台资料。这种手机发射的讯号叫Probe Request,就像在说‘我是一台手机’请问附近有没有可以跟我交谈的站台?’,而站台听到这讯号后,便会发出Probe Response,就像回答‘您好’我叫piscesFreewifT是可以连接的站台’。如此一来,你才能在手机上看到它的名字。”   “好,我明白了。但你干嘛要我明白这些?”   阿涅将那支白色的迷你手机放在桌上,跟小雯的红色手机并排,说.?“因为在学校时我的手机一直冒充站台,记录了附近所有手机Request讯号。刚才忘了说明,P3be Request的资料里,包含MAC位址。”   阿怡低头一看,发现白色手机萤幕上排满一行行文字,而正中有一行反白,显示着“3E:06:B2:A2:52:F3”。   “刚才kidkit727的手机就在我们身边。”阿涅轻描淡写地说。   “那、那是……丽丽?”阿怡惊讶得口吃起来,她想起在食堂时丽丽放在橙面的iPhone。   “根据时间纪录,这个MAC位址从我们到教室找丽丽后便经常收到,不过不一定是她,也可能是当时在场的另一人,甚至是楼上楼下的人——W5讯号可以穿透墙壁和地板。”   阿恰猛然察觉阿涅的暗示。他们刚才见过的三个使用iPhone的嫌疑者,都一直和他们相距不远——郡主在四楼的活动室、杜紫渝在五楼的图书馆,而且她们可能也在食堂吃过午饭,只是阿怡没有留意。而当她和阿涅找郡主和杜紫渝时,排球队就在大楼下方的球场练习,丽丽的手机自然仍在范围内。   “所以犯人是丽丽、郡主或杜紫渝……”   “不一定,但讯号最早在教室收到,所以我们的确要集中调查你妹妹的同班同学。”   “为什么不一定?”   “有两个原因。”阿涅啜一口冰拿铁,再说。“|,我们无法排除真正的kidkit727碰巧身处西翼大楼的某处。因为我们没遇上,便将目标减小至我们曾交谈的对象,这是欠缺思虑的结论。”   阿怡点点头,不过她心里觉得,还是那三人的嫌疑最大。   “第二,这会是一盘冷水,”阿涅苦笑一下,“MAC位址不像指纹,是可以修改的。”   “咦?”   “只要使用某些程式,MAC位址便能以人手修改,而事1上,一Phone5S后的机型,配合   iosoo的话,它在发出Probe Request时的MAC位址有可能随机改变,只有在连接上W5站台时才会使用真实的位址。苹果公司宣称这样做是为了保障客户隐私,但不少企业对手认为这不过是苹果想垄断资讯的一种手段。”   “那刚才的调查根本没意义啊!”阿怡失望地嚷道。   “不,不,不。”阿涅浅浅一笑,说:“我刚才在学校收到‘3E06B2A252F3,这串位址,已经令调查获得一大进展。首先你要明白,就算新的iPhone有随机改变MAC位址功能,它巧合地编出跟‘3E06B2A252F3,相同的机会率,只有二百八十兆分之一。你可以想像到现实里这机会率跟‘不可能’同义吧。”   “但你刚才说,这什么位址也可以使用人手改动啊?”   “对。我们的对手之一是‘老鼠’——那个真正擅长电脑技术、躲在‘小七’背后支援的家伙。假如他比我们想像更聪明,那MAC位址可能是陷阱.是用来误导侦查的手法。他可能指导过‘小七’如何使用软体修改MAC位址,就像他教对方利用地铁站上网寄信来隐藏身份,换言之‘小七’寄那些信给你妹妹时,可能暂时改动了他的iPhone的MAC位址,我之前从网络商拿到的,正是‘小七’布下的陷阱。那软体很简单,只要有老手指导,就连你也能在五分钟内学懂。”   “那我不就说得对吗?”阿怡困惑地问。   “你还未明白。我们面对两个可能:假如‘老鼠’没有替3小七,修改MAC位址,那么我们便能从手机确认谁是‘小七’。”   “假如有修改过呢?”   “假如有修改过,那拿着JE06B2A252F3,手机的人,便是‘小七’想陷害的人一为什么他不修改成另一个完全无关的编号?我猜你有读过推理小说吧.你把它换成”指纹,便容易理解了。”   阿怡听懂了阿涅的解释。假如小雯收到的信是凶器,那kidkit727当时留下的MAC位址便是指纹。犯人有预谋作案,他大可以使用一些“不存在的人的假指纹”一以2>o位址而言,就是一串随机乱数。可是,现在他们发现凶器上的指纹跟学校某人吻合,这便代表即使是陷阱,真凶也一定跟指纹的主人有关。   就算kidkit727不是小雯的同班同学,也一定跟班里的同学关系匪浅。   而且他可能有心诬陷某人,让对方顶罪。   “那……无论如何,我们也该找出这个‘3E’什么的机主吧?”阿怡问。“因为他一是犯人,一是被犯人存心陷害的人,不管哪一个都对我们的调查有帮助?”   “这说法没有错,不过我还有其他手段可以用。”   “什么手段?”   “区小姐,我说过很多次,你别管我用什么方法调查,总之结果令你满意就好。”   阿恰无奈地努努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放凉的茶。   “你这台手机比小雯的迷你多了,但竟然能够冒充站台套取人家的资料。”阿怡伸手指推了阿涅放在桌上的白色手机一下。   “它能做到的远比你想像的多。”阿涅露出贼笑。“与其说它是手机,不如说它是一台微型电脑,它的硬体软体都大幅改动过。”   “它能做什么?”   阿涅摸着下巴.沉默数秒,再说:“好吧.姑且让你开开眼界。你看看那边。”   阿怡循阿涅指着的方向望过去,相隔两张桌子外,有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生.正拿着平板电脑浏览网页。她背对着阿怡,所以阿怡能越过对方的肩膀,看到平板上的画面。   “怎么了?”阿怡问。   阿涅捡起白色手机,轻轻一推,从手机底部推出一个小小的键盘。阿怡这时候才明白这迷你手机有两公分厚的原因,而阿涅拿着手机,拇指飞快地移动,像是在操作什么。   “猫、狗、兔子,你给我选一个。”阿涅边按键盘边说。   “什么?”   “猫、狗或兔子。”   “兔子吧。”阿恰不理解阿涅的问题,随便说了兔子。   “留意那女生的平板。”阿涅说。   阿怡再次望过去,看到那女生正在看新闻网站。当对方按下画面的一条连结时,阿怡差点将正在喝的茶喷出来。   那个网站上显示一张白兔的照片,而新闻标题写着“英国发现守护圣杯的杀人兔子”。   看到这新闻的女生愣住,用指头拉动一下萤幕,似乎对这页面觉得很奇怪。她往回后退一页,再按一次连结,那兔子的照片却没再出现。   阿恰回头望向阿涅,只见他得意地笑着,并且将手机萤幕转向阿怡——上面正是刚才出现在那女生平板上的兔子照片。   “你骇进那女生的平板了?”阿怡小声地问。   “党。”   “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怎做到的?”阿怡以为骇客要用上很多工具或仪器,又或者像电影一样,要潜入机房接上一堆电线,才能做到刚才阿涅所做的事。   “wifi。免费的公共Wifi充满破绽,不过更重要的是现代人根本毫无自觉,缺乏安全意识。”阿涅笑了笑。“像你这种对电脑一无所知的人反而好一点,今天太多人以为自己驾驭科技,却不知道自己正在操纵着超过自己能力所及的机器。”   “免费的WS充满破绽?”阿怡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很好奇,毕竟阿涅就像表演魔术,示范了攻破网络安全是如何容易。   “你猜我是如何令那女生的平板显示出那‘杀人兔子’页面?”阿涅反问。   “你控制了她的平板丨?”   “不,没有。”阿涅笑道,再指了指概台后那张写着“PiscesFreeWifi”的告示。“我控制的是她所连接的wa站台。”   “咦?”   “这叫‘Man In The Middle中间人攻击,.简称MITM。骇客用的技术其实很多很单纯,说穿了比三流魔术还要简单,只是披上科技外皮,一般人便觉得深不可测。”阿涅瞄了还在用平板的女生一眼。“我刚才让我的手机冒充成piscesFreewBi的站台,因为我的讯号较强,所以那女生的平板便自动接上我的机器,而我同时连接上真正的PiscesFreeWifi,于是我便成为一个隐形的中间人。你知道浏览网页时,电脑做了什么?”   阿恰摇摇头。   “用最简单的方法说明的话,就是当你打开一个网址,你的电脑便会将网址送出去,远方的服务器收到你的要求,便将对应的文字和图片送回你的电脑,不过你的电脑要跟服务器沟通,要先经过中间的W5站台。就像图书馆,有客人想借《哈利波特>,跟站在柜台的你说明,你于是走到某书架取出书本,再交给那位读者。你就是W5站台。”   这个例子阿怡一听就懂,毕竟这是她每天也遇上的工作。   “而现在我做的,便是穿上图书馆员制服,在入口弄了一个假的概台。客人以为我是馆员,告诉我想读《哈利波特》,我知道后便脱掉制服,走到真正的概台,向你要求同一本书。你把书给我后,我再转交给那位客人,那对你和那个谮者来说,都不会察觉当中有异。”   “但这样子你便知道他要借的是《哈利波特》了。”   “对,那个读者的隐私便会完全暴露。而且更好玩的是,假如我耍一点手段,对方点的是《哈利波特》,我却换成只有书皮是《哈利波特》、内容是《索多玛一百二十天》的小说……”   阿怡恍然大悟。刚才那女生按下连结后,阿涅便拦截了那个要求,然后将“杀人兔子”的数据传送给对方。以阿涅的例子来说,如果那个读者对《哈利波特》一无所知,那么在读到那本动了手脚的小说后,他搞不好会真的以为《哈利波特》描写的不是发生在霍格华兹魔法学校的神秘冒险,而是在西林古堡纵欲学校里上演的变态罪行。阿怡又想到,若然刚才的新闻不是荒露的杀人兔子,而是较合乎现实的内容,那女生很可能不会察觉异常,将阿涅伪造的消息当成真实。   “啊!”阿恰高呼一声,再压下声音说:“那假如刚才她登入网上银行,你便能得到她的帐号和密码,甚至可以作出虚假的指示,要她转帐一笔金钱到你的户头……”   “银行的话还要多做几个步骤,例如偷渡伪冒银行页面来避过验证,但你说得对。”阿涅耸耸肩。“你给我十分钟的话,我连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在哪里上班、感情生活如何、最近有什么烦恼、内衣穿什么尺寸等等都能查出来,给我一个小时的话,我甚至有方法诱导她的想法、改变她的行为。所以我跟你说,你不懂电脑其实也有好处,至少你不用担心因为网购了某些情趣用品而被他人知道你有什么特殊性癖。”   阿怡感到背脊一凉。她早听说过网络隐私问题严重,可是她一直以为只是像小雯遭遇的不幸那样子,照片和资料被人恶意公开,而且是万中无一的案例。阿涅让她察觉到,现代人以为自己住在隐密的房子里,却不知道那只是玻璃屋,天晓得有多少双眼晴看过屋戈的私人生活。   看到面前这个男人一脸不在乎地啜着冰咖啡,阿恰就更感到心底发毛。到底自己有多少隐私被阿涅查探过了?即使自己没有使用一般人常用的网络服务,阿涅还是知道她的银行存款数字,也清楚她的上下班时间。阿怡联想到,也许对方知道的远多于此,在他面前,自己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而唯一让阿怡觉得安慰的是,此刻这个可怕的男人跟自己站在同一阵线。   “啪。”阿涅突然伸手,捡起放在桌上的小雯手机,连同那支“骇客手机”一起塞进外套的左边口袋。阿恰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用意,只见他表情一变,再次挂上刚才在学校使用的亲切笑容。   “记住,别插嘴。”   阿涅丢下这一句后,稍稍站起向咖啡店入口招手。阿恰转头一看,赫然看到国泰就在榧台旁,对方正大步向着他们走过来。   “诚哥、怡姊姊。”国泰有礼貌地打招呼,放下书包却没有坐下,说:“我先去买喝阿涅点点头,可是阿怡还是一脸讶异。待国泰走到一台点咖啡时,阿怡匆匆坐到阿涅身旁,抓住他问道:“为什么他在这儿?怎么他好像跟我们约好的样子?”   “我不是说过吗?‘我们只能等下一个机会’。”阿涅笑道。“为了弥补你的失误,我留了一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便奏效。”   阿怡想起在食堂跟国泰和丽丽告别时,阿涅递上了手机号码。   “啊!刚才在图书馆你的手机响,是他打来的……”   “他约我们在这家咖啡店见面,说还有一些关于你妹妹的事情想告诉我们。”   阿恰对阿涅没告诉她实情感到气恼,假如刚才她赌气,没跟阿涅共同行动的话,现在便只有他跟国泰私下会面,教自己蒙在鼓里。   “别乱插话。”阿涅没让阿怡再说话,而阿恰转头看到国泰正拿着,杯冰咖啡,回到他们桌前。   “不吃点东西吗?”阿涅问刚坐下的国泰。“我像你的年纪时,下课后都会饿得可以吞下一头牛。”   “不,今天……今天没胃口。”国泰微微一笑,可是连阿怡也看出这笑容有点勉强。   国泰坐下啜了一口冰咖啡,然后稍稍低头,一副想开口却又不懂如何开口的模样。良久,他瞧着阿怡,问:“小雯她……有跟你们提起我吗?”   阿怡不知道该不该如实作答,阿涅却先开口:“没有。”   “这也对吧……我想,她仍未原谅我。”国泰,脸哀愁道。   “你们之间遇上什么问题吗?”   “我……我们曾经交往过。”国泰颓然地说。“可是半个月便分手了。”   阿怡差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无法想像妹妹曾经谈过恋爱。国泰证实了袁老师提过的“感情瓜葛”,只是阿怡从来没察觉小雯有交男友的迹象。更重要的是,她害怕kidkit727散布的谣言是事实,小雯抢了人家的男友——如果这是真的,搞不好文章后半那些关于援交、嗑药的描述也并非虚构。   “你们怎么开始的?”阿涅问。   “我跟Lily小学时已经是同学,家也住得近,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国泰语气平穏,可是带着几分苦涩。“小雯跟Lily中一时同班,座位相邻,渐渐成为密友,而我也因为Lily的关系经常跟她见面。我们约定逢星期五下课后都来个小聚会,在这家咖啡店吃下午茶聊天,有时再逛逛旺角,那时候真的好快乐……升中二的暑假我们三人也时常一起去玩,然后……我……我渐渐喜欢上小雯了。”   阿怡努力回想,可是她无法想起前年夏季小雯平日的生活模样。对在中央图书馆上班的阿怡来说,暑期是工作特别繁重的时期,除了学生不用上学,平日上午有更多人使用图书馆,更有好些年长者享受免费冷气消磨时间,她和同事的休息时间也因而减少。阿怡想不起那个夏天小雯是否经常外出,毕竟她上班已很累,回家也鲜少跟妹妹或母亲闲话家常——事实上,她惊觉自己对那段日子的记忆近乎空白,每天公式化地起床'上班、回家跟家人吃饭、睡前读读小说、入睡。单调而重复的生活,就像纯粹将时间兑换成金钱,目的只为增加银行存款支撑家庭,过程毫不重要。   “升上中二后,Lily入选排球队,课后时常要练习,于是放学后都只有我跟小雯在一起。大约在十一月初,我对小雯表白,她好像有点吃1,但翌日便答应跟我交往。”国泰继续说。   “我当时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可是,不到一个礼拜.小雯的态度逐渐冷淡。我以为   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但她总是不肯回答。两个星期之后,她跟我说赀得性格不合,还是分手好了。我当时完全不理解,极力挽留她,但她的语气变得好可怕:::.”   “好可怕?”   “我觉得她是发自心底地讨厌我了。我从来没见过她这种表情,然后我也按捺不住,骂她对感情不认真,之后不欢而散。”   “所以你说小雯因为这件事一直没原谅你吗?”   “不,不,”国泰一脸愁容地摇摇头,“那不过是小事……都是我太笨了。我跟小雯分手后,她就像跟我和Lily绝交似的,那时候我失魂落魄,还好Lily一直鼓励我……于是我跟Lily在一起了。”   阿怡本来觉得国泰是个老实可靠的男孩,可是听完这一番话后,对他的印象打了折扣。她不是怪责对方和小雯交往,而是觉得他用情不专,跟妹妹分手不久又喜欢上另一个女孩。不过阿恰又想,也许只是自己太落伍,追不上时下年轻人的爱情观——搞不好这种速食的爱情才是王道,国泰没有脚踏两条船,已经是个乖乖牌。   “你们直到现在还是情侣吗?”阿涅淡淡地问道。   “嗯,不过当中也有过风波,就是当我知道事情的原委时。”国泰深深叹了一口气。“去年五月,我留意到小雯有点不对劲,从老师那边打听到她妈妈因病去世了……我觉得这时候应该抛开心结,尽道义去关心一下、支持一下。我曾经应承过Lily不会再为小雯操心,但小雯丧母,正常人也需要朋友安慰啊。当我告诉Lily我们一定要跟小雯重修旧好-Lily却依旧不愿意……我以为她是不肯原谅小雯之前伤了我的心,到头来被蒙在鼓里的人,是我。”   “丽丽跟小雯之间也发生了什么事情吧?”阿涅问。   “诚哥,连你也听得出来了,我真是个大蠢蛋……”国泰一脸懊恼。“Lily禁不起我再三追问,说出真相?.原来当小雯答应跟我交往后,她便找r.ly报告恋情,而我却不知道原来Lily从小喜欢我。Lily当时发飙,用狠毒的话责备小雯横刀夺爱,说要跟这种阴险小人绝交。大概出于自责,小雯不久便跟我提分手了。为了这个原因,小雯和rily一直迴避彼此,而我知道真相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结果我还是偏袒Lily,任由她们互相不瞅不踩……”   虽然像是小孩子玩家家酒,但阿怡也明白小雯他们三人当时面对的困难。十三、四岁的孩子最爱钻牛角尖,他们之间的友情亦很脆弱,再小的事情也足以做成裂痕,要修补却难若登天。她猜午饭时丽丽可能有冲动向他们坦白,但国泰为了保护女朋友,不让她承受责难,于是阻止了她,宁可之后私下约阿涅见面说明一切。   “所以小雯突然走了,你们都很后悔。”阿涅说道,语气没有半分怪责的意思。   国泰点点头,眼眶有点红。   “怡姊姊和诚哥今天找我们,一直没提这件事,我就猜小雯没有告诉家人她和我交往过,这就更令我难受。如果恰姊姊你要骂我就骂吧,不过请你不要怪Lily,都是因为我太迟钝,没察觉到她们的心情才会令小雯走上这条路……在她最需要我们时,我们却没有伸出援手,是、是我、我的错……”   一滴眼泪从国泰眼角滑下,他开始哽咽,话说得不清。阿怡没料到这个男孩会在她和阿涅面前流泪,一时手足无措,直到阿涅用手肘碰了她一下,指了指她的手袋,她才懂得掏纸巾给国泰。看到国泰难过的样子,她差点想告诉对方,真正害死小雯的家伙叫kidkit727,他根本不用负责。   国泰低头擦眼泪后丄二人都沉默了好f会。阿恰是因为阿涅指示所以不敢说话,而她猜阿涅不作声,是在等待国泰回复精神,好让他进行下一轮套话。   “国泰,”就在三人之间的沉默变得有点突兀之际,阿涅再次打开话匣子,“刚才你说答应过丽丽不会‘再’为小雯操心,是因为你在跟丽丽交往后,试过在某事上关心小雯吗?”国泰稍稍一怔,然后点头,说.?“是的。那次有点危急,所以我完全无视Lily意思……”“是指平安夜S华中心卡拉o K那一次?”   “诚、诚哥你知道了?”国泰声调隳惶,同时一脸疑惑。“小雯告诉了你?我以为小雯不会说出去,更何况当时她应该不清楚经过……”   “她没告诉我,我只是碰巧知道一些片段,再猜出一点端倪罢了。小雯发生什么事,我和恰姊姊都不清楚。”阿涅说。   国泰瞧了瞧阿涅,又看了看阿怡,像是无法立定主意说不说出自己所知的事。犹豫了好一会,他咬了咬嘴唇,说:“既然我坦白说了小雯跟我交往的事,我想我将这件事说出来也没关系吧。”   阿怡吞一下口水。   “那是前年的圣诞节前夕。本来我以为会跟小雯一起过的.没想到变了Lily。”国泰说得很慢,就像不愿意回想起当时三人陷入的窘境。“当时我好讨厌自己,即使跟Lily约会,心里仍在意小雯,我觉得自己是个烂人。那天黄昏我和Lily逛街,晚上准备去吃日本菜,结果在街上碰到音乐社的前辈,对方提起小雯。”   “那位前辈也认识小雯吗?”阿涅问。   “不算认识,但我们以前练习时,小雯和Lily来过参观,所以前辈知道我们是好朋友……当然他不知道我们之间的麻烦。那一天他看到我和Lily牵着手,大概猜到几分,就是不知道Lily和小雯闹翻了,所以完全没在意地说小雯的事情。他说在朗豪坊看到小雯跟一群男生女生走在一起,而前辈认得那几个男生之中,有两个是Band界恶名昭彰的混蛋,乐器玩得超烂,搞乐团纯粹为了容易对女生出手,传闻他们还会游说女生下海援交……”   阿怡听到“援交”二字,顿时想起那篇文章的指控。   “小雯跟他们相识吗?”阿涅再问道。   “不知道啊。”国泰皱着眉,显然因为此事而苦恼。“我打死也不信小雯会跟那种人来往,但他们那天的确一起就是了……我跟Lily吃饭时一直心绪不宁.最后终于忍不住,趁着上洗手间打电话给小雯。我打了两次小要才接,但她当时口齿不清,答非所问,我唯一听得出来的是她在一家卡拉0K。我担心她出事,于是对Lily说不可以放任小雯不管。”   “你的前辈说明小雯跟那些人一起时,丽丽在场吗?”   '“在,她听到一切。”   “她不在意吗?”   “那阵子Lily刚跟小雯绝交不久,我们平常都不会谈起小雯,所以前辈说见到她时,我们都有点尴尬,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当天的节目。不过我觉得Lily跟我一样在意,因为她晚上连最喜欢的海胆寿司也没吃完。”   “那你跟小雯通电话后,对丽丽说要找小雯?”   国泰点点头。“小雯的语气太怪异了。我本来以为Lily会叫我不要理会,但她却同意了,只是双一句‘可是以’一s—了’。后.便跑到^0-'诚_拉〇;^找小雯。”“你怎知道地点是t华中心?”阿涅眉毛梢梢扬起,一脸好奇地问。   “我挂线后回想起当时听到的背景音乐,那首许志安的斩歌只有一间卡拉OK连锁店有得唱,而旺角区只有琼华中心一家分店,于是我们便决定先到那儿碰运气。”   阿涅嘴角微微上扬,似是很欣赏面前这小伙子的头脑。   “你们在那家店里找到小雯?”阿涅问。   “不,说来也捏一把汗。”国泰吁一口气,说:“十点半左右,我和rily刚到琼华中心附近,就在街上看到小雯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向西洋菜街走过去。我立即上前拦住他们,那两个家伙竟然还恶人先告状,瞥告我别惹是生非,不过我大声高呼一句‘你们要对未成年少女做什么’,引来路人注意,他们便丢下小雯跑掉了。”   “小雯当时神志清醒吗?”   “她迷迷糊糊的,像是被灌酒或下药了。”国泰提起这点时依然极之气愤。   “幸亏有你啊。假如你没有及时赶到,天晓得小雯会被带到哪儿了。”阿涅语气颇有嘉奖之意。他再问:“接下来你和丽丽送小雯回家?”   “嗯,我们扶她到麦当劳坐了一会,再搭计程车送她回乐华村。在车上小雯稍微清醒,嘴巴一直在嚷着什么,好不容易我才听得懂她在说‘别告诉我妈妈’。于是我们便推说小雯在派对上身体不舒服了。”   知悉事情的真相后,阿怡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她庆幸小雯被国泰拯救,另一方面,她担心小雯在卡拉OK里到底吃了多少苦、被人占了多少便宜。她突然想到,说不定母亲知情——当晚周绮蓁通宵照顾小雯,这种事情可瞒不过人生经验丰富的母亲的法眼。   “这件事除了你和丽丽外,还有没有人知道?”阿涅直捣核心,触及事件的关键处。阿恰在旁紧张地聆听,知道这关系重大,因为kidkit727寄了那张卡拉OK照片,假如没有外人知晓的话,那丽丽是kidkit727的嫌疑便大增了。   “这……这也有点小意外。”国泰不安地瞧了瞧阿涅,说:“照道理,这件事应该只有我和Lily知道,可是后来学校里传出风声,说我们的年级有女生在圣诞前夕被不良分子搞上了,尤其在高年级学长的圈子里谈得更热烈。由于没有透露女生身份,所以老师们都没有行动,只有校长在早会时说过几句‘谨言慎行’之类的废话。我向音乐社的前辈打探,听说那两个借玩乐团把一混蛋之中,其中一人的表弟在我们学校就读,说!流一一一一雇是出自他的口。”   阿怡对这答案感到失望,可是她瞥见阿涅微微颔首,仿佛国泰的说法正合他的心意。   “诚哥、怡姊姊,今天你们说过我和Lily到过丧礼送别小雯,要向我们道谢,但我只感到愧疚,因为我们辜负了小雯,欠她太多太多了……”国泰一脸愁苦地说。“在小雯失去母亲时,我们没有安慰她;在她遇上地铁色狼后,我们没有陪伴她;在网络上那篇文章疯传时,我们没有站在她身边支持她……我们一直只考虑自己,担心气氛尴尬、担心彼此心存芥蒂,结果我们永远失去和好的机会了……我们没资格当她的朋友,更没有资格获得你们的一句谢谢……”   “国泰,事情已过去了,别太为难自己。”虽然阿涅下了“封口令”,阿恰看到国泰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按捺不住插嘴说道。“我很感谢你鼓起勇气,说出这些事情……我肯定小雯在另一个世界知道,她也不会怪责你的。你多多保重,还有要好好照顾丽丽,这样子小雯也会高兴。”   “可、可是……”国泰就像无法释怀,对阿怡那些老掉牙的说法通通听不入耳。   “如果你觉得自己有负于小雯,那就永远背负这份内疚吧。”   阿涅的话让阿怡喑吃一惊,国泰也抬头瞧着阿涅,奇怪一直亲切的“诚哥”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无情。   “人啊,就是一种既善忘又自私的动物。”阿涅语气平静,表情跟之前没两样,但阿怡隐约觉得他暂时卸下了面具。“寻求他人原谅,不过是一种利己主义的投影,因为得到对方的谅解,自己就可以洒脱地大步向前走了,但说到底,那不过是伪善。你觉得小雯不会原谅你嘛,那你就背负着这份愧疚,无时无刻记住你曾经亏待了一位好朋友,而且你永远无法补偿。你余下的人生永远无法摆脱这罪恶感,你可能会不时反省当年为什么没多走一步、多说一句话,后悔得心里绞痛,但你同时要记着,你有责任好好活着,因为你只有透过倾听自己的内心、做正确的决定,来消减心里的苦、赎自己的罪。这份沉重的愧疚会成为你的血肉,也会成为你是一个好人的证明。”   阿怡和国泰惊讶于阿涅的话,但国泰很快收起愁容,用力地点头。“嗯,诚哥,我明白了,谢谢你。”   “明白就好。”阿涅换回从容的表情,微微一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阿怡一直觉得阿涅歪理连篇,但刚才这番话,她也不肯定是道理还是歪理——至少,她觉得比她说的有力多了。   “对了,”阿涅放下杯子,“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认识杜紫渝吗?”   “她啊……同班同学,当然K-#不认识。”国泰的脸色一沉,像是被阿涅的话刺了一下。   “我们在食堂提起杜紫渝时,你好像想说什么。”阿涅轻描淡写地说。“我觉得有点奇怪罢了。”   阿怡想起国泰说“不知道小雯和杜紫渝交情这么好”的一幕。   “杜紫渝:.诚哥,你之前问过我和rily,小雯有没有惹到谁,会被对方抹黑之类,rily   说是郡主,但我觉得,真正要提防的是杜紫渝。郡主和她的姊妹淘没错是大嘴巴,但如果说会抓住机会打小报告的卑鄙小人,一定首推杜紫偷。”国泰语气变得冷峻,提到杜紫瑜的名字时,更是一脸不爽。   “她跟小雯有什么过节吗?”阿涅问。   “没有,但这家伙有很恶劣的往绩。”   “她干了什么?”   “这要从一年级谈起。”国泰稍稍收起他的不愉快表情。“中一时,我念B班,小雯和Lily读A班,而杜紫渝是她们班的班长。当时一年A班有一个叫小怜的女生,因为个性随和、成绩优秀,很受同学们欢迎,连我的班上都有人单恋她,但她拒绝了所有追求,有传闻说她和高年级学长交往,大概不是篮球队的明星,就是辩论队的队长。”   中一便谈恋爱,现在的孩子真早熟——阿怡暗想。   “后来……应该是一年级下学期,大约五月发生的吧。小怜被老师抓到,她跟一位高年级学生躲在屋顶亲热。事情闹得很大,小怜被迫‘自愿退学’,但因为另一方是已经考完公开试等毕业的学生,所以老师们没有什么可以做。”   “校方没有报警?即使是自愿,十三岁的女孩子仍被视为儿童,亲热什么的也会被当成猥亵定罪。”阿涅问。   “没有,因为学校怕弄成丑闻嘛。不过说‘猥亵’也太严重了,因为我听说不过是接吻而已。”   “啾一下算什么丑闻?”阿涅奇怪地问。   “因为跟小怜交往的高年级生是位学姐啊。”国泰说:“我们是教会学校,在某些事情上很保守的。”   阿怡和阿涅恍然大悟。   “杜紫渝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阿涅问。   “向老师打小报告的人就是她。”国泰语气带点不忿。“我某天有事要到教员室交作业,偶然看到训导主任跟杜紫渝在一角说话,神色凝重。我听到对话内容:‘你有亲眼看到?,‘是。,‘屋顶?,‘没错。,当时我不知道他们谈什么,但几天后事情曝光,我便知道他们谈的是小怜和学姐。据说训导主任像审问犯人般质问小怜,用难听的话骂她,同学们知道后都觉得很反感。今天是什么时代了,人家外国还容许同性婚姻哩!这不是侵犯人权吗?不过比起老师,我们更讨厌杜紫渝。”   “难怪你说比起那位郡主同学,杜紫渝更有可能抹黑他人,因为她有前科。”   “嗯嗯。”   “但她跟小雯没有不和吧?郡主至少试过因为旅行投票一事而不满小雯啊。”   “她跟小怜也没有过节啊,那为什么要害对方?小怜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国泰忿忿不平地说:“我在电视看过,说有种人自命正义,打抱不平,实际只是偏执狂、道德魔人,非得铲除所有不合意的‘罪恶’不可;小怜偷偷跟学姐亲热,在杜紫渝眼中就是死罪。她一定是打听到前年圣诞传闻的主角就是小雯,得悉片面之词,对小雯产生偏见,于是暗中对人说小雯跟不良青年来往……”   “小怜后来怎么了?有听过她的消息吗?”   “好像到澳洲升学了。她家里本来就蛮富有的,父母为了断绝她跟学姐的关系,直接将她送走。”   阿恰没想过会听到这种戏剧化的事件,而且她更没想过那个像书呆子的杜紫偷会是国泰口中的正义魔人。她记得午饭时国泰说过班上有“比郡主一伙更坏的同学”,她猜当时国泰心中想的一定就是杜紫渝。   “所以我听到你们说杜紫渝出席了小雯的丧礼,觉得很诧异。那家伙平日对人漠不关心,会去小雯的丧礼,一定是猫哭老鼠。”国泰悻悻地说。   “不过无论是丽丽说的郡主,还是你说的杜紫渝,都只是个人臆测而已,对吧?”阿涅说。   “那的确又是……”   “国泰,谢谢你跟我们说了这么多关于小雯的事。”阿涅微笑着说。“无论郡主和杜紫渝因为什么理由来小雯的丧礼,你们都是少数来送别小雯的同学,我看,这也是一种缘分。就算小雯离开了我们,她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阿恰附和地点头,虽然她知道阿涅话中有话。在kidkit727心里,小雯大概也是永远活著——只是以仇恨对象的身份活着。   国泰跟阿涅他们告辞时是下午四点十五分。他说排球队的练习在四点半结束,要回学校接丽丽。   “我担心Lily今天会胡思乱想。”国泰离开前,留下这样的一句话。阿怡很清楚他指的是今天丽丽跟她和阿涅见面的事。   看着国泰离开咖啡店的背影,阿怡思绪一片混乱。在校园期间,她几度认定某人是kidkit727,可是如今她感到迷惘,每个人都似乎有嫌疑。在态度上,“郡主”黎敏表现出犯人的特征,对阿怡和阿涅很不友善?.在动机上,“犯人是舒丽丽”的说法却更站得住脚,正所谓爱的反面就是恨,昔日好友反目——尤其因为感情问题而反目——会令人做出残忍的事情。然而,国泰最后对杜紫渝的指控也教阿怡意外,不由得猜想这个外表柔弱的1书馆员会不会有另一张不为人知的面孔。最令阿恰头痛的是,也许犯人在这三人以外,是小雯的其他同学,只是一连串巧合令他们误中副车,错将焦点放在这三个女孩身上。   “你还想待多久?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要回去了。”   阿涅从座位站起来,一脸不在乎地对阿怡说。   “到此为止?我们不继续调查吗?”   “区小姐,幸好你不是公司老板,否则你的员工一定被你操死了。”阿涅站在桌子旁,微微弯腰,低头对阿怡说:“你不过付了我八万多,别想占用我全部时间。”   “那你有没有结论——”   “你真麻烦。”阿涅打断阿怡的话。“结论嘛,我有九成肯定你要找的人就在今天跟我们见面的人里面。不过别问我理由,我在拿到‘决定性’的证据前才不会翻开底牌。”   阿涅不认真的态度令阿怡无法确定这是真话还是用来打发自己的托词。   “可是——”   “我真的要回去,不然芭芭拉要死啦。”   “芭色拉是谁?”阿恰诧异地问。   “我那棵万年青,我今早出门前忘记浇水了。调查有进展我再联络你吧。”阿湼话毕,头也不回地离开咖啡店。阿恰觉得阿涅不过是找借口逃跑,她记得阿涅家中窗前那棵观叶植物,可不像少浇一天水便会死的品种,更重要的是,她不认为阿涅是个会替盆栽起名“色色拉”的男人。   阿怡回到家才想起阿涅带走了从学校取回的一堆物品——包括小雯的参考书、作文功课'悼念册和偷回来的剧本等等。不过阿怡并不在意,因为到学校取回小雯的遗物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在于锁定嫌疑者。她再次回到电脑萤幕前,打开浏览器,从阿涅之前给她的名单上找寻丽丽、郡主和杜紫渝的网页。她期望在见过这些“嫌犯”后,再细心观察她们的社交网站会看出更多的线索。   在丽丽的脸书页面上,阿怡看到很多一世代的新闻转贴——她周末进行相同的“侦查”时都一一无视——以及不少菜肴的照片,当中又以日式料理较多,阿怡估计那是跟国泰约会时所拍下。阿怡其实不理解替晚餐拍照有什么意思,不过她看到似乎很多人也这样做,猜这是在网络流行的做法。郡主的脸书则充满自拍照,犹如偶像明星的网页,每则贴文的赞好数目比丽丽的多上百倍,而且照片下的说明文字都用上大量可爱的表情图符,阿怡很难想像那个高傲的郡主真人能以这种可爱的语气说话。杜紫渝只有一个部落格,里头都是读书心得,之前阿怡检查时因为没看到生活记事,她就直接跳过;如今再看,除了知道杜紫渝偏爱村上龙、张爱玲、卡洛斯?鲁依斯?萨丰、吉莉安.弗琳等作家的作品外,她仍然无法在这些简短的心得文里看出半点跟小雯有关的迹象。   虽然阿涅说调查有进展会主动找阿怡,但事隔两天,阿恰的老毛病又发作。她这两天上班都心不在焉,脑袋里只有丽丽和郡主等人的影子。她再次咀嚼阿涅的话,发现对方可能有意误导,因为阿涅说的是犯人在他们当天碰过面的人里面,换言之,kidkit727可能是袁老师或赵国泰,甚至可能是带他们到教员室的校工、戏剧社的众人、在图书馆看《Newton》的男生或咖啡店里平板被骇的陌生女性等等。阿恰愈想愈糊涂,也因此愈渴望阿涅跟她解惑。然而阿涅音信杳无,过去两天阿恰就只得干着急。星期三这天下班较早,阿怡离开图书馆后,不自觉地坐上电车,准备前往阿涅家中追问进度。   不过当电车驶到中环时,阿怡又后悔了。   小雯的事件令阿怡方寸大乱.终曰感到焦躁不安,可是她骨子里是个很理性的人,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她记起在小雯学校里,因为自己没听从阿涅的叮嘱差点坏了大事,不由得想是不是该放手让阿涅处理较好。阿涅那句“你委托我调查就请你信任我”言犹在耳,现在再去打扰,似乎于理不合。   阿怡内心交战多时,电车已驶进西营盘的范围。最后理性战胜了感性,她放弃了跑上第二街那栋唐楼追问骇客侦探的调查进展,选择在屈地街的电车站下车。   “横竖来到西环,吃碗面当晚餐吧。”阿怡心想。她想起来记云吞面的美味,这阵子节衣缩食,实在没吃到什么又便宜又好吃的东西。她打开钱包,确认一下余下的钞票足够多撑一个星期——距离发薪日还有一个礼拜——然后横过马路,往来记面家走过去。   “老板,劳烦你,一碗细蓉。”阿恰坐在柜台旁的座位。这时来记一位客人也没有,阿怡走进店子时,老板还盯着墙上一台小小的电视在看新闻。   “好,细蓉一碗……”老板走到锅子后煮面,再回头问:“你不用替阿涅买外带吗?”他果然认得我——阿怡心里暗暗叫苦,不过也想来得正好,可以趁这机会澄清误会。   “不,今天我只是自己来。我和阿涅连朋友都称不上,不过是工作上有丁点关系。”“工作吗……”老板用长筷子拨弄着锅子中的面条,汆烫十数秒后移到冷水冲洗一下,然后回锅再煮。“这样子啊。你真幸运,他愿意接受你的委托。”   阿恰闻言怔住,她只说“工作关系”,可是老板却知道她的委托人身份了。   “阿涅跟你提过我的事?”阿怡紧张地问。她以为侦探有保密委托人身份的义务。   “没有,不过跟阿涅有‘工作关系’的,十居其九是委托人吧。”老板笑了笑,将面条沥干,再继续煮云吞。   阿怡心里暗骂自己愚蠢,刚才她的发问正好证明了老板的猜测正确。不过既然打开了话匣子,阿怡决定乘势打探阿涅的底蕴。   “老板你知道他的职业吗?”   “略知一二吧,就是专门替人解决疑难杂症。”   “你刚才说我很幸运,是因为他很少接受委托吗?”   老板停下动作,怔怔地瞧着阿怡,再噗哧一笑,继续准备汤头。   “小姐,你似乎不清楚阿涅有多厉害啊?他啊,是个‘猛人’。”“"■猛人’?”   “黑白两道也不敢惹的‘猛人J。”   阿怡此时才明白“猛人”是黑道俚语中形容狠角色的那个“猛人”。   “阿涅……是黑道老大吗?”阿怡战战兢兢地问道。她知道骇客会干非法勾当,可是混黑道又是另一回事。   “不、不,”老板朗声大笑,“是比黑道老大更厉害的家伙,明明不是道上的,却连一众老大都敬畏三分,黑道吃了阿涅的亏,就只能摸摸鼻子叹一句倒霉。另外听闻他跟西区某警司有点交情,条子也得低声下气求他帮忙,黑白两道也吃得开,除了‘猛’之外我想不到更合适的形容词了。”   阿怡霎时想起当天被金发男和纹身男掳走的情境。在来记门外,她听到老板对阿涅说   “哪个笨蛋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杠上你”,理由就是如此。   “你看到这疤痕吗?”老板从炉灶后伸长脖子,用手将头发拨起,露出左边额角上一道约两公分的伤疤。“几年前有几个古惑仔来捣乱,说我的云吞有问题,吃得他们老大肚子痛。我以为他们来勒索保护费之类,可是我连个‘钱’字也未说,他们便发飙推倒店里的桌椅,柜台也被砸烂了。我开业二十多年,这种风浪当然见过,若然只是一次也能哑忍,可是这些臭惨伙居然隔个礼拜又来一次。第三次时我按捺不住,不自置力地阻止他们,结果脸上挂彩,要到医院缝上六针。”   “你没有报警?”阿怡不知道老板突然提起往事有何用意,但她顺着话题问道。   “有,可是没作用嘛,我这伤是混乱中跌倒弄成的,那些古惑仔很聪明,只破坏物件,没有对我出手,警察只能当作刑事毁坏案处理,比起杀人放火,调查的次序自然放到后面。”老阁转身边将云吞放进锅子边说:“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古惑仔后来没再来,就像他们老大消了气,又或者是良心发现之类。我差不多半年后才知道原因。”   “原因……阿涅?”   “嘿。”老板点点头。“虽然阿涅一直没说,但我从一些熟识黑道的友人探听到,那个老大走路了,据说是一个‘局外人’令他失势的。而且我那时才知道,什么云吞吃坏肚子只是借口,原来有商人看中我这店子,耍阴招逼我对生意灰心,只要我关门大吉,出售店面,他们便能收购整栋大厦,夷平再建高楼豪宅,赚它几十亿。”   “你怎么知道那个‘局外人’就是阿涅?”   “阿涅曾问过我那些古惑仔的特征、砸店时说话的内容,当时我还不知道阿涅的职业,只以为他好奇心有点重而已。我知道真相后问过他,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了句r要是来记关门,街坊都会觉得很可惜’。”   阿恰觉得老板未免太神化阿涅,但她回心一想,阿涅的确有能力从一些常人觉得无关痛癀的细节中找出有用的线索,而且他之前就在阿恰面前将两个古惑仔吓得半死。   “江湖内外不知多少人想请阿涅帮忙,但他鲜少应允,酬劳再多也请不动他,可是他有时又会随兴而为,好管闲事,所以我说小姐你真走运,他肯接你的委托。你有看过金庸的《天龙八部》吗?阿涅就像那位少林扫地僧,隐世高手,从不插手江湖事,可是若然出手的话,就连慕容复父子加上萧峰父子也不是他的对手……”   纵使阿怡有读过《天龙八部》,她可无法将武侠小说的人物套用在阿涅身上。老板似乎是个武侠迷,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地谈《天龙八部》的剧情,又提及电视剧各个版本的差异,什么当年的虚竹和尚变了后来的萧峰,以前的萧峰又成为了中国大陆的萧远山,听得阿恰一头雾水。   就在阿怡只能以点头和微笑来敷衍老板之际,对方端上一碗香气四溢的云吞面。馅料饱满的云吞配着嚼感十足的面条,加上鲜甜的大地鱼汤,令阿怡三扒两拨地将这碗细蓉解决掉。老阅替阿怡倒了一杯暖茶,更让阿恰觉得这顿饭堪称人间至味。   喝过茶后,阿恰掏出钞票结账。来记店面小,虽然晚市馨不多,她也不想占着座位不走。   “老板,大蓉加青,油菜。”就在阿怡等老板找赎零钱时,一个顾客走进来记,对老板说道。   阿怡听到“大蓉加青”,不由得愣了愣,回头看看说话的人是不是阿涅——然而她转头一看,那人更令她感到意外。   “咦,区小姐?”   站在门旁那个一头灰发、年约五十的男人,是Wendy的堂姑丈莫侦探。   “莫先生?”   “真巧啊……”莫侦探坐在阿怡旁边,顿了一顿,再说:“啊,你是来找阿涅吧,那又不算巧。”   “不,我今天不是来找阿涅的。”阿怡否认道。阿恰想,从她决定到来记吃面的一刻开始,她今天到西营盘就不算是来找阿涅吧。   “哦。但你知道这家面店,一定是阿涅介绍的吧?几年前他带我来吃过一次之后,我便上瘾了,每次经过西区都要吃一碗才满足。”莫侦探笑道。“今天很多面店为了节省成本,偷H减料,大蓉只放六颗云吞,但这儿用料十足,细蓉四颗大蓉八颗,真是老香港的传统口味……”   “你今天在西区有工作吗?”阿怡迴避使用“调查”、“侦查”等字眼,毕竟她不知道侦探业有没有行规,不能在公众场合暴露身份。   “就是你的委托啊。”   “我的?”   “阿涅要我替他查一些细节,我今天便来给他结果。”莫侦探边说边从桌上的筷子筒取出免洗筷,“他说我将你的案子丢给他,我就有义务提供一些‘售后服务’。不过这家伙很龟毛,明明是个电脑专家,却要我亲自跑一趟,说什么网络上传送文件不安全……”   “他要你调查什么?”阿怡紧张地问。   “那个红头发的不良青年啊,就是你妹妹照片中的……”   阿恰整个人从座椅弹起,向老板和莫侦探匆匆告辞后,急步往第二街一百五十一号走过去。   “健Di哒_哒_ni哒__——”   一口气冲上六楼后,阿怡死命按住门铃不放,只是那串吵耳的铃声仍无法充分表现她焦灼的心情。不一会,白色木门轻轻打开,钢闸后露出阿涅不快的面孔。   “区小姐,我不是说过我会主动——”   “我刚碰到莫侦探。”   阿涅眉头一皱,再叹一口气,打开钢闸让阿怡进入屋内。   “他跟你说了什么?”阿涅边说边回到办公桌后。   “你说过会找熟悉旺角的人调查那红发小子的底细,”阿恰不客气地坐在阿涅对面,“那就是莫侦探吧。”   “嗯。”   “他查到什么?”   “他没告诉你?”   “我听到他说你找他查那家伙后,便从面店冲过来找你了。”阿怡理直气壮地说。“就算他告诉我那不良青年姓甚名谁,我也不知道他跟小雯或kidkU727有何关系,只有你才能将碎片并合成完整的结果。”   阿涅跷起二郎腿,双手放在脑勺子后,说:“你的想法很正确,可是,那边是死胡同,那家伙跟kidkit727应该没有瓜葛。”   “为什么?”   “他去年三月便被关到大屿山的更生中心里,至今仍未放出来。”   阿怡愣住。更生中心是香港惩教署管理的设施,全港共有四所,用来关押十四岁至二十一岁的年轻犯人,属于低设防监狱。   “那个混蛋叫张启迪,去年年初因为偷窃和伤人被捕,大概在卡拉OK事件后一个月。他就是国泰口中那两个借玩乐团把妹扯皮条的败类之I,他的表弟跟你妹妹同校,据说在他被送进更生中心前,他的表弟常常跟他厮混。”   “那个表弟叫什么名字?跟小雯同班吗?”   “他表弟叫”asn,比你妹妹高一年级,不过他去年已‘转校’了。”阿涅耸耸肩。‘以诺中学似乎很喜欢无声无息地逼‘坏分子’自动退学。”   “那这个;lason.”   “区小姐,我仍在调查当中,你就别追问到底吧,这令人十分困扰。”阿涅身子前倾,右手托腮,一脸不爽地说。“你真是我遇过最烦人的委托人。”   阿怡本来想继续追问,可是阿涅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令阿怡死了心。   “你回去吧,我说过,有进展的话我会联络你的。”   阿怡无奈地站起身,往玄关走过去。这时候她才留意到,才不过几天,阿涅的房子已回复到原来的凌乱状态,杂物和垃圾胶袋随便塞在大厅一角。她往厨房偷瞥一眼,发现那天早上她用过的茶壶和杯子,原封不动地搁在流理台上,她猜想里面仍盛着泡了多天的茶叶。   “阿涅,你怎么不——”   正当阿怡想临走前吐槽一下阿涅的邋遢个性,讥讽一下莫侦探来他家谈公事却连茶也不端一杯,却猛然察觉有点不对劲。   “莫侦探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张启迪和Jason的事?”阿怡站在大门前,向仍坐在办公椅上的阿涅问道。   “对啊。”   “你说谎。”   阿怡斩钉截铁的话,令阿涅亮出警戒的表情。   “我说谎?”   “对,莫侦探告诉我,他替你调查‘一些’细节?假如只是调查一个人,他才不会这样说,该说‘一件事’或‘一个人J。”   “莫大毛说话用词我可管不到,谁知道他说‘一些’还是‘一件’啊?”   “那不是重点。”阿怡回到办公桌前,双手撑着桌面,说:“重点是,他还告诉我你要他亲自跑一趟,说网络上传送文件不安全。假如你只找莫侦探调查这个红发家伙,在知道对方身份、发现被关在更生中心后,他根本不用花时间来西营盘,那些资料只要透过电话说明就成了。他亲自来送‘文件’,就代表有‘实物’要交给你——到底你还要他调查什么?那f文件,又是什么?”   阿涅默默地瞧着阿怡,阿怡倒没避开,跟阿涅对视。二人相视数秒,阿涅轻轻叹了一声,拉开抽屉,取出一支USB随身碟。   “你的确是我遇过最最最麻烦的委托人。”阿涅边说边将随身碟插进电脑。   “那是什么?”阿恰问。   “你自己听。”   阿涅按了几下滑鼠,电脑喇叭传出声音。   “莫先生,我很感谢你的通知。不过我想先说一下,我从你口中听说事情后已第一时间解雇了Victor那像伙,我亦仔细询问过他泄漏的资讯,确认过不会构成任何法律问题。”   “麦律师,请你放心,我本来就没打算追究任何法律责任,只是想知道一些细节而已。假如我的委托人想追究,我今天就不会来跟你见面了。”   “这就万事好说。Victor刚毕业,涉世未深,做事不分轻重,所以才会犯这种错::::.今天的年轻人好吃懒做,上班老是玩手机,真教人头痛。”   “所以Victor怎么跟那个女学生认识的?”   “我们事务所不时到各社区会堂办免费法律讲座,会后经常有人向我们寻求大大小小   的法律意见,我都吩咐见习生和助理们处理。Victor说,那女生就是这样子跟他搭话的:::::::::   Victor他一向没女人缘,所以有年轻的女学生搭讪,他就忘掉自己的专业操守。现在回想,那女的大概是存心打听消息,才会接近Victor吧。”   “Victor向她透露了多少资料?”   “基本上都是已公开的,包括第一次审讯中邵德平的所有证词,未公开的就是我们本来准备用来替他辩护的策略,例如他和妻子的关系、对他有利的疑点等等。我相信这些资料都没有侵犯到任何人、包括做为我的客户的邵德平的任何隐私。”   “麦律师,你真的不用再三强调::::况且你已经炒了Victor鱿鱼,为此事负上责任了吧。”   “对,对。”   “Victor跟那女生见过几次面?”   “他说大约三、四次。他说,对方告诉他打算将来念法律,有毕业进了法律学院的学姊提点她,教她多接触一些现实的案子,了解一下律师的工作,将来大学入学面试便很有利。”   “他这样就相信了?”   “对,真是个头脑单纯的笨蛋,完全没考虑过对方背后有记者操纵之类。所以我对辞退他不感到可惜……对了,莫先生,你的委托人是谁?不会是某家想翻旧帐的报馆吧?”   “麦律师,我跟你一样,有替客户保密的义务。不过请你放心,我敢保证你告诉我的事不会对公众公开。”   “这就好。”   “victory没有提起这个女生的名字?”   “嗯:.叫什么来着::啊,对了,那个姓氏蛮特别的,姓舒,叫Lily舒   2015-06-22星期一   “麻烦了,刚才区雅雯的家人来过学校,他们还东拉西扯的问了一堆问题……”   已赞16:28   “他们是不是知道我干了什么?”   已a16.'3】   “抱歉刚才开会中”   17:14   “他们问了什么?”   17:15   “主要是区雅雯生前在学校的事之类……”   已?17:17   “他们一定是知道我们做过的”   已J17:17   “他们会不会已经报笤了?”   已J17:18   “我很担心。”   已J17:1S   “或者他们只是到学校跟老师或校长见面吧”   17:41   “他们不可能知道你是谁”   17:42   “你想太多只会令自己烦恼”   17:43   “好吧:.”   已?17:50   “你今晚有没有空?我想跟你见面再说°”   已让17:55   1■今晚和明晚都有点困难,最近公司很忙”   18:02   1■有很大的客户”   18:03   “我晚点再找你”   18:03   第六章   施仲南站在旺角上海街朗豪坊旁的街角,心里既惊且喜,同时有一点担変,害他不时四处张望,留意街上的人群。   时间是傍晚六点四十五分,日期是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四,亦即是施仲南在文化中心“偶遇”司徒玮的五天后。自从上次获得这位S1Q董事的手机号码,施仲南便不时留意手机,生怕错过对方来电,然而等了多天,司徒玮并没有打电话给他,也没有传过半条简讯。头两天施仲南仍能按捺住,猜想司徒玮待有空才找他,可是等了四天,音信全无,他便愈来愈心急,连马仔也察觉他神色有异。他想过主动致电对方,毕竟司徒玮亲口说过相约见面,亦似乎想打听GT网的内部事情,可是对方是“人上之人”,施仲南始终有点顾虑,不敢贸然按下通讯录中那串数字。   就在他仍在踌躇着该不该打电话时,司徒玮却忽然找他。看到来电号码后,施仲南匆匆忙忙装作上洗手间,离开办公室众人视线范围,紧张地按下接听的绿色按钮。   “阿南?我是司徒玮。”手机传来司徒玮那种略微带着外国人口音的广东话。   “司徒先生您好!”   “上次提过一起吃晚饭,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施仲南稍稍怔住。他瞧了瞧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半。   “嗯,嗯,有空,有空。1—.虽然施仲南晚上有约,可是他很清楚轻重缓急,知道哪一边更重要。   “好,那我们今晚七点见吧!到尖沙咀吃杭州菜如何?”   “啊……杭州菜很好,不过我怕我会迟到,我六点半才下班,那时段交通繁忙,很难叫计程车,地铁又挤,搞不好要等两、三班才能搭上。”   “你没开车?”   “我没车,在香港养车不便宜。”施仲南苦笑道。他光是房租已耗上六成薪金,买车的话,停车场的租金恐怕要花掉那余下的四成。   “那我来你公司附近接你吧。六点四十五分,朗豪坊酒店侧门,上海街那边OK吗?”   “啊,不用劳烦司徒先生您……”   “反正我现在到九龙塘创新中心赴约,离开时往尖沙咀正顺路,不麻烦。六点四十五分见啰。”   就像西方人的爽朗作风,司徒玮没让施仲南回绝便挂了线。   虽然施仲南对司徒玮没架子的作风甚有好感,但他可不是因为客气才想拒绝对方顺道接载他的提议。他关心的只是自己——万一被同事撞破,发现他跟公司的潜在投资者私下接触,他在公司里的地位便岌岌可危,到时别说出人头地?搞不好要直接卷铺盖,加入失业大军。在网络上他能够轻松隐藏身份,可是现实中却无法使用假名或戴上面具来保护自己。   为了减少被识破的机会,施仲南特意待到六点四十分才离开公司,急步从公司所在的山东街和广东道交界走到朗豪坊。他离开时,马仔、阿豪和Thomas仍在加班,他要提防的只有   李老板和ioanne-他们在六点前先后下班,施仲南估计,二人刻意分开走,欲盖弥彰,九成   是去“幽会”。施仲南想,假如李老板真的和Joanne有约,为了避开同事耳目,他们应该不会在旺角逗留。即使公司各人出现在朗豪坊附近的机会很微,施仲南仍不敢掉以轻心,不时察看街头街尾有没有熟悉的面孔。   当然,伴随着紧张的心情,他更感到兴奋。   施仲南年幼时曾被祖父母带给相士批命,对方说他的八字显示他“非池中物”,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所以,纵使他求学时期受过不少白眼,他都坚信自己比别人优秀,成绩名列前茅之余,他更自诩头脑非凡,擅于察言观色。他隐隐感觉到,司徒玮对他的态度跟对李老板的不一样。到底有什么不同他倒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谈吐举止之间,司徒境似乎尝试拉拢自己。   每想到这儿,施仲南都不明所以。一个是身价数十亿美元的国际级菁英,一个是寒酸小公司的挂名技术总监,自己何德何能,值得对方拉拢?   就在他一边察看四周、一边思考着司徒玮的态度时,一辆黑色轿车在他身旁停下来。   “嗨,等了很久吗?”从车厢后座的窗子探头出来的,正是司徒玮。   施仲南立时回过神,可是看到车子的瞬间,他心里顿时冒出一声惊叹。考获驾照多年的施仲南虽然没有车子,但一如不少香港男性一样,对拥有一辆名车甚为憧憬。豪宅、名车、醇酒、美人,这些都是香港社会典型成功男士的证明。施仲南没钱买名车,却钟爱观看跟汽车有关的网站和电视节目,英国BBC制作的《Top Gear》他从没错过半集。当司徒玮说要来接他,他就猜想对方开什么车子,既然对方是跨国企业董事级数的人物,来港至少租宾士或奥迪才配合身份。可是,施仲南眼前的不是这种名车,亦不是讲究气派的劳斯莱斯或尽出风头的法拉利,而是更切合司徒玮科技菁英身份的特斯拉S型。   特斯拉是美国开发的纯电动轿车,完全不用汽油,引擎由锂电池组驱动,被称为未来的主流环保汽车。特斯拉S型是该公司的高级车款.虽然性能、外观、内饰未必及得上其他名厂出品,它的价钱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最便宜的版本也要六十万港币?假如换上大容量的电池,以及加上一堆悬挂系统或自动导航组件等等,车价动辄过百万。   “怎么愣住了?”司徒玮笑道。车门打开,施仲南连忙点头致谢,走进车厢。他甫坐下,向前一看,他不是先留意到特斯拉S型那著名的“像平板电脑可以浏览网络的巨型驾驶仪表板”,而是发觉坐在司机席负责开车的是混血美女助理Doris。   “车里有什么不对劲吗?”司徒玮跟施仲南握手,笑着问。   “没、没有,只是我第一次坐特斯拉。”施仲南也不顾举动失礼,像走进玩具店的孩子般,四处打量着车厢各处。   “这款不错,马力可比跑车,加上四轮驱动,稳定可靠……不过在香港,加速度再高也无用武之地,毕竟城市道路限速,没得发挥。”司徒玮笑道:“阿南你是车迷?”   “嗯,虽然无法拥有,但也可以看看杂志照片过过干瘾。”   “嘿。”   在接下来的十数分钟路程中,司徒玮跟施仲南聊汽车经,从各大车厂历史到产品的性价比都有谈论。施仲南觉得,美国人果然是“汽车民族”,假如说古时武士都会物色骏马当坐骑,汽车就是今天美国人的良驹了。   “可惜香港地狭人多,不像美国汽车那么普及。”施仲南说。   “没车的人生太无趣了。”司徒玮摊摊手,像为自己的美国人身份感到自豪。“从汽车可以看出车主的个性,就像衣服一样,让人了解你的品味。”   “可是香港人只能透过手机显出这种个性。”施仲南笑道:“买不了车,便疯狂换手机,就像衣服换季似的。”   “嘿,这倒是。香港人口约七百万,手机用户却有一千七百万以上,即是平均每人有多于两支手机,这数字冠绝全球。香港人换手机的频密程度,就跟美国爱车人士换车的速度差不多……”司徒玮顿了顿,再说:“不,我想应该比美国的车迷更疯狂。”   “呵,换手机便宜得多嘛。”   “也对。”司徒玮转头瞧看车窗外的景色,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不管花多少,只要有消费,这个世界的经济才得以存续,我们这些投资者才能制造财富。”   施仲南依循司徒玮的视线望向尖沙咀广东道上林立的名店,以及街上那些衣着光鲜、满身阔气的顾客。他一向觉得尖沙咀就像香港的缩影:这个社会,认钱不认人。不管你的财富是辛苦累积而来,抑或是巧取豪夺凭着剥削他人而赚取,只要有钱就能获得他人敬重。就算你不同意这种势利的社会法则?在这个城市生存,你也必须服从于这规条。   “不想成为被剥削的一群,就只有成为剥削他人的阶层”——施仲南想起不久前阿豪说过的这句话。   轿车驶进北京道,在iSquare国际广场对面停车。施仲南跟随司徒玮下车后,Doris便开车往汉口道驶去。   “她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吗?”施仲南稍稍犹豫后,问道。   “又不是公务,Doris当然不用老跟着我们。”司徒玮笑着反问.?“还是说,比起跟我吃饭,你更想跟她约会?”   “不、不,当然不是。”   “就算是也没有什么不对啊。”司徒玮朗声笑道■■“Doris是美女,哪有正常男人不动心?”   “司徒先生……您跟她……”施仲南欲言又止,不知道问这个问题会不会太唐突。   “没有,她只是我的助理而已。”司徒玮亮出不在意的表情,说:“中国人不是有一句俗语吗?‘兔子不吃窝边草’。她在工作上能干,我就不想令我们的关系受损,影响她的效率。反正我认识不少比她更标致更性感的女人,而且她们跟我的工作毫无瓜葛,不会妨碍我的事业。”   施仲南不由得想起李老板和ioanne——他猜,这种气度的差异,断定了李老板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下一位司徒玮吧。   二人走进iSquare商场,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当司徒玮按下电梯的三十一楼按钮,施仲南愣了一愣。iSquare国际广场是栋综合式商场大厦,有服饰店、电器行、精品店、银行、各式餐厅和一家配备IMAX系统的戏院,而二十楼以上都是高级餐厅,层数愈高档次也愈高?一千多二千港币一顿晚餐,可不是施仲南这种受薪阶级吃得起。   “今晚我做东,别跟我争。”司徒玮似是看穿施仲南的心事,轻描淡写地说。   “啊,谢、谢谢。”施仲南想过说点门面话,可是他的钱包不争气,万一司徒玮同意让他请客就自找麻烦,所以只好爽快地接受——天晓得待会吃的是什么山珍海错?   电梯门打开,映进施仲南眼帘的是以米黄色云石为主、装饰糅合中式与西式的高级中菜馆门面。墙上刻着“天鼎轩”的招牌,站在柜台后的是一位身穿紫色贴身制服的女接待员。那年约二十余岁的接待员身材不输模特儿,脸蛋更是姣好,不难想像这家天鼎轩让她担当接待工作的理由。   “晚安,司徒先生。这边,请。”   女接待员甫看到司徒玮便主动打招呼,毕恭毕敬地领他和施仲南走进餐厅。施仲南没到过这种高级菜馆,不过他猜,女接待员连顾客名字都不用确认,大抵司徒玮之前已光顾过不止一次?是餐厅的贵宾。   当接待员带他们到座位时,施仲南更确定自己的猜想没错。   他们被带到一间独立的厢房,房间有两面落地窗户,可以眺望维多利亚港东面的景色。厢房不算大.大约能够容纳一张十二人圆桌,可是如今只有一张放了两套餐具的方桌子。施仲南稽这是天鼎&SVI P房,房门旁边站着另一位穿相同紫色制服、外表同样f的女服务员。   施仲南这时暗暗庆幸自己有穿西装、结领带,假如只像往日一样只穿一件衬衫,未免太失礼。自从司徒玮到过公司参观后,李老板下令各人每天要穿“合适的服装”上班,说“专业团队该有专业形象”云云。施仲南猜,老板大概担心司徒玮突击访问,会发现众人“不专业”的真相。   司徒玮伸手示意,请施仲南坐下,自己再坐到离厢房入口较远的座位。   “这房间的灯光很讲究。”司徒玮对施仲南说:“即使这儿灯火通明,我们仍能透过玻璃欣赏香港的城市夜景,不会被室内的光线影响,这设计师很用心。”   施仲南闻言远眺窗外,刚刚西沉的太阳正散发余晖,为维港两岸的摩天大楼披上一袭红衣。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逐渐亮起,似为这个城市的晚间舞台展开序幕。施仲南曾经听说过,日本江户时代的将军坐镇城楼,高高在上地眺望万家灯火,也许现代人不过是在复制那份虚荣感,让有钱人产生自己睥睨天下的错觉。   接待员离开房间后,服务生上前向司徒玮递上菜单,可是司徒玮没接,向施仲南问道:“你有没有什么东西不吃的?例如海鲜?”   “没有。1_施仲南摇摇头。   “那就好。”司徒玮回头对服务生说:“雨客御鼎套费。”   服务生微笑着点头,收回菜单,礼貌地离开厢房。她步出门口,便有另一位长发女服务生进来,不过这位服务生穿的不是紫色制服,而是结领带的黑色西式套装。   “司徒先生,今晚想点什么酒?”她边说边向司徒玮递上酒单。   “嗯:”司徒玮托了托眼镜,目光扫过酒单上的文字。“Buccella Cabemet Sauvignon2012。”   “Wcccellacabemasauvignon2012,好的。”   施仲南猜想这位大概是侍酒师。对方重复了司徒玮的选择,看到司徒玮略微颔首,便微笑着离开房间。   “阿南你不会不喝红酒吧?”司徒玮一副猛然想起的样子,对施仲南问道。   “喝,当然喝……不过我对红酒认识不多,更没试过中菜配红酒。”   “我以为香港的婚宴都是中菜配红酒呢。”司徒玮说。“那你一定要好好尝一下,布凯勒酒庄的卡本内苏维翁品质不输欧洲任何同等级的葡萄酒,我诚意推荐。”   “不输欧洲?这酒不是法国产的吗?”施仲南本来猜,资产值超过数十亿的司徒玮喝的红酒一定是法国波尔多的。   “不,美国的。布凯勒酒庄在纳帕谷,跟硅谷一样位于加州。我和井上创办同位素科技初期,办过几次到纳帕谷的员工旅游,反正车程不用两个钟头,十分方便。阿南你到过加州吗?”   “别说加州,我连美洲也没去过。我最远只去过日本罢了。”   “那你有机会一定要去一下……”   就在司徒玮介绍加州名胜景点之际,侍酒师推门进来,手上捧着一个深色的瓶子,瓶身贴着一个白色的椭圆形标签,上面以美术字体写着阿拉伯数字“2012”,标签顶部附着一个红色的火漆印,整体给人一种简约的感觉。   “Buccella cabemssauvignon2012。”   侍酒师再次重复酒名,并让司徒玮检查标签。司徒玮瞧了瞧,点点头,侍酒师便退往餐桌旁的侧桌,掏出开瓶器,仔细地拔出瓶塞。她往司徒玮的酒杯斟了小半杯,司徒玮便轻轻举起酒杯,朝灯光瞧了瞧那紫红色的液体,往杯口用鼻子嗅了嗅,再浅浅尝一口。   “嗯。”司徒玮点点头,侍酒师便屡了半杯,然后再为司徒玮的杯子添至黑。   施仲南没见过这种喝红酒的正式礼仪,平日只会到超市买回家再大口大口的灌下肚。他心想幸好这回是吃中菜,中菜配红酒本来就不成正统,大概没有什么特定的礼节,假如今晚吃的是法国菜,他一定狼狈不堪,甚至让司徒玮对自己留下坏印象。   “来,试一下。我一直觉得这酒跟杭州菜很配,加州产的比欧洲的酸度较低,而且它独特的酱果香气不会喧宾夺主,影响菜肴的风味……”   施仲南尝了一□,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形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法国产的味道如何。当然,他再不懂也尝得出这酒香醇可口,理解司徒玮钟情它的部分理由。   当司徒玮滔滔不绝地谈论红酒知识时,穿紫色制服的服务员捧着银盘子走进厢房,替两人上菜。   “杭州龙井暇仁。”   施仲南本来以为吃中菜都是大盘大盘的让各人分吃,没料到服务生端上的,却像法国料理般每人一份,小盘子上的虾仁晶莹剔透,装饰菜摆盘更是美轮美奂,教人食指大动。   继龙井虾仁后,一盘盘精致美味的料理逐一送上教桌。像蜜汁火方、干炸响铃、西湖醋鱼、东坡肉之类的传统杭州菜固然没有缺席,跟杭州关系不大的鲍鱼、海参、花胶等珍贵海味,也以别树一格的方式烹调呈上,佐以黑松露、芦笋等西式食材.颇有新派融合料理的风范。每盘美食份量不多,可是款色层出不穷,令施仲南想起日式的怀石料理,当然,观乎上菜次序和盘饰手法,这顿饭更像西餐。   在进餐过程中,司徒玮爽朗健谈,可是话题只集中在三个范畴:食物、汽车和旅游。施仲南很想知道几天前对方那句“你是聪明人”的背后意义,不过他一直忍耐着,完全没有谈及GT网或S1Q投资等等。他了解到一旦主动提起工作上的事情,便很容易暴露他意欲巴结的目的,为了不让自己处于下风,他只能等待对方先说,到时再顺水推舟,见步走步。   结果遂其所愿,司徒玮终于主动提起在文化中心相遇一事;可是,对方的话却超出施仲南的想像。   “阿南,你根本没有热爱古典乐的朋友吧。”吃罢以燕窝制作的凉糕甜点,司徒玮边喝红酒边说。   “嗯?”施仲南以为自己听错,稍稍怔住。   “我说,你星期六那天其实是独个儿到文化中心,而且你去那儿的目的不是为了听演奏会。”司徒玮摇着酒杯,语调平淡地说。   施仲南没想到对方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心脏一下子乱跳,他几乎以为心跳声响亮到坐在餐桌对面的司徒玮也能听见。为了压下内心的慌张,他打算坚持之前的相遇纯粹巧合——可是他刚要开口,便隐约察觉这不是“正确”的答案。   “嗯:是的,我是特意到文化中心找您的。”施仲南把心一横,直白地回答道。   “很好。”司徒玮满意地笑了一下,说.?“你的判断很正确。重要的是,你知道什么时候该隐瞒,什么时候该坦白。商场上谎言和手段司空见惯,我从不介怀,只是,明知对方知道自己的底牌还硬要撒谎,那便是一种侮辱了。”   司徒玮的回答令施仲南放下心头大石。   “那我再问你.”司徒玮放下酒杯,“‘把G币和消息买卖包装成金融产品,的说法不过是你临时胡扯,事实上你们公司没有这计划吧?”   “……是的。”施仲南点点头。   “阿南,你爱看足球吗?我说的是Soccer,不是美式足球。”   施仲南不知道为什么司徒玮突然改变话题。“不常看,但间中有留意欧洲的联赛。”他回答。   “不是说十个香港人中九个爱看足球吗?”司徒玮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一流的前锋和普通的前锋有什么差异?”   施仲南不知道对方这问题的用意,所以摇摇头。   “是把握机会的能力。”司徒玮说:“举例说,A队的前锋十次射门才有一次成功,B队前锋只要五次便能制造一次入球,那在一场队友制造了七次射门机会的比赛中,前者顶多和对手赛和零比零,而后者至少有机会赢一比零。这个比喻可能过度简单化,但我想说的重点是,一流的人才能在短时间认清情势,分析利弊,然后把握机会,争取最大的利益。一名前锋可能在某场比赛突然走运,连进五、六球,但真正的人才能够在联赛中每场比赛都稳定发挥,无时无刻抓住任何进球机会。精明的教练只会选后者当正选球员。”   司徒玮顿了一顿,轻轻用食指指了指施仲南,说:“你们公司里,只有你具备这种把握力。”   “过、过奖了。”   —-1当我故意找碴,质疑你们公司的经营模式能否获利时.你们老板Richard半句话也答不上来,不但毫无急智,就连基本的应变能力也欠缺。你的其他同僚亦碍于华人传统观念中的主从关系,不敢自作主张贸然代上司解围,宁愿少做少错,就只有你当机立断,明白当时最重要的是抓住我这尾大鱼,不惜瞎掰毫无根据的点子,甚至装模作样说什么‘商业机密’来挽回我对你们公司的兴趣。”   f南此刻才知道,原来司徒玮当时并非真的对G T—意见,而是存心刁难,以此试探。   “你那胸有成竹的姿态很成功,我几乎上当了。”司徒玮继续说。“假如Richard没有把心底话都写到脸上,我真的以为你们在设计什么‘消息期货’的荒唐玩意。老实说,这点子蛮蠢的,八卦消息不是实物,它可以无限量复制,没有供求关系,当成货物来玩杠杆式投资交易会成功才怪。不过天底下存在更荒谬的金融产品,例如信贷违约掉期就像赌局甚至骗局,可是它是企业间的有效财金工具,而且加上华丽的包装,你还可以将它卖给平民百姓……当然,二〇〇八年后,这些平民便知道真相了。”   二〇〇八年投资银行雷曼兄弟因为次贷危机而破产,其后揭发他们将信货违约掉期包装成债券让合作的香港'台湾和新加坡银行向一般客户推销,导致那些客户的财产化为乌有。   施仲南差点想告诉对方,他和阿豪目前在李老板指示下努力将这个“荒唐点子”凑合起来,曰夜赶工,准备半个月后再次呈交给司徒玮过目。他自己很清楚,什么“消息期货”只是胡谉,要将它具体实现、写成合理的报告,大概是天方夜谭。这几天他和阿豪都在烦恼如何收拾这烂摊子,愈深入设计便愈觉得这真是馊主意。彳   “撇开那个胡来的点子不谈,你当天的表现可说是九十分以上。”司徒纬笑着说:“于是我做了第二个试探,而你也不负所望,合格了。”丨   “第二个试探?”施仲南反问。   “你以为我为什么特意在你们面前聊古典音乐、透露星期六听演奏会的行程?”   施仲南猛然醒觉,一切都是司徒玮的设计。他本来为自己成功堵截司徒玮而沾沾自喜,如今才发现这在对方计算之内。   “这一顿饭,便是我送你的贺礼。”司徒玮举起酒杯。“每次我遇上兼具决断力、行动力和把握力的人才,我都会请对方好好吃一顿饭,喝一瓶好酒,这些人才当中,不少成为SIQ的重要合作伙伴。”   就像押中马票一样,施仲南心里顿时冒起一份满足感,内心不断高声呐喊。即使对方没有明确承诺什么,他也相信,自己已经走对了路,成功巴结这位科技界名人。   “不过你也别太兴奋。”司徒玮没等施仲南回话,继续说:“我习惯依据表现而决定花多少钱在这‘贺礼’上,这瓶卡本内苏维翁不过在二百美元价位,过去我曾为一位年轻人开了一瓶一千块的。假如你没有说什么鬼‘期货’、‘认股证’,想到一些实行性更高的点子,那我们现在可能在ICC的一百楼餐厅了。”   ICC全名环球贸易广场,位于西九龙柯士甸,是全港最高的摩天楼,楼高一百一十八层。一百楼以上有六星级酒店及高级餐厅,消费自然不便宜。   施仲南有点后悔当初没想到比金融产品更好的主意,不过这心情一闪即逝。只要抓住眼前的机会,他日别说到ICC吃饭,就连买下杜拜哈利法塔高层办公室也不是梦。   “司徒先生,您怎么确认我不是真的到文化中心听演奏会,跟您偶然相遇?”施仲南问道。   “今天我们碰面后,您半句关于音乐的话题都没提,假如你真的想装到底,至少吃饭时找机会聊一下吧。!-_司徒玮吃吃地笑。“你还想知道什么?尽管发问。!__   “S丨Q为什么看中我们公司?”施仲南问?“如果您舆的认为G T网的经营模式无法赚钱,那SIQ没理由有兴趣投资,即使我表现再好,也于琪无补。”“你知道什么是‘梅特卡夫定律’吗?”“好像是跟网络有关的?”   “对。‘梅特卡夫定律’指出,一个网络的价值,跟用户数的平方成正比。即是说,拥有五十个客户的网络,比拥有十个客户的,价值高出二十五倍,而不是五倍。这道理应用在网络服务上,便说明了为什么大企业不断并购类型相同的小公司,有五十个用户的服务吃下只有十个用户的,用户数目虽然只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价值却增加约五成。”   “这和GT网有什么关系?”   “你还没听出来吗?”司徒玮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施仲南灵光一闪,想到答案。   “S丨a在美国投资了类似的企业?”   “答对。”司徒玮直视着施仲南双眼,说:“详情我不说太多,但你们公司的‘消息买卖’机制跟我们另一项重点投资项目十分相似。我们预计它会发展成另一个Tumblr或snapdst,所以我们先下手为强,趁早插手全球各地类似的小企业。”   “就像Groupon吃掉UBUyiBuy?”   “正是。”   二〇一〇年初,有两位香港年轻人看中团购网站服务的潜力,推出名为“UBUyiBuyJ的团购网,结果半年后公司便被全球最大的美国团购服务企业Groupon收购。当时Groupon正进军亚洲,一口气买下香港、台湾和新加坡的同类公司,大幅扩充业务。   “你还有什么问题?”   “嗯:.sIQ是不是要在香港开分公司?”   施仲南的问题,令司徒玮稍稍怔住。   “为什么你会有这想法?”   “因为刚才我们坐的是特斯拉。”施仲南答。“司徒先生您说您来港度假,按道理在香港该租车,可是特斯拉这款电动车并不热门,香港的租车行没有出租。假如这是您问香港朋友借来的,您在言谈间应该会透露,可是您对那台车子的说法,就像是自己拥有的。您家在美国,但在香港却有自己的汽车,我唯一想到的可能性,便是SIQ即将在香港开设分部,那辆特斯拉S型是公司名下的资产。说不定您今天到九龙塘创新中心,就是代表SIQ跟相熟企业打招呼吧。”   “看来我做错了——”司徒玮轻轻敲了一下桌上的酒瓶,“我该开一瓶五百元的。”   施仲南听到这句委婉的称赞,心里连声叫好。   “SIQ准备进军中国,所以先在香港设立子公司,当作亚洲总部。”司徒填直认不讳。   “中国有不少新创公司,创业者都很年轻,想法不输欧美的人才。中国近年经济增长放缓,SIQ便更想抓住机会,投入资金,从中国发掘有潜力的新兴科创企业……不过我这趟来港真的不是为了这件事。SIQ今天的掌舵人是凯尔,我只偶尔当一下说客或‘猎头人J。”   在今天的会面之前,施仲南有仔细阅_背诵SIQ的资料,所以他知道司徒玮所言非虚。他在Youtube找到不少SIQ的访问与记者会影片,可是受访的和主持会议的,全都是五十来岁、留八字胡的凯尔昆西。   “既然S1Q进军中国,司徒先生应该会走出台前,担任亚洲区的旗手吧?”施仲南说:   “我猜身为西方人的昆西先生在欧美会较具亲和力,但在亚洲,黑头发黄皮Is的执行长应该让人觉得更易于沟通?”   “你说得对,不过我不打算复出了。”司徒玮耸耸肩。“我对目前的生活十分满意,周游列国,享受美酒佳肴,毋须为投资成败费心,顶多偶然动动眼光,替公司出点主意。要我一下子再跃到大前线冲锋陷阵,我吃不消。凯尔已经开始物色亚洲区的执行长人选了。”   “那井上先生呢?”SIQ的三位创办人里便有两张亚洲脸孔,施仲南觉得不动用这先天优势有点笨。   “嘿!”司徒玮朗声大笑,说:“井上那家伙啊,天晓得他现在人在哪儿,在干什么好事。”   “咦?”施仲南呆住,问道:“井上聪先生不是sIQ的董事之一吗?”   “他在SIQ只有虚衔罢了,他已缺席董事会会议多年,对SIQ的发展漠不关心。这家伙是个天才,可是对企业行政毫无兴趣,个性乖僻,宁愿躲起来做研究。我已有好几年没见过他,而且也没有他的联络方法,不过若董事会要找他,他却能够抢先用电子邮件之类的方式联络我们,就像一直紧贴公司动向似的。我有时怀疑,他是不是骇进了公司的系统,监视着我们所有人的活动……”   “他有这么厉害?”   “他不厉害,同位素又如何凭一堆专利发迹?”司徒玮失笑地说。   “发明专利是一回事,骇进系统是另一回事啊。”   “你听过Kevin Mitnick这个人吗?”施仲南摇头。   “凯文.米特尼克目前在美国经营一家电脑保安谘询公司,替企业测试系统,检查有没有漏洞让骇客有机可乘,在业界颇负盛名。”司徒玮举起右手食指,像在空气中划下一条时间轴。“可是,在二〇〇〇年以前他是最恶名昭彰的骇客,曾是美国电脑罪案的头号通缉犯,全球不少企业与政府系统都被他闽进过,盗取了不少机密资料。”   “哈,您就像在说井上先生也是……咦?”施仲南话到一半才察觉对方话中有话,连忙住口。   “我可没有说过任何事情喔。”司徒玮打了个眼色。   施仲南没再深究下去,毕竟他知道,有些事情可不能放在台面上讲。他想起他在网络上读过的资料,说井上聪曾参与制订好些网络安全协定,假如说井上本身有电脑入侵的知识和经验,实在不足为奇。   “还是别提那家伙吧。”司徒玮说:“你还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施仲南正想开口卖弄一下,说自己也懂得好些骇客技巧,有入侵某些系统的经验,却发觉司徒玮三番四次要他发问,应该别有用心,很可能是“第三个试探”。于是他再仔细思索一下现时所知的一切,找寻那条“正确的问题”。不一会,他想到了。   “按照司徒先生的说法,”施仲南一脸谨慎,“因为SIQ在美国有投资类似我们GT网的项目,所以我们公司获S1Q注资可说是十拿九S,对不对?”   5。”   “那么,请问我如何为您们效劳?”   司徒玮闻言,亮出十分满意的笑容。施仲南从之前的对答,整理出最合理的结论:既然S丨Q注资GT网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反正对S丨Q来说,一、二千万港币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小数目——那么司徒玮要求他们弄什么新报告不过是门面H夫,亦不需要从自己身上打听什么内部消息。可是司徒玮主动约自己吃饭,那就代表自己对s1Q这次的案子有某些价值。   “s I Q入股你们公司后,Richard自然会继续当执行长——”施仲南听到司徒玮以“执行长”这种正式职称来称呼李老板,差点忍不住笑意,“可是我们无法确认他能否配合母公司的发展,准确执行给予他的任务。我需要一个具备观察力和应变力的员工,适时汇报进度,让我们了解公司的运作是否顺利。”   “即是说,要我当‘线民’?”施仲南笑道。   “这说法太负面了。叫‘非正式内部观察员’较动听。”司徒玮也回报一个笑容。   “往后谨遵阁下吩咐。”施仲南站起身,伸出右手。司徒玮亦站起来,跟对方握手,象征达成协议。   二人之后边喝酒边闲谈,话题同样离不开美食和汽车,可是施仲南此刻的心情跟一个钟头:ii然不同。他知道他一直以来等待的机遇已经出现,他的计划正?IP落实熟tS方向迈进。   “差不多该回去了。”司徒玮瞄了瞄手表,说道。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半。“本来我想跟你去酒吧续摊,可是我明天早上有约,还是作罢。”   施仲南略微失望,不过他晓得自己毋须心急,因为他已拿到SIQ的入场券。“您回美国前我们还有机会私下吃饭吗?”施仲南问道。   “我们之后再联络吧,反正我有你的号码。”司徒玮扬了扬手上的BlackBerry手机。   “叩、叩。”厢房的门传来敲门声。自从上过最后一道菜后,厢房的门便关上,服务生也没有进来,施仲南猜,这一定是高级菜馆让贵宾们有一个私密的环境谈公事的惯常做法。   “啊,Doris你来接我了。”   从门外走进来的,不是服务生或侍酒师,而是司徒玮的女助手aon.s。Doris没作声,只默默地站在门旁,听候上司差遣。   “阿南你住哪儿?”司徒玮问。   “我家在钻石山。”   “啊……本来我想说,如果你住港岛便顺道载你回家。”司徒玮摸了摸下巴。“我租住的公寓在湾仔。”   “不用司徒先生费心了,我搭地铁就好,很方便。”iSquare地库便有尖沙咀站的入口。   “那好极了。”   三人离开菜馆,步出门口时,穿紫色制服的服务生们和穿西装的经理还恭敬地送行。施仲南本来想问为什么不用结账,但他看到Doris便明白,她一定在接老板前已经打点妥当。   施仲南跟他们分手后,踏着雀跃的脚步,通过车站的票闸,走进列车车厢。虽然过了繁忙时间,列车上有不少空位,他仍一如平日选择站立,倚在车门旁边。他从公事包取出手机,打开电源,按下指纹解锁,简单回复了用蹵时错过的讯息,再思考如何趁司徒玮留港期间进一步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觉得这一晚简直完美,没有事情可以破坏他的好心情。   然而他错了。   他一边回味这晚的奇遇,一边漫无目的地瞄向车厢两端,在望向车尾的方向时,一个坐在车卡中央右侧的男人令他觉得不对劲。他瞥了第二眼后,内心从困惑变成不安。   他见过那个男人。   三个钟头前,即是他在上海街等待司徒玮的时候,他因为害怕行踪曝光、被同事或李老板知悉,所以不时张望四周。他认得车上的那男人,对方当时站在街角一家宝鸡蛋仔小食的店门外,拿着报纸貌似等朋友的样子,跟自己相距不到十公尺,和现在的距离差不多。   ——是巧合呜?   列车来到旺角,施仲南要转乘观塘线的列车,当他下车后不时偷望身后,而他赫然发觉那男人跟他一样,站在月台上。   ——我被跟踪了吗?   施仲南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怕打草惊蛇。为什么有人要跟踪自己?是老板知道他跟SIQ的要员私下会面吗?还是对方是商业间谍,想摸清跟司徒玮见面的人的底蕴?   还是说——   施仲南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   他下意识地摸摸刚放进口袋的那支手机。   是警察9——施仲南内心闪过这念头。   不对,真的是警察的话,对方只会直接找上我家——他在心里自问自答。他知道即使他的“恶行”曝光,警察也不可能劳师动众派便衣警探跟f己,垒见他又不是什么犯罪集团首脑。   在旺角站上车的乘客颇多,施仲南在车厢的人群中失去了那男人的踪影。当他在钻石山站时,f台两旁一看,却没看到那男人。他回家途中不时张望,也确认没有人跟f己。   “是我太多心了吧?”   回到独居的寓所后,施仲南暗忖。   他摇摇头,努力将这件事忘掉。这晚上明明是自己事业发展的里程碑,值得好好享受细味,假如让一个无关的陌生人破坏掉,实在不值得。   手机传来讯息通知。   他解下领带,坐进舒适的电脑椅,唤醒在待机模式沉睡的电脑,关掉显示着系统提示的洋葱浏览器视窗,再登入每天下班也浏览的花生讨论区,并且瞧了瞧手机。   ——改明晚七点见?   看到她的讯息,施仲南不由得再次联想起那个男人的面孔,仿佛那人就像幽灵,躲在家里某个暗角,正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2   ……往北角列车即将到达,请先让乘客下车……”(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月台广播的女声令阿怡回过神来。站在油塘站的月台上、正在等候转乘列车的她再一次恍神,自从在阿涅家里听过莫侦探那段录音后,她这几天脑袋一放空,便习觉地思_—事。   ——舒丽丽就是kidkit727。   阿怡记得阿涅一早提过,事件的原点——那篇引起波澜的文章——有“嫌犯请律师辩护的味道j,更提过会另外跟进。她没想到的是阿涅会差使莫侦探代劳,而她更没料到丽丽利用那个律师的助理打听案情细节。得知这个事实后,阿恰惊觉犯人不单是冲着小雯而来,更是处心积虑,在邵德平的案件完结后刻意狙!一小雯,搜集材料,利用网络引发霸凌。   但最出乎阿怡意料的是阿涅的反应。   “好了,你听过录音,可以回去吧?”   阿涅仿佛对录音中麦律师的证词不感兴趣,只冷冷地丢下一句。   “回去?这录音不是证明了犯人的身份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调查已有结果?你想等我发薪水后再敲诈我一笔吗?”阿怡忍不住发_。   “……这仍不是‘决定性’的证据。”   看到阿涅一副拖拖拉拉的态度,阿怡气得几乎爆炸。舒丽丽使用iPhone,与犯人发信的手机吻合;为了男生与小雯反目,向小雯报复的动机相当充分;平安夜卡拉0K事件中她是少数知悉内情的关系者之一;麦律师的助手更指证她获得了邵德平案件中不为人知的内容细节。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丽丽就是kidkit727,人证、物证、动机无一欠缺,阿怡完全不能理解这“仍不是决定性证据”的理由。她唯一想到的是阿涅因为面子问题,接受不了这结果——他用了一票高科技手段缩小范围,眼见快找出目标,却想不到莫侦探走狗运捡现成的破了案,简单地找到关键证人。   阿怡和阿涅争论了好几分钟,始终不得要领,最后只得到阿涅承诺再找丽丽调查的话会带上她。她回家途中仍怒气冲冲,当晚久久不能成眠。   这几天阿恰老是思考着丽丽、国泰和小雯的事。到底丽丽对小雯的恨意有多深?即使小雯已跟她和国泰断绝来往,退出纠缠不清的三角关系,她仍然要用种种手段惩戒小雯。阿恰回想当天碰面的情境就感到不寒而栗——假如丽丽流泪是因为后悔自己做得太过火,意外令小雯自杀,那她尚有一丝人性?,可是若然那是因为猜到国泰会私下透露三人的关系,为了撇清责任特意预先演戏,装出内疚的样子,挤出几滴鳄鱼泪,那这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就相当恐怖。   星期天早上,阿怡刚回到中央图书馆准备值班,沉默多天的手机却突然响起来。   “明天中午十二点半,以诺中学门口。”   纵使没有来电号码,阿恰也认得是阿涅的声音。听到对方一口命令式的语气.阿怡不禁光火。   “你这是什么意思?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不会先问我有没有空吗?”   “你明天休假,当然有空了。假如你不想来就更好,少一个拖后腿的家伙,我做事更方便。”   阿怡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是她却无法反驳阿涅的说法。   “好,我去。”阿怡回复冷静,但仍反诘对方道:“你这次用什么借口约国泰他们见面?我们不是要在校门堵人吧?”   “还书。”   “还书?你是说要归还剧本给郡主吗?”   “不。”阿涅的声音稍微远离话筒,似乎正回头翻手边的东西。“上次袁老师交给我们那袋参考书里,混进了一本学校图书馆的借书,我猜你妹妹把它放在置物柜,袁老师处理书本时没有察觉吧。我已跟袁老师通过电话约好时间,我之后会联络国泰,随便找个借口再约他们在学校吃午饭。”   “小雯从图书馆借了书?是什么?,”   “《安娜.卡列尼娜》,上册。”   阿恰感到相当讶异。在阿恰的印象里,小雯是个连轻小说也嫌厚的女生,除了课堂指定的读本外从没有自发借阅任何小说,她无法想像妹妹会对托尔斯泰或俄国文学有兴趣。   翌日中午十二点多,阿恰再次来到妹妹的学校校门前。和一星期前不同,这天天清气朗,奶白色外墙的天景国际酒店通立在以诺中学对面,反射的阳光将校园外围的树木映照得绿意盎然。然而,阿恰的内心比一周前更阴沉,因为她不知道面对丽丽时该作什么反应。   “我该直接摊牌,质问她为什么要伤害小雯?遗是不动声色,再观察一会,旁敲侧击看看她是否真诚忏悔?”阿怡心里充满疑问和矛盾。虽然她决心要找出kidkk727?可是如今却无法决定下一步。她明明痛恨着那个迫使小雯走上绝路的恶魔,但她一想起小雯和丽丽合照中的笑靥,就没办法贯彻心底那股怨念,对这个妹妹的昔日好友做任何事情。   在街头站了十分钟,阿怡仍未等到阿涅,然而以诺中学的午休时间已到,穿校服的男生女生成群结队从校门走出来。就在阿怡忍不住要打电话给阿涅之际,手机传来短短的一声响铃声,她发现刚收到一则简讯。   “我有事要晚一点到,你先进去。我约了国泰在图书馆碰头。”   阿恰看到简讯后,眉头一皱,可是她只能无可奈何地依阿涅指示行动。她走进校园,看到上星期见过的那位校工捧着保温壶正在吃午饭,于是向他道明来意。   “啊,是区小姐吗?袁老师说您将书交给我就可以了。”那位年约六十、体态略胖的校工放下饭壶,笑容可掬地对阿怡说:“袁老师临时有事,抽不出空。1_   “她有什么事?”阿怡有点错愕。   “明天要发期末考的成绩表,之后便放暑假,可是电脑出问题,之前输入的分数都没了,老师们要赶紧在明天前用人手输入和核对。从今天早上开始,教员室便陷入大混乱啦……听说连外聘的科技公司也没辙,说资料救不回来。”   “哦……j阿恰想假如阿涅这专家在场,说不定他有方法解决。   “区小姐,书呢?”   校工的话让阿怡怔了怔,她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如果说拿着书的阿涅未到,对方会不会阻止自己进入校园?可是阿湼约了国泰和丽丽在图书馆碰面,她现在不去的话,他们会不会等得不耐烦而离开?   ——社交H程。   阿怡突然想起阿涅说过的那个装模作样的专有名词。   “不如让我亲自将书送回图书馆吧。”阿怡脱口说道,再拍了拍手袋,暗示书在里面。   “给你的话,你待会便要跑一趟,刚才你说学校电脑出问题,老师们都很忙,我想你今天也要处理一堆额外杂务,对不对?”   “嗯,也是啦。”校H微笑着点点头。“本来我和H友们轮流吃午饭.他们也被校长和主任差使处理急务,害我不能离开岗位。您知道图书馆在哪儿吗?”   “是五楼吧?”阿怡向上指了指。   “嗯嗯,劳烦您了。”   “你记不记得上次跟我一起来的那位王先生?他肚子痛,现在附近的公厕方便.随后就到。他来时可以告诉他我上了五楼吗?”   “没问题。这阵子很多人肠胃不适呢,天气转热,很多餐厅处理食物都不小心啦……”   阿怡没等对方说完,便边点头边转身往梯间走过去。她心想自己这回的“社交工程”应该算不错,而且她还将阿涅说成“大便男”,有一丁点阿的胜利感。   “等等!区小姐!”   校H的叫嚷令阿怡一惊,心想是不是露了馅。她缓缓转身,却看到对方向自己递出一个名牌。   ‘你忘了别上访客名牌哪。”校工亲切地说。   阿怡向校H道谢,一边别上名牌,一边急步走上楼梯,逃离对方视线范围。她赀得自己始终不是当骗子的料。   来到五楼,阿怡发觉今天图书馆比上次人多,虽然亦只有四、五人。然而,阿怡猜那几个高年级学生来图书馆不是为了看书,因为他们都聚集在电脑桌旁,正在操作钟射印表机,似乎在列印一些课外活动使用的文件或单张。在借还书的柜台后坐着的,仍然是上周阿怡见过的杜紫渝,不过这回她没有读小说,只是坐在椅子上瞧着正在用印表机的学生们。当她回头看到站在入口的阿怡时露出诧异的表情,但她仍礼貌地向阿恰点头打招呼。   “你好。”阿怡看到国泰和丽丽仍未到,便跟杜紫渝攀谈起来。“你不用吃午饭吗?”   “我们分两段时间吃。”杜紫渝带点腼腆地说。“今天我只要在午饭时间值半小时的班,下午有其他同学负责。”   阿恰想起上星期一杜紫渝在午休后仍在图书馆当值,猜想他们的轮班制不是固定的。   “您今天也有事来学校吗?”杜紫渝问道。   “小雯有一本图书馆的书忘了归还,我今天来是还书的。”阿怡说。她知道她可不能说“我今天是来揭穿舒丽丽的真面目的”,所以只能说一半真话。   “我不记得她有借过书,我猜不是在我当值时借的吧。”杜紫渝说罢,直愣愣地瞧着阿怡,但阿怡不晓得这异样的沉默代表什么。二人相视无语,这突兀的气氛持续了数秒,阿怡才恍然大悟——杜紫渝正在等她将书拿出来交给自己。1   “啊,书现在不在我手上。”阿恰露出尴尬的微笑。“王先生正带着书过来……就是上星期跟我一起的那个人……”   “噢。”杜紫渝点点头,然后将视线再次放回聚集在印表机旁的学生身上。阿怡想,她可能担心他们会错误操作,弄坏机器。   “喂,我收到通知说我欠图书馆钱,搞什么啊?”   阿怡转头一看,不禁怔了一怔,而说话的人看到阿怡也立即愣住——站在阿恰旁边、挨着柜台向杜紫渝抱怨、一脸不爽的女生正是“郡主”黎敏。郡主身后还有两个女学生,虽然她们外表跟其他女生分别不大,但从花稍的发型和贴满装饰的手机可以看出她们才不是文静听话的优等生。   她们就是“郡主的婢女”吧——阿怡暗想。   “是?”杜紫渝转向郡主问道。   “我说我收到通知,说我欠你们钱。”郡主没有理会阿怡,对杜紫渝说。   杜紫渝按了几下键盘,看着柜台后的电脑萤幕,说:“啊,对,你之前用印表机输出文件未付款,欠我们一百三十五块。学年要完结了,所以你要在今天清还……”   阿怡留意到柜台上贴着一张小小的告示——“暑假期间图书馆不开放,请同学们在学期完结前归还所有借书及结清欠款”。   “我哪有欠钱!”郡主摆出一副不输人的姿态。“我从没用超过限额!每人有五十张免费配额吧?”   “免费配额是黑白的,但纪录上你之前用了彩色输出,三元一张,印了四十五页。”杜紫渝没有动气,缓缓地说:“你是不是按错了选项,将黑白文件使用彩色列印了?1_   “我才没有这么糊涂!”郡主似乎对被杜紫渝小看感到恼火,“_书馆的印表机又不是今年才安装,我怎可能这次才会弄错?分明就是你扪出错丨,”   “是啦,人家又不像你,人如其名叫‘愚一’的‘愚’.别以己度人,像你这种蒙古症患者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郡主身旁的f婢女甲j插嘴说。   “如果你不付的话,我便要向老师报告了。”杜紫渝稍稍露出不快的样子。   “嘿,你这厂长就只懂向老师打小报告!快去啊!”放狠话的是“婢女乙”。阿怡不知道“厂长”是什么,不过从语气看来,大概是她们圈子里的骂人话。   “区区百多元我不是付不起,但我就是不会付我不该付的钱!”郡主咄咄逼人地说。   “我不管,规矩就是规矩,”杜紫渝没理会威吓,“总之你不付,我责任上就要通知老师,让他向你父母说明。”   “你敢拿我爸妈来压我一”   看到她们在吵嘴,阿怡只能往后退开。她有想过自己身为在场唯一的成年人,应该插手调停,可是她胸前正别着“访客”的名牌,她猜她一插话,便会招来郡主和婢女们的冷言冷语。   就在阿怡退到长桌子旁、围在印表机前的学生们也注意到郡主引发的小骚动时,丽丽和国泰推门走进图书馆。   “啊,恰姊姊,你好。”国泰礼貌地向阿恰打招呼,丽丽也微微鞠躬。   跟丽丽打照面的一刹那,阿怡无法反应过来。阿怡感到,股复杂的情绪从心底涌起,她既想狠狠掴丽丽几个巴掌、抓住对方的衣领质问她为什么要如此恶毒,但又无法付诸行动,毕竟丽丽也许因为错手害死小雯亦饱受心理折磨。阿恰想起阿涅对国泰说过的那番话——或者让丽丽背负一辈子的罪恶感,会比起现在痛打对方一顿是更大的惩罚。   “怡姊姊,诚哥呢?”国泰的问题打断阿恰的思绪。   “他……正赶过来。”阿恰努力让自己平服心情,再以平静的语调回答。   “嗯。”国泰转头瞄了正在争吵的郡主和杜紫渝一眼,奇怪地问:“她们怎么了?t_   “好像是因为印表机的使用费用出差错而争论。”阿怡说。为了让自己暂时忘掉丽丽和小雯的恩怨,阿怡向国泰问道:“你们使用影印机或印表机不是付现的吗?”   二般来说都是付现,但有时电脑室或图议没有当值同学,一就只能让系统记帐?”   “怎确认是谁欠缴了?”   “我们每人也有电子账户,跟使用学校网页的讨论区一样,我们要用印表机便要登入,先在电脑输入用户名字和密码……”   砰!   一声巨响令图书馆众人都停下正在进行中的事情,郡主和杜紫渝止住争执、国泰和阿怡中止了谈话,而那几个正在偷瞄郡主发飙的学生将视线移到房间另,处——穿着运动外套的阿涅气喘如牛地站在入口,刚才的巨响来自他撞开图书馆大门。   “阿——阿诚,怎么了?”阿怡没想到阿涅会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她以为他会像上次,样慢条斯理。   “替、替我打内线电话给袁老师,叫她来图书馆。1_阿涅无视阿怡,走到概台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杜紫渝说道。杜紫渝不知道原因,但她照着办。   阿涅走到阿恰身旁,拉过,张椅子,软瘫在座位上。阿怡想问他发生什么事,但阿涅喘著气,摆摆手,示意让他先休息一下再说。   不到,分钟,袁老师匆匆赶至。   “王先生,区小姐,怎么了?”袁老师问。刚才杜紫渝在内线电话约略提及阿涅异常的情况。   阿涅呼吸稍顺,站起来走到柜台前,放下一本§。阿怡看到那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上册,她更从绿色的封面认得那是台湾远景出版社在上世纪八〇年代出版的版本。目前在市面能买到的都是其他出版黯新译版,然而这种绝版世界名著却很容易在学校图帘发现。   “我、我大意了,之前居然没看到……”阿涅说话时仍抖着大气。“刚才坐车过来时,随手翻阅一下,发现里面夹着这个……”   阿涅翻开书本,在大约一百页的位置上,插着两张对折的米黄色纸片。他将纸片打开,平放在柜台上,让阿怡和袁老师看到纸上的文字。   陌生人你好:   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最近,我每天都想到死。   看到手掌大小、边缘印有卡通图案的信纸上头三行文字,阿恰已热泪盈眶。   “这、这是小雯的笔迹……”阿怡哽咽地说。   袁老师一脸错愕,而国泰'丽丽、郡主和其他人也紧张地凑过头来,想知道信纸上的内容。“小雯不是没写遗书,只是我们没有找到。”阿涅说。他将两张信纸并排摊平,好让阿恰仔细阅读。纸上都是单面书写,每页有十三行,每行写了最多二十个字。   陌生人你好:   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最近,我每天都想到死。   我好累,好累了。   我每晚都作噩梦,梦里我走在一片荒野上,然后被黑色的东西追赶。   我不断逃跑,不断呼叫,但没有人来救我。   我很清楚,没有人会来救我。   那些黑色的东西把我撕碎,它们一边将我分尸,一边发笑。   笑声很可怕。   但最可怕的是,在梦.牲我也在笑,我想我的心也坏掉了。   我每天都觉得有成千上万双不怀好意的眼晴在瞪我。   他们都认为我该死。   我无处可逃。   我最近上学和回家时也会想,假如车站月台没有闸门,我只要等列车驶来,向前跨出一步,事情便能够了结。   或者我死了更好,反正我只会拖累别人。   每天在教室里,我也会偷看她。   她表面上没什么,但我知道她恨我。   我还知道她暗中做了什么。   说我抢人男友、嗑药、援交的,就是她吧。虽   “后面呢?”阿怡焦急地问。她翻过信纸背面,确认上面一片空白后,再像个疯婆子般不断翻《安娜.卡列尼娜》上册的书页。   “没有后面了,就只有这两页。”阿涅一脸凝重。“我看到这半封遗书后有个想法,但现在只能讲运气了。”   阿怡和众人都不明白阿涅的意思,只见他离开柜台前,跑到一排书柜后。越过只到阿涅肩膀高度的书架,阿恰看到阿涅扫视着,似乎在找寻某本书,最后视线落在某一点,再匆匆回到各人身旁。他走回柜台时,手上多了一件东西。   《安娜.卡列尼娜》下册。   阿涅将书放在柜台上,迅速地翻页。当他翻到一百二十六页时,阿怡便知道他说的运气是指什么——在那一页里,有一片同样是米黄色的、对折的信纸插在书页之间。阿怡按捺着抖颤,伸手捡起纸片,缓缓打开。   “幸好它没有被其他人当成废纸丢掉。”阿涅小声地说。   然而,当各人看到信纸的内容后,却感到迷惑。   o   我写上名字,不是要控诉什么,反正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我只希望,世上有一位陌生人,能听我诉苦,   让我证明我曾经在这世上存在过。   哪怕你看到这段文字时,我已经不在了。   “句子连不上?”国泰问道。夹在上册的遗书第二页最后一句,是“说我抢人男友、嗑药、援交的,就是她吧。虽”,但第三页开头却只有一个“了”字。   “中间应该有缺页?”袁老师嚷道。   阿涅拿起下册,用拇指扫过书页,可是他来回扫了三遍,书里就是没有夹着任何纸片。“《安娜?卡列尼娜》有没有中册?”阿涅向杜紫渝问道。   “没有……”在杜紫渝回答前,阿怡已抢白道:“这版本只有上下两册……”   “这样子……”阿涅低头沉吟一句,再抬头向杜紫渝说:“快,看看小雯的借书纪录。”“借书纪录?”袁老师问。   “既然遗书上半部是在外借的《安娜?卡列尼娜》上册里找到,那就说明小雯是在图书馆外将信纸插进书本里的。我们很难想像她会只借上册,将半封信夹在这本书里面,再到图书馆将另一页放在下册之中——我猜,她借了好几本书,将遗书分别插进它们里面,再将它们归还,只是!时大意,只还了下册和其余的图书,忘掉上册。换言之,逍书中间的部分在另外一本或几本书里的机会很大。”   “为什么小雯要这样做?”国泰镞着眉,问道。   “不知道。”阿涅摇摇头。“也许她不想我们在她自杀后立即看到迆书内容,于是用这种迂回的方法留下遗言。将信件分开放在数本书里,大概是想增加被发现的机会吧,毕竟今天很少学生看书,假如那本书一直没有人借,多待几年,看到纸条的人大概也不知道她的新闻,不会将信件跟遗言联想起来了。”   阿怡闻言感到心痛。她没想到小雯宁愿将遗言告诉毫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不愿意留给姊姊片言只字。   “小雯她写这些句子时内心一定很矛盾吧。”阿涅继续说。“她一方面不想让其他人了解她的心情,但又想有倾吐的对象……于是她只能使用这种方法,将仅有的思念向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陌生人传递……”   “找到纪录了。”杜紫渝打断阿涅的话,一边瞧着萤幕一边说:“她只曾借过《安娜,卡列尼娜》上下两册,没有借别的书。”   “没有?”阿涅和阿怡异口同声地反问。   “没有……”杜紫渝按下几个按键,说:“她是在四月三十号课后借这两本书,其中下册在五月四号上午归还……应该是第三节课前的休息时间。”   小雯是在五月五号自杀的——阿怡听到杜紫渝的话后,不禁悲从中来。她不知道妹妹在被kidkit727用电子邮件欺凌前已萌死念。   “她以前有没有借过其他书?”阿涅追问杜紫渝,但杜紫渝摇摇头。   “借阅纪录上就只有这两笔。”她答道。   “我的确没听过小雯说有从图书馆借书阅读的习惯……”国泰说。   “啊!”阿怡高呼一声,说.?“会不会在小雯的其他书里?例如那些参考书——”   “袁老师,那我们先回去了,麻烦你留意一下,看看遗书的其他部分会不会掉落在小雯的置物柜里或什么地方。”阿涅对袁老师说。   “请放心,我会仔细找一遍。”   阿恰紧紧捏住那三页遗书,向袁老师鞠躬致谢,虽然她此刻心乱如麻,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我们改天再约吧。”离开图书馆前,阿涅低声对国泰说了一句,对方点点头。   阿恰和阿涅将访客名牌交回大门的校工后,两人匆匆地沿着窝打老道往油麻地地铁站的方向跑过去。阿怡六神无主,手里仍捏着那几张米黄色的信纸,心里已将跟丽丽对质的事通通忘掉——对她来说,比起跟犯人对质,找出妹妹的遗言更为重要。   而且?在读过妹妹的遗言后,阿怡更感忐忑。在那封不完整的遗书中,小雯提及她知道抹黑她的人是谁,知道对方痛恨自己。   小雯知道丽丽就是幕后黑手——阿怡想到此处便感到心痛。   “嗨!这边。”   阿怡突然被阿涅叫住。她回头一看,才发现阿涅站在天景国际酒店的侧门前,指着通往大厅的自动门。   “我们不是去你家看看参考书里有没有小雯的信吗?”阿恰问。“还是说你有开车,车子停在酒店的停车场?”   “别问,总之先跟我来。”阿涅急步走进酒店内,阿怡虽不理解但也只好跟随。   二人行色匆匆地经过酒店大厅,走进电梯。出乎阿恰意料,阿涅没有按下地下停车场所在的Bt按纽,反而按下6字。不用一分钟,电梯门打开,阿@领着阿怡沿着走廊往左边走,来到六〇三号房间外。房门挂着“请勿骚揆”的牌子,但阿涅没有理会,从外套口袋掏出门卡,轻轻在门锁前扫一下,门锁上的红灯变成绿色,再传出微弱的开锁声。   而门后的光景叫阿怡瞠目结舌。   在踏进房间的一刹那,阿怡有种非现实的感觉。虽然六〇三号房间和香港一般四星级酒店房间差不多,双人床、平面电视、衣橱、小书桌、小冰箱等等均平平无奇,但此刻床上放了两台连接着不同颜色电线的手提电脑,书桌上除了酒店预备的一盘欢迎水果外还有几个便当盒大小的黑色箱子、两台萤光幕和一个附触控板的键盘,地毡上凌乱地铺满粗细不一的缆线,其中有几条更接上挂在墙上的四十二吋平面电视。垂着窗帘的窗前竖着三副三脚架,左边和右边分别架着镜头一长一短的两台摄影机,中间的架设着一个像卫星讯号接收器的圆盘装置。一个肤色黝黑、眼神凌厉、看来比阿涅年长几岁的男人坐在书桌前,他身穿灰色Polo衫和黑色牛仔裤,头戴罩耳式耳机,聚精会神地盯着萤幕.阿涅和阿恰进入房间后他只瞥了一眼,稍稍扬手示意,完全没有分神。   阿怡以为这景象只会在间谍或瞥匪电影才能看到,这个酒店房间就像汤姆?克兰西笔下中情局特工监视敌人的基地。   “有没有动静?”阿涅一边走近窗前,一边对那男人问道。   “暂时没有。”男人回答。   “这儿我接手就好,你先回去吧。”   那男人放下耳机,提起脚边一个黑色背包,往门口走过去。当他跟阿恰擦身而过时?他对阿恰点点头,可是却没有开口,仿佛早知道阿恰会跟阿涅一起来到这儿。   “他是谁?”那男人离开房间后,阿怡向阿涅问道。   “他叫鸭记,算是我的后勤支援部队。”阿涅坐在椅子上,代替叫“鸭记”的男人原来的位置,盯着萤幕。   “鸭记?”阿恰对这个可笑的名字感到奇怪,以为自己听错。   “他以前在深水埗鸭寮街摆摊卖电子零件,所以绰号‘鸭记’。”阿涅面对着萤幕说:“不过别以为他是小贩,他今天已是几家电脑零售店的店东了。”   “那你们在这儿搞什么?”阿怡走到阿涅旁边,问道。   “嘿,看到这环境你还要问?”阿涅贼笑一声,“当然是监视啊。”   “监视?监……咦!”阿怡话到一半便止住,因为她看到阿涅面前蛋幕的影像——那是以诺中学西翼大楼五楼图书馆。她一个箭步冲到窗前,稍稍拨开窗帘,发现三脚架上的摄影机镜头正对着窗外的以诺中学。这个房间正好对着西翼大楼,由于相隔数百公尺,阿怡用肉眼无法看到细节,但她确定眼前正是图书馆的窗户。她身旁这支高倍率镜头,清楚拍摄到图书馆里的实况。   “别碰到脚架。”阿涅命令道。阿怡放下窗帘时,手肘轻轻撞到摄影机,力度虽然轻微,但阿涅眼前的画面已出现摇晃。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在监视谁?”阿怡环视四周的监视仪器,感到极其谘异。   “你委托我找出kidkit727嘛,当然是为了这个目的喽。”阿涅淡然地回答道=   “犯人不就是丽丽吗?人证物证动机俱在,继续监视她有什么意义?!__   “我不就跟你说过,那不是‘决定性’的证据吗?”阿涅梢稍回头,瞄了阿怡!眼,再勾了勾食指示意她到自己身旁。“我现在就是要给你‘快定性’的证据。”   “什么?”   “看不看得到萤幕里的情况?”   阿怡瞧了瞧萤幕。透过图书馆的窗户,她可以看到几排书架,而越过书架可以看到接近入口的柜台。袁老师、国泰、丽丽、郡主和婢女,以及那些本来正在用印表机、后来凑热闹看八卦的高年级生仍在图书馆,杜紫渝亦仍然待在柜台后。袁老师正在跟国泰和丽丽说话,另一边郡主和婢女们似乎还在跟杜紫渝理论中。从阿怡他们离开图书馆到现在不过四、五分钟,众人还未离去。'   “你认得志文出版社的《罪与罚》封面吗?”阿涅问。   “当然认得,就是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肖像做封面的版本。”   “以诺中学的图书馆有两本《罪与罚》,一本是远足文化去年出版的新译本,一本是一九八五年的志文版。”阿涅顿了一顿。“待会有人会走到书架前,舍新版不取而拿起旧版——这家伙便是kidkit727。”   阿恰不明所以,但阿涅说罢便戴上耳机,像暗示着讨论中止。阿恰只好忍一忍,心想且看阿涅葫芦里卖什么药。在萤幕里,袁老师先一步离开图书馆,而郡主好像拗不过杜紫渝,从钱包里掏出钞票,狠狠地掷在桌上,和婢女甲乙头也不回地走掉。那几个高年级学生随后离开,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叠纸,阿恰相信他们已印好要用的文件。国泰和丽丽坐在一张长桌旁的两个座位,丽丽似乎在擦眼泪,而国泰正在安慰她。一分钟后,丽丽在国泰搀扶下离开,图书馆里只余下杜紫渝一人D而接下来的光景令阿恰愕然。   杜紫渝走出柜台,来到窗前的书架旁,在第四层取下一本书。即使蛋幕的解析度不高,   阿怡也认得封面上那个长大胡子的男人,便是俄国文学三巨头之一的杜斯妥也夫斯基。   然而,教阿怡惊讶的不止于此。   杜紫渝从书架拿下《罪与罚》后,迅速地翻页,从其中一页取出一张对折的、米黄色的纸片。她将纸片塞进口袋,将书放回原位后,再急步回到柜台后。   “区雅怡小姐,她便是你要找的人。”阿涅取下耳机,对着目瞪口呆的阿怡说道。   “那、那、那是小雯遗书的缺页?”阿怡紧张地问,一步一步往门口的方向后退,就像准备冲到学校要杜紫渝将小雯的遗笔交出来。   “你先冷静下来,”阿涅从座位站起,拉过另一张椅子,按着阿怡的肩膀让她坐下,“那遗书是假的。”   “假、假的?但那明明是小雯的笔——”   “那是我仿冒的。”阿怡难以置信地瞪着阿涅。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残忍的事情!”阿恰胀红着脸,高声嚷道:“小雯一声不吭走了,难得我以为她有留下一字,句……”   “因为只有这样做才可以找出kidkit727。”阿涅面无表情地答道。“区小姐,我由始至终都没有忘记你的委托,就是找出写那篇文章的人,相反你一看到遗书便方寸大乱,忘掉初衷。你要明白,只有这个方法才能得到‘决定性’的证据。”   “::.只有这方法?”   “你之前说的什么人证物证.通通都只是间接证据而已。”阿涅不徐不疾地说。“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从什么人证物证找出kidkil727的真正身份——那个人在花生讨论区贴文,消除了一切足迹,在地铁站寄信给你妹妹,也没有留下任何确切的证据。即使我有办法取得5:dkit727的手机、骇进她的邮箱,也不一定找到她写文章或寄信的贸证。更甚者,即使我确信2r.dkit727使用某支手机寄信给你妹妹,我也无法确认机主就是kidkit727本人。用另一个例子说明的话,我可以骇进任何一个人的手机,然后寄出恐吓信,那只要你找不出我有骇进那支手机的证据,你便会冤枉好人,认定那机主是恐吓犯。从一开始我便知道搜集证据什么的,都不可能找出目标人物。”   “那你为什么还要搜集证据?”   “用来缩小目标范围。将嫌疑者的数目减少到一定程度后,我们便可以进行第二步——布置陷阱令目标人物自投罗网,由她自己证明自己就是kidkit727。我们上星期到访学校,就是为了观察环境,构思如何安装陷阱。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这种部署手法叫‘踩线’吗?”   阿怡想起当天被古惑仔掳走后,阿涅提过的那个名词。   “你上星期便想到用假遗书?”阿怡问。   “我在接受你的委托当天已经想到,如何实行则是上星期决定的。你妹妹没有留下遗书,这会是一个用来操纵嫌疑者心理的好手段。”   “但你为什么能仿冒小雯的……”   阿涅没让阿恰说完,从桌下一个手提包里拿出一叠稿纸。那是小雯的作文功课。   “有这么多样本,好好观察,花几天练习,写出几张字迹相近的纸条不难。而且你先入为主认定那是遗书,即使字迹只有八成相似,你也会觉得那出自你妹妹的手笔。我需要的,便是你在嫌疑者面前确认遗书的真伪,只要亲姊姊金口一开,对方便会相信了。”   阿怡突然理解到,她再一次成为阿涅的棋子。纵然她现在明白阿涅目的的正当性,也不禁对二度被蒙骗感到不满。   “那《安娜?卡列尼娜》和《罪与罚》又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也是我安排的。”   “你之前潜入了学校布置?”   “没有,一切都在你的眼底下发生。”阿涅一脸不在乎地说:“首先是,我上星期顺手牵羊的,不止有郡主的剧本,我还从图书馆偷了一本书。”   “咦?”   “就在国泰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本来想好好选一本,不过手机响,只好匆匆决定用俄国文学。我当时将《安娜?卡列尼娜》上册塞进外套里,就是商店小偷常用的那种手法。”“小雯没有借过这本书?”   “没有。”   “我就想小雯一向不怎么看书,为什么会借托尔斯泰的作品……”   “我准备好假遗书后,便打电话通知你再访学校。”阿涅继续说。“我说书在袁老师给我们的参考书堆中找到,但我对袁老师说书是在你家中找到的,这样子双方也不会觉得突兀。   《安娜.卡列尼娜》上册是引子,下册是饵,《罪与罚》便是鱼钩——”   “啊!那么说,夹在第二和第三本书里的遗书,是你刚才走到书架后才布置的!”阿怡倏然明白阿涅的手段。   “正是。当我跑去拿下册时,我先将现在在杜紫渝口袋里的那张假遗书第三页夹进<罪与罚》,再取《安娜?卡列尼娜》下册,一边将假迫书第四页插进书里,一边回到在柜台旁的你们的身边。因为书架遮挡了你们的视线,这诡计毫无难度,几秒便能完成?”   阿涅转身伸长手臂按下床上一台手提电脑的键盘.小小的萤幕里便出现一段过去的影片一同样是透过窗子拍摄的监视片段,画面里的阿涅走到刚才杜紫渝到过的位置,他的眼睛像在扫视书架找寻书籍,可是他的手却俐落地从书架上抽出两本,将手心里藏着的某纸条插进其中一本,放回书架后,再迅速地将另一张插进手上的书里面,然后回到柜台前。   “当我判定目标人物是你妹妹身边人后,我便决定利用假遗书引对方不打自招。”阿涅说:“我说过,kidkit727一直用不同方法隐藏身份,那么,这正正就是她的弱点。假如你妹妹的遗书里有透露kidkit727是谁的线索,那家伙一定会想尽办法消除那些脚印,以免自己曝光。kidkit727读到你妹妹那遗书的几页,一定大惊失色。”   阿怡打开手上已捏得绉巴巴的假遗书,再仔细读一遍,明白阿涅的意思。“她表面上没什么,但我知道她恨我”、“我还知道她暗中做了什么”这些句子,在犯人眼中固然是对自己的指控,而在最后一页那句“我写上名字,不是要控诉什么”更是起爆剂,kidkit727看到,自然认定小雯在另一页里有写上自己的名字。   “对kidkit727来说,她不确定缺页上写的会是自己还是他人的名字,但她不会冒险,尤其她过去用了不少手法隐藏行踪,不想功亏一篑。”阿涅说话时眼睛仍放在萤幕上,继续监察杜紫渝的举动。“于是她便会找机会抢夺那藏在《罪与罚》里的第三页。”   “即是说,会去翻译小说的书架上找寻缺页的人便是犯人?”阿怡问。“但杜紫瑜可能是出于好奇,所以才会去找啊?”   “你以为我为什么能断言kidkit727会从书架上取出我放置了假遗书的某一本书?”阿涅瞟了阿恰一眼。“在我们离开图书馆前,杜紫渝已经招供了。”   “什么?”   “你还没注意到吗?我说《安娜■卡列尼娜》上册是我上星期偷的,那为什么学校有借书纪录?”   阿怡霍然惊觉阿捏做了什么。   “你、你骇进了学校的电脑系统,加入了假的借书纪录丨?”   “对。”阿涅笑了笑。“以诺中学采用电子借阅纪录,书后的借书卡没有日期盖印,我省下不少造假的H夫,只要动动指头便能改变每本书的状况。看,这就是现在图书馆系统中你妹妹的借书资料。”   阿涅在桌上的键盘按了几下,移过另一台萤幕让阿怡看到。在那个画面上有一个列表介面,正上方写着“姓名.?区雅雯/班别?.3B/学生编号.?A120527”,而HR的列表有三行:   00890143/《安娜.卡列尼娜》上册/远景/2015-04-30?2015-05-21/*逾期。   889.0M4/《安娜?卡列尼娜》下册/远景/2015-04-30?2015-05-04/已还   889.S57/《罪与罚》/志文/2015-04-30?2015-05-04/已还   “当杜紫渝在柜台后看着萤幕上的三笔记录,却说出‘她只曾借过《安娜.卡列尼娜》上下两册,没有借别的书,时,她就证明自己是kidkk727了。”阿涅用指头敲了敲萤幕。   阿恰感到窒息。刚才杜紫渝一脸从容,还摆出一副热心帮忙的姿态,然而实际上她正对着阿恰他们说假话,把他们当作猴子般耍。阿怡无法相信人性如此丑陋,一个十五岁的女生城府如此深密,能够面不改色地欺驱陌生人。   “叮。”正显示着小雯借书纪录的画面传来一下短促的提示声。   “哦,有趣。”阿涅突然说道。   画面里的视窗标题变了红色,角落还出现四个文字——“编辑模式”。在阿怡眼前,小雯的借书纪录中有一行的颜色反白,然后一个视窗弹出。   〔8890257/《罪与罚》.〕的纪录已删除。   阿怡连忙将视线放回监视画面,只见杜紫渝坐在柜台后神色凝重地操作着电脑。   “这画面的借书纪录跟学校的同步,你刚才看到的改动,就是同时间在图书馆发生的。”   “她在毁灭证据……”阿怡本来还在想当中可能有些误会,毕竟她对同为图书馆员、喜爱阅读的杜紫渝有几分亲切感,可是如今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说明这个表面文静内向的女孩实际上便是害死妹妹的恶魔。   “嘿,她蛮聪明的,一不做二不休,这样便神不知鬼不觉了。”阿涅漠然地说。   “但、但丽丽她应该才是犯人……j阿恰仍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毕竟过去几天,她都认定丽丽因为嫉妒,设计对付妹妹。   “你还不愿意相信吗?你这死脑筋真是比骡子还要顽固。”阿涅吐槽道。“我已经特意安排有嫌疑的人一起接受这试验,你还要怀疑吗?假如丽丽是kidkit727,在看到假遗书后一是惊惶失措,一是装作冷静盘算下一步,而不是坐在一旁默默流泪。”   “你安排他们接受试验?”阿怡大惑不解。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选今天中午杜紫渝当值时约国泰和丽丽在图书馆碰面?郡主又为什么会来到图书馆?”   “慢着-?你找借口约国泰令他带丽丽到图书馆我能了解,但郡主不就是碰巧——”   “我办事才不会倚赖‘运气’和‘巧合’。”阿涅自负地说。“郡主欠图书馆费用,是我骇进系统后修改的。”   “嗅?”   “以诺中学的电脑系统很方便,会自动发电子邮件和简讯给学生,我只要动一动手指,便能让郡主收到欠款通知,告诉她见字后立即到图书馆处理,否则追加罚款。现在的学生们一到午休,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手机查看讯息,要她在指定时间现身,易如反掌。”   “……那么说,你是特意迟到的?”阿恰问道。她想像到阿涅准时到达的话,便不可能做出拿着遗书冲进图书馆令众人注意的效果。   “对。我今天一早便跟鸭记在这房间监视,确认剧本中的每一个环节都顺利运作。万一有学生跑去借走《安娜?卡列尼娜》下册或《罪与罚》,我便会立即修改你妹妹的借书纪录,想方法令计划回到正轨。不过临近暑假,借书明天便要归还,才没有学生会借这些大部头经典文学小说啦……”阿涅嘴角扬起。“另外,为了让我们能够再次到图书馆,我还不得不做出令老师们叫苦连天的坏事哩。”   阿恰瞪大眼睛?她猜到阿涅所指的事情。“学、学校的期末考成绩资料,是你骇进去动手消除的?”   “当然,不这样做的话,袁老师只会到门口接过书本,我们很难找借口进入校园,所以不得不耍狠招,令袁老师分身不暇。说起来你也没令我失望.虽然演技略嫌生硬,但你也能骗过守门口的校工老李,不用我动用后备方案。”   “你知道我在校门——啊!”   阿怡的话止住,是因为阿涅按下键盘,让原本显示着小发的借§资料的s一面亮出另一个视窗——那是以诺中学的校门实况。   “我将安装了镜头的车子停在马路对面,另外还在学校正门的花槽里放了偷听器,你们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阿涅指了指耳机。“在你走进校园后,我便在外面待机,叫监视中的鸭记一确认众人齐集便给我讯号,我会一口气冲上五楼演接下来的戏。”   阿怡惊讶于阿涅的计策周密,但心里仍有好几个疙瘩。   “假如杜紫渝是kidkk727,那她怎么得到那张平安夜的照片9.她如何知道当晚发生在小雯身上的事?”阿怡问。   “kidku727根本不清楚卡拉0K事件,她在花生讨论区的文章里只提及‘跟不良分子来往’、‘喝酒’,在寄给你妹妹的黑函里更只是附上照片,文字上没提半句。我认为,她反过来是单纯‘看图作文’,因为看到照片,联想到一些坏事,即使没有半点实证也能装作知情,信口胡谉……反正只要其他人信以为真,她便达到目的。”   “但照片……”   “照片应该是经由那个Jason流入她手里吧。”   阿恰想起莫侦探查出那个红发败类的表弟iason就是跟妹妹同校。   “杜紫渝跟”ason相识?”   “不知道,但是否相识也没关系。”阿涅敲了敲萤幕。“这小妮子有心的话,很容易偷取不少同学的资料。你记得图书馆有手机充电服务吧?”   “你的意思是,她趁jason将手机寄存在图书馆时,偷偷拷贝了照片?”   “差不多。”阿捏掏出小雯的手机,将机身底部充电插孔面向阿恰。“手机的充电孔也   是资料传输埠,当插进USB线时,只要懂得一点技术,就能轻松偷取手机里的资料。这手法叫,一1〇-03£^2:3昀。”   “杜紫渝懂这技术?”   “不知道,但她背后那位‘老鼠’一定懂。”阿涅令阿怡记起“小七”和“老鼠”的代号。“我认为事情是反过来,杜紫渝很可能因为个人癖好或其他原因,利用图书馆的充电服务暗中搜集不少同学的隐私,因为得到照片才确认传闻的主角就是你妹妹。国泰说过高年级的学生圈子里对那事件谈得很热烈,我相信〗ason不会不拿照片跟哥儿们分享,只要其中一人拿过手机到图书馆充电,杜紫渝便能取得照片。说起来,你该庆幸这照片没有什么‘卖点’,缺乏广泛流传的价值;在美国发生过不少校园性侵案,事后女生的影片和照片在学校流传,后果糟糕得多。”   “这只是你的猜测吧?”   “没错,我现在无法确认杜紫渝真的利用这方法取得照片,但我百分之百肯定有人利用图书馆的充电服务盗窃手机资料。”   “为什么?”   “因为我是行内人。”阿涅从口袋掏出一个黑色的充电器,放在桌上。“图书馆里除了那个灰色的排插板外,还有这款能偷取资料的充电器。一般人自然无法分辨,但其实类似的仪器在本地流通的型号不过数款,要一眼看穿并不困难。”   阿怡隐约记得,图书馆里那个蜂巢似的木架子旁?就如阿涅所说的有这样一个独立的充电器。现在回想,那独立的充电器的确突兀,排插板明明还有空插座,为什么有一条电源线要接上额外的充电器?   “那莫侦探的录音又怎么解释?那个麦律师的助理证明了打听案情的女生是丽丽……”   “那个女生说自己叫舒丽丽,不代表她就是舒丽丽嘛。”阿涅对阿怡死缠烂打感到有点烦厌。“kidkit727是个对消除行踪十分在意的像伙,你认为她会用真名吗?那个向Martin Mak下属打听消息的女生到底是冒充丽丽的杜紫渝还是另有其人、假如是杜紫渝的话她有没有乔装接近对方等等通通不重要,就像我刚才所说,要找出kidkit727就只有让她自证身份,其余一切顶多用作巩固推论的间接证据而已。”   即使阿涅解开了这两个疑团,阿怡仍觉得不满意。   “郡主又如何?”阿恰问道。“国泰和丽丽说过她曾在丧礼那天到过殡仪馆探头探脑,那是心虚的表现吧?难道国泰他们说谎或看错吗?”   “有种人叫刀子嘴豆腐心,流行用语叫傲娇,平日浑身带刺,实际上善良得很。”阿涅从手提包掏出小雯班级的悼念册,打开其中一页。“你读读这篇。”   阿恰接过册子,看到之前曾经看过的一篇悼念文。   雅雯,对不起。请原谅我的懦弱。知道你离开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们的错。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愿你安息,希望你的家人能克服哀痛。   留言没署名,但阿怡猜到阿涅的用意。   “你想告诉我这是郡主写的?”阿恰一脸狐疑。   “你自己比对一下。”阿涅给阿恰递上之前偷来的《威尼斯商人>剧本。阿恰一开始摸不着头脑,但来回看过悼念册上的文字以及剧本中的批改后,阿恰察觉到两者的字迹十分相似,例如“的”字的右边比左边写得长,“我”字都省掉右上角的一点等等。   “这……”阿恰无法相信那个不可一世的郡主会写这种谦卑的留言,可是字迹上就连阿怡这个行外人也觉得吻合。   “你想说郡主写这个不是出于真心吧?的确我们无法证明,但我认为恰恰相反,这篇留言比她平日的态度更真实,因为写悼词不用署名,她根本毋须弄虚作假。如此一来,她出现在丧礼场所外面就可以理解了,她其实想送别你妹妹,只是最后碍于面子,或是瞄到国泰和丽丽,于是放弃。”   “那她为什么平日要装出一副不客气的姿态?”   “区小姐,你没有经历过中学生活吗?你没感受过同侪之间的自我认同压力吗?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多少个可以不在乎他人眼光、我行我素地过活?当所有人都同意‘二加二等于五’时,你敢力排众议,冒着被他人排挤孤立而大声反对吗?假如郡主的姊妹们觉得郡主是个弱者,她肯定不到一天便会被贬为‘庶民’咧。国泰也好、郡主也好,全都挂着不同厚度的假面具,为了成为他人眼中的理想形象,他们都在勉强自己。本来成年人该告诉他们要有自信、由衷地做自己就好,可是我们这个病态社会只在乎教育能否制造出一批批服从权威、配合主流、具备相同学识与能力的机器人,而这些机器人又将下一代塑造成另一批机器人。”   阿怡无法回答,因为她的确没有经历过这种压力。她不是天生豁达,只是以前生活太逼人才会不自觉地无视了他人目光。她冷静地一想,发觉阿涅对郡主的判断可能没错——国泰说看到郡主时,对方只有一个人,那些婢女没有在身边。大概只有自己一人时,人才可以卸下伪装,做回自己。   “可、可是郡主她在掉念册里留下这种话,她一样有可能被其他人认出字迹——1_   “悼念册是活页簿,学生们写好后各自交给袁老师,才不用担心内容会被他人看到。更何况一般人哪会在乎悼念册上他人的留言是真心话还是客套话啊?”   阿怡为之语塞。   “我……没想到这剧本能用来证明郡主的心情……”阿怡喃喃地说。   “我也没想到。”阿涅耸耸肩。“本来我打算将它用作其他计策的道具,结果推断出kidkit727就是杜紫渝后,这些额外的准备都派不上用场了。”   阿涅的话令阿怡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细心一想,更发现阿涅今天的设计有一个说不通的地方。   “你今天的陷阱,完全是冲着杜紫渝而做的,就像借书纪录那件事,除了杜紫渝外,其他人根本无法接触。你到底何时开始怀疑她的?”阿怡皱着眉,问道。   “上星期在图书馆跟她见面后,我就有八至九成把握她是你要找的目标了。”   “什么?那不就是我们从国泰口中知道小雯和丽丽的瓜葛以及卡拉oK事件之前?”阿怡大吃一惊。   “对。我当时只是想从国泰口中获得更多资料,确认丽丽‘不是j kidkit727。”   “你怎会怀疑杜紫渝的?那时候国泰还未告诉我们杜紫渝害那个什么小怜退学的事!”“你当时跟我一起,但你完全没有发现只有杜紫渝说出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我当天对袁老师、国泰、丽丽、郡主§紫渝都问了一条差不多的问题,你记得吧?”“‘小雯有没有惹上谁’、‘谁跟小雯有仇会抹黑她,之类的?”阿恰问道。   “对。那你记得他们的答案吗?”   “袁老师保证班上没有霸凌,丽丽说是郡主,郡主答不知道,杜紫渝说是丽丽,国泰则说是有前科的杜紫渝……你是因为杜紫渝说是丽丽,所以认为是她?但当时我们仍未知道莫侦探的录音……”   “你弄错重点了,他们说是谁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当时他们如何理解我的问题。”   阿怡被阿涅弄得头大。   “丽丽说的是‘郡主是个大嘴巴’最爱搬弄是非……他人问起小雯的事,她便抓住机会报复,乱说一气抹黑小雯,;郡主说的是‘老师禁止我们讨论’所以谁向记者或陌生人说三道四我一概不知情,?,国泰说的是郡主‘对小雯产生偏见’于是暗中对人说小雯跟不良青年来往,;而袁老师直接把我想问的问题当成班级欺凌。”阿涅顿了一顿。“然而,杜紫渝当时说的,是‘我见过不少好朋友反目,做出可怕的事情,更何况这年头人人也懂在网络散播谣言.任何人都能轻易歪曲事实、诬蔑他人’。”   “这些话有什么问题?”   “区小姐,我们在学校问‘谁抹黑小雯’,目的是要找出谁?”   “当然就是kidkit727,那个发文和寄信逼死小雯的凶手啊!”   “可是对你妹妹的同学而言,问‘谁抹黑小雯’,找的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向邵德平外甥爆料,说你妹妹抢人男友、跟不良分子来往、在单亲家庭长大的某位同学。”   “但邵德平根本没有外甥——啊!”   阿怡此刻终于弄清楚阿涅的意思。从小1的同学角度看来,阿怡在学校追究责任,就是想查出文章中那句‘听她的同学说”所指的人——那个向邵德平外甥透露内幕消息的同学——是谁,因为他们都不知道真正的作者就在他们之中。   “丽丽说‘他人问起小雯的事’、郡主用上‘记者’和‘陌生人’'国泰说‘暗中对人说’等等,言下之意都是假设某同学向特定人物爆料,可是杜紫渝却不是,她将我的问题当成‘谁在网络上抹黑小雯’,于是强调了‘这年头人人也懂在网络散播谣言’。会误会这点的人只有知道邵德平外甥不存在的kidkit727,当我听到杜紫渝如此答我时,她便成为我的名单中的首席嫌疑者。”阿涅用食指敲打正在显示着杜紫渝的萤幕边框一下,“然后刚才她的‘自白’,证明了我的判断无误。”   听罢阿涅抽丝剥茧的解释,将这两次到校调查的过程像洋葱般一层一层撕开,阿怡终于接受杜紫渝就是kidkit727的事实。她心里充斥着对杜紫渝的忿恨和对小雯的哀恸,然而这刻她同时感到无力,那股“找到犯人又如何”的矛盾感再次油然而生。   “区小姐,你要找的人我替你找到了,假如你没有任何疑问的话,这次的委托已经完成。”阿涅以不带感情的语气说道。   “我……我该做什么?我该去质问她吗?该将她的恶行公诸于世、当着众人面前臭骂她吗……”阿恰吞吞吐吐地问道。   “这由你自己决定。”   阿怡落寞地瞧着萤幕.看着坐在柜台后一脸木然的杜紫渝,仿佛只要盯着这副面孔,她便会得到启示。   然而她没想过,她这没由来的想法是对的。   一位短发女生走进图书馆,跟杜紫渝点点头,一边说话一边走到榧台后,坐上对方本来坐着的位置。杜紫渝从柜台后走出来,从容不迫地离开图书馆。   “是同学吃完午饭来换班吧……咦?”阿涅突然把话止住。   “怎么了?”   “她往右走。”阿涅离开座位,一边说一边走到窗前。画面里杜紫渝离开图书馆后,向右边走过去。“往食堂和校门都该向左走的。”   阿怡盯着萤幕,可是杜紫渝的身影很快消失。阿涅抓住安装了长镜头的摄影机,打开观景萤幕,低头看着画面,然后用手将摄影机作水平移动。桌子上的萤幕画面同步缓缓向右横移,阿恰发觉阿涅的手很稳定,不一会杜紫渝便再次出现在画面里。杜紫渝往走廊两边瞧了瞧,打开图书馆旁的实验室的大门走了进去,然后又探头探脑,像是确认房间里没有人,再往右边走过去。虽然角度有点偏,但阿涅的镜头仍能拍到走近黑板前第一张实验桌的杜紫渝,清楚地看到她的举动和表情。   “她到实验室做什么?”阿怡奇道。实验室空无一人,大概实验室助理也去吃午饭了。   虽然阿怡提出了这样一个疑问,但接下来她便了解原因。   令她怒不可遏的原因。   杜紫渝走到实验桌前,捡起一个小盒子,再从口袋掏出一张纸——那张米黄色'对折的假遗书。她稍稍顿了一顿,然后像是扫除迷惘似的,打开了小盒子。这时候,阿怡才知道那是一盒用来点本生灯的火柴。杜紫渝迅速划过火柴,小小的火苗在她眼前亮起,她便将假遗书一角移到火苗上,让火舌吞掉那张小小的纸片。就在纸片差不多烧完前,她将余烬丢到桌上某处。由于角度所限,阿涅都看不到桌上有什么,但他猜那该是用来放燃烧废物的小盘子。   “真不赖,她毁尸灭迹的手法真俐落。”阿涅以半带嘲讽半带佩服的语气说道。   然而阿怡没有理会阿涅的谐谑话.因为此刻她五内翻膪,心如刀割。她看到杜紫渝的表情。那是一道浅浅的微笑。   在目睹那微笑的瞬间,阿怡的理智断线了。   “啪!”阿怡从座位跳起,执起桌上水果盘的水果刀,跨步向房门走过去。   “喂!”阿涅回头见状,立刻跃过卧床,抓住阿怡手臂。   “放开我!我要去杀掉那婊子!”阿怡大力挣扎。“那女人在笑!她完全没有半点悔意!她甚至懒得打开那页假遗书,就直接烧掉!假如那是小雯真正的遗笔,那就从此消失,没有人能知道小雯的遗言了!这恶毒的婊子不配活在世上!她不止逼死小雯,还要剥夺她留在世上的一点一滴、抹杀她的存在……呜……”   阿怡歇斯底里地喊叫,声泪俱下,不住扭动手臂企图摆脱阿涅。   “你给我放下刀子!你要去杀人我不管你,但你不能用这房间的刀!”阿涅目露凶光,大声嚷道:“警察会查出凶器来源,你要杀人是你的事,别带麻烦给我!”   阿怡愣了一愣,一咬牙将刀子丢在地上,再尝试往房门走过去。   “我把刀子丢了!你怎么还不放手!我要去为小雯报仇……”   阿捏换回平时的表情,缓缓地说:“你真的要报仇吗?”   “放开我!”   “我问你,你真的要报仇吗?”   “是!我要那贱人死无全尸!”   “你先冷静下来,我们好好谈,下。”   “谈?谈什么?你想叫我报警吗?说什么让那女人受法律制裁吗……”   “不,法律对付不了杜紫渝。”阿涅冷漠地说。“虽然在香港怂恿自杀是刑事罪行,但在这个案子里不适用,因为怂恿自杀要有明确的动机和手段,比如说提供自杀的方法和意见,你妹妹收到的信件里,杜紫渝只是辱骂对方,没有威胁或唆使你妹妹自杀。”“那不就是!只有杀死那女人才能为小雯讨回公道……”   “你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叫‘阿涅’。”   冷不防地阿涅丢出这句,令阿怡稍稍镇静下来。   “什么?”   “你不知道我叫‘阿涅’的原因。”   “我哪管你叫阿猫阿狗……”   “我叫阿涅,是因为我在网络用‘涅墨西斯’作代号。”   “那又——”   阿怡突然止住。她从书上读过,知道“涅墨西斯”的意思——Nemesis是希腊神话的复仇之神的名字,是古人将“复仇”这概念神格化而塑造出来的神明。   “调查委托只是我用来打发时间的兴趣,我的正职是替人复仇。”阿涅放开手。“收费不便宜,但保证满意。”   “你说真的?”   “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找我时,跟我一起被黑道掳走?,”   “怎会不记得?”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惹上他们吗?”   阿恰狐疑地瞧着阿涅双眼.猜度对方是否有什么企固,但她仍微微点头。   “我有客户被人用不正当的手法欢取了一千万,于是委托我进行报复,从那家公司的老板身上榨取超过二千万元,连本带利归还。那老板无法循合法途径追讨,只好动用黑道的人脉,直接对付我。结果如何你也很清楚了。”   “……二千万?”阿怡对这数字感到吃惊。   “二千万是小数目,我干过更大票的。”阿涅露出狞笑。“对一般守法的公民而言可能有点难以想像,但使用法外手段摆平事件、以牙还牙的委托相当普遍,尤其今天我们的社会空有文明外皮,骨子里却实行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我平日对付的多是涉黑的商人,这回就稍微降低标准,替你复仇。”   “我不要钱,我只要……”   “我知道。我也曾干过更肮脏的勾当。”   阿涅的表情勾起阿怡的记忆。她记得之前见过这表情一次,就是在黑道的车子上,阿涅恐吓那三人时。阿怡一直以为阿涅当时只是唬人,可是如今回想,也许他真的安排了同伙伺机对付那司机的孩子,又或者会偷偷在目标人物的水里放致命的寄生虫。见识过阿涅调查杜紫渝的过程后,阿恰知道这深谋远虑的男人不会单纯用言语吓唬对方。他是个行动派。   “你……收费多少?”阿恰压抑着对杜紫渝的怒火,问道。   “你这案子,五十万吧。”   “我没有这么多钱,你很清楚。”阿怡冷冷地说。   “跟委托调查不同,委托我复仇是后付的,你现在一毛钱也不用出。我之后会替你量身订造一个你能应付的付款方案。”   “你能够令杜紫渝得到应有的报应?”   “我能够令‘杜紫渝和她的同伙’都得到应有的报应。”   阿恰倒抽一口气,她只想到向kidkit727报复,却没想起躲在她身后出谋献策的rat〗0934。阿涅口中的“量身订造付款方案”很可疑,阿怡想像到被卖身甚至贩卖器官的可能,但此刻她的心已被复仇的恶鬼紧紧攫住,为了替小雯报仇,她愿意牺牲一切。   “好,我要委托。”   阿涅露出笑容。在这刹那,阿怡仿佛在阿涅的眼神里看到一丝异样的神采。这眼神令她想起曾几何时在书上读过的某段描述,确切的字眼她已忘掉,只记得是“闪耀着燐火般的眼神,能令人感到灵魂被吸进瞳孔里”之类。那段文字的描述对象是沙俄时期在宫廷呼风唤雨、令一众贵族又爱又恨的“狂僧”拉斯普丁。   也许我现在将灵魂卖给了像拉斯普丁一样的魔鬼吧——阿怡暗想。   但她对这决定毫不后悔。   2015-06。29M期一   “逍书?”……“今天区雅雯的家人又来了,而且更找到迆书,吓死我?J已a15:32   15:54   “嗯,不过我把最重要的一页处理掉了   “上面写了什么?”15:56……已1。15:55   “我不知道,我烧掉了?”   已3115:57   “我怕看到内容后会胡思乱想,所以没打开。”   已J15:57   *■你会这样想就太好了”   15:58   “今晚可以出来吗?”   已;f16:12   “爸今天到北京出差。十天后才回来?   “应该OK”16:25"'七点老地方见j16:26……这阵子我不用瞒着他偷偷外出。”已a i6:m“如果你耍加班就箅了吧。”已a16:16   第七章   “阿南,这个‘复归红利’到底是啥?”阿豪指着笔电萤幕上的一行文字问道。   在GT Technology的小小会议室里,施仲南和阿豪正在编写用来向司徒玮报告的文件。李老板透过司徒玮的助理约了对方下星期再访公司,换言之施仲南他们必须赶紧完成工作。   “就是用户定期购买G币后,系统会每月发放利息,但那些新增的G币要在三个月后才能取用。”施仲南正埋首用试算表计算模拟数据,头也不回地答道。   “弄这个有意思吗?我以为这东西只有保险业在用。”   “你别管,多塞一、两个点子,这简报看起来才充实。”   “这太牵强吧。”阿豪似笑非笑地说:“司徒玮可不是门外汉,一眼便能看穿,到时他问及细节,别叫我负责解释。”   “行啦行啦。”   过去一个多星期,施仲南每天都跟阿豪准备第二次简报的材料,开会讨论对策。阿豪不熟悉金融财技,施仲南自己亦只略懂一二,二人唯有硬着头皮,死马当活马医,商量如何将“八卦期货”或“G币权证”之类弄得有模有样。施仲南想到可以将消息分类,让用户以较便宜的G币预先购入相关类型文章的阅览权,并且可以将这个权利自行定价售予其他用户,乍看之下,的确跟股票市场的权证有几分相似,当然他自己也怀疑这做法行不行得通。阿豪的想法更单纯,他提出以Gm‘订阅”指定用户的选项,即是用户可以用较低的G币金额来购买某人提供的资讯。施仲南听得出,这不过是模仿Yosube的订阅功能再加上付费而已。李老板几乎没参与过讨论,他放手让施仲南他们处理,每隔数天开会,对施仲南提出的方案来者不拒,而且每次都以相同的话作结:“总之能令S1Q投资就行。”   施仲南想过限制G币的流通量,藉此增加那些“期货”或“权证”的价值,可是G币本来就是用来吸引用家以真正的金钱来购买八卦消息的过渡性虚拟物品,限制它只会减少用户测览GT网的意欲,得不偿失。他不断想出类似的新点子,可是每一个都跟增加GT网获利能力的原意相反,只能一一放弃。   然而,自从上星期四跟司徒玮私下会面后?他的想法便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既然SIQ铁定注资GT网,那这份报告不过是门面工夫,纯粹是给司徒玮用的下台阶。所以,施仲南明白自己毋须顾忌,只要将简报拖长就好——如今这报告的真正用途是用来II骗李老板,让他以为什么“复归红利”之类的鬼话足以令司徒玮回心转意。施仲南很清楚自己的上司学识有多肤浅、自尊心却有多强,假如他和阿豪把毫无道理的计划说得头头是道,李老板纵有怀疑亦不会作声,以免暴露自己的无知。   施仲南感到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近几天跟阿豪整合计划细节时也变得马虎,但求尽量把报告填满内容。然而,他心里有另一把声音,告诉他要乘胜追击,把握机会达成他的野心。   结果他趁昨天香港特区成立纪念日假期,主动打电话给司徒玮,想约他再次见面。   “Hello。”电话响了两下便接通,可是传来的不是司徒玮的声音。施仲南认得这把女声屣于助理Doris。   “我、我是GT Technology的施仲南,请问司徒先生在吗?”施仲南随机应变,保持着平稳的语气问道。   “司徒先生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您留下口讯。”   “嗯,麻烦你。”施仲南咽下一口口水。“我有关于oHTechnology的事情想跟司徒先生商量,希望能跟他再见面谈一谈。”   “好的,我会转告司徒先生。”   “啊……谢谢。”对方回答得简明扼要,施仲南除了道谢外想不出其他的话。   他没料到接电话的不是司徒玮本人,本来他已准备好说词,部署好接下来的每一步。现在只好转攻为守,被动地等候司徒玮回电。   直至今天上班,施仲南仍未收到司徒玮回复,他心里咒骂着Doris,猜想她将他的口讯忘掉了。他暗暗决定下班后再次致电司徒玮,不过,午休后他和阿豪再次回到会议室制作简报文稿和幻灯片时,他的手机传来令他振奋的铃声。   “我去接接电话。”施仲南对阿豪说罢,转身离开会议室,步出办公室外的走廊。   “喂,我是阿南。”   “嗨。抱歉昨天没有回复,Doris的字迹太潦草,我一直以为是另一位Charles找我。”司徒玮在电话另一端笑道。“今早听她说你想跟我见面,是有什么事吗?”   “嗯,我现在不方便详谈……”施仲南压下声音,回头瞄一下办公室的门口,生怕阿豪或其他同事在偷听。   “对,对。那么你今晚有没有空?到酒吧喝一杯?”   “无问题,我几点都可以。”   “那我们约九点吧,我晚饭另外有约了。”司徒玮说:“我到旺角接你?”   “不,不用麻烦您,您告诉我地点我自己去就好。”施仲南再次想到被同事撞破的可能。   “那家酒吧是Members Only的,你不是会员可进不去。”司徒境顿了一顿,再煞有介事地说:“而且我有东西想给你看,我们还是先在旺角会合吧。”   施仲南觉得奇怪,可是为了避免司徒玮再次爽快挂线,害自己在街上神经兮兮地找寻同事或老板的身影,他连忙嚷道??“我刚想起我下班有点小事要跑港岛鲗鱼涌一趟,或者我们约在鲗鱼涌见?”   “OK,那九点……九点在太古坊等吧?”太古坊是位于鲗鱼涌的著名商业区,美国IBM的香港办公室也设立在那儿。   “好的!谢谢!”   施仲南特意选择鲗鱼涌,纯粹是为了减低遇上同事的机会,毕竟公司里没有人住港岛,就算他们碰巧到港岛赴约,到铜锣湾或中环的可能性亦远较到鲗鱼涌大。   按捺着内心的得意,施仲南回到会议室,阿豪仍对着电脑敲进一堆他不甚了解的名词和数据。   “女朋友吗?”冷不防地阿豪问道。   施仲南愣了愣,花了几秒钟才意会阿豪指的是刚才的电话。   “嘿,你知道我是光棍一条啊。”施仲南以微笑掩饰内心的紧张,一脸不在乎地说。   “呵,不是女友来电吗?即是‘那个’不是你的女友……想来也是啦,看样子也不像。”阿豪仍没抬头,边打键盘边聊。   “只是旧同学约我下星期吃饭罢了。”施仲南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我不是说电话。”阿豪微微抬头.露出鄙夷的笑容。“那囡囡年纪那么小,不便宜吧?”   “你说什么啊?”   “前几天我到又一城看电影,在美食广场看到你和一个十来岁的女生约会。”阿豪扬起一边眉毛,说:“PTGF?”   施仲南怔住,没想到阿豪曾在街上碰到自己。   “别胡说,”施仲南皱一皱眉,“那是我妹。”   PTGF是“兼职女友Part-Time Girl Friend”的缩写,也是援交的代名词之一。   “你有妹妹吗?怎么一直没听你提起?”阿豪问。   “你少管我。”施仲南改变语气,笑着说:“被你和马仔知道我有个可爱的妹妹,万一老是缠着我要我介绍,我便烦死了。”   “我呸,我又没有恋童癖,那么幼齿我才吃不下,更何况你妹又不是特别漂亮……j阿豪吐槽道。   “你这家伙狗口长不出象牙。”施仲南坐到阿豪身旁,改变话题道:“别说废话了,你把用户数的预测数据弄成趋势线图表没有?”   “在这儿,但我觉得这数字太难看了……”   阿豪开始解释图表的缺陷,可是施仲南根本听不进去。他没料到那晚被阿豪碰上了。被阿豪看到只是小事,可是施仲南对自己毫无瞥觉感到不是味儿。他想起一个礼拜前跟司徒玮吃饭后,在地铁里发现的那个可疑男人。   “我今天有要事,要先走。”晚上七点,施仲南对仍埋首文件中的阿豪说。   “喂,这样子赶不及下星期完成啊。”虽然阿豪如此说道,他也没有阻止施仲南下班的意思。   “周末我回来补进度就好。”   “先声明,别指望我周末加班,我已安排好节目啦。”阿豪笑着说:f上f要喘口气。”   施仲南比了个OK手势,笑了笑,提着公事包离开办公室。   经过繁忙的旺角街头,施仲南搭地铁来到港岛东部的鲗鱼涌。鲗鱼涌位于北角东面,是香港早期有名的工业区,香港开埠初期太古洋行便在此地建立船坞、糖厂和汽水厂。香港经济转型后,这个区域亦随时代演化,船坞重建成大型住宅屋宛太古城,而糖厂则被商业大楼群组成的太古坊取代,两者遗留下来的,只有“船坞里”和“糖厂街”两个街名。为了应付大量上班族,太古坊周边有不少餐厅,而因为这区有不少旧式住宅,所以在横街巷弄里亦有廉价的街坊食店。施仲南本来想光顾糖厂街一家叫The Press的美式餐厅,可是他瞄了瞄门口的菜单,发觉光是前菜已索价百多元,他自问口袋的深度不足以应付,只好钻进邻街,到一家店面不太光鲜的中式面馆祭五脏庙。   吃过饺子和拉面后——餐点意外地美味——施仲南待在店里,静候着约定时间的到临。他不断盘算着跟司徒玮见面后的各种应对?期望这次亦像上回那般顺利。面馆晚上顾客不多,伙计们悠闲地坐着看电视,他们没兴趣留意那个坐在角落、神色凝重的陌生上班族。   八点五十分,手机铃声把施仲南从沉思中唤醒。   “我已到鲗鱼涌,现在在英皇道。”手机传来司徒玮的声音。“你在哪儿?”   “我在海光街。”   “海光街:”施仲南听到司徒玮身后传出短促的电子音,猜测他正使用汽车导航找寻目的地。“那我在海光街和糖厂街交界等你。”   施仲南匆匆结账,急步离开店子。他沿着海光街往糖厂街走过去,预想会看到司徒玮那辆黑色的特斯拉S型,可是当他差不多走到街尾时,一辆火红色的跑车映进眼帘,站在车旁的不是别人,正是司徒玮。   “司徒先生,这是……”施仲南跟对方握手时,视线却放在旁边的跑车上。   “我说我有东西给你看嘛。”司徒玮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你认得这车款吗?”   “当然!Chevy Corvette C7!”施仲南忘了放手,说话时仍不住打量身旁的名车。   雪佛兰科尔维特可说是美国国宝级的超级跑车,C7是最新的车型。它的马力和外型不输德国的保时捷或意大利的法拉利,而更重要的是在香港雪佛兰很少,物以稀为贵,不少车迷对它更为倾心。   “这是我跟一位朋友借的,我们先去兜兜风吧!”司徒玮说。他的表情就像向玩伴炫耀新玩具的孩子。   施仲南坐进副驾驶座,心情兴奋,跟之前的特斯拉相比,这次更令他雀跃。光是那个印著科尔维特双旗徽号的镁合金框架座椅,已令他感到这跑车与众不同。比起欧洲跑车的优雅,美国雪佛兰的跑车就是带着一份狂野气息,而这种支配感正是施仲南一直追求的。   “今天晚上Doris休假,又难得只有我跟你两个男人,所以我便开这辆出来了。”司徒玮坐进驾驶座。科尔维特跟大部分传统跑车一样,只有双门双座。“我想你也明白,假如让Doris开车,我坐在她身旁总是有点别扭吧。”   “嗯,女性开Corvette有点怪。”施仲南点点头。科尔维特阳刚味极重,女司机一向少见。   “这个还好,只是假如我让Doris开Corvette接载,人家看到会以为是男朋友奴役女朋友了。”   施仲南觉得今天的司徒玮比上次更亲切,心里暗暗称好,因为这显示对方已接纳自己,当作同伴。司徒玮今天的衣着也较不拘礼节,灰白色的衬衫上没结领带,外套是深蓝色轻便夹克,下半身则是卡其色长裤配深棕色皮鞋,令他的外表比?际年龄年轻好几岁。这身打扮看似随便,但仔细看便会发现剪裁手工不凡,加上左腕上那只jaeger-Lecoultre手表,更让人知道这男人非富则贵。   就在司徒玮戴上安全带时,施仲南突然察觉一点。“咦,这辆Corvette是右驾的?”   “当然,左驾车在香港拿不到牌照,”司徒玮噘噘嘴,“除非你是外交官,或是中国的‘有势力人物’。”   香港依循英国交通规例,汽车都是右驾,方向盘在右边,但美国和中国等等却是相反的左驾。   “但我记得雪佛兰没有生产右驾的C7?”   “有钱就行。”司徒玮笑道:“事实上,这辆C7是我的香港朋友托我当中间人才买到的,我在美国替他打点,找车行向雪佛兰订购原装零件并且将左驾改装成右驾。之后只要付运到港,由车主向政府的运输署申请登记和检验,它便可以在香港的路上行驶。”   “这不便宜啊?改装费、运费和汽车登记!起来,搞不好比车价还要高?”f南问。   “是‘一定j,比车价高。”司徒玮托了托眼镜,轻描淡写地说:“但加起来还是很便宜。六十万左右的车,加上运费杂费之类只要百余万,今天在香港买间四百呎口的房子动辄要五、六百万元,一百万算得上什么?”   施仲南回心一想,的确如司徒玮所言。   “对我这位商人朋友来说,这辆C7不过是玩具罢了,像pagas.Zonda那种才算得上是名   17.四百英尺大约等于十一坪?车啊。”司徒玮再补充一句。   “幽灵之子”Zonda是意大利车厂Pagan一生产的顶级跑车,车价高达二千万港币,被誉为“超跑中的超跑”。这远超过施仲南想像,虽然他一直知道香港是个贫富悬殊的社会,只是这刻才有实质体会。透过车窗,他看到街上有不少刚加完班、穿着廉价西装、挽着公事包的上班族,他们纷纷对这辆雪佛兰行注目礼,而施仲南却坐在车厢里,听着司徒玮以“玩具”来形容这辆得花掉自己四年薪水才买得起的进口名车。施仲南觉得,仿佛他上了车和外界隔绝,就比那些路人高人一等,脱离那可悲的阶层,迈向人生的新阶段。只是他知道自己一下车,便会打回原形,跟站在不远处的加油站职员以及在旁边书报摊顾摊的老头毫无分别。   “开车咯。”   司徒玮踩下油门,引擎传来响亮而动听的声音,蹦散了施仲南内心的愁绪。   汽车沿英皇道经过太古城转上东区走廊,驶过东区海底隧道的交汇处后,施仲南便能目睹维多利亚港东部的夜景。启德邮轮码头和观塘一带闪着象征繁华的灯火,海上一片漆黑,但假如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大大小小的船只正缓缓地划过海港。这一晚东区走廊的汽车不多,司徒玮愈开愈快,而科尔维特的马力强劲,在高速公路上加速,施仲南不止看到窗外的景色急速飞过,更从背上感到加速度带来的压迫感。   “从静止加速到时速一百公里不用四秒。”司徒玮向施仲南讲解道。“可惜东区走廊限速七十公里,想享受C7的快感,还是要到北大屿山公路,那边可以开到一百|十。当然,要完全领会Corvette的马力,美国的公路也不足够,那儿顶多只能开到时速八十五英里,即是一百四十公里左右。”   “oorvsle最快可以开到多少?”   “三百。”司徒玮笑道。“只有在私人赛道才可以一尝这极限:::.不,还有澳洲。澳洲有公路不限速,我开过二百。”   “我有生之年也想试一下。”   “总有机会的,呵。可惜这不是我的车,不然我可以让你开一段,过过瘾。”   因为周四晚交通顺畅,不用数分钟车子已驶到金钟,离开高速公路转入市区。   “嗯,今天没塞车……稍微绕远路吧。”司徒玮说。   施仲南不晓得对方的意思,只见车子驶进皇后大道中,穿过林立两旁的名店。然而,不到一分钟他便明白司徒玮绕远路的用意——开着火红色的超级跑车,在满布欧洲奢侈品品牌的商店间游走,引来街上那些穿得花枝招展、正往兰桂坊夜店玩乐买醉的千金阔少的艳羡目光,恍惚之间令人产生身处巴黎或纽约曼哈顿的错觉。   这真是贵族的玩意啊——施仲南暗付。   车子在上环转进荷李活道,回头往中环驶去。施仲南以为他们的目的地是兰桂坊,可是司徒玮将车停在云咸街中央广场旁边一栋大楼前,跟兰桂坊一众酒吧夜店,相距一街之遥。   “到了。”司徒玮拔出车匙。“你可以把公事包留在车里。”   “不,我带着就好。”施仲南回答。   二人下车后,司徒玮跟一位站在大楼电梯外、身材壮硕、穿黑色西装的外国男人打招呼,对方本来紧绷的脸亦露出笑容。他将车匙交给那像棕熊一样的外国人后,对方便恭敬地按下电梯按钮,示意请他和施仲南进去。   “那是Egor。”司徒玮在电梯关门后对施仲南说:“别把他当作代客泊车的小弟,他是这家私人酒吧的保安主管,能不能进去,全看他的心情。”   “这不是会员制的酒吧吗?”施仲南问道。   “能通过Egor‘审核’的,便是会员。当然男女的标准可不一样。”   施仲南猜到司徒玮的意思。那外国人会凭男性的派头判断社会地位,像施仲南这种毫无阔气的外表,一辈子也别想独个儿进去。相反,女生只要标致俏丽,能让男“会员”多喝两杯,Egor自然乐意让她们通过。   电梯门再次打开后——电梯里除了一楼外只有一个按钮,施仲南猜是专用电梯——一家流曳着慢板爵士乐、灯光柔和'以木制装潢为主调的酒吧呈现在施仲南眼前。接近电梯口有一张长长的吧台,两名酒保在台后调制饮品,再往里面则有十多张矮圆桌和高脚桌,有些圆桌旁设置单人座的沙发,高脚桌旁则放了没椅背的高脚椅。大厅尽头是一扇落地窗,窗外有一个阳台,透过玻璃围栏可以看到邻街五光十色的招牌和络绎不绝的游人。酒吧里顾客不多,大约有十余人,有的三三两两占着小圆桌,也有人坐在吧台前喝闷酒。   穿西装背心的女服务员领着司徒玮和施仲南到角落的座位,再问二人点什么酒。   “今天要开车,Jack&Coke就好了。”司徒玮想也没想便说道。   “嗯,我也是。”施仲南没喝过Jack&Coke,只是他想这是最安全的做法——他不知道点马丁尼会不会太做作,点啤酒又会不会太寒酸。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施仲南一边张望一边说。他以往去过的都是塞满男男女女、喧闹无比的一般酒吧,不少更蹦着嘈杂的摇滚乐,或是由DJ混音的电子舞曲。相反这一家酒吧不止有格调,顾客更不多,令人能放松心情享受杯中物。这环境不管是谈公务或跟朋友小叙都合适,就连跟其他酒客搭讪也显得轻松自在。   “假如上星期我们续摊,我便会带你来这儿了。”司徒玮说。   ‘司徒先生经常来?”.   “也不是。有需要时便会来。”   “有需要?”   “就是——”   当司徒玮说话时,服务生捧着两个高身的哥连士杯来到旁边。她将杯垫放在二人面前,再在上面放上两杯以威士忌和可乐调成的c—lack&Coke。   “是离开才结账的吗?”施仲南正想掏皮夹,好让自己做一次东,可是服务生却没放下账单。   “直接挂在我的帐上了。”司徒玮笑着示意对方收回钱包。“先释,预祝合作成功。”   施仲南跟对方碰杯,再啜一口酒。   “好了,你说有事找我?”司徒玮没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施仲南放下酒杯,说:“我和同事阿豪——就是‘用户体验设计师’——最近都在整理新的文件,准备下星期向您报告。”   “好啊,那有什么问题?反正你这份报告再不济我也会答■应投资了。”   “问题是Richard他完全没有参与。”施仲南还是不大习惯用Richard来称呼李老板,说话时差点咬到舌头。   “哦?”   “他对我们提出的计划毫无概念,只要求我像上次一样,找一些点子令您对公司有兴趣。”施仲南皱着眉说:“我认为这是个严重问题。“ichard当初创办GT网,尝试用新方法抢占网络论坛的市场,跟花生讨论区那些业界老字号对着干,不论成败,至少显出一点气魄。   可是现在他眼里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   “是这样吗?”   “我认为公司目前的方向歪掉了。”施仲南叹一口气。“GT网员工虽少,但之前的分工尚算妥当,Richard做为老板,致力于筹集资金,我和马仔负责拓展技术层面,阿豪则担当用户的窗口。然而自从Richard参与那个VC计划,他便盲目地将簿集资金凌驾于GT网本身的业务上,这未免本末倒置。”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   “就像目前,既然公司有机会获得SIQ投资,Richard该亲自策划新的经营方向和发展,而不是拍拍屁股将工作丢给下属。”   “你觉得Richard为什么会如此决定?是单纯因为他不了解你提出的方案,还是其他原因?”司徒玮微笑着反问道。   “嗯……”施仲南欲言又止,停顿几秒钟后,终于立定主意,说:“他跟”oage交往了。”   “那位秘书?”   施仲南点点头。“办公室恋爱不是问题,可是若然妨害工作,那就很不妙。尤其Richard是决策者,公司都由他领头,他沉迷儿女私情就是失职。”   “这样啊……”司徒玮喃喃自语,拿起酒杯,一副沉思的样子。   施仲南偷瞄着司徒玮的表情,猜想这番话有没有效果。李老板的确没有参与施仲南和阿豪的会议,不过施仲南说的只是部分事实——因为李世荣完全无法理解施仲南提出的“期货”点子,所以选择信任下属,放手让施仲南自由发浑,自己则跟进马仔正植极开发的影片串流和手机App项目。而李老板和Joanne的关系亦从没曝光,他们不但没有在办公室里有任何亲密举动,甚至颇为避忌.施仲南的指控不过是空穴来风。   “真令人失望。”片刻后,司徒玮吐出一句。   施仲南听到对方的话,暗自窃喜,心想这回计策得逞.不料司徒玮下一句话,却令他从天国掉进地狱。   “阿南,你令我太失望了。”   施仲南直愣愣地瞧着司徒玮,不懂得如何反应。   “我要你当内应,好好观察公司内部,可不是叫你打这种小报告。”司徒玮淡然地说:“尤其目前SIQ仍未注资,你就跟我说这个,不觉得太莽撞吗?换你是我,你会做什么?在简报时以投资人身份狠狠训斥Richard,批评他领导无方,还是干脆放弃入股?”   司徒玮的语气不愠不火,可是施仲南再笨也知道对方不高兴。施仲南猜想这回自己可能过火了,可是第一着棋已下,就没法子回头,是成是败也得继续走下去。如今只有赌一把,调动手上的篾码,扭转局面。   “请您先看这个。”施仲南从公事包取出一份由六、七页A4纸构成的文件,放在司徒玮面前。   “这是什么?你从公司偷取的内部文件吗?”司徒玮的语气带点冰冷,说:“阿南,你别一错再错啊。”   “不,这是我在H余时间写的。”施仲南强忍着不安,竭力维持本来的声调说:“自从上星期跟您见面后,我便花长时间研究SIQ的投资纪录,以及网络上相关的新闻一不论是经济版上的记事,还是部落格的小道消息,我都没放过。”   司徒玮表情略带疑惑,但没有插嘴,让施仲南继续说。   “我统计了SIQ最近一年的投资项目,跟网络社交服务有关的只有八项,而当中性质最接近GT网的,是这个。”施仲南翻开写满英文的文件,指着其中一行文字。“这个叫‘chewover’的网站。它在设计上和一般论坛差不多,但它具备独立的贴图、影片及音讯串流功能,网站亦会依据文章的点阅率和评分来增加贴文用户的经验值,经验值高的用户会拥有额外功能,甚至能获得金钱回报,就像Youtube用户可以从广告收入分红一样。我认为这便是SIQ投资GT网,打算将其并合的美国网站之一。”   “之一?”   “是的,之一。”施仲南再指着文件另一处。“我留意到SIQ在注资cheiver的同时,入股了另一家不起眼的公司。这家叫‘Neleb watch,的公司经营同名的新闻网站,集中报导美国明星和上流社会名人的八卦,创立初期只是复制转载主流娱乐杂志消息的‘内容农场’,但后来不但成立了兼备狗仔队的编辑部,还高价向网民购买拍到名人隐私的照片或影片,规模已跟一般小报没有分别。”   施仲南抬起头,直视着司徒玮双眼说:“SIQ会将Chewover和ZelebWatch合并。”   “你从哪儿得到这个结论?”   “因为您打算让S1Q注资GT网,那就是最好的证明。假如这两个网站合并,性质便跟GT网有九成相似。”   “你这份文件就是用来解释这一点?”   “不,这是GT网的前景和发展分析,以及配合刚才的假设所作出的未来五年的部署与市场战略。”   施仲南看到司徒玮的表情有点变化。虽然转变只有一瞬,但他没有错过这带着重大意义的提示。   “我认为,GT网会发展成一种新式的娱乐媒体,颠覆我们习以为常的媒体生态。”施仲南说:“GT网的特色在于文章会因为是否热门而令价格浮动,假如我们将G币视作一种可以兑换成现金的积分,那就等同于让用户充当八卦记者,以此谋利。Youtube便是好例子,在它出现前,‘广播’必须由大企业及政府控制,投资相当庞大,可是Youtube打破垄断,任何人只要有一台电脑,甚至只有一支手机,也能成为Youeber,建立自己的频道发布影片,观众够多更能藉广告费维生。在世界各国已有不少成功的专职Youtuber,例如一位绰号pewoiepie的瑞典主毕,他去年便凭他的游戏霄况频道赚了四百万美元,八-7年的金额似乎还会继续增加。”   司徒玮一边听一边翻阅文件。   “假如我们将‘电视台’换成‘娱乐媒体’,那GT网的未来便显然易见了。”施仲南口若悬河,仿佛这是他最后的表演机会。“Youtube证明了‘全民皆为导演’的成功,那我们就可以推论‘全民皆为狗仔队’亦能成功。我预见的是,凭借GT网,有用户成立追踪个别名人或某类型明星的频道,取代现有的娱乐报章杂志。过往,娱乐杂志倚赖多人合作才能制作出版,例如有追访跟踪的狗仔队、撰文和排版的编辑、负责印刷和运输的工人,以及零售的报贩,可是在科技发展下,以上种种都能由一般人完成,我们随身摘带的手机不输以前的专业相机,在网络发表的文章不用特意排版印刷,电子交易令顾客可以直接付款给内容提供者。GT网会令专业狗仔队、记者和编辑业余化和个人化,八卦杂志将会衰落消失。这是第一步。”   “第一步?”司徒玮问:“即是还有第二步?”   “对,第二步便是出现新的合作模式。”施仲南点点头,继续说:“Youtube里有些频道会互相合作,不同Youtuber会到他人的影片中客串,甚至共同拍摄短片。换到GT网上,同类合作亦很可能发生,知名的频道主——或者我该用‘主编’来描述他们一^吸引其他人合作,亦有可能像ZelebWatch那样子付钱予能提供消息、照片或影片的一般用户。我们到时只要提供让他们更容易合作、交流、发放新闻的工具,就能进一步增加市场占有率,提高网站的盈利。”   “你的看法蛮有意思,”司徒玮双眼仍放在文件上,“不过这和你向我报告Richard的事有什么关系?”   施仲南吞下一口口水,鼓起勇气,说出那句藏在心里两星期的话。   “我认为,我会比李世荣更适合担任GT网的CEO。”   司徒玮抬头,表情略微讶异,但仍保持着一贯的沉稳。他仔细打量施仲南,就像第一次碰面一样。   施仲南极力不让自己在脸上流露半分怯懦。在大学期间,施仲南已有创业的理想,他为了走捷径,以小博大,委身于小公司就职,期待有朝一日找到具眼光的投资者,资助自己成立心目中的企业。不过,两个礼拜前司徒玮到访,施仲南偶然受一番话启发,改变了他的目标。   香港管弦乐团的总监是荷兰人,客席指挥来自上海,乐团首席是加拿大华人——司徒玮在闲谈中提到。   “我根本不用找投资者资助创业,只要把公司‘偷’回来就行了。”这念头当时在施仲南脑海中闪过。   与其由零打造一家新公司,不如直接将现有的企业抢夺过来。香港管弦乐团由谁创办不要紧,重要的是现在的领导者是一个叫梵志登的荷兰人,他主宰了乐画的风格、方针、发展,香港管弦乐团就是这个男人的灵魂的体现。   ——我只要想方法除掉李世荣,吞下GT网执行长一职就成。   当这个想法浮现后,施仲南便尽全力朝这目标进发。他听闻司徒玮一个月后离港,于是抓紧机会到文化中心堵截对方,死缠活缠的要跟对方倾谈,甚至不惜抹黑李老板,就是为了未来的部署。   “SIQ入股GT网后,会成为大股东,司徒先生具备蕾事会的一切权力——”施仲南心跳加速,但他的语气仍带着自信,“包括撤换执行长的权力。”   司徒玮默然不语,双臂交叠胸前,眉头略皱,但施仲南看得出,那脸容表达出来的不是嫌恶,而是陷入两难的烦恼。   “阿南,你比我想像中大胆得多。”良久,司徒玮说道。“这不是坏事,我一向觉得,做大事的人就是要够狠,凡事拘泥只会错失机遇……不过,你要知道,布鲁图斯最后不得好死,得到权力的是屋大维。”   “但李世荣不是凯撒,他顶多是共和国的一个地方总督而已。”   司徒玮听到他的回答后莞尔一笑,令二人间的气氛缓和不少。施仲南庆幸自己有读过凯撒被布鲁图斯行刺的古罗马历史,明白司徒玮的比喻所指,也勉强对得上一个带点回应。   “以往SIQ的投资项目里,撤换执行长的例子不是没有,只是很少很少,而且都是入股多年后才发生的事。”司徒玮说:“事实上,大部分VC都不会动用这个权力,我们宁可龄损撤资,也不想在人事上插手干预。投资者运用权力不当,不但会影响该公司的士气,亦会为VC带来负面形象,而且无人能够保证,由我们委任的执行长能扭转公司的败绩,转龄为盈。SIQ入股后,Richard没错会因为出售部分股权而获得一笔为数不小的款项,但假如我们立即换走他,他一定感到被出卖,连带你的同事们情绪被波及,万一他另起炉灶,挖掉本来的员工,那就更不利我们的发展。VC投资的不是企业,而是企业里的创意和人才。”   “假如我能够稳住公司的人员呢?”   “光是那位秘书小姐,你便无法挽留吧?”司徒玮笑道。   “Joanne不过是Richard的助理,在公司营运上可说是毫无价值,随便请个毕业生便能取代。”施仲南认真地说:“公司里面,真正令GT网运作的,是我、马仔、阿豪和Thomas四人。事实上,由我领军的话,刚才您说的问题大都能轻松解决,因为我不是空降的陌生执行长,而是从原有员H中起用的旧部,这不但不影响士气,更令同事觉得您们知人善任,增加对公司的归属感。假如我能确保其余三人继续为公司效力,司徒先生您愿不愿意考虑我的建议?”   司徒玮没有回答施仲南的问题,只从桌上捡起文件,仔细阅读,不时用手搓揉下巴,似在思考对方的提案。施仲南正襟危坐,静候这位未来董事会成员下决定。二人不发一言足有十五分钟,施仲南心里忐忑,仿佛这一刻钟比一整天还要长。不知不觉间,施仲南已把眼1则的酒喝光,可是他不好意思再点一杯。   良久,司徒玮托了托眼镜,放下文件。   “你说你和同事正在准备下星期向我演示的简报?”他问道。   施仲南点点头。   “内容是什么?”他再问。   施仲南将他硬塞进报告的方案和点子j|说明,包括那些“可转让的阅览预购权”、“付费订阅”,以及连他自己都觉得无稽的“复归红利”等等。司徒玮边听边笑,就像施仲南说的是笑话似的。   “好,”司徒玮没让对方将所有计划内容说完,“够了。“ichard完全没提出异议,也实   在逊了点,真不知道他当初如何想出GT网的概念。好吧,我接受你的建议::::”   就像放榜得知自己名列前茅,施仲南顿时心花怒放,几乎想站起来高声欢呼。不过他察觉司徒纬的话没说完,所以没插嘴,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但我要你接受一次考核。”   “考核?”   “你这分析内容不错,不过这只是初稿。”司徒玮用食指点了点桌上的文件。“我要你给我编写一份完整报告,不止包括GT网的技术内容、发展前景,我还要有财务报表、成本核算分析、市场报告、经营计划等等,这文件我会同时交给S1Q的行政部门检讨审视。你还要准备一次正式简报,向我说明报告的内容。”   虽然施仲南手上没有公司的财务资料,但他想假如他向李老板说需要相关资料来完成报告——那份以“用G币玩金融财技”为主轴的报告——对方一定二话不说双手奉上。   “没问题。那请问我这简报何时进行?”   “就在下星期我再访你们公司的时候。”   施仲南愣了愣。   “您、您要我到时跟李世荣摊牌?”   “不。”司徒玮啜了一口酒,说:“我要你趁着简报会的机会,展示自己的能力。依你所说,Richard根本对你胡扯的‘G币期货’毫无头绪,他九成会让你负责简报,那你就干脆向我提出新的报告。先声明,我不会放水,假如报告内容无法令我满意我会直接批评,但相反地,如果你的报告得到我的认同,我便会直接表示你的新报告导致投资成功。之后你藉此架空Richard,发动兵变也会更顺利。”   施仲南没想到这一步,但他回心一想,这的确是最有效的策略,能同时打击李世荣的威信和争取同事的支持。反正李老板老是将“令SIQ投资就行”挂在嘴边,施仲南突然祭出私下完成的简报又能获投资者嘉许,就更加凸显上司的无能。   然而,施仲南无法确定他的简报能获得司徒玮青睐,稍有差池,他就得面临腹背受敌的绝境——既失去同僚的支持,亦得不到司徒玮的认可,李老板更有可能察觉他怀有异心,他搞不好翌日便收到解雇信。   “我不会勉强你。”司徒玮微笑着说:“你也不用答复我,只要我下星期到你们公司听简报时,看看会听到哪个版本,便知道你的决定了。”   “嗯……”施仲南心里七上八落,一方面他知道终点近在眼前,另一方面他知道要达到目的便得让自己暴露在风险之下。假如他放弃这念头,乖乖的弄什么“G币财技”简报,公司会获得大额资金,自己的薪水和职级亦会大大提升,这有百利而无一害;但他理解到,要撵走李世荣,这是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若然执行这计划,他必须抓住目前的一刻,尽力增大胜算。   “:司徒先生,您刚才没有给我这份初稿评语,甚至没有说我对Chewover和ZelebWatch   的看法对不对。我想,您至少该告诉我的方向是否正确,这样才公平吧?”   “嘿,你这小子跟我讨价还价了。”司徒玮嘴上责难施仲南,神态却很轻松。“碍于保密协定,我不能对你说任何关于Chewover和ZelebWatch两家企业的事情,不过你刚才说的第一步和第二步,的确符合我对GT网的未来的看法。事实上,还有第三步。”   “第三步?”   “你记得前年的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案吗?”   施仲南点点头。二〇一三年四月十五号下午两点五十分,正在举行马拉松比择的波士顿街头遭受炸弹袭击,赛道终点附近的观众区有两枚土制炸弹爆炸,?致三人死亡、近二百人受伤。案发三天后联邦调查局锁定犯人为一对来自俄罗斯车臣、以难民庇护身份定居美国的兄弟,而在翌日的追捕过程中,兄长中枪死亡,被逮获的弟弟声称是为了报复美国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发动军事行动祸及当地平民而犯案。最后犯人被判死刑。   “那你知道哪一家媒体在爆炸发生后反应最快、资讯最多最准?”司徒玮再问。   “c NN?”   “不,是BuzzFeed。”   施仲南对这答案感到非常意外。BuzzFeed是一家纽约的网络媒体公司,于二〇〇六年成立,主力泡制网络热门话题、轻松的花边新闻及无聊的心理测验,诸如“百大最重要猫咪照片”、“明星到星巴克点什么饮品”和“你内心的马铃薯是哪一种?”等等。施仲南亦经常在网络上看到他人转载这网站的趣闻。   “BuzzFeed不是主流媒体啊?”施仲南问。   “对,当时不是。”司徒玮耸耸肩。“但事实就是,BuzzFeed赢了漂亮一仗,当其他老牌媒体如纽约邮报^还在误传死亡人数为十二人时,BuzzFeed已在网页上公布了正确资讯,还附上大量现场照片和波士顿警方的声明。他们的报导手法跟传统媒体不同,传统媒体会派出记者到场搜集资料采访,但BuzzFeed用的是网络,推特、脸书、Youtube等等就是他们的资讯来源,而他们的工作就是在哺约的办公室里核实每条讯息和照片的真确性,相互比较,整合出现场真相。当时,纽约时报^|位记者还在推特感叹道‘自己居然要从BuzzFeed才找得到最新的   18-纽约邮报(205<0^1>0-).一八〇一年削刊。现在是美国新问圾团旗下的一份小报.   消息’。”   施仲南对此一无所知,毕竟他不是美国人,没有浏览外国新闻网站的习惯。   “BUZZFeed之后便不再被当成花边新闻网站,而是一家不可小觑的新式媒体。就连总统幕僚也深明此理,今年三月,BuzzFeed的记者在白宫新闻简报室获编配座位,跟路透社、法新社、CBS新闻等等看齐。”司徒玮顿了一顿,再说:“而BuzzFeed的成功,背后跟另一个网站有关。”   “另一个网站?”   “R£dit。”   “eddit是一个有十年历史的美国网络讨论区,就像台湾的批踢踢,网民可以张贴文字或连结,其他用户便能回应及投正反票以示支持或反对该帖文。网站里分成数十万个称为“subreddu”的版面,每个Subreddit也有各自的主题和版规,例如电影、音乐、健康、科技、国际新闻、笑话等等。“eddit拥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三千六百万位注册用户,他们在一万多个活跃的Subreddit中发表文章和留言,每月吸引超过二千万人浏览。据估计-Reddit公司市值高达五亿美元。   施仲南身为GT网的“技术总监”,自然不会没听过Reddit的名号,可是他只曾以游客身份逛过几次.读过一些文章。他记得在GT网的灵异群组里有人写过“亲身经历”的鬼故事,然后另一用户留言指内容不过是翻译自ReddhM悚创作版NoSleep,施仲南当时曾按下连结看过原文出处。   “爆炸发生后不用十五分钟,Reddil的‘新闻’版里已有用户开了相关的讨论串。”司徒玮说。“在现场的人不断提供情报和照片,不在场的人则利用网络转贴从其他通路收到的消息。当时有用户将波士顿马拉松参费者的完成时间网页连结上载,让很多非本地的网民知道自己的亲友躲过一劫而松一口气。讨论串里的某些照片很骇人,像有断肢的幸存者被抬离现场,但这些正正显示了‘现实’,比我们从电视看到的影片更真贸。虽然没方法证实,但所有人都相信,当时BuzzFeed的编辑们也有留意Reddit这讨论串,从中获取第一手消息。”“所以,您说的‘第三步’是……”施仲南隐约猜到司徒玮举出这例子的含义。   “对,我认为这就是下一波的新闻革命。”司徒玮嘴角上扬。“GT网不会单纯聚焦于八卦或娱乐新闻,而是‘所有’新闻。很久以前,为了满足民众对新闻的渴求,报社会在傍晚印制晚报,而有突发事件时更会出版号外;当电视出现后,民众有更直接获得新闻的途径,于是报章的功能逐渐改变,变成提供深入调查报导和评论,而晚报和号外亦从市面消失。网络的出现,再度为新闻媒介带来翻天覆地的改革,正如你所说,‘个人’能够取代1企业’,我们预见的是一个‘全民记者’的时代。当民众能够直接取得没加修饰、整理的资讯,能目睹事件最原始最真实的一面,具权威性的报社、媒体将失去光环。你知道刚才说的爆炸案的犯人是谁吗?”   “好像是移民到美国的一对兄弟?”   “对。但你知道他们是被谁找出来的吗?”   施仲南摇摇头。   “是Reddit的用户最先从现场照片锁定嫌犯的。”   施仲南闻言稍稍怔住。“网民找出犯人?”   19.纽约时报(New York T3-S),一八五一年创刊,是影?力?大美国报摩之|.跟{华尔街曰报}齐名?   “联邦调查局当然不会承认。”司徒玮笑道:“但在局方公布通缉照片前,网络上已经有不少人在Reddit指出‘两名背着背包、分别戴着黑色和白色帽子的男人,是最可疑的人物了。透过网络,民众跟警方的起跑线一样,资讯和情报都接近相同,他们甚至没有簪察要面对的麻烦——网民都乐意交流、提供讯息,每个人都可以充当侦探,通过讨论找出最合理的推论,而警方和FBI却要用有限的人手去逐一查证。”   施仲南一直以为这种情节只会在电影或小说中出现。   “现代人已经忘掉‘新闻’的本质了。”司徒玮继续说:“新闻就是让民众理解社会上发生的事情的手段,是满足人们对这世界的好奇心的事物,而更重要的是.新闻是让我们能平稳无忧地生活的武器。记者揭发政客丑闻,不是为了让民众多一个茶余饭后的话题,而是教人们知道他们的权利正被侵害,他们的共同财富被某些自私黑心的家伙挪用;报导凶案的嫌犯,就是为了让民众警剔和防范,彰显公义天理。网络正正唤醒了这一代业已麻木的民众,重新正视自己的权利、自己的义务、自己的环境。他们不会再接受填鸭式的资讯灌输,盲目接受官方喉舌的片面之词,变成自发参与,用自己的双目双耳去判断何谓真、何谓假。”   司徒玮摇了摇酒杯,让溶得七七八八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声音,再说:“我想你现在明白吧,这就是我认为GT网值得投资的理由。当全民皆为记者,第一手消息能在这个网站中获取,民众就自然乐意付款。对—基金公司来说,这就是最理想'回报最高、的投资。”听过司徒玮一席话,施仲南理解到自己的眼光还是太浅太狭隘。在他眼中欠缺营利能力的GT网,经过司徒玮分析后,他才发现这是蕴藏巨大财富的原石。施仲南!直自命才识过人,傲视群伦,中学和大学时被孤立不过是因为同学妒贤嫉能,而他亦利用优异的毕业成绩狠狠打了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的脸:可是,在司徒玮面前,他发现一切不过是假象——成纽好不过是纸上虚荣,见识广不过是同侪太不堪。他跟不少上班族一样,理想远大,终日奢望自己能登上更高的舞台,成就一番世界级的大事业;但结果大部分人却高估自己的能力,令理想流于空谈丄一、三十年后变成终日自怨自艾、慨叹时不我与的人生输家。   在这一瞬间,施仲南心头涌现一股久违的谦卑感。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个真正非凡的人物,不是因为对方衣着得体、佩戴名表、开高价跑车,而是因为真材实料,拥有过人的眼界和灵活的头脑。本来施仲南巴结对方,纯粹是为了篡位夺权,可是如今他发现他能从这个男人身上学到更多。   “司徒先生,您认为云端运算对未来的网络生态有什么影响?”   施仲南决定抓住机会,向司徒玮请教未来的科技发展蓝图。司徒玮也没有保留,有问必答,二人从云端运算谈到大数据,再从穿戴式装置聊到中国的防火长城。他们的谈话内容大部分跟GT网的投资简报无关,只是施仲南想藉此扩阔自己的眼界。   “不好意思,我要上一上洗手间。”谈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后,施仲南敌不过尿意,于是向司徒玮说道。   “在那边。”司徒玮指了指吧台旁的角落,施仲南看到墙上挂着洗手间的指示牌。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施仲南解决后,在洗脸盆洗了一把脸。他瞧着镜中的倒影,看到脱胎换骨的自己。虽然他仍未成功篡位,但他知道这棋局已接近终盘。刚才跟司徒玮的闲谈里.施仲南已经想到好几个——不,好几十个——新意念,能够使GT网发展成划时代的网络服务。他知道自己视野不如司徒玮,亦缺乏一位头脑及得上井上聪的搭档,不可能像他们白手兴家创立同位素科技与SIQ,但他深信自己会是一个超卓的副手,能在对方的指导下成就另一番事业。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镜中的影子就像附和自己,展现相同的笑容。   从洗手间回到大厅,施仲南才察觉酒吧的顾客比他进来时多了不少,他太专注于跟司徒玮的面谈,对周遭的变化置若罔闻。吧台只余下两、三个空位,圆桌也差不多满座,阳台外更有几位长外国脸孔的酒客正愉快地边聊边抽雪茄。当他经过一张高脚桌时,一位穿黑色洋装的妙龄女郎恰好跟扫视周围的他四目交接。虽然二人相视不到一秒便别过眼,但这位年轻的女性让施仲南留下深刻印象一^令他想起某位日本少女偶像,柳眉杏眼瓜子脸,加上朱唇微翘,足有八分相似,就是她的一头长直发跟那位少女偶像的波浪鬈并不相像。她穿着一袭黑色圆领露肩的连身裙,裙摆及膝,没暴露太多肌肤却流露出一份性感,跟她的娃娃脸有着强烈反差。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短发女生,这位女性相貌亦算出众,但即使她穿上低胸V领粉色贴身短裙、脸上抹上最流行的韩式美妆,也无法弥补她和同伴之间外表上的差距。   “我看你酒杯已空,顺便替你再点了一杯。”施仲南回到座位时,服务生刚好放下两杯新的jack&Coke,旧的杯子和杯垫已被拿走。   “谢谢。”施仲南笑着道谢,但他的心思仍在刚才对上眼的女生身上,不自觉地偷瞥了后方一眼。   “认识的人吗?”司徒玮问。   “啊,不,不,只是觉得有点像日本明星而已。”施仲南连忙打醒精神,他不想再给司徒玮留下坏印象。   “哪一个?黑色的还是粉红色的?”   “黑色的。”   “哦。”司徒玮嘴角微微上扬,仿佛看穿施仲南的心事。“原来你喜欢这种型。”   “嗯:也是啦。”施仲南嗫了一口酒,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不知道这对话的方向会否导致另一个危机。   “去搭讪啊。”   施仲南差点呛到,他没想到司徒玮会说出这种轻浮的话——他不由得思考,这会不会是对方要自己完成的另一个“考验”。   “阿南,放轻松一点。”司徒玮笑着说:“今天就别一直谈公事吧,难得来到酒吧,应该松驰一下神经,谈谈风花雪月,找点乐子……”   “贸然搭讪,只会被打枪吧。”施仲南婉拒道。被打枪事小,让司徒玮看到自己出糗事大。   “十个到酒吧的女人,九个想被搭讪。”司徒玮贼笑一下。“尤其坐在吧台或高脚桌前的,这是欢迎搭讪的讯号,因为男人可以轻松接近,站在旁边打开话匣子。依我看,那两个女的一晚便能得手。”   “司徒先生,我不是您,女生不会对我有兴趣。”施仲南苦笑道。施仲南不是没试过在酒吧把妹,只是当年遭到奚落,留下相当不快的回忆,自此他决定不再在酒吧搭讪。   “放屁。”司徒玮一截铁地说。“这跟f财富关,—半点自信,当然会失败。”   “好吧,那我先请她们喝酒……”   “天哪,你真的不行。”司徒玮制止了正想扬手呼唤服务生的施仲南,再说:“你知道在酒吧请女生喝酒是什么意思?那等于说‘我没有女人缘’想用一杯酒换你跟我聊五分钟’。”   “我以为那是最正常的酒吧搭讪方式。”   “算了,跟我来。”司徒玮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拈起酒杯从座位站起来。虽然施仲南感到意外,但他也没有多想,伸手拿起自己的杯子,紧随其后。   “打扰两位一下。”司徒玮走到那两位女生桌旁,无视她们略微诧异的目光,说:“我从纽约来,对香港不太熟悉,但我这位同事信誓旦旦的说他在杂志看过你们的照片。我才不相信在这个七百万人的城市里这么容易碰上名人,于是跟他打了个赌——请恕我冒昧问一句,你们是不是模特儿或电影明星?”   “当然不是啦,你的同事太过奖了。”两个女生被司徒玮的问题逗乐,笑不拢嘴。   “看,Charles,你欠我一顿饭。”司徒玮回过头,向施仲南边说边打眼色。“你们有不错的餐厅可以介绍给我吗?价格再高也无所谓,因为买单的是这家伙。我不指定地点的话,他九成会带我到三流餐馆,然后骗我说是隐世名店。”   施仲南没想到,司徒玮短短几句便顺利跟这两个女生攀谈起来,对方亦很热络地介绍中区的法式餐厅和日本料亭。他留意到司徒玮不经意地将酒杯放在桌上,聊着聊着更自然地坐在短发女生旁的空位上。这颠覆了施仲南一贯的想法,他以为在夜店把妹一定要讲派头、请喝酒,相反司徒玮毫不造作的态度更易勾起女生的兴趣。   “对了,我叫Wade,这是Charles。”谈了约五分钟,司徒玮对两位女生自我介绍说。施仲南不知道司徒玮有“wade”这个洋名,猜想也许就像他的“Charles”一样,纯粹是按场合使用。   “我是Talya,拼法是T-A-L-Y-A而不是T-A-L-I-A。”短发的女生说,再指了身旁的黑衣美女,“她是Noe。”   “真巧,我在美国有一位同事也叫TEya。她父亲是英国人,但母亲来自一个家道显赫的犹太家族,所以父母替她取一个犹太名字::::J司徒玮顿了顿,凝视着Talya说:“你不会|   样是来自什么名门望族吧?”   “不是啦。”司徒玮哄得Talya咯咯笑,连Zoe也展现如花笑历。“Wade你在美国从事什么职业?”   “跟网络相关的。”司徒玮轻描淡写地说。“Charles跟我一样,不过他在香港工作,是很厉害的技术总监。”   施仲南察觉到Talya和Zoe对“技术总监”这四个字有反应,她们看自己的眼神跟之前迥然不同——在之前几分钟的谈话里,女生们只注视着风度翩翩、谈吐幽默的司徒玮,施仲南完全没插话的余地,恍如透明人一样。   “不过是家小公司罢了。”施仲南挤出一个笑容,对他看中的美女说道。他不知道这是司徒玮做球给他,特意强调他的“技术总监”虚衔,抑或是司徒玮的惯常伎俩,转移视线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毕竟“价值数十亿美元的企业创办人”的名堂太夸张,既可能会吓跑女生,亦可能被见钱眼开的淘金女纠缠不休。   接下来的一个钟头,施仲南领略到在其他女生身上得不到的满足感。虽然他们四人之间的闲聊不过是一堆没营养的屁话,包括哪一家夜店较好玩、遇过什么名人八卦、哪家餐厅好吃,以及司徒玮顺口胡诌的美国笑话,但令施仲南感到满足的是女生们对这些废话的态度一他很清楚自己说的话一点都不有趣,女生们就是亮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附和着他一起讪笑,眼神里净是艳羡。施仲南想,假如只有他自己一人,大概聊不到十分钟便冷场,然而司徒玮继粮话题,就像是天生的搭讪高手,令气擎分融洽,仿佛是认识已久的老朋产蜃。   “我知道一个满准的心理测验,你们要不要玩玩看?”   每当话题稍冷,司徒玮便会祭出类似的话,令女生们再度投入。他说话时焦点都放在   “不是名门望族”的Talya身上,施仲南自然没错过机会,努力向被冷落的Zoe献殷勤。   “选蓝色的话,代表你在朋友圈子里其实不太受欢迎。”在某个选颜色的心理测验中,司徒玮对选蓝色的Zoe说。   “蓝色也分深蓝和浅蓝,我猜你选的其实是接近白色的浅蓝吧。”施仲南替对方打圆场道。司徒玮在之前说选白色的Talya擅长交际。   Zoe被施仲南逗笑,可是二人之间的对话并不热络。谈笑间,施仲南对Zoe的印象愈来愈好,除了外貌正合他的喜好外,个性随和,谈吐亦很温文有礼。他少有地动真情,蹦躇着是否展开攻势,打动佳人芳心。   “啊,我要再点一杯。”Talya喝光了面前的酒。她向服务生挥手,可是十一点后顾客不少,服务生应接不暇。   “我直接跟酒保点。”Zoe离座说道。施仲南看到她面前的酒杯也空了。   吧台前站满酒客,Zoe挤进去,可是身材娇小的她引不起酒保的注意。施仲南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帮忙,司徒玮却已离座走到对方身边,跟酒保说话。不久,Zoe捧着两杯蜜露绿色的玛格丽特跟司徒玮回座。   施仲南为自己的迟疑深深后悔。Zoe和司徒玮回座后,四人的座位改变了,本来坐在施仲南和Talya之间的司徒玮,如今坐在两名女生之间——Zoe似乎在吧台对司徒玮留下良好印象。司徒玮的焦点亦从Talya转到Zoe身上,而Talya因为换位坐到施仲南身旁,主动跟他说悄悄话。   “你是技术总监,有见过贾伯斯或盖茨吗?”   在这之后,施仲南感到一切都变了调。表面上四人间的气氛依旧热络,但Zoe不时跟司徒玮眉来眼去,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而Talya身子靠近施仲南.让他瞄到V领下的乳沟。施仲南保持着之前的友善态度,可是心里感到不是味儿。   “我差不多要回家了。”十二点五十分左右,Zoe说。   “时候还早啊。”施仲南说道,期望能有更多的时间跟对方拉关系。   “zoe她住得远,回到家已经两点啦。”Talya插嘴道。   “住哪儿?”司徒填问。n兀朗。”   “我开车送你吧。”   “谢谢。”   Zoe连想也没想便答应,脸上更泛起红晕。施仲南看在眼里,了解到事情已无可挽回。要怪就怪自己没有当机立断。   司徒玮站起身,向服务生打了个手势,对方见状点点头,按了一下夹在衣领的麦克风,口中念念有词。施仲南猜那不是要结账——毕竟司徒玮是熟客,帐款大概直接从信用卡扣除——而是让服务生通知Egor,请他叫泊车小弟开司徒玮的车到门口。   Talya和Zoe往电梯走过去,施仲南正想跟着,却被司徒玮叫住。   “你忘了公事包。”   施仲南这时才记起放在矮圆桌旁的公事包,连忙回去拿起。   “啊,谢谢。”   “不甘心吗?”冷不防地,司徒玮问道。   “什么?”   “我抢了你的心头好。”司徒玮朝电梯前两个女生的方向努努下巴。   “没关系,司徒先生您喜欢Zoe的话,我当然——”   “不,我不特别喜欢。”司徒玮耸耸肩。“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单有野心并不足够,还要用对方法,才能达到目的。”   施仲南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开始要冷落Zoe,胡扯什么心理测验说她不受欢迎?就是为了操弄她的情绪,之后攻破对方的心防。摆布人心不单单能用于把妹,商战环境中它亦是关键武器,假如你想取代Richard成为执行长就要懂得个中道理。在酒吧里失手,顶多只是错过一个床伴,但在商场中被反将一军,赔掉的可能是你多年辛苦建立的事业。”   “明、明白了。”施仲南料想不到这也是司徒玮的“考验”之一,为自己的失策感到懊悔。他不是不懂摆布人心的伎俩,只是一来不敢班门弄斧,二来不知道他的方法在Zoe身上是否适用。   “你也不用绷太紧。”司徒玮换回轻松的语调,说:“Talya身材满辣的,你今晚便将就一点用一下吧。”   “‘用一下’?”施仲南直愣愣地瞧着司徒玮。   “打包带回家啊。她挺中意你,你不是看不出来吧?”   “她们不是这种玩咖吧?”   “我之前不是说过一晚搞定她们吗?”司徒玮嘴角微扬。“我不管你,但我肯定Zoe今晚不会回家了。”   在电梯里施仲南内心忐忑,纵使他只跟Zoe认识不到三个钟头,他不相信她会如此轻易跟认识一晚的陌生男人上床。他认为将ZCC跟他以往遇过的女生相提并论是一种侮辱。   可是,当他走到街上时,他知道自己错了。   “这是你的车?”Zoe和Talya对着司徒玮的雪佛兰科尔维特目瞪口呆,走到车旁不住打量,就像看到糖果的小孩一样。施仲南从Noe的表情看出,他的女神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会在金钱和名誉地位前屈服,甘愿付出身体来换取虚荣。   对,这才是理所当然的现实啊——施仲南一边暗想,一边为自己方才的天真想法而苦笑。   司徒玮从Egs手上接过车匙,对施仲南说??“对了,你之前问我是不是经常来这酒吧:”   施仲南想起被打断的那一席话。当时司徒玮说“有需要便会来”。   “……这也是‘需要’之一。”司徒玮打了个眼色,用拇指指了指贴在挡风玻璃前欣赏车厢内部的Zoe。   施仲南眼睁睁地看着司徒玮替Zoe打开车门,再回到驾驶座的j边上车。   “不好意思,只有两个座位。”司徒玮透过车窗说:“Charles,下星期见。”   目睹火红色的跑车远去,施仲南百感交集。他立誓将来要出人头地,要成为载着美女丢下他人的大人物,而不是被丢下的逊咖。   “我们接下来要续摊吗?”   Talya问道。施仲南看到对方脸色红润,走路略微摇晃,说话虽然清楚,但看来已有七分醉意。她在那杯玛格丽特之后,再喝了一杯长岛冰茶和一杯内格罗尼。   不吃白不吃——施仲南想到。Talya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他出于报复心态,决定依司徒玮所言,今晚“用一下”这大胸女。   “我家有酒,到我家喝吧。”施仲南说。   “好,你的车呢?”   “我……没开车。”   “哎。”Talya皱一下眉,但随即展露笑容。“没关系,那我们坐计程车。Taxi!”   Tayla站在路边挥手,可是街上根本没有计程车,施仲南怀疑她比自己想像中更醉。   “喂,Charles,你开什么车?”   施仲南没想到她会再问相同的问题,感到有点厌烦。   “我就说我没开车。”   “我知道你今天没开车,我是问你平时开什么车啊。”   “我没车。”   施仲南冲口而出说出这句后,他从Talya的反应看到,自己说错话了。   “你没车?”Talya一脸讶异。“你的美国同事Wade也开那种跑车了,你身为技术总监至少有一、两台宾士吧?”   “美国同事?我们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我们是……合作伙伴。”本来施仲南可以撒谎,但他心里有气,于是乘着酒意直话直说。   “你不是跨国科技企业的技术总监吗?”   施仲南恍然大悟。他猜Talya一定误会了他的工作——司徒玮用“同事”称呼他,所以Talya才会以为施仲南一样在美国公司担任技术总监,调来香港分公司办事。   “是香港本地的公司。”   “老天,你说‘小公司’时我以为你只是谦虚!”Talya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大声质问道:“你的公司到底有多大?你有多少部下?”   “你只有六个下属!j Talya板着脸高声嚷道。“你不过是个小小的部门主管!”   “不,我的公司只有六个人,我只有一个部下。”   Talya直眉瞪眼,仿佛发现施仲南是骗子似的。   “混蛋!幸好老娘警觉性高,不然就被你骗上床了!”Talya无视街上的人围观,指着施仲南鼻子骂道。   “臭婊子,我才对你这种老太婆没有兴趣!”眼看对方大庭广众下撕破脸皮,施仲南不甘示弱,狠狠还击。   “死穷鬼,不会照镜也懂撒泡尿瞧瞧自己吧!你没钱谁鸟你!”   “你这种货色就算倒贴老子也不稀罕!”   然而这场骂战不到半分钟便完场。一辆计程车驶过,Talya挥手截停,上车后再向施仲南撇下两句脏话便扬长而去。   “他妈的。”施仲南沿着兰桂坊向皇后大道中走去。路上满是买醉的酒客、猎艳的玩家、性感的女郎,众人脸上挂着不同含义的笑容,就只有施仲南一人摆臭脸。   “待我他日飞黄腾达,这女人又会像条发情的母狗对我竖起屁股……”施仲南忿忿不平地想。当他走到位于戏院里的地铁站入口时,才发现祸不单行,尾班车已开,车站职员正在拉上闸门。   他一屁股坐在入口的阶级上,心里憋着一口闷气,好想尽情发泄。   可是他渐渐冷静下来。   他从公事包拿出之前给司徒玮过目的文件,想到这才是他目前最着紧的事。被横刀夺爱,被当众奚落,不过是等闲事。   他把文件塞回公事包?眼角瞄到放在角落的手机。他顺手将它取出,打开看了看。   “居然没半条讯息……”他暗忖。他在通讯录名单中点了一下,按下一串文字送出,心想现在凌晨一点多,但对方应该还未睡。   他将手机塞进口袋,从戏院里步往毕打街,站在路边等候计程车。不一会,一辆车顶灯号亮着的空计程车驶近,他挥手后,车子在他跟前停下。   “钻石山龙蟠街。”甫坐上车子他便说道。司机冷漠地点点头,默默地按下码表按钮。   计程车出发后,施仲南掏出手机,看了萤幕一眼,发现之前送出的讯息显示为已读,可是没有回应。直到车子驶进海底隧道,手机依然沉默,他感到有点奇怪。他曾经吩咐过对方,看到他的讯息后必须回应。   在等待期间,他想起阿豪下午说的屁话。   ——“我呸,我又没有恋童癖,那么幼齿我才吃不下,更何况你妹又不是特别漂亮……”   没来由地,施仲南心底泛起一丝不安的预感。   2   杜紫渝睁开眼,映进眼帘的依旧是沉默的白色天花板。她往左瞄了瞄床头的闹钟,短针落在八与九之间。微风拂起粉蓝色的窗帘,早晨柔和的阳光伴随着窗帘的起伏或强或弱地照在杜紫渝的小腿上。   真平静啊一一杜紫渝想。   由于暑假已开始,杜紫渝没有调闹钟,让自己睡到自然醒。事f上,平日淸晨六点总有鸽子飞到房间的冷气机平台外休憩,所以往往闹铃未响,杜紫ii已被鸟儿的鸣叫吵醒。今天鸽子们却像了解她的心情似的.难得地没有打扰她安眠。   “安眠”,真是久违的名词啊——杜紫渝再想。   过去两个月,杜紫渝几近精神崩溃。她完全没料到区雅雯会自杀。   那天当她寄出最后一封匿名信后,久久没收到对方的回复,她便以为自己“胜利”了。她当时猜想,区雅雯一定是消极地删去了邮件,眼不见为净,像鸵鸟般将头颅埋在沙子里,以为这样便可以逃避现实。她要区雅雯知道,凡事皆有因果,上天会假借凡人之手,去令恶人受到教P。   只是她没想到区雅雯那时候已不在人世。   杜紫渝在网络上在看到区雅雯自杀的新闻的瞬间,脑袋空白一片。她以为死者不过是同名同姓的家伙,又或是弄错了什么,可是再三读过那则短短的消息后,她猛然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区雅雯是在读过她的信后自杀的。纵使她没有亲手将对方推出窗口,但她也感到这份罪责的重量。   ——我杀了人。   那一刻,杜紫渝心里冒起两把互相对抗的声音。   ——“那不是你的责任,你又没有用枪指着她逼她跳楼。”   ——“你别自欺欺人,你在信中叫她去死,她便真的去死了。”   杜紫渝不断为区雅雯的死讯找借口,可是那把名为“理智”的声音逐渐压下其他的情绪,不断重复著相同的指控——   “你杀了人。”   当杜紫渝回过神时,她已在洗手间抱着马桶呕吐。   她从不知道人命如此沉重。   那天父亲也像今天一样,北上出差,偌大的家里只有杜紫渝一人。杜紫渝家住九龙城广播道,是九龙屈指可数的高尚住宅区。广播道全长约一公里,起点始于联合道和竹园道交界,但由于它是一条环状道路,就像衔尾蛇一样,广播道的终点接在起点旁,在笔架山山麓上画出一个心形的区域,区内还有两条贯穿南北的道路马可尼道和范信达道。它曾是香港各家电视台与电台总部所在之地——就连那两条道路亦以外国的无线电发明家命名20I但随着这些机构陆续迁出,如今这社区只余下香港电台和商业电台两家企业,以及大量价值不菲的豪华寓所。杜家住在一栋每层仅有两个单位的住宅大厦的十楼,家里只有父女二人,可是房子却有千余平方尺,客厅连接着向东的阳台,主人房附有独立卫浴,在香港这是不少上班族梦寐以求的生活环境。   不过,就在区雅雯自杀那天,这没半点生气的房子只令杜紫渝更感到窒息。即使她将家中所有电灯打开,再打开电视机和音响,她仍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这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她最慌张、最焦虑的一刻,她连个倾吐的对象也没有。以前家里尚有一位叫RosaHe的菲律宾女佣,在杜家工作多年,杜紫渝当她半个家人,可是去年五月父亲解雇Rosalie-改为聘用钟点女佣,杜紫渝就更觉孤独。   那天晚上,杜紫渝按掠着惶恐不安的情绪,以颤抖的手指传送讯息一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她的“兄长”。   “那女的死了----”   “咔嚓。”玄关传来的开门声打断了杜紫渝的回忆。每天早上九点,姓黄的钟点女简都会来打扫,黄昏六点会再来一趟,替杜氏父女煮晚截。在杜紫渝不用上学的日子,她更会烹调简单的料理让杜紫渝中午吃。然而,杜家的早系则不在这个女佣的工作范畴之内,每天早上,杜紫渝习惯随便吃个面包充饥,而父亲更是提早出门,在上班之前光顾餐厅。   曾几何时,杜家的早晨有过不同的风景。   早餐曾是杜紫渝每天最期待的时刻——菲佣Rosalie在厨房忙碌地煮早餐,父亲边喝咖啡边看电视新闻,母亲则挑三拣四地嫌女佣煮的太阳蛋不够好。即便这不是什么和乐融洽的模样,杜紫渝觉得,这至少是父母跟自己难得同桌共聚的机会。杜紫渝的父亲经常出差和加班,晚上难得见一面,而母亲以前就经常不在家——结果六年前,她留下简单的字条,说自己要跟这个沉闷的丈夫诀别,便再没回过家了。   杜紫渝的父亲是一位工程师,毕业后一直在同一家颇具规模的建筑公司工作,至今已晋升至行政人员,薪水相当可观,广播道的豪宅更是他在楼市低潮时购入,帐面上获利甚丰。不过,就如妻子的留书所指,他的个性木讷少言,多年来只重视事业,活像个工作狂。他年近五十才成婚,杜紫渝暗中猜想,母亲跟父亲一起也许只是觊觎他的财富,结果发现金钱无法带给她生活上的刺激,最后还是离开这闷蛋,在其他男人的怀抱中寻求不切实际的幸福。   不过,最令杜紫渝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母亲离家后,父亲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父亲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仍旧有规律地上班下班,生活一切如常。杜紫渝猜,也许对这个男人而言,妻子或家人通通不重要。几年前离世的姑母对她说过,父亲根本没有兴趣   2°-马可尼道(2与<:〇2-1^〇,)以孩大利诺贝尔物理学得主古列尔莫.马可尼"11--302§02-)命名,而范信违道"袋,;-3"0-)则因纪念加拿大发明家范信违(Reginald Aubrey Fessenden)而命名,他于1A°六年作出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无线广播,?结婚,只是来者不拒地接受了母亲的追求。   也因此,杜紫渝对这个男人的感情相当复杂。她一方面感受不到家庭温暖,只觉得自己不过是跟父亲分享同一个住所的同居人,另一方面她亦很感激对方,毕竟父亲提供了温饱、照顾她的日常需要。在物质生活上,杜紫渝比不少人丰足,但心灵上却远比他人贫乏。   每次她在街上看到父母带着孩子,一家画栾的模样,便不禁幻想自己若然生在平凡家庭里,个性会有什么转变,遭遇有否不同。   “早安。”起床梳洗过后,杜紫渝到厨房斟水喝。正在清洁抽油烟机的钟点女佣看到她便主动打招呼。   “早安。”   “要吃新鲜面包吗?”女佣指了指桌上一个胶袋。   “不用了,昨天的还没吃完。”杜紫渝边说边从冰箱取出一个裸麦核桃面包,再放进微波炉稍微热一下。   女佣微微一笑,眼神颇有嘉奖之意,仿佛对杜紫渝的节俭很是欣赏。可是,杜紫渝这样做并不是基于什么好教养,她只是不愿意多花父亲一块钱——她不想自己变成像母亲11女人。   随着年纪愈长,杜紫渝愈对自己的外貌感到害怕。每天在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样子一天比一天更像母亲。杜紫渝的母亲是位美女,三十多岁时仍经常在街上被当成大学生搭讪,笑起来脸上的小酒涡更让人心生好感。杜紫渝不止继承了母亲的梨涡,还遗传了一双桃花眼,纵使她不想承认,自己有着跟母亲相同的美貌。因为“水性杨花”的母亲只为他人带来不幸,所以杜紫渝对自己的外表深感嫌恶,为了遮掩这些特征,她刻意戴上跟脸型不相衬的方框眼镜,又刻意磨平自己的感情,平日鲜少露出笑容。   “我说,你这年纪的女孩子就该打扮一下嘛。漂亮又没有罪。”兄长曾如此劝告过她。   对杜紫渝来说,兄长是唯一的心灵支柱。   拿着面包和杯子,杜紫渝回到卧房。她习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毕竟空荡荡的客厅只会让她更觉孤单。事实上,她的房间比不少低收入家庭的房子还要宽敞,除了卧床、衣橱、书桌等家俱外,还放了一张躺椅和一台小几桌,让她平时舒适地阅诮喜爱的小说。她将杯子放在书桌上,再顺手将一旁的小说放回书架。昨天她又取出这本已读过好几遍的日本翻译小说,稍微重温结局。她会这样做,是因为她的阅读部落格中难得有访客留言。   版主大大您好!我最近才有幸读完这部作品,感到十分震撼,想看看其他读者的感想,结果找到版主大大您的部落格了。读罢您的文章,忍不住冒昧回应一下:您的感想文写得太好啦!完全说出我的心声。两位主角的关系真是悲哀,尤其结局更教我掉泪。不过我实在无法接受作者要男主角最后自杀的安排,假如说他跟女主角是秘密恋人,我还觉得合理,但他们就不像是啊?为什么他连性命都不要,愿意为女主角牺牲?是赎罪?但他根本没有罪贪嘛?期望版主解惑,指点一下。谢谢!   小芳于2015/06/3020:13   留言谈及的,是东野圭吾的某本著名作品。杜紫渝不特别喜欢东野圭吾,但这部小说却是她至爱之I-所以她在部落格的心得文也写得比较仔细。她的文章是去年春天放上网络的,结果事隔一年多,才有第一篇回应。杜紫渝的部落格一向没有什么人气,毕竟香港阅读人口不多,她从网站统计得知,点阅的有不少是台湾人——杜紫渝从IP位址纪录知道,这位“小芳”也是台湾读者。   自从昨天读到这留言,杜紫渝便开始思考如何解答。她想跟小芳说明主角之间的不是“男女间的爱情”,而是升华至另一层次的感情,可是她又觉得这很难三言两语用文字解释清楚。杜紫渝在某些事情上很龟毛,她无法容忍自己随便敷衍作答,觉得既然有知音人,就得好好沟通。   在咬着面包、目光扫过书架的这一刻,杜紫渝对自己平静的心情感到有点讶异。她觉得这几天自己好像脱了一层皮,将烦恼和痛苦一股脑儿丢掉,迎来焕然一新的灵魂。也许这是因为时间冲淡了一切,也许这是因为暑假到临令她不用每天看到区雅雯在教室中空置的座位,也许这是因为部落格微不足道的留言转移了她的视线,不过她猜,最大的原因在于她亲手烧掉了区雅雯的一页遗书。   遗书的出现令她方寸大乱,在众人面前,她只能装出平常的样子,冷静地思考应付方法。她至今仍对自己急中生智感到庆幸,全靠兄长不时鼓励,她才能化险为夷,没让区雅雯遗书中最重要的一页曝光——虽然她没看过内容,但她想那一页上很可能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杜紫渝曾在书本读过,人类在文明发展过程中,会利用外在的仪式来引发内在的改变。原始部落的祭礼、古老的宗教仪式等等,都是基于相同理由,人是要r进行某个动作”,才会真正觉得“思想上有某个变化”,比如群族中的地位升迁,或是获得神明的眷佑。杜紫渝想,或者“焚毁遗书”正好是她除罪的洗礼。   前天晚上她跟兄长见面时,兄长还称赞她终于解放了自己。她很清楚,区雅雯也是兄长心里的一根剌,只是他没有表现出来,免得她失去仅有的心灵避风港。   “我不就跟你说过,你要学得自私一点,脸皮厚一点吗?”兄长曾对她说。“这个社会很残酷,示弱的人只会遭到无情的打击。那个姓区的绝对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才会死,假如被人骂两句便跳楼,那我们每天大概会看到成千上万个自杀者了。她会死,是因为她不够坚强,是因为她宁愿选择死亡去逃避承受这个荒谬社会的压力。”   纵使这说法像歪理,杜紫渝还是好几次因为这些鬼话获得丁点救赎。   伸手拿起水杯时,杜紫渝差点不小心将水溅到昨天收到的成绩单上。这次期末考她的成绩退步了,名次从第十三名掉到第十七名——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考试期间她都无法集中精神温习。杜紫渝对这成绩感到失望,不过她已不像以前执著于学业成绩优劣。直至去年她都名列前茅,即使父母从没施加压力,她却一直逼自己努力念书拿高分数——从小她便有一种错觉,认为学业优秀,父母便会关心自己。当母亲离家出走后,念小学的她更一度以为只要拿到第一名母亲便会回家。纵使后来她知道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妄想,她仍无法放开力争名次的念头,而她不知道这压力正蚕食着她的心灵,逼得她透不过气。   令她改变想法、放开怀抱不再执著于名次的,也是兄长。   想通以后,杜紫渝也有点庆幸,她不像其他同龄的学生需要为如何向父母交代烦恼。杜紫渝的父亲对她的成绩置若罔闻,考得好固然没有奖励,考得差亦没有任何责备。他这次出差已两天,连一通电话也没打回家过。   “哔。”就在杜紫渝想起父亲没致电时,她的手机传来一声铃声。她打开一看,发现刚收到一则学校系统发出的简讯。   以诺中学图书馆提醒您,您的借书?13.<6<7》将于三天后到期,如欲查询或续借请使用线上系统:http://www.enochss.edu.hk/licr-/q?su71926杜紫渝对这封简讯感到不解。学校图书馆暑假期间不开放,系统理应不会发出通知,而且她很清楚自己没有未归还的书本。更重要的是,纵使这讯息和平时收到的没两样,书名一栏却变成乱码,她不由得猜想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她按下连结,手机弹出浏览器,页面载入了好一阵子还没有完成,等了约二十秒,浏览器亮出的却是以诺中学网站的首页。   “学校聘请的资讯公司正在维修系统吗?”看着网页上学校的校章和校门照片时,杜紫渝心想。她听说学校因为电脑出问题,差点来不及发出成绩单,老师们费了不少工夫才将全校所有同学的各科分数重新输入。   杜紫渝点进图书馆的页面,登入帐号后,确认借书纪录中项目数字为零。为了知道有没有其他同学收到类似的简讯,她点进了讨论区。学校网站的讨论区里有图书馆的版面,不过一向冷清。   标题:【借书】收到乱码的还书通知?   刚点进版面,杜紫渝便看到这篇新文章。发表时间在昨晚,留言有四篇,内容都是说收到莫名其妙的还书简讯。看到其他人也遇上相同情况,杜紫渝便不再在意。她准备关上手机,趁早上到邻近的乐富广场的书店买几本新书时,却因为惯性地点了“回到文章列表”的连结而令她看到意外的文字。   标题:【间聊J昨天发生的事   虽然标题没有写明是什么事件,Stti紫渝胸口一揪,稍稍感到不妙。她紧张地点开文章。讨论区:图书馆   张贴者:WongKwongTak2(火腿德)   标题:【闲聊】昨夭发生的事时间:2015年6月30曰21:14:13听说昨天中午在图书馆有过小骚动,好像跟3B班r那件事”有关的,有没有人知道详情?   首篇文章没有什么内容,杜紫渝猜纯粹是一个八卦的同学听到风声,所以白目地开串发问。一般来说这种离题的帖文很快会被管理员删掉,不过不知道是系统正在维护无法删文,还是管理员和老师都刚好没空上线,这新帖不但保留在讨论区当眼的位置,更有不少同学七嘴八舌地回应。   ——如果是和“那件事”有关的话,就不能提吧?   ——火腿德又是你!XD   ----同学们有知情权啊!老师要自欺欺人多久?   ——楼上不怕被点名吗?暑假一样可以抓你回校辅导喔?   ----^持言论自由1?(不要抓我!)   ----管理员还没删文,真是天大奇迹。   和班级讨论区不同,个别班级讨论区的管理员由班长兼任,图书馆版面的管理却由助敎负责,比起整天窝在网络上打屁的学生们,成年人并不热中于处理这些版务工作,管理上较懈怠。杜紫渝迅速扫过这些没营养的对话,心想自己似乎想太多之际,却在页底看到长长的一篇留言---令她感到不安的留言。   张贴者:LamKamHon(阿汉社长)   标题:Re:【间聊】昨天发生的事   时间??2015年7月一日01:00:48我当时在场。昨天中午我和棋艺社的同学到图书馆印暑期活动的单张,目睹了整件事。来龙去脉我不大清楚,但似乎是“那位学妹”的家人在图书馆发现遗书了。我瞄了一眼,没看完全部内容,但好像不是什么好话,大概是抱怨某位同学对她不好之类,至于她是不是以死控诉我就不胡乱推测了。   我不是想反抗校长老师的指示,只是觉得既然那是事实(我亲眼看到的事实),我说出来也没有什么错,任由谣言酿蜋发酵只会更糟。假如袁老师能开诚布公,跟同学说出真相就更好。   不过我猜这串很快便会被删吧。   杜紫渝倒抽一口凉气。她以为烧掉遗书缺页后,事情便告一段落,没想到会生出这样的枝节。她对棋艺社社长有多少印象,对方当时的确在场,而且这位学长算是学校的名人之I,在学界不同种类的棋赛中拿过一些奖项,加上成绩?异,说话很有分量。因为这身份,杜紫渝相信其他同学不会质疑这篇回应的真确性。   但他人相信的话,便麻烦了。   杜紫渝好不容易才毁尸灭迹,确定区雅雯的遗书不会将矛头指向自己,结果还是阻止不了“班中有谋害区雅雯的同学”一事可能暴露。一想到这里,杜紫渝便感到焦虑,刚吃掉的面包就像要从胃吐出来。她仓卒地打开平日跟兄长用来通信的rINE,点了兄长的名字,在输入栏键入文字:   不好,学校讨论区有人在谈论然而杜紫渝没完成句子,拇指按在萤幕上,思考着该不该给兄长写这条讯息。她听他提过公司有什么重要的客户,工作顺利完成的话便能升职加薪之类。兄长的话她都有听没有懂,唯一确定的是他最近很忙,要专心处理工作。杜紫渝觉得,这实在不是要兄长替她分忧的时机。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杜紫渝想。兄长曾在她面前入侵学校讨论区,取得管理员权限,她本来想是否该通知他,要他偷偷删除这问题文章;但冷静下来后,她发觉情况不算坏,犯不着画蛇添足。区雅雯的遗书里指控某人,不过是片面之词,就算自己的名字曝光,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跟对方的死有关。她信任兄长传授的电脑技术,知道不可能从那些邮件追溯到自己身上。相比之下,舒丽丽更像是会对付区雅雯的人——同班同学之中,至少有五、六人知道舒丽丽疏远区雅雯的原因,只要将舒丽丽和赵国泰的情侣关系公诸于世,正常人都会猜区雅雯自杀是被情敌所害,没有人会想到背后操盘者是自己。   就像找到情绪的出口,杜紫渝内心再度平静下来。她打开手提电脑,进入自己的阅读部落格,登入帐号,准备好好回答“小芳”的问题。她一边打字,一边思考该在午饭前还是午饭后去书店。她知道她能藉着阅读稳定心情。   暑假的第一天,杜紫渝安然度过。   而她没想到那“枝节”会在第二天开始失控。   张贴者:ChuKaLing(玲玲朱)   标题:“e:【闲聊】昨天发生的事时间??2015年7月2日03:14:57花生讨论区居然有人重提旧事了!http://forum.hkpnuts.com/view7articlen9818234&;type=OA翌日早上,杜紫渝打开电脑,再次登入学校讨论区,目的是想看看那串帖文被管理员删除了没有,结果文章不但仍在,更有令她惊讶的新回应。她战战兢兢地按下连结,浏览器弹出新分页,左上角正是她熟悉的花生图案。   superconan发表于225-07-0123:4払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我花生小王子、键盘高手高手高高手超级柯南又来给诸位爆料揭秘,今天要爆的是三个月前   在这版“\文掀起千尺浪J、叫各位花生友嗑花生嗑个不亦乐乎的那篇“十四岁贱人害我舅父坐监——J的内幕。善忘的诸位可以先按以下连结温故知新:http://fommb-kp3uts.com/view?article=7399120话说该篇伸冤文出台后,为民请命'锄强扶弱的一众花生友自然伸张正义,力陈那个十四岁小贱人如何恶毒、含冤入狱的文具店店东又如何无辜,各路人马仗义出手挖那小贱人的姓名住址学校照片,力求替天行道,警恶惩奸。最后夭网恢恢,那小贱人跳楼自杀,花生友再一次为民除害,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哈,其实各位花生友心有戚戚,大家都不敢说出心底话吧?今天就让我花生八奇之首超级柯南,为大家说一句真心话。   你们、都是、杀人凶手。   我超级柯南纵横花生数载,结下不少梁子,大大小小干架也干了数百场,但从不落井下石、自命正义,因为口中老嚷着正义之名的往往是狗熊而非英雄。今次我就不点名,可是哪位花生友有份将那十四岁女生推往鬼门关,诸位心中有数。别管那店束有没有做过,就算他真的被诬告,那女生罪不至死吧?   好,言归正传,反正我这次也不是要数落诸君,而是爆料。   各位先看一下以下连结:http://fomm.hkpnuts.8myuser?id=66192614这就是那篇“十四岁贱人害我舅父坐监---------”的作者档案,kidkit727兄(或kidkit727姐)。   各位可以看到,K兄(或K姐)发表文章数只有一,回应数为0,初次登入日期为四月十号,最后登入日期也是四月十号。K兄(或K姐)是新花生友并不出奇,也许他(或她)就是为了替舅父伸冤才会注册贴文,不过他(或她)在贴文后没再登入、没有加入诸君的讨论,共同商议制裁小贱人的大计,未免有点古怪。我动用过我超级柯南的超级搜索能力,在网络上亦无法找到跟“kidkk727”这名字相关的网页,无论电子邮箱、脸书、微博都不见影踪。我的疑问是,懂得借用花生大军的人,犯不着藏头露尾,他或她现身的话,花生友自会更落力协助。K君的做法,实在令人联想到当中有猫腻。   所以我超级柯南想说的是,诸位其实不是杀人凶手,只是被人利用的蠢蛋废物。   想必诸君此刻对在下咬牙切齿,认为在下胡说八道吧?   嘿,我花生小王子、键盘高手高手高高手超级柯南自然留有一手。我昨天收到一封p MM,报料人告诉了我一个重点内幕。诸位记得K君的文章中,说入狱的人是他的舅父吧?各位,入狱那位兄台根本没有姊妹。既然没有姊妹,又何来外甥?报料人相当可靠,各位花生起底军团的战友如果不相信,大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查证,我敢说结果会跟我上面说的一样。   既然K君跟入狱耶位先生非亲非故,何解洋洋洒;t写上千字文,为一位陌生人辩护澄清?会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十四岁女生与花生大军之间?   嘿嘿嘿!诸位聪明绝顶的花生友,现在你们感觉如何?感觉如何了?   杜紫渝边读这篇怪里怪气的贴文边感到背后窜起阵阵寒意。观乎行文用词,她相信这个supercogn是花生讨论区的老版友——网络上有不少这种自以为幽默的白目,每天虚耗光阴在大大小小的论坛上打嘴炮,仿佛他们除了跟互不相识的网民笔战外没有其他生存意义。虽然这篇文章充斥着字义不明的冷嘲热讽,但杜紫渝无法漠视戏言中的锐利攻击,尤其对方点明邵德平没有外甥这事实。   当初兄长跟她设计煽动网民攻击区雅雯时,曾讨论过冒认什么身份来发表文章。杜紫渝从麦律师事务所的见习生口中得悉邵德平的亲属和交友关系,知道邵德平没有外甥,可是兄长说这比起伪装成任何一个真实的人更理想。   “渝,我们以那家伙的老婆或朋友的名义来贴文的话,只要本人出来否认,那就令文章的可信性大减了。”兄长当时这样说。“另外,作者的身份必须要令人情绪上认同,随便饼一个‘后辈’或‘朋友’,力度远不及‘亲人’那么有效。虚构一个外甥没错有点冒险,但我赌邵家的人不会透露实情,尤其邵德平还在狱中,他老婆和老妈才不会笨得跟记者说三道四。”“为什么不会?”   21-讨论区的私人讯息(private Message)?   “因为对邵德平的处境没有帮助嘛。他都放弃自辩,选择坐牢了,这时候翻案对自己一家都没有好处。”   “不怕有人查出邵德平的家族关系,质疑文章作者的身份和动机吗?”   “我们只贴一篇文便消失,记者想找作者也找不到,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邵德平真的表明不知道作者是谁,那只会让事件变成罗生门,对我们来说还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最低限度,我们能点起火头。你该记得我们的目的吧?”   “嗯,就是惩戒区雅雯。”   杜紫渝当时觉得兄长的话很有道理,可是如今发觉,他们算错了重要的一环。区雅雯一死,事情便变了调。   superconan的文章中提及PM他的报料人,杜紫渝不由得猜测会不会跟图书馆遗书事件有关。纵使她不认为学校里有人跟邵德平相识,这篇新文章正好在发现遗书两天后贴出,时间上未免太巧合。她努力保持冷静,思考各种可能性——她猜,或许某人一早已知道邵德平没有外甥,只是觉得事过境迁,没有机会再提,而遗书出现勾起这个人向外公开情报的念头,于是跟这个什么“超级柯南”联络上。   不对,好像有什么不对——杜紫渝觉得这推论有点不对劲,可是她说不出原因。   她犹豫了一阵子,捡起手机,输入一串文字。   快看花生讨论区!有人翻旧帐了M:怎办?   http://forum.hkpnuts.Com/view7arti-eH98182;M<&type=OA纵然她不想打扰埋首工作的兄长,她目前只能向他求助。   讯息传过去后,杜紫渝紧紧盯着小小的手机萤幕,等待兄长的回复。她知道兄长正在上班,不一定有空看到她的求救,但她只能祈求他早点看到。等了一分钟,她连讯息“已读”的标示也没收到,只好先回头将焦点放在电脑里的花生讨论区内,可是她每隔几十秒便会瞄向手机,查看兄长看过讯息没有。   五分钟后,杜紫渝看到讯息下方的已读标示亮起,立即捡起手机,焦灼地等候兄长的回覆。这几分钟里她如坐针毡,左手紧紧握拳,连指甲陷进手心留下一道道血痕也不自知。再等了差不多五分钟,她终于收到回应。   不用担心,只是个白目杜紫渝见字,立即紧张地键入新讯息。   可是对方查出了那个人没有外甥的事啊!   按下送出后,她再次担忧地等待回复。然而这次不用半分钟,手机便响起新讯息的铃声。   真的不用担心,这家伙的文章从来没人当真你看看那篇文的回应superconan的文章只有两篇回应,一篇以脏话还击叫他去睡——留言者可能是“跟作者结下梁子的花生友”之一——另一篇更只留下一串苦笑的表情图案,暗示只有笨蛋才会相信这篇鬼话。杜紫渝知道兄长是花生讨论区的长年用户,猜想他认得superconan这名字,而他人的冷淡回应,正好证明兄长所言非虚。可是,她始终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今晚能见面吗?   杜紫渝提出要求。她和兄长通常一个礼拜只见一次面,但她担心事态严重,觉得有必要当面聊一聊,有备无患,为最坏的发展作打算。   抱歉,今晚有公事   最近很忙,周末也要上班看到回复,杜紫渝察觉自己很不中用,在焦躁之中反省到自己的软弱。兄长不久前才因为她心情平服了而欣慰,此刻自己却像惊弓之鸟般,将兄长当作汪洋中的浮木般死命抱着不放。为了让兄长集中精神工作,杜紫渝简单地回应了一句同意,结束对话。她很清楚,兄长在工作上努力争取出人头地的机会,不是单单为了赚大钱。   “渝,我会在你毕业前让你离开那个家。”   兄长曾对她许下这个承诺。   “我没办法像那个男人一样让你住在千呎大宅.不会有女一替你打点一切,但我保证你能快快乐乐地生活。”   杜紫渝已经想不起那时候她如何回答兄长,她唯一记得的是那一份感动。   知道自己在世上不是孤身一人的感动。   纵使心里仍旧充满疑虑,杜紫渝不断尝试说服自己这“枝节”很快会消失。花生讨论区每天有数百篇新文章,不受注目的很快会被挤到第二、第三页,是网络论坛典型的“贫者越贫、富者越富”的情况。从只有两篇回应看来,虽然superconan是老用户,但他在讨论区人望不高,版友都懒得理会,这文章很快会沉到文章列表深处。   可是杜紫渝无法确定事情朝这方向进展。   杜紫渝明白她再担忧也无济于事,她只好尝试忘掉那篇怪文章,将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下午她埋首在昨天新买的小说里,可是即使她本来对这本杰佛瑞?迪佛的新作十分期待,此刻却无法投入故事之中。   “怎么了,饭菜有问题吗?”晚上七点,当杜紫渝坐在餐桌前吃着晚餐时,准备离开的钟点女佣问道。杜家厨房够大,能容纳香港并不普及的洗碗机,她不用负责收拾。   “啊?啊,不,没有。”杜紫渝不知道自己刚才对着饭菜发呆。在她面前有一道香煎鲳鱼、一道西兰花炒牛肉,加上一碗消暑的冬瓜玉米排骨汤,俨如小菜馆的一人套餐。   “我看你没碰那鲳鱼,以为有什么问题。”女佣笑道。“平时你都先吃鱼嘛。”   “没事,我刚好在想事情罢了。”杜紫渝挤出一个笑容。   今天她一直坐立不安,老是想着花生讨论区那个“超级柯南”的文章,不时放下手上的书本,到电脑前查看有没有新回应。每次看到文章掉到列表第二页,她都感到松一口气,然而偶然有一、两个“柯南又发神经”或颜文字回应将文章推回前列,却教她心跳加速。杜紫瑜没想到,这件事令她困扰到露出跟平日不同的表情,连钟点女佣都能看出来。   “呼——呼——”   翌日早上杜紫渝被客厅传来的吸尘器声音吵醒。她瞄了瞄闹钟,发现已是上午十点。她忘了自己何时睡着,只记得自己在床上辗转反侧,饱受困扰。那股业已消退的罪恶感再一次涌起,而且她更害怕花生讨论区的用户会咬住事件不放。她很清楚网络霸凌、人肉搜索的威力。   她抓起手机,期望看到兄长上班前传来问候,可是连广告简讯也没半则。她踌躇了一会,最后鼓起勇气,打开浏览器,点进学校的讨论区图书馆版。看到文章列表时,她心情略微振奋,因为“火腿德”留下那串“【闲聊】昨天发生的事”已消失无踪,她猜想管理员终于出手删文。抱着类似的期盼,她从书签页点开花生讨论区,心想“超级柯南”的文章可能已沉到十页之后——可是映入眼帘的,是远超过她想像的坏消息。   zerosol发表于2015-07-032:56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我想了好久,还是决定贴出来。长文请见谅。   先声明一下,我是老牌花生友,不过这是新帐号。请不要检举我开分身,我这样做是有苦衷的。   我的工作有点特殊,职称是“资讯科技保安顾问j,用花生友也看得懂的话来说,就是骇客。不过别误会我是罪犯,我是受企业聘用,合法地用尽方法钻他们系统漏洞、再向他们报告的“白帽骇客”。简单来说,就像银行请匠参!?试爆破金库、测试安全水平一样。   公开这身份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我开分身是因为另\个理由。基于工作需要,我不时接触网络上的非法资讯,穿梭于好些灰色或黑色的网站。我经常使用卩20,分享工具22去下裁各类档案,不过不同于一般人用来抓盗版影片或音乐,我在意的是在网络流传的隐私数据,像电讯公司泄漏的用户名单、政府部门流出的文件之类。我曾抓过不少这类资料,虽然我没有利用它们作任何非法用途,但承认获取它们已可能令我惹上官非,所以我这次只好开分身回应。   我上个月使用一个叫pb.的P2P档案分享软体发掘这类资料时,抓到一个残缺的硬碟备份档。档案类型我省下不说(以免有花生友尝试找),总之我用方法将档案部分解冻后,发现是一堆私人文件,好像是某人不慎安装了   “加料版”的P.D.,备份档遭窃取流传。坊间有不少被骇客改动原码的“加料版”档案分享软体,一旦安装了这些可疑版本,就等于替电脑开了后门,私人档案会不知不觉地外流。   因为我发觉抓到的只是个人电脑的备份档,所以我就没理会,毕竞我对人家的隐私没有兴趣(类似的备份档案我每隔几天便会抓到一个)。不过,当我昨天看到楼主的文章,勾起我一丝印象,于是我再次挖出那个备份档,对照一下,才发现令我骛讶的事。   在那个备份档里,有一个纯文字的档案,内容跟四月那篇r十四岁贱人害我舅父坐监”   1模一样。当初我以为是有人将花生的文章拷贝下来转贴到其他网站所以没有理会,但我昨天再看时,发现我弄错了。   那篇文章在花生上贴出来的日子,是四月十号,但我手上这个档案的建立日期,是四月   22.点对点(peer S peer).即是无中心服务器'用户与用户之问直接迎线的拥路系.   九号。我想过也许花生上的文章只是转载,但我确认过,最早在网络发出这文章的地点的确是花生。换言之,我可能抓到贴文的那个K君的硬碟备份档了。   由于楼主指K君可能是有心加害那自杀的女生,提出一些疑点,令我颇为挣扎,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件事公开。但我想事涉人命,责无旁贷,我还是应该将我知道的说出来。因为那个备份档不完整,我要花更多时间才能将所有资料解冻,假如我判断过楼主所言属实,我会再在这儿开另一个分身贴文。版主不用花工夫查我1P,你们一定查不出来,我好歹是专业的“资讯科技保安顾问”,开分身避追查只是基本技能而已。   杜紫渝读到这篇长长的回文,几乎要昏倒,幸好她仍躺在床上,才没有倒下。她立即按下绿色的LINE图示,心焦如焚地向兄长报告。   你有有没有用叫P.D.的档安分享工具?   杜紫渝连错字也没改,只希望兄长早一秒收到讯息。然而等了三分钟.讯息仍是未读。   有很重要的事!   杜紫渝再写上。兄长曾对她说过,上班时别打电话给他,用LINE传讯息就好,所以如非紧急,她都不想打电话。   再等了五分钟,仍然没有回音。   事情很麻烦!可能就在杜紫渝键入第三则讯息中途,“已谐”的标记亮起,令她吁一口气。可是兄长接下来的回应再次教她焦急起来。   怎么了?pb‘?我有用喔看到这回应后,杜紫渝确信这个“资讯科技保安顾问”并非凭空捏造。删去先前输入到一半的文字后,她键入新的内容。   快看昨天花生讨论区那一串!   她现在只能依靠兄长。两分钟后,她再次收到兄长的回复。   别担心,小事一桩杜紫渝看傻了眼,她没料到在兄长眼中这仍然是“小事”。   小事??对方拿到你的档案了啊?   “已读”标示过了很久才出现,杜紫渝感到胃痛——她不知道是因为忧虑还是因为自己仍躺在床上,错过了平日吃早餐的时间。   不一定是我的   我对我家的防火墙很有信心说不定某人的电脑时钟调慢了一天于是拷贝下来的档案日期才有误杜紫渝没想过这个可能性。虽然言之成理,但她还是隐隐觉得不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有没有将我给你的其他档案放在同一个硬碟?那些档案曝光,我们就完了!   杜紫渝向兄长问道。   哪些档案?   看到兄长漫不经心的回应,杜紫渝不禁动气。   就是你叫我在学校偷偷策集的资料啊!其他同学手机中的照片、通讯录、简讯之类的备份档啊!假如有人在花生公开你的身份,你还可以用什么电蝠时钟馒了一天做借口,但万-   他们发现我们的关系,确认你和区雅雯不是毫不相识的陌路人,那我们就脱不了罪啊!!?杜紫渝从没有对兄长说如此重话,但比起自己,她更担心兄长会受牵连。区雅雯死后,她曾想过最坏的可能——她寄给对方的恐吓信被发现,追查到自己身上。假如发生这种事,她会独揽所有罪责,以免拖累兄长。   为了惩戒区雅雯,兄长协助她搜集了学校里不少同学的资料。他给她一个小小的黑色匣子,只要伪装成充电器,插上手机的充电孔,便能备份那支手机所储存的资料,包括照片、影片、通讯纪录、简讯、日程表等等。杜紫渝经常趁他人不在意时,在教室和图书馆的手机充电箱里偷偷动手脚,以此偷取他人的隐私。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本来想证实关于区雅雯的一则传闻?以此做为惩罚手段。   就是那则已被遗忘的“圣诞前夕某女生被不良分子搞上”的传闻。   杜紫渝在学校说话不多,但她总是竖起耳朵,聆听其他人的闲言闲语,无论在教室里,还是在走廊中,她都会悄悄记住他人的交谈内容。她几乎确认传闻中的女主角就是区雅雯,可是没有证据,于是兄长便提出使用这种“特殊”手段。杜紫渝凭此知道不少同学的秘密,诸如某同学暗恋某学妹、某学长脚踏两条船、某某跟某老师特别要好等等,她更知道哪几位同学暗地里从事援交。她看过不少同学跟恋人的亲密照和影片,有好些的露骨程度更足以让男方分手后当作威胁材料。不过,她始终找不到传闻中区雅雯被不良分子搞上的证据,顶多只有一张在夜店或卡拉OK被人搂抱的照片,比起她搜集过的其他影片,可说是小巫见大巫。   杜紫渝有将搜集到的资料拷贝给兄长。她得到的照片、简讯数量不少,所以兄长也拿到一份拷贝,帮忙找寻跟区雅雯有关的资讯。杜紫渝如今担心,这些档案会直接暴露她和兄长的关系,即使她坚持害死区雅雯只是她一人的责任,他人也不会相信,最终令兄长陷入麻烦。她还未成年,即使被追究刑责,惩罚也较轻,但比她年长十岁的兄长就不会有这种待遇了。   那些档案啊   别在意   我应该放在另一个硬碟   你还是别自己吓自己吧   我要开会,之后再谈兄长传回来的讯息依旧气定神闲,教杜紫渝又气又急。她对兄长唯一的不满,就是有点受不了对方自负的个性——虽然在某些情况下这也是她欣赏的长处之一,无论处境如何恶劣,兄长总能相信自己,沉着应对。她之后送出的讯息一直显示为未读,她只好接受兄长没空的f。   在那个“资讯科技保安顾问”的回文之下,还有数个留言,不过都只是“留位等吃花生”或“期待你挖到真相”之类的无聊附和。有一篇的留言者可能是“超级柯南”的对头,他写上“比起只懂出张嘴的废物‘焦急屙烂’.zerocool大大完美示范什么叫做帅”。杜紫渝心烦之下,姑且搜索一下“zero cool”这名字,结果发现这是一九九五年某出以骇客为主题的好莱坞电影的主角代号——虽然这也是《侏罗纪公园》作者麦可?克莱顿年轻时以笔名约翰.兰格所写的一部小说的书名,但她相信前者才是那个“保安顾问”取名的理由。用上这样的假名字,除了说明对方知道那部电影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今……今天晚上你不用来为我煮晚餐了。”差不多中午时,杜紫渝对在玄关正在穿鞋、预备到下一家工作的钟点女_说。   “哦?你约了同学吗?”   “嗯。”杜紫渝点点头,继续撒谎。“我参加了学校的诮书小组,这几天都有活动,我会跟同学们吃过晚饭才回来。”   “啊,我还准备好材料了,买了小羊排。”女佣回答道。   “你带回家给孩子吃吧。”   “这样不太好……杜先生知道的话会骂我打釜头23啊。”   “放冰箱太久肉也会坏掉,浪费不好。”   “那的确是……”女佣嘴巴上说着不愿意,表情却满高兴。“你这读书小组办多少天?”   “这几天都有活动,我在家吃饭的话,会提早一天告诉你。”   女佣点点头,然后回到厨房从冰箱取出羊排,愉快地离去。杜紫渝谎称有课外活动,其实只是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她害怕自己独自在家会胡思乱想钻牛角尖,待在人多嘈杂的商场和餐厅里,反而能分散注意力,增添几分安全感。兄长曾叮嘱她,要是觉得心浮气躁,最好到外面走走。   这天下午,她搭车去了九龙塘又一城商场,晚饭后待在一家咖啡店里,直到十一点才回家。广播道位于乐富广场和九龙塘又一城两座消闲购物中心之间,虽然前者离她家较近,可是那边的咖啡店和餐厅都很早打烊,为了能在外面待久一点,今天她选择了后者。平日她多约兄   23.粤语,指厨师私扣K食材的金钱,中饱私??长在乐富碰面,毕竟又一城喧嚣稠集,假日更是人潮汹涌,光是餐厅等入座也可能耗上半个钟头,除非有特殊情况——例如要到又一城的苹果商店买电脑或手机零件——她喜欢跟兄长在乐富广场的星巴克约会,那儿的环境更令她自在安心。   杜紫渝其实比不少同龄的女生有理智。和兄长一样,她很懂得判断形势,危急时找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就像在图书馆发现区雅雯遗书的一刻,她立即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能继续隐瞒事实。她知道目前老盯着花生讨论区的回应,不断更新网页等候新的坏消息只会叫自己疯掉,于是她选择了改变焦点的做法,到外面逛一下。她很清楚情绪超过负荷时会导致什么恶果。   然而,她再理智也敌不过外来的情绪骚扰。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睡梦中,杜紫渝被手机铃声吵醒。朦胧间她以为是闹铃的声音,可是睁开眼后发现天未亮,瞧了瞧闹钟,才知道是凌晨三点半。手机没显示来电号码,看着手机萤幕上“滑动来接听”的图案她不由得睡意全消——她不知道是不是兄长出了事。固然一般人在这个情况下,更可能会猜想是不是出差的父亲遇上意外,但比起那个犹如陌生人的父亲,杜紫渝更关心兄长。   “喂?”杜紫渝对着手机说。   手机没有传出声音。   “喂?”她再说。   “吓。”   通话挂了线。   杜紫渝猜可能是拨错号码,梢梢放下心头大石,准备转身继绍睡,可是手机突然再度响起。跟之前一样,没有来电号码。   “喂?”杜紫渝有点愠怒。   另一边依然没有回应,但她听到有微弱的呼吸声。   “是谁?”她大声地问。   “杀人凶手——”   对方丢下一句话便挂了线。杜紫渝整个人僵住,坐在床上动弹不得。那是一把女性的声线——但也可能来自小男生^—清楚地说出“杀人凶手”四个字。   刹那间,杜紫渝无法继续保持理性。不知怎的,她的手机号码暴露了。某人知道她干的事。她连忙打开通讯录,决定不管是否深夜,也得打电话向兄长求助。然而她还未按下名字,名为“波浪”的铃声三度响起,就像要刺破房间里的宁谧幽暗。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再打来我便报警!”杜紫渝对着电话大嚷。   “操你!嘿嘿。”   对方只骂了句脏话,冷笑两声便挂了线。杜紫渝在惊恐之余,发现声音跟之前的不一样,这是,把成年男性的声音。   呆看着手中的电话,杜紫渝只觉得后颈冒出冷汗,身体不停颤抖。不过手机就像不愿意放过她似的,转瞬间又再响起来。她这次没有接听,直接按下按钮,遏止了那夺魄魔音。   “叮叮咚咚——”   才挂断,个来电,另,个立即补上。杜紫渝没多想,按下手机的电源关机。   待手机萤幕变暗后,杜紫渝直愣愣地瞪视着卧房中的阴暗。除了从窗射进的微弱街灯灯光外,房间中一片黝闇,她觉得自己似是浮游在某个充满恶意的空间之中。纵使气温不低,她将自己整个人卷进被子之中,尝试以此平服情绪——可是,窗外的风声、闹钟秒针的摆动声就如魑魅魍魉的啼哭,教她不得安宁。直至天亮,她都无法再睡。   “咔嚓。”玄关传来令人安心的开门声。杜紫渝天亮后稍微阖眼,处于半睡半醒之间,钟点女佣来工作的声音令她清醒过来。   望向昨晚半夜丢到地板上的手机,杜紫渝仍感到心底发毛。她伸手捡起,犹豫着该不该打开,但结果还是理智战胜了恐惧,按下开关钮。毕竟她要向兄长求助的话,也得使用手机。   手机开机后,意外地没有响起来,可是杜紫渝发现语音信箱里收到四十多个口讯。她不敢收听这些留言,因为她知道,凌晨四点至早上九点这五个钟头里,父亲或兄长也不可能留下四十个口讯。   由于事态严重,杜紫渝决定不管会不会打扰兄长工作,也要打电话给他。这时候,她更渴望听到他的声音,只有他亲口说一句话,自己的内心才会平静下来。   “嘟……嘟……”   响了二十秒,还是没人接。   杜紫渝看看闹钟,猜想兄长应该不会一上班便被抓进会议室开会,但她回心一想,确实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在缺乏支援下,她只好硬着头皮,打开花生讨论区的网页,找寻昨晚被滋扰的原因。她直觉上认为那个叫zerocool的家伙会是罪魁祸首。   结果她一点进那串文章,便看到令她眼前一黑的留言。   admin发表于225-07-CW07:59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版主公告??版友acidburn贴出内容包含他人隐私,违反第十六条版规,故封锁帐号。如欲上诉请PM版主。   *花生讨论区仅为交流平台,与所有由用户提供的文字、图像、影片、声音或任何类型档案无关,用户须负上发布该等讯息的全部法律责任,特此声明。   “他人隐私”四个字令杜紫渝头皮发麻。她回溯整串留言,发现有一篇发表于昨晚三点十五分的留言被删除,只留下发表者“acidburn”的名字。而在那篇的留言下,有各式各样的回应。   ——N大大太神了,铁证如山,这家伙果然就是幕后黑手。   ----srocool和acidbum的名字都取自电影《Hackers》吧?   ----竞然有电话号码I.谁去打打看?   ——我打了,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兄弟快上!   ----那名字看来是男的啊?   ----可能是床伴,正好让我也爽一下?   ——反正我失眠,我也玩玩看。   ——记得拨号前按133隐藏来电显示24!   24.香港的《话有自勘ffi示来电号码功能.但只要在担打的号K前加上“133”,对方便?不到致m者的号码.   类似的回应从凌晨三点二十分延续到五点多,约有十多二十篇。杜紫渝感到被恶意包围,虽然留言内容较像顽童起哄作弄某人,但她从个别留言里看出潜藏在字里行间的阴险和残酷,仿佛她是件死物,被他人恣意折磨也是活该,怨不得人。   她一开始不明白“铁证如山”指的是什么,但当她看到acidburn被删除的留言上一篇回应,她不由得呆住。   kidkit727发表于2015-07-0403:09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我是zerocool。我在解冻的档案碎片中找到这帐号的密码了。我百分之百肯定这家伙跟事件有关。   杜紫渝没料到kidkit727的帐号会被盗用——本来被盗用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她和兄长没打算再登入这个纯粹用来整治区雅雯的免洗账户,可是现在却不能同曰而语。zerocool能从网上找到的备份档案中挖到这帐号的密码,就证明了这档案的主人是kidkit727。   她再按下手机的通讯录,打电话给兄长,可是他依然没有接。无计可施之下,她唯有传讯息给他,寄望他快点有空看到。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当杜紫渝走进厨房时,女佣问道。她很清楚对方为什么这样问——刚才她照镜,发现自己脸色惨白,更因为连续数天的精神绷紧和睡眠不足,形容枯槁,神情谯悴。   ‘不’只是睡不好。”杜紫瑜强装笑容,然后一如以往从冰箱取出充当早费的面包。   回到房间,她瞥见手机亮出收到新讯息的通知,连忙丢下手中的杯子和面包,往画面按下去。   怎么了?   此刻对杜紫渝来说,兄长的寥寥数字亦足以支擦她那满布裂痕的心灵。   你有写下kidkit727的密码吗?花生有人盗用,成功登入了!快看那串!   杜紫渝焦急地问道。她待了差不多十分钟才收到回复。   我看到了   别自乱阵脚,我应该没有写下密码我会留意形势有什么事矢口否认就好这样的证据算不上什么兄长的回应依旧老神在在,叫杜紫渝不知道他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在吹牛免得自己担心。   能接电话吗?   杜紫渝键入短短一句。   抱歉,老板在我身旁   今天好忙,要见重要客户   我晚点打给你   等了差不多五分钟,她才收到这样的回应。兄长冷淡的回应令她感到气恼,可是此刻她心中的恐惧压过怒气,她现在只想让兄长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她再键入新讯息,可是已读的标记一直没有冒出。   就在杜紫渝快要崩溃之际,她狠狠掴了自己的脸庞一记耳光,抖擞精神。她知道自己要坚强一点,不要拖兄长的后腿。她想,兄长过去再忙也会尽快联络自己,他今天只能匆匆写两句,证明他正处理很重要的工作。   他说晚点打给我,便一定会打——杜紫渝想。   整个早上,杜紫渝都在电脑前注视着花生讨论区的动静。她没有再接到骚扰电话,而讨论区也暂时没有新留言。她想过该不该冒充一般人加入讨论,带一下风向谴责网民的行为,可是她一来怕这造成更大的反弹,二来担心技术不如兄长的自己会留下足迹——兄长曾说过,在网络上暴露行踪的人,往往都是按捺不住才露马脚,唯有沉得住气、低调行事的人才会逃过法眼。   回应中,因为有人说“那个名字看来是男的”,杜紫渝猜曝光的不是自己的名字,也许是兄长的,也许是完全没关系的人的,只是Nerocool误会了。她不理解为什么zerocool会拿到她的手机号码,然后又当成兄长的。她唯一能确定的,是Nerocool拿到的备份档铁定是兄长所有,假如说那档案里不但有她以前撰写、用来煽动群众针对区雅雯的文章,物主又有她的号码,而且还有花生讨论区的kidkit727的帐密通通都是巧合,那就连三岁小孩也骗不过。她猜,或许zerocool从备份档抓出通讯录之类,又误打误撞将她的号码错认成兄长的,导致这结果。她知道兄长会把她的号码放在通讯录首位。   “……你没事吗?”   杜紫渝被身后猝然传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说话的是站在房门旁的钟点女佣。   “我敲了好几下门你也没回应,我担心你不舒服昏倒了。”女佣说。   “啊,没事没事。”杜紫渝闽上电脑——她怕对方看到画面内容——挤出笑容说:“我太集中了。”   “我已做好家务,要回去了。”女佣说话时,眼睛往已关上的电脑偷瞄,像是对杜紫渝的动作很好奇。“你今天还有课外活动吗?要不要我替你准备晚餐?”   “不,不用了。我待会要外出。”   “那就好。我明天休息,后天才会再来……你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   杜紫渝今天没打算也没心情外出打发时间,她现在只在意讨论区的发展,以及等待兄长的来电。她拒绝女佣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不想让对方留意到她正因为花生讨论区的事而困扰,二是她知道对方不是跟她站在同一阵线上。   她知道父亲暗地里要对方回报自己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跟兄长有关的。   她亦知道跟她熟稔的菲佣Rosalie被父亲解雇,正是因为Rosalie同情自己。   一直到黄昏,兄长仍没有致电给她,就连LINE讯息仍未读过。杜紫渝每次检查手机时,内心都很矛盾——她一方面希望收到兄长的讯息,另一方面她又害怕看到简讯上那个写着“42”的图符。那四十多个恶意留言,如今仍在语音信箱里等候她释放。   虽然她没胃口吃晚餐,但她还是决定外出吃一点东西。兄长说过,心情差劣时更要让自己吃饱,因为肚饿会令人失去正确判断事情的能力。父亲一向反对吃泡面之类的即食食品,虽然家里有白米、蛋和青菜之类的食材,但杜紫渝实在没心情做饭。   “杜小姐,外出吗?”搭过电梯,离开寓所大楼时,守门的簪卫似笑非笑地打招呼道。杜紫渝点点头,没有回答便推开大门离开。她知道簪卫也被父亲收买,是眼线之一。   广播道是住宅区,几乎没有餐厅——除了香港电台大楼的员工餐厅外。要吃饭的话,一是步行十分钟到乐富,一是到浸会大学和浸会医院所在的联合道一带。之前一天杜紫渝想身处人多的环境好让自己别胡思乱想,可是今天她却害怕他人的目光,于是往联合道一方前进。   广播道和联合道交界有一个小小的公园,杜紫渝小时候常常捧着图画书,坐在树荫下阅读,而Rosalie就跟其他菲佣闲话家常。经过公园时,杜紫渝不由得望向茂密的树丛,回想往事。   “杀人凶手——”   冷不防地,一把女声从杜紫渝耳边响起,令她1讶得几乎窒息,心脏要从喉咙跳出来。她猛然回头,却只看到一个穿管理员制服的男人背影,正沿着广播道缓步走上斜坡,二人相距差不多有十公尺。杜紫渝愣在原地不断张望,尝试找寻声音的主人,可是路上除了那个男人外没有半个人影。   “我……听错了?”杜紫渝暗自想到。她摇摇头,抚着仍起伏不停的胸口,心里不断叫自己镇定下来。“一定是附近大厦二楼传来的电视声……”   因为这意外,杜紫渝比之前更没胃口。她走进浸会医院旁的建新中心外的一家西餐厅,随便点了一客意大利面,心神不宁地等待服务生送上餐点。   “杀人凶手——”   同样的女声再次响起,吓得杜紫渝几乎从座位跳起来。因为听到第二次,杜紫渝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那一声“杀人凶手”,语气和声调跟昨晚收到的骚扰电话几乎一模一样。她慌张地扫视着餐厅里的每一个人,可是邻桌座席上只有一个大学生外表、正默默地喝着罗宋汤的男生,而在她前方四公尺外圆桌的一对情侣则旁若无人地说悄悄话,不像是说话的人。餐厅入口旁的柜台后有一个女服务生,但她正指着菜单向一个似乎想买外带的老头说明菜色价钱,没瞧杜紫渝半眼。   就在这当儿,服务生送上意大利面,可是杜紫渝没心思用膳。她继续打量着身旁的大学生,又不时偷瞄那对情侣中的女生,看看对方有没有偷瞥自己。她猜想,也许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自己的名字和住址已在网络曝光,有好事之徒不满足于用电话骚扰,还跑到她家附近戏弄她——   “杀人凶手——”   然而,同一句说话第三次响起的瞬间?杜紫渝才发现一个新事实,而这事实让她陷入极端的混乱。刚才她听到那句“杀人凶手”时,她身旁的男生、前方的情侣、站在厨房入口旁摸鱼滑手机的服务生、柜台后的女生和正在接过外带餐盒的老头都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听不到任何声音一样。   杜紫渝此时才了解,餐厅里只有她听到这句话。   她不断想像能解释这现象的原因,例如餐厅里的所有人都是共谋,串通好作弄自己,可是她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她也只是刚才才决定光顾这一家餐厅。杜紫渝不相信鬼神幽灵之说,所以唯一的可能,亦是她不愿意接受的可能,便是她产生幻觉,听到不存在的声音。   换言之,她快疯了。   “小姐?小姐!”   杜紫渝猛然从座位站起,在柜台丢下一张百元纸钞,无视女服务生的叫唤,在餐厅众人的注目下跑到街上。她头也不回地一口气冲回家,回到家后再将家中所有电灯和大厅的电视打开,并且把电视的声量调到最大。她连衣服也没换,直接跳上卧床,大被蒙头,仿佛这是她唯一的安心之所。   在被窝里,她想起昨晚一串的恶意电话,想起superconan和zerocoo〖的文章,想起刚才那些幻听。在混乱的思绪下,她期待着兄长早点打电话给她,但同时惧怕响起的电话是另一次恶毒的骚扰。   “叮咚。”   被子外传来一串铃声,教杜紫渝打从心底发颤。她像荒原上提防着捕猎者的野鼠般探出头来,却发觉响起的不是手机,而是门铃。她犹豫了好一会,不确定该不该去应门——她甚至有想过也许门铃声也是幻觉一可是门铃没有停止的迹象,一直“叮咚”“叮咚”的响不停,就像跟客厅的电视机传出的话声相呼应。杜紫渝最后硬着头皮,披着被子,走到玄关。   她将眼睛放在防盗门眼上,却看到认识的脸孔——大楼的夜班启卫。   “什么事?”杜紫渝没放下门键,将大门打开一线,问道。   一杜小妲,眹安?J■律德德一笑,誃:一笮仿户si,彭崁—庄筲前,月B我来查看一下。”   杜紫渝回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原来已是十一点半。她走到沙发旁,捡起遥控器,将声量降到最低。   “这样子就好了吧?”杜紫渝问。   “不好意思。”警卫的态度仍很客气。“没什么事情嘛?杜先生出差前,曾吩咐我们多留意一下你的状况……”   “费心了,没事。我要休息了。”   “好的,晚安。”   杜紫渝关上门后,带上门锁,望向灯火通明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的客厅。警卫的话叫她反感——她知道父亲嘱咐警卫留意自己,并非担心她一个未成年女生在家,而是防止她乘机带兄长回来。平曰丝毫不会显现情绪的父亲,就只有牵扯到兄长的事情时会露出嫌恶的表情,去年Rosalie趁他不在时让兄长进屋,结果不久便被辞退,即使父亲从没明言,杜紫渝也很清楚中间的因果关系。不过她亦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对父亲来说,兄长只是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而已——某程度上,她也是。   这一夜,杜紫渝不清楚自己睡了多少个钟头。她一直处于现实与梦境之间,手机像是响过无数次,有时传来兄长的声音,有时却是以凄厉女声说着“杀人凶手”四个字,但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检查手机,却没看到任何通话纪录。固然,她也无法确认她是否真的检查过手机,那也可能只是梦境罢了。   翌日她清醒时,已是中午。除了窗外偶然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房间十分平静,仿佛这个世界就只有她一人,一切烦恼、纷争都是他人事。可是,当她看到放在床边的手机时,抑压在内心的一连串困惑宛如连锁反应般引爆。   “怎么兄长一直没找我?”杜紫渝想起这一点。昨天因为发生太多怪事,她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可是睡过一觉后,便察觉情况有异。她打开手机,发觉兄长不单没有来电,就连昨天最后传的LINE讯息,对方也未看。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打开电脑,进入花生讨论区。   她不知道自己将会看到这几天以来的最大震撼。   crashoverride发表于2015-07-0502:28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我又换了ID,但我想这是最后的贴文,之后我便会隐姓埋名,变回原来的一个普通花生友,继续跟大家胡扯打屁。我实在不想再插手这丑恶的事件了。   我已经解开了那个备份档的八成档案,有很惊人的发现。我在一组资料夹里,找到很多照片和从手机撷取的通讯纪录,可是相中人都是一些中学生,通讯纪绿也是学生们的无聊对话。我再调查一下,从部分照片看出那些学生穿的校服,正是两个月前自杀的那个女生的学校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有这么多的学生资料、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取得、更不知道他搜集这些资料的动机,我只知道这些挡案都应该是学生们的隐私,因为里面还有些不能公开的照片和影片。我怀疑这男人跟死去的女学生有某些私人阁系,而楼主(柯南版友)提出的疑点亦不能忽视,也许事件比我们想俜中更邪爱,凄中浅及丹—漭;!;:。   我已经将那些学生的档案整理好,达同\封讲述来龙去脉的信件,以匿名方式交给警方。我相信他们会调查。事实上,我连那男人的姓名和工作地点的资料也交给了警方,他们要找他“协助调查”不会是难事。   我上次的贴文因为涉及个人隐私被版主删除,但我这次还是要再犯禁。我在另一个资料夹里,找到这个男人的照片。我知道有些花生友不相信我说的是事实,但我现在贴这照片出来,他日这男人被抓,报章公开案件之时,你们便可以比对一下这照片和新闻照片中的是否同一人。   (附档:0000001.jpg)   文章下方有一张小小的照片,一个穿蓝色衬衫的男人对着镜头展露笑容,背景像是某家咖啡店。杜紫渝知道那是乐富广场的星巴克,因为这照片的拍摄者便是自己——那是某天她跟兄长约会时,一时兴起替对方拍的。   看着萤幕上的照片,杜紫渝觉得背上有一群蚂蚁正沿着脊椎往上爬,它们经过脖子后方,爬上后脑勺,再钻进头皮之内。她赶紧打电话给兄长,可是无论她打多少次、电话响多久,始终没有人接听。   六一罜之际,她再次将视一回电脑萤1。在兄长的照dd,还他人的回应。   ——呼呼呼,我闻到阴谋的味道。   ——这男人会不会跟那个自杀的女生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例如援交。   ——一定是了,可能肉金谈不拢,用这招逼对方自杀。   ——喂,逻辑不通呀。做不成恩客便借刀杀人?   ——我觉得有可能。既然那自杀女生有出来“卖”,很可能这男人是个痴纒狂,交易过一次却成为火山孝子,平日大概贡献不少,最后察觉对方只是贪图自己的财富,另结新欢,于是趁机爆料,表面上是替那个被诬告的店东伸冤,实质上是想公开那女生不可告人的副业,兼引网民口诛笔伐。这就是典型的一拍两散,既然得不到你的爱,就干脆要你受苦。   ---用上这种方法害人真变态!   不是的、才不是这样——杜紫渝看到网民七嘴八舌胡乱忖测,将兄长想像成衣冠禽兽,她只能在心里替兄长辩护。她很想注册新帐号,杀进留言串中,逐一反击那些不实言论,可是她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适得其反。因为严重睡眠不足和承受庞大心理压力,杜紫渝此刻失去正常的判断力,无法确认怎么办才对。   该到兄长的家找他吗?   还是该到兄长的公司找他?   看着讨论区热络的讨论,杜紫渝觉得自己就像困在一个房间里,看着火焰从角落的地毯开始燃起,再逐渐蔓延,而她却无力阻止,也无法离开。这串“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已成为站内热门话题之-,每隔数分钟便有,则新回应,将文章推回首页。   “嘟……嘟……”   当杜紫渝打了无数次电话、传送无数则讯息后,她终于放弃。她察1到兄长没接电话、没看讯息,事态并不寻常。   下午四点,花生讨论区的一则留言给予她答案了。   23.£1|:丨236发表于2015-07-0516:11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见报丨?   http://news.appdaily.com.hk/20150705/realtime/j441nm8.htm【即时新闻】警方拘捕男子涉嫌盗取大量学生资料一名二十五岁男子,涉嫌以非法手段截取油麻地一间中学的学生资料,包括手机通讯纪录等等,今晨于家中被警方拘捕。   警方表示,昨日收到匿名通报,指该名任职资讯科技公司的男子盗取多名未成年学生个人隐私,网络安全及科技罪案调查科探员认为案情严重,迅速拘捕疑人,并捡走两台电脑。警方表示,盗取他人资料是严重罪行,一经定罪,最高判监五年。   据了解,网上流传嫌犯与两个月前观塘乐华女学生自杀一案有关。警方称有待调查,暂时不予置评。   兄长被逮捕了——想到这一点时,杜紫渝脑袋一片空白。讨论区里呈现一片祭典似的模样,网民纷纷留下“天有眼”、“活该”、“五¥在太短J等等的留言,?紫渝只想到一点。自首。   她自首的话,便可以分担兄长的罪名。毕竟自己才是始作俑者,兄长做的一切,纯粹是为了她。   不过,杜紫渝无法肯定自首是明智的决定。现在她的脑袋就如糨糊,灵魂被恐惧蚕食,光是忍住不让双手继续颤抖已教她筋疲力竭。就在她还在犹豫之际,一则新留言让她稍稍舒一口气。   misterpet2009发表于2015—07-0516:100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依我看,这家伙很容易脱罪。他没有主动发放手上的资料,那是zerocool用不正当方法取得的,换言之,就算警察在他的电脑找到档案,他亦可以用相同的借口开脱,说是从网上找到的。要证明一个人偷取资料很困难,以前有案例,一名男子被控在网上发放色情影片,但因为他跟家人同住,控方无法证明当时使用电脑的是他而不是他的老婆,所以无法入罪。   差点误事了——杜紫渝想。她回心一想,兄长一直在说的,正跟这位版友说的一样.?沉住气、低调、矢口否认。兄长被警察拘捕了,不一定会被检控,就算上到法院,控方也可能因为证据不足而撤控。警方迅速动员,不是因为“唆使自杀”或“诽谤”,而是“电脑犯罪”?,只要他们一天没找到兄长跟以诺中学的关系,案情就有很多可以斟酌的空间。   没找到关系的话——   杜紫渝猛然察觉,自己就是关键。她再一次发抖.喉头涌起一阵刺痛——她今天一直没进食,胃酸涌上食道,但她现在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乎。   “他们找不到我的,他们找不到我的……”就像咏唱g/b语,杜紫渝低声说道。她从来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但现在她不自觉地将心里想的说出来。她蹲坐在椅子上,双臂环抱,身子前后晃动,目不转睛地瞧着萤幕。   “兄长和我连姓氏都不同,他们找不到我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杜紫渝能做的,就只有呆在电脑前,默默地观察着事态发展。她等待着兄长保释的消息,不过她不知道兄长会否找她——就连她都察觉到自己是关键,兄长不会没想到,那么他就不会主动联络,以免关系曝光。   夕阳西下,杜紫渝已差不多对着电脑七个钟头。讨论区的祭典状态仍未中止,版友们继续兴致勃勃地讨论兄长是否有罪、动机是什么、用什么手法拿到这么多学生隐私、他和区雅雯有什么不道德的关系。大部分都是无意义的废话,可是,有一段对话抓住了她的注意。   —这家伙会不会有共犯?   ——我是那个共犯的话,现在当然躲起来了。   —你当香港警察是废物吗?香港这么小,怎躲?   ——我说那种人去死不就好了?干脆躲到地府去啊。   死?   “渝,你记着.就算生活再苦也不要放弃生命。将恨意发泄在他人身上吧!我们活在这个荒谬的社会,每天面对着大大小小的不平事,无时无刻受尽折磨。既然上天对我不仁,我就对人不义,就算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不在乎。唯有坚强的人能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   杜紫渝想起兄长说过的一席话。   然而这刻并不适用。   自己的存在,会否危及兄长?   兄长自小吃苦,今天难得有一技之长,事业上略有起色,若然被烙上罪犯的印记,前途便毁于一旦……   “:这两个角色虽然不是恋人,但他们是更紧密、更密不可分的共生体,我们不能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待。我想,作者想强调的是二人之间的‘羁绊’,也因此,为对方而死的男主角并不会将自己的死视作牺牲,在他眼中,自己的生命和对方的生命根本就是同一事物:.”   杜紫渝想起几天前她在部落格回答小芳的话。   晚上九点二十六分,一则新留言出现在已有近百个回应的“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的帖子之下。   spacezzz发表于2015-07—0521:26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我认识被捕的男人,他是我的同事,没想到他是这种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有内幕可以爆?.他提过他有\个中学生妹妹,我曾踫见过他们在\起。我记得他妹妹穿的校服,跟那个自杀女生的学校的很相似!我猜一定有关系!   看完这段留言后,杜紫渝反而没再颜抖。   因为她不再迷惘了。   2015-07-05里期曰   “快回m啊!很麻烦啊!”   12:48   “你在哪里?那个人说已报簪了啊!!”   13:10   13:15   4青况失控了!你快上花生看看!”   13:31   “你在不在啊??”   14:01   “我好担心啊!!!”   14:42   4尔见字立即打电话给我吧”      15:13   “求求你”   15:14   “哥”   15:14   第八章   “这边没问题,你替我盯住那个姓施的就好。”站在街灯下,阿涅对电话里的鸭记说道。他挂线后回到车厢里,车里只有阿怡一人,她正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萤幕。   自从确认了“小七”和“老鼠”的身份后,这几天阿涅和阿怡紧盯着杜紫渝的一举一动。阿涅开了一辆厢型车,连续几天停留在杜家附近。这是一辆车身特长、车顶稍高的白色福特Transit-虽然香港道路上最常见的客货车是丰田Hiace-但Transit也不算罕有,而且一般人都不会留意停在路边的客货车。然而,为了消除仅有的不确定因素,阿涅每天将车子停在广播道的不同位置,以防有精明的居民或尽责的大厦管理员对这一辆陌生的厢型车留下印象。今天,他选择的据点在广播道和范信达道交界。   外观上,这辆福特Transit平平无奇,车身有点脏、车头黑色保险杠有几处小凹陷、载货车厢的窗子密封,就如同典型提供租赁服务的商用客货车;可是车厢里却别有洞天,数天前阿怡甫走进车里便被车内环境吓一跳。   很多萤幕。   载货的密封车厢中,左右两边的墙上挂着六台大小不一的电脑萤幕,靠近车头的角落有一个金属架子,每一层都塞满形形色色的电子器材,露出大量按钮、接头和指示灯。车厢内壁铺上了像海绵的隔音物料,而在右方的四台萤幕下有一张两米长的工作台,上面放着几台笔记本电脑、键盘、滑鼠,以及一些阿怡没见过像是控制器的装置,另外还有几个星巴克纸杯和|   些小吃零嘴。工作台前有三张独立座椅,电线铺满一地,台下有好几个瓦愣纸箱,角落有一个装着纸杯和便当盒的垃圾胶袋。车厢里的凌乱程度跟阿涅第二街的狗窝差不多,而且还隐隐有股臭味——不过,阿怡同时想起在天景国际酒店看到的一幕,她猜想这是阿涅的“流动工作站”。车内的装潢让她想起电视台的采访车,只是阿涅的车子外面不像采访车贴着标志,乍看与寻常客货车没有分别。   起初阿怡对待在这个狭小的空间感到不自在,但几天下来她已适应这脏乱的环境,尤其她看到“成果”,知道自己的心愿即将达成,就算要她埋伏于垃圾堆中她也没有怨言。   “阿涅,你说……今晚便会完结了?”   阿涅刚回到车厢,阿怡便问道。她的双眼仍紧盯着萤幕中的杜紫渝,而她从没想过,短短数天之内,这女生会变成如斯模样——发襞凌乱、面如槁木、双唇干涩,一双眼珠空洞无神,就像深深陷进眼窝之中。   “对,今晚便会完结。”阿涅打了个呵欠,再坐在阿怡身边的椅子上。他的语气平淡得教阿怡觉得不可思议,仿佛他压根儿不觉得这个复仇计划是一回事。   即使这计划会令一位少女失去生命。   “你打算如何整治杜紫渝?”在阿怡目睹杜紫渝在实验室烧掉那页假遗书当天.她跟阿涅仍待在天景国际酒店六〇三号房间时,她向阿涅问道。   “你要她一命赔一命吧?”   阿涅的答案叫阿恰感到意外。她以为阿涅是为了阻止自己杀人才故意提出代为报复,可是此刻阿涅却明确地说出要杜紫渝以性命抵偿罪责。   “你……是个杀手?L_阿恰支支吾吾地问道。   满了。”   “你'你的意思是我们将谋杀伪装成自杀?”阿怡说话时声音抖震,即使她内心充满着对仇人的杀意,但将这意念宣之于口、化成实质的计灵,她理智上仍无法配合。   “不,我说的是自杀,真正的自杀。”阿湼直视着阿怡双眼:“比起我们亲自动手,你应该更想看到杜紫渝像你妹妹一样,自行了结生命吧?”   阿怡吞下一口口水。   “如何做到?”   “不知道。”阿涅耸耸肩。“但我会找出方法。”   “哼,最好有这么简单逼她自杀的方法啦。”阿恰对阿涅的说法嗤之以鼻。   “你弄错了,区小姐,我不是‘逼’她自杀。强迫、威胁一个人自杀,其实跟谋杀没有分别。人类比其他生物高等,在于我们拥有自由意志,而且知道自己拥有自由意志。我们懂得逻辑推理,了解凡事有因必有果,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我不会逼杜紫渝自杀,但我会制造出自杀的选项,放在她面前,让她选择。这样子对你来说,才是真正圆满的复仇。”   阿恰无法理解阿涅的话,但她无意继续刨根究底。只要阿涅能替她达成愿望,她才不管用的是自由意志还是非常手段。   那天晚上,他们跟踪杜紫渝,看到她和一个成年男性约会。那男人大约二十来三十岁,中等身材,像个上班族。虽然当时无法知道那男性的身份,但阿涅推断那就是杜紫渝的技术支援者“老鼠”先生。   “中午才惊险地烧毁了那页‘遗书’,除非她是个天才犯罪专家,否则事后只会赶紧找同伙商量,担心自己有没有露马脚,以及需不需要做某些补救。”阿涅解释道。   看到杜紫渝和那男人的互动,阿怡感到莫名的忿怒。跟在学校时亮出的表情完全不同,杜紫渝在“老鼠”面前露出少女该有的自然神态,眼神里尽是倾慕。阿怡猜,“老鼠”大概是杜紫渝的情人,而看到这一幕更叫她恼火——她认为杜紫渝恶贯满盈,没资格获得幸福。   可是,翌日下午阿涅的一通电话却令她略微感到意外。阿涅当晚跟阿怡分别后,独自跟踪那男人,查出对方的身份。他是杜紫渝的“兄长”。   “等等,为什么这个‘老鼠’不是姓杜,但却是杜紫揄的哥哥?”阿怡在电话问道。   “所以说,他们不是亲兄妹?”   “他们的关系有点复杂……这次运气好,我轻易查出他的背景。下次再跟你说详情。”阿涅回答。   阿怡觉得阿涅的语调比平日爽快。也许比起调查.他更钟情复仇——阿恰喑付。   两天后,阿恰上班途中再收到阿涅电话。   “今天下午到广播道商业电台大楼外找我。”   “什么?”阿恰之前从阿涅口中得知杜紫渝家在广播道,可是她不明白阿涅叫她到场的用意。   “我已做好部署,你想参与行动,今天下午就过来一趟。”   “我下午……嗯,我会请半天假。”阿怡本来想说下班才过去,但阿涅主动告知,她不知道拒绝的话会不会再被对方瞒着行事*“不过你竟然让我到场?”   “因为事关重大,我禁不起你这笨蛋自把自为胡乱插手破坏计划。”阿涅像是嘲讽阿怡道:“和调查事件不一样,这次我们做的事一旦曝光,可不容易摆平。”   阿怡的心沉了一下。她瞧了瞧身旁的乘客,还好没有人在意她在说什么,而她亦自忖刚才没说出任何露馆的话?事实上,纵使阿捏曾说明“这不是谋杀”,她亦察觉计尽违反法律和道德的本质,知道必须慎重行事——连她手上这支手机也是阿涅三天前给她的,说这样子通话才“安全”。   下午四点,阿怡来到九龙城广播道商业电台门外。广播道一向行人不多,阿怡从专线小巴下车后,环视四周也没看到阿涅。当她打算打电话给对方时,手机却早一步响起来。   “马路对面白色的客货车。”   阿捏短短丢出一句后便挂线,阿怡抬头一看,发现在马路对面一栋私人屋宛前,一棵相思树树荫下的公共停车位上,正好有一辆白色的福特厢型车。她横过马路,走到客货车旁,车子的侧门随即打开,从里面探头出来的正是阿涅。阿怡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阿涅拉进车厢。“啊?”   因为车里灯光昏暗,阿恰花了数秒眼睛才能适应,与此同时却因为身处这个异常环境而大感诧异,环视周遭一阵子才理解这是阿涅的流动基地。最令她感到惊讶的?是挂在车厢内壁的数台萤幕里显示着杜紫渝的身影,对方坐在一张躺椅上,拿着一本小说正在阅读?   “这是实时影片。”阿涅示意着阿恰坐进其中一台萤幕前的椅子,再说:“她现在在自己的房间,你可以透过二号和三号萤幕观察她一举I动,其余这三个萤幕分别拍摄着她房子的其他地方。”   “你用什么方法拍摄的?你不是说过她住在十楼吗?”阿怡惊讶地问。广播道一带都是住宅,阿涅不可能像在天景监视学校图书馆一样,租几个单位来安装长镜头。   “航拍无人机。”阿涅从身旁捡起一台约手掌大小、有四个螺旋桨的灰色飞行器。“将几台停泊在杜家对面大楼的窗台顶或冷气机平台上,调好角度,便能将室内拍得一清二楚。有必要的话,更可以趁无人或对方睡着时飞进室内作近距离拍摄。虽然这款无人机飞行时始终会发出一点声音,但假如对方熟睡或烂醉,要作仔细调查或拍几张照片也很容易。”   阿怡猛然察觉,当天被古惑仔抓上车后,阿涅用来威吓金发男的照片就是用这方法偷拍的。阿捏根本没有闯进对方的家,只是用科技去制造曾经站在睡着的对方跟前拍照的假象。   “你遥控了一架无人机进她的房间?”阿怡指着二号萤幕问道。二号萤幕的画面明显是从室内拍摄的,连房间里的书架和房门上的细节也拍得一清二楚。   “不,那是她的笔电镜头。”阿涅轻描淡写地说。“有必要的话,我还可以撷取她的手机前后镜头拍到的画面……不过她家窗户很多,窗帘也没放下,这次航拍机的覆盖范围已够全面,那就不用了。”   阿怡没料到阿涅说的“部署”是指这种侵入式的监视,她以为只是跟踪对方,确认目标每天外出习惯之类。看着萤幕里的房间,她不禁联想到阿涅可能连杜紫渝更衣的过程也没错过,怀疑他是否借计划为名满足个人的偷窥欲望——可是她回心一想,自己的目的是要杜紫渝偿命,在这个大前提之下,杜紫渝被变态男人偷窥也不过是微枝末节而已。   “你部署好摄影机,监视她的一举I动,那下一步是什么?”阿恰问。   “就如同我之前所说,制造条件将那‘选项’放在她面前。”   阿涅没有明说,但阿恰懂得他指的是“自杀的选项”。   “怎么制造条件?”   “对你来说,最理想的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比如让她遭网络赖凌之类……1_阿涅顿了顿,再说:“不过我今天叫你来主要不是谈这个。我说过下次见面时会跟你谈杜紫渝的家庭关系吧?”   阿怡点点头。一想到杜紫渝跟她哥碰面时的表情,她心里便感到刺痛,无法原谅这两个夺去妹妹性命的家伙。   阿涅移过工作台上的一台笔电,按下键盘,萤幕亮出几张照片,分别是一个年长的男士和阿怡早几天见过、那个跟杜紫渝约会的男人,后者所占的较多。   “这是杜紫渝的父亲,”阿涅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上面有一个五十余岁、神情端肃、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他在建筑公司任职高层,这是他在公司网页的照片。这几天他刚好北上出差,为我们提供了绝妙的复仇机会——杜宅只有他和女儿居住,换言之,下星期他回来之前,杜紫渝都是一人在家。”   “杜紫渝的母亲呢?”   “几年前抛夫弃女,离家出走了。”   阿恰闻言稍感意外,她没想到住在高尚住宅区的富有人家妻子也会舍弃家庭——然而她回心一想,也许这才合理,就是有钱人才会如此任性。   “然后这便是‘老鼠’先生,”阿涅指着另一张照片,“他毕业于理工大学电脑系,在一家小公司担任程式员,目前独居……”   阿涅说明杜紫渝兄长的个人资料时,不断按下滑鼠,萤幕上亮出一帧帧对应的照片,像是对方离开寓所的偷拍照、进出地铁站的情况,以及公司所在的商业大厦外观等等。阿怡看着这些照片,渐渐察觉不对劲。P   “等等,”阿怡注意到一个细节,打断阿捏的话,“这张照片背景里的菜馆,门口贴着端午节粽子的海报,那不是两个礼拜前的事吗?你怎可能在过去两天拍到这照片?”卩-   “这不是我拍的啊。”阿涅爽快回答。   “那你怎么得到这照片?”   “我耍了点手段,从某家侦探社的电脑‘借’来的。”   “侦探社?”   “我说过这次运气好吧。”阿涅微微一笑。“我那天跟你分别后,跟踪这家伙到他所住的大厦外,结果看到有趣的一幕——有人躲在一辆黑色的车子里用长镜头偷拍他,确认他的回家时间。我一看就知道有同业盯上他了。”   “咦?”阿怡愣了愣。   “香港大部分侦探社都曾委托我协助,那个车牌号码我见过不止一次,连是哪一家侦探社我都知道。只要是合作过的侦探社,我都有埋下一些入侵电脑系统的后门,所以我能够浏览他们的调查报告。刚才说的资料、还有你看到的照片,通通是现买现卖,从那家侦探社的电脑挖来的。”   阿恰记得莫侦探提过,侦探遇上解决不了的麻烦都会找阿涅。   “谁委托了侦探调查他?”阿恰问。   “杜紫渝的父亲。”阿涅用指头敲了敲笔电萤幕。   “为什么他要请人调查自己的儿子?”   “谁说他们是父子?”   “他们不是父子?”阿怡讶异地问。“那杜紫渝跟她哥没血缘的了?但你上次在电话里又说……啊!他和杜紫渝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不,他们是同父回母的亲兄妹。问题是,杜紫渝的父亲不是她的亲生老爸,杜紫渝本来就不姓杜。”   阿恰一脸意外,想接话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只好等待阿涅说明。   “杜紫渝母亲以前是个美容师,曾和一个不务正业的男人同居,育有一子一女,据说她十七岁便跟着对方。后来她年过三十,大概发现女人的青春不应浪费在这种没出息的男人身上,辗转认识了这个姓杜的男人。”阿涅再指了指萤幕中的照片。“十年前,她丢下家人,只带着五岁的幼女嫁入杜家,孩子改从继父姓氏,就是杜紫渝。”   “她疼爱女儿多于儿子,所以只带杜紫渝改嫁?”阿怡不知道“改嫁”一词是否正确,因为那女人本来就没跟同居男友结婚。   “如果她疼惜女儿就不会二度出走啦。依我看,这女人当年没放弃女儿只是出于私利,毕竟带着个五岁的可爱小女孩,很容易博得男人同情,这种手段我也会出卖。”阿涅亮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这段婚姻维持不到五年,杜紫渝的母亲故态复萌,遗下字条跟另一个男人跑了,听说对方是个股票市场的投机客,简而言之,就是个现代赌徒。那个情夫的财产不一定比她丈夫丰厚,生活也不一定比较稳定,但肯定的是对方不会是个闷蛋。”   “那杜紫渝:.”   “只好和继父一起生活。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法律上他有责任照顾她。”   阿怡没想到杜紫渝的背景如此复杂。   “她父亲聘请侦探是想调查妻子的下落吗?”阿恰问道。   “杜紫渝的母亲在抛弃女儿和第二任丈夫数年之前已抛弃了大儿子,你认为从他身上可以调查到那女人的下落吗?”阿涅不屑地笑道。“事实上,这个被背叛的男人在妻'子离开多年后才发现那个儿子的存在,自己的继女瞒着自己跟亲兄一直有来往,近年更关系密切,W猜他一定感到不是味儿。”   “你从侦探社的报告中知道这些情报?”   “不,我是从杜家的前任女佣口中得知的。”阿涅打开另一张照片,相中人是一个约五十岁的南亚裔妇人。“她叫Rosalie,来港二十多年,说得一口流利广东话,之前一直在杜宅工作,杜紫渝老爸婚前独居时是钟点女佣,婚后便改成全职,照顾杜紫渝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去年被辞退,目前在何文田一个家庭担任女佣。只要透过仲介公司就很容易查出这些外佣的动向,确认Rosalie所在后,我再假扮成学校社工,讹称杜紫渝最近有些情绪问题,于是找上她问一些家庭细节。”   阿恰本来想问对方怎会如此轻率透露人家的家事,但她想到阿涅一定又用上什么社交工程技巧,以高明的话术笼络人心。   “刚才你说杜紫渝瞒着父亲,与兄长来往?”阿怡问。   “对杜紫渝来说,真正能交心、倾诉的亲人只有哥哥吧,继父不过是个陌生人……然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杜紫渝似乎受她那个有点小聪明的大哥影响甚深,在对付你妹妹一事上,她的兄长还担当了出谋献策的军师角色,否则单凭杜紫渝一个中学生,才不会想到隐藏身份、搜集情报、煽动网民种种手段。”   听罢阿涅的说明,一股莫名的愤怒自阿怡心底油然而生。她一直没想到这一点——“小七”是小雯的同学,即使因为片面的正义感偏激地认定小雯是坏分子、需要予以惩戒也好,没有“老鼠”的帮忙,小雯才不会走上绝路;然而这个“老鼠”是杜紫渝的大哥,是个成年人,他居然没有在杜紫渝走歪时导正对方,更和妹妹一起密谋,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协助妹妹以正义之名行恶,这就无法原谅。   杜紫渝的家庭背景亦教阿怡暗吃一1。相当讽刺地,她想起花生讨论区那篇文章中那段“在单亲家庭长大,没长辈管教她,所以性格变得M顽劣”,那恰恰是杜紫渝本身的写照。她无法得悉那个继父何故委托侦探社调查女儿的兄长,但她猜背后的理由可能很单纯,就是察觉那家伙对杜紫渝有坏影响,担心孩子会变得更偏激、更极端。阿怡想,换着自己是杜紫渝的继父,她也可能用相同的方法,摸清对方的底细,抓住把柄或弱点用来威胁对方,逼二人断绝来往。   “听那个菲佣的语气,”阿涅往后靠在椅背上,“她应该满关心杜紫渝,毕竟她看着对方长大,多少有像母亲的感情。说不定她继续留在杜家的话,杜紫渝有多一位能倾吐的家人,就不会跟兄长闹出这样一场荒谬剧……”   “你跟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这并非杜紫渝的错吗?”阿怡反感地嚷道。   “考虑谁是谁非不是我的工作,我的责任只是替你执行复仇计划。”阿涅淡淡地回答。“我以为你会有兴趣想知道多一点杜紫渝的背景,毕竟她是你的‘杀妹仇人’吧?”   阿恰顿时语塞。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不再关心杜紫渝这个人是谁,只将对方视作一个符号,是罪恶的化身。她只一心想要杜紫渝受苦,要她受尽折磨,却忘掉这复仇计划背后有何意义。   “就算杜紫渝缺乏母爱,这也不是她走上歪路的借口。”阿怡心想。阿怡很快克服心底里的一丝动摇,再次狠下心肠,誓要贯彻她目前复仇鬼的身份,要杜紫渝血债血偿。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阿怡和阿涅默默地注视着萤幕上的杜紫渝。阿恰曾开口再问阿捏接下来有什么行动,阿涅却丢下一句:“你嫌闷可以回家,复仇不是泡方便面,不会三分钟便有结果。”   阿怡碰了这样一个软钉子,只好闭嘴。她不知道的是,阿涅虽然挂着一副扑克脸,此刻却思考着各种策略,将已知的事实与未来的发展连结起来,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络。这几天他脑袋里一直在计算着往后遇上的种种可能,分别盘算着不会被杜紫渝和施仲南看穿的计谋——对阿涅来说,调查真相比算计他人来得轻松,可是他钟情于后者,设置圈套带来的紧张感和挑战性,远比解谜来得有趣。   “哔哔——”   就在阿怡怀疑继续观察杜紫渝有何用途时,阿涅面前的笔电突然发出短促的电子铃声。   “哦,来了。”阿涅边说边站起,走向车门。   阿怡以为阿涅终于要执行下一步,连忙抖擞精神。阿涅打开车门,阿怡才晓得那句“来了”指的是什么——站在车外的,正是阿恰在天景酒店见过的那个鸭记。他拿着星巴克的纸杯,瞄了车内的阿怡一眼,表情没有变化。   “今晚便拜托你了。”阿涅对鸭记说道,再往车外走去。   “什么?”阿恰见状,插嘴问道。   “换班啊。”阿涅说话时,鸭记已取代阿涅坐上他原来的座位,移过笔电,键入几句阿怡看不懂的指令。“我一个人当然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监视对方吧?”   “那我……”阿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下——她根本不知道监视杜紫渝、掌握她的作息后有什么行动。   “你要待通宵我不管你,不过车上只有男用尿壶,你要方便的话就自己想办法。”   “等——”   阿恰话没说完,阿涅已关上车门,车里只余下阿怡和鸭记。阿恰想追出去,可是她搞不懂车门开关,弄了好一阵子才成功打开,待她步出车外时,已看不到阿涅身影。   “区小姐,请你关上门。”阿怡身后传来鸭记低沉的声线。“别引起他人注意。”   阿怡闻言,只好依他所说回到车里。   虽然阿怡讨厌阿涅,但至少跟对方相处过一段时间,懂得如何应对,可是鸭记就只有一面之缘,跟陌生人没有分别。此刻和这个男人共处一个狭小空间,阿怡感到有点尴尬。   “区小姐。”   冷不防地鸭记主动搭话。   “是、是?”   “广播道和联合道交界的公园有洗手间,你有需要可以用那个。”   “啊:谢谢。”   鸭记说话时头也不回,视线一直放在面前几个萤幕之上。短短一句话令阿怡对这个壮硕的男人添了几分好感,虽然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像个机器人一样。   阿怡瞧瞧手表,发觉时间不过是黄昏六点半,待在密封的车厢里,令她失去时间的感觉。她坐回本来的座椅,跟鸭记一样瞧着萤幕,观察杜紫渝的举动。好几次阿怡想打开话厘子,但鸭记身上仿佛传来一道“请别妨碍我工作”的气场.令阿怡打消念头。   “那是谁?”阿恰从另一台萤幕上看到,一个妇人从玄关走进杜家。   “钟点女佣,替杜紫渝做饭。”   鸭记言简意赅,没说半句多余的话。   阿怡看到那妇人在厨房煮菜,不一会便捧着两个盘子,放到餐桌上,再走到杜紫渝的房间叫她。当阿怡看到妇人替杜紫渝盛饭时,才意会那两菜一汤的晚餐是杜紫偷的一人份、__以前在区家,同样的一尾煎鱼、一盘炒菜、一窝汤,已足够喂饱她们母女三人。目睹这一幕,阿怡心里更忿忿不平,暗杜紫渝生活无忧无虑、衣食丰足,却无事生非迫害小雯。阿恰从来不仇富.可是此刻心里也不其然滋生对有钱人的愤恨。   杜紫渝饭后回到房间,先用了一会电脑,再坐回躺椅上继续看小说。透过萤幕,阿怡看着杜紫渝的一举一动,可是她完全不理解这种监视有什么用途。   “今晚不会有进展。”鸭记就像看穿阿怡心事,突然说道。   “不会有进展?”   “你先回去也没有损失,明天再来吧。”   鸭记虽然木讷少言,但阿怡觉得他比阿涅像个正常人,至少容易沟通一点。她猜鸭记应该没骗她,于是点点头,决定暂时撤退,毕竟她也有点饿,难得今天刚收到工资,结束多天的节衣缩食生活,可以吃一顿饱的——连杜紫渝这罪人也可以吃如此丰富的晚餐,阿怡一想到自己一直吃泡面度日,就心有不甘。   “那我先回去了。”阿怡站起身,往车门走过去。步经鸭记背后时,她不经意地瞄了对方面前的笔电一眼,发现画面显示着花生讨论区的版面,眼尖的她更看到文章列表中,有一个特别的标题。   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咦?”阿恰不自觉地喊了一句。   鸭记回头瞧了阿怡一眼,眼神像在问她怎么了。   “这:没什么.我先走了。再见。”   阿怡挤出一个笑容,告别鸭记后,直奔乐富地铁站。和阿湼相处多时,对方的行事模式她心里有底,在完成计策之前他才不会透露内容。阿怡猜,阿涅的复仇计划下一步早已开始了,只是暂时没对自己说明,她估计,花生讨论区那篇文章就是计划的一部分。鸭记是阿涅的搭档,阿怡知道对方再友善,在工作上是不会让步的,直接问他那是什么文章也不得要领——想知道那文章是什么,就只有靠自己。阿怡放弃吃大餐的念头,直接回家,一边用筷子吃着泡面一边在电脑打开花生讨论区,找寻那篇名为“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的文章。   然而,她花了足足一个钟头也找不到。   她浏览过讨论区的好几个版面,也翻到列表的十多页后,却遍寻不获。本来她以为文章被其他热门话题盖过.掉到数页之后,可是翻到一星期前的旧文仍不见踪影,而她几乎确定刚才在鸭记的电脑萤幕上看到的是列表首页。阿怡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看错,那会不会不是花生讨论区,而是外表相似的其他讨论区,可是阿怡是网络新手,才不晓得如一寻其他网络论坛。   无计可施之下,阿恰唯有放弃。她想,明天下班后当面问阿涅就好,他不答的话就追问到他肯回答为止。   因为这天阿恰早退,翌日虽然值早班,为了补足工时,她工作至图书馆九点闭馆才下班。离开图书馆时她打电话给阿涅,知会对方她现在动身再到广播道,但阿涅接听后却说出另一个地点。::   “我在又一城停车场P2,M区。”   “又一城?”   “P2,M区。”   阿涅说罢便挂线,让阿怡一脸茫然地站在街上。她思考了一会,判断阿涅言下之意是“假如你想来便到又一城的停车场找我”,毕竟若然阿涅不想她在场,他不会说出明确的地点。   阿怡来到九龙塘又一城停车场时已差不多十点。又一城停车场有三层,共有八百多个停车位,这晚差不多全满,但阿怡仍能顺利地依照阿涅的提示找到那辆福特厢型车。她刚来到车旁,车子的侧门便应声滑开,从昏暗的车厢里露脸的正是阿涅。   “为什么你将车子开到这儿了?”阿怡上车后,甫关上门便问道。   阿涅没有回答,只努努下巴,指了二号萤幕一下。车里的萤幕画面跟前一天阿怡看到的没大差异,大部分仍显示着从窗外拍摄的杜宅,唯独二号萤幕不一样,变成商场内一家咖啡店的风景。阿恰定睛一看,发现镜头焦点所在的一张沙发上,举著书本在阅读的不是别人,正是杜紫渝。   “那是杜紫渝?”阿怡问。   “嗯?”阿涅随意地回答道。“她下午便来到又一城逛书店,七点在美食广场吃了一客韩式石锅拌饭,之后便在这家咖啡店看书。”   “你怎么拍摄的?在人多的商场里开航拍机?”   “鸭记正贴身跟踪她。”   阿恰仔细再看,发现镜头大概放在桌子上,画面左侧还拍到一个失焦的咖啡杯。   “你们不是轮流监视的吗?”阿怡再问。   “特殊情况。”阿涅坐回椅子,语气带点别扭地说:“杜紫渝下午离家,和平日步行到乐富的行程不一样,她在路旁等候往又一城的小巴。因为无法确定她会不会转乘铁路到其他地区,我逼不得已丢下车子,坐上同一辆小巴跟踪,再联络鸭记替我开车跟我会合,然后交换行动。”   “你跟杜紫渝坐上同一辆小巴?她没有认得你吗?”   “我有乔装。”阿涅耸耸肩。“不过老实说,我得承认我有点低估她。我以为一个十五岁女孩承受着这种压力,只会窝在家里烦恼,没料到她反过来独个儿到外面散心减压,而且还在外面待这么久。虽然我有应付的手段,但始终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压力?她有什么压……”阿怡灵光一闪,想起昨天看到的讨论区画面。“啊!是花生讨论区的新文章?”   阿涅挑起一边眉毛,端详着阿怡的表情,再微微一笑,说:“鸭记不可能露口风,所以是你无意间瞄到的吧?”   “嗯,”阿恰直认不讳,“我看到列表有一条好像叫‘少女自杀背后有黑手J的文章标题,你昨天又说要让杜紫渝遭到网络霸凌,那两者就互相吻合……”   阿涅移过工作台上的,台笔电,放在阿怡面前。   “既然你眼尖看到,那就没办法了。”   笔电萤幕里,显示着花生讨论区的一串贴文,标题醒目地写着“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虽然开串文章语无伦次,但阿恰也看懂那个叫superconan的版友的意思——他知道邵德平没有外甥,怀疑kidkit727的文章别有内情,暗示网民被唆摆利用?在一堆其他版友反击嘲讽的简短屁话之后,一个叫Nerocool的“资讯科技保安顾问”提出惊人的佐证,表示可能意外获取kidkit727的硬碟档案,插手调查真相。这篇新回应引起不少网民叫好,纵使Neroccol的立场跟superconan差不多,众人对他们的反应却南辕北辙,毕竟在网络上态度比内容更受重视,网民宁愿听取包装得漂亮的屁话,却不肯接受以脏话修饰的劝言。丨杜紫渝看到这两篇爆料文的话-一定心慌意乱——阿怡想。   “你……你向花生讨论区的网友告密了吧?”阿怡问道。“告诉开串的那个‘什么柯南’邵德平没有外甥的人便是你吧?还有,那个抓到什么硬碟备份档的人是你的同伙?我才不相信这么巧合,这边刚有人翻案,那边就有人提供证据……”   “你弄错了,区小姐。”阿涅指了指讨论串,说:“我没有告密,也没有抓到备份档案的同伙——在这串里发言的所有网民都是我。”   阿怡愣了愣,一时间听不懂阿涅的话。   “‘所有人’都是你?”   “对。什么‘超级柯南’是我,什么‘Nerocoor是我,就连插科打II,留下无聊废话嚷著‘留位吃花生’的也是我。”   “你骇进了花生讨论区?但你冒他人名义发了这么多回应,那些真正的用户不会不发觉的啊?”   阿涅伸手按下笔电的几个按钮,画面上亮出另一个视窗。   “你比较一下。”   阿怡看到新视窗一样是花生讨论区的网页,可是她仔细一看,发现有些微但显著的差别——新打开的花生讨论区,没有“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的讨论串。同样的文章列表,在左边原有视窗里“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夹在“我月入一万想买楼”和“【有片】港大中文系系花兰桂坊醉酒实录”之间,但在右边视窗那篇谈楼价的文章之后便是港大某女生的八卦。   “没:有?”   “这讨论串根本不存在,是伪造的。”阿涅说。   “伪造的?即是没有人知道邵德平没有外甥、什么保安顾问无意间得到可疑的备份档,通通都是谎言?”   “对,全是假的。”阿涅点点头。“但杜紫渝以为是真的。”   阿怡有听没有懂,狐疑地瞧着阿涅。   “你记得什么是‘MITM中间人攻击,吧?”   阿恰顿时想起之前在咖啡店里邻座女生平板上的那只杀人兔子。   “你骇了杜紫渝家的矣?,让她看到假的讨论串?”   “对。”   难怪我昨天在家找不到这文章——阿恰想。   “但你用什么方法骇进杜紫渝家的WS?你说过要冒充¥口的话,讯号便要比原来的强……”“我没有冒充站台,而是直接将她的站台‘占领’了。”阿涅以拇指指了指搁在工作台上的一架无人机,“无人机不单能航拍,还可以搭载无线装置,让我入侵她的Wif一路由器。我趁天黑开了一台停在她房间外壁的冷气机平台上,就能收到她家的站台讯号,进行遥控攻击。今天的Wif一路由器有不少漏洞,即使用上WPA225标准加密密码,只要用户贪方便开启WPS26,骇客便能轻易绕过检查,顶多花一、两个钟头就能够突破保安。之后我只要用暴力法进入路由器的管理系统,将DNS27指到我设立的假货,我便能控制她家电脑的所有一”   25-……WPA全名为Wi-Fi Proiected Acces,是一槌无彩网络保安标准.w PA2为第二代.   26-……全名为Wi-Fi piected Setup?一种方便用户将无线装迓迎接上路由器的标准设踅。   27-……全名为网域名称系统°oi5-zie System,用作转译网址与费际IP位址?阿涅看到阿恰不解地瞧着自己,苦笑一下,放弃继续说明。“总之,我现在就是杜紫渝家和真实网络之间的中间人,控制着她看到的、听到的一切,相对地,假如她要贴文章、寄信之类,我也能从中拦截、修改。”   “但你为什么这样做?”阿怡问。“要煽动网民、制造网络霸凌,犯不着大费周章伪冒他人写文章啊?”   “有几个原因,但最主要的是,要短期内完成你的委托,我就不容杂音干扰。你以为群众如此容易煽动的吗9?别相信这种政客常用的白烂借口。操纵舆论、摆布群众很容易出差错,需要长时间策划,但操纵一个人的情绪却是小菜一碟,当你能控制一个人接收哪些资讯,便能控制他的情绪。”   阿恰想起阿涅曾在咖啡店里说过,给他一个钟头的话,他甚至能诱导邻座那个女生的想法、影响她的行为。   “可是你真的能够完全隔绝她接收到的资讯吗?她看到这些文章,当然会打电话给她的兄长求助啊?那样子不就露馅了?”   “她打不到。”   “为什么?”   “中间人攻击的手法并不限于W5。”   阿涅说罢从座椅转身87伸长手臂敲了敲金属架上一个跟便当差不多尺寸的盒子的面板。   “这东西叫IM s I^拦截器,不过坊间更常用的是它的别称‘魔鬼鱼Stingray’,它能够伪装成手机网络的发射站,拦截一定范围的所有手机讯号。‘stingray’是美国公司哈里斯通讯M的产品名称,因为它是市场上的第一代产品,后来就成为其他公司开发的同类型仪器的通称。!__   “伪装手机网络发射站?”阿怡问.?“即是说,就像你能控制杜紫渝的WS,你连她能拨出什么号码、接什么电话都能控制?”   “难得你这次一点就通。”   “这东西坊间有卖?这不危险吗?岂不是说世上所有用手机通话的人都有可能被窃听?”阿恰讶异地问道。   “有在卖,但平民难以入手,只有政府、军方、瞥察在用……”阿涅顿了顿,再说:“啊,当然还有骇客和罪犯。不过我这台不是什么商用现成货,而是自组的。”   “那个鸭记造的?”阿恰想起阿涅提过,鸭记是电脑店店东。   “零件没错是从鸭记那边取得,但韧体来自我的老师。”   “你老师?”阿恰不知道“韧体30”是什么,但她对“老师”这两个字更好奇。   “带我入行的骇客,钻通讯保安漏洞是他的专长。”阿涅说。   “这东西真的能拦截电话讯号?”阿恰对这个小盒子的功能有所怀疑,她认为现代科技不会如此儿戏。   “不然我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嗅?”   “你之前每次接近我家,我便是靠它知道你在附近。”   28-国际行动用户辨识码I2ema=-on-Mobile subscribe-dem-y?   29'R?a3s Corporation.总部位于佛罗里达州的科技企菜—标准普尔500指数成分股之一,亦是一家美国国防承包商?为美国政府及班方生产通讯设备?   30-用作控制硬体的低阶软体,通常是针对特定装s而编写?阿怡想起委托阿涅调查初期,他总是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就连这两天她走近这辆厢型车,阿涅也能早一步察觉,主动开门呼唤。   “你拦截了我的手机?”   “我拦截了我家附近的‘所有’手机。”阿涅毫不在乎地说:“我在我家屋顶和附近三栋唐楼安装了四支连接另一台‘stingray’的天线,邻近居民所有手机号码我都一清二楚,只要有陌生手机进入范围停留超过一分钟,我的电脑都会自动记录下来。你第一次找我时我已暗中抓下你的手机的资料,你之后一进入我家方圆一百公尺范围,我便会收到通知。再者.从手机讯号的强弱,我连你在街上哪个位置都知道。”   “位置?怎可能?”   “三角定位原理,跟卫星导航一样。你想知道的话,上班时自己查书。”   阿恰对阿涅的话半信半疑,但细心一想,又发觉似乎有凭有据。阿涅除了三番四次预知她跑到他家附近,更熟知埋伏自己的黑道的动静,甚至掌握了对方身份——阿涅曾说过,只要拿到某人手机或在对方的手机动点手脚,他便有能力支配虚拟世界里的那个人,相比之下,纯粹确认对方身份、挖出对方的隐私用作威胁,不过是雕虫小技。阿怡猜,当天阿涅用来击溃那个纹身汉的床照,大概是从这个途径辗转取得。   “你说你能防止杜紫渝打电话给她的大哥,或是拦截对方打给她的电话,但他们彼此失联不会觉得奇怪吗?难道你甚至有方法伪冒声线,假扮成他人跟他们分别通话?”   “我有改变声音的工具,不过就算能完全模仿他人的声线,也难以还原对方的语气和口音吧,对熟悉的人而言-1听便知道有问题了。”阿涅瞥了萤幕里仍在咖啡店看书的杜紫渝一眼,再说:“然而现代人已习惯使用即时通讯软体,以文字做为媒介交谈,这就让我们有机可乘。”   阿涅捡起工作台上的一部平板电脑,唤出一个介面跟rINE差不多的软体,放到阿怡面前。画面上显示着二人互传讯息的对话,一开始阿怡不明所以,但看过数段,赫然从内容发现对话者是杜紫渝和她的兄长。   “这是杜紫渝和她兄长的对话?”   “对,不过,这个‘兄长’是我。”阿涅狞笑道。   “你连这个也能办到?”阿怡惊讶地嚷道。“怎可能?”   “唉,看来我不从头说起,你只会像坏掉的录音机不断喊着‘为什么’、‘怎可能一吧。”阿涅摇摇头,语气带点轻蔑但不至于令人反感。“首先,我在我们再访学校翌日已经去了广播道‘踩线’?当天我确认了杜家的位置,晚上便放出无人机,进行监视和入侵杜家Wifi,同时使用Stingray拦截附近的所有手机讯号,筛选出杜紫渝的那一支,如此一来,准备工夫便妥当。”   阿涅将阿恰眼前的笔电移到自己面前,在键盘输入一串指令,再将萤幕转向阿怡。   “前天早上,我利用Stingray传送这一封简讯到杜紫渝的手机。”   以诺中学圈书馆提提您,您的借书《1<3泠#65294;<6<7》将于三天后到期,如欲查询或绩借请使用线上系统??http://www.enochss.edu.hk/lib/q^n'oboON   “这是什么?”阿怡问。   “以诺中学图书馆的还书通知。当然这是假的,目的是要她按下连结。”   “按下连结做什么?”   “我在以诺中学的网页里动了手脚,只要杜紫渝在手机打开连结,浏览器便会连接到一台服务器,在她的手机上安装伪冒软体。”   “伪冒软体?”   “这叫做‘Masque Attack化装攻_’,就是将一些真正的程式换成外观相同的恶意软体。”阿涅举起平板,指着画面中的LINE图示。“这个图示和真正的LINE没分别,打开后的样子'功能也一样,一般人无法知道这其实是假的程式。杜紫渝登入她手机上的‘伪冒LINE’,我便拿到她过往所有来往讯息的纪录,她传新的讯息,我的电脑就能够作出拦截,我亦可以伪装成她的通信对手。”   “就像‘中间人攻击’的原理?”   “就是。”阿涅眨眨眼,像是对阿怡能说出“中间人攻击”五个字感到好笑。“网络以文字为主要沟通媒介,人们习以为常后,便不会质疑电子世界里的讯息是否真实、躲在文字背后的又是否他们想像中的那个人。这也是今天出现不少网络诈骗的原因。”   “可是杜紫渝收到假的还书通知,她不会怀疑吗?”   “我在伪造花生讨论区的爆料串前,以相同方法先弄了假的学校讨论区文章,假装其他学生也收到同样的错误通知。而且.我还加了一篇谈论那天我们在图书馆引起的小骚动,杜紫渝看到有人问及你妹妹的事,自然不会继续注意还书的简讯。”   阿涅为了增加那篇只有杜紫渝才能看到的假讨论串的可信性.特意检查以诺中学的系统纪录,调查当天在图书馆使用印表机的高年级学生的身份,知道棋艺社的社长在场,冒充对方留言回应。事实上,杜紫渝看到那串讨论后没有第一时间找兄长叫阿涅有点意外,但同时令他更了解杜紫渝和兄长的信赖关系,好让他调整接下来的部署。   “我知道杜紫渝不可能无视图书馆版那碍眼的聊天,她一定会定时追踪,留意有没有人——例如郡主——插话,说出更多关于遗书的事,于是那就成为引导她去品尝‘主菜’的诱饵。”阿涅继续说明。“第二天我以另一名学生的名义,转贴了我刚才给你看的花生讨论区的假讨论串的连结。”   “然后她便上钩,以为自己的恶行曝光……”阿怡开始明白计划的来龙去脉。“她昨天先读到那个柯南的爆料,今天再看到有人说拿到他们的硬碟档案,而你用那什么化装攻击和魔鬼鱼机器,阻断了她向兄长求助的一切可能……”   阿怡看着萤幕里的杜紫渝,此刻她才发觉,虽然对方一脸平静地读着小说,眉宇间隐然流露着些微不安,掩饰着心事重重的样子。   “等等,”阿怡突然想到一点,“杜紫渝现在不在家,她不就有机会接上真正的网络?万一她发现花生讨论区没有那串文章,事情不就败露了?又或者她大哥这时候打电话给她,阿涅你这台魔鬼鱼的天线能拦截身在咖啡店的她的手机吗?”   “所以鸭记现在贴身跟踪她啊。”阿涅指了指萤幕。“他的背囊里有一台低功率的Stingray,能拦截半径十公尺内的讯号,另外也有一台用作伪冒Wifi站台的笔电,进行中间人攻击,确保杜紫渝继续被孤立。当然,假如她忽发奇想,跑去使用咖啡店的公共电脑上网,或是使用公众电话打电话给兄长,那我们就有点麻烦,鸭记到时只能随机应变,想方法加以妨碍。不过她九成不会这样做,因为她根本没怀疑过自己的手机有问题——现代人谁会放弃自己的手机不用,跑去使用投币的公众电话?老实说,今天大部分人身上连零钱都没有,他们都使用八达通之类的电子货币啦。”、、   阿怡没想到阿涅早有准备,也渐渐理解为何他说虽然杜紫渝跑到又一城教他感到意外,却也有应付的手段。   “目前杜紫渝还满镇定的,毕竟‘她的大哥’我在LINE说不用担心,不过她内心已有所动摇。”阿涅说道。“她真正的大哥仍蒙在鼓里,埋首在工作之上?应该一时三刻不会留意妹妹这边出了状况。如此一来,基本布局已完成,接着便是下一阶段了。”   “下一阶段?”   “你想参与的话,今晚就别回家。”阿涅露出狡诈的眼神。   阿怡不知道阿涅的用意,但她察觉她今晚必须留下来。   不久,萤幕里的杜紫渝收起书本,从座位站起来,镜头也摇摇晃晃的,跟着杜紫渝离开咖啡店。杜紫渝走到沙福道的小巴站排队候车,而阿怡从画面看到,鸭记就站在她队伍前方,相隔一位乘客。小巴站站着不少准备回广播道的居民,而在等候的同时,阿怡察觉到鸭记和阿涅不简单之处——一般来说,跟踪他人应该留在目标人物的后方,可是鸭记此刻却比杜紫渝排得更前。阿怡猜这有两个好处,一是假如鸭记排在杜紫渝身后,万一小巴满座,刚巧在鸭记和杜紫渝之间中断,鸭记就无法跟对方同车,继续监视,而排在前方的话,可以找借口礼让其他乘客上车,让自己顺利坐上杜紫渝会乘坐的班次;二是更攻于心计的一步,试问谁会想到站在前方的人正在跟踪自己?然而鸭记却大胆地先读了杜紫渝的行动,知道她准备坐小巴回家,于是抢在她前面排队。   “我们也该出发了。”阿涅站起,往车头走过去。这时候阿恰才看到车厢前方放仪器的架子旁有!扇狭长的滑门,阿涅拉开后,便能挤进驾驶座。   “你留在后面继续看就好。”阿涅从驾?!座回头说罢,便关上滑门。   车子摇摇晃晃的发动,但阿怡没理会,只继敏观察画面里的杜紫渝。鸭记和杜紫渝坐上小巴,分别坐在前方和后方。十五分钟后,阿涅将车子开回广播道一个停车位,回到车厢里,而鸭记他们仍在路上。再过数分钟,杜紫渝下车,但鸭记仍文风不动坐在小巴上。   “她已经回到我们这边的Stingray拦截范围。”阿涅像是向阿怡解释道。阿怡也理解11一记为什么没跟随下车,因为小巴不像巴士,乘客可以随时请司机停车,假若杜紫渝喊“有落M”后鸭记一同下车,这很容易引起对方注意。   五分钟后,杜宅的监视画面里传来杜紫渝的身影。与此同时,鸭记也回到“流动基地”,跟阿涅会合。   “辛苦你了,要你兼顾这边。”阿涅边接下鸭记递过的背逊边说。这天晚上,原来的分工是阿涅监视杜紫渝,鸭记监视施仲南,可是杜紫渝的行动令阿涅不得不放弃另一边。   “不打紧。”鸭记依旧以平淡的语气回答。事实上,对鸭记来说这边的跟踪更能显出他的本事——毕竟他本来负责监视的家伙,这几天不是在公司加班,就是窝在家里准备文件。   阿怡有点猜不透鸭记和阿涅的关系。鸭记对阿涅好像很敬重,不过那也可能是搭档间的信赖。她想起来记老板谈及阿涅的表情,也想起莫侦探对阿涅的态度。在阿怡眼中,阿涅不过是个能力超凡的讨厌鬼,她无法了解他们怎样跟这个怪人建立信赖关系。   鸭记离去后,阿涅对阿怡说:“椅背能够往后调节,你可以先睡一下。”   “睡一下?你不是说进行什么下一阶段吗?”   “时候还早。”阿涅边说边从工作台下一个胶袋掏出一条麦果棒,再埋首笔电之上。   31.在香港乘搭小巴'-?琪用术语,乘客喊出粤语“有落”,司捸便色stllla其下车.另有衍生出“灯位有落”(讯号?的位S下III)、“街口有落”(街角下*)等等?丨'   阿怡不明所以,但她决定姑且听从对方的话。车厢环境昏暗,加上连曰的情绪波动,阿怡感觉疲累,在盯着萤幕里的杜紫渝的同时,不知不觉间阖眼睡着。朦胧中,她感到有人摇动她的左肩,惺忪间睁开眼,看到阿涅一如她睡着前的模样,坐在左边的椅子上。阿怡正奇怪阿涅为何这么快唤醒她,举起手腕瞄了一眼手表,却看到时针已跨过“三”字——她浑然不觉自己睡了快四个钟头。   “清醒了没有?”阿涅问。阿怡揉揉双眼,环视四周。监视萤幕中仍旧是杜宅的景色,不过颜色变成单调的淡绿色,对准杜紫渝房间的三号萤幕亦一样。   “行、行动了?”阿怡反问。   “嗯。”   “我们要做什么?潜入杜宅吗?”   “不,我们要打电话。”   “打电话?”   “半夜的骚扰电话。”   阿怡听罢睡意全消,质问道:“骚扰电话?你要我留下来就是做这种幼稚的恶作剧?”   “本质上的确是恶作剧,但却不幼稚。”阿涅耸耸肩。   “怎……”   “先别问。”阿涅在阿怡面前放下一个座台麦克风,再按了几下面前的电脑键盘。在三号营幕里,卧床上的杜紫渝忽然动起来,伸手从床头取过手机。   “夜视镜头只能拍到这程度,将就一下。”阿涅说。阿恰这时才明白画面变成单调绿色的原因。   “喂?”   杜紫渝的声音突然从电脑喇叭传出。阿怡转头紧张地瞧着阿涅,比手势问他该做什么。   “你不按下麦克风的按钮,她听不到这边的声音的。”阿涅忍住笑意,可是语气像在嘲讽阿怡滑稽的模样。“不过第一通电话就别说话。”   “喂?”喇叭再次传出杜紫渝的声音,这时阿涅按下键盘,喇叭传出短促的“嘟”声,表示通话完结。   “再来便由你出场。”阿涅看到杜紫渝放下手机,便再次按下键盘,再指了指麦克风。   “万一她认出我的声音……”阿怡有点犹豫。   “我动了手脚,机器会先改变声调,她认不出来的。”   杜紫榆再次捡起手机,喇叭随即传来一句“喂?”,语气有点不快。   “我该说什么?”阿怡抓住麦克风,手指放在按钮上。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总之别提‘妹妹’或任何泄露身份的话,愈精简愈好。”   阿怡在犹豫之间按下麦克风按钮,可是未想到该说什么。然而阿涅那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宛如驱使她行动的咒语.她咬一下下唇,说出简短的一句话——   “杀人凶手——”   阿涅在阿恰丢下一句后便按下键盘挂线,脸上挂着像是嘉许对方的笑容。阿怡看到画面里的杜紫渝整个人僵住,而她也意外地对刚才说出的四个字感到满意。她一直想亲口对那个害死妹妹的家伙骂一句杀人凶手,如今她不但做到,更令对方因为这四个字而惊惶失措,可谓一石二鸟。   “很好,不过欠一点调味,不妨粗鄙一些。”阿涅伸手移过麦克风,三度按下键盘。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再打来我便报警!”就连阿怡也听得出,杜紫渝心底的焦躁正越过喇叭传进这狭小的车厢内。   “操你!嘿嘿。”阿涅装出阿怡没听过的下流语气,骂了一句脏话。他没等杜紫渝作反应便挂了线。   阿涅接连第四、第五次按下键盘,可是杜紫渝先是拒接电话,之后还关上手机。   “噢,Game Over。”阿捏笑着耸誉肩。   看到阿涅的轻佻的样子,阿恰不禁有点气,但同时颇为疑惑。   “这些骚扰电话到底有什么意思?”阿怡问。   “你看看杜紫渝现在的样子?”   阿怡转头望向画面,发现杜紫渝缩在床上一角,用被子包紧自己,似乎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她没想到对方会如此恐惧。   “一般人接半夜的骚扰电话,顶多只会导致心情不好,但她不是。正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一’,她就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所以我们只要敲敲门,就能敲碎她那装出来的镇静。”阿涅说。“而且这些电话是用来带出下一步的引子。”   “引子?”   阿涅敲打几下键盘,再移过笔电,让阿恰看到萤幕。画面上依然是那个伪冒的花生讨论区,在“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的讨论串里,多了几笔新回应。   --竟然有电话号码!谁去打打看?   .我打了,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兄弟快上!   “杜紫渝看到后,便会察觉这些骚扰电话的来源。”阿涅在电脑触控板上拉动页面,再说:“加上这个,她更会相信网民已经确认那个逼你妹妹走上绝路的kidkit727拥有不可告人的动机,而且身份快要被揭穿了。”   在那些伪造的起哄留言上方,有一则回应与众不同,那名字勾起阿怡的不快回忆。   kidkit727发表于2015-07-0403:093: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我是zerocool。我在解冻的档案碎片中找到这帐号的密码了。我百分之百肯定这家伙跟事件有关。   “这:这也是伪造的留言吧?”阿怡问。   “当然。”   “但万一杜紫渝检查kidkit727的登入纪录,又或者真的再登入kidkit727的帐号,会不会察觉:.”   “啧,我既然能伪造讨论串,就能伪造任何网页,包括登入纪录页面嘛。”阿捏骏骏眉,仿佛受不了阿怡发问蠢问题。“而且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杜紫渝也不会登入,她现在恨不得跟kidkit727这帐号一刀两断,又怎么会自寻烦恼,多此一举登入讨论区了?”   阿怡将视线放回监视萤幕上,看到杜紫渝依然蜷缩在被窝里,偶然发出抖震。阿恰想,也许就如阿涅所说,这串骚扰电话比想像中更有效。   “接下来做什么?”阿怡问。   “杜紫渝大概会维持这样子直至天亮,我要趁这段时间准备多一些用来误导她的假回应。”阿涅拉过一台笔电放在自己面前。   “那我该做什么?”   “好好欣赏杜紫渝这副德行吧,这不是你的目的吗?你妹妹以前也可能因为看到网络上对她的抹黑,晚上一个人受同样的苦啊。”   阿怡心头一揪。自从她和小雯没睡上下铺后,她就不知道妹妹的睡相。也许,在小雯自一则的一个月,她每晚也t紫渝一样,蜷伏塞子里,馨自己正被不明来历的璧人凌迟处死。   接下来的三个钟头里,阿怡大部分时间盯住杜紫渝,但也有假寐片刻。她不知道阿涅如何能不眠不休地执行计划,但她猜想,他可能早习惯了这种无规律的生活作息。   阿怡在早上六点二十分离开广播道,坐地铁头班车回家,稍作梳洗后上班。阿涅告诉她“结局的高潮”还要多待两、三天,不用心急,于是她决定不再滥用事假额度,准备下班后再跟阿涅会合。   在阿恰离开广播道前,阿涅问了她一个问题。   “演戏演全套,我会令杜紫渝的手机收到一堆骚扰语音讯息。”阿涅以带点慵懒的声线问??   “你想她收到多少个?”   阿恰精神不足,对阿涅这个无聊的问题不感兴趣,于是随口说了个数字。   “四±I吧。”   “呵,‘生命’宇宙及万事万物的终极答案,吗?可惜原文里的‘老鼠’是‘Mouse’不是‘Rar,不然就有够应景了。”阿涅笑道。   阿怡不晓得阿涅胡扯什么,但她懒得追问。她不知道阿涅说的玩笑话取材自道格拉斯?亚当斯的科幻小说《银河便车指南》,纵使她在图书馆里见过这本书不下数十次。   下班后,阿怡再到广播道。因为这天她值早班,下午四点多便能离开图书馆,到达广播道时不过五点。阿涅依然穿着相同的衣服,在车里监视着,然而萤幕里的杜紫渝明显跟昨天有所不同。即使阿怡不是什么心理专家,也看得出杜紫渝忧心忡忡,脸容憔悴,被烦恼困扰得心神不宁。杜紫渝坐在电脑前,紧张地盯着萤幕,又不时捡起手机检查,似是等待着什么讯息。可是她每次检查手机后,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有什么进展?”阿怡问。   阿涅递过平板电脑,上面有杜紫渝和阿涅的LINE对话。   “她试过打电话,但我转到空号,她以为兄长没空接。这是之后的对话。”   阿怡看到对话里有“老板在我身旁”、“今天好忙”、“我晚点打给你”之类的字句。   “某程度上我写的也是事实啦,她兄长最近工作繁忙,几乎每天也要加班——这大概是香港一.T.业界的常态吧,工时长、待遇差、前途不明朗。说不定我做了件好事,让他集中精神工作,不用整天分心回复妹妹的讯息……”阿涅语带嘲讽地说道。   “我想看你写的那些花生讨论区假留言。”阿怡以命令式的口吻说。虽然阿捏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将笔电放到阿怡面前。彳   “今天她看到的新留言,基本上你今早已全读过了。”阿涅说。   阿怡没理会阿涅的话,仔细阅读整条讨论串。她上班时灵光一闪,心生疑资,在读过留言后她更确认所想没错。   “你又骗我了?”阿怡对阿涅问道。   “骗你什么?”   “你说过要令杜紫渝被网络霸凌,但这些假文章都是针对她的兄长而不是她啊?”阿恰一直隐隐觉得不妥,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原因。   阿涅嗤笑一下,摇摇头。“原来你说的是这个。我之前说的是,最理想的复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比如网络霸凌——霸凌只是手段,重要的是目的。”   “目的?”   “你是要杜紫渝受苦,她有没有受霸凌不过是其次吧?”阿涅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阿怡无法反驳。   “我知道这样做比单纯要她遭到霸凌来得有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软肋,找出适合的弱点再戳下去,往往更快得到结果。”阿涅耸耸肩。“你可别忘了你的最终目的。”   阿恰晓得他说的是要令杜紫渝自杀。   “你看到杜紫渝现在的样子吗?”阿涅指着萤幕。“昨天她仍能够装冷静地看书,今天她已经丢下书本不管,只在意网络和手机,证明她开始心慌了。只要今晚我们再下一城,你的目的就差不多能达到。”   “今晚我们要再打骚扰电话?”   “不,我就说过那只是引子。你等会就知道了。”阿涅故作神秘的笑了笑,再次说出像哑谜般的话。   差不多到七点,杜紫渝有所行动。   “她又外出了?”阿怡看到杜紫渝离开寓所,匆忙地说:“她再去又一城吗?我们要不要叫鸭记支援?”   “不,她应该只是到附近吃晚饭罢了。这程度我们只要开车尾随就好。”   “你怎知道?”   “她没带包包,衣服鞋子也随便穿。”阿涅说:“你平时离家下楼买个饭盒,跟你上班穿的衣着也有所不同吧?”   阿怡觉得阿涅所言有理。阿涅将拍摄着杜紫渝所住大厦正门的画面调至他们面前的萤幕,而当杜紫渝来到街上,没站在路旁候车,徒步往联合道走过去,就更证明他预测正确。   “嗯……她横过了马路……她不是要去乐富广场,而是去浸会医院那边。”阿涅从座位跳起来,一边打开往驾驶座的滑门一边说:“很可能是联合道建新中心。这边餐厅少,要预测目标行动蛮轻松。”   阿涅将车子开到广播道近联合道交界,再次停车,回到车厢里。   “我们先在这儿‘开第一枪’。”   “开枪?你不要是干什么危险的事吧?”阿怡犹如丈八金刚,完全不晓得阿涅在说什么。   “哎,你真是想像力平庸。那是比喻,是比喻。”阿涅苦笑一下,从工作台下取出一个手机大小的黄色盒子。盒子其中一面上有数排钮扣大小的黑色圆形,组成蜂巢般的形状,阿怡不知道那是按钮还是什么。1阿涅走到工作台尽头靠近车尾的位置,伸手往车厢内壁一拉,阿怡才发现原来那儿有扇窗,只是玻璃给换成不透明的钢板。阿恰凑近阿涅,探头跟着对方在窗缝往外看,只见隔着一条马路,杜紫渝正沿着广播道斜坡走下来,快要走到公园门口。   “别凑过来妨碍我,你看萤幕就好。”阿涅推了阿怡一下。   “萤幕才看不——啊。”阿怡本来想抗议萤幕仍拍摄着杜宅,回头一看才发现二号萤幕的画面跟刚才她从窗缝看到的差不多,正显示着杜紫渝缓步走近。她想起几天前再访学校时,阿涅说过他用车子的摄影机拍摄着学校大门,如今想来,当时停在学校门前的大概就是这辆厢型车,车外九成接了隐蔽式镜头。   “接下来你便会看到成果。”阿涅一边用电线将他那支迷你手机接上那个古怪的盒子,一边说。就在阿涅按下手机萤幕的一刹那,阿怡看到杜紫渝整个人愣住,惊讶地回头,再往四边张望。   “发生什么事?你用什么击中她吗?”阿怡问。   阿涅关上车窗,转身面对阿怡,再按下手机的触控萤幕。   “杀人凶手——”   阿恰怔了一怔。就像耳语似的,她听到昨晚她对杜紫渝说的那句话,不过声调跟自己的声音略有不同。   “这是喇叭?”阿怡指着那满布圆点的盒子,问道。   阿涅没有回答,举起盒子,在阿恰面前摆动。   “—<凶——”   乍看是寻常的动作,阿恰却被阿涅吓了一跳。她发赀只有盒子正对着自己时,她才听到声音。   “这是……”   “这东西叫导向式扩音器。”阿涅解释道:“简单来说,就像手电筒可以将光线集中在一点之上,这仪器可以将声音集中在一个很狭窄的范围,只有跟扩音器处于相同直线的人才能听到声音。原理是利用超音波不会在空气中扩散的特质来‘锁住’我们想传递的声音频率,详情我就跳过,总之刚才杜紫渝就像听到有人在她耳边骂了句‘杀人凶手’。”   阿怡不知道这种先进科技产品的存在,阿涅这小盒子令她大开“耳”界。   “一枪并不足够。”阿涅放下盒子,跳回驾驶座。   车子尾随杜紫渝驶到建新中心外,阿怡从萤幕看到她走进一家叫“狮子山餐厅”的店子后,阿涅便将车子驶进旁边的金城道。从驾驶座回到车厢,阿涅从工作台下一个铁箱里取出一件绉巴巴的灰色衬衫,披上后再穿上一条不搭调的棕色长裤。   “你做什么?”阿怡问。   阿涅完全无视阿怡,继续自顾自地换衣服。穿上一双残破的黑色皮鞋后,他取出一顶附著灰白色假发的帽子,盖到头顶上。他又从铁箱拿出一面座橙镜,仔细瞧着镜中的自己,将两团棉花塞进嘴巴,分别藏在腮帮子两边,令他的脸颊略微臃肿。接下来他用白色的涂料抹在眼眉和胡碴上,再戴上一副老气的金边眼镜。   刹那间,阿涅看起来老了快二十岁,活像个六十岁的老头。他眯着眼,半皱着眉,眼角的皱纹比平时深刻几倍,加上上唇微张,稍稍露出门牙,两边的法令纹更教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   “我去去就回。”阿涅换上一把低沉的声线,对阿恰说道,然后离开车厢。阿怡猛然想起,阿涅昨天说过他曾乔装跟踪杜紫渝,大概就是用类似的技巧。''   阿怡回头望向二号萤幕,看到阿涅正走进餐厅,可是镜头拍不到餐厅里的情形。就在她正要纳闷的时候,笔电萤幕上一个摇摇晃晃的视窗画面抓住她的注意,细心一看,才察觉视窗里映着、带点古风的棕色木制柜台正是狮子山餐厅里的环境——阿涅身上带着一个隐蔽式摄影机。   “先生,一位吗?”   笔电喇叭传出声音,阿怡从画面确认那句话来自餐厅服务生。   “啊呀,我想买外带哪。”   就在阿涅说出这句话时,镜头转到左方——阿恰看到,坐在角落的正是杜紫渝。   “先生想点什么?”   “哎哟,你们有没有三明治啊?”   “三明治啊,我们有这几款。”   “不好意思哪,我眼不好,看不到菜单……”   就在阿涅跟服务生一答一合之际,画面里的杜紫渝忽然抬头,神色紧张地环顾四周。阿怡瞧向旁边,才发现工作台上的手机和那台导什么扩音器都不见了。   “……那茄牛治32就好了啦。”   “好的,一客茄牛治,二十八元。”   阿怡几乎没听到画面外阿涅和服务生的对话,她只盯着杜紫渝。纵使阿涅身上的摄影机拍得不够清晰,但她也看得出杜紫渝脸上的表情已由紧张转为惊惶。杜紫渝一时望向前方的一对情侣,一时定睛瞧着邻桌的男生,就像他们是厉鬼恶魔似的,正伺机勾魂夺魄。阿怡此刻明白阿涅这招的可怕之处——假如杜紫渝够清醒,察sJnL自己听到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大抵会以为自己疯了。昨晚的骚扰电话没错不过是一场胡闹,但就如阿涅所说,那只是引子,现在的手段才是真正的杀着。   “先生,你的茄牛治。”十分钟后,喇叭传来这一句。   “谢啦。可以给我几张纸餐巾吗?”   画面中一名服务生刚为杜紫渝送上一盘意大利面,然而杜紫渝在服务生离开后仍没有碰餐具,继续打量其他人。接下来发生的事十分急促,忽然间,杜紫渝按着餐桌站起,浑身发抖,脸色苍白,面容扭曲。她边环顾四方边走到柜台.丢下一张纸钞,头也不回冲出教厅。“小姐?小姐!”   阿怡望向另,台萤幕,看到杜紫渝逃出餐厅后,在路上狂奔,很快便离开镜头范围。与此同时,阿涅大力的开门,将装一盒的胶袋丢到工作台上,二话不说挤回一座,开车追上去。   杜紫渝回家后,阿涅和阿怡再次来到她家附近,个停车位守候。阿恰想杜紫渝差不多要崩溃了——她看到对方回家后发疯似的将所有电灯和电视打开,再一头躲进被窝之内。   “看,我没骗你吧。多有效。”阿涅一边脱下乔装的衣服,边说。   “嗯……嗯。”阿怡不知道如何回应。阿涅再次令她眼界大开,可是她不甘愿称赞这个男人。   “这是前菜,”阿涅用湿纸巾抹去眼眉和下巴上的白涂料,“明天便是主菜。”   “明天?”   “杜紫渝的反应比我想像中大,既然如此,为免夜长梦多,明天我便会走最后一步。你喜欢的话可以留在这儿继续欣赏杜紫渝这样子,但换作我的话,今晚便回家好好睡一觉,留点精神明晚看结局。”阿涅说罢,打开餐盒取出三明治,咬了一口。“这家蟹厅的三明治附带薯   32.即番茄加《$(838.1>80三明治.   条,不错。可惜没有番茄酱。”   由于阿恰昨晚只在车上断断续续的睡了几小时,今天又在图书馆劳动了一整天,身体十分疲累,只是精神上知道这是替小雯报仇的关键时刻,才凭着意志前来观看杜紫渝接受制裁。听到阿涅的说法,她便决定先回家,准备翌日进行最终复仇。   然而这晚阿怡睡得不好。她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不安,半夜好几次转醒。杜紫渝惊恐的样子不时浮现脑海,而那张脸孔却不时从杜紫渝变成小雯的。难过、愤怒、惊惧的情绪交替袭来,到她完全清醒时,已是早上八点,临近上班时间。   “阿恰,你这几天还好吗?”午休时,在图书馆的休息室里Wendy对阿怡问道。“我看你好像很累似的?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有心了。只是这几天有点私事要处理……”阿恰勉强露出笑容。“明天开始应该会好起来了。”   “哦……”Wendy搔搔头发,说:“没事就好,我看你气色一天比一天差.有点担心啦。上个月你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怕你遇上什么大难题。别怪我鸡婆,要是我能帮忙的就告诉我,就算要借钱也无问题……”   “……谢谢啦。”   因为Wendy的话,阿怡不禁反思——过了今天事情就真的了结吗?或者该问的是,即使复仇成功,她心里的那根刺就能拔掉,重拾昔日的平静生活吗?   阿恰不敢想下去。事到如今,已无回头的选择。   晚上七点,阿怡压下心里的忐忑,再度踏足广播道。这天阿涅将车子停在杜紫渝家楼下不远处,跟大厦入口相距不过三十公尺,但由于路边种着几棵大树,停在树荫下的厢型车也不甚显眼。当阿怡步近车子,车门再一次提前滑开,只是探头出来的阿涅跟以往有点不一样,他正在讲电话。他示意阿恰坐到之前坐惯的座位上,自顾自地离开车厢,带上车门。阿怡本来有点好奇阿涅在跟谁谈话——她不知道是不是又有突发情况——但当她转头看到墙上的监视萤幕后,她便无法移开视线。   她没想到杜紫渝会变成这副模样。   阿怡独自待在车里,仔细瞧着萤幕中颓然乏力、沮丧失神的杜紫渝。画面中的杜紫渝坐立不安,一时站起来在房间中踱步,一时坐在电脑前惘然地盯着萤幕,有时又焦灼地拾起手机,按动几下后,用力丢到一旁。她蹲坐在椅子上时身子摇晃,神态恍惚,目光空洞,乍看还会以为是患上精神病的病人。阿怡留意到杜紫渝双臂震颤,只是她不知道那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抑或两者皆是。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杜紫渝正陷入严重的焦虑不安,加上那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孔,她知道对方昨晚睡得不好,甚至没有睡过。   昨天的诡计竟然如此有效——阿怡暗忖。数天前在同一个萤幕上,她看到杜紫渝像个普通女孩子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书,没想到才不过几天便落得这凄惨下场。本来,阿怡以为看到杜紫偷这副德行会令她感到痛快,但实际目睹时却没有丝毫快感。阿怡心底的愁苦与抑磨没有消退,而她更隐隐听到来自灵魂深处的质问:“你以为复仇的果实真的甜美吗?”   ——不,我不是为了痛快才决定复仇,我只是要为小雯讨回公道……   “啪。”   阿涅打开车门的声音打断阿怡的思绪。他刚跟鸭记通完电话,吩咐对方继续留意施仲南的手机通讯——他们在施仲南的手机上,同样使用了Masque Attack。   “阿涅,你说……今晚便会完结了?”阿涅甫坐下阿怡便问道。   “对,今晚便会完结。”阿涅打了个呵欠,满不在乎地回答。   阿怡很清楚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杜紫渝今晚便会自杀。事实上,看到杜紫渝现在的容貌神情后,阿恰觉得这女生突然拔出刀子自刎也并不稀奇,毕竟“绝望”两个字就挂在对方的脸上。   “你做了什么,令她一天之内变成这模样?”阿怡察觉到,杜紫渝不会单单因为幻听而落胆至此。   “没什么,就只是往她的‘软肋’狠狠刺下去。”   阿涅将笔电挪到阿怡面前。视窗里依然是花生讨论区上那条伪造的讨论串,但回应数比昨天增加了几倍。最先抓住眼球的,是回应中有杜紫渝兄长的照片,而阿怡仔细阅读内文后,更感到无比惊讶。   “这、这篇新闻也是假的吧?”阿怡读到题为“瞥方拘捕男子;涉嫌盗取大量学生资料”的一篇回应时问道。   “当然。”阿涅伸手按下笔电的触控板。“我连新闻网站的假页面都弄好了,即使杜紫渝点进连结也不会露馅。”   “你伪造这种罪名,杜紫渝会信以为真吗?”   “什么伪造罪名?被捕一事虽假,但罪行是真的啊。”阿涅皱皱眉。“之前不就给你看过吗??!_-   “你是指杜紫渝在图书馆用那什么充电器偷取那张拍到小IK的照片?”   “不啦,我是指这个啊。”   阿涅递上平板,上面显示着阿怡曾看过的通讯纪录。   ---你有没有将我给你的其他播案放在同一个硬碟?那些播案曝光,我们就完了!   ——哪些档案?   ——就是你叫我在学校偷偷搜集的资料啊!其他同学手机中的照片、通讯录、简讯之类的备份档啊!假如有人在花生公开你的身份,你还可以用什么电脑时钟慢了一天做借口,但万一他们发现我们的关系,确认你和区雅雯不是毫不相识的陌路人,那我们就脱不了罪啊M:   “难得杜紫渝主动透露这种黄金情报,我自然不会放过。”阿涅露出贼笑。   “你拿到这些档案?”   “没有。”阿涅摊摊手。“拿来也没有意思,反正我知道她将偷来的资料拷贝给了兄长,那就足够让我大做文章。我只要以zerocool的身份胡扯什么‘那是学生的隐私’、‘有不能公开的照片’之类,杜紫渝便会对号入座。就算我写的东西细节上跟她偷来的资料不符,判断力低下的她才不会想到我只是虚张声势,只以为自己错过了那些细节。”   “你又怎么拿到她哥的这张照片?这不像是侦探社的偷拍照……”阿恰瞄了笔电一眼,再问道。   “我不就说过,我在杜紫渝手机上安装了伪冒的LINE,连她过往的通讯纪录都到手了嘛。那张照片是她拍的,她用rINE传给兄长,我自然能拿到了。做到这地步,杜紫渝铁定不会怀疑网络上的种种全是假话。”   “可是,这就是杜紫渝的弱点??”阿怡有点不解。“即使她以为亲兄被捕,害她心烦意乱,也不可能令她自寻短见吧?”   “人啊,只有两种情况下会放弃生命。”阿涅换上严肃的语气,说:“第一种很常见,就是承受很大的痛苦。也许是肉体上的痛——例如癌症病患——又或者是精神上的痛,像抑郁症之类。自杀的动机可能是逃避痛苦,也可能是以死控诉,期望自己的死能令他人产生愧疚之心。严格来说,这是非理性的手段。”   “世上有理性的自杀吗??”   “有,就是牺牲自我来达成某目的。客观上不一定理性,但从自杀者角度来看,是一种合理的决定。这就是第二种情况。”阿涅瞟了阿怡一眼。“假如现在你和妹妹被困火场,身边只有一副氧气筒,你会自己使用还是让妹妹用?”   阿涅的话叫阿怡心里一沉。如果能换回小雯的将来,她恨不得自己当天能代替妹妹,从二十二楼的家里跃出窗外。   “我说过我不会逼杜紫渝自杀。我要她理性地选择,由她自己决定了不了结性命,所以我不会容许她单纯为了逃避痛苦而自戕,而是要她明确地、清晰地面对死亡的恐惧,体会放弃生命的一刻所带来的绝望感,并且理解到这是出于自我意识、是自由意志下的结果,不是和稀泥、半吊子随便一了百了的胡闹死法。”阿涅顿了顿,再说:“可是我不是什么善人,既然这是一场复仇,就自然要制造对她不利的条件。”   阿涅拉动笔电画面,展示出假讨论串中一则稍长的回应。   --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依我看,这家伙很容易脱罪。他没有主动发放手上的资料,那   是zescool用不正当方法取得的,换言之,就算警察在他的电脑找到档案,他亦可以用相同的借口开脱,说是从网上找到的:::   “我要杜紫渝相信,她是危害兄长的关键一环。我利用他们的疏离关系,引导她得出‘只要警察没找上她’哥哥就有机会脱罪,的荒谬结论。这固然不是事实,但只要她误以为这是事实便行。而待会我会让杜紫渝看到这则留言……”   阿涅按下键盘,萤幕上亮出新的视窗,上面有一段文字。   我认识被捕的男人,他是我的同事,没想到他是这种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有内幕可以爆:他提过他有一个中学生妹妹,我曾碰见过他们在一起。我记得他妹妹穿的校服,跟那个自杀女生的学校的很相似!我猜一定有关系!   “……这样子,杜紫渝便必须正视目前的两难——她自身的存在正危及兄长。她愈爱慕哥哥、愈顾虑对方的话,她就愈容易动摇。”   “你知道有人见过他们在,起?”阿怡指着那段文字,问道。   “不,那是胡扯的,但总之此刻杜紫渝相信是事实就行。”   “可是,就算她以为兄长会因自己入狱,那也不过是‘盗取隐私’这种小罪名啊?犯不著牺牲性命来——”   “假如是刑事案件,事情便会落在媒体的镁光灯之下,大众会详加审视。杜紫瑜担、L'的是兄长会因为你妹妹一事遭网络公审,空穴来风地将他标签成因爱生恨的变态,毁掉他的人生。在这个前提下,向警察和盘托出迫害你妹妹的真相也于事无补,‘自首’不会是选项之1。”阿涅打断阿怡的疑问。   阿怡渐渐理解这思考脉络。她很清楚被逼成为公众焦点有多大压力,而她知道煽动网民欺凌小雯的杜紫渝亦很清楚这点。   “加上这几天我们施计令她精神压力大增,她更容易钻牛角尖,将死亡视为可以解决问题的选项。”阿涅淡淡地说。“在情绪不稳、睡眠不足时听到喊着‘杀人凶手’的耳语,足以令人失去现实感——一个人身处貌似日常的异常环境之中,心智就很容易受影响。”   直到此刻,阿怡才真正明白之前那些骚扰电话、伪装幻听的用途。那些手段并非用来令杜紫渝受苦,而是要影响她的判断力,在孤立无援的环境下迎接终极考验——“为了至爱的兄长,你愿不愿意牺牲?”   然而,有一件事阿怡并不知道,阿涅也无意详述。为了限制杜紫渝的思考方向,阿涅还下了另一道药引。   在杜紫渝阅读部落格留言的,便是阿涅。   在见过Rosalie,了解杜紫渝的家庭背景后,这次的计划已在阿涅脑海里成形,当天晚上他便在杜紫渝的部落格里以“小芳”之名写下这药引。他要杜紫渝重读那本小说,反复思量主人翁的心情,在她的潜意识里,植入“为他人自杀是合理的j这念头。他固然无法肯定这能否成功,但根据经验,他知道多做一重工夫有利无害。这不是什么催眠术或精神控制能力,不过就像广告,有时一句宣传口号、一幅商品图片,便足以影响一个人的最终决定。   “好好观看杜紫渝人生最后的一段时光吧。”阿涅将座位的椅背向后调节,往后一仰,   一边撕开一条麦果棒的包装袋一边说。“这是你的复仇,你就有责任看到最后。”   接下来几小时里,阿怡默默地注视着萤幕,观察着生命之火逐渐熄灭的杜紫渝。阿涅罕有地给阿怡递过一条麦果棒,可是阿怡没有胃口,她的内心正翻腾着。即使恨不得手刃仇人,阿怡仍有一般人的良知,对夺去他人性命感到不安。人类能够想出邪恶的意念、说出歹毒的言语,但要正眼看待由它们衍生出来的残酷,大部分人却做不到。阿怡好几次想向阿涅提出先回家,着对方完事后再通知自己,然而阿涅那句“你有责任看到最后”就像咒语,绑住阿怡双腿,令她坐在座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杜紫渝,无法向身边的复仇者提出要求。   晚上九点多,阿涅将那条“我认识被捕的男人”的回应更新至假网页上,读过留言的杜紫渝身上出现明显变化——阿怡看得出,纵使她依旧满脸愁苦,眼神却不再游移,嘴唇也不再震颤。阿恰仿佛觉得杜紫渝会突然打开窗子,从十楼飞堕街上,可是对方待在椅子上继续盯着萤幕,一个多钟头后仍没有动作。   “她……会继续这样子到什么时候?”阿恰问道。   “区小姐你真绝情,囚犯行刑前也有足够时间祈祷,你却连丁点时间也不愿给予。”阿涅狞笑一下。阿怡其实没有这个意思,她只是难以忍受这种折腾,无止一等待叫她如坐针耗。   “我才——”   阿涅将工作台上的座台麦克风挪到阿怡眼前,打断对方的话。   “你等不及的话,可以亲手放下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   “你记得那台导向式扩音器吧?我有一架无人机配备了相同的装置,它现在透过打开了的窗户正对着杜紫渝。假如她再次听到‘幻听’,怂恿她为兄长牺牲,她大概会很、快、行动。”   眼前的黑色麦克风仿佛渗出一股寒气,那个红色按纽就像恶魔一样,正向阿恰招手。   阿怡有冲动一口气按下按纽,再次吐出几句“杀人凶手”或其他恶毒的话语,可是她的肩膀只能微微一颤,无法提起手指按下去。她不知道她提不起来的?是她的手臂、是她的勇气,抑或是那份行刑者的责任感。   “你想快点完事也好,反正我之后还要跟进一堆杂事,让你得到真正的复仇。”   阿恰愣了愣。   “真正的复仇?”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用这么迂回的方法对付杜紫渝?”阿涅浅浅一笑,说.?“你试想一下,杜紫渝因为这原因自杀,自然不会留下遗书,而她今晚死后,我撤回所有无人机、消除一切入侵痕迹、还原她的手机程式,她的兄长便无从知道亲爱的妹妹自杀的原因。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妹妹,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而自己完全看不出端倪,他这辈子会懊恼得要命,后悔自己为什么在乎工作多于妹妹,即使将来飞黄腾达,也换不回妹妹一命——这对你来说不是最完美的复仇吗?”   阿恰大大吃一惊。她了解阿涅的用意后,赫然明白阿涅当初那句“保证满意”并不是空谈。他不止向杜紫渝报复,更大的目的是要复制阿怡的不幸,让杜紫渝的兄长承受。他了解阿怡受过的痛苦,而且深知这痛苦的精髓,再毫不留情地还诸始作俑者身上。阿恰在阿涅身上感到前所未有的黑暗气息,她几乎怀疑,面前这家伙是人类还是恶魔,她是不是像浮士德一样将灵魂卖了给梅菲斯特。   不,是“涅墨西斯l_I阿怡突然想到。阿涅人如s^&,就是罾叭的化身。   阿恰盯着麦克风,犹豫着该不该依身旁的复仇代理人所言,按下按钮,将身处悬崖边的杜紫渝轻推一把。她对到了这节骨眼自己仍然无法狠下心感到诧异,毕竟这几天她一直想致杜紫渝于死地。   “我……我该说什么?”阿怡将指尖放在按钮上,再次向阿涅问两天前问过的问题。“什么也可以,比如你最擅长的那句‘杀人凶手’,又或者‘你有勇气去死吗’、‘你这种人渣死不足惜,、‘是时候完成去年没做完的事,……”   阿恰听到阿涅引用杜紫渝寄给小雯的信件的内容,唤起她的恨意,加强了她行刑的动力。但她稍一定神,发觉有句话不太对。   “‘是时候完成去年没做完的事’?去年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大不了,”阿涅噘噘嘴,“就是杜紫渝自杀未遂而已。怂恿试过寻死的人再自杀并不困难?基本上你随便说些挑征的话都能成事。”   阿涅的话令阿怡僵住。   “她试过自杀?”   “对。”“你怎知道?”   “她割腕后留下疤痕了。”   阿怡转头紧盯登幕,可是无法在这种解析度下看清杜紫渝的手腕。   “你不用仔细看。”阿涅以不带感情的声调说:“这画面看不清的,更何况她穿了长袖衫。”“那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穿长袖啊。”   “穿长袖就等于遮盖割腕疤痕吗?”阿怡以为阿涅再次戏弄她。   “不是她现在穿的。我说的是她在学校穿上了长袖毛衣。”   阿恰记起杜紫渝在图书馆的样子。   “那是为了掩饰身材才穿吧?女生都这样——”   “掩饰身材只要穿背心毛衣就行了,哪有女生在这种大暑天穿长袖毛衣?”阿涅打断阿恰的话。   “你不过是猜测!”   “区小姐,你认为我设定复仇计划前,不会先摸清楚目标的底细吗?”阿涅不屑地说。   “我第一次看到杜紫渝,已经九成肯定她有割腕自残或自杀的经验,也因此我能以此为借口,轻松地劈—口中S更多置,养能知道这种私密事,就只有当最#5学校社工嘛。”   “你从那菲佣身上探听到什么?”阿怡焦急地问道。   “去年五月某天晚上十二点左右,有人疯狂地按杜宅门铃,大声地拍门。当天杜紫渝老爸有事夜归,家里只有Rosalie和杜紫渝,Rosalie便以为主人忘了带门匙,结果开门后却发现是杜紫渝的哥哥,对方二话不说冲进屋内。杜紫渝母亲出走后,杜紫渝不时要求Rosalie陪她跟兄长见面,而Rosalie亦应承了杜紫渝向杜先生隐瞒,所以二人相识,不过对方从未试过鲁莽地找上门。“osalie当时不知所措,但当她走到浴室时,才理解对方硬阅的理由——杜紫渝正在割腕自杀,手腕上有好几道伤口,洗脸盆上留下斑驳的血迹。”   “他、他来阻止她?”   “杜紫渝自杀前传了讯息道别。不过她大概低估了割腕的难度,兄长赶到她仍未死得成。”阿涅耸耸肩。“有趣的是,杜紫渝的父亲这时刚好回家,纵使他是个冷静的成年人,也大概难以理解眼前的光景吧——继女自杀,落跑的妻子原来有个儿子,而女儿一直瞒着自己跟这个大哥见面,最混帐的是连菲佣都知情,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呵。”   “之后他们送了杜紫渝到医院吗?”   “没有。”   “没有?”阿恰再次吃一惊。   “据说伤口不深,很快就止血,杜先生便禁止他们报瞥,又将杜紫渝兄长赶出家门,吩咐寓所的警卫将他撺走。“osalie一个月后也被辞退,这算人之常情吧。”   “可是为什么不送女儿到医院?她自杀未遂啊!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很合理,因为他们不是亲父女。”阿涅轻描淡写地说。   “不是亲父女便让对方自生自灭?”   “不,你误会了。因为不是亲父女,所以报警的话,有可能会被拆散。”   阿怡因为阿涅的说法跟她所想的完全相反而怔住。   “根据香港法律,父母或监护人有责任照顾及看管十六岁以下的孩子,假如没能做到,就犯了忽略罪。即使法庭不一定判刑事罪,社会福利署亦可能介入,剥夺该成年人对孩子的监管权。在杜紫渝的个案里,父亲跟女儿没有血缘关系,母亲亦不在家,假如你是法官,会不会怀疑继父别有用心?别忘了杜紫渝还有个已成年的亲兄,她大可以离开杜家跟大哥同住。”“杜紫渝父亲对她有不轨——”   “那又不一定。也许他真的是个‘韩伯特J33,但也可能只是害怕习惯的生活起变化。杜先生虽然是公司高层,但他本职是工程师,搞不好有什么亚斯伯格症,智商虽^一问却不檀表达感   33-?^?(Hii—bcn),小说<路须>(Lof)一,对-e-^^B^FWmQ-为了8^她而跟她—ssgss?情。”阿涅笑了笑,说:“不过,世人的目光如何,会不会硬将某套看法加诸他身上,你我心知肚明。”   阿怡倏地明白杜紫渝继父委托侦探调查的理由,比起让不明来历的侦探窥视女儿,自然是监视那个跟自己毫无血缘的男人来得合理,也一样能掌握对方是否有计划及能力——或财力——破坏自己的家庭。   “杜紫渝为什么要自杀?”阿怡有点难以接受杜紫渝曾寻死的说法。在她的心目中,kidkit727该是头恶魔,不可能曾经软弱地屈服于死亡之下。   “家庭问题啦、学业压力啦、情绪抑郁啦……不过导火线嘛,还是老掉牙的那个。”   “哪个?”   “在学校被排挤、被孤立之类。”   “杜紫渝在学校被霸凌?”   “假如你认为‘霸凌’就是肢体冲突、毁坏私人物品之类的,那就没有。但假如将精神伤害、言语暴力也计算在内,那就是霸凌。”阿涅嘴角微扬。“老实说,动手动脚的欺凌已落伍了,没有孩子会笨到使用留下罪证的方式来对付看不顺眼的同学。孤立、说闲话、讥笑、嘲弄等等手段不但没有成本,即使被老师逮到,也容易开脱,甚至有不少成年人会认为被欺负的对象不够坚强、玻璃心,要受害者负责任。”   “杜紫渝被排挤的原因是……”   “你也知道啊,就是国泰提过的那件事嘛。”   顿了一秒,阿怡想起事件来。国泰说杜紫瑜向老师打小报告,害那位跟学姐谈恋爱的女同学被退学。她记得那女孩子叫小怜。   “国泰也提过,小怜在学校很受同学欢迎吧。这样的孩子因为‘大人的理由’被迫退学,原因一旦曝光,你猜同学们会不会对告密者反感,然后孤立、排挤对方?”   “你如何知道杜紫渝遇上这些事了?单凭国泰的说法去猜测?”   “我调查你妹妹的人际关系时,已多少了解班上的小圈子分布,要留意到某人被排除在所有圈子外并不困难。而且……”   阿涅移过笔电,按下键盘,打开一个视窗。   “……我之前说过吧,以诺中学的讨论区后台保留了所有旧讨论串,包括被管理员删除的。”阿涅说罢,将笔电放回阿恰面前,画面显示着一篇短短的文章。   讨论区:2B班   张贴者:2BIAdmin(班务管理员)   标题??林小怜“被自愿退学”的真相时间:2013年9月H3曰16:45:31因为杜紫渝再次被委任当班长,所以我不能继续沉默了!大家记得1A班的林小怜吧?她今年转校了。不过她不是自愿退学,而是“被”自愿退学,因为她被目击和一位六年级的学姐接吻,于是被劝谕退学!告密的人就是当时1A班的班长杜紫翁,她向老师打小报告,小怜才会被逼走!   我们先不要评论同性恋对错,我只想问我们还可以接受这样一个“束威女太监”当班长吗?让这个偏执狂、道德魔人继续掌握特权吗?杜紫渝做班长,我们要打醒十二分精神不要行差踏错,否则下一个被退学的人可能是你或我!   别被她外表欺骗,须知道,无聱狗比乱吠的疯狗更可怕!   “两年前,这篇爆料文只在讨论区贴出了三个钟头,校方便介入删文,不过时间上大概已足够被看到的人备份并且私下传阅。杜紫渝因此事辞任班长,不过她这样做仍无法平息众怒,结果被全年级同学排挤、攻击了大半年,最后崩溃,跑去割腕了。”阿涅语气冷漠,就像陈述一件芝麻小事一样。   阿怡看到文章中那句“东厂女太监”,顿时想起再访学校当天,郡主的同伴曾用过“厂长”来嘲骂杜紫渝,来源大概便是这文章,将“东厂”加上“班长”当成蔑称。   “既、既然这样,那也不能怪别人嘛!”阿怡心底有股莫名的躁动,害她变得有点口齿不清。“自己是道德魔人,管这种闲事,被欺负也是咎由自取……”   “不是她告密的。”阿涅平淡地说。   “嗅?你说什么?”   “杜紫渝没有向老师打小报告。”   “可是国泰说……”   “以诺中学对骇客来说,是一家很‘友善’的学校。”阿涅突然改变话题。“教务会议S、课外活动报告、学生成绩和操行资料等等,通通都有电子复本,上载到学一服务器里。”   阿涅伸手按下键盘,打开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文字档案。   “这是训导主任就‘林小怜退学事件’撰写的报告,用来向校长、校监和校董会交代。”阿涅卷动页面,说:“这儿提到,训导主任收到消息后,向1A班班长杜紫渝求证,因为告发者供称杜紫渝也是目击者之一。国泰偶然听到的对话,并非杜紫渝向老师告密,而是老师询问对方事件细节。”   阿怡想起,国泰复述的对话是“‘你有亲眼看到?,‘是。,‘屋顶?,‘没错。,”,的确不代表杜紫渝正在打小报告。   “就算她没有告密,她也有供出小怜的事,一样不值得同情——”   “她是班长,老师查问下,她有责任如实相告吧?况且当时她也不可能知道校方会对小怜作出什么惩罚,假如她因为‘同学一场’隐瞒事实,那就是徇私。”   “同学们排挤她时,她没有辩解吗?”   “就如你所说,因为她的确有供出小怜的事嘛。辩解又有何用?而且到时还要向他人交代谁才是真正的告密者,那她就真的成为出卖他人的卑鄙小人。”   “那真正的告密者是……”   “‘I A班舒丽丽’。”阿涅指了指萤幕上的文件。“真巧,也是我们认识的家伙。国泰大概不知道她才是告密者吧,他一提起小怜的事便义愤填膺,假如他知道女友才是真小人,不知道会闹出什么风波,嘿。”   虽然这时听到舒丽丽的名字教阿怡有点意外,但她其实不在乎向老师打小报告的是丽丽还是郡主,抑或是小雯的其他同学。   “既然杜紫渝也受过欺凌,那她煽动他人攻击小雯就更不值得原谅!这算什么?见不得他人好,于是将自己受过的苦加诸无辜者身上?因为听过片面之辞,以为小雯生活不检点,认定她诬告邵德平,就滥用私刑,制造更大的事故吗?”阿恰像机关枪般抢白道。   “嗯,也是啦。”   阿涅耸耸肩,平淡地回答了一句。阿恰本来以为他会再搬出什么歪理,可是对方只淡然地表示同意。看到阿涅的样子,阿怡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想说什么?”阿怡以质问的语气问道。   “啥?我没有想说什么啊。”   “不,你有事情没说。”   阿涅摸了摸下巴,扫过一堆胡碴,沉默了几秒再说:“区小姐,你要知道,我的宗旨是不确定的事情是不会向委托人报告的。即便如此,你也要听我猜测的一些琐事吗?”   “快说!”   “杜紫渝可能不是因为什么‘正义感’或‘偏执’而对付你妹妹,而是有更合理的理由。”“‘合理理由’?煽动群众对付小雯这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有什么理由称得上‘合理’?”阿怡怒气冲冲地说。   “有,跟我们正在做的一样,‘报复’。”   阿怡怔住。她循着阿涅的视线,瞄向身旁的笔电。瞬间,阿怡感到一股电流直奔脑袋,她想到阿涅指的是什么,但她不愿意接受。   “你、你想告诉我,两年前在学校讨论区揭发杜紫渝告密的,是……小雯?”   阿涅没有回答,只伸手将萤幕上的指标移到那篇文章的张贴者名字上。   “发表这篇文章的帐号,是二B班的管理员,换言之就是当时刚当上班长的杜紫渝,由于她不可能抹黑自己,即是说有人盗用她的帐号了。因为不少设备电子化的关系,以诺中学的学生经常需要登入——例如使用印表机——只要有心偷看,要知道某人的密码十分容易。”阿恰想起学校图书馆里那张提醒学生防止密码外浅的通告。   “我以前就说过以诺中学的系统管理员是个草包,他在遇上这事情后,只懂得删文,不晓得利用后台纪录去追寻IP位址,找出犯人。我说是‘犯人’,不是因为他爆料,而是因为他偷取他人的帐密;前者有没S霞也很难说,但后者虽然轻微,却是赤裸裸的电脑犯罪。”   “那篇的1P位址在……”   “咖啡店Pisces Cafe。”阿涅说出阿怡熟悉的名字。   “可是那咖啡店在以诺中学附近,会用那儿的WS上网的又不止小雯一个——”   “我说过,后台纪录不止IP,还有一笔叫cserAg—的资料。”   阿涅按下键盘,画面上秀出一串文字。   MONilla/5.0(rinux;U;Android4-0.4;zh-tw;sonysT21irouild/lro.A.P16)AppleWebKit/534.30(KHTML,like Gecko)version/4.0Mobile Safari/534.30   “我上次也给你看过,Sony的Android手机,型号是ST21i。”阿怡从口袋掏出小雯的红色手机,像上次一样,在阿怡眼前晃了晃。   “那、那可能是有同学使用相同型号——”   “user Agent不止记录手机型号,连作业平台更新编号、浏览器版本号码都一一保存,即使是型号相同的手机,也往往有些微差异,至少我没看到你妹妹的同学之中,有人的手机连这些细节都跟她一模一样。”阿涅扶着工作台,稍稍转身面向阿恰,再说.?“文^|早的张贴日期是二〇一三年九月十三号,时间是下午四点多,那正好是周五的放学后,跟你妹妹逢星期五到咖啡店聚会的日子吻合。假如说当天有另一个她们的同学,拿着不知从何得到、相同型号相同更新版本的手机,碰巧到Pisces Cafe发布这篇攻击杜紫渝的文章,那未免巧合得太可笑。”   “但杜紫渝她不会知道——”   阿恰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愣住,因为她忽然想到答案。她想抗议杜紫渝不可能知道User Agent和IP等资料,但一个男人的样子在她脑中闪过——杜紫渝的兄长也懂好些骇客技术。   “客观看来,kidkit727的确像是为了报复而在花生讨论区贴文攻击你妹妹啦,就连一些用词也别有用心,杜紫渝在这篇被说成‘无声狗’,她在花生那边的反击文也用上相同的措辞。因为有此前科,杜紫渝认定你妹妹再次捏造事实,诬告邵德平,她就更义无反顾地与兄长合作制造这场骚动。不过我无法抓到‘老鼠’先生替妹妹骇进学校的讨论区后台的证据,他能否从而认出你妹妹是犯人,这一点纯属猜测。”阿涅耸耸肩,“所以就算有不少佐证,我也无法证明杜紫渝是为复仇而对付你妹妹。”   “我还是无法接受!小雯才不会写这种文章、激烈地攻击他人……”阿怡摇头嚷道。   “我没说文章是她写的喔。”   “什么?刚才你又说——”   “我说文章是从你妹妹的手机发出,不代表文章是她写的吧。你忘了谁跟她一起到咖啡店吗?”   当天跟国泰碰面的片段再次浮现在阿怡眼前。国泰说过,升上中二后丽丽因为课外活动经常缺席聚会,只有他跟小雯二人到咖啡店,加上他对杜紫渝的敌意,阿怡渐渐察觉到阿涅话中的意思。   “犯人是国泰?1_阿怡问。   “嗯。文章特征上是出自国泰手笔。”   “特征?国泰的用词有什么特别吗?像是‘道德魔人’和‘偏执狂’?”阿怡记得当天国泰也用上这些名词来骂杜紫渝。   “这些也是,但更明显的是‘笔迹’。”   “电脑上的文字哪有什么笔迹9.”   “区小姐,你以为网络上的文字没有特征吗?有很多啊。举例说,杜紫渝是个学院派,就连写给你妹妹的恐吓信也正经八百地写上上款和署名,用rINE传讯息会好好打上全形标点符号,省略号亦多余地写足六点,她的中文老师大概会很欣慰。相反她哥传讯息就讲求效率,懒得打句号,但又与众不同地会打全形逗号,不少懒人干脆用空格代替。有些人每写完一个段落会留下一行空行,有些人习惯用半形标点,那些人之中又有人会在使用后加上半形空格,有些人喜欢以个别粤语字代替书面语,有些人又会很龟毛地使用古老的汉字代替常用俗字,总之每个人打字都有不同的习惯,我们甚至可以从错别字来判断对方是用哪种输入法。就是因为认为网络贴文不会留下真实的笔迹,大部分人都不去留意这些细节,反而更容易暴露身份。”阿涅指了指笔电萤幕上那篇攻击杜紫渝的文章,再说:“这篇文章有一个特征,就是每段开端都会缩排加上空格,而且那是三个全形空白键。这跟你妹妹的风格不一样,她在讨论区和信件里,都没有这习惯,相反这跟国泰在脸书和讨论区的一贯做法吻合。你妹妹习惯使用短句换行,假如由她写这篇文章,大概会写成十多个段落。”   “所以国泰陷害小雯,用她的手机……”   “你别发傻了,就算写文章的不是你妹妹,她都一定知情,大概是顺着好朋友的意思,闹着玩似的协助对方实行这惩治杜紫渝的行动吧。”阿涅冷漠地说,语气就像讽剌阿恰这时仍想找借口替妹妹开脱。“所以假如杜紫渝是为了报复而对付你妹妹,只能说她挂万漏I,误将从犯当成主犯。”   阿恰脑海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该继续找理由,反驳阿涅的推论,还是该忘掉阿涅这番话,诈作不知情。自从小雯死后,她一直将憎恨k5:kit727视作心灵唯一的支撑,以找出害死小雯的犯人做为精神寄托。她每晚辗转难眠、每天食不下咽,原因就是杜紫渝夺去了她唯一的家人,也因此她确认对方的身份后,能把恨意和愤怒化成复仇的动力。   而现在,她心底的某把声音却告诉她,她失去继续恨对方的理由。   杜紫渝兄妹做过的事,小雯和国泰也做过,甚至该说杜紫渝所做的,不过是小雯他们种下的结果。假如阿怡自诩现在她对杜紫渝的作为是正确的话,那杜紫渝对小雯所做的一切也不见得错误。阿怡觉得自己踏上一个可憎的回圈,让这股仇恨延续下去。   但她不甘心就此收手。   她瞧了瞧监视萤幕,杜紫渝仍像个木偶般坐在电脑前,神情木然。纵使阿恰失去怨恨对方的立场,但她就是无法原谅这个为了自保、能够面不改色地烧掉小雯假遗书的家伙。   “阿涅你知道这些事多久了?”怅惘中,阿怡抬头问道。   “部署这场复仇计划时已确认九成了。”   阿涅的回答令阿怡感到心头一阵苦涩。她再一次确认,面前这男人是只无血无泪的恶魔。   “既然你明知杜紫渝背后有此般理由,为什么仍要替我复仇?是为了钱吗?我憎恨害死小雯的人,认定他们十恶不赦,但现在我不就成了我痛恨的对象?我跟他们有什么分别?”   “分别是去年杜紫渝获救,而你妹妹死了。”   阿涅冷冷的一句话,敲响阿怡心中的最后一根弦线。   “虽然你现在感到困惑,”阿涅将手腕架在膝盖上,身子前倾,“但假如我上个礼拜告诉你这些事,令你放弃报复,在不久的将来你便会后悔,因为你会发现身边已没有半个亲人,   而杜紫渝兄妹还活得好好的。你会埋怨自己的命运如何不公,质疑当天为什么愚骚地中止了计划,甚至迁怒于将事实告诉你的我身上。”   “我、我才不会这样想!”   “你会,但我不是针对你,世上所有人也会这样想。”阿涅以阿怡从没见过的严肃眼神瞧着对方。“人总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自私自利的生物。我们满嘴仁义道德,表面上容不下丁点恶念,可是一旦失去了余裕,就会祭出什么‘物竞天择’的理由,为自己所作所为开脱,这就是人性。更糟糕的是,人喜欢找借口,连承认自私的勇气也没有,自我催眠找个感觉良好的下台阶,说穿了不过是伪善。简单的问,句,你为什么要复仇?”   “当然是为了替小雯讨回公道——”   “什么‘为了妹妹’?这是‘你的复仇’。因为你承受着失去家人的痛苦,所以要找寻发泄怒火的对象,让自己得到解脱,别将责任推到妹妹身上,你复仇是‘为了自己’。你妹妹已经不在了,你凭什么代替她发言?你怎知道她想‘讨回公道J?将理由塞进不能作声的死者之口,你会不会太狡猾了?”   “别装出一副熟悉小雯的嘴脸!”阿怡愤怒地大骂。“我是她姊姊,当然知道她受过多大的苦、搜寺心有不甘地舍弃生命!相反你这个外人凭什么说三道四?明明连小雯都没见过面!”   “对,我没见过你妹妹,但并不代表我不了解她。”阿涅捡起工作台上的小雯手机,按了几下后,递给阿怡。   “你又想说什么从手机可以认识机主的鬼话吧!我才不——”   阿怡的话止住,因为她在萤幕上看到,段文字的开头。   陌生人你好。   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你、你为什么将假遗书的内容打进小雯的手机里?”阿怡嚷道。   “‘遗书’的确是伪造的,但我没说过‘遗言’是假的。”阿涅缓缓地说:“虽然有多少断章取义,为了达到目的将内容删减合并,但那封遗书的内容,通通出自你妹妹的手笔。”阿涅从阿怡抖颤的手中取过手机,滑动萤幕几下,再将它放回阿怡手上。   “从这儿开始看吧。”   2014/6/1423:11妈妈已经走了一个月。   每次想起她,我都觉得心里有一个洞。   一个无法填补的洞。   每天放学回家,总觉得家里好冷。   我知道这份寒意来自我心里的洞。   文字来自一个脸书近况栏,用户名字叫“Yee Man”,头像是一朵白百合。   “这……这是小雯的脸书?”阿恰瞠目结舌,紧张地问。“但$^……”   “当然不是真名。你继续看便会了解。”   阿恰滑动萤幕,焦急地往下读。   2014/6/1923:4私我不如姊姊邪么坚强。   她是个很厉害的人,我猜,没有事情能在她的心里钻洞。   自小妈妈便告诉我,要以姊姊做榜样。   可是我不是姊姊,我学到的,只有表面那份坚强。   我一辈子也追不上她。   第二篇更新是上一篇的五天后。在这个蓝色白色相间的画面上,阿怡读到她从未察觉的小雯的心情。她对小雯称赞她坚强感到讶异,因为在母亲去世后那段时期里,她不过是模仿当年守寡的母亲,为了支持家人硬撑下去。她很想说,自己心里也因为母亲猝逝而被钻了一个洞,她不过是装作那个空洞不存在而已。   2014/7/223:51我每天回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电视。   我没有兴趣看无聊的节目,只是这样做能令自己产生家里有其他人的错觉。   为了减少在家里孤独一人的时间,我宁愿留在学校图书馆。   即使我不喜欢读书。   不过姊姊有时上夜班,要九点后才回家,而学校图书馆五点便关门了。   在她回家前,我总想起以前的日子。   以前妈妈忙着上班,姊姊会在家。后来到姊姊忙上班,妈妈会在家。   可是如今我没有家人了。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回应。   我只有从电视流出来的影像和声音。   阿怡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她只记得有天回家时,发现小雯待在小房间里,家中的电视却亮着,她薄责了小雯几句,着她要节省电费。阿怡从不晓得电视亮着背后的原因,如今想来,她不知道小雯是否顾虑到那些微电费,往后回家没再打开电视——自己是否无意间摧毁了小雯逃避孤寂不安的避风港?   跳过几篇没重点的流水帐后,阿怡终于理解妹妹在脸书上写这些内容的理由。   2014/10/322:51我有时想,这样子写近况很蠢。   因为我没有加朋友,文章也设定成只有自己看到。   明知没有人看到,我这样做不就跟那些自怨自艾的可怜虫一样吗?   不过我又想,这有点不同。   我听说脸书这类社交网站,有r管理员”,他们可以看到任何不公开的资料。   假如将心情写在日记本上,就只有自己看到,但写在这儿,或者那些管理员能碰巧看到我的近况。   而且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我们都是陌生人。   如果你现在看到这段文字,即使你不能回应,我也有点高兴。   因为我比那些自怨自艾的可怜虫强一点点。   “小雯这脸书帐号……没有告诉其他人?”阿怡喃喃地说道。   “似乎是了。名字也取了伪名,大概是不想认识的人找到。”阿涅说:“她大概将它当成树洞,让自己在上面宣泄感情。”   “她说‘管理员’会看到她写的内容,真的吗?”   “任何社交网站,管理员想读到某些内容都能做到,毕竟他们肩负维护系统的责任,用户遇上技术问题,他们要解决便自然要取得权限。问题是,不同的企业有不同的内部指引,不一定容许管理员随意阅览用户的隐私,而更重要的是,脸书在全世界有十亿用户,光是香港已有四百多万,每天分享上千万篇近况更新,你妹妹的文章碰巧被好管闲事的管理员看到的几率,大概比被天上掉下陨石击中的可能性更小。”   阿涅顿了一顿,再说:“不过对你妹妹而言,这个陌生人是否存在根本无关系,因为她要的不是回应,只是想要一个聆听对象。人啊,有时对陌生人透露的会比对家人说的更多。”阿怡感到难受,她没想到小雯宁愿跟外人倾诉,也不愿意跟自己详谈。她迫不及待,继续阅读这些除了阿涅之外无人读过的日记,当她看到十一月某篇短短的近况时,她的心不由得往下沉。   2014/11/1301:12我觉得自己好肮脏。   这是小雯在地铁被猥亵后的首篇文章。阿恰读到这短短的一句,才首度感受到妹妹的想法——自那件案件发生后,她一直安慰妹妹,说她可以成为妹妹的依赖对象,又或者出气地咒骂犯人会受到制裁,但她从来没有让妹妹说出自己的感觉。   阿怡没有尝试聆听小雯的心里话。   2014/12/523:33今天老师再次跟我谈起那件事。   我不想谈,但她硬要我谈。   我现在不敢在学校食堂吃午饭,因为有些不认识的同学会对我指指点点。   我受够了。   妈妈,我好想你。   读完十二月这一篇日记后,阿怡更感到喉头哽咽。她明白了小雯记下这段文字时的感觉。小雯不想跟老师谈,可能是羞于启齿,再述案情。最后一句更让阿恰心酸,小雯需要的倾吐对象,是母亲周绮蓁。   读到这一句话,阿恰不禁反思为什么小雯没有向自己求助,然后再想到,从何时开始姊妹间有了隔阂?   2015/2/1623:55陌生人你好。   我发觉我已经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了。   今天姊姊告诉我,我要上法庭作供。   我知道我会被对方的律师盘问、侮辱。   我感到一阵恶心。   姊姊说她会支持我。   虽然她说这句话时脸带微笑,但我很清楚这是装出来的。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我这辈子一直拖累家人,拖累姊姊,拖累妈妈。   我知道,妈妈是我害死的。   因为家里穷,她为了我和姊姊才打两份工。   她是因为工作太辛苦,搞跨了身子才会死的。   如果我没出生,妈妈便不会死。   是我的错。   “不对……不对啊!为什么她会以为是她的错……”阿怡读到小雯自责的话时,不由得叫嚷起来。她压根儿没想到妹妹有这种想法,将母亲的死当成自己的过错。她从来没想到一向开朗的小雯会有这种消极思想。   “你自幼看着妹妹长大,所以有个错觉,以为妹妹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阿涅说。“但孩子会成长,会思考,有时想到的答案可能很偏激.但客观而言,你不能说她无理。”   “但……但……但我和妈妈从来没有这样想!我们从没抱怨——”,   “那换个说法,假如你妹妹没出生,家里的开支是否减少了?你是否有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和享受青春?你妈是否可以少打一份工?你是否可以念预科、甚至大学?”   阿怡为之语塞。她不知道阿涅曾调查她的背景,连她放弃升学,毅然投身职场的往事也知晓。   “你别再想,先继续读下去吧。”   2015/2/2617:13终于告一段落了。   二月末的一篇短短记事,标志着区家在风波中获得短暂喘息的时期。阿恰记得那天是邵德平第二次上庭的日子,因为对方改口认罪,小雯不用作证。   然而接下来便是风暴的开端。   2015/4/二23:53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放过我?   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吗?   即使不看日期,阿怡也猜到这段是小雯何时写下的——就在kidkit727在花生讨论区贴出文章之后。她仍然为那个周末自己的无知而深深后悔,她没有察觉小雯正受着严重的困扰,独个儿面对犹如海啸般的网络攻击。   2015/4/1501:57学校里对我指指点点的人更多了。   而且他们的眼神好恐怖。   他们都相信那个人的外甥所写的。   还有那些可怕的指控::.   我没有嗟药,也没有援交。   但我知道同学们都不相信我。   小雯在脸书留下日记渐渐变得频繁,而且阿怡更留意到,发布的时间从晚上十一点变成凌晨。在小雯死去两个月后的今天,阿怡才从这些文字第一次感受到小雯的恐惧——到底那阵子小雯是否夜不成眠,一个人承受着无尽的压力?那时候趁着妹妹睡着,自己偷偷用家里的电脑上网阅读网民刻薄的谩骂时,小雯会不会其实躲在身后,无奈地看着自己的背影?小雯当时表现出来的倔强,会不会是出于担心姊姊,责怪自己再次令姊姊受到困扰?   阿怡无从得知。她只知道,她没有像她对小雯说过的,成为妹妹可以依赖的对象。   2015/4/1801:47我在洗手间听到其他人在谈论我。   或者他们是对的。   我只会连累他人,是灾星。   我没有交朋友的资格。   我没有快乐的资格。   我没有生存的资格。   虽然小雯语气自责,但“资格”这两个字,反倒像铁锤一样,狠狠的往阿怡的心灵敲打过去。她好想捉住妹妹的肩膀,用力地告诉她她有一切的资格,没有人能阻止她快乐地活下去,就算她交不到朋友,姊姊会倾注心力去爱她、去支持她。阿怡已经不想探究为什么小雯心里充满这些负面想法,只对错过了说出心底话的机会而感到无比悔恨。   2015/4/2U102:37陌生人你好。   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最近,我每天都想到死。   我好累,好累了。   我每晚都作噩梦,梦里我走在一片荒野上,然后被黑色的东西追赶。我不断逃跑,不断呼叫,但没有人来救我。   我很清楚,没有人会来救我。   那些黑色的东西把我撕碎,它们一边将我分尸,一边发笑。   笑声很可怕。   但最可怕的是,在梦里我也在笑,我想我的心也坏掉了。   “这……这真的是小雯的遗言……”阿怡忍住呜咽,右手紧紧捏住手机。她不知道,原来阿涅伪造的遗书的首页,竟然一字不漏从小雯真实的日记里抄写过来,而且小雯写下这段的日子,距离五月五号她自S十天以上,换一le之,小雯不是一时冲动寻死,她在四月已萌死念。可是阿怡没能察觉,甚至误以为妹妹的情绪变稳定了。   2015/4/2702:22我想我要崩溃了。   无论在学校、在街上、在交通工具上,我也感到窒息。   我每天都觉得有成千上万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瞪我。   他们都认为我该死。   我无处可逃。   我最近上学和回家时也会想,假如车站月台没有闸门,我只要等列车驳来,向前跨出一步,事情便能够了结。   或者我死了更好,反正我只会拖累别人。   “啊!”读到这段记事的最后一句,阿怡猛然察觉她一直弄错了一件事。自从她发现kidkit727在寄给小雯的信件后,她一直以为妹妹是因为对方的挑衅而选择自杀。可是,看到这一段文字,综合前面的数段日记,阿怡才真的了解妹妹的想法。   kidkit727的信件的确是令小雯自杀的催化剂,但关键不是最后一封信件中那些“你有勇气去死吗”或“死不足惜”的嘲辱,而是第二封信的其中一句话。   ——“你只会成为班级的负累”。   阿恰此时才明白小雯的心结是自觉拖累别人。她认为自己拖累了母亲、拖累了姊姊,考虑到她和丽丽与国泰的三角关系,更可能认定自己拖累朋友。猥亵案、网络抹黑等等都闹得学校鸡犬不宁,小雯大概觉得,自己就像多余的拼图,她的存在只会为完美的世界带来不必要的污点。   而且,阿恰的确从没对妹妹表示过她对自己如何重要。   2015/4/2902:41我只想在离开这世界前,跟我的好朋友道歉。   或者我该说“前好朋友”。   每天在教室里,我也会偷看她。   她表面上没什么,但我知道她恨我。   她该恨我的。   因为我的鲁莽,伤了她的心。   那件事之后,我们没再说过话了。   我没有资格当她的好朋友。   或者这是好事,因为我不会再连累她了。   下一篇记事证实了阿怡的想法。小雯说知道恨她的女生,其实是指丽丽。假遗书中出现的两句,不过是阿涅截取挪用而已。   2015/5/103:11我不在的话,同学们应该松一口气。   他们不用挂上面具做人,在我面前演戏。   老师禁止在班上讨论,但我知道他们暗中谈得更热烈。   他们嫌我害班上变得不平静,令他们不舒服。   尤其是那位女同学,她一定恨不得我退学。   我无意间听到她对她的跟班们说我不该回校。   好几次我跟她对上眼,她都比我更快避开彼此的眼神。   她一定好讨厌我。   我还知道她暗中做了什么。   说我抢人男友、嗑药、援交的,就是她吧。虽然我没有证据。   搬弄是非、向那个人的外甥爆料的,不是她就一定是她的跟班们。   她们都是大嘴巴。   不过无所谓吧。   反正我快顺她们的意,消失在她们眼前了。   “这儿说的是……郡主?”阿恰喃喃地说。   “那个你妹妹以为向‘邵德平外甥J爆料的人吗?多半是。”阿涅说:“郡主说你妹妹不该回校,不一定出于恶意,也许单纯受不了你妹妹终日被人背后说闲话。她的跟班们很可能每天在她面前加油添酱地搬弄是非,假如她真的不如外表那般横蛮,心里一定很难受,明明同情你妹妹却又不能明言。”   阿恰拉动画面,发现接下来是最后一篇日记。   日期是五月四号,小雯自杀前一天。   2015/5/403:49陌生人你好,这或者是我跟你最后说的话了。   我太累了,不再想在他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了。   尤其是姊姊面前。   我知道,她也在装。   与其两个人辛苦地装下去,不如痛痛快快地结束,撕破那虚伪的脸孔更好?   我走后,姊姊一定能得到幸福的。   陌生人先生,我叫区雅雯,是之前令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女学生。   假如你不知道我是谁,只要上网搜查一下便会找到了。   我写上名字,不是要控诉什么,反正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我只希望,世上有一位陌生人,能听我诉苦,让我证明我曾经在这世上存在过。   哪怕你看到这段文字时,我已经不在了。   “你走了,我不可能得到幸福啊!”阿怡痛不欲生,对着手上的红色手机疾呼,可是这句话无法透过任何科技,传送到当天写下这段话的小雯的耳朵里。她不在乎阿涅像玩字谜般将部分句子抄写到遗书里,引杜紫渝误以为小雯说的“写上名字”是揭露对方,也不在乎是否有陌生人曾经读过妹妹充满悲情的日记,她只想让小雯知道,没有姊姊会因为妹妹自杀而获得幸福,小雯的死,只为她带来无穷的悲伤。   她不能否认那段日子每天都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每天都为小雯的事情发愁,但这些忧虑跟失去小雯的痛苦相比,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幸福——至少,她有,位值得让她担忧的亲人。   “阿涅……你一直知道这些小雯的日记?”阿怡咬着牙,按捺着心中的躁动,向阿涅问道。第一次到学校调查时,阿涅已经仔细检查了手机两天,换言之他很可能两个星期前已读过这些记事,纵使不知道文中所指的各同学是谁,他都已经知道小雯寻死的原因。   “嗯。”   “但你一直瞒着我?”阿恰语带愠怒,似乎快要爆发。   “你没问,我自然不会说。”阿涅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人总是盲目地追求r答案’,然而即使得到终极的解答,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问题’。区小姐,你一开始委托我的,是‘找出撰写及发布花生讨论区攻击你妹妹的文章的人,——你从来没有要求我调查‘杜紫渝的动机’或‘你妹妹自杀的原因’。”   “可、可是你明知道——”   “你想说我明知道这些文章对你很重要,我却不说吗?”阿涅没让阿怡发作,抢白说:“对啊。可是就算我‘知道’你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你妹妹的遗言,那也只是我的‘主观见解’,既然你没问,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去证明一件我没责任确认的事情?假如你渴求的是‘事实的全部’,你最初的委托内容便有所不同,然而你想要的所谓‘真相’,不过是用来满足你主观愿望的部分事实,那我当然没义务将一切告知。再者,你妹妹用这种方法记事,就是为了死后不让家人和朋友读到她的日记,我尊重你妹妹的意愿,你有什么不满?”   阿恰再次被阿涅的歪理压倒,无法反驳。   “我说啊,”阿涅继续说,“我已经好心给你一堆提示,让你能察觉妹妹生前的心情,假如你当时问我,我自然如实告知。我不是责怪过你对妹妹的交友关系一无所知吗?我不是问过你‘你认为真实的妹妹跟你心目中的妹妹是否相同,吗?但我的提示就像东风吹马耳,想来我真是愚蠢。现在我好歹告诉你了,你还要怪我没早点说出来?”   回想起之前阿涅的确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阿怡错愕之余,同时亦感到悔恨。虽然她无法完全认同阿涅的说法,但她了解到自己实在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无论在小雯生前,还是小雯死后,她都没真正正视妹妹的感受,没有真正探究妹妹的内心。   “我曾问过你妹妹有多少零用钱吧。”阿涅以平淡的语气说道。“当时我便知道,你和你妹妹虽然亲近,却互不了解对方的想法。”   “什么?”   “你妹妹每个星期只有三百块零用,扣掉交通费和午餐费后,剩下来的哪够今天一个中学生日常开支?你也很清楚近年物价暴升,以前二十多元可以买一个饭盒,今天三十块也不过只够你吃一碗阳春面。你以为你妹妹真的爱吃三明治当午饭吗?她不点最便宜的菜色,哪来闲钱跟国泰和丽丽到咖啡店喝下午茶?”   “小雯才不是个好高骛远的孩子!她才不会像那些贪图虚荣的小鬼,宁愿饿肚子也要买名牌手机……”阿怡抗议道。   “谁说什么名牌了?我说的是很寻常的中学生群体生活。朋友们约聚会,自己就算手头拮据,也会省吃俭用,顾虑朋友的心情,不想泼冷水。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她要加零用钱可以跟我说啊!”   “你妹妹除了在意朋友的心情外,还顾虑到家中的财务,所以她才不会向你讨钱。”阿涅像是嘲笑阿怡冥顽不灵,轻轻地哼了一声。“你家以前家计上有多大的困难你自己很清楚,不过你别以为你妹妹少不更事,她实在将一切看在眼里。就是知道母亲和姊姊辛苦,才会培养出这种勉强自己不‘拖累’他人的个性,而你这个愚昧的姊姊,又从来没体会妹妹的心意,将一切视作理所当然。”   “你、你这只是猜测……”   “对啊,只是猜测,但别忘了是你要我说出我没验证过的推论的。”阿涅板起脸孔,再说:“还有一世代的事也是,你妹妹大概也不是歌迷,纯粹是为了跟丽丽有共同话题,才让自己去听他们的歌曲。你为了找妹妹的手机,应该翻过她的所有物品,假如她真的是粉丝,至少会有,些精品或唱片,那后来我和丽丽谈起,世代时,你不会茫无头绪。我从这些蛛丝马迹推断你妹妹顾虑朋友,可不是空穴来风吧?”   阿怡回想起找寻手机时,书架上确实没有看到任何音乐杂志或唱片,完全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乐迷应有的样子。   “区小姐,”阿涅稍稍叹一口气,换回淡然的表情,“这样说可能惹你不高兴,但你跟我是同类。我们都钟爱孤独、享受孤独,相比起无聊的交际,我们更愿意将时间投放在我们认为‘必要’的事情上,就像你为了照顾家人放弃校园生活,宁愿花时间多看几本书而拒绝同事的邀约。我们可以无视世俗,我行我素。可是,你要知道你妹妹不是你,她会感受到朋虽压力,会在乎如何在群体里从俗地生存,模仿他人的样子,装作有共同兴趣。她大概也是因为这原因,才会答应跟国泰交往吧,没料到反而造成伤害了。”   “你说什么?”阿怡愣了愣。“你的意思是,她根本不喜欢国泰,却答应跟他交往?”   “今天大部分孩子被告白、决定交往,有多少个是两情相悦的?大都是觉得‘不讨厌’,抱着一试的态度。同学们都谈恋爱了?自己也姑且接受吧,这也是朋辈压力啊。尤其在你妹妹的情况,她可能想藉此机会改变一下……”   “什么‘小雯的情况’?”   阿涅摸了摸下巴,犹豫了数秒,再说:“以下说的只是忖测。你妹妹喜欢的大概另有其人。”   “谁?”   “她的手机里舍不得删除的同学合照只有一张,你认为还有谁?”   阿恰惊讶地瞪视着阿涅,结结巴巴地说:“舒、舒丽丽?小雯她喜、喜欢女孩子……J“将你妹妹说成同性恋未免有点武断,依我看,她可能正在迷惘着心里那份感情,到底是哪一种喜欢。不过假如这是事实的话,一切不是很合理吗?因为喜欢丽丽,于是投其所好一起迷乐团,不惜午饭省钱也要跟对方课后相聚,但同时知道二人不可能在一起,所以被国泰告白后,期望‘纠正’这份‘不正常’的心情而答应交往,结果没想到反而伤害了自己心爱的人,最后只能退出。”   阿怡感到血液冲脑,被这个假设弄得有点带眩。事实上,她不反对同性恋,假如小雯告诉她喜欢的是女孩子,她在惊讶过后也一样会接受?,令阿怡无法接受的是,她不知道小一IK有着这种烦恼,从没察觉妹妹需要一个能倾谈这种重要话题的对象。她猜想小雯可能因为在小怜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于是乐意和国泰合作惩戒杜紫渝,也可能察觉到丽丽平日在言谈中亮出恐同的姿态而自知感情无望。说不定那天小雯被骗到卡拉OK,就是被那个叫jason的学长趁虚而入,在苦无倾诉对象的情况下,被哄骗一起游玩,才险遭毒手。   “我……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姊姊……为了小雯,我牺性学业,就是希望她可以走一条平坦的前路……”   “你又来了。”阿涅露出不快的表情。“‘为了妹妹’?你有问过她的意愿吗?为了她牺牲自己,她会高兴吗?她会不会因为你的‘伟大情操’,背负太多期望而喘不过气?今天有不少人犯这种毛病,老是一厢情愿地自把自为,说穿了不过是无穷的控制欲,强加自己的标准在他人身上。你有没有想过,对你来说家人到底是什么?”   阿涅从阿恰手上取过小雯的手机,按了几下,说.?“你妹妹的手机里,跟同学的合照只有一张,但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合照。”   “啊!”   看到照片的阿怡不由得发出惊呼。那是一张自拍照,小雯的脸孔占了画面的左方,而右边刚从浴室出来、拿着毛巾正在擦头发的人,正是阿怡自己。阿恰身旁是正在准备晚饭的母亲,她们似乎正在谈话,没察觉小雯偷偷拍照。从家中的背景看来,阿怡估计这是小雯中一时,刚买手机不久后所拍的。照片里,小要露出得意的笑容,乍看会以为这笑容是出于偷拍成功的满足感,但阿怡此刻感受到小雯拍照时的真实心情——小雯露出笑容?是因为她记下了她所钟爱的家人的一刻?将这平常的生活光景化成影像,保留起来。   小雯珍视家人,即便是最平凡的日子、吃着最寒酸的饭菜,她也能由衷地高兴起来。   阿怡泪珠盈眶,心中满是疚悔。看过这张照片、读过小雯的脸书后,她不禁想到,对小雯来说自杀的决定也许跟自己放弃升学一样,纯粹是为了对方作出牺牲。阿恰一直觉得妹妹个性开朗,可是如今想来,也许那只是小雯为了给予母亲和姊姊温暖,刻意展现出来的模样。她更察觉到当初自己誓要找出kidkit727的真正原因——她固然痛恨那个躲在暗角煽动他人攻击小雯的卑鄙小人,但她心底更痛恨的,是自己。   她知道自己是妹妹最亲近的人,在小雯遇上这些困难时,自己却无法保护妹妹,甚至无法察觉小雯萌生自杀的念头。她辜负了母亲临终所托,她辜负了妹妹对自己的信赖。她一直在找借口,期望将小雯自杀的责任推诿到他人身上,可是她心底很清楚,追究责任不过是徒劳。煽动者要负责、网民要负责、小雯的同学要负责、学校要负责、社会要负责,但最需要负责的,是她这个失职的姊姊。   为了生计,阿怡忘掉了更重要的事。本来,赚钱只是手段,目的是支持家庭、让家人活得快乐。这个功利的社会却令人忘本,仿佛赚钱才是目的,于是人们成为金钱奴隶。人们忘记了,金钱的确在生活上很重要,但比它重要的事物,往往更不容失去。   雯雯是个纤细的孩子——阿怡想起母亲无心的一句话。因为纤细,所以更敏锐,善于理解他人却鲜少被人理解,不自觉地藏了一堆心事。小时候照顾妹妹的片段再次浮现,恍惚间,在昏暗的车厢里,年幼的小雯正站在阿怡跟前,噘着嘴、以小手抚摸着姊姊的脸庞。   “姊姊别哭。”   “il it■-   一喟喟---”   突兀的电子音刺穿阿怡的回忆,将她拉回现实。   阿涅回头望向工作台上另一台电脑,皱一下眉,再在键盘上按下几个按键。   “在这节骨眼上……”阿涅吐出半句话,再回头望向监视萤幕。杜紫渝离开了笔电镜头能拍摄的范围,而在窗外无人机的镜头里,她站在窗前,却因为背光的关系,阿涅和阿怡都看不清她的表情。   “怎么了?”阿恰问道。   “杜紫渝的大哥来到附近了,大概察觉到妹妹发生了什么事。哎,真敏锐。”阿涅指着电脑萤幕上一串数字。“他的手机进入了Stingray的拦截范围。”   阿涅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舞动,阿怡眼前的数个萤幕里,除了显示着杜紫渝房间的,通通变成广播道的街景。她不知道阿涅在附近部署了多少架无人机,也不知道部分画面是否来自屋宛的防盗镜头,但她只见画面不断切换着,而阿涅双眼在这些萤幕上来回游走,像在找寻什么。因为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多,街上甚为冷清,既没有路人?就连行驶中的车子也不多。   “这个。”阿涅突然说道,一号萤幕的画面同时锁定不动。画面中一辆计程车驶近,阿怡定睛一看,才发现画面右方正是杜紫渝寓所大厦的入口。计程车停下后,一道人影从车上奔出,即使画面不清晰,阿怡也认得那是杜紫渝的大哥。   “没时间了。”阿涅伸手移过麦克风,放到阿怡面则。“你要S的话,现在就要行动。”阿怡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瞪视阿涅,说:“你告诉我这一切,不是为了阻止我报复吗?”   “阻止?我为什么要阻止你?”阿涅视线仍放在数个萤幕上,头也不回地说:“你妹妹自杀的原因、她有什么隐情,都跟你这场复仇毫无关系。杜紫渝和她大哥有计划地蓄意煽动网民攻击你妹妹是事实,你妹妹因为收到杜紫渝的信、促成她当天自杀也是事实,你因为妹妹的死受到伤害亦是事实。既然他们心怀恶念,令你受到伤害,你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固然不会阻止。”   映着大厦入口的萤幕里,杜紫渝的大哥正跟大厦的警卫争执著.前者似乎要硬闯,后者正尝试拦阻。   “区小姐,我说你复仇是为了自己,可不是出于眨意,纯粹是阃明事实。”阿涅继续说:“我讨厌的是伪善者,对于出于一己私欲、为了满足自己而行事之人,我没有任何特殊感情。在你的委托上,我甚至认同你对杜紫渝的恨意,尤其她为了自保,当着我们面前说谎,然后又冷酷地烧掉假遗书,丝毫没有在乎她在你妹妹自杀一事上担当加害者身份。你要对她干什么,我毫无意见。再者,由始至终我只是你的复仇代理人,就像刀子不过是一件工具,如何运用、因为什么理由而使用,全由你决定。”   阿涅的话重燃阿恰心底的一丝恨意,可是此刻她无法下决定。她再次想起小雯自杀前收到的信件,那些恶毒的字句,就像令河堤崩溃的最后一滴水,既然如此,阿恰现在送上最后一根稻草,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萤幕上,杜紫渝的兄长推倒了费卫,冲进电梯,电梯关门前警卫仍没来得及爬起来。   阿恰抓住麦克风,手指放在按纽上。她望向二号萤幕,杜紫渝仍站在窗前,夏天的风令长发在脸前飘扬。阿怡仿佛感觉到杜紫渝的脆弱.知道自己只要轻轻一碰,对方就会像个搪瓷娃娃般从十楼掉到地面,摔得粉碎。站在窗前的杜紫渝也似是回应着阿怡的假想,双手按着窗缘,身子前后摇摆,就像要让凉风吹散自己的存在。   “电梯快到十楼了。”阿涅说。   阿怡紧盯着杜紫渝,心想说不定自己不按下按钮制造幻听.杜紫渝也会跳下去。瞧着弱不禁风的杜紫渝的身影,阿怡突然发现,窗前的杜紫渝比平日高大,窗缘差不多到她的大腿上。不,她没有长高,那是因为她站在躺椅上面——阿怡赫然明白。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阿怡按下麦克风的按钮,送上最后一句话。   “别干傻事!”   画面上的杜紫渝霍然止住身体的摇晃,讶异地环顾四方。不到十秒之后,她回头望向房门的方向,似乎听到从玄关传来的急速门铃声,以及兄长的叫喊。她连跑带爬地离开房间,消失于画面之外。   “嗨,你怎么搞反了?”阿涅对阿怡说道。   “……放弃……放弃就好……”阿怡手心冒汗,紧紧捏住麦克风,怔怔地看着萤幕里空无一人的房间,含糊不清地说道。   “中止计划?”   “嗯……我们收手吧……”   阿涅耸耸肩,伸手在键盘上按下消除入侵W5和手机证据的指令,遥控还原各个系统。刚才,阿怡在杜紫渝身上,看到小雯的影子。她猛然察觉到,纵使自己再恨一个人,她都无法眼巴巴的看着对方步小雯后尘,以这种形式迎向死亡。她回忆起当天小雯躺在血泊里的惨状,想起自己如何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即使那是仇人,她都无法让自己再次身处同样的环境里。阿怡终于听清楚来自心底的声音。   她知道,就算自己承受再悲惨的命运,将不幸加诸别人身上并不会为自己带来幸福,反而只会延续这份不幸,令仇恨以另一种形式残留在世上,啃蚀更多善良的灵魂,叫更多人感到悲伤。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   阿涅回收无人机的时候,阿恰在萤幕里瞥见杜紫渝兄妹的最后一幕,令她不由得想起《安娜.卡列尼娜》开首的著名句子。他俩跪坐在杜宅的玄关前,大门打开,二人拥抱着,杜紫渝身子不停颤抖,似在号泣。阿怡想到,假如那天自己提早十分钟回家,也许自己也会抱着小雯,跌坐在家门前大哭。在他们身上,阿怡看到小雯自杀当天的另一个可能性。   遗憾的是,这可能性只能出现在阿怡的思绪中。   “呜……”   阿恰坐在椅子上,开始流泪,不久从掉泪变成啜泣,再从抽泣变成嚎啕大哭。小雯过世后,阿恰每次哭泣多少也带着恨意,哪管是对煽动者的仇恨、对社会的愤怒,还是对命运不公的不忿;然而这一刻,她的泪水里只有伤悲,纯粹是因为失去小雯而哭,为了妹妹的不幸而哭。阿涅给她递过面纸,可是阿怡哭得太惨,几乎要从椅子掉下,阿涅免为其难蹲在对方身旁,让阿恰埋在自己的胸口痛哭。   纵使阿怡不情愿向阿涅示弱,纵使对方是自己打从心底讨厌的家伙,可是在这一刻,阿涅身上那件脏兮兮、绉巴巴的运动外套还是令阿怡感到安心。   也许,习惯孤独的人也有需要他人抚慰的一刻吧——良久,阿怡想到。   2014-05-18M期日   “渝,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讯息”   03:17   “但我要让你知道”   03:18   “我永远在你身旁?不会背叛你”   03:18   “就算与世界为敌我也不在乎”   03:19   1■所以,求求你不要再割腕”   03:19   1■不要死”   03:20   “我会分担你的痛苦。聆听你的倾诉”   03:20   “终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那个无情的男人”   03:20   **请你暂时忍耐一下”   03:21   “大哥永远爱你”   03:22   “就算与全世界为敌,我也爱你”   03:23   第九章   在GT Technology Ltd.的狭小办公室内,李世荣正紧张地搓着手,踱着方步。即使他知道身为老板应该在员工面前显出自信以稳定军心,骨子里他实在无法镇定下来。司徒玮即将再访公司,GT网的前途就系在这一场关键的简报上。然而,看到施仲南的样子,他就难以安心。李老阅不擅于观人,但就连他也看得出,这几天施仲南睡眠不足,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   “阿南,你还好吧?待会的简报你当主力,成败得失就看你……”李老板说。   “放心吧,我胸有成竹。”施仲南微微一笑。   虽然施仲南一脸自信,李老板仍不禁担忧事情能否顺利进行。他昨天听过施仲南的报告,对内容感到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那些“复归红利”、rG币权证j是什么意思,它们对网站营运又有何帮助。他好几次提出疑问,可是施仲南搬出更难懂的术语,似是疑非地证明这些点子能够吸引司徒玮,结果李老板只能放手让对方处理。这场报告中,阿豪几乎全程坐冷板凳,只在结末负责一段以用户角度操作G币交易的示范。   “喂,你真的0K吧?”在李老板问joanne有没有订好朗豪坊的高级餐厅,准备待会邀请司徒玮共进午餐时,阿豪悄悄地向施仲南问道。他看得出这几天对方因某些事情分了心,报告末段收尾的部分做得十分马虎。   “当然0K。”施仲南再次向阿豪保证。   “你最近心不在焉的,没事吧?”   “没,只是一些私事而已。”施仲南说:“放心,明天我们就会成为首家被SIQ入股的本地科技公司,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你该担心的是到时要接受一堆记者访问。”   “记者要访问也只是找李老板罢了,干我底事?”   “你是‘客户体验设计师’,记者们自然会请你聊几句嘛。”   施仲南笑着说,令阿豪不知道这是否玩笑话。纵使阿豪觉得施仲南精神不大好,但他也看得出对方眼神里的那团火焰。相比之下,李老板更无大将之风,阿豪想,假如现在来的不是司徒玮而是SIQ另一位干部,搞不好会以为施仲南才是老板。   “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拉开了最后一战的序幕。,oanne不敢怠慢,立即走到门口迎接客人,李老板也不管面子,一同前往。施仲南和阿豪从座位站起来,紧随其后。   “司徒先生!欢迎,欢迎。”   “Richard,不好意思啦,晚了点。刚才交通出了点状况……”   “不打紧,不打紧。”   李老板和司徒玮站着寒暄了两句,便邀请客人们进会议室。施仲南趁此时向Thomas和马仔打手势,示意他们一同出席会议。   “南哥,我们也要?”马仔紧张地问道。“我要干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准备……”   “你们只要坐着听报告就好。”施仲南说:“这样子才能显示我们公司上下一心,叫司徒玮留下好印象。”彡马仔和Thomas点点头。他们不知道,施仲南心里的另一番盘算。   接下来的报告,对象不止是司徒填,他更要Thomas和马仔在场,欣赏他的宏图大计---------   他决定发动兵变。   在会议室的电脑里,他已准备好第二份报告。他知道阿豪和李老板会因为内容有异而大感惊讶,但他们不会在司徒玮面前点破。只要自己拿到简报电脑的遥控器,李老板就无法阻止他这场革命。   会议室勉强容得下八个人,施仲南关门后,走到投射萤幕前,心情十分忐忑,但同时带着七分兴奋。他放眼扫过众人,感到各人的视线全投放在自己身上,尤其司徒玮更是认真地瞧著自己,似是等待他给予最终答案:“你准备打安全牌还是冒险挑战?”   然而,这时施仲南察觉到一点异样。他望向司徒玮身后。   “啊,忘了说,”司徒玮仿佛注意到他的视线,扭头向身后瞄了一眼,再环视众人,“Doris临时请假,这是我另一位助理,Rachel。”   施仲南向站在司徒玮身后的Rachel点点头,对方也稍微颔首示意。施仲南对Doris今天缺席有点失望,虽然这位Rachel外表尚可,但跟Doris那种混血美女相比,明显输上一截,而且乍看之下,这位助理也不如Doris精明干练,神态略带呆滞,有点难想像到对方能担任司徒玮的二号副手。   施仲南不知道的是,对方此刻跟他一样,心里满是疑问。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多了一个叫“Rachd”的洋名,更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锴家伙以“司徒先生”来称呼坐在自己前方的男人。   对她来说,这个男人就只有“阿涅”这一个名字嘛。   。   那天晚上,当阿怡决定放弃向杜紫渝复仇后,她从广播道回到乐华村已接近凌晨三点。   阿涅没有狠心地要她自己回家,在回收所有设备、还原所有系统之后,他开车送阿怡回去。一路上二人没有对话,阿怡亦无法从阿涅的表情上看出到底他是否不高兴——毕竟多天的部署,就在阿怡一声令下完全中止。   “你……认为我应该贯彻报复行动吗?”下车前,坐在助手席的阿怡问道。   “区小姐,我说过我只是代理人,纯粹是一件工具,如何用只看你决定,我没有意见。”阿涅将手臂架在方向盘上,“况且,我没说过我不会收费。你欠我五十万。”   虽然是意料中事,阿怡仍因此感到心里一沉。   “别奢望我会因为行动中止就给你打折。”阿怡正想开口,阿涅却抢先说道。“也别想逃避责任,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有办法找到你。”   “我才不会逃……”   “我姑且相信你。”阿涅直视着阿怡双眼。“假如你觉得生无可恋,准备一死了之,也请你在还债后才自杀,别要我和鸭记替你打白工,我会准备好你能应付的‘方案’。后天七月七号星期二你不用上班,那天早上十点到我家,我再跟你算帐。”   阿涅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害阿怡心里起了个疙瘩。她想她不能怨人,毕竟当初被仇恨蒙蔽,承诺交易的人是自己。事实上,从阿恰放弃报复的一刻开始,她已有种置生死于度外的觉悟--家人都不在了,孑然一身的她已失去人生意义。假如阿涅要她卖身从事特种行业还债,   她也只能认命。她唯一希望的是阿涅不会要她割一个肾出来,要割就干脆割雨个一她可不愿意拖着残躯、生不如死的过活。   “明白了。”阿怡无奈地回答。   阿恰下车后,阿涅透过车窗叫住她。   “我不会少收半块钱,不过今晚的行动以这种形式告终,实在有够扫兴。我会免费让你参与第二波行动,但这次可不由你作决定。”   “等、等等!”   阿涅话毕便开车离去,留下阿怡伫立原地。刚才阿涅说话时,表情跟在天景酒店怂恿阿怡交易时一模一样,眼神流露着异常的光芒。阿怡已经不想再插手干涉杜紫渝兄妹的生活,但她从阿涅的神态看到他似乎另有打算。   星期二早上,阿恰遵循阿涅吩咐,再次来到第二街一百五十一号外面。她犹豫地踏上楼梯,走到六楼后,正要按下门铃时大门却率先打开,门后是依然穿着红色外套、七分裤和拖鞋的阿涅。阿怡猜,他一定是用什么“魔鬼鱼”探测到她的手机讯号,知道她来到附近。   “你满准时嘛。”阿涅边说边打开钢闸。   “阿涅,”阿恰没回应对方,因为她更在意上次告别时阿涅说的“第二波行动”。“杜紫渝的事情就算数吧,我不想对她……嗯?”   阿怡没把话说完,是因为阿涅没有让她走进屋里,反而自己走出昏暗的梯间,关上大门和钢闻。   “我们要去哪儿吗?”阿恰问。   “嗯。”阿涅推了挡在门外的阿怡一下,说:“楼梯狭窄,你别挡路。”   阿怡无奈地走下楼梯,不知道阿涅葫芦里卖什么药。当她经过五楼,往下再走几级时,却听到阿涅在身后叫住她。   “这儿。”   阿怡回头一看,发现阿涅正掏出钥匙,打开五楼房子的大门。五楼的单位外面跟阿涅六楼的差不多,一样有一道钢閛,闸后有一扇木门,不过款色不同之余,感觉上更陈旧,木门外有贴过挥春的痕迹,红色的纸屑仍黏在白色的门板上。   “嗅?这单位也是你的?”阿怡诧异地问。   “这整栋唐楼也是我的。”阿涅漫不经意地回答。   阿恰暗吃一惊,心想难怪每次到访也没碰过其他住客,毕竟在房价失控飙涨的今天,再小的地皮也能建成有名无实的蚊型豪宅,一般业主才不会任由房子空置,老早将这破落残旧的唐楼卖给发展商重建了。当阿涅打开大门,亮着电灯的瞬间,阿怡更感惊讶——眼前是一个简朴时尚的小客厅,纵然家俱只有一张米色沙发和一个茶几,配色和墙纸以及木地板却十分搭调,更重要的是客厅中没有任何杂物,一尘不染,跟楼上的单位有天壤之别。阿怡环顾客厅四周,没看到窗子,天花板上安装了像办公室的日光灯和中央空调系统的出风口。玄关以外的三面墙上各有一扇门,事实上,阿恰觉得比起客厅,这空间更像医务所的候诊室。   当阿怡想着其中一扇门后会不会是手术室,她是不是要割什么器官出来还债时,阿涅带她走进右边的房间。门后的房间比客厅大一倍,同样没有窗户,但家俱较多,有一张沙发、一张长长的梳妆台、数张椅子以及一个偌大的壁橱,房间角落还有一道打开了的玻璃门,阿恰瞄到门后是一个小浴室。阿涅拉开壁橱其中一扇门,里面挂着十多二十套女装衣服,衣服下方就有一排排抽屉,最下方还排着一双双高跟鞋。   “这件……唔,腿短,还是算了。”阿涅抽出一件白色女装衬衫、一件炭灰色外套和一条黑色及膝裙,回头瞧了阿怡一眼,再扭扭头放回裙子,改拿旁边一条黑色长裤。“你穿几号鞋?”   “嗅?三、三十八。”阿恰搞不懂情况,只好如实作答。   “欧洲码三十八吗……即是英国码五号或五号半。”阿涅弯腰,提起两双黑色的高跟鞋。“你看看哪一双较合就穿哪双。”   阿涅将衣服和鞋子塞到一脸迷惘的阿恰手上,再指了指梳妆台,说:“好好化个妆,整理一下头发。我十五分钟后回来。”   “等、等等!”阿怡叫住正准备离开的阿涅,吞吞吐吐地问:“这、这是什么意思?我……我要卖身下海吗?”   阿涅愣了愣,再爆出笑声。“我呸,你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材没身材,要你赚皮肉钱来还我五十万?恐怕我等三十年也没收到!更何况哪种特殊行业会在早上十点营业的?哪来客人?”   “可能是拍A、AV……”阿怡记得图书馆里就有好几本探讨日本色情电影行业生态的书本。   “区小姐,”阿涅掩面失笑,“这儿是香港又不是东京。假如我现在是要你去拍小电影,你认为我不会要你将身上那些在女人街卖一百元四件的廉价内衣,换成抽屉里的高档货吗?”   阿怡觉得这句话好像有点道理,但在她想再提出反论时,阿涅已离开房间。无计可施之下,阿怡只好换上阿涅给她的衣服,坐在梳妆台前化妆。衣服大致上合身,她不由得猜想阿涅是不是经常打量她的身材,所以能够拿出符合她的尺码的衣服。她拉开抽屉,发现里面的化妆品种类繁多,光是唇彩便有四十多款,粉饼也有五、六个。因为平日她都只涂一点口红便上班,面对这大量工具,阿怡只能搔搔头发,硬着头皮刷上腮红。她完全不知道该化什么妆才跟身上的套装合衬。   十五分钟后,阿恰身后的房门打开,她正想抱怨阿涅强人所难要她化妆整理头发,却赫然看到进来的是一个陌生人。对方穿着一袭海军蓝色西装、红色领带,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十分气派。   “你是……”   “老天!你这是哪门子的化妆?猴子屁股吗?”   对方出声后,阿怡才惊觉面前这西装笔挺、仪容讲究的男人就是阿涅。阿涅刮干净了胡碴,用发胶梳理好头发,换掉那身地痞衣服,外表上判若两人。   “阿、阿涅?”阿怡只能瞠目结舌地吐出对方的名字。   “不是我还有谁啊?”阿涅皱皱眉,就像对阿恰大一小怪的态度感到可笑。而阿怡从对方说话谈吐,确认这的确是阿涅。虽然有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她没料到衣服和打扮会让人的观感相差如此巨大,不过她回想起数天前阿涅在她面前乔装成老头,假如她没有看到换装过程,她大概也会因为那落差而大吃一惊。   “你……”   “你先给我坐下,这妆会露馅啦。”阿涅按着阿怡肩膀,着她坐回化妆台前的椅子,自己再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   “别动。”阿涅从抽屉取出,片卸妆棉,伸手抹掉阿恰脸上那过火的腮红。阿怡看着凑近面前、毫不邋遢的阿涅,感到三分别扭、三分腼腆,还有四分不明所以。   “你、你连替女生化妆都懂?”阿怡的脸孔被阿涅扶住,口齿不清地说。   “不算懂,但至少比你这个男人婆强。”   阿涅的尖酸语气令阿怡稍稍感到心安,毕竟外表不一样,骨子里仍是她认识的那个阿涅。   “闭上眼。”阿涅取过眼影盒和刷子,替阿恰刷上浅棕色眼影,然后掏出眼线笔,按着眼皮画上上下眼线。用睫毛夹和睫毛膏整理过后,阿涅取过腮红,重新替阿怡刷上,再取出一瓶唇彩,简单的为嘴唇作最后的修饰。   “头发没救的啦,幸好你头发不长,随便弄一下也不算太难看,勉强过关吧。”阿涅伸手拨弄一下阿恰的头发,再将桌上的化妆品放回抽屉。阿怡回头望向镜子,不由得惊呼一声——镜中的自己,犹如一位在中环上班的行政人员,脸上的化妆不但让她看起来漂亮,更重要的是令她显出一份自信。   “别顾着照镜,自恋狂。”阿涅走到房门前,示意阿怡跟着她。“你原来的衣服、手袋全留在这儿就好,什么都不用带。”   每次听到阿涅刻薄的话,阿怡都好想吐槽,可是目前的状况实在太意外,她仍无法正常地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换衣服?阿涅为什么乔装?他们要去哪里了?   回到客厅,阿涅没往玄关走过去,反而走到沙发后的那扇门。他打开后,阿怡越过他的肩膀看到那边通往另一道狭窄的楼梯。他们走到梯间,阿涅带上门,再指了指向下的梯级。   “这儿是……”   “后门。”   二人走到一楼,打开一扇厚重的钢门后,阿怡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小巷,她回望左右两端,小巷一边是密封的石墙,另一端有一道关上的蓝色钢闸。她抬头一看,虽然勉强看到天空,身前身后却是大厦,她猜这应该是大楼与大楼之间的狭缝。阿涅走到小巷右方,打开墙上的另一扇门,阿恰跟他走进一条通道,只见环境跟方才不一样,灯管明亮,通道的墙壁很干净,感觉上经常打理。拐过一个弯角后,阿恰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是跟第二街相邻、水街一栋大型住宅大厦的停车场。   阿怡倏然想到,难怪当初自己老是无法堵住阿涅。一个月前,她为了求阿涅接受委托,每天都在第二街等候对方,然而阿涅居住的唐楼有第二道樱梯和后门,他自然可以瞒过自己进出。人家说“狡兔三窟”,阿怡猜说不定阿涅家里还有第三条通往外面的秘密通道。   “抱歉让你久等啦,都是这家伙的缘故。”   阿涅走近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站在车旁的正是鸭记。鸭记今天的打扮同样教阿怡意外,因为对方穿上了黑西装,戴手套,就像替有钱人开车的职业司机的模样。   鸭记没有回答阿涅,只是微微点头,坐进驾驶席。   阿涅坐上后座,阿怡却愣在车旁,不知道该坐在鸭记旁边的副驾驶座还是阿涅身旁。   “你还呆在外面干啥?放聪明点好不好?”阿涅探头示意,叫阿怡坐进后座。阿怡只好依对方所说,怀着满腹疑惑走进车厢。阿怡关上车门后,鸭记便开车,随即离开大厦停车场,往西区海底隧道出发。   “我、我们现在去哪里?要做什么?”阿怡问道。   “冷静一点。”阿涅跷着二郎腿,懒洋洋地倚在座位上,加上一身西服,看起来倒像个阔少。“我上次不就告诉过你吗?让你参与行动嘛。”   “啊!”阿恰恍然大悟。她猛然理解,他们的打扮是为了瞒骗他人,执行某项计划。   “阿涅,我就想告诉你,我不想参……这是?”阿怡正想向阿涅说明意向,阿涅却递过一台平板电脑,塞进阿恰手中?画面上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半身照。   “这次行动的目标人物。”阿涅漫不经心地说:“他叫施仲南。”   “他跟杜紫渝有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   “咦?”阿恰愣住,一面不解地瞧着阿涅。   阿涅取过平板,一边按一边说:“我只是出于好管闲事的心态决定要整治这家伙,今天本来打算单独行动,不过前天对杜紫渝的计划这样子结束,我想你也有种‘不完全燃烧’的感觉吧。说到底,让我发现这厮的人是你,加上他和你尚算有多少瓜葛,我就姑且让你参观一下。”   阿怡有听没有懂,正想追问,阿涅却将平板放回阿怡手上。萤幕显示出一个分割成四份的监视影片画面,阿怡对它有点印象。   “啊!这是之前我们搜寻利用地铁站wm站台寄信给小雯的人时,你在电脑看的那段影片嘛!”阿恰记得很清楚,那天她还替阿涅打扫和泡茶,对方回到办公桌后打开电脑,其中一个萤幕就是显示着这个挤满人的月台。   “你留意左上角那一格。”   左上角的画面里,下方写着“3”和“4”两个阿拉伯数字,而中央正映照着乘客上下车的情况。阿怡留意到其中一扇门有点异样,几个乘客下车时都回头望向车厢,有人更掏出手机往车厢里拍摄,只有一个男人例外,头也不回地步往手扶梯的方向。她仔细一看,发现这个男人跟阿涅刚才给她看的照片似乎是同一人。   “这是那个施什么南?”阿怡指着萤幕问。   “对。”   “那又如何了?”   阿涅伸手在画面上滑动,萤幕里的人物和列车像快镜般跳过,不一会,影片速度随着阿涅放手回复正常。   “现在你看看左下角的那一格。”   阿怡低头一看,不知道该留意什么,正想着是否该找寻杜紫渝的身影时,却看到施仲南再次出现在月台上,站在一根柱子旁边候车。   “你要我留意这个男人?他回到月台了?”   “很好,你还有丁点观察力。”阿涅以嘲弄的口吻说。“他下车后没有离站,也没有转乘东铁线,只在站里绕一圈,便回到月台上等车。期间他没有跟任何人接触,所以不是什么约了朋友碰面交收物件之类,也没有使用站内的洗手间,我再三检查过那段时间的所有站内影片,确定上述事实无误,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溜达。最后我从他再上车的班次追踪到,知道他在钻石山站下车,确认拍到他离站的监视影片,再从八达通纪录查出他的身份——就像你上次所说,我可以从车站影片和离站纪录找出一个人的资料,但前提是我必须锁定某人,而不是大海捞针般在数千个乘客中找出某个正在滑手机的家伙。”   “他回到月台又如何了?杜紫渝寄信给小雯时他是证人吗?但现在再看这影片也——”   阿怡突然止住说话,视线聚焦在影片的背景上,因为她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香港铁路各站的月台都以不同的颜色做为主调,方便乘客辨认,减少下错站的机会,画面里的月台柱子是天蓝色的,但阿涅说过,杜紫渝寄信给小雯,是在油麻地站、旺角站和太子站——它们的颜色分别是灰白色、红色和紫色。天蓝色的车站,是九龙塘。   九龙塘站跟杜紫渝无关,但跟小雯有关。   阿怡赫然望向右下角标示着影片时间和日期的数字。她因为自己大意没看到这么明显的线索而懊恼,同时也因为隐约察觉到阿涅暗示的事实而吃惊。右下角所标示的日期,是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七号,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二分。   这是小雯被猥亵侵犯的日子。   阿涅从阿怡的表情看出对方已察觉到事实,于是再伸手拉动画面,让影片倒回数分钟。就在施仲南下车不久,阿恰看到穿校服的小雯在一个中年妇人搀扶下离开车厢,之后是被一个魁梧男性架着下车的邵德平。   “简单的智力问题——”阿涅微笑着说:“在发生事端的车厢里,会装作漠不关心,尽快开溜,避过风头后回到同一个月台登上晚几班列车的人,最大可能是谁?”   “真、真正的色狼?”阿怡交替看着平板和阿涅,呆然地答道。   “难得你这次答得毫不含糊。”   “所以邵德平是无辜的?”   “可以这么说。”   “但他认罪了啊?”   “所以他的律师Martin Mak是个庸碌的家伙。”阿涅嗤笑一声。“明明手上拿了一堆好牌却不懂打,为了避免麻烦劝被告接受认罪协议,这种人根本不配称为律师,该叫做讼棍。”“什么好牌?”   “不就是花生讨论区那篇文章的内容嘛,虽然邵德平形迹可疑,例如当场想逃跑,但说是因为胆小而做出的错误决定也一样合理。”   “可是根据证人供词,他当场说过‘只是不小心碰到小雯’,这不正好承认他做过吗?”阿怡无法接受阿涅的说法,毕竟她一直认定邵德平就是令妹妹受苦的坏蛋。   “我就说那律师无能。你当初拿给我的资料里,包括你妹妹的口供,当中就有合理答案——你妹妹指有人摸了她的屁股一下,她以为对方不小心碰到,但隔了一阵子,那只手开始肆意地抓她的屁股,还猖狂地掀她的裙子。为什么曾察和律师都没有质疑过,一开始那只手的主人和之后那个乱摸的色狼不是同一人?在挤沙丁鱼似的车卡里,根本无法确认嘛。假如辩方提出这点,在疑点利益归于被告的条件下,邵德平肯定获判无罪。”   阿怡讶异地瞧着阿涅。“所以邵德平真的是不小心摸到小雯一下,然后因为另一人碰巧接续犯案,令邵德平背了黑锅?”   “不一定是‘碰巧’,可能邵德平不小心摸到你妹妹时,站在身旁的施仲南察觉到你妹妹的反应,才会起色心。”阿涅耸耸肩。“说碰巧的,大概是当天他们都穿着颜色差不多的衣服,令那个大妈错认了手的主人,而邵德平又愚锰地以为对方指责自己之前不小心碰到你妹妹的屁股一下,跟对方开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替施仲南送上完美的掩护。结果一方认定对方是色魔,另一方认定自己被诬告,真正的犯人却大模厮样离开现场。”   “但、但你这说法只是猜测吧?”   “对,当然只是推论?”阿涅取过平板,“所以我另找佐证了。”   阿涅打开了另一段影片,将平板递过去,让阿怡看到萤幕。画面里是寻常的地铁车厢风景,镜头跟一般人视线高度差不多,拍摄到一众挤在车厢里抓住扶手和铁柱的乘客,以及在他们身后坐在座位上正在打瞌睡或滑手机的人。靠近镜头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性,他一手扶著柱子,另一手似乎也在滑手机,只是画面拍不到。阿怡正想问阿涅这家伙又有什么关系时,她才发现自己的焦点弄错了——在画面右方稍远、靠近车门的位置,她看到那个姓施的男人,他正抬头看着车厢另一端的电子告示牌?,而更叫她惊诧的是夹在施仲南和车门之间有一个穿校服的女学生,看样子只有十三、四岁。那孩子的表情困窘,脸孔朝向车厢外,施仲南的右手正紧贴着她的屁股,有所动作。   “他、他的手……”阿怡瞪着平板,不由得吐出一句。   “鸭记跟踪他半个月,”阿涅指了指正在开车的鸭记,“结果发现这家伙是个惯犯,每隔几天便会下手,猎物都是这年纪的女学生。他还会提早上下班,配合学生上学和下课的时间,选最挤的车卡来‘打猎’。我不想称赞他,但他的观察力真的满优秀,选上的女生都会哑忍他的侵犯,而且他似乎能够察觉到旁人的视线,稍有风吹草动便住手,所以一直没有被抓——去年你妹妹一役,大概是他少有的大意吧,不过他仍能全身而退。鸭记要用这个特制的家伙,才成功拍到罪证啦。”   阿涅拿出一副粗框眼镜。阿怡看到眼镜脚上有一个小圆孔,似乎是针孔镜头。跟一般偷拍用的眼镜不同,这个的镜头跟眼镜镜片的方向成九十度,能拍到佩戴者左右两边的影像。   阿怡将视线放回平板上,发现接下来还有第二条、第三条片段,拍摄手法差不多,内容亦几乎一样,只是受害者换了人。   “为什么你没有当场阻止他啊!”看到施仲南伸手潜进一个女生的裙子里的画面时,阿怡对鸭记吼道。她在这些少女的脸上,看到小雯当天受过的苦,不其然同情她们起来。   “因为他做事有分寸,不像你。”阿涅插嘴说。“光逮到这混蛋在地铁使咸猪手不是我的目的。”   “目的?你们——”   “啊,先别说,我们差不多到了。”阿涅望向街上。车子刚驶经旺角登打士街,差不多到GT网所在的惠富商业中心附近。从西营盘到旺角,使用西隧的话,只要约十分钟的车程。   “到了?啊,你还没告诉我我要干什么!”阿恰紧张地问。“你要对这个施仲南做什么吗?”   “你真多问题。”阿涅皱皱眉,瞪了阿怡一眼。“总之待会你跟着我,别说话,我会负责一切交谈,你只要站在我身后,当自己是我的助手便成。你今天只负责‘看’就好。”   车子停在山东街,二人下车后,鸭记便开车离去。阿怡跟着阿涅走进一栋商业大厦,乘电梯到十五楼,期间一直在意自己的外表、走路的姿势会不会露馅。   “记住,别说话喔。”电梯门打开前,阿涅再说道。阿怡从他的表情看到一丝笑意,感觉上,阿浬就像准备上台表演的演员一样。   “司徒先生!欢迎,欢迎。”   “Richard,不好意思啦,晚了点。刚才交通出了点状况……”   阿怡对阿涅的语调感到吃惊,但只能忍住。阿涅装出一种特殊口音,有点外国人说粤语的味道,但又不至于太夸张。那丁点的不自然令阿怡差点怀疑面前的人是否阿涅本人,毕竟从外表到谈吐都和他认识的阿涅不一样。   这家伙不是个演员,是个骗子——阿恰想起方才的心里话。   她随着阿涅走进那间小小的会议室时,看到那个姓施的男人——他正和另外两个职员说话,似乎在示意他们一同开会。   在目睹施仲南真人的瞬间,阿怡有种面熟的错觉。她知道她刚看过照片和影片,自然会认得对方,可是她觉得自己好像还在某处见过对方。因为这种奇异的感觉,阿怡几乎忘掉对这色狼的恨意——发生在小雯身上种种坏事的起因,追本溯源,正是来自这人渣的一己私欲。   “Doris临时请假,这是我另一位助理,Rachel。”   在会议室里,施仲南对阿怡行注目礼时,阿涅替阿怡解围。因为阿涅没告诉她这回用什么假名,所以她对“司徒先生”的称呼感到别扭,也对这个临时掰出来的“Rachel j觉得莫名其妙。她不知道阿涅取这名字有什么含义,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记得她现在叫Rachel,否则他人叫唤自己时,她反应不过来就有麻烦。   “嗯,我们开始吧。”施仲南站在投射萤幕前,展现出自信的笑容,按下遥控器的按钮。八十吋的投射萤幕上,亮出“GT Technologies Ltd.”的字样,下方写着施仲南的英文名字“Charles sze”以及职衔。这份简报应用了企业家盖伊?川崎的5/20/30黄金法则,即是以内容有十页'报告不超过二十分钟、字体尺寸为三十点来进行简报。“我叫Charles,是GT Technologies的技术总监。今天由我负责向司徒先生说明敝公司的计划、发展以及能为SIQ带来利润的理由。”   施仲南按了一下按钮,换上下一张投影片。李老板和阿豪看到后,不由得心头一震,因为这页的内容跟他们昨天看过的不同。之前他们看到的,是一句口号“We Trade more than Gossips”——“我们买卖的不止于八卦消息”——然后施仲南再讲解如何导入新的虚拟货币交易方法,制造财富;然而现在他们看到的,是“The Revolution of News”。   “‘新闻的革命’。”施仲南说:“上个月司徒先生到访,已听过GT网的基本营运模式、盈利方法,今天我便会进一步说明敝公司的未来发展,以及如何落实这些改革。”   施仲南看到李老板紧张地跟阿豪耳语,阿豪却摇头表示不知情。他知道自己这一着会令李老阅吃惊,但他更肯定对方不会打断自己——这场简报,可不容许半点瑕疵,身为老板此刻打岔,只会令人留下坏印象。   接下来的投影片,施仲南开始叙述GT网的潜力与新闻工业的关系,大部分都是上星期从“司徒先生”听来的,但加上这几天在家中钻研,说起来也头头是道。为了展示自己不是只懂鹦鹉学舌,施仲南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外国的资料,分析本地网络媒体的发展状况,雕琢简报的内容。他每晚睡不到四个钟头,上班时自然精神不足。   听着施仲南的报告,阿怡始终搞不懂阿涅的用意。她多少理解这家叫G什么的公司是香港某网站的经营者,他们以为阿涅是什么投资公司的要员,正向他推销,说他们的网站将会取代传统的新闻媒体,希望吸引资金;可是,她仍无法明白阿涅到底有什么目的,乍看之下,这不过是一场很正常的商业会议。   然而这场“正常”的会议在施仲南再次按下按钮后骤然变得“异常”。   “GT网本身已具备新闻网站的特质,以这一篇消息做为例子……咦?”   施仲南准备的下一张投影片,本来是一幅从GT网撷取的萤幕快照,可是这刻用作展示投影片的软体整个关掉,切换到一个浏览器上,显示着GT网的介面。李老板和参与会议的成员都以为这是施仲南安排的简报程序之一,但他们看清楚网页内容后,却不由得愣住。这篇阅览费用为“G币o元”的消息,标题写着“【有片有图】稚嫩学生妹开发技巧”,而在标题下方,正以马仔刚开发完成、仍在进行测试中的串流外挂程式播放着一段影片。   “那、那是南哥你?”马仔盯着萤幕,不自觉地将心底话说出口。   影片中,站在地铁车厢中的施仲南紧贴着一位少女,右手不断搓揉对方的臀部。这正是阿恰刚才在车上看过的首段影片,只是女孩的脸上打了马赛克。   施仲南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连忙再按遥控器,可是影片仍继续播放。施仲南猥亵少女的影像持续了约十秒,便换成另一段,内容一样是阿怡刚才看过的、施仲南侵袭另一位女孩子的经过。   “这、这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施仲南慌张地说,再转身抽出投射萤幕旁一个架子上的键盘,焦急地按下几个按键,只是影片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按了几下电脑的开关,可是那个轻触式按钮没有反应,他心里就不住咒骂着今天的电脑仪器都采用电子感应按钮,不像以前的以物理形式断电。手忙脚乱中,他想拔掉电脑的电源线,可是会议室的插座埋在架子之后,除非拉开木架,否则他的手根本枢不到。   “我、我、我可以解释,这影片里的不是我……”施仲南张皇失措,说话失去逻辑。在场众人都想,假如片中人不是他,他又可以解释什么?   阿怡偷瞄了阿涅一眼,看到他同样装出讶异的表情,只是她察觉到他的眼神里有一丝笑意。当然,就算她看不到这丝笑意,她也很清楚这是阿涅暗中搞鬼,用某种方法骇进这公司的电脑里,令影片曝光。这影片经过剪辑,刚才阿怡在车上看时,每段也有接近一分钟,但现在却将各段最“精粹”的部分浓缩成约三十秒。影片停止时,施仲南的手指仍不断地按遥控器上的按纽,他用力之大,令按钮发出“咔、咔、咔”的响亮声音。   “Charles,你跟我们开玩笑——”即使李老板不愿意开口,身为“执行长”的他也明白此刻必须解决麻烦。然而他的话没法说完,随着施仲南按下按键的声音,画面切换成那篇消息的第二页。   “啊丄   吐出惊呼的,是阿恰。虽然她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要保持沉默,可是看到投射萤幕上的照片,她本能地喊叫了出来。幸运的是,其他人不知道她高呼的理由,因为他们都被眼前的影像吓一跳,以为司徒玮的二号副手跟他们一样因为照片内容而吃惊。   那是一张没照到脸孔、裸露胸部的女生的照片。女生左边胸部旁边,有一个男人将脸孔凑近,伸出舌头作势要舔。这是阿怡曾在花生讨论区的成人版看过的那张照片,只是如今马赛克不是打在男人的脸上,而是遮盖着女生的乳房——照片里那个没穿衣服、丑态毕露的胖子,   正是眼前的施仲南。阿怡终于理解,为什么刚才对这个既矮且胖的施仲南有印象,她认得的是那张恶心的嘴唇和浑圆的下巴。   阿怡将视线移到照片下方,看到一段文字的开头??   这是我萨德侯爵的奴隶三号,十五岁,稍嫌熟了一点施仲南脸色苍白,惊惧地瞧着坐在会议桌后的各人,他的样子跟营幕上那下流的笑脸形成强烈对比,阿怡不禁觉得这景象荒谬得有点滑稽。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气氛掉到冰点以下,阿豪和Thomas面面相觑,joanne鄙夷地斜视着施仲南,马仔紧张地望向老板,而刚才想开口打圆场的李世荣,此刻也只能呆住,任由这怪异的沉默持续。   “Richard,这是什么?”阿涅以“司徒玮”的语气问道。   “我……我不知道。Charles,这是什么?”李老板无奈地将问题丢给施仲南。   “这、这……”   “虽然成人网站是门赚钱生意,但SIQ没有打算染指啊。”阿涅叹一口气,再对施仲南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你不小心将个人癖好放进报告,还是有人设计陷害,但无论是哪一种理由,也说明你能力不足。阿南,你这样子叫我如何信任你?叫我如何说服我的同事任命j个有异常性癖好的人当执行长?”   “执行长?”李老阅转头望向阿涅,一脸错愕。“任命执行长?”   “Richard,那件事你别过问,反正不可能发生了。你真的要问便问阿南吧?”阿涅摇头苦笑,说:“看来今天这场简报已经不能继续,很可惜我明天便要回国,无法亲自听取你们第三场简报……我会吩咐下属跟进,之后再和你联络。”   阿涅从座位站起,跟呆若木鸡的李老板握手后,转身往会议室的门走过去。临离开前?他回头对施仲南说:“阿南,好自为之。”   李老板正想挽留“司徒玮”和“Rachel”,尝试扳回一城,却因为刚才一句话怔住,没有追上去,反而回望仍呆立着的施仲南。   “为什么司徒玮知道你叫‘阿南’?”在阿怡跟随阿涅离开办公室时,她听到在会议室里传出李老板质问施仲南的声音。   二人回到大街,阿怡发觉鸭记已经将车子开到商业中心门前,她和阿涅甫钻进车子,鸭记便开车离开。   “那个Richard脑筋真不灵光,我要说三次‘阿南’,他才察觉我和施仲南曾私下会面的事实。”阿涅一边解下领带一边说。从他的样子,阿怡看出他应该对这身打扮没有好感,恨不得早点穿回悠闲的运动外套和七分裤。   “原来施仲南就是在花生讨论区贴援交裸照的人吗?”阿怡劈头问道。   阿涅眯起双眼鳅住阿怡,思考了两秒再露出明白对方发问背后原因的表情。“你竟然这么有毅力,将我那时候给你的网页名单全看了?”   “嗯,我还以为那是你为了戏弄我,特意加入成人版的连结……”   “你又来了,‘自以为是的猪’。”阿涅嘲笑道。“我哪来这种闲工夫?我只是将跟调查相关的网页连结放在同一个资料夹,才会让你看到。反正我本来没预计你会接触这边的案子,那些连结给你看也没关系。”   “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布局令施仲南在同事面前出丑、揭发他恶行吗?”   “差不多。”   “这就是你刚才说鸭记没在地铁当场阻止那色狼的原因吗?”阿怡有点不服气,她不理解为什么这种惩戒比及时拯救那些女孩更重要。   “区小姐,我问你,”阿涅没有被阿怡激怒,缓缓地说:“你认为鸭记当场阻止的话,施仲南会有什么后果?”   “当然会被送上医察局啊!”   “假如你是检察官,你认为该以什么罪状起状施仲南?”   “‘猥亵侵犯’吧?”阿恰记得,邵德平的罪名大概是这种名称,那施仲南的应该也差不多。   “对,然后他会在法庭认罪,表露悔意,刑期递减三分之一,因为案情轻微,顶多关一到两个月,甚至说不定缓刑或守行为了事。”阿涅面露不悦,说:“这样子他便逃掉他应受的惩罚。”   “应受的惩罚?”   “施仲南真正的罪名是‘以威胁促致他人作非法的性行为’,加上受害者未成年,量刑起点该在监禁四至五年吧。”   阿恰讶异地瞧着阿涅。   “威、威胁?”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从地铁站的影片和八达通纪录找出施仲南这个家伙吧。”阿涅边将眼镜除下边说。“当时我只以为他是令邵德平蒙冤、猥亵侵犯你妹妹的真犯人,不过因为他冷静熟练的行动令我产生好奇心,想知道他是不是惯犯。你每天在我家附近守候、要我接受委托时,我去调查了这家伙,骇进他的电脑,摸清他的底细。结果,我从铲览器纪录里发现他不时上载色情图片到花生讨论区的成人版,而且即使照片中的男性样子被隐去,我也能够从身体特征确定那就是施仲南自己。”   “他付钱给援交女生拍色情照片?”阿恰记得花生讨论区那篇文章的标题是“本地援交少女”之类。   阿涅递过平板电脑,按了一下,上面亮出阿怡刚才在会议室看到的GT网网页。原来刚才的照片之下,还有五、六张露骨淫秽的_片,只是女生换了人,男主角依然是施仲南。在照片之间有不少文字,第一段是阿怡之前看到部分内容的:   这是我萨德侯爵的奴隶三号,十五岁,稍嫌熟了一点。用了半年,虽然仍会反抗,但大致上顺从。我在这里跟各位同好分享一下心得。   “这不是我写的。”阿涅面露鄙夷之色,说:“一字一句,全出自施仲南之手,不过他贴出这些图片和文字的地方,是‘暗网’,我将它们抄过来。”   “‘暗网’?”阿怡歪一歪头,再从久远的记忆中挖出这名字的解释。“啊,就是你之前说过,用‘洋葱铲览器’才可以进入,充满地下资讯的网络吗?”   “对?施仲南是暗网里某个恋童癖论坛的用户,自称‘萨德侯爵’,经常发表如何要挟援交女生、威吓她们、令对方沦为自己奴隶的‘调教’心得,也会贴上替自己脸孔打上马赛克的‘实战’照片,以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赢取论坛上其他变态的赞卷。他在花生成人版贴的只是冰山一角,暗网那边贴的照片和文字露骨百倍。”   “咦?你说过使用‘洋葱’,就无法查出使用者的身份嘛,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从网络追寻用户源头,而是直接在施仲南的电脑动手脚,记录他按下的每一个按键,撷取他看到的每一个画面,他用过什么软体、上过什么网站我都一清二楚。”阿涅失笑道,仿佛觉得阿怡在意技术问题多于地下论坛很可笑。“总之,我发现这家伙原来不止在地铁捏女生的屁股,更会挑选那些没黑道背景、一时贪财找男人援交的女学生,设计威胁对方屈服,继续为他f服务’。对他来说,地铁的女生是甜点,威胁援交女生才是主菜。”   “所'所以他写的这些内容……”   “都是真的。”阿涅指着阿恰看过的那张照片,说:“这女生的确只有十五岁,而且是不情愿之下被拍这种照片。”   阿怡倒抽一口凉气。当初在花生讨论区看到这照片时,她心里就浮现过鄙视这女生的念头,认为对方太不自爱,受不住物质引诱,年纪小小便出卖身体。她没想到背后有如斯隐情。   “施仲南是个很具野心和操控欲的男人,更糟的是,他是一个头脑很好的家伙。”阿涅继续说。“他的观察力很强,很懂得相人,具备成功者的特质,只要他走正途,肯定会成为杰出的人物,可是他却屈服于自己的黑暗面。我猜他成长时因为身材矮胖、其貌不扬感到自卑,甚至可能有被欺凌的经历,被女生欺侮奚落之类,结果他没有克服这心结,反倒找寻比自己更弱小的对象加以剥削。”   阿涅想起初次在办公室见面时,他对施仲南积极地回答问题感到意外。假如他不是早知道对方的所作所为,大概会对这个对工作热诚、进取向上的小职员产生好感。   “根据他在暗网论坛发表的‘狩猎指南’,他利用ONE和WeChat等等的通讯软体挑选猎物,确认对方性格上有缺陷、可能被威胁后,便会在交易时偷拍照片和影片,做为将来胁迫这些女孩子的工具。施仲南是个狠角色,一般人会说‘假如你不就范我便将你的裸照放上网’,他却是直接将照片丢上成人版,再对受害者说‘你不就范下次公开的便是露脸的照片’。但他最厉害的地方,在于懂得使用‘鞭子与糖果’,他会买些便宜的礼物送给受害者,跟对方约会逛街之类,令对方产生错觉,以为施仲南关心自己。这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吧,毕竟十来岁的孩子涉世未深,比起成年女性容易摆布。”   鸭记跟踪施仲南期间,数次目睹他跟被威胁对象约会,二人会上不错的餐厅,结账都由施仲南负责。当然约会的终点永远是宾馆,施仲南追求的不是虚伪的爱情,而是少女屈从自己的征服感。   “等等,我还是不明白,”阿怡问道,“你欺骗施仲南的老板,以为你是投资者,好让你在简报里弄假文章,揭露他的恶行,这样就算是惩戒吗?”   “假文章?”阿涅反问。“什么假文章?”   “就像你之前在杜紫渝身上做过的嘛!什么占领W3站台,制作假网页……”阿怡指着平板上的图片和文字。   “这次是真的。”阿涅朗声笑道。“你现在看到的照片和影片,都是在真正的GT网上公开,而且:.”   阿涅伸手点了平板角落一下,画面亮出花生讨论区。   “……我还在花生转载了消息,现在已有一千人看过了吧。”   阿恰低头一看,发现熟悉的花生讨论区里,有这样一篇文章:   edgarpoe777发表于2015-07-0711:01   〔转〕GT网有色魔自爆(有图有片)   虽然打码,但内容劲爆!http://www.gtnet.com.hk/gossip.cfm?q=44172<&sort=l   “这时候应该有比我更好管闲事的网民报替了,簪察很快便会找上施仲南。可惜看不到他戴上手铐、蒙上头套的一幕哩。”阿涅一脸满足地说。“瞥方更会查出,上载那些照片和影片的IP位址,就在GT网的办公室,不会察觉是我动的手脚。他们大概会找理由来说明这情况,例如认为施仲南是个变态——虽然他的确是——喜欢用自己搜集的色情照片来测试系统,却不小心将内容公开,暴露自己的罪行。发布打了马赛克的裸照不至于犯罪,但碍于舆论,瞥方不得不调查照片和影片内容真伪,那才是对付施仲南的杀着。”   “你是为了看好戏,才特意弄出这么大的骗局,特意在会议里揭发他吗?你明明可以暗中公开罪证,匿名通知警察嘛。”   “看好戏是事实,但不是主要目的。”阿涅摇摇食指。“我之前以‘司徒先生’的身份跟施仲南私下碰面,他提出公司被注资后,我运用投资者的权力,升他当执行长。”   “那又如何?”   “施仲南被起诉后,一旦罪名成立,法官便会索取被告的背景报告,同时让辩方呈上求情信,证明被告平时备受爱戴、本质不坏之类,做为判刑标准。现在他的老阅察觉他有异心,私下笼络投资者企图造反,这封求情信自然飞了,他的同事亦会因为这一点对他的品格存疑。更妙的是,施仲南大概会以为换掉投影片、破坏他大计的人就在同事当中,即使有人仍愿意帮忙说好话,他只会认为对方是主谋,同情他不过是猫哭老鼠。我不止要他坐牢,我更要他在众叛亲离、疑神疑鬼之下被关上十多年。”   “十多年?你不是说量刑起点是四至五年吗?”   “每项罪名四至五年,加起来分期执行便有十多年了。”   “分期?”   “他威胁的未成年援交女生共有六个,假设最后只有三人愿意指证他,加起来也该关士一年吧。”   阿怡此时才明白那些照片里的每一个女生,都是施仲南的威胁对象。事实上,她察觉自己未免太笨,施仲南用“奴隶三号”来称呼那被拍裸照的女孩,那即是说该有一号、二号,甚至更多更多。   “从他外表可看不出来……”阿怡喃喃地说。“他刚才做报告时,表现跟平常人一样……”   “你以为色魔的外貌跟常人有异吗?”阿涅冷笑一声。“别那么虏浅,罪犯从来没有特征,他们很可能一样有正常的职业,有寻常的家庭,而我们接触的,不过是他们的片面——只是假如你将那片面当成他们的全部,你便很容易掉进他们的陷阱。”   “那些女孩子能脱离他的魔掌吗?”   “当然。”阿涅顿了顿,再说:“你放过了杜紫渝,但我想这回你不会对我的手法有异议吧?”   “这种人渣,最好关到死。”阿怡带点怒气说道。阿恰知道可不能将小雯的死算到施仲南头上,可是假如他没有趁乱侵袭小雯,后续的悲剧也不会发生。说到底,杜紫渝和她的兄长诬害小雯,背后有多项隐情,但施仲南侵犯女生,纯粹是为了满足兽欲。   在阿怡和阿涅对答期间,车子已驶过海底隧道,回到香港岛一侧。   “对了,阿涅你又用了‘中间人攻击’吧。”阿怡突然说道。   “什么?”   “我说你在现实使用中间人攻伪装成什么投资企业,眶骗施仲南和他的老板。”阿怡说:“比起虚构一家投资公司,我猜你更可能借用真实的企业,只是从中拦截通讯,冒充成那家公司的要员。刚才你说施仲南是个精明的家伙,假如你随便弄一家假公司,很难骗过他吧?”   “哼,假如你看过我这招这么多次仍看不透,我就真的怀疑你智力不足啦。”   看到阿涅不以为意的表情,阿怡有点高兴自己能看破对方的招数。车子驶进阿涅家旁边屋宛的停车场,回到他们出发的地方。   “下车吧,‘聪明人’。”阿涅命令道。   阿怡觉得阿涅样子有点不爽,猜想是因为自己先把对方的策略说出,灭了他的威风。她不知道的是,其实阿涅并非不高兴,那只是为免阿怡看穿他的心事特意装出来的表情。   在阿涅心目中,阿怡是个很特殊的委托人。他遇过不少执著和具行动力的客户,可是没有一个的固执程度及得上阿怡。而且,阿怡好几次令他感到意外,例如她能够从微小的线索知道莫侦探亲自到访的原因,又或者擅自打扫后跟自己争辩,逐点击破他指责对方的理由。他说过阿怡有时头脑很灵光,有时却像蠢蛋一样问笨问题,以阿涅一向刻薄的标准,这其实是他难得说出口的赞誉。在厢型车里,他说过阿恰跟他是享受孤独的同类,那也是由衷之言。也因此,阿涅反常地同意阿怡参与多次调查和行动,一方面是对这个个性怪异的女生感到兴趣,另一方面,就是单纯出于物以类聚的共鸣感。   可是,纵使阿涅愿意向阿怡披露不少他戏称为“商业机密”的侦查手法、行骗技巧,他也不会翻开最后一张底牌。   司徒玮是他的本名。   在美国创业、经营同位素科技时,阿涅已经是一名骇客。只是当时日常工作占了他大部分时间,所以才鲜少暗中行事。他擅长交涉,能从细节看穿他人的想法,亦善于说服别人,同位素创业初期全凭他才能得到一堆合约;可是,他其实讨厌以谈判为主的工作,这长处倒像一种诅咒。创立SIQ后,他的财产更是水涨船高,他发觉自己年仅三十三岁已赚到这辈子花不完的金钱,而SIQ愈成功,他就愈觉得空虚。   因为某事件,阿涅决定隐姓埋名回到出生地香港隐居,从事非法调查和复仇勾当。他是个独来独往的怪咖,价值观也不同常人,对他来说,数千元的山珍海味,跟来记一碗大蓉差别不大,上万元的红酒,不及待在电脑萤幕前边听着查特贝克34的忧郁嗓音边喝的一罐啤酒。他一直在追求的,并不是五感上的满足,而是更难捉摸的、无法言喻的某种精神上的快感。阿涅并不讨厌自私的家伙,可是假如对方恃强凌弱,目空一切,以为自己能够只手遮天,他就有兴趣挫对方的锐气,好好整治这些混蛋。教训恶棍是他的乐趣。   不过阿涅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他相信因果。   阿涅平生最受不了的,是“正义”这两个字。这不是说他不分善恶,只是他了解到,比起单纯由善恶引起的冲突,世上更常见的是因为立场相异而勾起的纷争。在各种对抗之中,任何一方都打着“正义”的旗号,声称自己才是道理所在,即使用上卑污的手段,也美其名为“逼不得已”,以力量压倒对方,说穿了不过是胜者为王的丛林法则。阿涅对此更有深刻体会,他拥有金钱、地位、力量和才能,几乎能够为所欲为,能轻易成为他人眼中的“正义”化身,可是他知道随便以“正义”为名在他人身上施压,不过是一种霸凌。   他对自己能使用的狠毒手段十分清楚,即便恐吓的是黑社会老大、欺骗的是黑心奸商,他都不会以正义自居。他只是以“恶”制“恶”而已,彼此都是一丘之貉。   因为了解到这一点,所以他约束自己,限制自己的行动。   无论是客户委托、还是自己好管闲事,他都会认真思考该用什么方式行事,如何才合乎因果报应。对阿涅来说,要毁掉一个人十分容易,在他眼中人性是充满破绽的不良品,要操弄、摆布他人易如反掌,但他不会轻率使用这能力。他觉得世上太多人喜欢扮演上帝的角色,为这个社会带来痛苦与不幸,而他不愿意同流合污。   阿涅不时提醒自己,他不是判官。   在为客户复仇的生意上,他都会仔细判断客户的背景、事件的原委,再决定接不接手。他曾经做过不少无情的决定,令某些人有着悲惨下场,但那些人承受的不过是过去施加于他人的痛楚——阿涅最擅长的,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多不少的将受害者的伤害还原到加害者身上。事实上,替别人执行这些计划时,阿涅感到较轻松,因为他视自己为一件工具,恩怨情仇也不过是他人的业;可是若然是自己多管闲事的话,就要小心衡量因果,甚至不得不采用迂回但符合他的价值观的麻烦做法。   在对付施仲南的行动上,他就遇上这难题。   确认施仲南的恶行后,阿涅决定要解救那些被施仲南胁迫的女生,让她们复仇,他要令施仲南投狱,亲身体会性罪犯在狱中会受到的“特别照顾”,感受一下那些女生每天担惊受怕   34-nhel Baker,美国五〇年代当红的爵士乐小号手,歌手.   的痛苦。可是,阿涅发觉施仲南的电脑里没有那些女生的资料,顶多只有那些没照到脸照片。   根据鸭记观察所得,施仲南有两支手机,一支日常用,另一支,就专门用作“打猎”。跟被威胁女生联络,也是靠这支“二号”手机。施仲南十分谨慎,只会在需要联络这些女生时才开机,平日习惯将它关掉电源,放进公事包里。手机里没有多余的应用程式,他也不会使用它作其他用途——除了用它来替被害者拍照之外。   纵使鸭记跟踪施仲南,能够查出跟他约会的女生的身份,可是阿涅想要的是全部受害者的名单。阿涅从电脑中的照片知道受害者超过一名,但他无法确认数字,他更判断出受到施仲南威胁的女生都有相同的性格,不敢贸然反抗,即使犯人被拘捕的消息上了新闻,那些女生也不一定会主动报警,指证对方。事实上,那些女生甚至可能不知道施仲南的姓名,就算他被捕,受害者也不一定能发现威胁自己的胖子原来就是新闻里的那个男人,毕竟他的照片不一定见报。   对阿涅而言,这场对决不容有失,假如施仲南最后只因为“猥亵侵犯”被关一、两个月便获释,这家伙只会变得更暴戾、更阴险,那些被威胁的少女下场可能更惨,更别提陆续出现的新受害者。去年香港就曾发生骇人听闻的妓女连环谋杀案-一名有特殊性癖好的外籍银行高级投资顾问,怀疑因为吸毒产生极端行为,先后虐杀两名南亚裔妓女,将断头裸尸藏在家中的行李箱内,再主动报醤自首。阿涅了解到这个充满压力的大都市是令异常犯罪者变本加厉的温床,于是决定一是不出手-1出手便要得到完全胜利,要对付施仲南,就要令他至少关个十至二十年,好让那些女孩无后顾之忧。   “要遥控入侵他的手机吗?”当时鸭记向阿涅问道。   “不,风险太高。你说过那支手机他只用来联络受害者,不常开机,要诱使他打开埋下陷阱的连结、确保顺利入侵不容易,而且这家伙很精明,一个不小心便会打草惊蛇,前功尽弃。我另外想办法。”   在调查施仲南背景时,阿涅发现对方工作的公司加入了生产力局的投资计划,正在寻找VC,考虑过风险和成功的几率后,阿涅决定动用他的真实身份,直接跟施仲南交手。阿怡说得没错,这也算是“中间人攻击”,只是阿涅用的是S1Q董事的身份来协调,隐瞒他接触GT Technologies的动机。SIQ的人员都知道“司徒玮”半退休的事实,但只有少数干部知道他身在远东的大都会而不是美国东岸。然而,就连创始人之一的凯尔昆西也不知道阿涅在香港过着另一种生活,他们每次使用视像会议,阿涅都会换装,变回司徒玮的形象。   阿涅有不少同伙,骗子、骇客、打手、龙套,他随时可以招来十多二十人,但真正被他视作副手的,就只有鸭记和“Doris j,他们是仅有知道“司徒玮”这身份的同伴。在这场行动里-Doris负责打点跟李世荣接洽的工作,另一方面,鸭记则负责监视施仲南,尽量搜集那些被害女生的资料。   “这位是我们的技术总监Charles Sze。”   在第一次到访GT网的办公室时,阿涅就对施仲南留下强烈的印象。一百六十公分的身高、包覆在衬衫之下的水桶身材,从外表可说是完全不讨喜,但施仲南说话俐落,语调充满自信,就像反击着所有以貌取人的世俗眼光,展示自己的另一面。在短短的对话里,阿涅已把握对方的性格,算计到往后的策略——他本来打算借这次见面做为开端,其后主动在街上“碰上”施仲南,引对方步进陷阱,但他临时决定更大胆的做法。   他要反过来引施仲南主动找上自己。   因为施仲南态度积极,阿涅故意丢出难题,而对方抢着替老板解围,他就确定自己已摸清对方的底牌——施仲南对“司徒玮”有很大的兴趣。于是阿涅特意借闲谈透露自己的虚假住址,以及翌日到文化中心听音乐一行程。他早料到进取的施仲南不痕过这些千载1的机会。   但他料不到的,是阿怡脱轨的行动。   当天从施仲南的公司回到西营盘时,阿涅没想到阿怡提早下班,坐在梯间一脸凝重地滑手机。他庆幸自己换过衣服,碰巧到超市购物后才回去,否则一身西装的样子便可能被她看到。因为在小雯手机里的新发现,阿涅只好将注意力放到那边的案子,而阿怡硬要留宿,要求第一时间知悉结果更害他手忙脚乱。翌日晚上,他便要到文化中心回收鱼线,可是原本他打算用作准备的时间,被阿怡的要求占用。周六早上跟袁老师通电话、阿怡满意地离去后,阿涅才能着手联络伪装女伴的同伙,以及补眠几个钟头,为晚上的“演出”作万全的准备。阿涅可以不眠不休的进行调查和监视,可是若要亲身上阵,他就得让自己精神饱满,做好沙盘演练——万一大意留下半句令对方怀疑的话,破坏的不止是行动的完美性,更可能令全盘计划失败,让施仲南逍遥法外。   施仲南在文化中心音乐厅里找不到司徒玮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阿涅他根本没进场。他只是在监视对方的鸭记提示下,在适当时间走到大堂的展览板前,准备“偶遇”。当时还发生了小插曲.阿涅碰见一位多年前在美国硅谷某研讨会有过一面之缘的银行家,考虑到可以利用对方增强自己在施仲南心中的印象,他便以司徒玮的身份向那个外国人打招呼。施仲南不知道,当自己胡扯着“钢琴和乐团的合作很出色”时,阿涅也一样在胡扯。阿涅说的,只是从过去听过的唱片以及读过的杂志报导得来的空泛想法而已。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阿涅可说是处于蜡烛两头烧的状态,一方面忙于调查小雯同学的背景和人际关系,另!方面布局接近施仲南。当阿怡在来记遇上莫侦探,冲上阿涅家中对质之时,阿涅正在作翌日约施仲南晚宴的准备。阿怡老是打乱阿涅的工作节奏,施仲南那边的设局亦一再出现意外,但阿涅还是稳住局面。   阿涅约施仲南晚宴,目的其实是盗取手机。   “盗取”当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阿涅想偷的,是手机里的资料——那些被威胁的女生的联络帐号、施仲南拍下的照片和影片等等。可能的话,阿涅更希望在对方的手机安装“后门”,如此一来他便能二十四小时监控对方,甚至在完成行动前阻止施仲南再度令那些女孩子受伤害。因为施仲南是个电脑专家,遥控入侵可能瞒不过对方,但只要阿涅能接触手机,他就能设下完美无痕的陷阱,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占系统。   然而在天鼎轩晚宴期间,阿涅发现施仲南比他想像中更精明,观察力更优秀——虽然SIQ在香港开分公司、进军亚洲都不是事实,但施仲南依据虚假前提推论出这结果,却合乎逻辑。当晚阿捏有好几次机会下手偷取手机,最终还是决定让鱼钩在水中多待一会,不单等候对方咬饵,还要待到对方筋疲力竭,无法反抗之际才一举钓起。事后鸭记的报告证实了阿涅的预感。   “刚才在地铁上那家伙发现我了。”当晚鸭记在电话跟阿涅说。   “连你也失手?情况有多坏?”   “不算太坏,我在旺角站放弃监视。应该不至于打草惊蛇。”   “之后你小心一点,有必要的话乔装一下。这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灯哩……”   鸭记之后的跟踪行动,都刻意拉开距离,减少曝光的机会。事实上,跟监了约二十天,鸭记已查出其中一名被施仲南威胁的女生身份——在这段期间,施仲南除了找新的援交女生外,仍不时迫令被要挟的女生作性交易。就在阿涅准备再访以诺中学,揭破杜紫渝的真面目前的那个周末,鸭记便看到施仲南约了女生到又一城约会,二人上宾馆后,鸭记改为跟踪女方,查出她的住址,再从细节确认她便是“奴隶三号”。那天他还看到施仲南的同事阿豪,一度怀疑他和阿捏对付的不是独行犯人而是一个集团,但后来判断阿豪出现不过是偶然而已。   纵使阿涅已得知一位被害者的资料,他没有改变部署,一来他要的是所有人的名单,二来,他更要取得那些没有打上马赛克的照片做为证据。对付施仲南的重头戏,是在七月二号晚上的“酒吧之夜”。   因为接受了阿怡的复仇委托,阿涅不得不同步进行两边的行动,在杜家附近监视期间,同时准备掠夺施仲南手机的计划。就在阿怡首次到广播道的“流动S地”当天,阿涅跟鸭记交换任务,让鸭记监视杜紫渝,自己则化身司徒玮,和施仲南到中环兰桂坊附近的酒吧买醉。“到了。你可以把公事包留在车里。”“不,我带着就好。”   阿涅一直瞄准施仲南公事包中的手机,到达酒吧时假意让对方将公事包留在车上,可是施仲南没有上钩,因为他准备了给司徒玮过目的报告,必须随身带着。即使此计落空,阿涅也没有动摇,毕竟他算无遗策,早预备好第二个陷阱。比起在天鼎轩的行动,这回阿涅布下更大的圈套,动用更多同伙——除了酒吧的东主和服务生是自己人外,他更安排了两位美女做为诱饵。   跟那个在文化中心担当女伴的红衣美女一样,“zoe”和“Talya”也是阿涅请来的暗桩。和“Doris”不同,她们对阿涅的工作内容、行动详情并不清楚,只是收取报酬,听从阿涅吩咐,饰演某种角色。她们很清楚自己干的多是见不得光的勾当,同时亦了解知道愈少,惹麻烦的可能性就愈低,所以从不过问。   这一晚“zoe”和“Talya”的任务,就是转移施仲南视线,令他离开公事包。在施仲南上洗手间时,阿涅的另一名同伙接过他从公噩包取出的手机,到酒吧的厢房执行计划。这计划有三道关卡,一是在施仲南没察觉下取得手机,二是在短时间内突破手机的密码,三是及时将手机归位。   手机密码是另一个麻烦。有足够时间的话,阿涅有方法突破保安,可是这回时间不多,必须速战速决。而根据鸭记的情报,施仲南的二号手机用的是指纹锁,阿涅便无法单纯靠鸭记偷看密码来完成这步骤。除了偷手机外,他更要偷施仲南的指纹。   幸好今天指纹锁的破解法比一般人想像中简单。阿涅准备了三重保险——当阿涅将跑车交给代客泊车的小弟后,他的同伙便尝试从门把套取施仲南的指纹■,另一方面,阿涅的同伙接过手机时,同时取走施仲南拿过的杯子;加上手机机身很可能留下了机主的指印,只要这三处其一成功取得指纹便可。以前伪造指纹需要造模,花费相当长的时间,但在科技迅速发展的今天,只要拿到适当的材料,就连中学生都能成为一流骇客。阿涅准备了一台扫描器、一台喷墨印表机、一张光滑的相片纸和一瓶含导电物质的墨水,他的同伙扫取指纹后,扫描进电脑,将图像作镜像倒转,再用特殊墨水打印到相片纸上。指纹锁会将能导电的纹理当成真实的手指头,用这方法,只要数分钟便能通过手机的检查。   偷得手机里所有资料,以及加入后门程式部署好Masque Attack后,放回手机并不困难,因为施仲南的注意全放在长着一张童颜的“zoe”身上。虽然“欲擒故纵”是阿涅的拿手好戏,他也不愿意让施仲南过太爽,特意在这晚稍挫对方的锐气,偷走对方看上眼的女生,再让“Talya”找碴当众侮辱这位“技术总监”。   这一晚最叫阿涅意外的,是施仲南的提案。他早看出施仲南野心勃勃,但他没料到对方这么冒进,已经作好准备推翻李世荣。知道施仲南的用意后,阿涅从心底笑了出来,因为他可以顺水推舟,令施仲南埋首撰写报告,减少对方察觉手机被骇的机会——阿涅这时候要聚焦在杜紫渝的报复计划上,能先拖住施仲南这边,实在求之不得。   当晚唯一的乱子,发生在跟施仲南告别之后。阿涅吩咐同伙监控施仲南和受害女生的通讯,对方却错误地作出拦截,结果施仲南送出的讯息无法传到“奴隶三号”手上,直到阿涅将车子驶了一圈,跟同伙会合后,才将讯息不作删减之下送出。幸好最后施仲南没察觉这五分钟空白的意义,他在收到女方回复后,便忘掉这细节,毕竟他那时候更在意夺权篡位的事。阿涅知道,假如鸭记在场便不会出这种漏子,可是当时鸭记正代替自己,在广播道监视着杜紫渝的一举一动。   名单到手,阿涅的行动便完成了九成。他之所以坚持查出所有受害者的身份,就是为了能直接联络她们,破坏施仲南加在她们心理上的伽锁。被威胁的援交女生不敢反抗,除了因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外,往往是因为资讯不平衡,无法抽离观览全局,判断利害。她们以为自己从事援交在先,一旦报警求助,自己同样负上刑事责任;也有人惧怕事件曝光,会遭亲人责备。阿涅要做的,便是戳破施仲南的谎言,说明香港没有法例禁止女性提供性服务,只有操控妓女的人会因为“经营卖淫场所”和“依靠妓女收入为生j等等被检控,未成年的援交少女只会被视为受害者。诚然,被施仲南要挟的女生之中,总有人顾忌家人、朋友或恋人而不敢声张,但阿涅有信心煽动大部分受害者揭发事件,向施仲南报复。引发他人的复仇心,是阿涅的强项。   就在刚才那篇令施仲南丑态尽露的帖子在GT网公开时,那六位受威胁女生已同时收到阿涅以匿名方式发送的讯息,告知她们施仲南面临法律制裁。阿涅没有让那些女生知道彼此的存在,他只在讯息点出自己知道对方被胁迫,并且指出这是唯一一个脱离无止境的折磨、狠狠还击的机会。人是自私的生物,假如知道自己不用站出来,施仲南一样因为其他罪名入狱,那些女生很可能会逃避作证的责任;但若然以为只有自救一途,再懦弱的人也会变得坚强。阿涅知道,今天下午便会陆续收到回信,唆使她们走进警察局会是他这盘棋局的最后一步。   阿涅领着阿恰,从停车场经过小巷回到他那栋残破的唐楼时,心里不由得吁一口气。过去一个月,他被杜紫渝和施仲南两桩事件弄得分身不暇,加上阿怡一再为他添麻烦,他不下一次觉得自讨苦吃,不过半途而废不合他的个性,他从没考虑过放弃。他只曾想过,换成井上的话,大概有更高竿的手法入侵施仲南的手机,减省不少工夫——虽然阿涅对自己的技术相当有自信,但他知道在“天才”井上聪面前,那不过是班门弄斧。早在大学期间,他已见识过对方的神乎其技,井上能以常人不可能发现的切入点短时间内攻破任何平台,就像高明的脑外科医生对神经系统那般熟悉,并且能透过手术改变系统运作。阿涅在洞悉人心和摆布他人的能力远高于井上,但论单纯的机械式思维,一山还有一山高,他知道自己有所不及。说到底,井上聪不单是司徒玮的搭档,更是他的“老师”,阿涅之所以成为骇客,也是因为对方的指导。   “井上那家伙啊,天晓得他现在人在哪儿,在干什么好事。”   那天阿涅对施仲南说的这句话,可不是谎言。他猜井上跟自己一样,因为厌倦金钱世界,目前躲在某个大城市的小公寓,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吧。   “把换下来的衣服随便放就好。”回到五楼.阿涅对阿怡说。“钟点女佣会处理。”   “钟点……香姐?”阿怡想起碰过两次的妇人。   “哦?对,你们碰过面吧。她一周会来打扫两次,负责打扫六楼以外的其他单位?”   阿怡恍然大悟。她之前奇怪阿涅的狗窝分明一副无人打理的样子,却两度遇上清洁工,   对方还说逢周三周六也会来。假如光是清洁阿涅家的厨房和厕所,可不用来得如此频密吧。   阿涅离开后阿怡便换回原来的衣服。她本来犹豫着该不该卸妆,但她瞧了镜子一眼,发现自己的寒酸服装跟样子毫不搭调,只好拿卸妆棉擦去脸上那些色彩。   “卡。”   十五分钟后,比阿怡穿得更寒酸的男人打开房门。阿涅穿回T恤和外套,头发湿漉漉的,阿怡猜他随便洗了个头,然后懒得吹干,任由发型变回平日的鸟巢。二人从主楼梯回到六楼寓所,阿涅从冰箱取出一罐冰咖啡,一边喝一边坐到办公桌后。   “好了,区小姐,是时候谈谈你欠我的五十万。”阿涅躺在椅背上,说道。   阿恰吞了一口口水,挺直腰板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先问你一下,”阿涅一边随手整理桌上散乱的杂物,一边说:“你有没有想过如何还钱?”   “我、我可以分期还款吗?每个月付四千块,十年零五个月便能还清五十万……”她计算过,生活再俭朴节约一点,扣除必要开支,每个月可以勉强拿出来的数目约是四千元。   “利息呢?”   阿怡怔了怔,但也明白阿涅提的是合理要求。“那……每个月付四千五百可以吗?”   “啧啧,真小家子气。”阿涅噘噘嘴。“我又不是开银行,分期还款什么的,我不接受。”   “那……你想我割什么器官给你,还是买保险后制造假意外索赔吗?”阿怡不安地将这两天老是在想的可能性说出来。   “提议很吸引,可惜我不是黑道,对这种手法没兴趣。”   “可是你说过我没资格卖身下海——”   “你其实不用想太多,只要将你应得的五十万给我就好。”   阿怡盯着阿涅,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应得的五十万?”   阿涅从案头递过一页A4纸,上面是一份剪报的复印本。阿怡花了好几秒仍未意会阿涅的用意,但就在她看清楚内文的一瞬,她顿时五内翻腾,沉淀在内心深处的悲伤多年后再度浮面。   “码头铲车堕海工人遇溺身亡”   剪报标题的十二个字,就像锋利的针刺痛阿怡双眼,这篇新闻的主角就是阿怡的父亲区辉。这是十一年前的报导。   “你家当年是因为这意外,失去经济支柱才陷入困境吧。”   “对……”阿怡身子微抖,回想起昔日的困难——同时也想起母亲和妹妹仍在世的岁月。   “妈曾说过,因为公证行的问题,保险公司没拨出赔偿,爸的老板只能酌情给予一点抚卹金:”   “酌情过屁。”阿涅突然板起脸,不快地说:“你妈被那些混蛋坑了。”阿怡抬起头,惊讶地瞧着阿涅。   “你爸就职的外判公司叫‘宇海起卸运输’,老板叫邓振海,当年不过是个小企业老板,后来搭上了某个政协,结果鸡犬升天,他的生意愈办愈大,去年还拿了什么企业奖。”阿涅给阿怡递过一台平板电脑,上面展示着宇海起卸运输公司的网页。“他能够飞黄腾达,全靠卑劣手段,就像你爸出意外后,他串通公证行和保险公司,硬将责任推到你爸头上,不让公司的信用额受损之余,亦给了保险公司一个顺水人情,省下了等同你爸六十个月薪水的赔偿金。”   “串、串通?”阿怡震惊得阖不上嘴。   “你妈大概以为老阅会替员工争取最大赔偿吧?哼,那些家伙根本就是吸血鬼,当自己是奴隶主。在他们眼中,工人就像零件一样,没用就可以丢弃,反正有大量替补。”阿涅顿了一顿,换回平常语气,说:“你家本来应该得到约七十万的身故赔偿,那么,从中付我五十万,你还有不少余款。”   “现在还能够追讨回来吗?”   “当然不可能,十年过去,什么证据都烟消云散。”阿涅嘴角微扬。“我要你跟我合作干一票,对付那个姓邓的。”   “咦?”   “我给你一个复仇机会啊。你家的不幸,借由你双手摆平,不是很好吗?在剥削之下,不少工人和他们的家人没尊严地活着,姓邓的却脑满肠肥,据说他还打算巴结官员,瞄准更高的位置。你看,是时候让他吃点苦头吧?”   在宇海的网页上,附有董事长邓振海的照片,虽然他穿上了整齐的西装,却毫无贵气,脸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阿恰仿佛能透过网络闻到一股铜臭味。   “你……你打算怎么做?”   “暂时未想好,不过既然他让不少家庭饱受煎熬,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他一家沦落也不错。”阿涅笑着说。   阿涅两年前调查另一起案子中留意到邓振海,可是比起社会里不少恶霸,这家伙只算是小奸小恶,阿涅也无意管这闲事。后来阿恰找上阿涅,委托他找出kidkit727的身份,阿涅调查阿怡的背景时,意外发现区家和宇海运输的瓜葛。阿涅是个有原则的人,他不会因为一己之见就以大义为名对付恶人?然而受害者如今因缘际会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想说不定这也是因果,冥冥中注定他要插手干涉邓振海那厮的事。   “这方案够吸引吧?”阿涅补上一句。“说到底,当年这姓邓的一念之差,就令你今天家破人亡,冤有头债有主,要他承受后果可没有错吧?”   阿涅的话勾起阿恰的怒意,她几乎脱口说好,然而,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令她止住。   她想起当初被房屋署主任惹怒,她决定不顾一切找寻kidkit727、热血冲脑的那股情绪。   就如向杜紫渝报复时阿涅所说,阿怡清楚自己有愤怒的理由、有复仇的理据,可是经历过近日种种后,此刻她心里有另一番感悟。她知道自己没理由拒绝阿涅的建议,此举既解决了金钱上的麻烦,也能替死去的父母讨回公道,但她心里就是赀得,答应阿涅的要求的话,失去的会比得到的多。   迷惘中,阿恰想起母亲,想起她宁愿辛苦工作,也不愿意拿政府援助金。   “……不,我不要这方案。”阿怡喃喃地说。   “区小姐,你有想清楚吗?”阿涅对阿恰的答案有点意外。“假如你是担心危险,我保证不会要你这种门外汉负责什么重要……”   “不,我不是担心做不来。”摸清内心后,阿怡以坚定的眼神瞧着阿涅,说:“我只是不愿意继续在这种复仇的循环里打滚。我没有原谅那姓邓的家伙,只是我知道我再陷入去的话,我只会愈踩愈深……我不要再迷失自我■要堂堂正正,忠于自己。你对那坏蛋做什么我管不着,但我不打算参与你的计划。”   阿涅双眼眯成一线,打量着阿怡。   “区小姐,这方案对你来说,是最轻松'最容易接受的一个,”阿涅语气冰冷,教阿恰想起当天那个反过来威吓黑道的他,“‘其他的’可不是你这种弱质纤纤的姑娘能应付的。”   看到阿涅严肃的表情,阿恰差点想屈服,可是此刻她仿佛感受到母亲站在自己的背后,微笑着鼓励自己。当天在天景酒店被仇恨冲昏了头,不惜代价选择了复仇之路,如今就得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其他的’再苦,只要是我一个人能负担的,我也接受。”   阿怡的答复,再次出乎阿涅的意料。阿涅没想过,跟过去不少交过手的流氓恶棍相比,这个委托人更难缠。固然在“讨伐”邓振海一事上,阿怡作用不大,只是阿涅的顽固程度跟阿怡不相上下,没有受害者的首肯,他就不想对这种小奸小恶出手,降低自己管闲事的标准。阿涅凝视着阿怡,手指有节奏地敲在案头上,思考着自己该继续说服对方,还是遂其所愿。   “你不愿意跟我合作的话,就只有卖身一途啊?”   良久,阿涅说道。   “嗯。”阿怡深呼吸一下,无奈地点点头。   “假如你是因为自责忽略了妹妹而决定惩罚自己……”   “不,我是为了自己,因为我不想成为自己鄙视的人。而且你说过,叫我别拿小雯来当借口。”   阿涅搔搔头发,被他人以自己的话来驳斥自己,他可没遇过几次。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阿涅再次躺回椅背上。   阿怡心里叹一口气。该来的还是要来。   阿涅拉开抽屉,掏出一件小东西,抛给阿恰。阿怡猝不及防,差点没接住,仔细一看,   发现是一支钥匙。   “下星期开始,每天早上打扫,一星期洗两次厕所,还有负责倒垃圾。星期天和公众假期没休息。”   “嗅?”抓住钥匙的阿怡有听没有懂。   “这么简单也记不住?每天——”   “不,你要我……当清洁工?”   “难道要你这洗衣板身材去当陪酒女吗?”阿涅瞟了阿怡一眼。“香姐老是搞不懂哪些是垃圾、哪些是有用的物品,所以我不让她打扫这房子。我姑且让你试试,假如我不满意,再决定是否卖你到夜店当洗厕所杂工。”   虽然被阿涅亏了一句,但阿怡没有在意。她对阿涅这个决定感到意外。   “别跟我谈劳工法例、最低工资,我不吃这套。”阿涅继续说:“我算你二千元薪水一个月,清还五十万便要二十年,未来你都得看我面色,必要时还要替我当跑腿。”   “二十年——”阿怡被这年期吓了一跳。   “不满吗?”   “不,这样子就好……”阿怡擅于做家务,多打理一个房子并不困难,只是她在意另一件事。“你说每天早上,所以我上班前要先来吗?”   “对。”   “有时可以改晚上吗9.我上早班的话'父通有点……”   “别跟我讨价还价。”阿涅板起脸。“我是个夜猫子,习惯晚上工作,我不想你在我工作时骚扰我。”,   “……明了。”阿恰知道自己也不能得寸进尺。她再度环顾房子四周,思考着每天要花多少时间打扫,推算着要提早多少出门。想起上次一时兴起打扫所花的工夫,她不禁面露难色,太早的话,连地铁头班车也未开,她不知道能否及时完成,再到图书馆上班。   “哎,当我怕了你。”   阿捏看到阿怡的样子,从抽雁掏出另一支钥匙,再次抛给她。   “这是?”   “四楼的房子。反正三楼和四楼都空置着,你干脆住进去好了,这样子你便不用担心打扫后上班迟到吧?”阿涅撇撇嘴,像是受不了阿怡的样子。“你从元朗或天水围过来要花一个半小时,万一你精神不足将我重要的东西丢掉,麻烦的也是我自己。”   “元朗?我……啊!”   阿怡这时才想起,今天是房屋署通知到天水围天悦村接收新编配房子的限期,乐华村的家不久便要退回,之后大概要搬到新界北区居住。   “那房租……”阿怡问。   “哼,这儿附近的房子平均月租破万,要你付租金的话,恐怕你下辈子再替我打工也还不完。没能力应付的事情就别提。”   阿怡不知道阿涅是口硬心软,绕个圈子替自己解决居住问题,还是真的如他所说,纯粹让自己每天早上为他顺利打扫。无论如何,她知道不久便要告别乐华村的家,自己一定要面对新生活。睢箸$的一镜匙,她沉默了一会,再1疋主意,点点头接爱这份奇异的“还款方案”。   “好了,这样子都解决了吧?快走,我还有要事等着办。”阿涅语气有点倔,边说边打开身旁的电脑。   “等等,我还有问题……”   “又怎么了?”   “施仲南应该不会主动向瞥方说明,当天对小雯猥亵的是他吧?”阿怡问道。   “他又不是笨蛋,当然不会。”   “那邵德平不就坐了冤狱?”   “对。”   “既然只有我们知道真相,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还他一个清白……J“区小姐,你这不是‘善良’,而是‘愚昧’。”阿涅白了阿恰一眼。“假如邵德平不屈不挠,坚持不认罪,我还会考虑一下帮助他,可是这家伙选择了他认为最有利的做法,承认一条虚假的罪名,换取较短的刑期。连他自己也放弃了,为什么我要为他费心?这种人没有资格接受帮助。现代人总喜欢找借口,老嚷着什么‘逼不得已’、‘身不由己J,那根本是放屁,我们总有选择,重点只是我们是否愿意承受那个选择带来的后果、付出那个选择的代价。这个社会之所以变得腐败.就是有不少这种‘平庸之恶J’凡事衡量利害先于真伪和对错,将谎言粉饰成事实。你帮助这种烂人,就是令正直的人受苦的帮凶。”   阿涅啜了一口咖啡,再说:“况且,若然邵德平当初不认罪,他就有可能被判无罪,令杜紫渝没有机会弄什么‘伸冤文章’制造事端。在这种推论下,你还要宁这个家伙吗?”阿恰倒没想到这点。   “嗯……可是,这样一来就连小雯没有诬蔑邵德平的事也无法澄清了……”   “这一层你就死心吧,”阿涅嗤笑一声,“即使施仲南跑出来认罪,证明你妹妹不是存心诬告,到时网络上一样会有不同声音,质疑你妹妹胡乱指证,硬把好人当贼办?”   “等等啊!小雯连法庭也没上,最初抓人的也不是她……”   “网民们才不理,总之事情出了错,他们就会找箭靶。”   “网民都是如此横蛮无理吗……”阿怡皱起眉头,一脸不解。   “不是‘网民都是如此’,而是‘人性就是如此’。”阿涅瞧着阿恰,摇摇头。“网络只是工具,它无法令人或事物变得正义或邪恶,就像杀人的不是刀子,而是执刀的凶手,还有令那个杀人者动手的恶念。将‘网民’标签起来,只是逃避现实的借口,人们不愿意承认潜藏在人性之中的自私与欲望,就找个名称当成代罪羊。”   阿怡曾经恨过网络,假如没有网络,小雯便不用面对那犹如怪物的舆论欺凌。可是,听过阿涅这番话,她才发觉自己该恨的,是躲藏在网络背后的人性黑暗面。即使没有网络,心怀恶念的人们依旧会伤害他人,又或者找到其他“工具”,去实践他们的私心与欲念。   “网络在今天已成为社会不能或缺的骨干,可是人们依然以落后的角度来评论它——”阿涅继续说。“当看到好的一面时,就赞颂网络如何伟大,带给人类文明多大的进步;当看到坏的一面时,就指责网络能造成多大伤害,要如何箝制网络发展。这个时代里,人们以为自己十分先进,却不知道骨子里跟一、二百年前的人的意识形态相差无几,问题从来不是出在网络上,而是我们身上。你刚才听了半场会议,或多或少知道施仲南的公司干什么业务吧?”   “应该是类似花生讨论区的网站?好像还有什么目标,说要改革传统新闻媒体……”   “他们的网站叫GT网,是兼备网上论坛特质的消息交流社群。假如放在一个民智成熟的社会,这网站或许真的能替代传统媒体,造福人群,可是目前GT网只是个馊主意,容易引出民众的阴暗面,变成不实谣言、猎奇丑闻的集散地。在资讯数码化的今天,网络流传的讯息量庞大到叫一般人吃不消,产生资讯疲劳,失去判断消息内容的能力,造成反效果——多年前美国作家大卫申克将这现象命名为‘资讯迷雾’。在这重迷雾笼罩下,本来协助人们找出真相的资讯,反而变成蛊惑人心的毒品。”   “资讯迷雾?”   “你记得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案吗?”   阿恰点点头,她当年有看到新闻。   “在那起案子里,网民们合力搜集证据,从现场影片中锁定了放置炸弹的犯人,协助警方破案。”阿涅顿了顿,再说??“可是,误中副车的情况也很严重。当时有网民发现,一个爆炸案前失踪一个月、叫桑尼崔帕西35的大学男生跟影片中的疑犯外貌相似,于是群众怀疑他就是炸弹客之I,及后警方围捕犯人,发生枪战,有网民截听瞥察的无线电通话后,声称确认他真的是凶手,就连主流媒体亦转载这消息。这误会直到翌日才澄清,而桑尼的尸体在一个星期后被发现,法医检查后,判断他早在爆炸案前已轻生。犯人的真实身份曝光前,桑尼的家人饱受煎熬,不但承受着亲人生死未卜的痛苦,更遭到毫无根据、以讹传讹的恶毒攻击。整件事出错的地方.不在传递讯息的网络,不在用来交流情报的网站,而在愚昧的人心;因为渴求真相,结果选择相信不实的线索,甚至本着‘分享’精神将谣言散播出去,做成难以收拾的灾难。”   虽然阿怡早知道世界各地也有被网络言论抹黑的无辜者,但听到如此具体的例子,心里不免紧揪一下。因为小雯的遭遇,她能体会这位大学生的家人的感受。   “网络给予我们一个用来分享知识、增加沟通的机会,”阿涅叹一口气,然后继_说,   ^^unilTripalhi?   “可是人类天性就是喜欢表达自己的想法,多于尝试理解他人。我们总是说话太多,聆听太少,结果害这个世界充满噪音和杂讯。大概当我们有所觉悟,这个世界才会真正进步,人类才能真正善用网络这个工具吧。”   平日阿怡老是觉得阿涅歪理连篇,可是对方这一席话,她却深表认同。   “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的话就速速归家,别妨碍我。”阿涅亮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有、有,最后一个问题。”在车上听过阿涅说明施仲南的事情后,阿怡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你会调查小雯被猥亵当天的监视影片?你就像一开始便知道施仲南这真犯人存在似的……”   “对,我一开始便知道。”   “叹?”   “你知道对未成年人出手的色魔如何分类吗?”阿怡摇摇头。   “基本上分成两类,”阿涅竖起两根手指,“一种是真正只对孩子有兴趣的恋童癖,另一种是不论受害者年纪,大小通吃的性罪犯。不过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可以细分成两个子类——内向型和施虐型。内向型的犯人通常较被动,会瞧准机会才下手,所犯的罪行也多是露体、猥亵;而施虐型的则会主动出击,目的是令受害人痛苦和害怕,从而得到满足感。其他类型还有像拿金钱或好处诱骗孩子的诱惑型之类,在这案子里并不适用,我就跳过。”   “分成这两个子类又如何?”   “在地铁上揋亵女生的,可以是内向型,也可以是施虐型,前者目的是偷偷摸一把让自己产生兴奋的感觉,后者的目的则是要令受害者受惊,从而得到快感。然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在这环境里都不会选择看起来会反抗的受害人。内向型的固然不会,施虐型的没错想征服有反抗心的猎物,但绝不会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对这种对象出手,因为对方一旦反抗,自己便会四面受敌。施虐型的会想方法隔离受害者,慢慢享受,就像施仲南带女生上宾馆那样子。如此一来,邵德平会犯案这件事便很奇怪。”   “为什么?小雯她遇袭后一直不敢声张,没有反抗啊。”   “但邵德平不会这样想,因为他在上车前,跟你妹妹在便利店起了小冲突。他在被捕后立即指出你妹妹跟他在油麻地站起过纷争,辩称自己被诬告,而店员证明他说的是实话。没有色狼会笨得选择一个刚跟自己打过照面的猎物下手,尤其对方更表现出不怕自己的态度。考虑到这一点,‘邵德平被冤枉’的可能性便大增——这大概也是不少网民认为你妹妹诬陷对方的理由,纵使他们不会详加分析,但也会有一种‘犯人才不会这么笨’的印象。”   “所以你一开始也认为小雯诬告邵德平?”阿怡有点讶异。   “不,因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你妹妹能诬告对方的可能性也几近零。”阿涅稍稍摇头,答道。“假如真的如邵德平所说,你妹妹有心陷害,那最早出声的人便该是你妹妹而不是那位大妈。你妹妹可控制不了旁人的反应,若然说她装出被侵犯的表情、引第三者以为她想谋害的邵德平正在偷摸她,那未免将你妹妹想得太厉害,而把旁人想得太愚蠢。她真的要诬告邵德平的话,只要找机会抓住对方的手,再大喊色狼便成。所以从结果来判断,你妹妹当时真的遇袭,大妈真的喝止了色魔。既然邵德平很可能无辜,你妹妹也没说谎,那么余下来的答案只有一个。”   “真正的色狼逃跑了……”阿恰恍然大悟。“而且你一开始便察觉到……”   “网民认定你妹妹诬蔑好人,殊不知自己被人唆摆?,幕后黑手kidkit727用尽方法隐藏身分、抹去足迹,目的不是为了替邵德平平反,而是别有所图;邵德平明明没有做过,最后却选择认罪,导致kidkit727有机可乘;最混帐的是真正的犯人施仲南逍遥法外,而且他更是个恶贯满盈的威胁犯——”阿涅微微一笑,“我不就曾说过,我接受你的委托是因为你这案子比我想像中有意思嘛?”   终章   “阿怡,这些杯子放哪?”Wendy拿着从瓦愣纸箱取出的几个茶杯,向阿怡问道。   “啊,放在冰箱旁边的架上就好,麻烦你。”   七月十二号星期天早上,Wendy协助阿恰搬家。因为阿怡的存款之前已被阿涅掏空,她请不起搬运公司,正在烦恼之际,Wendy却主动提出帮忙——她告诉主管新住址时,Wendy碰巧听到。阿恰曾想过婉拒,可是她没有谢绝他人的余地,而且这阵子她已受过Wendy不少恩惠,最后还是接受对方的好意。   “哦,区小姐,真是意想不到,那家伙会让出一个房子给你哩。”   这天Wendy找她的堂姑丈莫侦探帮忙,开来一辆小货车,搬运阿怡已经装箱打包的家当杂物。   “堂姑丈你说的是谁?”Wendy问道。   “啊,就是区小姐的新房东罢了。那家伙是个怪人哪。”莫侦探笑道。   Wendy以为阿怡委托莫侦探调查期间,堂姑丈顺道当了中间人替阿怡找房子,所以倒没将事情放心上。   莫侦探帮忙将多个箱子抬到四楼的寓所后,因为有工作所以先离开,留下wendyM忙拆箱,整理物品。Wendy对阿恰的新居啧啧称奇,在街上明明看到是一栋破落的唐楼,室内却是窗明几净、井然有序的房子。数天前阿怡第一次走进这单位时也一样讶异,房子里基本家具齐备,桌椅都以白布盖好,虽然明显没人居住,地板、浴室等等都相当整洁。因为基本的家具电器俱全,旧居的架子、卧床、衣橱等等毋须搬运过来,而由于它们卖不了多少钱,阿怡便将它们送给有需要的街坊邻里,当作临别赠礼。   虽然多少有一点不舍旧居,阿怡知道,这是她开始新生活的契机。她从报章读到,施仲南被捕后,有多名受害少女出面指证控诉,他面临相当严苛的刑责——不过阿怡没兴趣继续留意事情发展。她决定忘掉过去,迈步向前,为了连同父母和妹妹的份儿,她要好好的活下去。   “看来之前的租客很爱整洁哩!”Wendy参观过厨房后说道。“阿怡,你真走运啊,虽然没有电梯,但今天在市区找到这样的好房子不容易啦。”   阿怡只是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她不想解释这寓所之前没有人居住,却一直有人打理——昨天上午,阿怡到新居添置一些日常用品时,碰巧遇上香姐。   “啊,区小姐,早安啊。”就像她们第一次碰面,香姐从梯间走到街上,刚好跟准备爬楼梯的阿怡相遇。   “早安。香姐你刚打扫完吗?打理这么多房子,真的辛苦你了。”   “嗯。”香姐笑了笑。“不过以后不用清洁四楼,省不少工夫啦。”   阿怡闻言,知道阿涅一定已跟对方提过自己入住的事。她赫然想起她跟香姐第二次见面的情况,当时自己在阿涅家里留宿,早上才离开,而且如今更住进四楼,一般人也会误会二人关系。   “啊,香姐,请你别误会,我和阿涅……”   “我知道啊,你也是他的委托人吧?”香姐愉快地笑着。“他这个人啊,老是装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骨子里却是老好人。”   “‘也是’?”阿恰本来想反驳香姐对阿涅的评价,可是她更在意她话中那个关键字。   “香姐你也是欠他委托费,所以替他打白工?”   “打白工?”香姐一脸不解。“没有啊,反过来说,他没有拿该拿的报酬——”   香姐突然止住,环顾四周,确认街上没有其他人后,再小声地说:“区小姐,你是阿涅的朋友,他还让你住下来,我想告诉你也不打紧吧。阿涅他啊,明明可以拿一千万报酬,最后却没拿半毛钱,全数分给我和其他委托人,你看,世上哪有如此慷慨的好家伙?”   “一、一千万!”阿怡愣住,没料到香姐是个富婆。   “唏,那笔钱不是我独吞的啦。”香姐察觉到阿恰的眼神.连忙笑着打圆场。“横竖开了头,我也不介意多说一点。我住在上环,栋楼龄五十年的旧楼,邻居大都是长者,因为政府下令要替楼宇外墙做维修工程,我们二十多户便合资招聘顾问公司负责统篛,结果我们一众老人家被坑了,费用由最初的百多万暴涨到一千万。虽然说我们签合约时不小心也有责任,但那天杀的黑心奸商分明有预谋,连我们的棺材本也要骗走,住在我楼上的王伯还气得心脏病发进医院哩。后来我无意间跟阿涅提起,没想到原来他这么厉害,耍手段连本带利要那奸商赔掉二千万,我替他打了四年工,还一直以为他只是那些靠写手机程式赚钱的什么SOHO族……我们本来只要拿回本金就好,余下的给阿涅当酬劳,他却没要半分,说那只是‘零钱’,叫我们拿那笔钱养老。这个世道,黑心的坏人满街都是,难得有像阿涅这种现代侠客……”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阿恰听到金额后,想起某事。   “工程是去年进行的,但拿回那笔钱嘛,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   虽然之后二人继续站在第二街一百五十一号门外闲聊,阿恰却没用心膀听。香姐口中的一千万,大概就是阿涅在天景酒店提起的那个例子,亦即是说,阿涅被黑道盯上,是因为他替香姐出手。当初阿怡只觉得阿涅能摆平那两个古惑仔十分厉害,可是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她不免产生疑问——阿涅要逃过黑道的耳目,一定有不少方法,为何还那么大意泄漏了他住在第二街的事实?   “我不就说过了吗?湾仔老虎哥刚接任嘛。”昨天下午,阿怡因为水电费的问题,跑到六楼找阿涅,期间她问及这件事。“我知道那奸商跟老虎哥是哥儿俩,横竖要给新上场的黑道来个下马威,香姐那边又要报复,我就来个铁索连舟,设计让他们逐个上钩。将麻烦的事情凑在一起处理,不是很方便吗?”   阿涅轻描淡写的说法,教阿恰再次感到不可思议。她始终无法看透阿涅这个人,他像是个心狠手辣的罪犯,却比不少人正直?,他可以面不改色地想出残忍的计策,却屡屡无私地将才能用在协助弱者之上?,他深谋远虑、有足够能力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却愿意置身于不利的下风之中,再扭转乾坤——阿涅就像违反常人行为心理的一个特异存在。   阿恰亦因此产生奇妙的想法。她不住猜想,阿涅是不是一早料到她会中止对付杜紫渝的计划,他根本无意让对方自寻短见。那一晚杜紫渝大哥为何及时出现,对阿怡来说仍然是个谜团,她不禁忖度阿涅是不是偷偷发送了杜紫渝的某条求助讯息给对方,制造出让阿怡能够彻底放弃复仇的机会。   当然阿怡没打算问阿涅。她知道即使猜对,对方也一定不会说出真相。   “哦,阿恰,这是你妹妹吗?”Wendy从纸箱取出一个相架,上面的照片,正是小雯手机里那张照到阿恰和周绮蓁的自拍照。阿怡从阿湼手上取回手机后,心血来潮,跑到一家冲晒店请店员将那照片打印到5R照片纸上。   “是啊。”虽然提起小雯时,阿怡内心仍有多少悲伤,但她已pBg面对{文都不i&s。   Wendy将相架放在身旁的架子上,双手合十,说:“妹妹你要保佑你姊姊啊,我也会好好看顾她的。”   虽然Wendy个性粗枝大叶,在阿怡面前不避讳地提及小雯,但此刻阿恰却心怀感激。阿怡想,也许小雯真的在某个地方,正在看着自己。   阿怡和Wendy整理杂物期间,Wendy打开了她手机的音乐播放器,让她们一边听音乐一边打扫收拾。阿怡不知道Wendy是个乐迷,手机里除了中文歌外,还有韩国流行曲和欧美摇滚乐。Wendy不时随着旋律唱着似是疑非的韩语,逗得阿怡发笑。   “噢:又是这首。”   就在阿怡将掏空了的纸箱压平时,Wendy的手机传来一串她熟悉的旋律。   “哦,阿怡你也有听滚石吗?”正在将衣服放进衣橱的Wendy问道。   “滚石?”6“你说这首嘛,英国的乐团The Rolling stones36啊。”   “啊,我只是碰巧听过好几次。”阿怡噘噘嘴,想起当初阿涅刁难自己。“这首歌的歌词真叫人讨厌,老是喊着‘你不会永远得到你想要的’。”   Wendy愣了愣,盯住阿怡。“你说什么啊?你没有好好听下去吧?”   “听下去?”   Wendy走到手机旁,将音量调高。阿恰不明所以,但仍细心聆听喇叭传来的英文歌词一当她听到副歌的后半段,才惊觉自己一直误会当中的含义。   36-滚石乐团,是英国银足6ffI的摇滚乐囲,同时入S英美摇滚名人堂,专81销语突破两亿张?   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   你不会永远得到你想要的   You cal-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   你不会永远得到你想要的   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   你不会永远得到你想要的   “out if you try sometimes   但假如你去尝试   You might find   你可能会发现   You get what you need   你会得到你需要的   “啊……Wendy,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去哪儿?”   “找房东聊两句。”阿怡微微一笑,指了指天花板。   阿怡走上楼梯时,想起昨天跟香姐聊天的后半段。   “当年是来记老板介绍我给阿涅啦,那时市道不好,我刚失业,来记老板说有朋友请清洁工打理整栋唐楼,多亏阿涅才让我挺过经济难关。最初遇上他时,我也觉得他脾性很怪啦,不止没透露姓名,还要人家叫他‘阿涅’,我试过叫他‘涅先生’就被他斥喝。后来熟络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人家叫他‘先生’,他说‘先生’‘小姐’什么的,不过是一种虚伪的粉饰,表面上尊重对方,骨子里却可能瞧不起人,与其口蜜腹剑,不如直呼其名,至少听起来诚恳一点。他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对等的……”   阿怡走进阿涅六楼的寓所,看到到他正坐在办公桌后,手指飞快地按着键盘。   “区小姐,又怎么了?”阿涅抬头问道,手指仍继续舞动。   “以后别叫我区小姐,叫我‘阿怡’。”阿怡走到桌前,说。   阿涅停下手,盯住阿怡。不一会,他撇撇嘴,鼻子喷气地笑了一下。   “你和你的朋友吃过午餐没有?”“还没——”   “我要大蓉加青扣底汤另上,油菜走油,”阿涅边说边递过一张纸钞,“阿怡。”   阿怡接过钞票,哼了一声,摆出一张臭脸,心里却没有不快。   对于自己内心的变化,阿怡没有感到特别意外。   因为她今早离家时,她已经知道,今天会是她改变人生的一天了。   (完)   后记   这部作品如此“厚重”,实属意外。   二〇一五年完成了手头上另一部小说后,我便开始构思《网内人》的故事(固然那时候还没想到这书名)。当时只想写一篇八至九万字、篇幅仅仅跨越出版门槛的作品,皆因《13.67》实在太厚,即使它有厚重的价值,也很不利出版(诸如校对排版工序所需的时间、印刷成本、书籍定价等等),我就想写一部长度跟《遗忘?刑警》差不多的。题材方面很快决定好,基本大纲、角色人物也轻易完成,我在当年九月赴台出席噶玛兰.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现改名为金车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颁奖礼时,就在会场一角跟皇冠主编婷&简介故事内容。“四个月,”我说,“这故事应该花四个月左右就能写完吧。”   老天,我实在太轻率了。   我赴台前已动笔写好序章,心想按此节奏,四个月写八万字应该很充裕。四个月后我的确写了差不多八万字,可是剧情却在不知不觉间膨胀起来,完成的章节连故事的一半也没有。我唯有硬着头皮,向出版社索求更多时间。我也忘了延后了多少次,但我确实愈来愈心焦,篇幅同时愈来愈长。“看来要写十五万字才能完成了”、“不好,二十万字才能将故事说完”、“二十六万也不够用啊”……结果最后完稿,突破三十万字,比《13.67》更长。真粮。   会出现这变化,是因为我无法用以往的节奏来撰写这作品。过去我都聚焦在事件,让主线带着故事跑,迴避多余的内心描述,所以用上二十八万字便能写出一部跨越四十六年、包含六段剧情的小说;然而在这部作品里,我愈写愈觉得不能这样做。我需要更多的篇幅,来描写每一个角色的个性和思绪。虽然这说法好像有点大言不惭,但我希望读者能够感受到每一个角色的血肉和灵魂。   《网内人》其实是一个关于“人”的故事。   这作品没错是推理小说,谜团和诡计不可或缺,但我希望除此以外,还能传达每一个人物的立场、他们的想法、他们的喜怒哀乐。即使是推理上用作误导的红绯鱼,我也不甘于将他写成单纯的“工具角色”,而希望读者能感到他也生活在二〇一五年香港这城市里。   故事里的人物来自社会各阶层,虽然并不能代表香港人的全部,但也算是好几个不同阶级的面相,我尝试透过剧情呈现他们的差异(成功与否,就交由您们决定)。曾经有记者问我,写了以“昔日香港”为题的《13.67》后,会不会写“今日香港”的——我想,本作就是我的答案。   谈回写作进度。完稿期一延再延,结果我连最后的二〇一六年十二月的期限也无法遵守,当时正写到第八章。那时候感到极度沮丧,因为为了在应承的限期前完成,我愈写愈草,觉得自己只是“想写完”一部作品而不是“想写好”一部作品,违反了自己的宗旨。在得到出版社的体谅、再度延迟截稿期后,我就把心一横将自己关起来,彻底断绝联络,消除一切杂音让自己的生活只聚焦于写作之上。那阵子的精神可说逼近极限,结果三个多月后我终于按自己的步伐完成小说,可是同时害身体出了一堆毛病、体重掉了一大截,至今仍未复原。   别误会我是个热血的家伙,吾友陈心遥兄的电影《狂舞派》那句名言“为了梦想,你可以去到几尽?(为了梦想,你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在我身上不大适用。我只是很平凡地、想写好一个自己想写的故事而已。当然我说“写好”作品,并不等同于“完美地完成”,我自问这小说仍有很多很多可以改进的空间。或许它仍有很多瑕疵,但至少,会是我甘心接受的   “固有瑕疵”。   在《网内人》里,我想说的东西有很多,不过一如以往,我还是将诠释的权利留给读者。由作者在后记一一说明的话,实在太无趣了。只是我想提一下,书中的云吞面店“来记面家”的名字借用自谭剑兄的科幻小说《人形软件》(台译《人形软体》),我曾跟他笑说我们的两部作品背景是两个平行宇宙的港岛西环。现实中固然没有这家店子,但也欢迎各位读者前来港岛西区,光顾一下那些街坊小店——虽然我不知道将来还有多少家抵得住高昂的租金幸存下来,而没有变成房屋仲介、高级餐厅或专攻陆客的药妆店。   本作能出版,实在要归功于不少人士,感谢皇冠老板平云先生、主编婷婷、责编平静、版权部芷郁和释慧,以及出版社上下各位,另外也得感谢版权代理人光磊和他的同事,华文小说能逐步迈向世界,全赖您们(本作尚未出版已售出韩国版权,实在叫我吃惊)。谢谢各位推荐人,感谢我所隶属的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的各位同僚。当然还得谢谢岛田庄司老师。没有岛田奖,我们无法走得这么远。   最后,谢谢读到这儿的您。   陈浩基   二〇一七年六月二十日好书尽在【八零 电子书】 https://www.txt80。Com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