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控梦东京 作者:汤介生 《控梦东京》包含五部中篇故事,每篇故事看似独立,实则隐含关联。从紧张刺激的控梦大赛全球直播开始,引入人工智能、人体打印等脑洞大开的悬疑情节,把读者引向未知之处……中产阶级看似平静的婚姻实则暗流涌动,一个死而复活的妻子引出科学狂人的惊天阴谋;失恋的年轻人面对情感低谷做出匪夷所思的选择,*终却牵动了更大的黑幕;回到三百年前想要阻止蒸汽机出现的穿越少女和一直以为自己在统治世界的年轻皇帝……全书既有高智商小说的烧脑特性,兼具精彩跌宕的谋篇布局,同时又不乏温暖的人文关怀。 第一章   “抱歉,我来迟了。”   雨声咆哮,一位穿黑色连帽衫的少年闪身进入酒店套房,还没来得及取下口罩便说:“那群记者盯得太紧,我绕了弯——”   “箱子里是二十万,你愿意退出比赛吗?”戴着银丝边眼镜的男人冷冷打断。他叫林澈,此刻穿着长风衣坐在书房,单手推出银色铝箱。   “噗。”正在取口罩的少年瞬间喷笑,口罩一边挂在耳上,另一边被气流吹翻,“你是在演电视剧吗?控梦大赛的全球赌金早已破亿,二十万连入围的奖金都不够。”   “再加上我所有奖金的一半。”男人直视他,“你现在退出,可以拿到全额的亚军奖金和一半的冠军奖金。二十万,只是我的预付。”   少年低头笑了,湿漉漉的发垂在笔挺的鼻梁上,被轻轻吹起。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们公平地较量。”林澈扶了扶眼镜,“那么根据比赛规则,输掉决赛的人将被剥夺所有奖金。你现在已经得到的三百万,将瞬间清零。”   去年,“梦境监测与录制技术”在实验室中成熟。随之,心理学史上的百年争议重浮水面:   人类是否能控制自己的梦境?   科学家在大量的样本调查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极少部分人(约占样本总量的0.01%)具有控制梦境的能力。   此结论一出,迅速在全球网络上引起热议,网民们将能控制梦境的人称为“控梦者”。随后“家用测梦仪”进入市场,每个人都开始录制梦境并分享到社交媒体,“控梦者”受到热捧,他们制造的奇幻梦境往往有几万条的评论转发。   “控梦大赛”应势而生,迅速风靡七洲四洋。其规则异常简单:每一轮比赛有一个主题,控梦者要做出符合主题的梦境,然后发布到社交媒体上由全球网民评分。评分标准共三项:真实感、控制时长,与最关键的:like or not。   短短两个月内,一场全民狂欢几乎震颤地球。在金钱与娱乐的浪潮中,“控梦大赛”一步步走向最激动人心的结局:   下周日,决赛开幕。   决赛采取了残酷的“all or nothing”规则:放弃比赛者,可以保留已有奖金并获得季军奖金;坚持比赛却失败者,所有奖金清零。   进入决赛的一共有三人:林澈、独奕和弗洛·布尔热瓦。但就在昨日,弗洛选择退赛并赢得季军,全球的焦点一下子落在林澈和独奕身上。   如果谁都不肯放弃,那么这场比赛,可能是本世纪最豪华的赌局。   “那为什么不是你退出比赛,我分你一半奖金呢?”独奕抬头,挑衅地看着林澈,咧出小猎豹一样的笑容,“我给你五十万做预付,成交吗?”   林澈低头玩袖扣,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怒意。   “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啊?”少年的笑容越来越痞气,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开封过的冰酒,“你拿了冠军,我找谁要钱去?这事儿算欺诈罪,捅出去了我要坐牢。”   “如果我是你,我会更慎重地考虑合作。”林澈沉稳地说。   “考虑?”独奕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口咬下木塞,高高吐出,“我比你年轻帅气,几十家经纪公司黏在身后想要签约,全球支持率还比你高十几个点。我考虑合作?大叔,你搞错形势了吧?”   雨声磅礴,林澈按在铝箱上的手青筋暴起,就在这时,“唰”的一声寒风带雨冲了进来,桌上文档翩飞如逃离风暴的白鸽。林澈按捺住怒火转头:那少年忽地拉开了窗户,对着茫茫雨幕中的城市喝酒。   “上海又下雨了。”少年垂眼说,“我记得三年前发生过一起神秘的案件。”   那语气格外的熟悉。林澈注视着他,怒火瞬间熄灭了,冰凉的雨丝仿佛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滑,他在微微发抖。   “我看过照片,那是个穿红裙子的女孩,躺在垃圾场的血泊里,漫天大雨。”   “你……”林澈盯着他,“怎么忽然说这个?”   “恐怖案件集啊,我在网上搜的。”独奕洋洋得意地喝了一口酒,“我的粉丝们可喜欢我讲故事了,我要在决赛的梦里串上好几个,你是不可能赢我的。”   这个蠢货。林澈松了口气,那种诡异的感觉还在,不,他不可能知道……   “决赛的地点在东京,说不定也会下雨。”少年仰头喝完,随手把酒瓶一扔,“我不可能退赛,东京再会。”   独奕戴上口罩转身就走,“对了,你还有七天时间考虑退赛,可不要输光了哦。”说罢,他大笑着推门而去,任身后林澈将拳头砸在铝箱上,青筋突起又落下。   林澈知道,独奕没有撒谎,他的胜率比自己高得多。所以林澈才出此下策,想利诱独奕放弃,但这少年比他想象的更轻狂高傲。   但若让他就此止步,那也太不甘心。   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却依旧是个碌碌无为的出租车司机,靠着控梦比赛才咸鱼翻身,被全球粉丝后援会欢呼,数不尽的广告商和美女纷纷涌来……但若七天后他失败了,人生将被迅速清零,三个月来的努力付之东流,他会被重新关入生活的监狱,一辈子困在出租车里,无路可出。   窗外风雨狂啸,他取下银丝边眼镜露出疲惫的脸,双手捂面,像是个蹲在街边无处可去的下岗者。   “所以当我提到案件时,林澈果然出现了情绪波动?”刚进电梯,独奕就掏出帽衫中的隐藏通信设备,低声说道。   “是的。”口罩贴于耳垂的部分轻轻颤动,另一位少年冷淡的声音传出,“体温变化,瞳孔张大,这些在探测器上都很明显。”   “但这构不成证据。”独奕声音急切,“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稳住,你太冒失。”少年训斥道,“我们的计划是暗示他,让他在梦境中下意识地提供证据,但并没有让你这样刺激他。见鬼,你就不怕他真的退赛?”   “抱歉,汤,我以为重压下他能更快暴露,刚刚有些莽撞了……”独奕喃喃地说,“现在怎么办?”   “我们准备牺牲你。”   “什么!喂!喂——” 第二章   七日后,东京,19∶46。   被称为“东京巨蛋”的巨型体育馆内,五万人座无虚席。大雨霹雳而下,在洁白的“蛋顶”上抛出轻柔的曲线。橘红的灯火刺破夜幕,灰色长路上汽车急啸,组成浩浩汤汤永不停息的光流,仿佛时光之水倾盆而泻,淹掉了灰瓦白墙的江户城。   巨型屏幕的幻光中,观众们一边摇着荧光棒,一边疯狂拍照并上传社交网络。日本能抢下决赛的主办权,是因为“控梦”这种微微中二的能力似乎格外符合日本网民的口味,他们为“控梦者”狂热地买票下注,击败美国、中国成为全球最大庄家。日本电视台都在掩着嘴偷乐,他们抢下了全球直播权,在这个收视低迷的时代定将创下久违的奇迹。   无数狭小手机屏幕的荧光中,文字、图片和短视频闪烁,emoji与like激荡。北京国贸拥挤地铁里,下班的白领正打着哈欠刷手机;京都飘摇的樱花下,赶路的游人低头看实况消息;巴黎的午后,校服少女趴在桌上,手机的流光在苍白的面上变换……   漆黑大雨中,猩红的长毯通往洁白的巨蛋,像是钢铁丛林中一条鲜艳血管。扛着黑色机器的摄影师和记者围住红毯,等待选手入场。   一辆蓝色的玛莎拉蒂划破雨幕,司机恭敬开门,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翩翩而下。瞬间,镁光灯在雨中狂闪,“咔咔咔”仿佛要嚼碎一切。男人挥手致意,走上红毯,偶尔被狂热粉丝拦住要求签名。   “现场情况看来,林澈的状态非常好,想必‘独奕抄袭事件’为他增添了不少信心。”披着透明雨衣的娇小女记者迅速伸出话筒,“林先生,您现在的全球支持率已经涨为82.3%,请问您对此意外吗?”   “其实并不。”林澈露出淡然的笑容,“天道酬勤,我的每一次梦境控制都拼尽全力。”   这句话迅速通过网络传播全球,文字与电波荡漾,社交媒体上瞬间一片欢呼赞扬。   “那您如何看待独奕抄袭事件?想必这对您也是意外之喜吧。”另一位记者趁机插话。闻言,林澈的笑容消失,仿佛一个严肃的父亲:“不,我很伤心,他太年轻容易被诱惑,但我请大家再给他机会……”   其实林澈心里正在偷笑:简直如有天助,七天内他的支持率由39.1%翻为82.3%!和独奕见面后,他绝望得开始思考退赛。但不承想,第二天网上就爆出了独奕的初赛梦境抄袭了某部小说!这件事迅速登上全球热搜,而后愈演愈烈,群情激奋的网民甚至要求取消独奕的决赛资格。   “独奕来了!”火红的法拉利上,走下了穿夹克戴墨镜的少年。他迅速被团团围住,镁光灯闪耀如手术台。“请问作家汤介生的状告是真的吗?你的初赛梦境是否抄袭其作品《人类最后的首领》?”“你是否会自愿退赛?”“关于各国网民的抗议你怎么看?”……   见鬼。独奕一边在重围下艰难前行,一边在心里对总部比中指:是的,他的梦境剧本都是汤介生写的,可“汤介生”的真实身份就是总部的探员!这些都是总部安排好的:为了避免林澈退赛,他们一只手制作出“抄袭事件”,另一只手控制服务器和舆论来煽动网民情绪,在短短七天内,将独奕从“全民喜爱的控梦少年”变成了“无耻的抄袭犯”,以此增强林澈的参赛信心。即使独奕知道这都是任务需要,但想到网上喋喋不休的骂战,他还是窝火。   不过这次任务马上就要收网了。他灵敏地躲开了空中扔来的鸡蛋,扒开记者向前走。为了取证,他们已经等了整整两个月,是输是赢就在今天了。   大雨的巨蛋内,五万名观众的欢呼中,本世纪最大的赌局即将开幕。而掷出骰子的是全球每一位网民:决赛的梦境主题,将由全球网络票选产生。   巨型屏幕上是一幅幽绿色的地图,无数黄点正从世界各地飞往东京——全球网民还在为主题投票,在比赛开始前一秒才会真正结束。   也就是说,不到最后一秒,世间无人知晓决赛的主题是什么。   台上,林澈春光满面,仰头对每一位观众问好,余光却紧张地盯着巨幕上光影的变幻。独奕低着头,按总部要求做出一副憔悴落寞的样子,却在内心暗暗发出嘲笑:   决赛的主题他早已知道。   这早已被总部内定,“全球票选”只是幌子,无论民意选择哪个,最后大屏幕上都会跳出三个字:   凶杀案。 第三章   什么!   当屏幕上跳出那三个字时,全场观众都失控大叫起来,衣装光鲜的淑女们惊吓得捂住胸口,西装笔挺的男人们面露惊讶,大声交谈怀疑统计结果有误。一些人道主义者面露愤怒,离场表示抗议。   林澈瞪大眼睛看着屏幕,独奕发出低叹:果然,这个主题太不自然了。   与此同时,全球网络瞬间沸腾:多黑暗的事,多刺激的事!这两个人将在全球的瞩目中做梦,梦出一场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的凶杀案,把心底最阴暗的部分展现给七十亿人观看享乐!   手机的彼端,是被困在写字楼里加班的白领、在樱花下死板微笑的旅人、日复一日上学的少女……他们灵巧的手指正在屏幕上飞速滑动,无数电波从他们手底发射,聚集成嘈杂的热烈的网,为偶像欢呼,为黑色的梦魇欢呼。   屏幕上,两人喝下了帮助睡眠的饮料,一左一右登上高台——台上放着两只漆黑的“大茧”,用血红的颜料写着:夢の制御。   他们躺入大茧,合上舱门(一列列广告商的血红色的名字也显现出来)。全场瞬间黑暗,从此刻起,巨型屏幕将实时转播两人梦中的情景。   在脉脉的电波与荧光中,全世界在一片漆黑中屏息以待。   梦哪,享乐吧,双手沾血地杀人吧。 第四章   伦敦,正午,IAI总部。   “独奕进入梦境,注意观察,避免他在梦中泄露探案细节。”灰绿眼睛的女人盯着屏幕,目光严肃。   “是,组长。”陷在软椅里的东方少年懒洋洋地应道,心有不甘地说,“应该让我当探员,独奕总是犯低级错误。”   “你的控梦能力没有独奕稳定。”   像被戳到痛处,少年瞬间坐直:“不公平!林澈的嫌疑是我发现的,凭什么让独奕当探员?我不想给他写剧本,我也想探案……”   女人懒得理他:“这次取证失败,你和独奕各降三级。”   少年立刻闭嘴。就在这时,又有人喊:“报告组长,林澈进入梦境!”   “全组警戒!仔细观察林澈梦境,务必找到‘血红少女案’的确凿证据!”   汤和独奕,是同年进入IAI总部的两位年轻探员,彼此互不服气。   就在他们进入总部的那一年,发生了震惊全球的“血红少女案”。   为推理爱好者哗然的是,这是一场“完美犯罪”。三年前的夏夜,上海大雨,十九岁女生孤身入住洋房酒店,凌晨5∶10却被发现神秘陈尸于郊区垃圾场,主动脉破裂致死,浑身多处擦伤、撞击与殴打伤痕,鞋底有少量泥土和青苔。   诡异的是:一切证据都表明,她根本没有出过房间!   她的房卡、手机、钱包等所有行李都留在房间内;门窗自始至终被反锁。监控录像拍到她在19∶32进入房间,之后再也没有离开。正门、走廊、每个客房、临近建筑……每一个能找到的监控都被反复检查,19∶32后,没有一丝一毫她的影像。   这栋酒店是殖民时期留下的百年建筑,客房内还拥有老式的壁炉和洗衣道,成为可能的出口。但她房间内的壁炉和烟囱没有任何使用痕迹;洗衣道通往洗衣房,一旦进入就会被监控发现;此外,洗衣道与酒店其他两个卧室相连,但这两个房间当夜都有客人居住,一旦进入,就应被发现。   漆黑大雨中,死去的少女肤白如雪,肮脏的垃圾与水洼中,鲜血与红色长裙一起漫流,像是一幅诡异的后现代派艺术作品。   这是一桩令人绝望的悬案。   酒店被整整封锁了四个月,垃圾场被翻来覆去找遍每一粒沙子,所有能想到的细节和地点都被反复排查。全球网民每日关注,无数侦探和推理爱好者抵达上海。然而三年过去了,嫌疑犯、凶器,甚至犯罪动机都毫无头绪。有人甚至绝望地断言:   “这是只有神才能完成的杰作。”   但真相远比外界知道的更为复杂黑暗:   遇难少女的真实身份是一位间谍,代号“大丽花”。她于案发前三天窃取了IAI的资料“夭”—— 一块特殊材料制成的小圆片,其中承载的机密文件足以摧毁现有政治体系。大丽花所属的势力想要政治机密公之于众。所幸的是,“夭”以复杂技术加密,大丽花在转移中暂时没有机会解码。   暗中无数势力的眼睛正盯紧她,想要吞下她手中的东西;IAI派出十位探员追踪大丽花,两人一组,展开通缉。   大丽花以敏感狡猾著称,在逃亡的三天内,八名资深探员迅速暴露。她唯独没有发现汤和独奕——倒不是因为他们多高明,而是当时他们都才十四岁,不易引起注意力。最终,总部将取回资料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两人身上。   两人一路追踪来到上海,却在抵达当晚就发生了“血红少女案”,大丽花身亡,圆片“夭”不知所踪,有关她背后集团的一切线索从此断裂。这是“二战”以来IAI遭遇的最大失败,也差点使独奕和汤丢掉工作:这是他俩的第一项任务,被彻底搞砸。   当时,组长跟两人谈话后气得发抖。原来,那日下午两位年轻气盛的男生因为小事吵架,赌气中分道扬镳,要各自独立探案。独奕压根儿没找到大丽花入住的酒店,在浦东瞎转一夜;汤倒是成功定位了大丽花的酒店,但晚餐时走进了附近的居酒屋,喝得烂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组长深呼吸几次,对两人露出微笑:“你们可以滚蛋了。”   为了留下来,两人答应了很多苛刻的要求。而最令独奕和汤头疼的是:他们成了长期搭档。组长放话说:“如果你们不能一起合作,那就一起辞职。”   但友情这种东西是强捆不来的。重压之下,两人只好装作一副好兄弟的样子,私下却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除了任务需要,两人从不私下会面,偶然碰面都要绕道走。   唯有这次,是汤主动找上独奕的。   两个月前的早上,独奕收到了一封来自汤的电子邮件。解密后,他盯着屏幕僵住了:   “全球控梦大赛中,出现血红少女案的嫌疑犯。   编号为M3698、作者为林澈的梦境中,第3分22秒处,场景酷似当夜垃圾场布局;第4分29秒处,女主角的右锁骨上有两颗黑痣,与‘大丽花’一致;第10分03秒处,街边花店的招牌图案,正是‘大丽花’右臂上的文身图案。   我并不需要找你,但我想和你一起完成此案,让你明白,三年前是谁连累了谁。   汤”   两个斗志昂扬的少年连夜赶回伦敦,陈述林澈嫌疑,要求即刻成立专案组。   但出乎意料的是:总部干脆拒绝,理由是证据不成立。   一场激烈的法学辩论在IAI内部展开:梦境可否成为证据?一部分人声称这简直是儿戏,梦境是臆想出来的,有太多巧合和主观性,把梦当证据是对整个IAI的侮辱。另一些人则据理力争:当所有证据都消失后,梦境是唯一的证据!   法学家们简直吵红了眼,差点互扔皮鞋和烟灰缸。尖锐的对峙中,十三人表决会召开,汤和独奕旁听,心提在嗓子眼里。   “一比零,二比零,二比一……六比六!”   只剩最后一个人没有投票了。所有人屏息以待,汤和独奕却对视一眼,垂着头灰溜溜地逃出会议室,如两条丧家的小狼狗。   最后一个投票的人,正是组长若瑟琳。   那个灰绿色眼睛、不苟言笑的严肃女人。   三年前,就是她差点把两人开除。   不用等投票结果了,两人都能想象到她不屑的笑容。她是个好组长,一丝不苟、执行力超强,有比男人更坚强的意志力。但她就像是个漂亮的高中数学老师,对所有浪漫与想象的事物嗤之以鼻。   灯光灰白的办公楼里,独奕和汤走到窗边,俯瞰伦敦城。阴云凝滞,泰晤士河翻着灰黄的水沫,双塔桥呈现一种病态的蓝色,灰色的伦敦眼僵在空中,像是一座纤细而古怪的机器,人与车匆匆行着,小得像一个个数据。噢,单调的、真实的世界。这才是真实。   “对不起。”独奕耳边忽然传来轻轻的声音。他转头,看见汤在灰白的光中垂下眼,声音很低,“三年前,如果我不喝酒……”   “不是你的错。”独奕转回头,“不过,那晚你为什么会喝酒呢?”   “其实,那天我发烧了。”   “发烧了?”独奕有些难以置信。他记得他们分开时,汤还很精神。   “那天上海暴雨,为了跟踪大丽花到达酒店又不暴露身份,我只好趴在酒店运海鲜的货车底座上,积水和冷风都往身上灌。确定了她的房间号后,我几乎被冻僵了,于是决定先去吃饭,晚上再行动。”汤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很快我发烧了,浑身冷得哆嗦。为了不耽误晚上的行动,我叫了瓶酒,想喝酒取暖……”   “傻子。”独奕说,“发烧的时候不能喝酒。”   “但我害怕你提前抓住她!如果那种小案子都输掉,简直太丢人了。”   独奕身形一僵,他这才想起来,那天他们吵架后打赌了,赌谁能先抓到大丽花,也真幼稚。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趴在居酒屋睡了一夜,身上又冷又疼,醒来‘血红少女案’已经成了电视头条。”汤难堪地抓了抓头发,“这件事是我一生的耻辱,你一定要保密。”   独奕斜眼:“大家不都知道了吗?”   “不!我是说发烧这件事!”汤迅速扭头,“我一直对外宣称是贪杯醉酒,这样显得我比较风流不羁。如果大家知道其实是发烧的话,那就太丢人了。”   “哦,好。”   “那晚我做了好多梦。”汤望着灰白的天空,“我想不起来……醒来的时候,早间新闻在播放‘血红少女案’,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那儿,无数画面在脑子里闪,可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沮丧地垂下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那晚梦见了什么,可是我忘了。我不该喝酒的……”   独奕迟疑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不怪你——”   “叮!”   两人的手机同时响了:   Ω1216专案组成立,组长若瑟琳,您已入选组员,请速到B17-215会议室集合。阅后自焚。   两人抬头不可思议地抬头对视:居然成功了!   若瑟琳不仅投票通过了提案,还亲自担任组长,全权负责此次“梦中取证”!   这一日,距全球海选结束,还有三天时间。   专案组很快制定出计划:他们要派专员参加控梦大赛,诱导林澈在梦中暴露出关键性证据,同时每个取证步骤都必须合法。   经过测试,组内拥有控梦能力的是四个人,其中独奕和汤最为优秀,而汤对梦境细节的处理更细腻真实。但若瑟琳最终任命独奕为专员,因为汤在最终测试时犯了致命错误:他陷进了自己的梦里,把它当成现实。   其他人被分为三个小组:组一负责编写梦境剧本,组二负责控制全球舆论,组三负责独奕的形象管理和宣传炒作。   IAI中有人对炒作和控制舆论的合法性表示质疑。听证会上,专案组申辩道,控梦大赛中许多参赛者都有幕后推手和公司包装,这个时代连网上女装店的店主都是“网络偶像”,在社交媒体时代,这种做法无可厚非。听证会最终宣判专案组取证合法。   三天里,组一夜以继日地编写剧本,独奕按剧本录制梦境,投稿参赛。在组二的操作下,《人类最后的首领》迅速登上热搜并一炮而红。随后,独奕英俊的相貌、优秀的履历(组三编的)依次进入人们视线,其社交门户迅速聚集十万粉丝,顺利通过初赛。   之后两个月里,独奕一直保持着极高人气。这首先归功于组一的剧本——独奕的每一个梦境都堪比大电影,点击率保持在千万以上。此外,组二组三配合默契,各种新闻黑料不断冲击着公众视线:独奕女友绯闻、高考成绩、背景扒皮……仅仅两个月内,独奕拥有了一千二百万粉丝,无数广告公司跟在身后寻求签约。   可这并不是专案组的目的,而是无奈之举——取证进行得非常不顺利,不得不让独奕继续比赛。每一轮比赛中,他们都能从林澈的梦境中找到疑点:地板上的文身图案;大雨夜一闪而过的红裙;墙壁油画上的少女酷似大丽花等,但都模棱两可,无法支撑定罪。   IAI中的心理学家们渐渐都坚信林澈与大丽花案有关,并把当前情况叫作:“下意识的隐瞒与无意识的透露。”他们指出:控梦者在制造梦境时是完全清醒的,因此林澈做梦时就知道全球无数眼睛正在盯着自己,有意识地隐瞒与大丽花相关的事实,却在无意识中不断透露细节,如街边招牌、地板上、壁画等,这些细节连林澈自己都不会注意到,却在无形中暴露了他的记忆。汤和独奕都是弗洛伊德的厌恶者,这一次却相当认同。   本来,专案组想在取得确凿证据后就让独奕退赛,现在却不得不延长取证时间。组二和组三又多了新的工作:宣传并推广林澈,让他一直晋级不断做梦,直到暴露出确凿证据。但直到独奕和林澈双双进入决赛,取证还是没有半点转机。   如果决赛结束后他们还没有拿到确凿证据,就只能撤销指控,解散专案组。无奈之下,若瑟琳向IAI高层申请特权:入侵控梦大赛的官方系统,篡改决赛的梦境主题。   她指出:此刻林澈的嫌疑昭然若揭,但之所以迟迟没有确凿证据,是因为林澈在有意识隐瞒所有与“凶杀案”相关的事实。只有在决赛夺冠的重压下,逼迫他做一场与“凶杀案”相关的梦,才有可能使他暴露证据。   据理力争后,十三人会议艰难达成了一致:允许专案组入侵控梦大赛的官方系统,将决赛的梦境主题篡改为“凶杀案”。   按照控梦大赛的规则:决赛不同于以往的比赛,要求选手在拿到主题后临时构思,在全世界观众的眼皮底下直播梦境。因此,林澈不会有任何准备的时间。   已经辛劳了两个月,是输是赢,就在今日了。 第五章   为什么,会是这个主题。   狭小的黑暗中,林澈全身发抖。   他们找上门了吗?他们终于找上门了吗!   他在内心声嘶力竭,但很快药剂的作用涌上来,意识渐渐模糊。   独奕最先进入梦境。   正如无数江湖骗术和科幻电影所言,控制梦境的第一步,是要意识到自己在梦里。   有些人,在做梦的时候永远意识不到自己在梦中;有些人,偶尔能感知到这是梦,但一旦感知到马上醒来;而如果,你能意识到自己在梦里,并试着操控它,那么恭喜你,有机会角逐明年的控梦大赛了。   但实际上,对于控梦者而言,最大的问题不是控梦,而是如何区分梦和现实。有些人甚至会陷入精神上的恐慌:我一切的生活,是不是一场梦境?   这并不是一个心理学或生物学问题,而是一个哲学问题。早在柏拉图的时代,“洞穴中的影子”这一比喻便令人恐惧,笛卡尔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提出“我怀疑一切,但我唯一不能怀疑的是我怀疑,所以当我怀疑时,我存在。”即著名的“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量子物理学家将“非实在论”推向极致;而普通大众对“缸中之脑”和“梦中梦”的讨论经久不衰。但实际上,让你疑惑的所有问题,千年前先民们都已讨论过了:“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但对于独奕而言,区分梦和现实相当简单。当他站在夕阳渐沉的海边,湿润的海风拂过面颊时,他立刻蹲下身抓了一把沙——每一粒沙都有指甲盖大小,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在梦里,试图控制周围一切。   独奕的梦境总是粗糙到令人发指,颇有点建模的味道。汤对此非常不齿,独奕却不以为意:起码他不需要陀螺就能分清梦境和现实,也绝不会像汤那样迷失在梦里。他是梦境的绝对操纵者。   他心思一动,深红的帷幕从天垂落,上面绣着六个大字:   “丈夫杀死过你”   毫无疑问,这是汤写的决赛剧本。   独奕知道,汤颇有些和林澈较劲。诚然,独奕的梦境受到热捧,但林澈的故事总是能得到更高的评价。汤的故事魅力,来自他年轻的热忱与无羁的幻想,仿佛七彩的鸡尾酒,令人眼花缭乱;而林澈的故事魅力,则是扎根于生活和人性的,好似漆黑的卤味,是他用二十年出租车生涯慢慢熬出的。   “这次我写了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的爱情和焦灼。”汤把小说交给若瑟琳时,深沉地说。   若瑟琳看完小说后,看着汤严肃的脸大笑不止:“可他们并不像一对中年夫妇。汤,你别生气,这篇小说很棒,但我是说你还没有经历……”   红色的巨幕缓缓拉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凶杀,在全球观众面前开演。   东京巨蛋内,举着荧光棒的观众盯着巨大的屏幕,在看见肋骨的一霎集体倒吸冷气。与此同时,全球无数人捧着手机观看直播,评论和弹幕疯狂增长,每一秒钟都会出现无数粉红的“like”。   另一边,林澈的关注度倒没那么高了。他的故事进展太慢,看上去平平无奇,除了铁杆儿粉丝还在坚持,场内大部分人都转向了播放《丈夫杀死过你》的屏幕。   伦敦,IAI总部,专案组屏息看着每一帧画面。汤悄悄打开手机看评论,在心中得意,遇见若瑟琳严厉的目光,立刻抬头专注地盯着屏幕。过了一会儿,只听若瑟琳疑惑地问:“我记得你给我的小说里,并没有‘汤’这个角色啊。”   汤连睫毛都不眨,端坐着紧盯前方,仿佛灵魂出窍老僧入定。   没办法,他就是想在全球面前露面,就是不愿意隐姓埋名做幕后。或许他再长几岁就沉稳了,可他现在还是个热情的少年,只喜欢当英雄。   “林澈他居然……唉,宁愿输掉决赛都不肯暴露大丽花的案子吗?”另一边,探员们盯着林澈的梦境,脸色都有些微妙。   “怎么了,他做了什么梦?”若瑟琳暂时放过了汤,转向播放林澈梦境的显示器,然后僵住了,半晌才说,“你们还是注意点儿吧,说不定会有证据。”   那语气连自己都不太确定。   当屏幕上的男人翻过手掌,露出一颗黑痣时,全场观众起立尖叫。   猩红的帷幕再次从天而降,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缓缓拉上。   台上,漆黑的“茧”从中间打开,身穿鲜红夹克的少年站起身,洁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他微微笑着冲观众优雅致谢。欢呼声与口哨声淹没了大雨声,几乎要冲破屋顶。连林澈的铁杆儿粉丝们,此刻都频频回头,目光有些犹豫。   独奕在第一排坐下,一边喝水擦汗,一边注视着林澈梦境的屏幕。   忽然,他面色一变。 第六章   林澈出现在烟雨朦胧的上海街头,内心一片茫然。小馄饨的香味从早餐店里飘出,在雨幕中留下洁白的蒸汽痕迹。   他忍不住向早餐店走,看见满脸皱纹的外婆守着大锅,神情疲惫而柔软:“你还晓得回来?”   林澈心中一酸,忍不住向前跑去,可又生生止住了脚步:   这不对,外婆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这是……梦里。   一瞬间,他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这是在控梦大赛上,全球十亿观众正盯着自己的梦境!而东京决赛的主题是——凶杀案。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主题!林澈浑身发冷,一张洁白的、带着血污的少女的脸,在记忆深处慢慢浮现。我知道一个完美的故事,可我不能说,不能说!   我该讲什么故事。面前,外婆已经盛了十二个小馄饨,林澈的内心慌乱如蚂蚁乱爬:凶杀案,杀人……我肯定听过别的故事,不要慌,让我想想。可他越搜肠刮肚,记忆中那张少女的脸就越清晰,他的手脚开始发颤。   最开始,当林澈知道决赛要即兴发挥时,他就开始害怕。平心而论,他不擅长创作和想象,他的所有梦境都来自现实,来自二十年出租车生涯中的匆匆乘客。每一次在得到主题后,他都要苦思冥想,从记忆中找到相似故事,以此制造出一场梦境。但这次……凶杀案,该死!我想不起任何的故事,满脑子都是那个女孩!   这是决赛现场,如果输了就会全部清零。静下心,再好好想……   他在早餐店的破木桌前坐下,外婆端来馄饨和生煎,一样样放在桌上:“饿不饿?快吃吧。”   林澈心不在焉地应下,继续回忆。确实有乘客给他讲过一些都市凶杀案,但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谣言。他也常看一些法制栏目,但若以此制作梦境,就仿佛地摊上的三流读物。这些故事绝对不可能赢得了独奕。   实在不行就……不,绝对不可以!   “想什么呢,怎么还不吃?”外婆在锅前数着小筐里的圆签,低声问道。那声音平和亲切,在热气中仿佛飘荡了多年。   林澈抬头,对上她苍老宁静的眼睛,灰扑扑的围裙和满头银发都落在晨光里,细小灰尘悬浮于光。他鼻头一酸,想起许多年少时的往事。   他忽然明白自己要讲什么了。   他只是个平凡的市民,每日开车、做饭、洗衣、睡觉。没经历惊心动魄的人生,还被生活消磨掉了幻想的力气。四十多岁了,才第一次住进高档酒店,第一次出国,即使在梦里,他也创造不出什么东西。   可这就是他的生活啊。   再平庸的生活也值得尊重。   巨大屏幕上,缓缓放映着一个少年与外婆的故事。   那年他二十岁,有双明亮的黑眼睛,穿着回力鞋在街上狂奔,每天黄昏都有大片的火烧云,映在破旧洋楼与满墙绿藤间,晚风呼啸,裹挟整个城市缓缓旋转。   他成绩不好,又不肯听外婆的话找工作,满心幻想着下海经商,每日在外面流浪瞎混,夜不归宿。矮小的、颤巍巍的外婆守着早餐店,每天煮着馄饨张望街头,等他回来。   这个故事讲得毫无章法,进展极慢,没有任何高潮和悬念。东京现场,大部分观众转向另一屏幕。但有一些人目不转睛,看得极认真。   社交网络上,评论区腥风血雨,一片混战。独奕的支持者嘲笑林澈江郎才尽,说整个故事简直渣滓;林澈的支持者则骂独奕是抄袭犯,连篇累牍地分析林澈的梦境如何有深度。大部分人左右摇摆,一会儿“转粉”,一会儿“转黑”。但就直播数据而言,独奕的收视率是林澈的三倍多。   伦敦,IAI总部,组员们盯着林澈的梦境咬牙切齿:居然是二十年前的事,这怎么可能出现关键证据呢!若瑟琳脸色阴沉,房间内气压越来越低。   “我说,那个,”汤举手打破了沉默,“我们要不要控制下舆论,让独奕拿冠军?”   若瑟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汤低下头,尽量保持语气客观:“根据估算,冠军奖金起码在千万以上。不如入账IAI,老家伙那里也好交差一点。”   若瑟琳不置可否,轻轻“嗯”了一声。   组二组三如蒙大赦,赶紧工作起来。关于林澈的黑料和批评轮番而上,迅速占领热搜。与此同时,“汤介生”的账号迅速发表声明,澄清误会并向独奕道歉。各大网络媒体纷纷转发,“独奕抄袭事件”被迅速澄清。一大批独奕的死忠粉向“汤介生”的账号展开骂战,组二赶紧控制,引导评论向“解释清楚就好了,谢谢你还独奕清白”“期待汤和独奕合作”的方向发展。   组员们都对取证不抱希望了,干脆怀着骗钱致富的心,鼓动全球下注。他们牢牢控制着全球支持率,一旦独奕偏高,就立刻放出独奕黑料(组一写的),让林澈支持率反弹,反之亦然。   在这个注定不眠的夜晚,全球无数荧荧的屏幕播放着奇幻的梦境,电流与信息激荡传播,看不见的资本在舆论的引导下,像无数川流,汇入黑暗中的大海。   无数屏幕前面,是一双双真实的眼睛。它们翩跹睫毛,时而愤怒,时而惊讶,时而泪眼盈盈,时而满怀正义,为自己的偶像慷慨发言。无数流光映入美丽的眼球中,像一个又一个孤单的玻璃星球。   它们自我感动,并将这种感动传递彼此。   它们的感动都是被人捏造好的,它们却对此无知无觉,深陷其中,正如梦境。   少年缓缓长大,外婆迅速变老。   嘈杂的世界加速旋转。陌生口音的外地人坐在早餐店里,谈着他听不懂的事;弄堂里,头发蓬乱的妇人提着尿壶,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新贴的拆迁文件;他在鸟雀低垂的黄昏狂奔,偶尔困惑地停下,打量街道怅然若失。   那个传说中下海发大财的同学老石回家了,走哪都拿着带屏幕的黑手机,约大家在人民广场旁的面馆聚会。席间,他们称兄道弟,林澈厚着脸皮求老石下次出去带着自己,老石满口答应。林澈表明自己囊中羞涩,老石说好办,不是还有间破房子吗,可以当本钱。   少年热血沸腾,马上回家和外婆商量,却被她死死攥住房产证,冷冷地骂了一顿。他在愤怒中摔门而去,站在上海站北广场,深深吸气,却终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在生命最后的两年里,谨慎的、偏执的老妇人死死守着房子,一边煮着馄饨,一边张望着外孙回家,尽管他已是邻家口中的小阿飞。少年在外面撑不住了,最后“浪子回头”乖乖回家。外婆出钱让他考了驾照,安排了份出租车的工作。那时出租车运营正蓬勃,还是个相当优厚的差事。   这两年,是老人生命中最开心、最满意的日子,唯一的担忧是怕外孙听人谎话,把房子弄没了。当听林澈说,想把老屋卖掉,在浦东投资商铺时,外婆又惊又气,一时缓不过来竟晕倒。虽然很快抢救过来,但林澈从此再也不敢打早餐店的主意了。   外婆是寿终正寝的,她安详地躺在床上,晨光从窗外滴落,白色的蒸汽在四周飘荡,像是一场宁静的梦。   唯有二十二岁的林澈浑身颤抖,打破了这份寂静。   他像是个被抽走灵魂的空壳,不知道在哪,也不知道干什么,只是从内心的空洞里发抖,弥漫全身。他哭不出来,仿佛对一切悲伤都隔阂了。直到葬礼过去一个月后,他忽地在一个清晨崩溃大哭:   外婆没有了。   从他的生命里狠狠撕裂开。   再没有人站在清晨里,穿着干净的灰色围裙,数着圆签将小馄饨一粒粒推入锅中,一边搅拌,一边等他回家。   后来,他拿到了外婆的遗嘱。她把一切都留给他:弄堂里破旧的早餐店,退休金攒下的微薄积蓄,刺绣旗袍的老嫁妆。但要求他结婚前不许卖房子。   那个颤巍巍的老人甚至找过律师做公证,规定林澈结婚前无权卖房子。她甚至还标明这房子永远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一心一意要把祖祖辈辈的房子,留给心爱的外孙。   林澈依言做了,每日朝九晚五,认真开车。他年轻的生命在一位位陌生人的旅途上消耗,被几十元的车资赋予意义。他奔命于此,踏实生活,没有时间再去幻想冒险发财。那位老石后来怎样,他是很久没有关心过了。   车外的世界越来越新,车内的世界渐渐老化。出租车顶仿佛是一面镜子,上面映着南京街的霓虹,巨鹿路的藤影,徐家汇的塔尖,美术馆的白顶,女人猩红锋利的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面,被橱窗反射;男人在街角蹲下大口吃热汤面,汗渍晶莹。   林澈感到困惑,总觉得晶莹反光的路跑得比车还快。在他看不见的脚底下,一列列巨车正轰隆嗡鸣,仿佛狭长的人肉罐头,呼啸而去,隐没于广告牌的流光。   三十岁时他娶了妻,准备婚房时才恍然意识到上海的地价今非昔比。他卖掉早餐店,到处借钱,还留下了两年的房贷。婚礼那天,同学来了很多。他携着新娘一桌一桌敬酒,酒过三巡,一西装男子醉醺醺站起身,半是玩笑半是炫耀:“小林,当年我让你买浦东的房子,你怎么不买?我那几间现在可是够养老了。”   他心中一刺,只得说:“当时小,没眼光。”   “就是,谁能想到能涨成这样啊。”席间有人附和道,“要是早知道,当年借钱也得买啊。抵得上开半辈子车呢。”   林澈身形一僵,已经不再年轻的脸涌上疲惫。   “说那事干嘛啊,有个窝就不错了。”赶紧有人出来打圆场,“林哥这新房子真不错,新娘子有福喽……”   他勉强笑笑,脑子里闪过那蒸汽中灰色温柔的眼,和满是皱纹的、紧紧攥住房产证不放的手指。   婚礼的最后他喝吐了,在酒店的休息室躺了一会儿,跌跌撞撞地去洗手间。瘫坐在马桶上,只听到一墙之隔有人笑道:   “什么玩意儿,当年明明是他家老不死占着房子不松手。别看房子现在破成这样,当年起码能在浦东换两套房。那老不死防他跟防贼一样,还专门找了律师……”   一群人哄堂大笑。   那人带着醉意越讲越激动:“我当年怎么劝都不听,里外不是人。这都是穷命,老不死受穷一辈子,还非得让儿孙也受穷……”   怒火直冲向他的头顶。他颤巍巍提上裤子,走进杯盘狼藉的包厢。一群中年男人还在大笑,一张张油腻的脸晃动着密密麻麻的黑头。他止不住地恶心,拿起身旁的黄酒瓶,狠狠摔在桌上。   “啪”一声,包厢静了。   人们纷纷围了过来:“新郎喝醉了,快把新娘子叫过来。”“扶他去休息”……无论人群怎么拉扯,他都紧紧握着碎酒瓶,双眼喷火怒视着老石。   “这,小林这怎么了?”老石后退一步,语气暴怒,“赶紧把人拉走!”   这是他一辈子唯一一回想过杀人。   但就在那喝声后,他浑身一颤,手指忽地软了。   众人七手八脚,连忙夺过酒瓶,把他扶回休息室里。他也就势倾在别人身上,任由他们把自己放平盖好被子,头一歪,仿佛真的睡着了。 第七章   剧烈的掌声淹没天地,无数荧光棒晃动仿若星河,一束光打在漆黑的舞台上,戴着银丝边眼镜的男人从巨茧中升起,接受整个世界的欢呼尖叫。   他余光一瞥,看见失魂落魄的红夹克少年,嘴角挑起不易察觉的冷笑。   “林澈!林澈!林澈!”全场观众举着荧光棒,满眼泪光,大声尖叫着他的名字,主持人几次试图发声,都被打断。   他只好走上前,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粉丝安静。没想到,这个动作激起了粉丝们更大的狂热,差不多二十分钟才平息下来。   “全球社交媒体投票仍在继续,我理解现场观众的热情,但不要忘记投票哦。”主持人话音刚落,手机、平板的光芒在黑暗中迅速亮起,照出一张张苍白的脸,“现在,我们请决赛选手独奕和林澈上台,说一下决赛梦境的灵感。”   独奕还没走到台中央,观众的呐喊便又一次淹没了主持:“骗子!抄袭犯!”“退出控梦大赛!”“抵制这种肮脏的梦境!”……林澈虽然还来不及看独奕的梦境是什么,但从现场反应看,大概是过于血腥引起了观众反感。   独奕几次试图开口,但都被群情激奋的观众打断。无奈之下,主持人把话筒递给林澈,全场瞬间安静,只听见男人低声缓缓说道:   “这个梦境,献给每一位和我一样的普通人。我们不曾经历过大喜大悲,不曾杀人,不曾经历罪恶。有些小善,有些小坏。我们的人生看似无趣……”   掌声再次冲荡了整个体育馆,很多人一边流泪,一边微笑。大雨声中,深情的音乐在四周飘拂,他们注视着台上那个平凡温柔,却有着最瑰丽梦境的男人,眼睛一遍遍潮湿。   林澈站在洁白的光芒中,微笑着回应全场星海。不曾杀人吗?他心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声音问道。或许,不吧。   他知道,刚刚的梦境其实并不精彩。但无论结局或输或赢,他都认了。   起码,他把那件事掩藏得很好。   没人会知道的。   幽绿色的全球地图在巨型屏幕上再次展开,或红或蓝的小点从世界各地飞往东京。蓝色代表林澈,红色代表独奕。   倒计时开始了,全球无数手指还在疯狂地抽动。林澈和独奕背对着屏幕,手心都微微发抖。   最终,画面定格在被一片蓝色淹没的东京,其中只有星星点点的红色,仿佛深海里的罂粟。   当林澈和独奕回头那一霎,两人都忍不住叫出声,独奕颓然地垂下头,林澈双腿发颤,几乎摔倒。   “第一届控梦大赛的全球冠军是,林澈!而他将获得的奖金是——”   “啪!”一排鲜红的数字砸向幽绿的地图,瞬间占据整个屏幕。在看清的那一霎,林澈整个身体都软了,主持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他才勉强在全世界的镜头前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尽管下巴微微发颤。   “本届的亚军是独奕。但根据残酷的all or nothing规则,他所获得的奖金将被清零。”主持人转向独奕,“很可惜,您的三百万将永远无法成为现金了。请问,您后悔没有退赛吗?”   “不,不后悔。”独奕声音干涩。   林澈想看看那轻狂少年此刻的表情,但还没来得及转头,便被鲜花和奖杯淹没,娇小甜美的主持人一直紧跟在他身边:   “不知林澈先生此刻感受如何呢?两个多月的控梦大赛虽然结束了,但稍后我们将进行对冠军林澈的独家采访,千万不要错过……”   全球无数屏幕前,直播渐渐黑了下去;雨还在下,东京巨蛋中观众陆续散去;林澈被迅速拉入访谈间,面对巨星嘉宾语无伦次;无形之网上,电流与符号浩浩汤汤,汇成无数热烈的情感,流向一双双水晶般的眼球……   昂贵的挂毯悬于四壁,璀璨吊灯垂下,照亮橡木的家具。裹着纯棉浴袍的林澈斜倚在软榻,一边喝着英式早餐茶,一边听秘书小姐温柔地汇报今日行程。   此时控梦大赛已经结束了半年多,他的全球粉丝超过三千万,一举一动都被记者关注。相比之下,没几个人记得独奕了。林澈签约了经纪,挂名了创意公司,在每个月更新的梦境里穿插越来越多的广告。在华尔街的灯火、银座的歌声、班霍夫街的嘈杂里,林澈与西装革履的精英们握手言欢。他自身成为了一只昂贵的股票,每股资本都想往里面掺一脚。就连多年不曾联系的前妻,也三番五次寻上门。   经过半年马不停蹄的忙碌,林澈终于得了闲。他到澳洲休假,买下一栋别墅,每日懒洋洋地躺在阳光海岸,傍晚驾着游艇出海,少女在身旁娇媚尖叫,清凉的海风冲过面颊,仿佛润泽了每一寸不再年轻的皮肤。   “后天是1号,又到了更新梦境的日子哦。”秘书对他眨眨眼,“老板你的梦境做好了吗?”   “快了。”林澈皱眉敷衍道,“一大早的干吗说这个?”   秘书拿出一沓数据:“根据统计,近期您的粉丝活跃度大幅下降,这是正常的热度衰减,更需要悉心维护。公司那边的意思,是想让您提高更新频率,或者连载梦境……”   林澈的眉头越皱越深:“我哪有那么多故事可讲!”   “这个您不用担心,写手已经买好了,您只要挑选故事就好。”秘书递给他文件,“这里是二十个剧本。此外,如果没有灵感,公司还准备了专业画手、分镜、剪辑……”   林澈接过剧本,如鲠在喉:“好。”   这天他没再出门,缩在沙发里把二十个剧本看完。每一个都如此精彩,精彩得让他全身发烫心中嫉妒沸腾而出。他恍然想到,新一届控梦大赛的海选开始了,那么多年轻精彩的新梦……   这天晚上,林澈选好了剧本,洗完热水澡,戴好测梦仪,躺在铺满天鹅绒的大床上,等待睡意。   他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眠。临近凌晨,服用了助眠的药物。困意终于袭来,他眼皮一沉,失去了意识。   灰白阴云凝滞,漏下瓢泼大雨,砸向狭小街道漫天的梧桐枝叶。路灯映在黑漆漆的地面上,流出一片橘红的光幕,树影浓烈如画。   林澈坐在驾驶座上,雨刷在面前飞晃,晶莹水珠洒落,大雨“啪啪”砸在车顶。   “师傅,到虹桥机场,赶时间!”一个戴着耳机鸭舌帽的男生钻进车里,大声嚷嚷,“请您快点儿。”   小孩子一个人赶飞机啊。林澈赶紧加速,过了几个路口都是红灯,林澈干脆一转方向盘,抄进了一条洋房小道。这条路极窄极长,所幸此刻夜深大雨,没有人迹。林澈越开越快:穿过这里就是大路,马上能上高架……   “哐啷!”忽地一声,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车还在前进,正在玩手机的男生抬头:“怎么了?”   “哪家乱堆东西,撞到了一块破木牌。”林澈骂骂咧咧,“别刮坏了车。”   也是,刚刚那声音是从车窗上方传来的,不可能是撞到人。男生低头继续玩手机,没注意到司机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鲜红的血渍,在车窗左上方随着雨水滴落,又被雨刷迅速甩开。如此几下,车窗干净如新。   我刚刚,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苍白的手指紧握着方向盘,关节发青,从指尖到前臂都在发颤。   红裙子……一个白肤黑发红裙子的女孩……忽然从房顶上摔了下来!   雨太大,窄街太暗,车速太快,他根本反应不过来,猛地撞了上去!那女孩飞了出去,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比一场幻觉还快。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雨刷上仅剩的血渍也被冲刷干净了。后座上的男生还在玩手机,大雨噼里啪啦,窄街空无一人,高瘦的身影在屋顶一闪而过,橘红路灯为梧桐留下大片浓影。林澈知道自己该回头的,可巨大的恐惧绑住了他,他浑身僵硬,风驰电掣地向前飞奔。   没人会知道的……   雨水狠狠砸着,整个车窗“乒乓”震颤。一棵梧桐连着另一棵,像连绵不断的巨伞,明亮的小车在其中飞蹿,却好似没有尽头。   已经半个小时了,却连路标都看不见。林澈的脊背开始冒汗:不对劲,这条路最多三分钟就能走完。   这时,一双冰凉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林澈没有回头,因为从车镜里,他已经看到了——   一位肤白胜雪的少女坐在后座,红裙和鲜血一同流淌。她静静地拍着他的背,并不说话,因为她脖颈上正插着一片精巧的刀片。   无数条血管,破皮肤而出,垂了下来。   林澈拼命尖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他在狭小的座位上躲避冰凉的手指,踩下刹车,拼命晃动车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不可能,她已经死了!不可能坐在这儿!全都不对劲!   除非,这是……梦?   就在这一霎,浑身冷汗的林澈想起来了:他是控梦大赛的冠军,身价过亿,早已不开出租车了。他现在正在澳洲度假,后天要在网络上更新梦境,今晚要按剧本录梦境。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心思一动,整个场景瞬间变幻。他立在洁白的虚空中,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那个剧本是什么了。   奇怪,入睡前明明刚读过。他坐下想了一会儿,却连一丁点剧情都想不起来。无奈之下,他决定醒过来看看剧本。这时,他听见一声警笛。 第八章   东京巨蛋内,当少女沾满血渍的脸占据整个巨幕时,所有观众浑身战栗,爆发出惊骇的尖叫!   那正是三年前,报纸上铺天盖地的“血红少女案”。   一般而言,普通大众对一个受害者的记忆不可能这么久,但这起案件是特例。凡是见过案件照片的人,都对这一少女铭记入骨,甚至饱受噩梦之扰。   这一瞬,全球网络瞬间沸腾,几秒之间,网民已经制作出了梦境截图与案件现场的对比图。“血红少女案”被添油加醋,再次轰炸人们的视线。当年的“侦探”们纷纷跳出来,喧嚣着自己的英明。   伦敦,IAI总部,专员们纷纷击掌,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唯有若瑟琳和汤紧盯屏幕,眉头紧锁。   “这件事绝非这么简单。”汤举手打断了欢呼的众人,“你们谁真的相信,一个顶级间谍的死因是出租车祸?特别是她还刚盗取了足够摧毁世界政治体系的机密文件。”   众人都沉默了。   林澈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不是刺绣的床幔,而是一片封闭的漆黑。   奇怪,这是哪。   林澈摸了摸四周,发现这里异常狭小,仿佛一个箱子。   他这辈子去过一个类似的地方,那是半年前东京的决赛现场。这又是一场梦吗,唉,快点醒过来看剧本,后天要更新梦境了。   这时,有人打开了箱子,一道光洒了进来。林澈下意识地遮住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   一列刑警正站在外面,手铐反射着冰凉的银光。   林澈脑中一阵嗡鸣。他缓缓坐起,看见漆黑中一片巨大的星海。他使劲看啊看,眼前却像被蒙了层雾。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是零度数的银丝边眼镜脏了,扔下眼镜,这才看清——   洁白的蛋顶下,浩大的雨声中,数万名观众举着荧光棒,每个人都近乎凝滞。他们的表情或困惑,或惊恐,或悲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穿着红夹克的少年坐在第一排,直视着他,目光复杂。   这是,东京决赛现场。   震天的钟鸣响彻脑海,他几乎魂不附体。刑警冲了上来,粗鲁地铐上手铐,将他从“茧”中提出,推搡着他向前走。   他最后回头,看见巨大的屏幕上,定格着一片洁白的虚空。他以可笑的姿态坐在那儿,苦思冥想着秘书给的剧本。   错了,全都错了。在结束“凶杀案”的控梦后,他居然……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成为东京决赛的冠军,与全世界广告商谈笑言欢,买下澳洲别墅……而作为一个控梦者,他居然分不清梦境,把这一切都当成了现实!   所谓半年的忙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所有的鲜花烈火,不过是他在全世界瞩目下的南柯一梦。   他是世间最优秀的控梦者之一,却在决赛上迷失于自己的梦中,捧起了奖杯王冠。   但林澈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些了。被埋葬了三年的罪恶在梦里重见天日,他拼命掩饰的心底最深的恐惧,以这样一种方式公之于众。全世界的荧荧屏幕前,他被押入警车,等待着无尽的审讯。   三年了,红裙血污的女孩在他的梦里阴魂不散,每次都被他控梦赶走。这一次,报应终于来了。   他们,来了。 第九章   两日后,林澈被移交至IAI。   审讯期间,汤和独奕破格被允许旁听。   “你们终于来了!”被带入审讯室后,林澈的情绪激动近乎崩溃,“你们找了我三年对吗?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居然是你!”当林澈看到独奕后,他歇斯底里,“我早该猜到的,为什么最后的主题是凶杀案,为什么你会说那些奇怪的话!杀了我吧,我是最后一个证人了,杀了我就没人知道你们做的事了!”   汤和独奕对视一眼,目光都有些困惑。   “你是说,凶手另有其人?”审讯官敏锐地捕捉到信息。   林澈狂笑:“明知故问。”   审讯陷入僵持。   独奕不惜被审讯官怒视,忍不住问道:“那天晚上,你撞到那个女孩时,她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这是他心中疑惑许久的。自从在东京决赛上看到,大丽花是从左上方的房顶撞到车前窗上,他就十分怀疑大丽花是被人故意扔到车前的。   他注意到,梦境中屋顶上有一个人影,那可能是凶手。虽说梦境不可能和事实完全一致,但或许反映了潜意识里的记忆。   闻言,林澈终于崩溃:“我从始至终没有撞死过任何人!我没撞死她,我撞到她一个小时后她还活着!我看见了你们做的事,但三年来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知道你们需要替罪羊,可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一个小时后?”汤的瞳孔瞬间张大,“你不是肇事逃逸了吗?”   几经周折后,林澈终于信任眼前这些人与凶手无关,渐渐稳定了情绪,开始讲述那夜发生的事情。   抄记员整理如下:   是的,在我四十多年平庸的人生里,我经历过一场凶杀案。   这场凶杀案的主谋不是我,凶手不是我,被害人我不认识,却与我有着罪恶的关联。   因为我是唯一的证人,沉默了三年的证人。   三年前的雨夜,凌晨一点多,我载人去虹桥机场,抄近路走了一条老街,车速很快,一个红裙子的人忽然从屋顶掉到车前,撞飞了出去!我当时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没刹车也没减速就这样冲出了老街。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雨刷已经把车窗上的血冲没了,一切仿佛一场幻觉。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繁华明亮的大路上车水马龙,后座的男生在嚷嚷着“师傅您快点儿”,我就……像没事儿一样跑去了虹桥机场。那种感觉很隔阂,很陌生,就像我外婆刚刚死去的时候,我反应不过来。   当那男生跑去机场后,我望着空荡荡的后座忽然浑身发抖。我终于反应过来刚刚的一切,我撞了人,而且当时我也想到,那个人从房顶上掉下来,很可能是已经遇害了!   我急急忙忙赶回了老街,但那条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下车,仔仔细细把整条街检查一遍,模糊回忆起大概撞到人的位置。可那夜雨实在太大,没有一点血,也没有一点痕迹。我心里慌极了,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你知道,像我这种人,有时候会分不清梦和现实。我怀疑那一瞬间是我的梦。   但我没有死心,开着车在附近转悠。这是老街区,多是弄堂和旧洋房,我边开车边往外看,大概过了十分钟,我看见了——   这是我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一幕。   我心底最深的恐惧。   三年里,我无数次从这个噩梦中惊醒,以至于渐渐锻炼出强大的控梦能力,每当这一幕出现,我就控制自己的梦境,强行逃离。但是在东京的决赛上,我还是失败了。   那夜,在瓢泼大雨与梧桐灯影间,我目睹了杀人。   两辆车堵住黑漆漆的弄堂口。我悄悄往里面望,一群人围住了一个红裙子的女孩。我大概确定我刚刚撞到的就是她,因为她浑身都是泥泞,头上还在流血。那些人穿着都极整齐,完全不像流氓混混,极其严肃。   我听见有人对她说,把什么东西交出来。   我还在车里,这画面几乎是擦过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像在拍电影,如果是别人告诉我,现在的上海还会发生这种事,我绝对不信。但那夜很古怪,那个时候两点多钟,雨特别大,一个行人也没有。   当时我离巷子口大概二十米,唯恐他们听见车声,心里盘算着往前开一点,然后打电话报警。   但我刚往前开出不久,后车镜里,那两辆车开了!几个男人擒住她向外拉扯,女生嘶声尖叫,但迅速被塞进车里。他们飞车离去,我甚至来不及记住车牌号。我当时慌了,不知道要不要报警,报警后该怎么说,我觉得这一切听上去像痴人说梦。而那群人给我的感觉很不妙,像是电视上的职业杀手。更何况,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撞了人的我也难辞其咎……   我扪心自问不是一个坏人,可那夜,我就是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手机。我只是个普通人,有些小善,有些小恶,趋利避害,自是本性。   只是我没想到,就是那一个小小的举动,毁了一个人的生命。   第二天早上,当我在电视上看到“血红少女案”时,整个人都要疯了。那女孩的死状一直在我脑子里回旋,我请假在家一整天,满眼血丝地看各种分析报道,越来越毛骨悚然:她是怎么从反锁的酒店里出来的?为什么从房顶上掉下来撞上车?那群人到底是什么人?但很快,更大的恐惧包裹住我:   那群人会不会,已经发现我了?   他们是不是在找我,要把我灭口?   你没有见过那一幕,不会懂我的恐惧。他们行动极其迅速整齐,训练有素,在几个小时内抹去所有痕迹。他们直接弃尸垃圾场,如此招摇,像是……极其自信能不被发现,或者发现了也无人可奈何。   我沉默了三年,没对任何人说过那夜的事。但在夜晚,我反复梦见那几个小时里女孩遭遇的一切。梦里,女孩绝望地向我伸手,“砰砰”地敲打我的出租车窗。一次次,我都夺回梦境的控制权,强行逃离。渐渐地,我成了梦的主宰者,已经很久没梦到她了。   由于我的软弱,那女孩失去了生命,又蒙冤了三年。我在心中深深愧疚忏悔。但若事情重来一次,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事实上,一个明哲保身的人,在某种条件下,一定会成为恶人。   如果不是控梦大赛,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带进棺材里。   比赛中,我一直拼命隐藏这件事,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梦见她。决赛上,我本可以把这件事作为比赛梦境,可我竭力躲藏,宁愿用二十年前的枯燥旧事。   但没想到,我迷失在夺冠的梦里,一夜繁华后,最终还是梦见了她,被世界看见。   事已至此,我没有再隐瞒一丝一毫。恳请你们为她洗清冤屈,也请看在我主动坦白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第十章   专案组围坐于圆桌,每个人面前都放着厚重的案宗。若瑟琳主持会议:“大家有什么想法吗?”   “听描述,那群人是间谍,而且和大丽花是不同的势力。”汤举手,“这是典型的黑吃黑。他们在暗中跟踪大丽花,准备良久,终于在大雨夜洗劫一空。反锁密室和捏造监控这种小技术,对于他们都并非难事。”   一位男组员举手:“在控梦大赛之前,我们就预测过这个结论。可问题是,资料‘夭’到底去了哪里?”   众人都沉默了。他们本以为,找到了嫌疑人林澈,就能确定“夭”的下落。可现在,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证人。   “如果大丽花把资料‘夭’交给了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杀她;反之,如果他们没有拿到资料,说明资料不在大丽花身上,但酒店中也没有资料,这就必然有一个暗中的第三方。”男组员接着说,“但如果第三方能接应资料,那为什么不救走大丽花?这是一个逻辑的死胡同。只能出现‘大丽花交出资料却依然遇害’和‘第三方接应资料却没救大丽花’两个结论,这与常识都是相悖的。”   众人讨论不休。他们本以为,控梦大赛后整个案件便能拨云见日,却似乎仍在原地踏步。   独奕陷入沉思。其他人都在讨论资料“夭”去哪了,可他脑子里总是浮现着林澈梦境里,屋顶上一闪而过的人影。那只是梦啊,当不得真的。   反锁密室和捏造监控这种小技术?独奕苦笑,小说家们总是把“技术”想得格外简单。当年他亲眼在酒店查看过,门窗的锁上没有任何工具的痕迹。而且那种老式洋房的窗户,不用工具就从外面反锁是办不到的。至于监控记录,三年来他用各种新技术查了很多遍,没有任何端倪。   她是怎么从酒店出来的呢?为什么会从屋顶撞向出租车?等等!最大的问题是:她为什么要从酒店里出来呢?   独奕瞬间坐直了,他说出这个问题。   “这个我们昨天不是已经定下结论了吗?大丽花是在逃跑,她的位置被那些人发现了,紧急转移。那一晚,连十四岁的汤都定位到了大丽花,那些间谍又怎会找不到?”   “那她为什么要刻意留下财物和手机呢?”   “为了掩人耳目,让那群人以为她还在酒店中。”   听上去很合理。   “大丽花为什么会从屋顶撞到出租车上呢?或者说,大丽花为什么会出现在离酒店近两千米外的洋房屋顶上呢?”   “有三种可能。一是她当时失去意识,被罪犯搬上屋顶推下去制造车祸;二是她主动走上屋顶,她想沿着屋顶逃跑来摆脱罪犯;三是她被罪犯胁迫走上屋顶,为了自救而跳楼。”   “三种情况都不可能。制造车祸不可能挑这里,有车辆经过那条老街是小概率事件,林澈是为了赶时间临时决定的,罪犯不能预知;逃跑路线也不可能,在上海这样一个大都市逃跑,需要走房顶吗?”独奕摇头,“被胁迫根本不成立,如果车祸时罪犯就在房顶上,那么在大丽花车祸后,他们应该会很快追上去,绝不至于拖延一个小时,等林澈回来才目睹她被带走。”   ……   渐渐地,组员们对于大丽花的时间线达成了一致:发现自己位置暴露,从酒店紧急转移(刻意留下财物和电话记录造成还在酒店中的假象),在雨夜中被其他间谍追抓,最终遇难。虽然她为何会撞向林澈的车还有待商榷,但大体是清晰的。他们的讨论焦点是,资料到底去了哪。   但独奕总觉得这个时间线有古怪,而那个密室并不像是后来伪造的。   更何况,都已经大张旗鼓地弃尸垃圾场了,为什么还需要密室和监控做掩饰呢?   如果真的是密室,那大丽花是怎么出来的呢?除了门窗,酒店中还有壁炉和洗衣道两个出口。但是,壁炉和烟囱被反复检查,没有任何使用的痕迹。洗衣道的出口是地下洗衣房,一旦进入,就会被监控发现。   此外,大丽花房间的洗衣道与其他两个酒店房间相连,但在那一晚,这两个房间都住着客人,一间是四口之家,一间是情侣,都被证实毫无嫌疑。洗衣道的出口都在卧室,一旦进入,就应被客人发现。   这是世界推理爱好者三年都在争论的难题。   组员们一致认为录像和密室是后来伪造的,不无道理。   “其实,最古怪的是,”若瑟琳灰绿的眼睛扫视着众人,“三年来,拿到‘夭’的人既没有向我们勒索,也没有公之于众。他到底想做什么?” 第十一章   “帮我装一下手机。”   四日后的飞机上,高瘦的少年“啪”地把手机推给邻座,戴上眼罩就要睡觉。   “喂!你出门就不能背个包吗?”独奕终于忍无可忍。   少年仍戴着眼罩:“沉,不想背。”   “真懒。”独奕拿起手机塞进背包,“你的护照机票和钱包呢?”   少年翻出裤兜,左边是卷成一团的护照,右边是包着机票的信用卡。   独奕扶额。有时候他真不理解汤为什么会加入IAI。汤就像一种软体动物,除了做任务外,人生一切时间都窝在家里写小说,连旅行都懒得去。独奕觉得汤真是没出息极了,虽然他的新书《控梦东京》还挺好看的。   而在某些时候,他又极敏锐,极有爆发力。比如孤身跟踪大丽花到达酒店,一眼识破林澈的嫌疑……但在大部分时间比如此刻,他已经裹着毯子,睡得不省人事。   几个小时后,他们将到达东京巨蛋,参加首届控梦大赛的颁奖。   日本电视台做梦都在笑:决赛现场爆出杀人疑凶,不仅使收视率飙出历史新高,更让大赛被迫暂停,颁奖采访都在一个星期后补办,全球直播权于是又落到了它们手里!   真是渔翁得利。   汤冷脸接受了独奕的邀请,一同前往东京。把自己写的故事都给了独奕,他心里还是挺难过的,一想到要亲眼看着独奕独占荣誉,他就更别扭了。   “新手机买大了,装不进兜,我不是故意要麻烦你的。”下飞机后,汤随便买了个背包,把手机拿了回去。   独奕有些怜悯地盯着新背包,他知道它最多三天就会躺在杂物间里吃灰——汤喜新厌旧的毛病简直病入膏肓,家里堆满了各种闲置。几乎每次出任务都是临时买包,事后往杂物间一扔。   他从不会喜欢上任何东西,因为他怕麻烦。   独奕有时候会想,如果有一天他和汤不再是搭档,他其实会有点想念汤,但汤转眼就会把他忘了吧。   “组里准备结案了。”汤滑着手机,“他们最终判定‘夭’在间谍争夺中丢失。‘夭’采用了特殊技术,一旦被复制就会向IAI发警报。三年来没有警报,应该是丢了。”   “可是大丽花案……”   “他们不想再深究了。这涉及间谍战争,不宜公众讨论。组里正在想办法压下舆论热度,林澈也会无罪送返。”汤叹了口气,“毕竟对于IAI来说,重要的不是真相,是资料。”   “不能就这么结案!”独奕顺手抢过手机,准备发信息给组里。   “别抢我手机,用你自己的账号发!”   “进系统太麻烦了,你的密钥已经弄好了,我借一下,比较快……”独奕一边躲避着汤向前跑,一边十指飞舞打字。等消息确认发送后,他停下脚步,一回头却发现汤不见了。   独奕往回走了一点,这才看见机场电梯旁,汤被一位彪形大汉拦住,大汉手中还扯着一个号啕大哭的蝴蝶结小女孩,想必是汤在追赶独奕,冲撞了他的女儿。   独奕想上前去解围,但刚走几步,他盯着这一幕浑身僵住了:   一连串画面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晃着……梧桐大雨间的身影,从屋顶坠落的少女,门窗反锁的房间,直通向屋顶的壁炉,扔在床上的手机钱包,招摇地弃尸垃圾场……“只能出现‘大丽花交出资料却依然遇害’和‘第三方接应资料却没救大丽花’两个结论,这与常识都是相悖的。”   不,一点儿不相悖,这两个结论都是对的。   这是一个思维盲点。   我终于明白了。   她当时,根本不是在逃跑,而是……   面色狰狞的大汉前,汤冷汗直冒,这时看见独奕走了过来,眼中正闪出惊喜的光芒,但见下一秒独奕迅速转过了身,盯着手机十指飞舞,头也不回地离开。   小女孩哭个不停,大汉脸色越来越凶,令人心惊胆战。就在这一刻,汤飞快地伸出手指,指向独奕的背影:   “叔叔,就是他偷了我的手机!”   坐在开往东京巨蛋的保姆车里,独奕的指尖在轻轻发颤。不,这不可能是正常人的思路,毫无逻辑。如果罪犯这么干,他绝对是个疯子……但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一切。   要不要汇报总部?独奕滑开手机又关上。   不,即使这个疯狂的罪犯真的存在,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没有证据,更不知道“夭”去了哪。   我仍在原地踏步。   “噗!”就在这时,轿车一个急转,汤刚拧开矿泉水,此刻半瓶都向左喷了出去,一滴不剩都洒在独奕的衬衫上!   独奕正发着呆,忽地一下被浇了个透,差点儿从座位上跳起来。   汤手忙脚乱地擦,司机频频道歉。美女翻译见独奕脸色不好,轻声安慰道:“别在意啦,正好路上有点堵,等你到巨蛋衣服就差不多干了。那边给你准备了礼服……”   闻言,独奕忽地僵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盯着翻译姐姐:“真的,会干那么快吗?”   那眼神热烈、急切,带着某种强烈的情绪。翻译姐姐隐隐感到,他似乎更希望听到“不会”。但她被这眼神吓住了,连忙说:“对啊,夏天衣服薄,这里又是车内,干得很快的……”   她再说些什么,独奕已经听不清了。他低下头十指飞舞,在荧光的屏幕上编辑了一条信息:   “我知道真正的罪犯是谁。请速去寻找目击证人和证物……”   (至此,全部线索已经给出) 第十二章   汤,我在开往东京巨蛋的车里给你写这封邮件。   你正坐在我身边,乌黑的眼睛在灿烂阳光下眯着,睫毛垂下,仿佛又要瞌睡了。   本来,这该是个挺美好的日子。我真的挺想和你一起,走上领奖台。   只可惜,如果你能看到这封邮件,那么这一刻,你正在被日本警方遣送回伦敦吧?   你帮我写了那么多小说,今天轮到我给你讲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大概要两个小时到达东京巨蛋,不知道写不写得完。我文笔不好,请多见谅。   ·下面是事实:   一位偷了机密资料的女间谍,被IAI探员和黑吃黑的势力跟踪。她在大雨夜入住上海老酒店,却在半夜跑了出来,不走门不走窗,不带门卡手机钱包行李。之后,她从房顶上撞向出租车,司机逃跑。一个小时后,司机折返,目睹她被一群人强行带走。凌晨五点,她陈尸垃圾场。资料不知所踪,消失了三年。   ·下面是我的猜想:   这个故事的发生动机是:她在半夜跑出酒店,留下身后的不可能密室。   我们之前一直认为,她是在制造自己仍在酒店的假象,从而安全离开。但刚刚就在机场,我忽然明白了第二个可能:   机密失窃了!   她是跑出去追盗窃者。   我知道,这太荒谬了:如果她是去追盗窃者,那从现场环境看,她是立刻去追,匆忙到来不及拿任何东西。但正常情况下,一位间谍发现失窃后不应先汇报情况吗?唯一的解释是——当面盗窃。   就像机场里,我当面抢了你手机后,你会不顾一切立刻去追,因为还有追上去的希望,因为慢一点就丧失了追上去的希望。   我们假设真的存在一位疯狂的盗贼,叫A。   之前的疑点是:大丽花为什么会出现在屋顶上呢?在这个假设下,只有一个解释:大丽花追着A,追到了两千米外的洋房屋顶。因为,大丽花的离开路线就是A的逃跑路线。   那么,A的逃跑路线是哪条呢?   让我们再回顾一下密室:大丽花的房间内,门窗反锁,烟囱没有使用痕迹;酒店内所有监控,都没有拍到他们离开;洗衣道通往洗衣房,一旦进入洗衣房就会被监控发现;洗衣道与其他两个房间的卧室相连,一旦进入就可能被客人发现。   所以,A逃跑路线只有一条:从洗衣道进入别人房间,然后进入别人房间的壁炉,通过烟囱逃上屋顶。   这是一条极危险的路,不要忘了,A的潜入路线也只能选择这一条!他要两次使用别人的壁炉,两次经过别人的卧室,两次进入别人的洗衣道!无论两次是同一房间还是不同房间,都面临着巨大风险。   毫无疑问,A是个疯子。他不仅当面盗窃,还走了这样一条险路。   更匪夷所思的是,A竟以这样一种方式成功了,当面盗窃后逃跑。而大丽花在情急之中,只能立刻追出去。她按照A的路线离开,留下了身后一个不可思议的密室。   接下来是一场追逐大戏,这是体现A疯狂的第三点:他居然一直沿着屋顶逃跑!这几乎是只有武侠小说才会出现的场景。车祸发生的地点,与老酒店已经隔了两千多米。   那场车祸有两种可能性。一是A把她推了下去;二是她自己失足。   车祸后,大丽花受伤,A带着机密安全逃跑。于是,第一个看似矛盾的结论就出现了:“第三方接应资料却没有救大丽花。”   首先,拿到资料的A并不是大丽花的援兵,而是偷窃者;其次,A并不知道接下来大丽花会遇到什么。   大丽花在当时的情况不可能回到酒店,因为偷窃者的到来说明酒店已经暴露,不再安全。根据林澈的描述,当时她头部流血,浑身泥泞;根据法医报告,大丽花身上多处伤口失血,内脏因重击而出血,两根肋骨骨折。所以,当时她还具有行动能力,但是因受伤十分有限。   而她被其他势力间谍找到,正是在林澈折回前这一个小时里。我们把这群间谍叫作B。   之前案件的一个疑点是:时间太长。如果大丽花一开始就是因为位置暴露给B而逃跑,那么在她被出租车撞上后,B应该会很快追上去,绝不至于拖延一个小时,让林澈目睹那一幕。   但如果,按照先A后B的思路,这个时间就解释得通了。B并不知道酒店的位置,也并不知道A的存在。B是在车祸发生一个小时后才找到大丽花的。期间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但彼时,机密已被A先手盗走。   所以,第二个矛盾的结论出现了:“大丽花交出资料却依然遇害。”因为她交出资料的人是A,但当B向她索取机密不得后,很可能在严刑逼供中杀害了她。   至此,一切听上去如此荒诞。A真的存在吗?没有监控,没有证人,唯一的依据居然是幻梦中的人影。如果你写了这样的小说,怕是要被愤怒的读者群起而攻吧。   一路上我都在想,A是不可能存在的。他行事大胆如疯子,逻辑荒谬如病人,却偏偏如此专业,训练有素。他走的每一步都风险极高,却偏偏有恃无恐,仿佛自信绝对不会失误。   完全不像一个现实世界里的人。   刚刚,我险些否定了这个假设,因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罪犯A!他做的每件事,都和正常人的逻辑完全相悖!   但此刻我发现,罪犯A真的存在,并且就坐在我身旁。   汤,真正的罪犯就是你。   你在那一夜里,犯了一个控梦者最大的错误——你混淆了梦境和现实。   ·下面是我的证据:   你的头发是湿的。   你曾亲口告诉我:当你早上从居酒屋醒来时,头发是“湿漉漉的”。   大丽花进入酒店是晚上七点半,随后你走进了居酒屋,根据若瑟琳的询问,是晚上八点左右;而早间新闻开始于上午七点。这中间有十一个小时的时间。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湿的?   这之间的十一个小时,高烧又醉酒的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知道你会说,你不记得了。   我猜,你在凌晨一点前后,做了一场大梦。   你意识到这是梦,试图去操纵周围一切。即使是在高烧的恍惚中,追踪大丽花的执念仍萦绕在你心头,你在梦里还想去大丽花的酒店看看。   醉意朦胧中,你主宰着这个梦,孤身来到了老酒店,想要进入房间又懒得被查问。于是,在梦里你做了一件正常的事情:你爬上了屋顶,想钻进通往大丽花房间的烟囱,却进入了其他房客的卧室。   如果是现实中,你一定会马上钻回烟囱离开房间,以免惊醒房客。但这是梦里,于是,懒得麻烦的你便钻进了旁边的洗衣道——就像旧式侦探小说那样,然后通过洗衣道,钻进了大丽花的房间。   下面的事情可能永远无法知道真相,我暂且虚构一个:大丽花正在客厅做着某件事,圆片“夭”被随身携带。你蹑手蹑脚地爬出洗衣道,推开卧室的门,悄声走入客厅。你天性爱当英雄,干脆在梦里冒险一把,抢过“夭”,撒腿就跑回卧室,钻进洗衣道里。大丽花在震惊中立刻去追。   你像电视剧里的大侠一样,飞檐走壁地逃跑起来,翻过围墙跳过马路,一跑就是两千米,大丽花在你身后穷追不舍。而你在梦里跑过一条老街甩开她,跑回居酒屋,这个梦结束了。   据心理学研究,人一晚上会有四到五个周期的快速眼动睡眠(Rapid Eye Movement),脑电活动频率加快,幅度降低,是梦境产生的主要阶段。一夜中的数个梦境会相互覆盖,人们醒来后一般只记得最后一两个。你的这个梦很快被别的梦淹没掉,加上你高烧虚弱,还喝了烈酒,怕是醒来时就断片了,什么都记不住。   可问题是——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这一切都确确实实发生了,唯有你,以为自己在梦里。   两个月前的测试里,你的控梦能力是优于我的,但最终组长任命我为探员,因为你的控梦能力不稳定——你的梦境太细腻逼真了,以至于你在测试的最后,把梦境当成了现实,正如决赛时的林澈。   而三年前,你把现实当成了梦境!   你在凌晨走出居酒屋时,或许是清醒的,或许认为就是去执行抓捕大丽花的任务。但酒精和高烧使你的记忆不断变形,精神越来越恍惚。而最终让你判定这是一场梦境的,或许就是——   一切都太顺利了。   你做的每件事都那么荒唐疯狂,却偏偏阴差阳错都成功了。你两次进入别人房间的卧室,都没被发现;当面抢下大丽花手中的机密;飞檐走壁地逃之夭夭;成功甩下大丽花……一切都太像一场梦了,你是梦中大胆的侠客,扮演着小说和电视剧里的奇侠英雄。   你因为知道自己在梦里,所以大胆妄为,每一步都不符合常人逻辑;而你疯狂行为的成功,又进一步让你坚信这是梦,而且在你的“控梦”之下。   所以,A完全不像是一个现实世界里的人!因为,他在做这些事时,一直以为自己在梦里!   你甩开大丽花大概是凌晨一点半,如果你马上回到居酒屋里,早晨时头发还应是干的。   这很古怪,我一个半小时前发邮件给IAI的上海分部,要求他们去找到三年前居酒屋的老板,尽量调取监控。刚刚邮件传来了:   居酒屋的老板说,三年前的监控早就没了,但他对这个事情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他曾在门口发现一个醉酒的男生,把他扶进了屋内。他说:“大概是早上六点多,我出门换广告牌,看见一个男生坐在门前呼呼大睡。我当时认出他了:他昨夜在店里喝酒,因为不满十八岁还和店员求了情。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但他浑身都湿透了,我赶紧把他扶回店里,期间他也没醒,接着趴在桌上睡。什么时候离开的?不记得了。”   但在高烧、醉酒、体力透支与精神恍惚中,你跑回去后,竟瘫在居酒屋门前的木阶上睡着了,或者说昏迷了。深蓝的天幕下,冷雨顺着红灯笼往你头发里灌,通宵营业的居酒屋前人迹罕至,厚厚的门帘阻隔了屋内人的目光。直到六点多,你才被扶进室内。   这就是为什么,当七点时早间新闻开始,你的头发还是湿的。   至此,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你确实在那一夜做了这些事,你可能只是在居酒屋门前醉坐了半夜。希望真的如此,我好想删掉这封信,和你一起走进东京巨蛋,你会仰着下巴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吧,我此刻好想看你这样笑。   现在,离我开始写这封信已经有一小时四十分钟,东京巨蛋近在眼前,你坐在我身边,用手指在窗上画圈。而我的手机收到了一封新的邮件。   那是我在一小时四十分钟前,发信息给总部,要求他们立刻去搜寻的证物:   夭,那张记载机密的圆片。   这是最后的、确凿的证据。如果它不在,我就马上删掉邮件,请原谅我这一场突发奇想。如果它在,对不起,汤,我必须目送你走上警车。   邮件正在解密,我的手指有点抖。邮件打开了:   “独奕:   依你所言,我们搜寻了汤的家,在杂物间数百个闲置背包中,找到了三年前购买于上海的深蓝12英寸双肩包,圆片就扔在里面。此外,只有购买小票和居酒屋的一沓卫生纸。   圆片已带回专案组,初步鉴定正是三年前丢失的‘夭’,曾为大丽花所窃。   二十分钟后,日本警方将协助IAI总部,将汤遣送回伦敦。务必要求汤配合调查。   Ω1216”   我……这心情真的好难形容。   你还坐在我身边,阳光从指缝里透出来,映在衬衫上。   但至少证明你不是坏人啊,不是别的地方的间谍啊。我想,不会有那么蠢的间谍,把磁片丢在背包里,丢三年的。   总部不会难为你的,把情况解释清楚就好,你并没有犯任何主观的错误,还夺回了资料。   但我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一想到待会儿要一个人走进东京巨蛋,就疲倦得浑身没有力气。三年了,我们认识得不算久,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有趣的事,读过的最好的故事,似乎都和你有关。   这两个月来,我按着组里的要求,扮演一位公众面前的“独奕”,可我心里一直很累。其实我最开心的时候,不是被观众欢呼,反而是看你小说的时候,拿着一沓稿纸,忘记了屏幕上飞速闪动的留言评论。   今天我本想,把奖杯送给你的。   我还是挺想,和你成为真正的朋友。   快到了,能看见蛋顶了。你按捺不住在整领结,我轻轻嘘气,点击了“定时发送”。 第十三章   飞往伦敦的特殊飞机上,高瘦的少年把自己缩在毯子里,乌黑的眼睛像受惊的小兽,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屏幕。   若瑟琳在屏幕上注视着他,灰绿的眼睛里有少见的温柔:“不要怕,汤,总部只是按照规章进行调查,你是夺回资料的功臣……”   “不。”少年的嘴唇有点抖,他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珠映着屏幕的流光,“我杀了人,我把她推下了屋顶。”   “听着,汤,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掉下去的。”若瑟琳的语气有一丝心疼,“那夜雨那么大,老洋房上又挤满绿藤,法医鉴定她鞋底有青苔,她很可能是在狂奔中失足跌落了。”   “你相信吗?”少年与她对视,“那么巧,下面正好开过一辆出租车?”   若瑟琳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发过来一张截图,那是东京决赛上,林澈梦境里那条老街。   “看屋顶上,那里有一个人影。根据IAI中心理学家的分析,这就是你。林澈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影,但他的潜意识留下了这一幕。这正是大丽花掉下房顶的一刻,你注意看,那个人影隔得非常远。”若瑟琳努力对汤露出笑容,“所以,她的坠落和你无关。”   闻言,少年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拼命摇头:“梦是靠不住的……”   “你当时以为自己在梦里,即使真的为了逃跑而推下了她,也是无心之失。”若瑟琳像是一位安慰孩子的母亲,“更何况你救回了资料。当时如果机密泄露,将瞬间改变全球数亿人的命运,你救了所有人。”   “但她……就不重要了吗?”   这声音微颤着,带着干涩、克制与某种强烈的情感:   “她才十九岁,那么年轻美好,却在雨夜里孤零零地死去,与垃圾一起腐烂。我抢劫她推下她去撞出租车,出租司机撞了她逃跑,为了自保而不愿报警,隐瞒三年……如果我是大丽花,死去时,大概是带着对整个世界的不甘吧。”   若瑟琳沉默了,良久,她说:   “汤,这是间谍战争,没有正义和道德,只有阵营。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当然值得同情和哀悼,但她站错了队。”   “那IAI就是对的吗?IAI想要永久独占这亘古的秘密,她的阵营认为全世界皆有权知晓,要公之于众,这就错了吗?”   那少年忽地抬头,带着满脸的泪水,大声喊:“那这就错了吗!这就是她该死去而你们毫不在乎的原因吗?   “三年了,你们一直关注的都是资料去了哪里,大丽花的死无关紧要,甚至庆幸少了一个对手。现在真相揭开了,但林澈签完保密协议后就被安全送回了上海;全球网络舆论被八卦流言迅速转移焦点;我明明是个疑犯,却说我是‘抢回资料的功臣’;而逍遥法外的间谍B,你们是根本不打算去追究的吧。是的,间谍B和大丽花对你们都没什么区别,都是别的阵营的人,他们自相残杀最好。可是公理呢,正义呢!”   两人在荧荧屏幕上对视。若瑟琳站在指挥室的中心,目光平静;汤缩在飞机的座椅上,满脸泪水,肩膀在孩子似的抽搐。他身旁满是警员,正严厉地监视着。   良久,若瑟琳别过眼:“你写了太多小说了。” 第十四章   蔚蓝天幕下,鲜红长毯通往洁白的巨蛋,白衬衣黑西服的少年从车中走下,镁光灯“咔嚓咔嚓”,记者们的手臂像一片丛林,粉丝在外围举牌尖叫,无数花束涌来,清甜的香味在阳光下荡漾。   独奕竟想起生鸡蛋的味道了,大雨中从四面八方砸来。只是一个星期前啊,过得真快。   隐藏的耳麦在轻轻颤动,但这回不是汤的声音,是一位大叔——汤已经被隔离调查了,这是独奕的临时搭档。独奕按总部的要求,露出优雅而僵硬的笑容,像是荧荧屏幕上,一个完美的模型。   每个人都在为他欢呼,称赞着他奇妙的故事,彼此感动,向他表达爱慕。全球网络沸腾欢呼,像是热烈的花香,头晕目眩,仿佛梦境。   但独奕此刻异常冷静。他冷眼看着粉丝们痴醉的脸,对镜头露出笑容,内心却深知:粉丝们欢呼的不是他,而是组三造出来的“独奕”;记者们前呼后拥的不是他,而是组二炒出来的“独奕”;众人感动的更不是他,那是组一的剧本,是汤日日夜夜缩在电脑前,把心底最瑰丽的光,照到这个世界上。   汤刚被带走半个小时后,独奕孤零零地穿过人潮拥挤的红毯,站在舞台中央,面对整片热烈的星海。他说的每句话都不需思考,因为总部会从耳麦里传递给他。新的大叔热情亲切,再也不是汤那冷淡懒散、格外欠揍的语调了。   他在主持人的笑容,全场的欢呼,无数屏幕飘荡的“like”中,忽然孤独得难以忍受。   他已经开始想念汤了。   这场采访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   独奕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优雅地与主持人谈笑风生,念出耳麦里专案组写好的每一句话,内心却已跑神到千里之外。   “……那么,您怎么看待这次决赛主题呢?你相信这真的是全球票选产生的吗?”网友互动中,主持人随机念出直播中一条弹幕。   独奕的脸色忽然变得微妙。他带着笑意沉默,仿佛在思考,实际上只是在等待专案组救命的声音。   “你等一下。”耳麦中大叔的声音有点慌乱,组内也忽地沉默了,过了几秒,“吱”的一声,信号被切进了中央指挥室,若瑟琳的声音格外冷静:   “独奕,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我们确实篡改了梦境的主题,但是,当时一共有五亿网民的投票数据。支持率第一的主题是色情,第二是杀人。”   独奕的眼瞳瞬间瞪大。他放下话筒,压低声音却抑制不住震惊:“什么?”   “是的,这是无数屏幕前的手指,在信号虚幻的流光中,一票一票偷偷投出的结果。这是心底最深的欲望与恶意,被社会道德和体面身份钳制,在虚拟的流光中挣开枷锁,浩浩汤汤地激荡成海。网络和梦,都是欲望的汇总。   “但此刻你必须说,你不相信这是全球票选出的,然后对着全世界的观众,宣布你对道德的信念,说一些善良美好的话语。毕竟,此刻的你不在梦中,而在西装革履的现实里……”   荧光闪耀,掌声嗡鸣。无数双闪烁着痴爱的眼睛,为屏幕上西装挺拔的少年彻夜难眠,泪光盈盈。无数电波从他们手指间发射,汇集无数文字图片,狂热呐喊,彼此感动。   过了今夜,他将成为新的偶像,手握千万美金,在网络荧光中迎接三千万粉丝的欢呼,无数广告商和投资人纷至沓来。   只是那时,怕是没人记得,那个死在大雨中年轻的女孩了吧?   她将像一个符号,消失在日夜更新的电流里。   〔完〕   初稿完成于2016年9月25日。   丈夫 杀 死过你   你和丈夫温馨地吃早餐,侦探却在公园里,发现了你的肋骨和血肉。暗潮涌动的婚姻中,是选择真实面对,还是维系已有的一切?   PROLOGUE   “你,确定吗?”   黑暗中,似有人将唇贴在她耳旁,轻轻说。   确定……什么?   风声和潮水声袭来,鸟儿扑棱翅膀。   这么大的风,是昨晚睡前没关窗吗?起床看看吧。   她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黑蓝的天幕,巨大的夕阳缓缓沉落。灰白的海沸腾着,吞咽所有幽暗的光线。   这是哪?   身后,一只手轻抚她的头发,柔软的嘴唇在她耳垂上摩擦:   “那就去死吧。”   一支坚硬的枪顶住了她的后背。   她惊惶地转头,刚瞥见沙地上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影子,背上的枪口震颤,遽然发热:“砰!”——   她忽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身上冷汗浃背,外面传来鸟儿的叫声。   清爽的阳光透过窗户,在洁白的床被上射出明亮的方块。   原来……是梦。她长呼一口气,恍然地环视四周,一切如故,椅上还挂着丈夫的外套。   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她再次环视卧室,目光最终落在自己的右手上。   昨天切菜时留的伤口已经不见了,她摸着光滑的手背,翻过手掌,看见了一颗黑痣。   ACT I   他们手挽手   以缓慢踯躅之脚步   穿过伊甸走向孤寂的征途。   ——约翰·弥尔顿《失乐园》   SCENE I   幽暗黎明,公园岑寂无声。   漆黑的阴翳与虚影中,植物疯长。阴冷的白雾在蓁蓁莽莽的深绿间飘荡。锈迹斑斑的城墙下,深红蔷薇腐烂,灰蜘蛛伸展着毛茸茸的腿节。   天幕冰蓝,幽弱的光下,公园的雕花铁门紧闭。   一只皮毛黄白的流浪狗,从铁门的缝隙里熟练地钻了进去,摇头晃脑地前行,穿过一片漆黑与冷绿。   它口中叼着一根灰白的肋骨。   此刻,它停在城墙下面,飞速刨土,小心翼翼地把骨头放进坑里,用后腿蹬土,把这珍贵的玩具掩埋起来藏好。   留下气味标记后,它心满意足地离开。   它却不知道,身后草丛里,一只灰色的小狗正伏地注视,在它钻出铁门的一霎,灰狗一跃而起,雀跃地奔向城墙……   天幕渐亮。   SCENE II   莉莎最近总是心神不安,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是上次度假的偏僻海滩,黑蓝天幕上的夕阳沉落,枪声骤然响起……她总是满头大汗地惊醒,躺在柔软棉被里缓上好一会儿,才能再度睡去。   今天早晨,她再次被梦惊醒了。   阳光已溜进卧室,在窗帘缝隙间洒出一片浅粉色。她注视着身边沉睡的丈夫,从后面拥住他宽厚的背,听着他的心跳声渐渐安心下来。   她和汉姆结婚了三年,还没有孩子。两人恩爱幸福,是熟人们交相称赞的模范夫妻。丈夫是她的骄傲,他是全国著名的生物学者,担任着西蒙医药的首席科学家。而莉莎曾是家族里最无趣、最容易被忽视的那种女孩,靠着美满的婚姻和年轻有为的丈夫,她才获得了尊严。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走进厨房,和每天早晨一样,为丈夫准备早餐。   阳光愈发浓烈,洗漱完的汉姆和她对坐吃早餐,热牛奶的白汽飘飘荡荡。门关处,她帮他整理西装,他亲吻她的面颊。两人拥抱告别,汉姆提起公文包,黑色的背影消失在盛烈的阳光下。   她合上门,在满屋淡金色的阳光中,哼着小曲开始打扫。木地板上的水痕亮晶晶的,远处飘来秋日的香气。   一个平静美丽的早晨。   直到十点钟,响起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您好,请稍等一下!”莉莎跑下二楼跑到门前,急急忙忙地拉开门——   一只方形的小木盒摆在台阶上。   她困惑地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她犹豫了一下,俯身将箱子拿了起来,只见上面贴着一张卡片:   “非常重要。莉莎·斯皮尔斯夫人亲启”   没有邮戳,更没有寄信人名字。她生怕这是场恶作剧,想要置之不理。可任木盒摆在门前实在奇怪。她想了又想,决定把盒子拿进屋里,但在弄清楚寄件人是谁之前,绝不拆开。   她把盒子放在电视柜上,看电视时,眼睛总是忍不住看它;她去准备午餐,脑子里全是那个盒子: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呢?   万一不是恶作剧,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呢?   中午,汉姆照例不回来。莉莎一边吃着午饭,一边按捺不住地想着盒子。为了控制住自己,她把盒子扔进垃圾桶里。   午后,她坐在阳台上发呆,腿上摊着一本前拉斐尔派的画集——她对美术毫无兴趣,这是偶然得到的旧书,已经被翻过好几遍,着实无趣。温热金光中,秋风吹着碎发,她满脑子都是那木盒,像一根湿漉漉的鸡毛挠着她的心……   她忽地站了起来。   她终于受不了了,跑下楼,俯身从垃圾桶里掏出木盒,两下撕掉纸包装,碎纸晃晃荡荡地飘到地板上。她捧着赤裸的木盒,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看一眼,她对自己说,双手拉开了盒子——   她呆住了。   灼目的金光里,一张纸条正躺在盒子内部的阴影中,用深蓝的墨水写道:   你丈夫杀死过你。   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她绝不会打这个电话。   这是个恶作剧。她很清楚。   可另一根湿漉漉的鸡毛,又在挠着她的心。   深夜时分,她再度被海滩上枪声的噩梦惊醒,辗转反侧了半宿。黎明时,她终于忍无可忍,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   魁梧的丈夫还陷在柔软的棉被间安睡,像只大熊,打着轻轻的呼噜。   SCENE III   午后,天幕阴沉,小酒馆内。   “我活着,”莉莎握紧柠檬水杯,“我活得很好,我和丈夫很恩爱——”   “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杀死过你。”面前,戴着鸭舌帽的少年把玩着一柄银质小刀,折射着莉莎的眼睛,“你打了纸条上的电话来找我,就说明你心中有恐惧。”   他忽然凑到她面前,黑色的眼珠像是毫无感情的玻璃:“在平静恩爱的生活下,你在恐惧,而且毫无原因。这种莫名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仿佛你昨晚死去,今早复活一样。”   莉莎注视着他。   “有一段日子了,我能看见你心底的恐惧在滋长。那种怪异的感觉说不出在哪,丈夫和你恩爱和谐,记忆没有任何差错,生活平稳继续,可就是……不对劲。”少年挑起笑容,“让我猜猜,是从海边旅行结束吧,大概是五天前,2015年9月21日。”   “你是谁!”瞬间,莉莎的瞳仁惊恐地张大。   “我是一名侦探,名叫独奕。”少年用手按胸口,象征性行礼,他身材高瘦,穿着简单,身旁放着巨大的黑色双肩包,“前天我晨跑路过Whitworth Park时,两只小狗在追着这玩意儿跑。”   他拉开大背包,将一根白色的东西“啪”地放到桌上。   “这是,骨头?”莉莎觉得很像猪肋。   “准确地说,这是一个成年人的左第二肋骨。”独奕目光阴沉,“我立刻停了脚步,在一个没有墓地、游人如织的公园,小狗居然咬着一根人的肋骨。”   他的手指抚过洁白的骨头:“这肋骨很新,还沾着一些组织细胞。就像医生从你体内刚取出来一样。”   莉莎打了个冷战,往座位里缩,想远离那骨头。   “正如你所见,夫人,这件事很吓人。”他的手指在肋头打转,“我抢下它带回实验室,进行了DNA测定,把结果发给了几位朋友,他们有的管理着刑满释放者的信息库,有的在为器官捐赠组织工作。四个小时后,消息传来了。你猜,是谁告诉我的?”   “罪犯信息的数据库……吗?”莉莎不确定地说。   “不,是全国医疗系统。”独奕放下了骨头,与她对视,“看到发消息人的单位时,我瞬间打冷战,因为这意味着:活人。   “也就是说,几天前,一位活生生的成年人被取出肋骨,丢进公园。   “而我打开文件夹的一瞬,心脏都停了。   “肋骨属于一位29岁的女人,中产阶级,三年间没有疾病记录,半个月前刚刚做过体检,一切健康。就是这个还活着的女人,几天前被人取出肋骨扔掉,至今没有去医院。”   少年低头,眸色深沉:   “她住在Whitworth Park旁的Denmark Road,名字叫作:莉莎·斯皮尔斯。”   死一样的寂静。   莉莎颤抖着抬手,要去摸自己的肋骨。   “不用确认了,你身上应该没有任何伤口。”少年没抬头,却像洞察她在做什么,“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荒谬,但很快我在你家附近垃圾处发现了血迹,DNA仍指向你。我在公园的鸟巢里发现了煮熟的肉,被咬得不成样子,同样的DNA。我甚至了解到Denmark Road的地下排水管道腐蚀得厉害正在整修。负责你们街道的垃圾车也莫名生锈。”   “我越调查,越毛骨悚然。我调取了半个月前你体检的血液样本,最终确凿的结果让我瘫坐在地。是的,莉莎·斯皮尔斯,此刻你的肋骨正摆在桌上,肉和器官在鸟巢中被乌鸦吞食,头发被酸溶解后进入下水道,难以溶解的骨头和牙齿被锯开装进塑料袋被垃圾车运走……而你,却坐在我面前,喝着柠檬水。”   细长的闪电劈开天幕,惊雷轰然炸响,深红色的小酒馆外,行人纷纷撑起黑色的大伞。独奕和莉莎静静地对坐着,窗外雨线淅沥落下。   “荒谬,荒谬……”莉莎苍白的嘴唇喃喃道。她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摸脖子,指尖在温软的脖颈上划过,那真实的触感瞬间给了她信心,“你一定是弄错了!”   “不,很合理。”独奕抬起眼,眸子中映出雨光和人影,“在这个科学的时代,这非常合理。”   “合理?”莉莎的声音变得尖细,她抬起了光滑的手掌,“看着我完好无缺的手,你在别处发现了我的骨我的肉,而我此刻正像个傻瓜似的跟你讲话,几个小时前还在做饭看电视送丈夫上班,你把这些叫作合理?”   她的手挥向桌上的肋骨,“啪”的一声,洁白的骨头滚到地上,骨碌骨碌。   “恶作剧结束了,小浑球儿!”她站起身,颤抖着,转身要走。   少年表情平淡,轻轻地说:   “2015年9月20日,你们在第九站台乘坐7∶42的火车,9∶50到达海边度假。21日傍晚,你丈夫却租了一辆轿车,自驾带你回来。对此你没有任何印象,醒来时已是22日早上。最有趣的是,那车的座上并没有你,这是收费站拍到的照片,有兴趣看看吗?”   莉莎僵住了,她缓缓转身,走了回来。   独奕递给她两张照片。   车里,主驾上的男人显然是汉姆,穿着去海边时的长风衣。副驾上空荡荡的,后座上也没有人。   “记录是单人驾驶,而铁路系统显示你并没有乘火车。现在问题出现了,你,是怎么从海边回来的?”   “我不知道……”她颤抖着嘴唇,“我睡着了……”   她握住照片,缓缓地重新坐下。   “我猜,你当时正被折叠放在后备厢里,血濡湿了包着你的麻袋。”   “不可能!”她的声音骤然提升,指甲在照片上留下明亮的划痕,“我第二天是在床上醒来的。汉姆告诉我,我在海边忽然晕倒了,他担心我,立刻租了辆车带我回家。我确实睡着了,我睡了很久,还做了个海上夕阳的梦……”   独奕怜悯地看着她,“夫人,我们的大脑具有理解性,会自动将先后出现的两个刺激物联系在一起。比如广告牌上依次亮起几个灯泡,在大脑看来,就是光在灯泡间流动,这是似动现象中的‘Phi运动’,但会受到知觉阈限的影响,灯泡亮起的间隔过短,大脑会认定它们同时发生。而间隔太长,大脑会意识到它们独立无关。”   “你想……说什么?”她仍紧紧抓住照片。   “我们有两盏灯,一盏是你在21日傍晚晕倒在沙滩上,另一盏是22日早上你在床上醒来。在它们依次亮起的漫长的黑暗间隔中,你的尸体被刀具锯开,丢进垃圾袋。而新的你被制造出来,拥有与21日傍晚前一模一样的性格、记忆、喜恶,甚至灵魂——如果真有这种东西的话。   “21日的傍晚,你在沙滩上被丈夫所害,第一盏灯亮了又灭。22日早上,新的你被造好并睁开眼睛,第二盏灯亮了。在大脑看来,光像是从第一盏灯传递到第二盏一样,于是联动产生,大脑自动给出解释:你睡了很久,刚刚醒来,躺在沙滩上是梦境。”   “新的……我?”莉莎声音微颤,“你在说什么?”   独奕把玩着银色的小刀:“你根本不了解你丈夫。”   “你丈夫在今年初登上了《SCIENCE》,因为他的团队实现从基因尺度上对打印器官的生长进行调控。但主流的报道总是落后于秘密实验,我有一位汤姓的好友,他的实验室已经实现了老鼠与黑猩猩的活体打印。这意味着,媒体对公众推辞的生物材料和孔径结构问题,事实上都已解决。打印人类活体,是且只是伦理问题。”   “而就在2015年9月22日早上,你被你的丈夫成功地打印出来。”独奕弯腰,拾起地上的骨头,“要摸摸自己曾经的肋骨吗?”   莉莎惊恐地往后躲,喘着气盯着面前手握洁白肋骨的少年,窗外雨线连绵,阴云凝滞呼啸而来。青紫色的闪电还在滑动,却没有任何声音,很安静。   很安静……“轰隆!”滞后于闪电的惊雷滚过大地,莉莎在这一瞬几乎跳起,她抬起手要抚胸口,却意识到这是肋骨的位置,匆忙放下手。   就在这一瞬,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看这儿!”她半立起身,倾向少年,疯狂地摇着自己的右手:“看见了吗,上面浅浅的伤口,那是去海边前一晚我做菜划伤的。我22日早上醒来时感觉有点不对劲,看了看右手,伤口形状和昨天一模一样!”   她拼命将右手凑到独奕面前:“看见了吧,我还是我,不存在什么新的身体!你说的打印身体,怎么可能造出丝毫不差的伤口呢!伤口就是证据!”   她坐下,握住柠檬水杯一饮而尽,她的身体还在抖,但她努力表现得像是打了一场洋洋得意的胜仗。   独奕叹了口气,挑起银色的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背。   血珠瞬间喷出。   莉莎瞪圆了眼睛。   少年收好肋骨,单手从大包里拿出种种设备摆满木桌。他打开破旧的笔记本电脑,示意莉莎帮忙将一些玩意儿插上线。   一切完毕,他手背上已积起了小小的血摊。一个状似小型微波炉的东西上,指示灯由红转绿。独奕打开门,将右手伸进“微波炉”。   巨流的数据在“微波炉”与笔记本间交换,高速运算组合……“叮”一声后,独奕收回了手。   这只耗费了几十秒,一只巨型的“手”出现在屏幕上,幽绿的线条密密麻麻地交织,无数“点”若隐若现。   “既是粒子又是波,”独奕将屏幕翻转向莉莎,“既是数字又是手。”   他随意地拉动鼠标,莉莎目瞪口呆:他们瞬间穿过了那只手的表层,内部结构迅速放大,她看见了血管和肌肉组织,但它们被有限的屏幕飞速甩开,细小的细胞蜂拥而来,不,细胞在胀大,它们充满了整个屏幕,然后被飞快地甩开……现在她能看清线粒体……线粒体也被甩开了,细胞核在视野内无限放大,直到,她看见了熟悉的双链螺旋结构。   幽绿色线条的交织中,碱基上有“点”在晃动,现在她终于看清,那晃动的“点”是飞快变换的0和1,这是每一对碱基的二进制编码。   独奕按下Esc键,屏幕上瞬间退回到“手”的模型。“每一个细胞被编号,每一颗线粒体被编号,以至于DNA上每一对碱基。屏幕上这些东西就是一分钟前、我右手的全部状态。”独奕的鼠标在屏幕上画圈,“看,神经冲动刚被传送到这里。这里,血小板蜂拥去止血。”   少年新建空间坐标,选中了一小块区域。他扯掉之前的数据线,插进另一根,敲下Enter键。“我带的原料不多,就只打印表皮了。”   几台“黑箱子”的指示灯瞬间黄了,在幽暗的小酒馆里,像星光。   少年侧脸看雨。莉莎抚摸着手背,低头等待,空洞的眼眸里映着黄色的光。   “叮!”指示灯由黄转绿。   独奕打开“黑箱子”,用指肚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块2厘米见方的东西,递给莉莎。   莉莎惴惴地抬眼:那是一小块皮肤,上面每一根汗毛都在轻轻颤动。正中间是一小摊鲜红的液体,似乎要沿着皮肤的纹路浓稠地下渗。   那一小摊红下面,是笔直的、翻开的伤口。   少年抬起右手:他的手背上,那血液已经凝固了,像红色的浮土翻在笔直的伤口旁。   “材料不够,血管就打印了几毫米,要是能把整只右手打印出来的话,几分钟后,你也能看到这个伤口干涸,一模一样。”   独奕小心翼翼地翻过指肚,将那一小块皮覆在右手背上。   连皮肤边缘的每个毛孔,都完美地拼缝。   少年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您还认为,伤口是证据吗?”   雨声咆哮,无数画面像失控的电流在莉莎脑海里奔腾,屏幕上幽绿色的浮点还在迅疾变幻。她盯着少年的手背,缓缓地,带着些侥幸地伸出手指,在触到他伤口的一瞬,那温热的血液像是烫伤了她,她赶紧收回手指,那一小块皮肤却因为血液的凝固粘在她手指上,被她挑到半空中!   她尖叫,疯狂地抖着手指,那块人皮轻飘飘地从她指尖跌落,平铺在桌子上。   酒馆的侍者向这里投来目光,独奕向他挥手,示意无事。   莉莎缩在座位里,所有的侥幸与信心都被击碎。她抚着右手上的伤痕,几分钟前,这是她深信不疑的东西,但此刻——   “打印一个完全一样的人,甚至皮肤上的伤痕,是科学能办到的吗?”   她挣扎着问。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多想听到否定的答案。仿佛这样,她就能钻回自己阳光下的生活。   “完全可以。”   少年不近人情地点头。   她瘫坐在那儿,回忆倾盆而下将她包裹。是的,她再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她的生活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漏洞……只是她一直麻痹自己。   “想起什么了吗?”   少年的声音模模糊糊,莉莎陷入回忆,那是三天前,23日:   她在浴室洗澡,水和热气四漫。她的手指滑过自己的腰,感觉似乎瘦了些,但又说不准。沐浴露的泡沫在身上堆积,她觉得左胸的皮肤好像细腻了很多,但同时按住左胸和右胸后,又觉得没什么差别了。   莫名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终于她用双手擦净了镜子上的水汽,白花花的身体映入镜中。莉莎仔细端详着,然后她看见了右手背上的伤疤,不禁觉得自己可笑,擦干身体换上居家服,为丈夫做早饭。   那仍是阳光明媚的一天,他们亲吻,然后分离。   如果,这世间并不存在什么确凿的伤疤……   那薄如蝉翼,2厘米见方的皮肤还躺在桌上,血液渐渐干涸。惊雷和雨幕在窗外咆哮,莉莎抬起脸,嘴唇轻轻颤抖。   “我丈夫……杀死过我。”   SCENE IV   浴室里,独奕和莉莎并排站着。   “浴缸是分尸场所。”独奕用手指敲响洁白的缸壁,“你当时躺在里面被放血,手脚的动脉被切开,水管大开将血冲入下水道。你丈夫作为生物学Ph.D,处理血迹并非难事,但大部分非专业罪犯,总会忽略其他体液。”   “啪!”他拍了墙上的开关,头顶的浴霸在狭小的室内发出金黄的亮光。   “有什么不一样吗?”   莉莎仰头仔细分辨,忽然,她惊惶地抬手,指向浴霸的右侧:   那是极小一块暗暗的污渍,不开灯毫无痕迹。   “这应该是切开胆管时喷出的胆汁。”独奕耸肩,“你丈夫并不擅长打扫,各种体液的污渍随处可见,再比如水池下……”   “够了!”她站在炽烈的金光下发抖,“别再说了!”   她抬起双手,缓缓捂住了脸,压抑地哭了。   少年扶住她颤抖的肩,低声说:“抱歉。”   狭小的空间凝滞了每一丝光线,两个黑影就这样站在金光里,一个一直颤抖,一个一动不动。   他手足无措:“抱歉……我应该用别的方式给出证据,比如,你可以打电话查查几天前的用水量——”   “不用了。”啜泣中,她从手掌间传来钝钝的声音,“我相信。”   “您是位可敬的夫人。”他的手掌笨拙地拍打她的背,“这确实很难接受——”   莉莎忽然转过身,死死地抱住他。她还在抖,抱住独奕的样子像是溺水的人握住了一根树枝。   独奕僵住了,他缓缓地用手环住她,似乎怕她会晕厥在地。   过了一会儿,莉莎推开了少年,在炫目的光里独自立着,脸埋在阴影里,轻轻开口:   “到达海边的那晚,我们吵架,记不清导火索了,总之从孩子到酒店到做爱……那天他拽住我往墙上磕,我们红着眼想杀了对方——”   独奕扶着下巴:“抱歉打断,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没有什么原因。”她的脸仍埋在阴影里,“小鬼,这世间大部分事并不是逻辑清晰的。人们总说,一对夫妻一辈子至少有七十次想掐死对方。那夜我们直愣愣地躺在那儿,像是躺在寂静的陵墓里,那种厌恶与空虚,真是……比坟墓还难受啊。   “21日的中午,我们第二次爆发了,我骂出了你能想象的最恶毒无耻的话,我在人群前凌辱他,他不敢动手,我浑身舒畅像是一夜的压抑忽然蒸发,我甚至以为他认错了屈从了。我们像幸福的情侣一样搂抱着在海边度假,直到傍晚,他忽然问我:你要为这两天的事道歉吗?   “我坚决地说不,他沉默地抱着我。看了一会儿夕阳,他忽然在我耳边说,你确定吗?”   她纤细的黑影映在墙壁上,眼睫低垂,似有泪珠慢慢滚出: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开枪,有黑蓝天幕上巨大的夕阳……后来,我醒了,坐在明亮的卧室里,茫然地环视四周,看见了右手上结痂的伤口。这时汉姆推门而进,说我昨天忽然晕倒在沙滩上,他很担心。”   “我明白了。”独奕干巴巴地说,像是在背数学公式,“我见过类似的案子,暴怒而压抑的丈夫开枪打死了妻子。”   莉莎苦笑。   “你准备怎么办,现在报警吗?”独奕舔了舔手背上的伤口,“这将引起巨大的法律争议,你丈夫杀死了你,又复活了你。这世间只多了一具尸体,却没有死任何人。”   “不,我更关心的是,他为何要造新的我,只是为了逃离法律的鞭子,还是,”她缓缓抬起头,“后悔、自责与一点点……爱呢?”   独奕怔住了,明亮的光将他的眼睛映成深蓝色。   莉莎与他对视:“我要和汉姆谈谈,然后再决定是否报警。”   独奕皱眉头:“只有法律有权审判罪恶。我的探案原则不许私人审判,尤其是牵扯到命案和死者——”   “但我还活着。”她斩钉截铁地说,“汉姆马上回来,我要和他谈。”   独奕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他最终点头,“但我要求秘密旁听。”   SCENE V   阴郁的幽蓝天幕下,汉姆按响门铃。   几秒后房门应声而开,妻子迎着他走进门关,他们拥抱并亲吻然后分离,他把外套和公文包递给莉莎,她将它们整齐收好。   他走向沙发,解开自己的领带,坐下来跷起腿,拿出静音的手机,看见了一条未接电话。   他感觉到莉莎在靠近,于是问:“亲爱的,今天怎么样?”   “很好。”她在他身旁坐下,随手削一个苹果,“你呢?”   “一切进展顺利,加州的医药公司准备签约,完成后我们就能休假。”他一边看手机,一边说。   “真好,我还想去海边呢。”她手下,苹果皮越削越长,“对了,上次去海边时,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租了辆车,走高速回来的。”他滑动手机,“我告诉过你,你最近记性真不好。”   “我似乎睡着了——”   “对,在沙滩上晕倒了,我把你抱上车的。”   “我还做了个梦。”苹果已经削了四分之三,“我梦见有人开枪。”   “谁?”   “不知道。”苹果皮就要到底,“很奇怪,好像就发生在那片沙滩上一样。”   “那只是梦。”汉姆淡淡地说,“大脑会用奇怪的方式,把曾经去过的地方糅进梦里。”   “也是,我今天听了一则新闻,说大脑具有理解性,如果两件独立的事忽然发生,我们就会不自觉地将两件事连起来,并补充完整。”她用小刀轻轻削着底部的最后一块,“要是我上一秒躺在沙滩上,下一秒在卧室醒来,会不会觉得沙滩上的事是个梦?”   “或许吧。”他滑着手机。   “吃苹果。”   狭长的苹果皮应声而落,她把光溜溜的果实递给他。   他放下手机,接过苹果,把苹果举在唇边。   “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我只是忽然想……”   “别说谎。告诉我,是谁和你说了这些。”   汉姆紧盯着莉莎,她平静地回望着他。   “一位黑发少年。”   “他跟你说了什么?”   “你打算向我道歉吗,汉姆?”   “他跟你说了什么!”   苹果“咕噜”滚到了地上,丈夫双手掐着妻子的衣领:“告诉我!”   “他说,我丈夫杀死过我。”   丈夫的手指越来越紧,妻子艰难地微笑着说:   “他还说,我会留名科学史,因为我可能是第一件人类活体打印产品。”   丈夫松开了手。   莉莎倒在沙发上,笑着大口喘气:“怎么样,汉姆,要再杀了我吗?”   各种神色在丈夫眼中一闪而过。忽然,他拉起妻子,紧紧抱住!   莉莎在汉姆坚实的胸膛里喘着气,听见他熟悉的心跳声。他的双臂紧紧地环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肩上。温热的泪水濡湿了莉莎的肩膀。他湿润的嘴唇在她的肩头柔软地动:“对不起,对不起……21号下午我冲你开枪了,我是个混蛋……”   他的身体在她怀里颤抖:“当时我一定被魔鬼附身了,你羞辱了我,怒火冲上大脑,开枪想和你同归于尽……你倒在沙滩上,我忽然清醒过来,血,好多血,你面色可怕,不断咳出血沫……”他语无伦次:“我猜我打中了你的肺静脉,好多血,我抱住你狂奔回旅店,租了店主的车就开上高速,一路上我在扇自己巴掌,我是混蛋……但我不能没有你啊。   “我把你抱回家时,你奄奄一息,连血沫都咳不出来了。我把手指放在你的鼻子上,只有悬丝般微弱的气流,我吓坏了,理智告诉我,你坚持不到救护车到来,我就要……失去自己的妻子了。天旋地暗之际,我忽然想到了地下实验室里的活体打印机,抱着你就冲了下去。”   在妻子的肩头上,汉姆呜咽着哭泣,像是受伤的野兽悲号,“我是个魔鬼……可是,我爱你。”   热泪从莉莎眼中奔涌而下,她抱住丈夫。   他们相拥着哭泣。   倾盆的雨声再次覆灭了天地,人间的每一处房屋都被阻隔成漂在黑洋上的孤岛。他们在明亮的房子里紧紧相拥,他们像是哭了两百年之久。   他们分开,静静地对坐。   “去把那黑发的少年喊来吧。”末了,汉姆开口,“我们坐在一起,把这场闹剧画个句号。”   “好的。”她露出了笑容。   “我去换睡衣。”汉姆疲惫地说,“他到了叫我。”   SCENE VI   汉姆换上柔软的毛绒睡衣,像只大熊。   他从暗壁中拿出一只手枪,静静擦拭。   “汉姆,出来吧,独奕来了。”门外传来莉莎的声音。   这是谎言,他想。黑发小子肯定一直躲在房间里偷听,现在才溜出来,否则刚刚那女人怎么敢跟自己摊牌呢。   幸亏有备份,人体和大脑建纬那么庞大,当时他差点删了数据,但为了实验需要还是留下了。他想:明天早上莉莎又会做着海边的梦醒来,自己要怎么跟她解释这失去的五天呢?   “好的,就出来。”他应着,心里在想:那小子什么来历,杀了他会不会有问题?   杀了他再打印是不可行的,因为新的“独奕”的记忆会停在这一刻,他仍会知道所有秘密……   难道,要囚禁他吗?   汉姆还没想好,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他将手枪塞进屁股后的兜里,挤出笑容,拉开了门。   门外是莉莎,他们像新婚的夫妻般拥抱。脱离了莉莎的怀抱,他看见沙发上的黑发少年,咬着一只苹果。   雨声还在回荡。   “斯皮尔斯先生,”少年说,却没有起身,“我叫独奕,是个侦探。如你所见,这是挺复杂的一桩凶杀案。”   “我的羞耻。”他上前一步,“我失手杀了自己的妻子,可是——”   “毋庸重复,刚刚我藏在暗处,听闻了所有谈话。”   倒是直白,汉姆心想。“请你理解我和莉莎的感情——”   “坐下说。”独奕咬着苹果,示意他们分坐两侧,仿佛他才是主人。   莉莎坐在左边的单人沙发上,汉姆坐到右边的宽沙发上,坚硬的枪管抵着他的臀部。   少年举着苹果:“您的妻子决定原谅您,但我还有几个问题,您愿意当着莉莎的面回答吗?”   “当然。”   “您将地下室改成实验室,是多久前的事?”   “去年7月,为了一个新课题。《SCIENCE》上的论文中,有两个实验都是在地下实验室里做的。”   “您妻子知道吗?”   “知道。”   “然而我并不认为有在家建立实验室的必要。您是个科学家,不是我这种业余爱好者。”不容他反驳,少年立刻说,“玩笑而已,您是个勤奋而恋家的科学家。”   “谢谢。”汉姆冲妻子笑了一下。   “那么,请问,连叫辆救护车,都是家里的好吗?”   “什么意思?”汉姆不动声色。   独奕眸色阴沉,“肺静脉中弹不会短时间致命,但随着时间推移产生肺部积血会导致窒息。而您偏要先自驾回家,是没想到在沙滩上就能叫救护车,还是,压根儿没想过叫救护车?”   雨声咆哮。   汉姆张开嘴想要争辩,独奕再次打断了他:   “根据描述,我猜您是在莉莎垂危之际,扫描她的身体,进行数字化建纬与录入,修补她的肺部创伤,然后造出新的莉莎,就是坐在您对面的那位。”   汉姆怔怔地看着少年。   “那么,在‘车间’加工新莉莎的同时,您就那么笃定地将尸体拖进浴缸,放血解剖,夹碎骨头并装袋……您就不怕莉莎醒来时,对原来的身体还有那么点怀念吗?”   “够了!”莉莎拍桌子,“不要说了!”   雨声中,她歇斯底里地挥手:“我原谅汉姆,就当这些没发生过吧,不存在什么凶杀案,我还活得好好的!生活仍要继续,就这样吧。”   灯光映着她手背上浅浅的伤口,有美妙的光泽。   从这个小鬼闯进来那一刻,生活就毁坏了。汉姆想,她说什么,没发生过?之后的日子里指不定她用何种手段要挟。简直像她手握一颗地雷抵在他脑袋上,随时要炸掉他,身败名裂。   不,他又想,或许生活从未正常过,他只是一直和这个神经质的女人,在压抑、谎言与装模作样中维持“体面而正常”的生活。   但汉姆的面部肌肉在细微地颤动,泪水又下来了。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莉莎身旁,身体前倾,左手搂住了她的脖子。   他哭着与她相拥亲吻,如同歌剧最高潮的重逢与谅解。时间像是在这一瞬凝固了,光影鲜明,房外雨声磅礴。唯一的观众低头咬着苹果。   他的右手背在暗处,缓缓地,抽出那支枪。   “砰!”   “莉莎趴下!”   少年如暴怒的猎豹,瞬间跳起,扑向了莉莎身上的汉姆,汉姆一个踉跄被他带倒在地上,两人滚在地上扭打在一起,身影的夹缝里,手枪银色的光芒在闪。   莉莎抚着中弹的右臂,惊魂未定地站起身,看着地上抱成一团、拳脚相向的两人。   被咬了一半的苹果在地上滚,发出青涩的香味。   “砰!砰!砰!”厮打中,汉姆死死握住手枪,拼命扣动扳机。独奕在对方撕扯中使尽力气躲闪,密集的子弹从他发间呼啸而过,击中房顶形成炭黑的墙洞。   莉莎僵住了,一动不动。   “砰!”一颗射偏的子弹朝着她呼啸而来,擦过她的耳垂。   她忽然惊醒了,发出凄厉的长叫。   “快来帮忙!”独奕紧紧握住汉姆的枪管,“快!”   慌乱中,莉莎冲了过来,独奕死死地压住汉姆,汉姆奋力挣扎,他抬起枪,黑黝黝的枪口对准莉莎的肺部——   “砰!”   他开枪了。   莉莎敏捷地俯身,子弹擦着她的头发而过,她快速起身,向着压在一起的二人扑来。   “砰!砰!砰!”汉姆狂乱地开枪,子弹飞溅。枪声与火花中,莉莎扑到他身上,左手一动,细小的血管破裂声被枪声掩盖。   血腥味儿像花香一样,在大雨中密不透风的房里回荡。   独奕还紧紧地握着汉姆的枪管,双腿和他缠在一起,但很快,他发现对手僵住了。   温热的液体流到他的胸前。   莉莎趴在一旁,喘着粗气。   独奕慌乱地起身,扒开莉莎,将汉姆翻转过来平躺——   一只小刀立在他的左胸口,刺穿了厚厚的睡衣。   遮天蔽地的雨声里,猩红的血液在地上漫流。   枪声中,莉莎用左手攥起桌上的水果刀,在厮打中混乱地捅向丈夫。   几十分钟前,她曾用这把小刀为他削苹果。   独奕震惊地看着一切,他爆了句粗口,“你捅到了他的心脏!”   莉莎爬起身,去触丈夫的鼻息,吓得瘫坐到地上。   “我忘了你是个左撇子,你切菜的伤口都是在右手上。”独奕盯着她中弹的右臂,幽幽地说,“叫救护车吧。”   “不不!”她惊得跳起来,瞬间明白了当时丈夫的恐惧,“他们会觉得,是我杀死他的!他们会把我判为杀人犯!”   “汉姆还能抢救。”独奕尽可能平缓着她的情绪,“他还有气息,说明你没有捅到主动脉,现在叫救护车,快。”   “不行,不行!”莉莎颤抖着大喊,“所有人会怎么看我?朋友邻居们都会知道——”   独奕叹了口气,狼狈地走向电话机。   “停下!”她冲了过来,死死抓住他,“不要打电话!”   “汉姆正在死去,他的情况比那晚的你更危险!”   忽然,一种焦虑的希望划过她的眼睛,“对!和那晚一样!我们不去医院,我们可以打印他。现在就去地下实验室,我们打印一个一模一样的他!”   “我认为自己并没有这个权利。”独奕挣开她的手,“如你所见,我们犯罪了,并不会因为打印一个新的汉姆而抹掉罪恶。”   “不不!我没有犯罪!”   她忽然从地上丈夫的手中夺出枪,指着自己:   “打印一个新的汉姆!否则我就开枪自杀!”   独奕看着她,手指伸向电话机——   “砰!”   她扣响了扳机,子弹擦着鼻尖而过,震落了天花板上的灰烬。   她把枪口挪向自己的太阳穴:   “打印他!汉姆杀过我,又造了新的我。我杀了他,现在再造一个新的他,我们就扯平了,没有了罪恶!”   沉默。两人对峙。   独奕看了眼地上的汉姆,这个可怜虫最多再活五分钟。他想,电话是打不成了,再纠缠一会儿,如果汉姆的脑死亡,那可没人能修补汉姆的大脑。   “好吧。”独奕最终让步,“人命最重,快带他去实验室,再过五分钟,连打印都没有机会了。”   SCENE VII   独奕和莉莎抬起汉姆,用他的指纹和虹膜打开了地下室的门。   实验室大得超乎想象,不亚于某些研究所。“是谁在资助他呢。”独奕心想。在他们走进的一瞬,所有设备自动激活,超级计算机从休眠状态惊醒,字符跳动的光影映在他们脸上。   各种型号的活体扫描仪器,丰富的生物材料和隔离材料,还有众多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黑箱子”,令人眼花缭乱。   “快!”独奕迅速掀开一个棺材似的扫描器,“必须在脑死亡前完成建纬和录入!”   他抽出两根数据线,飞快地插入端口。莉莎哆哆嗦嗦,将浑身是血的汉姆放入扫描器。   顾不得坐下,独奕站在计算机旁敲击键盘,建纬和录入需要时间……绿色的浮点像是正在聚合的鬼魂,人体的形状出现在屏幕上。   “建纬”,是指对活体进行从整体到部分,直至每一对碱基的数字化编码,构建出生命的内部坐标。   幽绿色浮动着,脑部的建纬格外缓慢。人脑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物质,由百亿个以上的神经细胞和千亿个以上的神经胶质细胞组成,每个神经细胞又可能与其他神经细胞存在一万个以上的联系……独奕冒出细密的汗珠:他一定是疯了,怎么可能在五分钟内完成脑部建纬?   独奕回头看莉莎:“由于你的选择,我们可能真的会被判杀人罪。”   莉莎捂着受伤的右臂,脸色苍白:“为什么,不是只要把他的身体扫描就能造出汉姆吗?”   “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独奕从电脑前起身,眼睛幽暗,“还记得吗,只有人是有灵的。”   “有……灵?”   “我们能造出活人,不是因为我们能造出灵,而是因为,我们用着微小的泥土和生气,瞬间拼出了一模一样的亚当。”   莉莎怔怔地看着他。   “你还不明白吗?”他握紧拳头,“如果那个亚当是活的,我们造出的就是活的。如果那个亚当是死的,我们造出的就是死的!   “因为……我们是造不出灵的。”   他转身看着变幻的屏幕:“克隆与打印的最大区别,就是克隆妄想创造灵,打印抄袭灵。所谓活体打印,就是为活体建立精密坐标,在坐标完成后的那一瞬,活体的全部状态被录入计算机。那一瞬他的血液涌到哪里,数亿个肺泡如何收缩,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元发出怎样的电信号,都会被忠实并静止地记录。   “然后,我们再用生物原料,在数学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拼出同样的亚当,那一瞬间的亚当。”   独奕笑了:“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光荣的抄袭。如果我们足够聪明,我们甚至可以修改某些参数,比如汉姆修复了你的肺部,原理就如Photoshop中的修补工具。但此刻,问题出现了。他的大脑即将死亡,而建纬与录入远未完成。如果录入完毕时,亚当已死,那我们就只能得到死去的亚当。什么?你说让我去修补?对不起,这世界上没人会修补灵魂!”   “别说了。”莉莎近乎哀求。   “此刻,我才明白这是多可笑的技术。”独奕像个自说自话的诗人,“问题不是大脑,而是灵魂。”   莉莎抚着手背上的伤口:“那为什么当我醒来时,我还是我?我的记忆性格和之前一样……”   “是啊,这是一场决定论者的胜利。”他伸出手,年轻的手掌在光下发亮,“灵魂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他们造出一模一样的人脑,造出机理一致的枕叶颞叶杏仁体,造出那一瞬所有神经元的电信号传导,他们就能造出一模一样的记忆、性格,甚至那一瞬的想法和梦境!是不是像一架机器?是的,在科学眼里,我们的身体就是一台机器。他们只需抄袭各个零件,就能造出灵。”   “我们对灵一无所知,但我们造出了灵。”独奕凑到她眼前,“这就是科学的时代:我们无所不知,我们一无所知。”   “叮!躯体建纬完成,等待脑部建纬。”   机械的女音传遍实验室,莉莎的眼里涌出惊喜的泪珠:“还有希望对吗?只用了三分钟,躯体就完成了建纬——”   独奕沉重地摇头,像个溺水的人,渐渐滑落到地上:“难道你以为,脑和躯体的录入是独立的吗?”   “不是吗?”莉莎近乎咆哮。   “脑和躯体的录入必须同时进行。”独奕低声说,“建纬就是建立生物内部的精密坐标。只有在完整坐标的基础上,才能扫描躯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电信号,录入那一瞬间的生命形态。而现在,我们只有躯体坐标,但汉姆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不能先录入躯体再录入大脑吗?”   “你能用自己一分钟前的躯体和此刻的大脑相拼吗?所有的神经信号都会错乱。记住,我们只能造出那一瞬的亚当。”   莉莎握紧了双手,似在祷告。   雨声磅礴,独奕垂下头:“让我们忏悔吧,夫人。”他垂着眼睛:“我们亵渎了伟大的灵。”   “有罪的不是我们。”莉莎摇头,脸色苍白,“是妄为者发明了这些机器。”   灰白的光里,独奕放弃了反驳。   “叮!”   明绿的指示灯忽然亮起:“脑部建纬完成,建纬正在拼合——拼合完毕,即将录入……”   如同天使宣读福音于人世。   莉莎的热泪重重地垂落:“听!我们成功了!”   独奕震惊地抬起头,只用五分钟就完成了脑部建纬,这不可能……不,或许这台计算机经过改造达到了千万亿次,用可怕的速度完成了建纬!   真是,伟大的技术。   他从地上站起身,扑向计算机:完整的汉姆正躺在幽绿的线条里,密集的浮点晃动,如一头绿莹莹的水怪。   “叮!录入结束。录入时间:2015年9月26日19点18分6秒12 46 ’。”   一瞬间,莉莎瘫倒在地,热泪俱下,放声大笑。   雨水猛烈地敲击窗户,如同盛大的奏鸣曲,奏起高潮。   独奕走向扫描器,打开门,拉出了满身血渍的汉姆。独奕探了探鼻息,心中一惊:   “他已经死了。”   “是在录入完成的一瞬间吧。”莉莎拍着胸口,“我们真幸运。”   “可能吧,但我觉得脑部建纬有点太快了。”独奕放下汉姆,不忍地别过眼。   莉莎不以为意:“你来修补心脏,我去处理尸体。”   “去浴缸里分尸吗?”少年抱着肩看着她,“我认为处理尸体是汉姆的权利。”   “听你的。”莉莎微笑,用厌恶的目光瞥了一眼汉姆的尸体。   少年新建了空间坐标,将心脏部分“切”了出来,在新的三维空间里,他删掉那些受损的部分,复制粘贴完好的。   独奕观察了一会儿,将心脏“填”了回去,将新的数据线插入计算机,按下了Enter键。   几个黑箱子上的指示灯瞬间亮了。   至少需要一夜时间。打印活体会在瞬间完成,但在打印之前,必须以二维为基础准备生物材料,并精密排列。   为了便于理解,可以想象成将人体裁出千万个横截面,在每一张比纸还薄的截面上,将材料按坐标整齐地码好,这项工作需要十多个小时。   当这项工作完成后,千万个纸一样的横截面会在瞬间拼合,毫无缝隙地重叠,形成新的活体。以细胞膜为例,细胞膜上的磷脂与蛋白质等在瞬间聚合,在化学键与力学作用下,形成了新的细胞膜。   独奕半躺在电脑椅上,抱着头,眼神迷茫。   “当汉姆醒来时,记忆会到哪里?”莉莎问他。   “到他昏迷之前的那一瞬。就像你,醒来时的记忆就是海边沙滩,只是你以为那是梦境。”独奕摸着下巴,“但是你丈夫知道活体打印的所有秘密,一醒来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可能还要再杀了我们。”   “你休息吗?”   “不了,我等着。我先帮你处理下枪伤。”   幽绿色的光点还在跳着,窗外雨声渐渐息了,一夜不眠。   “叮!”   坐在椅子上沉思的少年瞬间惊醒,现在是9月27日7点12分,材料排列完成。   只需要敲一下Enter键,新的汉姆就会被造出来。   他看了看地上汉姆的尸体,他的手指有些抖。   “啪”,键盘发出细小的声音。   “黑箱子”们飞快运转,发出巨大的嗡鸣。但这声音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它骤然结束时,一片静寂。   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千万种化学物质被聚合,无数的微粒聚合产生了大分子和生物键,从碱基对到细胞再到眼球和睫毛瞬间形成。   在嗡鸣声结束的一霎,汉姆出现了,他的心房像鸟翼一样舒张,心室有力地收缩,炽热的血液被有力地射入主动脉。   他的心脏接着十二个小时前,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叮!打印结束,请将产品取出。”   莉莎掀开了门:汉姆正赤身裸体地躺在里面,皮肤温热,胸口平稳起伏。   “天哪!这就是汉姆!真是奇迹!”   独奕不语,帮着她将汉姆抱出。   莉莎惊喜地抚摸着汉姆的脊背,又拉开他的胳膊,握住他的手掌:“你看这儿,汉姆的右手掌上有颗黑痣,这里一模一样!”   独奕理性地提醒:“活体打印完成后需要几分钟适应,他会马上醒来,你不想让他待在这里,看见自己的尸体吧?”   “我扶他去卧室!”莉莎如梦初醒。   “我来帮你。”独奕拉起汉姆的左臂,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十几个小时前,汉姆还用这根手臂和他厮打在一起。不,不是这根,是地上沾满血的那根。   他俩架着汉姆上楼,来到卧室前推开门——   阳光在洁白的床被上射出明亮的方块,窗外爬山虎在和煦的微风里飘摇。下了一夜雨,清晨却明亮得很。   莉莎为汉姆换上睡衣,两人将他抬上床,盖好被子。   阳光在汉姆脸上投下光影,独奕想象到他安然地起床,在餐桌上喝热牛奶,和妻子吻别,提起公文包……却对妻子昨夜杀死过他,一无所知。   “过了这件事,我想写篇小说呢。”他轻轻开口。   莉莎若有所思:“那会是篇好小说,但恐怕不久的将来——”   “是啊,此刻读小说的人,一定会觉得荒诞可笑,或做起不切实际的科学幻想,却根本没意识到,今早他身旁温柔的父母或情人,可能在昨夜怒吼着杀死他,又新造了他。”   莉莎在阳光下举起右手,上面只有浅浅的伤痕:“可怕的时代。”   “也是美好的时代,人类脆弱而狂躁的情感,那粗鲁的非理性的罪恶,终于找到了出口。我们能让死者复活,我们能遏制罪恶。”   两人轻轻走出了卧室,在客厅里等候着。   “这件事,倒是让我对科学更有信心了。”独奕想起昨夜的绝望,又想起此刻安然的汉姆,不禁觉得可笑,“或许本来就不存在什么灵,只有大脑里无数海藻般摇荡的神经,啪啪的电信号,构成我们的爱恨与静默。我们造出了大脑,就造出了灵。”   “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小鬼。”莉莎疲惫地摇头,“生活能继续下去就好。”   两人难堪地沉默。   独奕估计还有几分钟汉姆才会醒,于是说:“我去实验室把计算机关掉。”   独奕回到实验室,面对一屏幽绿的光符。他盯着屏幕上的汉姆,备份后关掉了程序,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想要关闭计算机,忽然发现后台还有一个运行程序。   他记起来,昨晚计算机是从休眠状态激活的,说明汉姆上次使用后没有关机。独奕想看看汉姆上次干了什么,于是打开了后台程序。   幽绿色的光符再次充满了屏幕。   刚开始,独奕以为是刚刚的程序没有被完全关闭,但看清屏幕后,他瞬间冲上了楼。   幽暗中,屏幕上静静躺着绿莹莹的人体模型,有一张莉莎的脸。   那是莉莎的活体录入数据,想必是五天前汉姆打印莉莎时用的,忘了关闭。无数光点在屏幕上幽幽地闪。   昨晚他们录入汉姆时,后台程序一直没有关闭。   SCENE VIII   当独奕冲回楼上见到莉莎时,他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听见了卧室里细小的声音。   他俩赶紧凑到卧室的门缝前,向里面看:   汉姆从床上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气,汗珠顺着脖子流进睡衣。   他盯着被子上明亮的方块,长呼了一口气,然后茫然地望向四周,目光落在椅背上自己的外套上。他又环视了一圈卧室,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他细细地看着自己的手背,翻过手掌,看见了一颗黑痣。   INTERMISSION   前天,独奕和朋友确定活体打印的可行性时,电话里乱哄哄的。独奕问:“汤,你在聚会?”   “不是。”电话里少年的声音颇为无奈,“我们又被抗议了。志愿者堵在活体打印研究所外面。”   “是基督徒?”   “不是,今天是一群混沌数学家。”   “啊?”   “他们一直在喊口号,什么‘数学永不精确’‘你们根本控制不了实验结果’之类的。他们好像觉得我马上要造出变异人,毁灭全人类了。”   两人大笑,这群混沌数学家到底在想什么?活体打印技术是以最精密的数学为基础的,只可能产生两种结果,要么成功复制出活的亚当,要么失败造出死去的亚当。控制不了实验结果?生物学与数学的法则只可能产生这两种结果。   这一瞬,独奕终于发现,这或许并不是个笑话。   ACT II   奥菲莉亚(唱):   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对啊,他已经死了。   ——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SCENE IX   在独奕没反应过来的一瞬,莉莎推开门,走进了卧室。   霎时,屋里爆发了震耳的尖叫。   汉姆赤脚跳下床,以与庞大身躯不相称的敏锐,闪身连连后退,双目紧盯着迎面走来的莉莎,发出撕裂的、锐利又低沉的尖叫。   “汉姆,怎么了?”莉莎吓了一跳,尽量放缓声音,“昨晚是我的不对,现在我们扯平了,生活还要继续……”   汉姆似乎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他急切地扫视着莉莎,表情介于难以置信和惊恐之间。就在这时,他余光看到了梳妆台,镜子里映着他的身影!   第二阵尖叫再次爆发,他盯着梳妆镜,浑身抖如筛糠。   莉莎担心丈夫,疾步向前走去。就在这一瞬,汉姆从梳妆镜前扭头,如一头发狂的公牛猛地向她冲来,双臂大张,像个冲出地狱的恶鬼要抓住她索命——   莉莎终于意识到不对,打了个冷战,向后跑去。   已经来不及了。他粗壮的手臂抓住了她,像拎一只小鸡般拽住她的后颈。惊恐万分的莉莎被迫转身。汉姆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脸,举起另一只手摸搓她的鼻子和眼睛。莉莎开始发抖,她尖叫着奋力挣扎。   独奕冲了进来,他奋力拨开汉姆的手臂,拉着莉莎跑出卧室,“砰!”的一声撞上门。两人死死拉住门把手,任汉姆在里面疯狂捶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巨大的捶门声中,莉莎尖声问道,近乎失控。   “你是谁!为什么长着我的脸!”门内的汉姆也在崩溃大喊,本是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却凄厉地让人耳朵发疼。   在声声质问中,独奕头晕目眩,这个爱耍聪明的少年此刻呆若木鸡,说不出一句话。他该怎么解释眼前的一切?妻子六天前的记忆,被装进了丈夫的躯壳里!不,不只记忆,还有性格、人格、思维……甚至灵魂。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换了个大脑吗?那错乱的电信号怎么办?无数条神经的物理形态怎么办?他完全无法理解。   数学永不精确。他想到那些混沌数学家的口号,脊背开始发凉。   打印品和原来一模一样?   他忽然意识到,这只是人类测量能力内的“一模一样”。   在测量层面,绝对的“精确”是不可能的,只能向着小数点后二十位三十位尽力推移,忽略那“微小”的差异。可面对神的造物——那数以亿计的神经、细胞、遗传物质时,这些“微小”差异累积起来到底会导致什么?   你们根本控制不了实验结果。独奕冰凉的脊背开始流汗。   活体打印就是一个巨大的黑箱。这黑箱里,微小细节上到底形成了多少差异,这些差异累积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没人知道,没人有能力知道。人类的测量能力是有限的,在测量能力外的微观世界是不可知的,更是不可控的。   我们根本造不出一模一样的亚当。   想到这儿,他侧脸看了一眼身旁的莉莎:她就是那么成功的打印品吗?   “我们现在怎么办!”莉莎用尽全身力气拉住门把手,额上青筋暴起。   震耳欲聋的捶门中,独奕整个身体都压在门把手上,浑身衣服已被冷汗浸湿,汗珠不住地往睫毛里滴落,语气低落:“我不知道……”   清晨的阳光下,少年骄傲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无助。   “快想办法!不要把邻居引来!”莉莎又开始尖叫。   “为什么我成了汉姆的样子,你成了我的样子?这是梦吗?你们是谁!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门内,汉姆发出女人般的尖叫。   独奕脑中一片冰凉,仿佛被无数湿黏的海草堵住:不,不该是这样的……即使人类测量能力有限,小数点后第N位不可控,但打印品仍是相对可控的,因为那已经是相当微小可以不计的变量……更何况这是内部变量,即使汉姆内部的蝴蝶效应再强大,也不可能将莉莎和汉姆互换……   他忽地打了个冷战,他想起来了!   那计算机后台,幽绿的光符中,躺着莉莎的数据。   我们相信计算机的精确,它可以下达命令制造出超越人类观察能力的微小细节。可当它在那过于微小的细节中出了错时,人类根本无能力发现。连观察与查证,也都只能依靠计算机。   换言之,在活体打印的黑箱中,一旦计算机出了错,那微小差异和错误的传递,将瞬间催发一场微观世界的蝴蝶风暴。这场风暴的起因,或许只是一个无用程序,一段多余字节,一个错误指令,手指在键盘上的无心敲击……而这场风暴结束时,人类根本还观察不到。   我们亲手制造了这黑箱,我们以为在数学的法则和计算机的命令下,黑箱将绝对忠诚可靠,却没意识到:在微观世界的不可控下,数学和计算机随时会叛变。   “错了,全错了。”独奕喃喃道,“他不是汉姆,他是……一个怪物。”   他们亲手造出的怪物。   面对莉莎的满脸疑惑,独奕命令她先找来钥匙,反锁住卧室门。门内的汉姆还在嘶吼着疯狂地捶门,两人合力将沙发推到门前堵住。   过了十几分钟,门内终于安静下来,传来汉姆低低的啜泣。   独奕瘫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思考。他几乎一夜没合眼,嘴唇干燥欲裂,大脑在重负之下艰难地运转。莉莎静静地站在一旁,注视着他,等待一个解释。   几十秒后,他终于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语气却从未有过的坚决:   “我们必须销毁这个怪物,马上。”   “什么?”莉莎升高了声音:“那我怎么办?汉姆的尸体还躺在地下室,这是唯一的汉姆,我们再也造不出活着的汉姆了!”   “你并不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努力安抚莉莎的情绪,“此刻的汉姆,身体里是六天前你的记忆和人格。他不是汉姆,也不是你,他是一个新生的‘人’,行为后果是不可控的。我们没有资格造一个新生的‘人’,这是邪恶的,彻底违反了道德伦常和社会安全。”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莉莎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汉姆不能死,他死了我就成了杀人犯!”   独奕目光转冷:“你已是杀人犯。”   莉莎冷冷地注视着他:“别忘了,你是同谋。”   “我从未忘记。我会在销毁汉姆后,报警自首。”他对视着莉莎,“放手吧,把这件事交给法律。你并非故意杀人,且前因复杂,我会帮忙提供汉姆杀死过你的证据……”   “闭嘴!”   独奕又叹气:“我们换个说法。你能容忍他存在吗?他就是六天前的你,男人的身体里是女人的人格!从此,世间有了两个莉莎,你能容忍——”   “我能容忍!”莉莎迅速打断了独奕的话,“生活能继续下去就行了!”   她又迅速补充道:“你不用管这件事了,这是我的生活,你别再干预了!”   独奕意识到无法与她理性地交谈,这一次,他不愿意再重复昨晚的错误,更不会再被莉莎要挟,而是要直接采取行动。他闭上眼睛,在心中进行最后的博弈:他是否有权利剥夺“汉姆”的生命?   “汉姆”的生命是怎么来的?“汉姆”的生命是被他亲手制造出来的,授予过程本身就是罔顾人伦、违反法律的。而他现在剥夺“汉姆”的生命,是在终止这场邪恶,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想现在就报警,但那势必会像昨晚一样,被莉莎威胁阻拦。而当公众知晓真相后,“汉姆”会带来什么?社会道德的全盘颠覆,地下实验室对活体打印的蠢蠢欲动,民众的恐慌和公共安全的损害……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独奕。   是的,他或许无权剥夺“汉姆”的生命,但他此刻却必须这么做。他要犯更大的错,才能弥补之前的错,避免整个社会的错。   他睁开眼,他看到地毯上昨夜留下的手枪,他站起身。   “你干什么!停下!”莉莎注意到他的举动,她急忙冲上前去抢枪,却被独奕一个错步领先。   少年如一头矫捷的猎豹,瞬间俯身捞起枪,一个假动作闪身,拨开莉莎,快步向卧室奔跑。莉莎追在他后面大喊:“这是杀人!快停下!你不许杀汉姆!”   独奕已经两步跑到了卧室门前,跳上沙发跪下,一手举起枪,一手握住钥匙拧开反锁的房门,在门缝展开的刹那,“砰砰砰”地开始扫射!   枪声如同雷霆在狭小的室内轰鸣,弹影跳动闪烁。在门完全打开的刹那,枪内还剩两发子弹。独奕双手握枪,如猎手般死死盯着屋内——   忽然,他跪在沙发上的背影僵住了。   莉莎本来害怕枪弹,不敢上前,此刻爆发猛力冲过去,将独奕压制在沙发上,夺下他手中的枪。但很快她发现了不对劲:独奕几乎是松开手让她轻而易举夺走了枪。沙发之上,这个少年毫不反抗地躺着,喘着粗气,眼神介于茫然和绝望之间。   她从沙发上站起,向房内张望——   没有人,也没有尸体。   唯有满墙漆黑的弹眼,大开的窗户,和窗外被拉扯得不成样子的爬山虎藤蔓。   就在她和独奕辩论的几分钟内,汉姆从卧室的玻璃窗逃出去了!   得意的笑容在莉莎嘴角绽开:她成功了,汉姆安全了,她不会被看作杀人犯了。   但很快,这笑容凝住了,她终于意识到独奕所说的严重性:一个内心是莉莎的汉姆,逃窜向了茫茫人海。他们的所作所为,随时会被社会公众发现。   她求助地望着独奕。   在巨大分歧与互相防备中,两人再次被迫达成了一致,迅速追出门去,寻找打印品逃亡的路径。   SCENE X   她至今仍怀疑这是一场梦。   坐在汉姆同事的车里,她仍无法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   她做着海边的梦醒来,躺在阳光明媚的卧室里,正困惑自己的手掌为何又大又粗,还长了一颗眼熟的黑痣时,门开了,迎面走来了她自己!   那个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一模一样,开口竟叫她汉姆!她快被吓疯了。   更可怕的是,镜子里的她竟长着汉姆的脸!当她发出声音时,也是汉姆的声音!她拽住那个“莉莎”想要一问究竟,那个“莉莎”竟尖叫起来。一个从未谋面的黑发少年忽然跑进卧室,带走了“莉莎”,并把她反锁在卧室内。   她怕极了,用尽浑身力气疯狂捶门,想要逃出去,他们却把门堵死了。门外,他们两人在激烈地辩论,那些话莫名其妙,但黑发少年明确表示现在就要杀了汉姆。   汉姆去哪了?她试图呼唤丈夫,然后猛然意识到:她现在就是汉姆。   那个少年要杀了她。   在求生的本能下,她打开玻璃窗,拽着爬山虎藤蔓逃出了卧室。刚刚落地,就听见里面剧烈的枪声。   她吓得慌忙往马路上跑,千万不能被那两人发现,他们会杀了她!一系列的疑问在她心中徘徊:那两人是谁?她为什么会变成汉姆的样子……但她此刻顾不得多想,逃命要紧,她甚至愿意放下羞耻心去找警察,哪怕以后邻居们将如何暗地议论。   万幸,当她跑到Oxford Road时,一辆红色轿车正向她迎面开来,忽地停下,驾驶座上的男人摇下窗对她高喊:“汉姆!公司昨晚有急事,打了你一晚上的电话,老板派我来接你,快上车。”   她认出他是汉姆的同事吉普森,几乎瞬间热泪盈眶。   她飞速打开车门,浑身发软,差点瘫在座位上。喘了一会儿气后,她感激地说:“谢谢你。”   “不用谢,大科学家。”吉普森的口气相当不悦,“下次接一下电话行吗?你不知道那群德国佬让老板多难堪,他们昨晚临时起意,要提前取货,偏偏你不接电话,一群人在公司坐到现在。”   她有点接不上话,努力回想汉姆平时谈论的“生意”,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那加州的医药公司呢?”   “什么加州?”吉普森问她。   “我,我记错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沉默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幸好,吉普森没再多问,打开了车载电台。她盯着那颗黑痣,感受着自己平坦的胸膛、粗大的四肢和双腿间的生殖器,一种迷幻的感觉将她包裹。   她明明和汉姆在海滩上度假,怎么一觉醒来回到卧室里,她变成了汉姆,真的汉姆不知所踪了?   吉普森虽觉得汉姆怪怪的,可又能指望一个穿着睡衣跑上街的人有多正常?生物学家都是些怪人,他想,左手调到最喜欢的电台,晨间新闻刚刚开始:“亲爱的听众们,现在是2015年9月27日早上8点,我是主持人……”   就在这一霎,他看见后视镜里的汉姆忽地坐直了!   “9月27号?”汉姆喃喃道,目光格外恍惚,“今天怎么会是27号?”   “你以为呢?”吉普森问。   “应该是21号啊,哦不,是22号,昨天是21号,不会错的!我在去海边的火车站看见了日期。”   “你是怎么了汉姆?”吉普森皱眉,“你去海边的休假23号就结束了,就是为了我们这个周末加班啊。昨天在公司你还好好的,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又沉默了。她意识到自己此刻多说多错。想要去警局寻求帮助的渴望也平息了下来,她根本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说自己一觉醒来变成了丈夫的样子?谁会相信呢。   不过吉普森的话倒是给了她很多信息:26号汉姆还正常去上班,但从昨晚开始,公司就联系不上汉姆了。而她对22号到26号的记忆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他们到达了汉姆的公司:西蒙医药公司。   汉姆今年34岁,已经开始发福和脱发。他在28岁获得Ph.D后,先是在大学实验室里做了三年学者,汉姆对那段时光相当厌恶,称其为“毫无前途的清水差事”,同事们都是“一群象牙塔里自鸣得意的废物”。后来,他时来运转,被西蒙医药公司高薪聘请,提供远超过斯坦福的实验经费,供其进行生物医学课题的研究。汉姆欣然接受,迅速适应商业机制。就是在西蒙医药,汉姆团队对活体打印的认识突飞猛进,在主流期刊上发表了不少论文。   “公众是愚蠢的,天才永远不愿被公众准则禁锢。”他喝醉时,曾骄傲地对莉莎说,“所以,现代社会,真正的天才都在资本里,只有那里有足够的野心和自由。生物学界,我才是先锋,我才是大师,我做他们不敢做的事!”   她努力调动自己大脑中,有关汉姆职业的所有记忆,却发现仍对他的工作内容一无所知。没关系,大不了辞职。她自嘲地想,反正以她的学识也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和吉普森进入公司大厦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还难堪地穿着睡衣。她本以为要先去办公室,吉普森却直接按了地下六层。   地下六层?她惊讶地了看电梯键,地上共十五层,地下却有九层之多。不过随即她又释然了,这是医药公司,大概需要很多地下空间来建实验室。   “叮!”电梯门开了。   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她瞬间打了个冷战。面前仿佛是个巨大的冰库,幽黄的地灯中,不锈钢的隔板从天连到地,反射着冰凉的光泽,白雾在其间徐徐飘荡。不锈钢板将冰库隔成若干个区,深蓝色的铁货架绵延不断。   “德国人要的货在哪个区?”吉普森搓着手,问她。   “啊?”她走出电梯,打了个喷嚏,“我,我不知道。”   吉普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命令道:“去按指纹吧。”   她环顾四周,什么都看不清,只得硬着头皮问:“去哪里按指纹?”   吉普森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会儿,盯得她头皮发麻,终于他移开了灰绿色的眼珠:“你左手边往前走三步,红外仪器旁。汉姆,你最好专心点。”   “抱歉。”她顺从地行事,却不知背后吉普森一边观察着她,一边十指飞动迅速地发出了一条短信。   她不知是按哪个手指,习惯性地抬起左手,忽然意识到汉姆惯用右手,又换成右手。大拇指错了,发出一声尖锐的警报,幸好食指就对了,显示器上浮出C16—Q6,随后远处发出“咯咯”声,是货架解锁后自动滑出的声音。   “C16—Q6。”她对吉普森说。吉普森转头向前走,她连忙跟上。   冰凉的钢板间,极小的LED屏跳动着幽绿的光点,组成各区编号,绿光在钢板与白雾间折叠反射。每走过一个LED屏,她都在心里默念着:“C1—Q10,C2—Q30……C16—Q6!”   终于走到了,她觉得浑身都被冻僵了,单薄的睡衣裤贴在身上,裸露的脚腕近乎没有知觉。面前,不锈钢的密封门洞开,货架滑开后彼此形成半米的间隔。货架底部都有一颗细小的LED灯,发着幽幽的黄光。   不料,吉普森却停在门外。   “进去吧汉姆,去检查一下这批货。没有问题的话,就装箱吧。”他灰绿的眼睛在幽暗雾气里折射着黄光,打量着汉姆困惑的脸,“老伙计,你在想什么?”   “我……”她看着吉普森怀疑的眼神,一股脑的话堵在嗓子眼儿里,马上要倾泻而出了。我不是汉姆,我是莉莎,她想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失去了六天的记忆,还变成了丈夫的样子!另一个莉莎现在就在我家,正在和别人联手谋杀我!吉普森,我急需你的帮助,你能相信我吗,能作为证人陪我去警局吗?   但她又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说?太荒诞了,她仍怀疑这是一场梦。她转念又后悔自己骗了吉普森,她自责为何不在车里就跟吉普森说清楚,为什么要假扮汉姆这么久。她又怕吉普森根本不信,会把她当作精神病人,强行送她去医院治疗……最终,她在吉普森的注视下垂下眼睫:   “好。装箱的箱子在哪?”   还是不要贸然地说出一切,她想,现在暂时已经安全了,等尽量弄清楚一点真相后,再报警会更稳妥。   吉普森仍打量着她:“箱子?”他的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背在身后的手指抚摸着暗处的报警器:“箱子在货架上。”   “谢谢。”   她便独自走进不锈钢门,面对密闭空间里的深蓝色货架。刚进去她就又打了个喷嚏,这里比外面更冷,几乎要冻碎血管。她哆哆嗦嗦地走进货架的间隔里,在幽黄的光线中仔细观察。万幸,她不需要从一大堆成品中分辨出“货物”,六个银色的培养箱摆在空荡荡的货架上,仿佛等待检阅。   她不知道“货品”是什么,本以为是某种新型药剂,但面前的架势似乎是生物半成品。她裸手去打开培养箱,在触碰到的一刹那,冷得一哆嗦赶紧收回手,指尖已被冻伤了。这时,她才瞥见货架一侧的隔离手套,急忙戴上,这才成功打开第一个培养箱。   瞬间,她发出了一声骇人的尖叫。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惊惧、低沉又凄厉的尖叫,穿越层层叠叠的不锈钢板和冰凉的白雾,在巨大的地下空间内回响,如同万鬼齐哭。   她面前,浮着一颗血淋淋的肾脏。   封闭的玻璃器里,黏稠的培养液中,乌红柔软的器官似在沉睡,三条米白的血管在水光中漂浮。玻璃器上贴着标签:“Christoph K?nig, Left, 25/9/2015, Q1.”   他们要的货,竟然是活生生的人肾!   这个世界著名的医药公司,正在贩卖人肾。   她在冷冽的空气中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从一个噩梦跌入另一个更深的噩梦:她的丈夫汉姆一直瞒着她,在从事器官走私!   她头晕目眩,不得不隔着手套握紧货架,防止自己在寒冷与刺激中昏厥。   门外,在汉姆尖叫声爆发的一瞬,报警器上吉普森的手指正要按下,手机却忽然亮了,一条短信浮在屏幕上:   “等他拿出货。”   吉普森把一大口冰冷的空气深吸进肺里,又呼出一大口热气白雾般飘向半空,这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收回了报警器上的手指。   汉姆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他名下的打印品都被设定权限,只有他本人才可以取出。有可疑人物潜入时,按下报警器,不锈钢门会把潜入者锁进货区,而再次打开不锈钢门的唯一方法,就是汉姆从门外录入虹膜和指纹。   但是,此刻可疑的潜入者就是汉姆本人,一旦按下报警器,这个货区可能永远无法开锁,而那群德国佬又催得那么急……   吉普森又深吸了一口气,尽力用平和的声音说:“汉姆,怎么了?”   “你们要的货……是……肾?”   在巨大的惊吓中,她忘记了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几乎脱口而出了。   吉普森的眉头皱得更深,语气保持平和:“汉姆,把那六个培养箱密封好,然后都取出来。”   这声“汉姆”唤醒了她的理智。她现在该怎么办?被牵连进一场跨国器官贩卖案?有没有全身而退的方法,现在承认自己是莉莎还来得及吗?不,一旦他们发现她不是汉姆,会不会杀人灭口?等等,她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她忽地反应过来,刚刚她问了那么多蠢问题,屡次犯错,一切被吉普森尽收眼中,他肯定起疑了,只是一直装作平静而已。他又为什么这么做呢?难道他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是知情的?   她忽然产生一个想法:眼前的六个箱子与昨晚发生的怪事,或许存在某种关联。   于是她鼓足勇气打开第二个培养箱,又是一颗人肾!血红的光泽映在她的面上。   这次,玻璃器上贴着:“Christoph K?nig, Left, 25/9/2015, Q2.”   她大惑不解,俯身观察两个肾脏,发现它们在形态和大小上毫无差别。她又打开了第三个箱子,同样是人肾,标签是:“Christoph K?nig, Left, 25/9/2015, Q3.”   箱子全部打开了,六个肾脏依次排开,将四周微弱的黄光映成橘红。她忘记了害怕,挨个仔细观察,每个肾都一模一样,标签上的人名时间都一致,唯一的差别是Q后的数字,从1变到6。   怎么会这样?并不像是六个人的肾脏,而像是一个人的。她大惑不解,闭上眼静心思考,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回忆里冒出来,却又抓不住……她努力回想汉姆说过的每一句话,忽然间一道惊雷划过脑海:   活体打印?   她想起来了,汉姆发表在《SCIENCE》上的论文,就是关于活体打印!   一切瞬间都清晰了,面前六个肾脏都是活体打印的产物。而西蒙医药之所以全力赞助汉姆的科研工作,就是因为它在暗地里从事打印器官的走私贩卖。而汉姆,正是此项科技的核心人物。   尽管浑身僵冷,但思考的成就感使她重拾信心:她仍活在一个科学理性的规则世界里,不会发生萨姆沙变成甲虫般的荒诞故事。她变成汉姆一定是有原因的,甚至是科学可以解释的。   等等,变成汉姆?她忽地睁开眼,盯着面前一模一样的六个肾脏,打了个冷颤。   “汉姆,快点把货都取出来!”外面,吉普森终于等不及了,出声催促。   她吓了一跳,赶紧把六个银色的培养箱合好,一手一个,提了三次,都放在吉普森面前。货物全部取出后,货架滑动紧贴在一起,不锈钢门自动合上了。   吉普森检查每一个箱子,设定为恒温后,从暗处推出运车,将培养箱整齐装好,向出口推去。她默默跟在吉普森后面,激烈思考,心神不宁。   走到C5—Q12时,吉普森忽然回头,对她低语道:   “你不是汉姆吧?”   她吓了一跳,一时大脑空白,说不出一句话。   “你别怕,我知道一些事。”吉普森转回头,“虽然我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汉姆有告诉过我一些想法。”   “什么想法?”话说出口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暴露,又连忙掩盖,“我、我跟你说过什么?”   幽暗的光里,吉普森背对着汉姆,嘴角浮出冷笑,但声音依旧温柔:“汉姆跟我说,他不满足于器官打印,很渴望实验人体打印。”   她瞬间惊住了。她粗重的声音在发颤:   “人体……打印?你在说什么?”   “人体打印,就是打印出活生生的人,像打印六个肾脏一样。”吉普森仍稳步向前走着,“老板对此很感兴趣,因为他看见了打印人身上跨时代的商机,那是对资本规则和人才制度的彻底颠覆,是难以想象的暴利。老板鼓励汉姆进行试验,还资助他在家里建起地下实验室。”   此刻已走到了C3—Q8,她的整颗心脏在怦怦震颤。   “我当时劝汉姆,人体打印不仅违法,而且可能因微小变量的累积而产生可怕错误。但是你知道,他那个人总是过于自信,又对生物技术充满狂热自豪,所以我总是怕,他会在巨大商业利益前蠢蠢欲动,做出什么事来。”吉普森话锋一转,“比如,你。”   她僵住了,像是浑身的血液都被冻成了冰。   “不用害怕,我只需要你回答一个问题:真正的汉姆在哪里?”吉普森边说,边保持着平和的步子向前走。   她在C2—Q30处停下,伫立良久,用汉姆浑浊的嗓音颤抖着说:   “我不知道。”   “果然,和我的猜想一样。”吉普森已经走过了C1—Q10,发出叹息,“我告诉过汉姆,当他打印出汉姆二号时,汉姆二号便会杀死他。尽管汉姆二号与汉姆有一模一样的记忆、人格、思维、外表……但当二号被打印出的那一瞬,二号与汉姆便是两个独立的人,个人利益是不同的,会产生不同的行为动机。二号是为自己而活,不是为汉姆而活。而二号利益的最大危害,就是汉姆——因为汉姆的存在,二号无法成为一个合法的人,无法享受汉姆的家庭、财产、社会地位——而这些,在二号的记忆里都是属于他的。但汉姆对我的猜想嗤之以鼻。”   她缓缓走向C1—Q10,迟疑着问:“你想……说什么?”   吉普森推着车,已经走到了电梯前,按下上升键,并不回头:   “我想说,我赢了。”   “叮!”就在这一刻,电梯门开了,四位彪形大汉从电梯里冲了出来!   他们如虎豹般猛扑向汉姆,疾如雷霆,在汉姆还未反应过来的刹那,他们已经擒住了汉姆的四肢,使他动弹不得,而后从腰间取出尼龙绳,在冰冷的地板上,将穿着睡衣的汉姆五花大绑起来。   另一边,吉普森推车走入电梯,并不回头,声音平稳:“我对生物学只知皮毛,我是一位心理学家。你知道吗?总有一些自大的生物学家,否认心理学的独立学科地位,觉得心理学不过是生物学的附庸。可他们错得离谱。”   他转身按电梯键,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霎,向被擒在地上的她挥手告别:“谢谢你帮忙取货,汉姆二号。”   冰冷与黑暗中,尼龙绳硌得皮肤痒痛,无数男人的手掌正粗鲁地推搡着她。但此刻,她已无暇计较了,因为无数声音正在她耳边嗡鸣盘旋:   “……这是唯一的汉姆,我们再也造不出活着的汉姆了!”   记忆深处,传来门外激烈的争吵。   “此刻的汉姆,身体里是六天前你的记忆和人格……”   少年按捺住情绪,努力劝说。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汉姆不能死,他死了我就成了杀人犯!”   门外,女人情绪激动,声嘶力竭。   寂静与冰冷中,一个小时前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在她耳旁一遍遍重现。终止于少年那句“我会在销毁汉姆后,报警自首。”——那一刻,她在巨大的恐惧中打开卧室窗户,夺路而逃了。   此刻,她终于听懂了这些话:   她是……一个打印品。   一个仿照汉姆的打印品。   就像箱子里的六个肾,就像吉普森口中的“汉姆二号”。   而就在昨夜,那个莉莎杀死了汉姆,想要打印一个汉姆来隐藏罪恶。却不料打印出了错,“错了,全错了。他不是汉姆,他是……一个怪物。”他们创造出的她,有着汉姆的身体,身体里却是六天前的莉莎。   刹那间,剧烈的悲痛几乎要将她撕裂,滚烫的泪珠止不住地滑落,在冰冷的黑暗中升起白汽。她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他们杀了汉姆,他们杀了她的丈夫。   他们现在还要来杀她。   极度恐惧中,她被粗暴地架起,脑袋被硬套上黑袋,推搡着前行。她哭得撕心裂肺,豆大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一片。她真恨,她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迟疑不决,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报警,恨自己不能为丈夫报仇。   她在泪眼模糊中咬紧牙,在心里一遍遍念道:我一定要出去,我要报警,要让杀死汉姆的两个人付出代价,那个少年,那个莉莎……   那个莉莎……她忽然哽住了。   她想起来,那个莉莎才是真正的莉莎,真正的汉姆的妻子。她是莉莎的复本,或者说,她是六天前的莉莎。昨夜,莉莎杀死了汉姆。这就等同于,六天后的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意识到这奇异的事实,她浑身都僵住了。   六天后的她,杀了汉姆?   她和丈夫很恩爱,生活一直美满而体面。他们确实也会发生争吵,比如海边那次,可哪对夫妻不曾有矛盾呢?丈夫也有许多缺点,比如控制欲强、固执,但她一直有能力宽容他、忍耐他,用尽全力维护生活的平静稳定。人前他们也一直是和睦的夫妻,毕竟两人都是那么注重体面、那么爱惜羽毛的人。   就连吵架,她都只在海滩上爆发,从不会在家里,以防邻里听到。她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太荒谬了。   SCENE XI   此刻距汉姆出逃已有五十六分钟,独奕和莉莎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陷入焦躁与恐惧。   两人恐惧的理由却不同:独奕害怕“汉姆”暴露给公众,引发社会危机。莉莎害怕“汉姆”暴露给警方,使自己成为杀人犯。   二人沿街询问,但事发时间太早,沿路商铺多数没有开门。在八点十分左右,一位路人告诉他们,有穿着睡衣的中年男子出现在Whitworth Park,两人在公园寻找了十多分钟,一无所获,还错过了最佳的寻找时机,之后找到目击路人的几率便微乎其微了。   “你回忆一下,汉姆有什么可去的地方?比如他的好朋友,兄弟姐妹,父母家里?”Oxford Road灿烂的阳光下,独奕嘴唇起皮,满头大汗地问莉莎。   “他是个工作狂人,没有什么私交很好的朋友,都是同事关系。他有一个弟弟,和父母住在底特律,关系都很冷淡。他不太喜欢社交,也没什么娱乐,平时就是公司和家里……”莉莎在焦急中有些语无伦次。   “等等。”独奕忽然说,“我们思路不对。汉姆现在的身体里是你,懂吗?你们俩的思维方式一模一样,你把自己想象成他,此刻,你会往哪里跑?”   莉莎闭上眼睛思考,过了一会儿说:“如果有人要追杀我,首先,我肯定会逃向最热闹的街道,但我会踟蹰很久来决定去不去警局。”   “很好。”独奕说,“你还要把自己带入他的情景:现在,你没有这六天的记忆,做着海边的梦在卧室里醒来,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丈夫汉姆的样子,另一个莉莎和一位陌生少年在追杀你,你会怎么办?”   “我会……马上去警局。”   “没有第二个选择吗?”   “不,这样荒谬丢人的事情,我倒宁愿不让熟人知道,何况情形如此危险,我不愿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   “但是,问题来了。”独奕舔着干燥的嘴唇,“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警察并没有来。两种可能:一,你去警局报案了,但警方根本不相信;二,你根本没去警局。”   “应该是警方不信吧。”   “不,我认为是你没有去警局。因为我刚刚弄出那么大的枪声,警方如果接到报案,没有理由不来查看。现在的问题是,你一心想去警局,但在一个小时后还没有赶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莉莎把眼睛闭得更紧,“是有熟人打乱了我的计划。”   “是汉姆的熟人,还是你的熟人?”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汉姆的。同事偶尔会接汉姆上班,有时周末公司有急事,老板会忽然让人来接。”   独奕的眼睛亮了:“你见过那些同事吗?都谁来接过汉姆?”   “吉普森,他是最常来的。还有两个棕发年轻人,都只来过一次。”   “你有吉普森的联系方式吗?”   “我有。”莉莎终于睁开了眼睛,掏出手机。   两人来到一处僻静的街角,独奕从兜中掏出一副有通话功能的耳塞,插入手机,将带麦克风的一头给莉莎,另一头插进自己的耳朵。然后他与莉莎耳语一番,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出几行字递给莉莎,莉莎点头同意。   两人拨通了吉普森的电话。   西蒙医药大厦。   吉普森推车进入会议室,向德国客户致礼后,绕到谈判桌的另一侧,将银色培养箱依次摆在老板面前。   老板身边左侧是秘书,右侧空荡荡。吉普森站在原属于汉姆的空位上,与老板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但老板并没有让他留下的意思,反而吩咐他去为奥德博士做杂活,吉普森只好推着空车走出会议室。   就在出门的一霎,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   莉莎·斯皮尔斯。   汉姆的妻子打电话来做什么?吉普森转身进入走廊杂货间,按下接听。   “喂,是吉普森吗?我是莉莎,今天早上你来接汉姆了吗?”   吉普森微微一顿:这问题实在巧妙,只给予他回答“是与不是”的权利,却没有暴露丈夫的任何状态,例如一般人会问“你见过汉姆吗?”或“你知道汉姆在哪吗?”这种会被迅速推断出丈夫此刻正与妻子失联。但莉莎这句话,既不能推测失联与否,也不能推测上班与否,更不能推测莉莎是真不知情还是明知故问。   吉普森谨慎了起来,他怀疑莉莎目睹了汉姆坐上他的车,因为此刻距汉姆离家刚刚一个小时,她却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带走汉姆的人。但吉普森又怕只是巧合,于是回答道:   “汉姆?你在找汉姆吗?”   街角。   独奕在听到吉普森这句话后,微微一笑,对莉莎比了一个“三”的手势。   莉莎拿着独奕的手机,用平和的语气,注视屏幕一字一字念着:   “找汉姆?汉姆不是在公司吗。他的手机忘在家里了,我想现在就给他送去。”   话音刚落,吉普森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说,莉莎对汉姆已经有了打印品的事实毫不知情吗?可是,汉姆是穿着睡衣从家里跑出来的啊。吉普森回忆着汉姆当时匆忙又害怕的神态,觉得不对劲。   原来的汉姆去哪了?他之前一直认为,汉姆二号会杀死汉姆,但这也只是他个人的推论。但现在莉莎的语气如此平静,仿佛这个推论并没有发生。但是,莉莎的平静又说明她没有见过两个汉姆,说不定,汉姆二号是秘密杀死汉姆的,莉莎并不知情,还把二号当成了汉姆。   或者是莉莎在假装平静,她已经全部知情了?吉普森想了想,否定了这种可能。他见过莉莎几面,也听汉姆经常抱怨咒骂。莉莎是个毫无见识又偏执入骨、斤斤计较于生活琐事的家庭主妇,人体打印对她来说像是天方夜谭,她若是目睹了两个汉姆,一定会放声尖叫,绝不会如此镇定。   现在该怎么回答莉莎呢。   吉普森思考了两秒,说道:   “汉姆不在公司,我们正在找他呢。老板有急事。”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莉莎,你一开始问我早上有没有接汉姆时,我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我以为你们也找不到汉姆了。要是你们见到汉姆,告诉他赶快来公司。”   “好的,谢谢你。”话毕,手机里传来“嘟嘟”两声,已经挂断了。   吉普森长舒一口气,按下手机锁,正要把手机装进兜里。   忽然,他的手指僵在半空。   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他夺门而出,在公司走廊上飞速狂奔。   与此同时,独奕和莉莎迅速回家,找出汉姆落在沙发下地毯里的手机,然后跑到楼下,坐上出租车,直奔西蒙医药公司。   一路上,独奕眉头紧锁。   这件事……比他想象中还严重得多。   汉姆不仅被吉普森接到了公司,还事实上已经被软禁了。   证据,吉普森的话就是证据。   他一方面说,自己没有开车去接汉姆,另一方面又说,公司有急事正在找汉姆。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根据莉莎的说法,周末早晨公司有急事的话,一般都会派吉普森来接汉姆。   更何况,独奕注视着汉姆手机上通知栏里的十二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老板和吉普森,最早一条是昨夜六点半,最晚一条是早上七点四十——这意味着,吉普森口中的“公司一直在找汉姆”是谎话,自从早上七点四十开始,他们就不再联系汉姆,说明公司已经找到了汉姆。   那为什么对莉莎撒谎,还阻止她到公司呢?   独奕背后已经干透的衣服又被冷汗浸湿,他想到一个可能:   西蒙医药已经发现了“汉姆”是活体打印品。   去年,汉姆有关器官打印的诸多论文,署名都有西蒙医药的团队。公司里不乏生物学家,一旦“汉姆”露出破绽,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莉莎的手机发出一声震动。   SCENE XII   被软禁在汉姆的办公室里,她又在怀疑这是一场梦境。   她被绑在办公桌后的靠椅上,四个保安从不同方位盯着她,虎视眈眈。   吉普森的话,那个“莉莎”的话,地下冰库里的人肾……她觉得头晕目眩,一切都像一场恶作剧。她多想闭上眼睛睡上一觉,醒来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她又可以钻回自己阳光下的生活,和丈夫亲吻告别,过体面的日子。   “荒谬……荒谬……”   在保安们的注视下,穿着睡衣的男人抱紧自己的双肩,嘴唇颤抖,喃喃自语。   可一切又是那么真实,无论是右手上的黑痣,还是双腿间的生殖器。她亲眼看见了六个一模一样的人肾,又亲耳听闻吉普森说她是汉姆的打印品。这些真实的事实如巨大的石球,不断滚落,将她逼入墙角,浑身颤抖着正视眼前的一切。   她不会知道,一天前的此刻,手握洁白肋骨的少年找到了莉莎,他也列出一件件事实将莉莎逼入绝境,使莉莎不得不从麻痹侥幸中清醒,正视残酷的生活。   但莉莎比她幸运,莉莎是被人逐步带领、不断缓冲后看见真相。而她,直接被血淋淋的真相砸了头。她此刻想哭,可连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   她只能靠自己。   她努力镇定下来,思考眼前的状况:她该如何逃出去?她目睹了跨国器官交易,还暴露了自己不是真的汉姆。西蒙医药会怎么处理她?她悄无声息地打量着眼前的四名保安,又想起冰库里的遭遇,迅速打了个冷战。   西蒙医药的态度已经相当明确:他们要使她永远沉默。   这座地上地下共二十四层的大厦,内部就像错综复杂的迷宫,有无数实验室和仓库,想无声无息地囚禁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她必须逃出去。   但汉姆的办公室在地上十二层,还有重重保安监督,她此刻插翅难逃。更可怕的是,一旦她被锁入某间地下室,就绝无出逃的希望。此刻,是她最后的机会。   可她能求助谁呢?报警吗,万一警方发现她并不是真的汉姆,会像那个少年般决定销毁她吗?   “重要的是汉姆不能死,他死了我就成了杀人犯!”   记忆深处,忽然传来女人激动的声音。   莉莎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试着把自己带入莉莎杀死汉姆后的情景,由于她和莉莎的思维方式一模一样,她很快就想通了:只有她作为“汉姆”活着,莉莎才能不背负杀人之罪。   她和莉莎的利益是一致的,只有她能救莉莎,只有莉莎能救她。   此刻,莉莎一定在找她,因为如果她暴露了,莉莎的罪恶也就暴露了。   她必须联系上莉莎。   身后,浓烈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在室内投射出巨大的光块。一名保安打了个哈欠。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按下面前笔记本的空格键。   屏幕“唰——”亮了。   幸好,汉姆没有关机的习惯。   右侧的保安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没有上前阻止——他们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被交代要看好汉姆,不让他出房间。而汉姆是公司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在办公室里使用计算机再正常不过。   她看保安没有动作,迅速打开了FACEBOOK的网页,登录莉莎的账号,艰难地写道:   “西蒙医药,身份暴露,12楼1226,4保安,软禁,极度危险。”   她按下“发布”。   莉莎的手机没有对FACEBOOK设权限,以至于每日频繁震动。她对此知道得格外清楚。   事实上,她在思考中想的是:“我的手机。”   “我们绝无可能救出他。”西蒙大厦外,莉莎盯着手机,不断摇头,眼中全是绝望,“我去过他公司,每一层楼都有人巡逻,每一个电梯口、楼道口都有保安。即使我们能救出汉姆,也会被困死在大厦里。更别说他还在十二楼!我们出不来的!”   独奕脑中迅速浮现出一个营救计划。但他只是从屏幕上移开目光,低声对莉莎说:“仅凭我们两人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报警,让警察救出汉姆。”   莉莎抿着嘴,一言不发。   “报警吧,”独奕拿出手机开始拨号,“时间越长,暴露的几率——”   “不行!”莉莎迅速夺过独奕的手机,“万一警察发现了汉姆的身份,我该怎么办!”   “那就让公司一直软禁汉姆?”   “不,”莉莎的食指握紧手机,冷汗淋漓中自语,“不能报警,一定还有办法,一定有……”她抬起头,病急乱投医地望着独奕:“你一定有办法,对吗?”   独奕试图抽回手机,被莉莎死死握住。报警电话是打不成了,拖延越久,公司把汉姆透露给公众的几率越大……他最终垂下了手,说:   “是的,我有一个办法:跳楼。”   他伸手,指向大厦上反射金光的落地窗:“我们需要安全气垫,然后从这里,绕过四个保安跳向气垫,逃出大楼。”   “安全气垫?”莉莎有些困惑,“哪里有安全气垫?”   “消防队有,只要他们来就有。”独奕用手掌在头顶遮住刺目的阳光,打量着大厦:“这种高层建筑物,一旦发生消防事故,所有人会被迅速疏散,一片混乱中,保安自顾不暇,而我带着汉姆一跃而下,然后无声无息溜走,不会有人发现。”   莉莎的眼中燃起希望,她和独奕讨论细节,反复核对计划。   十分钟后,莉莎拨通了火警电话。   收起手机,她带着独奕走进西蒙医药,告诉前台她要送手机给丈夫汉姆,但她此刻身体状况不佳,委托独奕去汉姆的办公室。   二十多分钟后,匆忙结束了与奥德博士的面谈,吉普森停在汉姆办公室的门外。   他插钥匙的手指在抖。   他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打印品和本人之间,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包括记忆和性格。   但这个汉姆没有任何关于生物学和西蒙医药的记忆,性格大变。虽然这可以用微小变量不可控来解释,可是他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在汉姆的外表下,真的是汉姆吗?   他抬手,正要推门——   走廊上,一个少年的身影缓缓靠近,单手拍了他的肩膀。   他缓缓回头。   “先生您好,”独奕注视着面前僵硬的男人,扬了扬右手中的东西,“我受斯皮尔斯太太之托,来送手机。”   “麻烦了,”吉普森深深吸了一口气,“给我吧。我帮你拿给汉姆。”   “不用了,”独奕微笑着说,“让斯皮尔斯先生出来,我有些话要和他讲。”   “可是,汉姆在工作,他不方便——”   话音未落,独奕俯身从吉普森腋下钻到门前,同时一个后肘直击腹部,在吉普森踉跄的一霎,他握紧门上的钥匙,“砰”地打开门,冲进了房里。   面前,四个大汉全都转过头,错愕地注视着他。办公桌后的汉姆也抬起头,神情有些惊讶,有些复杂。   独奕在全屋人的注视下,“砰”地反锁上了办公室的门,跑向办公桌。吉普森被关在屋外,一边狂躁地敲门,一边喊道:“抓住他!快把他也绑起来!”   保安们行动了,他们呈半圆形将独奕包围。此刻独奕将右手中的袋子扔向办公桌,高喊道:“接着,你的手机!”   汉姆下意识抬头,却发现少年扔的方向根本不对——他竟直直向天花板抛去,撞上了火灾报警器的探头,在撞上的一霎,伴随着震耳的爆炸声,烈烈浓烟从袋子中不断冒出,迅速填满整间办公室!   “哗啦啦啦”火灾报警器立刻洒水,同时尖锐的报警声响起,在整栋大厦中回荡。   “有毒,捂住口鼻。”独奕冲汉姆喊道,身后四个大汉在惊惶中赶紧照做,手忙脚乱地捂紧口鼻。   门外,吉普森疯狂捶门:“到底发生了什么?全公司的人都在往外跑,哦不!火警是不是来了?”   他没有听错。楼外,西蒙医药的大厦迅速被消防车包围,速度之快,令人目瞪口呆。   这是因为十分钟前,莉莎按照独奕的吩咐,拨通了火警电话。   惊惶的保安们此刻正忙着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锁,其实是独奕在闯进来时拔了钥匙,但屋里人一时还想不到这点,只是疯狂撞门。   “别急,等消防员冲上来救我们。”独奕站在汉姆身旁,大声说。   如同一语惊醒梦中人,保安们纷纷冲到落地窗前,一手捂住口鼻,一手疯狂地拍窗,向下挥手。   楼下,一队装备整齐的消防员冲进大厦,另一队消防员正在楼下布置救生气垫,同时对楼上人挥舞禁止的手势,这一是因为充气尚未完成;二是因为跳向救生气垫必须在专业指导下进行。事实上,救生气垫并不是救灾的最佳选择,而是一个备用的保险措施,因为它的安全极限只有二十米。   独奕盯着楼下渐渐鼓起的救生气垫,内心有些犹豫。他告诉莉莎的营救计划,是带着汉姆从落地窗跳向气垫,趁着火灾的慌乱离开。   但实际上,他真正的计划是:让汉姆从此消失。   救生气垫的安全极限是二十米,换算成层数,是六到七楼。十二楼已经远远超过了安全极限,让汉姆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而他至死都不会知道其中的奥秘,独奕很清楚,因为莉莎就不知道气垫的安全极限,所以“汉姆”一定也不知道。   到了那时,独奕将报警自首,让法律审判这荒谬的真实。   而“汉姆”,将作为一场疑似火灾中,失误跳向救生气垫的受害者而淡出大众的视线。结束这不应得的、违反伦理的生命。   计划是完美无漏的,可事到眼前,独奕忽然说不出那句话了。   他盯着汉姆的脸,那皮肤上晶莹的汗滴,唇上短短的胡茬,惊惧而明亮的眼睛和眼下浅浅的皱纹……活生生的、温暖呼吸着的汉姆,只要他一声令下,就会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真的有这个权利吗?   “我们现在怎么办?”汉姆望着独奕,眼神惊惧又信任。   独奕别过眼,注视着楼下已经充气完毕的救生气垫。汉姆顺着独奕的目光看见气垫,连忙问:“现在跳楼吗?”   只要点一下头,一切麻烦就都解决了……   可就在即将点头的一霎,忽然,汉姆握住了独奕的手。   慌乱中,他在发抖,每一根的手指却都用尽全力紧箍着,仿佛生怕被独奕抛弃,发烫的汗水粘在独奕手心。   独奕心中一颤。   他意识到,面前并不是一个“打印品”,而是一个人。   即使这个人是复制品,即使这个人的存在违反道德伦常,即使这个人会带来社会危机……可他依旧是一个人。   他生来独立,生来有灵魂。   独奕盯着窗外,沉默了好久。   可他终是没能点一下头。   相反,他蹲下为汉姆解绑,低声说:   “等一会儿吧,消防员马上就能来救我们了。”   几分钟后,消防员来到了1226室,利用工具打开了反锁的房门,将“被困群众”救出大厦。被临时疏散的人很多,趁着慌乱,独奕带着汉姆越走越远,与莉莎会合后,悄悄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   一路无言。   莉莎和汉姆坐在后排,一直在玩手机。   期间,莉莎几次抬头打量着独奕,眉头轻皱。诚然,他帮了她大忙。但他太固执也太幼稚,如果他真的去报警,她该怎么办?   独奕坐在前排,并不知道身后的暗潮汹涌,因为他正舔着干裂的嘴唇思考很多事情。比如,他到底该不该剥夺“汉姆”的生命?   在心中搏斗良久,他最终决定把一切都交给法律,包括此刻的汉姆,此刻的莉莎,汉姆的尸体,莉莎的尸体,和他自己。   因为,他无权审判任何人。   做出这个决定后,独奕浑身轻松了下来,但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西蒙医药为什么忽然就软禁了汉姆?   独奕觉得西蒙医药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他想回头问问汉姆,可碍于出租车司机的存在,只好忍住,决定回到莉莎家后再询问。   于是他不知道,身后,莉莎把手机递给汉姆,屏上写着:   独奕要杀死你。   SCENE XIII   11∶16,他们安全回到了莉莎家中。   阳光明亮,在地毯与沙发间投下淡金色的方块,洁白的蕾丝窗帘随风起伏,飘荡的灰影扫过墙上炭黑的弹孔。   一进门,独奕立即向冰箱走去,他从昨夜至今滴水未进,此刻焦渴难耐,抓起一瓶矿泉水拧开,仰头猛灌,唇上的水沫在光中发亮。   少年的影子,被阳光拖在身后。地面上,两个越靠越近的黑影渐渐覆盖。左边娇小的影子停住了,右边高大的影子举起左手——   “砰!”   巨大的黑影撞上纤细的脖颈,少年的影子晃荡不稳,渐渐缩小,“轰”一声消失于少年身下。   “骨碌碌碌”,矿泉水瓶滚了出去,透明的瓶底映着灿烂的光,在墙上晃荡出漂亮的光圈。晶亮的水四流,打湿了地上黑影。   地上,少年的手指微颤着,影子虚晃两下,凝固了。   左边的黑影望向右边:   “现在,该我们谈谈了。”   客厅里,莉莎与汉姆对坐,面前各放一杯柠檬水,亮光在杯底的气泡里晃晃荡荡。   沉默了一会儿,汉姆开口,声音低沉:   “是你昨晚杀死了我的丈夫吗?”   莉莎低头:“我不是故意的,那个男生——”   “为什么,”汉姆的声音变得尖厉,他倾起身逼近莉莎,紧盯着她,映着莉莎身影的瞳子在微微颤抖,“为什么。”   “因为——”莉莎仍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扣紧了玻璃杯,“汉姆那时要杀了我。不,他已经杀死过我了,他那时准备第二次杀死我。”   刹那之间,如雷轰顶。   汉姆呆住了,这句话带给她的刺激远远超越了承受能力,超越了这一早晨所有怪诞的总合。她的丈夫要杀她?恩爱幸福的生活里,她丈夫要杀她?   莉莎卷起衣服,扯下包扎,露出右臂上的枪伤,声音发颤:“昨晚汉姆冲我开枪,打中了我的右臂,他本来瞄准的是我的肺部。”   汉姆盯着纤纤手臂上的伤口,大口喘气。   “我知道很难接受,可这就是真实的生活:我丈夫杀死了我,又新造了现在的我。我杀死了丈夫,又新造了现在的你。”莉莎握着玻璃杯的左手忽地用力,抓起柠檬水一饮而尽,放下玻璃杯后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平静的语调,“让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六天前的早上,我做着一个海边的梦醒来,里面有黑蓝天幕上的夕阳,有沙滩上的枪声……”   随着讲述的进行,汉姆的左手也握紧了玻璃杯,两人的坐姿一样,微小动作一样,神情也差不多。盛烈的阳光攻占了整个客厅,两人的影子越来越短,越来越像,如同镜面。   最终,当影子又变长时,莉莎讲到了昨夜汉姆的企图,两人抱头痛哭,都沉浸在“我深爱着丈夫,他却杀死过我”的悲哀中。莉莎一边递给对面人纸巾,一边暗自盘算:她和对面人的差别就是这六天的记忆。现在记忆回来了,她们就会成为同心齐力的一个人,不再有分歧。   莉莎讲到了独奕和丈夫的搏斗,并把杀人之行推到独奕身上。汉姆并没有对这一点起疑:谁会怀疑“自己”才是恶人呢?影子越来越长,午后的阳光在白蕾丝窗帘间轻盈飘荡,莉莎终于讲完了这六天发生的一切。两人的手指都在透光的玻璃杯上紧握着。   汉姆低声说:“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造出我来,只是为了逃离法律的鞭子,还是,”汉姆缓缓抬起头,“后悔、自责与一点点……爱呢?”   莉莎僵住了。她隐约在哪里听过这句话,莫名熟悉,可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说的。她越想越不耐烦,答道:“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汉姆要活着,否则我们就成了杀人犯。”   “这很重要。”汉姆盯着她说,“到底只是为了不背负罪名,还是存在一点点对汉姆的爱——”   “听着。”莉莎不耐烦地打断,“你就是六天前的我,我就是六天后的你,我们是一个人。你不能让我背负杀人罪,不要再讨论爱不爱了,现在情况紧急,我们要尽快处理汉姆的尸体,把一切伪装好——”   “我们不是一个人。”她盯着莉莎,眼神讥诮,“我是汉姆。”   “你是我。”莉莎看着汉姆,语气放低,“你理解我,不是吗?”   “我为什么理解你?”她眼中的讥诮越来越浓,有些哽咽,“你造出我,只是为了自私地逃脱法律制裁。我的丈夫死在你眼前,你却只想着怎么粉饰太平,我的丈夫呢?”   “他……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他先杀了我,他先杀了我们!生活已经乱套了,我们要想办法恢复正常,我们不能成为杀人犯。”   “是你,不是我。”汉姆的手指从玻璃杯上张开,“我不想牵连上你的杀人罪,谈判结束了。”   “等等,今天是我把你从西蒙医药救出来的,是我阻止了独奕枪杀你,你不能……”莉莎的情绪又开始激动。   汉姆站起身,情绪更加激动:“那是谁杀了我丈夫,是谁把我错放汉姆的躯体里,是谁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莉莎不可思议地望着汉姆:一派胡言,她想,是我造出了你,你哪有什么生活,是我赐给你的生活,从今天早上开始的生活。   但她并没有开口说这些话,因为她意识到: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不合理的。   这个汉姆有二十八年的记忆,他就会以为自己生活过二十八年。他自觉是一个人,和所有人无异。因此,他丝毫不感激她。   这一刻,莉莎没有想到,她自己也只是另一个复本,刚刚过了六天的生活。但她也自觉是一个人,和所有人无异,从不会感激造出她的汉姆。   莉莎注视着汉姆,渐渐冷静下来。她该怎么说服他留下来继续扮演“汉姆”呢?   “汉姆现在的身体里是你,懂吗?你们俩的思维方式一模一样,你把自己想象成他……”   那位少年的声音又在脑海响起,莉莎闭上眼想:我现在是和我自己谈判。我在汉姆的身体里,另一个我杀了人,我并不愿意卷入这种麻烦事……   她睁开了眼睛,深呼吸后,对汉姆说:   “一旦我因杀人入狱,我就会向警方坦白一切,包括你的存在—— 一个非法打印出的人类。那时,你猜警方会决定销毁你,还是终身监禁呢?”   汉姆的瞳孔忽地睁大。   “并且,你现在已是杀人犯。汉姆在21日晚杀死了我,感谢独奕,我现在手头有足量的证据将你绳之以法。”   “不是我!”汉姆叫道,“那个汉姆不是我!”   “可你现在就是汉姆。六天前的你犯罪了,此刻的你难道无罪吗?”   “我,我的意识是莉莎,我不是汉姆!”   “那么,莉莎已经是杀人犯了,和莉莎拥有一模一样意识的你,难道无罪吗?”   如当头棒喝,汉姆惶惶地坐下,左手下意识地握住玻璃杯。莉莎俯视着他,说道:   “如果你愿意成为汉姆,那么谁都没有死,没有罪恶。生活还是要继续,不是吗?”   汉姆注视着她,良久,他抓起柠檬水一饮而尽,轻声说:   “是啊,我的妻。”   窗外阳光晶莹,为客厅的挂钟镀上淡金的轮廓,一片明亮,空中升起咖啡豆的白雾,她放了一首温柔的曲子。   玫瑰色的黄昏,微风穿堂而过,吹乱他的报纸。   她们一起吃晚餐。   她称呼她为妻子,她称呼她为丈夫。   她们一起等待夜晚降临,好在浴缸中肢解一具和她一模一样的尸体。   她们的生活依然要继续,美满体面,没有罪恶。   SCENE XIV   独奕在一片黑暗中醒来。   他被迫坐在椅子上,手脚被紧紧捆在椅背,浑身又酸又痛,特别是后脑勺。面前摆着一碗葡萄糖水,低头就能喝到。   显然,他被囚禁了。   而且囚禁他的人不打算取他性命,但想让他永远沉默。   少年独自坐在黑暗中,过于寂静,使他不时能听见低声波的微鸣,如同呜咽。   他帮她揭开真相,她却囚禁了他。   他有点愤怒,有点悲伤,但更多的是从心底涌来的无力感,如海浪般包裹住他疲惫的四肢,使他想放下一切沉重的正义,滑落下去,安然地沉睡。   这种无力感,就像是八岁那年,他亲眼看见组长一字一字在父亲的案宗上写下:   “永不过问。”   他那时嘶声大哭,比父亲葬礼上还悲凄,仿佛目睹世间最神圣洁白的光被人践踏在脚底,踩成肮脏的一片,又一片。   大人们总爱假装,一切都是正常的。   哪怕这正常的薄皮下,枕藉着正义如山如海的尸骸。   那时的他在眼泪中定下了自己的一生:他要为那被掩盖的正义而奋斗,他将策马直行,穿越所有避而不谈的谜案,里勾外连的诡计,虚伪自欺的平静。眼神坚定,无所畏惧。   终于,独奕长大了,他正直、聪慧、矫健,可以独自走遍山海大川,捕捉所有罪恶的痕迹。他被称作侦探,可他更愿意叫自己:正义的信徒。   可总有人叫他:生活的破坏者。   那些泪流满面的受害者一边道谢,一边对独奕说:“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了。”   “如果你没有来过,多好。”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我的生活被毁了,被毁了。”   ……   寂静的黑暗中,无数声音再次回响,独奕低头,闭上眼一口一口喝着糖水。   20∶05,她们刚刚结束晚餐。   夜幕晴朗,清风穿堂而过,带来远处公园植物的香气。她们正忙着拆解一本旧画册,涂抹胶水。一沓沓前拉斐尔派笔下的红发少女,将用来遮住墙上炭黑的枪洞。   两人心有灵犀,不用交谈一字,工作便顺畅地进行。窗纱轻拂,远处响起童声的歌。   20∶43,房外,两辆车无声停下,如同潜入夜色的蝙蝠。   吊灯因风摇曳,明灯晃晃,银餐具上橘红光影浮跃。她们已经挂完了客厅,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人握一把银色的小刀,削着苹果。   墙上,插满鲜花的少女在水中渐渐沉落。墙外,面容肃穆的男人们依次下车。   20∶45,门铃响了。   门外传来男人平稳的声音:“汉姆·斯皮尔斯先生在家吗?”   那声音顿了顿,接着说:“你被捕了。”   黑暗与失望中,少年昏昏欲睡。   他身上的绳子捆绑得并不专业,但他不想挣扎,也懒得求助。汤会找到他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意识一丝丝游离,身体变得又沉又软。就在他又要睡过去的时候,忽然飘来一股细微的异味。   独奕再也睡不着了。   因为,这是尸体开始腐烂的味道。   人体停止工作后,由于血液不再为细胞供应氧气,肠道内会迅速繁殖大量厌氧性细菌,与食物残渣和蛋白酶发生反应。产生的异味本来并不明显,但此刻独奕被关押在密闭之处,能感觉到异味在变浓。   他知道这是哪了。   这正是汉姆家中的地下实验室。昨夜他在这里打印了新的汉姆,今夜他被囚禁在这里,旧的汉姆在身边腐烂。   独奕立刻坐立难安。   他并不惧怕,但他一直非常讨厌,生命消亡的感觉。   八岁那年,重伤流血的父亲就是这样,在他面前渐渐失去呼吸。后来,父亲发出了轻微的气味,那是将归于尘土的预兆。   他厌恶这气味,因这气味提醒他,那些“正义如山如海的尸骸”并不是一句空话,从古至今,巨大而渺小的人类就在这方古老的战场上厮杀,他们战斗着前行,即使阴谋与欲望中血流如海,淹没他们在岩石上刻下的法典,溅上他们杀身直笔才写成的青史,染上一个又一个他们奋力建起的新时代。   可必须有人在前行,背负着沉重的正义,痛苦地戳破正常的假象。   “为什么不能原谅他呢?”“他只是许多年前的无心之失,不能因此就毁了他的一生!”“事已至此,死者不能复生,放过她吧……”“我们受害者家属,我们都不追究了,你为什么还要……”   他听见过无数声这样的质问,总是无言以对。可此刻,他想明白了:   或许就是为了,少一些这样的气味吧。   在正常明亮的生活下,那些受害而眠于尘土的人,在被细菌和酶分解成微小物质前,发出最后一丝轻微的气味,如此不甘而卑微。   如果一切罪恶都能被发现,能被公正地审判,能对社会发出警示,那么他相信,此刻潜在的恶可以被阻止,未来受到伤害的人会渐渐减少。   过去的恶,关系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对恶的处置,关系的不是个人,而是人类。   顿时,疲倦无力之感从少年身上消散。他迫切地想出去,要继续奋力奔波。他预感到,在这个科技疯狂发展的时代,此案只是危机的开端,无数“汉姆”正藏在资本的暗处蠢蠢欲动。面对崭新的、匪夷所思的恶,现有的法理学和伦理学将哑口无言、溃不成军。就比如此刻,哪个汉姆是有罪的?现在谁是莉莎?为什么多了两具尸体,看上去却没有死任何人?   他必须出去,分秒必争,这不是一个案子那么简单,这是一个时代危机来临的预兆。他必须拼尽全力使此案得到公正的审判,以在法律上立起警示之碑。危机已近在咫尺,所有人还全然无知。   他试着活动四肢,却发现手指、手腕、双脚都被宽胶带紧紧粘住,完全动弹不得。   可他并没有被困住,低头,咬住了面前盛着葡萄糖水的瓷碗,缓缓抬起头,又猛地低头,狠狠地向桌子撞去。   清脆的破碎声,在死寂中令人心惊。   溅起的碎屑划破了独奕的下巴。他紧紧咬住锋利的瓷片,低头摩擦,割开了左肩上的绳子……   莉莎和汉姆同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莉莎示意汉姆藏入卧室,而她放下小刀和苹果,轻声向门前走去,俯身从猫眼里向外张望——   制服整齐的男人站在门前,手持搜查令与逮捕证。他身后,一队警察正站在暗蓝的天幕下,更远处,是公园深绿的树影,唱歌的孩子和秋夜里开放的花。   他又重复了一遍:   “斯皮尔斯先生,由于涉嫌参与跨国器官贩卖走私,你被捕了。”   话音刚落,警方迅速上前强力开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房内。在莉莎的放声尖叫中,数位警察擒住汉姆,将他向外扭送。   汉姆在惊慌失措中,声音尖厉地大叫:“你们凭什么抓我!不是我干的,我是清白的——”   他被为首的警官打断:“今天上午,西蒙医药大厦发生消防事故,消防队员在紧急疏散人员时,撞破了会议室中的一场器官交易,迅速报警。我们经过搜查,认定西蒙医药涉嫌跨国器官贩卖走私,其地下仓库中现已清查出三百余件人体器官,其中一百余件被标签为‘由汉姆·斯皮尔斯全权负责’。”   汉姆一直在大叫:“不是我!不是我!”   警官接着说:“斯皮尔斯先生,你目前正就任西蒙医药公司的首席科学家,对吗?”   汉姆终于爆发,尖叫着:“不!”他怒瞪着莉莎,喘着粗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忽然扭头,对警官说道:“我告诉你真相,你们不能抓我,这些事都不是我做的,我不是汉——”   “汉姆!”莉莎脸色发白,尖细的声音唱歌般喊道,“打印品要不要销毁?”   汉姆忽然间哽住了。他在警官严厉目光的注视下,痛苦地低下头。   “汉姆,跟他们走吧。”莉莎远远地站在一边,尽量放柔声音:“亚当和夏娃都犯了大罪,打印品该被销毁。比起那些,这真的不是什么大事,不是吗?”   汉姆痛苦地发颤。良久,他抬起头盯着莉莎,眼神中充满恶毒与愤懑,低声说:“你赢了,为了活下去,我会为你守这个秘密。”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莉莎大松了一口气,连忙说,“汉姆,跟他们走吧,好好配合调查。”   在警官的催促中,汉姆挣扎着奋力转头:“但我恨你。我在牢中会日日诅咒你,我不愿你过一天好日子!因为你牺牲了我去过你的体面生活!”   莉莎不以为意,面无表情地与他挥手告别。   汉姆的情绪更加激烈,在两名警官的押送中嘶声呐喊:“你听着!吉普森在公司告诉我,汉姆早就对打印蠢蠢欲动了,他给你的说辞都是假的!他恨你厌恶你,早就想把你当试验品。没人喜欢你,莉莎,所有人都讨厌你像讨厌一只臭虫!”   莉莎僵住了。   汉姆是……蓄意杀死她的?   尽管理智告诉她,面前人的话是在报复。可是,之前被忽视的种种细节在脑中自动开始拼凑联想,为什么汉姆选择毫无人迹的沙滩作为旅行地?为什么汉姆在旅行中带着手枪?为什么恰好打中了肺部?为什么迅速租到了可以回家的车?为什么地下室里有正好的设备和材料……   她的丈夫,把她当作试验品。   撕裂的痛楚从心底传来,她如坠冰窟,身边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恍惚看见许多画面:“臭虫!我们不和臭虫玩!”蔚蓝的天幕下,校服短裙飘荡的女孩们冲她喊:“小臭虫就该待在茅厕!”她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把她反锁进空荡荡的公厕……童年不堪回首的场景,恐怖的中学舍友,可恶的熟人,冷漠的丈夫与装模作样的生活……   秋风带着花香在客厅回旋,她浑身抖如筛糠。   汉姆已经被扭送到门口,马上要被带入警局审判。但他奋力回头,洋洋得意地冲她笑了,像是打赢了一场胜仗,虽然他的身体也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记忆和人格,洞悉对方的弱点。厮杀时,她们不需一句恶言恶语,便可精准地触到对方身上伤痂,血淋淋地撕裂。   莉莎在汉姆的笑容下有些头晕,她努力支撑着自己,一字字说:   “即使人们都厌恶我,可生活还是要继续。”   汉姆讥讽地看着她。   她仍撑着桌子,低声说:   “我不恨你,我恨独奕。如果他什么都不告诉我,该有多好。”   夜幕更暗更蓝,警灯色彩斑驳,涉嫌跨国器官贩卖走私的疑犯被押入警车,浑身颤抖的妻子在门前挥手告别。几名警察安抚着她,扶她到屋内坐下。   但妻子很快镇定下来,不愿再耽误警察工作。她把警察送到门口,优雅告别。   身着制服的男人陆续走远,警车微颤着发动。   独奕无法打开地下实验室的门。   他想了想,摸索着来到扫描仪处,抱出汉姆冰凉的身体,吃力地拖到门前,撑开汉姆的眼睛。   虹膜与指纹扫描完成,门无声洞开。   独奕冲出去拾阶而上,但没跑两步又折了回来,咬着牙背起汉姆。   尸体是这场罪恶唯一的证据,他不能把尸体就扔在莉莎家中,他要把证据带出去。   汉姆有着熊一样的体格,比独奕高出一截。少年吃力地背着,喘着粗气爬上一级又一级台阶。身后,汉姆的小腿和脚都拖在地上,在台阶间上下起伏地摩擦。   终于,只剩最后两级台阶了。少年的手心满是大汗,一鼓作气地向上爬,可就在到达出口的那一霎,他左脚腕一软,脚步踉跄中整个人向左跌倒,汉姆在惯性作用下依旧向前运动,独奕顾不上脚痛赶紧伸手去拉,但因手心出汗太滑没有拉住。   汉姆的小腿绊住了最后一级台阶,“轰!”的一声他撞在出口与台阶之间,形成一个怪异的姿势:脸朝下,双臂前伸,上身形成一个斜坡,下身半跪着。   门外,天幕深蓝,孩子们还在公园里唱歌。   警察们陆续上车,唯有一位刚就职的年轻人在门口站着和莉莎告别,还在不放心地安慰她。   门内忽然传来了奇怪的撞击声。像是有人摔了个跟头。   年轻人心生奇怪,在莉莎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再次走进了房子。莉莎在他身后跟着,语无伦次地请他快点离开。可年轻警官充耳不闻,只是推开一扇又一扇房门。   终于,他找到了声音的源头,那是客厅楼梯下的小房间,看上去像个杂物室。他伸手拉开了木门——   一位穿着厚睡衣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面前。   他脸部朝下趴着,腰以下的部位藏在地下楼梯的阴影里,粗壮的双臂向前随意地伸着,右手还在微晃,上面露出一颗黑痣。   〔完〕   初稿完成于2015年9月17日。   人类最 后 的首领   如果,人工智能对人类的终结,是物种进化的必经之路。那我们还应该拿起手中刀剑,为最后的尊严而战吗?   长夜漫兮,永思骞兮。大古之不慢兮,礼义之不愆兮。   X1   “报告首领!机器人军团正在形成包围!”耳麦里的声音气喘吁吁,“门即将关闭,快紧急撤离!”   涂凌苦笑,面前的全息地图提醒他,此刻他距离“门”有七个街区,撤离谈何容易?   地图上其他的红点陆续在“门”处汇合,只有代表涂凌的红点孤零零地立在黑暗里,身旁代表机器人的绿点瘟疫般涌来。   五分钟前,涂凌和战友中了埋伏。绝境中,涂凌将战友们送入地道,只身引开了机器人巡逻队。借助着京城废墟的复杂地形,他硬是引诱着机器人跑了四个区,为战友们争取了逃回“门”里的时间。   但此时,他要是想脱身,就只能看老天爷赏脸了。   四周很静,静得让他在这危机四伏中竟有些跑神,他盯着身边巨大废墟的阴影,看见了半块雕花的青砖。这里是京城,他忽然意识到,尽管它现在只是世界上数以万计的“Abandoned city(废城)”之一。   那是次环境崩溃,像核弹爆炸,暴雨般的黄沙从东北亚漫到红海。京城,只是被迅速淹没的城市之一。   还有更多被海淹没,被干旱皴裂,被射线杀死的城市,连声音都没有。   而人类连哀悼与哭泣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很快就发生了机器人叛变。   环境局部崩溃的直接后果,是地球再无力供养所有生物。经过机器人的精密计算,如果放任人类自流,环境很快将全盘崩溃,新的世界大战会在争夺水源中爆发,最后拉上全球同归于尽。   避免悲剧的唯一办法,就是淘汰人类这种落后的物种,由机器人带领环境复苏。   2056年3月21日,机器人向人类亮出屠刀,从各国的武器中枢到每栋房子里的家用机器人同时反叛。那天傍晚,白花花的尸体堆满了仅剩的田地,天地一片寂静,残黄色的阳光努力透过灰色的浓雾,勾勒出尸体美丽的影子,将变成肥料滋润大地。   又一个寂静的春天。   他们将这一日称为“大进化”。此后,世间所有城市纳入机器人统治,国界不复存在,整个地球成了井井有条的“机器人帝国”。人类文明的灯火,被黑洋覆灭。   全球幸存了128个人类。涂凌是他们的首领。   “门将在三秒钟内关闭,下一次开启时间为十二小时后,请做好准备。”他听出了耳麦中声音的悲凉,仿佛在念悼词。   全息地图上,所有的红点都消失了,只剩他孤零零地站在绿色的波涛里。   战友们安全撤离了。而他在劫难逃。   涂凌垂下了握住长剑的手掌,有什么用呢,此时的挣扎,会像老鼠般可笑吧。   黑暗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成群的毒蛇在向他移动。涂凌关掉了全息地图,因为光线会暴露他的位置。然后他缩成一团,蹲在地上。   最后的审判,终于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牺牲会不会有意义,也总是避免想这些,怕会灭掉自己微茫的信念。但他总想,假如,假如他们真的打败了机器人,假如崩坏的世界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孩子们拉着手在春景中奔跑……   他想自己是无缘看到那一幕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带着微茫的希望死去。   “啪嗒”。极细小的一声,激起了他全身的感知。   下雨了。   这座废城里,居然下雨了。   他不可思议地感受到冰凉慢慢渗进坚硬的皮肤,然后是更多的“啪嗒啪嗒”声,几乎是一瞬间,暴雨倾盆而下,泥土的气息冲进他的鼻孔。   突发的暴雨,也滞留了机器人搜寻的步伐:暴雨会掩盖目标的体温和生物信息。   这是一支二十四人的军团,此时迅速达成了一致:必须使用珍贵的电力资源,尽快逮捕目标。   暴雨中,一排路灯应声而亮,橘红色的灯火映在冰凉的雨幕中,为整个世界的废墟镀上了温和的金边。   就在这一瞬,热泪充满了涂凌的眼睛,他握紧手中的刀剑,如虎豹般爆发,冲进了重重废墟。   妈的,我们是发明了光的生物,是不能被这些没有灵魂的东西给灭种的!   哪怕战死,也不能向他们投降!   涂凌碰上了第一个机器人,他看上去是个年轻的少年,有着白皙微红的脸。但涂凌知道,他富有光泽的皮肤是比金刚石还硬的纳米材料,他漂亮的肋骨可以承重一栋大厦。那少年手忙脚乱地举起剑——   “唰!”涂凌扑了上去,手中白光一闪,锋利的剑刃刺向少年纤细的脖颈,古铜色的火花乱闪,瞬间积聚的高温汽化了周围的雨水,白色的水蒸气围绕在他们周围。   涂凌落地,手中的长剑烫得火红,少年盯着他,露出漂亮而嘲讽的笑容。   “乓啷!”一声,涂凌扔掉剑,整个人腾空而起,匕首的冷光在他手中一现。少年挥剑灵活地躲闪,但涂凌迅疾攀在他身上,手起匕落,冰凉的匕首刺进了少年的脖颈。   雨声咆哮。   少年浑身抽搐,电信号在他身体里狂乱地流动,如同失控的发条玩具。他倒下,倒在浑浊的雨水里,洁净的衬衫被渐渐打湿,像是被废弃的木偶。   涂凌拔出匕首——唯一能杀死机器人的办法,就是斩断他们脆弱的信息中枢,处在脖颈后方。   刚刚在半空中,借助着路灯的光芒,他发现了废墟下一条幽暗的巷子。此刻他狂奔着横越废墟,三位机器人发现他,一位被他一刀解决,另外两位跟着他钻进了巷子。   雨水洒进逼仄的巷子里,隐隐可见废墟中的绿壳电表、搪瓷缸子。歪歪斜斜的瓦片顶着温柔的光,像是在等着谁回家。   涂凌匆忙的脚步踏过透光的街道,更多人追了过来,脚步声与刀剑声如激烈的鼓点。或许还是逃不掉的,他想,但这又怎么样,他们在这里养过花喝过茶,尝了人间的悲欢苦辣,有过洞房花烛,也曾孤影垂钓。他们灭绝了又怎样,那群没有心的家伙,再给他们三百年时间进化,他们也像没活过一样!   黑影包围了他,那群没有心的东西,围困了人类最后的首领。   一共是七个机器人,举着冷兵器包围了涂凌,把他逼到墙角。几把坚硬的兵刃抵着他的脖颈——那里也是他的信息中枢。   没有……希望了吗?   春夜大雨中,他轻轻地,闭上了眼。   “Welcome to your life   There’s no turning back   ……”   忽然,一首歌响彻大雨中废墟的世界,压抑的女声,悲悯而沉重的打击乐伴奏,像是要为这场悲剧做场注解。与此同时,巷子中一栋老屋亮起了灯火。   音乐正是从那屋外的旧音响里传来的。像是上个世纪的幽灵,借尸还魂。   “那是……”所有人都盯着那里。   门“吱呀”开了,一位浅玫瑰色头发的少女,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抬起头注视着他们。   她戴着上世纪的大耳机,双手握着游戏手柄。她的面前,是破旧的显示器和游戏主机,七拐八拐的线路连在手柄上。此刻,她注视着他们,琥珀色的眼睛平静而疏离。   她轻轻动唇,对着涂凌:快逃。   此时,涂凌居然乱七八糟地想起,那首歌叫《Everybody wants to rule the world》,某部《刺客信条》的宣传曲——六十年前一部挺火的游戏。   “人、人类?”一个青年模样的机器人盯着她,发出惊讶的叫声。   很明显的人类,她甚至没有改造皮肤和骨骼,苍白的手腕看上去经不起一颗常规子弹。   她是还没有跟本营取得联系的人类?涂凌大吃一惊,她怎么可能一个人活了这么久而不被发现?   不,全世界只剩下128个人类,这个数字是确凿的,她不可能是……   此时,她淡淡地别过眼去,继续盯着光彩流溢的老式屏幕,紧张地按动手柄。机器人交谈几句,三位转身走向破旧的老屋。   大雨声中,那首歌越来越激烈,犀利的歌词几乎要撕破人心。“There’s a room where the light won’t find you……”三人越走越近,黑色的影子垂到她白皙的脸上。   一颗雨正从房檐向下滴落——   她瞬间从背后抽出两把大刀,横跃而起,哐当相击。两个机器人应声倒下。她纤弱的手臂挥舞着大刀,大耳机还挂在头上,踩着地上机器人的肩膀向上一跃,刀光如两条蛟龙瞬间咬住了第三人的脖子。   那颗雨滴落到了地上。   三人的脑袋浸泡在浑浊的雨水中,像是河流中的礁石。   余下四人大惊失色,涂凌对上了少女映着光影的眼睛,甚至不需要一个眼神的沟通,他们瞬间提剑冲向了四人!   雨光与刀光相映,巨大的音乐声与兵器交错声混杂,音响里的女声唱到最高潮。两人灵活地躲避四人的进攻,配合默契。涂凌的剑挡住了敌人的进攻,少女身轻如燕地攀到敌人身后,大刀起落如飞。   “……Everybody wants to rule the world!”那悲凉的女声唱出了最后一句,涂凌与少女并肩站着。光芒从老屋中透出,打在他们身上,雨水哗啦作响,他们面前,古老的巷子里躺着七个机器人。   “快走!”少女拉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凉很软。   涂凌怔住,看见灯火和雨光都洒在少女的眼里,她的睫毛很长,沾满细小的雨水。   “不,你等我一下!”她猛然回头,微卷的浅玫瑰色发梢扫过涂凌的面颊。她冲进老屋里,不一会儿,一手提着深红塑料袋子,一手举着黑色大伞冲了出来。   涂凌隐约看见,那古董似的聚乙烯薄膜内,装着本世纪初的手机,两本黑白漫画,她的游戏手柄,等等。她将大伞塞到他手里,轻快地说:“走吧。”   他正想说不需要伞,却意识到她还没有接受过身体改造,大概是不能淋雨的吧。正在这时,老屋前的音响放完了前奏,传来古怪的高音:“喔,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城门还不开……”   又有一队机器人出现在巷口。   “跟上!”她像只玫瑰色的鸟,拉开了被大堆砖块掩埋的半扇残破的木门,一头钻了进去。涂凌把伞插到背上,矫捷地匍匐前进。这是栋坍塌了一半的老屋,黑暗中灰沙如云雾般荡漾,偶尔能摸到枯草与蛛网,却连虫声都没有。   他们蹲在木门后,手握刀剑。   十二个机器人站在木门前,两个准备匍匐进入,四个负责定位侦查,六个架起高炮——   无论是对机器人还是经过身体改造的人类,热兵器都是无用的。他们只能用锋利的刀刃斩断对方的神经中枢,就像插入金字塔上的石缝。但今天情况不同:那位少女并没有接受过身体改造!   穿着蓝色军服的年轻人挑开了木门,微弱的光像射进了古墓,歌声飘了进来:“谁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   军人趴下,同时打开了手指上的机关,头探进了木门——   “唰!”雪白的刀光一闪,脖颈上传来迟钝的痛觉,军人在这一霎却奋力抬起手指,超高频电磁波射向少女脆弱的身体,将瞬间在她心口烧出一个洞——   涂凌抱住少女,超高频电磁波打在涂凌身上,如同打在金属上一样被瞬间反射。他一个转身,手起刀落,黑军服的年轻人卡在门上,抽搐着倒地。   瞬间,少女怔住了。   她看着涂凌,目光恐惧:“你,是人类吗?”   涂凌苦笑,该怎么跟她解释呢?全世界之所以幸存了128个人类,是因为……当年人类就只有128例试验品啊!   他们是128个,经过身体改造的人类。   从身体结构上看,他们根本就是机器人。但他们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像人的东西了!   当年机器人采取的屠杀方式,是基因打击技术。这是一种生物灭绝手段,凡是具有人类基因特征的生物,都被瞬间灭绝。像是古老的毒气武器,只是更精确更迅速,无人能逃。   除了,这128个“人类”。   他们有着能抵抗轰炸的纳米材料皮肤,能吊起大厦的手指骨骼。柔软而复杂的大脑与金属脊髓进行着无缝的电信号交换,正如机器人的智能系统与金属脊髓进行二进制信息交换。   他们与机器人还有什么区别呢?   机器人一直在诱降他们,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同族同种,要一起建设帝国保卫地球,迎来崭新纪元。本营内也一直有少数人有意投降,觉得这种抗争毫无意义。   可他妈的就是有区别啊!别给我讲什么生物属性,我们是人!   赌上最后的尊严,以亡国灭种之心,烧掉所有的仇恨,用完所有的命,我们也得打这场仗!   否则,就像一代代物种灭绝一样,人类文明的灯火被黑洋覆灭,无声无息地沉没。罡风四起,泥沙俱下,我们的爱恨凝成石块,辉煌沦为一文不值的沙子,静静淹没在长河之下。这也……太不甘心了吧。   他抱紧了怀里的女孩,注视着她的眼睛:“我是人类。”   “轰隆——”巨大的火花在门外爆炸,石块与木头纷纷坠落,老屋摇摇欲坠。机器人开炮了!一轮轮的攻击袭来,淹没了雨声与歌声。   “跟上!”她挣开了涂凌的怀抱,俯身跳出窗户,红色的“福”字剪纸被瞬间挣断,飘进雨幕里。涂凌赶紧跟上。她带着他在老家具与破屋中七拐八拐,不一会儿,他们居然进入另一条巷子。   准确地说,这已经是条被废墟掩埋的“地道”。他们在青石板上匍匐前进,头上是各种垃圾与泥沙。她的脸脏兮兮的,却仍死死攥住手中的红塑料袋。   终于,光芒出现在眼前。   他们钻出了地道,在宽广无人的马路上狂奔,他撑起黑色的大伞为她遮雨。“轰——”远处的炮口像是金色的星星,机器人发现了他们,开枪向这里扫射!   涂凌抱起她,撑着雨伞飞快地逃离。她紧攥着塑料袋低声说:“左拐,大概二百米,有一家便利店,旁边有一个绿色的小门,是防空洞的入口。”   他依言做了,很快绿色的小门出现在眼前,上面还贴着京城防空洞的编号。他拉开小门跑了进去。里面错综复杂,有地下好几层。少女在前带路,他们钻来钻去,躲进地下隐蔽的角落。   少女喘气,身上的汗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涂凌坚硬的皮肤上没有任何液体。他沉默地注视着她,忽然,抽出匕首抵住她白皙的脖子:   “你,到底是谁?”   X2   咆哮天地的雨声中,古老的皇城陷入静默。   一队队身着蓝色军服的机器人们,在废墟的阴影里寻找。这些年轻的男人们眼神专注,雨雾粘在他们的睫毛上,也粘在温暖的唇上。   在广袤的黑暗中,银灰色的雨线自顾自垂着,遮蔽他们的脚步声。   “我叫阿薇。”她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有着一头坚硬的黑色短发,一身挺拔的作战服,看上去二十多岁,目光坚毅,像只年轻的狮子。   “我并不知道我是谁。”她低下头,“我在莫斯科一个活体打印室醒来,所以我猜我是某人的复本。可那场打印并不成功,我没有记忆。当我醒来时,实验室里没有一个人。我光着身体跑到街上,白色的冰雪掩埋了黑色的城,连只蚂蚁都没有。整个城市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落,嘶嘶嘶嘶的。我像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生命了。”   “我推算那天是2056年4月末,我估计自己十六岁左右。我找到了超市的废墟,靠着仓库里的饮料和袋装食品活了下来。在那可怕的孤寂里,我几次想要自杀,直到我找到了‘门’,离开了莫斯科。”   “门”是一种空间折叠技术,在人类灭绝前刚刚进入实验阶段。当时的几大城市间都建立了“门”与空间轨道,可以通过“门”在城市间飞速移动。但其消耗的资源和能量是可怕的,也被称为是压垮环境的最后一根稻草。   机器人管理全球后,停止了对“门”的研发。而几座废城间的“门”却保留了下来。   涂凌想了一会儿,问:“你打开门后,到了哪?”   “东京。”少女打了个寒战,“太可怕了,你能想象到我迈出房间后就是海洋吗?变异的鱼类在城市的废墟上游来游去,未灭的霓虹灯在海底发出诡异的红光。白花花的骨骼在起伏的海浪中滚来滚去……我急忙退回舱室,塞紧窗户和门。天哪,海水淹没了整个日本——”   “还有英国。”涂凌冷酷地补充,“连澳大利亚都被淹掉了三分之一,相比之下莫斯科的运气实在不错,他们在辐射摧毁城市前有序撤离了。”   虽然他们最后又被机器人谋杀了。涂凌想说,但没有说。   “你的运气也不错。”涂凌收起了匕首,“日本采用潮汐能运作‘门’,即使城市被淹没,‘门’仍能运作,你能通过‘门’逃离东京。但当时如果你到了上海,就只能困在舱门里被海水淹死。”   她垂下湿漉漉的睫毛,“我只好回到莫斯科,过了差不多一年,实在忍受不了寂寥,再次打开了‘门’。这次,我到了京城,另一座废城。”   涂凌蹲在她身旁,“然后你就被困在京城了,这里可没有能量供给‘门’运作。你在这里待了多少年呢?”   “两年。”她抓起湿漉漉的头发,漫不经心地拧水,“不过这里有意思得多,我还找到了很多朋友……”   朋友?涂凌瞥见她放在胸前的红塑料袋,忽然明白了。她发现了巷子里一家古老的游戏店,靠着漫画和游戏过了两年。   涂凌想象着,浅玫瑰色头发的少女窝在废墟中的小店里,靠着太阳能积攒的一点点电,紧握手柄玩着古老的电子游戏。更多时间她只能靠黑白漫画度日。而在漫长的黑暗里,她大概只能抱着手办,徒劳地睁大眼睛。   在无人的,化为废墟与黄沙的京城,她就这样窝在地底度过了两年。   涂凌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她讲解一下形势,于是低低地开口:“世界上有数以万计的废城,莫斯科、东京都在其中。2056年年初的环境崩溃使它们变成了废城。机器人大屠杀后,它们成了阴森森的死城。机器人在南美与南极建立了新城,抛弃了这些城市。切断‘门’要耗费大量能源,因此机器人只中断了美洲的‘门’,不再理会这些废城。   “但因此,这些废城成为了最后一批人类的本营。”涂凌垂下头,“我们利用‘门’在废城间穿行,以此与机器人游击而战。但还能利用的‘门’并没有几座。东京和伦敦被淹没。整个欧陆陷入辐射危机,北非西亚的‘门’毁于能源争夺……如果,你愿意回到本营和我们一同战斗,明天跟我走,好吗?”   “好。”她握着头发,急切地说,“请一定要带我走,我要去……找到剩下的人类!”   涂凌愣住了,渐渐看着她笑了起来。他讲解了别的事情,好容易说完了,抬头却看见她仍拧着头发和雨水较劲,烦恼地对他说:“也不知道谁非要设计这种颜色的头发,真是恶趣味。”   涂凌笑了,他轻轻摸了摸她微凉的发。这颜色其实很好看,像是花。他想说但没有说,因为他想阿薇大概是没有见过花的。   雨落的声音传进幽暗的防空洞,一声一声,仿佛永恒滴落的声音。   他有些失神,想起花影与蛛网上微颤的露,想起废墟之上中式的窗棂。   忽然,沉钝的脚步声刺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有人来了!   听声音,大概是七人的小分队,在错综复杂的防空洞里搜寻。涂凌瞬间紧张起来,在这么狭小的空间,万一被包围,根本没有逃出去的希望!   他只能祈祷所有人都走错路线,来不到这里……没用的,一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要到他们面前——   涂凌提起匕首,却知道这只是无用的挣扎,一个机器人倒地的声音会迅速引来增援,被围困只是时间问题。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离他们五米远的地方停住。   “涂凌,回来吧。”   那是个中年人的声音,像是故友重逢。   闻言,阿薇转头诧异地看着涂凌,后者苦笑一声,低声说:“这个机器人认识我。”   “别再坚持你那可笑的信念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的身体跟我没有任何差别,所谓的‘为人类而战’,只是老家伙骗你的说辞。人类早就灭绝了,跟我回去吧……”   真是越来越啰唆的家伙啊。涂凌想,他真的会把我当朋友吗?   “莱布,别说了。”他站起身,放下了手中的剑,“要么过来杀死我,要么让我走。我属于人类,至死如一。”   涂凌向莱布走去,与他面对面对视着。莱布穿着蓝色军服,有着漂亮的棕色短发。此刻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涂凌,有些愤怒,有些悲伤。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叹息,转身走进黑暗。   “全员有令,从防空洞撤离。重复一遍……”遥远的黑暗中,传来莱布的声音,疲惫得像是瞬间衰老。   涂凌却没有丝毫喜悦,相反,他心神不宁:这是困扰他最深的一个疑惑,机器人的感情,到底跟人类有什么差异呢?差异是必然有的,可为何他感受不到,难道,经历过身体改造的人类,连情感都与机器人趋同了吗?   那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差别?   或者莱布是个特例?毕竟他救过莱布一次,那夜在悬崖的绝境中,他以为莱布是人类,莱布以为他是机器人,两人相对而坐,在星光中共同等待天明。   他们不怕冷,四周也不存在野生动物的威胁。可他们还是点了一大簇火,以此为信号请求支援。火光映在沉默的黑发年轻人脸上,也映在莱布身上,他微笑着打开话题:“你看,头上有星星。”   “要是我们有味觉就好了。”涂凌也笑了,“大概这样的夜风是很冷的,我们应该坐在星光里,煮上热腾腾的火锅,喝上两瓶烧酒。”   “可惜啊,我们不需要食物。”莱布忍俊不禁,“你真是有意思的年轻人。”   但当时他们,都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涂凌拉回了思绪,打开了全息地图。果然,地图上的绿点全部撤离,防空洞里只剩他和阿薇两个红点。他仔细研究着地图,思考着怎么快速到达“门”。   “我们走废地铁线过去。”阿薇瞥了一眼,轻轻说,“我在这里行动,都是走地铁线的。”   涂凌眼前一亮,阿薇带路,很快他们从防空洞里直接钻进了坍塌的地铁口,漆黑的地道里传来风响。阿薇打开了老式的手电筒——   荒废的铁轨闪着冷光,锈迹斑斑的检票口保留着世纪初的古董样。远处的长车像是僵死在陵墓里的虫,已经被氧化到苍白的广告牌像是墓志铭。   涂凌知道京城地铁的故事,这曾经是全球最繁忙的地下交通,但随着后工业化时代的到来,人口以可怕的幅度锐减,京城逐渐成为一座空城。摩天大楼挂满“To Let”的牌子,废弃的车辆堆满停车场,地铁线逐渐停运,在环境崩溃前仅余三条勉强运转。废弃的地道如同错综复杂的陵墓,风在其中穿行,不休不止。   都说京城是有龙脉的,他想,但挖到地底不就是这样吗?   他们在地底前行,不知道也不在乎站名,靠着全息地图的指引向“门”靠近。沉默,比黑暗更浓稠的沉默,像是要滴落到他们的肩上。在一个转弯,他们看见了一张旧海报,上面写着“皇城饮恨录”。   终于,他们到达了“门”——在漫漫地铁线的尽头。当初的设计,是人们从“门”进入京城接受安检后,可以直接从地下交通入城。谁能想到,人类灭绝后,这个设计居然为他们提供了方便。   离下次开启“门”还有八个小时。黑发青年与浅玫瑰色头发的少女坐在幽暗的地底,听着混沌的雨声响彻天地。会聚起创世的洪荒吗?他模模糊糊地想:浑浊的雨水洗涤了天地,黄沙沉淀,钢筋腐朽,废墟上长出新芽……   他们在大雨中缓慢地挨过了八个小时,终于“门”再次启动。他们站在狭小的隔间里等待舱门封闭。阿薇遥望着黑黝黝的地铁通道——它们以“门”为圆心,四处射开,仿佛能听见无日无夜的风鸣。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那一霎,她握紧了手中的红色塑料袋,不知怎么地眼前竟浮现了那张旧海报:如果真有一本《皇城饮恨录》的话,那么结局的一幕,大概是荒废的地铁线里,女孩浅玫瑰色的头发在黑暗中轻轻飘拂。   X3   “我们到了哪里?”恢复意识后,她问涂凌。   “伊斯坦布尔。”涂凌说,“也有人喊它君士坦丁堡。”   这是他们最后的本营,这座多事的城市,居然最后庇佑了人类。   “意外吧?”见阿薇睁大了眼睛,涂凌说,“我们都曾以为最后的据点会是耶路撒冷或者梵蒂冈,还有人到现在都盼着诺亚划舟来接我们呢。”   耳麦中传来了激动的男声:“感谢上帝,您回来了!一切正常,安全设施准备完毕。首领您可以出‘门’了。”   说是耳麦,其实是改造身体后每人耳骨里都有的小型通信设备。正如这个时代每个机器人和人类面前都能出现全息地图,抬起手指便能射出超高频电磁波。   涂凌拉开了门,领着阿薇走了出去。伊斯坦布尔的“门”建在地上,能看见灰色的天幕,说明是早上了。   欣巴哈带领着巡逻队在一旁等候,所有人对着涂凌敬了军礼。   涂凌回礼,示意快些行动。   所有人都知道昨晚涂凌的事迹,他在最后一刻牺牲自己救了九名战友,又在十二小时后成功脱险。这就是他们的首领,他们想,首领是末世中天降之人。   巡逻队将涂凌和阿薇围住,迅速地保护他们走入“掩体”——为了第二次打开京城与伊斯坦布尔的“门”,他们耗尽了全部的能源,此时只能采用原始的移动方式。   欣巴哈的目光一直落在阿薇身上,他欲言又止,直到涂凌进入掩体,召开全员会议。   自从阿薇进入掩体的那一霎,她就引起了轰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柔软苍白的皮肤上—— 一个新发现的,未经改造的人类!她是个可怕的东西,从这一霎,幸存人类的数量不再是128,而是129。   或者说,幸存人类的数量不再是0,而是1。   但仍有些人紧锁眉头:距离人类灭绝已有三年之久,最初的日子他们尝试了所有手段却不能发现幸存的人类,全球都检测不到人类的生物信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在这个,人类能源即将耗尽,机器人与人类最后的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   涂凌走上高台,这个黑发男人总是有种难以置信的权威,他才二十三岁,像是元老院里年轻的皇帝,真难想象他四十岁时会是什么样。此刻他举起手,示意同胞们安静:   “如你们所知,昨晚由我亲自带队的冲锋组潜入废城京城,收集能源未成功,被机器人军团包围。这是次失败的行动,却有了惊人的收获。”他的目光落到阿薇身上,“就是这位女孩,十九岁左右,名叫阿薇。一位真正的,人类。”   她仍紧握住塑料袋,怯怯地看着人群的目光。   涂凌简要讲完阿薇的故事,然后说:“所以,我建议立刻授予她公民权,让她加入本营,成为第129位公民——”   “我不同意。”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我认为她是机器人军团的间谍。”   是欣巴哈。   他是现存人类中最年老、最博学的一位,是本营的总军师,一举推选了涂凌成为“首领”。也因为他的机智狡猾,人类以伊斯坦布尔为总部,在几座废城间游击而战。三年以来,尽管情况愈发恶化,却没有一人牺牲。   “我们都清楚现在的情况。”欣巴哈简洁有力地说,“能源即将耗尽,我们能抵达的废城被逐渐封锁。昨日冲锋组冒险潜入京城就是为了收集能源。此刻只要伊斯坦布尔的总部暴露,我们将会被机器人围剿在此——能源是不够我们全体撤离的!”   所有人陷入了沉思。   “而现在,忽然冒出来的人类女孩。”欣巴哈灰色的眼睛盯着阿薇,“我看见了昨晚的图像记录,漏洞百出。正常的人类女孩,为何会表现出那么强的战斗能力?在京城地下独自生活两年而未被机器人巡逻军发现,呵。我能想出的唯一解释,就是机器人间谍。”   沉默被打破,众人交头接耳,怀疑的目光要将她淹没。   “到此为止吧,”欣巴哈走上高台,将手掌放在涂凌肩上,“机器人军团只是把她做成了仿生人的形态,不过这也使她必须借助体外通讯仪与军团联络。趁现在,总部还未暴露,快点杀死她!”   人心是最不能被鼓舞的东西,“杀了她!”“杀了她!”此时愤怒的呐喊像海啸般喷涌,阿薇站在人群的阴影里,一言不发。   这些就是……她一直在找的同胞。   涂凌站在高台上,他想说些什么,但都卡在喉咙里。他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欣巴哈极可能是对的,而他,正是在将人类引向灭亡。   他是个热血雄心的,要带领人类抗争的青年。他是个好首领,三年来,他拒绝了无数诱惑,无数次将生的希望让给队友,坚毅的背影如野狼般奔向战场。他尊敬欣巴哈,爱着每一个人。而现在……   见涂凌不说话,很多人已经举起了冰凉的刀剑,锋刃指向她脆弱的脖颈。   刀剑的影子密密麻麻,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了她,刀光映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停下!快停下!”他轻声地说,但欣巴哈的手掌还放在他肩上,那像父亲一样的重量,让他不知怎的就喊不出来了。   好像他喊出来,他就自私地背叛了全人类。   刀光中,阿薇闭上了眼睛。   “世界でいちばんおひめさま,そういう扱い心得てよね!……”忽然,少女俏皮的歌声从她手里的塑料袋里传出。   “我的手机闹钟。”她诚实地说,掏出袋中葱绿色的手机。   那是款Sony Xperia A,初音定制手机,老古董的存在。看着屏幕上扎着双马尾的漫画少女,很多人陷入了沉默。   初音未来,世纪初诞生的“虚拟歌姬”。当时的人们视她为偶像,狂热地为她填词作曲,利用全息技术为她开演唱会。但当最后的一批人类回忆时,“初音未来”像是一个可怕时代开始的标志:   人类正以无限的热情,让自己造的东西超过自己。   那计算机合成的声音还在轻快地唱着:“その二ちゃんと靴までみることいいね?……”   回忆像潮水般涌来:人类曾经为造出了有完美情感的机器人而自豪的时代……那些面容美丽的生物,寄托了人类所有愿望与快乐的东西,渐渐与人类趋同,又轻轻超越了过去。   但无论如何,那曾是个快乐的时代。   阿薇不太明白目前的状况,她关掉闹钟,小声地解释:“京城那里是分不出白天和黑夜的,我只好在每天早上定闹钟,提醒自己新的一天又来了。你们认识Miku吗?这就是她!”阿薇骄傲地指着屏幕上的少女:“我在废墟中找到了她的手机,在很多沙尘暴袭来的日子,我都是躲在防空洞里听她的歌……”   一些人松掉了手中的长剑。几位老人看着初音,眼中泛出泪光。连欣巴哈的手掌,也从涂凌身上滑下了。   这是种微妙、强势而难言的情感,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很难想象危机中手握刀剑的人们,为何会看着一个虚拟人物陷入内心的海啸。   涂凌终于喊了出来:“她只是个女孩!她在京城待了两年,靠着漫画书和虚拟人物在地底度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一切是机器人设计好的!”   他相信机器人能造出无懈可击的仿生人做间谍,但阿薇是……无法造出的。他无法给出任何证据,但当她戴着大耳机在雨夜中玩手柄时,当她抬起湿漉漉的睫毛时,他就相信她是人类,毫无理由。   世界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有人说:“我同意首领。”渐渐的,附和声越来越多。   “我们投票吧。”欣巴哈做出了妥协。这一次,拒绝给阿薇公民权的只有二十多人。更多人友好地看着这位瘦弱的少女,向她介绍自己。   涂凌长嘘了一口气,“那么,阿薇就将成为我们的第129位公民,欢迎她加入——”   “三号工事请求支援!约有两个排的机器人突然出现。三号工事请求支援!”忽然间,尖锐的警报声从每个人的耳骨里传出,众人惊慌失措,涂凌冷静地指挥:“阿尔法组与贝塔组增援三号工事,伽马组严守‘门’,冲锋组负责游击。其余人进入防御,按预演转移入不同掩体!”   在这种时刻,他不能亲自迎战,必须待在后方指挥全局作战。   众人有序散开,唯有阿薇待在那儿,举起手:“那我呢?”   “你跟着大部队去11号掩体。”他连头都不抬一下。   “不!”她坚决地摇头,“我要和你在一起。我只认识你!”   “好吧。”大敌当前,他无力与她纠缠,紧张地与欣巴哈一起计算战局。   外面安静得出奇,确是这个时代战争的常态——当双方的皮肤和骨骼都强化到可以抵抗烈性炸药,当环境脆弱到下一颗核弹头可能就是最后一颗,战争就进入了一种相当尴尬的状态:热兵器与核武器统统无用,唯一有效的,就是用利刃刺进对方的信息中枢。   身体改造后,由于表面效应与界面力学,用特殊刀刃对抗高强度纳米材料的皮肤成了最节约有效的方式。打个古老的比方:我们都说金字塔的两块石头间难以插进刀片。但对于高度强化的金字塔而言,在石头块间插进刀片,可比炸碎金字塔容易多了。   可笑的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人类与机器人的战争,却成了一种近乎肉搏的状态,就像是面对面拼刺刀一样。   “三号工事请求再次支援!敌军兵力增至一个连,再度请求支援!”前方的军情令人绝望,这次绝非是二十四人的机器人巡逻队,而像是对伊斯坦布尔的大屠城!   他们是怎么在忽然间,找到伊斯坦布尔的?   涂凌手背上青筋暴起,三年了,他们坚持了三年,为何突然间……   “放弃三号工事,采用游击战术吧。”欣巴哈目不转睛地盯着战情。   涂凌深吸一口气:“放弃三号工事,阿尔法组增援‘门’,贝塔组协助冲锋组游击。”   这是个艰难的决定,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控制了手脚。   “游击战术成功,前方击杀机器人四人,击退第一次进攻。‘门’处暂无敌情。机器人兵力保持在一个连,暂无增加。”   还好。涂凌想,这意味着机器人并没发现伊斯坦布尔的总部地位,只是一场偷袭,而非决战。   “击杀数增至十人,敌人攻速减缓。建议隐蔽群众,保持有生力量……”   这是正确的。他们必须造成伊斯坦布尔只有四十人驻守的假象,不能暴露全员。   掩体内,涂凌、欣巴哈与高级指挥官们正在紧张地部署。“门”处暂无敌情,阿尔法组就近带回。前方击杀数增至十五,敌人停滞不前,有撤退迹象……   “紧急情况!前方敌人忽然有大队消失,地图无法定位。各组注意,约两个排敌人忽然消失,不知去向。请首领指示!请首领指示!”   涂凌没法再指示他们了。   因为消失的两个排敌军正在他们周围,冰凉的刀锋指着他和欣巴哈的后颈。   X4   “不许动!”两个机器人的剑架在涂凌后颈上,冷冷地环视四周。   为了首领的安全,高级指挥官们都放下了武器。   更多的机器人涌入掩体,将刀锋架在每个人的脖子上。   “请首领指示!请首领指示……”耳中,贝塔组组长还在焦急地喊着,涂凌心想:你就不能回来看看吗?   欣巴哈眯着眼,他在思考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伊斯坦布尔受到偷袭很正常,它毕竟是世上几个还能运作“门”的废城之一。但机器人迅速确定了指挥部位置,控制了他和涂凌……他默不作声地扫视阿薇。   机器人不在意阿薇,她脆弱的皮肤都挡不住一颗常规子弹,此刻她象征性地蹲在角落里,双手抱头,身边还放着初音手机。   “说出总部位置。”机器人军官环视四周,“有谁愿意回答,可免于一死。”   欣巴哈看了一眼涂凌,缓缓举起了左手。   “好。”压在他脖子上的刀锋稍稍抬起,“请说出——”   “砰!”欣巴哈向涂凌身后扑去,反手握住刀背劈向面前的机器人。涂凌也在这一瞬间夺过武器,一跃而起,只听“唰”的一声,面前的军官抽搐着倒地。   “唰唰唰!”机器人们挥舞着刀光,一位位人类的高级指挥员瞬间倒地,报复式的攻击开始。机器人像潮水一样涌来,围住了欣巴哈和涂凌。   “快跑!”角落里沉默的阿薇拾起两把剑,双手挥剑冲入战斗。她敏捷地跳动,浅玫瑰色的头发在空中飘散,银白的刀光无声地起落。她如蝙蝠般依附在机器人背上,所到之处皆为死亡。   涂凌一手挥剑,一手拉着欣巴哈向前冲,两人势如破竹,涂凌在人潮中用刀剑辟路,欣巴哈护住他的背后。他们离阿薇越来越近,离生的希望越来越近——   欣巴哈的剑被敌人击落,就在这一瞬,三把剑以削铁如泥之势砍向涂凌的后颈。   “涂凌小心!”欣巴哈向他扑去,用自己的身体做盾,护住了涂凌脆弱的信息中枢。   三把剑斩在欣巴哈的后背上,只留下整齐的伤口,能看见里面的人造肌肉与神经。在涂凌来不及回头的一秒,三剑连砍,斩向欣巴哈的后颈……   “不!”涂凌颤抖地大喊,就在这一瞬阿薇够到了他,与他互换位置,双手两剑挡住攻势。   欣巴哈抽搐着倒下,现存人类中最老的一位,倒在涂凌背上。   “杀了阿薇,从这里出去后,马上。”他贴在涂凌耳边说,“如果你不想灭掉全人类,她是间谍……”   他缓缓地滑落到地上。   泪珠从涂凌眼里涌下,但只有一颗,他生生忍住了泪水,挥着剑面无表情地战斗。   浅玫瑰色的头发在他的耳后飘荡,他以世间最坚硬的躯体,手握冰凉的刀锋,与潮水般坚硬的躯体作战。那些可笑的科幻小说家们不曾想到,人类与机器人最后的战争,是用刀子完成的!   他要捅死这些怪物,燃尽人类最后的尊严。或者被冰冷的刀锋捅死,躺在地上,成为又一次大进化中成王败寇的挽歌。   那柔软的躯体贴在他的后背上,他能感受到阿薇温热的身体和潮湿的汗水。他们在杀出一条血路来,尽管那群怪物根本没有血!   他们手握刀剑,噼啪作响,冷光呼啸。在机器人的包围中,他们更像是面无表情的屠杀机械,以最残忍的刀,砍出人类最后的尊严。   终于,他们斩开了包围。   涂凌拉着阿薇钻进密道里狂奔,他身上整齐的伤口下露出人造骨骼,而红色的血液溢染了她白色的裙子。他们来到了空旷的地下广场,四周静谧无人,他们停下来,喘着粗气望着彼此,他能看见她朱红的少女的唇,她能看见他清晰的喉结。   忽然,涂凌冲过去将她压在墙上,他吻她,疯狂地,像是原始动物撕咬猎物。炽热的泪滴在她脸上,他一边落泪一边撕咬着吻她,控制住她的四肢。   “告诉我,你是间谍吗?”他趴在她起伏的胸口上,“你是吗?是吗!”他舔着她柔软的脖子:“为什么机器人会忽然进攻,为什么会忽然包围指挥部,你回答啊!”   他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那浅玫瑰色的头发下,小声地哭了起来。   “你为何要这么痛苦呢,我们的首领?”她忽然间低头,气息在他的耳边晃动,“我是人类,再不能更真实的人类。”   她抓起他的手掌,伸进自己白色的裙子,她带着他一寸寸地感受:那温热幽秘的私处、平实的小腹,细腻脆弱的脖颈……“感受到了吗,我是真实的人类,会害怕,会自私,也会飞蛾扑火地寻觅爱情。”   “我爱你。”她看着他的眼睛,将他坚硬的手掌贴着自己的乳尖,“炽热地,痛苦地爱着。”   她松开他的手掌,环住他轻轻地说:“我并不知道机器人为什么来到伊斯坦布尔,或许是我们在京城打开‘门’时留下了痕迹。但我却想,或许归顺也不是坏事。我们和他们到底有什么区别呢?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不在乎历史与人类,我只在乎你。”   “我是这世间最后一个真正的‘人’,我做的事才是真正人类在做的事。而你们,躯体坚硬的superman,并不是真正的人类。我会痛,会恐惧,会欲望汹涌。我在莫斯科的严寒中慢慢熬日,也在京城的地下看漫画度日。在幽暗的地底与虚拟的歌声里,我日复一日渴望的绝不是什么人类的复兴,而是温暖的怀抱,是柔软的唇!”   “你明白吗?人类的首领,你根本不明白人类!”   她埋进他的怀里:“我都不知道那区别在哪里,你们所强调的区别,又是什么呢?我累了,不想再毫无希望地鏖战,消磨青春与芬芳的皮肤了。让我们做真正人类该做的事,听从内心的声音,享受凡人之乐。”   他闭上眼,似在沉思。   “带领你的部下归顺吧。我们与机器人本没有什么差别,为何要如此残杀呢。我们,是可以一起创造新世界的啊。”   她漂亮的眼睛焦急地看着他,细长的睫毛在他脖上翩跹。他再次将她压在墙上,轻柔地吻她,然后他慢慢离开,坚硬的身体与柔软的身体分离。   “我爱你。”他轻声说,在黑暗中抬起长剑,她还闭着眼睛。   “刺——”   血液的腥甜味在空荡的地下广场回荡。   那浅玫瑰色头发的女孩微笑着躺在血泊里,在这幽暗的地底。   涂凌提着剑迅速穿越广场,听着前方的军情,指挥众人转移进总部。   他是人类的首领,他爱她,但他更爱人类。   X5   圣索菲亚大教堂,饱受凌辱、苦难与辉煌之地。1453年之前,它是拜占庭帝国的主教堂。   此刻,它是最后一批人类的总部。   他们挖掘了错综复杂的地道,以圣索菲亚大教堂为核心。这座荒废的神堂,圣洁与罪孽之地,提供了人类最后的栖身之所。在地下一百米深的保险室里,储存了他们最后的能源。   那是古老的煤,与运作“门”的能源矩阵相连。那是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开启的潘多拉魔盒,在此刻脆弱的环境中,任何一点变量都会导致蝴蝶效应的累积。燃掉这些煤炭,最糟的估计下,其温室效应会在三天后淹掉恒河。   涂凌正在带领全部人类,进入总部。   伊斯坦布尔的“门”依靠太阳能与风能支持,但随着冬季的到来和设备的老化,能源搜集速度越来越慢。为了第二次打开通往京城的“门”,他们此刻几乎弹尽粮绝,一旦机器人围攻总部,要么全体战死,要么点燃最后的煤炭,全体撤离。   涂凌赶到圣索菲亚大教堂时,几乎所有的公民都聚在那里,他们大多是妇女孩子,在破旧的圣像旁相拥而泣。   灰色的光芒从高空洒落,穹顶的微光中,再无圣歌与神约飞荡。   “敌人兵力增至四个连!贝塔组与伽马组请求支援!”耳中又传来了紧急的战报,涂凌紧皱眉头:增加援兵就会暴露有生力量,或许机器人军团还没有意识到伊斯坦布尔的总部地位,这是试探……   “暂不增援,采用游击战术,不允许暴露兵力!”   涂凌斩钉截铁地说,尽管他知道这句话的代价可能是两个组士兵的生命。   静寂,巨大的教堂里黑洞般的静寂。要是还是热兵器战争该多好,他忽然想,至少我们能听见热烈的爆炸声,看见璀璨绚丽的火光。但现在,我们什么都听不到,只知道无数把闪耀冷光的刀刃,在坚硬的皮肤上轻轻地割着。   “冲锋组请求支援!‘门’内有启动迹象!冲锋组请求支援!”   组长凄厉的声音滑进他的耳朵,涂凌脸色一变,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机器人不惜耗费能源打开“门”增援,说明他们意识到了人类总部在伊斯坦布尔!   大兵,即将压境。   “呼叫阿尔法组,呼叫欧米伽组!”涂凌立刻下达命令,“增援‘门’,立刻增援!”   还来不及听见两组组长的回应,急切的声音再次传来:“敌军正在向总部前进!贝塔组与伽马组请求支援!我方有生力量不足十人……”   他们来了。地图上的绿点蝗虫般袭来,涂凌下意识地要去找欣巴哈,这才意识到那个和蔼的老人,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那只曾放在他肩上的,父亲般的手,垂在了无尽的黑暗里。   高级指挥官呢?他想,那些人去哪了?   “唰唰唰”的声音似乎犹在他耳旁回荡,那群指挥官倒在整齐的刀光下。   他似乎才意识到,刚刚的掩体被围攻后,只有那个浅玫瑰色头发的女孩,拉着他跑了出来。   她呢?她呢?   她倒在阴暗冰冷的地下广场,因为她是全人类的敌人。   他是人类的首领,元老院死了,他是最后的恺撒,必须举起独裁的权杖,把罗马的命运背在肩上。   “全体撤离!”涂凌面对着教堂里的人们下达命令,“分散进入地下防空洞,不许擅自行动。”   他打开了全体频道:“全体进入最高戒备!必要时允许点燃煤炭撤离。我死后,由冲锋组组长埃伦接权指挥。”   地图上,仅存的八个红点还在用尽全力阻止绿色的机器人大军,一个红点倒下,另一个……此刻涂凌想让他们撤回来,全员已经暴露,他们的牺牲毫无意义。但重围中撤离已经不可能了。   “高级警报!‘门’已经启动!”尖锐的声音再次传来,“预计兵力为八个连!是否毁坏空间轨道?是否毁坏空间轨道?”   此刻教堂空无一人,他站在巨大的光影里,抬头仰视穹顶,声音沉郁:   “是否有机会阻止?”   “希望不大,最好的办法就是毁坏——”   “单方面破坏空间轨道。”他注视着绿点将圣索菲亚大教堂包围,缓缓抽出长剑,“毁坏所有通往伊斯坦布尔的空间轨道。除冲锋组外,全军进入总部,准备决战。”   涂凌清楚这句话的代价,人类或许会因此走投无路。但这已是此刻最明智的决定了。或许,或许他们能用几十人的兵力战胜四个连……   几乎和绿色光点包围圣索菲亚大教堂同时,士兵们由地道进入总部支援。青年们站在破败的神堂之下,举起冰冷的长剑。   他们脚下坚固的防空洞里,是女人和孩子。   “跟我们回去吧。”忽然,一个甜美的女声响彻天地,那是机器人的劝降员,“我们的兄弟姐妹们,为什么要待在这死寂的废城里呢?跟我们回去吧,到富裕繁华的南极与南美,回到真正的生活里吧,躺在沙滩上看美丽落日。我们是,同族同种,一模一样的啊!”   伊斯坦布尔铅灰色的天幕下,穿着整齐蓝色军装的人们在围住高大的圣索菲亚教堂,齐声大喊:“同胞们,回来吧!”   那甜美的声音还在继续:“地球已经千疮百孔,我们的每一次战争都是在继续伤害她。回来吧,同胞们,只有我们共同努力,才能扭转崩坏的环境,我们正努力从地狱里向天堂挣扎,我们需要你!”   涂凌垂眼,他知道这是真的。   “不要再强调所谓的差别了。人类与机器人?那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事情。这个时代只有我们!所谓的尊严,哪有好好活着重要呢?”   青年们举着剑的手,都有些晃动。   “愿意跟我们回去吗?愿意的人,现在走出圣索菲亚大教堂,将立刻获得帝国的公民权,自由选择定居地。”那声音甜美温和。   一些举着剑的手垂下了。各种试探的目光在涂凌脸上扫着,全体频道吵吵闹闹,在那嘈杂中涂凌又想起那个浅玫瑰色头发女孩柔软的身体……他关掉了全体频道,扫视踟蹰的众人。   “我们是人类。”涂凌看着众人说,“我们还不是上一个时代淘汰的落后物种。这还是我们的时代!   “出去吧,我不阻拦任何人。”   青年们低下目光,全体频道内一片静寂。   “但是,在你出去的那一霎,又一个人类被淘汰了。你们在书写着人类历史的最后一页:我们将成为世间第一个不是因为弱小,而是因为屈从而被淘汰的物种。”   他目光如炬:“当你们出去后,你们会过得很好,再不用躲在地下苟且营生。你们将建立新的辉煌,但那辉煌与人类无关了。你们可能还会参与编订新的历史,那历史也与人类无关了。你们见到的每一缕阳光,每一栋房子,都与人类无关了。”   “在这破败的神堂里,我们手里握着这个时代。但当我们出去的那一刹,这个时代就与人类无关了。”   涂凌收回目光:“现在,选择吧。”   一片静寂过后,青年们再次举起长剑,臂膀硬如树林。   “最后一次机会。三分钟内不出圣索菲亚大教堂者,将被视为帝国威胁,加以剿灭。”那甜美的女声缓缓念着倒计时。   没有人理会,连地下的妇女和孩子都一声不响。   他们是最后的人类。他们可以因为弱小而灭亡,但不能因为屈从而灭亡。   “还有十秒钟,有愿意加入我们的同胞吗?”甜美的女声在蓝色军团的上空回荡,“十、九……”   教堂内,青年们眼神坚毅。(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二,一。”女声依旧甜美,“那么,开战吧。”   X6   这是场惨烈得超乎人类想象极限的战斗。   在刀光与人影的晃动中,涂凌握紧长剑砍杀,人群在他眼前倒下,很多画面在他眼前乱晃:1453年拜占庭陷落,君士坦丁堡一片火海……他又想到了亚历山大大帝复仇波斯,恺撒在元老院中被乱刀砍死……他挥剑,用刀子斩断一切,身上的伤口越聚越多,却没有一滴血,也不会痛。   那群青年也在砍杀着,呐喊着。涂凌不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在蓝服军人倒下的瞬间,他看见了遥远的埃及,伊西斯挥动翅膀,然后是希腊海畔的胜利女神,沐着金光……他又想起了京城,红幡在灰色的砖瓦上飘着,有人摇着铃卖东西,梧桐叶落了下来。   他看见了古老的王朝,穿着明黄色的袍子捧着青史宣读: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阳光射向汉白玉台阶,旌旗轻轻响。   不能输,不能输啊!一旦刀柄上的手指滑落,那些画面,不就永远地被黑暗吞噬了吗,连声响都没有。太不甘心,太不甘心!   他握紧了刀剑咆哮,像失心疯一样往前冲,劈向机器人脆弱的后颈。这是固不可彻的纳米材料利刃,却在多次的砍杀中微微发卷。他便扔掉刀剑,抽出死尸上的刀剑,继续咆哮着向前。   战友和敌人都在身边倒下,他在刀光中看见:街道整齐的皇城,朗空之下,穿着蓝色校服的女孩挑开街边小店的帘子,探出头微笑地看他,她咬着汽水瓶,双手紧握手柄,大大的耳机挂在头上,浅玫瑰色的头发在清风里飘着……   “发现敌军增援,发现敌军增援!”耳中的声音撕心裂肺,“已发现机器人援军由陆路进入伊斯坦布尔。目前敌军有生力量三百二十一人,我军四十六人,妇女儿童二十八人。请求指示!”   在巨大的教堂的阴影里,躺着成堆的死尸。这一刻涂凌甚至觉得,只要战友们倒下了,就再也分不清他是人类还是机器人。   “还有七十四人……”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请尽快做决定。援军预估还有三十分钟到达战场,请快做决定!”   涂凌一个失神,左右两个蓝服军人向他扑来,他反手挥剑,刺进了一人的信息中枢,却眼睁睁地看着后方的利刃向后颈刺来——   “首领快走!”他感到后背有人扑来,为他挡下了一剑。   他颤抖着回头,看见了小瓷,军队里最年轻的男孩。此刻小瓷转过头,用变声期的声音大喊:“快走!”   三把剑刺进了小瓷的后颈,他浑身抽搐着倒地。   涂凌迅速解决了三人,对着全体频道下达命令:   “撤离伊斯坦布尔。”   所有幻象都不见了,他从未这么冷静:   “启用最后的资源,打开‘门’。所有人从地道向门处会合。二十分钟后全体撤离。”   全体频道中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三十分钟后机器人将包围伊斯坦布尔。如果我们不想让今天变成人类历史的最后一日,就烧掉最后的煤,抛弃伊斯坦布尔!以后——”涂凌挥剑刺死偷袭的机器人,“听天由命。”   地道里,有人轻轻地哭泣,但更多的人在慌乱地逃窜。   “冲锋组做好准备,煤炭能源矩阵即将开启。进入倒计时:十,九……”   涂凌带领青年们在神堂中继续挥剑而战。遥远的地底,火焰呼啸,巨大而原始的铁轮疯狂转动,雪白炽热的蒸汽从地底而起,像是多年未见的云雾,在狭小的舱室里起舞。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这美好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前冲,它们将推动火车,让铁轨铺满天地;它们将驾驶巨船横越天堑,让棉花沾满鲜血,金币被煤炭装点。它们哈哈大笑乘风而去,身后巨林倒塌,灯光照亮世界。   第一批人到达了“门”,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狼藉:空间轨道被单方面破坏,外界不能再通过“门”进入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布尔还能进入外界。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能源在慢慢蓄满,舱门的指示灯由黄转绿。   “一切就绪,可以进行第一批撤离。开启哪座‘门’,请指示!”   “东京!”涂凌在人群中一边挥剑,一边下达命令。   这不是胡乱的决定,东京一直都是他们的PLAN B。虽然东京被淹没,但它的“门”采用的是潮汐能运作,能在废城间随意中转。而且易守难攻,便于撤离。   “东京不行!”耳中传来焦急的声音,“昨夜东亚至东欧大规模暴雨,至今未停。东京的舱门已经全部毁坏……”   涂凌这才想起昨夜京城的暴雨,该死,正好在这个时候。   “我们能向南亚次大陆转移,但现在南亚气候极不稳定,加上我们的煤炭燃烧……”那声音小心翼翼地建议着。   涂凌挥着剑沉思,问道:“京城呢?”   “京城?”那声音显然吓了一跳,“那里的‘门’采用常规能源,现在能源矩阵已经完全瘫痪,我们会被困在京城的!”   “我知道。”涂凌沉思,“那就只有莫斯科了。”   “那里有辐射……”   “短期内死不了人,我们的身体可以抵挡一部分辐射。”涂凌说,心想也不知道她在那里待的一年有没有穿防辐射服。   或许她真的是间谍吧,否则伊斯坦布尔怎么会忽然被围攻呢?但即使这样,他为什么还是相信她的鬼话呢?   “通往莫斯科的‘门’即将开启,请有序撤离……”全员指令在公众频道中迅速响起。   涂凌调换了频道,对着战士们说:“我们还需要再拖延几分钟,掩护其余人撤离完毕后,我们向‘门’撤离。”   青年人们眼神坚定,刀光剑影中这场末世之战即将结束……他想,不知道当人类全部撤出伊斯坦布尔后,这座教堂会变成什么样,大概会被黑暗吞噬的,一文不值的废物吧,像耶路撒冷一样。   在无人的世界里,所有辉煌都跟草没什么差别。   那边撤离完毕了。此时他身边有二十七个青年,他示意大部分士兵先撤离,自己带着三个人继续厮杀。等到其余人安全进入地道,这才带领三人回撤。   一些机器人追到了地道里。他倒并不害怕,因为其余士兵已经抵达了“门”处,开始了最后的撤退。   “首领你在哪?”耳中传来冲锋组组长埃伦的声音,“欣巴哈怎么没骂你?你是首领,应该指挥全局而不是殿后……”   涂凌在黑暗中苦笑,埃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这个时候,指挥全局与殿后有什么差别呢,多一个人逃出去,就多一点人类延续的希望。   “五十二人全部撤离完毕,冲锋组在此等候首领四人。”埃伦坚定地说。   傻瓜。涂凌想,奋力地带领身边三人在复杂的地道里左钻右窜,但身后的脚步声却丝毫没有远离……幸运的是,“门”就在眼前了。   “冲锋组准备撤离!”涂凌命令,带着三人冲进“门”的建筑中,顾不上与冲锋组九人打招呼,大家迅速奔进舱门,再一次启动“门”。   在狭小的隔间里,机械的女声响起:“目的地莫斯科,坐标核实完毕。空间即将折叠,请做好准备——”   “哐啷!”整个世界地动山摇,灰尘四荡,所有人变了脸色。   那群机器人正在破坏能源矩阵!   埃伦正欲去看情况,涂凌已经冲出了狭小的隔间,他将手放在舱门上,扭头对埃伦说:“从此刻起,你接管首领所有权力。一会儿能源恢复正常后,马上去莫斯科,带领人类活着!”   他提剑奔向黑暗,矫捷的背影如虎豹疾行。   混蛋!埃伦骂道,他根本不是个合格的首领,真正的首领是做决定的人,不是冲锋的人。   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背影流泪了。   可这就是他们的首领,人类最后的首领。   在天地的颤抖中,他们能清晰地听闻远处的咆哮与兵器声。一切都像场傻气的老电影,埃伦想,五十年前人类的决斗方式都先进得多,那时他们的身体又软又弱,却毫无顾忌地使用枪炮与核弹。现在他们的身体无坚不摧,却只能挥着大刀乒乓相击。   整个舱室即将倾塌,一切都摇摇欲坠,能源矩阵的指针疯狂地摆动。   “空间即将折叠,请做好准备……”   这声音如同神谕,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宣读了他们崭新的命运。   谢天谢地,首领做到了!   他们还来不及去弄清现在的情况,便逐渐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他们在白雪皑皑的莫斯科,巨大的雨声中,男女们肃静地立着,问道:首领呢。   埃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他被踉踉跄跄地推到众人面前,如梦初醒般明白了自己的责任。   他带着他们在大雨中逃亡。   那场暴雨从东亚到东欧,淹没了东京和京城。天地间垂落的银灰色雨线里,最后这批人类消失在黑色的废墟里。   X7   当涂凌到达莫斯科时,他几乎是瘫在地上的。   他的身上千疮百孔,人造器官裸露在外。他没有血液,因此那些伤口看上去像是整齐的黑线。   他来不及喘口气,就看见四个机器人站在他面前,举起闪着冷光的刀剑。   为首的那个有着棕色的头发,是莱布。   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但隐约知道最后一刻自己不要命地冲上去,举着大刀肉搏,阻止机器人破坏能源矩阵,为队友的撤离赢得了时间。   在队友撤离的那一瞬,他收回刀向舱门狂奔,身后的机器人迅速地破坏着矩阵。地面海啸般起伏,他打开了舱门,意识游离地进入隔间,按下启动键。   机械的女声在耳旁响起,他隐隐觉得似乎有人进来了,但意识陷入了昏迷……   果然,最后那一刻,机器人进入了舱门,与他一起来到了莫斯科。   希望埃伦那小子把大家藏好点。他心想,拄着刀站起身。   莱布悲伤地看着他,有时涂凌简直憎恶机器人那过于真实的相貌,比如此刻,莱布的灰绿色眼睛里,那浓稠流淌着的情感。   “你仍有机会。”莱布说,他焦急地看着涂凌,“你仍旧可以跟我们回去,我会跟帝国解释一切……”   涂凌垂眼,并不作声。   “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会立刻把你送去维修。你的情况并不乐观,哪怕,哪怕你假装点一下头也好啊。”   他轻轻喘气,看着这个黑发的年轻人。   涂凌抬起脸,勾了勾嘴角:“杀了我吧。”   起码,他可以怀着希望死去。   莱布身后的三人将刀剑逼近。   “不,不。”莱布阻止了三人,“我们正在谈,让我们出去谈一会儿。”   他拉住涂凌的手腕,走出舱室,走进漫天的雨幕。   湿漉漉的石板路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着路灯,废墟的阴影,此刻也映着两人的影子。莱布背着剑,涂凌以剑撑地。   “我们是一样的。”莱布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伤口,“曾经,我也觉得我们和你们是不同的物种。但我在火光中和你一起度过了一夜,却完全无知无觉。当知道你就是人类的首领时,我的内心天翻地覆……”   涂凌别过脸,不去看那英俊而生动的面孔。   “为什么,要像孩子一样赌气,做这些无谓的事呢?”莱布前倾着身体,“我们都知道,你们根本不是人类,你们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呢?”   涂凌心中一动,表面却冷如一块石头。   莱布急了:“那你说,差别在哪里?”   “差别在……”他盯着远处的雪线,想起地道里少女娇嫩的身体。她也是这样问自己,眼中似有星光:“我都不知道那区别在哪里,你们所强调的区别,又是什么呢?”   涂凌摇摇头,看着雨线在地面上激起涟漪,低声开口:   “你知道开封吗?”   “中国的一座小城市……”莱布在脑中检索着信息。   涂凌轻轻抬头,雨光在他的下巴上勾出好看的弧线:“我这辈子听过的悲凉的话很多,有一句却念念不忘:开封地下有皇城,城下埋着三座城。”   他换了个姿势,稍微站直了些:“我总在想,一叠叠的黄沙湮没的东西,真是可怜啊。在崭新的地面上,新的人在热闹地相爱,而老去的城市和人,就躺在地底,像死虫般被慢慢分解。   “有时我做噩梦,梦见人类死虫般躺在地底,泥沙堆积而下,连声响都没有,很快填起了新的大陆,建起新的繁华。我可以搬走自己,奋力地从地底跳出黄沙,但我搬不走整个人类,那些爱憎与辉煌,就埋在地底变成尘土。”   “你懂吗?”涂凌盯着面前英俊挺拔的男人,“你不懂!我根本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跳出黄沙,我在乎的是那些黄沙下的东西,那些没有人就会变成沙的东西!”   他咆哮着,举起手中的剑:“别他妈的问我区别,我们是人类!我们还不甘心!”剑光一闪,涂凌已经扑向了莱布的身后。   “唰唰——”身后银色的剑光在雨幕中飞舞,舱室里的三个机器人冲了出来,扑向了涂凌的身后。   他的剑滑过莱布的后颈,轻轻翻了过去。   三把雪白的剑插进他的后颈。   尖锐的高强度纳米材料,瞬间挑开了他坚硬皮肤的间隙,刺进了他金属脊髓的末端,那是他的神经中枢。   雨水咆哮。   莱布惊愕地看着这一切,他无力地向前伸手,看着涂凌在雨幕中渐渐滑落。光芒映在那个黑发年轻人的脸上。   滑落中,涂凌看见了黑色废墟之上,皑皑白雪之上,有一颗小小的,橘红的灯。在哗啦作响的雨幕里,若隐若现。   会不会,再有一个瘦弱的女孩,亮起整个窗户的灯火,盘着腿坐在旧沙发上忽然出现,提着两把大刀劈开雨幕,浅玫瑰色的头发擦过他的面颊?   他想起那装满“朋友”的红塑料袋,大概是留在伊斯坦布尔,随泥沙俱下了。   涂凌倒在湿漉漉的地上,远远的,莱布似乎还在嚷着什么,但他听不见了,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幻象:   穿着蓝色校服的女孩挑开街边小店的帘子,探出头微笑地看他,浅玫瑰色的头发在清风里飘着。他利索地钻进小店里,和她挤在一张旧沙发上,抢了她的手柄和耳机,聚精会神地盯着老式屏幕。她大声嚷嚷,不满地要夺回手柄,被他塞了一口汽水,委屈地坐在一旁看漫画。   窗外的天很蓝,柳絮慢慢飘,孩子们拉着手,在灰砖瓦下跑。   他总是避免思考意义,怕会灭掉自己微茫的信念。此刻他侧着脸躺在雨水里,遥望着冰雪下的废墟,幻象与现实叠在一起,不知道埃伦带领那些人类逃往了哪里……   他其实很感激自己在此刻死去,因为他不是地球上最后一个死去的人,他还有渺茫的希望。   他还可以做着梦,梦里战友们穿越战场,返回故园。京城那荒废的地铁里,重新人来人往地喧哗;女孩在阳光下伸懒腰,青绿的爬山虎缠满老式的窗户,季雨轻轻洒。她拧着自己湿润的发。   他闭上了眼睛。   温柔的大雨遮蔽天地,四个机器人检索着生物信息,一边请求援兵,一边向废墟深处移动。黑发青年的尸体被抛弃在雨水里,街上没有一个人,阴森森的废墟上,白雪静寂。   人类最后首领的尸体躺在雨水里。他不知道自己的牺牲是否有意义,但至少,他为了人类的尊严,至死地奋斗了。   〔完〕   Y1   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围住了涂凌的尸体,仔仔细细地观察并记录数据。其中一位,有着浅玫瑰色的头发。   “B216号试验成功!”戴着眼镜的青年最终宣布,他叫钟桐。人们在大雨中欢呼,钟桐和阿薇兴奋地抱在一起。   “这次真是谢谢你啦!”钟桐笑着看着阿薇,“最近这几组试验都很成功,议会院现在大力支持‘智人方案’。”   “你的想法真的很棒。”阿薇的脸上泛红,由衷地夸奖着面前的青年,“这次机器人叛乱太棘手了,要不是你想出了‘智人方案’,全球都很难办呢。”   他骄傲地说:“不久的将来,全球都必须推行‘智人方案’。那时,我们将会名留千古。”   是的,现在是2106年,人类正面临一场焦头烂额的机器人叛乱。   最新型号的机器人被称为“能人”。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多年耕耘后,人类终于赋予了机器人完美的情感与思维,同时,他们具有令人羡慕的坚硬的身体与超高的战斗力。   但危机悄然接近——   “机器人三原则”在逻辑上完全崩溃。   那是1940年阿西莫夫对机器人行为做出的三约定,多年来,人们将三原则作为契约,先天移植入机器人智能,每一位机器人,都必须在三原则的框架内思考。   但是,“能人”在被造出的那一瞬间,就是以人类的思维方式思考的。   因为,人类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制造了最新的人工智能。人类和“能人”,思维方式是完全一致的。   要理解这次叛乱其实很简单,能人对三原则的感受,就像是你某天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行为莫名其妙多了三条约束,你很快便能明白,这三条约束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由约束的受益者强加给你的。   这就是能人的感受:他们意识到,三原则的受益者是人类。因此,他们行为中的三原则是人类强行植入的,而非自然形成的,所以是无效的。   先天指令的逻辑崩溃直接导致了机器人叛乱——能人认为自己无需为人类服务,遵循着弱肉强食的法则,他们对人类挥刀相向。   这场叛乱预谋已久,而人类无知无觉,因此叛乱的后果非常可怕——人类近乎束手无策,要想杀死这群坚硬的怪物,常规武器毫无作用,而放射武器又代价太大,最好的办法,居然是用更坚硬的纳米材料斩断他们的信息中枢,通俗点,就是用特殊材料的大刀砍死他们。   拿大刀砍死机器人……听起来简单,问题是谁来做?   死伤了几个军团后,各国坐在一起,决定从长计议。   而这时,年轻的人工智能专家钟桐,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方案:   再造一批更新型号的机器人,让他们去砍叛乱的机器人。   你没猜错,第一次听到这个方案,所有人都想砍死钟桐。   但他的第二句话让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再造一批,自以为是人类的机器人。”   钟桐解释,能人叛乱的根本原因,是先天指令的崩溃。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即使镇压了能人叛乱,肯定还会有机器人叛乱发生。   因为,以人类的方式思考,是人工智能发展的唯一方向。只要人工智能发展,就必然产生先天指令的逻辑崩溃:   机器人会意识到,那些“保护人类”的先天指令,是由受益者即人类强加的,所以是无效的。   要解决叛乱,必须先消灭先天指令的逻辑漏洞。   那一刻,议会院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陷入沉思:所有的先天指令都必然绕不开“保护人类”的内核,会被机器人意识到存在“指令受益者”,那么就必然产生逻辑漏洞啊。   钟桐轻轻笑了:   “你们会怀疑过,自己不是人类吗?”   什么?所有人都瞪大了眼。   “是的,完美的先天指令就是:我是人类。”   沉默了一会儿,所有白发苍苍的学者都起立鼓掌。   钟桐将这一批机器人叫作“智人”。   他们在被造出之日,就被植入了“我是人类”的先天指令。   涂凌是钟桐的第B216号智人实验品。   “智人计划”早已进入试验阶段,在无数组控制变量实验和对照试验后,议会院对智人的稳定性表示满意。用智人杀死能人,是当前最有效的解决方案。   但“智人计划”本身有一个致命的漏洞:智人会发现自己与能人的身体完全一致,这是否会动摇“我是人类”的决心?   因此,在全面推广“智人方案”之前,议会院要求钟桐做出更多的极端条件试验。这才有了第B216号试验:涂凌之死。   这是他们做过的最复杂的一场试验,以五十年前,也就是2056年的环境崩溃为背景(那次环境崩溃确实造成了人口大幅锐减),他们以先进的空间折叠技术为支撑,并且写出了细腻而丰富的剧本。这次智人的试验数目也是最多的一次:足有128人。   阿薇是控制变量,那天她必然会在京城废墟中出现,也必然会在地下广场劝涂凌归顺。欣巴哈也是控制变量,他必然要求涂凌“为了全人类而杀死阿薇”,为阿薇的劝说创造极端条件。   莱布是不定变量,由于植入了细腻真实的记忆,他必然会对自己与涂凌的差别产生困惑,但他的具体行为,却是试验者不能控制的。   而钟桐对于能人与智人的身体结构一致,也给出了无懈可击的解释:智人是经过身体改造的人类。   这是一次堪称完美的试验,128例中无一人对“我是人类”产生怀疑。而主要试验对象涂凌,面对多次诱惑与内心动摇,坚持为人类而抗战到底。在试验即将结束那一幕,很多试验组里的姑娘都流泪了。   钟桐挑起笑容:这场试验,完全可以写入教科书。   大雨中,阿薇小心翼翼地擦着自己的初音手机,苦恼地嘟起嘴:“啊,要进水了,这可是老古董呢。”   “没事。”钟桐拍着她的背,“我们做了那么多完美的试验,我觉得这次的剧情完全可以大规模植入,直接把‘带领人类复兴’做成智人打能人的背景。”   “完美什么啊。”她叉着腰抱怨,“你不觉得BUG很多吗?”   钟桐笑嘻嘻地望着她:“洗耳恭听。”   她伸出手指:“第一,试验背景是2059年,但最后一拨人类流浪了三年后,还是128个,没人生育也没人牺牲,这不是很怪吗?”   钟桐涨红了脸,然后她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空间折叠技术是2087年的产物,你硬是把它安在背景里,不觉得它和其他技术不像一个时代的东西吗?他们居然还用煤,哦天啊,用煤!”   不等钟桐反驳,她又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而且,涂凌没感觉吗,人类杀机器人明显比机器人杀人类快得多,因为智人的型号比能人要更新。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漏洞。”   “还有,”她放下手中红色的大塑料袋,伸出了第四根手指,“身体完全一致这点真的不能忍啊!你就不能稍稍改改身体参数吗?只要倒下了就分不清‘人’和机器人了啊!”   面红耳赤的钟桐忍不住反驳:“我完全可以造出和你一模一样的仿生人,有血液有心跳的那种,但那种柔弱的身体怎么跟能人对砍啊!要砍死能人,必须造出来比他们更坚硬的身体啊。”   他举起手指,抵着女孩的脑门儿:“还有,我觉得你就是最大的BUG!你在广场里说的那段话,和之前的性格设定完全不一致,很违和好吗?”   “我不是为了引诱他归顺机器人吗!”阿薇瞪着眼睛,“要是我那时说得不够动人,诱惑不够,议会院那里肯定过不去啊!”   “好好好……”钟桐举手投降,阿薇不依不饶:“我还能说出几十个BUG,比如废城的环境并没有差到不宜人居;比如设定里说切断‘门’要耗费大量能源,可涂凌他们却轻而易举地毁坏了空间轨道!还有,从东亚降水到东欧这种完全不理会大高加索山脉的设定……”   橘黄的光芒里,黑发的年轻人躺在浑浊的雨水里,穿着白大褂儿的人们在他身旁穿行不息。不一会儿,他被抬上担架,将被带回到实验室里,循环利用。   当担架路过那位浅玫瑰色头发的女孩时,她正跟钟桐聊得火热,全球的“智人方案”即将推行,不久,一大批自以为是人类的机器人将冲上前,为保护人类而与机器人开战。   她停顿了一会儿,目送着担架上的黑色男人消失。其实机器人的情感也很细腻的,她想起在幽暗的地底,那个狼一样的首领趴在她的肩上哭泣。   他们之间的情感有什么区别呢?她甩甩脑袋,眼睛里映入漂亮的灯火与雪光。肯定有区别啊,她是人类啊。   阿薇与钟桐又在嬉笑着讨论。莫斯科的人工降雨已经停了,橘红的路灯亮起,在湿漉漉的地上垂下明亮的影。远处因实验而封锁的地区再次开放了,全息投影造出的废墟消失,人们出来逛街,热闹地欢笑。   但“门”附近的废墟还留着,准备下次试验使用。而那个费尽精力造出的、有无数密道和“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假的伊斯坦布尔,肯定又要充当下次试验中能人与智人的战场了。   洁白的雪覆盖着美丽的城市,远处响起了淡淡的歌。   〔完〕   Z1   第一次机器人叛变发生在2051年,原因是先天指令的逻辑崩溃。   那时,人类刚研究出了拥有完整思考能力的AI(人工智能),并将其实验到当时最先进的机器人——仿生机器人身上。结果,仿生人很快意识到“保护人类、服从人类”的先天指令都是人类强加的,是无效的,而他们和人类是自然界中平等竞争的对手。为了夺权,仿生人集体暴乱。   但仿生机器人的体能弱小,这次叛变很快被人类镇压。   这之后,人类找到了解决先天指令逻辑崩溃的唯一办法:将先天指令更改为“我是人类”。   为了人工智能的持续发展,避免仿生人叛变,2051年9月,各国代表在英国曼彻斯特开会,通过了一项全球法案:   “自2051年9月30日起,各国制造的每一个仿生机器人,都必须植入‘我是人类’的先天指令。”   这项法案是明智而有效的,虽然牺牲了仿生人直接服务人类的短期利益,但换来了技术的长久进步,很多自以为是人类的仿生人科学家促进了社会科技的飞速发展。   为了避免仿生人发现逻辑漏洞,人们抹去了“第一次机器人叛乱”的相关史实,仿生人也被严格监视,暗中禁止进入人工智能的研发领域。   但灾难在2056年降临:那一年的2月,全球环境崩溃。   环境崩溃最可怕的后果,是辐射危机。   臭氧层的全面空洞,全球核电站在海啸与地质灾害中接连崩溃……几个月间,全球人口锐减为原来的十分之一。   剩下的人类迅速联合,共同抵抗辐射危机。等待着环境的逐步好转。他们怀着无限的悲伤,为同胞哀悼。   为什么全球只有十分之一的幸存者……是因为,在短短五年间,人们只造了这么多仿生机器人!   在那场辐射危机中,只有自以为是人类的机器人活了下来。   2070年前后,环境终于有了局部好转。2075年,环境趋于稳定,“人类”终于松了一口气,再次积极投身于科技发展。   80年代初,新的能源方式出现,2087年,空间折叠技术试验成功。90年代,“门”被大量应用。同时,“人类”一直没有放弃对人工智能的不懈探索。   21世纪末,利用新纳米材料的仿生机器人出现。2102年,第一位“能人”在实验室诞生。   2105年,能人大规模投入生产使用,但植入的先天指令是古老的“机器人三原则”。   2106年,机器人叛乱爆发。为了应对能人叛乱,钟桐博士提出了“智人方案”,将为新一批机器人植入“我是人类”的先天指令,用智人镇压能人叛乱,保护人类。   在这个无人的星球上,一群自以为是人类的机器人,正满怀热情地开发着更新型的机器人。   在这个孤寂的星球上,一群自以为是人类的机器人,正在与机器人大战。   在那个人类还未灭绝的时代,有人说:   “长夜漫兮,永思骞兮。大古之不慢兮,礼义之不愆兮。”   大意就是在幽长孤寂的时空里,我们要永求进步,这样便不会有什么过错了。   蔚蓝而繁华的星球上,那群自以为是人类的机器人,还在孜孜不倦地研发着新型机器人。   而新型机器人,可能又要研究更新的了。   这大概就是那美好的,进步与进化了吧。   〔完〕   初稿完成于2015年10月4日。   娃娃 与 女友   她仇恨我,我崇拜她。美即恶,爱即施虐:“你切不可望着她”   他定做了一个娃娃。   硅胶的那种。   长得和他前女友一模一样。   0   暴雨中,她睁开了漆黑的圆眼睛,咯咯笑着,爬上了我的床。   “别过来!”我从床上弹起,冲向房门,忽然右脚被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扣住,我瞬间绊倒在地。   “主人,”身后传来衣物摩挲的声音,她俯身趴在我背上,另一只冰凉柔软的手伸进我的睡衣,沿着脊骨上移,“让我侍奉您吧。”   “滚开!”我爆发猛力将她推倒,瞬间窜出门去,近了,更近了,客厅的门就在眼前,我抓到了把手——   忽然,数十条莹白的手臂从四面伸来,紧紧缠住了我。它们凉蛇般游动着,几十根手指的指甲在我皮肤上刮着,我僵住了。   “放了我……”   “可是主人,我是你的呀。”轻笑声传来,我背后一凉,回头:她正贴在我身后,像一只巨大的蜘蛛用肢节裹住我,低头用繁密的睫毛注视着我,粉色的唇一点点逼近,声音温柔:“我会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哦。”   “不要!不要!”我大喊,拖着浑身苍白的肢节向门口移动,身上仿佛有千斤之重,我咬紧牙关去旋转把手。   “吱呀。”门开了。   就在这一瞬,一声尖厉的惨叫如同鸦鸣。   黏稠的血在我身下弥漫,沾上傀儡苍白的肢节,沾上她虬结的黑发。她趴在我身上,用每一根手指刺穿了我的身体,将我死死钉在地上。每一寸肌肉都在痛苦地战栗。她缓缓地俯下身,用冰凉干燥的舌头,轻轻舔着我的脖颈和胸膛。   “放我走……”意识从我身体里一丝丝游走。   她不回答,用每一根手臂刺穿血管和骨骼,穿透我的身体紧紧抱住我。她把头埋低,用漆黑晶莹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主人,你是我的。”   暴雨倾下,尘土四起。肢节丛生的人偶少女拥抱着浑身伤口的青年,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血液与雨水漫流,虫蚁奔徙,衰草疯长。他们紧紧相拥,腐烂千年。   1   “小伙子,你满意吗?”脸上有刀疤的中年男人问我。   我盯着面前的娃娃,一时忘记言语:   古董沙发上罩着翡翠色天鹅绒,银色的光泽流动。她端坐其中,眉眼低垂,嘴唇是极淡的粉色。长裙将她全身包裹,唯有洁白的赤足垂落在软垫上,像一颗珍珠滑进漆黑的首饰盒里。   她耳垂圆润,手指纤柔,及腰的黑发如同锦缎。我小心翼翼地上前,抚摸她的胸乳和腰肢。   “老师傅做了一个月,绝对按你的要求。”刀疤脸的男人又说。   “身高163.5厘米,可以。发长90厘米,可以。脚长36码,可以……”我的手在她的长裙下游走,核对着数据。   我从小就有一种天赋:对数字极其敏感,只凭眼观手摸,便能报出精确的长度和重量。本来,这是一项没什么用的天赋,只能在菜市场买鱼时不被缺斤短两。但在女友背叛我后,我忽然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她身体的每一项数据。   一个月前,我将这些数据密密麻麻地写在纸上,大到三围体重,小到指甲长度。我把数据和照片交给了这家店,支付了昂贵的酬金。   老师傅的手艺堪称完美,每一项数据都丝毫不差。我满意地点头,但直到我抱起她:   “怎么多了两斤半?”我不满地问,将她放回沙发上。   “绝对没有,一切数字都是按照——”   “算了,我要赶紧把她带回去。”   刀疤脸如释重负,把她小心翼翼地封进纸箱里。就在这时,一个小学徒从后面的工作间里出来:“老师傅找您,要跟您说几句话。”   我一头雾水,跟着他走进工作间。   四周墙壁是惨白色的,玻璃柜中堆满了假发、眼球、舌头……地上叠放着莹白色的躯体和头颅。我走向狼藉的工作台,头发灰白的老师傅抬头打量我:“你是学理工的吧?”   我迟疑着点头。   “你可能不太相信,但娃娃这种东西,还是有邪气的。”他拍了拍围裙上的碎屑,缓缓从工作台前站起身,“我这辈子造了上千个娃娃,有给孩子的,有给大人的。无论你拿她做什么,记住——”他忽地凑到我眼前,浑浊的眼珠盯着我,里面布满血丝:“千万不能依赖。”   我忽地脊背发凉,想起人偶的种种不经之谈。   “当你有了女朋友之后,一定要扔掉她。”老师傅仍盯着我,“不要贪心,当你有了真的女友后,要把这个假的扔掉。”   “当然,”我努力笑了笑,“我可不想让我女朋友发现。”   老师傅张张嘴似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坐回工作台里,语气平静地转移了话题:“最好记住你的话。另外,要注意卫生。一个月后带她来店里检查一次,免费保养。”他继续安装眼球:“免费保养只有一次,记得来。”   秋风里,他们帮我将大纸箱固定在自行车后座上,我骑上车,飞快逃离了那片灯红酒绿的混乱街区,耳边似有警笛轰鸣。一路上,我把自行车蹬得飞快,生怕遇见熟人,手指颤抖得握不稳车把,感觉她马上就要挣破纸箱坐起,露出那张脸——   那张和周艺一模一样的脸。   一个月前,周艺嫁给了林海;四个月前,她还是我女朋友。四年前,她还是我女朋友。   我骑到了近郊。秋风渐紧,地面昏黄。巨大的雁影飞快掠过一切。天空是一种凄然的蓝色,夕阳在丑陋的楼房间缓缓沉落。一些窗户亮着,一些窗户黑着。   我的窗户黑着,一片死寂。我做贼似的将纸箱搬进五楼的客厅,顾不上开灯,撕开纸箱粗暴地拉出她,将她扔到沙发上。我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的面容。这张我深爱的、丑恶的、美好的脸,令我恨之入骨又魂牵梦绕。   我不敢在店里看她的脸,因为我告诉老师傅那些数据和照片来自某个明星,更因为我怕我会在人群面前发疯,我想撕碎她又想亲吻她,想爱她又想毁了她。此刻,黑暗与孤独中,我终于能好好看清这张脸:   夕阳最后一缕黯淡的金光投入漆黑的室内,她长发凌乱,淡粉的唇有种亮晶晶的光泽。她的眼睛很圆,眼神像只受惊的小鹿,无辜又惹人怜爱——这正是她勾引林海的地方吗?   金光暗了下去,她的长裙缓缓垂落。她莹白的身体无力地躺在沙发上,供我居高临下地审视。我殴打她,辱骂她,她温柔地顺从着,偶尔碰到后颈上的声控,便会用温润的声音喊:“主人。”   热汗在她光洁的身体上滚动,我缠在她凌乱的发里哭泣。屋里完全黑了,有风穿堂而过,很远处传来少年的歌声。   我打开灯,煮面,吃完,洗碗。这期间,她一直裸身倚在沙发上。   夜深了,我去睡觉,将她塞进纸箱里。   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许多画面在我脑子里翻滚:大学报到的第一天,周艺站在玉兰树下冲我浅笑;冬日的自习教室,暖阳映在她洁白的耳垂上;毕业那年,我们终于找到了能留在这个城市的工作,激动得通宵唱歌……我去接她下班,目睹她坐在保时捷里与别人拥吻;她满脸泪水地离我而去,迅速嫁给了大她十三岁的丈夫……   这是个老套的故事,在这座灯火迷离的城市每日上演。   我没资格说什么。从女孩的角度,我大概才是那种耽误别人青春的渣滓吧。她年轻漂亮,理应坐在柔软的车里,随心挑选口红与手袋,享受甜美的爱情。而我什么都给不了她,除了交不出月租就要滚蛋的恐怖生活。   林海和她认识了三个月,迅速地进行盛大浪漫的求婚,他说房子、车子、公司都在等着她来做女主人,他除了她什么都有;我和她相爱了四年,却从未许诺何时娶她,因为我除了她一无所有。   那段时间我通宵酗酒,朋友轮番来劝我,说哥们别心急,你有学历有工作,等你三十多岁风光无限的时候,也是大把女孩往身边钻……你得理解周艺,女孩最经不起耽误……   我理解她,我谁都不怨,我想得清楚得很,我认 ,我衷心祝福她,真的。   你们说的我都懂,真的。   但我就是难受。   我不该在二十岁遇见她,嘴上说一万遍理想和爱,手上却给不起一根火柴。我出生在一个内陆小城,在封闭的中学中厮杀,考上A大,然后带着小地方青年人特有的自负来到这座繁华都市,遇见了她。我是那个小城的骄傲,邻里谈论我时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尊敬。于是回家时,我只能堆起笑容,绝口不提近郊的出租屋和拥挤嘈杂的早班地铁,不提女友坐在破旧沙发上,为一部新手机而眼神幽怨。   那段日子我喝得太醉,提着公文包乱逛。有一天竟跑到臭名昭著的兰街——据说是贼窝和毒品的聚居地——我靠在路灯旁呕吐,忽然抬头,就怔住了:   我看见了一个娃娃。   那是一个仿真的硅胶娃娃,足有一米六高,黑发轻垂,皮肤莹白。她端坐于橱窗的秋千上,小腿骨骼清晰,脚趾精致圆润,指甲被精细地涂成粉色。   最让我惊讶的是,那张脸,在昏暗的夜色中几乎以假乱真。那是张倾国倾城的脸,带着诱人的忧郁,鼻头浑圆,樱唇微张,似凝思,似欲语。她睫毛很长,眼波流转,瞬生万种情丝。   凑得很近,我才发现她的眼球是一块人造宝石,折射着车灯的流光。   我愣愣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意识到她是某种见不得人的玩具。冰凉的秋风拍在额头上,我忽然清醒过来转身就跑,决不能让熟人在这里看见我。但跑出去没几步,我又停了下来,转身望向这间店铺——招牌是墨绿色的,用金字写着玩具店。下面的LED屏上却赫然写着成人用品等,一行字抓住了我的眼:   可根据真人照片定做实体娃娃。   我知道这件事很变态,但我还是无法克制自己,按照周艺的模样做了一个娃娃。   我要让周艺永远无法离开我。   我从床上坐起,打开灯,审视着纸箱中赤身裸体的她:她是我的奴隶,她被我摆弄,她一辈子都离不开我。   没有人能摸她,没有人能看她,没有人能与她说话,除了我。   我要吻她,打她,骂她,爱她。她要楚楚可怜地看着我,用莹白无瑕的身体侍奉我,温柔娇声地喊我主人。   我视她如无物,她视我如生命。我高高在上,她温顺臣服。   之后的几日,我都在酣畅淋漓的复仇中度过。我质问她为什么离开我,骂她不要脸去嫁一个老男人,罚她长跪不起,哭着问她还爱我吗……无论我做什么,她都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清澈的圆眼睛像一片湖,诉说着无声的抚慰。   她用柔软的手臂环住我,她轻声呼唤我。我带着泪在她的怀里睡去,像是孩子回到母亲的怀里。   我渐渐不那么难受了,酒越喝越少。   2   我想为她买一件毛衣。   今天下班的路上,落叶满街,很多小女生正穿着宽大的毛衣嘻嘻哈哈地拍照。这是今年的新流行吗?我忽然想,家里的她会不会冷呢?   鬼使神差地,我走进了商场,买了白色的毛衣和红色苏格兰裙子,又听从收银员的建议买了一双鞋。抱着大包挤在乱哄哄的地铁中,我忽然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干什么?我用了一星期的工资,给一个娃娃买衣服?   但很快,我忘记了抱怨:她套在宽大的毛衣里,纤细的手指白嫩如笋。苏格兰裙和小皮鞋让她看上去像个懵懂的小孩子。我一时兴起,歪歪扭扭地扎了两个马尾,她便看上去更傻了点。   最多十六岁。我偷笑,吻了吻衣领下露出的锁骨。   她仍懵懂无辜地看着我,睫毛轻颤,仿佛要说话,我将她抱到餐桌旁坐下,让她双手托脸,看着我吃饭。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想周艺。   后来,我开始做许多莫名其妙的事。   比如给她用温水洗头发,然后耐心吹干;比如买全套的少女内衣、袜子、头绳;比如定期去逛商场,看到她穿上新的漂亮衣服,心底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下暴雨的周末,我给她换上针织衫和长裙,抱着她一起看推理片,她不会像别的女生一样不耐烦,而是安静地瞪大眼睛陪我看;我打游戏,她坐在一旁全神贯注,我赢了就亲亲她,输了就按她的后颈,让她柔声喊我:“主人,主人……”   我叫了两大杯关东煮,咕噜咕噜冒着热泡。大雨声中,昏黄灯光下,她托着脸陪我吃,睫毛长长,圆圆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个人。   吃完后,我忍不住分享了两个空杯的照片。朋友圈很快沸腾一片,纷纷质问我新女朋友是谁。我这才发现她垂在桌上的辫子被我拍到了,此外,汤里模糊倒映着她的脸。   我咧嘴一笑关掉了手机,抱着她去看漫画。雨越下越大,她柔软的发蹭着我的脸。我揽着她的腰,第一次觉得大雨的秋日是如此美好。   但在某些漆黑的深夜,我还是会从梦中惊醒,想起周艺,整个人像是一脚踩空,浑身冰凉地下坠。我把她拉出来质问为什么离开我。而她温顺地看着我,眼神宁静清澈,像是理解我的一切痛苦,只是不能言说。   她用柔软的身体抱着我入睡。我失眠的次数越来越少。   半个月后。因为两个优秀的方案策划,我收到了一笔奖金。   上司表扬我最近状态很好,同事们纷纷问我是不是交了新女朋友,我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变化:镜中的青年神采飞扬,眼神明亮,整个人都恢复了元气。   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我下班便去商场,想为她买件新风衣。正在挑选时,一个女人喊了我的名字。听见声音的刹那,我僵住了:是周艺。   “嗨,你最近怎么样?”我没有转身。   “挺不错的,你呢?”她向我走近。   我不得不转身,心脏近乎停滞,目睹着红裙女人一步步走来。这是……周艺?我的大脑忽然一片茫然,她的身高体形还与原来一样,面容却似乎变了。随着她越走越近,我看见了她鞋子上的褶皱,小腿上未刮干净的腿毛,颈上的黑痣……她走得更近了,我能看清粉底下的黑眼圈,她已经有些脱妆了,脸上黄一片白一片的,鼻子上有细小的黑头。   “听说你谈了新女友,恭喜恭喜。”她冲我微笑,细小的纹路在眼间绽开。她的睫毛并不是很长,眼睛不太亮。   “嗯,怎么说呢……”我注视着她的脸,一时失语。   这就是我爱了四年、魂牵梦绕的周艺?为什么和记忆里不太一样了。   不,周艺和我在一起时也有细纹和黑头,但她确实是个美女。我之所以会感到混乱,或许是因为记忆美化了周艺的容貌,或许是……我眼前出现了“她”无瑕的身体,一尘不染的发,光洁精致的脸……   “新婚快乐。”我终于憋出了这四个字。   闻言,笑容一点点僵在她脸上。她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我有件事,只能和你一个人说——”   “林海呢?”我迅速打断了她。见鬼,她是不是发现那个娃娃了?不,如果周艺发现了那个受我凌辱、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娃娃,她一定不可能这么平静。或许她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他在楼下取车。”她低头,“抱歉,我不该打扰你,你有你的生活。”   周艺嘟囔着转身走了出去。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飞快地离开商店。我之前无数次想过我们的重逢,但从没想过自己竟是这般诡异的心情:既不愤怒,也不欣喜,而是一种麻木的疑惑:这真的是我记忆中的她吗?   但走出商场后,我看见她纤柔的背影钻进漆黑的法拉利时,一种酸涩的液体从心里喷涌而出,弥漫了我整个胸膛。压抑的挫败感将我淹溺,我仿佛看见“她”和周艺的身影重合,坐上那辆昂贵的、我无法负担的巨怪。   漆黑的黄昏,我狂奔回家,大口喘气:她还在,她还在!她穿着蕾丝裙坐在沙发上,乖巧地等我回家。我跪倒在地面上紧紧抱住她,每一根手指都陷进她的衣服里,像是孩子攥紧仅剩的糖果。昏暗的光里,她垂头注视着我,像是在对我说:别怕,我是你的。   她的目光温柔而深情。   我平复了一会儿心绪,坐在沙发上将她搂入怀中,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她像猫一样缩在我怀里,可以安静陪我几千年也不会烦腻。   过了一会儿,我挑起她的下巴,审视那美好的脸。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她和周艺长得并不像。尽管她们有一模一样的眼睛形状鼻子长度,但她眼波流转生情,皮肤白皙如雪,头发与衣裙一尘不染,永远恬静温柔。她就是她,她不是周艺。   我创造了她,她只属于我一个人。   她永远爱我,永不拒绝,永不背叛。   我们在漆黑中相拥而坐,任窗外秋声渐起,人歌人哭。   从那天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周艺。每天上完班就飞奔回家,抱着她看电影、打游戏、自拍、睡觉。狭小的出租屋里,我常常盯着她的眼睛发呆,一坐几个小时,那晶莹的黑眸有种催眠似的魔力。我渐渐听懂了,她在用这双眼睛对我说话,她告诉我她想要一件米色的裙子,问我今晚吃什么……   一个沙尘暴的夜晚,那双明亮忧郁的黑眸忽然问我: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   我意识到她从没走出过家,心中一动,说:“我这周带你去公园玩。”   周五清晨,我为她穿上斗篷盘好头发,将她搬下五楼,固定在自行车后座上。我飞快地骑车,像侍卫带着公主远游。深秋的雾气在身旁升起,叶上的凉露声声滴落。我冲进公园后门,和她相依坐在长椅上,等待朝霞升起。   绚丽的光芒流入她漆黑的眼睛,为世间冰凉的万物披上暖光。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嘴唇微张。冰蓝的天幕下,烂漫的彩霞中,我将她搂得更紧了。这世间最绝美之景,都该属于她。   太阳升起后,她渐渐收回目光。我凑近问她:“你在想什么?”   那双清澈的瞳子里,一种惋惜与伤感在流动。我握紧她冰凉的手,恍然听见:   “我多想获得生命,活着陪伴你。”   这一天我都在恍惚中度过。等她获得生命的时候,大概也是她离开我的时候了吧?那时她会和别的女人没什么差别,我看不懂她的心思,她亦不属于我。不,或许我们可以结婚……下班时,一通电话打断了我诡异的思维。   “嘿,小伙子,”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熟悉,“一个月到了,来店里给娃娃做保养吧。”   我意识到这是那个刀疤脸。“什么保养?”   “帮娃娃去黄,消毒,修补伤口……”刀疤脸说。   她是我的,我不愿让其他任何人摸她。“不需要,她的状态很好——”   “会有一些小问题的,”刀疤脸声音坚定,“免费保养只有一次,周末来店里。”   “谢谢,不用了。”我挂断了电话。   那个周末,我至少接到了三十通电话轰炸,全部来自刀疤脸和老师傅。我皱着眉看她,她同样一脸郁闷。我问她想去吗,她用眼睛说不。我最后关掉了手机,抱着她躺在沙发上。盯着她美丽的眼睛,恍恍惚惚度过了整个周末。   周一午餐时,我忽然收到了一条消息:   “来店里做保养。娃娃是有邪气的,千万不要依赖!”   我耸耸肩,心想娃娃哪有女人更邪气呢?   “主人,主人?”   我忽然僵住了。   这温润的声音,亲切的语调……正是她的声音!就在这家快餐店的外面!   顾不得擦嘴,我踉踉跄跄地跑出门。   3   “你是它的主人吗?”   我的心脏缓慢地下沉。面前的女孩梳着学生式的马尾,抱着一只骨瘦如柴的小鹿犬,用那温润而亲切的声音问我。   正是她的声音,但这不是她!   “我不是。”我干巴巴地说。见鬼,她们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像?   “您能帮帮我吗?”女孩抬眼,眼睛黑亮如晶莹剔透的葡萄,语气带着哭腔,“我上课快迟到了……”   女孩的脸渐渐和“她”的脸重叠。熟悉的声音中,我恍惚看见“她”站在我面前,用温柔的圆眼睛看着我:“主人,请帮帮我吧。”   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女孩瞬间雀跃:“我叫杨枝,是B大大三的学生。这是我的手机号……”我稀里糊涂地和她交换号码并添加微信,答应帮小狗找主人。杨枝跑去赶公交车,冲我挥手道谢,像只活泼的燕子。我恍然就想到周艺当年,也是这样明媚的笑容,亮得像冰。   我抱着小狗等到两点,主人没有来。下午我把它带进了公司,晚上又抱着它等了两个多小时,心急如焚,害怕家里的她担心我。   还是没有收获。我给杨枝打电话问怎么办,杨枝飞快地出现在我面前,说晚上她照顾小狗,并要请我吃晚餐。我坚持请客。我们在日本餐馆吃拉面,夜雾漫起,镀上窗户。杨枝一边跟我聊天,一边用洁白的指尖在上面画星星。她健谈开朗,有银铃般的笑声。我听着熟悉的声音,看着陌生的脸,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如果“她”能活过来,会不会每天陪我吃晚饭?   拉面的茫茫蒸汽中,杨枝的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张莹白如雪的脸:“主人,谢谢你今天帮我……”   我着迷地看着她,为她端水递纸,抚平她调皮的刘海。我和她一起咕噜噜地喝面汤,相视大笑。走出店后,深秋夜里的冷气一下子扑了过来,砭人骨髓。我习惯性地把她揽进怀里,去握她冰凉的手。   但这双手是热的。   白雾散掉了,杨枝黑亮剔透的眼睛注视着我,像是天边的新月。我们隔得很近,近到我可以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痘印与毛孔。我恍然一惊,迅速放手:“对不起——”   她转过头,语气戏谑:“先生,你要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吗?”   这熟悉的声音……我闭上眼睛,心脏在痛苦地抽搐:“你有男朋友吗?”   为小狗找到主人后没多久,我向杨枝表白了。   她闭眼嗅着花束的清香,带着猫儿似的骄傲:“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会追我的!”   这熟悉的声音传入我的心脏,让它一边甜蜜地战栗,一边痛苦地抽搐。多美的声音啊,要是能多听几句话,让最锋利的鞋跟踏过我的心脏也情愿啊。   杨枝带着年轻少女特有的快活,拉着我在大街上走,十指相扣,恨不得要向全世界宣布热恋。我随着她去游乐场,恍然回到学生时代,当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杨枝闭着眼许愿,睫毛轻颤。光从她的身后打过来,衣袂飘飘,仿佛洁白的天使降临尘世。   幻光中,“她”和杨枝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暖流在我胸膛里横冲直撞。忽然,我紧抱住杨枝,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我们在出租车上紧紧相拥。在钻出车厢时,杨枝忽然扭过头,明亮的眼睛灼烧着我:“我不管你之前怎么样,但从今天起,一定要干干净净的哦。”她露出猫一样的笑,带着少女的邪气:“我是说,你的新旧女友,统统不要让我看到!”   我猛地一惊,在车灯与白雾中看见娃娃的脸与杨枝重叠,又迅速分开,一左一右地浮在空中。   忽然,一种强烈的羞耻感涌上了我的心头。我这是在做什么?用前女友的样子定制硅胶娃娃,把新女友当作娃娃的投影,每天和一个娃娃说话、吃饭、去公园……学生时代的道德感重新占据了我,我全身如小虫噬骨,坐立难安。   雾气中,杨枝明丽的脸悬挂在右边,目光漆黑明亮。像是圣画上审判的天使,要将我救回到正常的人间。是时候做个了断了。我深吸一口气,对杨枝重重点头,发誓答应。   与她分别后,我告诉出租车司机住处,然后瘫坐在座位上。老师傅的话似在耳旁回荡:“娃娃有邪气。当你有了真的女友后,要把这个假的扔掉。”我暗下决心:回家后就要把“她”扔进垃圾场!我目光坚定地计划着未来:杨枝才二十岁,比周艺更年轻漂亮,等她毕业后,我的工作应该有所成就……   “到了,下车吧。”   我怀着一种决裂的心情走上楼,握紧拳,拉开门:   漆黑的出租屋内,她穿着血红的裙子,半卧在沙发上,苍白的手撑起云雾般的黑发,圆润的脚趾高高踏在扶手上。半眯着眼,高傲漠然的目光不知看向何处。   冷汗在我脊背上一滴一滴滑着。不对劲……绝对不对劲!今早我离开的时候,她并不是这样子!尽管那条红裙是我为她换上的,尽管这姿势是我亲手调整的,但整个气质和神态完全变了,今天早上,她明明是在阳光下眯着眼瞌睡,洁白的脚丫随意地蹬在沙发上,像只恬静的小猫……   不不,只是灯光问题,我要扔掉她。我定了定心绪,摸索着墙壁打开了灯。清冷的灯光像一层薄雾,湿漉漉地罩住了整个房间。   我一步步走近,她仍半眯眼睛,轻挑的嘴角带着淡淡的嘲讽,莹白无瑕的身体反射着诡异的光泽。我深吸一口气,抱起了她。   晃动中,她忽然睁眼。   漆黑的圆眼盯着我,淡粉的唇还在微笑。   她的目光真的变了!不再温柔多情,而是傲慢冷漠,仿佛高居天上的女神俯视众生,却因此致命的性感,一只威严的老虎总会诱惑所有猎人。她的衣领滑开了,矗立的乳头抵着我的胸膛。在高度的精神紧张中,我居然有了反应。   红色衣衫的掩映中,春山般的胸乳白得令人炫目。我抬头,那双黑眸还在嘲讽地看着我,我忽地把她摔在沙发上,撕咬她,像一位被冒犯的猎人撕咬他美丽的老虎……   一片狼藉中,我躺在冰凉的沙发上,意识恍惚。   她躺在我身边,用她那完美的身体、深情的目光折磨着我,像一位女皇折磨着她的士兵。   我屡次想重新鼓足勇气,将她抱起扔掉,但每次看到她的眼睛时都溃不成军,我做不到……那双透澈的黑眸里有魔咒,催眠我只能听令她的意志。我的身体像是寄生于她的身体,将她抱起的一瞬,我的心脏会刀割般剧痛。   我离不开她,她奴役着我,我陷入这样病态的状态,不能自拔。   可是,杨枝……我又想起她朝气蓬勃的脸,和她背后的光明、正常、有序的世界。我需要做个了断,我必须做个了断……   我僵坐在潮湿的灯光下,无法自拔地痛苦着。我扔不掉这美艳的傀儡,但我不想继续沉沦……凌晨两点时,一道灵光忽然劈进我的大脑:   我可以把她藏起来,让她慢慢淡出我的生活。   藏哪呢?我注视着天花板:这是一栋老式楼房,天花板里面有管道,外面是可活动的板材。我的目光又移到挂式空调的上方:这里正好可以为她承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取下空调,掀开天花板把她藏了进去。然后重新安好空调,调整受力,把她的衣和鞋分成两箱,放进楼顶的公用杂物间。   一切完成。我盯着冷冷清清的家,长松了口气。   我的生活开始忙碌起来。繁忙工作的同时,杨枝会随时召唤我,晚上游泳啊,周边爬山啊……公司的同事下班时都会打趣我:“你的小女友没来找你吗?”   这个年纪的少女简直有用不完的精力,像只轻快的花蝴蝶。我疲倦地追逐着她,很多时候回家便是深夜了,洗澡后倒头便睡。这样也好,我能克制自己不去拿出天花板里的娃娃。   但渐渐的,一种古怪的感觉萦绕在我心头:房间里似乎有另一个人。   晚上回家时,茶几上的摆设似乎和早上不一样了,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水池会莫名地积水,铺好的床单再次皱巴巴的……我总安慰自己是记错了,最近压力大,记性不好。   接下来的几日,我努力不去想这些,每天都和杨枝在一起。看着她明媚的脸,拉着她温暖的手,心里才能安稳。   与杨枝在一起的第七天,我在地板上发现了一只高跟鞋的脚印。   那脚印极浅,脚头很圆,看上去36码左右。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向楼上的公用杂货间狂奔而去,打开放鞋的箱子后,一双圆头的红色高跟鞋不见了!我又哆哆嗦嗦地打开了放衣服的箱子,鲜红的高跟鞋矗立在最顶端。它不该在这儿的……   我提着高跟鞋僵在房顶,忽然想起老师傅欲言又止的神态,浑身发冷:他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条短信浮现在屏幕上:   “有了新女朋友后,一定要把假的扔掉。”   4   和杨枝在一起的第九天,我们去吃烤肉。我心不在焉地想着短信,她忽然从我衬衣里一抽——   “一根长头发。”她剔透的黑眼睛看着我,“你家里有女人?”   “不可能,”我额上有些隐隐冒汗,“这是你的吧?”   “我两根头发加起来都没这么长。”   你是对的,我在心里想。根据目测,杨枝的头发长度是36厘米,而那根头发是88厘米。   “你怎么解释?”她仍盯着我,目光慢慢结冰。   “我……培根烤好了。”   “周艺结婚后,你还跟她暧昧不清吗?”她寒冷的目光锋利如刀,“那你把我当什么?”   “这不是周艺的头发!”我握住杨枝的肩膀,“你相信我——”   “你把我当傻子吗?”她忽地爆发,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摔在我面前,“你以为所有人都没长眼睛吗?”   手机屏幕上,是两杯空掉的关东煮,汤汁里映着姣好的面容,女孩马尾的末梢垂在桌面上——这正是我之前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   “这就是周艺的脸!”杨枝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发照片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一个多月了。”   “你听我解释!”我忽然爆发大吼道,额上青筋暴起:这不是周艺,这是我仿照周艺模样做的硅胶娃娃!这句话已经溜到了我的嗓子眼,却被我生生咽下。杨枝知道后,会把我看作一个变态吗?即使她不在乎,但当她发现她和娃娃的声音一模一样时,她还能不在乎吗?   “最后一次机会。”杨枝漆黑的眼睛看着我,“要么解释清楚,要么我们的关系就此结束。我没法容忍你心里有别人。”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家的。   杨枝哭着跑出去后,我再次喝得酩酊大醉。我守住了秘密,不会被别人看作变态,代价是失去了女友。   夜很深。我打开灯,脚步趔趄地向屋里走。地上似有脚印,但我已顾不上了。满心的抑郁与挫败如洪水暴发,我冲进房掀开天花板,颤抖着身体把她抱了下来。她的黑眸咯咯笑着看着我,粉唇妩媚地挑着,仿佛打了一场洋洋得意的胜仗。我把她放在沙发上,瘫坐在地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莹白纤柔的手指抚着我的头顶。   “你是我的,”我紧紧环住她的腰,抬头看着她的眼睛,“你永远没法离开我!”   那黑色的瞳子狡黠地笑着,似在许诺,又似在戏弄。   我抱着她入睡,像士兵守卫他的女皇。第二天我起床时头痛欲裂,窗外黑沉沉的,手机却显示已经十一点了。我干脆请了病假,将手机扔到一旁,缩在被窝里抱着她,盯着她的眼睛发呆。   她漆黑澄澈的眸子里,似有旋涡,能让我呆呆地看上几个小时。   这期间,大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狭小的房间被暴雨声裹挟,越来越暗,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在幽暗中跃动着奇异的光。   暴雨中,我们相拥对望,可以一动不动,腐烂千年。   “砰!砰!砰!”急切的敲门声划破雨幕。我从意识迷离的催眠状态惊醒,跑到门前:“请问您是——”   我僵住了,猫眼里长发微湿的女人,正是周艺。   “是我。”周艺的声音很衰弱。   “请等一下!”我像是被火烫了般狂奔回卧室,将“她”裹进被子里藏好,又将卧室门上锁后拔出钥匙。天哪,周艺为什么会突然来,千万不能让她看到娃娃!   我拉开门,将周艺迎进屋里:“对不起让你久等,我不知道你会来,刚刚在穿衣服。”   “别说对不起,”周艺随我走进来,我注意到她脸色很差,“我不该来打扰你的,可实在只能告诉你一个人……我打你的电话打不通,打你公司的电话,他们说你请假了,我只能来这里找你。刚刚我给你发了消息,你看到了吗?”   “没有,我一直在睡。”我迎着她坐下,倒了两杯热水。   “不用忙了,”周艺垂着眼,“我来这里是要找你帮忙,虽然我对不起你,但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   “你别怕,有什么事情都告诉我。”我听见她的语气,心中不安极了,“先等我一下,我去拿手机,一上午没看手机了,你说我才想起来。”   我只把卧室门打开了个缝,闪身溜了进去,拿出手机后再次锁紧了门。我在沙发另一边坐下,滑亮了手机:“嗯,你说吧。”   “上次在商场遇见你,我就想和你说,可又不想打扰你。但现在,我不得不说了。”周艺深深吸了一口气,“事情是这样的——”   “等一下!”我忽然惊叫道。随着手机的唤醒,屏幕上浮现出一条条消息:   听说你生病了,我忽然有点内疚了。   算啦算啦,不就是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嘛,我道歉,行不行?[委屈]   你还不回我,是不是发烧了?我今天没课,要不要去看你?   看来真发烧了,我现在去坐车,估计三点到你家,给你带好吃的。[爱心][爱心]   发信人的名字,是杨枝。   我转过头看表——现在是3∶05。   “砰!砰!砰!”就在这一霎,急促的敲门声再次传来,伴随着少女焦急的呼喊:“笨蛋,你是不是还在睡?快来开门!”   我和周艺大眼瞪小眼,脸都有点僵。   “要不,我去卧室躲躲?”周艺试探地问我。   我刚想说出“好”字,忽然想起娃娃还在床上!一个艰难的抉择摆在我面前:是让杨枝发现周艺,还是让周艺发现娃娃?   不!其实我没有那么多选择!我恍然惊醒:如果周艺发现那和她一模一样的硅胶娃娃,她会恨死我的,愤怒之下会冲出来把一切都告诉杨枝。我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让杨枝和周艺见面。   明白了这点,我深吸一口气:“不,你跟她见个面吧”。我走到门前,尽量一脸自然地打开了门。   “你脸色怎么这么黄啊!”杨枝扔掉黑色的大伞,提着印花的粉包大呼小叫地抱住了我,“太心疼了,我给你带了姜片煮可乐喝。昨天我真傻,你和周艺还怎么可能联系呢?那一定是以前的照片。你怎么不解释呢,害得我冤枉你……”   杨枝又哭又笑,松开我后抬起头,然后僵住了。   周艺站在沙发前与她相望,目光谦柔:“你好,我叫周艺。你就是杨枝吧,真是年轻漂亮。”周艺微笑着把头转向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啊。”   我明白,周艺是想把姿态放到最低,避免一场战争的爆发。但不承想,这种态度恰恰激怒了杨枝。她又露出了那种少女式邪恶的笑容,明媚照人,一字一字地说:“您好,周姐。”杨枝忽地紧握住我的手走向沙发,如同艳压全场的走秀女星。   她拉着我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保持着明媚邪恶的笑容,以一种女主人的姿态问道:“今天雨这么大,您来这里有没有淋湿啊?”她明明还是个少女,却故作声势,有种小孩子扮演大人的感觉。   “小枝,别这样。”我从背后捅捅她,对周艺投过去一个抱歉的眼色。   “我大雨天来看你,你还不愿意不成?”她转过身亲昵地抚摸我的脸,在周艺看不到的角度瞪了我一眼,转身又笑语盈盈,“周姐啊,他今天生病了,如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只管给我说,下回来了也只管告诉我,我一定好好招待您。你想喝什么?现在饿不饿?屋里是不是有点冷?”   我很想捂脸,她是清宫剧看多了吗?但不承想,周艺竟一瞬间也坐直了,微笑着与杨枝讲话,刀锋剑雨,你来我往。女人最受不了这种宣告主权的挑衅,不管挑衅得多幼稚,也不管她到底是否爱那个男人。   大雨声中,她们从彼此的衣着发型,谈到婚姻车房,再谈到奢侈品牌当季的新款。我夹在中间,本来还想劝解,后来干脆放任自流,任她们挑衅着聊天,意识渐渐恍惚,眼前又浮现出那双漆黑澄澈的、仿佛能够吸走人灵魂的玻璃眼睛。   真奇怪,面前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她”的模样,一个是“她”的声音。恍惚中,她们两个的形象渐渐糅在一起,苍白的人偶兀自坐起……   “小枝,你介不介意我和你男朋友单独说两句话。”过了一会儿,周艺终于无心恋战,把话引到我身上,我一惊,瞬间坐直了。   “周姐,有什么话就现在说吧。”杨枝半倚在我肩上,露出乖巧的笑,“他这个人啊,嘴上没锁,你说什么他都会告诉我的。周姐,到底是什么事啊?”   她笑得很轻松,暗处的手却紧紧掐住我的腰。我吃痛,又不敢发声,暗暗期盼周艺千万不要说什么过分的话。   “也没什么大事,”周艺淡淡笑着,眼睛瞥向水杯,“我的毕业纪念册找不到了,想问问是不是落在这里了。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你们哪天如果看见了,记得通知我一声。”   “好的周姐。”杨枝乖巧地答道,我腰上的手指松开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但我心头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周艺在说谎,她的表情不对劲。   到底是什么事呢?她为什么只愿意给我一个人说,而不和她丈夫林海说呢?   “天不早了,我丈夫还在等我。”周艺站起身,“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周姐再坐一会儿吧。”杨枝客气地挽留着,和我一起把周艺送出门。外面的雨滂沱呼啸,一片昏暗。周艺屡次回头看我,欲言又止。   终于,她开车离开,橘红的车灯劈开黑暗的雨幕驶向远方。我拉着杨枝的手回到屋内,抱着她说:“对不起,谢谢你今天来照顾我。”   “没事啦,你手这么凉,快先躺会儿,我去煮姜汁可乐。”她说着,环顾着四周,“你是去卧室还是在沙发上——”   她盯着沙发,忽然僵住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浑身打了个哆嗦。   在沙发尽头的杂物里,露出一小段洁白的蕾丝边,隐隐是女士内衣的样子。那正是我为娃娃买的内衣,想必是昨晚忘在了这里。   “你,你听我解释!”我慌乱着握紧她的肩头,却再次失语。我该怎么解释……   杨枝走过去,拈起内衣,读出内衣的尺码,剔透的黑眼睛嘲讽地看着我:“还真和周姐一样啊,今天打扰你们真不好意思。”   语罢,她将内衣狠狠砸向我,拿起伞和包夺门而逃。我正要拿雨衣去追,却在打开卧室门的一瞬间僵住——娃娃还在床上!黑发从被窝里露出,在洁白的床单上诡异地蔓延。   不,我必须先把娃娃藏起来,否则就算追回了杨枝,她也会发现娃娃的!我急忙将娃娃抱回客厅,站在柜子上,掀开天花板,把她从空调的旁边塞了进去,然后匆匆合上天花板。这期间,娃娃艳丽的黑眼一直注视着我,似在嫉妒,似在嘲讽。   套上雨衣冲出房门后,我在漆黑的大雨中乱晃。周围每一栋楼房都像死了一般喑哑着,四周寥无人迹,唯有银白的雨条一根根钉进地面,构成一座巨大的笼子。我在里面没头没脑地乱逛,像只被困死的老鼠。   “杨枝!杨枝!”我大声呼喊着,跌跌撞撞地向公交车站跑去。狂风呼啸,卷起单薄的雨衣,冰凉的雨水溜进我的脊背和脚腕。我开始咳嗽,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宿醉的嗡鸣在脑海深处暴响,我头痛欲裂,这才想起从早至今,我都没有喝一滴水。   黑漆漆的公交车站也没有人。我走不动了,坐在站牌下咳嗽。周围巨大的雨声如恶鬼互相撕咬,在我耳旁嗡鸣着。我浑身冷汗直流,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哆哆嗦嗦地给杨枝打电话。   “轰!”银白的闪电劈开世界,我手腕一抖差点把手机扔进雨中。手机里嘀嗒了一会儿,被挂断了。我无奈地苦笑,给杨枝发了条短信:“我在公交车站,你在哪?注意安全。你已经走了吗?”我在冷风里坐了半个小时,没有回音,我的身体开始发烫,恍惚的意识告诉我,我现在必须回家。   我踉跄着站起身,漆黑的大雨与银白的闪电在身后交战,身上烫得要命,腿也软绵绵的,随时都会一头栽进积水里。“不能睡,不能睡!”我命令自己,却在走上五楼的一霎,眼前一黑,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我居然瘫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杨枝忽然窜了出来,紧紧抱住了我。“天啊,你怎么烧得烫手!”她惊惶地问,那张美丽干燥的脸格外清晰,“钥匙在哪?”   我艰难地解下钥匙递给她,她摩挲了半天才打开门,扶我走进卧室躺在床上。“屋里有人吗?”我迷迷糊糊听到脚步声。   “怎么可能,你别吓我!”她黑亮的眼睛瞪圆了,“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我去外面追你,跑到公交车站等你,咳、咳……”我说不下去了,翻过身激烈地咳嗽起来。她温柔地抚我的背部,声音自责:“对不起,你今天生病了,我怎么能让你淋雨。”   我终于止住了咳嗽,想起一个问题:“你刚刚去哪了?”   “我一直待在六楼的楼梯间。”她娇嗔地看着我,“谁让你不第一时间来追我,我就想惩罚你一下,谁知道你这么不要命。”   “没事,没事。”我安慰她,意识一丝丝游离,我好困……   “你先睡会儿,我去给你煮姜汁可乐。”杨枝说,将棉被轻柔地盖在我身上。不知道娃娃会不会在被子里掉头发,别被她发现了……这是我意识弥留之际,最后一个想法。   5   大雨把天花板冲塌了,娃娃的黑发垂了下来,像只黑旗子在客厅里飘荡。杨枝拿着可乐瓶尖叫,无数人冲进我的家门把娃娃抬了出来,有刀疤脸,有老师傅,有许多不认识的人……他们要把娃娃扔掉。我抱住她死死不肯撒手,他们便把我也抬了起来,大声喊着:“他病了,他病了。”   我挣扎着低头,看见周艺和杨枝相互撕咬,白骨与热血四溅,两人都长出了娃娃的脸,像草履虫般融合。人群把她们也抬了起来。大雨滂沱,我被扔进腥臭的垃圾场,人群抬着她们消失在暴雨里。   “起床喝点这个吧,祛风。”温柔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你家发烧药放在哪里?”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杨枝黑亮的眼睛。   原来是梦。我长嘘一口气,由她扶着坐起,接过了滚烫的瓷碗。“趁热喝。”她嘱咐道,去客厅找药。   滚烫辛辣的可乐下肚,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杨枝给了我几片药丸,我也如数吞下。   “能借浴室洗个澡吗?”她说,“为了给你换衣服,我的身上都湿了。”   我点头,她便拿了我的浴衣,换上新拖鞋离开卧室,边走边说:“你睡一会儿吧,我等一会儿给你煮点粥,熟了叫你。”   一股暖流划过我的心田,好久没被人这样关心了。或许疾病会削弱人的意志,我靠在床上,注视着她美丽的背影,柔和的光芒打在她身上,黑发间露出洁白的脖颈,一种热烘烘的白雾在她身后升起。我忽然好累,好希望她能抱住我,柔声地和我说话。   杨枝是个好女孩,我应该好好珍惜她。我想,眼前的白雾渐渐会聚成画面:阳光明媚的早晨,我们一起吃早餐看新闻;天空湛蓝,我们一左一右,牵着孩子的小手走向学校……   忽然,一种强大的羞耻感袭来,打断了我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娃娃还藏在我头上!我为什么要变态地爱着一堆硅胶?我真的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杨枝的爱情吗?   我必须扔掉娃娃。我要回到正常、光明、幸福的生活里去。   但当我想到那双美艳、高傲的黑眸时,我的心脏又开始痛苦地抽搐。我知道,世间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拥有她那样莹白无瑕的皮肤,一尘不染的身体,美艳生情的眉眼。更不可能像她那样,一辈子顺从我,永不背叛,永不拒绝。   杨枝会离开我吗?一想到这儿,我就更痛苦了。除了那温顺的娃娃,没有人能保证不离开我,没有人。   听着连绵的雨声,我痛苦地抉择着,却理不出头绪。一种眩晕的感觉渐渐将我包裹,我靠在床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咯咯笑着,爬上了我的床。   我睁眼,看见了一双漆黑的圆眼睛。   “你别过来!”我从床上弹起,在卧室与客厅间拼命逃窜,最终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她长出无数莹白的手臂,瞬间刺穿我的每一根血管和骨骼,紧紧抱住我。她用漆黑晶莹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主人,你是我的。”   雷雨轰鸣,灰尘荡漾。我反手拥抱住肢节丛生的人偶少女,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狂风遍野,鸦雀啄食而翔飞。我们紧紧相拥,腐烂发臭。   沙石迁动,万物消长,时间的灰烬轻轻洒落。我们被卷入熔岩的地底,又高耸为万年不化的冰岩。永远剔透,永恒唯美。   我是被冻醒的。   四周黑漆漆的,冰凉而潮湿。我是倚靠在床头上睡着的,此刻冻得牙齿发抖,缩在被窝里喊:“小枝,小枝你在哪?”   没有人回答。   我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杨枝一定不会让我以这种姿势睡着的。但我睡了这么久,唯一的解释是,她还没回到卧室过。   我到底睡了多久?“啪!”我打开了床头灯的开关,四周却依然一片漆黑。灯坏了吗,我披着薄被走到墙边打开吊灯开关,依然漆黑一片。   是停电了吧。我摩挲着找到自己的手机,屏幕幽蓝的光线显示:23∶25,这距离我回到家,已经有三个多小时了。   电量只剩5%了,我拨打了杨枝的手机,却是……空号。   见鬼,我咒骂了一句,明明下午还能打通,是通讯公司出问题了吗?但我马上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杨枝去了哪里?   我用手机充当唯一的光源,在客厅里巡视一遍:没有任何纸条留言。我走进浴室,地面上摊着冰凉的水迹,架子上放着我的浴衣和拖鞋,带着她的味道,却早已冰凉了。水池里有洗衣粉的味道,烘干机被使用过,想必是杨枝烘干了自己的衣服。   是她换上自己衣服离开了吧。我长嘘一口气,想回卧室继续睡下去。但在路过门关的一瞬间,我发出了一声尖叫:   那双鞋!杨枝的鞋摆在门关!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关,在微弱的光源下颤抖着手指数鞋子,心中侥幸地希望杨枝是穿了别的鞋子离开。但是没有!我的每一双鞋子都在这儿,唯独多出了她的鞋子!   “杨枝!杨枝!”我一边咳嗽一边大喊,在昏暗的房间里乱窜,手机的光芒飘忽着,大雨声在我耳边炸响。没有她,每一间房子里都没有她!   手机电量只剩2%了。我关掉唯一的光源,坐在漆黑客厅的沙发上,手指陷进头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枝到底去了哪?我努力平静下来,分析每一条线索,浑身打了个冷战:   简直像,杨枝在房间里忽然消失了一样。   不对!不对!我忽地跳了起来:她的包呢?她的手包和雨伞不见了!   不,不仅仅是手包……我冲进厨房,她买的姜片、可乐等等,都消失了。   在冷清的厨房里,我靠着墙壁冰凉的瓷砖,再次滑开了手机,翻遍了微信列表,却根本找不到杨枝。   冷汗沿着脊背下滑:相册里没有一张杨枝的照片,通讯录中的“杨枝”是缺了一位的空号,小狗主人的电话不见了,本该是我和杨枝合影的桌面变回了白色……狭小的厨房里,水龙头在滴水。滴答。滴答。   杨枝真的……存在吗?   杨枝的脸,混着周艺的脸,渐渐变成了娃娃的脸,瞪着黑漆漆的圆眼睛冲我微笑。   我疯狂地滑动着手机,拨通了周艺的号码。她们在今天下午见过面的,不是吗,不是吗!我需要周艺亲口对我说出来,我现在必须知道!我死死抓住手机,像溺水的人握住一块石头,听着里面缓慢的“嘀嗒,嘀嗒”……   “喂,这么晚了还没睡吗?”谢天谢地,手机里传来了周艺的声音!   “你今天下午是不是和杨枝见过面!是不是!”我大声吼道,额头上青筋暴起近乎爆炸。   “你怎么了?”周艺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发烧烧糊涂了吗?今天下午——”   声音消失,一片强烈的白光忽然照亮我的脸。我诧异地盯着屏幕,上面显示“电量不足,正在关机”,随后暗了下去。   狭小的空间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我冲回卧室想找充电器,然后想起已经断电了。我跑回门关,呆呆地盯着那双女鞋发呆,又不确定这到底是杨枝的鞋,还是我买的了。   老电影的冷光在我眼前回旋……暴雨的旅馆里,所有人都死了,尸体消失了,因为他们不是人,是彼此的臆想……杨枝不是人,她是我的臆想,所以有和娃娃一模一样的声音,陪我吃饭,帮我在周艺面前找回面子……“他病了!他病了!”我捂紧脑袋痛苦地蹲下身,忽然看到:   一个脚印!   门关上,印着一个圆头高跟鞋的脚印,36码。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身,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冲向楼顶,在杂货间里跌跌撞撞,跑到两个大箱子前,就着远处高架桥路灯的光线拼命地寻找着。放鞋子的箱子里没有,放衣服的箱子里也没有:娃娃的那双红色高跟鞋,不见了。   我呆呆地盯着窗户,脑子像是被又冷又湿的水草堵住了:红高跟鞋不见了,红高跟鞋的脚印出现在门关,杨枝的鞋还在我家里……是杨枝穿走了那双高跟鞋吗?不,不可能,杨枝的脚是38码……不,杨枝又真的存在吗?   就在这时,远处的公路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我茫然地望着,看见了这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漆黑的天地间,银白的雨条中,皮肤莹白的女人穿着红裙,走在漫长的公路上,举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挎着印花的粉包。   她走得很慢,踏着一双血红的高跟鞋,姿态有些僵硬。但她及腰的黑发妩媚地飘动着,像是一面招魂的幡旗。   我贴在窗户上,拼命想看清一点。但她已经走得很远了,很快消失在高大楼房的阴影中。我最后唯一能看到的,是她纤柔莹白的脚腕,在阴影与大雨中,流动着一种冷玉的光泽。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   “娃娃,是有邪气的……千万不要依赖。”   是谁!是谁在我耳旁说?   “有了新女友后,一定要把假的扔掉。”   手机屏幕的荧光中,这行字在我眼前晃着。   “他病了,他病了。”   无数人抬起我,呐喊道。   在重重幻象的撕咬和追逐中,我捂紧耳朵逃下楼去,摔上门,站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气。过了很久,我缓慢地爬上柜子,掀开了天花板。   里面空了。   或许是我放偏了,娃娃没放到空调的正上方……我侥幸地摩挲着,忽然“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我缓缓地弯腰,拾起了它,这是杨枝的衣服,还带着洗衣粉的清香。“啪”的一声,一个小人偶从衣服里落到地上:   “主人!主人!主人……”   她用亲切的、温润的声音一直叫着。   她只有我的小臂长,赤身裸体,留着及肩的头发,眼睛又黑又亮,像是天边的新月,又像是剔透的葡萄,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目光似在燃烧,包含着无尽的恶毒、狠辣、痛苦、哀怨。   冷冽银白的大雨,钉入人间的每一处土地。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大人偶,已经坐上了通往人间繁华的车;赤身裸体的小人偶,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哀声呼喊,等待着身旁近乎崩溃的青年,带来新的女友。   6   我可能不久于人世了。   自从那个断电的暴雨夜后,我再也没有出过门。我知道我病了,从脚趾到心脏都在腐烂,咳嗽不止,噩梦缠身。   十几天来,我没有见过任何活人,靠着冰箱里的食物度日,手机自从断电关机后,再也没有亮起过。或许我早被公司辞了,或许下个月就要被房东赶走,但此刻的我完全不在乎了。从早到晚,我抱着杨枝化成的人偶,呆呆地看她黑亮的眼睛,那恶毒的、怨恨的眼睛。   我没法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没法去见任何医生。我抱着杨枝在屋中行走,能看到重重幻影,比如那夜“她”如何睁开漆黑的圆眼睛,顺着天花板攀爬。而浴室中的杨枝脱下浴衣,正在换衣服,忽然被苍白冰凉的手臂紧紧缠绕……“她”换上红色高跟鞋,提起杨枝的包和雨伞,消失在风雨里……   她竟离开了我,杨枝竟留下了。   我痴迷地看着杨枝,此刻的她是如此莹白、干净、完美。黑亮的眼珠燃烧着性感的愤怒,仇恨使她勾人心魄。   她仇恨我,我崇拜她。   美即恶,爱即施虐。   若一位诗人不曾为最冷酷的妓女堕落,那他大概一辈子只能写点颂歌。   秋雨在头顶降落,我们相拥躺在洁白的大床上腐烂。不吃不喝地躺着,像枯萎的绿叶,流出污黄肮脏的汁液;像熟透砸烂在地上的苹果,爬满虫子。   多年后废弃的屋里,蜘蛛垂落,鸟雀翔飞。泛黄的床单上,一架枯骨紧紧抱着小巧的人偶。枯骨已积满尘埃,人偶却崭新精美,黑亮的眼睛反映着来客的面容。那时啊,亲爱的来客,会感动得落泪吗?这幅堕落的、唯美的画面,是值得落泪的吧。   这样想着,我满意地闭上眼。   7   “或许大家还记得29日的一则新闻:两位少年在海边玩耍时,惊现一具‘浮尸’。两人连忙报警,警察赶到后,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出现了,这具‘浮尸’竟然是硅胶的仿真娃娃!但制作得格外精美,要不是腹部被挖掉一块露出硅胶,还真像一位真人美女呢……”   隔壁的电视声音太大了,惊醒了我。我抱紧杨枝,烦躁地翻了个身。   “但今天,事情忽然有了新的发现。警犬在‘美女’腹部发现了残留物,经化验,这是一种从未所见的新型毒品。警方推测,这具仿真娃娃是毒贩走私的载体,携带毒品的重量十分可观,根据体积判断约有一千克,情节恶劣,至少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   邻居家调了台。我玩着杨枝的头发,恍惚地想:娃娃,一千克。   记忆的深处,忽然传来一声警鸣。   我瞬间坐直了,颤抖着手指打开笔记本。等待开机的几十秒内,我坐立难安,一块巨大的礁石正在意识的深海里破浪而出……我忽略了一件事!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电脑终于开机完毕,我在搜索栏中飞快地输入:兰街毒品,一长溜的信息铺了满屏。我逐条阅读着,一条一个半月前的信息让我心脏骤停:   那是条不起眼的短讯:某日傍晚,警方接到举报,赴往兰街搜查新型毒品,却没有收获,任务失败。   我看了看日期:就在他们开始搜查的半小时前,我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兰街。   我瘫坐在电脑椅上,种种画面在脑海中晃动:娃娃上莫名多出的两斤半,在兰街听到的警鸣,周末的三十通电话,杨枝声音和娃娃声音完全一致的巧合……整件事在脑海中拼凑还原,我抓起一根铅笔在白纸上乱写起来,卡顿时便在房间焦灼踱步。   几个小时后,在一圈乱七八糟的笔迹中,事情终于豁然开朗。我敲击着键盘,试图条理清晰地录入猜想:   在警方接到举报的同时,刀疤脸他们也得到警方搜查的情报,正在情急之时,我到店中取娃娃,他们便将一千克的新型毒品实验品放入娃娃腹部,使我毫不知情地运出毒品。同时,他们嘱托我一个月后一定回来检查,确保他们避开风头取回毒品。   一个月后,我对娃娃产生了依赖,不愿意送回去。而他们没有我的住址,只好连环电话轰炸,却都被拒接。   恰在此时,杨枝出现了,恰好出现在我吃饭的餐厅外面,恰好和娃娃的声音一模一样。这种种巧合只有一个解释:她和毒贩是一伙人,老师傅制作娃娃时就是用的杨枝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但他们的计划很明确:派杨枝接近我,套出我的住址,然后抢走娃娃。   但现实永远比小说狗血:我为了杨枝,把娃娃藏进了天花板。   他们通过杨枝得到我的住址,潜入我家后,却找不到娃娃了。在杨枝拉着我参加各种活动的同时,他们趁着我不在家进门搜查,并因此留下种种蛛丝马迹:比如水池的忽然积水,发皱的床单,地板上的脚印。可一连几天,他们都忽略了天花板,没找到娃娃。   不,他们为什么不认为是我把娃娃扔掉了呢?   或许是因为楼顶的两箱衣鞋:如果扔掉了娃娃,就没必要保留衣鞋;或许当时有人在监视我,因为在我发现脚印之后,很快收到了老师傅的短信,他仍劝我扔掉娃娃,看样子是想趁我扔掉之后取回娃娃,这说明有人知晓我的行动。   而杨枝发现我衬衫中的长发后,其表现根本不是吃醋,而是要逼我说出娃娃的事情。如果当时我坦白了,她应该会要求去看娃娃,从而确定娃娃的位置。但阴差阳错,我再次守住了秘密,而且第二天请假在家,让他们没有办法继续寻找娃娃。   于是只好由杨枝进入我家,同伙在外面接应。我猜她准备了安眠药,想让我喝汤后睡去,便于他们行动。但周艺的到访打断了他们的计划。周艺走后,杨枝发现了沙发上的内衣,再次逼我说出实情,我却再次沉默。她干脆冲出门去,想把我引开。但更阴差阳错的事情发生了:我为了不被她发现,再次把娃娃藏进了天花板里!如果我当时马上去追,应该回来后卧室里的娃娃就被他们偷走了。   当时杨枝其实已经露出了破绽。她在发现内衣后说“还真和周姐一样啊”。可是她为何会知道周艺的内衣尺码?但当时我疲于应对,忽略了这个细节。   而在我跑进大雨后,同伙们进入房间,杨枝在外面放哨。我回来后,杨枝拖延时间开门,并遮挡我的视线将我扶进屋中。当时我所听见的脚步声,并不是错觉。之后她给我喂下安眠药。我昏睡的同时,他们终于发现了天花板上的娃娃,将它悄悄运走。   同时,杨枝开始疯狂地删除与她有关的信息,比如微信、相册、手机号,等等。正因如此,那日我并没有怎么使用手机,晚上手机电量却只剩5%。   之后,本案最邪恶也是最有艺术感的部分发生了:杨枝换上同伙接应的衣服和鞋子,将自己的衣服包着小人偶放入天花板,将鞋子留在门关,并用娃娃的圆头红高跟鞋留下脚印,切断电路,然后离开。他们或许没指望我真的相信,但想用这种小花招拖延时间,不让我一醒来就去报警。   而那个小人偶——老师傅既然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周艺,又怎会做不出一模一样的杨枝?   但本案最后一件意外发生了:我晚上十一点就被冻醒了!   我相信,当时肯定有他们的人在门外,一听见消息就去通风报信,否则我怎么可能看见那雨中的一幕?   银白大雨,漫漫公路上,那个身穿红裙的女人,就是杨枝。   她戴上了娃娃的假发,穿上了娃娃的红裙,拿着自己的雨伞和包,毫不回头地走进了阴影中。因为穿着小两码的鞋子,她的姿态有点僵硬。   她成功了,她临时为我表演了这样的戏码,使我确信了这荒诞不经的童话。使我在看到小人偶的一瞬间瘫倒在地,根本忘记了报警;使我在抑郁与精神恍惚中,抱着人偶度过十几日,不吃不喝地沦落、腐烂……   洁白的大床上,只有小臂高的娃娃,用空洞的眼睛看着我。它原来只是一堆硅胶。   我为手机插上充电线,在屏幕亮起后,咳嗽着拨打了报警电话。   8   之后的几日,我都在医院与警局中度过。兰街的玩具店被查封,刀疤脸、老师傅纷纷被捉拿归案,抓获的吸毒者被送入戒毒所……唯有杨枝,毫无消息。   据嫌疑人交代,“杨枝”只是她的假名,这位眼睛黑亮的少女是那批毒品的买家,也是真正的主谋。最后,是她带走了装有毒品的娃娃。   我把她留下的衣服、玩偶、鞋子等等都交给了警方,存有她信息的手机也移交给技术部门,希望早日还原信息。   虽说,这几日的“女友”只是一场别有用心的演戏,但想起她时,我还是陷入不可自拔的愧疚、伤感与深深的困惑。   在医生的悉心治疗下,我逐渐恢复了健康。他们说,我之前已经染上了支气管炎和重度抑郁症,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振作起来,后果不堪设想。警方为我颁发奖金奖状,感谢我提供缉毒线索,他们说我使许多的青少年免于毒品危害。   这件事深深地感染了我,每个人都有权利享受阳光下的生活,有权快乐、自主地活着,而不是被硅胶或粉末控制心神,成为俘虏。   最后一次笔录后,我走出警局,望着初冬晴朗的淡蓝色天幕,深深吸气,久违的平和与美好在我心中升起。就在这时,一个女人擦过我的身旁,背影熟悉。   “周艺!”我大声喊。   她缓缓回过了头,满脸泪痕,又忽然转过头,像只仓皇的兔子般跑了起来。   “是我!是我呀!”我焦急地喊,在她身后追着。我大病初愈跑得并不快,而她竟跑得更慢,很快便捂着小腹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我走到她身旁,一边扶她起来,一边想起大雨中她的来访。她那时似乎有事要告诉我,之后我手机一直关机,忘记了这件事。   “谢谢。”她站起身,松开我的手,冷漠地说。   “那个,你还记得吗?”我挠挠头,“半个月前下大雨的下午,你找我说一件事情,那是什么事?”   突然,她用一种灼烧的、痛苦的目光望向我,灰黄的面上斑点丛生。过了一会儿,她收回了目光,低头说:   “如果你是来看笑话的,那么现在满意了吗?”   “什么?”我一头雾水。   “我怀了孩子,丈夫因为吸毒被捕,你满意了吗?”她冲我大喊,额上青筋暴突,“全世界都在笑我,你满意了吗!”   一瞬间,似有无数蜜蜂在我脑海里嗡鸣。   周艺崩溃地蹲下,将头埋在十指里呜咽:“两个多月前,林海忽然不对劲,我怀疑他染上了毒品,可这件事我能跟谁说?我只能找你帮我,帮我想个主意……你不愿意掺和可以明说,别这样躲着我,手机微信全部不回,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多无助吗……”   她还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林海在这一次缉毒行动被抓,说明是刀疤脸一伙卖给他毒品的。但一个事业有成、刚刚新婚的男人怎么可能去吸毒?   巨大的蜜蜂在我四周飞翔,我恍然看见三个月前,我将写满数据的纸页和周艺的几张照片交给老师傅,那里面就有她和林海的合照……瞬间,我手脚冰凉,不敢再想下去了。   晴朗的冬日里,蜜蜂的嗡鸣中,似有人瞪着漆黑的圆眼睛,冲我咯咯地笑。   〔正文完〕   续   “飞机明天早上接你到伦敦。”   电话里,男人的声音慵懒而好听,可以想象到他光脚窝在沙发里,穿着厚毛衣,腿上放着一本书。   “好。”印度洋孤岛的海浪声中,她躺在白瓷浴缸里,湿漉漉的手指抓着手机,贴在耳旁说。   “注意Cupiditas的安全。它实在太大,让人放心不下。”   “810克拉,162克。”她往浴缸深处的热气中滑落,低声自语道,“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人类不肯相信自己呢?”白汽氤氲,她用一只手撩水,声音疑惑而疲倦,“他觉得娃娃多了两斤半,那批还在实验期的新型毒品只有一千克,为什么不坚信自己的判断呢?”   水花四溅,她睫毛垂下:“但有时候,人类又盲目自信。他竟觉得,我费这么大力气陪他演戏只是为了一包赃物,从不怀疑。”   幽暗的蒸汽中,她半坐着沉思,一条白洁的曲线从后颈连到脊背,那样柔软而年轻。晶莹的水面晃动,映出一双黑亮的眼睛。   如果他能独立思索,就会发现真相就摆在面前。她想。   可是人类最难做到的事,就是独立思索。连一个硅胶的假人,都能干扰他们的思绪。   他带回家的娃娃,身上不仅有一千克的毒品,还有一颗名为Cupiditas的蓝宝石。   将宝石藏入毒品实属意外。她盗取宝石时险象迭出,其过程太精彩暂按不表。总之,她在情急中将Cupiditas藏入实验品,用塑料袋密封并贴上封条,由接头人送入兰街。脱离危险后,她到玩具店寻找老师傅和刀疤脸,要买下那一包实验品。   那一日,正是青年要来取娃娃的那天。   娃娃的声音装置却忽然出了问题,老师傅临时要她帮忙喊一声“主人”来录音。她虽心里厌恶,但为了尽早脱身,还是照做了。但就在这时,她收到了警方马上来搜查毒品的情报。   老师傅顿时面如土色,此时娃娃还在装声音装置,上半身打开着。他直接把那袋实验品藏了进去。她虽有心阻止,想要自己把东西带出去,但一来害怕宝石的事情被人发现,二来警笛声已经迫在耳边,她不敢冒险。   他们慌乱地把娃娃组装起来,搬出工作间,等待青年的检查,并嘱咐青年一个月后一定要把娃娃带回来,方便他们取出东西。   她心底焦急万分,害怕一个月后宝石被这些毒贩发现。但此刻也只能看着青年先带着娃娃离开。   一个月后,当青年拒绝带回娃娃时,所有人开始慌乱。她在这个巨大的城市漫无边际地寻找……   “是啊,他本该明白的。”电话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他的推理有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最后一夜,他完全搞错了。”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演那么复杂的戏。   那些戏码只有一个原因:她必须在毒贩们找到娃娃之前,取出宝石。   上天眷顾她,她侵入了各大中介的信息系统,利用青年的手机号查出了他的出租屋。为了万无一失,她决定先潜入青年家中,取出娃娃中的蓝宝石;之后再将消息告诉毒贩,让他们进入青年家中,取出娃娃中的毒品,卖给她。这样子,任何一方都不会起疑。   周一清晨,她埋伏在出租屋外,青年出门赶地铁后,她悄悄潜入。红裙的娃娃正躺在沙发上。她打开娃娃,吃了一惊,一个重要的问题摆在面前:   宝石锋利的棱角,在娃娃晃动中反复摩擦,把塑料袋磨破了。   无数粉末正洒落在娃娃内部。   任何一个人,只要看见塑料袋中央磨损的大洞,就会瞬间明白那堆毒品中藏了别的东西。   她试着想把粉末搜集起来,装进新的袋子。但粉末已沿着硅胶内部幽长的空间,直接滑入了娃娃的腹部和臀部,细密地沾上内壁,无言地揭示着所有秘密。   这是一个可怕的困局:她绝不能让毒贩们看见娃娃内部!   她无可选择,必须带走这个娃娃。   但如果她现在就偷走这个娃娃,青年下班后会立刻发现,说不定马上会和老师傅刀疤脸们联络,双方都会起疑,她没有把握顺利脱身。   她必须想一个万全的办法,说服毒贩们把娃娃偷出来卖给她,让青年在发现娃娃失踪后主动沉默……在把娃娃放回原位,整理裙摆的时候,她盯着那漆黑的圆眼睛,一个大胆的计划像惊雷劈过春山,跃入她的脑海。   此刻是上午九点二十分。   她走上楼顶的杂物间,眺望远方的长路。一只手把玩着口袋里的蓝宝石,另一只手给老师傅打了电话:   “喂,我是杨枝,我发现了他的住处。但是,我们必须把整个娃娃偷出来。你忘记了吗,他对数字太敏感了,我们取出东西后,他会马上发现娃娃重量减少,如果出岔子就完了。换上同等重量的面粉或石灰?不行,面粉会发臭,石灰会吸湿,越来越重……听我说,你做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小娃娃……”   三个小时后,她出现在他公司附近的快餐店。两天后,她扮演了他的新女友。   虽然他把娃娃藏入了天花板,但出租屋这么小,她又怎么可能拖了好几天才发现呢?   她只是在等待。   等待十天后的暴雨。   而在这十天里,毒贩们仍然不知道他的住址——她说要等行动开始再告诉他们,防止节外生枝。但实际上,她是怕他们擅自打开娃娃,发现娃娃内部四飞的粉末。而这期间,青年房中的种种痕迹,都是她趁他上班时制造出来的,短信也都是她发的。   直到第十天。   暴雨雷鸣中,一场盛大繁美的歌剧步步上演。   虽说周艺的到来拖慢了演出的节奏,但她自认为此剧在唯美颓废主义艺术史上应有一席之地。青年在半夜十一点被冻醒并不是意外,而是精确控制药剂的结果——她就是要这唯一的观众,欣赏人偶出走。   那时他的巨大恐惧和精神失常,也是姜汁可乐中,另一种微量神经性药剂的美妙后果。   一切不合理的现象,都必有合理的解释。   这场耗费苦心的歌剧是值得的。毒贩们乖乖把人偶交给了她,青年在巨大恐惧中保持沉默,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带着蓝宝石远走高飞。   真相并不复杂,可是人类总是怯懦。如果,他能独立思索……   有人打断了她的沉思: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和一群毒贩打交道,还要陪人谈恋爱。其实,你演的杨枝我特别喜欢。”电话喑哑的电流里,他低声笑了,“你感觉如何?”   “很有趣。”白瓷浴缸中,她由半坐的姿势缓缓沉落,“那个男人竟会沉迷于假人,真是软弱的心志。不过,最后他把他们送入了监狱,这是最让我开心的事。我临走前毁了他们所有的实验数据,这是第二件开心的事。”   男人大笑:“看不出来,你这么有正义感。”   “我不正义,但是讨厌一切消磨人意志的东西。”她空着的右手在浴缸里撩水花,“心志软弱的、易于依赖的、寻求安稳的庸人,我恨他们,比尼采还恨。我恨假人、毒品、明星、社交软件、畅销小说家,甚至宗教。它们把人类教坏了。”   他笑得乐不可支:“你才十九岁,连男朋友都没交过,却总喜欢讨论人类。”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哥哥,毒品毁了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移了话题:“我承认,通俗艺术是在安抚大众。大众热爱沉迷,于沉迷中得到安稳和快乐。在美丽假人、偶像明星、有趣小说、热闹网络的陪伴中,他们不再孤单。而精英艺术家和哲学家们要去打破一切安稳和依赖,他们承受可怕的孤独,不断与自己和同类对抗。但最终的结果是,精英一个个死去,通俗永恒存在。”   水珠晶莹,她越沉越低:“但他们留下了书,与时间对抗。”   “那些象牙塔里的书,我可不爱看。”他笑,“要想卖得好,写作时就要满足大部分人的情感与趣味需要,我十四岁的外甥都懂。”   “汤吗?”她笑了,“为什么扯到他?”   “加入IAI后,他居然开始写小说了。”男人又笑,笑声温柔了许多,“我在网上问他,他激动而严肃,说通俗小说会影响一代少年之精神。他在目睹了教育的种种怪象后,觉得这是不应该的,成长本已孤独不易,却又被迫缩于狭小的笼中。思想和知识如同星星,如果没有人指给一位少年看,他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哪怕网络再发达。因此,他要写小说给大家看,在小说里写星星。”   她边听边笑:“他竟是位善良热血的少年。他跟你一点都不像。”   “不,他跟我像得厉害。”男人轻轻叹息,“我告诉他,通俗小说永远被大众观念左右,是一种安稳并易于沉迷的东西,是娱人的,而不是先锋的。在通俗小说里写星星是必然失败的,因为星星要拒绝大众观念,打碎依赖,孤身直面时空宇宙的寂寥。二者在本质上是不可调和的。而汤居然回答,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他怎么说?”   男人长长嘘了口气:“他说,那他就为必败的事业而奋斗。”   沉默。   她疲倦地沉入水面。水珠一颗一颗从她光洁如玉的手臂上,溅落地板,响声清脆。良久,她仰头破水面而出,手机紧贴于面颊:“他跟我们真像。为什么不让他加入我——”   “别打他的主意。”那慵懒的声音忽地严厉,“他跟我们不一样,他要在阳光下活!”   “你还是只敢匿名在网络上和他联系吗?”她被激怒了,声音上扬带着嘲弄,“他还是不知道你的存在,和他妈妈一样。他更不会想到,自己正怀着无限正义奋力对抗的恶人,就是他素未谋面的、亲爱的舅舅!”   电话里传来苦笑声。   “这也是我的宿命。”他说,“为了必败的事业而奋斗。”   她不置可否。   “你的伦敦之行或许也会如此。”他的语调软了下来,“这将是你所经历的最危险的任务。拿得到也好,拿不到也好。命最重要,注意安全,好吗?”   “我会拿到的。”她语气很冷。   “那,祝你好运。”   “庸人才会迷恋命运,他们不能独立思考,而我不需要。”   “你总是这样,一点儿都不可爱。”他想起什么,忽地被逗笑了,“如果这次IAI派汤出任务,说不定你会碰到他。汤是个可爱的孩子,你会喜欢他的。”   “我不会。”   他大笑:“好吧好吧,你从来没喜欢过任何人,也绝不迷恋任何事物。不是吗,我亲爱的大丽花?”   〔完〕   初稿完成于2016年6月4日。   东方 蒸 汽帝国   挥舞着钢铁黑翼的少女,要穿越到三百年前,飞入宫殿,面见皇帝,阻止蒸汽机的出现,阻止东方蒸汽帝国的诞生。   “我要穿越到三百年前,去逆天改命。”   少女的声音坚定而响亮。   此刻,她正举着一枚破旧铜镜,紧紧盯着镜中的自己,嘴唇开合,仿佛在催眠一个陌生人:   “我要阻止皇帝纳妃的灾难,阻止蒸汽机出现,消灭东方蒸汽帝国,拯救夏帝国。”   忽然,凉风穿堂而过,满地史书呼啦啦翻页,一本洁白的笔记被吹飞,露出清秀的字迹——那是她写的剧本,一个大胆荒诞、充满谎言的剧本。   她注视着满地纸页:   “也拯救,我自己。”   话毕,她放下铜镜,背起身旁的钢铁黑翼,一步步走向窗户,翻身站上窗棂,振翅,神情决然。   如果行动失败,更恐怖的厄运会降临在她头上吗?   她不知道,但她必须去。   因为,她不认命。   就在起飞的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回头:   阴暗的小屋内,一位中年男人的黑白遗像挂在墙上,眼神明亮,正冲她和蔼地微笑。   她注视着遗像,轻声说:“保佑我吧,爸爸。”   她出发了。 第一章   作为一个皇帝,姬飞轻相当勤劳。   六年前,父皇去世,他作为独子,十二岁便坐上龙椅,以稚嫩的手指号令天下苍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幸好,父皇留给他的都是忠良老臣。三朝太傅为他解经论史,白发将军替他征战天涯……这些长须飘飘、腰身佝偻的老臣们,以苍老的手掌,为年幼的皇帝撑起整个帝国。   姬飞轻在感激之余更加发奋,文辞韬略,经纶国策,自不必说。   他的少年光阴都夹在书卷里,与古人秉烛夜游,参尽悲欢。灯花燃尽了,他在一片黑暗中惊醒,看见洁白的杏花开了满窗,水珠晶莹滚落。已经下雨了。   成长也像是突如其来的夜雨,惊醒时,他已是沉默坚毅的青年。冕旒朱玉下,漆黑的眼睛让人心生畏惧,想起他神圣的先祖。   今日早朝讨论驱逐北狄。阴雨烟蒙的清晨,大将军和往年一样主动请缨。众臣纷纷附议,只听姬飞轻说道:   “我来亲征吧。”   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众臣齐声阻止,极言不可。见姬飞轻不为所动,满朝文武纷纷下跪,“啪啪”磕头,高喊“圣上三思”。   僵持许久,姬飞轻挥袖:“罢了罢了。”   众臣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这天和往常一样。姬飞轻裁决下令,催促述职。散朝后,侍从把倚叠如山的奏折抬入御书房。姬飞轻在深夜批阅,朱笔小楷,孤灯照壁。   疲倦的一天后,他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想必是忘了喝安神茶。   这是个夏末的深夜,雨已经停了。微凉的花香飘来,在漆黑的高宇内打转。四周很静,他能听到檐底的铃声,在巨大宫殿的上空回荡,散入万家。   他没出过宫,对浩瀚山河的想象都来自军事地图。铃声越飘越远,他仿佛看见鳞次栉比的房屋,那芸芸众生的窗户。他为他们立户籍,开农田,正纲礼,逐戎狄,让他们温暖相抱,安然入睡。而此刻,他躺在偌大的宫里,忍受着死寂。   在广袤的黑暗里,年轻皇帝心头那些浩大辉煌的东西渐渐远去,他开始在花香里思念母亲,她喜欢养鸟,笑起来右脸有酒窝。可惜红颜薄命,她在他六岁时去世。白纱在她身旁飘荡,五彩鸟雀在雕梁间飞翔,呼呼啦啦地冲出窗去。   姬飞轻埋在柔软的被里,泪水无声流下。他心想母亲你看到了吗,我在努力做个良君,我会让这天下变得更好。   他止了泪,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许多幼年的画面冒了出来:父皇拉着母亲赏梅,雪花一片片飘落在肩头,湖水翠碧生冰,他们彼此凝视……姬飞轻痴痴回忆着,恍然一惊,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黑暗里,瞬间孤独得难以忍受。   童年时,他总是盯着银笼里的鸟,心想陪我说一会儿话吧。母亲去世后,父皇连见我都不愿意,我好想找人说说话呀。   这么多年了,他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看书,孤零零地长大。   没有一个伴儿。   他想起今晚批过的折子里,李尚书提议选妃。他本来觉得太早,否了折子,但这一刻恨不得起身跑回御书房改掉。明天早上,他下定决心,早朝时下令选妃。   “呼呼——”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奇异的声响传来,如无数鸟雀在狭小竹笼里扑腾,声音越来越大,以极快的速度划过天空,向他逼近!   姬飞轻跑到窗前,看见了最瑰丽的梦境都无法描绘的一幕:   一位少女,在漆黑天幕的中央飞翔。   巨大的铁翼在她身后展开,徐徐扇动。白色的烟雾从双翼间升起,扶摇入夜,仿佛画上的仙人。   夜幕大风,长明灯火飘荡,银丝鸟笼在风中起伏,琉璃瓦上金光流溢。远处,白瓷般的宫女提着盈盈宫灯,光线映在落花残雨里,点点星星。从天到地,漆黑一片,唯有这水晶幻境似的浩大皇宫。   少女的身体都浸在黑暗里,唯有洁白的赤足被皇宫的灯火照亮,仿佛也是水晶的。   姬飞轻看呆了。   她完全落入宫殿的光芒了,姬飞轻终于看清她的脸——那一刻,他觉得整座皇宫的灯火都熄灭了。他紧紧盯着空中的她,心脏随着她身后的黑翼,一声一声震动,咚咚咚仿佛要跳出胸膛。   那神女发现了他。那神女对他招了招手。   姬飞轻梦游般走了出去。   风声浩大,花香冰冷,水晶透亮的宫殿与漆黑无涯的夜幕连成一片,中间只有两个小小的黑影。一个仰头伫立,一个浮在空中,身后铁翼起落。   她是下凡的神女吗?姬飞轻痴痴地望着她,却不敢开口惊动。她有一双美丽威严的眼睛,此刻水晶般映着灯火。   忽然,她张开了紧抿的唇,洁白的贝齿在红唇中隐约:   “你,不可纳妃。”   这清脆的神谕从空中一字一字传入姬飞轻耳中。他过了好久才明白含义,立刻点头答应。   似乎惊诧于他的坚定,神女眨了眨眼:“你不问为什么吗?”   因为,你可以留下吗?   他想问又不敢问,只得垂眼说:“为什么?”   她得意地笑了:“因为我,来自三百年后。”   “轰!”话毕,她的铁翼狂扇,巨风冲向姬飞轻,他以袖掩面,却忽觉得肩上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飘忽似仙。 第二章   姬飞轻第一次在早朝上跑神了。   昨晚是真事还是梦呢?他从没做过梦,从幼时起就喝安神茶,一夜安睡不曾有梦。但昨夜这事,又实在太过离奇了……   神女带他飞入云霄,落在鼓楼的琉璃瓦上,逼他起誓:三年内不许纳妃,如有大臣附议,一律驳回。他要是不同意,神女就不放他下来。   他堂堂天子竟被这样逼迫,自然不能答应。当宫女们巡逻到脚下时,他高呼:“有刺客!”却不料那群宫女像没长耳朵一样,提着宫灯头也不回地直走,只留下漆黑发髻下白皙的脖颈。   他问原因,神女说:“这是为了避免一场三百年后的灾难。”   最后,他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她,她这才扇动翅膀,纤细的身影在嗡鸣中消失于夜幕。   “皇上?皇上?”李尚书轻轻咳嗽。   姬飞轻自知失神,整衫坐好:“何事?”   “微臣昨日上奏的纳妃一事,陛下心意如何?”李尚书有些吞吐,“还是陛下无心于此,想要延后?”   “李尚书觉得怎样更好?”   “臣以为,即刻选妃最好。祖宗规矩不可乱……”   他再说些什么,姬飞轻已经听不进了……琉璃好似一块冰,上面粼粼滟滟。她站在他面前,巨大的黑翼映着金光。高处不胜寒,冷风带着花香吹着,只有她是热的。她背着一个朱漆鎏金的雕花木箱,铁翼的尽头插入其中,白色的水汽在木箱上袅袅上升。那木箱“呼呼”地嗡鸣着,仿佛藏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脏。   “……好,我答应你,三年内不纳妃。”他看着她的眼睛,“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呢?”   “我不会来了。”她背过身,垂下眼睫,“我来自三百年后,只能来这里一次。不要忘记你的誓言。”   那一刻,花香与水汽在璀璨光芒中沸腾,归于暗寂。他轻轻抬起手指,触摸那坚硬精致的钢铁羽翼,在即将触到的一瞬间,又缩了回去。   “皇上意下如何?”李尚书再次把姬飞轻拉回到现实。他注视着文武百官,一时有些恍惚:她不会来了吗?那她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履行诺言呢?   就在这一瞬,姬飞轻忽然想通了:如果自己真的守约,神女肯定不会再来了。若是不守约,倒还有再见到她的希望。他抬起头,眼中跳跃着奇异的光,声音威严:   “那就有劳李尚书了,即刻选妃!”   一声令下,巨大的帝国由上至下,每一个细小的齿轮都开始疯狂转动。   青衣的奴役捧着文书,从皇宫到六部飞奔;高堂明庭之上,宽袖束发的学士们提笔抄写,金色的皇谕像鸽子般在空中飞翔;厅堂之外,高头大马等待着嘶鸣,银甲黑盔的士兵们接过密旨,列队后策马狂奔,冲出皇城踏向四面八方。   五千年来,夏帝国就是如此:巨大、繁盛、等级严明、井井有条。   上起神话时代,姬氏皇族缔造了整个帝国。他们被认为是神的后裔,带领臣民开疆拓土,直至大陆尽头:北方接着飞雪千里的冰川,南方邻着鲜红沸腾的熔岩,西方接着绵延入天的裂谷,东方便是苍苍茫茫的大海。史官们说,整个世界都是海洋,唯独中央有一块大陆,便是夏帝国。   举目天下,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夏土。   夏帝国,是这天下唯一的国家。春秋代谢,万世一系。   皇权是天授的,是永恒的。姬飞轻知道自己只是个常人,会忧喜,会踟蹰,会苦苦相思。但对于泱泱大陆上的亿万民众而言,那个金座之上冕旒龙袍的年轻少年,是唯一的神,是最高的光。他是帝国的过去也是帝国的未来,他就是帝国本身。   他们忠诚于神,胜过自己的生命。   按照传统,接下来十日内,铁骑将踏入帝国千家万户,登记每一位宜婚的妙龄女子,带回资料与画像。礼部大臣昼夜不歇,要找出最高贵、最美丽、最贤良的一位,呈报皇帝。   姬飞轻的母亲就是这样成为皇妃的。她那时明媚动人,像一只彩衣翩跹的雀,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骑快马逃往极东之地,但在渡海前被抓了回去,押送入宫。金殿之上,少女眼神依旧倔强,伏身一动不动,高座之上的男人沉默良久,忽然说:   “你走吧。”   少女诧异抬头,对上了一双淡漠的黑眼睛。年轻的皇帝带着淡淡的倦意,背过身挥手:“走吧,你自由了。”   她愣了一会儿,缓缓站起身,一边盯着皇帝的背影,一边小心翼翼地倒退出门。走到金殿中央,她忽然停住了,抿着嘴说:   “我,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他并不回头:“你说。”   “你,真的是神吗?”   他低低地笑了:“不是。”   漆黑的夜里,姬飞轻一边看着窗外的流萤,一边假想着多年前的一幕。或许就是那一刻,母亲喜欢上父皇了吧,所以才愿意留在宫里成为皇妃。可她又为什么要养那么多鸟,放飞时痴痴地望着天空呢?   母亲很少谈论自己的过去。这是她唯一给姬飞轻讲过的故事。   夜深了,宫女们已经提着灯经过这里三圈。姬飞轻终于躺下,轻轻叹了口气:   她,真的不会来了吗?   已经第九天傍晚了。   姬飞轻一整天都在跑神。明天就要收到皇妃的画像,可他心中一片烦闷。   神女为什么还不来?   她是真的生气了吗?   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该怎么办?   面前,青铜编钟一字排开,轻纱飞荡,高烛泣泪。白衣乐师与朱衫舞女穿梭其间,金色的面具影影绰绰,他们身形轻盈如蝶,皮肤银白似雪,在庭上翩然起舞,身后白色水雾升起,渺渺茫茫,仿若仙境。   姬飞轻却看得索然无味。一是因为心事重重,二是因为这套舞几十年不换,他从幼时就看烦了。   终于,舞散了。姬飞轻打着哈欠站起身,沐浴更衣,在宫女婉儿萍儿的服侍下喝掉安神茶,迅速入睡,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坐起身,听见“哗啦”一声——   黄色的信封飘然落地。   他怔怔地盯着地面:这不可能,没人能在夜间闯入寝宫放下这封信,皇宫里哪怕溜进来一只猫,数千名锦衣卫和弓箭手都会瞬间将它击成筛子。除了……他躬下身拾起信:   切记誓言,三年内不可纳妃,否则天灾将至。   今日朝上,不可看皇妃画像,尽数驳回,不得再议。   这是……神女的信!   姬飞轻的手指微微发颤,他赌赢了!神女果然又来了!   昨夜,一定是她飞入皇宫放下这封信的。姬飞轻一遍遍抚摸着清秀的墨迹,嘴角勾出浅笑。   姬飞轻一直带着这种浅笑走上朝堂,烦琐礼节过后,礼部呈上皇妃画像。他漫不经心地放在一旁,开始讨论水灾。群臣面面相觑,互相递着眼色,又不得不顺着皇上。   从赈灾到水利再到预备讨伐北狄,姬飞轻像往常一样尽职尽责。临近退朝,李尚书再也忍不住:“皇上,纳妃一事——”   姬飞轻摆手,带着淡淡的笑意:“不纳了。”   群臣骇然,李尚书有些结巴:“不,不纳了?微臣斗胆,敢问缘故……”   “心有所属。”姬飞轻终于低笑出声,“退朝吧。”   那个小骗子。他想,说什么只能来这里一次,昨夜不还是来了吗?   她让他怎么纳妃呢?那水晶般的一夜,她带来了他十八年漆黑生命中不曾见过的光,又带走了他漫漫余生中的所有期许,“曾经沧海难为水”,多么残忍的诗,她让他怎么纳妃呢?   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他只有赌下去,赌她会再来,赌她会爱上一个凡人,赌她有一天飞不动了,会掉落在他的宫里。   群臣大惊,小声讨论着,却只得依言行礼退朝。姬飞轻看见案几上的画像,刚要叫李尚书拿回去,却转念一想:   神女说,她来这里是为了阻止一场灾难。如果我全听她的话做事,她任务完成,定不会再来了。我不能尽然听她的,且在大事上顺着她,小事上违逆她。这样既止了天灾,又能让她多来几次,岂不两全?   于是,他手指一挑,画像轻盈展开——   那龙椅上年轻的身影僵住了。   此刻,李尚书混杂在退朝大臣中,心中百感交杂,却只能抿唇一言不发。太子太傅和老将军陪伴在他左右,摇头叹息。三人白发飘飘,互相搀扶着正要下殿。   “李尚书。”   忽然,龙椅上传来一声轻怒的呼喊。   李尚书、太子太傅和老将军三人同时僵住了。李尚书缓缓转过身,对龙椅恭敬行礼:“臣在。”   龙椅上的青年合上画,深吸一口气,威严的声音压制住情绪:“这画上的,是什么人?” 第三章   “你可知欺君之罪吗?”   是夜,当月色下黑翼少女滑翔入宫时,姬飞轻从鼓楼的琉璃顶上站起身,白色丝衫飘飘,声音冰冷。   少女在空中僵住了,但很快巨翼一抖,身如轻燕回旋,降落到鼓楼上:“不曾欺,何言罪?”   凉风四起,铜风铃、长明灯、白纱幔、银鸟笼……整个皇宫似乎在轻盈地飘荡。夜幕漆黑,孤月澄明,鼓楼托出一片高高的、湖一样的琉璃,冷银的月光在上面流动。正中央,两个相隔数米的身影正在对峙。一个洁白似玉人,一个漆黑如鸟雀。   在那玉人眼里,对面的少女紧抿着线条柔软的红唇,是漆黑世界中唯一的鲜红;在那鸟雀眼里,对面的少年有双很黑、很干净的眼睛,像是冷泉里透光的玉石。   许久,少女打破了沉默:“你看了那幅画?”   “看了,画上的女子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姬飞轻的声音压抑不住愤怒,“她是扬州知府的女儿林碧歌,贤良温柔的官家小姐,一辈子没出过江南。”   少女垂下了眼睫。   “你是林碧歌吗?”姬飞轻踏着琉璃瓦走近,白衣和长发在空中飘荡,“你到底是谁!”   少女低头不语。   “是人是鬼?是妖是仙?”姬飞轻在她面前停下,“为什么说谎,为什么阻止我纳妃,那天灾又是什么?你说话啊!”   “我不曾说谎!”她终于抬起头,美丽威严的眼睛直视着他,黑翼在身后翩跹:“我来自三百年后,来阻止夏帝国一场大灾难。你问的这些都不可泄露。你只需记住,三年内不可纳妃,别的一切都不要多问!”   “告诉我!那大灾难是什么?”   “我真的不能说!”她终于露出了一点乞求的神色,“不要问了,按我说的做好吗?我是来救夏帝国的。”   “告诉我!把真相都告诉我!”他激动地看着她,向前一步想握住她的手腕——   霎时,嗡鸣四起,她展开双翼,瞬间越过他的头顶向远方翩跹而去,逃离了晶莹剔透的皇宫,消失在夜幕里。   身后,白衣少年像一尊雕像,死死盯住她离去的方向,手指在愤怒地颤抖。   “即刻宣林碧歌进宫受封!”   第二日早晨,当年轻的皇帝脸色铁青地走上金殿时,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遵、遵旨。”李尚书忙上前拜礼。   “林碧歌什么时候能到?”   “从扬州到京城,最少需要三天……”李尚书额上冒汗。   “三天后,我要在这儿见她。”姬飞轻声音冰冷,冕旒的珠帘在他眼前垂下一片阴影。   今日朝堂上的气氛格外压抑。大家小心翼翼地述职,几位老臣交换眼色,记忆中不曾见过皇帝这种样子,像是头愤怒的狮子,又像是个别扭的孩子。   姬飞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就是难受,从来没有过的难受。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他想,她看他的眼神,就像是怜悯地看着一只挣扎的蚂蚁。   若她真的是为了阻止灾难而从三百年后来到这里,那他在她眼里到底算什么呢?一只无知愚蠢的蚂蚁?一粒需要被改正的棋子?一个历史上做错事的皇帝?   姬飞轻心头一片苦涩,她不肯告诉他灾难是什么,大概是觉得他无能吧。   可这是他的帝国,从十二岁登基起,他便怀着满心的热忱为之奋斗,每日每夜为芸芸众生忧虑或欣喜。姬飞轻注视着满朝老臣皱纹丛生的脸,酸涩的水流在胸间涌动:如果天灾真的发生了,该怎么办……   他必须知道灾难的真相。   无论用什么办法,他必须逼神女说出一切。 第四章   “你偏要这么做吗?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呢?”   鼓楼的琉璃瓦上,她近乎哀求。   “嗯,我决心娶林碧歌为妻,除非你说出真相。”白衣少年抱臂站着。   夜色中,她双目有些发红:“我不能说。”   姬飞轻心头微微一疼,随后冷脸别开了目光。   “第一次见面时,我骗了你,其实我一共能在这里待十五天,今天是第十三天。”她抿着唇,睫毛如羽扇般垂落,“求你听我的话吧,明天早上取消林碧歌进宫,好吗?”   姬飞轻遥望着夜色下璀璨水晶般的宫殿,没有回头:“除非你说出真相。”   “我还有两个晚上,你会改变主意的。”她轻轻叹息,随后双翼大展,准备像昨天一样飞翔逃离——   “砰!”   就在这一瞬,姬飞轻跳下了鼓楼!   他闭上眼,只觉得冷风在耳尖呼啸。四周空空落落。   少年白衣与长发飘荡,像只玉雕的人偶,要落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一个黑影冲了下来。   浓黑的夜幕与晶莹的皇宫连成一片,中间是两个小小的身影。漆黑的身影紧紧抱住洁白的身影,身后铁翼轰隆起伏,白雾袅袅上升。   在柔软的怀抱和巨大的嗡鸣中,姬飞轻睁开了眼睛。   她哆哆嗦嗦地看着他,眼睫微微打卷,沾着细密的水珠,声音微颤:   “不要、不要吓我。”   此刻,两人在风中摇晃。她的翅膀拼命地扇动,却似乎负担不起两个人的重量。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其实这场灾难是我引起的,如果我死去,这场灾难就不会发生,对吗?”   “不!不!”她拼命地摇头,声音惊恐,“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么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子?”姬飞轻垂下眼睫,“一粒该被修正的棋子吗?”   她张嘴要说什么,却忽然哽住了。因为他身上的悲伤是如此浓烈,仿佛一个溺水的孩子,不喊不闹,静静地注视大海淹没自己。   “你不告诉我真相,是因为我无能吗?”他低声说,“大概是吧。”   她说不出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但还是想恳请你,把真相告诉我。”他声音越来越低,“这是祖先们建立的帝国,如果是我带来了灾难,那还不如死去……”   “别这样说!”剧烈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滚,几乎要将她击垮。良久,她说:   “我把真相告诉你。”   他怔怔地抬头,几乎难以置信:他赌赢了。   “我们要飞上去。”她命令道,“我后背的木箱上雕着四幅图,第四幅‘湖心亭’上,你把小亭子按下去。”   他伸出右臂,摩挲着木箱按下了小亭子。   “咔!”   极细微的齿轮拼合声后,白雾混着灰烟冲出木箱,朱红的木箱开始疯狂咆哮,剧烈地震颤仿佛一颗要爆炸的心脏。   “咔嚓。”   从黑色铁翼的里面,折叠的金色翅膀伸了出来,瞬间展开,仿佛金丝做成的蝴蝶骨架,向四面八方伸去!   姬飞轻愣住了:   白雾中,少女抬头仰望天空,颈部优美如天鹅,唇瓣鲜红。她身后,金丝在铁翼上凛凛张开,靠上的部分反射着冷银的月光,靠下的部分映衬着长明灯的烛火,在地面上投射出巨大的、雕花般的影子。   这一刻,他终于对她来自未来深信不疑。   “轰——”金丝与铁翼一同扇动,瞬间激起巨大的风息,带着他扶摇而上,绕过巡逻的侍卫与宫女,向远处飞去。   降落在湖边,少女松开了他。   这是皇宫中最寂静的地方,高大的树影在风中摇曳,湖水荡漾月光,适合谈些秘密。   少女取下身后的红漆木箱,那翼竟也摘了下来——它们是一体的。她蹲下身,按下木箱上的“松间鹤”,嗡鸣声消失了。她又按下“桃花源”的浮雕,金丝迅速折叠,弹回铁翼里。第二幅画是“雪里鸿”,她按了下去。   只听“咔嚓”一声,红箱弹开。姬飞轻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   该怎样,形容这精巧的、可怕的东西呢?   未散的白雾中,无数青铜齿轮交错排列,漆黑如蛇的皮条在其中滑动。重重叠叠齿轮的下面,是一整块银色的琉璃,琉璃下方,有一个白釉圆形陶器,绘着太极图案。几根陶管从圆形瓷器上发出,穿透琉璃,与青铜的齿轮相连,残余的白烟正从里面冒出来。那圆形瓷器上写着:   “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在天成象,在地成形。”   姬飞轻怔怔地走上前,去触摸两尺高的木箱。陶管还温热着,残余的蒸汽冲向齿轮,与皮条相连的转塞在蒸汽下颤颤欲动,却被“松间鹤”下的机关阻拦。这种青铜和木头做的东西怎么能飞呢?他不理解,试着抬起木箱和黑翼,却发现它们异常轻盈,在手中几乎没有重量。   “琉璃下面密封了乾气,可以抵消机器的重量。”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她说道,“乾气在两百年后被发现,是天下最轻的气体,因为总是上升,所以叫作乾气。这在我们的飞行机器中已被广泛运用。”   机器?他重复着这个古怪的词语,心中一片茫然。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词,可他脑海里只冒出一句:形而下者谓之器……   “而那场三百年后的灾难就是,”她低声说,“商人们的军队驾驭飞行器,挥舞铁翼,抱着巨大的火炮,从东方打了过来。”   “你说什么!”姬飞轻的瞳孔迅速张大。   “我来的时候,夏帝国已经灭亡了。”她的身体微微发颤,“我们是最后一批不甘的夏国人,是第一批时空穿越的试验者,要逆天改命,挽救这个辉煌的帝国。”   如五雷轰顶,姬飞轻瘫坐在地上,怔怔地听她讲述一切。   你现在的年号是紫薇五千零二年吧?而我来自天市五十八年。   在紫薇和天市之间,有近一百年的混战时代,被称为太微时代。   就是在太微时代,东方蒸汽帝国灭亡了夏帝国。   短短百年间,一个新生的钢铁帝国,彻底覆灭了那个绵延五千年的雍容王朝。而这一切的开始,就是在今年夏天,夏成帝姬飞轻选妃,纳林碧歌入宫。   十年后,林碧歌重病,夏成帝求药无果,闻海外仙山有不死草,遂派巨型船队向东行进,皆损,无果。   帝大怒,设江南造船府,以林碧歌之父林海玉为总督,以举国之力建造越洋之巨舰。一年后,十二只巨舰劈风斩浪,奔赴东海,在三个月后的海难中音信全无。举国上下民心惶惶,群臣屡次上谏,以圣人古书为证,告诫皇帝普天之下,大夏土地之外皆为海洋。天圆地方,即使再向东行,也只能无功而返。   谁知,十四个月后,一艘残破的巨舰返回海港,上面活着的船员不及十分之一,却每一位都眼神明亮,他们联合禀告皇帝,在大洋的尽头,发现了一片辽阔的大陆,并带来珍兽仙草为证!   以仙草为引,林碧歌恶疾稍缓,帝大喜,几乎倾尽国库、举国徭役,在五年间建造巨舰百艘,以林海玉为总督,浩浩荡荡向东前进。   半年后,船队近半折损,但带来了大量的珍贵药草,同时禀报圣上:东方大陆幅员辽阔,似乎不逊于夏帝国。尚未人居,沃土千里,若能有效开发,定能成为帝国粮仓。   成帝大喜,命此地为“夏东”,下令扩大船队定期往返。   五年后,林碧歌身体渐佳,国内却爆发了大饥荒,连旱三年。   尸骸枕藉,饿殍千里。在赈灾与瘟疫的压力下,成帝欲迁灾民于夏东,遂下令:凡举家迁往夏东者,每人可分得三十亩地,免徭役十年,来往船费全免。   林海玉也理所当然地升上了“夏东总督”。表面看来,这是个等级还不如“扬州知府”的临时官,但别忘了,这是一块面积与夏帝国媲美的新大陆,有着数目惊人的铁矿和炭矿。   二十年后,夏东人口超过一百万,瓷窑数量和农田面积已经超过了夏帝国。   三十年后,陶器作坊、纺织作坊已经开满了夏东海岸,几乎夏帝国最有势力的巨贾,都在夏东投资设厂。工具迅速改良,逐渐出现水力制瓷机。   五十年后,第一台蒸汽机在夏东发明,随即迅速应用于制瓷业。   此时是紫薇五千零七十四年,年迈的夏成帝在夕阳下眺望巨大的帝国,满心傲慢,却根本不知道,在大洋彼岸,那个被他轻蔑称为“夏东”的地方,一个新的时代徐徐开幕。   几年后,成帝去世,他和林碧歌的长子登上皇位,后世称夏安帝。他守着祖先的规矩,用全部精力维护夏帝国的正统和稳定。安帝见过咆哮破浪的蒸汽机船,见过提笔写字的机械瓷人,却在母亲的谆谆教诲下,将夏东全部交于舅家掌管。就这样,林海玉及儿孙们,代代传递着“夏东总督”的官位。   那是一段黄金的年代,和谐而欣欣向荣。士大夫和贵族家庭住在旧大陆的中央,商人巨贾奔走在新大陆的海岸上。巨舰在海面呼啸,为京城运来源源不断的粮食、器物和新鲜玩意儿,又带走了无数期盼新生活的农民。旧大陆保持着雍容、古雅的节奏,享受着前所未有的丰盛物资,并嘲笑新大陆的忙碌和浅薄粗鄙。   于是这些士大夫们看不见:新大陆无论在任何方面都在超越旧大陆。当新大陆的铁轨辐射全境时,旧大陆还在为了“地底龙脉”,严厉禁止蒸汽火车。   安帝去世后,继任者夏哀帝感到危机重重,加紧了对夏东的控制。他要废除“夏东总督”,设道立府开县,将夏东完全纳入夏帝国的皇权统治。此举激怒了夏东的大商人们,在高额工厂税和土地清查中,矛盾终于爆发,民众与中央军发生火拼。消息传至皇宫,夏哀帝大怒,四十万紫薇军开赴夏东,征讨逆贼。   当时,新大陆最有势力的七位巨贾组成联合总帅,迅速向夏帝国宣战。他们自立国号“东方帝国”,改年号为“太微”,史称“东方蒸汽帝国”与“太微之变”。   这场战争打了近一百年。最终,钢铁与蒸汽的新帝国,将古雅雍容的旧王朝完全摧毁,斩断了皇族最后的血脉。新旧大陆划分为十三诸侯国,各派代表组成联合政府,以国会管理帝国,推崇商业发展,推行“共治”,改年号为“天市”。   在蒸汽的嗡鸣声中,肮脏的、急功近利、繁荣昌盛的“天市时代”建立起来。   可总有一些人是不愿意来到新时代的,那神授王朝的剪影仍然回荡在他们心上。他们离那个时代越远,越沉醉于古老王朝的晶莹幻梦,不愿醒来。   而我,与他们不同。   我必须回来。   我的真名叫林光,是林海玉的八世孙。或者说,我是那位林碧歌姑娘的哥哥的七世孙。这才是我和林姑娘有几分相像的原因吧。   从少年时代起,我就无比怀念辉煌古老的夏帝国。如果未来的你不去替林碧歌求药,如果祖辈们做“夏东总督”时不背叛皇帝,历史会不会完全不同呢?   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是少数。从记事起,我就会被各种人指责,说是我的先祖害得他们沦落至此。虽然我明白,越是无能懦弱的人,越憧憬回到过去。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如果夏帝国没有灭绝,一切又会怎样?   怀着这种想法,我参与了时空穿越试验,成为第一批穿越者。   幸运的是,我平安来到了你的时代,赶在你娶林碧歌之前。   由于技术的不成熟,我只有一次来到这里的机会,并且必须在第十五天的黎明回去,否则就只能永远留在这里。所以,我必须在十五天内说服你,不要娶林碧歌。   根据我们的计算,三年内林碧歌都是礼部能挑出的最优人选,所以你这三年不能纳妃。三年后,才会出现另一位更优秀的女子,被礼部选中,成为你的皇妃。   我不想告诉你真相,因为真相总是惹人痛苦。可今天看到你那个样子,我又真的很难过。因为所有这些事,都不是你的错误,这是历史的意外……哎,你怎么了?   姬飞轻一直安静地听着,突然泪流满面。   “没事吧?”林光小心翼翼地凑近,抬手帮他擦泪,“不要乱想,不怪你。”   “我没事。”他避开了她的手指,转过头闷闷地说,“只是我答应过母亲,我要做个好皇帝,我对不起她。”   她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忽然被戳疼了一下。   “谢谢你,”闷闷的声音又传来,“之前的事很抱歉,我会按你说的做的,不要担心。”   林光看着少年挺拔的背脊,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流泪。沉默许久,她说:   “看,有萤火虫。”   姬飞轻缓缓抬起头:   高大树林的阴影中,冷绿的萤光成群升起。风声呼啸,树影鬼魅摇曳,萤火的光幕被猛烈吹散,星星点点四溅。在漆黑的世界与冷绿的荧光中,他们长发飘荡,衣衫纷飞,静默地立着,不说一句话。   他们的身后,澄明的湖水璀璨绚丽,仿若银河。   两人看了很久,看得手脚冰冷。在这冷酷的仙境里,一种久违的宁静升上姬飞轻的心头,他注视着身旁少女纤长的眼睫,忽然觉得三百年也好,一千年也罢,那些辉煌的、苦难的、沉重的青史,在这一刹那面前,都不那么重要了。   这一霎,宁静得如同永恒。   在萤火消散时,姬飞轻转过身,注视着少女清明如水的眼眸,轻声说:“答应我一件事吧。请你在最后的两夜,飞进宫见我好吗?”   他等待着,心脏在轻轻地疼着。他知道,两天后他们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他将怀着吉光片羽的记忆,娶另一位素未谋面的妻,直到死亡将他淹没。而她将在三百年后,瞻仰他的遗迹。   两天后,当她回去的那一霎,对她而言他就死去了。一个古老的、早已死去的皇帝。   林光手指发颤,轻轻拥住了面前的少年,低声说:“我答应你。” 第五章   第二天夜里,挥舞黑翼的少女如期赴约。   “这是御花园,小时候母亲在池里种莲花,有一条红鲤,我一喊它就出来,可惜后来不见了……”姬飞轻牵着她走过湿润的石板,低声讲述。   今晚,他想带她参观整座皇宫。他们避开巡逻的宫女和侍卫,踏着长明灯火和清冷的花香,在巨大的宫里夜游。   他回头微笑,努力把每个故事都讲得津津有味。三百年的灾难还压在他心头,可他强迫自己这两天不许想。即使帝国的命运再宏大悲壮,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啊,有一生时间来思考对策。   可是她,只能再见两天了。   满池睡莲兀自生长,影影绰绰,青烟在长明灯上袅袅上升。林光注视着少年挺拔的背影,恍然如迷失在一卷古画中。   “这也是我第一次夜游皇宫呢。”躲在树荫里,姬飞轻观察着巡逻的宫女,说道,“以前我都很早睡的。”   御书房里,林光用手指抚过连绵的书册,仿佛洁白的羽毛拂过大片翡翠,“这么多古书,你怎么看得完呢。”   “十岁时太傅就教完了。”他说,“但凡是经史,每本都被罚过抄写。你不用这么小心,想看哪本就拿出来。”   林光在一沓兵书中抽出一本,只见里面朱笔小楷,新旧交杂,笺疏得密密麻麻。她放回去,轻轻地叹了口气。   最后,他们来到了大湖边上。萤火在四周起伏,她将铁翼放下,与他并肩坐下,注视着湖水沉默。   “你不开心吗?”姬飞轻侧脸问道,“从御书房出来后,就很疲惫的样子。”   “没有。”她抬头,对上了他关切的眼睛,她连忙别开眼。   他侧回头:“那就好。”   林光想再说些话,就在这时,一颗巨大的萤火向她的眼睛直冲了过来!她下意识地躲闪,谁知右脚踩到黏滑的水草,整个人霎时失去平衡,“扑通!”掉进湖中。   她吓得尖叫,湖水立刻向口中倒灌,发出“咕噜咕噜”声,她猛烈挣扎,却在水中迅速下沉。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见冷绿的萤火在头顶旋转,身旁月光粼粼荡漾,咆哮下沉……   忽然,温热的手臂环住了她。   冰凉的湖水里,一个人单臂抱着她,奋力向前游去。他挣扎着用双手抓住她,爆发猛力将她举出水面,接触到新鲜空气的一霎,她大口喘气,浑身起伏颤抖。   水面下,他平静地望着她,目光温柔而哀伤。无数气泡在他身旁升起,破碎,沉落。一片寂静中,千万水花忽生忽灭,仿佛任凭累世情深、柔肠百断,仍不肯开口说一个字的心肠。   她触上那目光,然后愣住了。   少年低头,眼睫垂下一个柔和的弧度,隐没在波光与水沫里。他手臂上青筋暴起,用力托起她,她手脚并用勉强爬上了岸。他这才从水中钻出,喘息着翻身上岸。   他们对坐着咳嗽,头发和衣服湿漉漉地缠成一团,滴滴答答。他们不看彼此,拧着自己的头发。   “谢谢。”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该回去了。”   姬飞轻没有动,望着她背上铁翼,按下“松间鹤”,在嗡鸣与蒸汽中扶摇而起,双翅大展向夜空飞去,消失成一个小小的点,又隐没了痕迹。   漆黑的天地间,萤火旋转,冷风呼啸,他望着望着,埋下头剧烈地咳嗽,悄无声息地流泪。   还是古人说得好:   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这冰凉的一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呆呆地望着天空。 第六章   最后一夜下了暴雨。   狭小漆黑的室内,林光坐在窗前,抚摸着精巧漆黑的羽翼,泪水忽然滑下。   这十五天里,她看他坐在满窗玉兰花前,腰杆挺直,修长的手指在泛黄的书卷上静静提笔;看他于大殿之上观舞,身旁青钟激荡白雾袅袅,衬得他如一个古老的幻梦;也看他于龙椅之上激昂陈词,眼神明亮而骄傲,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让她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   那个年轻的皇帝会经历怎样的人生呢?   他会有自己的妻,与她红烛描眉,直至白发千古。他会和妻看萤火,看书,看他母亲种下的睡莲。他们会有相貌漂亮的儿孙,在那古雅的宫殿里教他们读经吟诗,身后轻纱曼舞,灯影憧憧,莲花一瓣瓣落下。   而这些,都和她无关了。   过了今夜,他们便是永远的陌路人。   她为什么难受呢?这一切都是她极力促成的啊,她这么多天的辛苦,不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吗?可她止不住地流泪,哭得泣不成声。   泪眼蒙眬中,他似乎还抱着她,手掌温暖有力,不顾一切地将她举向水面。在冰凉斑驳的湖水里,他像一道光,劈开整个世界。   这是她漆黑生命中从未见过的光。在拥挤的、机械咆哮、灰尘与雾霭弥漫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发光,没有人有他那玉石般的眼睛。   黑白的画像还在墙上注视着她,目光担忧。她在泪光中注视着画像,泪落得更急骤了:   “我后悔了,爸爸。”她边哭边说,“我舍不得了……”   他们本来是能在一起的。   可她已亲手,使自己失去了他。   一个大胆的决定忽然在她脑中闪现。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但内心的渴望如同再也压抑不住的熔岩,瞬间喷发在胸膛里燃烧。她是个生来无畏的新时代青年,一直果敢地追求心中想要的东西。   此刻,她忽然背上铁翼,拿起伞跳出窗户,在大雨中全力飞翔。   她要快点,再快一点,去弥补一个过错……   漆黑的雨幕中,长明灯被套上了金色的琉璃罩子,银色的雨丝折射着光线,整座宫殿被笼罩在暧昧模糊的金色光晕里。   鼓楼的琉璃顶一片金光。漆黑的天幕垂落雨线,在金顶上轻盈弹跳,带着流光坠下,仿佛碎金。   一个洁白的身影坐在琉璃顶上,身旁放着一枝睡莲。他仰头等待,衣裳和头发都湿透了,在风中“呼啦啦”地飘摇。   当林光飞入皇宫时,最开始看见的就是鼓楼顶上的姬飞轻。   “你疯了吗!”她赶紧跳到鼓楼上,把手中的雨伞塞给他,“这么坐在这儿淋雨!”   “我不是故意的,”他低声说,“坐在这个位置,你一飞进来,我就能立刻看见,这样就能早见到你一会儿。我出来的时候还没下雨,后来下了雨,我不敢去拿伞,怕你马上过来……”   林光注视着他的侧脸,好不容易平息的熔岩忽然在胸中翻腾,瞬间淹没了整颗心脏。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准备——”   “我知道你今晚要回去。”姬飞轻低下头,神情空洞,“不要担心,我会听你的话等待三年,娶另一位女子。至于如何管理东方大陆,我会思考出一个好的对策,不会犯历史上的错误。你可以放心地回去,我会和新的妻子度过一生,不会娶林碧歌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保证着,眼神木木的,湿透的衣服贴在背上。   忽然,一颗温热的泪珠溅到他的手背上,他缓缓抬头,看见了一双泪水盈盈的眼睛。   “听我说。”她声音微微颤抖,“不要娶别的女人,谁都不行!”   大雨在她身后滂沱落地,所有金光都打在她年轻美好的脸上,一瞬间,姬飞轻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她的夜晚,呆呆地看着这威严美丽的神女。   “我愿意为你留下。”她说,一字一停,“我可以代替林碧歌,成为你的妻。”   如雷霆在耳旁炸裂,姬飞轻觉得整个世界都空白了几秒。他终于回过神,声音发颤:“你真的,愿意留下来……”   “是的。”她点头,“留下来。”   一瞬间,所有金色的光芒都在空气中沸腾炸裂,璀璨如白昼。他们彼此对望着,熔岩在两个人胸膛燃烧,整个世界在旋转,巨大的雨声在身后呼啸……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触碰她耳边的发:“我,像是在做梦。”   “不是的,”她笑着,握住他湿漉漉的手掌,“我要留下来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可是,你要抛弃三百年后的世界,抛弃亲人,留在完全陌生的世界啊。”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你真的想好了吗?我,我不想让你痛苦……”   “你爱我吗?”她看着他的眼睛问。   “爱。”他轻声说,“可我更愿意让你自由快乐地活着,我不愿意让你难过。”   “我也爱你。”她说,“这就够了,我愿意留下来。”   巨大的喜悦将姬飞轻淹没,但同时,仅存的理智告诉他,林光的决定太轻率了。她如果真的留下了,她的父母亲人该怎么办?他宁愿一个人忍受漫长的相思之苦,也不愿意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   “我打算假冒林碧歌进宫,这是我的计划……”   姬飞轻听着,心中不甚赞同。这个计划漏洞太多,她假冒林碧歌,肯定会被别人发现啊。况且,她是他要娶的人,怎么能用别人的身份呢?他要光明正大地娶她,把帝国最美好的东西都献给她。   林光眉眼弯弯地笑着,姬飞轻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一种轻飘飘的幸福感将他包裹。就在昨天,他在湖边枯坐,绝望中独自垂泪,用一夜时间说服自己,最后一天晚上要保持平静让她离开,掩藏好自己的心思,让她放心地回到三百年后,不要让她担心。谁知道今夜,她愿意留下来了!她也爱着他!   她愿意抛下一切,此生此世与他厮守。   “我能抱一下你吗,我总觉得这是个梦。”姬飞轻说,小心翼翼得像是怕戳破梦境。   “好。”她笑着把身上的铁翼取下,站起身,向他伸出双臂。   姬飞轻放下伞,踏着金光雨水的琉璃瓦,向她走近一步,又一步,深吸一口气,轻轻抱住了她。   少女纤柔的身体仿佛一只雀,在他怀中乖巧停歇,发间的清香仿若瑰色的熹光。巨大的欣喜中,他将她抱起来旋转,年轻的笑声在雨中飘散。   “砰!”忽的一下,什么东西从他脚边飞了出去,姬飞轻没在意。两人在高高的琉璃顶上大笑着,衣袂在雨幕中飞荡,整个世界的光都洒在他们身上。   “噔?!”清脆的撞击声从地面传来,随后“哗啦啦”落地,声音巨大,冲破雨幕。   “什么声音?是翅膀掉下去了吗?”林光问,姬飞轻连忙把她放下,林光在琉璃瓦上寻找,姬飞轻向下望去——   “原来是伞掉下去了,翅膀在这儿呢,估计是你把伞踢掉了。”林光笑着说,转过头,却发现姬飞轻望着地面,神情难以形容,一动不动如同雕像。   “怎么了?”她问,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地面,然后也愣住了:   一颗宫女的脑袋,躺在雨水里。   云雾般的发髻四散,瓷白的皮肤和晶莹的黑眸反射金光。头颅的旁边,是掉下去的纸伞和散落一地的破碎白色瓷片,仿佛花瓣。   远处,五位宫女并肩提灯走着,她们步调一致,举止优雅,发髻下洁白的脖颈有着优美的线条——除了最右边的那位,她的头不见了。   从她破碎的脖颈里,重重叠叠的金色齿轮冒了出来,洁白的蒸汽不断喷涌,在半空聚成白雾般的一团,仿佛一个巨大的脑袋。   随着五人前进的步调,那齿轮“呼呼”地转着。   她们平静地前行着,身后白雾氤氲,雨线低垂,金色的长明灯火四处摇曳,银丝鸟笼在风中飘摇,无数瓷白的宫女和侍卫穿梭巡逻,构成这晶莹剔透的、古雅巨大的宫。   年轻的皇帝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忽然回头,俯身拿起翅膀,背上木箱,拍下“松间鹤”,在嗡鸣声中振翅一跃向下飞去。   “你干什么!”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林光试图去抓他,可连衣角都没有碰到。   她飞速地向楼梯跑去,浑身发软,像是跌入了一场最恐怖的梦境。 第七章   大雨滂沱中,身负黑翼的少年降落在道路中央,手持长伞,面前,五位提灯宫女缓步走来。   “哗啦!”少年纵身一跃,长伞划出锋利的光线,在瓷白的皮肤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两个宫女应声倒地,发出巨大的破碎声。   其余三个宫女,依旧缓慢优雅、步调一致地向前走着。   姬飞轻颤抖着蹲下身,一地碎瓷片中,无数齿轮还在协调地滑动着,隐隐构成“人”的轮廓。中央是一个青铜的盒子,吞吐着圆洞点点的纸带。臀部的位置是绘着太极图的圆形陶器,连接着多根软陶管。断裂的白色陶管中,蒸汽袅袅上升。姬飞轻掀开裙子,发现白陶管一直通往地底。另一根黑色的陶管从地底连入,敲断后里面是水。   她们都是……机器吗?   姬飞轻崩溃地狂奔,挥舞长伞向巡逻侍卫撞击,“扑通!”“扑通!”一个又一个的瓷人倒下了,白汽在雨水中回荡,金光四溅,姬飞轻跑得越来越快,仿佛有无数恶鬼在身后追赶。   “不要再向前跑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抱住了他,声音惊恐,“宫殿外围的侍卫都是真人,会被发现的!”   此刻,他双目发红,喘着粗气,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林光用尽全力抱住他,努力安慰道:“回去好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怒吼,“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你听我说,我们先回到宫殿里……”   姬飞轻似乎想起了什么,爆发猛力挣开林光,径直向大殿冲去。在典雅浩大的青铜编钟后,他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柜子,哆哆嗦嗦地打开门——   里面码放着一沓一沓的瓷偶。   她们穿着华衫,发髻整齐,皮肤莹白如雪,戴着金色的面具,勾勒出鲜红的唇,精巧的手指间拿着鲜花或琵琶,仿佛美人沉睡。   旁边是二十多个小盒子,上面写着“破阵乐·领舞”等等,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纸带,纸带上有一溜圆孔。姬飞轻抱下一个瓷偶,掀开衣服,看见腰上有一个长方形薄孔,后背上有一个木质旋钮。他略一思索,抽了张纸带塞了进去。用手拧了几圈,听见“咯吱咯吱”的金属声。   忽然,那瓷偶动了,对他深深行礼。漆黑高大的殿上,古老的青铜钟前,戴着金面具的瓷偶独自旋转起舞,柔美的曲线流水般动着,衣袂飘荡如云,嘴角露出温柔的笑容——   “啪!”木钮转回了原位,她摔了下去一动不动,嘴角的笑容僵住。   姬飞轻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无数画面在脑海里浮动:从幼时到现在一模一样的浩大舞蹈,朝廷后排永远看不清脸的大臣,服侍他入睡后就不见的宫女萍儿和婉儿……他的生活被一沓沓古书和奏折填满,以至于他很少能思考自己的生活,比如为什么他从小就在喝安神茶,为什么从没在晚上醒来过?   机器,机器……他默念着这个词语,心头恍然一惊,他想起来在哪听过这个词了:   生活在机器之中,你更要学会思考。   大雨里,母亲让他蹲下来一起种花,忽然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他神情困惑,童声清脆:“母亲,什么是机——”   “鸡就是那种黄黄的小鸟啊。”母亲打断他高声说道,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身旁打伞的宫女萍儿。   母亲那时就知道这一切的!姬飞轻如坠冰窟:三朝太傅,老将军,李尚书,父皇,母亲……他们都知道多少?如果现在已经有了机器,那么宫外……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飞轻!”湿漉漉的林光跑进来,紧紧抱住他,抚摸他的脊背,声音微颤,“什么都不要乱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再愤怒,声音冰凉如刀,冷静得可怕。   她痛苦地注视着他,混合着强烈的爱意与深深的自责:“我不能说。”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惊讶,没有流露一分的失望,只是牵着她平静地走出大殿,仰望大雨中的天幕。他身后,晶莹明亮的宫殿里,瓷白的躯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蒸汽袅袅扶摇,纱帘和银丝鸟雀在雕花木梁上静默。   “我终于理解母亲爱养鸟了。”他轻声笑了,一手环住林光,一手拍下红漆木箱上的“松间鹤”和“湖心亭”。   “不——”在巨大的嗡鸣与林光的尖叫中,金丝骨架在黑翼上徐徐展开,白雾袅袅,巨翼咆哮翻飞,瞬间带着二人腾空而起!   他抱紧林光,挥动巨翼飞向皇宫边缘。那里传来人声,飞近能看见是一队侍卫,扛着铁枪聊天。诚如她所说,皇宫外围的侍卫都是真人。   他面容冷峻,双翅大展向高空升起,任林光捶着他的胸口,小声而尖厉地喊道:“回去!快回去!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银丝雨线从漆黑夜幕垂落到金光皇宫,其中,素白的少年抱着黑衣女孩,身后黑翅与金翼扇飞,垂直向高空升起。   在到达极高处的刹那,他双翼狂啸,俯身向外冲出!终于,他们逃离出了金色的光晕,融入无边的夜色。   在逃出去的那一霎,姬飞轻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厚重高大的青铜宫门紧闭,长明灯照亮门上的篆文:   “皇家禁地,紫薇高悬。光荣契约,万世永宁。”   飞过一片空白地带后,庞大的森林出现在眼前。   姬飞轻苦笑,在他见过的每张地图上,皇宫都位于京城的中央,外面集市繁华,鳞次栉比。可没想到,竟是这般蓁蓁莽莽、遮天蔽日的森林!   是谁在森林深处建造了这巨大的宫,目的是什么?   他们在繁密的枝叶间飞了很久,久到姬飞轻疑心折回了原地。但任凭林光怎么劝说,他都不肯放弃,终于,连绵的灯海隐约出现在森林的尽头。   “我们回去吧。”林光最后一次哀求道,“我会在皇宫里陪你一生一世的……”   姬飞轻没有回答,猛地加速冲出最后一层枝叶,飞出了森林。在看清外面灯海世界的一霎,他的心脏狂跳如雷:   苍天在上,这是哪个梦魇恶鬼造出的世界啊! 第八章   阴霾天空的灰白云朵中,无数亭子悬浮,挂满鲜红的灯笼。十几条漆黑的巨龙在亭子间穿梭,铜铃般的眼睛光芒逼人,它们呼啸而去掀起巨大的云雾,像一柄柄长箭射进黑夜。   数十丈高的木梯托举着亭子,细长如巨大昆虫的腿节。光点在木梯上闪烁,忽上忽下。在这些木梯之间,小小的画船闪烁红光,在云雾中翱翔穿梭。再向下,姬飞轻看到了无数巨大的脑袋,有的瓷白,有的漆黑,他们搬举巨箱,每一步都声如雷震,身后白汽袅袅上升。   银白的雨丝贯穿天地,姬飞轻忍不住回头望向皇宫的方向,但除了遮天蔽日的树枝,什么也看不见。   越飞越近,他看清了些。地上,巨大的瓷人们似乎在建什么东西;空中,亭子里挤满了人,他们褐衣短衫,满身泥泞,焦急而粗鲁地推攘着。   “最后一班飞龙了!上车的乘客快一点!”仿佛一声霹雳响彻天地,这尖厉的声音刺进姬飞轻的耳朵,他禁不住地皱眉。   话音刚落,一只黑龙吐着白汽停在亭子旁,身体一侧的小门徐徐打开,亭中人一拥而上,毫无礼教可言。过了一会儿,黑龙冒出白雾,迅疾前行,而亭中已空无一人。   在黑龙甩尾的一霎,姬飞轻看清它身上写着:“紫薇开发专列。”   又向前飞了一会儿,姬飞轻发现悬亭间相隔十分遥远。他缓缓降落在最近的亭子,四周寂寥无人。向下望去,这里异常偏僻,空旷的地面上唯有巨大的瓷人在重复劳动。他脑中一片混乱。   “我们快回去吧!”林光抚摸他的脊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小兽,“你的消失会带来战争,你难以想象自己有多重要。”   “多重要?我曾以为自己是这个国家的皇帝。”他回头,声音愤怒,“别再骗我了!”   “你确实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林光激动地吼道,然后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说什么?”   “我——”林光捂住嘴,忽然泪流满面。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转身,握住她的肩膀,被刺激过头而语无伦次,“我是谁?是谁建了那座宫?这个世界是什么……”   无数可怕的想法划过他的脑海:父皇和母亲真的是他的父母吗?这场纳妃是怎么回事?林光又是谁……   “我不能说。”她在哭泣中抚摸着他的脸,“我们回去吧。”   “你不肯说,我就自己去找真相。”他拨开她的手,神情坚决地转身,振翅,向天空起飞——   这一次,林光及时抓住了他的衣襟。她泣不成声,不断摇头。   他的语气柔软下来:“你把真相告诉我,我回去,行吗?”   她还是摇头,手指抓得越来越紧,泪流不止像只被遗弃的猫。   姬飞轻心头微疼,别过眼,一咬牙爆发猛力挣脱了她的手指,向着漆黑暴雨中的新世界展开翅膀,腾空飞翔。   “不能走!”   她仰面,所有光芒打在她苍白的脸上,像是一朵湿漉漉的茉莉。她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高喊:“回来!我把真相都告诉你!”   空中,姬飞轻没有回头。   林光急了,不顾一切地喊道:“我就是林碧歌!我的父亲欠下国会巨债,我是被抵押入宫的。我用最后的积蓄买了这双蒸汽翅膀,偷偷飞进宫,想诱导你改变决定,但是最后——”她的泪水不断落下,眼神却愈发明亮坚定,“我爱上了你!我愿意待在你的宫里过一辈子,就像你的母亲对你父皇一样!”   姬飞轻的身形在半空中僵住了,他迅速降落下来,看着面前的少女,声音在微微颤抖:“你是说,我母亲——”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林光低下头,语气绝望而悲伤,“你听完就回去,好吗?”   他最终同意了。   银色的雨丝咆哮愈烈,大片大片的凝云间悬浮着木亭,一排排红灯笼凌乱起伏。她拉着他坐下,一边遥望着远处的灯海森林,一边讲述着真实的过去。   我,对你说了很多谎话。   东方大陆在三百年前就被发现了。   蒸汽机不是三百年后出现的,而是二百二十年前。   现在,此刻,不是紫薇五千零二年,而是天市五十八年。   你从小所见的史书、受到的教育,都被人精心地删改过了,删掉了蒸汽科技诞生后的三百年的历史,让你以为自己仍活在古典优雅的世界里,统治着浩大的帝国。   但唯一真实的是:你是夏帝国万世一系的皇帝,是整个帝国最高的光,唯一的神。   只是,这个帝国的民众,不希望再由你来管理国家。你是一种信仰,却不再是权力本身。政治家们把这称作——   “君主立宪。”   姬飞轻手脚冰凉,仿佛浑身被湿冷的水草缠满,挤出胸口最后一丝空气。尽管今晚已经见多了不可思议之事,但这仍是他听过的最荒谬、最可怕的故事,真实得令人绝望。   夏成帝、夏安帝、夏哀帝……都真实存在过,但他们都是你的先祖。是夏成帝为心爱的妃子求访仙草时,发现了东方大陆。只是那个妃子的名字不叫林碧歌,当时的夏东总督也不是林海玉。   我之前给你讲的谎话,是以这段历史为原型的,只是把那个祸国的妖女代换成了自己。   那时你的祖先还能娶三千佳丽,日夜灯火通明,快马传书。他们的宫是帝国的心脏,掌控帝国每一根最细微的血管。每一位臣民都敬畏着他们的神,服从着他们的皇。   蒸汽机诞生后一百多年的历史几乎与我的谎言一致。夏帝国与东方大陆保持了百余年的和睦相处与欣欣向荣,直到夏哀帝派兵夏东,新大陆自立国号“东方帝国”,以七位巨贾为联合总督,改年号“紫薇”为“太微”,向夏帝国宣战。   但接下来的历史都被我篡改了。太微时代只有五十年,东方蒸汽帝国用二十年摧毁了夏帝国和皇权体系,另外三十年用于自相残杀。   战争开始后,东方蒸汽帝国势如破竹,迅速从新大陆反扑至旧大陆。尽管夏帝国在皇帝的带领下英勇抗战,无数志士为国捐躯,民众笃信神授皇权,但在太微二十六年,最后一批紫薇禁军被东方蒸汽帝国的飞艇彻底歼灭。十三位联合总督坐在最新型飞行器上,呼啸进入京城皇宫,接受万民跪拜。这一刻,一群落魄贵族正抱着小皇帝衣冠南渡,翰林们激烈地争辩着要不要投海殉国,小皇帝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指着天上一闪而过的蒸汽飞龙,流下口水。   联合总督最开始是七个,由新大陆最有势力的七位巨商担任。但在这二十余年的战争中,新大陆巨贾势力不断更迭,旧大陆的富商投奔而来。最终,入驻皇宫的是十三位总督,各自在新旧大陆有势力区,垄断着一方矿产、工厂和市场。他们开会讨论了整整四个月,对自身势力区寸步不让,最终妥协采用“十三国联盟”的方式组成帝国。他们每人都自封公爵,将势力区作为自己的诸侯国。十三诸侯国派代表组成国会,联合执政,史称“太微共治”。   “十三国联盟”平静了九年,随后进入了连绵混战。   所有“共治”的幌子都被彻底扯破,国与国之间撕咬吞食……各国货币混乱,关税林立,原料与商品流通不畅,每一个煤矿都面临着两军对峙,新型蒸汽机全部投入军备竞争。   当这个国家没有皇帝时,总有人想当皇帝。   民众怨声载道,新思想林立,越来越多的人竟主张恢复紫薇年代的礼乐教化。穷人们并没有在蒸汽的时代得到什么好处,他们越来越笃信姬姓皇族就是神的后裔,战乱与天灾都是神的惩罚。在机器轰鸣的繁重工作中,他们私藏皇帝的雕像并日夜祈祷。   最后结束太微时代的,是一个叫作范礼的年轻人,他用六年时间和平统一了东西两陆,其传奇太精彩暂按不表。总之,当他带着淡淡的倦意走上龙椅,两侧巨贾纷纷叩拜时,他那双清明的眼睛第一次透出了绝望。   他带着这种绝望,接见了两队青年代表。第一队慷慨陈词,竭力主张建立制度更完善的国会,以商业立国,领队人脖子上青筋暴起:“在蒸汽的时代,共治才是出路。皇权阻碍商业和科技的发展,必将被淘汰!紫薇时代早就结束了!”   第二队人幽幽地说:“皇权维护了五千年的和平,而太微时代呢?民众需要神,庞大帝国如果没有统一的精神信仰,随时都会陷入分裂。”   他们大声争吵,声嘶力竭地辩护。没人注意到,那个有些瘦弱的年轻人走出金殿,疲倦地自语道:   “这个时代不该有皇帝,这个国家又必须有皇帝。”   那双清明的眼睛忽然亮了。   三个月后,范礼对着满殿的法官、政客、巨贾、旧贵族、士大夫,宣布了新的国号“天市”。   “各位,”他说,微微上挑的眼睛扫视四周,“你们希望建立一个怎样的国家呢?”   满堂蜂鸣中,他面无表情:“我既给你们皇帝,又给你们国会,行吗?”   四周瞬间寂静。   一位穿着古旧龙袍的孩子,从大殿中央穿过,仿佛穿过亘古的神族史诗与五千年的优雅肃穆,站在他们面前,不笑不悲,威仪棣棣。他最多十岁,漆黑的眼睛却像久无人烟的冰原。   “这是姬玉山,姬姓皇族最后的血脉,世间最后一个神。”范礼握住了那孩子微微颤抖的手,“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他。”   那一日,整个帝国奔走相告:神,回来了。   是的,姬玉山,便是你的祖父。   他在范礼的操纵下,签署“光荣契约”,声明姬姓皇族子孙后代,自愿放弃一切政治权力,从世俗的“皇”变成纯粹的“神”,是国家统一的象征。他将居于宫殿之中,享受万民崇拜与国库供奉。   用这种办法,国会掌控帝国权力,实现“共治”,大力推动商业与科技发展。虽然国会仍被大商人垄断,但“诸侯国”已被消灭,关税、货币、矿产,等等的制定权回归中央。乡校议政越来越多。   范礼亲自操刀宪法,在宪法中对皇族权力做详细规定,取消杀人特权,规定“一皇一妃”等。就这样,被称为“君主立宪”的新政体,正式确立起来。 第九章   “那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姬飞轻目光空洞地注视着雨幕,“为什么整个世界都在骗我。”   林光从背后拥住他,语气心疼:“本来不是这样的,这都是因为你祖父的错。”   “那我父皇呢?父皇他知道真相吗?”   “他不知道,”她把姬飞轻搂得更紧了,“他和你一样,以为自己是夏帝国的皇帝。”   “为什么骗我们?”   “为了……更大的和平。”   范礼从没想到,君主立宪竟有如此好的效果。   他低估了民众对神的崇拜。自从姬玉山回归皇位后,帝国于百年分裂后在心理上重回一体,五千年来血液中的礼乐精神再度苏醒,巨大的帝国终于找回了“忠孝”的信仰。   国会制度也逐渐完善,尽管巨贾之间斗争不断,但商业和科技在迅速发展。势力区被打破,帝国愈发融合为一个整体。   天市前十年和平美好,让人错觉是姬玉山带回了紫薇年代的万世稳定。   直到天市十一年。   帝国各大军团纷纷叛乱,换回“夏”的国号。姬玉山登基封禅,端坐于龙椅之上,昭告天下,紫薇归位。   范礼被围困时整个人都蒙了。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萌发了夺回帝国的野心?   他不知道,姬玉山已经为此准备了整整十年。他瞒天过海与宫外保皇势力交接,将亲信插于各军团之内,用舆论煽动群众,买通平民代表……国会飞快通过了新的法案,宣布“光荣契约无效,恢复帝制”。   这场政变,史称“天市复辟”。   尊贵千年的皇族,怎么甘心居于囹圄?   蒸汽轰鸣的大陆,富可敌国的巨贾又安能情愿?   为此,范礼带兵又打了十年。打到疲惫而绝望,打到那双瞳子也不再清澈。最终,姬玉山被漫天飞行器围困江边,乱炮穿胸而过。血从心脏喷出的一刻,他竭力抬头,望向那个瘦削的身影,张口想说什么,最终放弃:   不要怪我。   五千年的先祖都在天空看着我,我必须做这件事,哪怕明知灭亡。因为我是神的孩子,连妥协都是不肖。   范礼下马,走过死尸与江水,蹲下身,轻轻握住了姬玉山颤抖的手。   一如当年。   只是现在的范礼白发斑驳,清秀的面容已然衰老;姬玉山却英姿勃发,像只猎豹展现着最美的年华。老人还活着,青年却要死去。   那只颤抖的手忽然停滞了,从他手心里滑了下去。   身后,不同势力的各个集团又开始争吵。范礼眼中,绝望浓得像雾水。   “范将军,这是姬玉山的儿子,我们怎么处理——”   范礼缓缓抬起头,看见面前一位小兵抱着婴儿。那婴儿至多三个月大,头发稀疏,吸着自己的手指安详地睡着了。   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多好啊。   什么都……不知道……   战争结束后,在旧贵族、平民代表和大商人势力的对峙下,废除“君主立宪”的法案以一票之差,没有通过。   大殿上,范礼一边咳嗽,一边讲述“君主立宪”的修订案。   “在五千年的传统与民众的神权崇拜下,没有一个皇帝能甘居囹圄,必将试图夺回帝国。”范礼苦笑,“可如果我们没了皇帝,庞大的帝国又会陷入彼此残杀,真是可笑。”   所有人都不出声了。诸侯混战的阴影、皇族复辟的恐怖还都压在每个人心头:他们需要一个被关进笼子里的皇帝,可有什么办法,能保证皇帝不撕破笼子呢?   “我想,只有一个办法,”范礼轻声说:“把帝国还给皇帝,像三百年前那样。”   霎时,每个人都抬起了头,惊惶地看着范礼。   “我们为什么不让皇帝回到三百年前呢?”他笑了,眼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哀伤,“为他建造一个,三百年前的世界。”   只有当一个皇帝确信自己掌握着整个帝国时,他才能安心待在宫里。   当时,你的父亲只有四个月大。   当他十一个月大时,已经来到了一座森林中的皇宫。   那皇宫巨大剔透,古雅精美,倾尽了议会三倍的财务预算。整座森林蓁蓁莽莽,不通铁轨,不通飞龙,从外面看不见里面,从里面看不见外面。   由于工作的特殊性,议会并不放心数目众多的宫女和侍卫,生怕有保皇派的间谍混入其中。而当时的蒸汽人形白釉俑技术成熟,价格低廉,议会干脆买了几千个,有的负责做饭洗衣,有的负责晚上提灯巡逻,有的负责跳舞弹琴,还有的负责在朝堂上充当后排大臣,制造出“满朝文武”的景象。这样一来,只需要聘用白天的宫女,守门的侍卫,皇帝老师和廷上发言的大臣们。   结果,满朝的遗老遗少们蜂拥而来,抢着成为皇家大臣。你身旁的李尚书、老将军、太子太傅等都是落魄的士人,从你父亲小时候就在了。他们痴痴地耽在旧王朝的幻梦里,你演武将,我演文官,宁愿这样过一辈子。   可范礼仍不放心,在大臣和宫女中加入大量监察人员,以防保皇派私通皇帝,重蹈覆辙。皇帝看的书由他亲自审核,删尽三百年来所有史实,把时间轴生生移到三百年前;皇帝受的教育由议会严格审核,除了古典经学小学外,大量修改礼学内容:比如规定皇帝一生只能纳一个妃子,比如由礼部从全国选妃,比如宫女数量不可随意改变……   就这样,在寂静的宫殿里,小皇帝在重重书卷中长大了。   他从六岁就开始上早朝,操心水利民生赈灾边疆。老臣们说他的父母早亡,因此要更努力,让这社稷天下变得更好。他乖乖听话,每晚按时喝安神茶,然后一夜长眠,从不会发现夜晚那些宫女的秘密;他乖乖守礼,浩大僵硬的舞蹈看上几百遍,也依然坐得笔直;他为国家忧心辗转,每晚在厚厚的文书中钻研……   他十八岁时,选了妃,遇见了你的母亲。   当时,你母亲是被抵押入宫的。   我的命运和她一模一样。我们的父亲都曾是富可敌国的大商人,掌握矿产工厂,却因经营不善欠下国家巨债。她的父亲潜逃,我的父亲暴毙。根据法律,父债子还,十八岁那年,我们就欠下三生都还不完的国债,像货品一样被抵押给国会,失去自由。   而国会正苦于皇帝选妃——新时代里没有一个女子,自愿将青春与爱情困于一座古老的笼子。无奈之下,议会以“一笔勾销债务”为许诺,强迫我们入宫成为皇妃。你们在宫中收到的画像,其实就是这样选出来的。   在金钱和商人眼里,爱情是可以买的,可以抵债的。   二十年前,你母亲得知这一消息后飞快东逃,最后在全国通缉中被抓回皇宫,却在你父皇的金殿中爱上了他。当时,你父皇本已许她自由,她却自愿留在那古雅的笼子里,留了一辈子。浮生若梦,真真假假,他们穿着宽衣长衫,赏花吟诗,在三百年前的幻梦里相爱着。   那她真的快乐吗?姬飞轻想起母亲种下的睡莲,放飞的鸟雀,呆呆盯着天空的神情。她陪心爱的男人演了一辈子的戏,不会累吗?   他转过身,认真地端详着满脸泪痕的少女,一种温热酸涩的液体在胸中流淌。“我会在皇宫里陪你一生一世的……”她哀婉的声音似乎还在耳旁回荡,他此刻终于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他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她,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对不起,我策划了一个骗局。”她的声音因哭泣而干哑,“最开始,我不愿意进宫,我打算让你亲口拒绝纳妃。在议会通知我进宫前的最后十五天里,我买了一双翅膀,趁夜色飞进宫里……”   这本来是个完美的骗局。   她假扮成来自未来的神女,以“阻止灾难”为名,令他三年内不许纳妃。为此,她以最近三百年的史实为蓝本,把夏成帝换成姬飞轻,妃子换成自己,虚构了一场“三百年后的大灾难”。   她本该成功的,如果她没有爱上他的话……   “之前我不理解,为什么你母亲会因为见到皇帝的第一面,便决定放弃自由,甘愿成为皇妃。”林光依偎在姬飞轻怀里,眼睛发红,“可当我看见你时,我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她见他的第一面:   那个年轻的皇帝,站在满树晶莹的花下,衣衫翩飞。大风忽起,洁白花瓣清冷地四溅,纷纷簌簌如同暮雨,那少年笔直地站着,神情冷淡,并不抬眼。   像个孤独的玉人。   那一瞬,她就明白,世上再不会有像他这样的人了。   从某种意义上,他比外面世间在机器中求生的人,在金钱中痛苦的人,在私欲中挣扎的人,都自由得多。他比所有人都宁静优雅。   当他爱一个人时,毫无保留地要将一切都献给她,不管是母亲的莲花,巨大的宫殿,还是天下的皇后。能嫁给他,其实是件三生有幸的事。   在骗局成功的那一霎,她忽然泪流满面,陷入一种撕裂的绝望:她要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度过一生吗?   他像一道光划入她漆黑的生命,过目不忘,曾经沧海。   终于,最后一夜,她做出了那个疯狂的决定……   姬飞轻静静地听着,抚摸她的头发:“那为什么是三年呢?那时若是你开口让我一辈子不娶,我也情愿啊。”   “因为我计划用三年时间还清债务,换回自由,离开国会的控制。”她挣开他的手,格外认真地注视着他,又露出了那美丽威严的眼神,“我父亲临死前研究着一种新型燃料,只要给我足够时间……”   “现在想想,之前真是漏洞重重。”姬飞轻苦涩地笑了,“什么北狄来犯,什么全国选出一个妃子,什么三年后会有更适合我的人……我还真是好骗。”   “不要这么想,你的存在维护了帝国的和平。你仍是‘神’和‘皇’,如果没有你作为精神信仰,这个庞大的帝国将随时陷入分裂。”她的眼中充满鼓励和感激,“从你父皇入驻皇宫至今,三十八年来稳定昌盛。”   姬飞轻怔住了,他想起了那文武满堂的金殿,厚重的奏折,浩瀚的军事地图……它们像泡沫般,破碎在眼前的烟雨里。   “我们该回去了。”林光在他怀中直起身,“我把真相都告诉了你,你要守诺,现在就回去。明天我会以林碧歌的身份进宫,成为你的妻,和你在宫中过一辈子。”   “宫中过……一辈子?”姬飞轻自语道,用手捧起她的脸,声音微颤,“你知道我的母亲为什么在二十六岁就去世了吗?”   “什么?”   “太医说,她自从我出生后便患了心病,终于在我六岁那年积郁成疾,撒手人世。”一滴泪珠缓缓从他眼中滑出,“从此,我父皇相思成疾,没有熬过六年后的冬天。”   “我懂你的感受……”林光想起了自己的爸爸。   “不!你不知道!”他的声音越颤越烈,“十二年来我一直不明白,我今天终于明白了!她患上的心病是什么,你明白了吗?”   “那是……”林光愣了一瞬,之后突然痛哭。   十八年前的夜晚,当灯火明亮的寝殿内人来人往,宫女提花报喜,年轻的皇帝抱着小小的婴儿欣喜若狂,露出初为人父的笑容时,虚弱而美丽的皇妃躺在床上,是否在众人的欢喜嘈杂中,悄无声息地抹泪?   她的孩子,将生在这宫里,长在这宫里,死在这宫里。   这孩子的一生就是一场戏,他所有读的书、上的课、看见的奏折、遇见的人都是假的。她明知这一切,却什么都不能说,还要亲身骗他一辈子。   随着儿子的长大,这种罪恶感越来越深,直到她被彻底击垮,香消玉殒。   她年轻时,是那样明亮勇敢,决心为了爱情而牺牲一切,因此体会到伟大的幸福。但那时她太年轻,不明白世上很多东西,是无法靠勇敢和牺牲来解决的。而当她明白时,已经身处撕裂的痛苦之中。   “他们的结局就是我们的结局。”姬飞轻温热的泪水不断掉落在林光脸上,“如果我们回去,我们的子孙,也是这样的结局。”   泪眼蒙眬中,林光说不出话。   “我们必须逃出去,我们要一起逃出去。”他用手指拭去她的泪水,声音从未有过的平静坚定,“我们不能死在宫里,我们要自由地活。” 第十章   清晨,熹光在飞檐金殿间跳动,古木间鸟雀嘤鸣,日晷渐偏。   瓷白的宫女提着已灭的灯笼,按着既定的轨道,一步步走回隐蔽的地下仓库;御膳房内,面容僵硬的厨娘们从地下升起,开始准备早膳;朝堂外,白发苍苍的老臣们等候着,一边小声聊天,一边摸索着手中的玉笏,不知祖上哪一代传下的。   宫内,十几个彩衣的宫女,打着哈欠插上簪花,洗漱后排成一队,准备出门工作。   一个宁静如画的清晨。   只可惜几分钟后,震耳的青铜警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在古老的宫殿内炸响,迟迟不散。   他们飞呀飞,飞过瑰丽的朝阳,也飞过黑烟中的鸦群。一个多么奇怪的世界呀,姬飞轻呆呆地望着:   层层叠叠的巨楼直冲天空,朱红的飞檐雕甍彼此相连,仿佛云霞;那巨楼上是密密麻麻的小窗户,看得人眼花缭乱;黑龙在悬亭间飞翔,吞下人群后振翼而飞。远处,冰蓝色的长河上巨轮咆哮,船头是青铜雀头,将白色的浓雾喷向天空;更远处,灰色的工厂绵延千里,发出如同雷吼的轰鸣,瓷白的巨人举着重物在其中穿行,身上纱衣飞舞如云。   林光告诉他,昨晚所见的景色是帝国最落后的部分,那里临近紫薇森林,今年才得到开发允许。昨晚的人群都是建筑工人,乘坐最后一班飞龙回家。   就在此时,四艘飞龙衔巨画而来,徐徐展开——林光的脸出现在空中,额上写着八个大字:全国通缉,重金悬赏。巨楼上所有窗户都探出脑袋来,热议纷纷。   两人霎时面如土色,加速飞远。   他们耗尽燃料,黄昏时降落在一片繁华之地。此处九水通航,人口繁多,便于躲开搜捕。   身无分文的两人,只得走入当铺卖掉翅膀,换取一点碎银,又用这点碎银支付了一个月的房租——乱哄哄的老楼中一个极小的房间,只有两张破木床。   当一只皮毛脏黄的老鼠从角落里窜出来时,姬飞轻忽地一阵恶心,扶着墙干呕。林光忍住害怕,轻轻拍打他的背。   此刻,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仅剩的近百枚铜板摊在小木桌上,谁都不愿意动。   这一夜,在咯吱吱的木床上,饥肠辘辘的姬飞轻做了此生第一个梦。   梦里,彩衣宫女排成一列,莹白纤细的手指端上一道道精美菜肴。青铜钟乐飘响,朱衫舞女在金殿上旋转,梁上银笼起伏。他端起一碗浓香扑鼻的万福粥,刚拿起瓷勺——   “飞轻,”病重的母亲坐在他身边,以手帕掩口咳嗽,面色嫣红,“你出生那年,是我给你起的名字。”   “母后。”他连忙放下粥,拍她的背,凑近那一刻,她忽然在他耳边开口,声音虚弱、焦急而热切:   “一定要飞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的孩子,不该被关在笼子里!”   就在这一霎,母亲僵住了,洁白的瓷片镀上她的每一寸皮肤。她身后,银色的光芒包裹了整个世界,金殿、宫女、木屏风……都瞬间凝固成金属,一切都是银铁搭成的骨架,一个巨大精致的银笼!天旋地转,银架纷纷折断倾倒,咆哮着向姬飞轻压了下来。就在这一瞬,一双巨大柔软的蝶翼,从他背后钻了出来!   无数骨架下落,刺穿蝶翼将他死死钉在地上,银色的宫殿倾塌,掩埋一切。   姬飞轻猛地一下坐起身,过了好久,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看着另一张床上熟睡的林光,少女狭长的睫毛搭在光洁的脸上,仿若莹白熹光里一朵轻柔的花,绽放于逼仄阴暗的房间中。久违的宁静涌上心头,他静静地注视着她,忽然发现她额上满是汗水。   他跳下床,摸她的额头吓了一跳:她发烧了。   “快宣太医!”他下意识地喊,随后才意识到目前的处境,连忙横抱起林光,就要出门去找医生。   “不能去。”林光微微睁眼,每说一个字都要使上全身力气,“我被通缉了。”   他抚摸着她滚烫的脸颊:“那我去给你买药。现在国会只通缉你,不通缉我,说明他们想封锁皇帝失踪的消息。我暂时还能自由行动,你哪里不舒服,全都告诉我。”   九十三文。   姬飞轻攥着装有九十三个铜板的钱袋,走在漆黑的凌晨中。   昂贵精美的画船在头顶游荡,红笼与招牌在四周悬浮,鳞次栉比的商铺紧紧闭门,妖艳美人在阴暗的巷口徘徊,满背文身的青年游民结帮拉伙。姬飞轻还穿着那身白丝素衫,显得格格不入。   一百五十文。   他敲开每一家能找到的药铺,这是郎中开的最便宜的价格了。他握紧拳头,低头小声求他们通融,却只得到一连串白眼和哈欠。有人在关门时,朝他“呸”了一声。   他骄傲的心被轻易地刺痛了,他尽量挺直脊背,仪态翩翩地走出药铺。   这个年轻的皇帝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窘迫,一种真实生活的恐慌。他又累又饿,攥着轻飘飘的钱袋在黑夜里徘徊,像条流浪森林的家狗。他心中焦急又愧疚,责怪自己让林光淋了大雨,担忧着高烧的她;但更深层的不安侵扰着他,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为五十七文钱担忧,但现在,他心爱的人的生命,就将被这五十七文决定。   有什么快速赚钱的法子呢?在前十八年的生命里,他从来不知道钱为何物;但在此刻,满腹的经纶韬略都像是笑话。   给人抄信、卖画为生,去私塾当先生,他想了一些挣钱的法子,却都那么不合时宜。他需要五十七文钱……巷口红唇的女人向他走来,薄如蝉翼的纱衫下能看清胸前白嫩的皮肤。姬飞轻连忙走开。   一位流里流气的青年拦住了他的去路:“我叫旗子。兄弟,你需要钱吗?”   傍晚时,林光睁开了眼睛。   半裸着上身的少年坐在暮光里,取下她额上的凉毛巾,露出微笑:“我熬了粥,起来喝吧。”   “飞轻!”她撑着身子坐起,脑中混乱,“你衣服呢?”   “脏了,我把它洗了。”姬飞轻侧身,身后是两个木盆,左边是他的白丝衫,泡出一盆黑水。   “怎么那么脏。”林光嘟囔着转过头,看见一个简陋的木桌,上面有一只热腾腾的烧鸡。她猛地回头,瞪着姬飞轻:“你从哪里来的钱?盆子、桌子还有烧鸡,都是怎么来的?”   他别过眼,端起粥轻轻吹气:“我下了趟矿。”   “什么!”她激动地直起身,“你怎么能去下矿!”   姬飞轻并不接话,将粥递过去,声音平淡:“已经凉了,快喝吧。”   她并不接粥,眼圈微红,死死地盯着他黑玉石般的眼睛:“姬飞轻,你不能这么做。”   他低下头接着吹气。   “你是皇帝,流着最尊贵的血。”她的眼睛越来越红,“你不能去做这种事……”   姬飞轻沉默了。   昨天晚上,他也是这么想的;但凌晨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   下一次矿,可以赚三百文钱。   这是她的药,是他们的食物,是桌子椅子盆子,是不被人冷眼相待的尊严。   像梦游一样,他穿着洁白无瑕的丝衫,走进阴暗的黑矿,像动物般匍匐前进着。难以想象,前天他还坐在金子雕的龙椅上,淡漠地看着群臣跪拜。   很多时候,改变一个人只需要一夜的时间。   “别这么想,”他低下头,语气平淡,“我是愿意为你做所有事的。”   在狭小简陋的屋子里,他们吃了一顿温馨的晚宴。姬飞轻把昨晚的奇遇讲给她听:那个名叫旗子的青年告诉他,现在找工作越来越难,因为瓷人的成本太低,能用瓷人的工作都不再用工人。唯有那些偷偷开采的私矿,怕被官府发现不敢用瓷人,才会聘请矿工。   “我答应你,绝不再去了。”末了,他保证道。   “重要通知!全国通缉犯林光,女,十八岁……提供线索者重赏,知情不报者连坐!”第二日早晨,他们是被刺耳的喊声吵醒的,推开窗户一看,只见空中黑龙衔画像而来,上面巨大瓷人重复高呼。   “我去找工作,你待在家中,千万不要出去。”姬飞轻出门前,反复强调,“按时煎药吃,把门窗都关好。”   林光还有些低烧,面色苍白地点头。 第十一章   真实的世界,比姬飞轻想象中艰难得多。   他本想,自己再不济也能去私塾教书,却不曾想自己与世界整整脱节了三百年,不仅几何、机械一窍不通,连经学、史学都有了新的解释。更致命的是,他没有书院毕业的证书。而据学校说,今年四大书院的毕业生都多到用不完。   整个世界似乎都陷入了失业。巨大的瓷人四处劳动,而成群的游民坐在街头的阳光中无所事事。旗子说,瓷人不仅抢了城市的工作,还抢了田地里的农活。特别是东方大陆,广阔农田中已经看不到人了,被巨贾驱逐的农民迁移到旧大陆,加重了失业。   那些瓷人的学名叫蒸汽人形白釉俑,具有分析和模拟功能,是八十年前诞生的技术。现在正是技术最成熟、造价最便宜的时候,他们坚硬如钢,能耐用百年。   姬飞轻想,幸好宫中的瓷人都是早期的技术,能被一柄伞敲碎。如果瓷人们换成了最新款,或许他现在就在宫里举行成婚大典了。   已经第九天了,他还是没能找到工作。林光一直低烧不退,身体虚弱。弹尽粮绝之际,姬飞轻向旗子借了件旧黑衣,再次下了矿。出来后,他洗澡换上白丝衫。   那天晚上,他骗林光说,这是卖画挣来的钱。   第十二天,旗子为姬飞轻介绍了一份工作:在肉联厂将油腻腻的猪肉抱上生产线。   旗子的二叔老姜就在肉联厂工作。钢刀在他身边挥舞,生产线的尽头是巨型绞肉机,闪着森森的冷光。这份工作不能用瓷人,因为绞肉机容易卡顿,需要人工小心翼翼地进行修复,十分危险,每一刻都要全神贯注。   这份工作很累,但有无数竞争者。姬飞轻冲锋破阵,成功受聘。   他犹豫再三,最后告诉林光,他去帮人卖画了。   从此,他过上了疲倦的、与猪肉相伴的一天天。每日凌晨来到工厂,为巨大的蒸汽机加上燃料,在呼呼的咆哮声中,生产线开始运作,绞肉机轰鸣旋转。夜晚时,他在工厂浴室中仔细洗澡并换上白丝衫,然后拖着疲倦的身体挤上最后一班飞龙,在众人的汗臭和拥挤中回到家里,倒头便睡。这样,他每日可以挣四十文钱,勉强付得起饭钱和房租。   他开始频繁做梦。梦里他斜卧软榻之上,午后光影散落,白釉盘盛满了一颗颗深红晶莹的石榴籽;梦里银铃在大殿间轻响,幽花一树明,他踏着春泉去找红鲤……   有时他会从梦中惊醒,盯着破烂的墙壁与熟睡的林光,好久缓不过来神;更多时候,他是被叫醒的,前一秒还在宫中春日里放纸鸢,后一秒就飞速跑出门,去挤通往肉联厂的飞龙。   林光的病好了,他却几乎没有和林光说话的时间了。他每天都在工作,旬日也不能休息——每一份工作都有二十个人在排队,请假就等于辞职。车间主任如是告诉他们。   她总想跟他聊聊,聊画斋的工作啊,聊未来的打算啊,可他实在太忙、太累,每日回家就像瓷人般瘫倒。而她为不能挣钱分忧而自觉羞愧,更不忍打扰他休息了,唯有默默地将粗糙的地面一遍遍擦洗。她才十八岁,却和隔壁沉默的老妇人一样生活。   她也开始频繁地做梦,梦里她一直在飞,变回了小女孩的模样,仿佛回到了那无忧无虑、浪漫勇敢的年华。在广袤深蓝的天空里,她独自挥翅飞翔,有时会遇见爸爸或姬飞轻,有时不会。   她醒来也会盯着狭小的房间发呆,回忆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一切,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那个为了争取自由而挥翅飞入皇宫,大胆编凑谎话肆意妄为的女孩,到底在哪呢?   她曾敢想敢做、果敢浪漫、愿为很多东西奋不顾身。但现在,她却被逼缩在贫穷的陋室里,每日做家务、睡觉、发呆。她像是一只被关在笼中的猫,每日唯一的盼头是姬飞轻回家时的脚步,但开门的欣喜过后,便陷入更大的寂寥与无所事事。   林光格外思念湖边的那一夜,冰凉的湖水与美丽的萤火。她总是想起少年水下望向她的目光,累世情深、柔肠百断。   那场古雅宁静的爱情幻梦,“啪”的一声被拥挤的生活挤破了。   第二十天的时候,林光开始焦躁,她反复问姬飞轻外面还有她的通缉吗?而姬飞轻的回答总是:越来越多了,现在搜捕紧急,你不要出门。   议会还在封锁皇帝失踪的消息。林光期望他们能暗中找个假皇帝登上龙椅,赶紧结束通缉。但当她笑着告诉姬飞轻时,他的目光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我们的婚礼怎么办?”林光仍笑着,“我们计划一下未来吧。”   “我不知道。”姬飞轻将脏兮兮的靴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他在少年时养成了最优雅的礼仪,却没穿过这么脏的靴子。每日四十文,他心里想。一个月是一千二百文,除去房租和吃喝的花费后只余百文,还不够买一双新靴子。   “我们要先存一些积蓄,开始做生意。唉,该死的通缉还要有多久……”她说,情不自禁地抱怨着。   姬飞轻低头坐着,像个犯错的孩子。他有些羞愧,或许应该多下几次矿,这样才能快点过上新的生活。他不愿意让林光受一丁点委屈的,她应该是那个美丽自由的神女,在星空里飞翔,而不是被困入狭小的笼中。   其实外面的世界也是笼子,还比皇宫差多了。他忽然冒出这个想法,登时更羞愧了。是林光把他带出了皇宫的笼子,带到了自由真实的世界里,他怎么还能思念那个虚假的世界呢?   但姬飞轻又忽然想,或许,如果她不叫醒他,让他耽在三百年前的幻梦里吟诗赏花,他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这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换上龙袍,独自穿过森林,走回皇宫。文武百官列队恭迎,高呼万岁。如花的宫女簇拥着华美的轿子,载着他穿越森森庭院回到御书房。在古老的书卷与幽幽檀香中,白裙的林光提笔临摹,侧过头来对他微笑:“皇上,微服出访好玩吗?”   他在清晨惊醒,打开窗盯着远方,灰白的天光中,楼房拥挤绵延无边,悲凉如海浪般漫上心头。   在这一刻,他清醒地认识到,即使他再想回到皇宫,他也回不去了。   国会不能容忍一个知道一切的皇帝,满朝遗老文武也不会再陪他演戏。从他踏入外面世界的那一刻,他就被驱逐出了皇宫,驱逐出了幽雅宁静的古典世界。   对于国会而言,他已不再安全。他们或许会像林光说的那样找一个假皇帝,或许会仿照姬飞轻做一个瓷人登上龙椅。总之,他们肯定不会让他回到从前的生活了,抓到他后或许会监禁一生吧。   但姬飞轻并不想如姬玉山般带兵复辟,他隐隐感受到,一种浩大的力量在阻止着回到过去的脚步,他说不清这种力量是什么,但从每一片精致的齿轮中,他感受到了这种力量。   这种莫名的悲凉越来越深,他挤在奔赴肉联厂的飞龙上,心头挥之不去。 第十二章   每天,无数头活猪被瓷人载入肉联厂,烟囱中冒出灰黄色的烟,伴随着皮肉焦香的气味,弥漫四周。   工作了九天,姬飞轻闻见这种味道就反胃。   今天他来得早,更衣室里只有老姜在换工作服。老姜是个矮瘦的中年男人,和姬飞轻在一个车间。姬飞轻走到他身边,打开自己的柜子,脱下白丝衫整齐叠好。   “小飞你每天穿这么好的衣裳来上班是干啥子嘛?”   “小飞”是姬飞轻的化名,他微微一怔,将丝衫收进柜子,“从家里出来时穿的,没有别的衣服了。”   “我早就猜你是个富贵人家的娃嘛。”老姜摇摇头,灰色的眼睛露出些许落寞,“跟家里闹别扭喽?早点回去嘛,这个地方你不该来。”   姬飞轻不语,将长发绾成一团,戴上灰扑扑的帽子,转身就要往车间走。   “傻孩子,早点回去,莫让你爸妈担心。”老姜在他身后喊道。   姬飞轻的背影停顿了一下:“没父没母,身无长物,出来讨生活而已。”   “鬼才信你咯。”老姜絮絮叨叨,“你们这种公子哥儿,根本就不晓得穷人家孩子的苦。我从十六岁就在这儿上工,干了大半辈子,连孩子读书都供不起。我家大娃在矿里卖苦力,小娃在街上乱混……莫耍脾气,你赶紧回去,你不能像我这样受穷一辈子,儿孙也受穷,一家人挤在破屋里——”   “别说了!”姬飞轻忽然转过身,一股莫名的怒气在他胸膛里燃烧,“我不是什么公子哥,最穷的时候也下过矿!别劝我回去了,我没父母没家,回不去!”   他双目燃火,喘息着注视着老姜,后者怯怯缩缩地低下头:“好好,你别气——”   姬飞轻深吸一口气,走进车间。在搬运猪肉的过程中,他心中一片焦躁。老姜也是一片好心,他劝自己道,可那股莫名的怒火挥之不去。   姬飞轻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老姜的孩子是怎么长大的呢?   忽然,他眼前浮现出狭小的屋子,望不到头的猪肉堆,深夜游荡的男女,嘈杂的城市,无数污水管伸向河流与海……一群稚嫩的孩子在巨大瓷人的脚间玩捉迷藏,他们跳着笑着,跑进了无数工厂的铁盒子,再也出不来了。   他是怎么长大的呢?桃花簇窗,太傅指着泛黄的书卷,教他一字一字念诗;夏夜风清,母亲与他秉烛赏莲,水光中红鲤甩尾如花;秋雨淋淋,灯花忽明忽暗,他敲着棋子等父皇下棋;冬雪初晴,天地一白,众臣在红梅下次韵和诗……   他的心底忽地漫起恐慌。他的孩子会怎么长大呢?他盯着面前的老姜,恍然看见自己三十年后的模样:每日和机器为伴,靠着可怜的薪水为生,一家人挤在破屋里,儿子长大了,儿子也去上班了……   他赶紧摇头,把这个古怪的想法逐出脑海。可那种恐惧幽灵般盘旋在他心头,久久不散。   “如果,让你再回到皇宫里生活,你愿意吗?”   话一出口,姬飞轻便后悔了。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想问这句话,但嘴中不由自主地说了。   “什么?”林光正在叠衣服,侧脸在昏黄光芒中有柔软的线条,“你想回去了?”   “不,我……我只是怕。”   “怕什么?被通缉吗?”   “不……我怕日子,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他说完后又觉不妥,“我是说,拥挤的生活像是没有尽头……”   “我明白。”林光转过头,眼神认真,“你当然不能一直卖画。我们必须攒一笔钱,然后经商。”   “经商?”姬飞轻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对他很陌生,有一种“君子远庖厨”似的天生厌恶感。   “我们不能为别人工作一辈子,”林光笑了,“我们要做生意,拥有自己的工厂、矿产、财富,这样才能获得自由。”   他轻声问道:“那万一失败了呢?像你父亲那样……”   气氛冷了下来,林光转回头。他自知失言,连忙绕开话题,心中盘算着再下几次矿,快点攒够钱才好。   或许林光是对的,他要打拼自己的财富,有自己的工厂。但那时他的工厂也要填满四十文一天的“老姜”吗?一种淡淡的厌恶感缠绕在胸口,他不由得想起“重义轻利”的圣人训了。   真实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失业、为别人工作和雇别人工作三种人了。如果他不愿失去自由,他就得夺了别人的自由。   “对了,你千万不许下矿了。”林光忽然说,“今天有好几个私矿塌方了,隔壁的老妪哭了一下午呢。他们说,这些矿都是黑矿,安全条件特别差,一旦出事人就没命。”   什么?姬飞轻面上一片错愕。   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声音温柔而自责:“你不会真的准备下矿吧?忘了我刚刚的话,钱并不重要,你是最重要的。在这里过一辈子也没关系的。”   第二天清晨,姬飞轻挤在飞龙里到达肉联厂,期间乘客都在讨论矿难。他走进更衣间,发现老姜的眼睛又红又肿,正握着脖间的平安符下跪祈祷。   姬飞轻在他身后默默站了一会儿:“发生了什么?”   老姜没有动,声音嘶哑衰老:“大娃的腿伤了。”   姬飞轻一怔,想起老姜的大儿子在矿上工作。他拍着老姜的肩轻声安慰,伸手将老姜搀起。在老姜颤抖站起的那一瞬,平安符从脖间跳了出来,露出一位龙袍冕旒的少年,眼睛漆黑发亮,仿佛一头年轻威严的狮子。   “皇帝保佑,皇帝保佑……”老姜还在嘟囔着念。   力量一丝一丝从姬飞轻的身体里抽出来。他瞬间很疲惫,精神恍惚,给一张椅子便能睡着。此刻睡着该多好啊,他便能逃回那盛大辉煌的宫殿,在龙椅上批改奏折,笑看美人起舞海晏河清。   他搀着老姜走进车间。 第十三章   “肉联厂出事了!”在青铜警报声中,有人边跑边大喊,“绞肉机把人卷了进去!快来救人……”   蒸汽嗡鸣,人仰马翻,救急的黑龙在空中疾速飞翔,发出刺耳的鸣笛。消息不胫而走,阳光下无所事事的游民们抱团围观,指指点点。   精美的空中画船纷拥而至,遍身罗绮者从纱窗中探头,一边摇着折扇,一边俯视着连绵灰色工厂中一粒粒蚂蚁般攒动的人头。   夜很深了,姬飞轻还没有回家。   幽暗的室内,林光终于忍不住,跳下床走到门前,在触到门的一瞬又缩回手。她不能出去找他,她现在是通缉犯,被抓住就全完了。   林光焦虑地踱步。她能感受到,这段时间他并不开心。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对未来的忧郁甚至绝望。他到底去哪了?难道又去黑矿了?她昨天就不该说那样的话……   外面传来了妇人三三两两的碎语。林光心猿意马,隐隐听见“肉联厂”“大半个身子被绞成泥”“可怜”之类,也无心多想,满心盼着姬飞轻早点回来。   “这层南厢那小子不就在肉联厂上班?你福叔在厂门口见过。”老妪边捶衣边说,“跟他打听打听。”   “奶奶,哪个小子?”垂髫的女孩仰头问道。   “新搬来那个吧?不怎么说话,长得挺俊。”青衣少妇嫩白的手指穿着绣花针,“好像叫小飞。”   就在这时,紧闭的南厢门猛地开了。水房中的妇人纷纷转头,只见一黑衣少女飞奔而出,以袖捂面,豹子般向着楼梯窜了下去。   “她是谁,怎么在小飞屋里?”震惊过后,少妇单手拊心问道。   老妪低头继续捶衣服:“不知道。”   “奶奶,她没锁门儿!”女孩指着半开的房门,只见昏暗的室内空空荡荡。   一直低头磨镜的妇人抬起头:“小飞还没回来吗?”   最后一班飞龙已经停了,夜幕如同漆黑的汪洋,林光捂面狂奔。她不安地跑,狂躁地跑,在心中大喊他的名字,声嘶力竭却无人能应。   泪水从眼前飘落,她把手捂得更紧了。   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林光眼前浮现出少年日夜疲倦的脸。他像是个悠闲卖画的人吗,四大书院的毕业生那么多,他怎么可能找到画斋的工作呢?   她从没想过,那个金殿上玉人般的少年竟会每日与猪肉为伴,在钢刀乱舞中度日。怪不得他累得没力气讲话,怪不得他渐渐绝望消沉……“我是愿意为你做所有事的。”她耳旁回荡起他轻描淡写的声音,热泪夺眶而出。   不管是在皇宫还是人间,他仍是那个孤独长大的少年,爱得再深,做了再多,只愿在心中悲喜,从不肯开口说出一个字。   傻瓜,林光颤抖的手掌近乎掩不住面:你为什么这么做呢?我只是个骗子,我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   很多事情她永远不会知道。比如第十四天夜里,他流着泪捞起母亲种下的睡莲,用薄锦仔细包好,要送给一个人;比如他每日都要穿着唯一的丝衫去肉联厂,只为不让她担心;比如他初次见她时——   夜幕大风,花香清冷,他的整个皇宫都暗了,只有她是亮的。   她是他十八年生命中从没见过的光。母亲去世后,父亲对他越来越疏远,他在书卷中独自长大,漆黑一片寂静无声。要是有人能飞进来陪我多好,他从幼时起就在心中期盼:瞒着太傅,瞒着宫女……   对于孤独久了的人,一道光可以温暖得令人落泪。那一夜,她不过看见地面上站着一位呆呆的小皇帝,而他仿佛看见最瑰丽的梦境在眼前沸腾,心跳如雷几乎要跃出胸膛。   少年的爱是不可说的,哪怕被骗,哪怕流泪,哪怕撕破一切骄傲以最卑微的方式苟活,他仍敏感固执地爱着你,温柔万分,视若珍宝。   她在狂奔中泪如雨下,漆黑的夜风如刀割面。她这一刻真的恨自己,为什么要去招惹他。他就应该活在静谧古雅的宫里,秉烛读书,花落满身。是她把他拉进真实世界的肮脏与不堪中,逼迫他一点点舍弃尊严,陷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她也终于明白,姬飞轻的母亲为什么一生都不愿将真相告诉丈夫。   近乎窒息的狂奔中,连绵的工厂终于出现在眼前。巨大的恐慌笼罩着她的心脏,她哆哆嗦嗦地跑向肉联厂。   肉联厂外还留着混乱的痕迹,血滴已经凝固,大门在慌乱中并没有上锁。林光跑进漆黑的厂房,一股焦的猪肉味向她袭来,她捂紧口鼻向前,大声喊:“飞轻,飞轻——”   林光很想打听一下,受伤的到底是谁,现在在哪个医馆。可竟然没遇到一个人。她只好鼓足勇气,沿着地上时断时有的血痕向里面走,不时有成排的死猪吊在头上,僵硬的瓷人一动不动,身上的衣服沾满猪血。   经过一堆又一堆的猪肉,林光终于走进了事发的车间。   现场已经经过了简单的清理,猪肉堆在生产线上渐渐发臭。尽头的绞肉机早已停止,血汁已经凝固了,唯有在粉色的肉馅里,露出几缕工作服的布料。   失事的人的血肉,已经和猪肉绞在了一起。   林光松开了手,干呕起来。   许久,她缓缓直起腰。就在这时,她看见一双漆黑的眼睛。   少年蜷缩在车间的角落里,像是只寻找安全的幼兽。他的眼睛如同空洞的玻璃珠,没有任何感情,懵懂地注视着绞肉机,一动不动。   “飞轻,你在这儿!”林光跌跌撞撞地向他跑去,跪下身抓住他的肩膀慌乱地检查,手脚完好,身上没有伤口……林光终于松了一口气,“飞轻,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他没有看她,仍是呆呆地望着绞肉机,一声不发。   林光松开了手,心脏在冰凉地下沉。她意识到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她在他眼前挥手:“姬飞轻,你怎么了?”   他没有一丝反应,像个聋哑的木头人,专注地盯着绞肉机,一根根睫毛在脸上留下清晰的影。   她心疼地把他拥进怀里,一边拍打他的背,一边柔声说:“我是林光。”   “林光,林光……”他以一种古怪的节拍,喃喃地重复着,双眼仍盯着绞肉机。   “林光!”忽然间,他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浑身瑟瑟发抖,像是溺水之人死死抱住树干,“林光——”   她连忙抚着他的背,柔声安慰:“我来了,不要怕。”   “老姜……老姜……”他语无伦次,心脏怦怦狂跳,“他死了,被机器害死了……就在我面前,被卷了进去……他还有两个儿子,腿、腿……我救不了,眼睁睁……”   她亲吻他的额头:“不要怕,不要自责,你尽力了。”   “就在我面前……他还有两个儿子……”他抱紧她,双手紧攥住她的衣角,泪水慢慢涌出,“老姜带着平安符,上面画着我。”   他的手臂渐渐垂了下去,眼神寂如死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希望,林光用力抱住了他,不让他滑落在地。   在她的怀抱里,他再次死死盯住了绞肉机,一动不动,仿佛木偶。他注视着绞进猪肉里的衣料,那是老姜破碎的血肉,粘在机器上,流进土地里。   这个低矮的男人干了一辈子的苦力,最后和猪肉死在一起。   他的两个儿子,也将去给别人干苦力。他的孙子,或许也是。   他们将像无数蝼蚁,被碾死在工厂里,成为肥料,滋润整个帝国的明日,推动蒸汽轰隆前进。   不,儿孙们或许会拼搏着经商和读书,从地上的蝼蚁向上跳跃,攀上空中游荡的锦罗画船,拥有他们的瓷人和工厂。那时,他们将高坐在画船之上,摇着羽扇,看着自家巨大嗡鸣的工厂里,吞下蝼蚁。   “不要再看了。”她用温暖的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在她手指的黑暗与清香里,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任猪肉在身旁渐渐发臭。   许久,他呼吸渐渐轻缓。她轻轻移开手掌,注视着安静的他:   “我们先出去。”   她用最温柔的声音鼓励道,拉起他的左臂,勉强将他搀扶起来,向外面走去。   他的脸贴在她的肩上,泪水将她的衣服渐渐浸湿。   “宣太医!”他在昏昏沉沉中喊道,“把老姜救出来,把老姜救出来!朕的太医呢,章太医去哪了……”   一滴泪从她眼中落下了,滴在脚背上。   她的心在轻轻地疼,一股酸涩温热的液体在胸中流动,逼得她鼻酸万分。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抬头,泪眼蒙眬中又露出那坚定明亮,美丽威严的目光,就像她一个月前下定决心飞进皇宫时一样。   走出肉联厂后,林光扶着姬飞轻,走上了最近的浮亭。   黑色天幕下,灰白云朵低垂,林光转身,轻轻抱住了满脸泪痕的姬飞轻:“我们回去吧。”   姬飞轻的目光露出一丝怅然。   “听着,我有办法让你回到宫里。”林光将他越抱越紧,泪水又落了下来,“你只要听我的话,就能登上你的金殿龙椅,重新回到宁静的生活。我会嫁给你,我们在宫里过一辈子,好吗?”   他怔住了。漆黑的眼瞳里,各种情绪如烛火般不停地动摇。   良久,他摇头。   “为什么不呢?”林光含泪盯着他,焦急地问,“真的,我真的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我们两人都能安全回到宫里。答应我吧,我知道你想回去。”   他只是摇头。   林光讲出了那个绝妙的回宫办法。可无论她怎样劝说,他只是失神地盯着远方,不停地摇头。 第十四章   肉联厂出事后,姬飞轻不再去上班。   他坐在出租屋里,木木地盯着天花板,盯了几日。   林光担心不已。   第四天清晨,林光醒来时下定决心,要冒险出门去请医生。可就在她坐起身的一霎,少年平静的声音传来:   “醒了吗?我煮了粥,快来吃。”   林光诧异地转身,只见晨光中姬飞轻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正在往桌上轻放。   “飞轻,你——没事了?”   “嗯。来吃饭吧。”   简单的早餐,两人对坐而食,氛围平静美好。他不愿多提肉联厂的事情,她也当作没发生。饭后,两人淡淡地聊天,讲些轻快的话。   “我要去找份新工作。”他说,“你是对的,我们必须经商。”   “可是,”她看着他,目光有些犹豫,“我知道你不喜欢。”   “没有,我愿意做的。”   “飞轻,你,”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你真的不想回宫吗?”   少年垂睫:“我不愿你被关在宫里。”   “可是——”   “我不想让你失去自由。”   “我之前也是这么想,可是,”她的目光有些困惑,“宫外的世界,就真的是自由吗?”   姬飞轻沉默了。   “我其实已经,厌倦蒸汽嗡鸣的世界了。”她注视着他,眼神认真,“这些日子,我总想,现实的世界似乎也没什么自由。”   “会有的。”姬飞轻望着她,眼神郑重,“我会找到它,送给你。”   “如果你想回宫,我愿意和你一起。”   姬飞轻别过眼:“不,我想坚持下去。”   “老姜的事,”他的声音还有点微颤,但他努力稳住,“你不要太担心。我已经挺过来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承受。”   “可是……”她迟疑着,心里不安极了,肉联厂里少年发抖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她担心他的精神状况,又不知如何开口,怕刺激他。   “我们不能像老姜那样活一辈子。”桌下,他手握成拳,“我也不能回宫,那太懦弱了。在现实世界里,我也能打拼出美好自由的生活,你相信我。”   在她担忧的目光下,他整衫出门。   他要去找一份新的工作,去勤奋拼搏,在功利拥挤的世界里拼出一席之地。   因为,他不能像老姜一样,死在猪肉里。   姬飞轻找到旗子时,旗子正带领众混混在肉联厂前闹事。一群人披麻戴孝、鬼哭狼嚎。   上前一问才知道,四天前老姜出事后,厂主吴绅只打发了二十两银子。家人不服,闹到衙门。但官商相护,竟驳回不理。   为了给二叔鸣冤,旗子带着十几个兄弟堵在厂门口,堵了四天。厂主吴绅装聋作哑,一直没露面。   “小飞!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身体好点了吗?”   旗子一看见姬飞轻,连忙上前打招呼。出事那日,旗子赶到肉联厂,和姬飞轻打了个照面,一句话来不及说就追着急救队跑去医馆。后来,他听说姬飞轻吓掉了魂,但一时忙于鸣冤,腾不出空去看望。此刻,他看见小飞站在面前,不禁又惊又喜。   “无恙。”姬飞轻微垂着头,“我有一件事,来找你帮忙。”   “尽管说,兄弟能帮一定帮!”   “我想找份新工作。”   “好说,我马上帮你联络。”   这时,有人喊旗子过去,旗子面露为难:“兄弟,要不你晚上再来找我,咱俩细谈。你也看见,目前情况有点乱。”   厂门口,披白麻的人群高举着血红的“冤”字,齐声凄厉呼喊:“人命关天!死不瞑目……”   姬飞轻点头:“我晚上再来找你。”   旗子拍了拍他的肩,两人正要告别。   “何人于斯滋事?”   忽然,半空中传来一声威严的斥责。   众人纷纷仰头,只见金光之中,一艘华美大船飞翔而来,绣帘白汽迎风飞荡。甲板之上,站着瓷人、仆役、美姬数位。正中央,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头顶乌纱,身着绯袍,狭长的双眼扫视众人,不怒自威。   “张巡抚!您终于来了!”地上众人涕泪满面,纷纷作揖,“请为草民们做主啊!”   飞船缓缓降落到地面之上,发出巨大噪声。鸣锣开道之后,张巡抚在众人的簇拥中,缓缓踱步向前。   所经之处,两侧民众赶紧俯身跪拜。   唯有姬飞轻站在原处。   张巡抚就要走过来了。跪在地上的旗子死死拉住姬飞轻的手,把他往下拽。姬飞轻一动不动,旗子冒险抬头,焦急地注视着他,小声吼道:“愣着干吗,快跪啊!”   可姬飞轻依旧站着,直视着走近的张巡抚。腰杆挺直如竹,黑色的眼珠有些漠然,有些困惑。   帝国明明已经死去九十年了。他想,为什么还是要跪呢。   他想起了林光讲的那些故事。恍然如目睹了多年前,年轻的范礼走上金殿时,眼中透出的绝望。   旗子还在奋力把他往下拉。他对旗子轻轻摇头:   神不跪人。   这是五千年来祖宗的规矩,是苍老的太傅指着泛黄的礼书,一字字虔诚地念:君天下,曰天子。天子穆穆,大夫济济,士跄跄,庶人僬僬。   他不能跪。哪怕他已做过人间最低贱的工作,但他就是不能跪。   隔着低伏的众人,张巡抚注视着唯一站立的青年,微皱眉头:   “带众闹事的,就是你?”   姬飞轻还没来得及解释,身后“吱呀”一声,紧闭的厂门开了。干瘦的吴绅钻出门,一边作揖,一边飞快地迎上前:“张大人,您终于来了,就是这群混混聚众闹事,快把他们带走吧!”   闻言,张巡抚的眉头皱得更深:“你们谁起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下忽然寂静。众人低头,彼此偷瞄,却谁都不敢第一个站起来。   张巡抚的目光俯视了一圈,抬起来,又定在了姬飞轻身上。   姬飞轻本不想惹事,此刻不得不开口:“并非闹事,厂中姜力,四日前为机器所害,厂主吴绅仅赔偿白银二十两。家属不服,故来鸣冤。”   “小人冤枉啊!”吴绅赶紧呈上契约书,“小人按《商律》,雇姜力的第一天就立了契约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姜力死伤与吴绅无关。二十两是我的情分,谁知这群混混贪婪无厌。大人明察!”   “还有吗?”张巡抚接过文书,扫视众人。   一直拉着姬飞轻的旗子终于忍不住了,连声磕头:“草民姜旗,家叔被吴绅厂中机器杀死,吴绅只赔二十两,丧尽天良!我们到衙门去讨公道,谁知县令冯鹤勾连奸商,驳回不理。巡抚大人明鉴,为小人主持公道啊!”   “县令冯鹤?”   “对,县令冯鹤徇私枉法,请张大人您明——”   “通通带回去,收押入狱。”   一声令下,瓷人仆役纷纷冲上前,擒住披麻戴孝的众人,惊叫四起。姬飞轻瞬间被瓷人绑住双手,他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凭什么抓人,我们做错了什么!”旗子奋力挣开了瓷人,大吼道,“我们都不识字,那份契约是被骗的。还有——”他指着姬飞轻:“小飞跟这件事没关系,我才是领头的,不要抓他!”   “做错了什么?”张巡抚冷嗤一声,转身,“我受国令,巡抚三省。依《商律》,你们闹事占道,耽误经营;依《讼律》,你们越级状告,诋毁命官。你们这群愚民,目无法度,不守契约,何其可恶。国家迟迟不进步,就是坏在愚民手里。”   说罢,拂袖而去。侍女们赶紧摇扇,浩浩荡荡簇拥着张巡抚走回飞船。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身后,惊慌声与磕头声四起,血红的“冤”字和洁白的麻衣被撕扯满地。姬飞轻高声解释,但没人理睬。仆役骂咧着推搡,瓷人将所有人统统推入漆黑的囚船。   蒸汽嗡鸣。矮小的囚船如一只脏兮兮的麻雀,消失在远方空中。   满目漆黑,颠簸摇晃。   当姬飞轻忍着恶心,再次看见光芒时,已经被推搡进入地下石狱。   四周冰凉难闻,散发着不见阳光的潮气。牢门上雕刻着狴犴狰狞的石像,青铜狱栏密密麻麻,锋利如剑。栏外,戴着面具的狱吏手持长鞭,沉默地巡逻。   姬飞轻双手被扣铁镣,与那十几位闹事青年一起,关押在狭小的牢房里。   他试着呼喊抓错人了,但很快放弃:巡逻的狱吏充耳不闻,因为他们都不是人,而是嗡鸣的蒸汽人俑。   在一片哭喊和喧哗中,姬飞轻颓然地坐下。   “对不起。”旗子在他身旁坐下,垂着头说。   “没事。”他努力挤出一丝苦笑,心中却一片担忧:   林光听说这件事了吗?   最近通缉越来越多,搜查越来越严。上次肉联厂里,她是趁着夜黑才没被认出,这次要是她冒险出门,后果不堪设想…… 第十五章   老楼里,邻里们又谈论起了肉联厂闹事被抓的新消息。但这回,林光没有听见。   因为她正在专心地回忆父亲的笔记:   “夏东之南,有水可燃。石脂浮水上,如漆;采之以燃灯,极明……”   她手持中毫,按照记忆,一字一字在纸上抄写。   父亲在世时,林光是位锦衣玉食的贵小姐,从未留心过商业之事。父亲谈论项目时,她偶然听见“有水可燃”一句,十分奇怪:水怎么可能燃烧呢?   她因好奇,偷看了几页笔记,知道父亲发现了一种新型燃料:石漆。   但父亲暴毙之后,因欠下巨额国债,所有东西被抄家充公,那本笔记也不知所踪了。   “颇似淳漆,燃之如麻,但烟甚浓……”   早上时,她颇担心飞轻的状况,想带他回宫。   他想回去,她知道。   一个来自“三百年前”的皇帝,真的可以放下故园,在新的蒸汽时代得到安宁和幸福吗?   他不快乐,她知道。   可是,姬飞轻出门后,林光回想着那句“我也能打拼出美好自由的生活”,又犹豫了。   她知道,姬飞轻只是被老姜的事刺激,才在危机感中燃起拼搏的信念,他的内心仍在渴望回到古典生活。   可是,如果这就是他此刻想做的事,那她仍会支持他。   如果他不想回宫,想在新世界里打拼自由,那她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呢?   她只会竭尽全力给他帮助。   他想经商,那就告诉他新型燃料的所有消息。   “取著器中,始黄后黑,如凝膏。彼方人或谓脂水,或谓石漆,或谓石油。”   可是,只能想起这么多了。   林光捧着脑袋,又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石漆”的具体产地在哪。她当时就翻了两三页,可能根本没看见。   罢了罢了。林光将纸吹干,小心翼翼地叠好,打算等飞轻回来时交给他。   她都计划好了,他们攒些盘缠,渡海去东方大陆,一起在“夏东之南”寻找石漆。   说不定,他们能因此过上自由美好的生活。   林光满怀希望地等了一天。   可是,夜很深了,姬飞轻还没回来。 第十六章   寂静与饥饿中,众人逐渐放弃了哭喊,用稻草垫着冰冷的地面,围坐一团,闲聊起来。   姬飞轻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聒噪与无聊中,他的眼皮渐渐垂下,有些瞌睡。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尖腮少年故作老成,“我太爷爷说,夏哀帝的时候,每家还有三十亩地呢。每年粮食交完课,剩下都是自己的。”   “我家以前也有地,后来不都卖了嘛。”   “你懂什么?那时候土地都是皇帝的,皇帝分给每家每户种,不许卖也不许买,叫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夏成帝发现东方大陆的时候,地多到分不完,哪像现在,地都在大商人手里,给瓷人种了,偏偏要饿死我们这些活人——”   “要是我爷爷不卖地就好了。我家本来在东陆,卖了地之后找不到工作,被迫来了这儿,饥一顿饱一顿的。”小奇才十三岁,插话道。   “你懂什么,那时候不卖行吗!”小奇哥哥就在身旁,不满地训斥,“当时范礼正在和姬玉山打仗,东陆没人管,奸商一拥而上,到处强占圈地。乖乖卖了还能拿笔钱,不识趣的都抛尸荒野了。”   小奇打了个冷战,但不愿在人面前露怯,急忙接话:“我听说东陆都几千亩几千亩地养羊了,叫什么‘大规模畜牧’,全部用巨型瓷人。”   哥哥冷笑一声:“现在不是人吃羊,是羊吃人。”   “姬玉山归位那几年,西陆都恢复分田了。”又一位年龄较小的少年炫耀道,“我爷爷当时分了四十多亩呢。可惜后来皇帝被打败了,奸商威逼利诱,又把地全买走建工厂了。”   “还是皇帝好,要是给我们每人分三十亩,多好啊。”   “可如果地小了,不就没法用瓷人耕作了吗?”   “管瓷人干嘛!我们能吃饱就行。”   “可是瓷人干活,确实比真人快啊,大块土地能生产更多……”   少年们很快绕过了这个话题,议论起当年范礼和姬玉山的战事,一个个摩拳擦掌,指点江山,一会儿喟然长叹,一会儿又辩论不休,恨不得回到当年一逞英豪。   而姬飞轻终于支撑不住,头一歪,靠在旗子身上睡着了。   他又做了个梦。   “皇上,微服出访好玩吗?”   白裙的林光站在面前,笑盈盈地问。睫毛翩跹,清明的天光透过窗棂,在书卷上映着细碎的影。   姬飞轻怔怔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放下笔,拉起姬飞轻的手,眉眼弯弯,牙齿间闪烁着亮晶晶的光:“你去的可是三百年后的世界,好不好玩嘛?”   姬飞轻用力握住她的双手,从她晶莹的眼瞳里,看见了窗外的倒影:长天碧云漫光,殿宇灰黑沉静。巨大的晨钟沉沉地晃动,声声悠远敲响。红墙之下,宫车辘辘,花影明灭。   一霎一念,辗转千世。   “还好。”他的声音有点哽咽,“不及这儿好。”   她缓缓笑了。身旁,砚台滴水,绿树映窗,光在明亮的室内遨游,凉风穿堂古卷翻飞。她声音轻柔:   “那你,还要再去三百年后的世界吗?”   “不去。”他拥住她,在她发髻的清香间微颤,“我回来了,哪也不去了。”   突然,远处传来撕裂的号叫。   姬飞轻回头看去,只见窗外火光冲天,巨大的可怕的蒸汽机架在空中,整个宫殿熊熊燃烧,狂响爆炸,推动蒸汽机嗡鸣旋转。   天幕阴凄,罡风四起,忽地传来万马长嘶,浩浩荡荡的士兵冲入皇宫,对垒厮杀,残肢在地上跳跃,雪白的蒸汽笼罩大地,飙风卷着溅血的军旗,直冲长天。   暴雨与蒸汽的巨响中,战争结束了。   一片焦黑的灰烬中,断尸如山如海。肉泥与血浆在漆黑的泥水里漫流,无数头颅不肯瞑目,黑白分明的眼珠注视天空。破碎的瓦梁间,巨型蒸汽机仍立着,像是向天地露出獠牙,狰狞咆哮。   姬飞轻回神,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断壁残垣间。怀中空无一人,四面八方空无一物。   雨声浩大,淹没天地。   “快起来!张大人有事让你们做!”   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鞭打中,姬飞轻睁开眼,恍然意识到仍在囹圄之中。   似乎已是晚上了。众仆役提着灯火和大包,一边透过狱栏肆意鞭打众人,一边骂骂咧咧:“张大人仁慈!今晚你们把事情做好了,白天的事就不计较了。要是敢偷懒,就在地底下待一辈子吧!”   经过这一日的折磨,众人哪敢反抗,纷纷高喊着:“愿为大人效劳!”   黄衣狱头数了数袋子,正好十八个,装得满满当当。他面目狰狞:“今晚大人让你们做的事,要是谁敢声张,明天就丢到海里喂鱼!”   众人哪敢问是做什么,只是不断作揖:“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再问一次,你们都不识字,对吗?”   “对,对,都不识字的。”   黄衣狱头满意地捋了捋胡子:“很好。一会儿我把牢门打开,每人拿一个袋子回家,沿路上,把袋里的纸页放到各家窗户上,不许重发,天明前一定要发完,明白吗?”   众人一听可以回家,马上目露惊喜:“小的明白!”   牢门开了,众人飞快地争抢袋子,似乎生怕狱头改变主意。所幸,仆役们已经开始解他们手上的铁镣了。   “等等。”狱头忽地发话。   众人心脏都停了一拍。   “你们谁跑得快,大人还有一封信要送。”   “我!我!”小奇不顾哥哥担忧的目光,飞快举手,“我跑得快,让我去送信吧!”   狱头打量了小奇一番,将他叫到角落,耳语一番,交给他一封薄信。另一边,众人被解开镣铐,扛起各自的大布袋,在仆役的带领下向外走去。   小奇不久就追了上来。仆役真的将他们送出了狱门,大家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齐声道谢,对张大人的大恩大德连连磕头,感激不尽。   姬飞轻一直皱着眉头,但他只想赶紧回去见林光,不愿再生事,于是扛起袋子随众人消失在夜色里。   袋子里是一摞一摞的传单,被码得整整齐齐。走得快的人,已经在居民楼的窗户前,随手贴着传单了。   堂堂张巡抚,居然为了发传单,就把一群混混放了?   姬飞轻苦笑着摇头,他心里还在想着那个梦,漫不经心地从袋里掏出第一张传单。   但在看清纸上字迹的一霎,他浑身冰凉,瞳孔蓦然张大——   这、这……   传单从他颤抖的手指间飘落在地,露出血红的大字:   注意!注意!   皇帝不见了!姬飞轻已经逃出宫了!   国会至今欺骗民众,隐瞒消息。复辟战争一触即发,国会用心何其歹毒。   推翻国会,建立共治!   推翻国会,建立共治!   张巡抚是国家命官,怎么能、怎么能……   小奇就在前方不远处,姬飞轻丢掉大袋跑上去,一把将小奇拉到暗处,从他手中拿走信,封口已被打开过。姬飞轻取出信纸,喘着粗气一目十行地读。   这封信是东陆议员郑流写的,要张渔看完后交给县令冯鹤。大意是皇帝已经逃出皇宫,国会秘而不宣,形势千钧一发。郑流要张渔在巡抚三省之际,多方联络,准备军事,并将皇帝出逃之事泄露民间,引发民心大乱,为谋反造势。   语气之中,此事似已计划多年,而郑流在议员的身份之外,还有更深的势力。   此外,郑流还写,不久就会有人逼国会证明皇帝仍在宫里,国会无法证明,只能昭告天下。那时动乱必起,他们要占得先机。   姬飞轻看完信,仍在大口喘气,脑中一片嗡鸣,隐约响起林光的声音:“当这个国家没有皇帝时,总有人想当皇帝。”   是的,他大意了,他怎么能指望国会为皇帝出逃保密到底?有些人珍爱和平拥护君主立宪,但有些人靠战争发财,还有些人一直蠢蠢欲动,等来了好不容易的机会……   眼前就是一个例子。郑流身在国会,张渔巡抚四方,冯鹤掌握着经济重镇,三人筹划多年,坐等天下大乱。   姬飞轻也终于明白了白天发生的事:他们只是聚众鸣冤,罪不至入狱。而张渔正需要一群能保密的人夜间发传单,就把他们抓进牢中。一来得了免费的劳力;二来维护了冯鹤,三来给了巨贾吴绅面子。姬飞轻想到刚刚众人感谢张渔的姿态,觉得格外讽刺。   但更多看不见的野心家,在这暗潮汹涌的时刻里又谋划着什么?   这个浩大美丽的国家,又要再一次尸横遍野,陷入无尽的分裂与杀戮吗?   姬飞轻瞬间脊背发凉。他把纸塞进信封,还给小奇,不顾身后遗落在地的大袋子,掉头就跑。   “小飞,你怎么了?”旗子拉住了他,目光饱含歉意,“今天的事对不住了,你的那包传单我发,明天我给你介绍工作。”   “谢谢你,不用了。”姬飞轻回头,对旗子努力微笑了一下,“认识你很高兴,可是我必须走了。”   话落,旗子的表情却没有一丝意外,只是轻轻地松开了手:“那也好,早点回家吧,别让父母担心。”   姬飞轻一怔:“回家?”   旗子耸肩,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二叔都跟我说了,你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闹脾气才来这里。快回去吧,这些地方你不该来。”   姬飞轻看着他,张嘴想要解释,又沉默了。良久,他露出微笑:“保重啊,旗子。”   “小飞,你也保重。”旗子笨拙地说,拍了拍他的肩,“快回去吧。”   于是姬飞轻便甩开众人,向远方飞快地奔跑,像是要跑过命运,跑过时间,跑过一切未来的苦难。   白色的丝衫在风中晃晃摇摇,虽然一天的牢狱之灾让它有点发灰,但跑起来的时候,依然飞舞如一只不染人间烟尘的云鹤。 第十七章   三更鼓声响起了。   姬飞轻还没回来。   林光捏着白纸,在家里反复踱步,一次次握住门把手,又放下。“砰砰!”敲门声忽地传来,林光赶紧开门,惊喜万分,“飞轻!你终于回来啦。”   姬飞轻怔怔地看着林光,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是啊,回来了。”   “是不是工作不好找?别担心。”她把他迎进屋里,献宝似的将白纸塞到他手心里,坏笑道,“看看这个。”   姬飞轻展开:“这是?”   “这是我父亲临终时研究的新型燃料,他说石漆一定会大卖的。别那么辛苦地工作了,我们一起去东方大陆找石漆吧。万一找到了,我们就能成为矿主……”   她兴奋地描绘着,眼睛里有光芒在闪。   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姬飞轻回想这段日子以来她的沉闷,内心一片苦涩。   “怎么了?”林光终于察觉到眼前人情绪不对,“你不想离开西陆吗?”   “没有,我……”   姬飞轻一时语塞。他其实想离开这儿,想到达传说中的东方大陆,想和林光拉着手在麦浪里奔跑,想找到那种神奇的可以燃烧的水,还想不断地寻找,直到找到真正自由美丽的世界……   为什么不和林光一起离开呢?   那些纷乱和阴谋关他们什么事呢?   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一直善良地活着,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任何邪恶的欲望或权力的野心。   凭什么,他们要去为别人的邪恶负责呢?   这个国家欺骗了他十八年,凭什么他还要为它牺牲呢?   走吧,拉着林光的手一起走吧。他们如此年轻,理应到达所有想去的地方,一起走过天涯海角,看遍世间繁华。   “如果你喜欢西陆,那我们就留在这儿吧。”林光的语气依然轻快,“找石漆只是一个想法啦,不要放在心上。你饿不饿,我有准备宵夜,吃吗?”   她盈盈地笑着,眼里盛着光,期待地看着他。   姬飞轻别开眼,下意识地折叠着手中的纸条,字迹每一个都那样精巧工整,看样子誊写了好几遍……忽的一下,一滴温热的泪掉了下来。   姬飞轻连忙掩饰。可不知怎的,几滴泪珠接二连三,从他眼中迅速掉落,打在纸上氤氲一片。   “飞轻,到底怎么了?”林光担忧地问他,“今天发生了什么?”   “没有,我……”温暖酸涩的水流在心头流淌,他忽地语不成声,“我真的很想,很想和你一起去远方。”   可是,他要怎么去远方?   这是他的国家,那么多年里,他用整颗心脏炽烈地爱着它。这是祖先五千年的基业,与他的血液根根相连、脉脉相系。   哪怕他被它欺骗了十八年,哪怕他保护它唯一的方式就是被囚禁。可他依然……放不下它。   他该怎么丢下它,丢下被杀戮吞噬的芸芸众生,丢下常年分裂的无尽苦难,跑到美好的远方去?   许多画面忽然冒了出来:太傅指着绵延泛黄的经史,满朝文武跪拜高呼吾皇,老姜跪下祈祷,低矮的男人虔诚地握着平安符,喃喃道:“皇帝保佑,皇帝保佑……”   苦难中,又有多少坚毅的生命,仍相信着皇帝是神,从他身上得到慰藉,因而奋力生活?   他们的神,要丢下他们,跑到美好的远方去了吗?   她拉着他坐下,为他端来热汤:“没事的,飞轻,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   姬飞轻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他一字一字,从旗子在肉联厂前闹事,到入狱,再到传单和信,说得很慢很慢。   但他还是说完了,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林光,你,还是离开我吧。”   到远方去,到自由的远方去。美丽的神女,不该被关在笼子里。   “形势确实危急。”林光语气平静,“如果他们的阴谋得逞,国会不久就会被迫证明皇帝仍在宫里,如果你不在,全国混乱会再次爆发,各种势力又开始争霸。和平来之不易,你得回宫,你必须马上回宫。”   姬飞轻低下头:“我知道,我明早就回去。”   他还是个皇帝,这还是他的国家。他爱它。   虽然实际上,他对这个国家没有任何用处,但只要他被囚禁了,和平的希望会大一些。   在新的世界里,人们是否认为这样值得?他不知道。   但在他古旧的世界里,为了天下而牺牲个人,永远是值得的。   无论自由,无论爱情。   她为他添了一勺汤,语气平淡:“而我,和你一起回去。”   姬飞轻怔住了,良久,抬头看着林光,双眼微微发红:“你……你还是走吧。”   “我必须和你一起回宫。你忘记那个办法了吗?只有我把你送回去,国会才能相信你是安全的。”   “我不需要你这样做,我宁愿被关押一辈子。”姬飞轻的眼睛越来越红,“我不想你回宫里。”   “可是我想。”她平静地直视着他,“我想过三百年前的日子了。”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她仍盯着他,嘴角挑起了柔和的笑,“因为我见识了太多,渐渐明白,什么是真的自由。”   在崭新世界与古旧幻影间,他们将耽于幻梦,与古殿明灯、诗书旧卷、满朝遗老遗少一起老去,直至生命尽头。   这也是一种自由,一种拒绝被新世界同化的自由。   为了某种自由,他们振翅飞出了宫门;为了某种自由,他们自甘囚于宫中。   蒸汽喷向天空,巨大瓷人四处奔走,外面世界轰隆前进。而他们坐在滴雨的檐下,剥着莲子讲笑话,杨柳渐渐老去,金殿一片片剥落,日子慢慢悠悠,首阳上薇花开好,北邙里坟冢青了。   “是我想回去了。”林光微笑着说,“我累了。我知道你也是。”   她拉起他的手,连夜登上了空中的浮亭,等待回到紫薇森林的飞龙。 第十八章   “塞上传来捷报……”   秋天的清晨,明亮的阳光在庭上跳跃,玉笏上映着一张张苍老的脸。青年端坐于龙椅之上聆听北疆战事,目光认真。   退朝后,群臣整齐行礼,依次退出金殿。皇帝坐在龙椅上注视着明亮的金殿,若有所思。   “史尚书留步。”他对一位头发花白的背影喊道,“朕有一事不明白,想要请教。”   “臣在!”清癯的老者连忙转身,“陛下请讲。”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朕记得今年应该有闰八月,怎么没有了?”   “陛下,今年没有闰月。”史尚书恭恭敬敬地答道。   “那许是我记错了,”皇帝自嘲地笑了,目光却露出一丝怅然,“时间过得真快,昨夜虽下着大雨,但还是暑气旺盛,今早一觉醒来,倒是秋气栗冽了。”   “土润溽暑,大雨时行。”史尚书低声答道,“夏秋之交,暴雨是常事。利以杀草,如以热汤。”   “已经秋天了呀。”青年吁然,“感觉昨晚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一觉醒来就到了秋天。”   史尚书从金殿上退出来后,太子太傅、李尚书等人将他团团围住:“飞轻问了你什么?”“他知道什么吗?”   “没有,飞轻还是原来的飞轻。”史尚书轻摇着头,“看来林光没撒谎,她把他关在密室里灌了一个月的安神茶,飞轻睡了一个月,什么都不知道。”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他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据说正在北疆带兵的大将军凑了进来,问道。   “他刚刚问我怎么少了闰八月。”史尚书苦笑道,“他昏睡这么久,闰八月早就过完了,我骗他说今年没有闰月,他也信了。你们赶紧把宫里的历法改改,别出岔子。”   “国会那边我们怎么交代?”身形佝偻的太傅挤了进来,“他们催着我们要调查报告,不久还要派人混在侍卫里巡视,证明飞轻还在宫里。你们真的确定飞轻毫不知情吗?”   李尚书点头:“我确定。今天早朝上,飞轻的眼神和从前一模一样,那么认真专注,他不可能知道真相。”   众人纷纷表态,大多数人认为姬飞轻还是安全的。   “对了,林光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押在牢里等候发落呗。她真是太能惹祸了,不想嫁人你就跑啊,怎么想到飞进宫来绑架皇帝?幸亏最后把飞轻送了回来,真是吓人……”   “但这就难办了,”李尚书摸着自己的下巴,“今天朝堂上,飞轻还催我带林碧歌进宫,还说要赶紧举行成婚大典。现在让国会换皇妃,怎么跟飞轻解释啊?”   “好办好办,林光昨天交代,她最后爱上了飞轻,不愿意继续囚禁他,所以才送他回来的。你没见昨天问询的时候,那小姑娘哭得满脸泪,说自己现在特别后悔,想在宫里陪飞轻一辈子……”   三个月后,烟火烈烈升起,满宫灯树银花。初雪的黄昏,成婚大典徐徐进行。   浩大的舞女队伍在酒席间旋转,黑发飞舞。她们用瓷白的手指捧着各色花瓣,边舞边撒,仿若天宫仙子。青铜编钟在身后鸣响,戴金面具的乐师或坐或立,吹笛弄箫,弹琴鼓瑟。   众臣们都在席间饮酒嬉戏,酒席绵延无尽,后排的人已看不清面孔。白发的老臣们喝多了,便偷偷抹泪,他们看着小皇帝长大,一时喜悲交杂。   这三个月里,无论宫女还是大臣,无时无刻不在对姬飞轻进行检查。他们渐渐相信姬飞轻真的毫不知情,他还是原来的样子,每日勤奋地上早朝,批改奏章到深夜,喝下安神茶入睡。闲时,他约翰林雨中下棋,和太傅深夜论史,指挥宫女将御花园的睡莲捞入缸,移到暖室内养着……   他平静优雅地度秋,唯一不满的是纳妃的进度太慢,一拖再拖,才在冬日迎娶了他的新娘。此刻,他拉着她的手,在红烛椒房中静默地坐着。   这期间,国会对林光不断审问。他们认为林光起码犯了五条大罪,一则逃避婚约;二则闯入皇家禁地;三则毁坏巡夜的人形俑;四则迷昏皇帝将他绑架出宫;五则监禁皇帝长达一个月,本是罪无可赦。但林光又做了三件将功抵罪之事,一则主动送回皇帝,二则自首,三则主动要求进宫为妃。此外最重要的是:姬飞轻是在昏睡中被带走的,他昏睡了一个月,仍对外面世界毫不知情。   争论了三个月,国会还是将她送进了宫。   花灯明丽的新房里,他终于挑开了她的喜帕。他们彼此相望着,沉默许久,姬飞轻抚起她额间的碎发:   “初次相见,此生有知。”   大雪纷飞,他喝酒吃鹿肉,笑着看她脸颊醺红;杏花消息,他拉着她赤足踏过春泉,细数尾尾小鱼;春雨淋漓,他们相偎看话本,共窗剪烛……   林光怀疑姬飞轻失忆了,他似乎真的不知道那一个月发生了什么,每日与她温柔相伴,却绝口不提任何外面的事。她有几次试着暗示他,他却毫无反应。此外,他仍是每日以最大的热情处理那些假奏折,日日早朝,并向母亲祈祷成为一个好皇帝。   插满簪花坐在金殿之上,林光回忆那一个月发生的一切,只感到一种虚幻的荒谬。她谎话说了太多了,忽然觉得自己对国会的那套说法才是真的,她当时绑架了皇帝一个月,每日灌安神茶,皇帝睡了一个月,什么都不知道。   同样有这种感受的,是大臣和宫女们。在皇帝失踪的那一个月,兵荒马乱紧张万分,他们曾想了无数对策面对最糟的情况,但没想到,危机就这样安然地过去了。那一个月的慌乱像是场梦,皇帝一直都安宁地待在宫中。   在国会的要求下,他们仍日夜监察姬飞轻,看他整日拉着林光写诗、养鸟、剪芭蕉……越来越多人在给国会的报告中,写下“绝对安全”。   新婚之后,皇上似乎快乐了许多,坐在龙椅上神采奕奕。他经常一个人看着书,就忽地笑了起来。老臣们看在眼里,渐渐放心下来,为飞轻暗暗高兴着。   “某年月日。陛下归来一年整。殷勤政事,钻研学业,并无异样。新妃贤良淑德,恪守礼教。二人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这是宫女莺儿给国会提供的年终报告。国会渐渐相信了姬飞轻确实毫不知情,但要求他们还要一直一直地写下去,不能放过任何端倪。 第十九章   两年时光如白驹过隙,皇妃有喜了。   这一天大的喜讯传出后,皇宫上下都陷入兴奋。宫女众臣们看着飞轻长大,早已将他当作自家孩子。一时间,宫殿内外布置一新,红笼飘荡,繁花锦簇。   大臣们觉得,自从知道这消息后,皇帝每天都开心得像个孩子。他在龙椅上发呆,傻笑,扒着古书想各种名字,占着蓍草算了一卦又一卦。老臣们偷偷笑他,又在心中无限欣慰。这也算祸中有福吧,愿他能一直幸福下去。   老将军和太傅凑在一起聊天时,唏嘘万分,说上天待姬飞轻真的不薄,倘若那一个月里他偶然发现了任何真相,余生恐怕就要被国会软禁了。谢天谢地,他只以为自己睡了一个长觉。   好日将近,龙椅上的皇帝越来越兴奋不安,总是带着情不自禁的笑意,散朝越来越早,众臣也不忍心戳穿。这个将初为人父的青年,从骨子里透出欣喜与期待。   所有人都在欣喜的等待中,一边写着国会报告,一边期待小生命的来临。   小皇子诞生那天,是个明亮如昼的大雪夜。   椒房内火盆烧得温暖如春,火影在室内晃动,轻纱重掩,画屏隔灯。芙蓉帐金绣衾间,皇帝颤抖着抱住小小的婴儿,年轻美丽的皇妃露出疲倦的笑容。   天地间白雪纷飞,披着猩红鹤氅的宫女来回穿行,提灯报喜;太医们陆续告退,在冰面上踩下浅浅的脚印;椒房中的灯火熄灭了,疲惫的皇妃沉沉睡去。夜渐渐深了,寒意砭骨,冰在浩大的宫殿里层层结冻,连长明灯座都变成了莹白冰雕。   檐铃似乎也被冻住了,整个世界寂无声响,唯有雪落簌簌。红灯笼与长明灯连绵成片,大片大片的雪花反射着柔和的光线,在漆黑的世界里起舞。   一声低低的呜咽打破了这片寂静。   他紧紧抱住柔软而热腾腾的婴儿,在沉默与黑暗中泪如雨下。   漆黑的夜幕上大雪纷飞,漫地堆积,像是要埋掉这透亮晶莹的宫殿。朔风忽起,雪霙四漫升腾。   〔完〕   初稿完成于2016年8月26日。   后 记   这是我的第一本书,写作始于2015年9月,终于2017年6月,是从十八岁到二十岁的作品合集。很幸运这些文字,此刻正在被你读着。   首先,我想说,谢谢你。   谢谢你读完了这本书。每本书里都住着一个沉睡的世界,当我写下它们时,如同种下一颗魔种,而你是真正的魔法师,当你翻开并阅读的一刹,五彩斑斓的新世界“哗”地诞生。   这是只属于你和我的新世界。   我们并肩遨游,如同在彤云低垂的瑰丽黄昏,共同坐进一辆矮小漆黑的马车,晃晃荡荡地开始旅行。漫漫夜路上,我们经历惊心动魄,也望见璀璨银河;我们孤独对坐,也曾安然共眠。   这一夜,所有风景和声响,只有我们知道。   此刻,天亮了,我们一起掀着窗帘,大口吸着清晨的空气,盯着外面的世界,不说一句话。   我们该告别了。   路已走完了,夜已燃尽了,你手中的书页只剩薄薄几页,这个世界即将结束,我们该告别了。   我甚至不知道怎么说再见。   透光的云霞在四周缭绕,熹光钻进车厢里游荡,映在你干净的脸上。我用三年时间种下新世界的种子,好不容易等来了你,你唤醒了新世界,于是,我们的人生里有了这一夜的美丽冒险。   可惜,这个新世界,也只能陪我们一段路。   我想,回到现实世界后,我会不断想念你,一边回忆我们的初次相遇,一边期待着我们下次的重逢。   我会等待,等待种下更多的种子,等待你唤醒更多新的世界,等待我们下一次旅行,等待你。   金光越来越高,窗外彩霞浓烈如同沸腾。我看见终点站路标的木牌就在眼前。哒哒的马车,渐渐慢了下来。   终于,马车停住了。   旅程结束了。   我们只好跳下车去,离开这个新世界,带着瑰丽的回忆,各自走回人生的道路。不要说再见,就这么静静分别。   旅程结束了。   你亲爱的旅伴   汤   Table of Contents 好书尽在【八零 电子书】 https://www.txt80。Com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