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原振侠系列》 大犯罪者(1) 他看来高而瘦削,肤色苍白,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冷峻和高傲。从他的这种神情看,他像是一个艺术家、诗人、钢琴家、雕塑家,或类似的高调子艺术工作者。 可是,他的眼神却又极度冷漠,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当你和他对视着的时候,全然无法自他的眼神之中,揣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这样的冷静,又使他看来像一个尖端科学家,负有改造和增进人类文明的使命。或者是一个第一流的棋手,甚至可以推测他是一个出色的金融投资家。 他站在那里,衣饰自然高贵,并不做作,绝不追随潮流,可是看起来就潇洒出众。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身上的一切全是最好的,连上衣口袋中,只露出一角的那方浅蓝色的丝帕,也柔软如同晴空。那么,又可以把他推测为一个贵族,什么也不用做,靠着祖荫,就可以在生活上要多考究就多考究。 他有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如果不停地注视着他超过一小时,大约可以看到他做这个小动作三、五次),那是他双手会忽然紧紧地捏成拳,捏得十分紧,指节骨全凸出来。 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明眼人也一下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双经过极其严格的武术训练的手。这样的一双手,在很多地方,如果把人打伤了的话,会按照“携械伤人”罪处理。 那么,又可以推测他是一个武术大师?一位深藏不露的奇人? 若不是他的神情如此冷漠,他可以说是一个美男子,而且,他有一种自然能吸引人注目的光采,一般被称为“明星气质”。 那么,他是不是大明星呢? 正由于他有着天生的明星气质,所以在这个聚会中,也特别吸引人。并没有人和他说多少话,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暗中私讥:这个主人介绍的姓范名围,叫范围的英俊冷漠的男子,真正身分究竟是什么? 先说说这个聚会,因为这个聚会的本身也相当奇特,很值得一提。 聚会以一种十分隆重的酒会形式进行,参加的人不多,不超过一百人,聚会的目的是介绍一批专题性的古文物。所谓专题性的古文物,说得简单一些,也就是古董珍宝,但又略有不同,并不是一体兼收,而是有所选择。例如这次展示的,专题就是“中国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 “中国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听起来很专门,其实只要略作解释,也很容易明白。蒙古人在公元一二七一年定国号为“元”,历史上就称为“元朝”。 在这以前,蒙古骑兵早已入侵中原。元帝国横跨欧亚,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强大王朝,这个王朝的首都,就是现在的北京,当时称大都。 元朝的国势既然如此强盛,融欧亚文化于一体,大都便是当时整个地球上最豪华繁奢的都市。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到了大都,目迷五色,头昏脑胀之余,说那简直不是人间,遍地黄金、漫野珠宝!当时,天下技巧艺精的各类工匠,都集中在大都,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些各类工匠制做的各种工艺品、珠宝首饰,也各逞奇巧,极一时之盛,各有各的风格。再加上蒙古骑兵远征世界各地,掳掠回来的奇珍异宝,不知凡几,几乎天下宝物,有一大半集中在当时大都的蒙古达官贵人之手。而争奇斗丽,互夸豪奢,又是这种繁盛社会中必然产生的风气,所以各类宝物的制做,也精致华贵,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一个时期的珠宝珍饰,就被收藏家列为一个专题,称之为“中国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 明白了专题的简单历史背景之后,自然可以知道,这样的专题之下的古文物,每一件全是真正的精品和杰作。 事实上,就算撇开历史价值,单是这些物品的本身,就是价值极高的宝物。例如一尊由毫无瑕疵的翠玉雕成的佛像,高达三十公分,翠玉本身的价值已然惊人,再加上历史价值、艺术价值,自然更是古文物爱好者心目中追求的目标。 参加这次聚会的人,也几乎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古文物收藏家,或收藏家的代理人。人绝不会在三餐不继的情形下,对古文物有收藏兴趣,所以,参加聚会的,全是世界第一流的豪富权贵……展出的一百余件精品,在近千年前,全属蒙古的豪富权贵所有,现在再由世界各地的豪富权贵购进珍藏,似乎也很公平。 原振侠本来绝不会参加这样的聚会,可是他不但来了,而且还是受了两方面的邀请而来的。一方面请他来的,是几个极有资格,且上了年纪,处于半退休状态中的名医。当医生,虽然说医者父母心、仁心仁术什么的,但仍然是收入极丰厚的职业,尤其是名医,二、三十年积聚下来的,也就极其可观。 钱多,而又在半退休状态之中,名医大多数又有点文人雅士的气质,收集古董,就成了他们普遍的嗜好。原振侠不是古董爱好者,也没有资格作收藏家,可是他古怪的经历多,一个老医生认定了他见多识广,便以老前辈的“压力”,要他作古董收集会的顾问,原振侠只好答应。 既然身为顾问,遇上了有那样一批精品在拍卖前作展示的聚会,他自然非出席不可,他是陪着五个著名的大医生一起来的。 这是他出席这个酒会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由于黄绢的请求。 卡尔斯将军,一直没有放弃建立一个可以在全世界炫耀的博物馆的念头。这一批元代绝品古文物,自然也吸引了将军的注意。 原振侠在一星期之前,接到黄绢的电话。那时,他正从南中国海寻找爱神回来不久,整个思绪还在那种疑真疑幻的情形之中。他曾几次去拜见那位他所尊敬的先生,可是仍然未能有什么确切的结论。 那位先生不客气地批评他:“你也太执着了,就当作是遇到了一位神仙,有何不可?为什么偏要去寻根究柢,大杀风景!” 原振侠苦笑:“遇到了神仙……这总有点说不过去……”那位先生有点恼怒:“为甚么说不过去?古今中外遇见过神仙的,又不是你一个人?单在中国的历史上,就有过不知多少次人和神仙相遇的记录!我还知道有一个人,从人修成了神仙,全部过程我都参与!” 原振侠吞咽了一口口水:“是,这我知道……那位成了仙的……人,叫贾玉珍。我想,若是有机会见到他,向他问一问爱神的来龙去脉,他们大家都是神仙,或许会知道?不过不知如何才能见到那个神仙?” 那位先生哈哈大笑,用力在原振侠的肩头拍着:“你,真是不知如何形容你才好!你心中是有一片空白想要填补,可是爱神的来历并不能满足你,你也别自我欺骗,自我逃避了!能填补你心中那片空白的,不是那位女将军,就是那位女特工,再不然,那位超级女巫,看来也快学成出山了,倒也可以……”在那位先生的笑声中,原振侠满脸通红,狼狈之极,几乎是落荒而逃。就在他回到住所之后不久,在发怔中接到了黄绢的电话。 由于在南中国海上,原振侠和海棠一起在海上漂流,当他们登上货船时,又恰好和爱神见面长谈之后,两人的精神状态,都处在一种异样的恍恍惚惚之中。那种情景,看在任何人的眼中,都可以知道,在他们两人之间,曾有不平常的事发生过,何况是聪明绝顶又特别敏感的黄绢? 所以,原振侠和黄绢分别时极不愉快,黄绢甚至没有顾及普通的礼貌。这也是原振侠忽然又在电话中,听到了黄绢的声音之后,怔住了好一会出不了声的原因。 而黄绢在叫了原振侠一声之后,也好一会没有出声。两人都沉默着,只听到电话听筒中,传来的那一阵轻微的“嗡嗡”声。 过了好一会,黄绢首先打破沉寂,用一种听来相当异样的声调问:“一个人?”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和黄绢的离别不愉快,和海棠的分手,又何尝愉快?而这时,黄绢还这样带有调侃意味地问他,他除了苦笑之外,还能有什么反应? 或许是他的笑声听来真是十分苦涩,黄绢也幽幽地叹了一声。隔了一会,才提出了要原振侠去参加那个聚会的要求:“聚会要凭请柬参加,我会派人把请柬送来给你。有可能的话,找出卖主,全部展示的精品都有兴趣,可以在拍卖前全部成交。” 如果不是已答应了那几个医生,反正要去参加那个聚会,原振侠一定会用种种理由,推掉黄绢的邀请。但既然反正要去的,他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下来。 黄绢又道:“价格由你全权决定,如果不能全部买下来,其中有一柄佩刀,据考证是窝阔台的佩刀,一定要得到。” 原振侠当时对于“窝阔台的佩刀”这样东西,也只是听过就算了,并没有怎样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古董商人的噱头,什么“成吉思汗的长矛”、“杨贵妃的帐子”之类,都是属于只能姑妄听之的故事。 可是,当他到了那个聚会的场所,刚一进去,门口便有人高叫着他的名字,已经在场的人,都自然地向他望过来之际,他却大失礼仪地未向他的几个熟人打招呼。因为他的视线,被陈列在近当门的一个架子上,一柄蒙古式佩刀吸引住了。 被那柄佩刀吸引的人显然不少,至少有十来个,大家都围着在看。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径自向着那柄刀直走了过去。佩刀横放在檀木架子上,半出鞘,刀身比普通的佩刀长,呈新月形的微弯。刀柄上和银丝编成的刀鞘上,镶满了各种宝石,最夺目的是,至少有二十颗每颗超过四克拉的金刚钻。 但这还不是吸引原振侠一进场就走过去的原因。真正令人在一瞥之下,视线就再也难以移得开去的,是那柄刀半出鞘地陈列着,因之可以看到它一半的刀身……厚背薄刃,整个刀身溢现着一种异样深邃的、青蓝色的光采。刀身其实能有多厚?可是一注视间,刀身却又其深如海,深不可测! 铸刀的匠人,竟然能把钢铁提炼成这样的精华,那是罕见的冶金术。单是这种工艺,世界上如今再不可能有,那自然比那些钻石和宝石更有价值了! 檀木架子旁,一块金牌上铸着“合罕皇帝佩刀”的汉字。还有一行原振侠看不懂的蒙古文,想来也正是同样的说明。 那就是黄绢所说“一定要买下来”的“窝阔台佩刀”了。 原振侠一走近就屏住了气息,好久,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罕见的古文物的精品,制做的精美,简直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绝不可能再有同样的制品了! 自然,那是当时,大都不知多少巧匠的心血结晶。窝阔台是成吉思汗的第三子,元太宗,又称合罕皇帝。在未曾登大位之前,受封在窝阔台汗国,封地在如今中亚细亚一带,所以刀身上的图案,带有鲜明的中亚艺术风格。宝石和钻石的排列,也赏心悦目,经历了七百多年,仍然烁然生辉,令人神为之夺! 当原振侠长长吁了一口气之后,聚会的主人来到了他的身边。原振侠一抬头,没有先注意主人,视线却又被身边另外一个人所吸引。那人和他站得很近,个子比他还略微高些,眼睛盯着那柄宝刀,可是却又绝不像别的人那样,有着欣赏的、赞叹的,甚至于贪婪的光采──他的眼神,竟然极其冷漠! 这个人,自然就是一开始就提到的范围。那时原振侠全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被他的外型所吸引。 而且,他立即感到,如果自己要不负黄绢所托,“一定要把窝阔台佩刀买下来”的话,看来对手不会少,而这个人,肯定会是主要的敌手! 聚会主人早知道,原振侠不但代表几个著名医生,而且更是卡尔斯将军方面的代表人物,所以显得特别殷勤。 原振侠的视线还停留在身边那人身上,那人却并不望向原振侠。直到主人叫着:“原医生,这柄宝刀是世界七大宝物之一,看来有兴趣的人不少……”他说到这里,转问那人:“范先生,你说是不是?” 那人只是在喉间“嗯”了一声,但总算转过脸来,向原振侠望了一眼。 被一双那样冷漠,几乎毫无生气的眼睛望上一眼,并不是十分愉快的事。所以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轻轻的闷哼声来。 主人十分起劲地替他们介绍着,才说了原振侠的姓名,那人就自己道:“范围,范仲淹的范,周围的围。” 他的声音也冷淡得可以,而且,说了之后,一点没有进一步的任何表示。那令原振侠庆幸自己未曾急急伸出手去,免了发窘。 主人多半也知道范围不喜欢多说话,所以没有再和他多说什么,只是向原振侠说了不少话,好几次提及卡尔斯将军的国度。 原振侠支吾以应,他只注意到,范围用冰冷的眼光望了他好几次,而他脸上的神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这时,几个名医进场,一下子就将原振侠拉了过去。其中一个道:“一百多件展品之中,最好的是那柄宝刀,你看要多少才能买得下?” 原振侠叹了一声:“为什么一定要它?” 一个名医道:“因为它最好,真是精美绝伦!你的意思是它价值会很高?我们也料到了,所以我们准备五个人合资购买,到手之后,每人轮流保管把玩一个月……”他们甚至连“到手之后”如何处置都商量好了,这更令原振侠感叹。因为原振侠知道,他们根本到不了手! 五位名医联合起来,财力自然可观,那已是普通人梦想不到的了。 但是,一般来说,形容富有,有“富可敌国”这样的话,而卡尔斯将军本身就是一个国,而且是一个富国,五个名医的财力和他比较,算是什么?还有那个被原振侠认定了是主要对手的范围,他是什么身分?代表了什么财团?真还难说得很! 本来,像这五位名医那样,有名誉有地位,财雄气粗,生活何等快乐!可是一有了欲望,这欲望又是他们力量达不到的,那么,他们的快乐自然也大打折扣,说不定还会十分不快乐。可知人的欲望,实在是快乐生活的最大敌人! 原振侠委婉地说:“要是用一千万镑,或者更高的代价去获得它,各位认为值得么?” 五位名医各自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都静了下来。显然原振侠的说法,比他们准备出的价格高出了许多。看到他们黯然神伤,原振侠忙转变话题:“我看其它的精品也不少,那一辆镶金马车就极好。” 几个名医兴趣全失,有点垂头丧气。这时,那个范围也从宝刀旁边走了开去,又有更多的人聚在宝刀之前。 原振侠一直注意范围,也引几位名医去注意他,同时道:“猜猜这个人的身分!” 于是,就有了本故事一开始的那一番猜测。 猜测自然不会有结论,当主人又向原振侠走过来时,原振侠十分有技巧地问了一下,主人也不禁怔了一怔:“范围?他的身分?真是,我也不清楚,我第一次见他。你认为他是一个大买家?” 原振侠作了一个“不知道”的手势:“全部拍卖品,在拍卖前做总交易,是不是愿意?” 主人狡猾地笑了起来:“这……不很好吧?在拍卖的竞投中,才能知道每一件物品的真正价值!” 原振侠知道,古董本来就没有固定价值,主持拍卖者,自然希望在拍卖的过程中创出高价来,不肯做整笔的交易,也是意料中的事。反正又不是他想买古董,所以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聚会是在一间新落成的大酒店顶楼举行的,拍卖也将在几天后在这里举行。酒店方面联络了几家保安公司,对展示品做了最严密的保安措施。 原振侠既然不是很有兴趣,便不想多逗留下去,向主人打了一个招呼,就踱出了大厅,来到了穿堂,等候电梯。 当他走进电梯之际,一个人跟了进来,却正是范围。原振侠略怔了一怔,立时肯定那绝不是“偶然”,所以他笑了一下:“真巧!” 范围的神情依然冷漠:“医生这种职业,看人看不很准。不论什么身分地位的人,一到了解剖台上,肌肉的结构,五脏的位置,骨骼的数目,都一样!” 原振侠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范围忽然说那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而在他还未曾有任何反应时,范围又道:“所以,你们几个医生猜我的身分职业,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说,陡然震动了一下,面对着对方严峻的目光,他感到十分狼狈! 在背后议论人,这是一种相当不礼貌,属于没有修养的一种行为。而现在又被人当面揭穿,自然不免感到尴尬。 原振侠应付变故的经验相当丰富,在那一-间,他立时想到,对方这样讲,是想令他发窘,目的何在,不得而知。不让他达到目的,那是最好的应付方法。 所以,在-那之间,他的神态是百分之百的若无其事,甚至还带着极自然的微笑:“是吗?那么,请问范先生的身分职业是什么呢?” 这一下,轮到范围震动了一下,因为原振侠若无其事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而在那几秒钟内,原振侠想到了更多的事。他和那五位医生在讨论猜测范围的身分时,范围几乎都在十公尺之外,而他们当然不会大声嚷叫着讨论。那也就是说,范围不应该知道有那么一回事! 可能,主人曾因为原振侠的探询,而向范围问及,但范围也没有理由,知道得如此详细。那么,剩下来的可能,就是范围有什么特殊的仪器在帮助他,使他可以听到远处相当低的声音。 这类“助听”仪器,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但如果微小得可以随便收藏起来,而不被人发觉,倒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心忖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不妨先假定是这样! 所以,他也立时冷冷地道:“医生也知道,人耳朵的结构,如果不是有意偷听他人的谈话,有很多声音,根本听不到的……”范围在一震之后,立时恢复了镇定,对原振侠那两句话,听而不闻,只是抬头看着电梯在下降时,亮灯的数字的变化。等到数字由六十变成六的时候,他才道:“愿意打一个赌?” 原振侠笑了起来,扬了扬眉,他的神态已表明了他立即接受挑战。 范围直视着他,两人互望着。电梯到了底楼,两人一起走出去,至酒店的大堂中时,范围才道:“赌你到拍卖进行时,仍然不能知道我的身分……”原振侠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立即想:这个人,也未免太自大了……要查一个人的身分,并不是难事,有三天时间,查出他身分的机会,几乎是百分之百! 原振侠微笑着:“输赢怎么算?” 范围说得斩钉截铁:“谁输,谁就退出,不竞投那柄宝刀……”原振侠怔呆了一下,他未曾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赌注”来,这说明了什么呢? 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范围的观察力极敏锐,至少和自己一样,一下子就看出,聚会的人虽多,但真正竞争的对手,只有自己。其次,他自然知道自己代表了黄绢,那么他又代表了什么势力呢? 在原振侠心念电转间,范围居然笑了一下,然而他的笑容照样高傲冷漠:“我喜欢那柄刀,我想据为己有。我只代表我自己,不代表任何人!” 原振侠又怔了一怔,他只不过犹豫了一下,范围已可以料到他在想什么,这又一次证明他的观察力的敏锐。 原振侠在表面上不动声色,微笑点头:“好,一言为定!” 他说着,扬起手来:“要不要击掌为誓?” 范围也扬起了手来,看两人扬起手来时的样子,大有较一下气力的意思。但是当他们各自的目光,注视了一下对方的手之后,两人却都笑了一下,只是轻轻地、象征式地击了一下手掌。 因为他们两人一看到对方的手,就可以知道,对方在武术上所受的训练程度,和自己半斤八两。那也就是说,如果较量而动手,绝不易分出胜负,而如今他们是在一座大酒店的大堂之中,那绝不是凭武术决胜负的理想场合。 他们一击掌之后,各自半转身,几乎是并肩走出酒店大堂去的。然后,在酒店门口,挥手道别,各奔东西。 原振侠在驾车回去的时候,心中不断转念。令他疑惑的是,范围如果知道他和黄绢有联系,那么就应该知道,他在调查一个人的底细之际,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可供运用,可是他居然还拿这个来打赌! 原振侠不以为自己会输,因为就算黄绢方面的力量不足够,他还可以通过海棠,找出范围这个人的来龙去脉。 除非范围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然绝无查不出来之理!所要考虑的是,刚才见到的范围,是他的真面目呢,还是经过了精巧化装之后的假面目? 原振侠想了一想,肯定了那是真面目,想好了如何向黄绢形容范围的样子。他知道黄绢的手下,自然会有专家,根据着他的叙述,把范围的样子绘出来。那么,要找出他的身分来历,就不应该是什么难为的事情。 原振侠在和黄绢通了电话之后,最后说:“把这个人的身分来历找出来,不然,你可能买不到那柄宝刀。或者,要多花十倍八倍的代价……别以为你们国家真那么有钱,花一枚新型中程飞弹的价钱,去买一柄宝刀来作装饰,对你们进行军事援助的国家,会不高兴!” 黄绢的声音有点恼怒:“你话太多了,放心,拍卖之前,一定会有结果。” 原振侠还想说些什么,可是黄绢的语气,却又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一定的伤害,令他不想出声。 黄绢显然也知道原振侠不出声的原因,可是她也不知该如何改正。所以两人都沉默着,过了一会,才各自轻叹了一声,放下电话。 拍卖在三天之后举行,原振侠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心中极不愿自己和卡尔斯将军扯上任何关系,已决定在黄绢派人送范围的资料来时,再告诉黄绢,一个主要的竞争者退出了,随便派一个人代表去竞投就可以成功……和卡尔斯那种国际公认的“疯子”,有任何些微的牵涉,都是一桩不名誉的事! 在接下来的三天中,原振侠并非十分起劲地也做了一下调查,自然没有结果。 范围,这个古怪的名字,连听说过的人也没有! 到了第三天傍晚时分,原振侠才从医院回来,一出电梯,就听到电话铃声不住地响。他冲进屋子,拿起电话来,听到了黄绢的声音:“你那位朋友,的确是一个神秘人物。” 原振侠怔了一怔:“找不出他的身分?” 黄绢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中充满了一种自傲的狂野,叫原振侠想起范围的那种冷漠的高傲,两者似乎有着共通的地方。自视极高,把自己当作是在许多人之上的特殊人物,这或许正是成功人物的特征? 笑声未毕,黄绢又道:“当然找出来了,可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的那种行业。” 原振侠不禁大有兴趣:“说说他具体是做什么的?” 黄绢“嗯”了一声:“什么都做……”原振侠重复了一句,还没有反问,黄绢又道:“当然不是真的什么都做。意思是,他接受任何委托,事无大小,也不分性质种类,只要你委托他进行,他就代你进行,这算是什么行业?” 原振侠想了一想:“有人从事这样的行业的?那……可以叫‘万能委托人’?” 黄绢沉默了片刻:“如果你知道,他曾经接受了什么样的委托,又如何完成委托的,你的语调就一定不会那么轻松。” 原振侠早就料到,范围所从事的行业,如果那么古怪的话,其中一定有些非同小可的事情在内的。他听见黄绢这样说,倒也不是十分惊讶,只是吸了一口气,准备听黄绢的叙述:“请说。” 黄绢也吸了一口气:“破坏……没有确实的证据是他主持的,但大家都怀疑他。他破坏的结果所造成的损失,堪称是人类有史以来,在单一的一次破坏行动中,损失最巨大的一宗,不单是十二亿美金一下子化为乌有……”黄绢才讲到这里,原振侠的鼻尖已自然而然地,有细小的汗珠冒出来,失声道:“不,不会是!” 他自然知道黄绢所指的“破坏”是哪一宗“意外事件”了。 那的确可以说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损失最巨大的单一破坏事件! 黄绢的声音,听来有点无可奈何:“我也愿意不是,但是,为了达到谋杀一个人的目的,而令超过四百人陪死的事件,却是有证据的。被利用的一方吃了哑巴亏,被害的一方,也吃了哑巴亏,足证他办事能力之强。这件事的主持人是他,事情的来龙去脉,问问你的小海棠,她会详细告诉你……”原振侠没有理会黄绢最后的那句话,最大的原因,还是黄绢的叙述,使他的思绪十分紊乱。黄绢在说些什么,他听不明白,可是他又隐约感到,那一定是一桩举世瞩目的大事,他应该知道这件事的! 他有点着急地问:“你指的是……”黄绢的回答十分干脆:“一个军事强国的地对空飞弹,击落了一架大型民航机事件。” 原振侠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要谋杀的……对象是什么人?” 黄绢道:“不详,也不知道他受什么人的委托。当然是一个极重要的神秘人物,神秘到他死了,受损失的一方都不敢公布的程度。”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摇着头,虽然他明知黄绢是绝看不到他这种反应:“我不相信,或者说,我无法相信。就算他要那样做,他有什么法子令航机偏离航道……”他才讲到这里,就陡然住了口,而且,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低微的呻吟声来。巨型航机被击落事件的来龙去脉,他知之甚详……在事情发生后,全世界都知道经过! 巨型航机突然飞离航线,飞到了军事强国的一个秘密飞弹基地的上空。秘密飞弹基地,正好在这时候有极秘密的军事活动,所以悍然发射飞弹,把航机击落,造成了几百人的死亡。 原振侠在听了黄绢的话之后,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可是当他说出了不相信的理由时,却说到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他突然觉得,那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尤其,他立时想到了和黄绢在一起,最近的共同经历:一艘最新型的计算机管理的货船,由于外来的力量侵入计算机,控制了计算机,就可以令得货船离开原来的航道,去拯救漂流海上的难民! 原振侠自然也记得,黄绢的脸色是多么难看。由于她在船上,全组船员在船上,可是竟然无法控制货船……货船被计算机所控制,而计算机又被有能力的“爱神”所控制! 巨型航机有完善的计算机自动航行系统,只要控制了航机中的计算机系统,要航机偏离航线,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能令航机偏离航道,又在事先知道军事基地有不寻常的活动,那么,航机被击落,也就是全盘计画中必然发生的事情了! 原振侠-那之间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陡然住口的。他感到了一股寒意,一时之间,再也讲不出话来。 黄绢的声音悠悠忽忽地传了过来:“你想到那是有可能的了,是不是?” 原振侠在喉际发出了一下干咳声,替代了回答。因为这时,他心中又想到黄绢提及的”破坏”,也和计算机操作有关。 计算机负责检查行动是否安全,有细微之极的毛病,计算机都会指出,而不让行动展开。而且,负责安全检查的计算机,一共有三副之多! 但是,如果有力量,令得三副计算机一起“隐瞒”事实的真相呢? 正由于三副“绝不可能出错”的计算机,同时做出了一切正常的报告,那就使人相信,绝无可能出任何意外,情形就更危险。 等到意外发生之后,再知道计算机靠不住,一切都已发生了! 和控制计算机有关,由外来的力量控制计算机,那是不是和那个至今仍和谜一样的“爱神”有关? 还是这种力量,对某些人来说,已不再是秘密? 当原振侠在南中国海上和“爱神”,在那种奇异的环境之中相会,听“爱神”说,要影响控制地球上人类所使用的计算机十分容易,而且过程简单之际,原振侠已经感到,这可以说是人类的最大灾祸,那曾令他遍体生寒! 而如今,近年来发生的两宗巨大“意外”,如果正是由于计算机装备,受了外来力量控制而形成的话,这是不是可以说,意料之中的那种突变,已经开始了?已经有人在运用这种力量制造灾祸了?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也实在无法忍得住,不发出呻吟声来! 黄绢想到的,显然也和原振侠一样,所以两人又是一个短时间的沉默,黄绢才道:“这个人,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危险之极!”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他同意黄绢对范围所下的结论,可是还觉得不怎么够。 黄绢在这时又道:“他的危险程度……世界第一……危险到了连我们……都感到颤栗,绝不敢与之……合作,更不敢与之作对的地步……”黄绢又对范围的危险程度作了一番解释,而且解释是如此彻底……卡尔斯将军是世界公认的一号危险人物,可是范围的可怕程度,会令卡尔斯也感到战栗……黄绢在这样形容的时候,原振侠甚至在她的声音之中,感到她真的觉得恐惧! 在那样的情形下,原振侠和黄绢的心境全是一样的……不管他们之间,曾有过多少不愉快,也不管如今他们两人之间,有着多大的隔膜,但是对方始终是一个可以倾诉,可以在心头发寒、感到恐惧时,互相商量对付方法的好对象! 原振侠首先道:“如果……那两宗事,真是他做的,那么他是不是有了可以控制计算机运作的力量?” 黄绢苦笑了一下:“谁知道?和那个拯救女神一样?他们是同路人?一个专司拯救,而一个专司破坏?” 黄绢说出了原振侠心中想要说的话,那更使得原振侠思绪紊乱之极。他有点口吃:“那位先生说……爱神是……神仙,神仙……难道也会破坏和谋杀?” 黄绢显然也有点反常:“神仙故事中,不是总有好神仙和坏神仙?” 原振侠干笑了起来:“这个人……我看……明天我见到他,认输,说我找不出他的来历算了……”黄绢静了一会,居然同意:“好,我会说服将军,叫他别再想要那柄刀。” 原振侠的性格,使他不那么坚持一件事。黄绢可绝不是想做一件事而会轻易放弃的人,可是这时,她居然同意了原振侠的提议! 这使得原振侠心头的重压,又加添了几分。因为黄绢只是在调查范围这个人的资料时,发现了他的可怕和危险,而原振侠却曾面对过他,而且,无可避免地,还要再度面对他! 原振侠不胆怯,可是这时,他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不舒服。 由于对对方究竟掌握了一些什么力量,能随心所欲地做他要做的事,自己一无所知!人对于自己知识范畴外的事,总有恐惧感,这是人类的天性,就像再勇敢的原始人,见到闪电都会害怕! 在又沉默了片刻之后,黄绢又说了一句:“就这样决定了,当我根本没提过那个古物拍卖会!” 原振侠干笑了几声,没有再说什么,放下了电话。为了弄明白范围的身分,竟会有这样的结果,事前绝料不到。原振侠拿着酒瓶,就着瓶口喝了一口酒,使自己的思绪平复下来,没有意义地用力挥了一下手,在夕阳的余晖中,坐了下来。 他在想,如果范围真有那么怪异的能力,那么他应该是“爱神”的“同类”。因为在此之前,从来也未曾听说过有什么人,可以有力量随意侵入计算机,利用人脑的活动能量去控制计算机的,而现在,居然就在“爱神”之后,有了范围! 虽然范围是不是有了那种力量,并没有确切的证明,但至少有这个可能! 接下来的时间中,原振侠不断地听着音乐,尽量使自己的心境平静。可是当晚,他还是睡得不很好,第二天不免有点精神恍惚。 “中国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拍卖会,下午六时举行。虽然参加拍卖者事先都要取得入场许可,但是宽大的厅堂中,还是座无虚席。原振侠在五时三十分到达,一进去,就看到了范围。 范围的衣着神情,看来和上次见面没有什么不同。原振侠对于再和他见面,一直心中有顾忌,可是等到见到了他,反倒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觉得没有必要在他面前现出怯意来。 他吸了一口气,径向范围走了过去,范围扬起眉来,作了一个询问的神情。 原振侠摇了摇头。他摇头,可以代表失败,找不到他的身分,也可以表示不再和他争投宝刀,总之是代表了一种放弃。 在这样的情形下,这样含糊的表示,比讲话好多了,反正黄绢也同意放弃。 范围一看到原振侠摇头,神情略见讶异,又有点挑战似地,用他那种冷漠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在他的逼视之下,反倒勇气陡生,毫无畏惧地和他对视着! 原振侠这种了无畏惧的态度起了作用,范围主动向他走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其实,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原振侠“嘿”地一声,由衷地道:“不是,真的不知道你是什么身分。所以,认输了——会有人和你竞投那柄宝刀,但不是我……”范围还是感到意外:“以你原医生的能力,不可能在三天之内一无所获。” 原振侠这时更感到泰然自若……很多事是这样的,未发生前,很令人恐惧,但事到临头,一豁出去,也就没有什么了。 原振侠笑了一下:“当然有所获,但还是无法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所以放弃了!” 范围有点自负地笑,这个人,似乎连他的每一根头发,都叫人感到他的自傲。他道:“不是有关我的一些传说,把你吓倒了吧?” 就算事实上真那样,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自然也不能承认。他故意发出了两下“哈哈”的笑声,同时十分不客气:“这是十分拙劣的自我标榜手法,十分拙劣!” 范围一扬眉:“如果我告诉你,所有传闻不但全是真的,而且也不过是真实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原振侠故意半-着眼,用绝非尊重的神情望向对方,又发出了几下笑声,然后道:“那又怎样?一个危险份子,再危险十倍、百倍,不可能变成别的,仍然是一个危险份子!” 范围的神情,在-那之间变得极难看,甚至不顾礼貌,刷地半转过身子去。 原振侠心中一凛,已听得他道:“明明心中害怕,却故作勇敢,那只是少年人的无知行径!” 原振侠立时反唇相讥:“硬说是人家怕自己,这是心理病态……”范围又陡然转回身来,盯向原振侠。 这一次,原振侠故意不和他对望,挥着手,和才进场的那几个医生打招呼,同时,用相当响的声音道:“就算你有力量能侵入计算机,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见过一个美丽的女神,就有这个能力……”原振侠讲到这里,才转回身向范围望来,只见有吃惊的神色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原振侠续道:“只不过她专门拯救,你专责破坏!” 范围脸色剧变,接下来,他反应之激烈,大大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 正因为范围的反应怪异之极,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全然不是原振侠所能控制。他不想有那样的事发生,但既然控制不了,该发生的,自然也只好让它发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或改变。 先是范围陡然伸手抓向原振侠的肩头,出手快绝。原振侠再也想不到,看来那样斯文冷峻,甚至不失高贵的一个人,又是具有异常能力的危险人物,竟会在这样的场合之下,用最原始的方法对付自己! 那是真正的意料之外! 但不论如何意外,原振侠仍然反应极快!对方一动手,他立时一侧肩,范围的一抓未曾抓中,只是手指在肩头上弹碰了一下。 但那也使原振侠十分狼狈,因为他身子急速的一侧间,站立不稳,重重碰在身边的一个胖女士身上。那个女人在他的一碰之下,夸张地尖叫了起来! 这样,已是够混乱的了。而原振侠根本没有机会向那女士道歉,因为他看到范围一抓不中,手腕一翻,又已向他当胸攻了过来。 原振侠本来,可以顺手拉过那位嚎叫着的胖女士,去挡开范围的攻击。可是他不是那么恶作剧的人,而且他也看出,范围的那一拳,要是打中了那位胖女士,尽管胖女士有十分坚厚的脂肪层,可以起一定的保护作用,但只怕骨头还不免要受点损伤。 所以,他只好向后退。怎知一退之下,又碰上了另一位女士,那位女士也嚎叫起来,被原振侠撞跌得带翻了几张椅子,带翻了的椅子又使得几个人跌倒。 这一连串事故,使得厅堂大乱了起来!而厅堂之中,是有着极其严密的保安措施的- 那之间,只听得警笛响起,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所有的出口信道,全有保安人员冲进来。 扩音器中传出了严厉的警告声:“人人留在原地别动!移动的目标会遭到射击!” 一-那间,人人想动又不敢动,都只好运动他们的口部。结果是各种各样的尖叫声同时发出,震耳欲聋。 这一切,都是在极短时间内发生的事……那么高尚,全是高贵人士的场合,竟会乱成这样子! 而更出乎原振侠意料之外的是,制造这场紊乱的范围,竟然还不肯停手! 他发出一下怪吼声,-那间,在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出半丝高贵的气质,简直像是一头疯狗,跃向前,又向原振侠展开攻击! 原振侠愕然之极……范围能使得黄绢打退堂鼓,应该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危险人物!但如果他只会像市井流氓一样动手打架,他危险什么?这样子,如何能办什么大事? 原振侠知道事情一定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可是这时,他自然无法思索,他拿起一张椅子来,挡开了范围的一击。两个保安人员呼叫着冲了过来,他们都持着-械,而且,看来不是普通的武装保安人员所使用的那种。 原振侠一看到了那两个保安人员手中的-械,就陡然呆了一呆,更知道事情必然有极不对头之处。可是接下来的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 那两个保安人员冲过来的时候,正是原振侠举起了一张椅子,抵抗范围攻击之时。 原振侠在当时,无论如何想不到其它的,只想到:场面这样混乱,全是来自范围反常的行动,只要把范围制伏,或令他安静下来,那么混乱自然也会停止。所以,他全神贯注在对付范围,也以为那两个保安人员冲过来,一定也是对付范围的! 可是事实却恰好相反! 那两个保安人员疾冲而至,身手敏捷之极,一下子就到了原振侠的身后,手中的-械,同时重重地击向原振侠的后脑! 那是十分沉重的打击,令得原振侠在-那之间一阵震荡,手中的椅子跌下。在那一-间,他只看到就在他面前的范围,向着他,现出了一个十分奇诡狡猾的笑容。 也就在那一-间,原振侠脑中灵光一闪,心中雪亮,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当他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时,一切已经迟了,他再也没有力量去阻止。 原振侠在身子一个摇晃间,手臂已被那两个冲上来的保安人员抓住,扭向后……那是他在后脑受了重伤之后,反应最迟钝,也是他身体反抗能力最软弱的时候。他双臂一被扭向后,手腕一紧,已被一副手铐反手铐住了双手。 而且,他又被拉着向后退了几步,又一副手铐,将他连结在一张十分巨大的陈列桌上! 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他看到,刚才还像是疯了一样地制造混乱的范围,陡然之间恢复了他的冷峻和高傲,正在发出一连串十分简单、坚强有力的命令。而所有听他命令行事的人,竟然是在场的所有保安人员! 那些保安人员在混乱一开始之际,就已经完全控制了大厅通向各处的信道和门口。这时,更在不到十秒钟之内,随着范围的命令,所有的信道、门口,全都被自动落下的铁闸所密封……在大厅中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不能再进来。 这本来就是这个展示厅的保安设施,若是有人潜入,触动了警戒系统,就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所以,虽然此际是在范围的命令下出现这种情形的,绝大多数人还是不觉得怎么样,以为那是正常的应变。只是觉得由于一场小混乱而如此应变,未免小题大作了些! 只有原振侠,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他双手被反铐着,又被连结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之上,用力挣了挣,知道无法动弹,所以他只好大叫! 那时,在场的绅士淑女,有的已经愕然,有的还在发出尖叫声,甚至有的在向保安人员发出责问……原振侠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他们一下了! 他大叫了起来:“有非常事故发生,人人都有生命危险,别出声,别动……”在他的大声呼叫之下,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以十分讶异的神情望着他。 原振侠还未曾觉察到,自己这样叫有什么不对时,范围的声音响起:“他说得对,劫掠开始,谁动……谁死……”他的声音不但冷,而且坚决,使听到的人,都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也都相信他所说的话,绝不是虚言恫吓。他说了“谁动谁死”,那就一定谁动谁死!所以-时间,没有一个人敢动。 而在这时候,至少有二十个武装保安人员,手中-械的-口,指向大厅中的贵宾,沉寂维持了三秒钟。 拍卖主人双手高举,叫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你们全是受雇的保安人员,怎么你们的-口……把那个疯子抓起来!” 他一面叫,一面伸手指向范围。原振侠想大叫,令他冷静下来,可是还没来得及张口,已经迟了! 范围的动作,看来甚至是相当优雅的,至少,是十分缓慢的……他身子像豹子一样跃起,一下子就到了主人的身前,然后,一掌向主人肥胖的颈项劈了下去。 他的掌缘和主人的颈项接触之际,发出了“啪”的一下,听来惊心动魄的声响!主人连脸上的神情都没有来得及转换,就倒了下去。 原振侠在这时,才陡然叫了起来:“别伤人,只管抢掠!” 范围竟然转过身来,向原振侠弯了弯腰,行了一个鞠躬礼,同时道:“是!” 他这时这种行动,看来十足像是原振侠在向他发命令,而他表示遵行。再加上刚才,首先叫喊会有非常事故发生的也是原振侠,看来更像是一切行动,都是由原振侠在指挥。 可是原振侠分明被铐在巨大的桌子上,不能移动分毫。所以,那些绅士淑女神情之错愕,实在是难以形容。 范围挺直身子,目光四射:“受雇的保安人员,也可以成为受雇的劫掠者,看哪方出的代价高!各位,我不想伤人,请各位合作!” 原振侠一上来就被制住,这时心中的气恼,可想而知。而且,他的思绪,也紊乱至极! 范围主持的大规模劫掠行动,这时已经开始。原振侠甚至可以知道,他计画的第一步,就是以极高的代价,收买了几家保安公司中的菁英人物。以致他一声令下,所有的保安人员,全成了他的手下。 原振侠也可以料到,在展示的那天,自己的出现,使得范围的行劫计画,做了一些修正。 因为范围当然应该知道,大名鼎鼎的原振侠医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物!有原振侠在场,必然会妨碍他行劫计画的顺利进行,所以他必须一上来,就先对付原振侠! 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忽然攻击原振侠,形成了混乱的原因……只有在混乱之中,才能出其不意抓住原振侠! 一切看来,完全照范围的计画在进行。 原振侠被制之后,范围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这时,已有好几个“保安人员”打开了陈列柜。 “保安人员”把柜中的“中国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一件又一件,移到了他们准备好的箱子之中,包括那柄窝阔台大汗的佩刀在内。动作之快,看得所有人瞠目结舌。 原振侠心中在想的是:范围用什么方法,带着那么多宝物安全撤退呢? 就算他能和赃物一起离开,那么多被他收买了的保安人员呢? 原振侠自然知道,当范围收买那些人的时候,不但要有能打动那些人的高价,必然也还有一套,可以令所有人都安然脱离警方追捕的方法……这方法一定切实可行,不然,哪会有那么多人供他利用? 原振侠知道,酒店的保安系统是一个整体。当信道一被封住之际,除非整个酒店的保安系统中,所有的人都受了收买,不然,早已惊动了警方!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心中又陡然一动……范围出的价钱再高,要收买整个酒店保安系统的工作人员,只怕也困难之极。 但是,如果他有能力,控制酒店保安部分的计算机系统呢?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有点脸上变色。 恰好这时,范围又向他望了过来,那更令他感到狼狈! 范围的神情和眼神之中,有着明显的炫耀意味,像是在对原振侠说:等我演出一连串的好戏,让你看看! 同时,他的神情中也有着这种的意味:在这里那么多人之中,大抵也只有你,才够资格了解我的演出有多么精采,只有你才懂得欣赏! 原振侠缓缓吸着气……这种心态,本来是犯罪者普通的心态,想不到像范围这样的大犯罪者,也不能例外! 犯罪者在进行罪行的时候,一方面由于罪行见不得光,自然越隐秘越好,可是内心深处,却又希望自己的“杰作”,能够被人知道。 所以犯罪者喜欢搜集自己罪行的资料、报章上的各种报导,纵火狂往往在烈焰飞腾的现场观看……等等,全是基于犯罪者特种心理现象而产生的行为。 范围竟然也不能例外,这算不算是他的弱点呢?原振侠知道,自己必然难以避免会和他有更多的冲突,所以想到了这一点。 但这时,他自然没有什么结论,他只是也努力装出欣赏的神情。 他双手被反铐着,不能鼓掌,只好夸张地叫了一声:“好,真精采!” 范围居然打了一个“哈哈”,向原振侠眨了眨眼。看得出在那一-间,他有着孩子一样的真心的快乐! 原振侠真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控制了整个酒店负责保安方面的计算机系统?如果是这样的话,范围可以争取相当多的时间,来实行他的计画……顶楼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故,但是受了控制的计算机,却可以全然不发出任何警告,当作“一切正常”来处理!那么,酒店总保安室中的一切人员,自然对于在顶楼发生的事,毫无所知! 但是,那也不能令他有太多可以争取的时间。因为并不是所有参加拍卖的人全到了,后来者发现不得其门而入,必然到处去询问,很快就可以知道出了意外。范围所能争取到的时间,大抵不会超过五分钟!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五分钟,不知可以做多少事! 他看到当所有的宝物都放进了箱子之后,一共是七只相当大的箱子。然后,七个人将相当大的七只箱子,一起推到了一幅巨大的玻璃墙之前。 这个大厅是在超过六十层高的酒店顶楼,有着巨大的玻璃幕墙。站在大厅的中心,就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的景色。 当那几个大箱子被推近玻璃墙时,原振侠就吃了一惊,失声道:“你要弄破那么大幅的玻璃?” 范围冷冷地道:“你有什么更好的提议?” 原振侠恶狠狠地道:“我提议你下地狱去!” 范围声音依然冷漠:“那是一定的,不过现在我还想留在人世!” 原振侠的胸中怒气勃发,大声叫着:“那会令很多人受伤,甚至丧命!” 范围只是耸了耸肩,原振侠只好大叫道:“所有人都躲起来,躲到桌子下面去!” 反应快的人,立时依言而为,反应慢的,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而这时,大幅玻璃墙外,已经出现了一个自半空中垂下来的大铁锤,晃荡起来,重重撞在玻璃上! 巨大的玻璃墙,在可怕的碎裂声中裂了开来,碎玻璃一半飞溅进厅堂来,一半不知坠落何方。 玻璃一破,直升机的“轧轧”声也传了进来,甚至盖过了众人的惊呼声。只有巨型的直升机,才会发出那么惊人的声音! 原振侠的脸上,也被一小片碎玻璃击中而受了伤,有一缕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也没有法子抹一下。 接下来的一切,在两分钟内完成。铁锤再荡起,把玻璃墙几乎完全铲除,七只箱子和二十多名保安人员,由垂下的吊篮吊了上去,范围居然最后离开。 当他登上吊篮之际,还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大厅中的绅士淑女们挥了挥手,姿态优雅。像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作了一篇成功的演说!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厅堂中又恢复了混乱。被打昏过去的拍卖会主持人醒了过来,一副全然不能相信已发生的是事实的神情,但是却又不住嚎哭着! 许多人去撼动封住的信道、出入口的铁闸,但是一点结果也没有,又有不少人因而发出尖叫声来! 原振侠本来以为,最多三两分钟,酒店的保安人员和警方,一定会破门而入的。所以他并不挣扎,忍受着那些平时有教养的绅士淑女,在非常环境中,所表现出来的错乱情绪和行动。 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十分钟之后,情形仍然没有改善! 这令得原振侠意外之极,他大声地喝着,才使得混乱的场面略见平静。连他的声音也有点嘶哑:“别乱,应该有电话可以和酒店方面联络的。再不然,直接和警方联络,光是乱有什么用?” 经他一叫,才提醒了各人。手一直捂在挨了重击的脖子上的拍卖会主人,先冲到了一具电话旁,拿起了电话来,吼叫着:“什么?拍电影?拍他妈的电影!劫案,真的劫案!什么全都被抢走了!” 他一面叫,一面喘着气,整个厅堂中的人都静了下来。因为接听电话的人,多半是酒店保安室中的值勤人员,答话通过扩音器,可以使人人听得到,声音十分轻松,甚至笑着:“嗨!对白和计算机告诉我们的一样,一切全照程序进行?可不能耽搁太久,有不少人已经在投诉,拍卖场地封锁太久了……”原振侠心头感到了一阵凉意,耳际也嗡嗡一阵响。拍卖会的主持人向着电话,声嘶力竭吼叫些什么,他没有再留意去听。 因为刚才的一番话,已使他明白,范围的行动进行得如此顺利,的确是利用了整个酒店的计算机保安系统。 原振侠当时,只是概略料到范围利用,也可以说是控制酒店的计算机保安系统,来达到犯罪目的,就已经感到了一阵寒意。事后,当他知道了详细情形之后,他更是骇然,半晌出不了声。 事后,关于犯罪者如何影响、控制和利用计算机系统这个重要环节,在许许多多有关这件劫案的报导之中,几乎没有被提及。 一则,是由于有关方面故意的隐瞒。 (所谓“有关方面”,相当复杂,包括了警方、酒店本身,和酒店计算机系统的供应者──那是一个大财团的势力范围,还有,甚至是国际警方,以及一些原振侠看来,来历不明,但是显然又有着极大影响力的神秘人物……猜测可能是各大集团的特工,或者是各国的情报人员。)这些力量联合起来,隐瞒酒店保安系统的计算机,从头到尾在帮助犯罪活动这一事实的原因是:这种事情太骇人听闻!由于计算机已经渗入了现代社会生活的每一个部分,要是电脑竟然靠不住,不但不是人类生活的朋友,而且是人类社会秩序的敌人,那会引起什么样的大紊乱! 结论是:除非现代社会能够全面、彻底地和计算机割断关系,不然,这种“事实”的真相,必须向公众隐瞒,以免造成社会秩序的大崩溃。 二则,虽然有原振侠的竭力举证,可是所有人等,都不相信有“人脑可以控制计算机”这种事,并且讥笑原振侠是一个幻想家。原振侠可以举出具体的例证来,他可以请黄绢来作证,可是他没有那样做。 在所谓“事情发生之后”,实际上已经历了许多事。主要是由警方和计算机公司为主的各种调查和研究,有兴趣参加这种调查研究的人越来越多。 原振侠由于是主要的在场者,开始时几乎参加了所有的调查工作,增加了他许多额外的负担。但到后来,有兴趣的各方“神圣”群集,原振侠感到了厌恶,所以他坚决拒绝了再出席任何调查工作的“联席会议”,总算有了暂时的清静。 对了,只是暂时的清静。他为了心情烦,特地向医院请了假,到了一个小岛上。那小岛十分幽静,他的一个朋友,有一幢小小的别墅在岛上。 他准备在岛上,好好地将整件事-开,只是毫无目的地躺在海边的大石上,听涛声,看白云,过几天平静的日子。 他的确过了一天平静的日子。 第二天,仍然在海边消磨了大半天,到了夕阳西下时分,他躺在一块平整的大岩石上,面向着海。夕阳在海水上闪起万道金光,令他感到自己像是荡漾在那片金光之上时,他感到有人正接近他,他不安地转过身来,就看到了黄绢。 他躲到这小岛,不想见人。可是这时他一看到了黄绢,就忍不住喝了一声采,立时一跃而起,视线再也离不开她。 黄绢走过来的时候,是迎着夕阳的,原振侠一转身,看到了她,她就站住不动了。金黄色的夕阳余晖,形成了一个奇妙绚丽的光幕,轻轻柔柔地把她整个人都包在其中。 原振侠躺在海边的大石上,这时潮水已涨,接近大石,要在沙滩上踏着海水。黄绢也就赤着脚,海水卷起的白沫恰好淹过她的脚背,在她的小腿上留下了晶莹的、细小的、映着晚霞反照的小水珠,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如同梦幻一样的装饰。 短裤和在腰际打了一个结的衬衣,使她露着的那一截腰肢,看起来如此细柔。她的双臂,甚至有少女的不知所措的羞涩,有点不自然地摆动着,右手向上略举,看来准备去掠一掠头发。可是实际上,她的头发绝不需要整理,所以手举到了一半,也就迟迟疑疑地不知怎么才好。 她站着,看来那么挺直。当原振侠望向她的时候,她的眼神闪耀,不知是出自她内心的一种深情的光辉,还是晚霞的反映,她的眼神是如此不真实和变幻不定,可是已美丽和令人心醉得窒息! 夕阳特有的那种光芒,令她美丽的脸庞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这种成熟是女性的成熟,使原振侠和她隔得虽然还相当远,可是已经可以闻到自她胴体中,散发出来的那种成熟女性的体香……那对成熟男性而言,是天地间最大的诱惑! 原振侠当然一直知道,黄绢是一个出色的美女,可是他也一直觉得黄绢的美丽,有着太多的装饰和附属,她和种种有损她美丽的一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这时,站在夕阳余晖中的黄绢,却全然就是她自己,和权位、金钱、名衔、争斗、世界大事、纷争扰乱全然无关。她就是她自己,把她的美丽自一切束缚中挣脱了出来! 原振侠看得发怔,这时,他才知道古人所说的“惊艳”和“看得痴了”是怎么一回事。他看到黄绢在呆了一呆之后,想再向前走来,他忙作了一个手势,令她站着不要动。 黄绢只是把头略仰高了一些,果然凝立着不动。原振侠急急向她奔过去,奔近她的时候,溅起的水花,使得他们身上都溅上了水点,有几滴水珠溅在黄绢的脸上,黄绢也不去抹拭,任由水点在脸上映着夕阳迷人的光辉。 原振侠到了黄绢面前,两人都不说话,先是互相凝望着,像是要直望进对方的心坎中去。双方都想保护自己,掩饰一下自己心底的秘密,不想让对方深入到心中的尽头,他们用眨眼,来短暂地切断对方的目光。 但随即,他们不再掩饰,他们感到,相互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掩饰的。他们感到,如果天地之间有一个最了解自己,甚至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的话,那么,这个人现在就站在面前! 怎么可能在这样的一个人面前,掩饰自己呢? 于是,他们不但不回避目光的接触,而且,紧紧地拥在一起,谁都不说话,只感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紧靠着的两个人,在沙滩上留下的只是一个影子,当他们手挽着手,一起从沙滩走回那小屋子去的时候,天色早就黑了。 进了屋子之后,没有人想到要着灯。小屋子中光线自然很黑,可是也能令他们互相看清对方。 而且,心灵上的了解,比通过视觉所得的了解更重要。他们紧拥,热吻,灵魂和肉体之间的界限,由模糊而消失。他们相互用可以控制的身体,也用只是意念上的心灵活动,探索着对方,目的是要把双方融为一体。 在他们之间,有着许多许多隔膜,这时全被他们-到了九霄云外。他们真正融成一体,各自都全然失去了自己,感到自己不再存在,成了一种新的形体。这新的形体,是全然不可捉摸的、变幻无方的,可是又令人沉醉其间,最好从此再也不要有自己。 然而,自己还是渐渐回来了,在汗珠的濡湿中,在急速的喘息中,在剧烈的爆炸感中,自己慢慢地回来。他们睁着眼,可以看到在黑暗之中,自己慢慢地形成……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一大团不知是什么的形体,慢慢分了开来,又成为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自己。像是从黑暗中逐部分逐部分形成,先有了模样,然后,又渐渐有了感觉。 终于,他们一起长长地吁着气。又过了很久很久,原振侠才首先打破沉默。 黄绢像一头小猫一样,屈着身子偎在他的胸前。原振侠抚摸着她的短发,声音有点像梦呓:“刚才,我完全不知道有自己……”黄绢发出了一下满足的声音,身子缩得更紧。原振侠陡然把双手双脚,用力伸展了一下:“可是,终于,自己又回来了……”黄绢的声音轻柔:“我……是从你身上……回来的。那种感觉……我只觉得是从你身上回来的——”黑暗中,她的大眼睛闪着亮光。她半撑起身子来,凝望着原振侠,忽然“咕”地一笑:“我肚子饿了!” 原振侠笑了起来,拉着她进了厨房,一直到吃饱,欢笑声没有间断过。然后,到了他们都转动着酒杯坐下来时,又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黄绢才吁了一口气:“是为了范围那件事来的……”原振侠早已知道,黄绢绝不会为了要和他在一起而来,不过他不愿意接触到这一点,所以他才一直拖延着。但既然黄绢已说了出来,梦幻结束,要进入真实了! 他叹了一声:“劫案使人震惊,其实,以范围的能力而论,这次犯罪,实在算不了什么。” 黄绢直视着杯中的酒……她很喜欢这样的凝视:“你是指他利用了酒店计算机系统而言?” 原振侠点了点头,黄绢又道:“据了解,酒店的计算机系统,受了输入资料的误导,以为当时拍卖会、酒店和一家电影公司三方面合作,要拍摄一些‘相当逼真’的场面,而且一切全经过董事会的批准。” 原振侠又点了点头:“是,甚至计算机终端机,也可以复印出正式的批准文件来。” 黄绢直了直身子:“你认为……你坚决认为,这和那个……爱神,能控制计算机操作的力量是一样的?” 原振侠道:“我没有坚决认为,如果我坚决认为是这样的话,就会请你来证明,世上真存在有那样的力量!” 黄绢扬了扬眉:“事情很轰动,各方面都有人派出来,想了解真相。” 原振侠有点愤然:“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胆量去接触真相……”黄绢沉默了片刻,轻轻地呷着酒,舌尖和金黄色的醇酒相碰时,有轻微的诱人的颤动。 原振侠叹了一声:“关于计算机被利用,其实有更惊人的事实在,可是却没有人愿意深一层地去研究探索!酒店的计算机系统受控制,事情还比较简单……”黄绢点头:“是啊,我也不明白你为何坚持。一个计算机资料员,只要夹带一些不正确的资料,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原振侠挥着手:“拍卖会方面,事先有极严密的保安措施,通过了五家信誉好、业绩好的保安公司,挑选了认为绝对可靠的保安人员……”黄绢咬了咬下唇,舌尖又舔掉了一些沾在唇上的酒:“那些所谓可靠的人,结果全叫范围收买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那些人,在决定聘用他们之前,都会把他们的资料,送到国际刑警总部去,由计算机资料作最后的审核。国际刑警总部的计算机,和全世界各地都有联系,那是世界性的计算机系统。‘绝对可靠’的结论,就是经过了那样的程序所得出来的。” 黄绢像是猜到了原振侠要作出什么样的结论,她目光闪烁,有点不安地转换了一下坐着的姿势:“人是会变的,在大量金钱的诱惑之下……”原振侠用力挥了一下手,打断了黄绢的话头:“每一个人都受了收买?‘绝对可靠’的二十七人,个个都受了收买,没有一个例外?” 黄绢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有他被收买的价钱。” 原振侠呆了片刻,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你宁愿相信人性那么丑恶,那么没有希望?” 黄绢的声音听来平淡:“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原振侠一字一顿:“我选择,国际刑警总部的计算机系统受了控制,而作出了不正确的结论。那二十七个人,可能本来就是范围的手下!” 黄绢陡然站了起来,吸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她才道:“这个人……这个范围,如果他有这样的能力,他简直可以做任何事了。我看他不必去抢劫什么,抢劫行动,终究还是要冒一点风险的!” 原振侠苦笑:“可是却也带给他极度的享受,我在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这一点,他当那是最刺激的游戏。我看他会不断地犯罪,而且一次比一次更追求刺激,也就是说,一次比一次犯罪的规模更大……”黄绢蹙着眉,她这次来,和原振侠有很多有关范围的事要讨论,但真正的目的,却又不能对他说。 黄绢的真正目的是想和范围联络,她不一定要利用范围去做事,但是至少不想和范围处在敌对的地位。她知道,尽管各国的高层情报组织,在表面上都不愿接受原振侠的结论,但是事实上又都觉得有这个可能,所以更急于和范围接触。 范围是一个肆无忌惮的犯罪者,当一个犯罪者的犯罪能力,大到了像范围那样,犯罪行为就会转变,会在人类行为中由犯罪而变为不犯罪……非但不犯罪,甚至还可以成为英雄行为! 中国人大抵是最早,看清楚了这种人类行为的奇异转换过程的。堪称人类文化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庄周先生说过:“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偷一个皮带扣子的人,会因犯罪而被杀;偷了一个国家的人,可以做皇帝!)又岂止黄绢想和范围接触,其它想和范围接触的势力、组织,不知多少! 以前,那种惊人的犯罪行为,和范围之间的联系十分隐密,没有确凿证据。可是这一次却大不相同,范围全然以本来面目行事,有超过一百个目击证人,目睹他进行犯罪行动。 范围等于向全世界的治安力量挑战,宣布他自己是犯罪者,他挑战成功。而且现在他要是肯露面,看来不但不会入狱,反而会被许多国家待为上宾! 原振侠也隐约可以料到一些黄绢所隐藏的真正目的,他听来像是不经意地问:“事情发生已经一个月了,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黄绢没有回答,只是欠了欠身。她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等于已经回答了问题:还是没有范围的消息。 要在各方面全力追查之下,可以销声匿迹躲起来一个月,像是消失在空气中一样的人,已经不多。而范围不单是一个人,还有和他一起上了那架大型直升机的二十七个手下!还有那架大型直升机,还有那七箱宝物……直升机当时在酒店的上空停留了五分钟,目击者成千上万。 人人都以为那是在拍电影,地面上,警察还维持着秩序呢! 大型直升机的“表演”,令地面上的围观者掌声雷动。然后,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巨型双翼直升机向南飞,飞出了人们的视线。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之中,有许多人曾见过这架巨型的直升机。警方人员访问了许多目击者,证明直升机一直在向南飞。 最后在海面上见到那架直升机的,是一艘渔船上的渔民,一共十多个人。都说从来也未曾见到过那么大的直升机,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自此之后,直升机就不知所终。没有人知道整架直升机,和机上至少三十个人(单从酒店顶楼出去,上了直升机的,已经有范围和二十七个保安人员),以及七箱宝物去了何处! 当然有去处,只不过不为人所知而已。 黄绢静了片刻,才道:“有几种揣测,最可信的一种,是海上有大型船只接应。” 原振侠点了点头。海上有大型船只接应,自然是合理的推测,大型船只可以“化装”为大型捕鱼船、货柜船、运油船、邮船等等。 大型船只要“消化”一架直升机和几十个人,轻而易举。 更有可能,范围的总部,就设置在这样的一艘大型船只之上……黄绢又说了几种猜测,原振侠道:“我想,大型船只的推测,应该最接近事实。” 黄绢现出了一种相当复杂的神情来,欲言又止。在这时候,原振侠突然挥了一下手,显然他们同时想到了同一件事。 原振侠向黄绢作了一个手势,请她先说。黄绢吸了一口气:“有一个组织,十分神秘,也十分活跃……他们的活动,绝大部分和犯罪行为有关,这个组织的名称是‘非常物品交易会’,你听说过?” 原振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黄绢有点迷惑:“这个‘交易会’,拥有一艘豪华之极的大客轮,在那客轮上,甚至整师坦克部队的装备,也有交易……”原振侠点头:“是,我听说过……”他又摇头:“但我不认为那和范围有关。” 黄绢有点急速地眨着眼:“对于‘非常物品交易会’,你知道……内幕?” 黄绢显出她对那个组织的浓厚兴趣,原振侠的反应却出奇地冷淡:“不,我只是约略听说过。” 黄绢的神情相当疑惑,原振侠呷着酒,避开了她的目光。 原振侠确然知道“非常物品交易会”的内幕,他是在他尊敬的那位先生那里知道的。也知道有两位值得尊敬,而他未曾见过面的先生,一位外号叫“鹰”,一位外号叫“浪子”的,曾和这个“交易会”,有一场十分热闹的交手经过。 也正由于这一点,他才肯定那和范围无关。因为他觉得,行事手法和性质都截然不同──如果范围恰好也利用了一艘大船,那只是巧合。 黄绢侧着头:“范围为什么要公然行劫那批古物,也没有人猜得出。计算机公司……全世界几大计算机公司,放弃了勾心斗角的竞争,破天荒联合起来。他们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计算机怪杰康比博士。” 原振侠“啊”地一声:“博士还没有消息?” 黄绢盯着原振侠:“没有……原,在南中国海上的遭遇,你有瞒着我的地方!” 原振侠叹了一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拉了过来,放在唇边,轻吻着她的指尖。黄绢缓缓地吸着气,原振侠道:“是,不过瞒着你的,只是一点。” 黄绢整个人震动了一下,有极短的时间,她的神态简直就像一头猎豹一样,眼中射出可怕的光芒来。 原振侠却不理会她的反应怎样:“那只是我和海棠之间的一句对话。她问我:‘你选择了谁?’我反问她:‘你选择了什么?’“黄绢把那两句话反复念了几遍,有些迷惑:“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你为什么要瞒我?” 原振侠苦笑,双手一起握住了黄绢的手:“我不想同样的对话,在我们之间重复一遍——”黄绢低下头去,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抖动,可见她心情正十分激动。可是当她抬起头来时,却显然已令自己平静了下来。 她全然转换了话题:“范围和爱神,是不是有某种联系?他们都对计算机……”原振侠不等她说完,就叹了一声:“你才是有事瞒着我……”他再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他想到刚才和黄绢共同跌进了梦幻的欢乐,实在不愿意重回现实世界中来。 黄绢咬了一下下唇:“是的,事实是,据知,至少有二十个国家的元首……实际掌握权力的领袖,收到了范围署名的函件。” 原振侠自黄绢的神态上,察觉了黄绢有事隐瞒着,可是他再也料不到,竟然是那样的大事!范围既然已有了那样的行动,那么他的下落不再重要,他布置那场劫案的目的也十分明显,那是公然展示他的能力!- 那之间,原振侠有点喉头发干。他舐了舐嘴唇:“说些什么?” 黄绢犹豫了一下,自袋中取出了一张纸来。那是一张影印的纸张,看来一点也不特别,可是当她递给原振侠的时候,她的手有点发颤,原振侠在接过来的时候,也感到极度的不自在。 他把折起的纸打开来,一望而知,那是计算机打字机印出来的字体……英文。信的内容很简短:“阁下治理整个国家,可曾思及依靠什么力量?亦即整个国家统治机器之运行,能否脱离贵国各种机构之计算机系统?本人能影响任何计算机系统之运作,不久,贵国将会切实知晓本人在这方面之超特能力,届时当再进行联络。再者,送达阁下之信件,便是本人运用此种特殊?transferinterrupted!” 信末的署名是“范围”……用英文拼音,然后是龙飞凤舞的两个汉字签署。 原振侠看得呆了半晌:“发生了什么事?” 黄绢低叹了一声,可想而-a发生的事一定是范围宣称的“影响计算机系统的运作”。黄绢欲言又止,那又显然是牵涉到了十分重大的秘密。 看到黄绢这样的神态,原振侠正想叫她不想说大可不说,反正事情与他无关。 黄绢却已开口:“据知,收到这种信件的各国元首,由于信件是完全不按照正常的程序,自动出现在处理最机密文件的计算机终端机上,所以大起恐慌。都曾下令彻底检查计算机系统,可是一点毛病也查不出来。” 原振侠有点懒洋洋:“贵国一定也曾这样做过?” 黄绢道:“并没有例外……在收到信之后的一个月,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程序由电脑安排,完全违反了原来的计画……幸而是演习,如果真的发生了战争,结果一定是全军覆没!” 原振侠并不感到特别震骇,因为这是目前人类信赖计算机运作的情形下,一旦有了意外的必然现象。 黄绢用力挥了一下手:“苏联的一枚最新型导弹,偏离航道两千公里,再加上震动世界的核电厂……”原振侠不等黄绢讲完,便用力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头。然后,凝望着她,眼神之中带有深切的惘然,甚至接近悲哀。 好一会,他才长叹了一声:“你向我说那些有什么用?我帮不了你什么!” 黄绢的眼神之中,却显出极其热切的神采来:“你能帮我,只要你愿意!” 原振侠不等她再向下说,就霍然站起,急急道:“好,就算你说得对,可是我不愿意帮你,绝对不愿意帮你,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令我帮你……”他一口气说下去,语气坚决之极,双手紧握着拳,而且神情也出现少有的紧张和严峻,甚至于额上的青筋也隐隐绽起。他如今这种神情,只怕他自己照镜子,也会吓上一跳! 那种神情,自然是他内心实在感到了事态严重之后的一种反映。 事态严重在:范围这个大犯罪者,有了几乎可以为所欲为的力量。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终极的目的是什么,但一想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 事态又更严重在:原振侠一下子就可以料到黄绢,或其它各国的决策者,在面对这种力量之际,首先想到的,就是想和这种力量结合! 那是人类历史上,不知多少野心家做过的梦……成为全人类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本来,要把这样的野心大梦化为事实,绝不容易。在历史上所留下的失败者,名字可以列成一长串。 可是,当全人类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的主权逐步向计算机移交出去,而且交得心甘情愿之际,要实行这样的野心大梦,就容易得多了! 谁只要控制了计算机系统的运作,谁就可以成为全人类的最高统治者! 黄绢要自己帮助的是什么呢?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是要自己和范围去接触?是觉得范围和爱神之间,必有某种程度之联系,再要自己去找爱神? 一联想到这一点,原振侠的心中更乱。他是和海棠一起见到爱神的,海棠所属的那个势力,当然比卡尔斯将军,更急切想拥有全人类的统治权,他们当然也收到了范围的信。 那么,海棠会不会也来找自己呢?在极度的混乱中,原振侠有点神经质地又叫了起来:“我绝不会帮你……”他一面叫着,一面狠狠向黄绢望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黄绢对他坚决拒绝的反应是一点也不在乎,作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同时十分轻松,和他紧张的神态恰好相反,语调也带着几分调皮:“别说得太肯定了!我不能令你改变主意,会有人能令你改变主意!” 原振侠把拳握得更紧,他用压制的,但是又迸发的、充满怒意的声音叫:“没有人能!” 黄绢仍然像置身事外一样地望着他,原振侠正不明白,何以她会有这样的神态时,忽然楼梯上传来了一个轻柔动听,入耳之后全身有说不出的舒畅的声音:“不见得吧,别太肯定了!” 一时之间,彷佛天下地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大不了的。 无论肩上有多么重的重担,也被那一句话化为乌有,就算脚下所踏的是满途荆棘,也在这一句话之中化为柔软的菲菲芳草。 原振侠刚才的心情,何等紧张,不但双拳紧握,连额上的青筋也绽了起来,说话已不是说出来,而是近乎声嘶力竭叫出来的! 可是,就在那句话一入耳之后,他握紧的双拳松开,又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全身肌肉自然而然地一起放松,他可以清楚地感到这种松弛。 虽然那句话所说的,他不同意,可是那声音入耳,实在太令人身心舒畅,是以,他不想与之争辩,只是懒洋洋地笑。 那种极度放松,彷佛已超然物外的感觉,多年之前,他有类似经验。那是他还在医学院求学期间,教授采用了特殊方法,教毒品对人体、对人的思绪的影响,他自愿接受了一次吗啡注射之后,有类似的反应。 后来他在作报告时,曾形容这种感觉,彷佛是跌进了一种清清楚楚被催眠的境地之中! 这时,原振侠陡然回想起来,心中不由得怔了一怔!催眠的力量?那动听的声音是什么人发出来的?何以会使自己有那样异特的感觉?难道那正是一种催眠的力量?如果是的话,那么,发出那声音的人,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具力量的超级催眠大师! 原振侠虽然心念电转,那语音余音袅袅,兀自在他的耳际盘旋。或者说,已直入他脑际的听觉神经中枢,在那里徘徊不去,使他的身心仍感到舒畅无比。 他十分悠闲地抬头寻声看去,脸上挂着一种看来心满意足的笑容。 原振侠和刚才那种剑拔弩张的神态,全然判若两人。声音是从楼梯上传下来的,他寻声看去,自然而然要抬头向上,所以视线也就会掠过黄绢。 他看到黄绢在笑着,俏脸上有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神色,但也有几分妒嫉的神采。 原振侠心中闪电也似地闪过了一个念头:莫非是海棠来了? 大犯罪者(2) 可是他立即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海棠的声音虽然动听(黄绢的声音又何尝不动听?美女若是没有动听的声音,便不成其为美女,倒并不是美女一定会有动听的声音……)可是海棠的声音再动听,也不会有那样的力量。 原振侠可以肯定,那声音一入耳,就会使人产生那样的感觉,必然是由于声音之中,含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之故! 他的视线掠过黄绢,望向楼梯,他看到一团轻雾,正自楼梯上,冉冉飘下来……飘下来的当然不是“轻雾”,而是一大团洁白的轻纱。轻纱披在一个丽人的身上,一重又一重,将丽人的胴体全都遮掩住,甚至还有好几重轻纱的面幕,遮住了丽人的脸。 原振侠一眼看去,所能看到的,只是她一头乌黑的、闪亮的长发……可是奇怪在,即使原振侠所能看到的,只是对方的一头美发,他一下子的印象,就是“丽人”,而不是女人。那是他略一定神之后,仍然可以肯定的事! 原振侠绝未想到,小别墅的楼上,会有一个人在! 那丽人显然不是才到达,而是早就在楼上的了。原振侠也立即可以明白,自己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在,黄绢一定早已知道了,所以,才会说:“我不能令你改变主意,会有人能令你改变主意!” 原振侠甚至可以更进一步推定,黄绢和那丽人一定是一起来的。到了小岛上,先进入了小别墅,那丽人留下来,黄绢到海滩上找自己。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心头怦怦乱跳起来,望着那正在缓步走下来的丽人,脸红耳赤,手足无措,竟不知如何才好! 因为从海边一回来,他只当别墅中只有自己和黄绢,根本未曾上楼。那坠入梦幻境界的男欢女爱,绝无任何保留和忌惮,那丽人就算一直在楼上,没有看到什么,也必然听到了甚么。原振侠绝不是生活作风保守的人,但一想到这一点,也不禁尴尬万分! 那丽人竟像是知道原振侠心思尴尬一样,翻手做了一个掩嘴的动作,发出了一下轻笑声。 掩口轻笑,那是十分普通的一个动作。略有不同的是,她掩口时,手心向外,手背向着自己,手指微弯,动作看来也就格外轻柔动人。再加上她所发出的清脆动人的笑声,虽然只是一下轻笑,却包含了善意的讥嘲、适意的谅解,有几分羞涩,也有几分挑逗,更有几分暗示。 原振侠在那一-间,也就浑然忘却了尴尬,整个人有着心神俱醉的感觉,简直已经痴了!可是他仍然有足够的清醒,在心中问了自己千百遍:这是谁?这是谁? 如果黄绢早知她在这里……黄绢一定是早知她在这里的,因为对于她的出现,黄绢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那么,刚才怎么她会一点顾忌都没有呢? 是黄绢和她太熟络,到了完全不用顾忌的地步,还是黄绢放肆地酣畅淋漓,想在这个神秘丽人面前,表现她和自己的特殊关系? 女性的心理十分难以捉摸,原振侠一片浑噩,全然无法作出任何结论。那时,丽人身形翩翩,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他的鼻端又沁入了一股难以形容,他敢说从来也未曾闻到过的芳香。 他呆呆地站着,黄绢的冷笑声自他的身后传来,当然是在嘲笑他这时的失态。可是他却连头也不转过去,不由自主地深深吸着气。 丽人站定,腴白如玉的纤手扬起,开始揭起面上的轻纱面幕。她是自上而下揭开面幕的,当她的额头才开始在轻纱下显露出来之际,原振侠陡然之间,想起了一个人来! 他像是头顶之上,忽然挨了千斤重的铁锤重重一击,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同时,他张大了口,伸手指着丽人,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丽人在这时又笑着,仍然发出动听之极的声音:“认出我是什么人了?” 原振侠仍然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全身血液凝结。好不容易,才回头向黄绢望了一眼,他是想询问黄绢,怎么会和她在一起的? 黄绢依然是那样的神情,还多了一份不屑的神色。那丽人的动作虽然缓慢,可是当原振侠再转回头来时,她面上的轻纱已揭到双眼以下了。 那样的眉,那样的眼,不单是原振侠,连黄绢也由衷地自肺腑之间,发出了一下赞叹声来! 眼波澄澈深邃得难以形容,那样地黑白分明!流盼之间,有飞扬的闪光,如诗如画,如秋水如朗月! 原振侠在赞叹声中,闭上了眼睛。他当然不是不想看那样的一双美目,而是他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人,心境无比撩乱之故。 当丽人才一从楼梯上出现之际,由于轻纱飘飘,看来很像是浓雾缭绕。原振侠曾在一个十分短暂的时间中,以为那是“爱神”来了。 可是,他立时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时,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头黑发,可是他已强烈感到,那不是他曾在一个奇异的境地之中见过的爱神。 爱神给人的感觉十分恬静平安,可是这个丽人,却在发出令人身心都觉得无比舒泰的声音的同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之感! 原振侠当时,还不知道这种怪异的感觉由何而来,现在,他自然明白了! 他当然不能一直闭着眼睛,当他闭上眼睛的那短暂的一-间,他心中想到的只是,她终于来了!早知道她一定会,迟早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可是,无论怎么设想,再也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形下出现! 他又睁开眼来,水盈盈的眼波也正扫向他。他嘴唇掀动了几下,终于叫出了对方的名字:“玛仙……”是的,从楼梯上走下来的美丽女郎是玛仙……就是那个本来丑如鬼怪,后来借着巫术的力量,变得美如天仙的玛仙;就是跟了大巫师去修练巫术,在临走之前,声言绝不会放过原振侠的玛仙;就是曾吸过原振侠的血,以催动巫术的运作,在巫术的规则下,她必须使原振侠,成为她生命之中唯一的男人的玛仙! 玛仙已把她的面罩全揭了下来,那实在是无懈可击、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美貌。可是,在美丽动人的一切组合之中,又隐隐透着无比的诡异! 原振侠在才一听到她的声音之际,曾联想到过超凡的催眠力量,也曾联想到,若能发出那么巨大的催眠力量,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世界上最超特的催眠师。现在想起来,那自然是低估了对方的力量千百倍! 玛仙岂止是超级催眠师……照她临别时的说法,如果她学成了巫术中的一切诀窍,那么,她是自有巫术以来,天地之间,最具巫术力量的大女巫! 一个大女巫,总不能把她的妖异之气完全深藏不露,总会有一点透出来的! 这时,玛仙扬起手来:“真好,还记得我,吓着你了?” 她说着,又不等原振侠回答,接着发出了一下十分清脆悦耳的笑声,一脸调皮的神情! 玛仙双颊上,却又飞起了一团-红。她虽然一言未发,可是她眉梢扬动,眼波流转,口角微抿,俏脸带羞,一切的一切,也就像是在说话一样。而且,原振侠一看就可以知道,她是在说刚才他和黄绢的颠狂! 原振侠又脸红耳赤起来,不禁回头,向黄绢投以责备的眼光。 黄绢也红着脸,娇艳的俏脸上,像是涂抹了过厚的胭脂,又像是用力掐挤一下,她心头的鲜血,就会透过她凝滑的皮肤沁挤出来一样。 她当然不是为了尴尬才脸红的,她是为了兴奋……回想起刚才的情形,一种余波荡漾的异常兴奋! 当原振侠向她望去时,她大眼睛忽闪着,向玛仙指了一指:“她是什么人,你知道的,也就没有什么事可以瞒得过她,更没有必要瞒她……”原振侠实在有点啼笑皆非,他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用,还是快转换一个话题的好。他挥着手,像是想把狼狈的情状挥走:“真没想到,你们是怎么……会在一起的……”玛仙笑语如珠,使人沉醉:“信不信只是偶然遇到的?我们同时来找你,就在这小屋子的门口遇上了,而且一看就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原振侠摊了摊手,表示信与不信,都和他不发生关系。玛仙一双妙目,注定在原振侠的身上:“真的绝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令你改变主意?” 原振侠不禁“啊”地一声……由于玛仙的突然出现,令得他像是忽然一下子跌进了惊涛骇浪之中一样,全神应付目前的变化,在玛仙出现之前,曾发生过什么事,全都-在脑后。这时玛仙一提,才想了起来,他呆了一呆,发出了“啊”的一声,声音也不如刚才那样坚决,而大有可以商量的余地了! 而同时,他的心中也疑惑到极点! 看来,玛仙的出现也和范围有关,这便是令原振侠感到疑惑的原因。范围的行为,和尖端的科学有密切的关联,但是玛仙却是一个超级女巫,巫术是人类极其神秘的行为,难道在巫术和计算机之间,也会有什么关联?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苦笑起来……巫术和计算机,这两者之间,实在无法有任何联系的……但是进一步想,为什么不可以呢?巫术是一种力量,计算机也是一种力量。而且,巫术的力量和计算机的力量,全是那么不可测,至少,范围控制计算机的能力,和玛仙的巫术能力,全是那样神秘!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玛仙却又笑语殷殷,自喉际发出了一下听来无可抗拒的“嗯”的一声,在催促他作出回答。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真想不到,巫术和计算机之间,会有联系!” 玛仙微笑着,洁白得令人目眩的牙齿,在樱唇之间若隐若现。当她的舌尖,由于说话而伸缩之际,组成极动人的一连串的动作:“当然有联系!巫术和计算机,有一个共通点,你难道捕捉不出?” 原振侠在玛仙的轻言蜜语之下,有点站立不稳的感觉,他不由自主,伸手扶了一张桌子:“共通点?我再也没有想到过……”玛仙“咯咯”娇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令原振侠感到了一片极度的惘然,像是随着她的笑声,不但心灵进入了一个不可测的境地之中,连身体也像是真正地离开了现实一样! 他连忙勉力镇定了一下心神,心知那一定是发自玛仙的一种巫术力量所致。巫术力量再加上玛仙的美丽,那会使人在心甘情愿的情形下,不知不觉,坠入不知是什么样的陷阱之中! 要对抗这种巫术力量,似乎唯一的方法,就是凭借自己的意志。 所以原振侠勉力镇定心神,可是那种恍恍惚惚、无所适从、空空洞洞、令人心中产生恐惧的感觉,却仍然一阵一阵在向他袭来。 那甚至不是心理上的一种感觉,而在生理上,也形成了真正的一种恐惧。他的鼻尖上,因此而有细小的汗珠沁了出来。 这时候,玛仙又向他接近了些,朱唇轻启,声音轻柔动听得如同云彩上的轻风:“巫术和计算机的最大共通点,是两者的力量,都要依靠人脑的活动而发挥!” 原振侠心中,实在不愿意再讨论下去,他甚至于想拔脚逃走,再也不要面对这个超级女巫。 可是,超级女巫看来并没有在施展什么巫法,只不过是她所说的话,具有极度的吸引力,吸引他要讨论下去,和使他感到暂时是没有什么危险的。要逃,等她大展巫术时再逃也不为迟。 所以,他非但没有逃避,反倒也向前移近了少许。他道:“计算机是依靠电作为动力来运作的,如何靠人脑……”玛仙的笑容在原振侠的面前绽开,她的笑容扩散为深邃无比的视觉上的奇景,令人身心舒畅。她反问:“没有人脑的控制,计算机的资料自何而来?” 原振侠发出了“啊”地一声。 是啊,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计算机和人脑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结缠在一起,不可划分。没有人脑的思考,计算机由何产生? 最简单的计算机,或者说,计算机的最初形式,是人脑活动所构思出来的。说得简单一点:计算机是人造出来的东西! 计算机是人造出来的,计算机运作、活动的资料全由人供给,计算机的操作,也由人控制。电脑的力量和人脑活动的关系,自然再密切也没有了,这是一个极简单的现象! 而巫术,巫术如果不通过人,也无法施展,和人脑的活动,自然也密切之极。 原振侠在忽然之间,想到了一个极简单的数学定律:A=B,B=C,则A=C用这个公式,把A(巫术),B(人脑活动),C(计算机运作)代入,那么,就可以得出巫术等于计算机运作的答案来。 想起来,似乎有点滑稽,但根据数学定律来列式,却又必然得出这样的结果! 巫术和计算机之间能划上等号,原振侠感到好笑,可是又笑不出来。玛仙的笑容像是巨大的万花筒一样,在他的眼前,散发出绚丽夺目的诱惑,他鼻尖上泌出来的汗珠更多。突然,在玛仙拈起身上的轻纱,替他抹拭鼻尖上的汗珠之际,原振侠像是遭到了雷击一样,陡然震动,连连后退。 他退得狼狈之极,几乎跌倒。玛仙站着不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原振侠有惊魂甫定的感觉,双手挥动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玛仙却又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她那叹息声,能叫人的心直向下沉,把一切愁思,全都自心底深处勾了起来。原振侠绝不想,但是却自然而然也跟着她叹了一声! 在他也叹了一声之后,他又吃惊得紧握住了拳头,声音有点嘶哑:“你……别向我施展巫术……”玛仙并没有为自己辩护,反倒是在一旁的黄绢,用听来相当冷静的声音道:“原,公平一点,她什么也没有做!你以为她在施展巫术,那只是她本身的美丽,所发出来的魔力和魅力。这种力量,本来已足以使异性神魂颠倒的了,如果你感到无法抗拒……”原振侠实在不知曾经历过多少难以处理的场面,可是再也没有比如今的处境,更令他感到手足无措。 他像是傻瓜一样站着,口中喃喃地道:“不!不!” 玛仙低声问:“你说不,是什么意思?” 原振侠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玛仙低下头去,声音更低,低得几乎听不见,但是却又清清楚楚,进入了原振侠的耳中:“你放心,我绝不会运用巫术的力量,使你成为我的男人,那是违反巫术的法规的。如果我运用巫术的力量来勾引你,那我会受到惩罚,会回复以前的丑陋。所以,你可以放心,我不会那么做……”原振侠仍然不知所措:“可是你……你的样子,你的声音!你的……”玛仙接了上去:“我的一切,令你感到震撼?” 原振侠点了点头。 玛仙又发出了极迷人的微笑:“那和巫术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的一种自然力量。黄绢说得很对,如果你感到自然的吸引力难以抗拒,你大可接受!” 她说到这里,踏前了一步,来到了原振侠的近前。还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高耸的胸脯,轻轻在原振侠的胸前碰了一下。 那是……可以说是全然无意的轻轻一碰,而且,隔着她身上的轻纱,和他身上的衣服。 可是,原振侠却像是遭到了重量级拳击选手的当胸一下重击一样,竟然踉跄跌出了一步,闭上了眼睛。在他闭上眼睛的一-间,他眼前竟又清晰地浮现出,他第一次在医院的电梯中,看到玛仙完美动人得几乎不像是真实一样的胸脯来! 任何男性,都无法抵抗这样的女性美胸的诱惑。桑雅医生从此神魂颠倒,阿财自此更是甘愿终身作她的奴隶,而那时,玛仙的容貌,还是鬼怪一样地丑陋! (这一切,都记述在《巫艳》这个故事之中。)而现在,她是那么美丽! 原振侠像是一个在绝境之中,挣扎了太久的人一样,感到极度的疲倦,而又前途茫茫毫无希望。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人会放弃挣扎,即使事关生死,也会想放弃算了。他这时就想:就接受了她的诱惑吧……那又有什么关系?管她是女巫还是仙女?黄绢、海棠,再加上玛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当他一想到这一点时,他心头怦怦跳着,近乎勇敢地睁开眼,眼中射出了一种异样光采! 他像是把一切顾忌全都-开,以再也不怕任何力量的气概,直视着玛仙。呼吸的急促,令他胸口起伏。 玛仙轻咬着下唇,一动也不动。可是她全身上下,又没有一处地方不发出女性的诱惑力,而且,那种诱惑力越来越浓! 原振侠也站着不动,空气似乎在-那之间凝结了一样。黄绢的声音在这时传了过来,她的声音听来有点干涩:“我先避开一下……”就在那一-间,原振侠心境豁然开朗!他“哈哈”一笑,向后摆了摆手:“当然不必……”-那间,他感到了真正的轻松! 自从玛仙一出现,他一直在竭力和她作精神力量上的抗拒。 那种抗拒令得他全身神经紧张之极,几乎达到崩溃的边缘。 可是,突然之间,在他放弃了挣扎之后,心情一松,使他想到了一个主要的问题……自己何以和玛仙作抗拒呢?她是那样迷人的一个美女,就算接受她,又有什么不好? 一想到这一点,抗拒和挣扎都突然消失,再也不复存在,使他心情无比轻松,那反倒令他的定力突然增加。玛仙的美丽自然迷人之极,但是他……原振侠,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成为她的俘虏! 恰好在这时,黄绢说了话,更令得原振侠心境平静,使他全然恢复了自信! 男女之间的关系,有时就那么奇妙,一个念头的产生或转变,就可以使事情发生根本的变化。 他在摆了摆手,留住了要避开去的黄绢之后,优闲地走开了几步:“我可以考虑刚才坚决拒绝的事,自然是由于玛仙女巫突然出现的缘故……”玛仙和黄绢对于原振侠神态的骤然改变,都现出惊讶的但却一闪即逝的神情来。 黄绢不解的疑惑神情时间略长,玛仙则显然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振侠的心态转变,她满心欢畅,笑容也更灿烂。因为她知道,原振侠心中已有了决定,那决定是……把她当作是一个美女,而不是一个超级女巫了! 对原振侠来说,面对一个超级女巫,会使他感到不知所措,但如果只是一个超级美女的话,原振侠自然有应付自如的自信心!这令得他登时变得十分轻松,他甚至能直视着玛仙,仔细欣赏她的美丽,那使得玛仙的双颊上,泛起了一片酡红。 黄绢在一旁看到了这种变化,以她女性的敏感,她自然也知道这种变化的意义-那之间,她只感到极度的疲倦! 黄绢真的感到了极度的疲倦!在那一-间,她想放弃权力,放弃将军的头衔,再也不管训练“突击队员”的事,再也不管什么人,有能力控制计算机系统的运作,什么全可以放弃! 但是,她又立即自己问自己:即使是那样,能不能就得到原振侠呢?看如今原振侠和玛仙对望的情形,只怕已经迟了,一切都已经迟了! 黄绢感到心头有一阵剌痛,但是她却早已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轻松地鼓了几下掌:“还是巫术能改变男人的心!” 玛仙微笑着:“我没有使用巫术,对他,我不必使用巫术!” 原振侠望向黄绢:“我相信,你们之间已经商量过要我做些什么?” 黄绢点了点头,玛仙也点了点头。 原振侠仍然有点大惑不解,他作了一个“不明白”的手势:“如果要我做些事,那至少要让我知道,你们的计画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产生的!” 玛仙笑靥如花:“当然是从我们在别墅门口,偶然相遇开始的!” 黄绢先是在原振侠的宿舍中没有找到他,从医院方面,知道原振侠到了这个小岛上。当她来到小岛上,也找到了那间小别墅的时候,却看到小别墅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衣着十分随便普通,但是不论容颜、身形,都美丽得无可比拟的女孩子。当黄绢走近的时候,那女孩子抬起头来,用她一双闪耀着异样光采的眼睛,向黄绢望了过来,再以动听的声音向黄绢打招呼:“黄将军,你好!” 黄绢先是陡地怔了一怔,等到她看到那美丽的女孩,示意她也在石阶上坐下来时,她犹豫了一下,那女孩子已经道:“他不在屋子里,在海边!” 黄绢扬了扬眉,仍然径自走上石阶。在她要伸手推门的时候,那女孩子才道:“我的名字是玛仙,我是一个女巫。我想,原大概向你说起过我!” 黄绢突然转过身来,玛仙仍然坐着。 只见她双手托着腮,神情看来几乎有几分纯真,可是又有着明显的挑战性。黄绢的反应是故意的冷淡:“是,他提起过,听说你吸血,是一个吸血女巫?很抱歉,我对于巫术没有认识,也不想认识!” 玛仙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吸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除非有特殊的需要,我不会再吸血。你对巫术自然不会有兴趣,不然,你也是一个女巫了,对不?” 黄绢的神态更冷:“你对于女巫这个身分,好象十分喜欢,也十分欣赏?” 玛仙点头:“是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身分,也应该欣赏自己的身分。我欣赏自己是一个女巫,就像你欣赏自己是一个将军一样!” 黄绢怔了一下。玛仙说话的声音动听,神态优闲,可是说出来的话,词锋尖锐,竟令得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黄绢本来是想就她女巫的身分,讥笑她几句的,可是她却毫不在乎! 黄绢瞪着玛仙,玛仙抬头向天,神情顽皮,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惜他不是将军手下的兵,如果是,只要下一个命令就可以了。现在,还要去求他!可是他是那么可爱,唉,最忘不了的是……”玛仙一路说着,黄绢的心中就一路吃惊。因为玛仙所说的,正是她的心事,正是她心中对原振侠的想法! 她知道玛仙是一个女巫,自然擅长巫术,可是她却不知道,能探知他人的心事,也属于巫术的范畴……如果玛仙真有这样能力的话,那么,在她面前,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黄绢一想到这一点,心头骇然,不由自主地连退了好几步。 像是离得她远一些,就可以安全一点。 而玛仙在说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蹙着眉,像是在想些什么,口中念念有词:“最忘不了的是……是……”看她的神情,像是记不起“忘不了”那是什么。可是接着,她的神情又充满了疑惑,抬头向黄绢望来。 黄绢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又吓了一跳。在玛仙的双眼之中所发出的那种光芒,确然像是可以直透人心一样! 玛仙有点抱歉地一笑:“我竟捕捉不到具体的形象,令你忘不了的,一定是一个十分奇特的环境!怎么是迅速移动的白色的一大片?那是……”黄绢在那一-间,在玛仙的话的引导之下,像是受了催眠,竟脱口道:“那是一场大风雪!” 玛仙的双眼之中,闪耀着明亮的光芒:“对了!大风雪……山洞,还有火堆。火苗在窜动着,火苗越来越小,熄灭了,你们不觉得冷,紧拥着的爱侣,在任何情形下,都不会觉得寒冷的……”玛仙最后的几句话,声音十分低。 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却像是利锥一样,刺着黄绢的心……她说的情形,正是黄绢和原振侠在日本山区的大风雪中遇险,他们在一个山洞之中避难。那也是黄绢再也难以忘记的情景,一回想起来,令她又是甜蜜又是难过! 自此之后,事情发生了那么多变化,她和原振侠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 不过这时,黄绢却没有心情,去感叹她和原振侠之间的感情变化,因为玛仙的话实在太令她吃惊! 这一切,玛仙是怎么知道的?难道,那……真是巫术的力量? 她向玛仙望去,不但神情惊骇,而且身子还在微微发着颤。 这个叱咤风云、指挥若定的女将军,在神秘莫测的巫术力量之前,感到了战栗。令她战栗的力量,不是什么新式的武器,而是不可测的,对她来说,只是一片黑暗和陌生的神秘──那是全然无从抗拒的! 在惊恐之中,她神情仍不免有几分疑惑,那化为询问的眼光,投向玛仙。玛仙却毫不留情,神情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黄绢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指着玛仙:“你……你竟能知道……别人在想些什么?” 玛仙立时道:“只是一部分特别强烈的想法,你为什么会对这种现象表示那样骇异?不但巫术力量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很多方法都能做到。你应该听说过‘他心通’这个名称,也应该知道心灵感应,甚至快脱出玄学的范围,而进入科学范围了!” 玛仙一口气说着,黄绢也渐渐镇定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玛仙,仍然不知说什么才好。玛仙笑了一下,摊着手:“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敌意,我甚至可以……可以……”她在讲到这里时,忽然轻咬了一下下唇,作出了一个十分无可奈何的神情:“我甚至可以,使你达到你的愿望……”黄绢陡然叫了起来,声音听来十分不自然:“你知道我有什么愿望?” 玛仙笑着,笑容亲切:“何必讳言呢?你想再和他……像是那次在山洞中一样,再那样亲热,而毫不想及其它,进入共同的……”玛仙所讲的话,黄绢竟没有听进去。她觉得耳际嗡嗡作响,看出去,所有的东西也全像在摇摆。 她是那样失魂落魄,以致连玛仙站了起来,在她的面前作了一个相当怪异的手势,她也没有加以注意。 玛仙说中了她的心事……几乎任何人都缅怀过去,但也很少有人,像黄绢那样地回忆她和原振侠最初的热恋。可是现实生活却又把过去越放越远,令她的缅怀成了一个渐渐模糊的梦。她极想再回到过去的梦中,再有一次,能在回忆中,令一切感觉变得清晰一点,也是好的。 而玛仙就说中了她的心事,那自然令她感到了极度的震撼。 而当她定过神来时,恰好看到玛仙正收回在她面前所作的,那个看来十分诡异的手势──这时,玛仙纤细美丽的手指,明明并没有什么动作,可是在黄绢看来,却像是在十分奇异地扭动着。 黄绢吃惊:“你……作了什么法?” 玛仙摇着头,十分缓慢:“不必作什么法,因为不但你想,他也想。当两个人一起想着同一件事的时候,又何必我作法?” 黄绢有点发怔:“他……也想?” 玛仙眨着眼:“是啊,他在海边,你现在去,现在……”她抬头看了看天空:“现在各星宫的位置,正是对情人最适宜的位置。”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望了玛仙一眼,玛仙伸手在她身上轻轻一推。那一推实在可以说一点力道也没有的,但是对黄绢来说,又有着无可抗拒的力量,使她再也无法停止脚步,一直来到了海边。 她到了海边,见到了原振侠之后,所发生的一切,的确令她完全回到了过去的回忆之中。在那时候,她甚至未曾想到玛仙的存在,只当天地之间,只有自己和原振侠两个人。一直到她又回到了现实之后,和原振侠开始讨论有关范围的事情时,她才又有了奇异的感觉。 她先是感到玛仙在笑她。玛仙的笑是没有恶意的,使黄绢可以清楚地感到,那全然是关系十分亲昵的小儿女之间,一种无意的嘲笑。感到了这种嘲笑,黄绢的心中有着异样的甜蜜。 她知道玛仙必然就在附近,可是她四面看了一下,却又不知她在何处。黄绢在才一见到玛仙的时候,心中有极度的戒备,但这时,她只感到玛仙是没有恶意的,是十分亲善的。 在她和原振侠的商讨中,她不断地感到玛仙在对她说话。到最后,原振侠坚决拒绝了她,她甚至听见玛仙在笑:看来要我这超级女巫亲自出马了! 所以,黄绢才会讲出,有力量可以改变原振侠想法的话……而玛仙出现之后,原振侠果然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这是不是证明了玛仙所掌握的巫术力量,是真正无可抗拒的? 黄绢和玛仙,一起向充满了疑惑的原振侠,叙说着她们相遇的经过,一下子是玛仙争着说,笑语连珠,一下子是黄绢抢过来说,说到心中快乐处,俏颊泛红,娇甜莫名。 原振侠听着,一面心中骇然莫名,但是一方面,却又感到这小屋子中,春光融融,只盼时间再也不要前进,就停止在这一-那才好! 等到她们讲完,原振侠想起自己和黄绢刚才忘却一切的欢叙,仍然有点尴尬,那使他有点不敢接触玛仙的眼光。可是越是想逃开,玛仙像流星划空一样的眼神,就越是射向他。他感到玛仙的眼光中,有着难以抗拒的引诱和挑逗,那使得他口干舌燥,手心冒汗。 他勉力镇定心神,才道:“我们在一起不论商议什么事,都不希望有巫术力量的介入!” 玛仙立时笑道:“那不公平!除了巫术力量之外,我什么也不会……”原振侠在狼狈之中,也有点恼怒:“你已经施用了多少次巫术的力量?” 玛仙嫣然:“你猜?” 原振侠无法可施,叹了一声:“其实,范围虽然是大犯罪者,但我看,要是遇上了大女巫,只怕也只好俯首称臣,甘拜下风……”原振侠的话,说来不是十分认真,可是玛仙在一听之后,神情认真起来,道:“我确然是为了这个人来找你的。原因是,听说……你在南中国海,曾见到了一位神仙?一位会法术的神仙?”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位女神和大犯罪者之间是不是有关系,还只是一种猜测……”玛仙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使得她的神情,不但看来严肃,甚至有点紧张。 (这倒令原振侠十分奇怪:像她这样的超级大女巫,难道也会有什么事,值得她紧张的?)玛仙的声音相当缓慢:“我想要见一见那位女神……原因你不必问,你能帮我?” 原振侠摇头:“不能……”他顿了一顿,有点调侃也似的道:“何不运用一下你的巫术?或许,她的法术敌不过你的巫术,就非出来见你不可!” 玛仙在听了原振侠的“笑话”之后,俏脸之上,甚至有极其短暂的时间是煞白的。这使得原振侠知道,事态一定十分严重,至少,绝不是开玩笑的好题材,也不适宜多问。 玛仙立时恢复了常态,重又笑语殷殷:“那么,至少我可以知道一下,你和那位女神相会的详细经过……”黄绢咬了咬下唇:“真可惜,那位可爱的小海棠不在。不然,让他们两个人一起来叙述,一定可以使听的人,如同身历其境!” 她说着,站起身来,故意背对着原振侠。顺手捏住了插在花瓶中的一丛野花,搓握着,让被揉碎了的花瓣,自她的指缝之中簌簌地落下来。 原振侠没有理会黄绢的话,就把自己和“爱神”相会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特别强调了他和爱神的“相见”,可能只是某种力量(法术)影响下的一种幻觉。看起来爱神虽然在他的面前,但实际上,不知是在什么遥远的地方! 讲完了之后,玛仙沉吟不语,原振侠又补充了一句:“这样的‘法术’,真有点不可思议!” 玛仙却十分不以为然地瞪了他一眼:“很普通,每个人,几乎每天都经历着这样的情形,没有什么特别!” 原振侠有点不解地望向玛仙,她摊了摊手:“现代人个个都看电视,你想想看电视的情形,就可以知道女神的法力,不外如是!” 原振侠“啊”地一声:“这……这……”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却又不知如何说才好。玛仙的话令他知道:“法术”和现代科学,实在并没有什么矛盾之处,不但没有矛盾,而且在很多处还根本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在其间可以划上等号的……不久之前,他才想到过可以在巫术和计算机之间划上等号,现在,爱神的法术,和现代的电视传送术之间,又何尝不可以划上等号? 在一艘宇宙飞行船发射升空之后,地面控制室中的人员,可以和飞行船船舱中的人,进行类似面对面的交谈。那情形,和自己和爱神进行面对面的交谈,又有什么不同呢?不是一样的吗?- 那之间,原振侠很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玛仙的一双妙目,注定了他,原振侠深深吸着气。 玛仙道:“如果那个犯罪者,和女神仙有同样的控制计算机的方法,那么我想,他们之间,可能有某种联系……”原振侠“嗯”地一声:“那正是我们的猜想,但是要找那位范先生,也不是那么容易。” 黄绢扬声:“你可以找到他……作为我的代表,去和他接头,看他要什么条件,才肯和我们合作!” 原振侠皱眉:“如果我肯这样做,我宁愿选择一个名声较好的国家……”黄绢笑了起来:“可是人家不会找你!” 原振侠摊开手:“你也大可亲自出马,不必要我去找范围。” 黄绢针锋相对:“我以为范围令你出过丑,你会有报复的心理。作为老朋友,自然不必等你开口,就应该顾及你的愿望。” 原振侠听黄绢说得十分真诚,心中也相当感动。想起范围在那次劫案之中,把他双手反铐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上,动弹不得。 等到警方人员终于赶到,大批记者也随之赶到之后,他狼狈不堪的情状,至少被十个以上的记者摄入镜头,刊登在各大报章之上。甚至还有人暗示,他可能是范围的同党! 这确然令原振侠十分悻然,很想再和范围遭遇一番,看看这个大犯罪者,究竟还有什么高明的手段。 不过,黄绢提供的机会,他却并不欣赏。因为若是他代表黄绢和范围去接触,他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和范围谈判的“本钱”……范围有控制计算机的能力,他不能阻止,就只有听对方提条件,而不是对等地位的接触。 原振侠想了片刻,才道:“是不是各国政府,都准备向范围表示屈服?” 黄绢苦笑了一下:“一方面准备……接受他的任何条件,一方面也希望能把他收为己用。他成了各个势力集团都要争取的对象,可以说,他已是世上最有权势的人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心中感叹着人心的丑恶,感叹着不论是什么样的人,在权势前的卑屈。那或者是人性弱点中,最弱的一点了……他无目的地挥着手:“那就是说,他已经成功了……等于已经成功了!他如今只不过是故弄玄虚,故作神秘,还不肯露面,要千呼万唤始出来,好在万众欢呼的情形之下,登上他无可抗拒的宝座!” 黄绢望着窗外:神情一片惘然:“看来情形正是这样,所有的人,非接受这个事实不可!” 原振侠抿着嘴,没有再说什么,人依赖计算机的恶果显现了,终于显现了! 早就具有先知灼见的人警告过,人类在各方面依赖计算机,会形成人类的大危机。可是越来越依赖计算机的人却反驳说:计算机是由人控制的,不会危害人类。 不少人曾设想,计算机在积聚了越来越多的资料之后,会自行组合资料,产生自己的思想,从此脱离了控制,成为比人类先进不知多少的会思想的怪物,人类就此沦为计算机的奴隶。不知有多少科幻电影、科幻小说,是循这种设想发展开来的。 而如今的情形,却比这种幻想更简单、更直接!计算机本身没有造反,只不过出现了一个能控制计算机、命令计算机造反的人,这个人,就可以通过世界上大大小小、数以万计的计算机来统治全人类,实现历史上多少野心家从来也未能实现的梦! 有什么力量可以抵制这个人呢?除非人类再也不使用计算机。 可是人类对于计算机,已经泥足深陷到这种地步,根本无法拔足出来了!就像一个毒瘾已深的人,明知继续吸毒的下场会怎样,仍然非继续吸毒不可! 这种形式的危机,又有多少人在事先想到过呢?就算有人想到,企图力挽狂澜,大声疾呼,叫人类别在计算机设备上沉溺太深,但又有谁会听他的呼叫呢? 原振侠感觉似乎“一切”都太迟了,心情的沮丧,实难以言喻。 原振侠和黄绢交谈时,玛仙的身子蜷缩在一张大沙发中,双手抱住了头,一动也不动。这时,她才道:“有一个计算机怪杰,康比博士……”黄绢摇了摇头:“不同,康比博士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干扰控制计算机系统的运作,可是他也必须通过正常的程序来操作。计算机的密码预防干扰系统越趋完美,康比博士想捣乱也就束手无策。范围和……爱神的方法不同,他们所掌握的力量是……是……”玛仙接了上去:“直接利用人脑发出的力量,来影响计算机的运作?” 原振侠的声音干涩:“好象是……那样!” 玛仙紧蹙着眉,当她眉心打结的时候,看起来楚楚动人。原振侠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用手指在她的眉心中轻抚了一下,玛仙双眼之中,立时闪耀出喜悦的光辉来。原振侠有点不好意思,不知是立即缩回手来好,还是继续原来的动作才好。 他的耳际传来了黄绢长长的一连串嘲笑声,这下子更令他心慌意乱了。 玛仙的反应相当自然,她轻握了原振侠的手一下,立时放开:“未能确定的是,他是不是利用了什么装置的帮助,才令他有直接干扰计算机运作的力量。” 黄绢和原振侠,同时现出不明白的神情来。 玛仙解释:“人脑活动放射出来的能量十分微弱,如果有一组仪器装置,可以把微弱的力量加大,那就是我所指的情形。” 黄绢道:“那有什么不同?” 玛仙道:“大不相同……如果他依靠仪器、装置的帮助,那只要对付了装置,就解决了问题。而且就意义上来说,他的行为也还未曾摆脱实用科学的范围……”原振侠明白了玛仙的意思:“如果根本不必依靠什么仪器和装置……”玛仙立时道:“那就严重得多,而且在文明的等级上也进步得多。再也不是人类实用科学范围之内的事,而是人类科学文明还未曾接触到的更高层次,属于玄学、法术和巫术的层次……”原振侠不禁有点啼笑皆非……玛仙公然把巫术作为人类文明的更高层次,这是他以前从来也未曾听到过的论点。他想说:“你真会提高自己女巫的地位!”可是却没有说出口来。 因为在那-间,他想到,现代科学文明的确无法解释巫术的内容。那么,在逻辑上来说,岂不是说明了巫术比现代文明更深更高? 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感,玛仙忽然秀眉略蹙,向黄绢望了一眼:“我的目的略有不同,我是为了……为了……”她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时变得低沉,可知她觉得将要说出来的话,十分严重。黄绢在这时,也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这使原振侠知道,她们两人之间,似乎早已有了某种默契! 他用略微疑惑的眼光望向玛仙,玛仙半垂着眼睑:“我的目的,是无论如何要和……”她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用明澈澄清的眼光直视原振侠:“要和你见过的爱神……相会。” 原振侠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用眼神询问:为什么? 玛仙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极其动人:“为了巫术上的理由。” 大犯罪者(3) 原振侠的思绪不禁更是紊乱,“爱神”的身分,对他来说仍然是一团谜雾,十分迷惑! 玛仙在说到她一定要和爱神相会时,不但语气坚决,而且神情紧张。以她如今已掌握了巫术力量,身为超级大女巫,尚且有这样的神态表露,由此可知事态的严重性。 而她又说,那是为了巫术上的理由……原振侠实在难以设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巫术上的理由。他再向玛仙投以询问的眼光,可是玛仙却已转过头去,显然是故意避开,不和他目光接触! 原振侠没有再问下去,玛仙忽然用十分轻松的语调,向着黄绢说:“很高兴认识你……”黄绢和原振侠都呆了一呆,因为她那样说,表示她要告别了!这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神龙见首式的行为,和她超级大女巫的身分,倒是十分相合。但他们之间所讨论的问题才开始,忽然说要分手,总太突兀。 玛仙又笑着:“我已经知道了爱神出没的所在,和可能会见她的方法……”她轻轻瞟了原振侠一眼:“多谢你对我说了详细经过,我会尽一切力量去找她。” 原振侠在未曾见到玛仙之前,一想起她,一想起自己和她之间的那种属于巫术上的纠缠,心头就烦。可是现在,他心中既然只把玛仙当作一个可爱美丽的女性,而又确知玛仙不会在他身上施展任何巫术,他心理上的负担早已一扫而空。 玛仙要离开,他大有依依不舍之情,玛仙用一个极其俏媚的微笑,来表示她知道了原振侠的心意。 原振侠心跳加快,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心口上轻按了一下。 玛仙又道:“我的看法是,那个范围和爱神之间,应该有某种关系。不但他们和大海都有联系……爱神在大海中出没,范围的基地可能也在海上,而且他们都对计算机系统的运作,有不可思议的影响力……”黄绢问:“你的意思是……”玛仙发出极动听的笑声:“我是说,如果我能会见爱神,对于如何对付范围,可能大有帮助……”黄绢皱着眉,原振侠也正在思索着玛仙的话。玛仙的动作快绝,她突然像一阵轻风一样,飘到了原振侠的身边。原振侠只感到了一股淡香飘了过来,脸颊上已被她柔柔的唇亲了一下。 接着,一下干笑,玛仙又飘了开去。到了门口,扬起手来,明亮的眼睛中,光辉流转,诱人之极:“两位,再见……”原振侠连气都未曾缓过来,玛仙已经走了!原振侠张开口,可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玛仙走的时候,并没有关上门,可以看到她像是一团轻雾一样,飘进了黑暗之中,溶进了黑暗之中!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叫出了一个字来:“你……”玛仙的背影已经相当遥远,看来也相当模糊,但是她竟然像是知道,原振侠会在这时开口叫她一样,她并不转过身,可是却向后扬了扬手。 原振侠可以清楚看到,当她扬起手来时,轻纱褪下,她的手背在黑暗之中,看来晶莹如玉,挥动着,竟有如同闪电划空的那种震撼! 接着,她的身形便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了。 原振侠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他觉出黄绢来到了他的身后,他的视线,也从遥远的黑暗收回来,落向黄绢的身上。黄绢偎在他身前,他也拥住了她。 黄绢忽然问:“你想对她说什么?” 原振侠自然而然回答:“我想说,她身上只披着轻纱,就这样离去……好象不是很合适。” 黄绢发出了一下调皮的笑声:“她是神通广大的女巫,你替她担什么心?” 原振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黄绢环抱着他的腰,忽然又无缘无故叹了一声,原振侠自然更不便说什么。 过了一会,黄绢才道:“来自范围的胁迫越来越近了,我相信他为了展示力量而造成的破坏,必然不止我们已知的那几桩,一定有更多被隐瞒着的。” 原振侠抬起头来。一接触到了这个严重的问题,他总有连呼吸也困难之感,抬起头,会使得气息畅顺些。原振侠同意黄绢的说法,非公开不可的,只好公开,可以不公开的,一定在种种理由下成为秘密。 像卡尔斯将军指挥的军事演习,完全违反了计画这件事,要不是黄绢说了,谁会知道? 黄绢的声音变得很软,听来有几分倦慵:“我想我们应该最先和他接触……”原振侠震动了一下:“你……所谓‘我们’,包括了什么人?” 黄绢的回答来得极快:“我和你!” 在讲了三个字之后,她顿了一顿:“原,这是人类的危机,在应付这样的大危机时,不应该再去计较的。” 原振侠叹了一声! 黄绢说得对,这是人类的大危机,最重要的,是先和范围接触……和范围接触,有两个目的:第一、弄清楚他的要求究竟是什么;第二、唯有和他接触,才能弄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身分,掌握了什么样的能力,找出对付他的方法来! 要和范围接触,自然是越快越好。如果另外有别的集团势力先和他有了联络,那就会节外生枝! 原振侠迅速转着念,点了点头。 黄绢仍然靠在他的身上,声音很甜腻:“从现在起,我们一致行动……”原振侠还是自然而然强调了一下:“我和你……”黄绢再用力拥了原振侠一下,身子离开了他:“到我的地方去。” 原振侠心中苦笑了一下,他知道黄绢所谓“我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他绝不愿去。可是既然答应过,自然也非去不可!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黄绢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一起奔出了屋子,奔向海边。他们看来像是急于到海边去谈心的情侣,谁又能知道这一对俊男美女,会有那么复杂的关系,那么离奇的身分,而且要去经历那么惊险的事! 到了海边,一艘轻型快艇载着他们到了一艘游艇上,原振侠对黄绢的那艘设备精良的游艇并不陌生。 一上了游艇,黄绢立时利用了超绝的通讯设备通知她的属下,先用一切办法和范围联络。 游艇上当然有完善的计算机装置,原振侠在一旁看着,插不下手去。看黄绢熟练地操纵着一切,威严地下达着各种命令,还不时要向他发出甜媚的笑容,原振侠心中十分感慨。 黄绢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一种极度的满足感,使得冷眼旁观的原振侠十分疑惑,不知道她是现在感到满足,还是当她在爆炸的欢愉之后,蜷缩在自己怀中时满足。看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黄绢的双眼之中闪耀着异样的光采,她有点得意忘形,在又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后,抬起头来:“在这里,我可以通过指挥系统,调动和指挥全国的武装力量……”黄绢说的或者是事实,但这样的话,原振侠听来却觉得十分刺耳。他声音冷淡:“通过艇上的计算机装置?” 黄绢震动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咬着下唇。 这时,她在大约半小时之前所发出的命令,已经有了回响。 接到了命令的单位,如何执行她的命令的报告,也已陆续来到。 正如原振侠所说,那一切,全是通过计算机系统在进行。那令得黄绢的心头,蒙上了一重阴影。 原振侠反正无事可做,又不想看到黄绢在她的将军职位上,那样神态飞扬(他当然宁愿她像是小猫一样,偎依在自己怀中),所以,他作了一个手势,离开了指挥舱,来到了甲板上。 这时,天色已经快亮,东方一片灰白,大海的尽头处,突然奇妙无比地显出了一股金线。那股金线迅疾无比地铺展开来,极目所望,无头无尾。接着,金线之上,红得那么亮,那么耀目,那么惊心动魄的红光迸现,旭日就从大海尽头,慢慢跳动着浮上来。 强烈的光芒,虽然使眼睛不能透视,但是原振侠还是-着眼,尽量看着颤动不定、像是十分娇嫩的太阳,逐渐升起。他深深吸着气,陶醉在这种壮阔无比的日出奇景之中,心中在想:地球上所能看到的最宏伟的景象,无过于日出和日落! 就在这时,他听到甲板上有不少呼喝“敬礼”的声音,也有急遽的脚步声,和黄绢尖锐的叫声:“原!” 原振侠转过身来,由于刚才面对着朝阳,这时,他的眼前仍然有闪亮的一团在跳动,看不清别的事物。只是在感觉上,觉出黄绢已来到了身前,而且冰凉的手立时握住了他的,又有一张纸塞向他的手上。 原振侠先闭上了眼睛一会,再睁开来,看到了黄绢苍白的脸,即使在金黄色的朝阳下,她的脸也显得十分苍白。原振侠心中生出了一股爱怜,想劝她不要太劳累了,可是还没有开口,黄绢已急急道:“你看……”原振侠这才去注意手中的纸,对于那种纸张,他并不陌生,那是计算机终端机上传出来的纸张。纸张上的文字,是用计算机控制的打字装置打上去的,打字装置自然是整个计算机运作的一部分。 还未曾看清上面的文字,原振侠已经陡然震动了一下,立时望向黄绢。他感到自己的脸上,有一种麻痹的感觉,想来脸色一定也如黄绢一样地煞白。 他的声音,听来也极不自然:“那么快……就有了回答?而且是直接输入?” 黄绢缓缓点了点头。原振侠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先就他对计算机运作的所知,分析了一下。 游艇上的无线电话通讯,既然可以和全世界联络,那自然也可以通过传讯设备,接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文件。 这情形不算特殊,特殊的是文件经由计算机传送出来。这种特殊的情形,说明游艇上的电脑系统虽然独立,但仍和外界有联系,也就是说,一样在范围的势力之下! 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就镇定了下来……虽然事情突兀,但并不比本来想象的更坏。他定神去看范围的“回信”,信件很简单,一手漂亮的书法,看起来古典得像是用鹅毛笔蘸着墨水写出来的:“很高兴贵国认知与本人合作之必须,且属第一个有此等明智认知之国家。本人拟接见贵国全权代表,请把航行指挥工作交由计算机自动导航系统,本人自会令船只驶至会见地点。范围”签名,仍然是龙飞凤舞的汉字……原振侠不能肯定范围是中国人,但他喜欢用中国汉字来签名,这一点,已见过不止一次。 黄绢的脸色仍然煞白,声音尖利:“他要控制我的指挥船!” 原振侠抿了抿嘴唇:“就像爱神……阿英控制货轮的计算机系统一样。他们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黄绢的气息急促:“我不答应,我不会把这艘船的指挥权交出来……”原振侠低下头,这时,太阳已升起来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甲板上。他道:“恐怕不能,还是答应的好!” 黄绢双手紧握着拳,她的手本来极美丽动人,可是这时由于心中的愤怒焦急,握得太紧了,以致看起来十分异样。 原振侠爱怜地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船上有计算机控制的武器发射装置,要是他捣起蛋来,把小型导弹发射一两枚出去……”黄绢发出了一下呻吟声,紧抱住了原振侠:“我怕,原,真的害怕……这个人……我们全然没有法子可以和他对抗?” 原振侠苦笑:“不是没有法子和这个人对抗,而是没有法子离得开计算机……”黄绢的长睫毛急速地抖动着:“总有办法可以对付的,应该有办法的!” 她的神情惶急,看来竟像是偷欢之后,发现已经怀了孕的少女。原振侠轻拍着她的背:“先照他吩咐去做,你说得对,总有法子可以应付的……”黄绢呆了片刻,苦笑着:“要是……终于成了他的奴隶,被他所控制……”原振侠叹了一声,心中所想的是:那也没有什么不同,你本来就是权力的奴隶,早已被权力欲所控制了,顺从范围,可以使你的权力更扩大! 但是原振侠却没有把心中所想的说出来,因为黄绢神情怪急得如此之甚,他不忍心再用言语去刺激她。 原振侠一面仍然像安慰小女孩一样,把黄绢搂在怀中轻抚着,一面也发现几个人,神情张惶地远远站着,一副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 原振侠轻轻推了黄绢一下,黄绢也感觉到了,她转过身去一会,再转回身来,向那几个人作了一个手势。那几个人急急奔了过来,争着说:“将军,自动导航系统……”黄绢沉声:“我知道了!” 其中一个又道:“速率……是在危险的状态中!” 原振侠也早已觉出游艇的速度极高。海面相当平静,但由于高速行驶,船身也震动得厉害。艇首溅起的浪花,散落时洒向甲板,船尾后的海面是一条白色的浪花,至少有一百公尺长。 黄绢扬了扬眉:“放心,不会超过设计上的极限,通知全体人员,不必大惊小怪!” 那几个人一起立正答应,退了开去。黄绢伸手在脸上,抹去了溅上来的水珠:“到指挥舱去,看看他……准备在什么地方见我们。” 原振侠低声说:“在海上,是不会有疑问的了。” 黄绢轻轻吞咽了一口口水:“就像你……见到爱神时的那种奇异境地?” 原振侠无法回答这一问题。他想到,有一次自己在范围面前,提及过爱神也有控制计算机的能力,说过“一个专司拯救,一个专门破坏”这样的话,当时范围的神情,变得十分难看。 现在,再根据种种迹象加起来一起分析,范围这个人,和爱神之间有某种的联系,越来越有可能! 到了指挥舱之后,原振侠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黄绢想了片刻:“希望……爱神有力量可以制止他……玛仙要和爱神见面……”她心中十分乱,甚至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只好说了一半之后,长叹了一声。 原振侠的思绪也十分凌乱,他只想到一点:玛仙如果能找到爱神的话,对整件事一定有好处。使他有这样的信念的原因是,爱神的行为如此和平,如此仁爱,如此正义,和范围恰好相反! 连海上漂流的难民,爱神都加以救援,人类有了那样的大危险,她会不理? 原振侠对于玛仙能见到爱神这一点,也很有信心,那自然是由于玛仙精通巫术。巫术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通过异常的精神力量来达到目的。要和爱神相会,要使爱神知道有人强烈地要和她相会,这种异常的脑部活动力量,自然大有帮助。 不过,原振侠也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悲哀,因为人类的安全,看来一点保障也没有。一个人,通过了一种方法,就可以形成巨大的灾害,而人类自己本身,却不能有什么对付的方法。就算立即下令拆除所有计算机装置,也来不及了,何况根本不会有人肯那么做! 黄绢在海图上移动着手指,游艇仍然高速前进,这一天,整天都是这样。 他们昨夜没有睡,支持到了中午时分,都相当疲倦,相拥着睡了一会。醒过来时,夕阳西斜,晚霞彩色绚丽,海面上远远看去,可以看到一座一座海岛,耸立在海面上。 原振侠一跃而起,黄绢立时趋近海图,看了一下:“南中国海,泰国南部。”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 当天色迅速黑了下来时,游艇的速度减慢,接近一个看来像是方方整整一块大岩石的岛,在离岛约有一-处,游艇停止了前进。 指挥舱中的仪器一直在自动操作,一页文件从文件传真仪中滑出来,是范围的进一步通知:“利用小艇上岛,只限两人。” 黄绢压低了声音,眼珠转动不定:“他在岛上!” 原振侠知道了她的意思,也不禁吃了一惊:“你……你想……攻击他?” 黄绢的脸色变了变,不由自主“飕”地吸了一口气,望向原振侠,眼中带着询问。原振侠也心头剧跳,他望了那小岛一下,估计着船上的攻击力量……除非是一开始攻击就奏效,不然,就面临人类最大的危机! 而那小岛的面积相当大,范围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若他躲在一个岩洞中,那就可以抵御攻击! 所以,原振侠缓缓摇了摇头,黄绢低叹了一声:“只好听从他的命令了!” 原振侠知道,黄绢在经过了几年叱咤风云的生涯之后,是习惯于发出各种命令。对于顺从他人命令,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屈辱感。 他伸手握紧了她的手:“暂且忍耐一下,他说准两个人去,我和你。我相信我和你在一起,可以应付任何困难……”黄绢呆了片刻,把原振侠的手,拉到自己脸上贴了一下。她没有说什么,原振侠的那几句话,令她极其感动。 小艇很快准备好,她和原振侠一起驾着小艇,驶近小岛去。 到了临近小岛的峭壁之际,看到峭壁的一端有着闪光。 小艇绕过峭壁,就看到一个人持着信号灯,站立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指示着小艇停泊的地方,又要原振侠和黄绢两人,循着峭壁上的石级向上走,来到他的身前。 临到近了,原振侠认出来,他就是当天抢劫拍卖会场时,首先来到他旁边的那个“保安人员”。也就是因他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发动了攻击,才使得原振侠吃了大亏! 那人向原振侠笑了一下。原振侠见到了那人,心中倒并不是气,只是暗中吃惊,向黄绢使了一个“加倍小心”的眼色。 那人不论是什么角色,可以肯定,他是范围的手下。也就是当日上了巨型直升机之后,在各方面的追查之下,信息杳然的许多人之一。 这些人当然不可能真的全部消失,只是躲在一个极秘密的所在。也可以推断,这个所在,必然就是范围这个大犯罪者的基地! 而他们现在就在这个基地!他们在这里和范围见面,那表示范围有绝对的把握,不怕秘密会泄露……这也表示,范围有把握占绝对上风……原振侠感到,在各种各样的敌人之中,再也没有一个比范围更难对付的了! 黄绢会意地点了点头,那人带着两人向前走着。不一会,自一道十分狭窄的山道中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山谷,有一些看来十分简陋的建筑物,看起来就像是仓库一样方方整整。可是来到门前,门自动打开,才一进去时,身后的门立即关上,变得一片黑暗,而且感到身子在向下沉。 十来秒之后,门再打开,走出去,已置身于一个十分宽广,黑色条纹玛瑙铺出的大厅之中。 偌大的大厅中,夸张地放着一张闪亮的金色大安乐椅。范围正坐在那张安乐椅上,现出不可一世的神态,傲然地望向两人。 这种情景,自然有一股相当慑人的气势。可是原振侠和黄绢两人,却才跨出一步,就不约而同地,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两人的笑声同时迸发……在那一-间,原振侠虽然明知身在险境,可是心中还是感到无比欣慰,和黄绢交换了一个互相欣赏的眼色。 原振侠感到心中大是欣慰的是,自己身边的女性黄绢,勇气、胆识都和自己一样。他也立时想到,黄绢有这样的气概,海棠是不是也一样呢?海棠当然也有,但表现大约会有点不同,海棠会发出一阵轻笑声。 玛仙呢?这个超级大女巫,自然没有什么可以令她畏惧,她会怎么笑?她的笑声,一定如同跳跃的小精灵一样,调皮而又充满了讽刺。 范围在两人的笑声中,面色略沉:“两位肯来,当然已深知我的力量……”两人还在笑着,范围有了怒意。他们才互望着,交换着由谁先开口的眼色,又很快有了决定。 原振侠道:“真有趣,这里的一切太像电影布景了。如果是电影,坐在你这椅子上的人,十之八九在结局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范围突然站了起来,脸色难看,“哼”地一声:“我以为你们来,是为了接受我的条件!” 黄绢笑着:“别介意,不论在什么情形下,多少保留些幽默感总是好的……你的条件是什么?” 范围的神色仍然十分阴森:“实在很失望,首先有反应的是你……你们的国家,却难以付出我的条件!” 黄绢扬了扬眉:“金钱方面,还是权力方面?你总得先把条件说出来……”范围又在那张金黄色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黄绢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整个大厅之中,只有那一张椅子,那分明是范围要令他自己的地位,突出在所有人之上! 原振侠和黄绢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来到了椅子之前。原振侠毫不客气地坐在大椅子的扶手上,黄绢则靠着椅背,用一种十分舒服的姿势倚立着。 他们的态度这样随便而不在乎,使得范围的装模作样看来更加滑稽。他有点坐立不安之感,反倒要侧过身来,才能同时和两人说话。 他闷哼了一声:“金钱和权力,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我要几大强国来一个大联合,把我所需要的设备供我使用。” 黄绢和原振侠两人在那一-间,实在不知道他那样说法是什么意思,只好静等他作进一步的解释。范围用力一挥手,霍然站起:“我要……我需要巨大的核能……”两人屏住了气息,范围的话,还是十分模糊,不容易明白! 范围说他需要巨大的核能,那是什么意思呢?他的意思,是他要大量的放射性元素(核能的来源)?放射性元素,不论是天然放射性元素或是人工放射性元素,都是拥有国的最高度的机密,绝不会外泄外露,范围如果需要的话,的确只有讹诈勒索,才能达到目的! 黄绢试探着问:“你……要铀?” 铀是最普通被用来作为核能原料的放射性元素,铀二三三、二三五和二三八,都是核燃料的热门,所以黄绢才会那样问。 范围闷哼了一声:“什么都好,铀、钍、钸,只要是核燃料!” 原振侠十分谨慎地说着:“就算给你大量的钍,你有什么装置,可以对之施行中子冲击,令之转变为铀二三三?” 范围沉声:“那是我的事……也不必问我要来有什么用,那也是我的事……”黄绢和原振侠互望着,心头的骇然真是难以形容!他们已猜到,范围的条件必然不简单,可是也不知道竟然到了这一地步! 黄绢在心慌意乱之余,甚至问出了一个可笑的问题来:“你要多少?” 范围闷哼了一声:“所有!地球上开采出来的全部……”原振侠感到喉头发干,挣扎了一下,讲不出什么来。范围又道:“我一定要所有的国家,把储存的放射性元素全交出来给我!” 黄绢脸上变色:“你怎么知道……每一个国家……有多少放射性元素的储存量?” 范围纵笑了起来:“别忘记我有能力,得知任何计算机的一切资料。放射性元素的储藏,一定输入计算机,不论资料列为多么高级的机密,我都知道……”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直视黄绢,目光阴险可怖,使黄绢感到了心头一股寒意。 范围冷笑几声:“你们也有,当然不多。可是通过种种途径,在秘密进行的交易中,你们也有少量的铀二三五,虽然数量少,但我也要你们交出来……”黄绢的脸色十分难看,原振侠为了怕她难堪,故意不去看她。卡尔斯将军的国度,不属于所谓“核子俱乐部”的国家之一,但是居然也在暗中拥有核能原料!那不问可知,是卡尔斯将军,甚至是黄绢将军的野心行为! 在范围这个大犯罪者面前,卡尔斯和黄绢,算不算也是犯罪者?- 那之间,大厅中十分寂静。过了好一会,黄绢才道:“我想我们会很痛快地答应,以换取阁下不再干扰和我们有关的计算机。” 黄绢说得十分缓慢、清楚和干脆,范围显然因为他的勒索行动,第一次有了成绩,而得意地笑了起来:“一切运输移交细节,我会再安排……”黄绢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是小国家,数量少,可以不必经过什么考虑,我一个人就能决定……”范围道:“是,你决定得十分干脆,所以我决定把那柄‘窝阔台佩刀’,送给卡尔斯将军,作为答谢,并且抱歉由于我的行动,所造成的不便和损失。自然,更重要的是,以后贵国的计算机系统,可以正常运作……”原振侠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口水。 用“贵国计算机系统将无法作正常的运作”来讹诈勒索,范围几乎可以无往不利!谁敢拒绝他的要求? 黄绢扬了扬眉:“可是,几个大国,能那么干脆答应你的……”原振侠抢着接了下去:“……勒索吗?” 范围闷哼了一声:“几个大国都相继吃了一些苦头,受了相当损失。他们若是不想再有更大的损失,自然只好答应……”他讲到这里,故意大声地,同时狠狠地望着原振侠:“答应我的勒索!” 原振侠苦笑,想起已知的“意外”。的确,范围的要求,确然严重之极,但他仍然可以达到目的! 全世界已开采出来的放射性元素究竟有多少?恐怕世上除了能窥知计算机资料秘密的范围一个人之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那是每个国家的绝对机密,再高明的情报人员,也无法探知敌对国家,甚至是友好国家,究竟有多少核能燃料储存着。 原振侠自然知道,范围要将那么多核能燃料集中在一起,是一桩极度危险的事,若是化为核能,那是足以令全人类毁灭的可怕灾害! 一想到这点,原振侠有了一点希望:“如果你不公布核能燃料的用途,我想你不会成功……那是人类,是地球的大毁灭!人类宁愿放弃计算机以求生存,也比彻底毁灭的好……”范围脸色变得难看之极:“可惜已经迟了!所有的核武器,都在计算机的控制之下……”范围讲到这里,突然一下子跃到了那张金黄色的大椅子之上:“也等于说,是在我的控制之下……”他的话无可辩驳,可是黄绢心思缜密,还是立时捕捉到了他话中的破绽:“既然如此,你大可以运用那些核武器,何必还要核原料……”范围直盯着黄绢:“那些核武器,达不到我的目的!” 原振侠心中凉意加剧:“专家早已指出,各国储存的核武器,足以毁灭全人类有余了!” 范围的神情,忽然变成了一种难以测度的愤然,在愤怒之中,又夹杂着一种叫人心悸的阴森:“我不要杀人类,我只是要对付……”他显然是在一种十分激愤的情形下冲口而出,说出了那几句话来的。而等到说到了一半,他已有了足够的镇定,知道不应该向别人透露甚么,所以才猛然住口。 黄绢和原振侠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的心中都极其疑惑。他们都在范围的话中,多少捕捉到了一些事实,至少他们知道,范围要集中全世界的核动力燃料,是要制造一种武器,这种武器的破坏程度,一定远在如今世上所有的核武器之上! 而他会用这种核武器,去对付一个对手。 原振侠假装不经意地问:“那对手一定很厉害了,地球上的核原料要是不够用,又怎么办?” 范围闷哼一声,黄绢立时道:“据我所知,到公元二○六○年左右,人类从金星的中心部分,找到了最佳的核动力原料,被称为‘维纳斯十五’。” 范围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原振侠摊了摊手:“有一位我最尊敬的先生,早就记述过这件事。他在公元一九六四年,遇到过一个被时光倒流的恶作剧,卷回了一百年的科学怪杰,那个人声称可以统治全世界,就和你如今在做的差不多……”范围的目光之中,发出十分凶狠的光芒,显然他对那件异事一无所知。 原振侠轻松地笑了起来:“那件事的经过,那位先生记述在题为《原子空间》的这个故事之中……”范围厉声问:“那……那个科学怪杰怎样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真可惜,迷失在时间之中了!那个科学怪杰,是一百年以后的超人。你是什么?也来自一百年之后,还是来自另一空间,或者是地球之外?” 原振侠的问题极其尖锐,他问的时候,也暗捏了一把冷汗。 范围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面色难看之极! 原振侠之所以这样问,也是陡然之间,根据范围刚才那半段话想起来的……如果能够动用世界上现有的核武器,而仍然未能达到攻击之目的,那么,他要对付的目标,可以肯定在地球之外!攻击的目标不属于地球,那么他……要发动攻击的范围,也就大有可能不属于地球! 原振侠本来,一点也未曾怀疑过范围的特殊身分,但这时,他自然而然怀疑起来……范围有可能来自几百年后,人类科学又有了大发展之时;也有可能,他根本不是地球人,所以他才有不可思议的控制计算机运作的力量。 而从范围的反应来看,原振侠心中更是暗暗吃惊……范围没有承认,也没有回答,看情形,对他的怀疑,竟然大有可能是事实!他又和黄绢互望了一眼。 原振侠已有过不少次和外星生物接触的经历,但是如果范围是外星人,那却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一种和人类截然不同的外星生物……虽然他外形看来全然一样! 范围来回走了几步,忽然改变了话题:“美国同意派出代表团,苏联和西欧国家也都同意和我见面。我想无论是什么国家,不论由什么人执政,都不会拒绝我的条件!” 原振侠则想把问题引开去:“集中全世界的核原料,可以制造什么样的新武器?” 范围脸色铁青,一声不出,原振侠忽然之间,想起了同样有控制计算机运作能力的“爱神”来。他曾在范围面前提及过一次爱神,现在忽然想了起来,是由于那次他一提起,范围的脸色也变得那么难看之故。那种脸色,使他的脸上看起来,像是罩上了一重金属薄膜! 原振侠也忽然作了几个极大胆的、互相联系的假设。假设之一:范围和爱神之间有某种联系,根据是:两者有同样的能力。 假设之二:范围勒索核原料,要制造新的核武器,所用来对付的对象,正是爱神!根据是:他只想独自拥有这种力量! 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恐怕没有用,你要对付的目标,能力只怕在你之上。你如今的胡作非为,她未必知道,要是知道了,只怕轻而易举就可以制止你!” 原振侠料到,自己的假设如果接近事实,那么这几句话会引起范围激烈的反应,是必然的事。 原振侠未曾料到,范围的反应竟会激烈到那种程度!他先是发出了一下怒吼声,接着,用力一挥手,像是想挥拳打向原振侠,但却击中了那张大椅子,打得那椅子跌翻! 他狠狠地瞪着原振侠。 在开始的一-间,原振侠确然十分吃惊,但接着,他心头却一阵狂喜。他知道,自己的假设,已然接近事实! 爱神的身分,扑朔迷离之至,范围也是一样,他们极可能是同类! 上次和爱神相见,爱神自始至终,只是一个虚影。现在的范围,可以肯定不是虚影,这更证明爱神的能力在范围之上。难怪一次无意、一次有意地一提起爱神,范围就那样神情激动,脸色难看! 原振侠实在难以具体设想出,爱神和范围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但他可以肯定,一定有着某种联系。他也隐隐感到,这种联系,可能就是唯一对付范围的方法。因为范围每次听到提起爱神,就会无法掩饰他内心的恐惧……以他这种大犯罪者来说,要掩饰一下内心的恐惧,应该轻而易举! 范围瞪定了原振侠,面肉抽搐着。原振侠思念迅速,已经想好了应付的法子,他故意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来:“哈,自己推翻了自己的宝座,兆头好象相当不妙!” 范围忽然神情一变,惊惶之色一扫而空,反倒现出了十分狡猾的笑容,伸手指着原振侠,手指居然稳定得一点也不发抖:“你根本一无所知,只是在胡言乱语,瞎作猜测!” 原振侠其实真如范围所说,并没有掌握到多少事实,一切都是他的假设。而且只能在范围的反应中,去估计自己的假设有多少接近事实。 但是这时,他当然不能承认范围的说法是对的。他耸了耸肩,神态优闲:“我见过那位‘爱神’……”范围语音冰冷:“根本没有所谓‘爱神’,是你捏造出来的……”原振侠笑着转向黄绢:“原来我们经历过的一切,全是捏造出来的……”原振侠见过爱神,黄绢没有见过,只见过爱神的代表阿英。 原振侠见爱神时,和海棠在一起,那还使得黄绢十分不快。 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黄绢自然要站在原振侠这边。 她并不直接回答原振侠的问题,只是问:“爱神控制计算机运作的能力似乎更高?她随便教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那人就可以随意行事了……”原振侠心中暗暗称赞黄绢的机智,他道:“是啊,阿英在遇见爱神之前,只怕从来也没有见过计算机!” 他们两人自顾自地在讲话,一副不把范围放在眼里的神态。 虽然他们心中都很紧张,但是在外表上并看不出来。 茫围神情阴森,不住嘿嘿冷笑:“我根本不信你们的话,若真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早已运用她的能力,做很多事了!” 原振侠应声道:“她是在做事,她至少救了上万的中南半岛难民,避免他们在海上丧生……”范围立时纵笑起来,看来他真正感到好笑。他指着原振侠:“没听说过比这更无知的笑话!她何必在海上救人?她可以运用她的能力,叫制造难民的政权倒台,根本断绝难民的产生……”原振侠呆了一呆,他无法辩驳-那之间,在范围纵笑声中,觉得狼狈之至。 黄绢冷笑着:“或许她对地球上的事,根本不想干涉?救人只是出于慈悲心……”范围用力一挥手,厉声道:“别再装模作样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有同样的能力!” 原振侠问了一句:“你这种能力又是哪里来的?” 范围陡地怔了一怔,像是他曾向自己问过这个问题,而没有答案一样,所以对原振侠的一问,他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足足停了五、六秒,才道:“当然是与生俱来的,不然,甚么叫天才?” 范围的这种神态,又使得黄绢和原振侠两人的心中大是起疑,但是却又想不出原因来。 而范围已显然不想再和他们谈下去,用力击了两下掌,两个人应声走进来,扶直了那张椅子。范围大模大样坐了下来,伸手指向黄绢:“回去等候进一步指示。” 黄绢闷哼了一声,范围又道:“别再宣扬无稽的什么‘爱神’,不会有人相信,因为实际上根本不存在!” 原振侠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冷笑了一下。黄绢沉声道:“南中国海有爱神,早就尽人皆知!” 范围吼叫了起来:“没有!我说没有……现在我们就在南中国海,如果有,她为什么不出现?” 原振侠想告诉他:玛仙正在寻找爱神,像自己曾经寻找过一样。原振侠也想告诉他:玛仙具有极高的巫术能力,大有希望找到爱神!不过,略想了一想,原振侠却什么也没有说。 一则,要解释玛仙的来历,得颇费一番时间,他这时思绪紊乱,怎耐烦对范围详细解释!二则,玛仙为什么要去找爱神,原振侠也不甚明白。问过她,她只说是为了“巫术上的理由”,而巫术的范围如此之广,几乎任何事都包括在内。三则,原振侠想到,玛仙去寻找爱神,如果目的是想得到爱情,那么,事情就必然和自己有关,那更不好详细说了。 (这时,原振侠考虑迅速而周详,决定不提起玛仙来,自然很对。)(后来,事态的发展出乎意料。那是以后的事,没有人可以预知以后的事。)范围一挥手:“各国代表很快都会来到,你们可以离去……”黄绢试探着:“为什么不让各国代表聚在一起,对整件事的进行或者更有帮助?” 范围“哼”地一声:“逐个国家接见好得多!人人都为自己的利益打算,都以为能在暗地里,进行些有利自己的交易,说不定自己吃小亏,让人家吃大亏,或者还想捞点好处,聚在一起,哼,免了……”原振侠心中苦笑,因为,看来范围对人性的弱点,了解得十分透彻。黄绢显然不愿意就此离去,她想知道几个强国的反应如何,是以她还是道:“我有着代表整个阿拉伯世界的身分……”范围一翻眼:“知道,当我需要石油的时候,自然会来找你──”黄绢受了奚落,现出一丝怒容。原振侠忙握住了她的手,黄绢才冷冷地道:“你如果真那么有本事,大可自己动用力量去开采核原料……”范围冷笑:“有人乖乖地代我做,我为什么要自己动手?” 黄绢还想说什么,原振侠看出多逗留下去并没有什么用处,向黄绢使了一个眼色。黄绢抿着嘴,和原振侠一起退了出来。 一直来到了海边,两人看到海面上,另有一艘没有国籍标志的炮艇,和一艘小型潜艇停着,又有一架没有标志的水上飞机,正在盘旋降落。 看来正如范围所说,各国代表都来和他联络了!两人下了快艇,回到了船只上,黄绢下令先驶开去再说。足有一小时之久,他们在甲板上来回踱着步,一句话也不说。 天色十分黑,漆黑的星空,看来诡异而神秘。原振侠首先打破沉默:“看来范围完全可以达到目的……”黄绢点了点头:“我看,是他掌握的力量无可抗拒,自然只好屈服。” 原振侠皱着眉:“你是不是觉得,他……对我们……的态度,比较特别?我不以为他对其他各国的代表,都会说那么多。” 黄绢一扬眉:“那也难说得很,如果某方面派出的代表,是海棠小姐的话。” 原振侠自然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但是他还是十分严肃:“对!我估计他对付海棠的态度,也会和我们一样。因为我们都曾和‘爱神’发生过联系……”黄绢半转过身去:“你和她见过爱神,我可没有。” 原振侠叹了一声:“在对付范围这样的大威胁时,何必再把彼此分得那么清楚?” 黄绢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不是说明,范围和爱神之间有关系?” 原振侠道:“正是……”他望向茫茫大海,海面上闪耀着奇妙的微光。他续道:“每次提到爱神,他的神态都不正常!” 黄绢皱着眉:“可是他似乎又根本不相信有爱神的存在……他又不知道,自己这种可以控制计算机运作的能力,是哪里来的……”原振侠用力一挥手:“这个人真像是谜一样,他……有这种能力……自然是由于他脑部活动所发出的电波……能量特别强的缘故——”原振侠迟迟疑疑地说着,在那一-间,他像是想到了一些什么,可是却又恍惚得很,绝无法实际捕捉到什么。他停了下来,想了片刻,用力摇着头,可是仍然不得要领。 这种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但又难以把想到的事确实捕捉的经历,以前曾有过好多次,每次都对解决疑难有帮助。原振侠暂且把这一点放下,向着大海,叹了一声:“要是能见到爱神,我相信一定可以有答案!” 黄绢的声音,听来居然出奇的平静:“玛仙在找爱神,能找得到?” 原振侠来到了舷边,双手握着栏杆,低着头:“谁知道,太虚无飘渺了……”这时候,原振侠心情之复杂,真是难以形容。他心情复杂,自然是由于事情实在太复杂而来的……刚才他说了一句“太虚无飘渺”了,的确,爱神的存在和寻觅,太虚无飘渺,已经属于难以理解的事,却又加上了玛仙,由于巫术上的理由去找爱神! 巫术的诡秘莫测,自然又使得事情更复杂。那还不够,又有范围这个谜一样的人!这个谜一样的人,却又和最尖端的实用科学结合在一起,正在向全人类,作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最巨大的讹诈勒索!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头,他这种动作当然没有什么意识,那只表示他思绪上紊乱之极。 黄绢轻轻靠在他的背后,声音苦涩:“反正整个阿拉伯世界,也没有多少核原料。” 原振侠转过头来看了黄绢半晌,想问:他要核原料有什么用?但始终没有问出来。 船在南中国海无目的地航行,两人在甲板上,一直到天亮时分,一个官员才走过来,手中拿着一具无线电话,立正道:“将军,有人要求和你通话。” 黄绢正和原振侠背靠背坐着,顺手接过电话来,却听到了一个娇妙动听的女声:“将军,我见过范围,有一些新的设想。原和你在一起?我想我们可以交换一下各国的意见。” 黄绢没有说什么,就把电话递给了原振侠。她只是低声说着:“真好,全来了……”自无线电话中传出来的声音十分清晰,原振侠早就听到,那是海棠的声音。他接过了电话来:“我同意,可是你要上船,要将军的批准……”黄绢一挺腰,站了起来,姿势撩人地伸了一个懒腰:“欢迎,欢迎!” 她的声音中,自然没有什么热诚,但至少也没有峻拒。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苦笑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电话中又传来海棠的声音:“谢谢!” 几乎就在这时,天上已传来飞机声。就是他们在离开那小岛时,看到的那架水上飞机,已出现在视线之中,一个盘旋,迅速下降。 十分钟之后,娇笑着的海棠已然上了船,望着黄绢和原振侠:“你们的眼中全是红丝,一夜没睡?” 黄绢道:“你还不是一样!” 海棠敛起了笑容,低叹了一声:“范围的能力,并不是他一人独有的……”黄绢和原振侠互望一眼,齐声道:“是,爱神就早已会控制计算机的运作……”海棠吸了一口气:“原来你们早已想到了,而且,看来,爱神的层次,比他还高……”原振侠道:“正是,你向他提及过爱神?” 海棠点头:“有,他反应极强烈,可是又不肯承认有爱神的存在。” 黄绢道:“情形很怪。” 海棠神情紧张,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我有强烈的预感,感到他要那么多核原料,是要制造一种威力极大的攻击武器。” 黄绢闷哼一声:“当然不会要来制造核能热水炉!” 海棠装着没有听到:“他要这种武器的目的,是攻击一个比他还要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在地球上……”原振侠也曾想到过这一点,所以他立时作了一个表示同意的手势。 海棠动人的嘴唇掀动,吐出两个字来:“爱神……”原振侠深深吸着气,黄绢反问:“爱神在地球之外?” 海棠微蹙着眉:“我的假设,虽然曾……见过爱神,可是那只是一个幻影,像是在观看立体投射,可以来自地球的任何角落,也可以来自地球之外……”黄绢迟疑了一下:“制造强大无比的核武器,到地球之外的星空去攻击一个目标?这……不可思议之极……”海棠把声音压得更低:“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设法找到爱神。” 黄绢扬了扬眉:“有人在找!” 海棠有点不明白,原振侠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黄绢道:“我们原医生的唯一异性,超级女巫玛仙……”海棠自然知道玛仙,她纠正着黄绢的话:“原是她唯一的异性,不能倒转来说。” 黄绢想说什么,但终于未曾说出口,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声。 海棠向原振侠望着,征求原振侠的意见:“上次我们遇见爱神的海域,离这里并不太远……”原振侠摇头:“地点没有意义,就像看电视一样,在哪里看电视不要紧,重要的是电视发射台在什么地方……”海棠又不同意:“见到爱神,可以和她沟通。如果她是拯救之神,那么,全人类如今面临毁灭的危机,需要她的拯救!” 海棠的话说得十分诚恳,原振侠忍不住轻拍了一下她的手。 黄绢闷哼一声:“贵国有多少核原料?” 海棠摇头:“我也不知道,范围知道。除了答应他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华沙集团、苏联、北大西洋集团、美国……在他的威胁之下,除了妥协之外,没有第二条路走。” 原振侠抿着嘴,海棠来到了黄绢身边:“将军,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寻找爱神,再加上玛仙,机会一定很高,这是最佳的办法!” 黄绢始终心中有着芥蒂:“那要假设是事实,要范围真和爱神有关联,而且爱神的神通真的在范围之上,才是办法!” 原振侠沉声:“只好假定如此。” 黄绢闭上眼睛一会,她对这件事,显然不是十分有兴趣,她甚至半转过身去,视线留在海面上。原振侠明白她的意思,她刚才说过,整个阿拉伯世界也没有多少核燃料,范围的威胁,着急的是那几个核子强国。在核子强国受到威胁,力量削弱的同时,阿拉伯世界可能还会有若干好处! 人!这就是人心! 原振侠用十分沉缓,也十分疲倦的声音说:“要是黄将军没有兴趣,我想我们可以再一次合作!” 海棠的眼睛之中,闪耀着十分明媚的光辉。黄绢则深沉地盯了原振侠一眼,语音有着自心底透出的冰凉:“悉听尊便。” 原振侠向海棠作了一个手势,两人一起来到船边。正在他们要跨下小快艇时,突然之间,海面浪花四溅,一艘小型潜艇就在黄绢的船旁浮上水面,使得船身剧烈地震荡了起来。黄绢陡然吃了一惊,极其愤怒地叫了起来,两个军官气急败坏奔了过来。 黄绢怒道:“有潜艇,为什么不报告?” 一个军官颤声道:“声纳探测系统运作完全正常,可是计算机控制全然没有警报!”- 那之间,船上陡然静了下来,只有潜艇浮上来时带来的涛声。这艘潜艇既然可以逸出声纳探测系统之外,冷不防就在船旁浮出水面来,那么,自然和有控制计算机运作能力的范围有关! 小型潜艇全部浮上了水面,舱盖打开,一个人捧着一只长方形的盒子走出来,站在潜艇的甲板上,向这方挥动双手,向船上示意放小艇去接载他。 那人同时高声叫着:“范围先生答应送给卡尔斯将军的礼物……”黄绢神情尴尬,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海棠一听,发出了夸张的“啊”的一声,那更令她发窘。 原振侠压低声音:“先接了过来再说!” 黄绢感激地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命令人驾着小艇过去,在那人手中接过了长方形的盒子来。 海棠和原振侠迅速地交谈着:“那是什么?范围为什么要送礼给卡尔斯?” “窝阔台佩刀!我想范围还要直接干涉世界事务,先联络一下现在的权力层……”“那是盗赃!要是接受了,国际刑警会怎样对付卡尔斯将军?” 黄绢自然听到了他们的交谈,插了一句口:“等卡尔斯将军出席联合国大会之际,在联合国总部门口拘捕他……”黄绢说的当然是气话,她手下已取了箱子过来。黄绢只是向潜艇上那人挥了挥手,那人站在甲板上,也挥着手。 海棠向原振侠作了一个鬼脸,原振侠心情沉重,望向黄绢,黄绢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摇着头:“对不起,我对于和爱神会晤,没有什么兴趣……”在原振侠还没有进一步再说甚么时,她又补充了一句:“那是你们两人的事……”原振侠有点气愤:“要对付范围,是所有人的事!” 黄绢昂起了头,样子像在是沉思,又像是不屑听原振侠的话。 在那一-间,原振侠在她的神情上,捕捉到了一些她心中的意念-那之间,原振侠的心中,骇然莫名! 这时,黄绢的这种神情,他又是熟悉,又是陌生……熟悉是在他的记忆之中,曾经见过一次;陌生是,那毕竟是相当时日之前的事情了。 可是原振侠还是记得,上次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见过黄绢美丽的脸庞上现出这种神情来的……是黄绢决定离开他,到卡尔斯将军的国度中,去追寻权力的那一-间! 由于黄绢当时的决定,不但给原振侠带来长期的感情困扰,而且也受到了相当沉重的打击,所以他对黄绢那种复杂的神情,印象十分深刻。这时一看到,就可以明白,那表示她心中在想什么! 这也是使得原振侠遍体生寒的原因,他看出了黄绢的心意……在她美丽的身体内,那隐藏着的,对权力作无止境追求的欲望,这时又有了新的进展!比起范围来,卡尔斯将军算得了什么? 原振侠一想到这里,不由自主,“飕”地吸了一口凉气。在一旁的海棠,显然不明白何以-那之间,他会有那么异特的神情。而黄绢,则显然沉醉在自己新的想象之中,根本未曾留意原振侠在干什么! 黄绢这时想到的,正和原振侠想到的一样:和范围相比,卡尔斯算得了什么? 黄绢甚至在-那之间,感到了这个世界强人,渺小到了不能再渺小,他的所谓权力,也可怜得微不足道!只有范围,才是真正全人类的权力掌握者! 卡尔斯给她的权力是那么有限,要是范围……能和范围站在一起……黄绢一想到这一点,心头不禁狂跳起来,双颊之上也泛起了一种异样的红色。 这种异乎寻常的艳红,原振侠和她相识以来,甚至从未曾见过……不论是在大风雪的山洞中,还是不久之前的小岛屋子中,黄绢都曾和原振侠有过原始的、狂乱的男欢女爱,她也会在身子像是爆炸一样的兴奋刺激之中,而双颊泛红。可是,绝不像现在这样,她的脸上,简直随时会有鲜血可以沁出来一样! 由此可知,在她的内心深处,权力的追求,权力的欲望,超过了一切! 不但是她双颊现出了异样的红色,而且她妙目之中迸射出来的那种神采,简直也接近疯狂!就算她不是直视着什么人,也可以令在她身边的人,感觉到她的目光是何等惊人! 原振侠更是吃惊,他用听来十分柔弱无力的声音叫着:“不!不要!” 黄绢当然听不到原振侠的声音,事实上,就算原振侠在她身前声嘶力竭地呼叫,也不会有什么用。黄绢感到自己正处在一种从未有的兴奋之中,这种兴奋,不但令她的血液沸腾,而且,令她全身的神经狂舞,令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迸发出呼叫声! 她也想起了那柄“窝阔台佩刀”,范围难道真是送给卡尔斯的?还是藉送刀的行动,给她什么暗示呢? 她一想到这里,立时向那艘小潜艇看去,她看到那人仍然站在甲板上,显然还在等她进一步的表示,她更可以肯定了这一点。她几乎不再考虑,在极度的狂热中挥着手,叫道:“回去告诉范先生,我立刻再去见他……”原振侠只觉得心头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黄绢的声音,本来多么悦耳动听,虽然不如玛仙的娇软,不如海棠的清甜,但是也足以令人听了感到舒畅愉快。但这时,黄绢向潜艇上的那人叫出了这句话时,在原振侠来说,她的声音,甚至比夜枭的鸣叫还要难听,听了之后,简直就像是有一柄利锯,在人心头扯过去一样! 海棠在一旁看到了这种情形,自然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于脸色苍白,甚至身子在微微发颤的原振侠,她有一份女性的温柔爱怜。她靠得他更紧了一些,同时握住了他的手……冰凉的手。 潜艇上那人大声答应着:“是!这正是范先生所期待的,我会立刻报告……”他说着,就钻进了潜艇。潜艇的舱盖合上,不到半分钟又已潜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原振侠在心头狂跳中,听到黄绢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然后,黄绢的声音,就在他面前响起。他盯着黄绢看,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黄绢甚至不是在对他说话,只是对着海棠说,语音冷淡得叫人心酸:“请召回你的水上飞机,你们必须离开我的船……”事实上,海棠不等她下逐客令,早已取了一具小型无线电通讯仪在手上,发出了信号。水上飞机已渐渐滑近来,海棠轻碰了原振侠一下,原振侠还在尽最后的努力:“你……能不能……”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讲完,黄绢早已一昂首,目光自他的脸上扫过,可是连十分之一秒都未曾停留,就迅速移了开去……原振侠曾受过一次黄绢那样冷漠的对付,一次已足以令他伤心。现在是第二次,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直向下沉,在向下沉的过程之中,被黄绢冷漠的眼光,打击得粉碎! 他的神情,一定十足反映了他内心深切的痛苦,以致海棠紧握住他的手,不知如何才好。 黄绢已向控制舱走去,她的两个手下向前走来。海棠拉着原振侠的手背:“原,我们要离开这艘船了……”原振侠茫然应着:“是么?要离开了?” 海棠心中不禁感到了极度的难过,她自然知道原振侠对黄绢的感情极深,了解原振侠这时心中的难过。 原振侠甚至要她扶着才能离开,也没有表示异议。登上了海棠的水上飞机,海棠发起急来,连连道:“你不要不说话!你说些什么……”海棠一连说了五、六遍,原振侠才用十分苦涩的声音反问:“叫我说什么?” 海棠吁了一口气:“随便,随便说些什么……”原振侠陡然双手掩脸,发出了一阵如同小孩子伤心时所发出的呜咽声来:“她……为了追求权力,竟然……逢人就可以出卖自己……竟然这样……这样……”他的声音发着颤,那是真正的颤动……发自喉间,来自心底。那一个字,他终于道了出来:“……贱!” 看来,他绝不愿意把这个字和黄绢联系在一起。可是这个字,又终于自他的齿缝中,在充满了惋惜和恨意之中,迸了出来……海棠也陡地震动了一下,不敢说什么。 她知道原振侠的感情极其丰富,也知道自己在原振侠的心目中,是可爱,但是也绝不是完美的女性……情形和黄绢在他的心目中差不多。 而原振侠如今,竟然把如此可怕的一个字,和黄绢连在一起,那自然使得海棠心头震动。海棠想到的是:他这样看黄绢,什么时候,轮到他也这样看我? 水上飞机还没有起飞,机舱中另外有两个人在。那两个人显然也知道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所以屏住了气息,一声不出,机舱中也就十分寂静。只有海面上,由于黄绢的船正在高速离开,发出了一阵声响来。 那一阵声响使原振侠的头,从深埋在双手中抬了起来,他刚好来得及,看到黄绢的船正以极高的速度离去,赶去和范围相会。 原振侠怔怔地望着,直到那艘船在视线中消失,他才略微移动了一下身子。 大犯罪者(4) 海棠在他身边柔声道:“你的样子,真叫人……害怕……”原振侠又震动了一下,四面一看,像是直到这时才知道自己处身何处。他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也不向那两个人看上一眼,用低沉而坚决的声音道:“请给我一艘救生艇!” 海棠又惊又恐:“你……要干什么?” 原振侠神情十分厌恶地闭上眼睛:“我不要在你们的飞机上,宁愿在海上漂流!” 另外那两人,显然想讲些什么,可是还没有开口,就给海棠一个严厉的眼色所制止。海棠还想说什么,原振侠已然站起身,向舱门口走去,看起来,要是海棠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会这样跳进海中去! 海棠心中一急,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服……她虽然是如此出色的情报人员,可是这时,也只不过是手足无措的小女人。 她一面拉住了原振侠的衣服,一面发急地叫了起来:“好……好……替你准备救生艇!” 原振侠挺了挺身子,这时,机舱内两个人中的一个,看来是实在忍无可忍了,冷笑了一声:“不搭我们的飞机,救生艇也是我们的……”原振侠把身子挺得更直,声音听来很平板:“谢谢你提醒了这一点……”海棠向那人发出了一下愤怒之极的尖叫声,原振侠这时已拉开了舱门,反手格开了海棠的手,一纵身,就向下跳了下去! 原振侠本来也不是行事如此决绝的人,可是这时,由于黄绢的行为使他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伤心之至,人在这样的情形下,行动总不免有点反常。 一方面,海棠也不免受到了他厌恨情绪的波及;二来,那人的话,更进一步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才会毫不考虑地向下跳下去……等到他整个人浸入了海水之中,再浮上来的时候,他狂热激动的情绪,自然得到了适当程度的冷却。 可是这时候,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他自然也无法再要求回到水上飞机。他用力甩着头,把头脸上的海水挥去,当心中正想着,应该如何在茫茫大海中求生存之际,身边一大蓬水花溅起,又淋了他一头一脸。 他转过头去看,看到海棠刚从海中冒出头来,睁大着眼,瞪着他,也不知道她是在责备,还是想说什么。 海棠的出现,伴随着一大蓬水花。那说明,她分明也是从水上飞机上跳下来的,那么她是准备……原振侠才想到这里,海棠已向他游了过来。他自然而然伸出手去,两人的手才一握住,海面上就突然起了极其汹涌的巨浪。 巨浪令得他们一下子被海水淹没,一下子又卷了上来。耳际除了水声之外,还有轰然巨响。不一会,海面恢复了平静,轰然巨响声也远去,水上飞机已经飞走了。 原振侠定了定神,他仍然握着海棠的手。海面上,除了海棠之外,没有别的,连最简单的救生圈都没有……当原振侠看清楚了这种情形之后的一-间,他心中一阵感动,难以形容! 这一阵感动,和刚才黄绢令他产生的激动,程度相若,也同样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可是情绪上却截然相反。 黄绢令他伤心,海棠令他感动! 他的嘴唇动了好一会,才发出了听来极感激的声音:“你……何必?” 海棠满是水珠子的险上,看来神情轻松,有一绺头发贴在她的颊边,使她看来更增俏丽:“那么照你说,我应该怎么样?”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水上飞机飞走了之后,汪洋大海之上,他和海棠两人,一无凭借。就这样在海面上,凭自己的体力支持着,不使沉下去。 原振侠跳下来的时候,是基于一种十分冲动的情绪,他绝未曾想到,海棠也会跟着跳下来! 他心中感动,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却又变得口拙无比,不知说什么才好。 海棠笑着,把身子向下一沉,沉进了海水之中再冒起来,伸手抹去了海水:“不必把我想得太伟大,我一点也不想冒什么险。虽然我命令飞机飞走,但组织一定不会让我死在海上,救援会立时来到……”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你真残忍,就让浪漫气氛持续得久一点,有什么不好?” 海棠叹了一声:“原,你追求浪漫,可是我们全是现实社会中的人……”原振侠抬头望向天空,水珠顺着他英俊的脸上淌下来,海棠总疑心,其中夹杂着他的泪水在。他叹了一声:“人人都有现实生活,也同时可以满足浪漫情怀!” 海棠轻轻一笑:“除了你自己之外,在任何人心目中,你都是天下享有浪漫情怀最高的人……有女将军是你的情人,有……女特务为你跳海……也有女巫,要把你视为她唯一的异性……”原振侠不禁无话可说,海棠泼了一些海水在他的头脸上:“可是你还是不满足,还在不断追求浪漫!真不知道在你的心目中,浪漫的定义是什么……”原振侠长叹了一声,笑了起来,虽然笑得很勉强,但真的在笑着:“像我们这样,漂流在海上,讨论这种问题,只怕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海棠也娇声笑着:“那才是真正的浪漫!” 原振侠有点心满意足地把海棠拉近他:“这时如果有一条鲨鱼来,把我们每人都咬下半截来,那才是永恒的浪漫了……”海棠笑着,笑得有点幽怨:“刚才……你那样形容黄绢,真……可怕,我几乎不相信那是由你口中讲出来的……”原振侠抿着嘴不出声,显然他并无意收回他刚才对黄绢的批评。就在这时,一阵马达声传了过来,原振侠挥了一下手:“救援来得好快!” 海棠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惊讶的神色:“不对,我的救援应该来自天上!” 原振侠耸动着身子,向前看去,看到两艘快艇,以极高的速度向前驶来,转眼之间,到了近前。两艘快艇系在一起,一大一小,只有一个人驾驶,原振侠一看那人,就认出他是黄绢的一个手下! 那手下看到原振侠和海棠两人,在海水中载沉载浮,脸上的神情讶异莫名。他大声道:“将军真是料事如神!她料到原医生一定不会搭乘那架水上飞机,但是……她也想不到——想不到……”原振侠冷笑一声:“想不到我的处境这样狼狈?” 那人不是很敢接口,只是道:“将军命我送这艘快艇来给原医生……”原振侠简直是声色俱厉:“不必了,我不会要!” 那人道:“将军说,原医生如果连一个老朋友的好意都不肯接受,那绝不是坚持原则,也不聪明,一点也不值得赞赏。而且,不是人类的行为,只是驴子的倔强!” 那人一口气说下来,全然像是在背书一样,显然这一番话,全是黄绢教定了的! 原振侠听得发怔。黄绢知道他不肯上水上飞机,那是深知他的行为,除了老朋友,谁能那么了解他,这一点令他十分感动。 撇开什么都不说,老朋友的一点好意若是峻拒,那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原振侠始终是原振侠,他性格上有着矛盾的两面……不多久之前,他用那么严厉的话批评黄绢,使得一旁的海棠也听得心惊肉跳;可是这时,他又矛盾起来,无法拒绝黄绢的好意。 在一旁的海棠,先是用十分调皮的眼光望着他,后来,看到了他的那种犹豫的神情,心中长叹了一声,不再理会原振侠,伸手向那人扬了一扬:“-救生索过来!” 艇上那人忙-了绳索来,海棠碰了碰原振侠,两人一起拉住了绳索,不一会,就上了那艘大的快艇。海棠对那人道:“如果你有足够的聪明,回去时对黄将军报告,说只有原医生一人在海上!” 那人略呆了一呆,就连声道:“是!是!当然!” 他迅速地跳上了较小的那艘快艇,匆匆忙忙解开了绳索,很熟练地发动机器,疾驶了开去。 原振侠和海棠,全身向下滴着海水。那艘大快艇相当大,设备齐全,还有许多许多箱食物和食水,自然全是黄绢准备的。快艇还有一个小小的舱房,海棠不理会在叹息着的原振侠,径自钻进了舱房之中。 不一会,她身上的湿衣服,一件一件-出来,落在原振侠的脚下。她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湿衣服贴在身上,不见得会舒服吧……”原振侠循着声看了一下,看到海棠的上半身自舱中探了出来,阳光照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她一点也没有掩遮自己胴体之意。 挺耸的双乳,乳尖和乳晕在阳光下泛现一种诱人之极、浅浅的艳红,衬着白玉一般的胸脯,映入眼帘,使得原振侠不由自主,感到了一阵目眩,目光再也移不开去……在阳光之下,看到那么美好的女性胴体,那实在是一种新的经验,新的刺激! 原振侠的心头狂跳!湿衣服贴在他的身上,本来就给他以一种压迫感,而这时,这种压迫感更甚了,他甚至感到了窒息! 也许由于原振侠的目光中,充满了男性的侵占意图,海棠有点本能地半侧过身来。她的动作,令得尖挺的乳尖轻轻颤动了一下,闪动出更是炫目的艳丽。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赞叹声来。 海棠的娇躯,他自然不陌生,可是在这样的海天一色之中,在那样的阳光夺目之下,在他一凝视间,甚至可以看到她半露着颈,颈后的柔发闪闪生光的情形下,她如玉雕一样的肌肤,发出这么柔和的光辉!她的脸庞上,泛起了那么自然的艳红,她身上的一切形状,一切颜色,在整个大自然之中,显得那么谐合,又显得那么突出……彷佛她本来就是整个大自然中的一个分子,但又是整个大自然之中,最美丽的分子。 原振侠缓缓向前走过去,到了她的身前,慢慢地蹲了下来。 那时,海棠的本能动作更是娇怜,她双臂松松地环抱在胸,垂着头,眼睫毛在迅速地闪动。 原振侠轻轻抵住了她的下颔,使她的俏脸面对他。她仍然紧闭着眼,有着少女一样的羞涩。 他轻吻下去,她的唇润湿丰盈,和他的一样,还沾着海水的盐味。但是他们吻得那么深,她手臂松了开来,环住了他的颈。 他们不知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之下,跌进了舱中,滚跌在地毯上,绝没有想分开的意思。 快艇的机器没有发动,海水打在艇身上,发出均匀而有节奏的“啪啪”声。海水亘古以来,冲击着它能冲击的一切,男人也自亘古以来,冲击着女性的胴体。 自然行为和人类的行为,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合拍到了这种程度。 她紧缠着原振侠,喘息着,像是要把自己完全溶入他的身中,从此没有了自己,成为他的一部分! 天空上传来的引擎声,把他们两个人分了开来。海棠明亮的双眼之中,有点失神的望着舱顶,原振侠欠了欠身,枕在她的胸脯上。海棠的手在湿衣堆中摸索着,又取出了无线电通讯仪来,手指纤巧地在按钮上不断按着。 飞机声本来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但没有多久,又渐渐远去。 海棠想说什么,但还没有开口,原振侠又已将她紧紧拥住。 他拥得她这么紧,紧得她张大了口,只顾得喘气,再也不能说话了。 一整天,他们任由快艇在海面上自在漂浮,而大部分时间,他们也都只是拥在一起。在夕阳西下时分,当他们肯定海域中十分平静,并无任何凶险之际,他们甚至一起跃进了海水之中,畅情地游泳! 他们在海水中追逐、嬉戏、纵情笑、大声叫,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那给人以极度的松弛和轻快的感觉。在这样的环境中,全身亿万个细胞,每一个都可以开怀享受欢愉,不必分出半分去担心什么!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海棠半仰着头,原振侠用手把她才洗好的头发慢慢搓软,海棠忽然调皮地笑了起来:“要是黄将军知道她的快艇……”她没有把话说完……当然不必说完。 原振侠望着已成为深紫色的晚霞:“她……倒知道我不肯搭乘你的飞机,甚至知道我会不顾一切跳向大海……”海棠的俏脸上,掠过一阵阴暗的神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漆黑如晶的妙目注定了原振侠,又爱怜地摇了摇头,大有“我看你怎么办”之意。 原振侠仰天躺了下来,故意摊手摊脚……他们都把身体语言发挥得酣畅淋漓,原振侠是在表示:管他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海棠在原振侠的胸膛上伏了下来,柔声道:“像上次一样,希望见到爱神?” 原振侠“嗯”了一声……如果能再见到爱神,对于了解范围这个人,自然大有帮助。但那是绝没有把握的事,谁知道爱神会不会来? 海棠的手指在原振侠脸上轻轻抚过:“如果我们不断向爱神输出要求和她见面的讯息,你想,她是不是会来见我们?” 原振侠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海棠那样说是什么意思。海棠的手指已在他的头上轻轻叩了一下:“输出我们脑电波的讯号……不断想:我们要见爱神!我们要见爱神!使她能接收到……”原振侠笑了一下,他早已想到过这一点。因为爱神曾说过,人脑和计算机的运作方式基本上一样,都是讯号的接收和输出过程。 身为“爱神”,她接收讯号的能力自然特别强。理论上来说,只要不断地想着要见她,她就可以知道! 原振侠想到这一点,先是由于玛仙想和爱神会面一事而起的。他设想玛仙善于运用巫术力量,那是脑电波极强的一种行为,所以,玛仙发出的讯号远比常人强烈,也容易被爱神接收。如今,海棠也这样提出来,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海棠略抬了抬头,向他看了一眼。虽然天色已相当黑,但一定是他在想到了玛仙的时候,样子有一点难以控制的古怪,所以海棠又幽幽地叹了一声:“听说,我们的女巫小姐,美丽如仙的那一位,也由于某种原因,想会见爱神?” 原振侠点头:“是,她说,为了巫术上的原因。” 海棠忽然一耸身,在原振侠毫不提防的情形下,一张口,细小而整齐的牙齿咬住了原振侠的肩头!而且,恰好咬在那个淡淡的疤痕上……疤痕是玛仙饲养的西藏獒犬的利爪抓出来的。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但立时静止不动。海棠当然没有咬痛他,他只感到了一阵酥痒,那种感觉,使得他气息急促,自然而然地拥住了海棠。 海棠松开了口:“真羡慕她,竟然吸过你的血!” 原振侠陡然笑得轻浮:“何必羡慕?你虽然未曾吸过血,却……”他把声音压得最低,捧起了她的脸,贴着她的耳际,把未曾说完的下半句话说了出来。 海棠陡然脸红,挣扎着想要离开,可是被原振侠拉着,一起躺了下来。 上弦月已然升起,海面上,显得有一种平静之极的清冷。 海棠仍然双颊发烫,她用双手捂着脸。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有一个人,我们大家都忽略了,其实十分值得注意。” 海棠只在喉间发出了“嗯”地一声,原振侠道:“康比博士!那个计算机专家!” 海棠摇头:“他?他不值得注意。虽然一度,他曾是世界上最令人头痛的计算机怪杰,可是自从爱神出现,自从有了范围,甚至在阿英出现之际,他那些计算机知识,只是小孩子的玩意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真残忍,世界上,任何事一有了比较,真残忍!” 原振侠的意思是,一有比较,就必然有高下强弱,优劣胜败,那是残酷的事实,其间绝无感情可言。 海棠在那时,却又另有她的想法。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道:“原,问你一个问题。” 原振侠忙道:“傻问题恕不作答!” 海棠咬了咬下唇:“在你心中,比较过将军、特务和女巫?” 原振侠心中苦笑……黄绢、海棠和玛仙,他当然在心中比较过,也当然没有任何结论。他的回答来得极快:“这个问题太傻了!当然不答。” 海棠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又叹了一声:“你想起康比博士,是不是认为他下落如何,至少要得到一定程度的关注?” 原振侠点头:“是啊!当日,每人一艘救生艇,在海上漂流,希望能遇上爱神。我们的运气好,后来人人都出现了,只有康比博士……”海棠扬了扬眉:“你怎么知道他未曾见到爱神?” 原振侠坐起身来:“如果他见了爱神……甚至于现在与爱神在一起,他至少也应该让我们知道一下。本来,最有资格用人的方法,控制计算机系统运作的是他!” 海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人的方法控制计算机的是他……这样说……有语病。范围也是人……应该说……应该说……”由于发生的情形太奇诡,是以海棠觉得语言有点不怎么够用。原振侠道:“应该说,康比的办法太古老,范围是直接用人脑的活动控制电脑的!” 海棠点头:“对,脑部活动发射出强烈的能力,足以随心所欲控制计算机运作……原,范围,他是地球人吗?” 这个问题,当然不能算是傻问题了,可是原振侠一样无法回答! 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道:“不知道,只能说他是一个奇人,和我们不同,他脑部活动所发出的力量特别强……”他说到这里,陡然之间又想起了什么来,突然之间停了下来,可是又不能具体捕捉到什么……他已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 海棠明澈的眼睛望着他,原振侠神情有点迟疑:“我像是想到了一件事,和脑部活动时发射出强力的能量有关,可是……可是……”海棠不知道原振侠想到了什么,自然无法帮助他记忆。原振侠又说了一句海棠听来不是很明白的话:“一个特殊的人,脑部会发出十分强的能量,甚至可以使他身边的人感觉得到!” 海棠有点讶然:“有什么根据?” 原振侠忽然“啊”地一下低呼,就在那一-间,他知道自己想到的是什么了!他显得十分兴奋,他的兴奋情绪也染给了海棠,海棠笑孜孜地望着他。 原振侠挥着手:“当时,来自中美洲的大巫师,在经过玛仙身边的时候,就感到玛仙脑部的活动力特别强!” 海棠扬了扬眉,没有说什么,原振侠又道:“范围自然也是这样的人!”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神情还是有点疑惑。海棠也有着同样的神情:“你是说,范围和玛仙之间,也有着一定的联系?”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至少他们两人都十分奇特,和常人不同。” 海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若是假设范围和爱神有关,玛仙又急于见爱神,那是不是,可以进一步假设玛仙和范围,也有一定关系呢?” 原振侠皱着眉,竭力思索着。但任他怎么想,都设想不出玛仙和范围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他不由自主摇着头,用眼光去探询海棠的意见。海棠笑了起来:“他们都异于常人,而且,他们来历不明,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原振侠失声道:“范围也是弃儿?” 玛仙是弃儿,被大豪富陶启泉发现,所以原振侠才这样问。 海棠摇头:“不能肯定。但据我所知,各国收到了范围通过特殊方法传递的函件之后,都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调查过他的来历。” 原振侠“嗯”地一声:“结果是……”海棠的神情有点忧郁:“调查进行得极其广泛,而且十分深入,再加上破例的东西方阵营情报机构的携手合作。在那样的调查之下,就算是一只蚂蚁,也可以查出是由哪一个蚁巢中爬出来的,可是,却完全不知道范围的来历!”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海棠又道:“所知道的,只是他的许多罪行。他似乎是一个……天生的犯罪者,除了各种各样的罪行之外,他什么也不做!” 原振侠叹了一声:“现在,他的犯罪行为,可以说发展到了顶峰!” 海棠抿了抿嘴,在那时候,原振侠又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些什么,可是仍然无法归纳。他轻抚着海棠的秀发:“那不能证明什么,要说来历不明的话,你还不是一样?” 海棠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黯然。原振侠知道自己这句话,触及了海棠内心深处的大伤痛,所以他忙把海棠搂在怀中,喃喃地表示歉意:“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海棠自小,就被训练成为一个出色之极的情报人员,纳入一个庞大的、无可违抗的组织之中,她曾自嘲是“人形工具”,当然她自己全然不知自己的来历。原振侠无心之言,的确是触及了她心中最大的伤痛! 过了一会,海棠才勉强一笑,笑容大是凄楚,令人心酸。原振侠把她搂得更紧,海棠才又幽幽叹了一声:“我的情形不同……我只……只是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事实上,我来历怎样,组织自有档案,一清二楚!” 原振侠忽然童心大起:“如果所有秘密档案,都是由计算机处理的话……”海棠听得也有点怦然心动,虽然大海茫茫,天和海之间,彷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可是她还是不自主压低了声音:“那么,范围就有办法,把我的档案从计算机中弄出来!” 原振侠想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他立时点了点头。但他又道:“那也没有什么意义,至多使你知道父母是谁,是不是还有兄弟姐妹而已,那有什么意思?你对他们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人,而且……你的组织也未必会允许你和家人见面。” 海棠在这时候,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神情,说明她心中想到了一件十分重大的事。原振侠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望向她。 原振侠甚至可以猜想到,海棠所想到的事,一定极为严重,因为她竟然不由自主,屏住了气息! 过了好一会,海棠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瞪着眼,神情坚决。 原振侠用眼神去问她,她却摇了摇头:“时机没有成熟,我不会说!” 原振侠侧着头:“猜也猜得出来,你想到的事,是因你的档案开始想起的!” 海棠轻咬着下唇,仍然不出声。原振侠又道:“你想知道档案的内容,了解自己的身世!” 海棠现出了一个迷惘的笑容来,不置可否。原振侠摊了摊手:“那没有什么意义,刚才我已经分析过了……”海棠陡然娇笑,把自己的唇封住了原振侠的口。原振侠有点心神俱醉之感,这件事,自然也放下了,没有再提出来讨论。 当时,他自然料不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引得海棠伤心,又在一番对话之中作了一些假设,这样的对话,会对海棠今后的一生,发生那么大的影响。 自然,原振侠那时,也决计想不到海棠屏住了气息之时,所想到的是什么! 当四片灼热的唇又分开之后,海棠低声道:“让我们试着集中精神想,想要会见爱神!” 原振侠点头表示同意,可是,不到一分钟,他们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因为他们发现,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海棠怎能集中精神?原振侠强有力的手,在她娇躯各处抚摸着;原振侠又怎能集中精神,海棠全身散发出沁人肺腑的幽香和魅力,又在他的怀抱之中轻轻地扭动! 他们在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真正集中精神的时间,一秒钟也没有。 水上飞机每天在他们的头上盘旋一次,每次都得海棠用无线电通讯仪坚决赶走。在这三天中,海面上没有雾,也没有爱神的踪影。 但那是真正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三天,三天中的每一秒,他们都在一起。什么也不想,甚么也不追求,单是两个人在一起,就使得他们心满意足,欢愉无限。 第四天,当水上飞机的机声又在头顶响起之后,海棠的“驱机术”失灵,水上飞机停了下来,令得小艇摇晃了好一会。自水上飞机中,传出了一个十分严厉的声音:“命令海棠,立刻归队!” 海棠长长地叹了一声。 原振侠默然紧握着她的手,但是也知道不能不放开。海棠压低了声音:“记得我!” 原振侠把心中的感情一起倾泻而出,化为两个字:“永远!” 海棠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气,迅速地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 原振侠松开手,海棠翩然出了船舱,原振侠听到小艇发动的声音,听到水上飞机起飞的声音。 等到一切全都静了下来之后,原振侠闭上了眼睛……从三天之前跳下海中起,直到如今,海棠悄然离去为止,那不到八十小时之中,发生的任何事,每一个细节,原振侠都可以记得起来。 但是,记起来又有什么用?船舱小小的空间中,虽然还满是海棠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幽香,可是,散发着幽香的空气,和散发着幽香的胴体,相差实在太远了!那三天中,在茫茫大海上,海天之间,他们两人,真可以说享尽了男女之间所能享受到的旖旎风光,数不尽的轻怜蜜爱,欢畅和快乐。 但现在,海棠一离开,一切就都只成了回忆! 他感到极度的伤感和怅惘,睁开眼来,长长地叹息着,打开一个柜子,拿着一瓶酒,上了甲板。 水上飞机早已飞远,极目所望,只是水连天,天连水,静得出奇。他坐了下来,大口呷着酒,几次引吭长啸,也不知是意态豪迈,还是心情郁闷,总之,大声呼啸,可以使他的心中感到舒服得多。 这时,太阳已然西斜,阳光在海面上,映出一大片夺目的金色光采,-着眼看过去,像是无数的金色小妖精一起在跳跃着。 原振侠一直停留到了天黑,他才躺了下来,望着星光,酒意甚浓。他决定明天才驾艇离开,今晚且再在海上过一夜,单是就着三分酒意,回想和海裳相处的那三天,要消磨一夜,自然再容易不过。 很快就过了午夜,海面上起了雾,夜凉如水。原振侠感到了凉意,他老大不愿意地站起来,进入舱中,不经意地打开了收音机。 他本来是想听些轻松一点的音乐的,可是,却听到了新闻报告:“核子强国的高峰会议,今日结束,会议推举了北非某国的黄绢将军执行大会决议。大会决议是:为了表示消灭核武器的决心,各国都把核原料运离本国,集中在北非,听候处置。” 原振侠听到这里,呆了半晌……黄绢果然在竭诚和范围合作了! 黄绢若是不和范围“合作”,怎会当上高峰会议的执行者? 而这则新闻措词十分巧妙,看来各国之间已经有了协议:不公开事实的真相,而只当是一种限制核武器的谈判。而且,各国显然都拿不出办法对付范围,全都投降了!范围以他一个人的力量,竟令得所有核子强国都束手无策,这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个人行为了! 原振侠呆了半晌,不由自主轻轻鼓了几下掌。范围的行为,他不以为值得恭维,但是却无可否认,值得喝采! 现在,看来各核子强国,已同意交出核原料给范围使用。黄绢自然提供了方便,可以使核原料集中在北非洲,卡尔斯将军的国度中。 有了这样的方便,范围办起事来,自然要顺利多了! 只是不知道,他要那么多核原料,去制造一种威力强大无比的武器,是去对付什么人? 看来,问题的严重性,还不是他要对付的是什么人,而是集中了那么多核原料制成的武器,若是一旦被使用,对地球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若是在地球上使用,那毫无疑问,一定会使地球上所有生物绝灭! 就算是在宇宙的某一处,远离地球的太空中使用,难道就对地球不会有影响了?这么大的核爆炸,会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一定会破坏宇宙中的平衡,结果会怎样,更是不可测的可怕! 原振侠想到这里,又喝了一大口酒,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论范围以后的行为如何,这种行为,总要设法制止才好! 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范围掌握了那么强大的力量,各国政府都妥协、投降了,他一个人又有什么办法? 原振侠只感到心头一阵又一阵的郁闷,再加上海棠已经离去,益增不快。他本来就感情丰富,十分容易感触,是以在他喝了一大口酒之后,不免长吁短叹起来,那时,原振侠真有意兴阑珊之感,似乎除了叹息之外,什么也不能做了。 这时,海上静寂之极,原振侠可以听到自己的长叹声,悠悠地传了出来。在他叹了若干声之后,忽然,在寂静之中,有一个极细极细、几乎不可捉摸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那种声音细微之极,可是才一入耳,就觉得那种声音曼妙之极,似乎是一个女人正在低诉着什么。原振侠不由自主,全神贯注,想听得更清楚些。 那声音果然在他留意之后,变得更清晰。虽然仍是细微得仅堪辨认,但是已经可以听得出,那女人动听之极的声音,是在吟哦一首元曲小令:“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原振侠不但听得入神,而且听得如痴如醉。等到吟完,忽然是一阵悦耳之极,听了令人心旷神怡,但又不免神驰心跳的娇笑声。然后,声音更清晰了,而且,原振侠已然认出,那是玛仙的声音! 玛仙的语音听来跳荡不定,灵活无比。声音本来是无可捉摸,更没有任何形体的,但是玛仙的声音,听来就有艳光闪耀的感觉! 玛仙笑声和语声一起传来:“我的原害相思病了,可惜不是为了我!” 她语意之中,有故意装出来的一种伤感,听来也格外觉得俏皮。 原振侠一听出是玛仙的声音,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意外!他刚才心情落寞,这时却又有一种异样的兴奋,使得他根本不去想,在茫茫大海之中,玛仙的声音是怎么传来的? 反正她是超级女巫,超级女巫总有她的办法。他大叫了起来:“玛仙,快现身出来!你在用什么巫法?” 他叫得如此大声,令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然后,他紧张地等着回答。 四周围极静,原振侠无法判断,刚才听到的玛仙的声音,是由什么地方传来的。他想到甲板上去看看,玛仙可能在海面上! 但是,在他欠了欠身子时,却又听到了玛仙的笑声。他突然回头,循声看去,不禁呆住了! 玛仙的声音,竟然是从他刚才打开了的收音机中传出来的! 收音机在报告了新闻之后,原振侠思绪紊乱,没有注意是不是继续有声音传出来,直到玛仙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随便他怎么猜,也猜不到声音是从收音机中传出来的!他张大了口,有点不知所措。 人声从收音机中传出来,这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任何人,只要通过发射装置,就可以使声音在收音机中被接收到。 可是,原振侠却可以肯定,玛仙的声音自收音机中传出,那绝非表示,她人是在一座广播电台之中……那一定是她通过了别的方法达成的! 原振侠思绪十分乱,他说不出玛仙用的是什么方法来,可能是脑部活动的能量,直接”侵入”了收音机,就像爱神和范围“侵入”计算机一样! 原振侠甚至可以肯定,这时,虽然只听到玛仙的声音,不知道她人在什么地方,但是,她一定可以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若不是她听到了长嗟短叹的声音,她如何会念了这样的一首小令,来讥笑自己?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又叫了起来:“快出来!” 玛仙的笑声伴着语声,果然,是在和他应对:“不行,我离你太远!”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去找一柄扫把,骑上去,飞来!这正是女巫的看家本领,你应该会!” 玛仙笑得更欢畅:“我当然会,记得,是你请我来的。要是不能把我送走,你可别后悔!” 原振侠怔了一怔……长久以来,他对玛仙,都一点也没有要亲近她的意思。这时,他也一样没有那样的意思,但是在茫茫大海之中,心情落寞忧郁之际,酒意三四分之时,他却希望笑语如珠的玛仙,能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他还有许多疑问,要和玛仙一起讨论。 这时候,他心中对玛仙的好感,正处于顶峰。黄绢令他失望,那不必说了,海棠又怎样呢?一个严厉的命令,她也不能不离去。玛仙至少是自由的,虽然她身为女巫,受巫术的限制,但比较起来,总自由得多了! 所以,原振侠哈哈一笑:“你只不过是一个女巫,大不了向我施展巫法,我怕什么!” 玛仙的笑声,隔了一会才再传了过来:“巫法有时也很可怕的,例如,我可以使你化为一个影子,再也离不开我,变成我的影子!” 原振侠又喝了一口酒,意态更豪放:“如果超级女巫阁下有此需要,只管施展!” 玛仙忽然叹了一声,但立时又笑了起来,叹声和笑声听来像同时发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接着,便再也没有声音发出来。 原振侠等了半分钟左右,又叫了两声,一面提着酒瓶,出了船舱。才一走出去,就看到漆黑的海面上,有迅速在移动着的一团暗暗的光芒。那实在是十分异特的一种现象,那团光芒是朦胧的、黯淡的,可是和漆黑的海面相比较,又分明是一团光芒。 原振侠揉了揉眼睛,想弄清那是什么现象时,光芒已来到了面前。 那时,原振侠自然已经看清楚了! 那是一大团灰蒙蒙的光芒,里面依稀有着一个人影,移动的速度特快,紧贴着海面向前移动。注视着这样一团迅速移动的光芒,有使人进入了幻境的奇异感觉。 原振侠并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上次,他和海棠在海上,先后见到阿英、爱神,她们都是以这种形式出现的。不但如此,而且他和海棠,也曾被一团光芒包围着,迅速地移动,移到了一个十分异特的空间之中,和爱神相会。 (这些经过,都记述在《寻找爱神》这个故事中。)原振侠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交通工具”,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移动方式。他只知道这种移动方式十分有效,而且它的形式,全然超越人类的知识范畴之外。以他的见多识广,也全然无法想象! 就在他又有了如梦似幻的感觉时,想到了那团灰色的光芒移动前来的情形,和爱神可能有关。如果来的是玛仙,那可能表示玛仙已和爱神见过了! 灰色光团到了艇侧,一闪即消失。玛仙已经俏生生地落在艇首,离他很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在星月微光之下,她脸上艳光流转,美丽得难以形容! 原振侠盯着她看,玛仙承受着他的目光,可是有点不屑似地缓缓摇了摇头:“巫术之中,有相当一部分,设法使女性了解男性,不过我看最不容易奏效的,就是这一部分。” 原振侠扬了扬眉:“莫测高深!” 玛仙抿嘴一笑:“某男士,才因为甲女士的离去而黯然神伤,见到了乙女士,却又目光灼灼,看来一下子就把甲女士忘记了!” 原振侠自然知道她在讽刺自己,可是他装成听不懂,他耸了耸肩:“不知所云,听起来像是什么少年杂志上的恋爱信箱。” 玛仙幽幽地叹了一声,向原振侠走过来。原振侠几次想要退缩,但终于站定着不动,一直到玛仙到了他的面前,抬起头来,和他几乎鼻尖碰鼻尖。此时自然气息可闻,原振侠鼻端所闻到的,是一种令人心神俱醉的香味,他现出十分陶醉的神情来。 玛仙舔了一下口唇,那是一个十分诱人的动作:“我来了!” 她一开口,那种芬芳沁人的气息更浓!原振侠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你是怎么来的?那……团光芒,是什么交通工具?” 他一开口,玛仙也自然而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和原振侠感到她的气息令他陶醉一样。而在她深深吸气之际,她挺耸的胸脯,轻轻地在原振侠的胸膛上碰了一下。 她那种神态,实在是对男性的最大挑逗。原振侠在那一-间,像是海上忽然起了狂风巨浪一样,竟然身子不由自主地左右轻轻摇晃着! 玛仙又轻轻一笑,原振侠勉力镇定心神,玛仙眼波流转:“你要是怕我,可以稍微后退一些,要是不怕我,可以靠我更近些。” 原振侠心头狂跳……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海天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样美丽的女巫,而且,他必然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这一切,都构成了天地之间最大的诱惑,实在绝不可能有什么人能够婉拒! 原振侠感到,自己对玛仙的防线正在迅速崩溃,他看到玛仙的双眼,比黑夜的大海还要深邃,那是无法防御的挑逗!他感到身子有点僵硬,有点麻木,连说话也有点不灵便了。他勉强道:“这样就好!” 玛仙不在乎地笑着:“这种交通工具,看来像是腾云驾雾,是不是?” 原振侠摇头:“不,看来更像……传说中神仙所使用的‘遁光’。你已见到了爱神?” 原振侠以为答案一定是肯定的,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玛仙竟然蹙着眉,摇头:“没有!” 原振侠大是讶异:“那么你这种……‘遁光’……是怎么一回事?” 玛仙笑了一下,握住了原振侠的手,把原振侠的手移向她的腹际。他们两人由于几乎是面对面地站着,所以玛仙的腹际有些什么特殊的东西,原振侠是看不到的,必须伸手去摸,才能摸得出来。 当原振侠的手才一被玛仙握住之际,他觉得如同电击一样地震动了一下,他的手立时碰到了冰冷坚硬的金属。他心中大是奇怪,略退了一步,低头向玛仙的腹际看去,看到她腰上围着一条约有十五公分宽的金属带,带子大约有五公分厚,有着许多小孔,还有两个圆管,如同压缩空气筒一样连结着,负在背后。 这种装备,又分明是高度精密的工业产品,看来和巫术、仙术又都扯不上关系。原振侠在那一-间,不禁感到了一阵迷惑。 玛仙笑着将双手在一个按钮按了一下,“啪”一声,金属带已解了开来,连同背后的圆筒,一起放在甲板上。她笑道:“怎么了?我不相信你未曾见过个人飞行器。”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这样精良,又那么实用……这……是通过巫术制成的?” 玛仙咬了咬下唇:“我是女巫,但不见得我所用的一切,全是由巫术而来的。” 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他盯着那具玛仙口中的“个人飞行器”看着,心里可以肯定,就算叫第一流的专家来看,只怕也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来。玛仙是哪里弄来这副性能如此超卓的“个人飞行器”的? 而且,刚才她的声音,如何能通过收音机传出来?她在距离极远处,又如何能听得到自己的声音?自己和海棠在艇上,她又怎么知道? 他心中充满了疑问,神情中自然显露了出来。他抬头向玛仙望去,玛仙不等他开口,伸手用一只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头:“我会巫术,脑活动的能量要侵占一下收音机的波段,十分容易。女巫要猜中别人的心事,那是巫术的基本,而要了解别人的心思,自然是依靠接收他人脑部活动的能量。” 原振侠感到心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不舒服之感,因为在玛仙面前,他有全然无法保护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一个婴儿来说,可能再自然不过了,但是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却可怖之极! 玛仙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摊了摊手,表示她并没有恶意。 那些,只不过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 原振侠沉声道:“你脑部的活动能力特别……能发出强烈的能量,当你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就影响了陶启泉发现你,又使大巫师觉得你非同凡响,你的情形和范围是不是相类似?” 玛仙对于这个问题并不回答,只是垂着头,露出了细腻柔滑的一截颈子。原振侠又问:“范围能用他脑部活动控制计算机,你能不能?” 玛仙缓缓地道:“如果有人训练我,我想我……也可以做得到。就像范围,如果是学巫术的话,他也可以成为一个大巫师。” 原振侠心头怦然,望定了玛仙。玛仙点头:“是的,我们是同类!” 原振侠声音软弱:“同类……那是什么意思?” 玛仙叹了一声:“同类的意思,就是同类!” 原振侠望着她,玛仙也会大有所感地叹息,单是这一点,已使得他大感意外。玛仙又现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来:“同类的意思是,我和他之间有许多共同之处,可是又有许多疑点……”她忽然又摇了摇头:“很难说,你对我了解太少,每一件事都要从头说起——”原振侠幽默地问了一句:“你很忙?要赶时间?” 玛仙笑了起来,大大方方,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了原振侠的手,一起向舱中走去,坐了下来。玛仙还斟了一杯酒,却又在递给原振侠之前,直视着那杯酒,念念有词了几秒钟。 那使得原振侠有诡异绝伦之感,想问她在那一-间施展了什么巫术。可是当玛仙美丽的手,把酒递到他手上之际,他一抬眼,接触到了她深情无比的眼光,他心中叹了一声:不论是什么巫术,反正她绝不会害我,那又何必多问?他接过酒来,一口就喝了一半。 玛仙发出十分高兴和欣慰的神情:“多谢你信任我,刚才,我只不过求巫神赐你更高的理解力。不然,我的叙述有时太复杂,你可能会听不懂!” 玛仙说得十分认真,简直把他当成了小孩子,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不禁苦笑。的确,在巫术的领域中,他甚至还不是儿童,只是婴儿而已! 玛仙就着原振侠手中的酒,喝了一小口。她在原振侠身前,蜷着身子坐了下来,交叉着手,挂在原振侠的膝头上,温驯得像是一只小猫,半偎在原振侠的身前。 原振侠这时,只感到一种异样的温馨和松弛,他似乎不必做任何的提防。那种松弛感,在紧张的冒险生活中,简直是一种奢求,所以也给他带来了一种异样的舒畅。他自然而然伸手,轻抚着玛仙的柔发。 接下来,他更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如梦如幻的境界之中,像是进入了半睡眠状态,身心都在一种十分舒畅的感觉中,享受着异样的平静。而耳际却又听到玛仙动人的声音,在叙述着一些事。 每当他感到自己快要进入睡眠状态中的时候,总有恰到好处的,香醇甜美得无以复加的酒,进入他的口中……他可以肯定自己未曾举杯喝酒,酒是如何进入他的口中,顺着他喉咙滑下去的呢?他也清楚可以感觉得到。可是他不愿睁开眼来看,不愿去证实它,怕证实之后会起抗拒之心。 美酒,自然是经由玛仙诱人之极的樱唇,哺到他口中的。美酒之中,有着她的津液,难怪那么香、那么甜!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更有一种飘飘荡荡的感觉,彷佛自己就半躺在云端之上。 玛仙的声音一直在继续着。她对自己这些日子来,如何跟从大巫师修炼巫术的经过,说得十分简单,只是道:“巫术的内容复杂得难以想象,领域之广,天地之宽,简直是人类新知识无穷无尽的宝藏!如果说人类如今的科学水准是‘一’,那么,巫术就是‘万’,我虽然已学了许多,但还只是起步!” 原振侠用十分自然的微笑,表示他正在用心听。他懒得开口,因为在那种松弛的意境中,甚至连抬一下眼皮,都会有懒洋洋之感。 他心中觉得很奇怪……和黄绢、海棠在一起,都曾经有过极度的愉快,但似乎一切都是动态而激烈的。照说,玛仙是女巫,他对她应该更有警觉的戒备,可是现在,偏偏是那样地平静恬宁,几乎是他一生之中,从未享受过的境界。这是不是巫术的力量?就算是,又有甚么关系呢? 当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时,更是全身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是懒洋洋地不想动。 玛仙的声音,在朦胧之中更加动听:“学得越多,我越知道大巫师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感到惊讶的原因……因为我不是普通人。不论多么复杂的巫术,主要的力量根源是人的精神力量,也就是人脑活动所产生的能量。普通人,就算像你,像你尊敬的那位先生,已经是异于常人了,但脑能量也只是‘一’,我却可以轻易就到‘万’,而且,似乎还可以无穷无尽发挥下去!” 原振侠听到这里,才略微睁开了眼来,恰好接触到玛仙深邃无比、光采四射的美目。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你……有一双……属于仙女的眼睛……我见过……爱神的眼睛,就和你的相仿。” 玛仙眼中的光采更甚,她的呼吸也有瞬间的急促,但立时恢复了平静:“这证明我——和寻常人不是同类,或许我是极特出的一个,但是不可能特出到这种地步……”她说到这里,轻轻推了一下原振侠,使原振侠有一种在清澈的湖水上微微荡漾之感:“你可还记得那位先生……对我的来历曾作过的推测?” 原振侠“啊”地一声,身子略微坐直了一些。 原振侠当然记得那位先生的推测,那位先生曾说,玛仙是“外星人的弃婴”! 那并不是说她是外星人,那位先生的设想十分新奇,说玛仙是照地球人的外形,所培育出来的一个婴儿……词意相当模糊,不易理解,因为那根本是人类知识范畴之外的事。 由于在培育的过程之中,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以致玛仙的头部严重畸形,所以她就成了“弃婴”,犹如工厂中的产品,成了“废品”一样。现在她美如天仙,那是巫术力量的结果。 那位先生甚至推测,外星人在培育玛仙时,是有“图样”作为依据的! 原振侠极尊敬那位先生,可是对于这个推论,他却也不敢苟同。自然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当时玛仙的侵犯性太强,又宣称原振侠必然是她唯一的男人,使他心生抗拒之故。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若干时日之后,当玛仙掌握了巫术成为女巫之后,反倒比以前更温柔可爱。像是由一个任性不懂事的小女孩,长大成了懂事、善解人意的少女了! (玛仙的一切,记述在《巫艳》这个故事中。)原振侠把这一切想了一遍,“嗯”了一声:“记得,那位先生的推断……”玛仙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我知道,是事实!” 原振侠大是讶异:“你怎能肯定?” 玛仙的语气仍然肯定:“巫术给我以一种十分强烈的超感觉,可以称之为直觉。我感到,像我这样的人不止一个!我也感到,培育我的人,力量可能比我还强。如果我要追求更强的力量,我必须找到培育我的人,在他那里取得更多力量,他是我力量的泉源!” 原振侠有点不以为然:“刚才你还说,你的力量几乎可以无穷无尽的发挥!” 玛仙垂下了眼睑:“那是对寻常人而言……作为女巫,我需要更强的能力,才能够更进一步掌握巫术。”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这时候,原振侠仍然并不紧张,可是也不再是那样朦胧,因为玛仙所说的一切,十分吸引人,使他必须全神贯注地来倾听。 玛仙轻蹙着眉:“一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就越来越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那位先生真了不起,他推测我是被培育出来的,我也感到确然如此。我不感到自己有父母,只感到自己有一个‘制造者’……”原振侠有点骇然:“你的意思是……你是从……从实验室中制造出来的?” 玛仙缓缓摇着头……她这时候的神情,看来稚气而迷茫,十足是迷了路的小女孩:“我不知道,详细情形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要尽一切力量,找到我的那个‘制造者’!” 原振侠心中一动,陡然想到了一点,他再也坐不住,站了起来,把坐在地上的玛仙也带了起来。他握住了她的手臂,盯着她,一字一顿:“你以为……爱神就是你的制造者?” 玛仙的眼神有点伤感:“我只是感到有可能,所以我要见她,向她求证。”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曾假设过玛仙和爱神之间有着某种关系,但是无论如何,他无法设想会是那样的关系……制造者和被造者的关系! 这实在是无法想象的事!玛仙是一个人,一个生命,生命怎么能“被造”出来?生命只能由生命产生,但是玛仙又说她不会有父母,有的只是制造者!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作了几个毫无意义的手势,仍然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也曾想到过,你那么特别,一定……一定……”可是他仍然不知如何说下去才好! 玛仙叹了一声:“我不单是为了追寻自己的来历,而且为了追求自己有更多更强的精神力量。我听到有关爱神的传说,在尽我可能去了解她的资料之后,我发现不如来见你,因为你见过她!” 原振侠由衷地道:“早就应该这样!” 玛仙十分感激地向原振侠靠了一下:“虽然你对爱神是什么也不了解,但是我在你的叙述中,却可以肯定她有超特的能力。她的那种精神力量之强大,我难以想象……如果我的精神力量是由她制造出来的,那是合理的假设。” 原振侠有点骇然,但更多的是兴奋:“爱神控制计算机的本领,完全来自她的精神力量?” 玛仙咬了咬下唇:“可以说是,我也可以做得到。” 原振侠突然问:“那么,范围呢?他和爱神,是不是也有关系?” 玛仙在-那之间,现出了原振侠从未见过的,犹豫之极的神色来。 玛仙不但神情犹豫,连说话也迟迟疑疑:“这……个人,我是觉得……最神秘!我不但感到他和我有某种关系,也可能和爱神有关……”原振侠提高了声音:“我曾经设想过你们三者之间的关系!” 他把他自己并不完全的设想说了出来,玛仙用心的听着。原振侠按住了她的双肩,像是要使她不那么吃惊,然后,他说出了他的结论。 他的结论确然会令人吃惊:“你如果是一个被制造者,范围也一样。你们全是被制造出来的特种人,有着极强烈的精神力量,而且,你们有着同一个制造者!” 玛仙的神情变得更加异样,那种神情,说明原振侠所得出的结论,她也想到过,只不过不愿意承认。这时,有一个人提了出来,逼得她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 她的声音有点苦涩:“我们同是由一个制造者……制造出来的?”- 那之间,原振侠想到更多。他有点狂乱地挥着手,声音提高,脸颊发红:“你不知道自己的制造者是什么人,但是我相信范围知道!” 玛仙用扬眉的动作代替了询问,原振侠又道:“他现在正在集中全世界的核原料,要制造一件威力无比的武器,我相信,就是要来对付他的制造者!” 玛仙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神情有一种异样的骇然。 原振侠又道:“他……一定知道了一切,所以才要对付他的制造者。现在,不论他能力多么强,总在他的制造者之下,他要成为第一,就必须反叛!” 原振侠自然而然用了“反叛”这个词,玛仙深深吸着气,发出了一下十分异样的声音:“若是他是被制造出来的一种……人,他怎能敌得过制造者?” 原振侠闷哼一声:“那也难说得很,计算机是人制造出来的,如今,人类就受制于计算机;刀也是人制造出来的,刀可以致人于死!” 玛仙紧蹙着眉,半晌不说话,才又道:“那样的核武器,若是制成了使用,那岂不是地球的浩劫!” 原振侠一想起这一点,就不由自主打寒战:“更有可能是宇宙的浩劫!” 玛仙抬头向天,双手不断地作一种又复杂又古怪的手势。这种手势看来很有规律,可是每个之间却又没有一点相同。 玛仙才作了二、三十个那样的手势,原振侠已看得眼花撩乱,不知道她何以可以记得住。同时,玛仙的口中,也一直在念念有词,声音越来越高,可是她在念些什么,原振侠又听不懂。 原振侠心知玛仙一定在施展什么巫术,他只好在一边骇然地看着。 不一会,只见玛仙自不知什么地方,取出了一片小小的金属圆片来,贴在她自己的眉心上。那金属片贴了上去之后,竟然给人以一种隐隐有光芒射出来的感觉,看起来更是怪异莫名。 玛仙十指次第按向那金属圆片,然后任由圆片落下来,落在掌心之上。她摊开掌,陡然发出了一下惊心动魄的大喝声,一口气向那圆片吹了出去。 她的一切行动都十分轻柔优雅,可是这时,她在施展巫术,行动怪异,所发出的声音更是惊人,刚才那一下大喝声,听来简直就像是几百人一起在大叫。而那一口气,也犹如自她口中吹出来的一股强风,“飕”地一声响,将那小圆片直吹了起来,吹出了船舱,没入了黑暗之中。 玛仙这才静了下来,闭上眼,好一会不出声。原振侠一直在注视着她,只见她额上汗珠不断沁出,看来是刚才的“作法”,费了她不少精力。 原振侠忙走过去,轻轻地帮她抹拭着汗珠。过了好一会,她才吁了一口气,睁开眼来,妙目之中,仍然有几分筋疲力尽的神色。她握住原振侠的手,纤手竟然是冰冷的,可知她刚才施行的巫法不是小法,而是一种大法! 原振侠并没有立即发问,只是爱怜地观望着她。玛仙胸脯起伏着,又过了好一会,气息才渐渐调匀了过来,拉着原振侠来到了甲板上。 这时,已是凌晨三时左右,望出去,茫茫大海只是漆黑一片。玛仙道:“我假定爱神的精神力量和我相同,如果比我强,那自然更好。我刚才施了一个巫术,把我想要见她的意愿,强烈地表达了出去!” 原振侠失声道:“通过那片金属片?” 玛仙摇头:“很难向你解释那金属片有一定的作用,但不是主要的作用。主要作用是我的精神力量,用一种十分异特的巫术方法发射出去,只要脑活动能力和我一样的人,不论我隔多远,都能收得到!” 原振侠苦笑:“不论多远!甚至……不在地球范围之内也能收到?” 玛仙的回答极其肯定:“是的,那一股脑能量永不消灭,不断运行,若干年后,可能到达宇宙的极远处!” 原振侠听得呆了半晌,怔怔地望着玛仙,玛仙嗔道:“怎么啦?没见过女巫吗?” 原振侠苦笑:“真是没见过!” 玛仙忽然凑过来,腻声道:“那就好好看看,这个女巫是你的!” 原振侠突然起了一阵冲动,双手捧住了玛仙的脸颊:“是我的,我就得看看清楚!” 玛仙柔顺地闭上了眼睛,呼吸有点急促,鼻孔诱人地翕张,朱唇半启。原振侠再也忍不住,轻而缓慢地吻了上去。 玛仙轻轻抱住了原振侠,身子微微发着抖。原振侠才一吻上去,就觉得玛仙的舌尖,带着沁人肺腑的甜香,羞涩地,有点颤抖地,向自己电似地送过来。 那是令人心神俱醉的一吻,一点也不狂烈,可是却灼热,令人想起固定的火焰。那是极其奇妙怪异的一种感觉,原振侠以前绝未曾经历过。 好一会,他们才分了开来。玛仙脸颊偎向原振侠,声音低得听不见:“你的……我的……”她虽然只说了四个字,但是原振侠完全可以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说:“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在那一-间,原振侠感到了甜蜜,也感到了无可奈何,更感到了怅惘,也感到了造物弄人,感到了自己替自己编织的网,又多了一重……所谓“百感交集”,大概就是这样子。 他终于未能脱得了玛仙向他撒下的那张网,而且,还是自己主动走进去的。目的是什么呢?他完全不知道。可以说完全没有目的,但是,又一定有目的! “你的”、“我的”,玛仙虽然是超级女巫,可是也和所有女性一样,要把异性当作自己的,也要把自己当作是独一的一个异性的。这或许是人的本能,没有人可以打得破这个铁律! 原振侠和玛仙轻轻相拥着,好一会没有说话。玛仙陡然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她收到我的讯息了!” 原振侠有点不知如何搭腔,玛仙又道:“收到了,而且回了我的讯号,要我去相会!” 那实在太过神奇,神奇到了原振侠无法相信的程度。玛仙神情严肃,过了片刻,才道:“和我一起去?见到了她,一切事都能解决!” 原振侠只好问:“怎么去?你那条带子,可以供两个人使用?” 玛仙笑了起来:“她在很近处,南中国海,看来她对南中国海很有好感!我来驾驶,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原振侠一扬眉:“可以,我可以一直搂着你的腰!” 玛仙俏脸上有着一种异样的艳情,笑得令人心荡。原振侠双手伸了出去,有点不知所措,玛仙喘息着:“随你喜欢,我是你的!” 原振侠一下子把她紧拥在怀,刚才的吻是平静的,这次,却充满动态的狂热! 原振侠沉醉在对玛仙的热吻之中,他只觉得玛仙的双手像是不断在活动,但却不知她在做什么。直到船身忽然震动了一下,他才抬起头来,发现船正在以极高的速度向前行驶,原振侠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 玛仙向他眨着眼,笑靥如花:“别像傻瓜一样望着我,巫术能令你目瞪口呆的事,以后多得是!” 玛仙在和他相拥着的时候,已经运用巫术的力量,发动了机器,令快艇以极高的速度前驶! 原振侠的神情一定仍然和傻瓜一样,他伸手指着玛仙,玛仙捉住了他的手,令他的手指按在她的鼻尖上。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怎么可能?” 玛仙眨着眼:“怎么不可能?我已经做到了!” 原振侠用力按了一下她的鼻尖:“解释给我听,你是怎么做得到的?” 玛仙摇头:“不能!你能不能对一个穴居人,解释红外线遥控装置?” 原振侠苦笑……玛仙举的例子,很容易让人明白她何以不能解释。但是原振侠还是有几分不服气:“我至少知道,这一切全是你脑能量的作用!” 玛仙把原振侠的手拉下来,放在口中轻轻咬了一下,原振侠像是触电,可是又不愿意把手缩回来。玛仙点头:“对,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那样!” 她说着,眼珠忽然急速地转动起来。她的一双美目极其动人,可是眼珠忽然转得那么快,看来也大是诡异!原振侠不敢凝望,偏过头去。 玛仙喃喃地说着:“是的,我那么迫切希望能见到你,那么迫切!” 原振侠知道,那是玛仙用她特强的能量,在和另一个脑能量比她更强的人通话! 那种情形,在原振侠来说自然不可思议之至。但是他却再也不会大惊小怪,也不会再要玛仙解释,为什么她能这样。 因为,他知道玛仙的回答必然是“不能解释”!理由是:怎能向穴居人,解释洲际长途无线电话? 他没有再问傻问题,而问了一个聪明的:“爱神……你的制造者?” 玛仙由于紧张而喘气:“是她!” 原振侠明知她是超级女巫,可是看到她那时那种紧张的神态,他还是把她当成普通少女一样,轻抚着她的秀发:“别紧张……我们会在什么样的情形下见面?上次,我见到的可能是她的投影!” 玛仙摇头:“不知道,我当然希望能见到她本人!想想,我是她……制造出来的!” 原振侠望着她,反手在她因为兴奋而呈现艳红的脸颊上,轻轻地按了一下:“我不能想像‘制造出来’是什么意思,你明明是一个生命,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怎么能是……‘制造’出来的?” 玛仙扬着眉:“正由于随便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所以我才急于知道!那是有关我身世的大秘密……如果我也有身世!” 原振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切都奇诡得难以想象。玛仙的存在,已经如一个不可解的谜,而她的来历,只怕不知离奇到什么程度! 玛仙期待的神情,越来越焦切。她紧握着原振侠的手,柔软的手心有点濡湿,那是由于心中紧张,而令得手心在出汗。 原振侠曾作过她是一个十全十美机械人的联想……由“制造”而来的联想。但是一个会冒汗的机械人,这实在有点无法想象。 玛仙四面看着,那情形就像是和父母久别了的小女孩,急盼和双亲再见面。她不住地道:“越来越近,我强烈地感到我和她已越来越近!” 原振侠安慰着她:“我上次的经验……”玛仙用力摇着头,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有一股柔和的光芒……”她才讲到这里,突然,就在疾驶着的快艇的右舷,在海面被艇身掀起的浪花之中,有一个洁白的半圆体浮了上来。自那半圆体上,冒起了一大团变动不定的异样光芒,在光芒的笼罩之下,是一个人影。 原振侠和玛仙不约而同,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在变幻不定的光芒笼罩之下的人影,身上轻纱飞扬,看来如真似幻异特之至。 还看不清她的脸面,只看到她在作着手势,示意他们离开快艇,向那自海上冒起的洁白一片跳下来。 原振侠已经第二次有这种奇幻的经历,可是在事后,要他讲述确切情形,他还是无法讲得出来。而且,他肯定,就算经历十次、八次,他一样无法将自己的经历,确切形容出来。 因为那一切经历,全和地球上发生的现象大不相同。人类的语言之中,甚至人的感受,都无法说明或是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他和玛仙连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就手拉着手奔向船舷,向海中一跃而下。和上次一样,两人眼看在快要跌进海中时,那洁白的一片展布开来,将他们的身子承住。 接着,眼前是一片夺目的鲜红色,一闪即逝,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像是在极浓的雾中。原振侠轻轻碰了玛仙一下:“我们已经被转换了空间。” 原振侠是凭着上次的经验,才这样告诉玛仙的。玛仙兴奋得连速吸气:“我知道,我知道!唉,太奇妙了,这样的转移真是太奇妙了!我学的那些巫术,算得了什么!” 原振侠听得她这样说,不禁怔了一怔。因为听起来,她对于一切,了解得比他深了不知多少! 原振侠想问又不想问间(他怕问了,玛仙再一次说无法向他解释),前面已经出现了人影,正在迅速移近,由小而大。 玛仙一直握着原振侠的手,这时,才突然发出了一下欢呼声,甩开了原振侠,向前奔了过去。 原振侠忙叫道:“那只不过是虚影,你……”他上次和海棠,在同样的情形下见到“爱神”。见到的人,在视觉上,毫无疑问是一个人,可是却只是一个投影。当他们企图碰一碰的时候,根本什么也没有。这时,原振侠唯恐玛仙失望,所以才立时出言相告,可是他叫到了一半就陡然停了下来,讶异莫名! 因为他看到,玛仙向前移动,向那个迅速移近来的人影迎去的方式,和前来的那个人一样。根本看不到有什么动作,可是却快捷无比,互相在接近,转眼之间已经会合在一起! 两个会合了的人,面对原振侠的那个,原振侠可以看得十分清楚,正是上次曾见过的”爱神”。原振侠和她们相隔甚远,但爱神眉目如画,双眼湛然有光,全身散发着一种柔和夺目的光芒,连她的神情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原振侠努力想使自己去接近她们,可是他奔跑的速度显然无济于事,而他又不会玛仙那样的前进方式。在他颓然停下来之前,他还在想:玛仙要是发现爱神只不过是一个投影,一定要大失所望了! 可是,接下来他所看到的情景,令得他张口结舌!他看到:玛仙一到了爱神身前,立时伸出了双手,而爱神也立即握住了她的手!两人握住了手,对望着,原振侠只能看到爱神脸上的神情,看到她望着玛仙,流露出极欣慰慈爱的神情! 接着,玛仙靠向爱神,爱神拥了她一下,伸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抚摸着。此情此景,除了是两个有着极亲近的关系的人,久别重逢之外,实在不可能再作任何别的形容……说得再简单一些,那简直就是母女重逢!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心头的感觉异样之极! 母女重逢! 他们早就曾设想过,爱神是玛仙的“制造者”,可是却绝未曾想到母亲和女儿。可是,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母亲不正是女儿的制造者吗? 难道玛仙真是爱神的女儿?原振侠不由自主摇着头……这太不可能!如果是,玛仙当时再丑陋,爱神也绝无将她-弃之理! 原振侠思潮起伏,乱成一片。他又看到玛仙和爱神正在急速地交谈,不过听不到她们在讲些什么。她们半转了身,原振侠可以看到玛仙的侧面,她脸上充满了喜乐的光辉。 原振侠想张口大声叫她们,她们已迅速地移近来,一晃,就来到了原振侠的身前。玛仙高兴莫名的声音同时响起:“原,你看看我们,像不像?”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向她们望去。玛仙的美丽,无懈可击;爱神的美丽,也同样完美。可是人类的脸谱,是最最奇妙的组合,人人都是眼耳口鼻五官的组合,可是却可以组成几十亿完全不同的脸谱,即使是美丽,也不知有多少种不同样子! 原振侠一时之间,还不明白玛仙为什么要这样问,他立即道:“不像!” 事实上,爱神的确和玛仙不是很相似。玛仙一听,立时调皮地眨了眨眼:“真可惜,我想我一定是像我父亲!” 她说着,还用询问的神情望向爱神。 原振侠陡然一怔……她这样问,除了爱神是她的母亲之外,不会有别的可能! 他惊讶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而爱神接下来的话,却又令他迷惑。爱神微笑着,爱怜地摇头:“胡说什么,你哪来的父亲!” 玛仙拉住了爱神的手,撒娇道:“我不理,你们把我制造出来,我就有父亲,有母亲!” 爱神笑了起来,伸手在玛仙的鼻尖上用力一按:“你更胡说了,我才不是你的母亲,你只不过是……”爱神才讲到这里,玛仙就现出了极其委屈的神情,泫然欲泣。泪花在她晶莹乌黑的大眼睛中打转,惹人怜爱之极。 她咬了咬下唇:“我知道,我只不过是弄坏了的试验品,随随便便被-在垃圾堆里!” 爱神一副被小儿女缠得无法可施的神情,摊着手:“当时,你叫我们该怎么做?” 玛仙的声音更委屈:“至少应该把我养大,等我有了生存的能力再不要我!” 爱神苦笑着:“在普通人之中,一定会有人收留你,我们可以肯定这一点!” 玛仙一副又可怜又有点要胁的神气:“你们不负责任,应该补偿!” 当她那样说时,两颗透明如珍珠般的眼泪,已从她眼中涌了出来。 爱神忙道:“是,是!是我们不好,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补偿给你!” 玛仙啜泣了几下,又破涕为笑,紧紧搂住了爱神。 这一切,全在原振侠的眼前发生,是极短时间内的事,直看得原振侠目瞪口呆。虽然在她们的对话之中,得知了一些事情的梗概,可是也更莫名其妙! 他不由自主,大声叫了起来:“玛仙,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玛仙还没有回答,爱神已向原振侠望来,竟略有责备之色:“你上次见过我,上次在你身边的美女,好象是另外一个?” 原振侠想不到会有此一问,不禁红了红脸。 玛仙代原振侠回答:“说起来太复杂,他身不由己,他是一个最可怜的普通人!” 原振侠苦笑:“你是什么?” 玛仙对答如流:“我是最可怜的特种人!”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向爱神指了一指:“她……她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原振侠上次也问过,得到的答案和没有得到一样。这次,爱神笑而不答,玛仙却立时道:“她?她是制造者,被造者怎能知道制造者是什么?” 原振侠心中疑惑之极,又向爱神望去。爱神笑:“不急,坐下来慢慢说。” 原振侠知道,这里看来,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只要随意念所至,就会得到所要的一切。所以,他不但坐了下来,而且还想要一杯好酒,他的鼻端立时闻到了酒香,手中自然也多了一杯美酒。 他望着手中的美酒:“这或许就是仙液琼浆?” 爱神和玛仙也坐了下来,玛仙依着爱神,神情娇俏。原振侠叹了一声,玛仙向他眨了眨眼:“别问,只管听!” 原振侠本来就有问也不知从何问起之感,所以自然而然的点了点头。 爱神侧头想了一想,竟然连她也有不知如何说才好的神态。 然后,她才开口:“若干年前,我们决定要制造一批人……”她才讲了一句,原振侠就忍不住打断了话头:“你们,指什么而言?” 爱神的回答来得快绝:“我,和我的同类。” 原振侠的下一个问题,已经要出口了,可是却被玛仙的一个把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起吞下去。 爱神继续道:“我们在地球人中,寻找优秀的男人和女人,找到了若干对。在经过详细的研究分析之后,将他们配对……在我们进行这种工作时,当事人绝不知情,我们只是在暗中进行。” 原振侠咕哝了一句:“以你的能力,自然轻而易举!” 爱神只当没有听见:“我们的目的,是要制造……或者应该说‘培育’一批超特的人。根据遗传学的原理,最优秀的男女,可以产生更优秀的婴儿。经过长时期的选择之后,一共是三十对,本来,我们想真正撮合他们成为夫妇的!” 原振侠有点骇然:“原来你真是爱神!” 原振侠在这样的情形下,叫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听来像是十分突兀,但是却又十分顺理成章! 爱神笑了一下:“不过,失败了!所以,称我为爱神,受之有愧。人类中最复杂的感情,就是男女间的爱情,不论我们如何去影响当事人的脑部活动,都不能使互相间没有爱意的男女产生爱情!” 玛仙大有感叹地望了原振侠一眼,原振侠心头一震,避开了她的眼光。 玛仙道:“是啊,男女间肉体上的吸引接触,简单得多,可是心灵上的情感,只怕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强迫产生!” 她在这样说了之后,居然大是幽怨地长叹了一声! 爱神伸手,在她的头上轻抚了一下:“我们只撮合了十多对,其余的,就在他们不觉察的情形之下,取得了他们的生殖细胞……”原振侠的思绪又紊乱了起来。他是医生,自然知道人的生殖细胞,男性的是“精子”,女性的是“卵子”,这如何在“当事人不觉察”的情形下取得呢? 不过原振侠也没有问,他知道爱神有极高超的能力,想来总是有办法的,例如令当事人有短暂的昏迷之类。 爱神又道:“我们不但选择智能极高的男女,而且也极注意外型的俊美……”她向玛仙望了一眼,玛仙撇了撇嘴。原振侠想起玛仙原来鬼怪一样的丑陋,也不禁好笑,玛仙立时知道他在笑什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爱神微笑着:“成了夫妇的,他们的孩子,自然由他们自己抚养。取得了生殖细胞的,就在实验室中形成生命。” 原振侠“啊”地一声:“像玛仙那样出色的特种人,有……超过十五个之多?” 爱神摇头:“不,结果只有两个……或者说,我们以为只有一个,直到接到了玛仙的信号,才知道有两个成功的例子!” 玛仙又撇了撇嘴:“一开始,我最失败!” 爱神点头:“是,玛仙……在发育过程中出了差错,外形变了形,被我们放弃了!”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更感到那位先生“外星人弃婴”的推论,是何等接近事实! 玛仙道:“那仅有的成功例子是男婴?” 爱神点头:“对,是男婴!” 玛仙向原振侠望来:“那男婴长大了,现在是什么人,你该知道!” 原振侠点头,一字一顿:“把全世界闹得天翻地覆的大犯罪者,范围!可是,你和范围的年龄……好象不该是同时在实验室出世?” 爱神笑了一下:“生殖细胞被采集回来之后,并不同时开始培育,有的放置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原振侠望向玛仙,玛仙作了一个鬼脸:“可怕吧!不但是女巫,而且是千年老女巫!” 原振侠自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苦笑。 爱神叹了一声:“当玛仙外形出了差错,完全脱出了我们计画要制造出来的形象时,我们已经知道计画失败了。可是直到范围的思想全然不受控制时,我们才知道计画的失败,何等之甚!” 原振侠“啊”地一声:“一个是外形不受控制,一个是内心不受控制!” 爱神的神情无可奈何:“企图制造生命,这是我们根本的大错误!” 原振侠喃喃地道:“对!生命创造、发展,全是上帝的旨意。你们只不过想培育生命,就已经错误百出!” 爱神像是在深思原振侠的话,停了半晌,挥了一下手:“事情其实也很简单,像是一个家庭之中,有了一个叛逆的儿子。范围在成长到一定阶段时,逃走了!他的智力,完全照我们的培育计画发展,他是全人类中智力最高的人!” 原振侠点头:“毫无疑问,他……加入了人类生活之后,成了最大的犯罪者。现在,他用脑能力,控制了全世界的计算机系统……”他讲到这里,陡然感到了一股寒意流遍全身:“他现在集中了全世界的核原料……看来是想制造……攻击性武器,攻击的对象……”他直视着爱神,爱神叹了一声:“真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他想攻击培育他的实验室!” 玛仙和原振侠一起失声:“你早已知道?” 爱神皱眉:“是,他在通过计算机进行他的计画时,我就知道。” 原振侠激动地挥着手:“应该立刻制止!” 爱神在考虑着,像是不能做到这一点。原振侠和玛仙互望着,心情紧张,但是转眼之间,玛仙却十分欢畅地笑了起来。 爱神望向玛仙,大有嘉许之色,但又有点讶异:“真了不起,巫术的力量和你的天赋结合,看来不知能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 玛仙摇着爱神的手:“是你故意让我知道的,如果不是,我一定不会知道!” 爱神由衷地道:“现在或许是,但等你巫术力量又大有增进时,只怕会有什么样的能力,我也无法想象!” 玛仙娇笑着:“是你实验中培育出来的生命,看来翻不出你的手掌心!” 爱神轻轻地打了玛仙一下:“你真会说话!” 两人这一番急速的对话,更听得原振侠不知如何插言才好。 他隐约知道两人在说些什么,那像是玛仙在忽然之间,明白了爱神的心意……玛仙有了解他人心意的能力,这一点,原振侠早已知道,而她居然能了解爱神的心意,所以爱神也在感叹她的能力之强。 而从玛仙最后一句话听来,原振侠倒大是放心。如今正在胡作非为的范围,正也是实验室中培育出来的,自然,也难以翻得出爱神的手掌心! 一想到这里,原振侠自然而然,想起旧小说中的一些常见情节来。 这种典型的情节,《西游记》这部小说中最多……不知从哪一个仙府,例如太上老君的仙府中,一个什么东西下凡,成了妖精,搞得下界鸡犬不宁,束手无策。结果太上老君亲自出马,自然一出手,就把偷下凡去的作怪者收回仙府。 如今的情形也正是如此……范围出自爱神的实验室,如今全人类无法对付他,只有屈服在他的超能之下。能够对付他的,自然也只有爱神!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但也不是完全放心:“要快些采取行动才好。核原料在运输途中,也很容易发生意外,那么多核原料集中在一处,更是危险万分!” 爱神仍然皱着眉,玛仙笑着:“她在考虑,是不是趁此机会,把世界上的核原料消灭!” 原振侠挺了挺身,他知道玛仙刚才忽然笑了起来,就是由于想到了爱神这种心意之故。他摇头:“那没有意义,人类热中于核原料的采集,毁灭了这一批,会更努力去开采。” 玛仙笑呵呵地望着爱神,原振侠忽然激动起来:“范围的能力,来自你的培育,你应该更可以控制计算机系统的运作!” 爱神的回答,听来有点心不在焉:“当然是!” 原振侠兴奋得站了起来:“那你可以为人类做许多事!你可以控制计算机,使人类不再热中战争,不再互相侵略,强迫所有人都向善和好的一面发展,使得地球上,从此再也没有残杀、丑恶!” 原振侠讲到激动处,大力挥着手,神态有点像演说家。爱神在他讲完之后,笑了起来,神色像是面对着一个胡闹的小孩子。 原振侠看得出她大不以为然,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的话很对,所以挑战似地望着她。爱神柔声道:“你想得太简单了,人类的本性如此,岂能凭什么力量,就令之改善?那绝不可能!” 原振侠沉声道:“范围就使得各国政府屈服!” 爱神吸了一口气:“令各国政府屈服,不等于令全人类屈服。而且,范围在犯罪,他在进行充满了罪恶性的活动,这和人类犯罪的天性相合,等于顺水推舟,自然容易成功!不过我看,各国政府也必然不会允许这种情形长期存在,人也有反奴役的天性,有时,为求自由,会不惜牺牲一切!” 原振侠仔细思索着爱神的话,玛仙补充道:“人类有许多缺点,也有许多优点,此消彼长,都只能在自然发展之下进行,任何强迫的力量都不会有用。” 原振侠皱着眉,仍然大有疑惑之色。玛仙一俯身,在他的眉心中亲了一下:“别想得太伟大了,没有什么人能作人类的大救星!” 原振侠苦笑:“可是,范围却成了人类的大灾星!” 爱神缓慢摇头:“他成不了大灾星,我已经通过各国重要的计算机系统,像范围威胁各国政府时所做的一样,通知各国政府,不必对范围的威胁屈服,他将不会再有控制计算机的力量!” 原振侠听到这里,陡然吃了一惊……爱神的话说得这样肯定,难道范围真的那么容易对付? 正当原振侠那样想时,爱神忽然霍然起立,现出惊怒的神情。玛仙连忙走了过来,来到了原振侠的身边,低声道:“情形不妙……敌对的力量!大得出乎意料!” 原振侠压低了声音:“他们……已在开始对抗了?” 玛仙点了点头,原振侠叹了一声:“唉,那是什么样情景的一种对抗!” 玛仙深深吸了一口气:“脑能量,纯脑能量的对抗。我可以使你看到一些大约的情景。” 原振侠向玛仙望去,一时之间,不知道她那样说是什么意思。玛仙的声音压得更低:“闭上眼睛!” 她才说可以让原振侠“看”一些情景,但却又立即叫原振侠闭上眼睛,听来矛盾之极。但原振侠立即知道,玛仙将令自己“看”到的情景,一定全然超乎人类正常的活动范围之外! 原振侠有足够的能力,接受那种超乎人类正常活动范围之外的事,虽然他不是很了解。 这时,他依言闭上了眼睛,只知道自己将“看”到的情景,不是通过人体上的视觉器官(眼睛),而是由一种力量,直接影响脑视觉神经。那是一种直接的“看”,不是通过眼睛的间接的看! (由于这种情形,不属于人类正常活动范围,所以也很难用人类正常的文字和言语来形容。)他将眼睛闭上之后不久,觉出玛仙柔软的指尖,在他眼睑上轻抚着,接着,指尖又轻轻地扫到了他的额前。玛仙的声音十分低:“集中精神,你会先看到一个鲜红的小红点……”原振侠看到了那个小红点……这种情景,并不异特,任何人,只要对着发强光的物体看一会,再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一个小红点。(那是不用眼睛,而可以看到东西的一个例子,任何人都可以实验一下。)可是,接下来,原振侠“看”到的情景,却是异特之至!他看到那小红点在迅速扩大,扩大到了依稀像是一个人形。奇的是,小红点在扩大之际,由点变成了线,所以,依稀是一个人形时,看来是由红线勾勒出来的一个人形,闪动变幻不定,全然无可捉摸。 而另有一个亮青色的,同样是线条勾勒出来的人形,也在变幻闪动不定,在两个人形上,都有各种各样的波形散发出来。有的互相接触,像是示波仪中的两束波形,形成了X……Y方式来显示时一样,纠缠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大团;有的各自向一片黑暗之中散发开去,绝不发生干扰。 原振侠看得莫名其妙,好几次想问,都被玛仙用手指按住了他的口唇。 过了一会,玛仙才在他耳际低声道:“你看到的红色的,是爱神的脑能量;青色的,是范围!” 原振侠点了点头,心中想:就看到的情形而论,范围的脑能量,似乎一点也不在爱神之下,这真有点难以想象!他又想问,玛仙仍然按着他的唇。 玛仙的吸气声,就在原振侠的耳际响起,她的语音低而急促:“范围通过了计算机装置,把他的脑能量扩大,不易应付,要是爱神失败了……”原振侠在心中急叫起来:爱神不是有同伴吗?她曾一再使用“我们”这个名词,为什么要独立对付范围? 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可是已经得到了玛仙的回答:“爱神只能独力应付,她的同伴都回去了!” 原振侠心中急问:回哪里去了? 玛仙的声音轻柔:“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原振侠苦笑,心中有点责怪玛仙在如今这种时候,说话还用禅意、打机锋。玛仙的声音又响起:“不是故作玄虚,而是实际上的情形确实如此!” 原振侠心中一亮:“她……还是来自外星!” 玛仙“咯”地一笑:“当然,难道你一直以为她是地球人?” 原振侠没有再说什么。这时,自红、青两个变幻的人形中发出来的波纹更多,纠缠的情形也更甚。虽然原振侠完全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情形的争持,可是也看得惊心动魄,因为他知道谁胜谁败,关系实在太大! 忽然,玛仙发出了一下低呼声:“看,通过特殊的计算机装置,脑能力至少能扩大十倍!你看,这时你的黄将军,她在帮助范围!” 随着玛仙的话,又看到一个极淡极淡、浅灰色的线条组成的人形,也有一些波形发射出来,不过模糊而迟缓,看来不起什么作用。但是当红、青两色的波形纠缠时,这种浅灰色的波形加入,却明显地对红色的波形,有一定程度的干扰! 黄绢和范围在一起! 当爱神开始攻击范围时,黄绢甚至和范围一起,共同对抗爱神! 原振侠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想说些什么,还未曾说出口,玛仙已然笑了起来:“既然可以助阵,那再好也没有了!” 原振侠只觉得突然之间,玛仙握紧了他的手。同时,眼前,在那红色变幻的人影之旁,突然多了一个闪动变化得更快,看得人眼花撩乱的一条浅黄色、接近淡金色的人形。不住地有各种波形,自那淡金色的人形之中射出来,介入了“战团”。 原振侠屏住了气息,思绪也进入了一种梦幻也似的境界之中。他看不出是哪一方面占了上风,而在突然之间,什么都看不到,全都消失了! 原振侠心中突然一惊,不由自主地睁开眼来,看到爱神和玛仙都笑吟吟地,他忙道:“解决了?” 玛仙向爱神一指:“她能使你看到实在的情形!” 爱神双手向上一扬,自她的双手上,有柔和的光芒发出,在半空之中,形成了一个银白色的方形。原振侠刚感到那像是一幅萤光屏,就已经看到了影像。 光线闪动了几下,首先出现的,显然是一套先进的计算机装置,范围正从一张构造十分特殊的椅子上,踉跄走了下来。 他的脸色本来就苍白,这时看来更白得可怕,而且有一股茫然无依的神色。额上都是汗,双眼之中了无神采,和他以前的那种炯炯有神判若两人。 在一旁,另一张同样的椅子上,黄绢也正急急离开。看样子,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来到范围的身边,在连连发问。 原振侠听不到声音,但从口形来看,黄绢正在问:“发生了什么事?” 范围却只是木然摇着头,看起来,他非但不再是超人,只怕智力比普通人还不如! 爱神一挥手,眼前的影像消失。爱神向玛仙望来,神情颇为严厉,玛仙假装不知道,只是笑嘻嘻地挽着原振侠。爱神叹了一声:“你大可不必如此!” 玛仙咬着下唇:“必须如此,这叫除恶务尽。万一他再作起恶来,你又不在,谁还能制伏他?” 原振侠吃了一惊:“范围他怎么了?” 玛仙笑着:“在我们合力攻击之下,他脑能力遭到破坏,成了白痴!” 原振侠“啊”地一声,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关于核原料的集中,各国立时放弃了原有的决定。那次特别会议的执行人……黄绢将军,也无声无息地回到了北非。 在这种大消息中,不为人注意的是两则小新闻。一则是南中国海发生一次小地震,令得一个小岛下沉了少许。岛上幸好无人居住,所以虽然岛的形状彻底改变,但却无人受伤……小岛,自然是范围曾用来作总部的那个。 第二则消息是,受世界各国警方通缉的天字第一号罪犯落网,但经过专家的检验,证明他智力极低,不明白何以他会成为大犯罪者。 各国政府后来又曾派出高级情报人员,举行了一次秘密会议。议决把范围的勒索信、爱神的通知等等不可解释的事,都归诸于“由于计算机系统不完整而导致的差错”,把有关记录一概销毁,不留档案,就当没有这种事发生过。 这个决议获得一致通过……范围的智力已比不上一个普通人,甚至于连各地警方都不管他,只有卡尔斯将军国度的一家精神病院收留了他。 一切都风平浪静,故事也该结束了。只是还有一点,必须补充。 当日,在范围失败之后,原振侠身心松弛,又坐了下来。爱神和玛仙低声交谈着,原振侠也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忽然之间,想起了一个问题来:“当日,你们选定的男女,自然都有记录?” 爱神并不立时回答,只是向玛仙十分有深意地望了一眼。 玛仙咬了咬下唇:“我宁愿是你的女儿!” 爱神笑了起来:“当然不是!” 原振侠大感兴趣:“不但是理论上来说,而且实际上,你们当日收集生殖细胞时,合成玛仙生命最初形式的男性、女性生殖细胞属于什么人,那一对男女,也就是玛仙的父母!” 爱神点头:“确实如此。玛仙在被我们放弃时,我们并不知道她外形虽然变形,但智力超强。其余的孩子,由于智力和一般人无异,也都让他们随父母在人间成长。只有范围,一直在我们的看顾之下,直到他自己叛逃为止。” 原振侠有点悚然:“其余孩子……没有加以特别留意?他们现在……”爱神一挥手:“他们现在和普通人一样,不必加以特别的注意!” 他们讲到这里,玛仙以一种再也忍不住的语调叫了起来:“我的父母究竟是谁?” 爱神用十分平静的语调,说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名字……女的是一个出了名的美女,连玛仙本人都不觉得奇怪,可是那男人的名字,却听得玛仙和原振侠目瞪口呆! 他们两人互望着,过了半晌,才齐声道:“说不说?” 玛仙忙摇头:“不说!不说!谁也别告诉,这是我和你之间的大秘密!” 原振侠握住了玛仙的手,同意了“不说”! (完) 人形飞弹(1) 人形飞弹 倪匡木兰花系列 在木兰花丧失目力的那一段时间内,消息并未曾传出去,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但木兰花的视力,在第一流的专家悉心医治之下,已渐渐恢复之际,木兰花在世界各地的朋友,都知道了这件事,是以接连几天,木兰花收到了许多书信、电报、电话,都是邀她前去休养的。 木兰花本来是不想离开本市的,但是各方面朋友的好意,她却又不能推却,有的朋友甚至要远从瑞士飞来,接她去休息。 木兰花心知自己留在本市的话,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前来,但是她必需要静养,是以她一定要拣一个地方避开前来探望她的人们。 那一天晚上,木兰花、穆秀珍和安妮王人二起坐在餐桌之旁。木兰花的视力,其实是还未曾完全复原的。 所以,木兰花家中的灯光,完全换过,变得十分柔和,平常人或者会觉得暗些,但是,对木兰花来说却是适合的,因为她的眼睛经不起强光的刺激。 在桌上,放看十几封信,穆秀珍只拿起一封,又放下一封,像是决不定应该选择其中的哪一封才最适合。 木兰花则闭看眼在养神,穆秀珍终于拿起其中一个信封来,道:“兰花姐,我看到纽西兰去不错,那里一直被形容为人间天堂!” 安妮立时拍手道:“是啊,我们顺道还可以游玩一下南太平洋上的那些岛屿,那些岛屿,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了!” 可是木兰花卸缓缓地摇了摇头,道:“请我们去的人,是当地的大商人,到了那里,应酬一定更多,烦死了。” 穆秀珍叹了一口气,放下了那封信,道:“兰花姐,我们已足足花了两小时了,拣来拣去,都没有结果,究竟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 木兰花笑了起来,道:“我也决定不下。” 安妮忽然道:“我有办法了,我每遇上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就抽签,我们何不让兰花姐闭着眼睛,在这许多信中,拣上一封?她拣中什么人的来信,就算是接受了什么人的邀请,我们就到那地方去,这样可好么?” 木兰花笑道:“这倒是好主意,安妮,你将信封叠起来让我抽上一封。” 安妮将十几封信,叠在一起,整顿齐了,来回掉动了几次,穆秀珍双手合什,低声道:“上帝保佑,别拣到一个人迹不到的去处!” 安妮将叠好的信封,送到了木兰花的面前,木兰花闭上了眼睛,手指在信封的边缘上轻轻地碰着,终于,她指尖挟住了一个信封,将之抽了出来。 “是什么地方?”心急的穆秀珍立时问。 木兰花睁开了眼来,笑道:“是日本!” “日本!”穆秀珍耸了耸肩,“也好,请我们前去的是什么人?在日本,我们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朋友啊!” 木兰花将信递给了安妮,安妮取出了信纸来,看了一眼,立时抬起头来,道:“是一个叫作大庭龙男的人。” 木兰花怔了一怔,道:“大庭龙男?” “大庭龙男?”穆秀珍也立时惊讶地反问,“那是什么人?怎么我从来也未曾听到过这个人的名字?兰花姐,他是谁?” 木兰花并不出声,她仍然闭着看眼睛,但是从她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得到她正在凝思,穆秀珍已站了起来,一伸手,在安妮的手中,抢过了那封信来,大声念道:“兰花师姐,我们虽然从来未曾见过面——兰花姐,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他是你的师弟吗?” 木兰花道:“是的,他是我空手道和柔道的授业恩师儿岛强介的弟子。我听得师父说超过他,但是即未曾见过他,听我师父说,他在负责一项十分秘密的工作,他工作的单位,对外是不公开的,他还嘱咐我就算见到了他,也不可以问他。” 穆秀珍道:“原来如此。” “他信中怎么说,你念下去。” “好,”穆秀珍继续念道:“我们虽然从来未曾见过面,但是你的英勇事迹,一直是我所钦佩的,我想我们应该见见面,你最近受了歹徒的伤害,一定非常需要休养,我在琵琶湖的南岸,有一个小小的庭园,那庭园的四周围,全是参天古木,十分幽静,而琵琶湖的湖水又是世界上最清澈的,在琵琶湖上泛舟,实在是松弛神经的最好去处。兰花师姐,或许你会以为我们未曾见过面,而不肯贸然前来,那我实在太失望了。” 穆秀珍念到了这里,摊了摊手,道:“看来,那倒是一个好地方,琵琶湖不是日本最大的湖,和最著名的风景区么?” “是的,”木兰花缓缓地说,“在京都附近,其实,它是在滋贺县的中央,儿岛师父就是在琵琶湖授业的,这封信唤起我的回忆了。” “还有哩!”穆秀珍继续念,“如果你决定来的话,请打电报通知东京防卫厅,我将在羽田机场接你们,你们一定会有一个十分满意的休息的。” “兰花姐,这个大庭龙男,是在防卫厅做事的吗?” “我不很清楚,只知道是秘密工作,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他┅┅”木兰花犹豫了一下。 穆秀珍忙道:“那我们拣过第二处好了。” “不!”木兰花却立时回答,“既然恰好抽到了这封信,自然应该接受他的邀请。秀珍,你去打电报,安妮,去收拾东西!” “好啊!”安妮叫了起来,将其余十来封信,一起抛上了天空,任由它们落下来,跌在地上,她控制看轮椅,转了开去。 穆秀珍已经向门外冲去,不一会,便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木兰花仍然闭看眼,在她的眼前,已浮起了明媚的琵琶湖景色来。 琵琶湖的确是极其美丽的,到琵琶湖畔去休养,本来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是木兰花这时,即另有所思! 她想的是:为什么多年不通音讯的、从来未曾谋面的师弟,会写信来邀自己前去休养呢?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想和自己见见面? 儿岛师父一直只说大庭师弟负责的是秘密工作,却未曾说明是哪一种性贷的秘密工作,是不是他邀自己前去,和他的工作有关呢? 木兰花想了一会儿,得不出什么结论来。她不禁觉得好笑,心想那一定是自己太紧张的生活,令得自己的神经变得太过敏了,或许,大庭龙男师弟,真的只不过是想和自己见见面,那自己又何必想东想西,庸人自扰? 她笑着,走到唱机前,选了一张悠扬悦耳的唱片,又关上了灯,整个客厅都沐浴在暮色之中,木兰花在沙发上舒服地坐了下来,欣赏着音乐。 穆秀珍是一小时半之后回来的;当她回来之后,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订下的机票是明天上午十一时起飞的,木兰花吩咐她们两人,别带太多没有用的东西,便上床休息了,虽然这时她已经可以看东西了,但是她还是依照医生的吩咐,保养视力,不敢在就寝之前看书,虽然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 第二天上午,她们三个人在十点钟已到了机场,云四风是先来到木兰花家中,和木兰花一起去机场的,高翔则在机场相候。 木兰花笑道:“怎么啦,我们常常独自驾着喷射机飞到西半球去的,这短短的旅程,算得了什么,还一定要来送我?” 高翔和云四风两人也笑了起来,高翔道:“我不单是来送机,而且,还有一点消息,可以供你们参考的。” “那是什么?”木兰花十分有兴趣。 “昨天晚上,我听得穆秀珍告诉我,你们决定接受一个叫大庭龙男的日本人邀请,到日本去,我就去找这个人的资料。” “我想你不一定找得到。”木兰花说。 “的确是,非常之难找,我通过了很多熟人和重要的机构,几乎花了整整一夜工夫,才算约略得到了一些零星的资料,兰花,你这位师弟,大概可以说是全日本最神秘的人物了,他似乎比日本天皇,还要来得重要!” 木兰花笑道:“你得到了些什么?” 高翔道:“他的工作隶属于东京防卫厅,他领导一个特别工作小组,似乎他的工作只是对他自己负责,可以不受任何约束,而他平时究竟做些什么工作,也没有人知道,只是有一次,他曾亲手捕获过两个人,那两个人是想炸毁日本第一条快速火车铁路的。” 木兰花用心听着,点了点头,道:“看来,他的工作和你的差不多。” 高翔耸着肩,道:“他比我重要得多了,因为我无法查问出他的样子来,所有的回答全是三个字:不知道!” 穆秀珍道:“这倒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 “有趣是有趣,”高翔道:“正因为他太有趣了,所以我想,他邀请你们前去,只怕不只是为了想请你前去休养那样简单!” 木兰花在昨天晚上,也想过同样的问题,这时高翔又提了出来,她沉吟了一下,道:“高翔,你放心,他总不致于害我们吧。” 高翔的两道浓眉,蹙得十分的紧,他道:“那我不敢说,但是,兰花,你总不能不承认,我们对这个大庭龙男,知道得实在太少了吧!” “是的,知道得太少了。”木兰花承认。 “对一个知道得如此之少的人,是绝对不能太信任的,兰花,你说是不是?”高翔又进一步地提醒木兰花。 “我完全同意你的话。”木兰花点看头。 高翔苦笑了一下,道:“兰花,你看,你既然完全同意了我的话,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去,你不能换一个地方去休养么?” 木兰花缓缓地道:“我想不能了,因为琵琶湖畔已然唤起了我的回忆,我恨不得现在就已经在平静如镜的湖水之上了。” 高翔苦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只是道:“保重!” “你也是,高翔,如果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你只消通知我,我一定赶回来的。”木兰花握耆高翔的手,柔声地说着。 这时,扩音机已经在催旅客登机了,穆秀珍推看轮椅,向闸口走去,木兰花跟在后面,高翔和云四风目送看她们三人。 等到她们三人进了闸口,云四风才道:“高翔你以为她们这次到日本去,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么?” “很难说,实在很难说。”高翔答。 “为什么?” “因为,我们对于这个大庭龙男,知道得太少了!” 云四风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高翔看了看手表,道:“飞机快起飞了,我们也该回去了,随时联络!” “好的!”云四风答应看。 他们两人,一起出了机场,各自登上自己的车辆,疾驰而去,当高翔和云四风的车子离开机场之际,他们都听到飞机起飞的震耳欲聋声音。 “巨型喷射机,将世界变得小了!”这是航空界人士的一句豪语。世界当然未曾有什么变化,但是时间和距离的概念,即已起了根本的变化。 只不过几小时的航程,木兰花、穆秀珍和安妮三人,便已经到了东京。仍然由穆秀珍推看安妮下飞机,她们才一下飞机,便看到有一辆大型的黑色房车,停在跑道上。一般来说,跑道上,是不容许有车辆停留看的。 但是,却也有例外的,那便是当有特别重要的人物,根本不需要经过海关,必须直接离开机场时,才会特准车子驶进来。 当她们三人看到那辆大型房车之际,她们还只当和她们同机飞来东京的,有什么要人在内,可是,当她们一下了机,本来站在车旁,两个穿黑色西服的男子,便向她们走了过来,十分有礼地道:“是木兰花、穆秀珍和安妮三位小姐么?” “是的。”木兰花回答,同时打量看那两人。 她的心中在想,两人中哪一个是大庭龙男呢? 但是,那两人中的一个即立时道:“三位,大庭龙男先生,要我们代表他,向三位致极深的歉意,希望三位能原谅他。” 木兰花的心中暗忖,原来他们两人之中,并没有大庭龙男在!她见到两人,虽然只不过十来秒钟,但是她已经凭她敏锐的眼光,判断两人是久经训练的特工人员!她十分轻松地道:“是啊!大庭龙男先生说他会亲自来接我们的,为什么失约?” 那两人道:“临时发生了一件事,是非大庭龙男先生亲自处理不可的,是以他不能亲自来了,请三位跟我们来,三位可以立时在东京近郊的住所,和他会面的。” 木兰花略为考虑了一下。 正如高翔所说,她对于大庭龙男这个人,所知的,可以说少到了极点,而他自己又不到机场来,这似乎更增加了事情的神秘。 而他这个人,也更不可捉摸了。 但是木兰花即知道,跟他们去,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如果不是政府机构的人,而且充分享有待权的话,是绝不能将车子驶进机场跑道来的! 所以她只考虑了几秒钟,便道:“好吧!” 她们一起向车子走去,穆秀珍将安妮抱进了车厢,木兰花也坐了进去,那两人坐在车子的前面,车子立即离开了机场。 车子驶出了机场之后,仍然保持看极高的速度,经过了市区的一角,然后便一直在郊区的公路上,飞速前进。 东京对木兰花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知道车子是向郊区的一个十分高级的住宅区驶去的,住在那住宅区中的人,全是非富即贵的要人。 果然,四十分钟之后,车子已驶进了那个住宅区,而且驶进了一幢极大的花园洋房之前,停了下来。从洋房中,又走出了两个穿黑西服的人来,直趋车前,将车门打了开来,道:“三位请到屋子内去休息。” 木兰花跨了出来,听那两人的口气,他们之中,仍然没有大庭龙男在,她的心中,也不免十分不快,因为若是大庭龙男仍然未到的话,那表示他实在太没有诚意了,她有点不高兴地问道:“大庭先生呢?他在不在此处?” 那两个人十分恭敬,可是面上的神色,也十分尴尬,道:“大庭先生在五分钟之前打电话来,说他实在有要事,分不开身。” 木兰花比较沉得住气,心中虽然不满,但是却还未曾说什么。可是穆秀珍却立时嚷了起来,道:“这是什么话,又不是我们要来找他,是他自己请我们来的,为什么我们来了,他却推三阻四,不肯见人?这算是什么道理?” 那四个人的神色,都极其惶恐。 他们争看道:“请别误会,三位请别误会,大庭先生说有事,那一定是他真的有事,三位请原谅,请到屋中去休息!” 在那样的情形下,木兰花即不肯贸然进屋中去了。不管大庭龙男是不是真的有事,他人影不见,事情未免太“巧”了一些! 她摇看头,道:“我想不必了,我们自己会去找地方休息的,只不过向你们借一这辆汽车用一下,我想你们一定不会拒绝的!” 那四个人的脸上,现出了极其为难的神色来,道:“兰花小姐,如果那样的话,那我们一定会受到大庭先生的责怪——” 木兰花刚才在讲话之际,已经向穆秀珍使了一个眼色。 穆秀珍本来是想将安妮抱出车厢来的,但是她一看到了木兰花的那个眼色,便不再去抱安妮,而踏前一步,来到了前面的车门之旁。这时,木兰花不等那几个人讲完,便突然一声大喝,道:“秀珍,我们该走了。” 穆秀珍一声答应,她们两人同时拉开了车门,向车子中闪去,而穆秀珍不及坐下,便已经伸脚踏下了油门,车子猛地一跳,向前疾冲了出去! 那四个穿着黑西服的人一起惊叫起来,呼叫看向后跳了开去,车子像一头怪兽一样,冲向大门口。只听得那四个人中,有两三个人一起叫道:“关大门!” 随看他们的呼叫,两扇铁门已经缓缓地合拢。 但是穆秀珍还是使车子在大门完全合拢之前,驶了出去,只不过车头在铁门的边缘上撞了一下,将车头灯撞得粉碎。 而车子也因为那一撞,而突然向一边侧开去,幸而穆秀珍的驾驶技术,十分高超,在车子还未曾撞中围墙之际,便将车头转了过来,接着,车子发出惊人的声响,冲上了公路,以每小时八十公哩的速度,向前直冲了出去。 在车子疾冲而出之际,木兰花回头看了一下。 她看到那四个人也追了出来,在门口挥看手,他们似乎在叫些什么,但是在车子中的木兰花,当然听不到他们的叫嚷之声。 而车子是开得如此之快,转眼之间就看不见那四个人,穆秀珍十分得意,道:“兰花姐,你看,我的身手可还敏捷么?” 木兰花却皱起了眉,道:“或许他真的有事,不能接待我们,那我们这样做,未免显得太过小气一些了!” 穆秀珍撇了撇嘴,道:“是他怠慢我们在先的,可怪不得我们!” 木兰花不再说什么,过了片刻,才道:“将车子在可以雇到街车的地方停下来,我们到区去,找一家酒店住下来再说。” 安妮是第一次到东京,她感到十分兴奋,叫道:“我们到帝国饭店去!” 木兰花摇头道:“帝国饭店的房间是一定要预订的,只不过┅┅不要紧,现在并不是旅游的旺季,我想他们肯破例一次的。” 穆秀珍驶看车子,她回过头来,道:“为什么要换车子,如果大庭龙男要找我们的话,让他知道我们的行踪,又怕什么?” 木兰花也并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她道:“那也好,只不过你可得小心驾驶!” 穆秀珍扬了扬手,道:“放心!” 对东京的道路,穆秀珍不是太熟悉,但是也不致于生疏,她驶看车,驶进了千代田区,到了内幸町,绕过了半个日比谷公园,便在帝国饭店门前,停了下来。车子才一停下,立刻有两名穿看制服的侍者,走了过来,将车门打开。 穆秀珍和木兰花两人相继下了车,又将安妮抱出来,自行李箱中将摺叠的轮椅取出,让安妮坐了上去,一个侍者推着安妮,一起走了进去。 木兰花走到了柜台之前,另一个看了制服的中年人,非常有礼地鞠躬,木兰花道:“很对不起,我没有事先预订房间——” 可是她的话还未曾讲完,那中年人已经道:“我是代代木副管事,小姐,大庭龙男先生,已为小姐订下了最华丽的套房,是在敝店新馆的十楼。” 木兰花陡地一呆,这几乎是不能相信的事! 因为她们才来到帝国饭店,她们到了还不到一分钟,那么,大庭龙男是怎么知道她们会来,而替她们先订下了房间的呢? 木兰花礼貌地反问,道:“你是说——” “大庭龙男先生为三位订下了房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代代木副管事笑了起来,日本人就是那样子,看来他像是对你十分恭敬,但是他的笑容中,即又包含相当程度的狡猾。 那时的代代木副管事,就是这个样子。 他笑着,道:“小姐,大庭先生吩咐过我,别提及这一点,他在电话中有几句话留下来,我已经记了下来,小姐请过目!” 他双手将一张留言纸送了上来。纸上写的是日文,但木兰花完全可以看得懂,那纸上写看:“兰花师姐,我手下竟不会招待你们,十分抱歉,兹已代订下帝国饭店新馆最华丽的套户,实因身有要事,不能立时相会,抱歉之极!” 木兰花一面看那字条,一面心中在急速地转着念,在想着大庭龙男,如何会知道她会到帝国饭店来的。木兰花究竟是思想十分缜密的人,她只想了半分钟,便已经恍然明白了! 她知道,自己驾来的那辆车子,一定是有无线电示踪仪的,那样,大庭龙男就可以知道她们是向看帝国饭店来的。 而且,大庭龙男的订房,一定是就在一两分钟之前的事情,所以代代木副管事的笑容,才会如此狡猾,而大庭龙男也要掩饰这一点! 一想明白了其中的曲折,木兰花自然也不再奇怪,她只是道:“好,请带我们上去。” 代代木副管事拍了拍手掌,几个侍者立刻走向前来,有的已经提了行李,他们一起走到了电梯的面前,升到了十楼。 大庭龙男替她们订下的套房,的确是华贵之极,安妮控制看轮椅,直来到了窗前,向外看去,只见不远处,就是树木苍翠,日本天皇的皇宫。 安妮推开了窗,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道:“在中心居然能吸到那么新鲜的空气,真是难得,兰花姐,我们到哪里去玩?” 木兰花已经遣走了侍者,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刚一坐下,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木兰花拿起了电话,便听到了一个十分低沉的男人声音,道:“请木兰花小姐。” 木兰花道:“我就是。” “噢,兰花师姐,我是大庭龙男!”那声音立时道。 “大庭师弟,我总算听到你的声音了!”木兰花回答看,她的话中,多少带有一些讥剌的意味,暗示大庭的言而无信。 大庭主时道:“师姐,我实在是逼不得已的,我想今天晚上,我一定可以和你见面的了,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早和你相见时,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明天一早,我们就可以到琵琶湖去了。” “如果你真有事的话,可以不必陪我,我倒想住在琵琶湖边、师父授业的故居,那里也十分之幽静。” “可以,可以,我先派人去打扫整理一下。” 木兰花道:“好的,那我们晚上见。” “晚上见!”大庭也说看。 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放下电话的。木兰花狡猾地笑了一下,她对大庭说“晚上见”,但是却没有说在什么地方见。 木兰花决定晚上到一个十分奇特的地方去,让大庭龙男找不到她们!她站了起来,道:“安妮,你想到什么地方去玩?” 她知道安妮的脑筋,最是稀奇古怪,安妮要去的地方,一定是古里古怪,人家都想不到的,那就正合乎她的需要了。 安妮听得木兰花那样问她,转过身来,道:“兰花姐,我说也没有用,你一定不肯依我的,还是你说吧!” 木兰花笑看,道:“不,我一定答应你。” 安妮闭上了眼睛,说道:“那么,我要去看马戏!” “看马戏!”那的确是木兰花再也想不到的怪主意。 “怎么样,你不肯答应的,是么?”安妮有点失望。 “你错了,我们去看马戏,可是,安妮,你是怎么会有这样古怪念头的?”木兰花走向前去,抚摸看安妮的头发。 “刚才车子经过一个广场的时候,我看到的,好像是一个从欧洲来的大马戏团,有看世界知名的各种精彩节目,太好看了。” 穆秀珍笑道:“还有,可以一面看,一面不断地吃东西!只不过┅┅马戏棚中,灯光太强烈,不知道兰花姐是不是适合。” “不要紧,我可以戴黑眼镜的。” 穆秀珍笑道:“好,我吩咐柜台去订票。” “不,我们自己去买,稍为休息一下就去!” 安妮高兴得叫看,拍着手。 她们休息了并没有多久,便离开了房间,穆秀珍推看轮椅,在街道上慢慢地走着,六时左右,木兰花带她们到一家专卖日本食品的小店中,吃了一个饱,然后,她们又散步到了马戏团演出的空地上,买了票,进了帐幕。 一路上,木兰花都在留意看是不是有人跟踪看她们,但是即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她们在对号入座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穆秀珍已买了两大卷棉花糖,和安妮两人,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惹得不少人都对她们看。 还未曾正式上演,但是马戏帐幕中那种特有的气氛,即已经传染到了每一个人的身上,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 七点半,马戏正式开演了,一群戴耆彩色缤纷彩络的白马绕场疾奔,安妮使劲地拍看手,以致她的掌心也变得通红了。 精彩纷呈的节目一项接一项地表演看,时间也慢慢地在溜过去,已经是十点钟了!木兰花心中想,大庭龙男一定找不到自己了! 她满意地笑了一笑,而这时,一阵急骤的鼓声,表示有一项极精彩的节目,将要开始了,一道布幕,随着鼓声拉了开来。 在布幕之内,是一尊漆成粉红色的大炮。 那尊大炮十分之大,足有两个人高,而且口径也十分之大,足可以容得下一个人! 安妮兴奋地转过头来,道:“兰花姐,这是大炮飞人,最精彩的节目了,他们将一个人,从大炮中射出去!” 木兰花笑道:“你可别眨眼啊!” 鼓声越来越急,两个穿着古代炮兵制服的人,抬着一个小丑走了出来,那小丑的身子,直挺挺地,但是他脸上即挤出各种古怪的神情来,令人发笑。 安妮又开心地笑了起来,接看,那小丑便被塞进了炮口之中,他两苹脚在炮口之外,不断地踢看,然后,只见一个人用力扯动了一根绳子,灯光射向上面,帐幕之上,已经卷起了一大块帆布,现出了一个五尺见方的大洞。 突然,鼓声静寂了,人人都屏气静息,忽然,一个炮兵拿看火炬,走近炮身,火炬向炮后碰了一碰,突然之间,“轰”地一声巨响,那小丑直飞了出去。 帐幕之中,几乎每一个人,都响起了一阵骤呼声,因为那小丑被射出来之后,整个人已从帐幕顶上的那个洞中,直飞了出去! 帐幕至少有三十尺高,那小丑直穿了出去,真难以想像,他落下地来时,会有什么样可怕的结果!而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全场的灯光,突然一齐熄灭,本来灯光是如此之强烈,忽然黑了下来,在那刹间,实是什么也看不到! 但漆黑的情形,只不过几秒钟而已,接着便立时大放光明,而在大放光明之际,音乐响起,人人都可以看到刚才被射出去的那个小丑,正在场中,大翻筋斗!于是,掌声、欢呼声,久久不绝,这节目实在太精彩了! 木兰花也和别的观众一样,鼓着掌。 但也就在这时,她听得身边,突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道:“兰花师姐,这个节目非常精彩,是不是?” 在人声喧腾中,那声音实在显得十分低沉。但是,这声音却令得木兰花陡地一怔,她一听便认出,那是电话中大庭龙男的声音。 她连忙转过头去,只见就在她的座位旁边,坐看一个男人,正在向她笑看,那男人,自然就是大庭龙男了! 她吸了一口气,但是她即也难以掩饰她的惊讶,她一时之间,又不明白何以大庭龙男会知道她在这里,而赶来与之相会的。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他一直派有人跟踪看,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他派出的跟踪者,跟踪的本领,可以说是一等一的了。 木兰花立时道:“大庭师弟?” 那男子立时点了点头。 木兰花在那半分钟之间,已经将对方打量得很清楚了。 大庭龙男虽然说是她的师弟,但是年纪却在她之上,师弟和师姐的称呼,自然是根据先投入儿岛强介的门下而来的。 大庭龙男大约三十二、三岁,他有看长方形的脸,和很挺直的鼻子,而他脸上最特出的,便是他的眼睛,那一对眼睛中,充满了机智,但是都又一点也不浮滑,反倒显得十分深沉,他的左太阳穴上,有一道疤痕,好像是利刀所留下来的。 他穿耆一套非常称体的西服,是以更显得他风度翩翩,木兰花和他握了握手,大庭龙男道:“兰花师姐,你比我想像中更美丽。” 木兰花微笑道:“对师姐是不可说那样的话的。” 大庭龙男笑道:“是,遵命!” 这时,安妮和穆秀珍两人,也转过了头来,木兰花道:“秀珍、安妮,这位就是我们的主人,大庭先生!” 大庭龙男站了起来,和她们两人一起握手,然后道:“我们一起看马戏,看完了马戏之后,我带你们去游夜东京!” “游完夜东京之后呢?”安妮兴致极高。 大庭龙男摊了摊手,道:“只好休息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就要到琵琶湖去,啊,那里简直是人间仙境!” 大庭龙男的声音,十分富于吸引的,他的神态,也绝不讨人厌,这是一个十分易与亲近的人,木兰花的心中想,而且,木兰花也知道,自己实在不必对大庭龙男怀疑什么,虽然大庭处处都在表现他的才能,例如他总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木兰花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看马戏?” 大庭龙男有点抱歉地一笑,道:“我有两个助手,我派他们在保护着你,兰花师姐,你来到东京,很多人会心惊肉跳的。” 木兰花道:“我这次纯是为休养而来的。” “是啊,可是做坏事的人,总是心虚的,他们一知道大名鼎鼎的女黑侠木兰花来了,便自然而然,会立时想到:她是来对付我的!” “你真会说话,看来我们得快一些离开东京了,哦,你的紧急事务处理得怎样了?可以使你有空闲了么?” 大庭龙男皱了双皱眉,望向场中。 场内正在表演美女飞刀,但是大庭龙男望向场中的眼光,却显而易见,是心不在焉的,木兰花是观察力何等敏锐的人,她自然一眼便可以看出,那件紧急事务,并不是假托的,是真有其事的,而且,这件事,现在还未曾解决,正困扰看他! 然而,大庭龙男却道:“这件事,现在已经算是告一段落了。” 木兰花沉声道:“大庭师弟,我不知道你负责的是什么工作,而且,儿岛师父也吩咐过我,就算我们见了面,我也不要问及你工作的情形。但是我还是要说,如果你有什么疑难的话,我们可以在一起研究一下、商讨一下的。” 大庭龙男忙道:“兰花师姐,我的工作,对你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我领导一个特别工作小组,凡是军方、警方有什么茫无头绪,或是无能为力的事,都拨归我这个小组处理,你┅┅这次来,纯粹是休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木兰花道:“我明白,你虽然心事重重,但是你不愿求助于人,是不是?可是你别忘记,我是你的兰花师姐啊!” “是,是!”大庭龙男有点狼狈,他显然是自尊心极强的人,而木兰花虽然并没有说什么,已经使他有点敏感了。“我自然不会忘记,但是这件事虽然棘手,我想,我还可以应付得来,不致于干扰你的休养的。” 木兰花点头道:“好,那么,你若是没有时间的话——” “我有时间,”大庭龙男立时道,“别为我担心!” 木兰花笑了笑,没有再出声。 木兰花和大庭龙男在交谈,穆秀珍和安妮两人,却没有参加,她们只是津津有味地看看各项节目,直到散了场,大庭陪看她们,一起走出了帐幕,离开了空地。门外早有一辆车子等着,大庭踏前几步,一个男人迎上前来,和他低声讲了两句话。 大庭呆了一呆,像是那男人的话,十分突,全然出于他的意料之外,木兰花本来是紧跟在大庭身后的,这时她也站住了。 她并没有听到那男子对大庭讲了些什么,但是却听得大庭低声道:“三天!” 木兰花也不知那“三天”两字,是什么意思,她看到大庭的神色,十分惊怒,也十分惶惑,然后又听得他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好,我们总还有三天的时间!” 木兰花如果和大庭只是客人的关系,那么,大庭已经表示过,这件困扰他的事,他可以独立应付,木兰花就不该再表示什么了。 但是,木兰花却是大庭的师姐! 是以她又道:“大庭师弟,三天的时间,如果是处理一件重大的事,那么,那并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问!” 大庭龙男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他随即挥了挥手,道:“兰花师姐,我们的计划不变,我带你们去看看东京的夜色。” 木兰花缓缓地摇着头,道:“我们并不是第一次来东京,不必人带领,你既然有急事,那你完全可以不必理会我们的。” 大庭叹了一声道:“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应邀前来,可是我却不能好好地招待你,唉,那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 木兰花只是淡淡地笑着,道:“没有什么,明天早上,我们自己会到琵琶湖边去的,你不必因之而感到歉意。” 大庭还想说什么,可是穆秀珍却已抢看道:“大庭先生,如果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而不向而兰姐道及的话,她会不高兴的。” 木兰花忙道:“秀珍,别胡说!” 大庭握着手,道:“我知道,可是我还想先独力来处理这件事,当然┅┅到了最没有办法的时候,我一定会来求助的。” 穆秀珍是一个性格十分直率的人,她想到什么便讲什么,也不理会听到的人,会不会不好意思,这时她立即道:“哼,到时只怕迟了!” 大庭龙男既然是一个自尊心特别强烈的人,听得穆秀珍那样讲法,自然也感到格外的狼狈。他笑着道:“秀珍小姐,你或许是对的。” 木兰花忙道:“秀珍,你太低估大庭师弟了,我相信不论是什么为难的事,他一定有办法解决的,我们再见到他的时候,事情一定过去了,那时,我们听他讲起事情的经过来,才知道真正的惊险哩,我想,我们该说再见了,大庭师弟!” 大庭有点无可奈何,他和木兰花握了握手,道:“我将车子留给你们,你们可以随意吩咐司机将你们载到任何地方去。” 木兰花向他道了谢,只见大庭和另外两个人,匆匆地走了开去,不一会,便已经消失在人丛之中了,那名司机十分恭敬地站在她们三人的身边。 穆秀珍道:“兰花姐,我们上哪里去?” 木兰花想了一想,道:“如果你和安妮不反对的话,我想回酒店休息了,你们可以请这位先生陪看,再到处玩一下。” 穆秀珍忙道:“不,我们也不玩了。” 安妮也道:“好的,我们一起睡觉,明天还要到琵琶湖去呢,明天我们怎么去法?我想由公路去,沿途可以多看一些风景。” 木兰花道:“好,我们可以请这位先生送我们去!” 她一面说,一面望着那位司机。 那司机忙道:“小姐,我叫三木,别称呼我为先生,那使我不自在,明天我送你们到琵琶湖去,我知道沿途什么地方风景好。” 木兰花等三人上了车,不多久便回到了酒店。 那一晚上,她们三个人都睡得很好,只有木兰庇在午夜醒了一会,她在想:大庭龙男所遇到的困难,不知究竟是什么? 但那是全然不能猜测的事情,所以她只是略想了一想,便未曾再想下去。而她在和大庭龙男会面之后,已知道大庭在日本,实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而因为大庭龙男是她的师弟,所以这一点,令她感到十分快慰。 第二天早上,她们就启程了,她们的目的虽是琵琶湖,但是她们来日本的目的,即只是休息,是以也并不急于赶到目的地。 她们自己有一辆车子,在离开了东京之后,看到有什么,值得游玩的地方,便停车观赏游玩,一天也赶不了多少路。 当天晚上,她们是宿在一个小镇上,小镇上的旅店,还保持看古代日本的风味,恬静而又舒适,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她们才到达了琵琶湖边、木兰花的师父儿岛强介的故居。那是一个隐在绿荫丛中的院子,清静到了使人以为不是在人间。 木兰花一到,就发现在屋子的附近,有很多人在保护着,那也就是说,她可以完全不为一切事担心,而放心地休养。 对大庭龙男这样的安排,她心中也十分感激。到达之后的第二天,穆秀珍和安妮去划船,木兰花坐在布置得非常精美的园子中,闭耆眼睛,听看泉水的淙淙声,回忆看多年以前在这里学习柔道和空手道的种种情形,真是怡然自得。 人处在那样幽静的环境之中,而又全然没有心事,真是不知时间在什么情形下溜过去的,等到木兰花偶然睁开眼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她竟然就那样地坐看,坐了两个多小时! 木兰花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她伸直了双臂,伸了一个十分舒服的懒腰,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阵“轧轧”的机声! 那一阵声音,可以说将大自然的美景,全然破坏了,木兰花实是想不通何以在那样幽静的地方,会有那样的声音传来的。 她连忙抬头循声看去,只见在暮色苍茫之中,一架小型的直升机,正在低空盘旋看,显然是在寻找着降落的地点。木兰花呆了一呆,连忙站了起来,她才一站起,便见到一个仆人向她走了过来,道:“那是大庭先生来了!” 木兰花“噢”地一声,道:“他不应该用直升机前来的,他将这里优美的情调,全都破坏了,你说是不?” “是的,”那仆人回答着,“但是我相信,大庭先生一定有十分看急的事,不然,他是不会用直升机来代步的,看,他奔来了。” 大庭龙男的确是奔来的,他奔到了木兰花的前面,道:“对不起,我必需搭直升机来,我没有打扰你么?她们两位呢?” “她们在湖上划船,”木兰花回答着,“你那件事情,可是已告一段落了么?” 大庭默不作声,在木兰花的对面,坐了下来,叹了一声,道:“没有,而且,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我可以说已遭到了失败。” 木兰花并没有说什么,因为大庭龙男那样的回答,早在她意料之中的,大庭的神色上可以看出,他一定是受了挫折。 而这时候,他赶到琵琶湖边,是为了什么而来的,木兰花也可想而知,她知道,根本不必自己发问,不消多久,他就会请出一切来了。 暮色越来越浓,整座庭院,都笼罩在暮色之中,双方大约沉默了五分钟,才听得大庭叹了一声,道:“这件事,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所遇到的事之中,最难应付的一件了,到现在为止,我们一点线索也没有,可是敌人方面,却已造成了两次破坏。” “是什么破坏呢?”木兰花平静地问。 “说出来,你或许会不信,兰花师姐,敌人造成了两次火山爆发!”大庭龙男挥看手,虽在黑暗中,也可以看出他神情之激动。 木兰花听了,也不禁陡地吃了一惊,道:“这┅┅难道有人已研究成功,可以控制火山的爆炸了么?这┅┅不可能吧!” “兰花师姐,请你跟我进屋子去,我给你看一点和这件事有关的文件,这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兰花师姐,关系着两千万人的生命财产!” 木兰花又呆了一呆,她也站了起来,道:“你太夸大了吧,全日本,也只不过一亿一千万人,你卸说两千万人受看威胁。” “的确是那样,我并没有夸大。”大庭龙男回答看,他们已经走进了屋子,大庭立时将一封信交给了木兰花。 木兰花先看了看信封,那是十分普通的一个信封,信封上是英文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打看“东京防卫厅最高长官”收的字样。 木兰花坐了下来,取出了信纸,也是用打字机打的,既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只是一句话:“如果我们说,亚斧岛上的死火山,会在八月七日下午两时突然爆发,你们相信么?”而在那句话之下,则是一个星形的记号。 八月七日,木兰花对这个日子,是有印象的,因为那正是三天之前,是她到达日本的那一天,可是木兰花看到了这张字纸之后,她即仍然有莫名其妙之感,道:“那是什么意思?” “这封信,是八月四日寄到的,最高防卫厅长官的秘书处,将信转交警方,认为这封信可能带有威胁的意味,警方又将这封信转给了我,因为信上所说的事,十分奇特,超乎常识之外,这一类的怪事,常常由我来处理的。” 木兰花用心地听着,道:“那又怎样呢?” 大庭龙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只是拍了拍手,立时有两个人各自提看箱子,走了进来,他们打开箱子,里面是幻灯机,他们迅即找到了电源,大庭龙男道:“兰花师姐,我们先来看一看那个小岛的位置,以助了解。” 木兰花点头表示同意,大庭向那两人,做了一个手势,幻灯机发出“喂”地一声响,对面的墙上,立时出现了一幅地图。 那是日本本洲东海岸的地图,在一连串的小岛之中,有一个箭嘴,指看其中的一个,写明着“亚斧岛”三字。 木兰花道:“看来,那像是一个没有人住的荒岛。” “是的,那是一个没有人的荒岛,整座小岛,就是一座死人山,最后一次爆发的记录,是在明治三年,也就是一八七O年,已将近一百年了,在那一百年中,绝没有这座死火山的任何活动的记录——这就是在我看到了这封信后的调查所得。” “嗯,你对工作很认真。” 大庭龙男苦笑了一下,又道:“但我们既然收到了这样一封信,当然不能就此调查一下便了事,我们还派了专人到亚斧岛去调查了一下,这便是摄得的图片。” 他又挥了挥手,幻灯机转换看图片,一张又一张,一共有六张之多,那六张图片,全是这个荒芜的小岛的各方面,有一张是从空中俯摄的,可以清楚地看到死火山的火山口,火山口已经长满了小树,那当然是久无活动迹象的死火山了。 大庭龙男又继续道:“我们又去请教了火山专家,在我国,火山的研究是十分发达的,但是专家异口同声地说,那简直是笑话,亚斧岛火山,是根本不可能爆发的了,因为那不是一座休眠火山,而是一座死火山!” 木兰花静静地听着,在大庭龙男的叙述告一段落之际,她道:“那样说来,这件事情,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 “是的,我也这样以为,我命手下将我们的调查所得,和火山专家的意见,写成了一个报告,送了上去,一切资料就归入档案了。” 大庭龙男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又道:“到了八月七日,那天我一早起来了,因为你是在那一天到的,你们的飞机是下午两时半到的,两点钟,我正准备离开办公室时,却接到了最最紧急的报告:亚斧岛的死火山爆发了!” 在灯光之下,大庭龙男的面色,十分难看。 木兰花急速地吸了一口气,那的确是太不可思议了,有什么人,竟能够预言一座死火山的爆发日期呢? 而且,这预言又是如此之正确。 大庭龙男苦笑了一下,道:“我接到了这个报告,自然不能再到机场去接你们了,我立时和几个火山专家,一起出海,去看亚斧岛火山爆发的实际情形,当我们赶到的时候,岩浆还在不断地涌出来,和我一起前去的那几个火山专家,正是前几天断言亚斧岛死火山,绝对没有再爆发的可能的那几个!”木兰花完全被大庭龙男的话吸引了,她忙问道:“那么当他们看到了实际的情形之后,又说些什么呢?” “他们无话可说,他们说,亚斧岛的死火山,是绝不会爆发的,但现在居然爆发了,人类研究火山的所有成就,将全被推翻!” 木兰花道:“那当然是他们未曾考虑到人为的因素的缘故。” “是的,我立时想到,亚斧岛火山爆发,可能是人为的,人为的火山爆发,这虽然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既然在事先,有人能如此正确地提及这次爆发的时间,那么就不应该抹煞这个可能,兰花师姐,你说对不对?” “对的。”木兰花同意。 “既然假定那是人为的,那么就一定会有下文的,所以我留下火山专家,自己又赶了回来,果然,一回来之后,又有了新的发现,使得我本来,要和你们见面的打算,又被打乱了。”大庭龙男叹了一声,“真对不起。” 木兰花忙道:“我应该对不起你才是,当时,我竟对你起了疑,抢了车子走了,我想不到原来你有那么要紧的急事!” 大庭苦笑着道:“我一回到办公室,便看到了这第二封信,那是最高长官刚派人送到我的办公室中来的!”他将另一封信,交给了木兰花。 那第二封信,和第一封一模一样,信纸也是一样的,而且,一望便知是同一个打字机所打出来的。 那封信如此道:“第一次的预言,你们或许不信,但是却已经实现了。现在,我们再说,奄美列岛以南八哩的海底,有一个火山口,将在八月十日下午两时爆发,你们可会相信?你们如果要观察的话,最好保持距离,因为这次海底的火山爆发,将造成相当猛烈的海啸,并且请预早通知所有的船只避开,我们暂时,绝不想造成过大的伤害。” 信末仍然没有署名,只是一个星形的标记。 木兰花在看完了之后,放下了信,道:“八月十日,那就是今天,我想,不幸的事,已经发生了,是不是?” 大庭龙男点看头,道:“是,我才从那里回来,一下机到了办公室之后两分钟,直接飞来这里,兰花师姐,最高长官已托我代向你请求,要你助一臂之力,因为我们又收到了一封信,你一定猜不到他们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木兰花道:“不,我已猜到了。” 大庭愕然,道:“猜到了?” “是,”木兰花一字一顿地道:“富士山!” 大庭龙男叹了一声,又将一封信取了出来,道:“不错,是富士山,兰花师姐,你再看这第三封信。”木兰花立时拉出信纸,那第三封信道:“两次,我们的预言都实现了,你们第二次的空中观察,组织得很完善,一定有所发现,但不论你们发现什么,你们都将没有时间来深究,因为八月十五日下午两时,富士山将爆发,富士山爆发的结果如何,你们一定是知道的,简言之,便是整个东京的毁灭。但是事情也可以遏止,如果你们在八月十五日正午十二时(东京时间)之前,将一笔存款,存进瑞士银行之中的话。” “这笔存款的数字应该是一千零八十七万七千二百一十七英磅,或许你们会觉得这数字十分零碎,但是这是这一年统计的东京人口数字,对遭受毁灭命运而言,等于每人只需出一磅之资,那不是太便宜了么?” “还有,存款的户口号码是六O七四一三,这个号码,我们和银行方面已有了默契,一等到大量存款收到之际,立时取消,而代之以另一个号码,而另一个号码当然只有我们知道,所以你们如果想从这个号码上找些什么,那一定是白费心机的。” “我们想,即使你们肯忍受整个东京的被毁,也一定不肯让富士山被毁灭的,因为富士山是日本的象征!”在那封长信之后,仍然没有署名,而只是一个星形的标摇 木兰花看完了那封信,呆了半晌,道:“这封信,已经过你们的讨论了么?” “还未曾全面讨论,但我知道结果将如何。” “屈服?” 大庭龙男难过地点了点头。 木兰花吸了一口气,来回踱了几步,又道:“信上说,你们的空中观察,一定会发现什么,你们发现了什么?” “空中观察的报告说,在雷达萤光屏上,有高速飞行的物体,落入海中,在几秒钟之后,海底的火山爆发便发生了。” “高速飞行的物体?那可能是什么?” “不知道。” 木兰花呆了一呆道:“是飞弹?” 大庭龙男直跳了起来,道:“飞弹!兰花师姐,你想得对,将飞弹射入火山口中,由飞弹的爆炸,而引起火山的爆发。” 木兰花摇头道:“你还是先冷静一些,这个可能十分之小,那样的飞弹,一定要有良好的发射基地,而且还要有高强的性能,如果是远距离发射的话,那么,要将飞弹射进火山口,技术上的成就,也已经极其惊人了!” 大庭龙男大踏步地走着,又怕着手掌,向走进来的人吩咐道:“命令调查海岸一切可疑的船只,向岸上报告,火山爆发,可能是飞弹所引致的。” 那个人答应一声,立时走了出去。 大庭龙男仍然大踏步地走着,又问道:“兰花师姐,你肯帮助我么?” 木兰花立时道:“你这一问实在是多余的!” 大庭龙男道:“那太好了,兰花师姐,那我们应该向何处着手才好呢?” 木兰花对这个问题,即没有立时回答,她只是呆了一呆道:“富士山是一个世界罕见的大型火山,它的火山口直径不会少过七百公尺,是不是?” “是的,”大庭回答,他苦笑说:“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才好,我们只有五天的时间了,而我们却一无头绪。” 木兰花道:“第一点我们要肯定的是,是不是有人真的有使富士山复活的力量。” 大庭龙男不出声,在他的脸上,现出一个苦笑来。 大庭龙男苦笑了一下,又来回踱了几步。 木兰花又重覆地道:“这是必需研究的,如果根本没有这个可能,那么,也就不必理会这封信上所说的一切!” 大庭叹了一声,道:“兰花师姐,我们不能说不可能,因为对方已成功地进行了两次!并不是空口说白话的!” “那两次只是小型的火山,而富士山是大型火山,我建议你先找火山专家去研究一下可能性,同时,我们再设法对付。” “可是——”大庭龙男苦笑着,“只有五天时间了,等火山专家研究下来,我们可能根本已没有时间再去对付他们了!” 木兰花并不说什么,她站在窗后,向外望去,天色已很黑了,她听得穆秀珍和安妮的笑语声,隐隐地传了过来,她们显然已划完了船回来了。 木兰花到日本,本来是来休息的,她实在未曾想到,会遇上一件如此棘手的事情!这件事情之难以着手,是难在它一点头绪也没有! 现在唯一的线索,只是那三封信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信,和信末的那个星形标叶已,而这样的三封信,对于寻找歹徒的下落,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木兰花心中急速地转着念,在穆秀珍和安妮两人的笑语声渐渐接近时,她才转过身来,取了那三封信在手,仔细地审查看。 大庭也一直沉默看,直到这时,才道:“那是一种德国制的轻便型的手提打字机打成的,兰花师姐,你刚才说,飞弹引致火山爆发——” 木兰花脑中十分混乱,她可以说一点头绪也没有,但是,她听得大庭说,那三封信是“轻便型的手提打字机打成的”,她的心中,却为之突然一动。在那一刹那间,连她自己也难以说得上来她究竟是想到了一些什么。但是,她却感到了奇怪。 木兰花的确是相信自己的想法不错,那便是,两次的火山爆发,都先由于飞弹射入火山口,飞弹在火山口中爆炸而引起的。 现在,这个组织(木兰花还全然不知道那是什么组织,然而那是一个组织,这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竟向日本政府勒索如此惊人的钜款,那么它一定也是个极其庞大的组织,那三封信,毫无疑问,是发自这个庞大组织的。三封信能发自一个庞大组织的信,却是用一具轻型的手提打字机打成的,这不是有点奇怪么?因为一般的大机构,都不会使用这种只适宜在旅行时使用的打字机的。 木兰花心中一动之后,不等大庭讲究,便扬起手来,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肯定那是一具轻便的手提打字机?” “我肯定。”大庭回答。 “那么这三封信是在那里投寄的?” “东京。三封信在三个不同地区投寄,那是千代田区,新宿区和品川区。这个组织的代理人显然就是在东京,可是东京有一千多万人!” 大庭摊了摊手,要在东京那样大的都市中,在上千万的人中,找出一个犯罪组织来,除非已有了很可靠的线索,不然,似乎是不可能的! 木兰花又叹了口气,这时,穆秀珍已推着安妮,走了进来。两人本来一直是在说笑着的,可是她们才一进来,便已经觉察到气氛不对了。 是以,她们都立时住了口。 穆秀珍还立即问道:“兰花姐,发生了什么事?” 木兰花并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两人坐了下来。她们心知有事,是以也不再问,穆秀珍仍然推着安妮,她走开了出去,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木兰花也不再望她们,只是道:“我的看法,倒和你略有不同。” 大庭忙道:“你说!” 木兰花却又摇了摇头,道:“可是我的意见,却必须是在我的假定得到了证实之后,才起作用,我的假定是,那是一枚飞弹——” 穆秀珍和安妮两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们只是用心听直着,等到她们听到木兰花讲到了“一枚飞弹”这四字之际,她们都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道:“一枚飞弹,兰花姐,究竟是什么事情啊?” 木兰花没有回答她们,只是继续道:“如果对方根本不是使用飞弹的话,那么我的意见,也就没有用了。” 大庭忙道:“这——” 他才讲了一个字,他手上的腕表,竟然发出了一阵轻微的“滋滋”声,听来就像是他所戴的是一只闹表,这时突然闹了起来一样。 而大庭在一听到那滋滋声之后,立时自上衣袋中取出了一只镀金的烟盒来,他打开了那烟盒,道:“有什么事情?” 所有的人,都可以听到一个相当清晰的声音自那“烟盒”中,传了出来,道:“有极重要的发现,我们已派人送去你处了。” “什么发现?” “奄美列岛上空的空中雷达追踪站,摄到了几幅图片,是显示那以极高速度在空中掠过,射进海中的物体的,而且还纪录了它的速度。” “那是什么东西?”大庭问,一面伸手抹了一下汗。 天气其实并不热,晚间,在湖边,甚至还很凉爽,但是大庭的额头上,却在冒汗,那自然是他心中太紧张的缘故。 “从记录得的速度显示,只有固体燃料推进的飞弹才能达到,而且摄到的照片,也显出那是一个飞弹型的飞行物体。” “照片什么时候可以送到?” “十五分钟之后。” “知道了,海面巡逻展开了没有?” “已经开始了,但还未曾接到任何报告。” “嗯,”大庭略一考虑,“通知所有的人员,随时随地,等候我的命令。” 大庭“拍”地一声,将那“烟盒”关上,抬起头来,道:“兰花师姐,你的假定,已经被证实了,你的意见是什么?” 穆秀珍第三次大声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木兰花沉声说道:“别多发问,大庭,我的看法是,如果对方是利用飞弹引致火山爆发的话,那么,飞弹不可能是从远处射来的,如果是远程飞弹的话,在飞越之际,一定会被沿途的许多雷达站所发现,你说这个组织的代表人在东京,我说,这个组织,就在东京。” 大厦现出了难以相信的神色来,道:“那么┅┅难道飞弹也是在东京发射的么?” “我想是的,你沿海的搜索,可能白费心机,因为在海上,或是在荒无人烟的海岛上,去建立一个发射飞弹的地方,太容易被人发现了!” “那么,会不会在海底?” “当然有这个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因为在海底发射飞弹,需要克服许多困难,甚至不是一个国家的力量所能做得到的,当然,或许某些特殊人物,利用他们的新发明,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可能性究竟小得多,而在陆上发射飞弹却比较简单!” 大庭沉吟着,未曾出声。 木兰花又道:“还有一点是不可忽视的,要引发火山爆发,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飞弹之上,可能附有原子弹头的。” 大庭龙男的身子,陡地震了一震。 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曾经受了两枚原子弹之苦,是以一提起原子武器,日本人就特别敏感,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大庭呆了半晌,才道:“那┅┅不可能吧?” 木兰花却立即道:“要制造简单的核子弹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很多国家都可以做到这一点。当然,那只是我的另一项假设,可能他们另有新的办法,来导致火山爆炸,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组织一定是掌握了极其先进的飞弹发射技术,所以不能以我们寻常对飞弹的认识来推断他们!” 大庭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穆秀珍又忍不住了,她第四次问道:“究竟是什么回事?世界大战了么?” “不是,”大庭回答了她的问题,“请你看这三封信,你就明白了,我们面对着极大的困难,所以逼不得已,来求助的!” 他将那三封信交给了穆秀珍,穆秀珍接了过来,安妮连忙也回过了头去,两人一起看着,木兰花和大庭两人,则来回地踱着。 就在这时,一阵直升机的“轧轧”声,又传了过来,在他们这样的心情下,机声听来,似乎格外令人心烦。 而在直升机声停止之后,只不过一分钟,便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子奔了进来,将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大庭立时打开了那文件夹,文件夹内有三张放大了的相片,每一张,都有十寸乘十二寸那样大,大庭忙取了起来。木兰花踏前一步,大庭将三张相片,一起放在桌上。 在相片上看来,那天的天气不是十分好,云层密布,是以相片也相当模糊,但是却可以看到,在云层之中,有着一个飞行体。 那飞行体是长形的,在尾路,有一股白气,表示它是以相当的速度在飞行着的,三张照片都同样模糊不清,那飞行体,实在只不过是黑色的一道而已。 穆秀珍和安妮,这时已看完信了,她们也一齐凑了过来,看那三张相片,大庭已拿起另外几张文件在看着,那全是空中侦察站的记录,有着许多专门名词,而其中有一点,是对木兰花的假设有着很大的证明作用的,那便是飞弹飞行的方向。 飞弹正是从东京方面飞来的! 木兰花一直在凝视着那三张照片,她甚至取出了放大镜来,仔细地检视着,又将手臂伸直,便那三张照片,离她的眼睛较远来观察。 穆秀珍望着她,道:“兰花姐,你老是看那三张相片,又有什么作用?” 木兰花并不出声,她又足足看了两分钟,这才转过头来,道:“我已经从这三张相片中,看出十分可疑的一点来了。” “那是什么?”穆秀珍接着问。 木兰花却并不回答,只是笑了笑,道:“秀珍,你刚才说我看那三张照片,起不了作用,现在,你倒来仔细地观察一下,看有什么发现!” 穆秀珍不甘示弱,道:“好!” 她接过了那三张相片,也学木兰花一样。先用放大镜来看;然后,又从远处凝视,可是过了三五分钟,她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木兰花问。 “见鬼了!”穆秀珍愤然道:“有什么可以看出来的?那三张相片的摄影技术,简直差到了极点,是谁拍的?” 穆秀珍自然知道那是雷达摄影,她这样讲,只不过为她发现不了什么,而自己在解嘲而已。安妮抿着嘴,笑嘻嘻地望定了穆秀珍。 穆秀珍给她笑得不好意思,瞪着眼,道:“你鬼头鬼脑,笑些什么?我没有看出什么来,难道你看出来了么?” “我不是笑你。”安妮忙分辨着。 “安妮┅┅”木兰花忙着:“你是在笑秀珍,而且,我也知道你一定看出什么来了,你不妨讲出来听听,看看我们的发现是不是一样。” 穆秀珍不信地瞪着眼睛,安妮道:“这几张相片,当然是电眼拍摄的,而且飞行体的速度十分快,当然是谈不上拍摄技术的,但是这三张照片的软片却特别好,是以照片的层次很明显,这个飞行体深浅不一,可以相信——” 她请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望着木兰花。 木兰花和大庭龙男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道:“说下去!” 而在他们两人一起请出了那三个字之后,他们又互相望了一眼,各自一笑,显然他们也都知道,对方也和安妮一样,注意到了这一点! 安妮得到了木兰花,和大庭龙男两人的鼓励,更是有了勇气,忙又道:“而那种深浅不一,则看来这个飞行体,如果用彩色拍摄的话,它是彩色缤纷的!不然,就不会在黑白的相片上,出现如此不同的深浅层次,是不是?” 木兰花和大庭龙男两人都嘉许地点着头。 穆秀珍却不以为然,道:“那又怎么样?” “秀珍!”木兰花叫着她,“这不是奇怪的一件事么,你想想,这飞行体为什么要将它弄得五颜六色?” 穆秀珍瞪着眼,她答不出所以然来,但是她的心中,却仍然很不服气,道:“那么,你倒说说,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木兰花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秀珍,当然我现在还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但是那总是十分可疑的一点,是不是?对方在发射飞弹,那是绝对非法的,飞弹在空际飞行时,自然也不希望被人发现,可是,为什么,又要将它漆成五颜六色呢?” 大庭龙男,安妮和穆秀珍三人,都紧蹙着双眉,思索着,木兰花自己,当然也不例外,可是他们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在他们沉思之中,屋子之中,只是一片难堪的沉默,这种难堪的沉默,大约维持了五分钟左右。木兰花才道:“大庭,我想,如果我答应帮助你的话,那我就不应该再在这里,我应该到东京去,和你们一起工作才好。” 大庭龙男还未曾回答,穆秀珍已经高兴了起来,道:“对,到东京去,安妮,我们可以再去多看几场马戏,这个马戏班快回欧洲去了。” 木兰花沉声道:“秀珍,你对这件如此严重的事,好像并不关怀!” “我关怀又有什么用?”秀珍一摊手,“第一,我们一点头绪也没有,而时间,只有五天了。第二,日本政府又不是拿不出钱来——” 穆秀珍还未曾讲完,木兰花的面色,已陡地一沉! 人形飞弹(2) 穆秀珍极少看到木兰花的脸色沉得如此可怕的,是以她立时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下去,等候着木兰花对她的责骂。 但是木兰花却没有责骂她,只是叹了一声,道:“秀珍,你应该为你刚才的话,而觉得心中惭愧的!” 穆秀珍扮了一个鬼脸,并不在乎,大庭龙男反倒觉得十分僵,他忙道:“兰花师姐,或许你应该在湖边静养,不应该——” 木兰花不等他讲完,便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刚才看了资料,那飞行体有多少长?应该是有纪录的。” “是的,记录说,它在五尺六寸至五尺十寸之间,那是一种小型的飞弹,据推测,它的发射台,也不会十分庞大的。” 木兰花又来回踱了几步,才苦笑着道:“在东京,一定是在东京发射的,在东京那样的大都中,要隐藏一具不是很大的飞弹射台——” 她讲到这里,突然住了口。 穆秀珍和安妮,都立时向她望来。 她们两人都知道木兰花的习惯,如果木兰花在讲话讲到一半之际,突然停了下来的话,那么,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 大庭龙男也在这时,吸了一口气,道:“东京自然是最理想的隐匿地点,但是对方要发射飞弹,就一定要在没有阻隔的地方,我们是不是要注意所有大厦的天台,和区内的空地呢?” “这正是我刚想到的!”木兰花说,“你可以动员多少人,大庭?” “那得看需要,如果有这个需要的话,我可以动员全东京的警员,再加上其他的力量。”大庭十分有信心地回答着。 木兰花点着头,道:“那么,就立即动员一切人力,去搜查所有屋子的天台,和市区内外的空地,并且注意每一个工厂的烟囱,但是调查必须以别的名目进行,例如假借检查工厂烟囱的高度是否适合等等,立即进行,这必须你亲自去布置!” 大庭龙男用心听着,这将是一个极庞大的搜索计画,为了这样的一个搜索计画,至少要动员上万的人,是以大庭的心中,虽然赞成,但是也不免有点疑虑,他道:“那样的搜查,是不是会有所发现呢?我看┅┅” 他并没有再向下讲去,而只是发出了一下苦笑来。 木兰花立时道:“是的,这样的搜查,只能劳师动众,一无所获,但是你要知道,敌人一定也在极度注意我们的动静,敌人方面见到我们在展开那样大规模的搜索,他们的心中也必然会发慌,就算他们隐蔽得再好,他们也会想到:在这样地毡式的搜查之下,是不是会暴露目标呢?那么,他们就会有一些新的行动,我们也就有可能获得一些新的线索!” 大庭龙男肃然起敬,道:“兰花师姐,你这种为了获得成功,不惜一切代价的工作态度,令我十分佩服!” 木兰花只是问道:“你驾来的小型直升机,可以容纳多少人?” “四个。”大庭回答。 “那很好,你留一架给我们,还有,我要随时和你联络,你刚才用的那‘烟盒’,是无线电通讯仪吧?我也要这个通讯系统和你联络。” “当然可以。”大庭拍击着手掌二个男子走了进来,大庭吩咐着他,道:“我要三副女式的无线电通信仪,快去拿来!” 那男子出去之后不一会,便走了回来,他手中提着一个手提箱,他将手提箱放在桌子上,并且打了开来,取出了三个相当精致的粉盒,和三只女装表,道:“这是我的设计,将通讯仪和接命通讯的信号,分离开来,我们有时,可能面对着敌人,那么当我们接到信号的时候,就可以托词说是闹钟发出的声音,那就不会使人起疑了。” 木兰花笑道:“那是很聪明的设计。” 大庭龙男受了木兰荷的称赞,显得十分高兴,木兰花取过了一副无线电通信仪,放在身上,将那只“手表”,戴在腕间。 她反倒催促着大庭,道:“你可以去了,我们明天一早,便立时展开行动,你有什么消息,要立即通知我。” 大庭大声答应着,匆匆走了出去。 大庭龙男走了之后,木兰花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任何人一看她的情形就知道,她是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 穆秀珍和安妮两人,也不敢去打扰她,只是在一旁等着,等了十来分钟,穆秀珍便觉得不耐烦了,她打了一个呵欠,低声说道:“安妮,我们去睡了!” 安妮道:“秀珍姐,我还不困,我要等候兰花姐。” 穆秀珍心知安妮如果不想睡,拉她去睡也是没有用的,她又打了一个呵欠,道;“好,由得你,我可得去睡了!” 她站了起来,向里走去。 她们现在所住的,是一幢纯日本式的房子,她移开了门,门外是一条走廊,在走廊外,有两个人站着,都是大庭派来的守卫。 穆秀珍并没有走出走廊,因为她的睡房,就在走廊左侧的第二道门,她来到了门前,向走廊外的两个守卫,挥了挥手。 那两个守卫,身子倚着假山石站着,其中有一个,还是面对着走廊的,穆秀珍在走廊中走动的时候,又不是蹑手蹑足,而是大踏步走向前来的。当穆秀珍走动之际,她看到那两个守卫,只是呆立着不动,心中已有点起疑了。 这时,她向那两人挥着手,可是那两个人,却仍然像是未曾看到一样!因为他们仍然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穆秀珍不禁呆了一呆,心想日本人都是十分懂礼貌的,自己向他们两人挥手,他们明明看到了,为什么睬也不踩自己? 她一面挥着手,一面又道:“嗨!” 那两个人仍然不出声,也不移动! 穆秀珍的心中陡地吃了一惊,她已经知道那两人一定是已经发生意外了,而在那刹那间,穆秀珍只不过呆了一秒钟! 她呆立了那一秒钟的原因,是因为一时之间,她决不定是立即奔过去看视那两人出了什么意外,还是立即去讲给木兰花听! 而就在那一秒钟之间,事情却又生了变化! 在穆秀珍不注意间,她的睡房门,已被悄没声地移了开来,等到穆秀珍决定先去告诉木兰花,再一起来看视究竟,身子才动了一动间,自打开的门缝中,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来,而那只手中,又握着一柄枪,枪口正对着穆秀珍的面门。 穆秀珍陡地吃了一惊,“飕”地深吸了一口凉气。 房门也在那时候,全被移开,穆秀珍看到在她的面前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欧洲人,面上的皮肤,十分之粗糙,最令得穆秀珍奇怪的是,当她一看到那人的时候,她第一个感觉便是:她是见过这人的,一定是见过的! 可是,那人在她的记忆之中,却只是一个十分淡薄的印象,她虽然肯定自己见过这个人,但是却无法想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 而房门才一移开,那人伸手便来抓穆秀珍的手臂。 穆秀珍在那刹那间,身子陡地向下一矮,同时左足突然飞踢而出,踢向对方的小腹,穆秀珍是估计对方不敢开枪惊动别的人,是以才大胆回击的。 可是她那一脚才一踢出,那人的身子向后一退,却立时扳动了枪机,发出了“卡”地一声响! 在那一刹间,穆秀珍当真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的身子连忙向侧倒去,但是,自对方的枪口中射出来的,却并不是子弹,而是一蓬极细的迷雾,穆秀珍的身子晃了一晃,跌倒在塌塌米上。 她身子倒地时,发出颇为沉重的一下声响,而在那片刻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转眼之间,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穆秀珍倒地时,所发出的“蓬”一声响,木兰花并未曾注意,因为她正在沉思之中。但是安妮却立即听到了。 她忙大声问道:“秀珍姐,怎么了?” 她一面问,一面控制着轮椅,来到了门前移开了门,可是,她手一移开了门,一柄枪口便已对准了她,令得她发出了“啊”地一声! 那人的动作,十分之快,立时转到了她的背后,枪口对准了她的后脑,同时,推着轮椅,向前走了两步! 这时候,木兰花自然也已惊觉,看到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安妮既然已完全在对方控制之下,木兰花却也无法可施! 她只是抬起头来,看着那人。 在那刹间,她的心中,是十分吃惊的,这幢屋子的附近,守卫得极其严密,木兰花是知道的,而那人居然直闯了进来! 由此可知那人不但身手十分了得,而且也必然有着过人的机智!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敌人,又是在自己处于下风的时候,最要紧的,自然是保持极度的镇定,所以木兰花仍然坐着不动! 而且,木兰花立时想到,来人定然是和大庭龙男的那件事有关的,是以她非但面上没有丝毫惊惶之色,还十分从容地道:“你终于出现了,那很好,我早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请坐!” 木兰花的话,使那欧洲男子怔了一怔。 他微笑着,在那一刹间,木兰花也觉得这个人,自己以前是见过的,一定是见过的!可是她却想不到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了! 她立时又道:“我们原来是早已见过面的,那更好了,是不是?” 木兰花的确感到自是见过那欧洲人的,是以在她来说,那样说法,实在是十分普通的话,可是她的话,却令得对方吃了一惊! 只见对方的脸色,白了足有一秒钟之久!而他的身子,也震了一震,接着,便听得他道:“我们见过面?小姐,你在说笑了!” 在那刹间,木兰花更是心念电转,她迅即问了自己好几个问题:为什么自己见过这人,却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的?为什么他一听得自己说见过他,便如此之震惊?为什么他以为自己未曾见过他,这是为什么?木兰花心知回答了这三个问题的话,一定可以使整件事都露出曙光来了,但是这三个问题的答案,还是一个谜! 木兰花一面迅速地转着念,一面轻描淡写地道:“哦,那或许是我记错了,我们可能根本末曾见过面,但是阁下的面貌即给我十分深刻的印象!” 后一句话,木兰花是特地说的。 她那样说的目的,是为了再一次引起对方的恐慌,会露出马脚来! 那男子果然又再一次现出了不安的神色来,他勉强的笑了一下,道:“不会吧,你见过我,那除非你曾┅┅” 他讲到这里,突然住了口。 而他刚才的话,也分明是一时失言讲出来的。 这令得木兰花的心中陡地一动,几乎“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那人的话,虽然未曾讲完,但是木兰花已可以知道,自己确实是见过他的了! 而且,木兰花还可以知道,见到对方的时候,一定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场合,所以便对方觉得惊讶,觉得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那究竟是什么场合呢? 木兰花苦苦地思索着,她像是已经捕捉到了一些什么,可是,她却无法将她已经捕捉到的那一点灵感具体化起来,而她的思路也立时被那人打断,那人发出了一下听来十分奸诈的笑声,道:“让我们来讨论一下比较实际的问题可好?” 木兰花沉着地点着头道:“好的,你是谁?” “小姐,你是在明知故犯了,你是应该知道我是谁的,大庭龙男一定已将一切对你讲了,对不?我现在想知道,你是不是多管闲事!” “我是最喜欢管闲事的人,先生。” “小姐,我看不出你有管这件事的理由。” “有的,”木兰花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大庭龙男,是我的师弟,他来向我求助,我怎能不管他么?” 那男子呆了片刻,才道:“哦,原来是这样,那的确算不得是多管闲事,只怪我们事前的调查功夫,做得不够透彻。如果我们早知和兰花小姐有这层关系的话,那我们也不拣日本下手,而转移目标,去找墨西哥政府了!” 木兰花听得对方这样讲出,心中又是一动,她立时反问道:“噢,原来你们的飞弹发射基地,已经进步到可以随时移动了么?” 那人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哼”地一声,道:“看来你已知道不少?” “还不够多,但是在奄美列岛附近的海底火山爆发事件中,空中雷达侦察站,却摄得了三张相片,使我们知道你们所用的方法。”木兰花从容不迫地说着,“不过令我不明白的是就算你们的飞弹发射设备,已经是精巧得可以随时移动的了,又有什么方法,可以随意带进一个国家的国境中去呢?” “那是我们的秘密,小姐!”那人再度奸笑着,“如果给你知道了这个秘密,那我们的工作,自然也无法再进行了。” 木兰花道:“我相信这一点,现在,你来看我的目的是什么?可是劝我不要理会这件事,快离开日本?” “是的。”那人坦率地承认。 木兰花沉默了片刻,才道:“抱歉得很,我难以做到这一点,我已经答应了大庭龙男,要帮助他,找出你们的飞弹基地来。” 那人耸了耸肩,道:“在五天之内?” “五天之内!”木兰花再强调着。 那人吸了一口气,道:“兰花小姐,如果你执意与我们为敌的话,那我感到荣幸,但是我要提醒你一点,现在,你的生命便已我的掌握之中,不但是你,你的妹妹秀珍和安妮——”他用劲向前指了指,安妮的后脑被枪口指得生痛。 木兰花摇头道:“先生,我发现你对形势估计错误,你只是潜入来的,而这幢屋子的四周围,全是保护人员,你看看你的背后——” 木兰花讲到这里,故意顿了顿。 通常,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听到了这样的话的人,总免不了要回头望一下的,可是那人却绝不回过头去反而笑了起来。 他道:“兰花小姐,这是八百多年前的把戏了,怎么你也来玩这一套,你这样一说,那未免使我要修正对你的估计了。” 木兰花叹了一口气,道:“原来你以为我是在玩把戏么?那也难怪你,你本来就看不到背后的情形,好了,事情结束了,你放下武器投降罢——别射他的要害,我要他的口供。” 木兰花说这句话是大声讲的,而且她也站了起来。在那样的情形下,那人的身子不能不震动了,可是他仍然不回过头去,反倒伸手抓住了安妮的肩头,手中的枪,对准了安妮的后头。 木兰花心中也暗自佩服他的镇定,但是她却仍然笑着,道:“先生,我们对这件事,本来可以说是一点线索也没有,你来节外生枝,那是自投罗网了!”那人冷笑着,道:“你这样说,未免言之过早吧!”木兰花的笑容更加自然,道:“也不早了,安妮!” 她突然叫了一声安妮,那人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安妮却早已迫不及待了,安妮的手指,早已按在一个掣上,一听到木兰花的呼叫,她手指用力按了下去。在那人根本还未曾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之际,在安妮的那张轮椅之后强力的弹簧,已经将一块木板,向后疾伸了出去! 云四风在设计那块弹簧木板的时候,所用的弹簧,弹力达到一百磅,是以等于在不到十分之一秒中的时间,有一百磅的力道,向后撞击了出去,而那人正站在安妮的背后,而且,他还自以为是控制了安妮,进一步可以威胁木兰花的! 刹那之间,只听得“砰”地一声响,自轮椅后面伸出的那块木板,正撞在那人的胸口之上,令得那人的身子打了几个旋,向后跌去! 其实,这一切,是早在那人一到了安妮的背后时,就应该发生的了,但当时,当安妮想按下那个掣的时候,她却看到木兰花向她使了一个眼色。 木兰花不想安妮立时出手,只想在对方的口中,多套出一些内幕来。但是当她看到那人正要对安妮不利之际,她立即命安妮按掣,那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安妮的轮椅,实在是极之厉害,可以有多种用途的一件武器! 那人一向后倒去,木兰花的身子便向前一扑而出! 可是,那人的身手灵敏,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他的身子,分明是在狼狈之极的情形之下,向后倒了下去的,可是在突然之间,只见他的身子向上一挺,已经疾弹了起来!木兰花绝未曾想到这一点,是以在那人的身子弹了起来之后,木兰花仍在向前冲去! 那人在疾弹而起之后,立时扳动了枪机! 一蓬细雾,直喷木兰花的面门! 木兰花一看到那蓬细雾喷了出来,便可以知道那是极其强烈的麻醉剂,她连忙屏住了气息,一掌向那人的胸前砍了下去。 那人身子一闪,可是这时候,安妮早已控制着轮椅,转了过来,大叫一声,又按下了另一个掣,三粒铁珠,疾射了出来。 那三粒铁珠,一齐射在那人的右腿,令得那人的身子,突然侧了一下,木兰花一下赶了过去,右手已经捞上了那人的肩头。 同时,木兰花左手突然向外一格,正格在那人的右腿之上,令得那人的手指不由一松,手中的迷雾枪,也脱手落在地上。 本来,在那样的情形下,木兰花是一定可以将那人抓住的了,可是尽管她屏住了气息,强烈的麻醉剂,还是起了作用,她的左手,纵然已搭上了那人的肩头,可是五指僵硬,却已使不出力道来了!那人用力一挣,单脚向外,跳了出去。 他的右腿虽已被三粒铁弹射中,可是他的行动,仍然十分灵敏,只见他连跳了三跳,已经跳出了门口,到了走廊之中。 而木兰花在这时候,已经是摇摇欲坠了,她向前踏出了一步,叫道:“安妮!”安妮忙道:“兰花姐,你怎么了?” 木兰花勉力挣扎着,道:“别理我,千万别让人走了,快┅┅快┅┅去追┅┅他!” 木兰花身子一慢,“砰”地一声,跌在地上。 安妮连忙捏制着轮椅,转了过去。 当她转过去时,那人已到了走廊的尽头了! 安妮按下了扶手上的攻击掣,“砰砰砰”连射了三枪,枪声一响,那人的身子,便伏了下来,连滚带爬,向外滚了出去。 他一滚出了走廊,便立时没入了黑暗之中,看不见了。而前后只隔了几秒锺,只见两个人奔了进来,道:“什么事?什么事?” 安妮认得他们是大庭龙男的手下,忙道:“快吩咐所有的人搜查附近,有人混了进来,是一个欧洲人,一定要捉到他!” 那两个人立时转身奔了出去,刹那之间,屋子外面立时人声嘈杂起来,强烈的灯光,来回照射着。安妮先去看穆秀珍,穆秀珍和木兰花一样,也昏了过去。安妮俯身把了把她们两人的脉,知道她们只不过是昏迷,这才放下了心来。 大庭龙男是在两小时之后赶到的。 那时,医生早已来了,木兰花和穆秀珍也醒来了。 屋子附近的搜寻仍然在进行着,但是即一直未曾找到那欧洲人,而且,他们也知道,找到那人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了。 因为,屋子是在琵琶湖边,十分冷僻的地方,四周围全是林子和小路,一个身手灵敏的人,要逃过搜查,是十分容易的事! 而且,安妮最后那三弹,也显然未曾射中那人,因为在走廊的尽头处,根本没有血迹,最早被派守在走廊口的两个人,也是被麻醉药昏迷过去的,他们也无法知道那人是从何而来,根据他们的说法,那个人,是“突然出现”的! 大庭龙男赶到之后,向木兰花、穆秀珍和安妮三人,不住地道歉,和申斥着他的部下,但是木兰花却止住了他,道:“你不必责怪他们,这个人露了面,倒使我们的工作,容易进行得多了,这个人,真可以说是自投罗网,来帮助我们的!” 大庭龙男苦笑着道:“你得了些什么线索?” “第一,”木兰花道,“他们的飞弹发射装置,是十分轻巧的,随时可以移动。第二,听他们的话,他们似乎有一种十分巧妙的方法,可以令得他们的飞弹和飞弹发射装置,毫无阻碍地进入他们所要进入的国家之中!” 大庭龙男摇着头,道:“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的。” 木兰花道:“可是我们非相信不可,因为事实上,他们已成功地将飞弹和飞弹发射装置,运到日本来了!” 大庭龙男沉声道:“那对事情并没有帮助。” 木兰花道:“还有一点,这个人,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当我提及这一点的时候,他表示十分震惊,并且不相信。” “我也见过他的。”穆秀珍抢着说。 “我也是!”安妮紧蹙着双眉,“我也见过他的,我好像还十分熟悉他的神情,可是我却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 大庭和穆秀珍两人都张口想说什么,但是木兰花突然一扬手,道:“等一等,你们都别出声,让我想想!” 这时候,木兰花只觉得在听了安妮的话之后,犹如千头万绪的线头之中,找到了一个线头,她必需立时握住这个“线头”,要不然,她就会失去它了! 这个“线头”是什么呢? 这个“线头”便是,她、穆秀珍和安妮三人,都曾看见过那个不速之客,但是她们三人,却都又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 当然,她们三人共同相识的人十分之多,要在那一方面的记忆中去找出那是什么人,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情。 那么,应该从哪一方面着手呢?为什么自己三个人,都会觉得这个人面熟,而又想不起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来呢? 木兰花明知道,只要想出了那人是什么人,那么,也就可以得到整件事的关键了,可是不论她怎样想,却都不得要领! 就在这时,两个男子走了进来,向大庭报告道:“湖边发现有杂沓的脚印,我们要找的人,可能潜水由水中逃走了。” 大庭望向木兰花,道:“兰花师姐,我还不免有些疑问,我从东京来,是搭直升机来的,如果有人要跟我而来的话,那该用什么交通工具?” 木兰花笑道:“大庭,你想想,对方既然有着发射飞弹的设施,一架小型的,可以在水面降落的直升机,还成什么问题呢?” 大庭点着头,道:“那么,照你的看法,这个人,已经回到东京去了?他到这里来,特地是来警告你的?” 木兰花道:“我想是,他们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在他们的想像中,以为我一定会接受他们意见的,而那人也十分聪明,他在一知道了你是我的师弟之后,他就知道说也没有用,是以,也没有再说什么劝我别理的话了。” 大庭道:“可惜我没有见到这个人——” 安妮忙道:“不要紧,你拿纸和笔来,我可以将这个人的大致轮廓勾画出来,看看你可认识这个人。” 大庭用不信的目光望着安妮,但木兰花却立时道:“那是安妮的特殊本领,她非常易于捕捉人脸型上的特征,画出来也是维妙维肖的。” 大庭立时回头向身后的人望了一眼,那人也立时走了出去,不一会便拿了纸和笔进来,安妮在纸上,慢慢地动着笔。 不到三分钟,她已经以十分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了一个人脸来,她看了一看,又略为改动了一下送到大庭的面前。 大庭还没有说什么,穆秀珍已叫了起来,道:“是他!” 大庭龙男皱着眉,道:“这人我也见过的!” 大庭用手指叩着他自己的前额,不住喃喃地道:“我是见过这个人的,我的确是见过这个人的,好像是最近!” 大庭龙男是在自言自语,但是木兰花心中又陡地一动,她立时道:“大庭,我们四个人,是最近才在一起的,是不是?” 大庭愕然道:“自然!” “而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的场合也不多,我们都见过这个人,但是又都在当时,对他不是十分注意,你想想,那是在什么地方?” 木兰花显然是已想到了什么,是以才会那样问大庭的,而她在发问时,那种兴奋的语调,也正证明了她已想到了什么! 大庭、穆秀珍和安妮三人同时一呆。 但是他们三人,却只不过呆了半秒钟! 接着,便听得他们三人,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道:“马戏团!这个人是在马戏团中的。” 安妮更尖声叫了起来,道:“我记起了,完全记起了,他就是大炮射人表演中,那个用火把点燃大炮,射出小丑的那个人!” 木兰花陡地站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望着她,只见她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现在,一切全都再明白也没有了,那马戏团!” 可是大庭、穆秀珍和安妮三人,显然还有些不明白。 他们都望定了木兰花,即并不出声。 木兰花用十分快的速度讲着话,她是很少用那样快的速度来讲话的,她道:“事情实在是再明白也没有了,那马戏团就是歹徒组织的大本营,一切疑点都解决了,我们都见过那个人,但是我们却都认不出他来,因为我们见他时,他脸上有着夸张的化装,而那座射人的大炮,毫无疑问,就是飞弹的发射台!” 大庭骇然道:“有这个可能么?” “为什么不可能?那人已提及他们有可以随时移动的发射台,而且,他们还几乎可以毫无困难地进入任何国家,你想想,挂着著名马戏团的招牌,他们自然可以周游全世界,谁会怀疑一座表演‘射入’的大炮?”木兰符挥动着手。 大庭等三人面面相觑,因为木兰花的话,虽然很有说服力,但是,那究竟是太出乎人的意料之外,难以想像了! 穆秀珍开口想说什么,但是木兰花却已经立刻接着道:“而且,我敢说,马戏在中午二时,是日场表演射人的时候!” 安妮吃惊地道:“兰花姐,你是说,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将飞弹射了出去?” “是的,有谁会想得到是引致火山爆发的飞弹,他们将飞弹的外观造成人形,而涂上和小丑衣服一样浓烈的色——彩,这便是照片上飞弹是彩色缤纷的原因,而飞弹速度极高,一出帐幕,便已直射入云层之中了,这可以说是最大胆的犯罪设计!” 大庭立时道:“那我们——” “大庭,”木兰花转过身去,对着大庭龙男说,“你用最秘密的通讯方法,通知你最得力的部下,去包围那马戏团的场地,但是要记得,在我们未赶到之前,绝对不能有任何行动,以免打草惊蛇,再要找他们就难了!” “是的,”大庭回答,“我们的大规模搜索也应该继续,便对方以为我们仍然不知道他们的真面目,那样,他们会疏于防范。” 穆秀珍已急急地道:“兰花姐,我也要去。” 她是知道木兰花会不让她前去,所以才这样要求的,可是她得到的回答,却仍然是一个“不”字,木兰花道:“你和安妮在这里等我,我想,明天中午之前,我就可以回来了,你们在琵琶湖边休息的计划,依然不变!” 这一次,是穆秀珍和安妮一齐叫了起来。 但是木兰花却坚决地道:“你们实在不必去了,因为已没有什么别的事,他们被包围,我们一去,将包围圈紧缩,那就全然解决了。” 木兰花的话,对于十分失望的穆秀珍和安妮,并不能起安慰的作用,她们两人,仍是嘟起了嘴,表示不快。 大庭笑着,道:“兰花师姐,我看——” “不,大庭,有我一个人参加行动,已经是不十分适宜的了,如果参加的外人太多,是会影响们特种工作人员的声誉的。” 大庭对于木兰花设想之周到,心中十分感激,他只好向穆秀珍和安妮两人,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表示他也无能为力。 木兰花道:“大庭,你快去下命令,我们该走了。” 大庭立时走了出去,木兰花在屋中来回地踱着,大庭在五分钟之后就回来,和木兰花一齐走了出去,穆秀珍和安妮两人,早已赌气去睡觉了。 木兰花和大庭龙男用直升机返回东京,那种小型的直升机,速度十分之快,当他们在秘密的机场降落时,天才刚亮。 一下了直升机,立时有两名男子向前迎来,其中一个向大庭龙另行敬礼,道:“包围已经完成,参加包围的,一共有二十个小队,配有重机关枪和各种轻型的武器,马戏团的成员,已经起身活动,看来并没有什么异状。” 大庭不住地点着头,木兰花则问道:“一小队有多少人?” “十二名,全是经过挑选的干员。” 木兰花笑了一下,道:“只怕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已被两百四十名大汉包围了,大庭,一到那里,你只要说出事实,令他们投降就可以了。” 大庭龙男的神情,也全然是重负已释一样,他十分轻松地道:“真想不到,那么复杂,茫无头绪的事,一下子就解决了!” 他一面和木兰花一起跨上汽车,一面又道:“兰花师姐,你真是名不虚传。” 木兰花谦虚地笑了笑,道:“大庭师弟,那只不过是凑巧!凑巧我们到了东京的第一天,就会去看马戏,那是对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如果对方早知我们曾去看过马戏,那么,他就算要来找我们的话,也必然要经过化装才来的了。” 大庭笑了起来,道:“想不到他们想警告你不要插手,而你竟然就凭他们的这一个行动,破了这件案子!” 木兰花摇着头,道:“那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不是安妮将那人的样子画了出来,引起了你的记忆,我也不会想到这个人是属于马戏团的!” 他们交谈着,车子正以极高的速度,在向前进发,十五分钟之后,他们已可以看到飘扬在马戏团帐篷之上的氢气球了。 而这时候,大庭也已利用了无线电话,和每一个小队的负责人通了话,使他明白了包围在那旷地的形势,马戏团中还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已被包围了,他们的活动和平时一样,有的在练习,有的在照顾着动物,谁也看不出来,这样充满着欢乐气氛的马戏团中,会隐伏着如此惊人的巨大危机! 等到他们到了旷场的边缘之际,便进了一间小屋之中,那间小屋,本来是出售汽水等饮品的,但这时已被用来作临时的指挥部。 大庭和木兰花两人一进去,就看到一张桌子上铺着一张图,图上画的是一幅那旷场地形图,有许多小红旗插在图上,每一面小红旗代表一个人,小红旗插着的地方,也正是那人隐伏的地点,隐伏得都十分之巧妙。 另外,还有三架直升机,随时准备升空,如果敌人想由空中逃走的话,显然也不能成功,包围圈严密之极。 大庭看了几分钟,便取过了望远镜来。 那小屋距离马戏团的大帐幕,约有一百码,在望远镜的观察下,马戏团成员的一切行动,全都看得十分清楚,大庭吩咐道:“准备扩音器!” 立时有人将一具扩音器递了过来,道:“有八只喇叭,可以同时传播你的声音,为了避免惊扰市民,我们也已作了必要的措施,劝所有的车辆绕道而行,我们可以放心进行一切。” 大庭按下了扩音器上的掣,吸了一口气,用沉毅而坚决的声音道:“马戏团全体人员注意,马戏团全体人员注意!” 他的声音,立时通过了八只安装在四面八方的喇叭,传了开去,那八个喇叭,正是安装在旷地的四周围,向着旷地的。 是以,大庭的声音一传了出来,在旷地上活动的每一个马戏团成员,都可以听得到,持着望远镜在观察的木兰花,可以看到每一个人,不论在做什么事,都停了下来,而且,人人都面现惊愕和莫名所以的神色。 大庭的声音继续传出,道:“你们绝不必想到反抗,因为你们已被包围了,你们甚至不必想逃走,包围是十分紧密的。和你们讲话的,是东京防卫厅特别工作组的长官,大庭龙男。你们投降的话,绝不会受到攻击的!” 木兰花在望远镜中,看得十分之清楚,在大庭龙男一开始讲话之际,似乎所有的人,都从帐幕中奔了出来,他们相顾愕然,大惊失色。 木兰花还看到一个大胖子,正在挥着手,在说着什么,而许多人都向他奔去,围在他的周围,那大胖子自然便是领导人了。 大庭龙男的话才一讲完,四辆有云梯设备的救火车,疾驶而至,云梯升起,在云梯的上端,是两个手持轻机枪的射手。 那两个射手,背对背地蹲着,居高临下,就是他们八个人,便可以说已经控制了全场!而各种各样的惊呼声,也开始从旷地中传了过来。 大庭继续道:“每一个人都必须听从我的命令,将双手放在头上,从指定的地方走出来,绝对不准反抗!” 随着大庭的话,有十二个人已经奔向前去,六个一排,分两排站开,同时,呼喝着众人,在两排人中走过去。 木兰花看到,几乎所有的人,都已将手放在头上了,她放下了望远镜,道:“我们可以前去了,那胖子一定是他们的头子。” 大庭首先走出了小屋子的,和木兰花一齐向前走去,他们走近了几十码,便听得那胖子在两个人的押解下大肆咆哮着。 他的嗓门十分之大,只听得他厉声道:“这算什么?日本是一个野蛮国家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们的马戏团?我要求日本政府公开道歉!” 大庭来到了他的面前,道:“你是谁?” 那胖子气呼呼地道:“我是萨氏马戏团的团长,萨克廉,你是谁?” “我是东京防卫厅的官员,大庭龙男。” “是你,原来就是你带领着这些人来包围我们的?” “不错,”大庭一面回答着,一面已挥手令两小队人冲了进去,他事先早已命令过他们,一冲进去,便立时守住那尊射人的大炮。 大庭面带微笑,道:“团长先生,刚才你说,你要求日本政府什么?” “公开道歉!” “我想你是记错了,你是向日本政府要求付出一千一百万英镑!”大庭露出他整齐而洁白的牙齿笑着。 在那一刹间,胖子团长脸上的神情之惊愕,当真是文字难以形容的,他张大了口,好一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胖子团长足足呆了半分钟之久,在那半分钟之中,大庭也不催他讲话,只是微笑着欣赏着他那种惊诡的神态。 半分钟之后,胖子团长才缓过了一口气来,道:“天,你说什么?我向日本政府要求付出一千一百万英镑?你是一个什么样的疯子?” “我不是疯子,只不过你想不到你的面目已经暴露而已,将飞弹发射器装置隐藏在马戏团中,真不错啊,嗯?”大庭仍然微笑着。 胖子团长的眼睛是睁得如此之大,真叫人担心他的眼珠子会从眼眶之中,突然掉了下来!他望定了大庭,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是除了他喉间发出格格声之外,却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过了许久,才听得他道:“你┅┅究竟在说些什么?飞弹?” 大庭冷笑道:“是的,飞弹,团长先生,就是你们用来引致火山爆发的,我想你不必再抵赖下去的了!” 胖子团长突然怪声叫了起来,他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转过身去,向着身后,马戏团的其他成员,嚷道:“你们听听,这个疯子在说些什么?唉,我们是在什么地方?我们是在一个全是疯子的国家中么?什么飞弹?火山?唉,我的天!” 其他马戏团的成员,也都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大庭大喝一声,道:“住口,如果不是找出确实的证据来,你们是一定不肯承认的了?” 胖子团长厉声道:“你要我承认什么?” “你们利用飞弹,引爆火山,向我国政府,勒索巨款,我可以在你们这里,搜出飞弹发射台和飞弹来,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大庭的声音也十分严厉。在他那样严厉的声音下,任何犯罪份子,实是都不免会失色的。 可是那胖子团长,却是一副怒极反笑的神气,道:“好,那你去搜查吧,反正你们是野蛮人,我也不向你要搜查令了。” 大庭冷笑着,道:“搜查令在这里!” 他将一份文件交给了胖子团长,可是胖子团长连看也不看,只是将之紧抓在手中。也就在这时,只见两个大庭的部下,快步奔了出来。 他们两人,正是刚才冲进去的那两个小组的负责人,大庭一见了他们,便立时大声问道:“怎么样?找到了那‘大炮’没有?” 那两个人急步奔到了近前,一面喘着气,一面道:“找到了,在帐幕之中。” 大庭十分高兴,道:“好,可是派人守住了,不准任何人接近么?必需千万小心,我们还要进一步地搜寻飞弹!” 那两个人互相望了一眼,又互相用手肘碰了一下。 大庭立时吩咐道:“你们两人,鬼头鬼脑作什么?” 那两人苦笑着,道:“组长,我们已经检查过了,那┅┅尊‘大炮’,只是一尊魔术用的道具,它有一个强烈的弹簧,可以射出一个假人,同时,炮床是空心的,可以供钻进炮口去的小丑躲起来,在灯光黑暗时,再钻出来,那并不是什么火箭发射台。” 大庭龙男呆了半晌,回头向木兰花望了一眼。 木兰花在听得那人作了如此的报告之后,她也呆住了。那是不可能的,一定另有一尊“大炮”是火箭发射台,而有一尊,则是魔术炮。 她沉声道:“继续进行搜查。大庭,命令马戏团所有的人员,都在此处集中,我们找出昨晚的那个不速之客来,他们就不能狡赖了。请海关的人员来,证明他们团中一共有多少人,海关应该有入境纪录的!” 胖子团长气呼呼地道:“不必了,我们所有的人,全在这里了,只有一个人,他不在,从昨天晚上起就不在团中了。” “那是谁?”大庭立时问。 “他是表演大炮射人节目中,担任炮手的威勒,是马戏团中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胖子团长也立即回答。 大庭龙男“哈哈”笑了起来,道:“好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人,你却将他藏了起来,你这老奸巨猾——” 大庭的话还未曾讲完,胖子团长已发出了一声怒吼,道:“我没有将他藏起来,是你们将他‘藏’起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庭一呆。 “昨天下午,威勒在酒吧中和人打架,被警察抓了起来,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释放,是谁将他藏起来了?”胖子团长的声音越来越大。 大庭龙男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这是不可能的,那个人,昨天晚上,还到琵琶湖的屋子中去袭击穆秀珍和木兰花,也就是凭这个线索,他们才认出那人是属于马戏团,是以才想到歹徒是利用马戏团作掩护的,而如今,团长却说他一直在拘留所之中! 如果胖子团长所说属实的话,那么他们的一切推断,也就成了毫无根据,而他们的行动,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大的笑话了! 大庭龙男并不是没有急智的人,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他确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时,不但大庭龙男受了极大的震动,木兰花也是一样! 一时间,他们两人都说不出话来,胖子团长却在继续咆哮,道:“你们如果要找他,应该到东京警察局去,而不应该到这里来,你们用这样的手段对付我们,我们要到全世界去广为宣扬,证明你们的国家,是一个疯子和野蛮人的国家!” 木兰花轻轻碰了一下大庭,低声道:“吩咐你的手下,和警局连络,将那个威勒带来,还要请看守威勒的警员一起来。” 大庭点着头,道:“那么这里——” “你尽管去下命令好了。”木兰花又立刻转过身去,道:“团长先生,我们的行动,绝没有野蛮和不文明之处,我们发现了可疑的地方,持着搜查令来搜查,也未曾损害你们的一切,难道在日本的国土上,你们竟享有可以不受日本法律的限制的特权么?” 胖子团长本来不知还想讲些什么的,但是木兰花一申斥,他翻着眼,便没有再在意料中的一切,对她是十分之不利的。 但是,她却还保持着镇定,她沉声道:“好的,寇利先生,我们要搜查你住的帐幕,你和这位先生可以一齐跟着来。” 小丑寇利作了一个发可奈何的表情,木兰花转过头来,道:“大庭,派三个干练的人员,和我一齐去搜查他们的帐幕!” 大庭挥了挥手,立时有三名男子,向前走来。 木兰花向小丑寇利道:“请你带路。” 寇利又耸了耸肩,和那人转身向前走去,木兰花等四人,跟着后面,他们经过了一列铁笼,关在笼中的是各种各样的野兽。 那是一个规模十分大的马戏团,甚至有两只长颈鹿,而小丑寇利和那些野兽,都显然十分熟,他一面向前走去,一面不断地和各种各样的动物,做着手势,当他伸出手来时,那两只长颈鹿中的一只,弯下颈来,舔他的手掌。 他们大约走了两百码,来到了近二十个小帐幕之前,那些小帐幕,全是马戏团团员的住所,而这时,搜索人员也正在进行搜查,小丑寇利指着一个帐幕道:“就是这个,我看,已经有人搜查过了,还要再查么?小姐?” 木兰花冷冷地道:“要再查!” 她一面说,一面掀开了帐幕,走了进去。 帐幕之中十分凌乱,有着三张床,在床前床后,堆着很多木箱,衣服乱七八糟地扔着,鞋子也东一只西一只。 小丑寇利跟在她的后面,道:“抱歉得很,小姐,我们刚要整理,那位长官便命令我们将手放在头上走出去了,请原谅。” 木兰花吸了一口气,在这个帐幕之中,显然是不可能隐藏着飞弹,或是飞弹发射台的。但是木兰花却希望发现一些别的证据。 她和大庭龙男的三个手下,开始对这个帐幕中的一切,展开了最严密的搜查,甚至每一片纸,每一件衣服,都被翻来覆去地检查着。 但是,足足过了四十分钟,他们仍然一无所获,未曾发现丝毫可疑的东西,而大庭的声音已传了过来,叫道:“兰花师姐,威勒带到了!” 木兰花退出了帐幕,她一出去,就看到在两个日本警察之间,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欧洲人,正是昨天晚上见过的威勒! 木兰花呆了一呆,道:“好啊,威勒先生!” 可是威勒却瞪大了眼,道:“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么?昨天我们还见过面,你还警告我,叫我不要理闲事的。”木兰花望着外面缓缓地说。 然而威勒仍然睁大了眼,道:“昨天晚上?小姐,昨天晚上,究竟是我喝醉了,还是你喝醉了?何以你比我更糊涂?” 大庭踏前一步,在木兰花的耳际低声道:“我已经问过了,自昨天下午六时起,他一直都在拘留所中,绝不可能外出的。” 木兰花并不出声,只是望着威勒,她可以肯定,这就是昨天晚上和她见面的那人,除非另外有一人,和这个威勒一模一样。 当然,那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如果威勒有一个双生兄弟,又如果有人用精巧的化装术,刻意化装成威勒的话,那么就可能有一个和威勒一样的人出现了。 双生子的可能性比较少,可以不加考虑,但如果是有入化装成威勒的话,为什么要化装成威勒的样子呢?而且,威勒自昨天下午起就进了拘留所,这是“偶然”的,还是“故意安排”的?如果是故意安排的,那就是一项十分巧妙的安排! 因为自己这方面,怀疑马戏团便是歹徒组织的大本营,一切的根据,便来自威勒,但是威勒根本没有可能前去琵琶湖,那么自己的一切怀疑,便都不成立了。 木兰花呆了片刻,才道:“总搜查可有什么发现?” “没有,”大庭的神色十分沮丧,“我们这一次,是闹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了,我看,政府恐怕非得要向马戏团表示歉意了。” 木兰花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缓缓地向外踱了开去,走了两三步,才道:“我看,你先去向胖子团长表示歉意,然后收队。” “兰花师姐,我们——” 木兰花打断了他的话头,道:“我们的第一步行动,已经失败了。既然失败了,就要立即承认失败,那样才能最快地展开第二步行动。” “那我们第二步行动是什么?” “我会随时和你联络的,我先走一步了!” 大庭龙男搓着手,木兰花要先走一步,他自然不能硬留着不让她走,但是这里的一切善后,却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他心中叹息着,木兰花已大踏步地走了出来,大庭龙男看着他向和威勒同来的两个警员,讲了几句话,便迳自向外走了开去。 大庭想了一想,来到了胖子团长的面前。 他还未曾开口,胖子团长便以讥笑的口吻道:“长官,你找到了多少飞弹,是长程的还是短程的,有没有核子弹头?” 大庭也已亲自检查过了那尊“大炮”,那的确只是一尊魔术炮而已,至于飞弹,他自然没有什么发现,他只得勉强笑着,道:“对不起,团长先生,这┅┅是可怕的误会,我向你表示歉意,打扰了你们,但我想这件事,我们都不必张扬出去!” “为什么我们要保守秘密?”团长气势汹汹地问。 “你知道,人们心理是十分奇怪的,如果让广大市民都知道警方曾光顾你们的话,那你们可能就会失去所有观众了。” “那就要你们政府赔偿损失!” “你可以这样要求,但是可能过上三五个月才有下文,你们团中那么多人,开销从何而来?所以你还是接受我的歉意好。”大庭的话,软硬兼有。 胖子团长悻然“哼”地一声,转过身去。 他转过身去,双手向马戏团人员挥着,道:“走!走!恢复正常的活动,算我们倒霉,碰到了一批疯子,今天的演出要特别小心,别出意外!” 大庭趁他转过身去,连忙也转身向外走去,一面传达命令,撤退所有的人员,不一会儿旷地附近,便已经恢复常态了! 木兰花在和大庭分手之后,低头疾行,她截住了第一辆见到的计程车,当司机问她到何处去的时候,她说出了一间酒吧的名字。 那间酒吧,就是威勒昨天晚上发生纠纷的那一家,她是才从押威勒前来的那两个警员的口中,问出来的。 她的心中十分乱,她知道自己已掌握了某些线索,但是对方却比她更狡猾,将她发现的线索,完全抹去,令得她非从头来过不可! 她本来肯定歹徒是隐藏在马戏团之中的,但是在经过了那样大规模和彻底的搜查之后,她对自己的肯定,也不免有点动摇了! 但是,她却仍然可以肯定一点,那便是:即使事情和马戏团无关,也一定和那个威勒有关,因为昨天晚上来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的人正是威勒(至少是和威勒完全一样的人)!她要重新掌握线索,也必然要从调查威勒开始。 那间酒吧的所在之处,正是东京酒吧林立的银座。 银座的大名,是举世皆知的了,但是在日间,这地区却是冷清清的,花枝招展的吧女都未曾上班,酒客自然也不会来买醉。 是以,当计程车到达那间酒吧的门口,木兰花在下了车之后,那司机也好奇地向木兰花望了几眼,然后才离去。 木兰花在门口略站了一站,酒吧的门关着,她伸手去推门,门应手而开,酒吧内十分黑暗,木兰花并不立即就进去,而是站在门口。 她先咳嗽了一下,然后才问道:“有人么?” 一直等她问到了第三声,而且声音也提得相当高了,才听得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接着,一幅帘子被掀开,一个中年女人走了出来。 那中年女人的化装相当浓,看起来令人极之不舒服。她的脸上,本来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但是一见了木兰花之后,微笑就消失了。 她某至不再向前走来,只是不耐烦地挥着手,道:“走!走!我们这里,并不招请女侍,凡是招请女侍的,门口一定贴着招纸!” 木兰花笑了一下,慢慢向前走去,道:“我并不是来当女侍的,我是想来问一件事情的,你是老板娘?” 那妇人立时换上了一副十分警觉的神色,道:“你是什么人?你是警察么?我们这里很平静,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过。” 木兰花并不正面回答老板娘的问题,只是冷冷地道:“这里并不平静,昨天晚上,有一个欧洲人威勒,喝醉了在闹事!” 老板娘急急道:“客人喝醉了酒闹事,那太普通了!” “普通也好,不普通也好,”木兰花冷然道:“你当时一定在场,你将当时的经过,详细地说给我听!” 那老板娘贬着眼睛,道:“为什么?” 木兰花踏前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告诉我,要不然,我能使你至少一个月不能开门营业,明白了么?” 老板娘面上变色,道:“好,我告诉你,你是原杉大哥的人?为什么不早说?早说了也不必误会了,我们可不敢得罪原杉大哥!” 木兰花根本不知道什么人是“原杉大哥”,但是从老板娘一提及这个名字时,便战战兢兢这一点来看,原杉大哥也者,多半是黑社会头子,是控制这一带势力的人马了。木兰花也不置可否,只是哼地一声,道:“快说!” 老板娘道:“那外国人,是和一个向导一起来的二来就喝威士忌,十分阔绰,后来,他一定要另一个顾客和他拚酒,那人不肯,就打起来了。” 木兰花问道:“那人是谁?” 老板娘的脸上,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来,道:“你不是原杉大哥的人,你究竟是谁,来查三问四的,快走!” 木兰花陡地踏前一步,一伸手,五指便已紧紧地握住了老板娘的手腕,厉声道:“快说,和威勒吵起来的是什么人?” “我说了,那人是原杉大郎的手下。” “后来怎样?” “一打了起来,顾客就奔出门口,警察赶到,人都走了,但是那外国人却还坐着喝酒,自然就给警察带走了!”老板娘说着。 “你是说他可以逃走而不逃?” “那我不知道。” “哼!你们开酒吧的,也不会希望顾客会被警察带走的,是不是?难道在警察未来之前,你未曾劝威勒快点逃走么?” 老板娘叹了一口气,道:“小姐,你真厉害,好了,我是曾劝他离开,他如果肯走,警察来了,我们就可以说根本末曾发生过什么了!” “而他怎么说?” “他不肯走,他说他就是要等警察来!” 木兰花呆了半晌,如果老板娘所说属实的话,那么,威勒和人打架,以致他被留在拘留所中,一定是故意的安排了! 而这一个安排,牵涉到了两方面的人,究竟哪一方面的人是主动的呢?是威勒,还是原杉大郎手下的人? 木兰花点着头,道:“不错,你很合作,我再问你,原杉大郎住在什么地方?” 老板娘的脸色变成了死灰,她摇手不迭,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住,他会突然出现,我们店中有三个酒女曾陪过他,三处的地方都是不同的,你别再问我关于他的住所了,我不知道。” 木兰花冷笑一声,道:“那么,我要找他,怎么找法?” 老板娘吸了一口气,道:“他的手下,常年在银座后街,黑珍珠酒吧前的一辆白色汽车上,要找原杉大郎的人,都先去找他的手下。” 木兰花放开了老板娘,说道:“对不起,打扰了!” 她转身便走,出了那家酒吧之后,她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因为到如今为止,事情已发展到了和日本的一个大黑社会头子有关了! 木兰花出了门,立时走过了对面街,她走出了十来码,拐进了一条小巷子中,倚着墙,取出了大庭给她的无线电通讯仪,按下了一个掣。 不到几秒钟,她便听到了大庭的声音,道:“什么事?” “大庭,我是兰花,有一个人叫原杉大郎的,你可知道他是什么身分?”木兰花压低声音,开门见山地问。 当木兰花的话一讲究之后,她便可以清楚地听到大庭龙男的声音之中,带着极其吃惊的成份,道:“你为什么要问起他来?” “我已经查出,昨晚在酒吧中,和威勒打架的人,就是原杉大郎的手下,而那场打架,可能是故意的安排。” “兰花师姐,”大庭忙道:“关于原杉这个人,不是一言半语能讲得完的,你到我的办公室来。”大庭接着说了一个地址。 “好的,我立刻就来,但你立即去提问威勒,告诉他我们已知道了昨晚的打架,是出于故意的安排,要他讲出是他主动的,还是原杉手下的人主动的,这一点,关系十分之大!” “是,我知道┅”大庭回答着。 木兰花关上“粉盒”,转过身来。 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她,她匆匆地穿过那条巷子,召了一辆计程车,车子穿过了许多拥挤的街道,在半小时之后,停在一幢房子之前。 木兰花一看到了那幢房子,几乎疑心自己记错了地址! 但是当她下车之后,抬头仔细一看,一点不错,这正是大庭给她的那个地址,那是挤在许多屋子之中的一幢三层高的房子。 那房子的底层,开着一家“集贝店”,就是专供贝壳搜集者购买贝壳的地方,生意也不见好,一个女店员无聊地坐着。 当木兰花打量着招牌时,那女店员也在打量着她。 然后,那女店员问道:“小姐,你想找什么贝壳,我们没有的,可以替你代找!” 木兰花笑了一下,道:“我的一个朋友给了我这个地址,他姓大庭,叫大庭龙男,说他是在这里的!” 那女店员忙道:“原来是兰花小姐请进来!” 木兰花跨了进去,那女店员带她来到了店堂后面,在肮脏的墙上,按了一个掣,一个残破的木柜,向旁移了开去。 木柜移开,竟是一架小小的升降机,那女店员道:“大庭先生在二楼,他早在恭候你了,请小姐上去。” 木兰花踏进了升降机,按下了掣,那木柜移上,升降机也向上升去,升降机几乎是立时停止的,接着,门便打了开来。 木兰花向外望了一眼,便不禁一呆。 那是一间美丽舒适之极的办公室! 而从这幢屋子的外表来看,是绝想不到在那样普通的房子之中,会有着如此华美的办公室,大庭龙男正坐在一张办公桌之后,一见木兰花,便站了起来。 木兰花向前走去,道:“你这里不错啊。” “这里是秘密的办公室,”大庭回答,“即使是日本政府的高级官员,也不能知道它的存在,你是第一个踏入此处的外国人!” 木兰花立时问:“你问了威勒么?” “问了,威勒供称,他在买醉时,有人以五万日圆的价钱,请他去和人打架,他照做了,也已得到了那笔钱,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 “也不知叫他去和人打架的是谁?” “他不知道,但是他记得那人的样子,我们拿相片给他认,他认了出来,那人也是原杉大郎的手下!”大庭将一张相片放在木兰花面前。 木兰花看了一眼,相片上的人一望便知是个小流氓。 “好了,”木兰花再问道:“原杉大郎是什么人?” “他是一个身分十分特殊的人物,战时他是少壮派的军人,他的军衔是大佐,曾任驻德使馆武官多年,战后,他侥幸逃过了战犯审判,回到了东京,不久使成为银座的极有势力人物,警方找不到他的什么差错,但是他显然控制着很多人。” “他很有钱?” 是的,单在日本银行中便有巨额存款,我们不能怀疑他存款的来源,因为他有两家规模十分巨大的进出口公司,是专进口重型机器的。” 木兰花来回地踱着,大庭则沈重地望着她。 木兰花来回踱了两三分钟,才停了下来,道:“大庭,现在问题已十分明白了,这个原杉大郎,就是——” 木兰花的话还未曾请完,大庭龙男已经摇着手,道:“兰花师姐,关于原杉大郎这个人,千万不能下太草率的结论!” 木兰花望着大庭,大庭的神色十分尴尬,他勉强笑着道:“兰花师姐,我的意思是,原杉在军、政、警界的势力十分雄厚,我们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这和对付马戏团不同,到时,我们可能连道歉的机会也没有了!” 木兰花冷冷地道:“我们何必向他道歉?” 大庭苦笑着,道:“我是说——” “你是以为我怀疑原杉大郎的理由不充份,是不是?” 人形飞弹(3) 大庭呆了半晌,道:“兰花师姐,你是说,那个威勒来找你们,根本只是一个圈套?是引致我们作错误的决定,去闹一个大笑话?” “是的,现在我们不妨回想一下,威勒是一个要在公众面前露面的人,如果他要来警告我们,怎可能不进行任何化装?” “那么,派这个威勒来的人,又怎知道我们曾到过马戏团,曾见过威勒?”大庭仍然不明白地问着木兰花。 木兰花一字一顿,道:“那只说明一点:我们一下机,就有人跟踪我们,我们到哪里,就有人知道。大庭,你也跟踪过我,你可以知道我在马戏团中,原杉大郎为什么不能?他知道我们看过马戏,对威勒有印象,才布下了这一局,存心要我们出丑的!” “那么,”大庭迟疑着道,“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可以阻延我们工作进行的时间,你别忘了,他给的限期,只不过是五天!而且,还可以打击你的工作威信,使你的工作,难以展开!” 大庭还在迟疑着,突然,他案上的一个红色的电话,响了起来。大庭的面色,微微一变,道:“那是防卫厅最高长官的电话!”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了电话来。 只听得他不断地道:“是,是,我们的确是卤莽了一些,但是我们也由此获得了新线索,什么?噢,是,是,我知道了,是!” 木兰花不知道大庭和对方在说些什么,但是那一定是令大庭感到十分意外的事,所以大庭的那一下“什么”,声音才会如此之尖锐。 木兰花看看大庭放下了电话,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的脸色,十分之难看,木兰花沉声道:“可是有什么不幸的消息了?” 大庭苦笑了一下,道:“不幸之至,马戏团的团长,已经决定招待报界,将我们包围、搜查的情形向报界公布,防卫厅最高长官说,这件事一定引起报界的竭力攻击,成为贻笑国际的笑柄,他责怪我滥用权力,并且说,有关富士山事件,在高级官员会议有所决定之前,不要我再多管,他要我休息一段时间!” 木兰花静静地听看,等大庭讲完,她才道:“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我还有什么办法?” “大庭!”木兰花正色道:“儿岛师父,不单是授我们空手道和柔道的功夫,他也一定曾教你如何做人,他最爱讲的一句话是什么?” 大庭龙男道:“他老人家常说,在最困难的时候,才分得出谁是勇敢的人,和谁是不堪一击的懦夫!” 木兰花一字一顿,道:“好,那你是准备做懦夫了?” 大庭本来已托着头,坐在沙发上的了,一听得木兰花那样讲法,立时一跃而起,道:“师姐,多谢你提醒了我!” 木兰花道:“你是受公职的,当然你不能违反上司的命令,但是事实上,你已掌握到了线索,你可以为你的国家除去一个大害,你怎能去休息?” 大庭不由自主,额上冒着汗,他抹了一下,道:“兰花师姐,刚才防卫厅长官说,我的职务,已由我的副手暂时接管,我将不能调动手下的人了。” “不要紧,有你,有我,还有秀珍,我们有三个人,而我们要对付的,只不过是原杉大郎一个人而已!”木兰花乐观地说。 大庭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进行秘密侦察?” “是的,我们去发现秘密飞弹发射台,加以毁坏,大庭,你现在明白对方为什么布下这个圈套了吧?这个圈套,能令得整个侦察工作瘫痪,能令你‘休息’,而你一不握实权,我自然也起不了作用,那实在是一个巧妙之极的圈套,不幸我们竟上了当!” 大庭道:“我想原杉一定料不到我们会继续进行的!” 木兰花道:“正要他不知道,大庭,你可知道他的住址么?” “在他的住所,只怕找不到他,他的住宅,在东京就有五处之多,也不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他有三架私人直升机——”大庭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一停,才道:“他的圈套,其实也有漏洞,只不过我们未曾想到而已,你想,马戏团中的人,怎会有直升机?” 木兰花道:“不是没有想到,你也曾提出来过,但是却被我否定了,当时,我只认出了那人是威勒,便认为一切迎刃而解了!” 大庭来回地踱看,木兰花望着窗外,过了不多久,木兰花便道:“给我一具无线电波示踪器,要远距离的!” 大庭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个镶着红娴男乜谡耄道:“你佩上了这个,四十公里之内,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你在何处。” 木兰花将那扣针扣上,道:“我有门路去找原杉,你跟踪着我,在我未到目的地之前,你千万不要露面!” 大庭十分惊讶,道:“你?你能找到他?” “我试试。”木兰花回答着,“我先走了。” 大庭在木兰花要跨进升降机时,突然叫了她一声,木兰花停了下来,大庭来到她身前,道:“兰花师姐,你千万小心!” 木兰花听得出大庭在对自己嘱咐时的关切之情,而她的心中,这时也十分快慰,她是知道日本人服从长官的传统性的,但这时,大庭居然听从了她的话,继续去侦察那件事,这令得木兰花感到她对大庭有一种责任,一定要帮助他办好这件事,使他在上级之前,获得更好的信誉。 是以她不但点着头,而且道:“大庭,我会尽可能和你联络的,你不妨向你的长官说,你要到琵琶湖边去休息几天。” 大庭苦笑着,和木兰花紧握了一下手。 当他们两人的手分开后,升降机的门已关上,升降机向下落去,在走出那间售贝壳的店堂之后,木兰花看了看手表,已是中午十二时了。 从昨天晚上起,她根本没有机会休息过,当她想到她到日本的目的,原是休养之际,连她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 她沿街走看,随便进了一家小吃食店,吃了一些食物,然后,她又到了银座区,来到了银座后街,问明了“黑珍珠”酒吧的所在,向前走去。 她在离开“黑珍珠酒吧”还有十多码的时候,便已看到了那老板娘所说的那辆奶白色汽车,同时,也看到汽车中,坐看两名男子。 木兰花略停了一停,装着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而当她来到了那辆奶白色车子旁边之际,突然停住了身子,用极快的手法,拉开了车门。 车中那两个男子陡地一震,靠近木兰花的那一个,身子一矮,立时窜了出来,伸手向木兰花的肩头,便抓了下来! 但是木兰花早已有了准备,那人手一抓到,她身子一闪,那人便抓了一个空,而木兰花已闪到了他的身侧,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 她一抓住了那人的手腕,便立时身子一转,手臂用力向上一抖。那从汽车中扑出来的汉子,是一个彪形大漠,体重至少在一百八十磅以上。 但是木兰花的身子一转,手臂一抖间,用的劲都是十分巧妙,将那人的身子直抛了起来,越过了车顶,跌到了车子的另一边。 而这时候,恰好另外一人,从车子的另一边,钻了出来,冷不防一个人越过车顶压了下来,正压在他的身上! 两人一齐发出了一声怪叫,滚跌在地,而木兰花的手在车窗上一按,身子飞了起来,也越过了车顶,她在落下去的时候,膝盖在刚才被她抛去的那人的后脑上,重重地顶了一下,那人闷哼一声,立时昏了过去,滚跌在一旁,摊开双手,一动也不动了。另一人想要趁机站起来,可是他的动作,怎比得上木兰花的快捷,木兰花立时伸脚,踏住了他胸口近咽喉的部位。 那人双手抓住了木兰花的脚,想将木兰花的脚抬了起来,可是木兰花的脚非但不曾移开,反倒向下踏的力道,越来越大,令得那人怪声叫了起来。 木兰花冷冷地道:“你要叫,你叫个痛快,等你叫够了,我再和你讲正经的。” 这时候,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在看热闹,木兰花挥着手道:“各位,谁再不走,我就向原杉大郎说,我是你们的同党!” 看热闹的人,一听得木兰花这样讲,无不魂飞魄散,立时散了开去,因为他们全知道那两人是原杉大郎的手下,木兰花打了他们,可以说是闯了大祸,如果他们之中,谁被认为是木兰花同党的话,那原杉大郎,怎肯放过他们?自然没有人再敢留下了!而被木兰花踏住胸口的人,这时也不叫了,他只是喘着气,道:“你,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哎哟,你┅┅快松开脚。” 木兰花冷冷地道:“上车去!” 她一面说,一面缩回了脚来。 那大汉身手也十分不凡,木兰花才一缩回脚来,他身子突然一挺,双手在地上一按,双脚疾飞了起来,踹木兰花的面门! 木兰花的身子陡地向后一仰,那大汉两使脚踹向前来,势子已近,仍未能踹中木兰花,反被木兰花伸双手抓住了他的足踝! 木兰花一抓住了他的足踝,身子跟着旋转,将那人直提了起来,滴溜溜地打转,那人又杀猪也似的叫了起来,道:“饶命!饶命!” 他的身子在急速地转着,在那样的情形下,木兰花不论将他的头撞向何处,唯一的结果,便是他的脑袋破裂,是以他才不顾一切,叫了起来的。 木兰花冷笑一声,转势略慢,双手一松,那人的身子由于离心力的作用,在木兰花双手一松之后,立时平平向外飞了出去! 但那人仍不失为十分机灵,他在身子飞出去之际,将身子缩成了一团,好在他离地不是十分高,身子缩成了一团之后,一落地,骨碌碌地向外滚了几下,立时便弹了起来,当他站直了身子的时候,是背对着木兰花,离木兰花大约有五六码。 而木兰花早在他滚出之前,便有了准备,身形向前疾扑而出,扑到了他的身后,一掌绕过了他的身子拍向那人的右腕,同时叫道:“将枪给我!” 那人的身手,也算得是敏捷无比的了,他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向外跌出,立刻弹起身子,还能在刹那间,握了枪在手。 本来,他只要一转过身来,便立时可以制住木兰花的了!可是木兰花的动作却比他更快,而且,处处都料到了他的动作是什么! 这时,木兰花自他身后攻出的那一掌,正砍在那人的手腕之上,那人五指一松,枪已掉了下来,木兰花手腕向下一沉,怡好接住了那柄枪,她手臂一缩,枪已抵住了那人的胁下,又道:“上车去,再听我的命令行事!” 那人吸了一口气,身子慢慢地转了过来。 木兰花打横跨出了两步,手中的枪仍然对准了他。那人望了木兰花一眼,道:“如果你是木兰花小姐,那么,我败在你的手下,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不错,我是木兰花。”木兰花立时回答。 那人刚才这样说,那是证明他已经料到对方可能是木兰花的了。但是,他料到那可能是木兰花,和证实了对方确然是木兰花,那却是感受完全不同的俩回事。是以刹那之间,那人的面色,变得难看到了极点! 木兰花一字一顿,道:“上车去!” 这一次,那人不再反抗,上了汽车,坐在司机位上,他回头向路上看了一眼,他的同伴,仍然扎手扎脚,躺在路上,昏迷不醒。 木兰花也上了车,坐在后面,冷冷地道:“开车。” 那人问道:“到┅┅哪里去?” 木兰花厉声道:“开车!记得,每一个命令,我只说一次,如果你不用心听,而要再问的话,那是你自讨没趣!” 那人不敢再说什么,闷哼一声,踏下油门,车子便向前疾驶了出去,车子驶出了五分钟之久,木兰花才道:“带我去见原杉大郎!” 那人立时踏下了车掣,车子发出了一下难听的尖叫声,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来。他这时转过头来,分明是想讲些什么的。可是他在一转过头来之后,却立时看到,乌黑的枪口,距离他双眼之间的要害,只不过半寸! 他“飕”地吸了一口凉气,又转回头去。 木兰花沉声道:“快开车!” 那个的声音极之苦涩,道:“小姐,那是我无法做得到的事,我根本不知道原杉先生在什么地方,我只是一个不足轻重的小卒!” 木兰花冷笑看,道:“阁下不必太谦虚了,你的身手,已经证明你是原杉大郎手下的大将了,而且,还有一点,你猜到我是木兰花,我到日本来,只有少数人知道,也只有像原杉那样准备做坏事的人才会注意,你一定曾参与原杉设计的圈套,所以你知道我是谁,如果在十分钟之内,你不能带我去见原杉的话,那么你就变成一具尸体了,朋友!” 木兰花的话,说来阴森森、冷冰冰地,令人听了,不寒而栗。木兰花本来是极少用这种语调讲话的,但这时,她即必须令对方感到死亡的恐怖,是以才用上了那种语调的。 那人喘着气道:“十分钟,那是不可能的!” 限那人“十分钟”之内,带她去见原杉,也是木兰花的妙计,而那人在不如不觉之间,果然中了计!木兰花立时道:“好,那就限你一小时,你别再推说不知道原杉在什么地方了,你如果不如他在什么地方,怎能立即算出十分钟不可能见到他?” 那人没有法子再推搪下去了,他嗯嗯啊啊地拨着声,看来像是正在等待着什么,木兰花缓缓地扳下了手枪的保险掣,发出了“克列”一声响。 那人的身子,震了一震,但仍然僵坐不动。 木兰花还想再恐吓他时,只听得车子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道:“三井,大佐吩咐你带木兰花来见他,你做得很好!” 那声音才一传入木兰花的耳中之际,她也是一呆。但是,听到了最后一句话时,她已经明白那是什么缘故了,那自然是对方在开车时,按下了无线电通讯仪的掣,是以他们的对话,原杉都已听到了的。木兰花只是冷笑了一声,也没有说什么。 她的目的是要见原杉大郎,不论在什么情形下见到原杉大郎,都是无关重要的,何况此际,她还是一直占着上风! 那人又吸了一口气,道:“兰花小姐,现在我们可以去了,我只有接到了命令之后,才敢行事,不敢妄自决定的。” 木兰花冷笑了一声,道:“看来原杉大郎管理他的属下,定下的规矩,十分之严格啊,他不像是在经商,倒像仍然是在军队之中!” 那人不出声,他的驾驶术十分之好,车子在拥挤的路上,也行进得十分快,约在二十分钟之后,便驶到了一个高尚住宅区之中。 在那一个区域中,又打了几个弯,车子驶进两扇刻着十分精致花纹的木门,一进门,车子便绕着一个小湖向前驶去。 那是一个十分大的花园,在东京的住宅区中,拥有那样的一个花园,那是极为豪阔的事,木兰花估计那小湖有一亩半以上,湖边的路,全是鹅卵石铺成的,车子在驶离了小湖之后,停在一幢十分宏大,纯日本式的房子之前。在那房子之前,有着两株十分苍劲的黑松。 车子才一停下,便看到两个人从屋中走了出来,来到了车边,十分恭敬地道:“请木兰花小姐。” 木兰花跨出了车子,故意用十分巧妙的手法,抛玩着手中的手枪。但是,那两个人却视若无睹,只是弯着身,道:“请!” 然后,他们便自顾自转过身,向前走去。 木兰花口角带着冷笑,跟在那两个人的后面,她跨进了大堂,大堂中的光线十分阴暗,那大堂绝不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因为正中供看天照大神十分巨大的塑像,塑像前,香烟缭绕,气氛肃穆,看来到像是一座庙的庙堂。 木兰花跟着那两人,从神像左侧的一扇门走了出去,走出了门,看到一个十分大的天井,天井一角,堆着十分精巧的假山。而假山之下,则是一个池水十分清澈的水池,有十几尾名种金鱼,在水中翻着筋斗。 过了那个天井,又是一个厅堂,厅堂的陈设,在雅洁中透看华贵,到了这里,使人有远离市嚣之感,觉得十分幽静。 而那房子十分深,看起来,一进又一进,不知道有多少房间,那两个人继续在向前走着,木兰花也仍然跟在后面。 出了那厅堂,是一条走廊,走廊的一边是花园,另一边则是房间,他们在走廊中走了十来码,那两人才站定了身子。 只听得他们躬身道:“大佐,客人来了。” 自纸门中传来一个浓重的声音,道:“请进来!”那两个人中的一个移开了门,另一个则向木兰花作了一个请进的姿势,木兰花踏前两步,来到了门口,向内望去,她看到一个坐在榻榻米上的中年人,也抬起头来,向她望来,那中年人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和服。 在他的面前,是一个黑漆的长案,案上放着一大叠线装书。还有一方墨砚,那中年人的手中正握着一管毛笔,看样子他是在一面看书,一面批注。 木兰花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不禁呆了一呆。 她要来见的人,是一个军人,是一个黑社会的头子,而且还有可能,是用飞弹引爆火山,勒索罪案纪录的罪犯! 但这时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十分儒雅,一望而知是极有学问的人,和她想像中的原杉大郎,似乎一点也扯不上关系! 木兰花呆了一呆,道:“我要见原杉大郎!” 那中年人放下了毛笔,也脱下了眼镜,扬了扬浓眉,道:“我就是原杉大郎,你是木兰花小姐?我和令师儿岛强介,倒是素识!” 木兰花立即道:“原来阁下认识儿岛恩师,那我们就更容易说话了。” “请进,请坐!”原杉大郎的说话甚是文雅,“儿岛兄有你这样一位弟子,可以扬名世界,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令我们也代他欢喜,木兰花小姐你要来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看在儿岛兄的份上,我一定可以答应的。” 木兰花心中急速地转着念头,对方分明是一个臭名昭彰的黑社会头子,但是偏偏外表上看来,却又像是大儒一样,而且,他又在军政界有着十分深厚的势力,他自然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自己应该如何开口才好呢? 正在这时候,一个仆人捧着茶盘走了进来,木兰花端起了茶,缓缓地喝着,趁这个机会,她迅速地转着念头,然后,放下了茶杯。 “怎么样?”原杉又问。 “原杉先生,我想冒昧请你,放弃你的计划。”木兰花决定开门见山,是以她直截了当地要求着对方。 “我的什么计划,小姐。” “你的让富士山爆发,以威胁贵国政府,勒索一千一百万英镑的计划,原杉先生!”木兰花说着,一方面注意着原杉的动静。 原杉扬起了他左面的眉毛,道:“对不起,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令得富士山爆发?如果我未曾听错,那是什么意思?” 木兰花冷笑着,道:“如果阁下竟然没有诚意到这一地步的话,那么,我想我们的谈话,也应该到此为止了!” 木兰花陡地站起身来,原杉摇着头,道:“你太冲动了,我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小姐,你至少要使我明白你的话,是不是?” 木兰花吸了一口气,她已经明白了一点,那便是:她面对着的,是一个老狐狸,是她从来也未曾遇到过的一个老奸巨滑! 木兰花向后退了一步,以便随时可以退出去,她冷冷地道:“你为什么派你的手下,故意和威勒吵架,使他入狱?” 原杉摇着头,道:“这更使我不明白了,威勒又是什么人?你得原谅我,我管理许多事业,隶属我手下的人有一千名以上,我无法负责他们每一个人的行动,威勒可是你的朋友?他入狱了?我有最好的律师,可以使他自狱中出来的!” 原杉的狡猾,令得木兰花火向上冲。 但是,在木兰花忍不住要大声向他申斥的那一刹间,原杉大郎面上浮起的那种狡猾的笑容,却令得木兰花受到了启发! 木兰花在那一刹间想到:自己面对着敌人,既然是如此之狡猾,那么,自己就必须比他更狡猾,才能够战胜他! 如果自己竟然沉不住气,而发起火来,那么更要吃亏了!当她想到了这一点之际,她已经强自遏制了心头的怒火,在她的脸上,也浮起了笑容来。 她知道,她在这里,已经停留了不少时间,只要再停留一会,一直跟踪着她的大庭,一定也可以到达了,这里或许不是原杉的总巢穴,但是至少可以在这里开始,监视着原杉。如今就和他正面的冲突,是没有好处的。 木兰花一面笑着,一面道:“原来是那样,那我错怪阁下了,或许,那计画也不是阁下的主意,那我要告辞了。” 她并不转过身去,只是背向着门口,退了出去的。可是,她才退到了门口,却听得“刷”地一声响,背后的门,已自动移上了。木兰花呆了一呆,但是随即冷笑了起来。 日本式的屋子,门窗全是木格糊上纸的,木兰花心想,这能阻碍住我么?她反手破了棉纸,抓住了木格,用力一拗。在她的估计之中,这一拗,至少可以折断好几格木格,她也可以毫无困难地离开这一间房间的了。 可是,在她用力一拗之下,那些木格却一动不动!木兰花立时知道,那不是木制的,而是铁制的! 看来所有屋子的门窗,全是铁的,只不过漆上了和木纹一样的油漆而已,木兰花一用力未能折断木格,连忙踏前一步。 在她踏前一步的同时,她的右手扬起,用枪对准了原杉,只见原杉的面上,依然带着那狡猾的笑容,突然,他所坐的地方,冉冉向下沉去! 木兰花厉声喝道:“停止,我开枪了!” 但是原杉的身子,仍在向下沉去,木兰花立时向着原杉,连扳动了两下枪机,射了两枪。 以木兰花的射击技术而论,在那么近的距离之下,她实是没有可能射不中对方的! 但是,她却没有射中原杉! 子弹在原杉大郎面前两三尺处,便弹了开去。 直到此际,木兰花才知道,在原杉的身前,有着一幅避弹玻璃,她和原杉之间,始终隔着那层玻璃,所以原杉才有恃无恐的! 而在她射了两枪之后,原杉大郎的身子也隐没了,地板弹了上来,等木兰花转过去查看时,几乎一点痕迹也找不出来。 木兰花立时奔到两扇窗前,果然,所有的木格,全是铁的,而且窗子也都无法移开,木兰花撕去了门上的纸,向外看去。 外面并没有人,小方格只有四寸见方,她只好勉强伸出手去,她是无法从那小方格中钻出去的,她大声呼叫着,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过了两三分钟,她听得一阵汽车声,自近而远,离了开去,那可能是原杉大郎和他手下的人,抛下她走了! 他们要将她困在这里,不理她的死活! 木兰花在长案上坐了下来,她的心中并不着急,因为大庭在跟踪着她,而且,自她的鞋底中,可以抽出六根钢锯的锯条来。 只要花些工夫,脱身是没有问题的。 她现在要弄明白的是,原杉是不是真的走了! 她想了一想,便掀起了榻榻米,将耳朵附在地板上,她耳朵紧贴的地方,就是刚才原杉大郎沉下去的所在。 一开始的时候,木兰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就像在那地板的下面,根本没有什么机关一样,但是木兰花仍然用心倾听下去。 当她伏在地上,耳朵紧贴在地板上,大约一分钟之后,她因为集中精神的缘故,开始听到了很多声音,那些声音都是很轻微的,但是也还都可以辨别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声音。 木兰花听到金属的锤击声,那种锤击声,带起一种回响来。木兰花本是对各种常识都异常丰富的人,尤其是工业知识。 是以她一听到那种带有回响的锤击声,她就可以知道,那是一吨以上的汽锤所发出的声响,木兰花的心中,实在惊讶不止。 因为一般说来,只有极大规模的工厂,才会使用到这种大型的汽锤来工作的!木兰花也听到一种迅速的摩擦声,那种摩擦声一下又一下地传来,每一下摩擦声持续的时间,不会超过一秒钟,木兰花起先还弄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但是在倾听了十来下之后,她心头不禁怦怦乱跳了起来,她认出那是速度极高的单轨车的声音! 单轨车在单轨上迅速地滑过,产生出的那样的摩擦声来。在大工厂之中,这种单轨车是作为运输原料或是成品之用的! 木兰花当然还听到了其他许多声音,有更多的声音,是不可分辨的,但是,从可以分辨的声音来分析,却是每一种声音,都和一座巨大的工厂分不开! 而这些声音,却全是从地板下面传来的! 虽然想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是毫无疑问,那是事实:在地板之下,是一个秘密的、庞大之极的地下工厂! 木兰花也立刻联想到,那一定是制造或是装配飞弹的所在,而更可能的是,这里,也正是自己所要寻找的飞弹发射地! 木兰花一想到了这点,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当原杉大郎才一隐去,而她发觉自己被囚禁起来之际,她所想到的,自然是自己如何才可以脱出囚禁离开这里。 但是现在,她却不想离开这里了,她想要切切实实弄明白,在这所看来是如此幽静的古宅之下,究竟有什么事在进行着! 她迅速地掀起了好几块榻榻米,想在地板上寻出隙缝,进一步发现暗道,可以使她通到地板下面去。但是,地板上虽然有些隙缝,却极为严密,而且木兰花也立即发现,地板看来虽然是木的,但实际上也只是油漆上了木纹的钢板。 木兰花紧蹙着双眉,她在想:大庭龙男什么时候可以到呢?但即使大庭龙男到了,他大约也只会发现一所空宅,或者受到原杉大郎礼貌的接待。自己有什么法子,可以和他联络,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如此惊人的发现呢? 木兰花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她不能等大庭龙男来了才开始行动,她必须先开始行动,虽然只是独自一个人,也要开始行动了! 她略想了一想,便学着刚才原杉大郎的样子,坐在那长案之前,原杉大郎刚才就是那样坐着,而突然间下沉了下去的。 那么,使原杉大郎突然沉下去的机关掣钮,是不是就在他坐着,伸手可及的地方呢?木兰花开始仔细地审视着一切。 但是不久,她便失望了,她发觉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绝没有可供控制的掣钮,而她也明白,这里的机关装置,一定全是无线电控制的,控制仪自然是在原杉大郎的身上,而自己没有控制仪,是进不了那机关的入口处的。 木兰花知道要和原杉大郎一样,自机关中隐没是不可能的了,一条路走不通,她立时想第二个办法,她知道,如果在大宅底下,确实有一个极其庞大的秘密工厂的话,那么这个工厂一定有许多人,出入的通道也不止一个。 而且,人是要呼吸的,这个秘密工厂一定还有着十分庞大的空气流通系统,在地面上是一定有踪迹可寻的,那么,当前要务,便是先离开这间房间,仔细地在这所大宅别的地方去找寻通向地底秘密工厂的通道! 木兰花立刻从鞋跟之中,抽出了一根锯条来。 那一根锯条,看来比铅笔蕊粗不了多少,但是它却有着紧密的锯齿,而且锯齿上是镶嵌着金刚砂的,它可以锯动十分坚硬的合金钢。 木兰花一面锯着门上的钢格,一面打量着外面的情形。 从表面上看来,那座大宅的园子,极其幽静。 它是纯日本式的,有一道人工的小溪,在园中曲曲折折地流看,溪水不深,在溪底的,全是百色的鹅卵石,要使人将那么美丽的一个花园,和花园下面的秘密工厂联想起来,自然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木兰花花了二十分钟,换了三根锯条,她已锯断了六格钢格,有一个尺半见方的洞,足够她钻出去的了。 木兰花一出了那间房间,立即奔出了七八码,在一个石亭下停了一停。那种石亭,是日本园林不可或缺的装饰物,它是用麻石雕成的,大概有半个人高。 木兰花来到了那石亭之旁,蹲下身来,她的目的,是唯恐花园中有人,发现了自己的逃出,是以藉那石亭,掩盖一下的。 可是,她才在石亭之旁,蹲了下来,便突然听得自那石亭中,传出了一阵均匀的“呼呼”声来。木兰花陡地一呆,伸手进去,探了一探。 她的手掌上,立时感到了一阵凉风! 那是一个通气管! 木兰花本来就料到,在整座花园之中,一定密布着通气管和出入口的,但是她却也未曾料到,自己才一出来,就已经发现了其中的一个! 那个通气管被隐藏得如此之巧妙,它隐藏在每一个日本花园都有的石亭中,如果不是木兰花揍巧蹲在那石亭之旁的话,她也不会想到的! 木兰花探头仔细看去,同时用手探摸着,她发现那石亭的顶部,是可以旋转的,她小心翼翼,将之旋了下来。 石亭的顶部十分沉重,当木兰花捧起沉重的石顶之际,她看到了径有两尺的一根管子,自那根管子中,劲风“飕飕”地吹了出来。 木兰花一看到那根管子可以容一个人钻下去,她便没有多考虑,便已决定从那根管子中,向下爬下去! 木兰花是一个行事迅速有决定的人,但是她却决计不是行事卤莽的人,是以她在下去之前,先拔了一棵草,自那管外中抛了下去。 她立时侧耳细听,她听得,那棵草在跌下了约十尺之后,传来了一阵“刷刷”声,显然是草的下落,被什么东西所阻挡了。 木兰花甚至可以肯定,那阻止去路的一定是一柄强力的抽气扇,也就是说,她如果要自那管子中下去的话,一定要通过这个障碍。 木兰花已了解到了管子中的情形,她不再耽搁,一纵身,便已进了那管子中,她双腿撑在管壁中,使自己的身子不致于疾滑下去。 她的上半身,仍然在管子之外,她弯身,用力捧起了那石顶来,然后,身子才扭动着,仍然撑着石壁,慢慢地向下落去。 那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困难不但在于她必须缓缓落下去,而且,她还顶着那至少一百磅重的石顶! 如果这一个控制不住,身子向下直落下去的话,那么她的双足落在强力抽气扇之上,一定会受到极严重的伤害了! 木兰花紧紧地咬着牙关,她全身的神经,都紧张得如同绷紧了的弓弦一样,她的每一分力都用了出来,她的背臂上,已经汗出如浆。 木兰花经历过许多许多艰险的事,但是从来也没有一次,像如今那样艰苦的。等到石顶落在石亭上,她的身子已完全进入那管子中时,她才得以腾出双手来,支撑在管壁上。 那令得她的负担减轻了不少,自然使得她松了一口气! 可是那管子却是一个出气孔,她这时身在管子之中,等于是处在一个极其强劲的风口之中一样,她必需闭住气,十分缓慢地进行呼吸。 而且,她是脚在下,头在上的,而她要从那通气管进入地下,她必需先对付管口的那个抽气扇,她自然是不能用双足来对付那抽气扇的。 那也就是说,她必需调转头来。 要在两尺直径的管子中,拧转身来,由头上脚下,而变得头下脚上的话,那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木兰花先缩起了身子,双肘用力撑在管壁上,然后,她双足在管壁上慢慢地上移,她全身的每一部份,只要是碰到管壁,都使上了力量,支持看她的身子,使得她的身子在运动之中,不致于在管子之中跌了下去! 她终于成功地翻转了身,她这时,头已向下了,她依靠双足撑在管壁上支持着身子,双手也可以勉强工作了。但这时,劲风迎面扑来,却不但令得她的呼吸困难,而且令得她双眼,几乎睁不开来。木兰花的双眼,复原并不太久,她到日本来,本来就是为了休养双眼而来的! 可是此际,她的双眼,却受看如此强烈的劲风的吹袭,她只觉得双眼一阵阵地刺痛,不由自主间,泪水不断地涌了出来。 泪水使她双眼的刺痛减轻,但是却也使她的视线模糊! 木兰花闭上了眼睛一回,她已取出了一个小电筒来,按亮了咬在口中,然后,她再勉力睁开了眼来。 藉着小电筒所发出的光芒,她看到,在离她面部,只不过三尺处,是一面在极其迅速地旋转看的抽气扇! 那是她早已料到的了,这是她第一个障碍,在通过了这个障碍之后,还会有什么困难,她根本不知道,而目前,她必需先对付抽气扇! 抽气扇的直径,足有两尺,如果要拆掉它,首先自然是要使它停下来,抽气扇一停,劲风自然也会停止,那么木兰花的处境也会好许多了! 木兰花的右脚,在管壁上擦了一下,她脚上的鞋子,立时向下,落了下去,落到了迅速在转动的抽气扇之上,又立时弹了起来。 鞋子弹起了两三尺高时,木兰花一伸手将之接住。 她的身子又慢慢地向下沉了尺许,她的鞋子,鞋底上有一条两寸来润,极其坚硬的钢片,如果用来阻止抽气扇旋转的话,是足可胜任的。 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将鞋子向下按去,等到抽气扇的风叶转得慢了些时,她将鞋子用力挥进了两片风叶之中的空隙。 抽气扇仍然转了几下,发出“卡卡卡”的声音来。 然后,它便停止了。 由于它是硬被卡停的,是以在它的轴中,立时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来。木兰花知道自己的动作必需快,因为抽气扇硬被制住了不转,电压会迅速升高,不消多久,就会烧坏轴心中的线圈,会发出异味和导致电,那么对方就会发觉了。 她的身子再向下一沉,仍然用口咬着小电筒,用一柄小螺丝钳,将轴心和风叶连结的部份弄松,将三片风叶,次第拆了下来。 她只不过用了两三分钟的时间,风叶一拆了下来,她已可以通行无阻了,而她听得她那只鞋子向下落去的声音,“拍”地一声,自下面五六尺处,传了上来。 木兰花的身子,迅速向下滑去,她向下滑下了约有五尺,便已到了一个转弯处,而这时,她也已可以看到光亮了。 她拾起了那只鞋子,鞋子已被抽气扇的风叶绞得变了形,但是还勉强可以穿在脚上,她顺着通气管,向前面爬出去。 她只爬出了十多尺,使到了有亮光传进来的一个“窗”口,“窗”口有铁枝拦着,约有一尺高,两尺宽,铁枝相当疏,木兰花可以透过铁枝,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形,她只看了一眼,便不禁整个人,都为之呆住了! 她早已从听到的声音,以及巨大的通气管,推测到地下有一个秘密工厂在,但是,她却未曾想到,那工厂竟如此之大!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极大的水泥台,在那水泥台之上,是一具巨大的“炮”,那当然不是“炮”,而是一具小型飞弹的发射台! 在那飞弹发射台之旁,有一座控制台,很多人在控制台之前忙碌地工作着,木兰花也看到了在单轨车上的两枚飞弹。 那两枚飞弹和常人的身子差不多大小,被漆成十分夺目的彩色,木兰花一时之间,也不能肯定它是不是附带着核子分裂装置的弹头。 但是,两次火山爆发,都是由这一类飞弹引起的,那是再无疑问的事了,由此也知这种飞弹,一定具有极大的威力! 木兰花伏在通气管中,绝不怕有人发现她,她看了好一会,约略数了一下,在下面,至少有三五十个人。如果她跳下去的话,那一定是不容易讨好的。 她已经发现了飞弹的发射地点,现在她所需要做的事,就是要和大庭龙男连系,以后的事,没有她的帮助,大庭龙男和他的部下,也足可以应付得了! 她要做的,是不动声色地离开这里而绝不是现身去打草惊蛇!她转过身,又循看通气管,向上爬了上去。 向上爬上去的时候,比爬下来之际,不知方便了多少,不一会,她双手已托住了石顶了,只消将石顶托起,她就可以出来了。 可是,就在她双手一用力,还未曾将石顶顶起来之际,她听得一阵豪爽的笑声,突然在石亭之旁,传了出来。 木兰花立时听出,那是原杉大郎的笑声! 果然,她又立即听到了原杉大郎的语声,只听得原杉大郎道:“大庭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说有一位小姐,叫木兰花,来到了我这里?” 接着,便是大庭龙男十分沉实的声音,道:“是的!” “大庭先生,我想你一定弄错了,”原杉可是一阵豪笑,“如果她曾来到我这里的话,那我一定已见到她了,可是我却没有见过这位小姐!” 木兰花的心中暗骂了一声“好狡猾的东西”这时,她的心中,也不禁十分踌躇起来,大庭龙男已经来了!大庭龙男自然是凭着跟踪仪追踪到这里来的,木兰花也知道他是久候自己,不见自己出现,才进来查问究竟的。 木兰花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她也知道,大庭龙男的查问,一定不可能有结果,因为原杉是如此狡猾的一头老狐狸! 木兰花这时,只消一用力,顶开了石盖,她便立时可以和大庭见面,揭穿原杉大郎的谎言了,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却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现在,是在原杉大郎的势力范围之内,大庭的来到,一定使原杉大郎有了戒备,自己再从石亭中出来,那么原杉大郎更立即可以知道他的秘密,已经暴露了,那么,他必然要用极端的方法,来对付自己和大庭两人的! 自己和大庭两人的身手虽好,但也难敌他们人多!而如果自己和大庭两人牺牲在此的话,虽然会引起日本政府的极大震动,但是也只有使日本政府更快地向原杉投降! 木兰花立即决定,一定要先使大庭安然离去,她才和大庭见面。 木兰花伏着不出声,她听得两人的脚步声,渐渐地接近,又渐渐地远去,大庭还在追问道:“原杉先生,我希望和你真诚相见!” 原杉一面笑着,一面道:“大庭先生,我得知你在政府方面的地位,是以我也愿意和你合作,请相信我,在你的面前,我没有不能公开的东西。” 大庭沉声笑着,道:“阁下未免说得太好听了吧!” 原杉笑着道:“事实确然如此,如果阁下坚持木兰花小姐在这里,那么我可以容许你在我的房子中,任意进行搜查!” 大庭呆了半晌,道:“好,既然如此,那我告辞了!” 原杉道:“对不起,如果那位木兰花小姐来了,我一定告诉她,阁下已经来这里找过她,要她尽快地和阁下联络。” 大庭龙男闷哼了声。 木兰花听得他们两人的脚步渐渐加快,显然是已经离开园子了。木兰花并不立时出来,她自然知道这时,对她而言,实是危机密布的! 原杉大郎一定已发现自己从那间房间中逃脱了,但是他可能不知道他的秘密,已被发现,当然,对她的搜索,一定也已展开了。 木兰花等了一分钟,在脚步声已完全听不到之后,她才慢慢地将石顶,顶了起来。她先将石顶起了一寸许,向外张望着。 园子中的一切,仍然和刚才并没有什么两样,木兰花用力一推,将石顶推开,她身子一纵,也立时从那道气管中,穿了出来。 她身形蹲了一蹲,又等了几秒钟,没有什么动静,才将石顶放回石亭之上,又向前奔出了七八码,在一丛矮树之前,停了下来。 她在打量着,从什么地方离开这宅子,才是最快捷和最安全的。她只不过四面约略打量了一下,便立时决定翻墙而走! 那围墙曲曲折折,最近的一段,离她只不过三十码,她只要冲过一座小桥,便可以直达围墙之前了。而围墙只不过十尺高,她可以很容易便翻墙而出,她就可以和大庭联络,一切也就不再成为问题了! 她吸了一口气,迅速地向前奔去,转眼之间,便来到了围墙之下,她抛起了一股有钩子绳子,钩住了墙头,立时拉着绳子爬上墙头,翻了过去。 她在墙头上,向围墙的那边,跳了下去。 围墙的那边,只一片碧绿的草地,那显然是一个高尔夫球场,有几个人正在打高尔夫球。木兰花一站直了身子,立时向前奔去。 她奔到了最近的一个面前,不等那人开口,便立时道:“你不必惊恐,我是奉警方命令工作的人,你们对我的出现,必需保持秘密,如果你们不信我的身分,可以派一人跟我到警局去,证明我的身分的。” 那人持着一根高尔夫球棍,静静地听木兰花讲着。在木兰花讲那几句话的时候,另外有四五个正在打高尔夫球的人,也围了上来。木兰花一讲完,那人便道:“不必到警局去,我们知道你是谁。” 木兰花陡地一呆。 自那人的脸上,浮起了一重好奇来,道:“你是木兰花,是不是?何必还要到警局中,去求什么证明呢?我们等你好久了!” 木兰花在刚才,陡地一呆之际,她已经知道不妙了!她立时一矮身,突然向那人扑了出去!那人身形,也十分灵敏,他立时挥动高尔夫球棒,向木兰花的头部击了过来。木兰花一伸手握住了球棒,用力一拉! 这时,在一旁的另外几个人,也各自挥起球棒,向木兰花扑了过来,木兰花用力一拉,将那人拉了过来,一掌已砍在那人的颈际,用力一推,将那人推得向前直跌了出去,压倒了两个自前面攻了过来的人。然后,她又陡地向身后,挥出了她夺过来的球棒。 只听得“拍拍”两声响,她挥出的球棒,和自她背后攻来的两根球棒,碰在一起,球棒都扭曲了,木兰花连忙一松手,一跃而起,向前奔了出去! 围墙之外在打高尔夫球的那些人,显然也是原杉大郎手下的人!这一点,木兰花事先,是未曾料到! 而如今,事情既已如此,她也不想久战,而只想向前奔去,先摆脱了那些人再说。可是,当木兰花向前奔出之际,她身后却已有人追了上来。 不但她身后有人追来,而且,在前面的两株大树之下,也各有三四个人,一齐迎了上来,转眼之间使已将木兰花围住了! 一个贼眉贼眼的中年人,像是这帮人的领袖,只见他一脸奸笑,道:“木兰花,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吧!” 木兰花的身子,迅速地转了一转。 在一转间,她看见围在她身边的,一共有九个人。而且,她也看到,在离草地两百码处,是一条公路,来往的车子虽然不多,但也不时有车子经过,只要她能走到公路上,这九个人便不敢公然行凶了! 而她如果要夺围而出的话,她就必须知发动攻势!她身形站立不动,冷冷地道:“跟你回去?” 那中年人道:“是——” 他只讲了一个字,木兰花已经如同一头黑豹一样,向他直扑了过去,用极快的手法,扭住了他的手腕,一个转身,“呼”地一声,将那人疾抛了起来。那中年人的身子,打横向前飞去,“砰”地一声响,就撞在那株大树之上,看来已受了重伤,倒地不起了! 木兰花一抛出了那中年人,立时赶着奔出了几码。但是她一奔出,就有一个人,自她的身后,疾扑了过来,那人的身手十分高,突然之间,伸臂自后,箍住了木兰花的头颈! 木兰花双肘一齐向后撞出,“砰砰”两声响,撞在那人的胸前,撞得那人立时松了手,而木兰花双手向上一移,反到勾住了他的后颈,将他整个人直翻了起来,在她的头上越过,跌在她前面五六码的草地之上。 而她又立时跃起,越过了那人向前奔去。 但是她抛出那人之际,又阻了一阻,有两个人,已经奔到了她的前面,拦住了她的去路,逼得木兰花不能不停下来。 木兰花一停下来,那两人各自举起手掌,向木兰花砍了下来,木兰花身形陡地一侧,着地滚了开去,她在滚开之际,还伸足在其中一人的足部,勾了一下,令得那人一个站不稳,身子向前,突然仆跌了下去。 他身形一个不稳,另外一人那一掌,本来是向木兰花砍来的,这时,变成是向他砍下的了,一时之间,哪里收得住势子? 只听得“拍”地一声响,一掌正砍在那人的后颈,那人直仆在地上,再也不动了,木兰花又趁机向前,疾奔了出去。 还有五个人,仍在木兰花的身后追着,但是他们奔跑的速度,全都及不上木兰花,木兰花离公路越来越近了,只有八十码、六十码、五十码了。 眼看她一定可以安然冲到公路之上了! 但是也就在此际,只见两辆摩托车,突然自公路上疾驶而来,而且,突然一个转折,驶上了草地,直来到了木兰花之前。 摩托车上的两个人,从车上跳了下来,车子仍然向前冲出了好远,才倒了下来,车轮依然在呼呼地转动着。 自摩托车上跳下来的两个人,手中全持看装有灭声器的枪,枪口对准了木兰花,道:“好了,小姐,游戏已经告终了!” 木兰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掌已经扬了起来,随时可拍下去的,但是,在枪口之下,她如果再有什么行动,那无疑是天下的傻事了! 是以,她扬起来的手掌,又慢慢地垂了下来。 那两人齐声喝道:“转过身去,走!” 木兰花没有别的选择的余地,在公路上经过的车子,速度都十分高,根本没有可能注意到草地上发生的事情! 木兰花转过身去,本来在她身后追赶的那几个人,已经散了开去,将被木兰花打伤的几个人,全都扶了起来。 木兰花被那两人押着,一直走到了围墙之下。 她看到原杉大郎的上半身,露在围墙之外,一见了她,原杉大郎便笑着:“木兰花小姐,你的身手真矫捷,那几个全是我手下得力的打手,可是却全拦不住你,你向前冲去的时候,勇猛得如同出闸的雌虎一样!” 木兰花冷笑了一声,并不出声。 原杉大郎又道:“我显然对你估计过低了,小姐!” 木兰花的心中吃了一惊,暗忖:他这样讲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知道,他的大秘密已被我发现了么?木兰花斜睨原杉,她虽然处在下风但她脸上仍带着明显的鄙视对方的神色,那令得原杉十分不舒服,他颤着声道:“我需要对你重新估计了!” 木兰花故意道:“你别得意,有人知道我到你这里来的,他会来找我的!” 原杉笑了起来,道:“我猜你一定是指大庭龙男了,他已经来过,而且,我想他多半不会再来了,小姐!” 木兰花还未曾出声,原杉又笑了起来,道:“而且,我也知道他是根据什么知道你在这里的了,你身上有无线电示踪仪,是不是?” 木兰花被他一言道中,不禁震动了一下。 原杉又道:“我会派一个人,带看你的示踪仪离开这里,将示踪仪抛下海中去,对大庭龙男来说,那代表了什么?” 木兰花的心中,生出了一股寒意,她只是镇静地道:“别以为大庭龙男如此容易被戏弄。” 原杉大郎大笑了起来,道:“那要看事实的进展如何了,现在,我们谁也不必来作预言的,是不是?” 木兰花没有再说什么,突然之间,见砖墙的一幅,移了开来,原来那围墙之上,竟有着一道极巧妙的暗门,原杉从一张梯子上跳了下来,道:“请进来,小姐,这一次,我们一定将你安置在一个更坚固的地方,你身上的一切都将被取下——是你自己动手呢?还是我的部下,替你代劳。” 木兰花一面从暗门中走了进去,一面暗暗吃惊,她摊了摊手,道:“原杉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这是犯罪的。” 原杉大郎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木兰花又道:“你只不过控制了银座区,向酒吧收取保护费,那是小罪,而如果你将我囚禁,那却是大罪了!” 原杉冷笑看,道:“小姐,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的?不见得是为了替酒吧的老板打抱不平吧,嗯?” 木兰花仍然保持着镇静,说道:“不错,我是的。” 原杉“哈哈”轰笑了起来。 但是,他笑到了一半,便突如其来地止住了笑声,大声道:“带她到地下室去,在那里,如果她不将身上的一切交出来,你们就进行搜身!” 那两名汉子立时大声答着,而且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他们叱喝着,令木兰花不得不向前走,而在走进了屋子之后,木兰花被押着,走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了一扇门前,那门立时打开,木兰花又被推了进去。 那是一间十分小的房间,看来像是杂物室,但是当木兰花和那两名汉子一走进去之后,只听得一阵十分轻微的轧轧声响,地板的一半便移了开来。 移开的地板中,是水泥的梯阶,通向下面,当木兰花走下去的时候,她发现下面是一条水泥的走廊,而她也被押进了走廊旁的一间密室之中。 那两个汉子在门口,持枪对准了木兰花,道:“好了,你身上的无线电示踪仪呢?是你自己交出来,还是我们来搜身?” 木兰花苦笑了一下,将藏在胸针后面的示踪仪取了下来,向他们两人,抛了过去,那两人中的一个,伸手接住,看了一看,立即后退了一步,“砰”地一声,将门关上。木兰花连忙冲到了门前,可是她也立即发觉,那扇门,十分沉实,绝不可能弄得开的! 木兰花已经知道了原杉大郎的秘密,可是她却无法和大庭龙男取得联络,大庭龙男不知究竟,自然也难以采取行动! 木兰花心中极其焦急,她在水泥地上,坐了下来,苦苦地思索着办法┅┅ 被原杉大郎用十分客气的态度送了出来之后,大庭龙男回到了他自己的车子中,他将车子驶开了半哩,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停了下来。 他扭开了示踪仪的接收萤光屏,那一点亮绿色,竟然停留在原来的地方,那也就是说,木兰花一定是在原杉的屋子中! 但是,原杉却一口否认,而且还强调说他可以派人去查。如果换了别人,大庭一定派人去进行彻底的搜查了! 但是既然对方是原杉大郎,大庭龙男便不能不有所顾忌,因为原杉大郎的势力太大,万一查不出什么来,大庭自己失去了职位不要紧,只怕还要连累防卫厅的其他长官,而且,对事情还是一点帮助也没有! 大庭点着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在思索着,以决定自己应该怎么办。当他那一支烟抽去了一大半时,他已经决定了,他要偷进原杉的屋子去,偷偷查究! 他抛去了烟蒂,驾着车子,在路上绕了一个大弯,然后,转进了一条小路,他知道从那条小路上,是可以直达原杉的屋子的。 当他在小路上,行驶了大约一箭之际,迎面突然也有一辆汽车,以极高的速度,飞驶而来,大庭连忙扭转驾驶盘,车子上了路边的草地,才避了开去,而那辆车子,却已经“呼”地一声,在他车旁掠过,向前疾驶而去了! 大庭“哼”地一声,他弯下身,转头向那辆车子望了一眼,那辆车子在一百码开外了,大庭又转过头来,准备继续向前驾驶。 可是当他转过头来之后,他不经意地向接收萤光屏看了一眼,他不禁呆住了,萤光屏上的小绿点,正在迅速的移动着。 而移动的方向,正是刚才的那辆车子驶出的方向!大庭龙男究竟是有着多年秘密工作的人,他心中陡地一震,他立时想到:木兰花是在那辆疾驶而去的车子之上┅┅ 他连忙掉转车头来,可是当他想去追逐那辆车子之际,那辆车子早已走得踪影不见了。大庭龙男一面加快速度,向前疾驶,一面取出无线电报,按下了一个掣,道“大庭向密组人员通话,大庭向密组人员通话,注意一辆墨绿色的小房车,速度极快,注意那辆车子,不论在何时何地发现,立时向我报告,而且,立即设法将之截停,注意,尽量避免开火,我们有自己人在车上。” 大庭龙男连讲了两遍,只见无线电话机下,两排一共十六盏红灯,一齐亮了起来,这表示他预先布置在公路各交通要点上的十六辆车子,都收到了他的命令。 果然,就在他刚驾出小路之际,他便接到了报告。无线电话机中响着一个急迫的声音:“第三号报告,我已发现了那辆车子我正在追踪,驾车的是一个男子,车中似乎没有他人。” 接着,又有另一个声音道:“第八号报告,现在我和三号一齐在通向东京区的公路上,追截那辆车子,请队长快来!” 大庭龙男踏下油门,他的车子,在公路上,像一支箭一样地射了出去,不到五分钟,他看到在前面公路上,第三号和第八号车,紧急地在追着一辆绿色的小车子,那辆车子,正是他刚才见到,险些和他相撞的那一辆! 大庭再将车速提高,他的车子,像是要离地飞了起来一样,发出“轰轰”的声响,在第三号和第八号的两辆车子中,直穿了过去! 紧接着,他的车子在那辆车子旁边掠过,而又冲出了七八十码,才陡地刹车,车身因为突如其来的刹车而横了过来,拦在路心,令得那辆车子,不得不发出一下难听的刹车声,也停了下来,紧接着,第三号和第八号的车子也赶到了。 三辆车子,将那辆墨绿色的小房车围住,第三号和第八号自车中跳出来,他们的手中都执着枪,大声吆喝道:“走出来!” 墨绿色小房车的车门“砰”地打了开来。一个衣着十分整齐的中年男子,满面怒容,自车中跨了出来。 他一跨出车外,便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第三号和第八号并没有回答他,大庭龙男已迅速地来到了他的身前。大庭先向车中看了一看,车厢中并没有别的人,他怨声喝道:“打开行李箱!”那中年人怒道:“你们是——” 可是他一句话没有讲完,大庭反手一掌,已掴在他的脸上,厉声喝道:“打开行李箱来!” 那中年人打开了行李箱,大庭看到行李箱并没有人,他倏地转过身来,道:“好了,木兰花在什么地方,是聪明的,快说!” 那中年人道:“什么木兰花┅┅”大庭一听得他不认帐,不等他讲完,一拳,兜下颔挥出,打得那人一个跟跄,跌倒在地上,大庭一步赶了过去,道:“你说不说,你不说,只有自己吃苦头。” 那中年人脸色却吓黄了,摇着手,道:“我的确不知道什么木兰花?” 大庭怒道:“那么,你到那里去?” 那中年人道:“原杉先生命我将这件东西,抛到海中去,我只是奉命行事,你看,这好像是女人的东西?” 他的手发着抖,将那无线电示踪仪,送到了大庭的面前,大庭陡地一窒,那是木兰花的东西,可能木兰花真的是在原杉的屋中! 而原杉却想让自己以为她在海中丧了生! 木兰花是仅仅被囚禁着,还是已遭了不幸呢? 大庭的一生之中,作过许多重大的决定,可是此际,他的心中却乱成了一片,不知该如何才好。他足足呆了一分钟,才叫道:“第三号!” 第三号是一个短小精悍的人,他跳向前来,道:“在!” 大庭吸了一口,道:“将这人带回总部去!” 第三号答应一声,扭转了那中年人的手,进了车子。大庭奔到了他自己的车子旁,拿起了无线电话,在按下掣之后,他用极沉重的声音道:“全体注意,所有人,一走在公路西北,草地之旁的那所巨屋旁集中,等候我的讯号,一见我的讯号,便立时不惜一切代价,攻进屋子中去!” 他的话一讲完,所有的红灯又全部亮起。 同时,他又听得三号的声音,三号道:“那么我呢?队长,我难道在行动之外么?” “三号,你回到总部之后,传达我的命令,我要十小队人员,全用精良的配备,向那所屋子,进行包围!” 第三号答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当然是通过无线电话传来的,因为他的车子,早已驶得踪影不见了。大庭龙男立时上了车,他和第八号一起,驾车直向原杉大郎的屋子驶去,从木兰花失陷在原杉大郎的屋子之中一事想开去,大庭龙男可以想到,事情一定不如此简单,原杉大郎一定和那桩骇闻的勒索事件有关连的! 要不然,他就决计不会冒大不韪,而对木兰花不利的! 车子在公路之上飞驰着,大庭的心情,紧张得像初上前线的士兵一样,十五分钟之后,两辆车子,已一齐停在大屋的大门之外。 大庭跳下了车子,大方地按着门铃。 一个看来体态龙锺的老者,向门前走来,刚才大庭来的时候,开门的也是这个老者,大庭大声道:“快开门,我要见原杉大郎!” 那老者慢慢地打开了门,大庭龙男和第八号向前冲了进去,直来到了大堂之上,有两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但是大庭用力一摔,将两个人直摔了出去,乒乓哗啦,弄烂了不少家俱,大庭是故意那样的,他要原杉大郎立时出来见他。 果然,那两个人还未曾站起身,便看到原杉大郎气呼呼地,自边门中走了出来,在他身后,跟着四名彪形大汉,原杉的面色十分难看,一出来便喝道:“大庭,你们以为你自己的身分特殊,便可以在这儿胡闹了!” 大庭龙男一个箭步,跳到了原杉的面前,第八号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已经拔枪在手作戒备了。 大庭龙男厉声道:“原杉,木兰花在那里!” 原杉也大声道:“什么木兰花,我没有见过她!”大庭一声冷笑,摊开手来,将握在手中的那示踪器展示在原杉的眼前,道:“你没有见过她,那么,这是什么东西?” 原杉一看到那无线电示踪仪,他面色陡地一变。但是他还是立即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大庭龙男冷笑一声,道:“你不必解释了,而且,我可以告诉你,这里四周,已被包围了,你绝没有任何机会的,原杉!” 原杉的身子,陡地向后退出了一步,但是大庭的动作比他更快,一翻手,已经拔出枪来,“砰砰”放射了两枪! 那两颗子弹,在原杉大郎两边面颊,只不过两寸许的地方擦过,原杉陡地一呆,大庭已经道:“你别动,木兰花在那里?” 原杉喘着气,他的面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摇着手,道:“我说,我说,木兰花她是为什么而来的?我不明白她来的目的,自然只得将她囚禁了起来。” 一听到木兰花只是被囚禁着,大庭首先松了一口气,他冷冷地道:“那么,吩咐你的手下,将她带出来,快!快下命令!” 原杉侧了侧头,在他右边的那两个汉子,连忙退了开去。 原杉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镇定,道:“大庭先生,以我的地位而论,这一点小小的误会,绝不致于造成你和我要起冲突的理由,是不是?木兰花立时可以恢复自由的,我保证。” 大庭龙男冷笑道:“那要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不法勾当,才能够决定。” 原杉哈哈笑了起来,道:“我有什么不法勾当?哈哈,我的一切,大庭兄弟,我想你早已知道了,是不是?我们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啊!” 大庭龙男沉声道:“可是,我最近在侦察的一件十分严重的案子,可能是和你有关的,原杉先生!”大庭原想看一看对方的反应如何的。如果这时候,原杉知道他的秘密,早已被木兰花窥伺到了的话,那他一定不会采取如今的做法了! 但是他却根本不知道木兰花已知道了他一切的秘密!所以,他一听到了他的宅子已被包围,而大庭又气势汹汹,志在必得之际,他便想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竭力将整件事,当作是一场小小的误会就算了,他以为木兰花一获得了自由,他就可以安全了,而如果大庭的人突然冲进屋子来,那才糟糕了。所以这时,他以为自己已解决了一个危机,是以反而镇定了起来。 他摊看手,道:“巨大的案件,不会和我有关,但如果银座区的流氓生事,那或许是我在暗中指使的结果,哈哈!” 随着他那一个“哈哈”,已听得木兰花的声音,传了过来,叫道:“大庭师弟!” 大庭龙男连忙抬头看去,只见木兰花已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木兰花的精神十分好,看来她并没有受到什么的伤害。 大庭龙男连忙迎了上去,叫道:“师姐,奶好么?” 木兰花道:“我很好,你一个人?” “不,我和第八号一齐来的。” 木兰花迅速地来到了大庭的身边,原杉已堆下笑脸,道:“木兰花小姐,那只不过是一项小小的误会,请奶别介意,为了表示歉意,在奶离开日本之前,我一定会送上一件礼物,请奶笑纳,奶能原谅我的冒失吗?” 木兰花这时,心中着实紧张得可以,因为她终于能和大庭见面了,而且,是在原杉不知道他秘密已经露的情形下见面的! 看来,她还可以和大庭立时离去,那真是原杉的末日到了。 木兰花心中暗忖,如果你知道我已经爬进过那通气管中,你就不会那样说了! 木兰花微笑着,道:“我相信我将收到的礼物,一定是使我终生难忘的,我先在这里多谢你了,原杉先生!” 原杉放下了心,他呵呵地笑着,木兰花道:“大庭师弟,我们和原杉先生之间的交涉,已告一段落了,我们该告辞了!” 大庭龙男已收起了枪,向八号使了一个眼色,八号仍握着枪断后,他和木兰花两人,立时向外走了出去。 而原杉大郎一面笑着,也送到了石阶之下,再走上几十码,已经可以来到大门口了,大庭龙男的车子,就停在大门口。 可是,就在那时,突然看到两个人,奔到了原杉大郎的身前,低声而又急促地讲了几句话,原杉大郎的面色大变,大叫道:“大庭,木兰花,你们两人停一停,我有一件事十分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们!” 可是,当那两个人面色异常地奔来之际,木兰花已然觉得十分的不寻常了!那一定是那气窗被破坏的事已然被发觉了! 他们三人一向前奔出,便听得原杉发出一下撕心裂肺的大喝道:“站住!谁都不准动!站住!” 随着他的呼喝声,枪声响了! 木兰花,大庭龙男和第八号三人,随着枪响,一齐滚跌在地上,木兰花和大庭龙男,是自己滚下去,避开枪弹的。 但是第八号却是背部中了一枪,滚在地上的!木兰花拉住了他的手,拖着他迅速地来到了一块假山石之后,自他的手中接过枪来,连射了三枪。 大庭也滚到了那假山石之后,喘着气,道:“什么事?” 木兰花忙问道:“原杉呢?” “他,他奔进大厅去了。”大庭伸手在第八号的鼻孔上探了一探,悲愤莫名,道:“第八号已经牺牲了!” 木兰花向后看了一看,道:“大庭,我们得快想办法冲出去,一定要冲出去,在这所屋子之下,不但有飞弹的发射台,而且,还有飞弹的制造厂,那是我亲眼看到的,原杉刚才还不知他的秘密已露,现在则一定已经知道了!” 大庭又惊又喜,道:“我有十五名部下,已包围在宅子附近了,而且,还有大批生力军,就要来到了。” 木兰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那快召他们进来!” 他们两人是不过交谈了几句,只见前面宅子中,已有二三十人,一起涌了出来,密密的枪声,也已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 木兰花和大庭缩回了大石之后,自宅子中冲出的那二三十人,迅速地逼了近来,木兰花连发了三枪,射倒了冲在最前面的三个人。 大庭已经准备好信号弹,举枪向上,扳下了枪机。 “嘘”地一下响,一枚信号弹,直向半空之中,飞了上去,几乎是在几秒钟之间,围墙之外,也响起了枪声,可且,紧接着,轻机枪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立时又有“轰”地一声响,围墙已被炸开了一个大缺口! 自那被炸开的缺口之中,有三个生龙活虎,持着手提机枪的人,直冲了进来。向木兰花和大庭围过来的人,立时大乱,纷纷散了开来。 而在大门口,也传来了枪声,两个人翻了进来,高叫道:“队长!” 大庭叫道:“冲进去,要将原杉大郎捉住!” 从四面围墙翻进来的十五个人,全是经过挑选的一等一的好手,身手灵活,而且他们都是有备而来的,武功也极度精良。 是以那自宅中窜出来的三二十人,早已溃不成军,死伤过半了,其余的人,狼狈向屋中,退了进去。 而当他们退进了屋中之后,情势又起了转变,自屋中射出来的枪火,十分密集,他们一时之间,也冲不进去。 但是这样的情形,并没有坚持了多久,汽车的轰轰声,已经自远而近,传了过来,而且,已有直升飞机到了宅子的上空。 不到两分钟,一下隆然巨响,一辆装甲车,已经将大门撞塌,直冲了进来,大庭连忙来到了车旁,车中跳下了两个人来,道:“队长,情形是怎么样?” 大庭道:“将扩音器给我!” 一个答应着,将一具扩音器交给了大庭,大庭清了清喉咙,道:“原杉大郎,你快投降,你已被全部包围了,你已绝无生路了!” 大庭的声音,响彻整个园子,立刻已有十多个人,高举着手,走了出来,而大庭的部下,已源源赶到,走出来的人,立时被扣上手铐。 大庭龙男继续在劝降,可是始终没听得原杉大郎出声。木兰花本来就站在大庭的身边,大局已定了,已不需要再作什么了。 可是,突然之间,木兰花陡地想了起来,原杉大郎可能挺而走险,明知非失败不可了,来个同归于尽,去发射飞弹的! 木兰花一想到这一点,连忙道:“大庭,有没有强力催泪气发射枪?另外快通知专门人员,去截断这所宅子的电源。” 木兰花的声音十分急促,大庭忙放下了扩音器,不到一分钟,已有三个人奔出去,去破坏电源,而另外三个人,各持看催泪气发射枪,向前奔了过来。木兰花向那三个人一招手,道:“跟我来,快!”他们四个人向前疾奔而出,来到了那石亭之前,木兰花用力一推,将石顶推了下来,指着那通气管,道:“快向内发射!” 那三人拉上了防毒面具,将催泪气发射枪对准了通气管,连续地掀动枪机,只听得“嗤嗤”声不绝于耳,催泪气向内,直射了进去。 大庭也奔到了木兰花的近前,道:“一处电源已被切断,但是,可能另外还有电源,正在寻找之中!”他才讲了一句话,突然,整个地面,都像是震动了起来,就在他们两人不远处的一个喷水池,突然向旁,移了开来。 木兰花和大庭龙男两人,各自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因为那圆形的喷水池,向旁移了开来,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的情形,强力催泪气,显然已经发生了作用,下面四五十人,正在狼奔鼠窜。 但是却还有一个人,伏在控制台上,他一手掩住了脸,另一只手,正在控制台上,寻找着按钮。而且,他们也立即看到,在发射台上,已有一枚飞弹装置好了,分明是只要一按钮,那一枚飞弹,便立时可以发射了!大庭龙男在一声惊呼之后,忙叫看道:“快制止他!” 木兰花向前疾冲了出去,可是她才向前冲出了两步,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刹那之间,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紧接着,便是一股灼热之极的热风,呼呼卷着,四面八方,散了开来,使得人像是身在火炉之中的一样。木兰花立刻伏了下来,所有的人都伏了下来! 那一枚在发射台上的飞弹,已经冲霄而起!飞弹上升的速度,十分地快,几乎只有两秒钟,但已经直射进云霄之中了!木兰花虽然想到原杉大郎会挺而走险,但是还是迟了一步!她未能及时阻止那枚飞弹的发射! 而当那枚飞弹飞进了云端之后,一切都已恢复了正常,原杉大郎伏在控制台上,鲜血自他的腹际流出,他分明已切腹自杀了! 但是,所有的人全都呆了,包括木兰花和大庭龙男在内,没有一个有力量去移动身子的!那枚飞弹射了出去,富士山要被引爆了,整个日本,将卷入一个不可拔的浩劫之中,这实在是无法想像的可怕的事! 木兰花和大庭龙男等人伏在地上,只觉得冷汗遍体,天旋地转,谁也没有勇气先发声。 琵琶湖畔,风光依然是那样的明媚。 穆秀珍坐在湖旁的一块大石上,她面上一副紧张的神色,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木兰花坐在她的对面,正在向她讲述进原杉宅子去的事。安妮在穆秀珍的身旁,她却神色自若。 穆秀珍道:“兰花姐,我求你,快讲下去啊,那枚飞弹射了出去之后,你们用什么法子将它截住呢?”木兰花道:“飞弹以超音速的速度飞行,什么东西能将它截回来,它自然是飞出去了!” 穆秀珍“飕”地吸了口气道:“那怎么办?” 安妮笑道:“秀珍姐,你信么,如果有什么事,早已发生了,兰花姐还会那么安静,在这里和你慢慢地说经过么?”木兰花笑了起来,道:“安妮说得对。” 穆秀珍顿足道:“那究竟怎么样啊?” 木兰花笑道:“我及时想到了原杉可能冒险,还是有用,从通气管喷进去的催泪气,令得下面秩序大乱,根本来不及校定方向位置,原杉只是按了钮,飞弹射了出去,根本不是射向富士山,而射进了太平洋之中!”穆秀珍松了一口气,道:“原来这样,兰花姐,那我们可以回去了!” “什么?回去?秀珍,你忘了我们来日本是来休养的了么?”木兰花一面说,一面伸了个懒腰,在湖坡的青草地上,躺了下来。 (全书完) 快活秘方(1) 快活秘方 从南美洲巴拉圭回来之后不多久,和上一个故事开始时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少了矿务工程师李加),又有了一次聚会。 原振侠向各人叙述着地球表面的变化……地壳变动所带来的劫数,足以毁灭在地球表面生活的一切生物,听得所有的人,心情都十分沉重。 那位先生更是感叹:“劫数存在,但什么时候来临,却全然不可测……” 原振侠也叹了声:“警告已经来了!” 温宝裕耸了耸肩:“可以是一年之内发生,也可能是一万年之内,更可能一亿年之内!地球表面的生活、生命都太短暂,所以大家都并不担心……这或许就是人的生命历程那么短促,只有不到一百年的原因!” 这个美少年,很有点想入非非的本领,他继续发挥:“要是我们每一个人可以活一万年、十万年,光是为了担心劫数的来临,就担心死了,生活哪还有快乐可言?” 玛仙轻声笑着:“真有意思,长生不老一直是人类在追求的理想,你反而觉得痛苦……” 她仍然偎在原振侠的身边,从外型上看来,她就像是生来就是原振侠身上的一部分一样。 温宝裕又道:“由于这种浩劫全然无法避免,又全然不是任何人力所能挽回,所以若是生活在时刻要面对劫数的威胁之下,战战兢兢,就像是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不知何时执行,你们说,痛苦不痛苦?” 各人有的笑,有的鼓掌,良辰美景齐声道:“我们不怕,因为我们的生命力很强,逃过劫数的机会极大,遇到劫数的机会甚微……” 温宝裕听到她们两人也同意了他的意见,不禁大乐:“对啊,就是这个道理!” 胡说皱着眉:“照这样说,人的生命越短越好了!譬如说,一百万年发生一次劫数,人活一百岁,遇上劫数的机会是一万分之一,如果人只能活十年,遇上浩劫的机会,就只有十万分之一了……” 温宝裕一高兴,自己鼓起掌来:“是啊!蜉蝣绝不会担心甚么劫数,它的生命只有一天,一百万年一次劫数,它遇上的机会是……”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良辰美景已经算了出来:“三亿六千五百二十四万分之一!作为蜉蝣,简直不必担心什么劫数,若是蜉蝣担心劫数的来临,那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了!” 听得她们两人嘻嘻哈哈地这样说,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胡说十分认真:“有点说不通,担心劫数来到,无非是为了怕死,为了怕死,反而把生命缩短,这怎么说得过去?” 原振侠举起手来,表示要发言……在这样的情形下,说话是要抢着说的,只要迟半秒钟,就会有人抢着说了。他一举起手来,一直偎依在他怀中的玛仙,才略微挪动了一下身子。 (对于玛仙这个超级女巫和原振侠之间的亲热行为,有过一个小小的插曲。) (那位先生低声对原振侠说:“有青年男女在,你们的动作,最好有一个界限……”) (原振侠红了红脸,玛仙眨着她闪烁着异样光采的大眼睛。) (那位先生的语音虽低,可是还是个个都听到了。) (良辰美景、温宝裕和胡说四个人,都立时哈哈大笑,异口同声地道:“不要紧,他老了,不知道男女若是不藉身体的接触,便无法真正表达相互之间的爱意的道理,随便怎么样,我们都只会觉得美……”) (温宝裕更老气横秋地加了一句:“看他们两个,简直就是金童玉女……”) (于是,玛仙和原振侠偎依如故,顺理成章。) (那位先生伸手在自己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像是在问:“我真的老了吗?”) 原振侠一面举起手来,一面道:“生命的长短,是一种自然的规律,若是亘古以来,人的寿命只有十年,或甚至只有一天,那么,那就是一生,不会有长或短的感觉。蜉蝣和人的一生,都是一生,人觉得蜉蝣的生命短,蜉蝣自己绝不觉得……” 原振侠说着,玛仙一直用柔情如水的目光望着他,等他说完,她就鼓掌。和她一起拍手的是其余所有人(除了一个),都觉得原振侠这番话精采。 的确,生命长短的观念,由生命的长短来决定。若是人的寿命极限是一百岁,九十九岁当然长命;若是人的生命极限,一直只有二十四小时,那么,二十三小时,也就是长命了! 在听了原振侠的话之后,没有鼓掌的那个人,自从一进来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他是和那位先生一起来的,在介绍了他之后,各人向他打了个招呼,他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位先生对这个又高又瘦,一身黑衣,全身似乎都散发着阴森鬼气的人的介绍是:“这位是我的朋友金特先生,极出色的灵媒。” 介绍词虽然简单,但也足有一分钟的沉寂……在这里的人,自然都熟知那位先生的许多离奇经历,也就知道这个金特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一时之间,连超级女巫玛仙都不能例外,心中都有一股诡异之感。 因为金特真正是一个灵媒……一个可以和灵魂有接触的特异能力的人! 当金特才进来的时候,别人的感觉,是这个人的全身都有一股阴森之气,使人的心头,不由自主产生一股寒意。而一直和玛仙柔软的身体偎在一起的原振侠,却知道同样也有着不可思议的灵异能力的超级女巫玛仙,一定有了不寻常的感应,因为在他怀中的娇躯震动了一下。 同时,金特和玛仙的目光立即接触,显然金特也感到了,在这个空间之中,有一个非比寻常的人在! 他们两人目光对峙的时间不长,原振侠注意到了,两人的目光之中,不能说含有敌意,但是也不友善,而是一种适当程度的戒备……这种对峙,只不过半秒钟,但原振侠相信,在那么短的时间之中,这两个身具异能的人,一定已在思想上,作了某种程度的交通。 为了证明他的推测,他在玛仙的耳朵上轻吻了一下,然后,用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问:“这灵媒怎么样?” 玛仙微昂起头,把樱唇凑向原振侠的耳际:“他有一种十分奇异的力量,和巫术中和灵魂接触的那种动力相通。他是真正的灵媒,真可以和灵魂接触。” 原振侠直视着玛仙:“你能吗?” 玛仙想了一想,还没有回答,这时,金特像是不经意地,经过原振侠和玛仙的身边。而就在他经过的时候,并不望向两人,却说了一句话:“你不能,巫术中研究灵魂的部分,十分薄弱。“ 玛仙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显然表示对金特的话,表示不同意。 原振侠用力捏了玛仙的手一下,表示对玛仙的支持。 原振侠以为玛仙一定会反驳,可是玛仙却没有再进一步的表示,金特走了开去,在一个角落处坐了下来。自此之后,就像是他这个人不存在一样,不论人家说什么,他都只是听着,一言不发,别人向他望去,也只能接触到他冷森森的目光。 金特没有对原振侠的话鼓掌,可是在各人的掌声停止之后,他忽然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十分高亢,听了令人很不舒服,但也正由于此,就不会不集中注意听他说话,而且,听了之后,印象也会十分深刻。 他先挺了挺身子:“我想问一个问题,请各位用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回答” 各人都大感兴趣,因为金特既然是一个灵媒,他提出来的问题,一定和生命、灵魂有关。而与这方面有关的问题,一直能引起所有人的兴趣,这是一个人人关心的问题,也是一直未曾解开的谜。 所以,在客厅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瘦削的脸上,也现出了十分严肃的神情,用缓慢的语调,清晰的声音问:“各位,当你们听到‘快活’这个名词时,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 良辰美景和温宝裕首先一起说:“快乐。” 胡说道:“愉快……” 那位先生向胡说指了一指,自然表示意见一致。 玛仙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齐声道:“快乐,高兴。” 原振侠补充了一句:“人生追求的一种愉快的境界,古语有‘一日快活敌千年’的句子。” 金特对各人的回答,好象都不是太满意,直到原振侠说到了最后一句,他才“啊”地一声:“这句话,一日快活敌千年,出在什么书上?” (要说明一下的是,他们这时交谈的语言,是中国话。金特说中国话的能力很不错,有时生硬些。良辰美景和温宝裕的中国话,各有北方或南方的口音,但大家都可以听得懂。玛仙的中国话,标准得可以灌录示范唱片。) (必须说明,用中国话在交谈的原因是,金特对“快活”提出了另一种解释,充分显示了中国话词语的多方面的变化……其他语言,没有这种特点。) 原振侠略想了一想:“好象是二十五史中的记载,在南北朝史中的传记部分,有过这样的一句话。” 金特点了点头:“这……‘快活’两个字,如果再加上‘秘方’两个字呢?” 温宝裕在说话的抢先方面,一直不甘后人:“快活秘方?那自然是使人如何快乐的一种方法。要是真有这样的秘方,世上人全都快快乐乐,没有忧愁痛苦,那真是太理想了!” 他说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可是金特却冷冷地道:“我说的是‘快活’不是‘快乐’!” 他说得十分认真,各人都怔了一怔,不知道他何以会这样说。 因为刚才他问过第一个问题,大家都给了回答,在回答中,意思都一样。“快活”和“快乐”、“愉快”是同义词,那么金特这样说,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大家静了下来,那位先生才道:“我想金特先生所说的‘快活’,可能有另外的意思。” 温宝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别说金特只是一个看来鬼气森森的灵媒,就算是天王老子,要他不发表意见,也十分困难。他立即道:“‘快活’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 金特扬起了脸,一副不屑和温宝裕说话的神情。温宝裕更大是不服,又想开口时,那位先生作了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头:“小宝,用点脑,想一想,我们刚才在讨论什么问题……” 温宝裕眨着大眼睛:“我们在讨论,生命的长短,和生命是否愉快幸福,完全不发生关系,在有些情形下,生命反而是越短,越是少忧患……” 那位先生点头:“对,试就从字面上,来解释‘快活’这个词……” 这句话才一出口,所有人都“啊”地一声。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有敏捷无比的思维,未曾想到,只是一时之间的事,一经人提醒,岂有想不到之理? 立即,连温宝裕在内,人人异口同声:“快一点活,让生命快一点过去……” 金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迅速扫过,最后,停在那位先生身上:“还是你最先想到,对,快活,应该就是把生命快一点活过去的意思。所以,刚才原医生引用的那句话,才特别引起我的注意。”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那句话又念了一遍:“一日快活敌千年……” 原振侠大是骇然,他只不过是随便引用了这一句话,却想不到金特用来作为生命长短的解释,他忙道:“这句话,只怕不能解释为只有一日寿命的生命,胜过有一千年寿命的生命吧……” 金特森然道:“为什么不能?一共只有七个字,就是那个意思:一日快活,敌千年。” 温宝裕摇头:“先生,你对中国文字的理解有问题。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一日快活,比千年不快活,或没有快活好!要是千年快活,自然好过一日快活,并不是你所说的那个意思!” 温宝裕的解释,在他的胡言乱语之中,算是十分理性的了,可是金特却双眼翻向上,摇着头:“不!一日快活,比千年慢活好……这句话,就说明了生命短,比生命长好……” 温宝裕也学着他,把双眼向上翻。他长得俊俏,在做这样的怪模怪样之际,看来十分有趣,看得良辰美景笑成了一团。 原振侠在这时,问了一个问题,由于这个问题有相当的震撼力,所以连良辰美景也立时止住了笑声。 原振侠问:“如果‘快活’可以解释为‘快点活’,那么,你刚才提出的‘快活秘方’,是不是表示有一种秘方,可以使人的生命缩短?” 金特并没有立时回答,目光深邃,一时之间,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玛仙低叹了一声:“各种各样制造出来的杀人武器,都能使人的生命缩短……” 胡说道:“还有各种各样天然发生的疾病,各种各样细菌的侵蚀。” 良辰美景补充:“各种各样的意外和天灾人祸,定期的劫数……” 金特却不发表意见,温宝裕几乎想过去推他,但还是先说了一句话:“要活得快一点,生命早就结束,根本不需要什么秘方……” 金特这才说话:“各位刚才所说的一切情形,都只是提前结束生命,而不是把生命的历程缩短。把生命历程缩短,从现在的人需要活几十年,缩短成几年,甚至几天,这才叫快一点活,而能使人的生命缩短的秘密方法,就是‘快活秘方’……” 金特这一番话,说来不疾不徐,但听得人气血翻涌,甚至连一直偎依在原振侠身边的玛仙,也挺直了身子,和原振侠分开了大约三秒钟。良辰美景发出了惊呼声,温宝裕瞪着金特,目光灼灼。 温宝裕喜欢看武侠小说,总把自己放在正义的一方。他这时的这种行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用双眼中射出的正义的火焰,把邪恶烧毁。” 胡说沉声说了一句:“那也就是杀人秘方?” 金特听了,双眉紧蹙,一副不耐烦的神气。 那位先生挥了挥手:“杀人和快活,在金特先生的心目中,并不相同。快活,是把人的生命缩短,仍然是人的一生;而杀人,是把人的一生斩断,那就不能完成人的一生,只是人的三分之一生,半生,或者大半生!” 温宝裕老实不客气地盯着那位先生:“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位先生道:“大不相同。古人记载之中,人的寿命,八、九百岁,上千岁的都很普通,可能在那时候,人的寿命真有那么长。后来,觉得寿命太长,等于是痛苦的不断延续,所以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使人的寿命缩短到一百年之内,久而久之,一百岁也就成了生命的极限。只要在观念上接受了,一百年和十年,都是一个生命历程,并无不同!” 金特向那位先生道:“或许是我词不达意,你解释得比我清楚得多。”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十年作为一个生命历程,人还都只是在儿童的阶段……” 他才说到这里,就陡然住了口,一副自知说错了话的神情。他摇了摇头:“我也太笨了,到了人的生命只有十年的时候,自然在出生之后两年左右,就一切都发育完成,为今日的二十年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因为那情形,细想起来,十分可怕……人人都只有十年寿命,一年等于现在的十年,六、七岁的人,就等于现在的六、七十岁,这实在是一种难以设想的可怕情景! 原振侠最先打破沉寂,他是医生,所以他问:“控制人体的抗衰老素?” 金特不出声,不肯定,也不否定。 人体中有抗衰老素,抗衰老素失调,人就会迅速衰老。这种“早衰老症”病例,虽然罕见,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常有八、九岁的“早衰老症”患者照片公布出来,看起来,满脸皱纹,老态龙钟,就像老翁一样。 原振侠首先想到了这一点,才有此一问。金特不回答,过了一会,玛仙才道:“应该不是,控制抗衰老素,只能使人的身体变衰老,一个看来像是八十岁的小老人,他的智力,他的思想能力,仍然只是八岁!” 温宝裕突然惨叫了一声:“在使人外型变老的同时,使脑部活动加速十倍,和外型的衰老速度相配合……这简直是对全人类的谋杀,绝没有人可以做得到这一点!” 胡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理论上来说,若是人类的脑部活动,忽然加快了十倍,那么对时间的感觉和观念,也会大不相同。那时,一分钟就会变作十分钟?” 原振侠“哈哈”大笑:“还是不可能,除非能有力量,使地球的自转和公转都加快十倍……一个白昼和一个黑夜是一天,这个观念再也不能变更。” 金特冷冷的眼光向原振侠射来:“如果人类的寿命缩短十倍,当然必须要整个太阳系的星体运行加快十倍,人的观念不需要改变,还是一个白昼和一个黑夜是一天……” 原振侠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玛仙才低声道:“到那时侯,人还是觉得自己活了一百年……或许我们现在,正在把十年当一百年,甚至把一年当成了一百年!总之是一生是多少年,别无意义……” 温宝裕摇头:“太怪诞了!”他望向金特:“你是怎么会有这样怪诞念头的?” 金特并没有回答,只是怔着出神,在那时侯,他的脸色看来格外苍白。各人都等他开口,等了一两分钟,他一开口,说的却和温宝裕的问题全然无关。 他望向原振侠,眼神十分异特,在那时,偎在原振侠怀中的玛仙,倏然扬了扬眉,彷佛感应到了什么。金特道:“原医生,不久之前,你曾有十分奇特的经历?” 原振侠微笑:“我一直都有十分奇特的经历,不知你指哪一桩?” 金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些来自……难以形容的境界的信息,和地球生命形式完全相反的一种生命,嗯……我还是很难解释……” 原振侠一挥手:“我知道了,你是说,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 金特“啊”地一声,连连点头:“幽灵星座,嗯,这是一个很恰当的名称……” 听得他这样说,像是第一次听到“幽灵星座”这个名称一样,原振侠不禁大是好奇:“大师,你也和幽灵星座的生命有过接触?” 金特紧皱着眉:“是的,在不久之前,他们甚至想要我的灵魂!我竭力反抗,知道自己必然失败,正在无可奈何时,他们忽然放弃了。” 原振侠和玛仙都不约而同吁了一口气,他们都曾和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打过交道,经过之曲折离奇、惊心动魄,回想起来,犹自像噩梦一样。 玛仙深情地望了原振侠一眼:“这其间的经过太曲折了,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肯牺牲自己,来成全地球人的爱情,他们是一种十分高贵的生命。请问,那和你刚才提出的所谓‘快活秘方’,又有什么联系?他们想改变地球人的生命形式?” 对玛仙的问题,金特想了好一会:“我不能肯定。在最后一次和他们打交道时,他们告诉我,他们无意改变地球人的生命形式,但正有人想这样做,应该说,正有力量……在这样做……“ 原振侠立即问:“他们为什么要告诉你?” 金特苦笑:“谁知道,或许是他们曾想收取我的奴魂,觉得抱歉,所以才把地球人面临的灾难,先向我透露一下消息。” 玛仙的声音低沉而动人:“有什么作用?” 金特的神情和声音都充满了迷惘:“或许,在知道有这样一个危机之后,可以使危机不发生?” 那位先生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什么形式的改变?使人的生命缩短十倍或更多?” 温宝裕笑道:“若是有什么力量,能改变日月星辰的运转速度,从而影响地球生物的寿命,那对地球生物来说,一点影响也没有。” 良辰美景瞪着温宝裕,一脸的责问。温宝裕道:“若有什么力量可以改变日月星辰的运行,那就是上帝的力量,人类何能对抗?而且,在那种情形下,人对于生命被缩短了一事,根本一点也感觉不到,和现在完全一样!” 温宝裕的话十分有理,良辰美景自然而然地叹了一口气,每个人的神情都十分无可奈何……想起地球人全体的命运,都在受不知是什么力量的摆布,不会有人心情舒畅的。 沉默了一会之后,温宝裕用他活泼乐观的声音道:“既然一点影响也没有,就当完全没有这件事好了……” 他的乐观性格很有感染力,连金特也道:“小朋友的话有道理……” 温宝裕竖起手指来,一本正经地声明:“第一、我不小了;第二、和你是不是朋友,现在还不能决定……” 金特不以为忤:“对,算我说错了!” 他说了一句之后,视线移向玛仙,玛仙不等他开口,就先道:“大师的通灵能力十分强,是不是可以补足巫术在这方面的不足?是不是有兴趣,和一些第一流的男巫和女巫一起,商讨交流一下?” 金特侧着头,想了一会,才点了点头。玛仙十分高兴:“那么请大师随便挑一个日子,驾临巫术研究院。” 金特摇头:“现在我定不出日子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那位先生拍手:“这句话,就大有禅意。” 金特的神情,忽然又变得十分严肃,指了指那位先生:“听他说今日和你有约,原医生,我是特地来见你的。” 原振侠欠了欠身子:“幸会,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你是通灵的权威!” 金特缓缓摇着头:“可是,原医生,你却曾有过灵魂离开身体之后又回来的经历。而且,在灵魂离体期间,你还被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护送到幽灵星座去过……” 原振侠摊了摊手,没有对自己这段怪异的遭遇,表示什么意见。 (金特所说的已经够离奇的了,但实际上,原振侠当时的遭遇,还更离奇。他“回来”之后,灵魂进入的身体,不是他原来的身体,而是勒曼医院的医生,复制出来的另一个身体。) (那么曲折怪异的经历,全详详细细地记述在《幽灵星座》和《黑暗天使》两个故事之中。) 金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毕生从事灵魂的研究,再也没有人有比你更有趣的经历,我想问你一些问题,不知你是不是肯回答……”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才道:“如果我能够回答,我一定乐于奉告……” 金特道:“我很贪心,我想知道你灵魂离体之后的全部经历,和幽灵星座的情形、灵魂的存在方式,一切的一切,总之是全部你能记得的经历。” 金特的话说完之后,是一阵子沉默……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原振侠曾经有过一段那样子奇异莫名的经历,可是其中的详细情形如何,却连那位先生也不知道! 一直以来,原振侠每次有了一段新的奇遇之后,总会找那位先生讨论一下,听听那位先生对一切不可思议异事的卓越意见。 可是,自从他在幽灵星座回来之后,他却并没有那么做。 所以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想知道他会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原振侠才道:“自然可以,不过,我不是一个人到幽灵星座,是和年轻人一起去的……还有公主,三个地球人,到过幽灵星座又回来。我们曾有一个协议,要三个人一起,向我们的好朋友叙述经过,而年轻人和黑纱公主一直音讯全无,没法和他们联络……” 金特没有继续要求,只是淡然道:“等找到了他们,请务必通知我!” 聚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算是把适才讨论中遇到的一些不愉快的情绪,扫空了一大半。他们曾讨论过的事,毕竟十分虚无飘渺,一点实际根据都没有,自然也无从担心起。 离开了温宝裕的那所大屋子(陈长青送给温宝裕的)之后,原振侠和玛仙轻搂着上了车。 温宝裕在他们上车的时候,大声道:“理论上,扫帚才是女巫的交通工具……” 玛仙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向温宝裕笑着,同时向他作了一个古怪的手势。把温宝裕吓了一跳,双手乱挥,神情惶然。 还没有等他问玛仙向他施了什么巫术,玛仙早已发动了车子,疾驶而去了。 温宝裕这种神情,看得良辰美景咯咯乱笑。胡说不以为然地大摇其头:“真是,她怎会害你?” 温宝裕仍然愁眉苦脸:“不必大害,害我每晚做一个恶梦,就糟糕得很……” 温宝裕是不是每晚会做一个恶梦,不得而知。原振侠和玛仙拥得紧紧地,躺在厚厚的地毯上,当然只有美梦,不会有恶梦。 他们在玛仙以前居住的那幢小洋房中,玛仙的身子软得像棉花一样,把她娇俏的脸,紧贴在原振侠的胸膛上,手指在原振侠宽厚的肩头上轻轻搔着,腻声问:“还记不记得,在这个屋子中发生的一切?” 曾在这屋子中发生的一切,原振侠自然毕生难忘(他有太多毕生难忘的经历),可是他却答非所问:“不要天一亮就离开──” 玛仙轻叹了一声,她的轻叹声令人感到心头发紧,所以原振侠把她用力扯了一下。 玛仙的身子略微扭动:“不行,我是女巫,要服从巫术的规律……” 原振侠闷哼一声:“规律是每次你我相聚,不能超过三次日出日落?” 玛仙略抬起身子,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在巫师岛上,我们岂止看了三次日出?巫术的规律是没有规律的,可是非遵守不可……你或许还不知道,你一直坚持着,不肯成为我生命中实实在在的男人,曾使我担心得几乎死去,几乎没有活下去的意志──” 原振侠愕然:“那么严重?” 玛仙点头,神情还有点吃惊:“有一个规定的期限,如果到时……你还没有……进入我的身体……” 她说到这一句话时,声音又低又迷人。 原振侠被她那种迷人的声音,挑逗得忍不住在她丰腴白嫩的肩头上咬了一口……不是太重,也不是太轻,浑圆的肩头上,出现了一圈浅浅的牙印。 玛仙不由自主喘息:“过了期限,巫术力量消失,我会变得和以前一样……” 原振侠把她搂得更紧:“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玛仙俏脸绯红:“一来,我极有点女性的自尊;二来,如果你坚决不肯,我告诉了你,又有什么用?” 原振侠略转了一个身,令玛仙的身子和他的身子,有更多肌肤上的接触:“我很想知道一个问题……全然是为了好奇!” 他望着玛仙,玛仙笑得极甜:“我当然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原振侠把唇凑向玛仙的耳际,用极低的声音发问……虽然屋子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就算原振侠大声叫嚷,也不会有别人听见,可是,附耳低语,却更神秘旖旎和震撼心灵。而且原振侠所问的,也是他们两人之间亲密的秘密:“我进入你身体时,离最后的期限,还有多久?” 玛仙半闭上眼睛,双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声音也细不可闻,但是却清晰可辨。她连说了两遍:“不到一分钟,原……不到一分钟……” 原振侠陡然坐起身来,瞪大了眼睛,望着玛仙,玛仙的手臂柔软地圈在他的颈上。 原振侠神情骇然:“不到一分钟?在巫师岛上,你……甚至……没有催我,你不怕……” 玛仙伸手掩住了他的口:“我怎么催你?当时,在你的亲吻和爱抚之下,几乎已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谁还会对时间有精确的概念……事后一算才知道,可是危险也已经过去了……” 原振侠握紧住玛仙的手,向自己的头上打去:“要是真的铸成了大错,那真不知道如何才好了……” 玛仙甜甜地笑:“我倒没有什么,你才麻烦。想想看,现在,一个美丽的女巫,已经够令你心烦意乱了,若是一个貌如鬼怪的女巫,阴魂不散地缠着你,看你还能不能潇洒得起来……” 玛仙在说那几句话的时候,神情十分娇憨可爱,可是她的话,却令原振侠有点不寒而栗。他叹了一声:“也不能那样说,你样子没变的时候,一样有人对你迷恋。事实上,你有一种极强的精神力量,甚至可控制别人的思想方式!” 玛仙轻咬着下唇:“对别人,我或许会运用我的精神力量,对你,我绝不会……在你怀中的,永远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不会是一个女巫……”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人的胸口紧紧相贴着,互相可以感到对方的心跳声。原振侠一面在玛仙的颈际轻吻着,一面说:“能不能运用你女巫的超级力量,把年轻人和他的黑纱公主找出来?” 玛仙现出神秘的一笑,轻轻推开了原振侠的搂抱,站了起来。 他们在二楼的卧室中,没有拉上窗帘,月色透进来,映在玛仙如凝脂一样的皮肤上,看得原振侠痴了半晌。那大约半分钟的时间之中,玛仙说了一些话,但是玛仙究竟说了些什么,原振侠竟没有听到! 直到玛仙的目光向他望来,他才如梦乍醒,问:“你刚才说了些什么?我只顾着看你,全没听进去……” 玛仙笑:“巫术之中,确有方法可以找人,至少可以知道他们所在处的大致环境。而行使这种巫术的巫师,都要裸体行法,所以立刻可以试一试……” 原振侠听得大有兴趣,也一跃而起。玛仙似笑非笑地望向他:“施术时,需要一个助手,你愿不愿意充当我的助手?” 原振侠更是兴致昂然:“我够资格?” 玛仙道:“只要双手的触觉够灵敏,就够资格。你是医生,经常按抚人体,自然够资格……” 原振侠扬起手来,十指伸屈着:“我要做什么?按抚你的身体?”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纯粹是调笑的话,想不到玛仙竟立时点头:“正是……” 原振侠一怔,还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说得太蠢了,就看到玛仙作了一个十分古怪的手势……她一直保持着这个手势,可是身子开始蜷曲,动作十分缓慢。在淡淡的月色下,看起来,她的身体在姿态的变换中,有一种十分诡异之感,原振侠不禁看得呆了。 大约前后十来分钟时间,玛仙的身子缩成了一团,脸靠在曲在一起的双足上。奇在她的身子虽然缩成了一团,但是她身体的各部分,并不是挤在一起……胸和腹、大腿和大腿之间,都有空隙。 原振侠不知所措地站着,等候她的指示。她开始说话,声音和平常的动听甜腻却大不相同,变得十分沉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之中,直透出来。 开始是一连串听来毫无意义的声音。那一连串发自玛仙口中,全然没有意义的声音,听来有一种庄重深厚之感。原振侠甚至在感觉上,隐约地感到如同有砰砰的鼓声在伴奏一样,他知道,那一定是巫术中的咒语。 在念了大约三分钟之后,玛仙喘了几口气,看到她全身的皮肤在渐渐变红,变到了一定程度,又恢复原状。三次之后,就没有再起变化,她仍然一动不动。声音自她低垂的头部传出来:“巫术认为,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整个地球的缩小……” 一听到这里,原振侠就不禁“啊”地一声:“这和中国的传说何其接近!中国传说就说盘古氏死了之后,身子化为山川河流;中国的医学,也认为人体和大自然,是一种奇妙的类似组合!“ 玛仙的声音很柔和:“或许真理就是那样。我要找的人,当然和我有亲密的关系,我用我自己的心跳,来代表他们的所在。你要把手心整个贴向我的身体,可是又不能太紧,要缓慢移动,到什么地方能感到我的心跳时,就告诉我!” 原振侠又怔了一怔,自己问自己:身体的什么部位可以感到心跳呢?自然是心口,还有手腕处的脉搏,也和心跳的韵律一致,其余部位,怎能感到心跳呢?若是玛仙竟然能令她的心跳,在身体任何部位都可以被感受到,那巫术确实太不可思议了。 玛仙像是知道原振侠在想什么,她又柔声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心和全身血管联结,有血管的地方,都可以感到心跳。手指上割伤了,人人都可以感到手指上有一下一下的心跳!” 原振侠是医生,当然明白玛仙刚才所说的,是十分普通的现象(人人都曾有过这样的经验)。 而助手所需要做的,原来真是按抚她的肉体,原振侠自然感到高兴:“能做你的助手,真是荣幸!” 玛仙笑着:“宇宙之间,只有你一个异性,可以做我这个巫术的助手!” 原振侠跪了下来,-那之间,心中生出了对巫术十分崇敬的一种心情,把双手轻轻地贴向玛仙的后颈。然后,缓慢地移动着,渐渐移到了双肩。 玛仙的皮肤光滑得在触觉上来说,叫碰到的人,有一股一股难以克制的快感。这时,玛仙的气息十分急促,原振侠勉力压制由于双手按抚她的身体而产生的绮念,留意着手掌上的感应……他十分留意,半点也不分神。 原振侠的双手,先是沿着玛仙的双臂,一直向下按抚,直到指尖,都没有感到什么。然后,再沿着双臂的内侧,一直到了胁下。 胁下的肌肤特别柔软,原振侠的双手停留在那里,那种奇妙的、唯有女体可以给予男性的感觉,使得原振侠不想再移动双手。 这时候,如果玛仙给他一个鼓励的眼色,甚至是一个动人的神情的话,原振侠这个“助手”,当然做不下去了。但是玛仙闭着眼,一点被抚摸的反应都没有,显然在巫术的程序之中,她对外界的一切,都已到了不闻不问的地步。 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双手缓缓移到了浑圆的肩头,然而在颈上抚摸了片刻,把乌黑的长发反掠向上,现出的后颈,是一片异样的腻白。然后,他的双手在玛仙的背上盘旋,一直到了腰际。 那是极令人心跳舌燥的接触,但是原振侠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他全神贯注留意着手心的感觉。一直到他的双手分开,轻按在玛仙两边纤腰的时候,他的右手突然感到了一阵轻微的跳动。 为了要肯定这个感觉是不是实在,他略用了一些力,细腰柔软,他掌心感到的跳动也更强烈。 他吸了一口气:“我感到了跳动,在你的右腰……” 一直闭着眼的玛仙睁开眼来,侧着头想了一想,身子直立了起来,原振侠忙把她轻拥在怀中。 在她的口中,又吐出了一连串听来没有意义的音节。然后,她叹了一声:“他们在北极,或十分接近北极的地区。” 原振侠呆了一呆:“什么意思?” 玛仙明白原振侠何以会这样问,她掠了掠头发:“我只能知道他们所在的大概区域,没法如同精密探测仪一样,测出他们所在的精确地点……” 原振侠不禁失笑:“那有什么用?我也知道他们一定在地球上……北极或接近北极的地区,那范围有多大?单是西伯利亚北部,就以百万平方公里计……” 玛仙笑着:“比起整个地球来,范围总要小得多了!而且,他们有可能根本不在地球上……” 原振侠想起了“幽灵星座”,那就是不在地球上的另一空间,不由自主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玛仙妙目流盼,望定了他:“你那么着急想把他们找出来,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目的?” 原振侠蹙着眉,他的思绪十分紊乱,他想到了一些事,可是却又无法将之归纳出一个头绪来。 使得原振侠有这种想法的是金特……那个灵媒,和他所讲的那番话。 他想了一想,才道:“今晚我们见到的那个灵媒,他想知道我的灵魂从身体转移到幽灵星座的经过,他只是为了好奇,还是另有目的?” 玛仙垂下了眼睑,急速地眨着眼:“我看两者都有。他一直能和灵魂沟通,今晚他说的话又那么怪,是不是他想了解,凭借什么力量可以使人的灵魂随意出窍?” 原振侠略微震动了一下,因为玛仙说到后来,在她的话中,自然而然用上了“出窍”这个词。而“灵魂出窍”这种说法,在中国,古已有之,不知被应用了多少年了。虽然一直没有人知道,“灵魂出窍”在实际上的具体情形,但那是一种公认的现象,说明灵魂离开身体的情形……那个“窍”,自然就是人体之中,灵魂出入的信道了! 原振侠双手捧着玛仙的俏脸,又想了一会:“不知道他目的何在,我早就想把自己这一段经历讲出来。年轻人和黑纱公主要是再不出现,我想……我想……” 玛仙柔声问:“你一个人讲述,会有困难?” 原振侠点头:“是的,因为有的部分,我的感觉十分模糊,而年轻人对这部分的情形,却又十分清楚。同样,有些地方,他甚至一无记忆,而我则历历在目。所以若单由我一个人来叙述,全然无法连贯,我已试过好多次,想尽量整理出一个梗概来,可是始终没有办法做得到这一点……” 玛仙有点调皮地笑了起来:“那就没有办法了,只好派一个声音响亮的人,到北极地区去,大声呼叫,好把年轻人和黑纱公主叫出来……” 玛仙所说的,自然是极无可能的事。原振侠在她的丰臀上打了一下,发出了一下清脆的声音,玛仙发出了一下荡人心魄的呻吟声,整个人乘机向后倒去,把原振侠拉得一起滚跌在厚厚的地毯上。 他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原振侠在极度的疲倦之中睡着。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玛仙对他说:“我必须离去了,很快会再见,想你,念你。” 原振侠睁开眼来,天色微明,玛仙已不在身边。他知道,自己的那个梦不是梦,至少,那是由于玛仙精神力量的影响,才使他有了这个梦的……玛仙把她要对原振侠讲的话,在原振侠的梦里对他说了……这种事,听来很有点不可思议。但玛仙既然是个超级女巫,有些怪异的能力,也是很自然的事。 原振侠只是在地毯上转了一个身,发出了一下低叹声,就继续睡觉。 等到他真正睡醒,感到精神充沛,一跃而起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从窗帘的隙缝中,可以看到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晴天。 原振侠来到落地长窗前,一下子拉开了窗帘。他的本意,是想欣赏一下阳光照耀下的花园,可是再也想不到的是,窗帘一拉开,他一眼就看到,在花园,离他不到十公尺处,有一个人站着…… 幸好那人并不是面对着原振侠,而是侧着身,视线似乎也没有落在原振侠的身上,而是在欣赏喷水池中间竖立的大理石雕像。 但是那也够使原振侠感到够狼狈的了……他身上一丝不挂,赤裸得像初生婴儿一样! 他再也想不到花园会有人……这里是属于玛仙的天地,怎么会有外人闪进来?他一方面感到狼狈,一方面是诧异和恼怒。当然,在一发现有人之后的第一时间,他先跳到了窗帘之后,然后,立时又把窗帘再拉了起来。 这一切,前后经过所花的时间,还不到一秒钟。原振侠竟然没有机会看清楚,出现在花园之中的不速之客是什么样人! 当他用最快的动作,使自己由原始人变成文明人时,他思绪十分乱,竟然想到了一些不相干的杂乱问题。例如,他想到人的原始或文明,竟然取决于身上是不是有衣服时,他就觉得十分可笑。 衣服是何等微不足道的东西,但是在人类的文明历程中,却又占着如此重大的地位! 他也想到,人类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才感到裸体是可耻的? (真是自从偷吃了禁果之后开始的?) 他想先弄清楚,在花园中的那个人是男还是女,可是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也必须弄清楚,那人的来意是友善还是有恶意的。 可是,他似乎没有这个机会了,在窗帘遮掩后面的窗子上,已传来了几下敲打声。不疾不徐,听来十分好整以暇,和他急急忙忙的狼狈相,大异其趣。 一听到了那几下敲打声,原振侠呆了一呆,他立即知道在外面的是什么人了……虽然他感到没有什么可能,这人不应该在这里出现,可是毫无疑问,一定是她!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这一下,他慢慢把窗帘拉开,一张俏脸就在他的眼前。 俏脸有着一双极大的、充满了野性光芒的眼睛……自然随着心意的变化,野性也可以化为柔情,而这时的眼神,正是洋溢着无比的柔情蜜意。 俏脸紧贴着玻璃,樱唇几乎紧贴在玻璃上。原振侠情不自禁,先隔着玻璃,向那微微翘起,等待着亲吻的红唇,亲了一下。 那双大眼睛立时变得半开半闭,原振侠移开了玻璃门,他和她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隔阂。唇和唇,带着如火焰般的炽烈,紧紧贴在一起。 好久,几乎并在一起的两个人,才分了开来,互相望着,并不说话。似乎千言万语,都可以通过互相之间的眼神交流,而得到沟通。 又过了好久,两人才不约而同轻叹了一声,再相拥了片刻。然而,又异口同声问对方:“好久不见,好吗?” 然后,是一起发出近乎无可奈何的笑声。 世上很少有一对男女,在久别之后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形。很少,当然不是没有,至少,他们就是那样。 他们……是原振侠和黄绢。 是的,-赫一时,到如今,仍然在整个阿拉伯世界,或者,全世界恐怖活动组织中,举足轻重,具有巨大影响力的女将军黄绢。 黄绢仍然短发……比很多男人更短,又穿着男装。所以,在原振侠拉开窗帘的那一-间,看到花园有人,竟无法在一瞥之间,认出她是男是女! 黄绢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原振侠仍然没有问出来。可是他和黄绢之间实在太熟悉了,一定是他的神情,已经等于发出了这个问题,所以黄绢立时现出了一个很难捉摸到她真正意图的笑容,低声道:“侵犯了一个超级女巫的领地,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原振侠听出她的话中,有极度的讽刺意味。他想解释几句,但是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扬起手来,又放下手,装着若无其事,但神情不免有点尴尬,答非所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黄绢深深吸了一口气,妙目之中,闪耀着相当程度的恼怒,但转眼之间,化为怅惘:“昨日午夜。” 原振侠知道自己又问了一个蠢问题,可是他已经无法规避了,他只好作了一个手势:“为什么不早出现?” 这句话一出口,他神情更滑稽,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句更蠢的话。果然,黄绢扬起了头:“出现过了,不过你们不会注意到我出现!” 原振侠想起昨天晚上,和玛仙在一起的情形,他不能确定黄绢在什么时候,见到了一些什么……当然那还是不要确定的好。但不论是什么时候,他和玛仙,都几乎是合二为一地交缠在一起,那情景,自然不适宜落入任何人的眼中,尤其是和他有那么微妙关系的黄绢的眼中! 于是,他决定什么也不说。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说的任何话,都将会其蠢无比! 黄绢扬了扬眉,两个人之间,有短暂的沉默。还是黄绢先开口:“她……真美……” 要一个女人,由衷地称赞另一个女人美丽,大抵是世上最困难的事。尤其是黄绢,她肯这样说,由此可知,玛仙是真正的美丽。 原振侠的反应极快:“我不会将美丽分成等级,美丽就是美丽,没有级别……” 他在那样说的时候,直视着黄绢。聪明的黄绢,自然可以明白原振侠是在称赞自己,她现出兴奋的神情,可是她的话却一样锐利:“巫术的力量俘虏了你?” 原振侠笑,由于是一个太大的误解,所以他反倒不必花费太多的唇舌来解释,他只是简单地道:“当然不是……” 黄绢深知原振侠的为人……他说不是,那自然不是,不必再问下去。她幽幽地叹了一声:“我的手下,自昨天起,就一直在跟踪你,所以我才知道,可以在这里见到你。” 原振侠皱了皱眉,表示他对于被跟踪的厌恶,黄绢也在这时轻吻了他一下,表示歉意……一对太熟悉对方的男女,在很多情形下,不必靠言语,就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沟通交流。 原振侠摊了摊手,黄绢已在一张式样新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在那一-间,原振侠想到的是:黄绢一定曾进入过这屋子,自己不知道,感觉敏锐如玛仙,绝对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她忽然坚持一定要离去,是不是由于她知道黄绢就在附近? 原振侠又不禁苦笑了一下,他决定在再见到玛仙时,提也不要提起这件事。 黄绢缩起双腿,令她自己的身子蜷缩在椅子里,望向原振侠:“有一件十分怪的怪事,需要你的意见。” 原振侠拉过一张矮凳,坐在黄绢的前面,双手自然地放在黄绢的膝上,也望向她,两人的视线接触。黄绢的眼神之中有着幽怨,想说什么但没有出声,又缓缓地别过了头。 原振侠也低叹了一声,一时之间,两人都沉浸在互相感情纠缠不清的泥淖之中,竟都没有想到黄绢口中所称的怪事。 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陡然摇了摇头,提高了声音:“你说的怪事是……” 黄绢也有恍然自梦境中醒过来的神情,她蹙着眉,像是在想如何开始说她提到过的怪事才好。 原振侠并没有催她,他在黄绢的神情上,看出她所说的那件“怪事”,怪的程度,一定非同小可。不然,以黄绢经历的丰富,不会这样子困扰。 黄绢既然来找他,当然会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告诉他,只是这时,她不知如何开始才好而已。 黄绢眉心的结越来越深,她突然冒出了一句话:“还是要从头说起……”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即使从头说起,又有何妨?黄绢忽然道:“那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要是我们美丽的女巫忽然回来了?” 原振侠舔了舔嘴唇:“你有什么更好的提议?” 黄绢道:“我的船就在附近的海面,许多有关那件怪事的资料也在船上,不知道神通广大的原振侠医生,肯移大驾乎?” 黄绢在最后,忽然掉了一句文,原振侠愉快地笑着:“将军有令,敢不从命……” 黄绢像一头豹子一样,一下子自沙发上跳了起来,扑进原振侠的怀中。原振侠双臂环住她的纤腰,把她抱了起来,向外走去。 黄绢“咯咯”笑着:“昨晚那个是抱进来的,今天的这个是抱出去的,你……” 她说到这里,手指按在原振侠的鼻尖上,咬着下唇,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望着原振侠。 原振侠只好假装没听见,一直抱着她出了花园,看到一辆黑色的、外观并不起眼的汽车,停在一簇灌木丛旁……原振侠知道,这辆汽车的性能超卓,只怕是全世界之最。如果忽然之间,它会成为一架小型喷射机,原振侠也不会觉得任何奇怪。 上了车,直驶到海边,车子是直驶进海面的……它没有变成喷射飞机,但是变成了一艘速度极高的快艇。 不多久,原振侠就看到了黄绢的那艘船。看来这艘船是新造的,是现代科技无懈可击的产物。 登上了船之后,由于阳光极好,所以原振侠提议留在甲板上面。 黄绢没有异议,他们并肩舒服地半躺在帆布椅上,海风温柔地吹拂着,黄绢开始说她提及的那桩“怪事”。 这桩事,的确相当复杂,黄绢说“要从头说起”。的确,如果不是从头说起的话,确然不是很容易明白。 整件事,从开始发生,到黄绢来找原振侠为止的全部经过,就记述在下面。 卡尔斯将军统治的国度,土地面积不算很大,而且极其贫瘠。不过好在从上一世纪开始,就发现了蕴藏十分丰富的优质钻石矿,出产大量质量十分高超的钻石。这个财源,使卡尔斯将军能够有足够的金钱,去实行他疯狂的“理想”,使他成为举世公认的一个狂人。 在他的国度中,另外一半的大地是沙漠。那简直是阒无人烟的地带,黄沙滚滚,千百里不见人影,偶然有人出现,都是怀有特殊目的而来的。像那一小队人和骆驼之外,还有四辆中型吉普车,那是普通教授所率领的一个考古队伍。 普通教授的真名就叫普通,来自埃及开罗的一所大学。在考古界中,他不算十分出名,不过也有一定程度的成就。 普通教授申请在卡尔斯将军的国度进行考古探索,申请书一寄到,就很引起卡尔斯将军的兴趣。卡尔斯这个狂人,不但想他统治的国家,成为世界上“第一军事强国”,而且,也希望成为“世界上第一文明古国”。所以,他以前也曾花过不少气力,去建立博物馆之类,想表示文明的程度极高,不过,都不是很成功。 而突然之间,有一个名气不小的考古学者,要在他的国度之中进行考古探测,若有所发现,自然可以使他有某种程度上的满足。 所以,在他宽大无比的办公室中,他和黄绢就有如下的对话。 卡尔斯将军在黄绢面前,和在别人面前不同,没有了那一番装模作样,他直接问:“昨天送到你办公室的那份申请书,你看了?就是普通教授,要在我们的沙漠地带,进行考古探测的那一份。” 黄绢扬了扬眉:“你已经准备批准了?” 卡尔斯搓着手:“看不出有不批准的理由。” 黄绢冷然:“我看不必太急,这个教授,在欺负我们不懂考古!” 卡尔斯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啊!” 黄绢冷笑:“他在申请书上,竟然没有列明他考古的目的是什么……” 卡尔斯忍不住,在他的办公桌上重重拍了一下。 他的办公桌极大,其中有一部分,是专供他在表示愤怒时,重重拍击之用的。在那一部分,桌面下设计成空心而有回响,使得拍桌的声响听来特别惊人,以达到震慑对方的效果。 他拍桌拍惯了,这时仍然一下拍在那一部分,发出巨大的声响来。黄绢立时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缩回手来。 他望着黄绢:“你的意思是……” 黄绢来到了巨大的办公桌前:“考古队的队员,阵容鼎盛,他们一定有特别目的,一定要他们把真正的目的说出来……” 卡尔斯将军显得极兴奋,大踏步来回蹬步。他身形魁伟,又是军人,这样行动的时候,也很有伟男子的气概。 他几次经过黄绢的身边,都伸手想把黄绢拉过来,看情形,是想把黄绢拥在怀中,分享他的兴奋。 可是每次,当他伸出手来的时候,黄绢总是巧妙地避了开去。卡尔斯对这种情形,似乎已经习惯,他自嘲似地笑了几声,然后,用他向士兵演讲时的那种声调和姿势,一手叉着腰,一手挥动着:“对!要他们把目的写明了,再来申请……有可能在我们的沙漠下,埋着一座文明的古城;也有可能,有无数的宝藏;更有可能,古代有大钻石矿的纪录,只要找到信道,大颗大颗的钻石,随便你去捡拾……”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如果真是这样……”他直视着黄绢:“最大的一颗,送给你……” 黄绢冷冷地回答:“考古的目的,不是为了发掘宝藏,是为了发现文化……” 卡尔斯将军摊了摊手,没有再表示什么。这件事(在这个国家的许多事),他完全同意了黄绢的意见,回信给普通教授:若要在敝国的领土进行考古活动,必须详列目的和一切资料,敝国才考虑是否批准。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黄绢也没有闲着。这几年来,她已经建立了一个相当完美的、世界性的情报网,俨然和东西方两大集团的情报网,有鼎足而三之势。他国的极度军事机密,对黄绢来说,都不算什么,何况是一群教授组织了一个考古队那种小事。黄绢认为,要知道这个考古队的真正目的,派自己手下出去打探,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事情的发展,却十分出乎黄绢的意料之外。首先,她料定普通教授在收到了回信之后,一定会立刻再来信,把考古目的说出来。可是,十天之后,仍然没有收到回信,看起来,倒像是他已经放弃了这次考古行动了。 但是,黄绢派出去的人却报告说,普通教授并没有停止活动,考古队的成员,正从世界各地向埃及集中,至少有三名考古学家,是世界一流大师级的。而且,看来普通教授有幕后的支持者……要维持这样的考古活动,需要大量经费,没有人支持,几个考古学家,只好在研究室研究,不能有实际行动。 幕后支持者是谁呢?黄绢曾向她的手下下命令:“替我尽快找出来……” 当她下达这个命令时,她以为至多一天,甚至一小时,就可以有答案,那实在是一宗小事。所以,当她在三天之后,听她手下的报告时,由于极度意外,她甚至有一个短暂时间目瞪口呆。 手下的报告是:“黄将军,我们用尽了方法,通过了一切管道,弄清楚了普通教授财经收支的一切细节,但是无法知道谁在出钱支持他……” 黄绢在惊诧之余,反倒十分和颜悦色:“他用的钱从哪里来的,这还不容易查吗?” 手下道:“是,他在埃及国家银行有户头,户头中的钱,由瑞士一家银行进入。” 黄绢冷笑:“别告诉我,你们没有法子查到瑞士银行的户头资料……” 如果世界上有十件事情是最难查得明白的,那么,瑞士银行存户资料,必然是其中之一。 手下现出自负的笑容来:“当然可以查得到,那是一个密码户头……任何方式通知银行方面,只要说出密码,银行便会代行一切。这个户头的结存金额,在最近一个月底,接近十亿瑞士法郎……” 黄绢在听到这里时,也不禁现出一个惊讶的神情来。十亿瑞士法郎并不算是太大的数字(自然,对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来说,是天文数字),拥有这个数字财富的人,可以数出超过两百个。但是那是那些超级豪富的财产的总和,很少有人拥有那样巨大数字的一笔随时可以调用的现金。 把那样的一笔现金,储放在银行中,那简直是绝无现代商业头脑的一件蠢事。黄绢感到奇怪的,就是这一点。 这是一件既奇怪又很矛盾的事。 矛盾在于:如果一个人没有现代的精密商业头脑,他怎可能有那么多钱?而有了那么多钱,又任由它放在银行里,不去作有效的运用,这不是矛盾得很吗? 黄绢迅速地转着念,觉得只有一个可能:这个人太有钱了,十亿瑞士法郎,对他来说,可能根本不算是一回事。所以他才由得那笔钱放在银行里,高兴用就用,不高兴就不用…… 一想到这里,黄绢已经把世上几个超级豪富的名字想了一遍。那并不困难,因为这样的人,不会超过三十个,她当然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人。 她的手下在继续报告:“而且,银行方面,给这个户头以一种十分特别的透支方法。不但在这家银行中,他可以作无限制的透支,而且,如果需要的数字,超过了这家银行所能负担的话,这家银行负责向其它的瑞士银行作透支。估计,这个人,如果要动用两百亿美金,毫无问题……” 黄绢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 她和卡尔斯将军,也都在瑞士银行有密码户头。可是,以国家元首之尊,以可以抵押的财产是整个国家之富,也没有得到瑞士银行这样的特殊待遇! 手下的神情,开始有点沮丧:“可是……不知道这个户头属于谁……不是我们查不出来,而是根本没有人知道!银行的总裁、副总裁,根本不知道……我们和他们共同作过分析……当然,通过了种种方法,给了他们不少好处。分析的结论是,那很不可能是个人……可能是一个极大的财团,一个存在着,在进行活动,但又不为世人所知,十分隐秘的一个超级大财团……” 手下说到这里,神情很紧张,黄绢也不禁耸然动容……追查一个考古队的活动,竟然会牵引出这样一个有关可以影响全世界经济活动的、隐藏的、充满了神秘的超级大财团的线索来,这是一开始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事! 这个超级大财团,掌握在哪些人的手里?如此庞大的资金,正在如何运用,对世界经济必然产生重大的影响,但又是什么样的影响呢?黄绢要考虑的事,似乎已和普通教授的考古队,完全无关了! 黄绢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她漆黑的大眼睛,闪耀着光辉,停留在原振侠的身上。 原振侠感到有一股异样的灼热,当然,已斜向西,还没有带起晚霞的太阳,晒在身上,也是使他感到灼热的原因。 黄绢在停了片刻,喝了几口酒之后,转动着酒杯。荡漾在酒中的冰块,和杯子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叮”声……黄绢喝酒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过,她只喝纯威士忌加冰块,份量一定,每盎司酒,加体积三至六公分的冰块。 然后,她问:“你看,这个神秘的超级大财团,是掌握在甚么人的手中?” 原振侠却像是对之不是很有兴趣,他懒洋洋地躺着,-着眼:“照你所说的,那并不能算是超级大财团。地球上的富人很多,一个曾在中国政坛上叱咤风云的老妇人,最近被人估计,她的财产,就接近两百亿美金……” 黄绢强调了一点:“可是,能得到瑞士银行这样的特殊待遇……” 原振侠仍然不起劲:“那也不算什么。公开的财团如天主教教廷、欧洲的军火集团、美国的银行集团,都有足够的财力,使瑞士银行给与特权。” 黄绢只问了一句:“不公开的呢?” 原振侠坐直了身子,黄绢在同时,作了一个掠发的动作。她的头发虽然短到了根本不必去掠,但她曾长期留着及腰的长发,所以这个动作一直保留了下来。尤其,当她紧张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动作。 原振侠喝了一口酒:“听说过一个叫‘主宰会’的组织没有?据说,世界上一切大事,都是由这个会在作决定的,这个会的成员,包括了世界各地手握大权的显赫人物……” 原振侠在提出“主宰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别的什么。他的确知道有这样的一个组织,在操纵着全人类的命运,在地球上适当地制造和平与战争。但又无法有十分确凿的证明,一切都神秘得近乎恐怖。 而当原振侠说到了一半,看到在阳光之下,黄绢有异样的神色时,他心中“啊”地一声,立刻住了口,不再说下去。 他立即想到了,以黄绢现在的身分,甚至在一些场合之下,她可以代表整个阿拉伯世界。如果真有什么“主宰会”的话,那么,她必然是其中的一份子,说不定还是核心份子,而他还在问她“听说过主宰会没有?”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静默维持了几秒钟,海风很柔和,黄绢的声音也很柔和:“握有权力,不等于握有金钱,毕竟不是权力可以掠夺财富的时代了……” 原振侠立时转变了话题:“还有一个‘非常物品交易会’,幕后主持者,可能是世界上拥有财富最多的人。因为他们有办法,令世界上任何一个超级豪富,把财产的一半或一大半,分给他们。” 黄绢缓缓吸了一口气:“我了解得不是太多,据说是勒曼医院利用无性繁殖法,替人制造后备,作器官移植之用?再严重的疾病,也不成问题?” 原振侠点头:“是的,甚至……如果掌握了某种力量,可以进行思想转移。我现在的身体,就不是原来的身体,这你是知道的了……” 黄绢咬着下唇:“很有可能是他们。但是,勒曼医院的医生,和考古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去支持一个考古队?” 原振侠摊了摊手:“还有许多公开和不公开的团体,都拥有大量资产,不必太去追究这些……你说有一些怪事,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可怪的。” 黄绢扬起了手:“一个来历不明的大财团,支持一次考古行动,这还不怪?” 原振侠双手交叉,托在后颈上,神态一派优闲:“当然不算怪,只是值得研究。” 黄绢浅浅一笑:“好,还有更值得研究的事在后面。普通教授的回信一直没有来,可是他人却来了……” 原振侠“哦”地一声,黄绢轻晃着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普通教授突然求见,是在半个月之后的事。那时,黄绢手下对这个大学教授的调查工作,已经到了十分精细的地步。 黄绢在上午甚至接到了报告:“普通教授离开了埃及,目的地像是我国……” 下午,黄绢的办公室中,就出现了普通教授。这个小个子,短小精悍得叫人一看就像是上紧了发条的机械,是个充满了活力的人。他向办公室主任,表明了他的身分和目的。 办公室主任是一位英俊高大的上校军官,望着这个比他矮了两个头的中年人,摇头道:“没有预约,不知道要等多久,请回你的酒店去等。” 普通教授充满了自信:“请你去报告,黄将军会有兴趣见我。最近半个月,她对我极有兴趣,而且,我还带了一些她必然有兴趣的东西来……” 他一面说,一面轻拍着他一直抱在手里的一只羊皮盒子。 那只羊皮盒子,和一般医生用的出诊箱差不多大小,看来十分精致。办公室主任还想拒绝,普通教授已十分不耐烦:“黄将军一定肯立刻接见我,如果你耽搁了,以后追究起来,只怕你负不了责……” 主任吸了一口气,又望了他半晌,才通过了相当复杂的手续,报告了黄绢。 黄绢一听,立时回答:“请他在会客室等,我尽快来见他──” 主任这时哪敢怠慢,忙把普通教授请进了黄绢将军的私人会客室。曾经进入过这间会客室的人都说,这是世界上最精美的一间房间。 普通教授在会客室中耐心地等着,四十分钟之后,全副戎装的黄绢才踏步走了进来,办公室主任和两个副官跟在后面。 黄绢和教授握手,副官解释:“将军正在对一批特种部队训话,已经尽快赶来。” 普通翻着小眼睛:“当然,将军是阿拉伯世界的要人,肯接见我,已是幸事……” 他说着,直接地指着主任和副官:“我希望和将军单独交谈。” 黄绢立时一扬手,主任和两个副官退了出去。 普通教授的个子奇小,可是神情却十分老辣,他又压低了声音:“黄将军,如果有录音,或是闭路电视等设备,请完全停止,否则对将军不利。” 黄绢直视着他。普通教授的这个要求,不但突兀,而且接近无礼了! 可是在黄绢的逼视之下,普通紧抿着嘴,一副坚持非如此不可的神情。黄绢冷笑一声,走向一个架子,略微移动了一下放在架上,一柄镶金砌玉的波斯弯刀,用相当低沉的声音下令:“撤销三号戒备。” 然后,她转回身来,看到普通教授正在那时,打开了那只箱子。黄绢不免有点紧张,手按在腰际的配-上。普通打开箱子之后,转过箱子来,让黄绢看放在箱子中的东西,同时道:“将军,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那之间,会客室中是极度的寂静。 黄绢转动酒杯,问:“你可猜得到,他送给我的礼物是什么?” 原振侠望着天际,天际已出现了第一抹晚霞,不是很红,可是那种色彩,在蓝天白云之中,已是夺目之极。 原振侠的声音,听来有点慵懒:“可以是任何东西,当然名贵之极,价值连城。我看,这个考古学家是来贿赂你,叫你不要问他们考古目的,而批准他们的考古行动!” 黄绢的神态有点出神,不出声。 原振侠又道:“要向威势赫赫的黄绢行贿,那该是什么样的宝物?” 黄绢望了原振侠一会,原振侠摊开双手:“猜是没有法子猜得到的,说吧!” 黄绢一挺身,从帆布椅上站了起来,用极优美动人的姿态走了开去,进了船舱。不一会,她又上了甲板,手中提着一只极精致的羊皮箱,来到了原振侠的面前:“你自己打开来看!”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打开了箱子。在黄绢离开甲板之后,他已经作了许多猜想:普通教授送给黄绢的礼物,会是什么呢?是埃及大金字塔中,发掘出来的法老王木乃伊上的金面具?整套的彩瓷?十八世纪俄国珠宝匠的杰作?一箱子宝石、宝玉、甚至现钞? 那些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虽然以黄绢现在的地位而言,金钱对她已没有多大的作用,但是精美绝伦的宝物,对她总还是有吸引力的。 可是,等到原振侠打开了箱子,看到了箱子中的东西之后,他却呆住了!他先闭上眼睛一会,再睁开来,一时之间,他不能确定箱子中的是什么东西,可是也已经感觉得到,那箱子中所装的东西,其价值远在他所有的设想之上。 甲板上变得极沉静,和当日在黄绢的会客室中,情形一样。 黄绢一直盯着箱子中的东西在看,平常人,可能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黄绢也不敢十分肯定。所以,她在足足看了三分钟之后,才一字一顿地问:“这……是飞弹的核弹头?” 普通教授的回答是:“模型,一共六枚,可以配合贵国拥有的中程导弹欢乐三型,威力强大。不必使用,只要拥有,已足以使贵国的国势大大增强。” 黄绢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卡尔斯将军的国防军中,拥有六枚欢乐三型中程导弹,那是极度的秘密,是黄绢对国家的贡献之一……她的努力,许多曲折的交涉过程,再加上十二亿美元的巨大代价,才能够达到目的。 这样极度的军事秘密,若是泄露出去,便足以形成一场强烈的政治风暴!若是这六枚中程导弹,居然配上核弹头,卡尔斯将军拥有了这批武器,只怕消息一传出去,足以令得两大集团的导弹布防系统,全面被阻,天下大乱! 黄绢在那一-间,已无法去想何以普通教授(一个考古学的教授),竟然会获致一个国家的最高军事机密,她也无法去设想,何以普通教授竟能提供六枚核弹头!她脑中轰轰作响,想到的只是……如果拥有了这批武器之后,权力范围的扩大和势力的增强! 黄绢的野心极大(不然不会和卡尔斯将军在一起),所以普通教授的礼物,对她来说,简直是无可比拟的巨大的诱惑! 黄绢在那一-间,甚至也来不及去想,这批核弹头是什么国家制造的,是如何到了普通教授的手中,普通教授又采用什么方法,把它们转移到自己的手中等等。 由于疑问实在太多,她反而一点头绪都整理不出来。 她本身领导了一个庞大的情报机构,也经常从事秘密的、大宗的军火买卖。所以,她知道只要利之所在,就必然有一些神通广大的奇才异能之士,会做出一些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来。 例如,印度有发展核武方面的需要,放出讯息,需要大量”重水”。讯息传了开去,就有人活动,结果,是挪威的重水制造厂,在防卫极度严密的情形下,十五吨重水失窃,不翼而飞……等到发觉时,相信这十五吨重水,已经安全运到印度了。 可是,如今,六枚导弹的核弹头,这远比十五吨重水更令人吃惊! 不知过了多久(至少有五分钟),黄绢才定下神来。对见惯大场面,临危不乱,极度冷静的黄绢来说,这已是非常的情形,因此也可知她所受的震荡之甚! 在定下神来之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向普通教授望去。 小个子的普通教授却若无其事,看来像是一个化妆品的推销员,打开箱子,正在推销化妆品一样平常。 黄绢并没有发问,普通教授已经十分流利地说着:“运输和安装,都由我负责……黄将军是明白人,自然知道在一切过程之中,不适宜多问问题。卡尔斯将军和黄将军,需要的是强大的实力,而这批核弹头,正是强大实力的充分保证……” 普通教授一口气地说着,黄绢竟然插不下口去,等他的话告一段落,黄绢才道:“看来教授十分明白他人的需要,嗯!我们自然也要明白教授的需要才是,对不对?” 普通教授推开了箱子,搓着手:“当然,世事总是互利,才能顺利进行。我的需要,是在贵国广大的沙漠地区进行考古活动,要有极度的行动自由,不受时间限制。贵国政府的任何部门,都不能对考古队活动进行干涉,考古队有任何发现,都不必呈报,不必通过检查而自由离境,一句话:完全由我们自由行动!” 在普通教授开列条件之际,黄绢一直盯着他,迅速转念,心中已问了自己几十个问题。所有问题归于一个:究竟要进行什么样的考古活动? 普通教授见黄绢没有立时回答,接着又道:“考古队的成员不会超过三十人,在贵国的沙漠上活动,对贵国一点影响也没有……” 黄绢的声音,听来有点干涩:“我想没有问题……嗯,是不是要订一个时间?” 普通教授站了起来:“一个月,大约十五天之后,就会有一艘来自亚洲某国的货轮,停在贵国的第一大港。请给予卸货的方便,会有几个专家一起来,请给他们工作上的方便。” 黄绢心头乱跳,可能她的脸颊也因为兴奋而在发红。她回答得十分肯定:“为我国工作,当然会得到最好的待遇。” 普通教授伸出手来,和黄绢握手,同时又道:“还有一点,希望能做到……当贵国展示这批核弹头之时,切勿把我的名字扯进去,让全世界去猜测它们来自何处好了!” 黄绢立刻表示同意,普通教授留下了那只箱子,礼貌地告辞。黄绢又足足地呆了三十来分钟,才十万火急找到了卡尔斯将军和几个亲信,就在会客室中,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卡尔斯将军兴奋得不住用拳头敲打自己的头,叫着:“太好了,把整个沙漠送给他们,又算什么?真太好了!这个人有那样的神通,是不是可以通过他,多弄点核武器来给我们?” 黄绢瞪了他一眼:“六枚核弹头已经够了!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不好,高度的国际机密,人家怎么会知道的?要好好检查!“ 那几个亲信诚惶诚恐地答应着,黄绢又安排了核弹头来到之后的搬运和安装工作。 卡尔斯将军只是高兴得团团乱转,完全失去了指挥力,一切全靠黄绢在调度。 快活秘方(2) 黄绢讲到这里,已是漫天晚霞了,连海面上也泛起了一片粼粼的金红色。落日血一样红,在白云的缭绕下,正向被它烧红了的海水中沉去。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打断了黄绢的话头,问:“那是多久前的事?” 黄绢偏过头去,不敢正视原振侠,也没有回答。原振侠叹了一声:“超过一个月了,是不是?核弹头已经安装好了?” 黄绢“嗯”了一声:“考古队也已经到了沙漠,正在进行考古活动。” 原振侠的声音,听来有点冷淡……一切全都进行过了,黄绢这才来找他!黄绢不在事先,或事情正在进行时找他,自然是为了事情要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进行之故……这不会令原振侠不高兴,但是,却会令他生出一股厌恶感。 他冷冷地道:“你行事的手法愈来愈小心了!我不是什么军事要人,也不是情报头子,不论是什么大秘密,在我看来,都不算是什么……” 黄绢自然知道原振侠的不快,她只是轻咬着下唇,不动,也不说什么来解释。 夕阳西沉之后,暮色飞快地笼罩。在暮色之中,黄绢的身形看来有点模糊,她那种一声不出、一动不动的情形,很有点楚楚可怜之感。 原振侠一阵心软,低叹了一声:“你听取我哪方面的意见?“ 黄绢像是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一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表示她十分重视原振侠的情绪。以她如今叱咤风云的地位而言,在原振侠的面前,仍然保持女性的娇媚,这已很令他感动。他伸过手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黄绢抬眼望来,在暮色中,她的眼神,看来有一种异样的明亮。 黄绢也轻轻地反握了原振侠的手,想了一想:“听说过收买古董的故事?” 原振侠立即知道黄绢是指什么而言。故事大致是说:古董主人不识货,古董商识货,古董主人伸出五只手指来,开价五两银子,古董商却立时道:“五百两,好,成交……” 这一来,反倒引起了古董主人的疑惑,摇头说:“不……五千两才卖!” 黄绢是在说,普通教授的出手太高了!普通教授一出手,就是六枚中程导弹的核弹头,照常理来说,他得回的东西,一定比他送的礼更多更大! 问题集中在一起,变成了一个:通过不受干涉的考古活动,普通教授能得到什么?在滚滚黄沙的沙漠之中,普通教授能找到什么宝物,价值远超过六枚核弹头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和黄绢互望着,原振侠笑了一下:“我想,你不会真的完全不加干涉吧……” 黄绢有点不好意思:“有许多许多小疑问,但都不如那个大疑问。所以,考古队中有一个向导,一个脚夫,都是极精明的特工人员。”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黄绢继续说下去。 黄绢苦笑:“考古队在沙漠中已经十天了,全然不知道普通教授想做什么。” 原振侠皱着眉:“可以试试别的方法……” 黄绢伸了伸舌头,样子顽皮可爱:“试过了,有三个考古学家,都是普通招来的助手,接受了我们的馈赠。如果他们知情,一定会全告诉我们……” 原振侠道:“这未免说不过去,他们是考古队的成员,一定知道考古目的……” 黄绢摇头:“他们确然不知,一切似乎都只在普通教授的心中。其余人只知道在有所发现时,才发挥他们的专业才能。” 原振侠摇头:“对学者来说,这简直是一种侮辱,他们怎么肯参加?” 黄绢笑:“自然是由于优厚的酬劳。他们和普通教授订了一年合同,在这一年过后,参加的学者,每一个都可以不再工作,而十分舒适地过一生……”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漫天星星。原振侠抬头向天:“的确神秘之至,去问普通教授本人,一定不肯说……事实上,你也不必太心急,除非他根本没有发现,要是有发现,考古队中肯向你报告的人很多。你一定在第一时间,就可以知道他找到了什么──” 黄绢叹了一声:“除了这个办法,还可以……”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用在黑暗之中看来更明亮澄澈的眼光望向原振侠。原振侠立时知道了她的心意,哈哈大笑:“别说出来,我是医生,不是考古学家……” 黄绢还是说了出来:“考古队,正在招聘一个随队的医生──” 原振侠挥着手,作了一个夸张的神情:“我不会去应征,更不会做你的卧底人员,想也不要再想这种事!” 原振侠的神情和语调,都表示了他心中极度的不快。黄绢沉默了片刻,才再开口,却已换了话题:“派来的专家一共有四个人,一个中国人,一个日本人,另有一个德国人和一个美国人。四个人除了工作之外,半句话也没有多讲,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他们的身分……看来,四个人都经过了整容外科手术才出现的。” 原振侠想了想:“自然是为了掩饰,普通教授幕后支持者的真面目。” 黄绢点头:“那是唯一的可能,这幕后支持者,会不会是‘非常物品交易会’?我查过,在某个交易会上,曾有过核武器交易的纪录!” 原振侠推测:“如果是他们,那么,就是勒曼医院的医生们……可是,医生和考古,这又会发生什么关系呢?” 黄绢淡淡地道:“所以,这事很值得去探索一下!” 原振侠大声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又大口喝着酒,嘲笑道:“你应该问我要什么代价了!” 黄绢连半秒钟也没有耽搁,就道:“好,你要什么代价?” 原振侠没想到她真会问,他分明是在奚落她,而她真的问了!一时之间,两人四目对视,原振侠脱口说道:“你!” 突然之间,像是一切都静止了,原振侠望着黄绢,黄绢望着原振侠,好久好久,黑暗之中,他们双方都感到对方眼光的闪耀。然后,黄绢慢慢地向原振侠移动……在原振侠后来的追忆中,他甚至想不起,黄绢是怎么和他接近的了……由于黄绢的全身,都散发出迫人的热力,那种热力,可以清清楚楚、实实在在地感觉得到,使得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晕眩。 原振侠只知道灼热的黄绢,来到了他的身边,接着,是她的一下幽幽的叹息,然后,灼热和柔软就整个包围了原振侠。原振侠在恍惚之中,像是置身在那个山洞之中,而外面是漫天的大风雪,他和黄绢第一次紧紧的相拥,就是在那种情景之下发生的。 他有时清醒,有时迷糊。黄绢的身子像一团火,他的身子也像一团火,一团火和另一团火相并在一起,结果是两团火变成了一团火,只是燃烧得更剧烈,像是要把世上的一切都烧成灰烬! 他们是不是被烈火烧成了灰烬?连他们自己都不是十分清楚,只觉得飘飘忽忽,天上的星星,一下子全到了海面上,而海水的微波,一下子又到了天上。天空的碧蓝和海水的碧蓝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当然,他们也全然不知自己在何处,只是大概地知道,自己是在海天之间。 海风略微增强了一些,船身在轻轻摇晃着,黄绢和原振侠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在极近的距离下互相凝视。虽然在黑暗之中,也可以看到对方的眸子之中的自己。 原振侠再吁了一口气:“三天之后,我去应征,可是怎能保证他们一定录用我?” 黄绢的回答,倒也并不太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一知道他们要请随队医生,我就想到了你,自然有办法先叫全国的医生都不去应聘……” 原振侠苦笑:“你又怎知我一定会答应?” 黄绢抬起身子来,仍然凝视着原振侠:“你不会很愿意,但是你会答应……” 原振侠不禁苦笑:“你真自信……” 黄绢低叹了一下:“不是那么自信,一半,你会为了我;一半,你也为了自己的好奇心。” 原振侠笑了起来,在黄绢的那几句话中,他似乎多少找回了一点自尊。不然,不管刚才黄绢是怎样把她给了他,他总有点被摆弄的感觉。 在原振侠的笑声中,黄绢懒洋洋地伸了伸身子,站了起来。 新月如钩,月色十分清冷,映在她颀长健美的胴体上,反映着微弱的银辉,简直是无与伦比的艺术杰作……上帝的杰作。 她步履轻盈地走进船舱,原振侠半坐了起来,斟了一大杯酒,慢慢地呷着。不一会,他就觉出船身在缓缓移动,海水在船头溅起水花,发出汩汩的声响。 黄绢在发动了自动驾驶系统之后,又回到甲板上,靠着原振侠。过了好一会,才道:“船在天亮之前,不会靠岸……我‘劫持’你一晚。” 原振侠高举双手:“投降,随便你处置……” 黄绢忽然柔声道:“饿不饿?你或许不知道,我会烧很可口的菜……” 原振侠张口,在黄绢的手臂上轻轻咬了一口:“你就是可口的……” 黄绢伸出手指来,抵住原振侠的唇,不让他再说下去。 两人都陶醉在一股异样的温馨之中。 他们两人的心中都知道,这种温馨和愉快,都不会是永远的,甚至不会长久,或许仅此一夜,以后,就算刻意安排,都不会再有。可是那并不要紧,重要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配合好了,自然而然产生了那样的环境,这就够难得的了! 别说他们有整整的一夜,就算只有一小时,他们也会尽情地享受每一分每一秒。 原振侠握住了黄绢的手,两人靠在一起。海风吹上来有点凉意,所以黄绢偎得原振侠很紧,原振侠用他强有力的双臂,环抱着黄绢。他们互相听着对方的心跳声,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想说。 船在平静的海面上,一直缓缓地打着圈,直到海面上起了雾,他们才回到了船舱中。黄绢倦慵地伸着懒腰,神态十足像一头野猫,即使在她的眼神中,满溢着温柔的时候,也少不了有一分野性。 黄绢并没有夸口,她的确会煮相当可口的食物。美酒和食物令原振侠心满意足,拥着黄绢,他睡得十分舒畅,等到醒来时,已经阳光刺目了! 黄绢比他早醒,这时坐在他的身边,望着他:“后天上午,会有人来接你到机场,外交飞机会送你到目的地去,参加普通教授的考古队!” 原振侠双手一摊:“人生真是太无常了!二十四小时之前,若然有人告诉我,我会到沙漠的一个考古队去,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 黄绢扬了扬眉,原振侠立时笑:“我十分愿意,因为代价是……” 黄绢转过了身去,原振侠没有把话说完,自她的身后轻轻地抱了她一下。 船在码头上停定,黄绢的手下已在等候,黄绢驾车,送原振侠回住所之后,绝尘而去。 原振侠在住所的沙发上坐下来时,思绪十分乱。他和黄绢之间的关系,一直是那样微妙,倒并不令他多想,使他有点心神不宁的是,那个考古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十分难以设想,用了那么大的代价换来的考古行动,希望能发现什么? 原振侠知道想也没有用,参加了考古队之后,才会有弄明白的希望。可是他还是禁不住胡思乱想,一直到了黄绢约定来接他的时间。 他试图和那位先生联络,但那位先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看来,神秘而值得探索的事太多太多了! 两天以后,黄绢一见到了他就道:“有了什么设想?” 黄绢对原振侠太了解,自然知道他在这段时间中,一定作了不少假设。 原振侠摇头:“有几百个假设,似乎都讲不通。可以肯定的是,六枚核弹头只是饵,普通教授要钓的,一定是一条大鱼……“ 黄绢叹了一声:“这谁都知道,问题是,那条大鱼究竟是甚么?” 那条大鱼究竟是什么?这自然是问题的关键。接下来的时间,在外交飞机上,黄绢一直和原振侠在一起,不断地讨论着这个问题,进行各种各样的假设。两人会突然在热切的讨论之中停下来,互相凝视着对方……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们虽然谁也不说话,但是却都可以知道,对方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在互相凝望了片刻之后,总会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或是装着不经意,但却是刻意地避开对方的眼光。 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份无可奈何的惆怅。这种情形已存在得太久了,以致有了一种习惯的惰性,而且,他们都知道,根本无可更改。 他们更知道,在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永远或长久,只有一-那的爆炸。从第一次在大风雪围困的山洞,到最近海天之间的狂欢,都只一次爆炸。爆炸可能会有好多次,但一次和另一次之间,不会有什么联系,而且,下一次爆炸什么时候会来,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原振侠心中在想:就像没有人知道,太阳黑子何时会再爆炸一样,自己和黄绢之间的情形也相仿! 黄绢在想些什么呢?她长睫毛在急速地抖动,看来十分诱人,她心中想的是:不可捉摸的感情,全无规律的爆发,莫非正是自己的性格所造成的? 既然细胞中的遗传密码早已规定了人的性格,那么,也就应该在这种既定的性格之中,迎接自己的命运。没有什么可以退缩和惆怅的! 一想到这一点,黄绢自然而然昂起头来,英姿焕发,看来是一个又美丽又能干非凡的女将军了。她把自己安排好的事一桩桩告诉原振侠……考古队需要医生,原振侠一定可以参加考古队的工作,因为全国的医务人员,都被警告不得参加。 原振侠是唯一的应聘者,考古队方面,全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对于这种方式,原振侠曾表示了他的意见,以示反对。 原振侠的意见是:“这样做太明显了,明摆着我是由政府挑进去的人。就算考古队有什么秘密,也必然不会让我知道,岂不是失去要我加入考古队的意义?是不是可以另外想办法?” 黄绢却断然拒绝,理由是:“很多情形之下,就算迂回曲折,人家不相信你,还是一样不相信,反倒不如直截了当的好。至于工作的开展,你想想,世界上那么多医生,为什么我哪个都不找,单单找你?”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黄绢则补充:“在辽阔的沙漠里,什么事都可以发生。普通教授能用导弹的核弹头作礼物,这证明他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你千万要小心……” 原振侠骇然而笑:“要是让他知道了我真正的身分,我会有生命危险?” 黄绢叹道:“难说得很,世上怪事越来越多,很多超乎任何想象之外。我替你准备的东西,相当完善……” 黄绢替原振侠所作的准备,的确十分完备……原振侠驾着一辆性能十分好的中型吉普车,在沙漠中疾驶,驶向考古队的一个据点。他所驾的那辆车,载有足够的常用药物、急救和医疗设备,良好的通讯装置,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诊所! 当他在沙漠上看到考古队竖立的旗帜时,由于沙漠上的温度高,空气的对流快,旗杆和那面蓝色的旗子,看来像是不住地颤动,有一种十分怪异的视觉效果。 再驶近些,原振侠看到了骆驼……沙漠中永恒的交通工具,也看到了汽车拖屋,那当然是现代化的设备。车屋一共有六列之多,可知考古队的装备,何等充分。 原振侠忽然想到:这样有规模的一个考古队,何以不早就准备医生,而要临时招聘? 原振侠的车子上,髹着明显的红十字,驶过营地之后,立时就有人迎了上来。双方早在无线电通讯仪上联络过,所以原振侠一下子就被带进了一所车屋之中,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普通教授。 普通教授的外型并不普通,他个子极小、极清瘦,以致看起来,像是一头猴子。他约莫五十上下,可是,眼光炯炯,全身精力弥漫,像是随时随地可以弹跳起老高来一样! 原振侠和他握手,普通教授的态度,不是十分热烈,劈头第一句话就问:“你带了应用的医疗用具和必需的药品没有?” 原振侠在一进来时,就注意了车屋中的陈设。看来,这所车屋,是普通教授的工作室兼卧室,一张床小得异样(因为他个子小),一张工作桌,却又大得异常,至少占了车屋中三分之一的空间。 桌上堆着许多书和大量卷起来的图纸,在桌子的中心,钉着一张地图。原振侠看了一眼,那是专门性的考古地图,看来是沙漠中的一处地方,何处有沙丘,何处有水源,都用特殊的颜色和记号标示着。 他回答了普通教授的问题,而在接下来的时间中,由于普通教授开门见山的话,使得原振侠十分狼狈。 普通教授直盯着他,言语冰冷:“当我发现,这个国家的所有医生几乎都像消失一样之后,我就知道,来应聘的医生,是我唯一的选择。” 原振侠欠了欠身子:“也不一定,你至少可以选择要我,或是不要我……” 普通神情有点愤然:“不少队员水土不服,需要治疗。原医生,卡尔斯将军、黄绢将军,他们得了那么大的好处,还想来探索他人的秘密,这可以说是一种极其不道德的行为……” 原振侠虽然感到狼狈,但是在表面上,他却不动声色:“那要看你对道德的解释怎么样……在人家的国土上要发现什么,人家似乎也有知道的权利……” 普通教授的目光更加锐利:“哈,我要是再送些合心意的礼物,卡尔斯会把他国家的整个沙漠送给我……” 原振侠不禁默然,因为在黄绢的转述之中,自称为“伟大的爱国者”的卡尔斯将军,的确讲过这样的话…… 普通教授咄咄逼人:“原医生,请你记住,你是医生,不是别种身分的刺探者……” 原振侠扬了扬眉:“我一直记得自己是个医生。不过,教授,考古队有那么多成员,大家共同进行工作,你绝不可能把秘密,只留在你一个人心中的……” 普通教授“呵呵”笑了起来。他个子虽然小,可是声音十分洪亮,这时,他看来更是充满了自信:“第一阶段的工作,并无秘密可言……我特地这样告诉你,是免得你做不必要的工作来浪费生命。我没有空,但可以叫别人告诉你,我们第一阶段的任务。” 他说着,拿起了对讲机:“羽生,你进来一下,我们来了一位特殊的队员!” 然后,他放下电话,自顾自去看那张地图,用简单的仪器量度着。 不一会,有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推门进来。原振侠和他打了一个照面,第一印象,就对这个人十分有好感。 那人肤色黑里透红(后来原振侠才知道那应该是红里透黑),微笑着,眼睛明亮,牙齿洁白,十分爽朗活泼,大手大脚。一进来就伸手和原振侠相握,用力摇着原振侠的手,说话之中也带着笑意:“呵呵,我们队里终于有一个医生了!我看到了你的医疗车,真了不起……” 他讲一口美国腔的英语,又自我介绍:“我叫羽生,很怪的名字……” 普通教授指着羽生:“他的祖先名字更怪,有一个最著名的,甚至叫‘疯马’……” 原振侠“啊”地一声,望向羽生,羽生的个子比原振侠还高。 原振侠把手放在口边,作了一个发出叫声的手势:“那位着名的酋长?你是他的后代?” 羽生咧着嘴,爽朗地笑了起来:“他们都那么说,不过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开罗大学考古系的研究生,兼任助教,羽生助教……” 原振侠再度和他热烈握手,普通教授道:“真热闹,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已经有白种人、红种人和黄种人……” 原振侠和羽生异口同声:“大家都是地球人……” 一听到“疯马”这个名字,再加上羽生的外型,原振侠就立刻知道了羽生是北美洲的印第安人。 这一点,也令羽生十分高兴,对原振侠有了十分良好的印象。他们两人,迅速地建立起了友谊,对以后事态的发展,很有点影响。 普通教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向原医生介绍我们的行动任务,如果原医生有兴趣,尽量满足他的好奇心……” 羽生答应了一声,先离开了车屋,原振侠也退了出来。才一下地,羽生就眨着眼,指着车屋:“怎么一回事,老普通好象并不欢迎你……” 原振侠苦笑:“说来话长……” 羽生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印第安人有一句谚语:对陌生人说来话长,对朋友就不会。” 原振侠直视着羽生,在他的眼光和神情之中,看到了坦率的诚意。他心想:如果必须在这里有朋友,那显然就应该是眼前这个热诚坦率的印第安人。 他点头:“是,也不能怪普通教授。因为我不算是医生,还另外负有刺探情报的任务!”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对自己的行为也有厌恶感。可是他既然答应了黄绢,又不能不进行,所以又十分之无可奈何。 羽生怔了一怔,不禁失笑:“你在开什么玩笑,考古队有甚么情报可供刺探?”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我用最简单的方法,告诉你一件极复杂的事,你要用心听……” 羽生也在原振侠的神情之中,感到了自己获得信任,他抿着嘴,点头,又用力拍拍原振侠的肩头。 虽然说“用最简单的方法”,两人边走边说,原振侠也花了十五分钟时间,才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振侠说到一半时,羽生已连连喘气。等说完,这个高大强壮的印第安人,简直呆如木鸡! 这个年轻的印第安考古学助教,看来十分单纯,刚才十五分钟之中,他所听到的那些诡秘、怪异、惊诧、不可思议的事,一定令他的思绪十分紊乱。所以他不但目瞪口呆,而且脸上到处都冒出汗珠来,足足过了两分钟之久,他才道:“天!我的祖宗,你肯定你是医生,不是幻想小说作家……” 原振侠对他竟然感到了如此震惊,也不禁有多少意外,他压低声音:“我以为你既然有疯马酋长的血统,就应该十分富有冒险精神……” 羽生苦笑,抹着脸上的汗。这时,有考古队的职员过来问:“新来的医生,住所怎么分配?” 羽生指向一座车屋:“和我一起睡,嗯,你去通知所有的队员,有必要和医生约会的,可以提出来……” 那职员答应了一声离去。 原振侠看出,羽生处理事情很有条理,行政能力很高,是考古队中的负责人。他刚才那样失魂落魄,不能怪他,是由于事情实在太怪异。考古学和导弹的核弹头之间,到底有一大段距离,羽生做梦也想不到,在沙漠上考古的批准,会是用核武器交换来的! 所以,他在缓过气来之后,声音由于紧张,而变得相当嘶哑:“老普通究竟是什么身分,他怎么会和核武器发生关系?” 原振侠也压低了声音:“我相信那是这次行动的支持者的事,普通教授只是一个考古学家,他不可能和特殊势力有关……” 羽生又发出了一下持续很久的低呼声(这种呼叫是印第安人的习惯),然后叹道:“天,祖宗,老普通究竟想在沙漠中找到什么?” 这时,原振侠和羽生已来到了原振侠驾来的车子之旁,原振侠道:“这就是我的特别任务……我要弄清楚这一点。请相信我,我绝没有破坏你们行动的意图,只是想知道普通教授的真正目的。一则,由于我本身的好奇……我有许多奇异之极的经历,有时间可以讲给你听,所以我直觉到这次考古行动,也必然奇异莫名。二则,这个国家的一个主要人物黄绢将军,和我有十分奇妙的关系……” 羽生“啊”地一声:“我见过黄将军,她和你……啊,真是浪漫刺激!” 原振侠沉声:“你肯帮助我?” 羽生双手一起握住了原振侠的手:“当然,当然!我喜欢你这样的朋友。” 原振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好,那我就向你刺探第一个问题:尽你所知,考古队的目的是什么?” 羽生一听,竟然睁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样子难堪之极。原振侠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下:“天!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羽生神情焦急,顿了顿脚:“真的不知道,真的!” 原振侠十分不满:“不知道,如何行动?” 羽生再叹了一声:“参加考古队的时候,每一个成员都曾签署一份合同,大小行动都由老普通分配指挥,不能多发问,也不能拒绝分派到的任务。我们在这里等随队医生,人人都知道,一等医生报到,第二天就出发。可是别说不知道目的地,连出发时该向哪一个方向走,也没有人知道。达曼教授也算是很有地位的考古家了,问了一句,老普通就冷冷地提醒他签过的合同……” 原振侠不禁呆了半晌,出不了声。 普通教授竟然把整队的考古行动,保持成这样的秘密!这只怕是人类考古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 羽生苦笑:“队员有的叫这次行动是神秘之旅,有的干脆称为死亡之旅,有的戏称我们的目的地,不是天神的住所,就是魔王的宫殿。我也早知事情有点怪,可是也绝想不到,会有那么可怕的内幕……” 原振侠忙道:“我对你说的内幕,绝不能扩散出去。事情的背景究竟如何,一无所知,一枚核弹头可以杀死十万人,我想能调动这种武器的人,不会把一两个人的生命放在心上……” 羽生听了,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面部有短暂时间的失血现象,同时低呼:“祖宗!” 遇到有需要的时候,一面叫“我的天”,一面又叫“我的祖宗”。如果这是那一族印第安人的习惯,多半是由于他们这一族,出过一个杰出的祖宗疯马酋长的缘故。 原振侠伸手在他的心口指了指,他连忙把手按向心口,作了一个一定保守秘密的手势,神情仍是骇然。原振侠低声道:“对不起,把你-进了一件不可测的事情之中!” 羽生的神情又紧张又刺激:“不要紧,这或者是我冒险生活的开始!” 原振侠自车子中取下了简单的行李,和羽生一起走向羽生的车屋。可是,刚才的那个职员急急奔了出来,喘着气:“原医生,普通教授说,请你和他同住一处。” 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普通教授的行动如此诡秘,几乎已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有极度的秘密要保守。刚才的相会,气氛已是敌对之极,可是前后不过半小时,他即来邀请原振侠和他同住一间车屋! 他的工作室也在那车屋之中,原振侠要是住进去,他要保守秘密,必定困难得多,他找这个麻烦作什么?若说这样,方便监视原振侠的行动,那更是说不过去之极了! 所以,原振侠在呆了一呆之后,摇头:“你恐怕听错了吧,怎么会……” 原振侠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大约四十公尺之外,有人在大叫:“原医生,请过来!” 叫声自那间车屋的门口传出,攀住门口在声嘶力竭大叫的,正是普通教授。 考古队据点中的空地上,三三两两的人很多,一时之间,都循声看去,每个人的神情都毫无例外,惊讶之极。显而易见,普通教授这时的行为十分反常。 原振侠忙高举右手,表示已经听到,同时,向羽生使了一个眼色,羽生连连点头。原振侠索性上了车子,驶到了普通教授的车屋之前。 他一直不能确定普通的用意何在,直到看清楚了普通的神情,是异乎寻常的高兴,和刚才接见他的时候,大不相同,他才可以肯定两点:在这半小时之中,有事情发生过,而普通这次是真正在欢迎他。 他下了车,提着行李进了车屋。普通这时关上门,搓着手,神情兴奋,看样子,像是准备发表一篇热情洋溢的欢迎词。 原振侠诧异之极:“在这半小时之中,发生了什么事?” 普通教授的回答简单明白之至:“我的朋友告诉了我,你是什么样的人……” 原振侠恍然,他微笑:“我只是一个医生!” 普通用力一挥手:“什么医生!你,正是我最需要的人!” 原振侠摊开了双手,普通已说了最关键的一句话,他用力拍着原振侠的肩头……由于他矮小,原振侠高大,所以他要做这个动作相当辛苦:“我和你之间,将不会有任何秘密……” 他忽然之间改变了态度,前倨后恭之至,倒令原振侠大感意外。他小心地问:“你的朋友……是指什么人?” 普通教授神秘地一笑:“啊……刚才我的话要修正一下,这个问题,是我和你之间的唯一秘密……” 原振侠冷冷地讽刺他:“这样一直修正下去,你刚才的话,可以变成我们之间的一切,全是秘密……” 普通教授神情尴尬,干咳了一声:“我的朋友,他们要求我不要泄露他们的秘密……” 在普通迟疑地想说明什么的时候,原振侠迅速地转着念。他和黄绢曾讨论过,支持这次考古行动的幕后人是谁?都认为有如此雄厚的财力,和那么广大的神通,一定是一个大集团,而勒曼医院,那群走在地球人类科学最前端的医学科学家,最有可能! 这时,原振侠决定应该对普通教授表示一下,自己并非一无所知。 当然,他也知道,要是料错了,会十分难堪,所以措词要小心一些才好。 普通为人机警,看他对自己的话反应如何,也多少可以知道估对了多少…… 所以,原振侠装出一副十分随便的神情,笑了一下,耸了耸肩,像是不经意地一挥手,打断了普通的话头,可是又直视着他,道:“敝同行的兴趣越来越广泛了,他们竟然会支持起一个考古活动来,真叫人想不到……” 原振侠不经意的神态是假装出来的,事实上,他心中也十分紧张,在留意着普通的反应。 他的话,强烈地暗示,他知道考古活动的幕后支持者是什么人。他是医生,他的“敝同行”自然也是医生,就这一句话已足够了。如果事情和勒曼医院的医生无关,那么,这句话就变得十分含糊,他可以随便打一个哈哈就掩饰过去。 他预料普通必然会对他的话有反应,可是他却无论如何未曾料到,普通的反应会如此之强烈! 他身子一个踉跄,歪向一旁。普通教授的个子十分矮小,身子在一歪之后,他赶紧伸手去扶一张椅子,可是那仍然未能使他站得稳,竟然“咕咚”一声,连人带椅,一起跌倒…… 原振侠吃了一惊,连忙一步跨过,把在地上挣扎的教授扶了起来。 普通一面喘着气,一面盯着原振侠,神情就如同在看一头怪物! 原振侠指着自己:“我怎么了?” 普通伸手在脸上抚摸着:“你真的如他们所说一样,什么都瞒不过你……” 在普通教授的反应上,原振侠已经可以肯定,自己的推测是事实……也就是:支持这次考古行动的是勒曼医院! 可是,他仍然不知道,在研究人类的生命,在复制人体上,有那么超时代的巨大成就的一群医生,为什么会对考古大有兴趣? 不过他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普通一定会从头到尾讲给他听的。 当时,他只是淡然一笑:“如果真有人那么说,那也未免夸张了一些。” 普通连连摇手:“不……不……一点也不夸张!刚才你一离开,他们就来了电话……嗯……他们中的一个,一直是他在和我联络。” 原振侠知道,在勒曼医院从事生命奥秘研究的医生很多,但是有一个核心组织,约三至五个极有才能的人,在处理重大的事务,和管理运用天文数字的庞大财产,以及和世界各地,掌握权势财富的人打交道。 由于他们几乎掌握了人类生命不断延续的奥秘,几乎也可以使人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所以,他们的财富和权势的范围,也几乎无穷无尽! 普通口中的所谓“他们之一”,应该是核心组织中的一员。如果是这样,那么,可想而知,勒曼医院方面,对这次考古行动,重视之极……当然是如此,要不然,也不会设法弄来六枚核弹头送给卡尔斯将军了! 原振侠向普通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完全明白他的话,请他继续说下去。 普通眨着眼:“要听一听我们之间的对话?” 原振侠笑:“如果方便的话……” 看来,普通竭力想讨好原振侠,他十分热情熟络地拍了原振侠的肩头一下:“这是什么话?我们之间,真的不会有任何秘密!” 普通一面说,一面在桌子下面,取出了一具无线电通讯仪来。原振侠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副极先进的通讯仪,通过人造卫星的接驳,利用这具通讯仪,几乎可以和全世界,任何角落直接通话。 原振侠也知道,这种尖端科学的制品,并不太多,而且价格极高昂!(自然,对勒曼医院来说,根本没有“价格高昂”这回事。) 原振侠也知道,眼前的这一副,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制品,出自两个天才设计家的设计,并且由他们亲手制造,精密正确无比,在南极和阿拉斯加之间的通话,简直和面对面说话一样。 那两个天才设计家的名字,加在一起,十分有趣……他们一个叫戈壁,一个叫沙漠。 普通按下了和通讯仪联结在一起的录音装置掣钮,就听到了以下的对话: “有一位非常出色的人物,据情报,极可能已到了考古队来当队医……” “是,才有一个医生来报到,他的名字是原振侠!” “真是他!教授,不管他来的目的是什么,他的出现一定对我们有利。你要把他当作最亲密的朋友,除了我们的存在之外,什么也不必瞒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瞒得过他的,我们的存在,他……我想也早已料到了……你照我的话去做吧──” “是……” “原振侠医生经历过的传奇极多,他对我们的工作会有很大的帮助,你必须完全把他当自己人……” “是……” “有必要时,我们会和原医生直接联络。” “是……” 对话很简短……到后来,也不能算是对话,只是一方面在发命令,一方面在接受。 普通按了停止键,原振侠这时,已经完全可以知道他前倨后恭的理由了。他淡然笑着:“我和他们有十分特别的关系,我现在的这个身体,就是他们帮我制造的……” 原振侠这句话一出口,普通的小小个子,陡地向上弹跳了一下,双眼瞪得极大,像是眼球会因此而落下来一样。一看到他这样的反应,原振侠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 看来,普通教授虽然被选中,做为这次重要考古行动的负责人,但是,他对勒曼医院的作为知道得极少……根本不知道他们早已发展成功了复制人的事。 原振侠所料,很快就得到了证明。普通瞪了他半晌,才喘着气问:“原医生,这算是……什么样的玩笑?我不明白……” 原振侠乘势一摊手:“的确是一个不好笑的玩笑!” 他知道了普通教授对勒曼医院的一切所知甚少之后,自然不会再对他多透露什么。为了避免普通教授因为好奇而发问,他先问:“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次考古行动的目的是什么,何以要把行动弄得那么神秘?” 看来,普通对原振侠刚才所说的“身体是他们制造的”这句话,一点概念也没有,所以也没有追问下去。反倒是原振侠的问题使他困扰,他来回踱步,又不断地抓着头发。 他当然不是不肯向原振侠说,而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才好! 原振侠在他已踱了十多个来回,还没有开始之后,温和地催他:“从头说起吧,反正有的是时间……” 普通坐了下来,先是不望原振侠,只是翻着眼。过了一会,才望了原振侠一眼:“那天下午,我在办公室,有一个人来找我。他带来了那时才出版不久的考古月报,在月报上,有我的一篇研究文章……” 研究文章的题目是:〈神秘生命曾存在的一些片段考证〉,作者:埃及开罗大学考古系系主任……普通教授。 来客是一个一头红发,身形高大的白种人。十分客气,但自然而然,有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人上人”的气概。 身形矮小的教授,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要昂起头才能面对来客。 来客指着文章,直截地说明来意:“教授,我代表一个基金会。我们有极其充足的经费,可以支持你的任何活动,而我们对你文章中提及的‘神秘生命’十分有兴趣,愿意支持你作进一步的探索……” 对一个学者来说,实在没有什么比这番话更动听的了!一时之间,教授甚至不能相信这种突如其来,自己送上门来的幸运!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只是像傻瓜一样地望着来客。直到人家把话重复了一遍,他才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像猴子一样,在椅子上跳了起来,叫:“太好了!太好了……如果有进一步的发现,我想我能证明我的假设……” 来客很有礼貌:“大作中有几处引用的资料,好象不是很清楚。是资料不足,还是故意的?” 普通十分不好意思:“是故意的……嗯,考古界有一些——败类,行为很不堪,要是把资料来源公布得太详细了,会被一些人捷足先得。尤其是有些人,有门路找到经费的,行动就快得多……” 来客的目光凌厉如鹰隼,望定了普通教授:“你保守秘密的部分,是不是足可以支持你的发现?是不是可以因此而发现,你所称的‘神秘生命’?” 普通发出长长的“唔”的一声,像是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过了一会,他才道:“要找到那种‘神秘生命’的可能性,至多……不会超过一半。但是,证明有这种‘神秘生命’存在过,却有九成把握。” 当普通教授向原振侠讲述着经过,讲到这里的时候,原振侠曾问:“什么叫‘神秘生命’?” 类似的问题,他已经不止问了一次,例如:“所谓‘神秘生命’究竟是什么?”,“是一种神秘的生命方式吗?”等等。 但普通教授一直没有作答,这时,他才道:“我会作详细说明,那是我的一项重要之极的惊人发现。如果得到证实,那更是惊人,可能整个人类的生命方式,都要起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先听我说事情的经过。那个来客……自然也问了和你相同的问题,我会在叙述中回答。” 原振侠虽然知道,那所谓“神秘生命”,一定是整件事的关键。但普通不愿意一下子就说出来,他自然也只好耐着性子等。 原振侠这时所想到的是,普通教授可能在古籍之中,发现了有关人类生命大奥秘的线索,勒曼医院的医生,毕生精力都放在研究生命奥秘上,自然会对之有兴趣! 本来,考古行动和勒曼医院,是完全无法联系得起来的,在了解了这一点之后,却又自然而然,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请普通再讲下去。 来客透着兴奋的神情,向前俯了俯身子:“请你介绍你所获得的全部资料……” 普通教授为人精明,他自然不会凭来人的一句话,就把他掌握到的资料拿出来。他搓着手,发出一阵干笑声:“阁下刚才的提议……” 来客笑了一下,伸手入袋,取出了一个信封来,交在普通的手中,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打开来看。 普通教授打开了信封,抽出了一张银行本票来。当他的双眼盯着本票上的数字,发现在实数之下,竟然有七个“○”时,他的手也不禁有点发抖! 虽然他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平时不免有点清高的言行,但是在这样的钜额金钱之前,他也就和常人无异。 他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来客道:“当然不止这些,任何有利于发现神秘生命的所需,我们都可以作无限制的支持……“ 普通教授的声音变得十分哑:“你们是……” 来客只是简单地回答:“你不必多问,我们是一群世界性的医生组织,从事对生命的研究,所以才对你的发现有兴趣。” 普通教授吸了一口气,指着办公室一角,一只看来很大也很古老的保险箱:“原始资料全在这里,你可以自由取阅……” 来客立时道:“在我阅读时,需要你的解说。” 普通连声道:“当然,当然!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嗯,这张本票……” 来客随便一挥手:“随便你处置,将来组织考古队,也可以以你个人的名义成事,完全不必顾及我们,一切由你作主。所以,本票可以存入你的个人户头!” 普通教授兴奋得满脸通红,过去打开了保险箱,在保险箱中,又取出了一只手提箱来打开,里面就是他写那篇文章〈神秘生命曾存在的一些片段考证〉所根据的资料。 普通指着资料:“你先看看,有问题,我处理了那本票之后,立刻赶回来……” 来客点了点头,一刻也不耽搁,就翻阅起那些资料来。普通教授兴高采烈地赶到银行去办手续,使他的私人银行户头,增加了八位数字的存款。 关于那些数据,稍后,普通和来客之间,有重要的对话。在他们的对话之中,可以充分了解资料来源和性质。 普通讲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一切照实说,连当时收到了……突如其来的那么多钱的心情都不隐瞒,你别笑我──” 原振侠摊手:“我不会笑,给我,我也一样兴奋!” 普通教授自抽屉中取出一本杂志来,封面上有《考古月报》字样,他翻到其中一页。 原振侠已看到了〈神秘生命曾存在的一些片段考证〉这篇文章。 普通教授把杂志递给原振侠:“文章并不长,你先看一遍。“ 原振侠接过来,文章确然不长,不超过两万字,在一般学术性、长篇大论的论文中,算是短小精悍的了。自然,那也是由于资料不是太多,或者是普通不愿意引用太多的资-之故。 原振侠的阅读速度十分快,不到一小时,他已经十分仔细地把全篇文章看完。可是他又呆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 在那片刻之间,他的思绪紊乱之极,杂七杂八,不知道想起多少事情,可是却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普通教授面有得色:“是不是很惊人?” 原振侠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是,惊人之至!如果可以真正证明的话!” 普通神情严肃:“这就是我们要进行的任务。现在,你也知道为什么要严守秘密了?因为事情……实在太令人惊骇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合上了杂志:“可是你的文章早已公开发表,并且人人皆知了!” 普通教授现出不屑的神情:“考古界的许多所谓权威,一点想象力也没有,他们怎会接受我的推测观念?他们来不及发出嗤笑声,说我是痴人说梦。幸好有人识货,全力支持我,我一定要把这段埋没了的神秘生命发掘出来,公诸于世!” (普通教授的文章,虽然只有不到两万字,但自然无法全文抄录。而“神秘生命”又是这个故事的主角,非说明不可,就在不断的对话,和日后的逐步探索过程中,让人人到最后,都可以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把手按在杂志上,望着教授:“你的全部证据,来自一块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被发现的一块石碑上所刻的文字?” 普通教授神情自豪:“是,这块石碑放在开罗博物馆的一个角落中,不知多久了,从来也没有人注意。只有我,才给予它新的生命!” 普通教授的话虽然夸张一点,但也离事实不远。 那块石碑……正确来说,应该说是一根石柱,一根六角柱形的石柱,高一公尺,每一边有二十公分。普通教授是在博物馆的地下室,许多巨大的石棺之后,发现它的存在的。 这个发现,是十分宝贵的。 放在地窖中的许多巨大的石棺,早已引起了广泛的注意,也是博物馆定期陈列时,最能吸引参观者注目的项目之一。 石棺来自各个金字塔,是正式棺木的外椁,都用十分坚硬的石头制成,手工不是很精细,但自然都是货真价实的古物。 普通教授对这些石棺也有相当程度的研究,他是兼任的博物馆顾问。那次,他指挥着石棺的陈列行动,把许多具石棺,用轻巧实用的起重机,自地窖中吊出来,运到展览厅去。 在这项行动告一段落时,他在一具石棺之后的一个墙角上,发现了那根石柱。 当他第一眼看到那根石柱之际,他根本没有在意。因为在文献中,没有六角形石柱被发现的纪录,而且,石柱的石质也不起眼,看来只是寻常的东西,教授只是好奇地去碰了它一下。 世界上的事,有许多,真正是由于凑巧才发生的。这时,若不是普通教授的手中,恰好有一柄小铁锤的话,这根石柱,可能会再在这个角落中放置几十年、几百年,才被人发现它蕴藏着巨大的秘密。 教授手中的小铁锤,本来是用来敲打石棺、鉴定石质用的。那时,教授一时之间,分辨不出那石柱的石质,他就顺手,在石柱顶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他这样做,全然没有目的,只是顺手的动作。谁知一敲之下,“啪”地一声,便有一角石头被敲了下来。 当时,普通教授着实吓了一跳……那石柱虽然不起眼,但也有可能是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却叫他随手破坏了!他连忙四面一看,幸好没有人看到。 发生了这样的事,这石柱自然吸引了普通教授的注意。他凑近去看了看,看到那被敲掉了的一角之内,石质十分细密,和外面的一层,截然不同。 虽然事情很怪异,但也一望而知,外面那一层粗石,是经过十分精细的手工包上去的! 他是一个考古学家,自然有丰富的考古知识,也知道有许多许多极有价值的记载或宝物,被古代的人小心地保管,往往有极不起眼的外表。这石柱,是不是也是这一类,被隐藏了许多年的宝物? 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全身发热,双手抱住了那石柱,撼了撼…… 这样粗大的一根石柱,自然十分沉重,但这时,他正在负责搬运更沉重的石棺,自然要把石柱弄出去,也不是难事。 普通教授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把石柱搬上了车子。在完全没有人注意的情形下,石柱到了他的工作室。 他用了一柄锤,轻而易毕就把六角形的石柱,外面那一层约有一公分厚的粗糙表面,完全清除。石柱看来仍然是原来的大小,石质十分细密,六个平面上,都有着十分精致的浅刻……有四面刻的是图形,两面刻的是密密的文字。 普通教授看到那些文字,十分有规律,显然是一种相当进步的文字。 人类的文字,从象形文字开始,不论是哪一类,都有一个相当类似的演变进步过程。 石柱上那些连普通教授这个考古系主任,也无法认出它来历的文字,他虽然未能读得出来,但是也可以看出,它远比古埃及文字进步,也比古巴比伦的楔形文字进步。 这时,他心头狂跳……单是发现了一种相当进步,而又从不为世人所知的文字,那已是考古学上的重大发现,是每一个考古学家,梦寐以求的考古成绩! 如果可以译出这种文字,那么,历史的奥秘会重现,那自然更是惊天动地的大发现了! 普通教授形容他自己在那时,由于极度的兴奋,胸口竟然产生了一阵又一阵的剧痛,要接连做好多次深呼吸,才能使疼痛减轻。 他在肯定了自己看不懂石柱上的文字之后,心中闪过了几个古文字学专家的名字,也准备把那些文字拓一些下来,去请教他们。 然后,他去察看那四面刻着的图形。其中一面,明显地,刻在石柱上的是太阳……和一些古代人描绘太阳的手法相同,可以说相当传统。一共有十个太阳,由大而小,最大的一个,直径有二十公分,最小的一个,只如乒乓球那样大小。 普通教授一面看,一面迅速地转着念:十个太阳,循序由大而小(或由小而大),那是什么意思呢?许许多多有关太阳的传说,都涌进了他的思绪之中。有关多个太阳的说法,使他想起了中国神话之中,有一个叫后羿的君主,用他手中的弓箭,射下了八个太阳,使得原来是九个太阳的天空,变成了如今那样,只是一个太阳。 而这石柱上,一共有十个太阳,显然又和那个传说没有什么关系。和刻了十个太阳相对的一面,刻的是十个由大而小的月亮,也是用传统的艺术手法刻的,一看就使人知道那是月亮。 普通教授感到舌干口焦,他知道自己一定面对着一个重大的、了不起的考古学发现,可是他却无法知道究竟那是什么奥秘!这种焦急的心情,真可以把人折磨致死…… 另外两面的浅刻图形,普通教授更是一眼就可以认出那是甚么(三岁小孩子也可以一眼就说出那是什么),可是他却无法知道,那究竟想传达什么讯息,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一面,刻的是十个男人,也是由大到小;而另一面,刻的是十个女人,情形一样。 从他敲开了那石柱的表层,看到石柱上的图形和文字起,一直到将近一年之后,普通教授的全部思想,都被石柱上的图形和文字所占据。 他对那些图形,作过几百种(甚至几千种)的假设,当然无法一一列举出来。 他想得最多的是:太阳、月亮、男人、女人,都是由大到小的十个,究竟象征着什么? (通过这些图形,一定想表达一种讯息……) (可是,那是什么讯息呢?) 最初的日子中,由于石柱上所刻的男人和女人,身体各部分的比例和特征,都十分合乎真实的人体,所以看来十分现代,和古代人描绘人体的手法不同。 所以,普通教授的第一印象,是立即想到了:若干年前,美国的旅行者宇宙飞船,预计在飞过木星之后,和地球失去联络,会一直向前航行,飞出太阳系,飞到不可测的外层空间,成为宇宙中的一颗飘泊流浪的微尘。 美国的太空科学家,都相信在无限宇宙的亿万星体之中,必然有着高级生物存在。宇宙飞船大有可能被一些外星人发现,那就有必要向他们介绍地球人。 所以,在宇宙飞船上,装有一块合金板。在板上,镌刻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的裸像,也介绍了地球在太阳系中的位置。 那合金板上的图形,曾公布过,看到过的人,都有深刻的印象。石柱上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刻上去的男人和女人的裸像,竟然和现代人所刻的十分相似,所以普通教授一下子,就想起那件事来。 但是,人形为什么要有十个之多,而且是由大到小;还有,太阳和月亮,又是什么意思?他没有结论。 若干时日之后,他又知道,在中国古代的哲学观点之中,太阳代表阳,月亮代表阴,男人代表阳,女人代表阴。 四面的图形,两面象征阳,两面象征阴。 普通教授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花了不少时间,去研究中国古代哲学之中,阴阳互消互长的道理,可是一样不得要领。 他自然知道,要弄明白那些图形传来的是什么讯息,最直接的方法,是从那些文字中去寻找答案……同刻在一根石柱上,文字必然是对那些图形,作详尽的解释之用的。 所以,他把石柱上的文字拓了下来,交给全世界所有的古文字专家,希望其中有人能够解得开,但是所有的回答,都令他失望。 只有一封回信,比较上算是有点意思。 普通教授向全世界各地的古文字专家发出信函时,对这位在回信中给了他一线希望的教授,本来没有存什么希望。这位教授在远东一所并不知名的大学中任教,他的回信如下: “普通教授,我对你寄来的那种奇异文字的相片,一点概念也没有,所以也不能给你任何帮助。可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一位有过许多奇异经历的先生,他有一番意见,很值得参考,所以转述给你……” 当普通教授详细叙述到这里时,原振侠有十分激动的反应。 原振侠“啊”地一声:“那位先生!他的意见太值得重视了!” 普通教授直视着他:“你认识那位先生?他和你同样精采?“ 原振侠仰头大笑:“我?他比我精采了不知多少,他怎么说?快讲!” 原振侠一直没有催促过,由得普通教授慢慢地说。可是他一知道,那位先生也曾和整件事有过一点关系,且曾发表过他的意见时,就急于想知道那位先生究竟说了些什么。 来自远东的信中说:“那位有过许多奇异经历的先生说,这种文字,看来十分进步,不一定要在古代文字中去找。这可能超越时代,也可能是另一个星球上高级生物的字。他自己就曾接触过一种文字,来自不可测的宇宙之外的另一个地球……可能是亿万年之后地球上的文字,这是他的意见,很可以参考……” 这封信最后,也免不了和所有的回信一样:“请把更多的资料寄来,并且把这种古怪文字在何处发现告诉我们。” 普通教授的私心很重,他当然不肯透露任何进一步的消息。事实上,在发现了那根石柱之后,他也曾仔细地查过博物馆的档案,想知道石柱是何年何月,由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可是不论他怎么查,都没有结果,倒像是自有博物馆的建筑以来,它就在那个地窖中一样。 这令得普通又惊又喜……惊的是,石柱的来源无法追索,对研究工作来说,自然形成一定的困难;喜的是,既然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石柱的存在,那么,他将之据为己有,也就不会有人来追究了! 他曾花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想通过本身的努力,来认识那些文字。可是陌生的文字,只是一堆奇怪的符号,完全无法着手,自然徒劳而无功。 他曾对石柱作碳十四放射性试验,不过那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地球上任何一块石头,都有几千万年到几亿年的历史。 被他敲下来的,粗而松的是石灰岩,被刻成薄片,十分小心地贴在石柱之外……普通教授曾假设,那是使用某种黏合剂贴上去的。 (把古代的石柱,联系到了本世纪才出现的高分子黏合剂,普通教授设想的范围之广,可想而知。) 如果是的话,那么,便可以将黏合剂作碳十四放射测验,以决定它的年份。可是这设想也不成立,因为每片石片,是用十分精细的手工镶嵌上去的。 一年时间过去了,普通教授非但不能解开石柱上的图形和文字之谜,连那石柱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他都无法确定,那真令他几乎疯狂! 他开始怀疑那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也许是大学里对他有恶意的同事,故意制了那样一根石柱,让他以为得了稀世奇宝,结果却令他神经错乱,一无所得。 好几次,他举起大铁锤来,几乎就要一锤敲下去,把石柱打成粉碎。有一次,大铁锤真的已向下敲下去,但总算在还未敲到石柱之前,就硬生生收住。 他的情形越来越差,终日喃喃自语,看来和疯人院中的疯子,没有什么分别。大学方面,也给了他几次严重的警告。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也有不少人正在谋算他系主任的职位。 一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才把一切都改变了。 普通教授在说到这个人的时候,神情十分兴奋。 而且他的语调又是充满感激,一再说:“是他把我从泥淖中救了出来,不然,我一定在泥淖中沉没了!” 在普通教授已经陷入绝境之中,忽然找到他的那个人,又高又瘦,肤色苍白,神情冷漠,一双眼睛之中,有着说不出的阴森。彷佛他不但看透世情,而且可以看穿人生以外的事。 普通教授本来不打算见他,已经吩咐助手挡驾……他为了怕秘密泄露,只用了一个大学一年级生做他的助手。可是来人对助手说:“告诉教授,我这里可能有他过去一年来,尽力想获得的资料。” 不必助手转告,普通自己在门后也听到了。因为来人的声音虽然不高,可是却相当尖锐,有一种直透人身的力量。 普通听了,心中一动,打开门来。他个子小,要仰高脸,才能和来人互相打量,当他接触到了来人的阴森目光时,他不由自主感到了一阵寒意! 来人仍然用那尖锐的、冰冷的声音说着:“我的名字是金特,我是一个灵媒。” 一向不是大惊小怪、动作夸张的原振侠,当普通教授叙述到这里时,又是“啊”地一声!而且,霍然站了起来,快速地挥着手,示意教授略停一停。因为他的思绪十分乱,需要整理一下,再接受新的发展。 金特,那个灵媒! 不久之前,原振侠还见过他,和他,以及另外一些卓越的人(不是普通人),一起讨论人类的生命,讨论的范围极广。金特还曾问过大家,“快活”是什么意思?又提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名词:“快活秘方”。当时,大家各抒己见,也并没有什么结论。 金特又为何会和普通教授发生关系的? 普通教授发现了所谓“神秘生命”,勒曼医院方面,是研究生命的专家,而金特这个灵媒,对生命的研究认识,更超越了短暂的肉体生命,而接触到了人的灵魂。虽然在这一方面,他还未能具体地归纳出什么有系统的理论来,但那总是又深了一层的研究! 一切都和生命的奥秘有关!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有点头绪了!当然,这时他无法作任何揣测,因为灵媒金特的出现,能给教授什么帮助,原振侠还不知道。 他想了大约一分钟,就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普通继续向下说。 普通教授用十分诧异的目光望向他:“你……你也认识这个金特先生,这人是个灵媒?”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看来完全没有关系的事,这时,竟像是可以联系得起来,这使得他感到极大的兴趣。他道:“是,认识,不久之前,还曾和他有过一次有关生命的讨论。” 普通感到相当意外,扬了扬眉,可是没有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才道:“他给我的帮助极大,没有他,我不会有能力写那篇文章,现在也不可能在这里。” 原振侠道:“他给你的帮助是……” 普通教授当时一听来人自我介绍,竟然是一个灵媒,就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论他的想象力多么丰富,也难以找出考古学和灵媒之间的关系。所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灵媒?阁下来找我干什么?难道有什么古代的灵魂,告诉了你考古学上的秘密,要你来转告我?” 金特冷冷一笑,那使他的神情看来更阴冷。他的话令普通有点不知所措:“灵魂早已突破了时间的限制,所以没有古代和现代之分。而我,的确是在一些灵魂处得到了一些讯息,所以才来找你的!” 普通教授仰着脸,盯了金特半晌,才自言自语地道:“已经人人把我当成疯子了,可是看起来,有人比我更加疯!” 金特却伸手向他一指:“你长期以来,受一种奇异文字的困扰!” 教授一听,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睁大了双眼,连连点头。过去一年来,他不断把石柱上文字的相片,寄向世界各地,也寄给各地的考古杂志,让它们刊登出来。他并不奇怪金特何以知道,他只是希望,金特能在这方面给他帮助! 他兴奋得大叫起来:“你懂这些文字?” 可是,金特的回答,又使得他大失所望。金特摇头:“不!我不懂!” 教授用力一挥手,一方面表示自己的失望,一方面,也有命金特离去的意思。 可是金特接着又道:“留下这些文字的人,当然懂得这些文字的意义!” 教授用力一顿足,想骂一句:这不是废话吗?可是一转念间,他意识到对方下一步可能会说些什么,所以停了一停。 两人这时仍然站在门口,教授居然客气起来:“请进来,慢慢说吧。” 金特也不相让,径自走了进去。 金特和普通刚坐了下来,金特就说出了一番极其惊世骇俗的话来。他道:“留下这些文字的人,懂得这种文字……你一定心中在骂我这是废话了!可是你别忘记,我是一个灵媒,经常和灵魂接触。人死了都有灵魂,留下这些文字的人,也不例外。” 普通教授张口结舌:“你……你……你是说……可以通过和……一些灵魂……留下那种文字的人……的灵魂接触,而明白这种文字的含义?” 对普通教授来说,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不可思议、怪异莫名的事。但对金特来说,却理所当然之至。 普通又呆了好一会,才道:“你想把玄学的方法,应用在考古学上?” 他这样问,已经明显地表示了他心中的不满……金特提出来的方法,是通过他和灵魂的接触,来解释一种世上已没有人认识,只有灵媒才认识的文字,那自然是玄之又玄的办法。 可是,考古学却是科学的,讲究极其确实的证据。如果他接受了金特的这个办法,就算真的把石柱上的文字全部读通了,也无法公布出去。不然,会成为自有考古学以来最大的笑话,别人不会相信,且当他在胡说八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把创造使用那些文字的灵魂“请”出来,替他作证……就算金特肯帮他也没有用,金特也无法使灵魂现身! 所以,普通教授在那样说的时候,还自然而然挥了挥手,表示对金特的提议的拒绝。 可是金特却十分认真,现出一副“那还用问”的不耐烦神色来:“当然是,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那些文字的原件在什么地方,带我去看。” 普通教授并不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他小气、猜忌、贪心,而且,也有不道德的行为(把来历不明的石柱,据为己有),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而然想到,一定是同行之中,对他的发现起了意,故意派一个人来,自称灵煤,提出一个荒谬的办法,企图打动他的心,好把他的秘密公开! 一想到这一点,他的神情更难看了,自然不会再理会金特的要求,“嘿嘿”冷笑着:“你未免大材小用了,如果你能通过和灵魂的接触,去研究历史,那么,不会再有历史谜团的存在——” 金特一时之间未曾会过意来,对普通的话,他竟十分诚恳地点头:“那也是明白历史真相最可靠的办法。”金特接着又道:“可是,并不是每一个历史人物的灵魂,都那么容易接触,所以不能有系统。” 他说到这里,向普通看了一眼,在普通的那种不屑和鄙夷的神情上,他知道自己的提议,显然未被对方接受! 金特自然十分恼怒……他的脸容和神情本来就十分阴森,一发怒,脸上更有一层青气,目光更冷,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当他含怒望向普通之际,普通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退了一步,扬起手来,像是金特立刻就要对他发动攻击一样。 金特自然没有动手,只是发出冰冷的声音……那种声音如同利剑一样的冰冷锋利:“你寄给别人去鉴定的那些片段文字,我已经通过玄学的方法,在一些,或者一个灵魂的帮助读懂了。那是一些断残的句子,但也可以从中了解一些事实……” 他说着,取出一张照片来,那张照片,普通教授再熟悉也没有。 他在石柱上拓下文字,随便拣了一部分,拍成照片寄往世界各地。在照片中显示的那种文字,大约有一百多个独立单位,他由于根本不认识,所以也不知道有多少字。 一直到这时候,普通仍然根本不信金特的话。金特那种冰冷的声音,使他感到不快,他抿着嘴,摆出“看你还有什么招摇撞骗本领”的姿态,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昂着脸,一言不发。 金特指着相片:“文字显然是从大段之中剖裂出来的,在这里能看到的,提及一根六角形的,竖立在他们曾经生存的大地上的石柱。在那根石柱上,两面是文字,四面刻着图形……” 金特才讲到这里,普通教授的脑中已经轰然巨响,如同遭到了雷击一样!他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口,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出气多入气少,身子也站立不稳,晃了两下,总算及时用发颤的手扶住了桌子,所以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他心中十分明白……金特不论通过了什么方法,真的能看得懂那种文字! 因为,自他偷偷地把那根石柱带回来之后,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连他唯一的助手,也未曾见过那根石柱。世人只知道他发现了一种怪异的文字,可是对文字的来源,一无所知。六角形的石柱,绝不常见,金特绝无可能是随口说出来的! 金特不但说出了“六角形的石柱”,而且也说出了两面是文字,四面是图形的事实。 更进一步,金特说出了普通根本不知道的,什么“他们曾生存过的大地上”……普通对石柱的来历,一无所知。金特能说出这些话来,唯一的可能,自然是他真的能懂这种文字! 普通若是一个真正有器度的学者,这时应该高兴……他也高兴,可是他立时起了私心……秘密必须和金特共享,他实在不愿意那么做! 所以,在短暂的震惊之后,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木然而立,干喘着气。 金特的观察力何等敏锐,一下子就看穿了普通那种心意,他冷笑着:“我对考古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的兴趣在于和灵魂的沟通。这种曾实实在在存在过的生命,现在,世人竟一无所知,他们的灵魂,觉得他们生命的存在被淹没,十分不公平,所以才通知我,把那些他们留下来的文字译出来!” 金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伸手指向普通:“你想到的甚么学术成就,名气和利益,对我来说,全然没有关系……你怎么决定?” 普通教授虽然有许多顾虑,可是他绝不笨,他知道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再也不可能读懂那种文字了。所以他急忙道:“当然是请你运用玄学的方法,来读通这些文字。” 金特直视着他:“对你的研究工作来说,那只是开始。我的方法,不会被学术界接受,你还要去进行进一步的探索,找出真凭实据来!” 普通在那时候,除了一叠声的“是……是……”之外,自然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他郑而重之锁好了门,然后从一个暗门之中,推出了那根石柱来……为了方便研究,他把石柱放在一个可以旋转推动的座上。 当他把石柱推到金特面前的时候,他也说出了石柱的来源:“不知是那一个考古队在何处发现的,博物馆方面,一点纪录都没有。” 金特双手按在石柱上,神情十分严肃,他先是转动着,看了看四面的图形,然后,他坐了下来,面对着两面文字中的一面。开始的时候,他目光炯炯,盯着那根石柱,甚至眼睛一眨也不眨,可是过了不到十分钟,他竟然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去弄懂一种根本没有人懂的文字,那简直不可思议!可是金特所使用的,是玄学上的方法,自然和一般的方法不同。普通虽然莫名其妙,但也屏气静息,紧张地望着。 普通教授一直到他对原振侠讲述经过时,仍然不明白金特的玄学方法的进行情形。所以在说的时候,神情犹豫,唯恐原振侠不相信,斥他在胡说八道。 原振侠并没有打断他的叙述,反倒不断作手势,要他只管向下说。 因为原振侠对金特的行动过程,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 金特虽然试图读懂一种文字,但是他根本不必用眼去看,因为他也不懂这种文字,看或不看,没有分别。他是通过和灵魂的接触,由灵魂来告诉他,那些文字所表达的讯息是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和他沟通的灵魂的数目,他曾一再说过,一个,或许多灵魂,和他接触,要他完成这件事。 在这样的情形下,金特需要做的事,是全心全意和灵魂接触。 原振侠并没有要普通解释这些……作为一个考古学家,只怕对这种情形很难理解。 原振侠这时也想到,通过和灵魂的接触,可以在考古学和历史研究上,发挥难以设想的巨大作用。如果能广泛应用,凡是和过去的时间有关的所有科学,都会有无可比拟的成就! 他决定下次再和金特见面时,好好地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普通教授十分紧张,先是准备了纸和笔,想在金特一开口,就把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但是随即又取出了一具小型的录音机,那自然比用笔来记录,要精确得多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之后,金特的口中,有声音发出来。先是讲出完全没有意义的叽哩咕噜……这种现象,普通倒可以理解,他知道,金特一定是在把原文先念一段。 果然,他在说了几分钟之后,就改用普通能听得懂的语言。 他首先道:“我们是一群生命形式十分独特的人,从外形看来,我们和同时生存在这个星球上的人一模一样,但是生命方式,却大不相同。” 普通教授听了,不禁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不知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任何人听到这样无头无脑的一番话,都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 可是普通教授却知道,自己一定有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发现! 这发现一定非同小可之至……人类之中,竟然有用另一种方式存在的生命!这种特异的生命形式,竟然由他发掘出来,这令他在极度的神秘感之中,兴奋得身子有点发抖。 金特略顿了一顿,神情更是肃穆,仍然闭着眼睛:“我们在地球上活动的范围不广,主要是在沙漠中。那时,其它在地球上的人类,正致力于建造聚居的城市,我们也不能例外,也建立了自己的城。我们的城市所在处十分隐蔽,位于东经十八度到二十二度,北纬二十三到二十五度之间的大片沙漠中。” 普通教授听得心头狂跳,连具体的地点都有了!当时他约略算了一下,知道那是十分广阔的沙漠地带,位于非洲北部,即使是现在,也是荒无人烟的地方,是地球上几个空白区域之一。 他隐隐感到金特翻译出来的文字,听来有点不对头,可是却又想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来。他只是把手按在心口,免得心跳太剧烈,然后继续听下去。 金特的声音,听来却十分平板,一点也不带感情,像是在叙述着一宗和他全然没有关系的事情。 他又道:“我们的全盛时期中,在地球上居住的其它人类,还忙于战争。由于他们的愚昧落后,所以我们完全和他们没有来往,他们的知识程度,也绝对无法了解我们的存在。我们照自己的生命方式飞快地进步,一般的地球人却还在落后的生命形式之中,纠缠不清。” 普通教授皱了皱眉……因为这一段话的后半截,不是很容易理解。其它的地球人的生命方式,被称为落后,那自然是地球人一直沿至今日的生命方式。那么,他们的生命方式又是怎样的? 他们的生命方式既然如此进步,为什么现在他们已不再存在于地球的表面了? 普通教授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心痒难熬。 普通教授叙述到这一段时,是把金特当时所说的录音带,放给原振侠听的。 原振侠听到这里时,心中兴起的疑问,和普通教授一样。他心中也有十分异样的感觉,心跳不禁加速。 原振侠在不久之前,才和金特有过一番讨论,金特的声音,他自然认得出。这时他忽然问了一句:“金特先生……一直闭着眼睛?” 普通连连点头:“是……”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低:“真奇妙,他们的灵魂,竟能和人作那么深切的沟通……” 普通眨着眼:“请再听下去,奇妙的事在后面……” 金特略停了停,喘了一口气,又舔了舔口唇,普通看到这种情形,忙递过了一杯水去。杯子一碰到了金特的手,金特不必睁开眼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接过了杯子,一口气把水喝完。 然后,他又道:“我们知道,由于我们获得了这种奇异的生命方式,存在的形式会迅速改变。我们的这种生命形式,日后,或许还会在地球上出现,或许,再也不会出现,那就不会有人能够设想到,曾有这种生命形式存在过。所以我们决定,把我们的神秘生命形式的大略情形留下来,给地球上其它的生命知道。 “当我们决定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已十分进步,换句话说,已到了人类进步程序的晚期了。而别的地球人,至少还要有好几万年,才能达到我们这种程度。当我们把文字和图形刻在石柱上的时候,他们正在打仗,上埃及征服了下埃及,等等。” 普通教授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上埃及征服了下埃及”,这种事,在人类史上,甚至还不能称为信史,只是传说。 传说的年代,大约是公元前三千五百年左右。也就是说,五千多年前的事,是人类才有文化的开始! 在那个时候,已经有另一种人,以神秘的生命方式生活,进步程度,远超过了同在地球上居住的另一类人……这真是不可思议之至了。 这时,普通教授的思绪极乱,他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很有些学者和考古学家,提倡一种“上一代人”的说法。这种说法,认为这一代地球人在地球上出现之前,许多许多年之前,地球上早已有过高级生命。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例如地球上的冰河时期,天体的剧烈变化,引致地球上的剧变,所以全部消灭。直到几亿年之后,才有新一代的地球人出现。 支持这种学说的证据,相当薄弱,但是,也有难以解释的神秘。 例如,在煤块之中发现的几件金属铸品,例如许多不同的地方发现的,绝非原始人所能完成的工程等等。 普通教授这时想到的是:所谓“上一代人”,是不是就是这种用另一种方式经历其生命的人? 由于金特所“翻译”出来的一切,太震人心弦,所以令听到的人,无法不杂七杂八地有了许多联想。 金特继续在说着:“有机会能看到我们留下的文字的人,一定在很多年之后了,那时,根据人类进步的规律,自然也有了一定的进步。如果仔细一些,应该可以听出以前的一段话中,我们说明自己活动的范围时,提及了经纬度……那时的埃及人,当然不懂得什么叫地理坐标,什么叫经纬度,但我们早就发明了,所以才能把这个地球上的一大幅土地标出来。” 普通教授吁了一口气,他在听到那一段的时候,确然觉得有点怪,但怪在何处,要等他们自己说明了,才恍然大悟。也叫听到的人明白,他们的进步并不是一种空言,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进步! (必须说明的是,那些“神秘生命”所使用的经纬度,当然绝对不是现在所通用的经纬度,因为在地球上建立一个“球面座标”的方法有无限多种。金特刚才所说出的那一组经纬度,当然也是经过“翻译”的结果。) 普通教授不禁吞了一口口水,人在兴奋的时候,会有些反常的动作。 金特的声音在办公室中荡漾:“人类生命,有一定的进步程序。这种程序,对你们来说,其实并不陌生,但由于你们进步得太慢,所以,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能明白,将之确定。在确定之前,一切都只是一种模糊的观念……已经有很多人,用很多方式提出来过,可是那至多是被当作一种信念,而不被认为是一种确实的、必然的生命变化历程!” 原振侠听到这里,按下了小录音机的暂停键,喘着气。他需要这样,因为金特所说的,记录在那石柱上的文字,给听到的人造成一种巨大的压力。原振侠虽然有极丰富的怪异生活经验,听到了之后,也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需要加快呼吸,才能消除胸口的压迫感。 他的声音很干涩:“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普通道:“是,在这一段中,用了许多不常用的名词,但是并不复杂。听下去,很容易明白。” 原振侠指著录音机:“这金特,不久以前,也和我们提出、讨论过一种怪异的生命方式,我相信他一定是从那石柱上得来的知识了?” 普通教授摊开手,又耸耸肩:“我不知道他提出了什么,石柱上记录的神秘生命方式,却骇人之极!” 原振侠已经隐隐约约,感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方式了。他感到有一股寒意,双手紧握着拳,示意普通松开录音机的暂停键。 金特并没有停顿,继续说着:“人类做为一种高级的生命、一种有灵魂的生命,最终的目的,进化的终极,是-弃肉体,使灵魂成为单独存在。” 金特的话,听来十分奇,可是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人类一直在向这个目标前进……几乎所有的宗教,归根结柢,都叫人放弃肉体,追求灵魂离开了肉体之后的单独生存。 不但几乎所有的宗教如此,就算不是宗教,只是一种对生命热切的追求,到最后也必然走上“肉体短暂虚幻,不值得留恋”的想法上去。 普通教授当时,对这一点的了解,还不是太透彻,但也隐隐感到了其中的道理。这道理既然涉及人类生命的奥秘,自然也使他感到了极度的震撼。他急速地喘着气,到后来,竟有点出气多、入气少,发出的喘息声十分惊人。 而金特根本不理他,仍然闭着眼睛,用不疾不徐的语调说着:“所以肉体生命并不足恋,恋栈肉体生命,是生命形式中落后的一面,生命形式越落后,就希望肉体生命的时间越长。可是人类终于会明白,肉体生命所带来的痛苦烦恼之多,是落后生命形式的必然结果。所以,进化的方向,必然是缩短肉体生命的期限。” 原振侠听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那是他真正感到了心灵上受到了实在打击,感到痛苦之后所发出的呻吟声。 他望向普通,普通神色苍白,额上和鼻尖都有着汗珠。原振侠这才感到,自己的脸上也很湿,用手去抹,抹了一手的汗。 不久之前,在温宝裕的那间大屋子中,曾和金特讨论过生命的长短形式。当时,人人都觉得金特的论点十分之怪……一直以来,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追求长时间的生命……“长生不老”,被当作最高的理想,谁也不曾想到过,生命竟是时间越短越进步。 原振侠自然可以接受“肉体生命”这个名词。 因为每一个人,自出生起,到死亡止,过的生活,都是肉体生命……一种依赖肉体而存在的生命形式。不是很可靠的身体组织,在生命历程中,带来的是许许多多的痛苦。 原振侠甚至强烈地感到,肉体生命的痛苦多于欢乐,既然它只是生命进化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自然把它缩得越短越好。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一下子想到的问题极多,他突然又想到了一种叫“十七年蝉”的昆虫。这种蝉,成虫的生命,只有一个夏季,可是它的幼虫,却需要在泥土之中,蛰伏十七年。 十七年蝉的生命,进化的终极,是要破土而出,蜕化为成虫。那么,把蛰伏在黑暗的泥土之中的时间,由十七年缩短为十七天,不是对它更好吗? 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迅速将它和刚才想到的人的生命历程,作了一个排列比较,他发现极为相仿:人的生命,进化的终极,是放弃肉体,灵魂单独存在。那么,把肉体生命,由七十年缩短为七十天,不是对人更好吗? 他想到了这一点……那全然是由他在紊乱的思绪中,经过归纳而得出的结论。他自然可以接受这样的结论,可是他还是感到了一股寒意。 普通教授一直盯着他,原振侠把他刚才作出的排列,在一张纸上写了下来,给普通看。 普通的脸色更苍白,缓缓点了点头:“你的排列比较很好,就是那样……” 原振侠一字一顿地问:“那么,最后……那些进步的神秘生命,把生命缩短到了什么程度?” 普通教授望了原振侠半晌,才继续叙述当时的事……事实上,他这时,是在对原振侠复述着当日金特的“翻译”。 金特的声音听来很平板,但由于他所说出来的一切,越来越神秘,所以普通听得身子不由自主在微微发颤。他双手紧握着拳,指关节发出了“啪啪”的声响。 金特略停了一停:“到这里,问题已经很明显了,肉体生命由长到短,是必然的进行过程,用尽方法来延长肉体生命的期限,是人类许多愚蠢行为之一。人类的进化,受人类种种愚蠢行为的拖延,其中恋栈肉体生命的这种行为最严重。 “在人类进行这种蠢行之际,我们的祖先,却摆脱了这种观念,完全了解到人类进化的正确和必须经过的历程。所以,才有了我们这一群与众不同的生命,一种对寻常人来说,几乎是一闪而过,短暂之极的肉体生命。可是这种形式,又属于一种极进步的生命形式……” 普通教授听到这里,不禁用颤抖的声音,喃喃地问:“天——那……进步的生命,究竟短暂到了什么程度?要用到‘一闪而过’这样的形容词?” 金特又像是在回答普通的问题,又像是在自顾自地说着:“人的肉体生命,持续一百年,或不止一百年,都是短暂的。就算活上一千年、一万年,只要有一个数字在,就完全无法和灵魂永远存在相比较。一比,都是短暂如一闪。” 普通教授觉得喉头发干,他又喃喃说了一句:“总有点——不同吧……” 金特神态不变:“只有在人类能打破对时间的固有观念,知道和永生相比,一分钟和一万年没有分别,都是短暂的情形下,进步的生命形式,才能实现……” 普通教授在这时,可能是由于在精神上,受不了那么大的压力。他陡然挥着手,矮小的身子努力向上跳了几下,同时又喊叫:“究竟短到了什么程度?从出生到死亡,究竟多久?” 金特略睁开眼,但并不是望向教授,只是望向那六角形的石柱。他伸手在石柱上轻轻抚摸着,动作看来十分温柔:“十个太阳和十个月亮,说明了我们的肉体生命特殊的……与众不同的情形……” 普通教授毕竟是在学术上有相当成就的人,思考能力自然相当强,他一听到这里,就“啊”地一声:“一与十之比,寻常人的一天一夜,对……进步的生命来说,就是十天十夜了?” 金特并没有因为普通教授的低呼声,而被打断话头:“我们的肉体生命历程,一开始缩短了十倍,这对于肉体生命比我们长了十倍的人来说,全然无法想象。我们的肉体生命历程,仍然是一个完整的历程,只不过是时间缩短了,而且一代和一代进化的速度,都在加快,都以几何级数的方式在递增。到了最后,用一闪而过来形容,十分恰当,而终于到达了完全没有肉体生命的阶段……” 金特的手仍然抚摸着石柱。这时,在他的脸上,现出了极其向往渴慕的神情,缓缓睁开眼来,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普通教授过了好一会,才道:“完了?” 金特点了点头,忽然又现出了十分沮丧的神情,站了起来,绕着那石柱兜了几个圈子,才长叹了一声:“可惜!可惜!” 普通教授那时,思绪极乱:“可惜什么?” 金特再叹了一声:“明明有那么进步的生命形式在,可是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可以跨出第一步。一定有一个秘密方法的,一定有的!只要找到了这个秘密方法,人类的进化,就可以以几何级数的速度进行……达到终极的目的……” 普通教授目瞪口呆地听着,金特又道:“可惜石柱上的文字,没有记载着这个神秘的方法……” 普通吞了一口口水:“你何不直接向……那些已进化到了终极的灵魂询问?” 金特的身子震动了一下,脸色灰败,又长叹了一声:“我问过了,得到的回答是:有一个重大的关键性问题,语言传达讯息的能力无法表达,而能获得这关键的解决,必须和他们再进一步的接触……” 普通教授也感到了“语言传达讯息的能力无法表达”,因为金特的那一番话,他就无法听得明白,甚至于想问一问清楚,都无从问起! 金特却不想再说什么了,他搓了搓手,站了起来:“教授,希望你能有更多、更进一步的发现……” 教授苦笑:“我能发现什么?没有你,我连一个字也看不懂……” 金特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自言自语:“一定有一个秘密的方法,一定有的……” 普通教授说完了和金特会面的经过,望着原振侠:“你说过见过他,最近,也和他讨论过生命的奥秘,不知道他找到了那秘密的方法没有?” 原振侠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显然没有!” 原振侠又直了直身子。这时,他完全了解了在那次讨论之中,金特所说的,那些在当时听来并不是很容易明白的话的含义了。 快活! 快活秘方! 快活的意思就是快一些活过肉体生命,先是缩短时间十倍,然后,再以几何级数递减,直到“一闪而过”,再进化到完全没有肉体生命…… 如果“一闪而过”是短暂的极限,那么…… 这极限究竟短到了什么程度? 原振侠立即想到的,是佛经上常见的一个名词:“-那”,形容极短的时间。 原振侠那时,只想到了“-那”这个形容词。他对佛经,没有熟到随时可以引用出有关“-那”一词的句子的地步,只感到最后的短暂,一定就是“-那”。 (如果原振侠当时就可以知道“-那”那么短,他一定会更吃惊。) (“-那”究竟短暂到什么程度,在佛教的一些著作中,可以具体地找得出来。) (《华严探奇记》载:“-那者,此云念倾,于一弹指倾有六十-那。”) (一弹指,大约是六分之一秒,大家都可以试试。而在时间的数字单位中,并没有十进制,所以姑且算六分之一秒。那也就是说,一-那,是三百六十分之一秒。) (知道了一“-那”是三百六十分之一秒,会有一个极其惊人的发现。) (《仁王护国般若经》中有这样的记载:“一-那经九百生灭。”) (由“生”到“灭”,是一个“生灭”,那是一个生命历程。这个生命历程,短得只有九百分之一“-那”,用现代的计时单位来说,一个由生到灭的生命历程,只是三十二万四千分之一秒!) (换句话来说,一秒钟那么短暂的时间内,已经有三十二万四千代生命,“快若一闪”这样的形容,真正难及事实之万一!) (生命历程到了这种程度,怎么还能算生命?) (但必然还有比这更短暂的,一直到肉体生命等于零为止,才彻底完成了人类生命的终极进化。) 原振侠当然是想象力极丰富的人,而且他怪异经历极多。可是一想到有那么怪异神秘的生命形式,他也有整个人飘浮在半空之中,无一处踏实之感。 他甚至已算出了精确的短暂生命的时间,但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金特正努力想寻找这个“快活秘方”,找到了“快活秘方”,可以使人的肉体生命,在一秒钟之内,完成两千两百六十八万年的进化过程(以每人如拿平均年龄七十年来计算),十秒钟,就是超过两亿年的进化……那是真正的“快活”,不必一分钟,人就可以进化到终极,完全摒弃肉体生命了! 在一秒钟可以经历三十二万四千世的肉体生命历程中,痛苦自然也减到了最低程度,一生一世的痛苦,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因为如今漫长的一生一世,到了“快活”时,一下子就过去了!原振侠这时又想起了那句话来:“一日快活敌千年!” 看来,说这句话的人还是不了解,应该至少是:“一秒快活敌万年!” 原振侠的思绪之中,各种各样的古怪想法,纷至沓来。他一面想,一面杂乱无章地就把想到的说出来。由于兴奋和刺激,他脸涨得很红,普通也被他感染,不住地挥着手,口中发出一些听来没有意义的声音。 过了一会,普通找出了一瓶酒来,两人轮流喝着,才算略微镇定了一些。普通喘着气,补充了一些金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 金特走了之后,教授大喜若狂,但是他无法把明白石柱文字的经过照实写出来……通过灵媒来了解一种文字,这种情形,在实用科学的领域之中,简直是离经叛道之极,绝不会被人接受。 他只好伪装在石柱的刻划中,揣摩出文字的意义,又大量搜集北非沙漠中曾经发现的一些零星古物,作为左证,再假托是他自己的设想:曾有一种这样奇妙的生命形式,在地球上出现过,最后,这种形式的生命,以不可思议的惊人快速度,完成了生命进化的全部过程…… 他那篇文章,能在考古月报上发表,还是靠他在考古学上既有的名望。要是什么毛头小伙子,写了一篇这种离奇古怪,假设多于事实发现的考古文章,全世界都不会有考古杂志肯刊登。 文章发表之后,自然招来大量的冷嘲热讽,甚至有正面攻击。普通教授有苦自家知,他拿不出确望的证据来……而就是这篇文章,竟然引起了勒曼医院的主意,资助教授进行实际的考古行动。 等到普通教授把一切经过的来龙去脉说到这里时,原振侠对事件的经过自然一清二楚。他吸了一口气:“我看不出要对所有队员严格保密的理由。若是队员根本不知道要发现的是什么,考古工作根本无法展开……” 普通教授皱着眉:“我也是这样说,可是他们……他们却认为,这种短暂之极的生命形式,太骇人听闻。想想看,一个人的一生,只有三十万分之一秒……” 原振侠昂起了头:“若是想通了,三十万分之一秒,和三年、三十年、三百年,还是一样的……” 普通教授发出几下干笑声,盯着原振侠:“你能想得通吗?“ 原振侠神情苦涩,呆了好一会,才据实道:“我半点也想不通!” 快活秘方(3) 普通道:“这就是了,连你也想不通,要是宣布出去,我们行动的目的,就是想证明曾有这种形式生命的存在,而且,唯有这种形式的生命,才能达到生命进化的终点,那……会有什么结果?” 原振侠来回踱步……车屋中空间很小,他的踱步,只是进一步退一步而已。过了一会,他才道:“可以不说详情,只说要发现一种已不再存在的生命的……遗迹,总比完全隐瞒好些。我想,应该召集一个全体人员大会,由你来宣布。” 普通教授又道:“可是他们……他们……” 教授口中的“他们”,自然是资助行动的勒曼医院,原振侠说道:“他们那边,由我来应付!” 普通教授大是高兴:“好极!反正他们说过,一切都可以听你的,我这就去通知他们开会!” 原振侠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他拉了拉普通教授的衣袖:“历史上,很有些整个民族突然消失了的纪录,像南美洲的马雅人。会不会是他们找到了‘快活秘方’,忽然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就等于进化了几亿年,把躯壳拋弃,成了灵魂的单独存在?” 普通教授陡然吓了一跳,声音很尖:“原医生,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原振侠本来还想加一句:“我看大有可能”,可是他看教授的情形,分明是已经知道的一切,给他的刺激已到了顶点,再也禁不起任何新的刺激了,所以他就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教授连连喘气,又过了足有好几分钟,他才算渐渐回复了镇定,打开车屋的门,大声叫着。首先应声奔过来的,正是那个印第安小伙子羽生。 十五分钟之后,营地的空地上,聚集了超过三十人。普通教授先向原振侠一一介绍,其中不少都是很有名的考古学家。在介绍原振侠时,教授道:“原医生不但是考古队的随队医生,而且是考古队的最高顾问。” 原振侠忙道:“别那么说,我对考古工作一窍不通!” 普通却仍然自顾自地介绍:“而且,原医生是我们所踏足的土地上,第二号强人,黄绢将军的好朋友。有他在考古队中,工作会容易开展得多!” 一个看来相当年轻的队员表示不满,冷笑:“干什么?我们又不准备推翻卡尔斯将军的政权!” 教授没有说什么,只是有点阴阳怪气地望了那人一眼,发出了一下冷笑。 普通教授心中在想:要是让我找到了实实在在的证据,甚至,找到了那“快活秘方”的话,要推翻什么不可以?可以把人类的生命形式,彻底推翻! 他略停了一停,先解释了何以要严格保密的原因,又说了如今正在目的地的边缘,预计目的地在明天就可以到达。 他毕竟是有资格的考古家,说的话十分扼要:“我们要在这一片沙漠上,找寻一些人曾生活过的证据。” 来参加考古队的人,自然都拜读过普通的那篇文章,当时就有人问:“那群人,就是所谓‘神秘的生命’?” 在教授点了头之后,又有人问:“那种生命,神秘在什么地方?” 普通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他的回答是:“还不能肯定,可能神秘怪异得超乎想象之外!” 大家对教授的话,显然不是很满意,所以都保持着沉默。教授干咳了几声:“要等到找出证据来,才能确知这种生命的形式,究竟神秘到什么程度。各位都是专家,自然知道,这种没有多大根据和线索的考古工作,进行起来,相当困难,先请金属探测专家发表一下意见。” 普通教授向他右首边的几个人指了一指,那里有七个人聚在一起,一个中年人举了一下手:“我们的小组成员有七个人,配备是可以在沙漠中自在行驶的、装有灵敏度极高的金属探测仪的车辆。每人驾驶一辆,每天,估计可以探测至少十平方公里的面积。”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用手势来加强他说话的语气:“只要那群人懂得使用金属,只要他们生活过的地方,有金属对象遗留下来,而又在地下不超过三公尺的话,探测仪都可以发现。“ 普通教授十分兴奋,接了上去:“一有发现,就立即可以进行发掘……” 可是也有人向他泼冷水,有人道:“就算地点也精确,这一片大沙漠,有好几万平方公里,只怕三年五载,也发现不了什么。” 普通教授有点恼怒:“我有精确的地点坐标……” 又有人道:“若是那种人,根本还不懂得使用金属,那也就探测不到什么了……” 普通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迟疑地道:“自然,生活在沙漠中的人,很迟才懂得利用金属,但这群人与众不同。” 普通教授只能这样解释,他再向原振侠望了一眼,颇有点向原振侠求助之意。原振侠却神情迷惘,向他摇了摇头,低声道:“现在来作假设,并没有意义,反正明天就可以正式行动了。” 普通吸了一口气,又安排了许多明天要进行的具体工作。原振侠背负双手,慢慢踱了开去,月色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射在银白色的沙漠上,看来十分诡异。 他在想:黄绢若是知道了考古队的真正目的,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苦笑。因为他可以预料到黄绢的反应,一定是完全不能接受,根本不相信会有这种的生命形式…… 就算她相信了,人类生命进化的终极是离开肉体生命,她也不以为快比慢好。她要慢慢享受她的肉体生命……在她的肉体生命中,充满了荣华富贵,她怎肯让生命一闪而过……如果有可能,她会要求延长,一直延长下去! 她会哈哈大笑,会觉得这种考古目的,可笑和无谓之极……自然,黄绢有这样的想法,不能怪她。原振侠自己就不能想象,要是他的生命,可以缩短到几百分之一秒,他敢去尝试这种生命! “蝼蚁尚且贪生”,是人类多少年来建立起对生命的观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他忽然又想到:金属探测仪真的可能发现不了什么,因为从矿石中提炼出金属来,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生命短到了只是“一闪而过”,如何有时间去做这种事?除非在那种生命形式下,时间对生命来说,是全然不同的一种体现! 石柱上的文字也提到过,只有人类在完全打破对时间的固有观念之后,生命才能进入新形式……这种说法,出自口述,或出自文字,听起来,看起来,好象都很容易明白,其实却一点也不懂。譬如说,什么叫:“时间的固有观念”呢? 原振侠想到这里,自然而然叹了一声。在他身后,传来了羽生的声音:“为什么烦恼?” 原振侠并没有转身,他看到,平坦的沙面上,羽生的影子和他并列着。他的回答是:“忽然间想到了人类的生命历程,有一个问题,任何人都回答不出。” 羽生搓着手:“问问我看看……” 这印第安小伙子,看来十分喜欢接受挑战,原振侠转头望了他一眼:“生命的目的是什么?” 羽生张大了口,他显然想不到原振侠的问题会是这个,他张大了口:“好家伙,这问题,真的没有人回答得出。古今中外不知多少人问过,答案应该只有一个?” 原振侠有点艰难地笑:“当然只有一个,其实,也应该有答案的。生命的目的,是不断进化,进化到生命形式的最高级,没有肉体,只有灵魂,变成永恒的生命!” 原振侠说得认真,羽生也听得很认真,他侧着头,想了一会,忽然纵声笑了起来,指着原振侠的鼻子:“那么,请问,永恒的生命,目的是什么?” 原振侠一怔,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他本来以为,自己多少已经领悟到了一些生命的奥秘,可是这时,被羽生开玩笑似地那样一问,他又回到了一无所知的境地…… 原振侠摊了摊手:“谁知道,或许要到那时,才能知道,或许,根本没有答案!” 羽生对自己的一个问题,可以令原振侠大生感慨而感到十分高兴,用力在沙面上踢着,踢得沙扬起老高。 当晚,原振侠和普通一起缩在车屋中,他们又讨论了一些”一闪而过”的生命形式才入睡。 原振侠决定明天一早,就告诉黄绢,他已经知道了考古队的真正目的…… 他和黄绢曾一再讨论过普通教授“要钓的”是什么,却再也想不到会这样! 对整个人类的进化来说,这样的考古目的,自然重要之至。但是对黄绢这样,对权力那么热中的人来说,根本一点价值也没有。 勒曼医院的医生,可以说是如今人类之中,对生命所知最多的人,他们自然会对这种生命形式有兴趣! 一夜之间,原振侠做了许多古古怪怪的梦。第二天,考古队出发,普通教授的车驶在最前面,原振侠的医疗车在最后。 由于原振侠参加考古队“另有目的”,所以他的医疗车之中,有着隐蔽的通讯设备,可以直接和黄绢通话。他让羽生驾车,自己在车厢中,接通了黄绢办公室中的直通电话。 等到黄绢的声音传来,原振侠已想好了怎样用最简单的话,把那么复杂的情形告诉黄绢。他第一句话是:“你绝想不到,我已经有了全部答案……” 黄绢“啊”地一声:“那么说,你是世界上最能干的情报探索者,全世界的情报工作者,都应该把你当偶像!”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我不配做特务祖宗。普通教授向我和盘托出的道理十分简单,他的支持者知道我到了考古队,就要他向我说明一切,并且还需要我的帮助……” 黄绢又是“啊”地一声:“普通的支持者是……” 原振侠想了一想,觉得讲出来也不要紧:“是勒曼医院,就是掌握了复制人体技术的那群医生。我相信你和卡尔斯将军,都有复制的身体在他们那里,以备你们需要时使用。” 黄绢沉默着,没有立刻反应。 原振侠又道:“现在,六枚核弹头,对你来说,重要之极。可是当你的身体出了毛病,需要移植一个绝不会引起排斥的心脏,才能活下去,而只有勒曼医院可以救命时,你当然会用那六枚弹头,去交换你的生命……” 黄绢的声音低沉:“当然是……” 原振侠道:“勒曼医院既然可以使世上,所有的大人物的生命延长,他们自然也成了世上最有权势和财富的人。幸好他们都是科学家,没有别的野心,只想在科学的领域上不断求发展,不然,他们可以用任何方式统治全世界!” 原振侠讲到这里,听到电话那边,黄绢传来了一下吸气声。这种通过掌握他人生命,而取得几乎是绝对权力的方法,是任何野心家听了,都会心向往之的,何况黄绢是一个超级野心家! 她的声音之中,也充满了兴奋:“我猜到了,一定是普通发现了古代有什么关于生命奥秘的秘密传下来,可以使人活得更长久更健康,勒曼医院才支持他,去把这个方法找出……” 原振侠叹了一声。虽然相隔遥远,只是在通电话,但是黄绢也可以在原振侠的小反应中,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她立时道:“我猜错了?” 原振侠道:“的确和生命奥秘有关,可是恰好相反……普通教授要找的,是一种极快极短,短到了如电光一闪,只有三十万分之一秒的生命方式……” 黄绢提高了声音:“我不懂,说清楚一些。” 原振侠花了大约两分钟时间,把事情简单扼要地说了一下。他昨晚所料的没错,黄绢约莫怔了几秒钟,就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她笑得连连喘气:“哪有这种事!是不是你上了当,相信了他的胡言乱语?” 原振侠语音坚定:“不……其中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我认识,他不会骗人!” 黄绢闷哼一声,又笑了两声:“那关键人物又是什么怪人?“ 原振侠没好气:“的确是一个怪人,他是一个极其灵异出色的灵媒。” 由于人类对灵魂所知极少,所以一提及灵魂和灵煤,总有一种极度的神秘感。黄绢也没有再放肆地笑,她道:“真想不到,这种……照你说的‘快活秘方’,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处?” 原振侠一字一顿:“可以使人在极短的时间之中,进化到终极。” 黄绢又“哈哈”大笑起来:“要使人变成无主孤魂,一把利刀和一颗子弹,就可以达到目的了,何必那么麻烦,要追寻什么秘方……” 原振侠没有再继续讨论下去。黄绢自然应该知道,人死了之后的灵魂存在,和进化到了只以灵魂的方式存在的生命形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但是黄绢根本不愿意去想两者之间的不同,因为她对肉体生命有无穷的贪恋,绝不肯舍弃…… (原振侠对肉体生命也一样贪恋,想到和黄绢的单独相处,想到在巫师岛上和玛仙的缱绻,都令他无法舍弃肉体生命。可是他至少可以领会到,生命进化到终极,必须摒弃肉体的道理。) (这道理,其实所有宗教早已大力揭橥,也可以说人人皆知。) (可是,知易行难!真正能放得开,超凡入圣的人,能有多少?) 原振侠又道:“我留在考古队,是我对这个目的感到了极大的兴趣。还有,我要找那位灵媒,他的名字是金特,上次我和他分手时,他给我的联络电话是纽约。请你代我告诉他,请他尽快赶来,考古队需要他的帮助。” 黄绢嘲笑:“干什么?想和古代的灵魂沟通?” 原振侠大声回答:“是……” 他没有把金特和普通教授相会的经过告诉黄绢,所以黄绢听了原振侠这样回答,笑了起来:“原,你生气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没有,只是忽然之间,知道了生命形式,可以有这种截然不同的变化,想起我们的生命历程,觉得十分伤感。” 黄绢毫不客气地指责:“原医生,别无病呻吟了!生活得像你那样惊心动魄、多姿多采,还要伤感,平常人怎么办?我看你很难大彻大悟,别自欺欺人了……” 黄绢的话,声音并不是很响,可是却震得原振侠的脑中嗡嗡直响。他不由自主重复着黄绢的话:“很难大彻大悟,别自欺欺人了……” 接着,他长叹了一声。黄绢继续道:“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在怪我贪恋权力,野心太大,可是那只不过是我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贪恋,你贪恋的是什么,你自己也知道……” 原振侠苦笑:“你说得对,我确然是在无病呻吟,要我放弃如今的生活,我做不到……” 黄绢咯咯笑了起来:“那就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别再唉声叹气了……” 原振侠挺了挺身子,答应了一声,终止了和黄绢的通讯。在刚才那一刻,他决定了一点,探索那种生命形式,不一定要受它的影响…… 他从车厢回到了驾驶室,羽生正在专心驾驶。车队迤逦,至少有一百公尺,车轮卷起的黄沙,看过去,像是一条正在翻滚着的巨龙一样。 普通教授的声音传来……精良的通讯设备,使每一辆车上的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请注意,已经进入目标地区,金属探测车开始行动。” 车队之中,有七辆箱形的车辆加快速度,离开了队形,向几个不同的方向驶了开去,像是一柄散开来的扇子。 其余的车子继续前进,在又驶出了将近二十公里之后,才停了下来。 普通教授估计如今车队停驻之处,应该是石柱文字提及的,神秘生命曾存在的土地的中心点。他准备就驻扎在这里,等候金属探测车的探测结果。 原振侠来到了车屋,普通的工作桌上,多了一具电视萤光屏显示仪。萤光屏上,明显地分成了七格,都有一条直线,自左向右移动,普通正盯着在看。 原振侠进来,他略抬了抬头:“金属探测的结果,我这里可以直接收得到。” 原振侠“嗯”了一声:“刚才我看到探测车在转圈子,使用的是‘蜜蜂回转法’?” 普通点了点头:“这是最有效的方法了。” (“蜜蜂回转法”是以一点为中心,不断地加大直径,进行圆圈式的搜索。) 正说着,七格萤光屏中,有一格的直线,变成了剧烈震荡的震波。普通教授发一声喊,直跳了起来!接着用手拍着额:“不会一下子就有发现吧,运气不会好到这种程度吧!” 他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立即就有一辆车子,驶近探测到有金属的探测车之旁。强力的吸沙装置发动,车尾喷出沙子组成的沙泉,一下子就在探测到有大量金属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一公尺的坑。而且在阳光下,也看到了埋在沙中的金属的闪光。 早在一发现有金属的讯号时,普通和原振侠就乘着轻便的小车,赶到了现场。原振侠看到了考古工作,也可以利用现代的科学设备,而如此现代化时,不禁有叹为观止之感。 等到金属一显现出来,正在握着手,神情兴奋之极的普通教授,一下子变得像是突然萎谢了的花朵一样,现出苦涩的笑容来。 谁都一眼可以看得出,埋在沙中的金属是什么……那是一辆旧式的坦克车! 这一带,曾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盟军和纳粹德国的坦克,在北非洲进行过殊死战,战况惨烈之极。纳粹德国的统帅,隆美尔元帅,甚至赢得了“沙漠之狐”的绰号。在这里,发现一辆坦克的遗骸,自然不值得奇怪。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坦克车,或许也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但当然不是普通教授的目的。他僵立着,很多人都在等着他的命令,原振侠在他身边低声道:“把它拖起来吧!” 起重装置把旧坦克拖了起来,车身上的纳粹徽号还清晰可见。 这一天,考古队的收获是三辆旧坦克,两辆经过燃烧的军用卡车,和一辆装有机鎗的吉普车……看来这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古战场”! 第二天,是更多的坦克,和各种各样,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武器和车辆。有一辆摩托车旁边的“船”上,甚至还有一具尸体,由于沙漠的干燥,尸体完全没有了水分,是一具十分可怖的干尸。 第三天,情形也差不多。第四天,第五天,在这一片沙漠上所“陈列”出来的金属品,几乎可以变成一个二次世界大战沙漠之战的展览馆了。 普通教授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沮丧。 但他全不计较自己的健康,到了第七天晚上,他睁着满是红丝的双眼,不断地在喝酒,不断地在说着:“要是我知道,那石柱是在什么地方掘出来的,那就好了!” 原振侠心中一动,忙道:“石柱文字上,不是曾提到过经纬度吗?” 普通用力以脚顿着沙面:“我们现在就在这个经纬度的范围之上!”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找出经纬度范围的精确中心点来,应该不是难事?” 普通哈哈一笑:“太容易了……”他伸手向他的车屋一指:“我们的车屋,就恰好停在那一点上,那是我故意的安排……” 话还未说完,普通陡然叫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石柱应该就在那一点上?” 原振侠点头:“应该是这样,不然,石柱文字上何必留下那些经纬度?” 普通又呆了片刻,才连连拍打自己的头:“我真笨!我真笨!” 他一面自责,一面又大声吆喝起来。随着他的吆喝声,他的助手奔过来,普通迫不及待地吩咐:“把车屋驶开去,快!快!“ 他个子矮小,性子又急,在叫嚷的时候,不住挥手蹦跳,看起来,像一只猴子。拖车屋被移开,又调来了吸沙的装置,不到五分钟,虽然还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是已经有不少人聚集了过来,交头接耳。 事后,原振侠才知道,有经验的考古学家,都会有一种预感,知道什么情形之下,会有所发现,所以自然而然会聚在一起──有这种职业预感的,不单是考古队员,勘探人员、钻油井的专家等等,都有这方面的能力。 普通教授在渐渐变深的沙坑旁转来转去,不时大声叫嚷一些什么。可是谁也听不清,因为吸沙的装置,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等到出现了一个两公尺左右的沙坑时,普通教授所发出的那一下叫声,由于他逼出来的声量实在太大,倒是人人可以听得见。他一举手,吸沙的装置停止了操作,有沙漠考古发掘经验的工作人员,纷纷跳下沙坑去,用适当的器具,阻挡沙坑四壁的沙泻下去。 这时,围在沙坑四周的人,人人都可以看到,坑底是一块石板。 那块石板究竟有多大,还无法知道。因为沙坑底部的面积,大约是两平方公尺,石板的四周围还埋在沙中,有看不到的部分。 在石板上,还有点沙粒,可是已可以看到,石板的表面十分平滑,那是人工细心打磨的结果,不可能是天然生成的。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这实在是一项巨大的发现。而且,在经过了那么多天的发掘,几乎令人感到了绝望之后,突然有了那么重大的发现,令人感到的兴奋,自然加倍增加。 首先打破沉寂的是羽生,他发出了一下印第安人独有的欢呼声,然后,他叫:“一块石板!” 普通教授立时叱责:“你不能肯定这是一块石头,还是一块石板!” 羽生忽然固执起来:“一块石板,一定是一块石板!” 他一面说,一面竟然纵身,向沙坑之中跳了下去,重重落在石板之上,而且,又弹跳了几下。 在他落下去,和他弹跳的时候,当他的双足撞击石板时,都发出“咚咚”的声响,如同在击打一面石鼓。 这情形,令所有人都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这足以说明两点:一、的确,那是一块石板,而且不会太厚,二、石板下面是空的,不然不会发出那种空洞的咚咚声来。 立即有人发表意见:“一个水源!一口井!井口用石板盖着,以免沙子侵入!” 沙漠之中会有一口井,这未免有点异想天开。可是那队员一下子就能作出这样的设想,也不容易了。 另外有人表示了不同的看法:“是一个地窖,用来窖藏粮食的!” 一时之间,意见十分纷纭。原振侠问了一句:“何以会在那么深的沙层之下?” 他的问题,招来了一阵笑声,普通教授忙道:“沙漠上的沙,在不断移动,年代久远了,本来在沙面上的物体,会变得埋在沙下面。曾经有整座金字塔,被埋到了沙层下的纪录。” 原振侠尴尬地笑了笑,普通教授向下面大喝:“上来!” 羽生攀着坑壁用来阻挡沙层下陷的器材,迅速地攀了上来,他兴奋得脸通红:“下面是空的!有可能这是整个地下城市的出入口!” 羽生的设想简直接近疯狂了!可是在未曾揭开这块石板之前,谁也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几个专家围在普通教授的身边,他们都皱着眉,像是在考虑什么极严重的问题,久久不出声。 原振侠本来想说“还在等什么,快把石板掀起来”,可是刚才他说了一句外行话,惹来了不少笑声,事实上,他的确不是考古学家,所以他就忍住了不说。只是在又等了一会之后,才低声问羽生:“在等什么?” 这时,整个考古队的所有人,全都聚集在沙坑的旁边,可是没有人出声。人人的视线,自然都落在沙坑底部的那石板上。 羽生的回答也很低沉:“在想办法……如何可以掀起石板来,而阻止沙漏泻到石板下面的空间去。” 原振侠“啊”地一声,羽生又补充:“沙的流动性极强,你看这一片无边无涯的沙漠,不论下面的空间有多大,要是不事先有了阻挡沙流泻的方法,一下子就可以把空间填满。即使下面真是一座地下城,也会填满,到那时,神仙也没有办法了!” 原振侠一挥手,心中不禁好笑:“这又何必考虑那么久,下面的空间不论大小,既然是一个空间,就必然有阻沙的措施!” 普通教授等几个人向原振侠望了过来,原振侠又指着沙坑:“把沙坑扩大,一直到石板全部显露,再阻挡沙坑的四壁,就不会有沙子漏流到下面去了!” 普通教授沉声道:“当然会这样做,但为了以防万一,不得不小心谨慎些……嗯,开始吧!” 别看他个子小,可是这时,一挥手,下了命令,也真还有点气派。 三部吸沙装置同时操作,声响更是惊人。随着沙泉的喷射,沙坑渐渐扩大,底部的面积也相应在增大。同时,为了要维持沙坑四壁的沙不涌向中心,至少有七、八个人在沙坑中忙碌地工作。在沙坑边上围观的人,不时发出呼叫声来,整个考古队陷进了狂热的气氛之中。 大约半小时之后,石板已全部显露,是一块四方形的石板,每边大约是两公尺左右。等到一再肯定坑壁的沙,被阻挡得十分妥当之后,普通教授和几个专家,落到了沙坑底,站在石板上。 普通用一支铁锤,在石板上敲着,石板发出空洞的声响,显示下面的空间相当大。 别的工作人员早已调来了吊车,先在石板上打上坚固的钢钉,再以钢缆系上去,普通教授等人离开了沙坑。 普通教授的声音有点哑:“各位,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考古发现,就快开始了,能参加这项工作,是莫大的光荣!开动吊车!” 吊车开动,转盘轧轧作响,牵动钢缆。这样大小的一块石板,估计重量不会超过两吨,要吊超它来,不是什么难事。只见它晃动着,离开了沙坑的底部,看来原本只是随随便便放在上面的。 在沙坑边上的人,都看到石板只有三四公分厚,一被吊起之后,在石板下面,是一个方形的洞穴。洞口只比石板略微小些,看起来,真有点像一口井。 普通教授在沙坑的边上,俯着身,盯着那洞穴,原振侠就在他的身边。 那洞看上去深不可测,黑洞洞地。最不可思议的是,在沙漠中,实在不很可能出现这样的一个“深井”的,因为沙的流泻性极强,一有空隙,立即会被填补,怎可能出现这样的深井?除非在井壁有强有力的拦阻设备。可是这个“井”虽然深,开始的一部分,光线已可以进入,却又看不出井壁有什么特别的装置,就只是沙子。 那情形真有点不可思议,因为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把沙”弄”成了一个深井。井壁平滑之极,若是说有四幅巨大无比的玻璃,把沙弄得如此齐整,倒相似之至。可是玻璃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承受那么大的压力? 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十分惊讶,有的叫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只有一个人采取了行动,这个人是羽生。这时,他的手中拿着一根又细又长的合金钉子……这种钉子,在沙漠考古中相当有用,它用合金铸成,轻而坚硬,一端十分尖,可以轻易插入沙中,便于探索埋在沙中的东西。 羽生的手中正拿着这样的一根钉子,他把尖锐的一端,指向深井的一边,大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些沙子,怎么好象都凝结了一样。” 说着,他的手向前伸了一下,尖锐的合金杆子的一端,刺进了深井的沙壁,发出“啵”的一声响。 这一下变化,令所有的人都呆了一呆,羽生自己也吓了一大跳,连忙缩回手来。他不缩手还好,一缩手,刚才被他刺中的地方,喷出了一股手指粗细,十分急骤的沙泉来,滋滋作响。 那情景,简直怪异之极,本来完完整整,不知如何形成,光滑之至的一面井壁,竟然那么容易被刺破!如今的情形,就像是海堤忽然出现了一个孔,海水就从这个孔中激射了进来一样。 这种情景,的确令所有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一定有很多人都联想到了海堤出现孔洞的情形。如果在海堤上出现了孔洞,海水灌进来,孔洞会迅速扩大,会造成海堤的崩溃。 这时,射进深井的那股沙泉,虽然很细,可是它是不知被多大的压力压进来的,所以势子急骤之极,看起来大有海浪澎湃之势,看来十分惊人。若是那个孔洞迅速扩大,那么,沙流泻进来,这个深井,可能在几分钟之内,就被沙填满了! 所以,在沙坑旁的人,都发出惊呼声来。普通教授的叫声最大,随着他的怒喝声,他的脚底下,像是装了强力弹簧一样,整个人直蹦了起来,指着羽生就骂:“你这个蠢材,你看你干了甚么蠢事,闯了什么祸……” 在这几句话作开始的后面,是一连串的粗言秽语,不但叫人不相信,是出自一个大学教授之口,也叫人难以相信,这是人类使用的语言。 所有的人都震呆,一来是由于那股正在激射出来的沙泉,二来是由于普通教授所发出的咒骂。至少有半分钟之久,连原振侠在内,都不知应该如何才好,直到有人忽然叫了起来:“天!总得先把漏沙堵起来!” 那时候,普通教授还在一面跳一面骂,恶毒的咒骂自他的口中喷射出来,和那股沙泉相比,绝不逊色。所不同的是,教授的咒骂有越来越扩大之势,而那股沙泉,却始终只有手指粗细。 所有人之中,受惊吓最甚的,应该是无意中闯了祸的羽生。他真正吓呆了,当教授的咒骂声越来越甚时,他手一松,手中的那根钉子,跌了下去,跌进了深井之中,了无声息,下落不明。 而他自己,在事情发生之后大约四十秒钟左右时,也发出了一下大叫声,一纵身,又向下跳去。 这时,在沙坑的底部,几乎都被深井口占满了,在井口四周,大约只有五十公分的地方。所以,羽生向下一跳,看起来,简直就是向着那深井跳了下去的……在这之前,他手中的那杆钉子先跌下去,无影无踪,可知那井不知有多深,他这样跳法,自然令已经惊险万分的情景,更加惊险,许多人简直尖叫了起来。 普通教授也停止了咒骂,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原振侠看出不妙,想伸手去拉羽生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羽生的身子已落了下去。可是他并没有跌下深井,而是怡恰落在井边,他这时一手拉住了阻挡漏沙的装置,一矮身,另一只手,已按向那喷出沙泉的孔洞。 他手一按上去,居然就止住了那股沙泉的激射。 他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吃力地仰起头来……他一手向下按住井壁的“漏洞”,一手向上拖着,使身子不至于跌下去。在这样的姿势下,要抬头向上,自然十分困难,可是他居然做到了! 当他那张涨得通红的脸抬向上之际,围在沙坑附近的人,都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和鼓掌声。虽然闯祸的是他,可是他的勇敢,也赢得了一致的赞赏。 他的声音听来十分嘶哑,他在用力叫着:“教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一时之间,人人都向普通教授望去,普通的脸色,居然比这个印第安人更红。他喉际发出了一阵咕咕声,不知说了些什么。 也没有人去注意他说什么,因为羽生又叫了起来:“真怪,我整个手掌都可以感到紧贴着沙子,在手掌和沙子之间,根本甚么也没有!” 原振侠大声道:“一定有什么的,刚才被你戳破了一个洞!“ 羽生急急分辩:“真的什么也没有!” 他说着,松了一松手,那股沙泉又激射而出,他实时又按上。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之中,用了各种方法,想把那个“漏洞”堵住。最后还是羽生想出来的办法,特制了一个两头都有软垫的支撑棍,恰好撑住了深井的两边,抵住了那个“漏洞”,羽生才能松一口气,攀了上来。 而在那半小时之中,别人也没有闲着。已做的工作,包括探测到井中的空气适合人呼吸,声波探测井的深度,竟达到两百公尺! 连接强烈照明设备和电视摄影机的设备也已缒下井去,主要的考古队员都聚在电视萤光屏前,看深井中的情形。使用的电视摄影机一共有四组,四个方向……深井的四壁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直向下落去,深达两百公尺的井壁,都光滑之极,绝看不出有什么东西阻挡着沙……当然沙层不可能那么深,在大约三十公尺之后,就是岩石,但也一样平整光滑。 那么深的一口井,在这样荒凉的沙漠之中,当真是不可思议之极。那情景,足以令人人屏住气息,只有普通教授讲了一句:“看那些岩石的质地!” 没有人明白他的话,他又向原振侠补充了一句:“和那六角形的石柱一样!” 普通教授的这句话说得十分低,只有原振侠一个人听得见。 一直到电视摄影机垂到底,是二百公尺深,凝视着萤光屏的人,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在那深井的底部,竟然是四条通向四个不同方向的甬道! 甬道中更是黑暗,在强力的照明设备照射之下,也至多看到十多公尺。可以看出那是和深井相同的构造,只不过一个是直上直下,一个是横向的而已。 再往内去,甬道中有什么?黑沉沉地,再也看不清楚。而各人又在深井底部的中心部分,看到了一个六角形的石座,看起来,恰好是放置那六角形的石柱之用,石座上是一大堆沙子。 普通教授和原振侠又互望了一眼……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有这样的一根石柱在,而一切行动,也正是由这根石柱所引发的。 没有人出声,虽然任何考古队都希望有巨大的发现,但当发现如目前那么巨大时,也就足以令人人都出不了声。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哑着声道:“好象……好象应该派人下去了!” 电视摄影机不会行走,要进一步探索甬道中的情形,自然只好派人下去了。 这个深井虽然十分怪异,但是既然空气适合人呼吸,考古队的配备又好,想起来不应该会有什么危险。而首先进入这样空前未有,甚至可以说,比金字塔更伟大的史前遗迹,无疑是考古学家毕生梦寐以求的荣耀。所以,一有人提议,轰然响应之声,四面八方响起。 普通教授又回复了他领导人的气度,挺直了身子,大声宣布:“派八个人下去,两个一组,去探测四条甬道。各人都配备无线电对讲机,可以随时互相交换意见,并且携带无线电控制的摄像机,使在地面上的人,能通过萤光屏,看到甬道中的情形。”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我现在宣布名单……” 他一个一个叫著名字,所叫到的人都发出一下欢呼声。他叫了五个之后,停了片刻,才又道:“原医生,羽生,我本人。” 没有被叫到名字的人,自然很失望。原振侠极想有机会下去,可是他又不是考古学家,不便自动请缨,普通叫出了他的名字,他自然极为高兴。羽生立时来到了他的身边,低声道:“我们一组!” 原振侠点头,表示同意,已开始在编组的普通教授,也没有异议。 要把八个人次第缒下去,当然不是难事,约定了八个人全下去了之后,才开始行动。深井底部的面积不是很大,八个人有点挤,空气的对流,使得人人的耳际都嗡嗡作响。 从甬道中,也有相当强大的气流涌过来,所以井下十分清凉。井底处那一大堆沙子,自然是激射出来的沙泉所形成的,那根钉子也在,横在一个甬道的口子上。 抬头向上望去,看到的,只是一方小小的亮光……人不是有很多机会,处身在这样的深井之中,所以看起来,又陌生又怪异。 八个人,分成四组。在各自走进一条甬道之前,不知为了甚么原因,大家都自然而然伸出手来,互相握着,然后才各自进了一条甬道。 原振侠和羽生在一起,进甬道之后不久,就利用了照明设备。先进的通讯器材,使八个人之间,可以自由交谈,他们虽然分别进入了四条不同的甬道,可是经历却是完全一样……甬道十分光洁平滑,连设想一下这样的甬道是如何建成的,都十分困难。 原振侠的意见可算是代表,他说:“各位,假设许多年之前,有一群人已掌握了新的生命方式,他们的科学文明,超越了同时代的人很多年,甚至超越了现代我们的科学水准。看看这深井和甬道,若不是有高度的科学水准,怎么能造得起来?” 普通教授也感叹:“现代的建筑工程专家,要在沙漠中造这种甬道,只怕也困难之至……啊,我这里,已是到了甬道的尽头,别无通路,你们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四组人遇到的情形是一样的,通向四个不同方向的甬道,长度大约是五十公尺。他们来回走了好几次,企图在甬道之中发现一些图形或文字,或者随便什么东西,可是却什么也没有。 羽生咕哝了一句:“太干净了,甚至连一粒沙子都找不出来!” 深井和厢道,自然是长期被密封在沙漠之下的,居然可以洁净到这种程度,真是匪夷所思。 四十分钟之后,当八个人再度聚集在井底时,人人的神情都十分古怪。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已发现了一个关系极重大的所在,在这个所在,必然蕴藏着他们想要寻找的秘密。 可是,秘密并不那么慷慨地显示,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使秘密得到展示。 每条甬道,都从头到尾进去了好几次,而且四组人是交换着进去的,以免有所疏忽。看来再多进去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意义。 就在这时候,通讯装置之中,传来了在深井上面的队员的声音:“普通教授,卡尔斯将军和黄绢将军来了,他们的直升机会在十分钟之后降落。” 普通教授登时十分愤怒:“告诉他们,根据合约,我们有完全不受干扰的行动权,不欢迎他们在考古队活动的范围内出现!“ 上面的队员迟疑了一下:“我只管传达你的意见。可是,如果你可以上来的话,还是由你亲自对他们说,比较好一些!” 普通教授的脸色难看之极,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里一时之间,发现不了什么,我们不如先上去再说‥‥‥” 有人同意原振侠的建议,也有人反对。普通教授已大声下令:“拉我们上去,大家全上去!” 等到原振侠和羽生最后出了深井时,看到一架军用直升机正在下降,机翼的转动,在沙漠上激起一股又一股的狂沙,看起来图案十分美丽。看来普通的抗议,并没有什么作用。 直升机一停,舱门打开,首先用极矫健的身手跳下来的,是卡尔斯将军著名的女保镳。一共八个,一色的身高一七六公分,腿长腰细,面目姣好,受过严格的技击和军械使用的训练。 八个保镳站定之后,出现的才是卡尔斯将军……在机舱门口一出现,便左顾右盼一番,那是他的习惯。不过考古队想必受了普通教授的影响,只是用沉默来对待他的出现,没有什么欢呼声。 卡尔斯将军看来并不在意,稳步走下来,手中拿着指挥棒,长统的皮靴,擦得精光铮亮。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可以在沙上走动,而粒沙不沾。 接着出现的,就是黄绢,原振侠一看到一身戎装的黄绢,心中就有异样的感觉。闭上眼睛,他回忆着最近一次,和她在海天之间,恣意缱绻的情形,竟立时觉得喉际有点发干。 当他再张开眼来时,卡尔斯、黄绢他们,和普通教授,正在迅速接近。卡尔斯手中的指挥棒,直指着沙坑,哈哈笑着:“教授,有了重大的发现?真好,工作有了成绩,真值得高兴!” 普通教授沉着脸:“根据合约,考古队的任何发现都属于考古队!” 卡尔斯将军用力踏着地上的沙,踏出一个深深的脚印来,转向黄绢:“将军,我们是不是准备撕毁合约?” 教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之极。可是黄绢却立时用极清脆的声音回答:“当然不会不遵守合约,我们从来也不打算违背协议!” 她说着,伸手指着沙漠:“现在我们所站的,是我国的领土,作为国家的领导人,自然有权站在自己国家的领土上,而且,也有权走来走去!” 卡尔斯将军的行动,和黄绢的话,配合得极好。他果然大踏步地走来走去,八名女保镳跟着他,很快就来到了沙坑的边上。 那显然就是卡尔斯和黄绢出现的目的,因为黄绢也跟着来到了沙坑边。她和卡尔斯都注视着深井,黄绢甚至立即道:“听说,深井下面,是四条通向不同方向的甬道?下去探测过了?” 满怀愤怒的普通教授,这时也跟到了沙坑的边上,他一听得黄绢那样问,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他们发现深井,到现在还未曾超过两小时,可是黄绢和卡尔斯已经闻讯赶到了……不但赶到,而且还知道了详细的情形。由此可知,考古队之中,自然有人被他们收买了! 原振侠也感到了极度的不快,他刚想开口,卡尔斯将军一挥手,两个女保镳已经跳了下去,伸出手臂,把卡尔斯将军接了下去。卡尔斯蹲在深井的边上,极有兴趣地看着深井口子上,那大约有三公尺的沙层,而且还准备伸出手指去戳它。 一看到这种情形,人人尽皆大惊……羽生曾经弄破过这层神秘的沙壁,使得一股沙泉激射而出,卡尔斯将军如果伸手指去戳,只怕也同样会闯祸! 普通教授首先大叫了起来:“别碰!” 卡尔斯回头望了一眼,向黄绢作了一个手势:“我一生中见过的怪事够多了,可是再没见过比这个更怪的。你看,沙子什么阻拦也没有,怎么会泻不下来?是什么强力胶水,把沙子并在一起了?” 他说这句话之后,自以为幽默,“哈哈”干笑了几下,却没有人附和。普通急速喘着气:“将军,事情确然十分神秘,但是请不要破坏它,它十分脆弱,戳破了一个小洞,就会有沙泉射出来。有一层看不到的……薄膜……阻挡了沙子,可是却一碰就破!” 卡尔斯发出“咕咕”的怪笑声:“是吗?好象说不过去,我不很相信!” 普通和原振侠同时叫:“别碰它!” 卡尔斯将军如果在这时,肯听到了呼喝声就住手的话,那么在国际间,他也不会有“狂人”之称了。他像是顽童一样,伸手指就向前戳去,一下子就戳进了沙中,那使得他呆了一呆。 原振侠和普通在这时候,也想不到事情在后来,会忽然之间发展得如此之恶劣。 当时的情形是:两个女保镳,合力拉着卡尔斯的左臂……由于沙坑底部,深井口边的空间十分狭窄,这样做,当然保护了将军的安全,使他不至于跌下去。所以,卡尔斯可以活动的,只是右手。 他把右手食指,插进了深井的沙壁之中,角度由上而下,大约是四十五度……之所以写得这样详细,是由于这一插,对以后的事,影响重大之极的缘故。如果他是平插进去的,后果自然不会如此之恶劣了! 手指插进了沙中,卡尔斯感到意外,转过头,向还在沙坑边上的黄绢望去,满面疑惑的神情。就在这时候,他已拔出了手指来。 手指一拔出,情形和羽生在沙壁上戳破了一个孔洞时一样,一股手指粗细的沙泉激射而出。 卡尔斯这时正转过头去看黄绢,后脑对准了射出的沙泉,当然无法躲避。事实上,就算他面对着沙泉,由于沙泉射出来的势子如此急骤,他也逃不过去,不过至少他不会有接下来的那种自然的反应。 这时,沙泉激射而出,恰好射在他的后脑上,那股撞击力量相当大,可能令卡尔斯在被击中之后,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昏暗,使他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事。而他自己习惯于恐怖活动,在那一剎间,他一定是以为自己在突然之间,遇到了袭击! 于是,可怕的事就发生了! 随着他一下大叫声,他动作快绝,在任何人都未曾来得及出声阻止之前,他已拔出了佩鎗……那是威力极强大的连发手鎗,而且配备的子弹,在射出之后,还会爆炸,每一颗子弹的威力,就等于一枚小型的手榴弹。 他甚至在未曾转回头来之前,已经把九颗子弹,一起射进了深井的沙壁之中。鎗声和子弹的爆炸声,简直震耳欲聋,但是在那么巨大的爆炸声中,还是人人可以听到普通教授的惨叫声! 卡尔斯将军的女保镳,行动快绝,连推带拉,一下子就把他拉了上去。不过当时根本没有人留意他的神情,连他自己在内,人人的视线,都投向深井的沙壁,看着保证是毕生难得一见的奇景。 本来,不知是由于什么神秘力量拦阻了沙子的下泻。这种力量,已经被卡尔斯将军威力强大的九颗子弹完全破坏,沙子正以雷霆万钧之势,瀑布一样,向深井之中倾泻下去! 开始时,还可以看到沙子泻向深井中的情形,转眼之间,深井口都被涌过来的沙子铺满,只看到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急速地旋转。就在旋转的过程之中,不知多少吨的沙子倾进了深井。 沙子进了深井之后的情形,也可以想象得出来……不断倾泻进去的沙子,会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把沙子一直推近那条甬道去,一直到甬道的尽头。 也就是说,沙子会把四条甬道和深井,完全填满,一点空隙也不留下。 刚才下井的八个人之中,有三个直冒冷汗。因为刚才原振侠提议上来的时候,他们持相反的意见,要是他们这时还留在井下面的话,那绝无生还的机会! 普通教授在事情发生之时,发出了那一下惨叫声之后,像是他整个生命,都消耗在这一叫之中了,所以他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而他睁大了的眼睛,也叫人看了之后,联想不起任何生命,只叫人想起死鱼。 在沙子流动的沙沙声中,完全没有人出声。最先打破静寂的是原振侠,他用中国国语大声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白痴!” 他虽然没有对着黄绢,但这句话,自然是说给黄绢听的。黄绢的面色,也难看之极,原振侠这才转向她:“请问两位前来的目的是什么?” 黄绢沉声回答:“既然知道有了发现,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自然想来看看!” 原振侠指着深井:“请随便看,就算你有土拨鼠的本领,只怕也下不去了!” 黄绢的声音冰冷……卡尔斯离不开她,实在也很有道理,在如今这种情形下,卡尔斯自己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可是黄绢却知道。 她一挥手,面向大多数考古队员,朗声道:“对不起,由于意外,替考古队的工作带了若干不便,这纯粹是意外!” 普通直到这时,才又叫了起来:“意外!” 黄绢像是料到了他会有此一叫一样,又用力一挥手:“我想,要将倾泻下去的沙子再吸上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以由我国政府负责进行。” 大多数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黄绢说“不是什么难事”,但实际上进行起来,当然不是那么容易。以一国政府的力量来进行,就算人力物力齐备,只怕也非要十来个工作日不可! 黄绢略顿了一顿,直视着普通:“如果教授认为没有必要,那自然不必再清理了!” 普通翻着眼……八个人在深井下面的甬道之中反复考查过,一点也没有发现,那也可以说,没有必要再去清理沙子,就让沙子把它填满好了。 可是,有了那么重大的发现,却一点也没有收获,这又实在不甘心。他犹豫了一下,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冷冷地道:“刚才,大家都看到过那极奇妙的现象,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拦阻了沙子的倾泻!” 卡尔斯将军这时,已完全恢复了他狂人的本色,他冷笑一声,拍了拍自己的手鎗:“这种神奇的力量,也没有什么,根本禁不起我手鎗的轰击!” 原振侠的声音更冷:“给你手鎗轰击掉的,可能是最有研究价值的科学结晶!” 卡尔斯将军更是倨傲:“拿出证据来!” 他的蛮横态度,令人人敢怒而不敢言。原振侠冷笑一声:“支持考古活动的组织,既然可以轻而易举拿得出六枚核弹头来,那么,要毁掉它们,或者做更大的破坏,也就不是难事!” 卡尔斯陡然挥起拳来,可是在他身边的黄绢,却一伸手,把他的拳头拍了开去。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原振侠:“原医生的意思是……” 原振侠指着已被沙填满了的深井:“把沙子全吸出来,吸得一粒不剩。深井和甬道,不会无缘无故建造在这里,这里可以研究的东西不知多少。” 黄绢笑了一下:“好,原医生,教授,将军有一点事要和你们商谈,请登上直升机去。” 普通迟疑了一下,原振侠已爽快地答应,大踏步向前走去。 卡尔斯、黄绢、女保镳和原振侠、普通上了直升机……巨型军用直升机的机舱,改装成了十分舒适豪华的座舱。黄绢首先道:“我们有十分好的深井采矿经验和设备,把沙子吸出来,不是难事!” 普通教授喃喃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黄绢又道:“我们已经知道了考古队的幕后支持人是谁,普通教授,请和他们联络,我们想会见他们的负责人!” 普通立时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十分愤怒,盯向黄绢,黄绢忙道:“消息不能算是你提供的,别忘了我有强大完整的情报网。而那些医生们,对于情报工作的控制,显然没有我那么在行!“ 普通教授涨红了脸:“我无法和他们联络,都是他们来找我的!” 黄绢望向原振侠,原振侠立时道:“我的情形也一样,不知道如何联络他们。我想,如果卡尔斯将军的心或肺,忽然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勒曼医院一定会主动来找将军,替他作器官移植!“ 黄绢的脸色十分难看:“在讨论正经问题时,请不要故作幽默!” 原振侠叹了一声:“真的,两位将军,考古队探索的目标,勒曼医院感到兴趣的问题,两位将军绝不会有任何兴趣!那只是一种生命形式,这种形式,最终目的是放弃肉体!” 卡尔斯眨着眼:“什么意思?放弃肉体,不就是死亡吗?哪有追求死亡的生命形式?” 原振侠耐着性子解释:“任何生命,都以死亡做结束,但是在一代生命死亡之前,必然已有新的一代延续了生命,一代一代之间,有进步、有进化。这种生命形式,是在一秒钟之内有好几十万代,在极快的过程之中,进化到了生命只以灵魂存在的终极,完全不要肉体!” 卡尔斯将军呆了半晌,问黄绢道:“你听懂他的话了?请重复一遍!” 黄绢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卡尔斯哈哈大笑,用力一拍腰际的宽皮带,接着又十分恼怒:“看来,我们是上了人家的当了!” 黄绢面罩寒霜:“我早就对你说过,这里的一切,我控制得很好。你偏要听了不知什么人的话,一定要来这里胡闹!” 黄绢的话,自然一方面是在责备卡尔斯,一方面也是在向原振侠剖白她自己。 卡尔斯“呵呵”笑着:“至少,我们看到了难得一睹的奇景,也算是不虚此行。嗯,也至少知道,那个供给情报的人靠不住!” 原振侠大是惊讶:“什么人?提供了什么情报?” 卡尔斯一瞪眼:“为什么要告诉你!” 原振侠冷冷一笑:“我想,普通教授是希望他的考古工作不受打扰。” 卡尔斯也连声冷笑:“考古队所寻找的,一定是古代的东西,对不对?” 普通和原振侠对卡尔斯的这个问题,都闷哼一声,并不回答。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听来其笨无比,但是卡尔斯再笨,也不会笨到这种程度,他一定另有用意。在未曾确知他的用意之前,还是少说话为妙。 卡尔斯有点得意洋洋:“我们之间的合约,订明的是考古队不论有什么发现,皆属考古队所有。既然订明是考古活动,自然以发现古物为限!” 他一面说着,一面作手势,样子十分认真,他的话听来啰里啰唆,用词也不是很好,不过原振侠倒也听懂了。他的意思是:考古队若是发现了什么不是古物的东西,那就不属于考古队所有,他的根据是:考古队一定为寻找古物而工作的! 原振侠这时,仍然不知道卡尔斯这样说法是什么意思,而他心中对卡尔斯这个狂人,厌恶感也越来越甚。他想到这个国家的财富来源,就用十分生硬的声音道:“说得很有道理,所以,考古队若是发现了一个优质钻石矿的话,这个钻石矿,就该归考古队所有!” 卡尔斯将军直跳了起来,要不是直升机舱的空间不够大,他早就连跳三级了。他吼叫着:“钻石是我国经济命脉,没有人可以在我的手中抢走它!” 原振侠一扬眉:“将军,是你自己说的,合约订明,考古队发现的一切古物,皆归考古队所有!” 卡尔斯握着拳,向原振侠扬眉:“钻石算什么古物?” 普通教授在这时,“哈哈”大笑了起来。自从卡尔斯将军开鎗,使得深井被沙填满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发笑,这是他为卡尔斯被戏弄而高兴。他一面笑,一面道:“将军,世上没有什么比钻石更古老的了。每一颗钻石,都有上百千万年以上的历史!” 卡尔斯一怔,说不出话来,普通教授的回答,自然正是原振侠的意思。卡尔斯呆了一会,才怪叫起来:“你们真的发现了钻石矿?” 在一旁的黄绢,看来忍耐已到了极限,她狠狠瞪了卡尔斯一眼:“你少开口好不好?他们是考古队,不是勘察队,发现了钻石矿,对他们有什么用处?” 卡尔斯咕哝了一句大家都听不清楚的话,多半是他家乡的土语。而看他那种悻然的神情,可想而知,那绝不会是一句好听的话。 黄绢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原振侠心中一阵难过……他在黄绢的眼神之中,看出黄绢在向他要求,要求别再逗卡尔斯。 他心中暗叹了一声……他、黄绢与卡尔斯将军三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奇怪,黄绢和卡尔斯是情人的关系,和原振侠也是。有时,午夜梦回,原振侠想起黄绢那诱人至极的身体,可能正给卡尔斯搂着恣意抚摸时,他心中就有说不出的不自在! 每个男性都会有这种妒意,虽然出色如原振侠医生,在这种人类统一的感情上,也未能免俗,没有例外。 这时,若是说权力,卡尔斯将军自然超过原振侠千百倍,但是若论智力,原振侠却又胜过许多。黄绢显然是要原振侠别再戏弄卡尔斯,原振侠不会不答应,可是心中的那一下幽幽的长叹,却也是免不了的。 他也用眼神,表示了他接受了黄绢的要求,黄绢吁了一口气:“刚才提到的情报,显然不正确。情报说,在考古队活动的沙漠上,当年,德军曾建立了一个极大的武器库,把大量最新的武器,储放在这个武器库中。有关这个大武器库的存在,是一个极度秘密,德军隆美尔元帅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把许多新型武器,从各地的兵工厂中,运到这里来。” 原振侠和普通听得目瞪口呆……这个情报提供的情形,并不是绝无可能,但是他们却想也未曾想到过。原振侠闷哼一声:“倒是找出了不少坦克车和别的重武器……”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故意顿了一顿,并且立即向黄绢作了一个“对不起”的手势。黄绢闭上眼睛一会,表示无可奈何。 他和黄绢之间的这种默契,只有情感极浓的男女才会有。而在这时,卡尔斯将军已尖叫起来:“在哪里?坦克和武器在哪里?” 黄绢睁开眼来,淡然道:“我想原医生说的,是那些废铁,那些残骸?” 原振侠十分诚恳地道:“是,正是这样。你们来的时候,居高临下,一定也看到那东一堆西一堆的废铁了!” 卡尔斯将军总算知道,自己又被人不大不小地戏弄了一次,十分恼怒:“情报来源相当可靠,一定有这样的武器库在!” 普通教授有点不耐烦:“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四十多年,那批旧武器,就算完全无损,也早已落后了,有什么用处?” 卡尔斯将军一听,指着普通教授,哈哈大笑:“考古是你的专长,打仗和恐怖活动是我的专长。四、五十年前的武器,非但不落后,而且极有用途,大家都有核武器,可是谁敢用?用来用去的,还是旧武器。何况,德国的V2火箭,就算放在现在,也一点都不落后!” 一谈到武器和打仗,卡尔斯将军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的这种神态,世人十分熟悉,每次他公开演说时,都是这个样子的。 黄绢侧了侧头:“那个深井已经下去过,看起来,那不像是古代的工程,十分现代化!” 卡尔斯忍不住又道:“极有可能,那就是那个大武器库的入口处!” 普通教授皱着眉,心想,这句话倒不能说他是在胡说。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秘密的大武器库在,那么那深井,和井下的甬道,自然也有可能是武器库的入口。 普通教授用求助的目光,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摇头:“这个深井,一定和一种极神秘的力量有关……” 卡尔斯抢着道:“德国的纳粹军队,就是一股十分神秘的力量!” 他曾在许多公开的场合,表示过对纳粹德国庞大军事力量的崇拜,这时他这样说,也自然之至。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心想,他那么崇拜德军,自然也极渴望得到德军留下来的大批武器,看来考古队的工作,非大受阻挠不可! 原振侠一面想,一面道:“我的‘神秘力量’的意思,要深远得多。大家都见过沙井井口处的情形,一股无形的力量,竟然可以挡得住沙子的倾泻,这何等神奇,绝非人类的科学力量所能做得到的!” 卡尔斯一瞪眼:“德国科学家在半世纪前的成就,有很多到现在还是尖端。那种神秘力量挡住了沙子,自然也是他们的杰作!” 普通也看出了情势十分不妙,他盯着黄绢(他知道卡尔斯无可理喻):“将军,贵国是不是想撕毁合约?” 黄绢摇头:“不!我们的意见是:既然有可能已发现的深井,是传说中大武器库的入口,那么,在接下来的探索工作中,我们应该有人参加工作!” 普通教授明显地表示了不满:“你们早已有人参加考古队的工作了!” 普通教授这样说,倒也不是没有根据的讽刺……他们发现深井不过几小时,卡尔斯将军和黄绢已经赶到,那自然是有考古队中的人告了密。 黄绢毫不理会普通的讽刺:“我们要全面地参加。事实上,如果没有我们的参加,要吸出深井中的那么多沙子来,对你们来说,就困难之至!” 普通教授压低了声音:“没有你们参加,根本就不必吸沙子上来了。” 卡尔斯将军的忍耐,看来也到了极点,他用力一击,拍在几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拍桌子是卡尔斯将军的习惯,在他的巨大办公桌上,有一尺见方的桌面,下面是空心的。利用空气的共振原理,使他的手掌用力拍在那一方桌面时,发出的声音特别响亮,以收吓人的效果。) (这时,他拍在茶几上,声音虽然响亮,但是当然不如在他的办公桌上,用力一拍那么威风。) 他气冲冲地道:“那深井的井壁如此怪异,挡住沙子的神秘力量又一碰就破,如果不重新建立可靠的阻挡力量,就那么下去,神秘力量若是忽然失效,下去的人,全得死在下面!” 卡尔斯将军突然之间,讲出了那么有道理的一番话来,倒令人肃然起敬。黄绢首先鼓掌,表示赞成,原振侠和普通也一起点头。 的确,阻挡沙子下泻的力量,虽然神秘,可是却也十分靠不住,用手指去戳,也可以把它弄破。要是许多人在井下,上面忽然有了什么意外,数以万吨计的沙子倾泻下来,在井下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幸免! 要安全地进行探索工作,自然还是先用可靠的围板来阻挡沙子。这样看来,卡尔斯将军无意中闯的祸,倒成为进一步探索的必须程序了! 普通一想到这一点,他自然心平气和了许多,直升机的机舱之中,气氛也大有改善。普通教授点头道:“欢迎贵国的专家加入!” 卡尔斯将军大是高兴,黄绢道:“大武器库的传说不一定可靠,我们再来一项新的协议:从这个深井,如果可以发现那个大武器库,武器库中的一切,归我国所有,而由我国政府,资助贵考古队两百万美金。” 普通一听,还来不及点头,喉头就传来了“咯”的一下口水吞咽之声。显然他同意了。原振侠在一旁,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 黄绢接着道:“如果发现的,是考古队原来要寻找的目标,那么,一切仍然照原来的协议办理!” 普通教授直到这时,才用十分高兴的声音叫:“合理之至,我接受!” 他顿了一顿,又道:“考古队有足够的经费,所以如果贵国政府资助,全部都将按比例,分发给考古队的所有成员,我立刻向全队宣布这件事!” 黄绢作了一个“请立即去”的手势,普通立即兴冲冲地离开了机舱。原振侠也想离开时,卡尔斯将军忽然十分有礼貌地道:“原医生,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原振侠怔了一怔:“请说。” 卡尔斯将军想了一想,才道:“对于北非沙漠中,存在着德军秘密大武器库的可能性,你意见如何?” 他在说那几句话的时候,非但在事先想了一想,说的时候,也生涩无比,像是小学生在背书一样。原振侠一听就心中了然,知道他自己绝说不出这么文雅的话来,一定是黄绢早教定了的! 他反手向黄绢指了一下,才回答:“很难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来的谜团最多。有马来之虎外号的日本军人山下奉文的大宝藏哩,墨索里尼的秘密艺术之宫哩,也有的说希特勒在海中建立了秘密王国,有的说日本制造了一种巨大无比的战舰,叫‘天国号’,至今还在七海遨游。所以,不排除有这样一个大武器库的可能性。” 卡尔斯将军听得十分用心,原振侠讲完之后,略停一停,才问:“请问情报是由哪一方面提供的?” 卡尔斯迟疑了一下,黄绢道:“有一批人,专门在研究纳粹德国留下来的文件。发现当时驻北非的德军,有太多非军事性的预警行动,似乎都和运输有关,也发现德国兵工厂所生产的军火,有许多下落不明。例如一九四一年,德军的各型坦克,工厂方面的纪录,超过四万辆,可是投入战斗的,只有三万辆。” 原振侠大是骇然:“若是说,竟然有一万辆坦克在武器库中,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卡尔斯一扬头:“要不然,怎么叫大武器库呢?” 原振侠想了一想:“这么庞大的武器库,从建造起,到各种武器放进为止,至少需要上万人参加工作,不可能成为那么久的秘密!” 卡尔斯悠然道:“若是由我主持行动,不论参加的人是多少,都全部处死!” 卡尔斯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态和语气,甚至都自然之极。原振侠先是想发怒,但接下来,却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凉意! 卡尔斯的话,听来令人发指,可是在历史上,不知曾出现过多少次了,在号称古文明国家之中更多。秘密的工程完成之后,参与者完全处死的例子多得是! 黄绢补充:“隆美尔手下有三个师,将近八千人的兵力,不明不白消失无踪。隆美尔对这件事十分生气,他和希特勒有三次剧烈的争吵,内容一直不为人知。据说,那次谋刺希特勒的行动,他是主谋。”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北非的德军,在一九四三年中,已经开始败退。当时,如果有大量的武器在,败退的德军,没有理由不动用。” 卡尔斯“哼”地一声:“兵败如山倒,怎来得及动用!何况,那里的武器,只怕要最高当局下令才能动用,所以就保存了下来!” 卡尔斯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原振侠看了也觉得好笑。这时,外面传来了考古队员发出的一阵欢呼声,显然是普通已宣布了“好消息”。 原振侠摊了摊手,望向黄绢:“我托你联络的那个人,联络的情形怎么样?” 黄绢皱着眉:“那位灵媒先生不很好找,一有消息,我会立即转告。” 原振侠缓缓转过身去,卡尔斯将军心情愉快,大声叫着:“再见!” 原振侠离开了机舱,将军的那些女保镳才身手敏捷地上了机。她们都对原振侠投以好奇的眼光,显然她们心中不明白,何以这个高大英俊的东方人,会受到这种破格的礼遇。 原振侠下机不久,直升机就发动,卷起一股强风,迅速上升,远去。 原振侠和黄绢的聚和分,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这次,眼看着她和卡尔斯一起离去,心情难免忧郁。所以回到了车屋之后,羽生来找他,他也懒得说话。 羽生带来了一瓶酒……当然不可能是什么佳酿,但是酒的佳或劣,全然靠需要酒的程度来决定。在需要酒的时候,劣酒也是好酒,在全然不需要酒的时候,陈年佳酿,又和清水有什么不同? 慢慢喝着酒,原振侠听着羽生说话。普通教授显然已把一切都对队员说了,所以羽生摇着头:“大武器库,德军留下来的?我一直以为只有廉价小说之中,才会有这样的低俗情节!” 原振侠叹了一声:“情节无所谓低俗不低俗,看写的人怎样利用情节来写!” 羽生大口喝着酒……他有着印第安人传统的好酒量。他又道:“不过那深井真怪,你认为是什么阻挡了井口边的沙子?” 原振侠摊了摊手,摇了摇头。 羽生仍然想讨论这个问题:“普通教授在着急的时候,说是有一层无形的薄膜阻挡了沙子,这种说法倒也很,很……很‥‥‥” 他一下子想不出形容词来,迟疑了一下,才改口道:“倒也看来很像。” 原振侠叹了一声:“原来的现象已不存在,无法作进一步的研究了。我始终认为,那深井,那甬道,绝不是人类,绝不是我们同类所建立的。就算是地球人建造的,那种地球人,和我们也截然不同!” 羽生听了之后,有一段短暂时间的默然,才大口喝酒:“就是早就找到了快速进化方法的那种人!” 原振侠点头:“是,他们是……人类中的最先进份子,早已找到了最进步的生命形式,他们已达到了进化的终极目的!” 羽生连酒带口水吞下一大口,所以喉间发出了“咕”的一声响:“想起来十分可怕,生命……变成了没有肉体,这真是进化的终极目的吗?” 原振侠苦笑:“大家都说是!” 羽生一脸不解的神情:“有什么好处呢?若是进化,总对生命有好处的。” 原振侠望了羽生片刻:“你当然早已知道的,没有肉体,也就没有生老病死,没有七情六欲,没有痛苦……” 羽生用力放下酒瓶,大声道:“也就没有了快乐!” 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对于生命进化的终极目标是舍弃肉体,这一点,他完全可以接受。正如他刚才所说,人如果摆脱了肉体,灵魂独立存在,想像之中,瞬间万里,可以自由翱翔于宇宙之间。(或另一个空间之间……“三十三天”,或者就是三十三个不同的空间,为行动受囿于肉体的生命所无法想象!) 那种情形,等于生命永恒长存。自然也像他刚才所说,没有了七情六欲,没有生老病死,没有了一切痛苦。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与此同时,也没有了任何快乐! 人在生命历程之中有肉体,肉体替生命带来许多痛苦,可是在痛苦的对比之下,同时也有许多快乐! 快乐和痛苦都是一种感受,感受是对比的……没有了许许多多的痛苦来对比,许许多多的快乐,也就不能单独被感受到! 羽生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令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 一个永恒的,没有快乐的生命,实在令人难以想象,难以接受那是生命进化的终极形式! 生命追求进化,自然也追求快乐,不然,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原振侠感到了一片迷惘,过了好久,他才道:“或许,在那种形式之中,另外有新的快乐感受。不然,何以那些人要发扬这种生命形式?” 羽生看来已有了点酒意,他道:“开始选择时可能觉得好,但一旦进入那种生命形式,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想要退缩也来不及了。等到进化完成,感到连快乐也没有了时,还有什么办法?“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他又想起金特坚持“快活”和“快乐”不同……这两个词,在中国文字语言中是互通的,但如果“快活“理解为快一点活,那自然大不相同了。 羽生看到原振侠出神,有点歉意:“原医生,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原振侠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声:“不,你的话,当然不是随便说说的,非常值得深思。” 羽生受了夸奖,神情十分高兴,他又道:“可是那却无法证实,谁能真正知道一个灵魂,或是一群已经进化到了没有肉体的灵魂,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羽生这几句话,倒真的可能是“随便说说”的。可是原振侠听了之后,心中陡然一动,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脱口道:“可以有办法知道!” 剎那之间,他一定神情极其兴奋,因为羽生望着他的眼神相当古怪。原振侠用力一挥手,急速地把灵媒金特如何可以认出那种石柱文字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他的结论是:“金特曾和那些灵魂,至少是其中的一个接触过!” 羽生“啊”地一声:“那就是说,如果他再有机会进行这种接触的话,他可以问:你快乐吗?或者问:你们快乐吗?” 原振侠对羽生这种直接的说法,表示好感,他用力在羽生的肩头上拍了一下。羽生憨憨地笑,又喝了一大口酒,用舌头舔着嘴唇,神情庄严,如同宣誓,站了起来,一副准备大发议论的样子。 羽生先吸了一口气,才道:“肉体带给人许多乐趣,像喝酒,由口入胃,再被胃壁吸收,进入血管,流到了脑部,影响了脑细胞的活动,使人兴奋,使人产生晕眩的感觉,使人觉得舒畅‥‥‥这一切,都通过人的肉体在进行和完成,没有了身体,怎么喝酒?” 羽生的问题,乍一听,相当幼稚可笑,可是想深一层,却又大有可深思之处。所以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羽生又道:“我真的很难想象,灵魂怎么喝酒?一个灵魂如果忽然想喝酒了,而又无法喝,在这种情形下,他会快乐?” 原振侠勉强笑:“你想象力太丰富了!一切欲望,皆由身体而来。若是没有了肉体,还会有什么欲望,根本不会想到要喝酒!” 羽生大摇其头……他有了几分酒意,辩兴大增:“灵魂是一组记忆,记忆之中如果有过种种欲望,肉体的存在与否,并不影响记忆的存在。举例来说,一个酒鬼,如果死了,他的灵魂一定仍记得喝酒的种种乐趣,而那时他又没有喝酒的能力了,所以一定十分痛苦,欲望并不因为身体的消失而消失!” 羽生这一番议论,把原振侠听得目瞪口呆,羽生十分得意:“喝酒只不过是例子之一,人类的欲望万万千千,都可以依此类推!” 原振侠不由自主举杯喝了一口酒,酒令他的喉际,起了一阵火燎一样的热辣辣,滋味实在不能算很好。可是接下来,却有一阵松散的舒畅感……这一切感觉,都依靠肉体的反应来完成,人类自古以来,就一直依靠着身体,来切切实实地体验着快乐和痛苦。 没有了肉体,若是说这是人类进化的终极目标,原振侠本来可以毫无保留,接受这种观念,可是这时,他的想法大为动摇! 他拿起酒瓶来,一瓶酒已所剩无几,他晃着酒瓶:“你的说法,否定了许多宗教的观念……” 羽生抢着道:“我知道,尤其是佛教的,嗯,中国的道教的……宗教观念都劝人放弃肉体,放弃欲望。我的意思是,就算放弃了肉体,真的可以毫无欲望,那生命还有什么趣味?” 原振侠又呆了片刻,才道:“你多次提到生命的快乐、乐趣、趣味等等,那是你心中生命的价值,但生命的价值应该不在乐趣上。” 羽生问得有点咄咄逼人:“在于什么?” 原振侠感到,羽生这个年轻人有他自己的观念。而且他对自己的生命观,十分坚决地相信,要说服他不是容易的事。 事实上,原振侠也没有想要说服他,相反地,他觉得自己的观念,和羽生相当接近。他这时,只不过提出另一种对生命的看法而已。 所以他这样说:“有很多人认为,生命的目的,在于永恒不灭。” 羽生仰起头,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永恒不灭而无欲无求,无乐无苦,那是一种什么境界,恕我无法理解。我能理解的是短暂而起伏,有乐又有苦的生命!” 原振侠摊了摊手,表示在这个问题上,实在无法再讨论下去。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道:“中国人有一句话,叫作‘人各有志’。” 羽生“呵呵”笑了起来,把瓶中的剩酒,平均分配在他和原振侠的杯子中。两人一起举起杯来,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酒多半还在羽生的喉咙中打转,所以他的声音听来有点怪:“我也知道中国人有一句话:‘夏虫不可以语冰’。或许我们都是夏虫,那种永恒存在的生命形式是冰,所以我们永远无法理解!” 原振侠喟叹:“真是夏虫倒好了,夏虫根本不会想到冰,欢欢喜喜做夏虫。我们却不断地去想冰,想去探索冰的一面是怎么样的情形,而心向往之,结果又永远见不到冰,反倒痛苦莫名。“ 羽生仍然“呵呵”笑:“我比较好,我是笨的夏虫,或者可以说是白痴夏虫,从来……很少去想冰是什么样子,很喜欢没有冰的生活!” 原振侠仰起头,从车屋的窗子中望出去,沙漠上的星空,看来十分明澈。他感到心中一片惘然,竟然不知道该想什么才好。 而等他发完怔,低下头来时,羽生已经离开了。他的歌声远远传来,听来很是嘹喨,可是听不清楚他在唱些什么,多半是传统的印第安歌。 原振侠把和羽生的对话又想了一遍,发现这个出言直率的印第安人,很有他自己的一套生命观,而且十分满足于现在的生命形式。 满足,可以带来快乐,是不是像羽生那样的态度去对待生命,才是应有的生命形式?当晚,原振侠就在思绪一片紊乱之中入睡。 接下来的时间中,考古队的工作,十分繁忙,多辆探测车,仍然在不断进行探测……如果在沙漠下面,真有大型武器库的话,其中金属之多,只怕比一座铁矿尤甚,应该很容易探测得出来。 自然,也有可能,当时已有了反制探测的技术,以致使探测仪失灵。但为了想争取卡尔斯将军答应的“资助”,人人都自愿工作。 而在那个深井的周围,工作更忙碌。先是考古队利用自己的吸沙设备,吸取倾泻进深井的沙子,效果当然不是很好,但是在开始的三天之中,也吸出了不少。而且,在井壁加上了坚固的防挡板,阻止沙子再进入深井。 第四天,大型的吸沙装置运到,黄绢派来的工作队也到达,两具巨型的吸沙机,把吸出来的沙子喷出老远,看起来简直是滚动着的两条沙龙,壮观之至。在沙龙喷出之处,迅速堆起了两个沙丘,然后,不断增多的沙丘,又在沙漠的自然沙流之中,渐渐扩大,溶入了整个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 普通教授和原振侠,在那几天之中,反倒十分清闲,因为一切全是技术性的事务,不必他们出主意。到了那一天黄昏时分,吸沙装置的吸管,已经到达深井的底部,开始吸出四条甬道之中的沙子,估计再有三十小时的作业,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那时,普通教授和原振侠,正在车屋之中,先是讨论着深井和甬道的建造年代……这一点十分重要,若是五十年前建造的,那就只能和传说中的武器库有关;若是建造年代久远,那就和他们原来的目标,那另一种生命形式有关了。 普通虽然是考古学专家,可是也无法从石块或沙粒上,去判断出正确的年代来。他所能做的,只是不断地通过计算机,去寻求他所要得到的资料,而原振侠在一旁协助。 这种工作又进行了两天,并不是很有趣。原振侠也和其它的队员一样,在这个理论上是禁止喝酒的沙漠上,不断地喝着酒。 后来,原振侠记得,当那个电话突然响起来时,浑圆血红的太阳的一边,恰好碰上地平线,使地平线成为一个圆形的切线。 电话铃一响,普通教授望向电话,神情有点异样。 原振侠记得,他初来那天,看到过普通用这具电话和人通话。那是勒曼医院方面,和考古队之间的直通电话。 普通教授拿起了电话来,再按下了一个掣钮,就听到了声音在问:“原医生在吗?” 原振侠挪动了一下身子:“阁下是……” 那声音哈哈笑了起来:“不久之前,替你创造身体,我也有份参加。怎么样,对新的身体,是不是还满意?” 这几句话,听得普通教授双眼翻白,全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原振侠自然明白……勒曼医院和幽冥使者合作,使他能顺利往返幽灵星座的过程中,曾有一道程序,是他放弃原来的身体,再在勒曼医院的复制人身上,得到重生。其过程曲折离奇之极,要向普通教授加以说明的话,至少要三小时以上! 所以,原振侠不理会普通教授的惊讶,只是回答着:“极满意,不能再满意了。” 那声音又道:“教授,你也在?叫卡尔斯捣乱了的现场,快收拾好了?” 普通立时回答:“是,三十小时之后,可以完全清理完毕,卡尔斯将军他们说……” 那声音道:“别理会他们怎么说,他们想要武器,想得快失心疯了,我会来应付他们!” 普通教授和原振侠都大出意料,齐声问:“你,你也要来?“ 其中,原振侠因为对勒曼医院认识较多,所以更加惊讶。他知道,勒曼医院的医生,有一个领导中心,但不论是不是在领导中心之内,医生的身分,都保持极度神秘,绝不与外界接触。 这个声音,自然是勒曼医院一个主要人物发出的。他不但会出现,而且还要和卡尔斯打交道,这实在是非比寻常之至! 那声音立时回答:“是,还有一位十分重要的朋友,会和我一起来。原医生,猜猜他是谁?” 大科学家有时也会有幼稚的一面,原振侠的回答竟然是:“有什么提示?” 那声音立时道:“你不久以前见过他,现在又想见他,他的研究课题,和我们恰好……” 他讲到这里,原振侠已抢着道:“……相反!” 那声音“啊”地一声:“你猜到了?”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是,金特先生,有他参加的话,事情的真相会更容易被揭露。请问,阁下怎么称呼?一个假名也好。” 那声音笑:“原,你早该参加我们的工作!” 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正式的邀请,原振侠的心中,不禁怦然心动。他是医生,自然知道勒曼医院工作的性质,任何有进取心的医生,都会对这工作感到兴趣。 但是想起有关勒曼医院的种种传说,原振侠不免有点犹豫。据那位首先发现勒曼医院工作的先生说,医院为了防止秘密外泄,采取了极严格的组织法,首一批参加工作的医生,不但改了姓名,而且,还经过了彻底的整容外科手术。 而这一切,和原振侠不羁的性格,大不相合。所以他在怦然心动之后,心中又暗叹了一声,只当没有听到对方的那句话。 对方在停了两秒钟之后,才道:“你可以叫我朗医生。二十四小时之后,我们会来到。” 原振侠忙道:“等一等,我能先和金特先生讲几句话?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他。” 朗医生的回答来得很快:“不能,他现在不在我的身边。普通教授,原医生,我们来到的时候,请不要透露我们真正的身分。” 朗医生有这样的要求,可以理解。虽然原振侠感到,勒曼医院的存在,早已不是绝对的秘密,知道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勒曼医院致力的工作,是利用肉体来延续生命,成绩极好。而那另一种生命形式,所追求的,却与之恰好相反。 原振侠在想,那种“快活”的生命形式,如果得到了肯定,不知会不会给勒曼医院的医生,带来思想观念上的巨大的冲击?如果会的话,他们是不是会停止他们已经取得了大成就的工作? 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天色早已黑了下来。就在不远处的吸沙装置仍在操作,发出巨大的声响。 由于深井中以及甬道中的沙子,即将接近全部被吸出来的阶段,所以整个考古队都十分兴奋。虽然探测车没有发现,但是人人的话题,都几乎在谈那个传说中的大武器库,甚至忘记了原来的目的。 这也是正常的情形,“快活秘方”和“大武器库”,虽然两者都还是未被发现的事,但是比较起来,大武器库毕竟实在得多,可以想象,可以理解,可以接受。 这一晚上,没有人是可以安稳睡得着的。到了第二天中午,吸沙的装置,出现了异样的“轰轰”声,吸出来的沙柱,也变得稀疏。 大部分考古队的队员,一看到这种情形,就大声欢呼了起来,以为那是下面的沙子快要被吸干净的现象。可是在五分钟之后,负责操作两副大型吸沙装置的工程师,都不约而同,停止了机器的运作。 他们属于黄绢派来的工作队,当他们离开吸沙装置之后,就和整个工作队低声交谈,神情十分严重。普通教授看出情形不对,几次想问发生了什么事,都被对方的队长,以十分严厉的眼神,逼了回来。 约莫又过了十来分钟,羽生首先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有权知道!” 工作队长厉声道:“我们要先请示黄将军,才能够作决定。“ 羽生用力挥手:“那就快些去请示。” 队长神情有点犹豫,忽然道:“原医生,哪一位是原医生?“ 原振侠也早被噪音突然停止了、消失了的特殊情形引了出来,他立时举起了手,向前走去。队长打量了他一下,神态十分恭敬:“我们来的时候,黄将军说,如果遇到了困难,或是有什么不能解决的特殊情况,无法作出决定,可以向你请示,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点头:“好,现在,有什么问题?” 工作队长犹豫了一下,又走回自己队员的那一端,原振侠跟了过去。考古队员就围在工作队的外面,气氛十分紧张,而且,明显地有着不是很友好的情绪。 工作队长向那两个工程师作了一个手势,那两个工程师以十分肯定的神情,点了点头。队长这才提高了声音宣布:“考古队提供的情形不正确!” 考古队的人都呆了一呆,普通想说话,被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原振侠问:“详细的情形是什么?” 队长自一个队员手中,接过了一支细细的金属棒,就在沙上画着。一面画,一面道:“这是深井,曾有人缒下去探索过,说下面有四条不同方向的甬道?” 羽生和好几个曾下去探索过的队员,连普通和原振侠在内,都大声道:“是!” 工作队长指着画出来的四条甬道:“你们提供了四条甬道的宽窄、长度,说甬道的尽头是密封的?” 普通一挥手:“你究竟想说明什么,我们没有任何必要谎报资料!” 工作队员闷哼一声:“如果资料正确,现在下面的沙子应该全吸出来了!” 羽生年纪轻,沉不住气,踏前了一步,大声责问:“资料怎么不正确了?” 工作队长一翻眼:“四条甬道的长度,比你们说的长了许多!” 八个曾跳下深井去的人,异口同声叫:“不可能,我们测度过好多次,不可能不正确!” 工作队长摇着头:“不正确,情形很怪。你们知道,吸沙装置的吸力,由真空的压力产生,从一只瓶子中把东西吸出来十分容易,从一根两头通的管子中,要把东西吸出来,就困难得多了!” 普通教授叫:“天!我们不知道你想说明什么!” 原振侠却接着问:“队长,你的意思是,甬道的长度长了许多。由于增加了一大截充满空气的空间,所以吸沙工作进行起来就困难得多?” 工作队长连连点头:“只有你才明白!” 原振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又有什么问题,尽量进行,总可以把下面的沙全吸上来的!” 工作队长苦着脸:“我们曾向卡尔斯将军保证,在一定时间内完成工程。现在工程受到延误,都由于资料的不正确,这责任……” 他还没有说完,原振侠已大声道:“三分钟之后,如果你不开始工作,责任就由你来负,不然,责任就由我来负!” 工作队长显然负不起工程延误的责任,所以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他就整个人跳了起来,向着他的工作队大叫大喊。而吸沙装备在一分钟之后,便又传出了震耳欲聋的噪音来。 普通教授、羽生和其余曾下过深井探测的队员,都自然而然围在原振侠的身边。羽生先提出疑问:“怎么一回事,甬道变长了?” 普通教授摇着头:“那……太不可思议了,没有人下去挖掘,甬道怎么会延长?” 各人都提出同样的疑问,然后又一起静下来,等候原振侠来解释。原振侠不等各人发问,早已作了种种假设,可是没有一个假设可以成立。 这时,他只好摊着手:“各位!真正的情形如何,我也无法设想。我看一定要等到把下面的沙子全吸上来,我们再下去,才会有答案!” 各人的神情,都疑惑之极……深入地底的甬道,建造时是极庞大的工程,竟然会“自动加长”,确然不可思议! 原振侠向工作队长走过去,工作队长因为原振侠肯负责,所以对他十分好感,大声道:“情形不算坏,看来你们的资料,还算精确。甬道的长度,和你们所说的,只加长了十公尺左右!” 普通教授跟在原振侠的身边,忍不住道:“每一条甬道的长度,我们都经过精确的测量!” 工作队长对普通就没有那么客气,双眼一翻,冷冷说道:“不正确就是不正确,等沙子吸干净之后,你可以再去测量!” 原振侠向普通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不用在这个问题上再争论下去。 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们一直在讨论何以甬道会加长,却一点头绪也没有。他们也等待着朗医生和金特的到来,可是先来的,还是卡尔斯和黄绢。 卡尔斯一到,听说工程受了延误,大大发了一顿脾气。在他暴跳如雷时,朗医生和金特也来了……出乎意料之外,他们竟然是驾着吉普车来的。 在原振侠带着疑惑的目光下,看来爽朗之至的朗医生低声道:“我们使用的飞行工具太先进了,只怕狂人一看就喜欢。他要开口索取,也不好意思拒绝,所以停得远一点,不让他看到。” 朗医生口中的“狂人”,自然是指卡尔斯,原振侠一听就哈哈大笑。朗医生的豪爽和金特的阴森,成为强烈的对照,金特一到,就直奔深井口旁,可是他显然耐不住机器的噪音,所以又立时退了回来。 卡尔斯发了一顿脾气,大踏步走过来,盯着朗医生和金特看,不客气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朗医生笑着,指着金特:“他是什么人,不关你的事,我是什么人,和你却大有关系!” 卡尔斯翻着眼,手又自然而然,在他腰际所佩的手鎗上轻轻拍着,还想问什么时,黄绢已经走了过来。 朗医生简直是在大呼小叫:“啊!早就听说黄绢将军是一位出色的美人,唉!想不到竟然这么美丽!啧,啧,这样的美女,当将军简直可惜了!” 所有人,连卡尔斯在内,都又是好笑,又是愕然。黄绢笑得灿烂:“那应该当什么呢?” 快活秘方(4) 朗医生一本正经:“应该当皇后,当女皇!” 卡尔斯十分骄傲地道:“她现在就有着女皇一样的权力!整个阿拉伯世界之中,她是十位最有权势的强人之一,你信不信?“ 朗医生笑得更肆无忌惮,直指卡尔斯:“如果她真的是女皇,我想她第一道旨意,就是下令把你这个狂人永远囚禁起来!” 朗医生的声音十分响亮,在他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他的话,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原振侠立即想,卡尔斯一动武,如何才能保护朗医生的安全?因为他的话,实在太过分了,何况当面称呼卡尔斯是“狂人”,连黄绢也花容失色! 卡尔斯在第一时间,作出了反应,大吼一声……他拔-的动作,一定曾经过千百次训练,快得出乎意料之外,一下子,-口已对准了朗医生。原振侠连忙伸手一拉,可是朗医生身形高大,气力也不小,原振侠的那一拉,竟然拉不动他! 他面对-口,若无其事,一样大声说着,而且丝毫不减对卡尔斯的讥嘲:“别再做德军建立的大武器库的美梦了,告诉你,根本不存在这个武器库!你这个武器狂,真正能满足你欲念的是我们!那六枚核弹头的滋味不错吧?传说幼狮在第一次尝到了血腥之后,就一生都嗜血,看来你也一样!” 在朗医生说话的时候,卡尔斯不断眨着眼。黄绢早已听出了朗医生的来历,一步踏向前,用力拍向卡尔斯的手臂:“收起-来,核弹头就是由这位先生供应的,你想要更多的武器,只有好好和他商量!” 卡尔斯一下子气馁,垂下手,眨着眼,作出一副道歉的神情。朗医生哈哈大笑:“等下一次再说,你想要什么?不见得想要核动力的潜艇?” 卡尔斯叫了起来:“为什么不要?我的国家有很长的海岸线!” 朗医生走过去,在卡尔斯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两下:“这里所发现的,绝不是什么武器库,你回去吧,别在这里妨碍我们的工作!” 卡尔斯神情疑惑,在那一-间,黄绢和原振侠已经用手势和眼神作了“交谈”。她肯定了朗医生来自勒曼医院,于是她在卡尔斯的耳际,低声说了大约半分钟的话。卡尔斯现出了贪婪之极的神情,望着朗医生,不住眨眼,然后道:“好,我们离开,希望在以后的谈判中,阁下也同样爽快!” 朗医生作了一个“可以”的手势,卡尔斯威风十足地一挥手,带着他的女保镳,和黄绢一起登上了直升机,立即飞走了! 原振侠不禁有些担心:“你会给他先进的武器?” 朗医生点头:“是,极先进的,先进到他拥有之后,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 他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原振侠想着,也觉得好笑,这一次,连金特阴森的脸上,居然也有了几分笑意。 接下来的几小时之中,原振侠、普通、羽生把自己对那种生命形式的看法,和朗医生、金特讨论着。也告诉了他们深井下的新情况:甬道变长了,长了十公尺左右。 朗医生对甬道加长这一点,啧啧称奇:“我们的工作已经够神奇了,可是世界之大,真的无奇不有!” 金特静静地表示他的意见:“应该是宇宙之大,无奇不有!“ 各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金特的身上,因为首先知道有这种新形式生命存在的是他。他曾经和那种进化到了没有肉体、只有灵魂单独存在的生命,有过沟通,当然大家都想听他的意见。 金特略皱了皱眉:“我刚才到过那深井旁边,可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可能是机器的声音太吵了。” 羽生忙道:“至多再几小时,吸沙工程就可以完成了。” 金特“嗯”了一声:“到时,我和朗医生,以及曾下过深井的八个人,再一起下去,我相信一定有所发现。他们既然通过了我的通灵能力,昭示了他们的存在,又把各位召到了这里来,一定会有进一步的沟通。” 普通教授首先同意了金特的说法,金特望向原振侠:“现在你应该了解‘快活’的真正意思了吧?” 原振侠说得十分坦率:“我知道了这种生命的形式,可是我绝不欣赏,而且也不想介入!” 金特闭上眼睛片刻,才缓缓地道:“这……或许是你还未曾彻底了解的缘故。” 原振侠摊了摊手,不置可否,金特也不再说话。朗医生却不同,很快就和各人极熟,和羽生争辩不休,兴致勃勃,看来绝不像是掌握了生命大秘奥,走在人类科学尖端的大科学家,只像是一个顽童。而且,由于他的个性豪爽,他不是很喜欢保守秘密,把原振侠如何舍弃了原来的身体,换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新身体的经过,向各人说了出来,听得人人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吸沙工程一直到当天深夜才完成,当吸沙装置停止了操作之后,沙漠中静得出奇。强力的照明设备,把聚焦灯的光芒射向深井,使站在井边的人,几乎一下子可以看到井底。 朗医生、金特、羽生、普通、原振侠和曾下过深井的人,都聚在井边。他们的身上,都配备了下深井探测甬道必需的装备。 朗医生和原振侠同声打破了沉寂:“下去吧!” 十个人陆续缒了下去,准备和上次一样,分成四批,进入甬道。金特一下深井之后,神情就有点异样,在灯光之下,他出奇地苍白,而且,一下子就指着一条甬道,用相当尖锐的声音说:“走这一条甬道,每个人都跟我来!” 这时,在深井下面,气氛变得十分诡异,竟然没有人问他如何知道该往哪里走。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可以和那种形式生命的灵魂沟通。 金特大踏步向他所指的那条甬道走去,各人都跟在后面。甬道相当宽敞,一进甬道之后,所有人所带的照明灯一齐发光,已经可以看到,尽头,本来是石壁处,出现了一扇和甬道几乎同样大小的门。门后面,是至少还有十公尺深的空间! 一看到这种情形,原振侠首先“啊”地一声:“嘿!真是多亏了卡尔斯将军!” 他一看就知道了“甬道加长”的原因,自然是由于他头脑灵敏,推理能力高强之故。 甬道不是突然加长的,而是原来在尽头之后,还有十公尺的空间,只不过有一道门阻隔着。这道门,要巨大的力量才能打开,要大量的沙子倾泻而下的冲力,才能把这扇门撞开来! 这是极巧妙的设计,若不是卡尔斯将军的误打误撞,只怕谁也想不出来。 原振侠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别人还不明白,他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普通感叹:“世事真难料,当他使沙子流泻下去时,我真恨不得跳上去把他掐死!” 这时,金特已经来到了那扇门前,看起来,那“加长”了的一截甬道,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金特的神情更加怪异,他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别人进去,他在门口闭上眼睛一会,举步跨了进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真是意外之极。那扇门,看来是一扇巨大的石门,至少有三、四公分厚,向内开,没有人想得到,金特才一跨进那截甬道几步,那扇看来厚重之极的大石门,竟然无声无息,快疾无比地迅速关上!反应最快的原振侠连忙双手去推,想阻止石门关上,可是反被石门推得后退,未能成功。 一时之间,人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朗医生用力在石门上拍着,叫着。 大约在十秒钟之后,才听到金特的声音传入耳中。他的声音分明是从石门之后传出来的,可是入耳却又十分清楚,他道:“请别打扰我!” 朗医生叫:“打开门,放我们进去!” 金特的回答是:“别急,我会在了解了一切之后,立刻转达给你们。” 朗医生又叫:“要多久?” 可是金特再也没有了回答。 原振侠向大家作了一个手势:“我想金特他一定在那个空间中,和那种生命形式在作进一步的沟通……” 原振侠才讲到这里,就听到金特的笑声,在石壁之后传了出来。那令原振侠意外之至,他的印象之中,这个面目阴森的灵媒,应该是绝不会笑的。 随着笑声,是金特的语声:“太简单了,是的,太简单了,快活的秘方,原来如此简单!” 接着,是一个十分短暂的静寂,金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朗医生、原医生、羽生、教授,我们各人,对这种已完成进化的生命,所作的种种推测,都是事实。他们在许多年之前,得到了极高明的指点,所以才能进入新形式的进化历程。” 金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各人都屏住了气息听着。金特忽然又笑了一下,像是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然后,他又道:“当时,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其实人人都接到这种指点,但真正接受的人不多。所以也就只有少数人,能进入快速的进化过程,早已到达了进化的终极,而绝大多数人,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他想到这里,又传出了几下喟叹声:“快活的秘方简单极了,只要肯舍弃现在的身体,就可以进入快速进化的历程。” 在门外的各人互望着,神情都怪异莫名,因为金特的话,使各人都不由自主感到一股寒意。 金特的声音在继续着:“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必须有彻底舍弃原来生命形式的决心,才能进入新的生命形式。各位,我已经决定进入新的生命形式了,你们也同样有机会,可以和我一样做。” 羽生首先忍不住,他“咯”地一声,吞下了一口口水:“你……准备自杀?” 金特“呵呵”的笑声传来:“自杀?那是多么残旧的观念!我只是舍弃旧生命,进入新生命!他们在好久之前,已进步到了我们难以想象的程度……一切我们不可思议的装置事物,我们再过几万年,也一样不会明白,因为我们的进化过程太慢。现在,石门打开了,你们之间,谁想进入新生命的,可以进来。” 石门果然无声无息地打了开来,但不是打开得太多,只能供一个人侧身挤进去。在门外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一起用灯去照射。可是光芒照射过去,石门之内,仍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金特在催:“时间不多,快点决定!” 羽生大叫:“我不去。” 他一面叫,一面后退,随着他后退的人很多。很快,在门口的只有原振侠和朗医生了。 他们两人互望着,朗医生先摇头,原振侠也摇头,他们都决定了,不舍弃旧形式的生命! 在黑暗之中,传来了金特的一下叹息声:“太可惜了,这是万载难逢的机会!” 随着他的语声,石门缓缓关上。原振侠在那一-间,想起了羽生的话,他对着石门,用尽气力叫:“他们快乐吗?告诉我们,他们快乐吗?” 石门已经关上,在石门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一直到半小时之后,仍然没有声音传出来,他们才离开,上了深井。 当天晚上,沙漠中起了一阵旋风,旋风卷起的沙,又把深井整个填满了。第二天风停了,连一点痕迹也找不到。普通教授问朗医生:“是不是再把沙子吸出来?” 朗医生想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们已经探索到了结果。可是既然大家对如今的生命形式都很留恋,何必再去探索什么?” 羽生在阳光下跳着,大声道:“我对自己的身体不是十分满意,可是,我觉得有它,总比没有它好!” 朗医生和原振侠都笑了起来:“说得好!” 原振侠叹了一声:“人世间自此失去了一个极好的灵媒,那会使灵魂学的研究延迟多少年?” 朗医生作了一个“谁知道”的手势。 又过了一天,原振侠没有再见黄绢,就离开了北非洲。他只和黄绢通了一个电话,约略说了一下经过情形,然后他问黄绢:“你快乐吗?” 黄绢和金特一样,没有回答,或许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完) 劫数(1) 劫数 在这个纬度,很少有那么寒冷的天气。平时绝少用到的壁炉,破例派上了用场。 那是真正的壁炉……城市中有着壁炉的屋子并不多,这幢屋子原来的主人,在建造屋子的时候,多半基于怀旧的情怀,所以才在一个小客厅中建造了壁炉。这是何以在这个不寻常的寒夜中,可以有许多人围炉夜话的原因。 几乎每人的手中都有一杯酒,主人提供的晚餐,食物精美无比,吃得人人心满意足。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就是谈天说地的最好时机了,总共有十来个人,大家都各适其所,找到了适当的位置,或坐或立,或在缓缓地踱步,气氛融洽而热烈。 在这十几个人中,有不少是大家熟悉的、极其精-、有着丰富奇异经历的人物。他们的身分和姓名,在故事发展中需要他们出场时,自然会一一介绍。 这时,且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年约三十岁,皮肤黝黑(黑里透着红),身形很高,一头黑发又长又乱,双眼之中,时而闪耀着异样光-,时而又十分忧郁的人身上。 屋主人在晚餐时,曾请各人作自我介绍……前面已经说过,十来个人之中,颇有几个极著名的人物在。著名的人物一报姓名,大家自然“哦”地一声,立刻知道了他是什么人,不必多作其他的介绍。 其中有一位最出名的先生,当他要自我介绍时,人人都道:“每个人都知道你是谁,不必自我介绍了……” 真正出名的人,是连自我介绍都可以免了的,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是什么人。 而那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在自我介绍时这样说:“我的名字是李加?奥南度,来自南美洲的巴拉圭,我是一个矿务工程师。” 这个人的名字和身分,对所有的人来说,都相当陌生。虽然从他的体型和肤色上,很多人早就看出他有印第安血统,但是也使大家想不通何以名不见经传,一个来自南美的矿务工程师,会在这样的聚会中出现。 李加显然沉默寡言,自我介绍词很简单,说完了之后,坐了下来,也不再多说什么。 有几个人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主人,主人的补充是:“李加先生是矿石学专家,这屋子的前主人是一个收集狂,曾热中于矿石标本的收集,所以和各地矿务公司都打过交道。李加先生持南美第三大矿务工程公司的介绍信前来,原来的屋主人不在了,由我接待。他有一些疑难而怪异的事,要讲给各位听,而且想听听各位的意见。自然,那是饭后的事情,现在,连我也不知他要说的怪事是什么。” 主人的解释引起了一阵笑声……原因是由于在座的人中,至少有一半,可称为疑难怪事的专家,他们一生之中,怪异经历之丰富,每一件事记述下来,就是一个情节曲折离奇、匪夷所思的故事。所以主人的介绍,虽然故作悬疑,大家也没有期望在这个不喜欢多说话的青年口中,会有什么新鲜离奇的故事说出来。 等到晚餐结束时,主人才又略微提醒了大家一下:“饭后,请到一个装有壁炉的小客厅去。过去那位主人收集到的矿石标本,都陈列在那里作摆饰。” 座间有对矿石标本没有兴趣的,也就夸张地打了一个呵欠──这一类的聚会,若是有人要顾念着传统的社交礼节的话,那么,聚会也必然沦为平凡无趣了。 主人只是笑笑,这就到了那个小客厅。所谓“小客厅”,其实面积也大得惊人,就算陈列了至少三千块以上大小不同的矿石,还足足可以容纳上百人。 而那些矿石,最小的也有拳头大小,大的比人还高,奇形怪状,看来就像是新派的雕塑。 客厅的一角,专门陈列水晶。当大家各自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之后,来自巴拉圭的矿务工程师李加,就站在那一个角落。 那一个角落陈列的水晶十分多,有特别的照明设备,使水晶的色彩更剔透、更加美丽! 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含有有机物的,茶褐色的茶晶和墨晶,含氮的黄水晶,含锰的紫水晶,含有纤维的发水晶,含水泡的泡晶,形形色色,应有尽有。 水晶并不算是什么特别名贵的矿物,它是纯粹的二氧化硅,俗称石英。大多数的石英矿的形成,都在第三纪地质代,大约是七千万年之前的事……那时,地球上曾有什么变化,人类一直在追寻,但也未有确切的结果。 可是,水晶这种六角柱状结晶体的矿物,由于它的晶莹剔透,自然而然成为工艺品的好材料。 在这里陈列的,并非水晶工艺品,而是水晶原矿石。一大簇六角柱形的水晶结晶原矿石……通常被称为“水晶瑙”,那是大自然奇妙之极的创造,在适度的灯光下,闪耀着变幻莫测、无可理解的光芒,显示着地球作为浩瀚无涯的宇宙一份子,亘古以来的奥秘,迷人而又使人惶惑……感到在此千万年计的历史面前,人类的渺小。 所以,那个角落相当吸引人! 除了李加之外,还有几个人在欣赏着,发出由衷的赞叹声,用手指去触摸水晶的六角柱状结晶。 在矿石标本之前,李加的话变得多了起来,神情也很兴奋。虽然他的声调并不高,本来只是对在他面前的人说话,但也可以使其余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所以在他开始说话之后没有多久,其余人的注意力,也被他的话吸引了过去。 (他就这样开始了他要说的怪事,叙事的方法,可以说相当高明。) 他先走向在欣赏一组极大的紫水晶瑙的两个人,指着那一大团紫水晶,像是不经意地说:“在两位面前的,是一块相当少见的蛋形紫水晶瑙。水晶在形成一群结晶体的时候,有两种形成的方式:一种是普通形的,水晶的晶体在外面,和普通的矿石相同;一种是蛋形的,形状如石球,有的大,有的小,在外表看来,表皮粗糙,只是一个石球,可是一剖开来,里面就是极美丽的紫水晶结晶。” 他指的那一个,本来是一个大约直径几乎有两公尺的大石球,被剖开了四分之一左右。灯光自被剖开处照射进去,照在结晶体上,泛起一层艳艳的紫色。石球的球质约有三十公分厚,全是长短不一的六角柱形晶体,球中心还有相当的空间,那空间中,就充满了紫色流转的光芒,看来极其美丽! 李加在继续着:“在整块矿石未被割开之前,是完全密封的,密封的时间,就是矿石形成的时间。而在矿石的球状形成之时,若有什么东西被包在里面,那么,包在里面的东西,也就有那么久。” 那两个人齐声问:“会有什么东西被包在里面?” 李加作了一个手势:“通常是别的矿石,矿石由液体的岩浆凝结形成,温度极高。第三纪在地质学上,是大约七千万年前的事,有很多这种球形的矿石……不但水晶有,玛瑙也有,会包着大量的水,那是矿物的形成过程中,析出结晶水的结果。” 听他以他的专门知识,介绍那一大团蛋形紫水晶瑙,听的人都很有兴趣。当他停止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人插言,这等于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他喝了一口酒:“这种大型的紫水晶瑙,都被用来作装饰品,价值也相当高。这一个,当它被开将出来时,是世界上最大的标本,当时的收集者以高价买下的同时,和矿务公司说明,若是以后,发现了更大的标本,他一样有兴趣,务必请先通知他。前两个月,我们在一个矿洞中发掘到一个更大的,比这个更大,不规则圆形最凸出处,直径竟达三百二十七公分……” 李加在说到“三百二十七公分”时,手向上扬,比着高度,那几乎是两个成年人的高度了。 他同时道:“这是极罕有的发现,整个矿洞的人都围上来看。我们也立刻想到了多年之前,对一个买主的承诺,所以在三天之后,把矿石运出洞来的同时,就写信告知,有了这样巨大的发现,可是,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他说着,望着现在的屋主人,现在的屋主人有点歉意:“原来的屋主人,由于十分奇特的原因,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曾委托我处理一切。我看到过你们的来信,但是,我不认为矿石的收集要继续下去,所以没有回信,想不到你亲自来了……” 屋主人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要是那巨型的紫水晶样本,价格不是太惊人的话,我可以考虑……” 李加一直在说着有关紫水晶标本的事,他又特地从巴拉圭来,猜他是为了兜售那巨型的紫水晶瑙而来,也十分正常。屋主人这样讲,也算是十分客气,不应该算作突兀。可是李加一听,反应十分特别,眨着眼,像是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在客厅中的人,由于各有丰富的生活经历,自然都看出了李加的神态有异。各自互望着,都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只是等候李加作进一步的说明。 李加吸了一口气,神情有点怪异:“这……我并不是来要求你……收购这块大水晶,因为……因为……因为……” 他接连说了三次“因为”,都没有讲出为什么来。 一个来客插了一句:“是不是那么巨大的标本太罕有,所以国家博物馆要保留?” 李加又吸了一口气:“才发现时,确然有人这样提出过,可是……可是现在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而是……这个巨型水晶瑙……已经失踪了……” 李加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有惊讶的神情。屋主人先说话:“那么巨大的矿石标本,重量是……” 李加立即道:“接近四千公斤……” 屋主人笑了起来,问着客人:“体积是直径三公尺多的球形,重量是接近四千公斤,这样的一件东西,若是‘失踪’,一定是一个十分离奇的故事了!” 李加叹了一声,搓着手,又伸手向身边的紫水晶触摸着。他的手看来很大,手指也很长,指节骨相当粗,可是在伸手触摸紫水晶矿石时,却显得出奇温柔,表示了他内心对矿物的热爱。 大家都等着他把那么大、那么重的东西,居然会“失踪”的过程说出来。李加皱着眉,像是在考虑应该如何开始才好,所以客厅中变得很静,只有嘴唇和酒接触,所发出的轻微声响。 李加其实并没有沉默多久,他用力一挥手:“由于在过程之中,有很多难以了解之处,所以我想叙述得详细一些。要……各位多花点时间。” 各人都没有表示反对,一个道:“如此良宵,好友相聚,就算作终夜之谈,又有何妨?” 这位先生出言文雅,李加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为了便于了解来龙去脉,李加所说的经过,应该详细写出来。以下就是李加所说的故事,的确十分怪异,看的时候,不妨留心一些。 矿务公司的全名是“巴拉圭西部水晶矿开发事务公司”,名称很长。 这间简称“巴西水晶”的公司,是南美洲主要的水晶开采公司。只有在真正的巴西,另有两家专门开采水晶的公司,规模才大过它。 但是,“巴西水晶”却以出产优质的紫水晶著名。主要的矿洞在巴拉圭西部的山区,李加就长驻在矿区工作。 和李加一样,同是矿务工程师的人还有五个,一共有六个矿场工程师。 在六个人之中,需要特别注意的两个人,一个人就是来到了这次聚会中的李加。另一个,是和李加私交十分好,年纪相仿(两人都是三十三岁),兴趣也相投,所以,他们两人共享工作室和实验室,也住在相邻的宿舍。 水晶矿的开采,十分富于挑战性。在很多情形下,水晶成群成簇地结集在一起,发现了一点苗头,发掘下去,有时,会使人有以为整座山都是水晶的错觉。可是有时候,明明看来有一大片,但是却只有薄薄的一层,下面全是石头。 现代科技,使得探测何处蕴藏量丰富,何处稀少,十分准确,所以开采的效率也很高。因为纯粹的水晶可以让一定波长范围的紫外线、可见光和红外线通过,具有旋旋光性,光波探测,可以达到知道矿藏纯度的结果。 在那天,发掘出那个巨大的蛋形水晶瑙之前,早已经经过仪器的探测,算定了这个蛋形水晶瑙的大小。 计算机终端仪的萤光屏上,也根据资料数据,仿真出了这个巨大水晶瑙的形状。看到萤光屏上所显示的数字,人人都高兴莫名,当晚甚至有一个小型的庆祝会。 参加庆祝会的,自然全是和矿务有关的人,地点就在那个矿洞之外。这个矿洞,恰好是李加和唐勒负责的。对了,上面提到过的那个,和李加交情十分好的矿务工程师,他的名字是唐勒。 唐勒虽然和李加同年龄,但是工作了好几年,经验丰富。李加是大学地质系毕业之后,才参加了矿务工作的,唐勒则没有那么好的学历,而是从基层工作做起,再靠着自修,而取得工程师资格的。 当晚所有人之中,最兴奋的是唐勒……在一发现有这样大的水晶瑙之后,他一直极度兴奋,一方面,也由于那是他主持的一次探测中发现的。他双手按在矿洞的石壁上,用十分坚决的声音道:“这巨大的水晶瑙,应该定名为巴拉圭紫水晶,陈列在国家博物馆,注明由我……唐勒所发现,以作纪念……” 当时,大家都有点酒意,有几个人对唐勒的话表示不满,发出了嘘声,也有的讥笑他:“是你一个人的功劳?你不妨把它用一个人的力量开采出来……” 唐勒当时,显得相当无可奈何。因为他知道,他自己一个人,绝无法把那么巨大的水晶瑙开采出来的! 那晚,在庆祝会结束,李加和他一起走回宿舍时,唐勒在路上对李加道:“这个巨大的蛋形水晶瑙之中,一定蕴藏着古老的、神奇的秘密……” 李加笑道:“我们是矿务工程师,不是诗人!” 唐勒用力挥着手:“探测已发现里面有大量的水!” 李加耸了耸肩,在蛋形水晶瑙之中有水,那是极普通的事,普通到了不值一提。 可是唐勒还在不断说着:“我有这个预感,极强烈的感觉,这个巨大的水晶瑙之中,有……有……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是一定有什么……” 李加伸手在唐勒的肩头上轻拍了两下,表示明白他对即将被采出来的,罕见的巨大水晶瑙,那种热切盼望所形成的异样兴奋。 唐勒却有点生气:“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那么美丽的矿石,在人类还不知是什么单细胞生物时,它们已形成了!一直深深埋藏了几千万年,却在几天之中,就可以被发掘出来……” 李加自然也有同样的感觉,每一个和矿物长期接触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可是李加自认,感觉不如唐勒来得强烈。 唐勒又道:“挖掘工作,一定要从头到尾,都由我来主持!” 李加一听得唐勒那样说,心中略有不快,他忍不住讥讽了一句,说:“当然,那团水晶,最好定名为唐勒水晶瑙!” 这是明显的讽刺,可是情绪在狂热中的唐勒,却一点也不觉得,反倒大是兴奋:“有可能吗?你说,真有这个可能吗?” 他一面说,一面还抓住了李加的肩头,用力摇李加的身子。毕竟是好朋友,李加反倒觉得自己的讽刺太过分了,他忙道:“哎,别胡思乱想了!公司要做生意,这块巨大的水晶瑙在开采出来之后,可以找到好的买主。我知道东方有一位收藏家,对这种大型的水晶瑙有极高的兴趣,会买下它!” 唐勒听了,脸色大变,甚至双手紧握着拳,身子微微发抖,像是要被出售的是他的爱人一样。 当晚,几乎不欢而散……唐勒用力一甩手,自顾自走了开去,倒令李加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开始开采,唐勒主张小心又小心,工人使用工具稍有不当,他便大声叱责,好在他平日人缘甚佳,工人也不以为意。工人领班还开玩笑地说:“唐勒工程师怎么了?我们是开矿的工人,不是剖腹取婴儿的外科医生,动作不可能那么细致的!” 在唐勒的严格要求下,工程的进度相当慢。公司的上头有点不满意,唐勒到办公室去大叫大嚷:“我要把它完完整整取出来,不让它有任何损坏……那是大自然的杰作,是地球所孕育的灵胎,稍有损伤,是对大自然犯罪,对我们居住的星球犯罪!” 他那番话慷慨激昂,抑扬顿挫,使得听到的人都傻了眼,无法不同意他的做法。 八天之后,整个水晶瑙被开采出来。由于它太沉重,动用了特别的起重机械,在十分困难的情形之下,才把它搬出了矿洞。 本来,可以利用这圆形的特性,用简单的办法将它滚出来,但唐勒坚决不允许,说这样会“令它感到不舒服”。这几近无理取闹了,可是当李加和他争辩几句时,唐勒的神态凶恶得像是要杀人,李加自认识他以来,从来未曾看到他那么凶恶过,只好作罢。 运出矿洞来的,这时看来,只不过是一只巨大的石球。水晶的美丽结晶在里面,未经剖开,是看不到的。 唐勒在极度的兴奋之下,几乎无法正常处理事务,所以以后的行动,全是李加负责指挥的。 李加下令,把巨大的“石球”运往工作室(拆了工作室的一堵墙,才运进去),然后,就进行X光透视(这是蛋形水晶瑙被挖掘出来之后的必定手续)。 蛋形水晶瑙,要展露它美丽夺目的部分,就必须进行切割──割开来,里面的水晶晶体才能显露。而如何切割,才能使它的美丽保持最完整,是一门相当深奥的学问,有赖于事先的X光透视来作出决定。 矿务公司的X光透视设备十分先进,当透视工作进行时,公司的主要人物全集中在工作室,工作主要还是由唐勒主持。 当一幅幅照片讯号自X光机传送给计算机,再加上光谱探测仪所测得的结果,经过计算机处理,变成彩色图片之际,每一幅照片都叫人赞叹。 首先是晶体核的粗大,六角柱形的晶体,竟有每一边达十公分的长度,有的竟在五十公分以上……那么巨大的天然水晶结晶,在开采史上,还未曾出现过! 其次,这个巨大的水晶瑙,竟然不是单一的含锰的紫水晶。它约有三分之一,是色泽又深又亮的艳紫色,其余三分之二,则是各种不同的颜色,分布得十分巧妙,那是大自然的艺术杰作。不但有黄水晶、茶晶、墨晶、看来有些凌乱美的发晶,而且还有晶莹透明的纯水晶,和因为晶体内含有微小裂痕,会折射光线,现出彩虹一般七色光华的彩虹水晶、接近半透明的绿色水晶、呈异样浅红色的玫瑰水晶,和虎眼水晶、闪光水晶、鹰眼水晶、橘色水晶…… 几乎有记录的所有水晶种类都在里面……那简直是一个天然的水晶博物馆,彷佛它形成的目的,就是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要告诉人:地球上总共有多少种水晶。 在场的人,有不少从事水晶开采工作,有长期的经验,可是这样的一座水晶宝库,却也是他们从来也想不到的奇迹! 在一阵赞叹声过后,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在场的人超过三十个,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气息,可知人人心中,都怀着对这个水晶宝库的极度敬意……伟大的艺术品能使人产生崇敬的意念,那水晶宝库是大自然的艺术结晶,更能使人悠然联想到七千万年之前,地壳变动,岩浆四射的那种混沌初开,大地形成,山岭拱生,大海出现的情景! 整个地球起着天翻地覆变化时的雄浑情景,自然也更能叫人屏气静息,以表敬意。 沉默维持了几分钟,才由一个年轻的技师首先打破沉寂,他用极尖锐的声音叫:“天,我们该用什么方式把它切开来?” 这个问题,人人心中都在想,所以那年轻人一叫出来,便立即起了一阵“嗡嗡”的交谈声。 如何把它切开来,把整座水晶宝库完整地呈现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不把它剖开,在外表看来,这只是一个巨大的、粗糙的石球。即使可以把它打磨得光滑些,也还只不过是一个大石球,无法看到它的内部竟然是这样的灿烂! (内在的美丽,必须经过剖解才能呈现!) 公司的首脑人物,自然而然,成了讨论的主持人,吸取各人的意见。有的主张剖开几个小孔,使光线可以照入,令欣赏的人可以凑眼上去观看。 可是立即被否决,因为从X光照片来看,水晶瑙的内部,无一处不是精妙之极的晶体,一挖洞,就必然会受到损坏。 也有的人主张切开四分之一,有的人主张六分之一,意见纷纭,争论不一。 李加提出来的意见是:对剖,把它一剖为二,可以把损失程度减到最低,也可以把它的绚丽,以最大的幅度呈现。只要切割之时小心进行,这确然是一个理想的方法。 当李加的决议,看来已被所有人所接受时,大家才想起了唐勒……在大家热烈讨论之中,唐勒竟然没有发表意见,这太不寻常了!因为自从这巨型的水晶瑙被探测到之后,他一直都是最兴奋、最狂热的一个,开采工作也由他主持,何以到了最重要的关头,他竟然会不发表意见了呢? 一想到这一点,自然而然,人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唐勒的身上。 那也令所有望向他的人,都吃了一惊。只见唐勒的神态怪异莫名,他脸色苍白,可是看得出,他是由于激动,才变得那么苍白的……他双眼睁得极大,气息急促,胸口起伏。 当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之后,他行为更是反常。他倒退了几步,背贴到了那巨型的水晶瑙,然后,他反手搂向它,像是想保护它的样子。 他手臂自然不够长,无法把水晶瑙整个抱住,可是他的神情,却显示出一种无比的决心! 没有人知道他决心要做什么?但人人可知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实现他的决心! 看到了唐勒的这种情形,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唐勒的目光之中,甚至还包含了对在场所有人的敌意,那种目光十分骇人,令想说话的人,暂时也不敢开口。僵持了好一会,唐勒才陡然叫:“不……不……”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他那么叫是什么意思。 李加首先问:“你有更好的方案?” 唐勒仍然叫:“不!” 公司主管又好气又好笑:“不什么啊?总该有个下文才是──” 唐勒的神情极坚决,可是语气之中也带着哀求:“不……不要……”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在-那间,他脸色阴晴不定,在场的所有人之中,只有和他是至交好友的李加,知道他在想些甚么……他在-那间改变了主意,原来要说的话缩了回去,而代之以另一番语言,所以他说的时候,有点迟疑:“不要……不要那么快下决定,好不好?让我考虑一下,或许会有更好的方案提出来!” 李加既然了解到唐勒言不由衷,讲的并不是他心中所想的话,这不能算是一种诚实的行为,所以他向之投以责备的眼光。 而唐勒则避开了他的眼光,只是望向公司主管。 公司主管皱着眉:“你要考虑多久?” 本来,唐勒的话是绝不会被接纳的,但由于开出了那么珍贵,可能是举世无双、绝无仅有的大水晶瑙,唐勒居功甚伟,所以才勉强问了一下。 唐勒吞了一口口水:“十天……好了……七天……五天……三天……” 当他说出“十天”时,公司主管的脸色,难看得像是被逼吞下了一只破鞋子。一直到唐勒减到了三天,他的脸色还是好看不了多少。 在一旁,别的人都不觉得怎样,可是李加却大为紧张。因为他看到,唐勒在一路缩短要求日子的同时,双手握着拳,已越握越紧,令他的指节骨都突了出来……作为老朋友,他知道那正是唐勒的心中感到极度愤怒、极度紧张的表示。 要是主管再坚持不允,唐勒的怪脾气一发作,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这时可能已经是他所能忍受的极限了! 所以李加忙道:“三天算不了什么,唐勒有丰富的经验,值得给三天时间让他考虑……” 李加一说话,也有几个人高声附和,李加才看到唐勒紧张的神情缓和了些。 公司主管的样子仍然不很好看:“三天!总得给我知道一个原因,为什么要三天之久……” 唐勒口唇掀动,看他的神情,像是迫不及待有许多话要说。可是结果,只是他身子激动得发了一阵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现出十分痛苦而疑惑的神情,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主管的神情,像是在他的口中塞进了另一只旧鞋子。李加忙道:“三天不算久,这座水晶会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品,一定要小心从事。先生,钻石切割家为了考虑设计一颗钻石的切割,往往经年累月地讨论……” 主管叹了一声:“好,三天,如果没有新方案,就对半剖开……” 他说着,又吩咐把所有的照片集中起来,他要召开特别董事局会议,来宣布这个好消息。 当主管带着照片离去之后,其余的人也陆续离去。由于搬进那巨大的“石球”时,曾拆下了一堵墙,这时李加正指挥着几个工人,用油布及木板,把被拆掉的一边墙暂时遮起来。 当几个工人做好了这项工作离去之后,李加转过身来,看到唐勒面对着那水晶瑙,侧着头,把耳朵紧贴在上面,看样子像是在用心聆听着什么。 这时,工作室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李加来到唐勒的面前,发现唐勒的神情十分怪异专注,那令他不想去打扰他。 看了一会,李加看到唐勒的面部肌肉在跳动,神情更是古怪,他忍不住道:“你在听什么?” 唐勒陡然一震,直起身子来,声音十分尖厉:“这里面——有声音!” 李加叹了一声,这几天,唐勒一直怪里怪气,李加一直也只当他是太兴奋了。可是现在的情形,显然已超过了兴奋的范围,他不免有点厌烦:“刚才作X光透视的时候,你也看到了,里面空间有四分之一被水占据着,估计至少有两百公斤的水。只要极轻微的摇动,自然会有水的晃动声传出来……” 唐勒用极低的声音分辩了一句:“它没有晃动,它是静止的……” 李加按捺不住好奇心,也走向前去,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把耳朵贴上去倾听着。蛋形水晶瑙是空心的,石壁再厚,听起来,也有一点嗡嗡声,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李加在这时,又想起了唐勒刚才欲言又止的那种神情。 他觉得唐勒一定有什么话隐瞒着,李加和唐勒是好朋友了,自然可以直率地问:“刚才你连声说不,不要,后来又改了口,你原来准备说什么?” 唐勒这次,居然半点掩饰也没有,他一伸手,抓住了李加的手臂,用十分恳切的语调道:“我本来是想说,不要剖开它……” 李加皱眉:“你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千辛万苦把它开采出来,目的就是要剖开它……” 唐勒面色苍白,神情诡异,摇头道:“不,不要剖开它,不要……” 李加又好气又好笑,他想起了唐勒前几天说过的话,于是就取笑他:“是不是因为里面有点东西?” 唐勒陡然一震,抓住李加的手臂,在不由自主之间,用了极大的力道,痛得李加一歪嘴,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唐勒甚至不由自主地喘着气:“你……也知道了?不,我的意思是,你也感到了?” 李加又好气又好笑:“我什么也没有感到,那都是你在说的……” 唐勒望了李加半晌,神情失望,缓缓摇了摇头:“你不懂,你不懂……” 李加拍着他的肩头:“里面除了晶柱和水,没有别的。要是有,刚才经过那么详细的X光透视,早已发现了……” 李加的话,是无可反驳的。刚才,四架X光机作透视,每一架,都拍摄了超过一百幅照片,真要有什么史前怪物之类在“石球”之内,定然无所遁形。 可是,唐勒一听,神情更是古怪之极。他口唇抖动了几下,才道:“刚才,我操纵了一架X光机……” 李加瞪眼:“那又怎样?” 唐勒叹了一声:“看到什么,拍摄什么,全都由我来作主──” 一听得他那样讲,李加也不禁大是紧张,他明白唐勒在暗示什么,所以立刻问:“你看到了什么怪异的现象,而没有将它拍下来?” 唐勒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先是呆了一呆,接着,一言不发,推过一架X光机来,示意李加作好和光谱测定仪以及计算机的联系。 李加也被他影响得有点紧张。 唐勒把X光机推近,他显然知道应该拍摄的部位,在推近的时候,并没有犹豫,那就是刚才他贴耳倾听的地方。 唐勒推近X光机,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面透过仪器上的萤光屏观察着,一面已接连按动掣钮,拍下了几张照片。 李加心急想知道唐勒究竟看到了什么异象,可是他所站的角度,刚好看不到萤光屏,所以他只好等照片出来了再说。仪器的设备十分先进,一切自动,唐勒推开了X光仪,不由自主喘了几口气。 在等候期间,两人都不出声,李加望着唐勒又现出来的古怪神情,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自己心中那么紧张,不知道是不是表情也十分古怪? 不到十分钟,轻轻的滋滋声响起,李加和唐勒同时走向照片的传出口……一共是五张照片,先后传了出来。李加急急看着,看到的是一大簇水晶的六角柱形晶体,并没有什么特别异样之处。 他不禁有受了欺骗的感觉,立时向唐勒望去。唐勒吸了一口气,指着其中一张:“你看……” 李加看了一眼,唐勒所指的那一张,显示的是一簇发晶,一根最粗大的结晶柱,每一边都有将近十公分。在照片上,可以隐约看出,水晶柱之中,有着许多阴影,有的成团,有的只是一些纵横交错的线条。 唐勒指着其中一团相当大的阴影:“你看,那是什么?这——这是……” 由于唐勒在那样说的时候,声音甚至不由自主在发着抖,所以李加就尽量向恐怖方面去想。当他看出了那团阴影像什么时,他不禁哑然失笑,如果唐勒的紧张,仅是为了这个,那么他神经未免太过敏了! 是的,那团阴影的形状,如果加以适当的想象力,看起来很像一个人的脸。或者说,一个极瘦的人,或是一骷髅,口部张得大,像是在叫喊,整个神情,是一种惊恐莫名的样子。 李加吁了一口气,望着唐勒。唐勒指着它:“这……是一个生命,或者说,这……曾是一个生命……” 李加沉声道:“有机物在结晶之中,就形成发晶,发晶又叫‘草入晶’,里面的东西,当然曾是生命!” 唐勒又是焦急又是生气:“你明知道我所说的生命,不是那意思……” 李加也没好气:“那你是指什么样的生命?” 唐勒茫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李加叹了一声:“你太胡思乱想了,这团阴影,只不过看起来像是一个人脸……” 唐勒忙道:“是啊!”接着又道:“他……正想告诉我们什么,看,他正在大声疾呼,要告诉我们什么!” 李加又叹了一声:“只是看来像……这种情形太普通了,有一种飞蛾,正式的名称就叫骷髅,因为它翼上的花纹像骷髅,也有一种蜘蛛的背部花纹像人的脸,七窍俱全。大多数的所谓‘鬼照片’,都是恰好光暗对比,看起来像人脸的缘故!” 李加十分有耐心地加以解释,可是唐勒却只是摇头,看来不可理喻。而李加之所以说得那么有耐心,是由于他想到,那根本不算是什么一回事,可是唐勒却看得那么严重,甚至刚才故意漏拍了那部分的照片,那自然要好好令他明白,那种情形实在不算是什么。 可是唐勒的神态,也着实令人生气,李加提高了声音:“如果那真的是什么怪物,那么更应该剖开来,看看它究竟是什么?” 唐勒苦笑了一下:“理论上是这样,可是实际上……” 李加懒得再和他说下去,挥着手:“记住,上头的主管,只给了你三天!” 唐勒有点神不守舍,喃喃地道:“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也不知他是在说,知道只有三天,还是知道了别的什么。 李加没有再理他,自顾自离开。作为矿务工程师,有许多任务作需要处理,没有时间一直和一个神经兮兮的人一直纠缠不清。 令李加感到不安的是,唐勒一连两晚,都彻夜在工作室中,观察那巨型水晶瑙。用X光仪的时间少,整个人伏向大石球的时间多。 第二夜午夜时分,李加去看他时,甚至看到唐勒整个人伏在石球上,紧贴着石球。像是他和石球已联成了一体,看起来犹如一尊奇异的雕塑。 当时李加叫了他几声,唐勒并没有回答,李加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行动。 第三天从早到晚,他甚至懒得走近工作室。因为他知道,唐勒再发神经,也至多三天,公司主管?绝不会宽限,精密的切割仪早已准备好了,工厂中也调来了工艺最好的技工。 把大石球从工作室运向工厂的运输工具已准备妥当,那是一架马力强大,略经改装的推土机。显然公司方面,也不再理会唐勒所说的“它会不高兴”,而准备用推动的方法去移动它。 一切准备就绪,第四天一早,李加起了一个早,准备去参加切割工作。 李加才起床,正在把一件外衣套进头去的时候,就听到外面人声嘈杂。接着,便响起了绝不礼貌的、急骤无比的擂门声。 李加咕哝了一句骂人话,打开门。看到外面聚集了十多个人,人人面色惶急惊疑,一看就知道,有什么极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李加说到这里,屋主人一扬手:“唐勒和那个大石头,全都不见了?” 李加的神情古怪,显然由于他想到了事情实在太怪异,所以就自然而然现出了这样的样子:“是的,工作室的墙拆去了一边,用木板和油布掩着,全被拉了下来,显然是由那里走的。可是,怎么走的?石球有四千公斤重,唐勒绝无可能把它放进公文包中,挟带私逃!”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显然他此来的主要目的,是想听听这一些人的意见……他才来的时候,未必会有那样的意愿,但是在知道了看来像是一个平常的聚会,而参加的人,竟然是那么不平凡时,他自然而然,会想就那件怪异的事,听一下那几个不平凡的人的意见。 对了,是介绍一下,这时在小客厅里的几个主要人物的时候了。 这几个都是传奇性的人物,自然也在各种各样的传奇故事中出现过。如果注意传奇故事的人,一定早已知道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的传奇事迹。 但既然在这个故事中,他们都是初次出现,自然,也要作适当的、简单的介绍。 首先,自然该先介绍屋主人……当李加第一次见到屋主人时,着实吓了一大跳。尽管他有足够的修养,但是也免不了在脸上现出不可掩饰的惊讶。 不,并不是屋主人生得奇丑,如吸血-尸或科学怪人。相反的,他十分俊美,身形挺拔,十足是一个美少年! 对了,问题就发生在“少年”,他看起来,无论如何,只不过十六、七岁。而他拥有的屋子,却是规模极大,建筑得壮观之极的大花园洋房。 屋主人的名字是温宝裕,一个非常非常特出的小伙子。他曾到过南极,是在南极有惊人奇异经历的人之中,最年轻的一个,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和充满了对一切事物的好奇心。 那个坐在壁炉前的一张白熊皮上的,是一个英俊得异常出色的青年人,双目深邃,眼中闪耀着充满浓情的光辉! 他的双手很大,手指细而长,是钢琴家,或是经常需要在人体上动手术的医生,才会有那种灵巧而满是艺术感的手指……他是一个医生,可以说是这个故事的主要人物,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医生的传奇故事,若是要一一列举,那么,要比这个故事长二、三十倍,所以从略。单在这个故事中,也可以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紧偎着原振侠的一个美女,乍一看,她偎依着原振侠的姿势,像是一头大猫……当她才进屋子,披着柔软的栗鼠皮大衣时,看来更像。 当李加第一眼看到她时,足有三十秒钟讲不出话来,那自然属于男性看到了那样美丽的女性之后的正常反应。 在那时候,这美女向李加作了一个看来很怪异的手势,把李加吓了一大跳。李加有印第安人血统,看出那手势,是一些印第安山区部落中,大祭师或大巫师所常用的。却不知那从头到脚,看来现代之极的美女,怎么会忽然向他作了这样一个手势。 在李加发怔的时候,美女已用十分动听的声音笑着说:“小心点,我是一个女巫,一个超级女巫!” 她的自我介绍,并不能算是自夸,因为她的确是一个超级女巫,真正掌握了巫术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远超过了人类实用科学所能理解的范围的神奇力量。 知道她若干故事的人,自然也知道她的名字,不过还是要介绍一下,她的名字是玛仙。 当她脱下了栗鼠皮大衣之后,里面的衣着十分简单。一条紧身裤,一件松松的运动衫,把她颀长的身体,凸显得玲珑美艳、无与伦比。 她的运动衫上,绘着色彩鲜艳,线条十分简单的一个图案。乍一看,不容易明白那是什么,但和她的发型装饰一对比,就很容易发现,那是她的面型……由十分生动和艺术概括性极高的勾勒。 她这时的妆扮很“前卫”,眉向上斜飞,她那双本来充满了奇幻色彩的双眼,不必再加任何装饰,就有着勾魂摄魄的力量。她把头发偏向一边,把雪白粉嫩的左脸,遮去了一半,乌黑的头发和莹白的肌肤,成为强烈的对比。头发自然直垂着,却有一绺头发,不经意地束在一起,在发脚上悬着一个直径三公分的闪亮金环。 随着她头部的摆动,那金环在摇晃之中,闪起一片夺目的光采,看得人眼花撩乱。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一看到了女巫玛仙,就几乎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 那两个少女不但高矮胖瘦一模一样,甚至会叫人相信,就算去数她们的头发,也一定数字一样,不会有一个多上一根。 她们穿着自头到脚的鲜红,行动十分快捷,就像是两团火,在屋子中滚来滚去……不!应该是一团火在滚动,只不过有时,一团火忽然会一分为二,过不多时,却又合在一起。 这一双奇妙无比的双生女,名字也很奇特,一个叫良辰,一个叫美景,身世神秘之极,也不知谁大谁小。她们说起话来,一人说半句,却又可以衔接得天衣无缝。她们看到了玛仙,看得眼都不眨,玛仙看到她们,也是一样。 她们看了一会,一起抿着嘴笑:“早就听说原医生的女朋友之中,有一个极美丽的女巫,可是再想,也想不到竟会美丽到这种程度……” 玛仙双手一边一个去拧她们的脸颊,忽然感叹了一句,令各人都哑然失笑。她竟然道:“青春真好!” 良辰美景握住了玛仙的手,却齐声请求:“能有什么巫术,令我们快点长大的?” 在另一旁一直不出声,只是微笑的青年,显得很有书卷气,虽瘦而十分精神。那是屋主人温宝裕的朋友,昆虫学家胡说。 (他名字的“说”字,念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的“说”。) (至于一个少年人,怎么会拥有那么宏伟的大屋子,那是另一个著名的故事。) 胡说相当沉默,但绝非无趣,在适当的时候,他会说适当的话。在玛仙感叹青春不再,良辰美景又希望快点长大时,他就说:“时间是绝不受任何力量控制的,它一直在过去,那是宇宙的规律。在看不见、捉摸不到的时间逝去中,生命产生、消逝,循环不息。” 本来气氛相当轻松,忽然胡说讲了听来十分深奥的一番话,一时之间,大家未免有点不能适应,只有一位先生轻轻鼓了几下掌。 那位先生,不必介绍了。就是他一站起来,人人都知道他是什么人的那位,所以就称之为那位先生。 那位先生的精采传奇,说起来要比这个故事多一百倍,自然也不必说。很遗憾的是,比那位先生更精采的,他的夫人,并没有参加这次的聚会。必要说明的是,聚会可算是为原振侠而举行的,李加参加,只不过适逢其会而已。 原振侠医生近日来,十分闷闷不乐。他最近曾到过纽西兰,在那边,遭遇到了一些十分奇特的事,也有十分可怖的经历。那种经历,几乎到了他精神所能负担的极限。 所以,说他“闷闷不乐”,那是别人的看法。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正处于接近崩溃的边绿,危险之极! 令那种危险的程度更加严重的是,他不愿意向他人去求助,即使是他最尊敬的那位先生。本来,他准备把经过,和那位先生好好谈一谈的,可是多半是由于震撼太大,令他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再把经过对另一个人说起,所以他也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一个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使事情变得更严重,他甚至在入睡之前吞服镇静剂,但是仍然一整晚被各种各样的恶梦所纠缠。等到醒来时,床单上甚至出现清晰的、被汗水所湿的印子! 整整一个星期,情形都没有改善,医院上下,都提议他搬到病房来休息,可是原振侠却坚决拒绝。但事实上他已完全无法工作,所以在家里休息。 那一天早上,他由于酒和镇静剂的影响,虽然醒了过来,可是头又昏又胀。 平时,他十分喜欢早晨的阳光。但这时,自窗帘隙缝中透进来的阳光,却使他感到极大的困扰,令他不但转过头去背对着光,而且,还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候,他感到他耳际响起了一个声音……有别于听到,只是感觉到。 正常时,人能听到声音,是由于音波传入外耳,振动鼓膜,再通过中耳振动听小骨,引起耳蜗内听觉细胞的运作,唤起听觉神经传入大脑皮层的听觉区,才产生听觉。 可是,这时原振侠感到有声音,显然完全不照正常的情形进行,他是直接感觉到。那是某种力量,直接作用于他大脑皮层听觉区的结果。 原振侠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经验,他甚至一下子就可以知道,声音来自什么人,来自什么力量。 那是玛仙的声音,使他能直接感到声音的力量,是玛仙的巫术力量…… 玛仙先是叹了一声:“早几天就感觉到你的情形极坏,但是想不到,竟坏到了这种程度……” 原振侠忙回答:“你在哪里?我非常需要见你!” 玛仙的回答是:“当然就在附近,不然怎能这样传递信息!” 原振侠陡然坐了起来,睁大双眼,他不但想,而真的叫了起来:“快来,快来!请尽快来……” 他才叫了一遍,门铃已然响起。原振侠发出了一下叫唤,一跃而起,冲向门口,把门打开。 随着一股寒风卷进门来的是玛仙。 玛仙一进来,就反手把门关上,侧着头,打量着原振侠。 阳光在透过了窗帘之后,显得有点朦胧,看起来,玛仙的美丽,也就更迷幻而不真实,有点虚无飘渺的味道。 她美艳无比的脸庞,有一半被黑发遮着,在发脚上,还怪里怪气地挂着一只闪亮的金环,不知道纯粹是装饰,还是有巫术的作用。她深邃而具有魔幻神-的眼睛,注视着原振侠,令他感到了一阵昏眩。 原振侠不由自主伸出手来,不知道是想去碰一碰她,肯定她是真实的存在,不是一个幻影,还是想扶住什么,不让自己跌倒。玛仙则已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的身体一有了接触,原振侠立时感到,有一股力量传进自己的体内……更确切地说,是他陡然产生了一股信心,使得他振作了起来。 原振侠绝不怀疑,那是玛仙在施展巫术的力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然可以感到自己的精神奕奕:“玛仙,多谢你给我力量……” 玛仙迷人地笑:“力量本来就在你体内,是你自己要放弃它……” 原振侠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更觉得神清气爽。他把玛仙拉向怀中,轻轻拥抱了她一下,玛仙却不想就此分开,仍然偎在他的身上。 玛仙并没有开口,原振侠完全可以肯定这一点,但是他又再次感到,玛仙正用她的全部感情在关切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使你恐惧到了,像一个突然失去了父母的小孩一样?” 原振侠又紧搂了玛仙一下:“是应该把我……的一段经历说出来……让大家判断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玛仙扬起脸来,温柔地笑:“那位先生?”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他早就想去见那位先生,但由于不知自己该如何说起才好,所以才犹豫不决。这时,他自然而然点头。 玛仙又道:“自然,还要有他的夫人……” 原振侠点头:“在他身边有很多出色的人,有两个青年人──其中的一个,甚至还只是少年,又听说有一对双生女,有离奇的身世,精通早已失传了的中国武术……轻功。真希望能和他们聚一聚!” 原振侠在说着的时候,玛仙俏皮地眨着眼,口角满是笑意。原振侠忍不住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拧了一下:“怎么样,你这个超级女巫,能为我安排这样的一个聚会?” 玛仙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当然可以……” 原振侠不禁骇然:“你……的巫术力量……已经达到了这个地步?” 玛仙“咯咯”娇笑:“我利用这个……” 她指着电话:“何必利用巫术的力量?只有我最关心的人,我才能运用巫术的力量和他心意相通。这几天,你思潮起伏,情绪极不稳定,我远在万里之外,也可以感觉到,这就是我来看你的原因!” 她的声音动听,讲的话又充满了柔情蜜意,给以原振侠心灵上无比的宁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这几天来前所未有的舒畅。 他走向电话,双手学着玛仙,作一些古怪的手势,同时,笑着斜睨着玛仙。而就在这时候,电话铃陡然响了起来! 电话铃响,本来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是原振侠正在假装向电话“作法”,铃声忽然响起,他自不免吃了一惊:“看!我的巫术也有用……”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了电话来,才一听,他脸上的神情,就变得古怪之极,望向玛仙,竟不知道如何回答电话才好。这时,连玛仙也可以听到,电话中传来一连串的“喂喂”声,原振侠才应道:“是,我就是,当然我知道你,温宝裕小朋友……” 电话中传来大叫着的抗议声:“我不小了……” 原振侠笑:“好,不过总不能称你是大朋友吧!好极,听说你的屋子,是一位叫陈长青的朋友留给你的,大到不可思议,几乎应有尽有?我自然乐于参加这样的聚会,对,我会和一个女伴一起来。” 电话中似乎起了一阵争吵声,有男有女,也听不真切。接着,还是温宝裕的声音:“原医生,请让我猜一猜,你会带哪一个女伴来……” 原振侠的神情不免有点尴尬,偷偷向玛仙望了一眼,玛仙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那简直令他狼狈。他想阻止对方说下去,可是那边却已叫了起来:“我猜是那个美丽的超级女巫……” 原振侠还没有回答,玛仙已经走过来,对着话筒道:“猜对了!” 她说话,吐气如兰,一股幽香直沁入原振侠的鼻端! 在电话中传来了一下欢呼声,接着,便是温宝裕向原振侠说出了一连串的人名……都是会参加聚会的人,这就是那个聚会的由来。 这时,温宝裕所说的人名中,并没有来自巴拉圭的李加。李加是在聚会开始之前不久,才找上门来的,自然成为聚会的参加者。李加虽然来得偶然,但由于他一到,就表示有一件怪异的事要说,所以,在饭后,听他的叙述,反成了主要的话题。 自然,除了已经介绍的那些人外,还有几个,也是十分特出的人物。但故事还未到需要他们出场的时候,自然也不必详细介绍,以免分散注意力。那几个人,虽然在这故事中,无足轻重,但是在他们自己的故事中,照样是主角,并非表示他们不够精-,或是不重要! (每一个人的情形,都是那样的!) 聚会进展到了李加说到唐勒和巨大的、重达四公吨的“石球”一起失踪之后……事情自然怪异之极,但是参加聚会的人,都有丰富的经历,并没有表示太多的惊讶。 视线仍一直在玛仙身上打转的良辰美景,甚至无头无脑地问了一句:“女巫姐姐,你……我们注意到,你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原医生!” 玛仙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是啊,他是我生命之中唯一的男人,我不能不珍惜每一秒钟。” 良辰美景现出了少女对男女关系朦胧的憧憬。 李加咳嗽了一声,神情有点焦急:“希望听听各位的意见。” 那位先生作了一个手势:“还是要请你,把事情发生之后的情形先说一说!” 李加吸了一口气,现出了颇为骇然的神情……事情发生之后所引起的混乱,这时他想起来,仍然不免骇然。 李加才一打开门,聚在他住所门口的那些人一看到他,就有几个尖叫了起来:“不见了!不见了!唐勒和大水晶瑙,都不见了!” 李加在当时,一时之间,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已被人扯着,推着向外走去。消息显然已经传开,他所遇到的人,个个都神情惊惶,人人都惴惴不安。 等到李加到了工作室,公司几个主管级的人物也到了。工作室并没有什么异样,就是不见了那个“大石球”,当然,唐勒也不在了。 人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因为,事实上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四千公斤重的大石球,运到这个工作室来的时候,劳师动众,不知花费了多少气力,怎有可能一下子就无影无踪? 李加和另外几个人,甚至在放置大石球的木架子上,来回跳了几下,好证明那大石球真的不在了。 李加算是最早发出有理性的问题的一个人……当时在工作室内的许多人,都大声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大都和鬼神巫怪有关。李加大声问:“最后有人见到唐勒和大石球,是什么时间?”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才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在……接近午夜时,我曾想来打扫,可是却给唐勒先生赶了出来……” 说话的是一个看来很瘦弱的少女,负责工作室一带的清洁工作。 几个人同声问:“他怎么对待你?” 那负责清洁工作的少女吸了一口气:“唐勒先生本来很和气,可是昨晚上,凶得异样。先是用力提住了我的手臂,然后推我向后,口里还在不断呼喝,叫我别去打扰他,他说……他已到了最重要的关头……” 各人都只好苦笑,没有人明白唐勒所说的“到了最重要的关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也可以揣知,他一定正在做着什么事,才会有这样的话。 问题是,他当时正在做什么?这一点,那年轻的清洁女工说不上来。猜想,他应该正在设法把那个大石球弄走……问题又来了,他有什么方法,弄得走那个大石球? 不管用什么方法,唯一可以弄大石球出去的方法,就是通过墙被拆去后的大洞。用来遮盖的木板和油布,也确然被弄了开来,可知大石球是从那里出去的。 只不过一众人等到了外面一看,三天前,运大石球来的车辙还在,但却没有大石球被移走的痕迹。 李加猜想,唐勒最后还是用了滚动的方法,将大石球弄走的,但这绝无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由于事情十分奇特,矿区中的大多数人,知识程度都不是很高,所以,不到一天,至少就有了七、八种不同的说法。 相同之处,是一致认为那和鬼神的力量有关。甚至有人提议,派人去请大巫师来作法,因为有一些人相信,那巨大的水晶瑙本身是一个妖物,把唐勒矿务师吞吃了,又匿藏了起来,等候时机,好再出来吃人! 这种说法,自然令人惧惶之极!也有的说法是,那大水晶瑙,本来是整座矿山的灵魂,或心脏,或头脑,总之是十分重要的部位,应该让它留在山中,不应该把它开出来。一旦开采了出来,那就等于使整座矿山死亡,从此,灾难会不断降临在整个矿区。那是矿山的复仇……至于“死亡”了的矿山,如何还会采取恐怖的复仇手段,听传说的人,自然不会深究。 这种种妖异莫名的传说,所形成的后果,十分严重。许多任务人,为了怕矿洞中会有灾变发生,以致不敢开工,矿山上的生产大受影响,一些有办法的人,甚至举家离开了矿区。 自然,寻找唐勒的工作,一直在进行。一开始,人人虽然都觉得事情奇怪之极,但对于很快就能找到唐勒这一点,都十分乐观。因为他带了那样的一个大石球,离开的时间,又绝不超过七小时(午夜时分清洁女工见过他,早上七时已发现他失踪),他没有有效的交通工具,能走出多远! 可是在当天下午,四面八方出发的车队,搜寻没有结果,再调来了直升机。一直到晚上,方圆一百里的山区,就算有一只迷了路的松鼠,也可以被找出来了,还是没有唐勒的踪影。 第二天,李加和几个公司的负责人,把神秘失踪事件通知了警方。山区的警方,平时所管的无非是喝醉了酒打架,或者是妓女要多了嫖客的钱,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对这样的神秘失踪,自然也没有办法。 几天之后,虽然在整个矿区,传说纷纭,人心慌乱,但是李加却冷静了下来。他把唐勒在发现那大型水晶瑙之后,那种怪异说法和行为,想了一想。他想到就在商量如何剖割的那一天,唐勒就曾高叫“不要!” 当时,他一定已经下定决心,要保护那水晶瑙不被剖割。而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方法,就是带了大石球逃走!可是,他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 李加说到这里,神情疑惑之极,望向在场的各人。他略喘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抿着嘴,等着答案。 温宝裕一向是争着说话的,这时自然也不会保持沉默太久。他一挥手:“那大石球的重量忽然消失了,就可以轻而易举托着它离去。” 良辰美景搂成一团,笑得喘不过气来,她们显然是在笑温宝裕的设想。 温宝裕狠狠瞪着她们:“你们两个,可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良辰美景竭力忍住了笑,才叫:“生出了四只脚,它自己跑了,唐勒去追它,也跟着失踪了……” 胡说轻轻咳嗽了一下:“可能不止四只脚,还有一对翼,飞走了……” 温宝裕一本正经地问:“它有四千公斤重,怎么会飞得起来?” 胡说道:“古代的翼龙,身体多大,有的怕有一万公斤,还不是一样飞得起来!” 温宝裕忽然“啊”地一声,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神情如发现了新大陆:“会不会那大石球根本是一只大蛋……翼龙的大蛋,忽然孵化了,那……” 他说到这里,自己也知道太胡说八道了,所以尴尴尬尬地住了口。可是良辰美景却不会放过他,立时责问:“那么蛋壳呢?” 温宝裕可没有那么容易服输,他有的是强词夺理的本事,立即一扬头:“被孵出来的翼龙吃掉了……它需要钙质,顺便,也吃掉了那个矿务师……” 良辰美景眨着眼,一时之间,倒也说不出话来。温宝裕得意洋洋,望着原振侠,原振侠微笑:“这设想虽然荒诞之极,倒也可以自圆其说。” 温宝裕一有了支持,更是神气活现,向那位先生一指:“这是他常说的,当没有另一个可能时,看来再荒诞的可能,也就是唯一可能……” 那位先生微笑:“我们的小朋友忘了一点:X光曾照射过大石球的内部,那是不是一只大恐龙蛋,自然也早经判断过……” 那等于全面否定了温宝裕的假设,温宝裕涨红了脸:“或许,那是一只怪蛋,蛋中不一定是翼龙,可以是一种怪物。那怪物在蛋中,未经孵化时,样子看起来,恰好如同水晶的结晶……” 那位先生转问李加:“阁下一定带着X光拍到的相片,请拿出来看看,是不是有可能,真是什么古怪生物的胚胎!” 温宝裕再强辩,也听得出那位先生正在讽刺他,他也自知难以再假设下去,所以干脆不再出声。 李加吸了一口气:“是,公司由于曾写过信来,表示可以出售那大水晶瑙了,而如今无法履行诺言,所以才派我来解释。我带来了照片,本来就准备送给主人的!” 他说着,良辰美景已倏去倏回,把他带来的一只大画夹,自厅中取了过来。 这种大画夹,通常是用来放设计图的,自然也可以放大张而不能折叠的照片。他打了开来,双手取出了一厚叠相片……每张都放得相当大,放在一张相当大的几上。大家都聚了过来看,只有原振侠和玛仙仍然在原来的地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他们正互相靠着,当然不愿意分开,但是他们的视线,还是投向了几上的照片。 X光照片经过计算机和光谱分析仪的处理,已经可以达到真实情形的十之六、七。所以照片上看到的,全是色彩缤纷,一大簇一大簇的水晶六角形晶体。 李加在事前曾用了一些形容词,来描述这个大石球内部的瑰丽。这时看了照片,才知道他的形容能力不是太高强,那种夺目的美丽,简直令人神为之夺! 这还只是照片,要是看到了实物……那大石球被剖开来之后的情景,不知还要美丽多少! 原振侠有点恋恋不舍地,把他的手自玛仙的细腰上扬起来,指着那些照片:“温宝裕的假设不成立了,这些显然全是水晶矿石……” 温宝裕是不到实在没有办法时,绝不肯放弃的,他立即道:“有的病原体,细胞组织放大千万倍,看起来也不知像什么。也有可能……这就是怪物的……结构!”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当然也没有什么人再去理会他。 原振侠又道:“这些照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唐勒认为有……人在大声-喊的那几张。” 李加吸了一口气:“我也带来了……” 他在画夹的一个夹层中,又取出了一张相片来,放在胸口,对着各人。确如他所言,那是一簇发晶的照片,在结晶体柱有杂质。其中有一个晶体中,有一大团阴影,就算没有经过事先的提醒,也可以很容易就联想到,那是一个人的脸,张大了口在叫。 温宝裕又神气了起来:“看……里面有人!可能是这个人出来了……” 良辰美景冷冷地道:“对,是一个见风就长、力大无穷的妖魔,把大石球和唐勒都吞了下去,再化作一阵清风而去……” 温宝裕大声应着:“为什么不可以?” 那位先生把视线投向玛仙:“让我们听听巫术方面的意见?” 玛仙甜甜地笑了起来:“我没有意见,那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外。” 她说了以后,又抬起头来,自下而上地望着原振侠:“其实,他最近的遭遇也怪异莫名!”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玛仙来了以后,他虽然心情已和平常无异,连日来的那种焦躁不安,已不再存在,可是想起最近的经历,他还是不由自主脸上变色,神情怪异。 所有的人,一看到他那种情形,知道原振侠的经历,一定非同小可,其惊险的程度,可能远在大石球的失踪之上。可是大家看到李加那种焦切地想知道答案的神情,也不好意思把他搁在一边。 温宝裕把照片叠了起来,向李加道:“谢谢你送给我这些照片,世上有很多事,是没有答案的。” 李加苦笑:“到我来的时候,情形已经十分糟,工人不肯进矿洞,怎么劝说利诱都没有用。这种情形持续下去,世界上规模第三大的水晶矿务公司,就只好歇业了……” 有一个人一直没有说什么话,这时才道:“那有什么办法?别说一家矿务公司,真要是劫数到了……世界末日都会来到……” 那人的话说得不是很客气,李加的神情十分尴尬,口唇掀动着,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气氛变得有点僵。 过了一会,李加才道:“这位先生刚才提到‘劫数’,我对这个词相当陌生……” 那人看来性子很急,一挥手:“不论是什么人和物,大至全世界,小至一粒芥子,都有生有灭。等到必然要灭的时候,就是劫数到了,劫数一到,也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挽回……” 李加皱着眉,没有再问什么,神情忧郁,把画夹合了起来。 那人又道:“举例来说,罗马的庞贝城毁于火山,是这座城的劫数到了。你在的那个矿区,不再有那样行动,也是矿区的劫数到了……” 李加闷哼了一声,一副不了解,而且根本不想了解的神情,提起了画夹:“多谢丰富的晚餐……和各位那么出色的人物——听我讲了一个没有结果的故事……” 他在“没有结果”这句话上,特地加重了语气。大有暗责在座所有人徒有虚名,竟然无法解决这件怪事之意! 这令在场大多数人都感到不满,温宝裕首先想说话,可是被那位先生使了一个眼色,加以制止。 若是李加就此离去,那么,也就不会有以后的事发生。而李加也确然已向门口走去,但是他到了门口,忽然又停了一停。 李加停了下来之后,并没有转过身,但是却提高了声音:“大石球是一个恐龙,或是怪物的蛋,这样的设想,还不如当地的印第安人……” 温宝裕不禁大是恼怒:“印第安人怎么设想?” 劫数(2) 李加仍不转身,他的这种行动,自然是表示了他对各人的不满:“印第安人说,那大石球根本是火山的精灵。被我们采了出来,火山自然要发挥力量把它弄回去,而且,必然会降下巨大的灾祸……” 温宝裕应道:“好啊,那你有没有到开出它来的矿洞中去看过?” 李加怔了一怔,像是绝未想到过这一点。温宝裕“哈哈”一声:“怎么不去看一看?火山已发挥力量,把它的精灵弄回去,它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去了!” 李加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温宝裕一眼。温宝裕为自己的恶作剧哈哈大笑,李加的神情十分恼怒! 原振侠大声道:“他的话有点道理,如果要找寻何以会有那么不可思议的事发生,至少应该到开出它来的矿洞去看看……” 李加喃喃地道:“那有什么用?它已离开了矿洞……怎么会回去?” 原振侠双臂向上伸,懒洋洋地改变了一下姿势:“没有去看过,怎知道有没有用?” 李加想了一想,向各人弯腰鞠躬道歉:“真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实在是由于事情太怪,而且唐勒又是我的好朋友!” 温宝裕摊了摊手,作了一个“无所谓”的神情:“只听你的叙述和看几张照片,实在作不出什么结论。建议你回去之后,再继续搜集资料,欢迎随时和我们联络……” 李加苦笑了一下,叹了一声,胡说送他出去。在胡说没有回来之前,所有人,竟然不约而同,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的。 而且,大家的视线,也都在陈列着的水晶矿石上移来移去。但想着的事,自然也是那么大的一个大石球,如何会消失,和唐勒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虽然和他们无关,可是却实在十分怪异,莫可名状。 胡说回来之后,看到各人出神的情形,他拍了一下手,朗声道:“能令原医生惊悸的事,一定非同小可?” 原振侠坐正了身子。玛仙仍然偎在他的身前,这时,把他的手拉了过来,捏住了他的中指,伸进她挂在发梢的那个金环之中,又屈起他的中指,勾住了那个金光灿然的金环。 当玛仙在这样做的时候,她的动作十分轻柔,也十分自然,可是各人看了,却都有一种诡异的感觉。玛仙也觉察到了各人异样的神情,她淡淡地笑:“当女巫真不好,什么动作,都被人当作和巫术有关!” 那位先生目光如电,盯着那金环:“难道不是?” 玛仙伸了伸舌头:“是,我想给他一点信心!”她转问原振侠:“勾紧一点,你会感到自己信心大增!” 在众目睽睽之下,原振侠的神情有点尴尬,但是他还是紧紧勾住了那金环。 良辰美景大感兴趣:“这金环……是什么法宝?” 玛仙道:“很难解释,是一种小小的巫术力量,来自我的头发……嗯,是一种发自我体内的力量,通过头发,传到这金环上,再传到他的体内!” 温宝裕咕哝了一句:“越解释越胡涂!” 玛仙笑:“要是一解释就明白,那么,岂不是人人都是巫师了?” 原振侠望了各人一眼,发出了一个各人想不到的问题:“生物外形的美丑,和内心的善恶,是不是有联系?” 各人都不知他为什么忽然会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胡说先道:“相由心生,凶恶的人有凶相,那也是有的,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 原振侠苦笑:“我最近见了一种外星生物,样子可怕极了!” 那位先生苦笑了一下:“外星生物的形状,要是怪异起来,会把人吓疯掉……因为超过了人所能负担的极限。前一个时期,有一种通体鲜红的‘红人’,就曾吓疯了两个人,样子可怕之极。可是他们的心地,却十分良善。” 良辰美景自幼就喜欢鲜红色,她们的一切衣饰,都是鲜明得夺目之极的红色,一听竟然有一种鲜红色的外星人,不禁大感兴趣,连问了七、八个问题。可是那位先生并不回答,只是自顾自说下去:“原医生见到的外星人,样子也极恐怖?” 原振侠叹了一声:“样子可怕倒还罢了,最恐怖的,是他们向地球人传播知识的方法……我绝无法肯定,那是不是真的传授知识的行为!” 玛仙轻轻闭上眼睛,原振侠的中指勾得那金环更紧:“他们有许多紫色的触须,伸进人的七窍去蠕动,像是通过七窍直入脑部,真……是可怕!任何人看到了这种情形,都会联想到恐怖电影之中,不知名的怪物在侵袭人类,人类的末日到了!” 原振侠描绘着这种情形,听到的人自然而然感到了一种震栗,良辰美景的身子靠在了一起。 原振侠继续道:“而且,他们最后会把地球人的形体,改变得和他们一样……据说,那是一种十分进步的形体,比地球人的身体结构进步得多……” 温宝裕打了一个冷颤:“落后一点也没有什么,我可不想变成一条紫色的章鱼……” 原振侠笑了一下,神情有点无奈:“早在我在医学院学到人体解剖时,我就知道人体的结构十分落后,许多不必要的器官,使人的身体变得十分蠢笨。” 温宝裕不同意:“至少,人的外形是美丽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我也曾想到过这一点,这一次,我看到了看起来那么可怕的外星人,观念有了改变……我们看人家可怕,人家看我们,何尝不可怕?” 那位先生徐徐地道:“原医生,你的问题中心是什么?” 原振侠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由于我看到的情景如此可怕,所以我不能肯定那些外星人,是不是真的在帮助某些地球人,在建立一个乐园……” 那位先生叹了一声:“人一直在追求乐园,但究竟什么样的环境才是乐园,每个人心目之中,都有不同的想法。要两个人达到同一想法,已经很不容易了……” 原振侠神情迷惘,叹了一声。玛仙用她柔软的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抚过:“别再去想那种可怕的景象了,那些人,接受外星人的改造,至少他们是自愿的,是不是?” 原振侠更迷惘:“不知道,或许是外星人有力量,影响人类脑部的活动,使他们变得自愿……” 那位先生摊了摊手:“地球人的性格缺点,或优点,就是怀疑。瓜田纳履,人家以为你偷瓜;李下整冠,人家怀疑你偷李──” 原振侠忙道:“你的意思是,我的疑心太重?那些外星人真的没有恶意?” 那位先生的脸上,也十分罕有地现出迷惘的神情:“我没有那样说,只是指出地球人的性格之中,有怀疑一切的一面。进步或阻滞,都由这种性格产生,也体现了人性的矛盾面……” 温宝裕低声说了一句:“越说越胡涂!” 客厅中静了下来,玛仙柔情似水地望着原振侠,原振侠又叹了一声:“在这种形体的转换中,一个本来可以说是地球上最──” 他说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伸了伸舌头,作了一个十分尴尬的神情。玛仙并不看他,但却立即道:“最什么啊?说下去──” 原振侠笑了一下:“地球上最美丽的女性之一,变成了一个怪物!她竟那样舍得放弃自己美丽的胴体,真出人意外之极。” 那位先生笑:?“再美丽的胴体,也只是臭皮囊……” 玛仙却眉开眼笑:“你在‘最美丽的女性’下面,加上‘之一’,那是什么意思?” 原振侠把她搂得紧了一些:“那表示,有许多美丽的女人,你也是其中之一……” 玛仙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神情很不以为然,可是眉梢眼角,却满孕笑意:“这种故意讨好人的话,女人最喜欢听,原……你进步了!” 原振侠不禁苦笑,但是玛仙的话,也使得气氛变得较轻松了一些。有一个人道:“很多幻想家,幻想进步的人体会像章鱼,看来很有点道理……” 原振侠叹了一声:“或许是,尤其,当人需要在海中生活的时候……” 良辰美景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要在海中生活,不但外形要改变,内脏结构也要改变,那……想起来也叫人害怕……” 原振侠急速地挥着手:“她向我解释,若是有一个原始人,看到了如今的医生,正用最新的外科手术在施行心脏手术,原始人也会昏过去,感到可怕之极。因为那全然出乎原始人的知识范围之外……” 原振侠当时,在听到了这样的“解释”时,曾大受震动。 这时,他提了出来,所有听到的人,也大是震动……胡说在一怔之后,竟热烈地鼓起掌来,由衷地道:“多么直截了当的譬喻……” 那位先生也道:“再恰当也没有了,原医生,你不应该再怀疑什么。虽然你看到的景象如此可怕,但我相信,那是由于地球人的知识程度太低的缘故……”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位先生的话,给了他极大程度的安慰,他喃喃地道:“她这样决定,怕也是由于只有这样做,才能真正忘记过去,才能真正从控制她的组织中逃出来,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才能从一个人形工具,变成一个真正可以自己做主宰的人……” 原振侠越说越激动,甚至有点慷慨激昂的味道。 玛仙轻拍着她美丽的手,脸上却有嘲讽的神情。原振侠的这番话,在场的人,真正听得懂的,也就只有玛仙和那位先生两个人。 其余人,连良辰美景、温宝裕、胡说在内,也不甚了了。但是就算完全不能明白的人,也可以从原振侠的神态中,看出他在说着的那个人,曾在他的感情领域中,占过相当重要的位置。 而玛仙和那位先生,自然知道,美丽的超级女特工海棠……曾在一生充满了传奇的原振侠医生的生命中,占有什么样重要的地位! 海棠不愿继续在组织的控制下做“人形工具”,她以超人的毅力,和得到了神秘莫测的爱神的帮助,不但彻底改变了外型,使她自己的整个记忆,进入了一个叫玫瑰的美女的复制人之中,而且,也成功地消灭了所有计算机中有关她的资料。 甚至,更不可思议地,令许多人的脑中,对她的记忆也消失。 她可以说是自从有了“组织”这种结构以来,最成功的逃亡者了! 可是,她的逃亡成功,只是对别人而言。对她自己来说,她还是无法逃得出什么……她见到了原振侠,就再也忍不住要去和他讲话,而且,为了原振侠能认出她原来是谁而高兴! 她只有再一次彻底地改变,变成了一只紫姜色,如同章鱼一样的怪物。这样她才能彻底摆脱过去,得回她自己! 对海棠来说,那自然是她自己的选择。可是对曾和她有过如此不寻常感情的原振侠来说,那却是一桩令感情丰富的他,伤感失落之极的事! 从此之后,美丽而奇特,热情而可爱,迷离而矛盾的海棠,就永远消失了,永远在原振侠的生命之中淡出。虽然原振侠知道她在南极冰原之下,可是怎可能有再见面的机会? 而且,就算再见了,原振侠又怎能和一个紫色的怪物亲热交谈? 过去许多次和海棠在一起的情形,都深深地成为他脑部记忆系统的一部分,顽固地停留在他的脑中。那更使他全身产生一种空荡荡,完全无所依据的感觉! 这才使他说出了那番话来。 接着,在玛仙的清脆掌声和各人错愕眼光中,他大口喝了一口酒,眼神仍然十分彷徨无依。那种凄然的眼光,甚至叫人看了心酸! 原振侠高大强壮,可是当他双眼之中,现出那种神色之际,他看来十足是一个迷了路的小孩子! 玛仙低叹了一声,那位先生道:“别沉湎在记忆中,为她的新生命祝福。她这次是真正得到了新生命,并不是把地球人的躯壳换来换去……” 他说着,举起杯来。各人虽然不是很知详情,但个个都是聪明人,单从原振侠的话,和玛仙的神态之中,也大致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也都举杯喝着酒。 玛仙娇笑说:“原医生最痛苦的事,是沉湎在记忆中。他有太多记忆了,不知想哪一桩好……” 原振侠知道玛仙是在讥讽自己,但今晚的聚会,使他心理上的负担得到释然。虽然想起海棠十分伤感,但那种伤感的情怀,他全然可以承受,所以比起宴会之前来,他情绪好了不知多少。 他一挺身,站了起来:“谢谢各位,今晚的聚会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之至……” 良辰美景忙道:“原医生,再多说一点,关于那个美丽的特务变了形体的故事……” 原振侠摇头:“太复杂了,你们这年纪,听了也不会明白的……” 良辰美景嘟起了嘴。 原振侠一站起来,玛仙也站了起来,仍然偎在他的身边。原振侠向各人道别,玛仙自然而然,挽着他的手臂一起走出去,同时转头道:“不必送,我们自己会出去……” 当他和玛仙经过这所巨宅的花园时,他们都不说话。一直到上了车,驶出去,玛仙才低声道:“我可以感到你好多了……” 原振侠把自己的脸,轻轻在玛仙的脸上贴了一下:“谢谢你……” 玛仙垂下眼帘,长睫毛在不住抖动,忽然抬起头来,俏脸上竟大有害怕的神情。原振侠一怔,一手把着驾驶盘,一手把她搂了过来,用一下轻吻代替了询问。 玛仙吁了一口气,完全回复了常态,懒佣佣地靠着原振侠。过了片刻,脸上红艳得异样,声音也低得听不见:“真好笑,刚才我一想起,今晚你……我可能……我竟会害怕……”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那种羞、那种娇、那种腻、那种柔,已是女性媚力的顶点(再加上巫术的力量)。 原振侠怦然心动,把她搂得更紧:“害怕的应该是我……我终于要成为一个女巫的俘虏了!” 玛仙又轻轻笑了起来:“你不对,你不必害怕。你注定要成为一个女巫的俘虏,已经肯定不能改变,只有接受不可改变的事实,那有什么可害怕的?” 原振侠笑:“那你怕什么?” 玛仙的声音极低,可是却可以听得十分清楚:“我害怕,是由于我有可能,成为俘虏的奴隶,永世不得超生!” 原振侠只觉得全身发热,体内的血液像是要沸腾,他陡然停下了车,半转过身来,捧住了玛仙的脸,直视着她。玛仙并不回避他的视线,原振侠可以清楚地在她的眸子之中,看到自己那种极度兴奋的神情。 他要勉力压抑心中的激动,才能把话说得完整。他道:“如果真是劫数难逃,那么,今夜就让我们应劫!” 玛仙陡然震动……以前许多次,她在挑逗原振侠的时候,都是原振侠在闪避。 根据巫术的原则,她的生命之中,只能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原振侠。照说,原振侠这时的提议,是理所当然会发生在她生命历程中的事,可是这时,她却有异样的震惊! 她并没有逃避,反而发出了一下低吟声,扑进了原振侠的怀中,紧抱住了他。但是她柔软的娇躯,却在剧烈发着颤……那不是兴奋、激动的发颤,而是真正感到了恐惧的发颤…… 原振侠完全可以肯定这一点,所以他在极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心头狂跳着,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我的提议……可以取消……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 玛仙又发了好一会颤,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把原振侠的手放到自己的口边,轻轻地吻着、吮着、咬着,声音仍然极低:“我不……要太草率。” 原振侠怔了一怔,随即道:“一个盛大而隆重的婚礼?” 玛仙笑了起来,这时她的笑靥,真正灿烂艳丽无比:“婚礼不是为我们这种人而设的……我的意思是,你必须先知道,当你成了一个女巫灵肉一致的俘虏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原振侠笑着把玛仙的头发拨到了后面,露出她雪白腴嫩的颈子来,侧头去轻吻:“会发生什么事?不是说这个女巫,会成为我的奴隶吗?” 玛仙给原振侠吻得有点痒,她稚气地缩着头:“还有很多——事,你需要知道的……” 原振侠坐直了身子,摇头:“太麻烦了,我放弃了!我没有进取心,别逼我做大情人!” 原振侠这样说,自然是开玩笑,可是玛仙听了,却紧蹙起秀眉,用十分低沉的声音道:“我就是想说明这一点……在巫术上……用你的话说,如果我们应了劫……那……你就不能放弃……” 原振侠高举双手,作投降状:“我真的会放弃吗?” 玛仙却在急急地自言自语:“不过也不要紧,我会尽一切力量,使你不受到伤害。你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完全将我当普通人……”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态度十分认真,又显得十分焦切。玛仙说她会尽一切力量,不使原振侠受到任何伤害,对于这一点,原振侠绝不怀疑,因为她已经这样做过! 但原振侠也看出,玛仙这时自有她的难处。她当然不会拒绝他刚才的“提议”,而且,内心一定极乐于接受,这一点,自她的眼神中可以完全看得出来。 可是,她却又碍于不知什么原因,觉得不能就在今晚……原振侠猜到,多半是为了巫术的理由,所以他无法表示意见,只是等着玛仙的解释。 玛仙深深吸了一口气,搂住了原振侠的颈,在原振侠耳边,声音低柔得叫人心醉:“原,答应我一件事!” 原振侠“嗯”了一声,玛仙又道:“你一直不知道我怎么生活,住在哪里……” 原振侠深深地连吸了几口气,贪婪地吸着自她身上沁出来的幽香:“你是超级女巫,神出鬼没,谁知道你是怎么生活的?” 玛仙的气息有点急促:“如果我邀请你来,到我的女巫洞天来?” 原振侠不禁大是好奇,这时,他多少也有点明白刚才玛仙所说的“不要太草率”的意思了。刚才他提议就在今晚,那自然是回到他的住所去。 一对相亲的男女……原振侠不敢在和玛仙的关系上,用“相爱”这个词。他爱玛仙吗?他没有答案;玛仙爱他吗?他也没有答案;他和玛仙之间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之间,有爱情的成分吗?他也没有答案。所以,他们只好说是相亲的一对男女。 对他们来说,在什么所在,其实是没有分别……他自然知道“女巫的洞天”,会比单身医生的宿舍隆重得多! 原振侠问:“好,请问这洞天福地,在什么地方?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是不是我们这种对巫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去的?” 玛仙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着:“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去,岛上有巫术的防御系统。对了,是一个小岛,属于巴哈马群岛许多私人岛屿中的一个,完全由我所拥有。” 原振侠摊了摊手,作了一个略微失望的神情。 当他一听到“女巫的洞天”这个名词时,他所想到的是一个极神秘的地方。譬如说新几内亚腹地的人迹不到处,或者是西藏高原中,一个亘古无人的山谷等等。而巴哈马群岛中若干私人岛屿中的一个,自然没有那么曲折离奇,比较平淡了一些。 巴哈马群岛上千个岛屿之中,有一些小岛出售给私人拥有,那并不是神秘的事,玛仙自然有能力拥有一个。使原振侠恍然的是:原来玛仙一直在巴哈马群岛的一个小岛之上! 玛仙像是知道原振侠在想什么,她解释:“这个岛,叫巫师岛,在属于我之前,是大巫师的。那个大巫师,是所有美洲……中美洲、南美洲的黑巫术和白巫术的总巫师,是巫师之王……” 原振侠点头:“我知道,就是由于他施术,你才成为超级女巫的,我见过这个大巫师!” 玛仙又道:“在他之前,是上一代的巫术之王所有。世世代代,那个巫术之岛,一直和巫术有密切的关系,你可别小看了它!” 原振侠忙道:“不敢,只是……我也不想进一步去了解它!” 原振侠说得十分委婉,玛仙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她甜甜地笑了起来:“在那里,我们会处于完全不受任何外界干扰的环境,真正属于我们两人的世界,会有宇宙之中,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感觉!”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于这样的邀请,大抵没有什么男性可以拒绝。他点头:“好,我来!嗯,日期,地点?” 玛仙一伸手,把她一直系在发脚上的那只金环摘了下来,塞在原振侠的手中。原振侠一冲动,乘机紧握住了她的手。 玛仙并没有缩回手来,温柔地任他握着:“金环上有小岛所在地的经纬度,我这就回去,随时欢迎你来。” 她说到这里,现出一个令人目为之眩的美丽神情:“这是巫术的邀请,要是你爽约……你不来的话,我将无法离开那个小岛!” 原振侠苦笑:“有必要吗?” 玛仙低叹了一声:“有……因为你……可能会不来,而且,期限只有一年……” 原振侠笑了起来:“期限太长了吧!我立刻动身,三天之内大概可以到了……” 玛仙轻轻抽出手来,把金环留在原振侠的手中,然后用手指轻按他的鼻尖:“人的一生之中,会有太多料不到的事情发生的……” 原振侠再次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拉近了些:“对啊,如果我搭乘飞机失事了,那就永远到不了。所以,不如考虑我刚才的提议……” 玛仙气息急促,胸脯起伏,显然原振侠的话,使她感到了极度的诱惑。 原振侠继续他的引诱:“或者,反正时间还早,先到我那里,喝点酒,听听音乐?” 或许是由于原振侠的引诱伎俩太拙劣了,他这两句话一出口,玛仙如梦初醒,一下子挣了开去。同时,以极快的动作打开门,闪身而出。 (她的动作是如此之快,就像是她根本未曾打开过车门,人就到了车外。因为原振侠立时伸手去拉她,手已碰在车门上。) (原振侠绝非反应迟钝的人……) 原振侠只来得及叫:“等一等……” 他一面叫,一面想打开门追出去。可是玛仙一个转身,用她的身子顶住了车门。 原振侠应该是可以硬将车门推开来的,可是就在那时候,隔着玻璃,他接触到了玛仙的眼神。 在她的眼神之中,如水波一样的柔情,正荡漾出“请不要”这三个字来。那种魅力令人无法抗拒,原振侠自然而然,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 他只能按下一个掣钮,使车窗玻璃落下,立即听到了玛仙的声音:“那小岛,几百年都归巫术宗师所有,所以有着不少神秘而不可思议的事。你来了,不论住多久,都保证不会寂寞……” 原振侠笑着摇头:“何必要其它的……只要有你在,就不论住多久,都不会寂寞……” 玛仙笑得极甜,可是她的话,却令原振侠怵然而惊。她道:“别在一个女巫面前胡乱许愿!女巫要是一认真,你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她一面说,一面还把手指在原振侠的嘴唇之上,轻轻按了一下。 在原振侠感到飘然不知所以时,她已经转过身,飘然而去。 原振侠后来,一直不能肯定,那一天晚上,是他在车中怔呆了太久,还是玛仙的动作太快?总之,当他定过神来,推开车门时,寒风袭来,他扬目四顾,黑暗之中,哪里还有玛仙的踪影? 原振侠没有追出去寻找,也没有出声呼叫,因为玛仙是如此不寻常,她不想出现时,怎么叫也没有用。而当她愿意出现时,她自然就会出现……她甚至能在万里之外,知道他情绪是好是坏! 回到车子之后,原振侠又发了一会怔,才驾车回去。一路上,他都在想,刚才听了玛仙的“警告”,竟然怵然而惊,那是为了什么? 玛仙那么能干,那么艳丽,作为伴侣,实在不能再好了……然而原振侠知道自己的性格:伴侣是一回事,甚至长期伴侣,也可以是同一回事,但是永久伴侣,那却是另一回事…… 是不是在感情上,不相信有永恒呢?还是在观念上,认为永恒的爱情,会成为一种不能变化的束缚?是天性追求绝无羁绊的自由,还是在潜意识中觉得,只有一个异性无法满足? 原振侠不断想着……自然没有结论,他曾不止一次地这样想,都没有结论。或许这也正是他的性格,他不要下结论,任何事,一有了结论,就成了定局,就不再有变化,就和他的想法不合。 当车子在屋子前停下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和任何单独一个人,永远在一起,我想我总有一天会感到寂寞的……” 他的话,在这样的寒夜中,当然没有听众。在他走出车子的时候,他在想:玛仙不知在哪里?应该不会很远,她是不是能用巫术的力量,感应到我所说的那句话?还是她早已知道了,所以才会在我那样说的时候,警告我不要乱许愿? 进了屋子之后,原振侠突然感到再也没有一个时候那样需要酒过。他大大喝了一口,让烈酒化为一股暖流,在他体内缓缓流转,闭上眼,设想着到了巫师岛之后,可以料到会发生的那种情形。玛仙娇艳的身影在他眼前浮现,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燥热。 正在这时候,电话铃陡然响了起来。电话铃响得十分不合时宜,打断了原振侠的遐思,他极不愿意接听。 若不是为了电话有可能是玛仙打来的,他一定不会去接听,他叹了一声! 原振侠伸手拿起电话听筒来的一-间,他感到玛仙不和他到这里来,真有道理……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岛,和如今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差得太远了!一方面可以把快乐扩大千万倍;而另一方面,却可以把快乐减少千万倍…… 他拿起了电话,就听到了一个急促的声音:“原医生?你是原医生?” 由于原振侠是从甜蜜美丽、令人神驰的遐思之中硬被拉回来的,他的思绪还有一半逗留在他编织出来的情景之中。所以那声音尽管听来很熟,可是他一时之间,竟想不起那是什么人来! 他的声音很不耐烦:“阁下是谁?” 那边传来了一下奇异的声响,像是由于原振侠认不出他的声音,而感到了十分意外和屈辱。过了几秒钟,才有回答:“我是李加,来自巴拉圭的那个矿务工程师……” 原振侠“啊”地一声,也有几分歉意。才听他说了一个奇异的故事,又作了相当程度讨论,竟会认不得他的声音,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但是他也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李加的声音苦涩:“是今晚聚会的主人告诉我的。” 原振侠皱了皱眉,他没有反应,这已经表示了他的不满。李加显然可以觉察到这一点,所以他急急道:“真对不起,实在是因为事情有了变化……” 原振侠“嗯”了一声:“什么事?什么变化?” 李加简直是在嚷叫:“那大水晶瑙!” 原振侠叹了一声,心中在想:事情只有和一个人本身有关,才是最重要的。那大水晶瑙对李加来说,重要之至,但对别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神秘故事而已! 李加继续着:“我一回酒店,就和矿务公司通电话。原医生,昨天……昨天……昨天……” 他一连重复了三次“昨天”,又在不由自主喘着气,可知昨天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原振侠也不禁挺了挺身子。 李加终于说了出来:“昨天,山区里发生了地震!”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苦笑。 那当然不会是大地震,如果是的话,昨天发生的地震,今天早已传遍了全世界。山区发生了一点不能算是外地新闻的小地震,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李加等不到原振侠的反应,很焦急地问:“原医生,你在听?” 原振侠没好气地道:“如果是在地球的地震带上,那没有甚么特别……” 李加忙道:“不,不!这地震很特别,就在矿区,地动山摇,压死了不少在开工的工人。而大多数工人,由于害怕山脉的精灵被采走,大山会发怒,所以不肯开工,结果都安然无事。原医生,大山真的发怒了……” 原振侠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叹了一声:“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李加的声音更急促:“不是,不是!原医生,地震……或者说整座大山的震动,是从那个矿洞开始的,就是那个开采出大水晶瑙的矿洞……” 原振侠已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对不起,现在我没有兴趣,和你讨论印第安土人的传说……” 李加急叫了起来:“那不是印第安土人的传说,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实。因这次事故,死伤的人数超过一百人!那是事实……” 原振侠闷哼一声:“那你找我做什么?” 李加又叹了几口气,才道:“我想请那位先生,到我们的矿区去调查一下。因为我肯定在那里,有极度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 原振侠语音平淡:“我想他不会答应的……” 李加的声音沮丧之极:“是的,他拒绝了,他建议我来请你……”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不满的声音:“那不算是一个好建议,我也不会答应!而且,我确实有极重要的事情在身,明天一早就动身,到巴哈马群岛去……” 李加简直是在哀求:“绵延几百公里的一座大山在发怒,就不能引起你的兴趣,去了解一下?” 原振侠笑:“你可以改行去做煽动家!你的话虽然夸张,可是我还是不能应你所请。大山真要发怒,我去了有什么用?” 李加喃喃地道:“那倒……也是真的……原医生,绝不是巧合,那大水晶瑙绝对有着神秘莫测的怪异。唐勒是对的,我们都错了……”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且让对方听到他的吸气声,以表示谈话可以结束了。 李加停了停:“原医生,你到巴哈马去?如果有必要,我怎么和你联络?” 原振侠回答得十分决绝:“你没有必要和我联络,我去的地方,也不会有任何通讯设备!” 李加的声音懊丧莫名,原振侠已抢先放下了电话。给李加的电话一打扰,原振侠无法再继续编织他刚才的美梦。 不过,当晚他在睡着了之后,还是做了不少梦。而在梦醒之际,回忆梦境之余,他也想起了李加在电话中所说到的地震。 那是巧合吗?看来只好这样认为。因为如果说那是大山的震怒,似乎太超过人类的知识范围,无法作进一步的解释。 原振侠又联想到的是:重达四千公斤的一个大石球,是怎么消失的? 那个大水晶瑙之中,是不是真有如另一个矿务工程师所说的“亘古以来的大秘密”在? 断断续续的梦,零零星星的杂思,迫不及待地等着天亮,他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李,直赴机场。 在航空公司的票务柜台前办手续的时候,他在想,要是在机场遇上了玛仙,那倒是极有趣的事。他期待着玛仙娇柔甜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可是却没有等到。 办妥了票务,离他要搭乘的那班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他进了贵宾候机楼,向院长打电话告假……自从他表示过要向医院辞职,院长竭力挽留之后,院长答应了他“随时可以请假”的条件。只是用极不友善的声音告诫他……一个随时要离开岗位的医生,绝不是一个好医生! 原振侠的回答是:“对,我完全同意,我不是一个好医生,绝不是……” 院长当时目瞪口呆,无可奈何。所以这时原振侠并不是“请假”,只不过是通知院长,他要离开一阵日子。多久?未能决定,至少,唔,两个月吧…… 院长在电话中,发出了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的声音,使用了和他仁心仁术、高级专业知识分子身分,绝不相称的语言来作为回答。原振侠没等他发言完毕,就挂上了电话,而当他转过身来时,就看到了李加。 (期待着想见到的人不曾见到,不想见到的莫名其妙的人,反倒会时时在面前出现……) 原振侠怔了一怔:“真巧!” 李加摇头:“不是巧,我一早就在机场等你,看见你进来,我才跟着进来的……” 原振侠望着他,李加道:“情形又有进一步发展,我必须立刻赶回去……在地动山摇的时候,有人目击了一个十分奇异的景象。” 李加略停了停,望着原振侠。原振侠作了一个“请说下去”的手势,李加才道:“在矿区的一个山峰上,就是那个矿洞上面的山峰。那山峰的形状很奇特,有一个高达一百多公尺的、十分尖削的主峰……” 原振侠随口道:“那主峰在震动中倒了下来?” 李加摇头:“不,有人看到,有一个大石球悬空在那主峰之上,和峰尖相距不到一公尺,那大石球像是还在转动……” 原振侠皱了皱眉,没有表示意见。 李加的声音很干涩:“原医生,这种异象,应该是你探索的目标……” 原振侠自然绝不可能改变他的行程。在巴哈马,一个小岛上,玛仙正在等着他,他要和那个美丽无双的女巫,完成他们之间不可避免的劫数……或者,称为“孽缘”,那也是很中国传统的说法。 他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否定李加的话……就算他决定要到巴拉圭去,他也会那样说。他的声音相当诚恳:“通常所谓‘目击者’的话,不是很靠得住。请问,所谓目击者,究竟有几个?是只有一个人,还是许多人?” 李加苦笑:“不知道,长途电话之中,不可能了解太多的情形。我会回去,找到目击者,我想,那个在峰顶上空,空悬着的那个大石球,多半就是我们开采出来的大水晶瑙……” 原振侠毫无感情地道:“太神奇了……如果你见到了那个目击者,我提议你先问他,在地动山摇的大地震时,他如何还会有这份闲情逸致,去遥观山景……如果不是那样,他看不到峰顶上的奇观!” 李加自然听得出原振侠话中的讥讽之意,他涨红了脸,赌气道:“我会问,而且我相信,如果真的曾出现那样的异象,目睹者一定不止一人……” 原振侠“嗯”了一声:“没有红云缭绕、霞光万道?” 李加大声道:“我会回去详细了解,现在我所得到的资料太少了……” 原振侠摊了摊手,李加叹了一声,低下了头一会,忽然道:“这些怪现象……加在一起,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振侠也叹了一声:“在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之中,有很多是人类知识无法理解的,非但无法理解,而且无法想象……嗯——这次地震,对矿务公司的损失,一定十分巨大?” 李加垂下了头:“是,矿区的破坏不算大,可是不会再有工人肯进矿区工作……谁敢进入发怒的火山中,去自取灭亡,所以,总公司已经着手,在草拟解散的方案!” 原振侠轻拍了一下李加的肩头:“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一间矿务公司解散,算不了什么大事!” 李加苦笑一下:“是啊,那位先生的名言之一是:地球毁灭了,不过是宇宙之间,少了一粒微尘而已!可是,对地球人来说,这粒微尘就是一切!矿务公司对我来说……” 他摇着头,难过得说不下去。 原振侠笑了一下:“猜测和传说,有时无稽得可笑,有时又自相矛盾得叫人吃惊。如果大山因为它的精灵被开采了而发怒,那么既然有人看到大石球出现在峰顶,就表示大山已得回了它的精灵,那还发什么怒?” 李加望了原振侠半晌,才道:“原医生,你有心事?” 原振侠呆了一呆,他的确有心事,他愿意把所有的思想,都集中在想去到了巫师岛之后的风光。所以,李加这样问,他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也没有追问李加,为什么会那么说。 李加叹了一声:“真对不起,我真是打扰你了!原医生,刚才你说的话不能成立。试想,你突然失去了一样极重要的东西,固然生气,就算失而复得了,难道你就不惩罚盗窃者了吗?” 原振侠心神恍惚,根本没有集中精神听他在讲什么,只是随口问:“谁是窃盗者?怎么惩罚?” 李加闷哼了一声:“人!人是窃盗者,所得的惩罚,应该是毁灭!” 原振侠没有表示什么。李加还想说什么,但是看原振侠的神情,只怕说了也不会听得进去,所以叹了一声,转身走了开去。 原振侠也没有在意他的去留,盘算着在漫长的旅程中,怎样才可以打发时间。一直到飞机起飞,他遇上玛仙的希望才算是破灭……他心中很有点责怪玛仙,为什么要分别旅行上万公里,而不结伴同行。 那么遥远的旅途,两个人结伴,和一个人独行,有趣与无趣,差得太远了! 那是原振侠又一次长而热闷、心焦又不耐烦的长途旅行。等到飞机在拿骚降落时,原振侠早把巫师岛所在的位置记熟了……它在群岛的极东南端,接近海地,所以原振侠必须先搭机到海地的太子港,再租船只到那个巫师岛去。 他不打算多耽搁时间,他想到过,从接受邀请起,到到达目的地,他采用的旅行方法是最快捷的了。除非玛仙有私人飞机,不然不会比他更快。 他知道玛仙多半有私人飞机……别说她自己是超级女巫,她的义父,更是亚洲超级大富豪,私人飞机对富豪来说,早已不是奢侈品了。 就算玛仙早到了,他也是早到一刻好一刻。所以他不离开机场,等候两小时之后飞往海地的飞机。 原振侠知道,海地是巫术的大本营,著名的巫都教所施的黑巫术,就源自海地。 原振侠生平第一次和巫术有接触,在好几年之前,就是从一个中了黑巫术血的咒语的人开始的。他感到,那个巫师岛离海地不是很远,可能对海地的巫术发展,有相当大的影响。 在热带风情布置的候机楼中,人不是很多。棕色皮肤的女侍,递了一大杯颜色看来很艳丽的酒给他,他翻阅着杂志,被一篇报导的标题吸引了视线: “巴拉圭西部山区的奇异地震……不可解释的山岭怪异变动” 原振侠心中“啊”地一声,心想:这本杂志的工作效率好高……这场地震发生了没有多少天,就居然有文章刊出来了! 文章并不是很长,原振侠用心看着,不到二十分钟就看完了。看完了之后,他不禁呆了半晌,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看浮在酒上的冰块轻轻相碰,心中充满了疑惑。 就在这时,他听到对面有一个相当嘶哑的声音,用不是十分纯正的英语,说了几句话:“想不到那么枯燥的一篇文字,也能使人看得那么用心,而且,看完之后还会出神!” 原振侠正在发怔,所以一直听到了那几句话的最后部分,才知道话是向他说的。他抬起头来,看见就在他的斜对面,坐着一个老年绅士,穿着一套不入时、但是剪裁十分得体的白西装,在他的身边放着公文包,和一柄白色的手杖。 在巴哈马,很少人西装笔挺,但这老绅士服装整齐,却更显得他气派非凡。他正盯着原振侠,原振侠向他礼貌地笑了一下:“阁下也看过这篇文章?” 老绅士笑了一下,作了一个手势,指了指原振侠手上的那本杂志:“我就是这篇文章的作者。” 原振侠“啊”一声! 这种情形虽非绝无可能,但总也是一种巧合。他在看这篇文章之前,注意过作者的名字,所以他立时道:“贝沙博士?” 老绅士显得十分高兴,伸出手来,原振侠一面和他握手,一面作了自我介绍。贝沙博士十分奇怪:“医生怎么会对一场奇异的地震有兴趣?” 原振侠道:“相当特别的原因!嗯,你文章中说,这场地震,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 贝沙博士摇头纠正:“不是绝对,只是说它不应该发生。理由在文章中已说得很明白了……” 原振侠点头:“因为那地方,不是地球上的地震带,从来未曾有过地震的纪录……难道不能有新的地震带产生?” 贝沙伸手在鼻子上抚摸了一下:“我是一个地质学家,从三十年前开始,专门研究地震学,地球板块理论的建立,我出了相当的力。我熟悉地球的结构,何况,热感应的高空摄影,把地球上会发生地震的地区,调查得清清楚楚;人造卫星一直在高处监视,每四十八小时,就有报告传到研究中心……” 贝沙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了一停:“青年人,你还认为,有突然产生新地震带的可能吗?” 原振侠摊了摊手:“可是,事实上,的确是有一场地震发生了……” 贝沙的神情变得极迷惘:“是,里赫特级六点二,极强烈的地震!事实上,我宁愿相信,不知什么政权在那山区进行了极强的地下核爆,也不愿相信那里曾发生过一场地震,因为,那不可能……” 贝沙博士说到这里,神情激动,陡然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原振侠才注意到他有点跛,所以身子倾向右边。他顺手抓起了手杖,用杖尖在地下顿着,发出啪啪的声响:“要是找不出原因来,人类的地震学,将完全被推翻,不能成立……” 贝沙的大声和动作,引得贵宾室中,人人都向他望了过来。原振侠忙和他作了一个手势:“别激动,博士,我倒觉得,人类科学之中,地震学是相当薄弱的一环。至今为止,人类还不能准确地预报地震,大地震造成的生命财产损失,是所有灾害中最强烈的……” 贝沙博士的神情变得十分难看,有一种失败者的沮丧。他喃喃地叫了一句:“所有自然灾害……有许多人为的灾害,能造成比任何地震不知大多少倍的损失,例如世界大战!” 原振侠也很同意他这个见解,所以点了点头:“既然人类对地震认识不多,那么,一场不知原因的震动,也就可能发生。重要的是,它已经发生了……” 贝沙博士无话可说,只是苦笑,用手在脸上用力抚摸着,现出疲倦的神情来。说话的神态,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见他心情十分沉重。他道:“那里是一个矿区,在地震过后,许多矿洞都震塌了……”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望着原振侠:“你或许不知道,在地震时,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矿洞之中……” 原振侠点头:“我知道,被建筑物倒坍压死的人多,矿洞上面是整座山或整个大地,反倒不易崩塌。所以,在可怕的唐山大地震之中,当时正在煤矿矿坑下工作的三万多个矿工,遇难的不过几十个,而在地面上,遇难人数超过三十万人……” 贝沙感到有点意外:“想不到你对地震的新闻,那么注意──” 虑振侠苦笑:“那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大惨剧,多少要有点了解……” 贝沙用力一挥手:“地震过后,我第一时间到达灾区,却发现了十分奇异的现象。那地方盛产水晶,十之八、九的水晶矿洞被封死了,像是整座山忽然向下沉了下来,以无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将所有的矿洞都压坍,乃至消失……”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他不明白,自然也不能乱表示意见。 贝沙又苦笑了一下:“其中有一个主要的山峰,塌陷最甚,竟然达到二十二公尺。那情形,像是用沙堆了一座山,在沙山下挖了许多洞,然后,再一锤敲在沙山上所形成的后果一样……” 原振侠仍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贝沙指着那篇文章:“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我估计,就算有十个或更多的专家参加研究,从各方面搜集资料,能在十年之中找出原因来,就算好的了。何况,各国政府只是忙于增加军备,拨出来作地震研究的经费,说出来笑死人……” 原振侠道:“对,我的一个朋友和你有同感。他说地震是地球上最大的自然灾害,说地球总有一天要毁灭在地震上,也不算夸张,可是人类花在研究地震上的人才和金钱,却少得不成比例。他曾算过,人类如果不造步-,省下的那笔钱,已经比全世界研究地震的经费多!他还说,这种情形要是给外星人知道,不知会把地球人列为什么等级的生物!” 原振侠的那一番话,使贝沙博士听得悠然神往,忍不住大声鼓掌:“真精-,你这位朋友,他也是地质学家?” 原振侠摇头:“不,他只是有感而发。” 贝沙吸了一口气:“这次地壳的震动……整个山形都起了变化,毫无疑问,是属于地壳的变动……还有一个极怪异的现象,就是那个塌陷了的山峰,峰顶竟然凹陷下去,像是一个火山口!” 原振侠想说话,贝沙一下子拦住了他:“绝不是火山地震,根本没有火山爆发……而且那个山峰的形状很奇特,有一个一百多公尺高的尖削的主峰。” 贝沙说到这里,原振侠陡然作了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头。在那一-间,他只觉得这一句话,熟悉之极,曾听什么人说起过。 接着,他立刻想起来了:李加曾在机场和他说到过那个山峰。他忙又向贝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下去。 贝沙道:“那主峰的最顶处,只不过十多平方公尺,却突然凹陷了下去,这不是奇怪之极吗?” 原振侠皱着眉:“那一带,是十分偏僻的山区,没有什么人到过。那山峰上的情形,可能原来就是凹陷下去,不曾为人发觉?” 贝沙笑了起来:“青年人,你真会假设!一个山洞,或是山顶上有了一些什么变化,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一个地质学家可以轻而易举就辨认出来。我搭直升机上去,缒落下来,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极短时间之前所形成的……” 原振侠脱口道:“在那个山峰之下,有一个相当大的水晶矿洞。” 贝沙博士一听,神情讶异之极,连声音也高了八度:“你怎么知道?”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欲语又止,终于只是摆了摆手,没有说出什么来。贝沙等了一会,没见他说话,用十分奇异的目光望着他,原振侠笑了起来:“山区的印第安人,有一个传说……” 贝沙立时接上:“我也听说了,崩陷了那么多矿洞,而遇难的人数又不是很多,原因是当地人早知道大山会发怒,所以拒绝进矿洞工作……” 原振侠又问:“你也知道了大山会发怒的原因?” 贝沙说:“说是……矿务公司把大山的精灵开采走了?” 原振侠又点了点头,贝沙一副忍无可忍的神情,大声道:“嗨!小伙子,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你到过那个矿区?” 原振侠指着杂志:“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看你的文章?因为我才会晤了一位,来自那个地区的矿务工程师……他向我讲了一件十分奇特的事!” 贝沙现出极有兴趣的神情:“你有时间?” 原振侠笑:“大概还可以转述一下,但是我不认为这件怪事和怪异的地震有关……” 贝沙博士竖起了一只手指,指着原振侠:“A=B,B=C,就是A=C!” 那是代数学上最简单的一个公式,原振侠知道他在这时,这样说的意思是:这场地震是一件怪事,自己要说的,也是一件怪事,怪事等于怪事! 就算怪事不等于怪事,那么,怪事和怪事之间,至少也有若干共通之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别期望太高,那件怪事和怪地震之间,可能一点关系也没有……” 贝沙叹了一声:“不瞒你说,由于这场地震实在太怪了,我接受任何假设。刚才我说过,我假设过强烈的地下核爆。我也会作进一步荒谬的假设,去假设有一个外星人的基地,在那座大山下面,而基地中的一些设施又发生了意外,所以才有震动……” 原振侠笑了起来:“博士的想象力竟然如此丰富,那可以假设一下,这宗奇事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简单扼要地,把那个大水晶瑙被开采出来,把唐勒工程师的失态,把最后最神秘不可思议的结果,都告诉了贝沙博士。 贝沙一直没有打岔,听得极用心,只是不住发出赞叹声。诸如:“真是大自然的杰作!”、“只有懂得地质学的人,才知道它的奇妙!”、“七千万年的奥秘,谁能解得开呢?”等等。 听他的那些赞叹词,他像是十分同情唐勒的做法。 原振侠补充说:“还有十分重要的一点,就是在地震发生时,有人看到那个失了踪的大石球,悬在那座山峰……就是突然凹陷了下去的那个山峰上……” 贝沙博士的双眼睁得老大,样子迷惑之极,过了好半晌,他才吁了一口气。 原振侠道:“博士,请运用你丰富的想象力,设想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能接受一切假设!” 以原振侠经历之怪异,的确可以接受一切的假设,只要能假设得出来! 贝沙急速地眨着眼,看来,他虽然是一个科学家,但却有十分丰富的想象力。这时,正在努力作他的设想。 可是原振侠对贝沙,却没有寄以多大的希望。当日,他们听李加说怪事的发生,听的人之中,想象力丰富的人还少了么? 单是年纪最小的温宝裕,异想天开起来,就可以叫人目瞪口呆。连那么多人都作不出假设来,贝沙博士又能有什么新的意见? 所以,原振侠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贝沙才道:“那个大石球,人人都以为它是一个大水晶瑙,但实际上,它不是……” 原振侠连“那么它是什么”都懒得问,只是翻了一下手掌,请他继续说下去。 贝沙的脸红了起来:“那是一个生物,一个……活物!” 原振侠不知该如何作表情才好,只好怔怔地看着贝沙。贝沙吸了一口气:“当地人当它是山的精灵,或是称它为山精,或是山灵。它是活的,主宰整座大山,它离开了实验室,飞向半空,在半空中,对山峰施以巨大无比的压力,令山峰变形、矿洞崩陷、大地震动!” 贝沙对他自己的假设,还相当相信,不但说的时候神情认真,而且,说了之后,胸脯起伏,显得十分激动。 原振侠终于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反应了,他长叹一声,表示对贝沙想象力的敬服。 贝沙瞪大了眼:“每一座山脉的年龄,都以千万年计,在那么悠远的年代中,什么事都可以发生……” 原振侠又叹了一声:“恭喜你,已找到了那场怪异地震的原因……” 贝沙博士居然涨红了脸,他这时才听出原振侠是在讽刺他,他无可奈何道:“由于事情太怪,每一个可能都不能放过……” 原振侠由衷地道:“如果你再要回山区作研究,李加工程师会是一个好伙伴!” 贝沙忙道:“当然我要回去,我到美国去,请几个人,找一些资料,寻求一些协助……”他讲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你知道,这种奇异的天崩地裂,如果是任何力量所造成的,那么这种力量就可怕之极。发生在偏僻的山区,不会有大损失,如果发生在人口稠密的地区……” 贝沙讲到这里,发出“嘿嘿”两声干笑声,没有再讲下去。 原振侠也没有要求他再讲下去,因为有少数科学家,的确正在研究如何掌握自然力量的方法。例如人为的地震海啸,人为的旋风暴雨,人为的严寒酷暑之类,不过原振侠并不认为,已经有人研究成功了! 虽然言之凿凿,都说近年来,世界各地的气候大大反常,正是由于有人掌握了这种力量,在肆虐的缘故。可是相信的人,也不会太多,只是承认各地气候异常,确然十分怪异而已。 原振侠淡然一笑:“如果有人向你预约这种力量,你倒可以多一些研究基金了!” 贝沙没有再说什么,看了看表:“我要上机了,很高兴认识你!” 原振侠道:“我也是,在那件奇事上,我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虽然未能解开整个谜团,也是好的。” 贝沙忽然道:“看来你对奇怪的现象十分有兴趣,为什么你不去作实地调查?” 原振侠摊着手:“李加曾邀请过我,可是在这之前,我已经接受了一个女孩子的邀请!” 贝沙作了一个充分了解的神情,提起皮包,握着手杖,走了出去。原振侠在二十分钟之后,也上了机。他和贝沙博士的偶遇,当时谈得很愉快,但他也不觉得事情有什么特别重要,所以一上飞机,想起快可以在巫师岛上和玛仙见面,早把贝沙博士的那一番谈话,从记忆之中淡出了。 到了太子港,原振侠向一间租船公司,租了一艘性能良好的游艇,不雇任何水手,他一个人驾着船出发。 当他驾船向北驶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海面上被晚霞一映,霞光万道,美丽之极。顺着火红的夕阳,彷佛自海面起,有一条金光大道,可以直通到这个大火球去! 原振侠把驾驶工作交给了自动驾驶系统,他在船首的甲板上,舒服地坐了下来。让逐渐加浓的暮色,把他的身子,把船,把整个海面,慢慢包起来。 从船速和距离来计算,原振侠估计,明天中午时分就可以到目的地。这一段时间如何打发呢?兴奋使他无法睡得着,一个人持着酒杯,又有一种异样的寂寞感袭上心头,使他不由自主长叹了几声。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又自然而然,想到了唐勒和那个失踪了的大石球,当然也想起了贝沙的假设。 贝沙假设那只大石球是山精,一种活物! 良辰美景好象也曾这样假设过,不过她们说大石球长了脚出来,走掉了……地上没有痕迹,会不会长翅膀,飞走了? 为什么设想大石球长脚长翅膀?当然因为地球生物,是有脚有翅膀的缘故。 如果那大石球竟然是一个活物,那当然不会是地球上的生物,为什么一定要有脚有翅膀? 活物可以是任何形状! 活物可以像狮子,像牛犊,脸面像人,像飞马。活物可以遍体内外都布满了眼睛! 〈启示录〉第四章中,两次提到活物的眼睛。一次在第七节:“前后遍体都满了眼睛。”另一次在第八节:“遍体内外都满了眼睛。” 随便怎么去设想,怎么把这种长满了眼睛的活物具体化呢?“遍体内外”,体外的眼睛自然看得到,体内的眼睛怎么能看得到呢? 而且,眼睛长在体内,要来看什么?当然看不到外面的世界,那么,是不是用来看自己的内心? 别人要看这种活物体内的眼睛,用X光透视会有用?就像要看到那个大水晶瑙的内部一样,必须动用X光透视?还是那大石球之中,色彩缤纷艳丽之极的那些结晶,根本不是水晶柱,只是一种活物体内的眼睛? 原振侠的思绪之中,布满了问号,却一个也得不到答案,连设想都没有! 如果接受“活物可能是任何形状”的概念,那么,活物自然也可以是一个大石球(唐勒工程师就一再强调,那大石球想“告诉”他一些什么)。既然是活物,当然会移动,大石球是自己离开,甚至带走了唐勒…… 原振侠想到这里,挺了挺身,望着闪耀着微弱光辉的海面,大口喝了一口酒。他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因为在那一-间,他想到了一件被大家都忽略了的事! 在怪事发生之后,人人想到的只是:那大石球到哪里去了?却没有人想到,唐勒到哪里去了? 自然,形成这种现象,也情有可原。因为唐勒是人,人会走来走去,会利用交通工具远赴他方,也会在不想见人的时候藏匿起来。一个人不见了,并不能算是一桩怪事,远不如一个大石球突然消失来得怪诞。而且,所有的人,连在那一刻之前的原振侠,想到的都是:唐勒把大石球带走了。 从来也没有人想到过,可能是大石球把唐勒带走了……自然,那首先得假定,那大石球是一个活物! 找那个怪异的大石球很难,因为它究竟是什么,一点也不知道。它曾被肯定是一个巨大的蛋形水晶瑙,并且曾用了所谓科学仪器来作鉴定。但是在怪事发生之后,对它是不是一个水晶瑙,应该有最低程度的怀疑! 它究竟是什么?在没有答案之前,要找寻它当然困难。而唐勒是人,一个地球人,这一点,可以肯定。要找寻他,自然容易多了! 唐勒一直和那大石球在一起,甚至可以肯定,他是和大石球一起消失的。只要找到唐勒,就可以解开许许多多谜团! 原振侠觉得自己这时想到的意见十分可行,应该和李加联络一下。他拿起了那瓶酒,进入了驾驶舱,在通讯控制台前坐了下来,寻找着可以作长程无线电通讯的设备,按下了几个掣钮,戴上了耳机。先是听到了一阵杂乱的声响,接着,是一阵节奏热烈的南美音乐,不知是哪一个电台的播音。 在经过了十五分钟的努力之后,原振侠发现他并没有可能和李加联络,他正准备放弃时,突然听到了十种十分奇异的声音。 这时,原振侠在使用的,是一具性能相当好的无线电通讯设备。这种设备,既能发射无线电波,也能接收。 无线电波是在空间传播的电磁波,早已被普遍应用在通讯方面。所以,通过一具可以接收无线电波的通讯仪器而听到声音,那并不足为奇,那正是它的正常功用。只是这时,原振侠听到的声音十分奇特,乍一听,听不出那是什么声音来。 原振侠怔了一怔,先把音量放大,再小心调整着频率,以求把这个声音听得清楚一些。一分钟之后,他听得比较清楚一点了,他听出,那是一个男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叫嚷! 他一定已叫了很久了,所以声音听来哑得,像是一大堆粗硬的砂粒,放在一起用力搓揉。所以一时之间,听不清楚他在叫些什么。只是在那种声调之中,听得出在发出呼叫的人,心情惶急、紧张、恐惧、惊骇,都到了一个人能在声音之中所能表现的极限!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任何人一听得有这样的叫嚷声,都会自然而然想知道,这个人为什么那么着急? 这个人用了他生命中的每一分力量,想告诉别人一点什么讯息?人人都会想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原振侠也不例外,他用心听着。 那声嘶力竭呼叫着的人,声音越来越哑,可是他还是不断在叫着。渐渐地,原振侠总算隐约可以辨认出一点叫的人使用的语言,那是西班牙语。 他叫的话,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一句:“来不及了,太迟了!来不及了,太迟了!来不及了……” 原振侠听清楚了那声音在叫的话之时,一听就知那声音重复着这两句话,不知有多少次了。 原振侠不禁摇头,那个在大声疾呼的人,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不知道他所说的“来不及了!太迟了!”是指什么事而言。而他那种带着深切无比悲哀的声音,也确能使人相信,他说的那件事,真正已经来不及防止、挽救,太迟了,必然会发生! 问题就在于:既然事情必然会发生,他还通过无线电通讯,大声疾呼有什么用呢? 事情必然会发生,事先有警告,和事先没有警告,又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样! 原振侠在这时候,忽然又想到了一句中国的古老话:“在劫难逃!” 不论是人是物,小至芥子,大至宇宙,如果在劫,那就难逃,事先的警告再多,又有什么用?若是能逃得出去,那就不叫劫数了! 原振侠的思绪凌乱飘忽,他先想到的是,这种叫嚷,可能是不知道哪一个电台的广播剧,或是什么广告上的新噱头。 可是听了片刻,又觉得不像。他又想到,那可能是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的恶作剧。 果然,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耳机中又传来了不少用西班牙语发出的责斥声,都在责斥那个喊叫的人。可以以其中一个人的责斥作代表:“你鬼叫什么?什么事情来不及,太迟了?” 可是那个在喊叫的人,像是接收不到他人的讯号,只是自顾自叫着。 原振侠并没有把这件事特别放在心上,在听了几分钟后,仍然没有什么进展,他已经取下了耳机来。 就在耳机将离开他的耳朵时,他先是听到了那嘶哑的声音,发出了一下浓浊的喘息声!接着,又听得他道:“能有人联络巴西水晶矿务公司?快讲,快讲!” 那声音的这一句话,说来也是极其含糊不清。若不是原振侠早知道,有“巴西(巴拉圭西部)水晶矿务公司”这样的机构,他乍一听,也一定不能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可是,他要求和那个机构联络,这一点,倒是很容易听得明白。 原振侠也立即听到,又有好几个人几乎在同时间问:“和甚么联络?请你再说一遍……” 可是在一片追问声中,那人的声音突然静止,再也没有了下文。 那些人……多半是业余无线电通讯的爱好者,还在不住追问,并且互相询问,是不是听清楚了那人要求和什么地方联络,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 原振侠忍不住调节了几个掣钮,把他听到的传送出去:“那人说,要和巴拉圭西部水晶矿务公司联络……” 几个人立时十分高兴,都表示他们会尽一切去办。因为听来,发出叫唤的人正着急无比,想要世人听到他传出来的讯息。 原振侠且不将耳机除下,可是也没有再听到那人的声音。 这时候,他心中想的只是:为什么偏偏又是这个矿务公司? 在这个矿务公司的矿区中,发生的怪事已经够多了,怎么还要加上一桩? 这个声嘶力竭在叫着:“太迟了,来不及了!”的人,为甚么要和矿务公司联络?这一切,是不是一连串怪事中的一环? 原振侠本来还想对那些业余通讯者说,若是和那水晶矿务公司联络上了,可以和一个叫李加的工程师接头。但是他想了一想,并没有那么做,他的身子斜靠在椅背上,舒舒服服伸了一个懒腰,又回到了甲板上。 海面十分平静,船的速度虽然很高,但一点都不觉得。茫茫大海之中,极目看去,看不到有任何其它的船只。 感情丰富的原振侠,在这时,突然感到了无可抗拒的寂寞,带着难以想象的力量,挤进了他的体内。他甚至要张大口喘气,以求在心理上抵消这种重压。 天地之间彷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并不怕一个人独处,他在这时一再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并没有多大作用。 他大口喝酒,想起了好朋友年轻人,在公主死了之后的酗酒情形。他自己问自己:“年轻人为了公主,我为了谁?” 竟然没有答案,或许,就是为了自己? 原振侠带着一颗悬宕在半空中的心,长叹一声,在甲板上躺了下来。 他思潮起伏,不着边际,时喜时悲,时叹时笑,时间倒也悄悄溜过。他不能肯定自己有没有睡着过,但当朝阳浮上水平线时,他远看那从海水尽头处,慢慢浮起来的巨大无比的火球,倒也精神奕奕,不觉疲倦。 他在略微修饰一下自己之后,再回到驾驶舱,先检查了一下航行的方向,发觉再过四小时,就可以到达玛仙所给的那个经纬度。想起一个美丽的、位于汪洋中的、与世隔绝的小岛,想起岛上只有他和玛仙两个人,原振侠不禁悠然神往,竟有点无法详细去想象那种快乐的时光。 纯粹出于好奇,他又在通讯设备前,拿起耳机来听了一会,却除了正常的电台通讯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古怪呼叫声。看来昨夜听到了那可怕的嘶叫声,全属偶然。 想起了那嘶叫声,原振侠心中仍不免凛然。因为那人的叫声中,充满了绝望,不知有一股什么力量,使听到的人很不舒服。 天色大明,阳光普照,原振侠在船头望着碧波大海,向四面望去。在极远之处,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岛的淡淡影子,由于太远了,那究竟是浮在海上的一个岛,还是悬在天际的一朵云,也未能肯定。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原振侠的心中,不免有些紧张。想到他要和玛仙在一起,将无可避免,必然发生的一些事,他有一种异样的心痒难熬的感觉,整个人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只是不断地在甲板上踱来踱去。许多次奔进驾驶舱,去校正根本不必校正的航行路线。 雷达探测早已探到了巫师岛,用望远镜向前看去,也可以看到那正在海面上耸立着的风姿绰约的小岛了。 本来,在海上的每一个小岛,都是一样的,可是想想看,在那个小岛上,有玛仙那样绝顶美丽的女郎,那自然使人在感觉上大不相同…… 小岛越来越近,岸边高耸的椰树,都可以一棵棵数出来了,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通讯台上传来了信号。原振侠忙取过耳机来,他也立时听到了玛仙的声音。 自从他认识玛仙开始,玛仙的声音一直悦耳动听、爽朗清脆。 而这时,玛仙的声音听来甜腻而带着几分诱人的羞涩。原振侠立时感到了这一点,心头也就怦怦跳了起来。她的声音为什么会变得那样?是不是也因为想到,自己到了岛上之后将必然会发生的事,所以才会又兴奋、又新奇、又刺激,又因为少女的矜持,而有了几分羞涩! 光是听她的声音,已经有那么多动人的联想,如果见到了她,不知是怎么一个销魂法? 原振侠想入非非,一时之间,竟未能集中精神听玛仙在说些什么。直到玛仙大声叫了一下,他才如梦初醒,听得玛仙在叫:“你在吗?” 原振侠忙道:“在,在!当然在!” 玛仙的声音中,有着一丝嗔意:“刚才你在做什么?”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由衷地道:“刚才,一个女巫虽然没有施巫术,可是已经将我的三魂七魄,勾去了一大半。” 玛仙静了半晌,没再出声,在那极短的一段时间之中,原振侠可以感到她细细的喘息声,和剧烈的心跳声……他已想到,把耳朵贴在她腻白丰满的胸脯上,听她的心跳声,那是什么样的风情画! 足有半分钟之久,玛仙没说话,可以非常明显地听出,她的呼吸和心跳,都未曾恢复正常。 即使不是为了巫术上的原因……原振侠是她生命中的唯一男人,这个超级女巫的生命中,只能有原振侠一个男人,玛仙只怕也一样会有这样的反应……不管她在巫术上掌握了多大的神通,她是一个早已到达了怀春年龄的女郎。原振侠的俊俏和他多情的性格,几乎是所有怀春女郎恋慕的对象! 她在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恢复镇定:“请把船驾到岛的西面,那里有一个码头,可以泊船。” 原振侠又取笑了一句:“怎么忽然说起话来,变得那么客气了?” 玛仙的声音通过通讯仪传来,细不可闻,但是又清晰可辨。她在说:“我不知道。” 那么简单的四个字,可是此际听在原振侠的耳中,直打入了他的心坎,回肠荡气之至,他竟然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才好。在那一端,玛仙显然也在发呆,因为大家都没有关掉通讯仪。 过了好一会,原振侠猛一抬头,看到那小岛就在眼前,几乎要撞上去了,他才“啊”地一声,急忙道:“我知道了!” 他说了一句,又听得玛仙在那边,也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等于是在说:我以为自己在发呆,原来你也是…… 然后,两个人同时听到了对方的吸气声,才算是正式结束了这次通话。 原振侠照吩咐纠正航道,一面看着那小岛。小岛看来不大,和散落在加勒比海上的其它小岛,并没有什么不同。 玛仙曾说这个岛上,满是巫术的防御,可是原振侠全然不通巫术,所以他一点也看不出来。 不一会,他就看到了那个码头,在洁白如纱的沙滩之旁。那里竖着一个相当大的标志……那是一个国际性的标志,说明这个岛,是一个私人岛屿,若是未受邀请,请勿靠近。 一般的航海人,看到了那样的标志,都不会去侵犯,就像在陆地上,看到了“私人产业”的标志一样。 原振侠减慢了速度。当他的船渐渐靠近码头时,他看到,从岛上通向码头,一条两旁全是一种高高的、开着倒挂着的鲜黄色花朵的花树之间,玛仙正不断推开挡在她面前的花,轻飘飘地走过来。 她穿着西印度群岛上土女所穿的衣服……那只是一幅布,随随便便地裹在身上,肩头和手臂都露在外,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烂夺目的莹白。 她的发型还是那样,那个金环,随着她的走动,一晃一晃,展开一圈又一圈金色的光圈。可是金环发出的光芒无论多么刺目,都不如她那一双妙目在顾盼之间,所射出的光芒那样令人要屏住气息。 相隔还相当远,可是原振侠已经可以感到,自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魅力……那是无法抗拒的魅力。 原振侠曾经想抗拒过,也真正抗拒过,但这时,他早已放弃了任何抗拒的念头。 在这样的情形下,发自玛仙身上的魅力,简直令他心头发热! 劫数(3) 船一靠码头,原振侠已带着缆绳,一跃而上,把缆绳套好,玛仙也恰好来到了他的身前。码头有几级阶梯,原振侠站在下面,玛仙站在上面,他一抬头,脸对准的是玛仙的小腹。 原振侠双臂立时环抱着她,把脸贴在她柔软的小腹上,清楚地感受着自她腹际透出来的温暖,和她在微微发着抖的身子。 两人都好一会不说话,也不动。 除了海涛声、风声、鸟声之外,就是他们两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原振侠立刻就想到,在这个所在,完全可以不理会时间的存在。他和玛仙,如果喜欢就这样相拥着不动,要拥上多久都不要紧,和世界上其它地方,什么都要计算时间,绝不相同…… 才踏上码头,在心灵和情绪上,都已经可以强烈地感到那种真正的、完全不需提防的、一点不用加以任何注意的自由。那种自由,原来或许人人都有,但自从人类开始有了文明之后,却早已失去,几乎使所有人忘怀了,再也不知道有这种自由的存在了! 原振侠感到了无比的舒畅和松弛,他松开了玛仙,双臂张开,跳上码头,自然而然,发出了一阵充满了喜悦的呼叫声来。 玛仙体态轻盈地跟在他的后面,原振侠一个转身,又把她紧拥着抱了起来,飞快地打转,令玛仙的秀发都散了开来。 他仰着头,看着在阳光之下鲜艳欲滴的玛仙,突然静止,缓缓放下了玛仙,两人的视线黏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双方都各自在对方的眼神之中,找到了心里要说的千言万语,而这千言万语,又绝不是真的言语所能表达,而只可以在眼神之中,互相交流! 事后,他们完全无法记忆起是由谁先开始,还是两个人一起开始的,他们开始亲吻对方! 阳光暖暖地,海水耀眼,怀中的人那么柔软亲近,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两个人之间再无隔阂。 然后,他们也没有人记得是如何开始向前走的,彷佛是腾云驾雾,是身在梦幻中的境界。再然后,原振侠就看到了一片碧绿的草地……他认不出那是什么草,只觉得踏上去柔软无比!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玛仙赤着脚,一双玉足可爱地展现在眼前。在承受原振侠的注视时,有点害羞地略缩了一缩,那小小的动作,能令人兴奋得发狂。 原振侠又大叫了一声,踢去了自己脚上的束缚。当他的肌肤接触到了那种绿得发亮的小草时,有一股奇妙无比的快感,自他的脚下直透进来,迅速流遍全身。他抬起头来,看到的是玛仙已印上了红晕的俏脸,眼波流转间,她的手抬起,指向不远处的几间茅屋。那是可爱之极,整齐美丽得如同童话世界一样的小茅屋。玛仙拉着原振侠,或是原振侠拉着玛仙,一起踏着丝缎一样的绿草,向前奔去。 他们两人心意一致,一直在急速地前奔,飞快加剧的心跳,都表示他们亟想快一点冲进小茅屋之中……后来他们才忽然想到:为什么一定要到茅屋中去? 整个岛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哪里不一样?而他们在奔跑时,还小心地避免踏到夹在草地中生长的一种淡紫色的小花。一到了那种小花前,他们就会自动跳过去! 到了茅屋前停下,玛仙闭上了眼睛,她的双颊已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原振侠打横抱住了她,她立刻搂住了原振侠的脖子,把脸腮贴上去,竟如同火烧一样地发烫! 原振侠开了茅屋的门,两个人一起倒在铺满在茅屋中的、厚厚的、极柔软的、不知用什么东西织成的毯子上,嘴唇已紧吸在一起。 他们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混在一起,在这小小的茅屋中,交织成为开天辟地,自有人类以来最美丽的生命乐章。而他们就在乐章之中起落浮沉,把生命的意义,作无穷无尽的美化和扩展。 玛仙一直把自己娇柔的胴体紧贴着原振侠,她拥得他极紧,像是一头受了惊吓的小动物。可是她的神情却恰好相反,快乐在她的俏脸上来回荡漾,原振侠在亲吻她的时候,甚至可以舔尝到快乐的甜蜜。 等到他们终于分了开来时,玛仙用她兴奋刺激得还在微微发颤的手指,抚摸着原振侠肩头上几个疤痕,然后又把自己的口凑上去……若干时日之前,她就是就着这些伤口,吸了原振侠的血,巫术的力量才起了作用,使她由丑陋如鬼怪,而变得美丽如天仙! 原振侠轻抚她的头发,喃喃地道:“你……绝对是天下男人,梦寐以求的女人……” 玛仙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喉际发出了一阵满足的咕咕声,像一头冬天吃饱了偎在火炉前的猫。 原振侠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单是因为你的美丽,而是为了在你的一生之中,不论是生理上和心理上,都只能有一个男人……绝对不必担心你会移情别恋……” 玛仙咬着下唇:“对男人来说是喜剧,对我来说可能是悲剧!” 原振侠陡然坐了起来,他的动作如此突然,玛仙也吓得坐直了身子。原振侠直视着她,吁了一口气:“你当然是在说笑……” 玛仙着急得像是闯了大祸的小孩子:“当然是说笑!当然是……你……别吓我……我从来也不知道你……会那样在乎!” 原振侠苦笑:“对不起,对你,好象很特别,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玛仙柔声道:“那就别再去讨论它……” 原振侠点着头,双手按在她浑圆的肩头上,把她的身子略推开了些,恣意欣赏着她那无懈可击、美丽之极、担负着哺育生命重责的双乳。想起第一次在医院中看到她的情形,一切如同昨日发生的事一样,他由衷地吁了口气:“我真幸福!” 玛仙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又好一会不说话。 在这个小岛上,时间真的像是停顿了一样。只知道一下子天黑了,黑暗有黑暗的美丽,一下子天亮了,天亮有天亮的灿烂! 原振侠以前曾到过一个东方巫术大师所住的所在,也是一个小岛。在那个岛上,几乎处处都充满了死亡、神秘和恐怖。 他本来有点担心,在玛仙的巫师岛上,也会到处全是浸在血里的眼珠、不知名动物的干尸、各种可怕的昆虫,和种种匪夷所思的怪物……如果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自然会减少许多和玛仙相处的乐趣。 可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三天之后,他已踏遍了岛上的每一处,他无法不把这个小岛当作是人间仙境! 岛上不但全是奇花异草,有清澈的山溪,有清得可以看到游鱼的小湖,有各种各样见人不飞的鸟类,也有许多驯服的小动物……有一对小鹿,一看到玛仙,就会深深偎着她,好几次原振侠要把它们赶走…… 岛上感觉不到一丝巫术存在的气氛,原振侠甚至忘记了玛仙是一个女巫。 而在码头上,泊着一艘性能极为优良的船……比原振侠租来的那艘好了许多倍。如果他们要享受现代科学文明的生活,那船上应有尽有。 但是一连几天,他们都沉浸在大自然的风光中,没有走近那艘船。玛仙弄出来的食物,根本不知道她是用什么作料烹饪而成的,每一样都可口之极……可口到了不咬到舌头,已经十分万幸了,谁还会有空去探讨那究竟是什么? 玛仙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金黄琥珀色的酒,香醇得喝上一口,就会叫人从心里往外而醉出来! 这样的生活,原振侠连想也未曾想到过……那一天傍晚,在沙滩上,原振侠叹了一声:“就算是你在施展巫术,使我幻觉到日子是这么快乐,那也是极难得的经验,谢谢你……给我这样的快乐。” 原振侠说着,转过头去看玛仙。玛仙眨着眼:“快乐是形容词,所有的形容词,都是比较的……” 原振侠明白她的意思,缓缓地道:“是,如果所有的日子全是一样,也根本无从比较快乐和不快乐……” 原振侠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把身子挺得极直。也就在这时,玛仙忽然道:“有一些重要的信息,是我们需要知道的……”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明白她那样说是什么意思,睁大了眼望着她。在那几天来,玛仙变得更是明艳照人,在她的脸上,就像是最好的珍珠一样,真的有一层光辉在流转,映得她更是笑靥如花! 原振侠也不及去研究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目光贪婪地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 玛仙微笑:“有一些重要的信息,你是不是想听一听?” 她又重复了一句,原振侠摇了摇头,在她诱人的红唇上轻吻了一下:“你越来越莫测高深,讲的话,我竟然听不懂了……” 玛仙笑得有点调皮:“如果在无线电波没有被发现,没有普遍被应用在通讯之前,很多年,譬如说,七百年前吧。有人声称他一个人讲话,就可以使想听他讲话的人,在世界上任何角落都可以听到,人们会联想到什么?” 原振侠想了一想:“会联想到不可能,联想到仙术,联想到法术,联想到大神通,联想到……巫术……等等。” 玛仙开心地笑了起来:“你终于想到了巫术,我解释起来就比较容易一些……我把巫术力量和科学结合起来,如果有传达重要讯息的无线电波出现,我就可以有某种程度的感应!” 原振侠听得大是骇然,捧住她双颊的手,用力左右摇着她的头。玛仙柔顺地任由他摆弄,一双妙目之中,透出了要求理解的神色。 原振侠的气息有点急促,把玛仙拉近自己,在她的额上亲了一下:“你是说,你的脑部,能直接接收到无线电波所传递的信息?” 玛仙想了一下:“还不能这样说,我只能在我接收到的无线电波中,感到它所蕴含的讯息,是不是重要……” 原振侠由衷地赞叹:“多么惊人的巫术!” 玛仙也叹了一声:“其实任何人的脑部,都有能力可以直接接收无线电波,只不过人类还没有找出直接接收的方式而已。” 原振侠有点发痴地看着她,玛仙继续在发表她的伟论:“如果人人都可以直接接收无线电波,或脑电波传递的信息,那种现象,就是人和人之间的思想直接交流。很多外星高级生物,都有这种能力。” 原振侠连连点头:“是,地球人……迟早也会有这种能力的……” 玛仙笑:“当人类普遍掌握了这种能力时,那就是科学,而不是巫术了。你明白了吗?巫术力量,其实并不神奇,只不过是走在实用科学前面而已……” 原振侠把她搂在怀中:“这是我听到过的对巫术的最好解释,你知道刚才发生过的无线电波,所带的是什么样的讯息?” 玛仙偎在原振侠怀中,像一只猫:“不,我还没有这个能力,辨别电波所带讯息的内容。我只是感到,刚才有一个十分重要的讯息,正通过无线电波,在向世界各地传送……” 原振侠“啊”地一声:“我明白了,有一则重要的消息,正通过各种利用无线电波的媒介在传播……” 玛仙道:“对了,想知道那是什么消息?必须到我们的船上去……” 原振侠一挺身,就从沙滩上鱼跃了起来。他想伸手去拉玛仙,可是玛仙细腰一用劲,她整个人,就轻巧美妙无比地弹了起来,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原振侠望着她,又半晌说不出话来,握着她的手。她看来只是一个极美丽的女郎,可是她却又是超级女巫,更难得的是,她对于巫术有新的见解。 把人的潜能,和人类实用科学还未曾达到的范围结合起来,就是巫术……当然,真正巫术的内容,复杂之至,但这也可以说是一个最浅显的解释了! 这种解释,可能会遭到世界上大大小小各种巫师的反对,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揭开了巫术神秘诡异的外衣。但实际上,这种解释,却无异是替巫术注入了新的生命,必然导致有朝一日,会使巫术的力量,成为人类普遍可以掌握的力量! 就像她刚才举的例子一样,七百年之前,人类怎能想象万里之外的对话?但如今人人通过一些装置,就都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了……人人掌握了七百年前,被认为是巫术的一种神秘力量! 原振侠想到这里,忍不住由衷地道:“玛仙,你必然是有史以来,最有本领、最伟大的女巫!” 玛仙眨着她的大眼睛:“是不是最有本领和最伟大,我不知道……”她说到这里,向原振侠靠了一靠:“可是我绝对肯定,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女巫……” 原振侠亲吻着她的鬓边,两人一起踏着跳板,上了玛仙的那艘船。 上了船之后,原振侠才知道这艘船上的设备之好。玛仙的巫术力量,是不是可以用在积聚金钱上,原振侠不甚了了,但是她的义父陶启泉是亚洲首席大豪富,她又住在一个海岛上,拥有一艘性能、设备、装饰、外型,全都是顶尖的船,是自然之极的事。 玛仙也注意到了原振侠上船之后,对船上的一切的赞叹神情。她一面介绍着船上的设施,一面道:“可以轻而易举应付环球航行的游艇之中,我这一艘,在全世界排名第四……” 原振侠骇然:“还有比你这艘更好的?” 玛仙一扬眉:“有,有一艘叫作‘兄弟姐妹号’的,属于木兰花姐妹所有。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变成潜艇,也可以在一分钟之内,由海面起飞,那才是真正的人类交通工具的极限……” 原振侠也听说过有那么一回事,他叹了一声:“你是女巫,可以隐形飞遁,比他们更好!” 玛仙笑起来:“可以骑在扫帚上飞……我一直在想西方传说,女巫骑在扫帚上飞,那种扫帚状的物体,可能是某一代的巫师,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制造出来的、性能极高的个人飞行器……” 原振侠用力拍掌,表示对玛仙的设想的赞赏,他道:“很有道理!你知道戈壁和沙漠?这两个人就会制造极好的个人飞行器,请他们帮你造一个扫帚型的……” 玛仙“咯咯”娇笑着,推开了驾驶舱的门,原振侠又不由自主吹了一下口哨…… 玛仙在一整列通讯仪前,调节着掣钮:“那讯息是十分重要,会不断重复播放,我相信主要的电台,一定还在播放中……” 随着她的语声,一个英语播送的电台已传出了声音:“——估计遇难人数,超过一万人。现在灾区的情形极混乱,交通断绝,通讯失灵,巴拉圭和她的邻国,正尽快组织拯救队速赴灾区。据迈阿密气象台地震仪的纪录,发生在巴拉圭西部的大地震,属于灾难性的里赫特级八级,这种地震,若是发生在大城市,没有一幢建筑物可以幸存!”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呻吟声来…… 他们听到报告的时候,正报告了一半,等到报告告一段落,又从头开始。上半段是:“格林威治时间,今日凌晨零时,巴拉圭西部山区发生猛烈地震。然而该区在一个多月之前,在民间已盛传会有巨大的、无可避免的灾难发生,已有大量该地居民,不顾一切迁移,出现不同于政治性的难民潮……” 玛仙看到原振侠的神情十分异样,就伸过手来,轻握住了他的手。 一到了巫师岛上,原振侠早已把除了玛仙以外的一切,都忘得无影无踪。他曾和玛仙一起,听李加说起过有关那巨大的水晶瑙的事,所以玛仙也知道他何以会神情如此异样。 原振侠这时想到的,是贝沙博士的话:那一带,绝不是地震带……这些经过,玛仙并不知道。 要是在不是地球的地震带上,忽然发生了大地震,那只证明一件事:地球的地震带正在作重新的安排,那对整个地球,是毁灭性的大灾难! 报告在继续着:“……当地政府和矿务公司,还曾尽力阻止过居民的移徙,可是现在事实证明,居民看来没来由的恐惧,竟成事实!” 原振侠喃喃地说了一句:“不是没来由的!” 玛仙也低声道:“那大水晶瑙!” 原振侠又加了一句,听来一点道理也没有的话:“那大水晶瑙,不是水晶瑙!” 玛仙樱唇微启,可是没有出声,从她的神情上可以看出,她是在问:“那会是什么?” 电台的报告在继续着:“……灾区的居民并不多,但是地震延及的地区,面积十分广大,几乎整个山区都被波及,山区附近的小镇也难以幸免。在震动中,出现了整座高山崩陷的巨变,成分不明的、巨大的、由地下冲出的气体,形成直径超过一百公尺的气柱,高达一千公尺。专家初步估计,其威力在所有单一的核武器之上,估计遇难人数,超过一万人……” 原振侠和玛仙都不出声,报告再重复了一遍,才有了新的内容:“国际地震学权威都大惊失色,因为该区一向被排除于地震带之外。本台记者以第一时间,访问了地质学家贝沙博士……” 原振侠忙道:“我来这里以前,曾见过他,和他谈了很久!” 贝沙博士的声音已传了出来,听来嘶哑而急促,证明他心情的紧张。 贝沙博士一开始就道:“大灾难来临了,我敢宣布,大灾难来临了!是地球的大灾难,整个地球的毁灭性大灾难……” 记者的声音之中,像是对博士的这种说法,有某种程度的不满:“博士,一次地震并不能毁灭地球,你这样说是不是太夸张了?” 博士十分恼怒:“当然不是!根本不是地震带!发生了那么强烈的地震,这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最大的灾劫。我们居住的行星,正不知以什么方法,在改变它的表面结构!这种改变,即使以最温和的方式进行,也足以导致地球表面上,所有生命的消失,那是真正的消失……‘凡有气息的尽行杀灭’、‘凡有气息的没有留下’,地球会……又进入洪荒的状态之中……” 贝沙博士说到后来,简直是声嘶力竭了。 玛仙俏脸发白:“太可怕了!博士竟随口引用了旧约上的两句话……” 原振侠喃喃重复:“凡有气息的尽行杀灭,凡有气息的没有留下……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动物也好,植物也好,高级也好,低级也好,都一个也不会剩下,那是一个……可怕之极的大劫……” 玛仙声音干涩:“如果是这样,人类就算知道了,有什么方法可以挽救?” 原振侠呆了半晌。如果地球要以它自己的方式,改组表面结构的现存情形,例如要使只占表面三分之一的陆地,增加一倍或减少一半,人类有什么力量可以挽救? 像他们存身的这个小岛,看来再安定没有,可是却能在地壳的轻微变动之中,一下子就消失无踪! 一个小岛,算得了什么! 地壳变动,形成世界屋脊西藏高原,形成喜马拉雅山,形成高达八千八百公尺的山峰;地壳变动,形成深达一万零八百公尺深的大西洋;地壳变动,把澳洲从不知哪一块大陆分离出去!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圣安德烈断层,什么时候开始发作,那么加州就会和美洲大陆脱离,形成一个新的岛。这个岛会是什么形状,大致上已可预测! 地壳变动,形成五大洲、七大洋,形成地面上的一切一切,而人,就是在地壳的表面上生存、发展的。对人类来说,还有甚么事比这个更严重的?如果地球忽然不满意如今地壳的状况,要作一番更改的话,那自然是人类的末日! 不单是人类的末日,也可以说是地球上一切生物的末日……但那绝不等于是地球的末日,因为地球只不过是改变一下它表面的外貌而已……那对地球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地球的直径是一万两千七百多公里,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不到九公里。就算把喜马拉雅山变成平地,对地球来说,也只不过进行了一千四百分之一的调整…… 但是对生存在地球表面上所有的生物来说,喜马拉雅山变成平地,那是如何天翻地覆的变化……毁灭性的变化! 原振侠和玛仙两人都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他们自然而然握住了手,互望着。 玛仙压低了声音:“地球……为什么要改变它的外貌?” 原振侠忽然冒出了一句听来绝没有理由的话,讲了之后,他也不由自主摇着头。他说的话是:“地球活了……” 玛仙怔了一怔:“地球一直是活的……它孕育了无数生命,它自己岂能不是活的?” 原振侠苦笑:“你的说法,是文学上的说法。我的意思是,它真正活了……或者它一直是活的。总之,它有了自己的意愿,要改变它表层的面貌……” 玛仙的俏脸上,有一种接近迷醉的茫然:“好好的,这种——表层的面貌已维持了好几亿年,或者更久,为什么它忽然想要改变?” 原振侠更加茫然:“谁知道?或许正因为太久了,令它感到了厌倦;或许,是它讨厌在它表层上生活的一些生物。尤其是人类,对它表层的固有形态,做了太多的破坏,使它发怒了……” 玛仙低下头去,这时,他们都有一种感觉:各自在讲的话,都是自然而然,在一种十分奇妙的感受下说出来的,如果好好想一想,理智一些,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例如“它发怒了”、“地球活了”等等。 玛仙缓缓摇头:“它不应该那么小气,人类就算在地球表面,开点矿挖点石油,试几次地下核爆,炸开了一点什么,对整个地球来说,也是微不足道的事,它为什么要生气到重新来过?” 玛仙说得十分认真,原振侠在她说话时候,怔怔地望着她。她俏脸上的肌肤,如此莹白滑腻,简直如同完美的美玉,绝无一点不完美之处。他伸出手指,指尖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扫过,扫过她的口角。 玛仙略转头,轻吻了他的指尖一下。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也难说得很,或许地球对它自己的容貌,本来极满意自负。就像你的脸庞上,如果忽然来了一群小虫,又刺又咬,弄出许多红点、疤痕来,对你整个的健康而言,一点妨碍也没有,可是你能够容忍吗?” 玛仙连想都没想,就双手捂住了脸:“当然不能容忍,绝不能……” 原振侠苦笑,摊了摊手:“所以,你就不能怪地球小气,近一两百年来,人类对地球表面的破坏太多了……人类只对地球表面进行破坏,是因为还没有能力,对地球的内部也进行破坏!不是已经有不少有心的科学家,在大声疾呼‘我们只有一个地球’吗?可是有多少人响应?” 玛仙幽幽地长叹了一声:“地球生气了?我们唯一可以生存的星球,它生气了?”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他甚至只好苦笑! 当他们两人在思索、对谈的时候,广播一直在进行。贝沙博士和访问他的记者之间,也有了许多对话。 记者对贝沙的意见不以为然:“博士,若是从一次地震,推断到地球会重组表层,这……是不是太武断了……会引起全球性的公众恐慌!” 贝沙博士一听,反应十分奇特,居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所有的推断,都是还未成为事实之前的意见。如果已成事实,那还推断什么?至于引起公众恐慌……记者先生,你对人类的知识程度,未免估计过高了。我提出的警告,你以为会有多少人相信?至少阁下就一点也不信……” 贝沙博士这样说,等于是在指责记者的知识程度低。那记者倒也不笨,可是在访问进行中,也不便发作,他干笑了两声:“博士,你的推断如果成为事实,那么一切都不必说了,根本没有力量可以制止,是不是?” 博士的声音听来极其沮丧:“是,确实如此……” 记者反讽了他一句:“那么,博士你是认为,地球末日已到了?” 博士的回答,和玛仙、原振侠所想的不谋而合。他道:“不是地球的末日,地球只不过改变一下它的面貌,依然存在。遭到毁灭,绝不能有幸存的,是所有在地球表面活动的生物。” 记者又干笑了两声:“对了,这就是所谓重回洪荒!” 贝沙博士的声音,听来像是在呻吟:“是的……地球的表面一直在变化,每一次变化……不知隔多少年……” 记者显然想很快结束这次不愉快的访问:“这没有人知道,或许,该去问先知……” 贝沙还是喃喃讲了一句:“来不及了,太迟了!” 贝沙博士最后这句话,说得声音很低,在听到这次访问的人中,只怕没有什么人会加以特别注意。 可是原振侠听了,却陡然震动了一下……他想起来曾无意之间听到过的讯息,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在叫着:“来不及了,太迟了……” 这个在怪叫的人,当然不是贝沙,也不知道他是为了要发出什么警告,才这样嘶叫的。而他叫的,和贝沙博士近乎绝望所讲出来的话,竟然一模一样…… 难道那个人,也知道了地球要改变它表面面貌的事?如果是,那个人是什么人?贝沙博士应该和他联络,因为他们可能是世界上,仅有的感到地球生物已面临巨大的、毁灭性危机的人! 玛仙把询问的眼色投向原振侠,原振侠把听到呼叫声的经过讲了一遍。 玛仙皱着眉,愀然不语,原振侠把她搂向怀中:“若是地球上,凡有气息的,都逃不开被毁灭的命运,那么在此之前,我再也不想离开这个小岛了。和你在一起,就在这个小岛上,等候应劫……” 他讲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和玛仙之间的关系,两人在以前也曾多次用“在劫难逃”和“应劫”这样的话来说笑过。这时他心中甜丝丝地,把玛仙搂得更紧:“应完一劫,再应一劫,从此消失在宇宙之中。我看在这次劫数中,最快乐的是我了……” 玛仙偎在原振侠的怀中,一声不发。广播还在继续,原振侠嫌它太吵了,一下子关了它。船身在轻轻晃动,一片寂静,他们就这样相拥着享受着宁静。 原振侠把耳朵贴在玛仙的胸脯上,听她的心跳声,问:“如果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毁灭,以你巫术的灵异,应该会有些预感?” 玛仙苦笑:“或许是灾劫太大了,我感不到什么。原,地球真会重回洪荒?” 原振侠道:“如果真的重新组织、安排地球表面的情形,当然唯一的结果就是重回洪荒,或许再隔亿万年,又有生物发生──” 原振侠讲到这里时,略顿了一顿。然后低呼了一声:“有一批科学家一直认为,地球上有‘上一代人’,整个毁灭了,又经过若干年,才又进化出我们这一代人……” 玛仙的神情,竟有点悠然神往:“上一代人不知是什么样的?我们这一代人彻底毁灭之后,下一代人,又不知是什么样的?每一代,不知相隔多少年?” 原振侠轻轻抚摸着她,想了一想:“中国话中的‘劫数’,原是从印度梵文音译过来的,是早期汉语中的外来语。” 玛仙被原振侠的手触到了痒处,身子缩了一缩,双眼之中满是笑意:“怎么在这个时候,考证起文学来了?” 原振侠也笑:“‘劫波’是梵文的音译,意译是‘远大的时刻’。古印度传说,世界经历若干万年之后,必然会毁灭一次,重新再开始,这样的一个周期,就叫作一‘劫’。至于‘劫’的时间长短,传说不一。” 玛仙的手紧了一紧,把原振侠的手按停在自己的小腹上,仰起脸来看原振侠:“是不是世界已到了新的一劫来临的时刻?” 原振侠俯下头去,在玛仙的耳际低声讲了一句话。玛仙深深吸了一口气,甩开了按住原振侠手背的手,在那一-间,她的身子柔软得如一团棉,似一团云! 别说广播早已被中止,就算还在继续,在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们两人也不会听到什么别的声音了。 这次因玛仙的超级感觉,引致他们知道了巴拉圭西部山区,发生了一场十分惊人的大地震,对原振侠在巫师岛上神仙一般的生活而言,只不过是小小的插曲。 他和玛仙想起,若是地球表层大变动,那固然是可怕之极的灾劫,但那绝不是任何力量所能挽回。而且,也不知道那是何年何月发生的事…… 就算那次大地震是一个警号,也正如贝沙博士所说,不会有什么人对之真正发生恐慌。人的生命太短促,地球的生命太长,说不定地球犹豫一下,延迟一下发动,那么,对人的生命而言,可能是好几十代了……谁都有着这种侥幸的心理,谁会去担忧末日即将来临? 大约是当天晚上开始,原振侠就没有再去想及那些事。在巫师岛上,他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真的不知道)。 玛仙的柔情,像是空气一样,看来全然无形,但却紧密无比地包围着他,使她成为他生命中的最重要部分,再也少不了她。原振侠想不到的是,提醒他应该离开巫师岛的,会是玛仙。 中午时分,在一大簇密密生长的椰树下,他们两个人一起挤在一张吊床中。 若是尝过两个人一起挤在吊床上,自然可以知道在那种情形下,人和人之间的亲近,到了什么程度。 (没有试过的,大可找个机会试一试。) 吊床在轻轻摇晃,原振侠看着天上的白云,由衷地道:“我宁愿和你一起躺在这里,而不愿独自一个人躺在白云上。” 玛仙艰难地转过身来(因为她的身子和原振侠挤在一起,挤得很紧),望着原振侠:“你可知道自己到这里来多久了?” 原振侠把自己的身子尽量伸直,懒洋洋地回答:“谁会在这里计算时间!” 玛仙把手指按在他的鼻尖上:“我要离开了……” 原振侠陡地坐了起来,使得吊床好一阵晃动。他瞪大了眼睛,望着玛仙,可是并不说话。好一会,他才道:“我以为你是住在巫师岛上的……” 玛仙像哄小孩子一样:“我当然是住在这岛上的,可是总也有离开的时候……” 原振侠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拍了一下:“那好说,你到哪里去?我和你一起去!” 玛仙微笑:“恐怕不能,我要去参加一个各地大巫师的聚会……” 原振侠现出十分失望的神情来……他的神情是如此之失望,以致玛仙立时爱怜地,把他的头拥进了自己的怀中。 原振侠叹了几口气,十分沮丧:“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玛仙捧起了原振侠的脸颊:“恐怕也不能……” 原振侠陡然张大口,发出了两下哭声,等候玛仙作进一步的解释。玛仙也轻拍着他的背:“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事实上,聚会就在这岛上举行,而你不是巫师,所以必须离开……” 一想起不知会有多少来自各地的大巫师,聚集在岛上,原振侠心中也不禁有点发毛……谁知道这些巫师会玩出什么花样来?到时,只怕遇见任何一个人,一不小心,就会惹上麻烦! 可是,他又舍不得离开玛仙。他吸了一口气:“我虽然不是巫师,可是却是一个超级女巫的恋人,这……也不可以?” 玛仙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原振侠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何以玛仙会有这样的反应。她的神情十分奇特,可是却又不开口,不知道在弄些什么玄虚。 原振侠催了好几次:“要怎样我才能留在岛上?” 玛仙这才叹了一声:“还是别说的好,说了会十分无趣!” 原振侠又是一呆。 玛仙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有高深莫测的神情。原振侠握住了她的手,十分诚恳:“怎么会说了就无趣?” 玛仙闭上了眼睛,仰起头来,俏脸上闪过了一片茫然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原振侠在等她开口,可是她却仍然一言不发。 原振侠挺起身来,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嗯?还是不说!” 玛仙现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你是聪明人,没有想不到的道理,何必还要我说出来!” 她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眼神飘忽,并不望向原振侠。原振侠心中陡然一震,猜到了玛仙的心事,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想装着自己猜不到,可是一想到玛仙有那么超人的能力,自然瞒她不过。但如果要自己表示些什么,照玛仙的话来说,如果一说出来,那真的是无趣之极了! 所以,虽然难堪,可是最好的方法,还是保持沉默。 沉默足足维持了一分钟之久,玛仙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原振侠几乎一直屏住了气息,直到这时,才连忙跟着吁了一口气! 玛仙道:“你最迟,今晚午夜前要离开。嗯,当你离开的时候,应该已有许多巫师会来,你在海面上碰上任何船只,都不必理睬他们!” 前后不过几分钟,玛仙竟可以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原振侠自然知道那是玛仙佯装出来的。可是除非玛仙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他可以有肯定的回答,不然,像现在这样的情形,只怕是最好的了! 原振侠也知道,以后,在他们两人之间,这个问题,玛仙连暗示都不会,除非由他主动提出来。而他,会主动提出这种事来吗? 原振侠也佯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伸了一个懒腰:“离开了这个仙境,重堕凡尘,唉,上哪儿去打发光阴呢?” 他一面说,一面用力晃动着吊床。 玛仙笑道:“我建议你到巴拉圭西部的地震灾区去一次,那里……一定有一点相当怪异的事,还未曾被人知道。” 原振侠心中陡然一动:“对,至少要去把那个叫唐勒的工程师找出来,他是和那个大石球一起失踪的。巫术对找人……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方法……”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什么肯定的答案。却不料玛仙立时点头:“有……” 原振侠呆了一呆,玛仙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不能在短期间学得会。” 原振侠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玛仙又道:“你想我帮你找那个叫唐勒的工程师?” 原振侠苦笑:“能把他找出来,当然最好,他始终是整件怪事的关键人物,只不过他极有可能在大地震中遇难了。唉,还有李加,这年轻的工程师,在大地震中,也不知怎么样了……” 玛仙侧着头,瞅着他,虽然不说话,可是神情分明是在说:怎么忽然多愁善感起来了? 原振侠也不禁苦笑,是不是想到了必须和玛仙分离,才突然惆怅了起来?还是刚才玛仙所说的那个“说出来将会十分无趣”的问题? 那问题,玛仙不会再提,他也不会再提。原因十分简单,因为的而且确,说出来就会十分无趣! 刚才,他想到自己的身分,是超级女巫的恋人,玛仙说那身分仍然不能使他留在巫师岛上,但却又不是绝对没有可能。那已经把问题说得很明白了……他和玛仙之间,必须有更亲密的关系! 他和她已经是那么亲密的恋人关系了,若是再进一步,那是什么关系? 玛仙真是十分深刻地了解原振侠的,他,可以是一个极好的恋人,极佳的情人,可是他的心底深处,他的潜意识中,绝不想令他自己成为单一一个女性的丈夫!他对男人的“丈夫”这个身分,有着彻头彻尾的抗拒,甚至想也不愿去想! 玛仙既然了解这一点,若是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当然遭到拒绝,那岂非十分无趣。 而当原振侠明白了玛仙的意思之后,他也十分吃惊,半句话都不敢搭腔,就那样装胡涂,装猜不到,混了过去,心头还好一阵紊乱。这时,他凝视着玛仙俏丽之极的侧影,思潮起伏。 原振侠想到的是:自己的这种想法,是不是很不正常呢?像玛仙,除非完全不要妻子,不然,只怕也没有比她更理想的了—— 可是,他偏偏就是想也没有想到过要妻子的人! 他用力摇了摇头,想把那些杂念赶开去,而玛仙带有嘲弄的眼光,又令他感到狼狈,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玛仙忽然道:“只要那个大石球还在,我想,唐勒也不会在大地震中遇难。” 原振侠一时间不明白玛仙的意思,他手中把玩着玛仙给他的那只金环,玛仙伸手接过了金环来,套在她纤细的手指上。金环相当大,她抖动着手指,金环就绕着她的手指急速旋转,扬起一片夺目的光采。她道:“关于大石球和唐勒,我们都只从李加的叙述之中得到资料。你应该注意到,大石球和唐勒之间,有十分不寻常的关系。” 原振侠笑了一下:“是,唐勒坚持说,大石球有什么讯息要告诉他。后来,他和大石球一起消失,对了,他还使得大石球被剖开来的时间,延迟了三天……” 玛仙也俏俏地笑:“我假设了一连串的‘如果’……” 原振侠伸手握住了她不住在晃动的手指,把她柔软的小手,整个握在掌心之中,望着她,要她说下去。 玛仙在以下的话中,在每一个“如果”之上,都加重了语气:“如果那大石球是活物,对剖会令它受伤害,唐勒就等于救了它一命。如果一切的山崩地裂劫难都由大石球造成,大石球也不会害救过它的人。如果大石球有什么讯息要传递,能够接收到的人,也只有唐勒一个人!” 原振侠把握住了的雪白小手凑向自己的唇边,一只一只手指轻轻咬着,想着玛仙的话……大石球要表达讯息,这种假设,实在很难令人接受,可是唐勒却又一再这样说。 大石球想表达的是什么讯息呢?从以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来看,好象和巨大的灾害有关,那么,又可以进一步想到,灾害的程度如何?只是一次山崩,一次地震,还是如贝沙博士的推断,地球整个表层要重组? 原振侠想来想去,还是不得要领,他感到贝沙博士在嘶叫”太迟了,来不及了”时,声音十分可怕,那和他偶然收到的电台声音,所叫嚷的一字不差。如果那个人在叫的也和灾劫的讯息有关,那么,地球上至少有两个人,对于地球上的一切生物,要面临完全绝灭的大劫,已完全相信了!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灾难未发生前,别说两个人,就算有两万个人在大声疾呼,也不能令几十亿人都相信! 而且,正如那位访问贝沙的记者所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挽回,相信了又怎么样?反正大灾难一定会来,在地球表面上的一切,都难逃此劫! 原振侠感到心向下沉,他不禁苦笑起来:“人间毕竟没有真正的乐园。本来,在这个岛上,已经可以算是真正的乐园了,可是一想到那些事,还是免不了心头沉重,唉声叹气。” 玛仙的神情有点迷惘,她先是伸手,指了指原振侠的心口,接着,又按在他的额角上:“乐园还是炼狱,都不由外来的环境决定,而由每一个人的思想,自我决定。” 原振侠没好气:“想不到你不但是女巫,还是一个大思想家!” 玛仙故意做出一副当仁不让的神态来:“当然,巫师的思想要比普通人敏锐得多,有许多巫术都靠思想集中,调动宇宙之间的神秘力量来完成!” 原振侠心中一动,在紊乱的思绪之中,理出了一个头绪来。他挥着手:“当那个大石球开采出来之后,别人都没有感觉,只有唐勒感到了异样。这说明了唐勒的感觉,比别人敏锐……” 玛仙同意:“可以这么说,或者说,他对那个大石球有特别的感应。”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我忽发奇想:巫师的感觉,大都和常人有异,若是找到了那大石球,由全体参加聚会的巫师,一起和它来作感应的交流,那么,大石球若是想表达什么讯息,一定容易被理解!”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的确是“忽发奇想”,所以他也准备讲了之后,玛仙会哈哈大笑。 谁知道玛仙的反应,却十分严肃认真,她在想了一想之后,缓缓摇头:“若真能把那大石球弄来,我想也不必全体聚会的巫师,只要有四个到五个有巫术能力的人就够了。除非是大石球根本没有任何讯息发出来,不然,集中那四、五个人脑部活动的力量,必无接收不到之理!” 原振侠一听,一时之间,心头怦怦乱跳,兴奋不已。他本来只是随便说说,想不到玛仙的回答,竟然是如此肯定。可是,只高兴了一阵子,他又叹了一声,很简单:上哪儿去找那个大石球? 大石球和唐勒一起失踪后,那个地区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巨大的变动,一定使山区面目全非,那大石球可能又被埋进了崩塌下来的大山之中,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令它重现了! 他一面叹着,一面用力一挥手,表示自己刚才的想法一点也不切实际。可是玛仙仍然蹙着眉在想,过了一会,她又道:“如果那大石球真的想向外界传递一些讯息,那么,它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也就是说,到了一定的时刻,它一定会出现!” 玛仙望着原振侠,像是在寻求原振侠支持她所说的话。原振侠只是苦笑摇头,因为玛仙的话,他还要好好想一想,才能有结论。 玛仙又道:“而如今,讯息的传递还未完成,这大石球如果负有使命而没有完成,它就不会真正消失,一定可以通过某种方法而找到它!” 原振侠明白玛仙的意思了,他“啊”地一声坐了起来,令吊床乱晃:“我这就到灾区去!要是能发现那大石球,一定带到这岛上来!” 玛仙笑得极可爱:“我不是一开始,就建议你到灾区去吗?”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午夜之前,一点通融都不可以?” 玛仙的神情,也十分黯然神伤:“最好更早一点,午夜月圆,子夜时分,正是巫师聚会最重要的时刻。你在岛上,我要分神,而且,你不懂巫术,可能会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 她讲到这里,又伸手在原振侠的心口指了一指:“像是心口忽然开裂,心跳了出来之类!” 原振侠喉际发出了一些声响,那是他忍住了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的结果。他本来想顺势说:“心跳了出来正好,可以献给你!” 这种油腔滑调、打情骂俏的话,寻常男女之间说说,自然可以增加情趣。原振侠可以不在乎对黄绢说,甚至也不在乎,对彻底放弃了地球人形体的海棠说,可是,他却不敢对玛仙说。 因为玛仙是一个女巫,谁知道巫术上有什么禁忌法门,若是说了之后,玛仙不认为那是笑话,真要这样做,那未免糟糕之至了! 他硬生生地忍住了一句话不说,神情未免有点古怪。玛仙的眼神之中充满了嘲笑,原振侠已一个转身,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吊床在椰树影下剧烈地摇晃,原振侠和他的女巫,女巫玛仙和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难分难舍地纠缠在一起,不知时日之既过。 日头渐渐偏西的时候,他们在柔软的草地上,原振侠每吸一口气,就可以吸进玛仙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和青草的芳香,混合而成的美妙无比的气息。闻了这种气息,使人心神俱畅,有异样的酣醉感,所以他常无缘无故,就深深吸上一口气。 玛仙的声音很轻柔:“你知道吗?女巫最拿手的本领,就是使自己喜爱的异性,感到她全身上下,无有一处不可爱至极!” 原振侠又深吸了一口气:“你本来就全身上下,无有一处不可爱!” 玛仙笑得令人心荡:“这证明巫术正在你的脑部发生了作用!” 原振侠把自己的头向玛仙的怀中乱钻:“请加强你的巫术力量!” 满天晚霞的时候,他们来到了海边,原振侠把一边脸,贴在玛仙饱满挺耸的胸脯上。这样,他一只耳朵听到的,是玛仙有韵律的心跳声,另一只耳朵听到的,是海潮卷过来又退下去的声音。 天籁和人籁,那样奇妙的结合,听得原振侠心旷神怡。每一下刺激他耳膜震动的声波,都那么美妙,令他闭上眼睛,作无穷无尽的享受……他整个人彷佛也已化为声波,和玛仙的心跳声混而为一,又和潮水的卷动合成了一体。 当他终于睁开眼来时,他已在玛仙的怀中躺了不知多久,一轮明月已在碧空。他仰起头来看,恰好看到玛仙秀丽娇艳的脸,和银辉流转的满月并列。他竟然难以分得出,那一种美才是千古被人传诵的,还是两种都是?满月的银辉在玛仙的头部勾出一层淡淡的银边,那使她看来,更像是才从月宫中冉冉而下的仙女。 他痴痴地看着,不时傻气地摇着头,不相信这一切是事实,只当自己是在梦境之中。 然后,在距离午夜还有两个小时左右,一下悠悠的汽笛声从海面传了过来。原振侠十分不愿意地把视线转向海面,在月色下,海水闪耀着跳跃不定的光芒,像是有无数银色闪变的小精灵,正在尽兴舞蹈。他看到了一艘极大的船,正在迅速接近,汽笛声正由那艘船发出来,那船在月色下看来,透着无限的诡异。 那船之所以令人觉得诡异,是由于船身的颜色……船首正对着小岛驶来的,所以可以看到,船的两边颜色截然不同,一边是纯白色,一边是纯黑色。 在月色下看来,那种景象也怪异莫名。如果在月黑风高之夜,黑色的那一半不彰显,这船,看起来,就会像是只有一半! 玛仙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他先来了!别人,也会很快一起来到!” 原振侠这时已经注意到,海面上,在那艘船之后,有许多大大小小、形状不同的船出现,正在迅速接近。原振侠叹了一声,知道是他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玛仙牵着原振侠的手,走向码头:“这船的主人,你是认识的,没有他,我不会遇见达伊安大巫师,不会有巫术的奇遇,至今仍然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原振侠“啊”地一声:“古托?创办了巫术研究学院的古托?” 玛仙点头:“正是他,他的船一半白一半黑,代表了白巫术和黑巫术。” 这时已可以看到船首上站着三个人,中间的一个,正向岸上挥手。 玛仙也挥手响应,船更近了,看出中间不断在挥手的那个,又高又瘦,正是古托。 (古托这个人,因为中过巫术中的血咒,而对巫术有了兴趣。他的经历十分复杂,无法简介,只好略过就算。在《血咒》这个故事中,可得答案。) 原振侠还没有看清另外两个人是谁,玛仙已陡然直跳起来。玛仙就在原振侠的身边,原振侠再也料不到,她忽然一跳,直上直下,竟然可以跳得如此之高,几乎一下子就可以跳上原振侠的肩头!所以原振侠也吓了一大跳。 而玛仙一落地,已叫着,向码头伸进海面处直奔了过去,一面奔,一面叫:“达伊安大巫师也来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跟着奔了过去。船开得极快,当原振侠也奔到码头尽端时,船上的水手已经-出了缆绳,船已靠岸了! 原振侠看到,在古托左边的那个,在月光之下,脸上有一小半阴影,竟像是有生命一般地在蠕动,正是他曾见过一次的达伊安大巫师,也就是传授玛仙衣钵的大巫师。玛仙已一跃上船,向大巫师在行着一种手势古怪的礼节,大巫师则只是随便扬了一下手。这说明即使在玛仙这个超级女巫面前,他的身分地位,还要高出许多! 古托在和原振侠打招呼,原振侠一扬起手来,看到了古托右边的那个人,他不禁“啊”地一声……那又是一个熟人,是降头师史奈! 史奈降头师当然也可以算是巫师,因为降头术是巫术的一种。 原振侠心中又是刺激,又是黯然。因为这时出现的人不多,连他在内,也不过五个人,可是除了他之外,其余四个,都已是巫术世界中的顶尖人物。他们四个人的不可思议的巫术能力,加在一起,只怕已等于是世界巫术力量的一半,甚至更多! 史奈降头师已经扬声:“原君,好久不见了!” 原振侠答应了一声。 那时,玛仙和达伊安大巫师正在迅速地交谈,两个人讲的话都快速无比,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从他们的神情上,看出他们有十分重要的事在商谈。 古托和原振侠寒暄了几句,原振侠已明显感到,这三个一到,自己就完全成了局外人。在巫师岛上,是巫师的天地,别人是插不进去的! 他向古托道:“我正准备离去!” 古托紧握着他的手,目光投向玛仙,忽然古古怪怪地一笑:“原,你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原振侠想起在巫师岛上的日子,也由衷地道:“是,我完全同意,我的船在那边!” 他说着,向自己的船走去,史奈降头师向原振侠双手合十作礼。 古托送原振侠过去,在原振侠上了船之后,近海处已全是船只,名种不同的汽笛声此起彼落。玛仙已转过身来,向原振侠用力挥着手,原振侠在嘈杂的汽笛声中,还是可以听到她动听的声音:“你先去,我会来和你会合!” 原振侠想问她,她到灾区去干什么,可是又有几艘船靠近,各种古怪打扮装饰的巫师已把玛仙围住,原振侠已无法再和她说什么了! 原振侠的生活经历虽然丰富,可是这种情景也是第一遭遇到,他又是惊骇,又是好奇。当他的船缓缓驶离小岛时,还有许多船正驶进来,迎面而来的一艘船,看来竟像是用草把扎成的,张着一张奇异的帆,在草船上,是一个又高又瘦,身上黏满了各色羽毛的巫师。原振侠赶紧避开了这艘船……谁知道撞沉了这样一个巫师的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驶出了几百公尺之后,原振侠再回头看那小岛。 原振侠看到在那小岛上,东一处,西一处,有许多闪耀的火光。想来是上了岛的巫师点燃的火堆,原振侠也无法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到了午夜,船已驶远,巫师岛已看不见了,可是就在零时零分,一天和另一天的交替时分,原振侠看到,应该是巫师岛所在处,陡然有一蓬光亮闪了一闪。原振侠知道那正是巫术力量的结果,但他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回到了驾驶舱,心想,贝沙博士是一定要到灾区去的,是不是应该和他联络一下? 在经过了那么快乐的岛上生活之后,又变成了他一个人在船上。那令他感到格外的寂寞和失落,自然而然,又提起了酒瓶来。 船回到太子港,转机飞往巴拉圭。原振侠才一步入巴拉圭首都亚松森国际机场的大堂,就听到了一阵异乎寻常的喧闹声。至少有六、七十个当地人,用印第安瓜兰尼亚语在叫着:“天!”或“天主!”或“上帝!” 在叫嚷着的人,都现出极其惊惶的神色,而且漫无目的地在走动,像是背上被插了一根针的苍蝇一样。 也有的人用西班牙语在叫着相同的话,有一个看来十分威严,身形很壮健的中年绅士,正在用西班牙语叫嚷着:“我才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大家都不要相信他的话,他是一个撒谎者!” 那绅士虽然在叫嚷着,表示不相信一些事……才下机的原振侠,根本不知道他不相信什么……可是他的神情,却也跟别人一样,显得十分惊惶。 原振侠和不少才下机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性子急的,拦住了几个在叫嚷的人问:“发生什么事了?” 可是被拦住的人却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原振侠向那个绅士走去,因为在许多慌乱的人中,看来还是他比较镇定。 他走没几步,又是一阵混乱,一大群人从一扇门中涌出来,有许多人是倒退着出来的。同时,摄影机的闪光灯不断亮起,还有几个肩负着电视摄影机。这种阵仗,一看就知道,是有一大群记者,正在采访一个重要的新闻人物,不然不会有那样的轰动。 大堂中人多而紊乱,而且,虽然有着身穿制服的人员在,可是他们都全然没有维持秩序的打算。原振侠被人潮所逼,退到了一根柱子前,背靠着柱子,再不断推开身前的人,他就可以不必再移动了。 就在这时,那绅士十分激动,用力挤开记者,向前走去。那绅士挤过去,一面伸手直指向前,声音嘶哑,愤怒之极地叫:“你撒谎,你向全世界撒谎!” 被这个绅士指责的那个人,这时正从门中走出来,有点跛,拄着手杖,神情肃穆,面色苍白,看来又疲倦又憔悴,但是却又充满了固执的自信。 原振侠一看到这人,心中就不禁“啊”地一声:贝沙博士──预言了地球表层将会有大变动的地质学家! 那绅士已挤到了贝沙博士的面前,贝沙抬起手杖来,抵住了他的胸口,绅士大叫:“你向全世界撒谎,你是一个卑劣的恶徒!” 贝沙博士十分冷静:“你身为国家地质学院院长,应该有知识分辨我说的是不是谎话!” 当他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记者的闪光灯闪耀起一片夺目的白色光芒。 那绅士刚才还激动非常,可是这时,就像是贝沙博士的手杖杖尖,在他的身上戳了一个洞,令他竟然泄了气!他的身子摇晃了几下,还好不至于跌倒,再一开口,声音也轻柔无力:“就算是真的,贝沙,你也不要一再向全世界宣布这件事!” 贝沙垂下手臂,把手杖在地上顿着:“人人有权知道事实真相!” 绅士更软弱:“知道了又怎么样?” 在他们两人对话之际,除了摄影机的声响之外,其余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原振侠在这时,自然也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贝沙博士可能也是刚到机场,他在这时候来到巴拉圭,目的地自然是地震灾区。而由于他早已发表了许多惊人的警告,当然成为记者采访的对象! 他一定又重复了地球生物的末日已开始的预测,所以才引起了恐慌。而和他对话的那个绅士,身分是国家地质学院院长,他虽然大声指责贝沙,可是一下子就泄了气,那显然是他心中,也早已认同了贝沙的预言。 贝沙急速喘了口气:“知道了,人人都知道了,或许就有人可以想出办法来!” 绅士的声调悲观之极:“阻止地球表层地壳的变动?那——一个超人还不够,至少要十万个超人,才可以有这个力量!” 贝沙面色铁青:“我不知道,我只是指出事实!我要到灾区去,看看灾区的情形,才能更清楚究竟又会发生一些什么事!” 贝沙说着,继续向前走,人群中重又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两个军官挤进来,到了贝沙博士的身边,其中一个大声道:“博士,直升机准备好了!” 原振侠在这时,踮起脚来,扬着手,叫:“贝沙博士!” 贝沙一抬头,看到了原振侠,原振侠侧着身,一下子就挤到了他的身前:“博士,我和你一起去,在那里,有不少怪事,我有资料!” 贝沙盯了原振侠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那两个军官,却用充满了敌意的目光,望着原振侠。贝沙已伸手按住了原振侠的肩头:“他是我的助手!” 一直到上了直升机,原振侠才知道贝沙的出现和警告,何以会造成那样轰动的原因。 原来在上次大地震之后,他作了预言,并没有引起什么大的注意。他当时就预测,在发生地震的那一区,必然会有连续的震动,而且,一次比一次震动更剧烈,受影响的地区也更广阔。用他的话来说,是要一直到地球感到满意为止,在它未满意之前,它会一直不断地改变它的表面面貌。 当他作这样预测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人相信。但是,十小时之前,他的预言实现了,西部山区又发生了猛烈的地震……那时,原振侠正在船上,一面用酒来抵抗寂寞,一面回想着和玛仙一起,在巫师岛上的甜蜜时光,所以并不知道有这样的大事发生。 第二次的大地震,伤亡人数并不多。那并不是由于第一次地震之后,贝沙博士提出了警告……博士的警告,在偏僻山区的居民根本不知道。 可是,在第一次地震之前,就已经有传说,说是大山震怒,会有非常的巨变,所以很多人都搬出了好几百里。而在第一次灾害发生之后,幸存者更是奔走相告,有的甚至坚持说,在午夜时分听到有来自天上的呼叫声,叫所有人离开,还会有更大的震灾。也有的则声称,他们看到天空之中有异象,警告人们赶快离开。 印第安人自有他们一套的生存方式,当他们一旦相信了种种的预兆,一定会变成事实时,他们绝不会再停留在原来的家乡,而开始了大徙移……政府高层一再下令制止,可是一点用也没有,连地方官员也加入了离开的行列。所以,在几天之中,那一区的居民,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第一次地震和第二次地震之间,相隔七天,第二次地震的强度,测到的是里赫特级八点四级。在这样强烈的地震中,留在震区的人或其它生物,生存的机会接近零! 所以,在第二次地震发生之后,甚至没有拯救行动! 当然,报告立时送交国际性的地震讯息交流中心,贝沙博士也在第一时间得到通知。全世界的地震学家,又经历了一次无与伦比的震动:贝沙博士的预言,竟然是事实!那就使所有人,即使是本来持着强烈反对意见的人,都不得不重视贝沙的警告。 而一重视贝沙的警告之后,无可避免,悲观情绪迅速地蔓延。因为如果贝沙的警告属实,没有力量可以挽回这场浩劫,那么,只好等待末日的到来! 贝沙博士不管人家怎么想,他在接到了消息之后,用最快速度来到了巴拉圭。巴拉圭政府对他的来到,自然重视之极,派出了直升机,要把他用最快的时间送到灾区去! 当时,在直升机上的除了贝沙博士,和恰好遇上了,得以同行的原振侠之外,还有国家地质学院的院长,和另外几个专家。 上了直升机不久,内政部长特地通过无线电通讯和贝沙联络。部长问了一个直接的问题:“会不会再有震灾?我们应该如何疏散?” 贝沙想了片刻,先叹了好几声,直升机中所有人都望着他。问题虽然由部长提出,但每一个人,都想知道贝沙如何回答。 贝沙把几下短叹汇成了一下长叹:“我不知道,部长先生,我不知道……也没有人可以知道。现在,我们只好祷告,希望这两次地震只是一个预告,真正的大灾变,可能不会那么快来!” 内政部长可能因灾变而不眠不休了好几天,脾气变得急躁起来,竟有点语无伦次:“你不是地质学家吗?怎么不知道?” 贝沙用力扬了一下手杖……直升机中的空间不多,他这个大动作,使得其余各人,都要让一下,以免身上被击中。看他的神情,像是疲倦得连吵架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是没精打-地回答:“第一,没有一个地质学家可以预报地震,其次,灾区根本不应该发生地震,一点没有迹象可循,谁也说不上以后会怎么样!” 内政部长余怒未熄:“那么,要地震学家有什么用?” 贝沙长叹一声,大有悲意:“是啊,没有用处!” 原振侠在一旁提高了声音,接了一句:“就像内政部长一样,都没有用!” 内政部长在急速地喘了几口气之后,放下了电话。想来他仍然在盛怒之中,若是有什么僚属在他身边的话,多半会遭殃。 贝沙博士向原振侠点了点头:“记得上次我们提到过,人类对地震这种灾害所知太少,真的没有人,可以百分之百正确地预报地震。而其实,应该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因为那始终是地球上最大的自然灾害!”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理论上来说,的确是那样……这次的灾情怎么样?” 贝沙向院长望去,院长现出几乎绝望的神情,先是口唇颤动了片刻,才道:“整个山区……已不存在了!” 所有的人都怔了一怔,异口同声问:“什么意思?” 院长又喘了几口气:“首批飞往灾区上空的直升机观察队,一共是七架直升机,都这样报告。我也看到了电视传真,看上去,一片平坦……我从来也不知道,地震可以造成那么奇特的结果……” 贝沙双手捧住了头,一言不发,可是他的身子却在微微发抖。过了半晌,他才道:“面积有多大?” 院长吸了一口气:“大约是一百五十公里乘一百公里,就是原来的山区。本来,那里山势虽然不高,但也有许多连绵起伏的山岭,超过六百公尺的主峰,也有十来座。而现在,竟然在一场地震中,完全……消失……也不能说消失,是全部崩塌了下来!” 直升机舱中,变得十分沉寂,没有人说话。 从亚松森到灾区的航距是六百多公里,直升机需要在中途补充燃料,飞行时间相当长,所以在飞行的过程之中,很可以讨论一些问题。在贝沙博士的话告一段落之后,有一个看来样子相当机警的中年人忽然问:“我们的东方朋友,为什么也能参加这项旅程?”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原振侠的身上,原振侠淡然道:“能不能把同样的问题,转问阁下?” 那人一挺胸:“我是泛美国际组织的救济机构负责人,整个美洲地区如果有了巨大的灾害,善后救济工作,都由这个机构负责!” 原振侠叹了一声:“整个山区都变成了平地,我看没有什么善后工作可做了……遇难者的尸体,几百年之后,或许会成为化石!” 贝沙博士在这时候,陡然发出了一下怪叫声来,他不但怪叫,甚至忘形地站了起来。以致他的头顶,重重撞在直升机舱的舱顶,发出了“砰”的一下声响。 他叫着:“煤!石油!煤!石油!” 一时之间,人人都为他的失态目瞪口呆,不知为何这样。 所有人之中,还是原振侠最先明白他的意思…… 煤!石油! 这两种如今地球上应用得最普遍的资源,连小学生都知道,那是若干年之前,在地球表面上生活的生物,不论是动物还是植物,是高级还是低级,都曾经有过生命。而且,和如今所有地球表面上生活的生物一样,生命的存亡,取决于地球。 地层的变动,可以使高山变成平地,使海洋变成高山,对地球来说,只是表面的轻微调整,可是对所有的生物来说,就是生命的结束……原来的生命,变成了今日的煤和石油。 若干年之前的生命,可以变成今日的煤或石油,那么,今日的生命,又何尝不能变成将来的煤和石油。 变的过程甚至十分简单,对地球来说,甚至驾轻就熟。地球玩弄这样的“魔术”,一定不止一次了,那就是为什么印度古老的传说之中,有每隔若干年就有一次“劫”的原因! 当然,一个“劫”和下一个“劫”之间的若干年,可能是几百万年,几千万年,甚至几亿年。但如果地球表层已有这种异乎寻常的怪现象出现,是不是表示这次的“劫”已然来临了? 原振侠首先明白了贝沙博士的意思,也自然而然想到了许多问题。其它人也在十分短暂的时间中明白,同样也想起了许多问题……这一点,可以在各人骇然的神情中得到证明。 一时之间,除了急速的喘息声之外,没有人说话。先打破沉寂的还是原振侠,他一开口,自己也吃惊何以声音会变得那么哑:“石油蕴藏的深度,可以超过三千公尺。那就是说,原来在地球表面上的生物,可以被埋到几千公尺深的地下去!” 没有人搭腔,虽然人人向他看来,可是却没有人说什么。从各人的神情看来,多半他们全在想,当自己的身体,和所有的人,所有的其它生物在一起,忽然之间,被埋到了几千公尺深的地底下,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原振侠清了清喉咙,可是由于他想到的事,实在太令人震撼,他说话的声音好不了多少:“照那种情形看来,本来只有几百公尺高的山区,在一次变动中即成为平地,那……那种变动,不能算是大变动!” 贝沙喃喃地道:“只……只不过是小变动……那只是一个警告……一个开端,真正的大变动……天翻地覆,我们的生命……太微小,不能想象……” 贝沙博士由于说话的时候,身子不住地颤抖,所以讲起话来,也断断续续,听了更增加各人心头的重压。原振侠看着各人,看到各人的脸色都极差,他自己也感到双颊有点发麻,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自然而然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我有点不明白,山全是坚硬的岩石,整个山区,是怎么变成平地的?那么多岩石,难道都跌进地心去了?” 院长叹了一声:“不是那样,而是形成了一个极大的高出水平线的高原。可是在高原的表面,却是平整的,尤其飞到上面,空中俯瞰,看起来就像平地一样!” 贝沙博士的声音苦涩之极:“早在不知多少年之前,它已经做过一次了!” 各人向他望去,他用力一挥手,自口中送出几个字来:“利马高原!” 众人都不由自主,“飕”地吸了一口气! 就算未曾到过秘鲁利马高原的人,也可以知道那个地质上的奇迹。它在平地拔起,边缘全是耸天峭壁,可是上面却又是平地,并不是山岭。 正如贝沙所说:“早在不知多少年之前,它已经做过一次了!” 可怕的,令人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的是,这个“它”,是一种什么力量?来自地球本身,还是另外一种力量使地球在作改变?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无法再设想下去。 直升机在这时候,飞行了将近三百公里,在一个小型机场降落,补充燃料。原振侠和几个人一起下了机舱,在机场的草坪上缓缓踱步,贝沙来到了他的身边,大是感叹:“人类对自己生存所依赖的地球,所知甚少,却不肯脚踏实地去研究,偏偏热中于什么太空的探索……”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用力用脚顿了顿地。原振侠却在这时,抬头看天,他也无限感叹:“太空探索也不是不重要。事实上,的确有许多星体上,有极高级、极文明的生物,而且,也曾不止一种,不止一次到过地球!” 贝沙博士看来并不同意原振侠的话,他只是把手杖抡得虎虎生风……人在一个小空间之中困得久了,就会喜欢有大幅度的动作。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人类的科学不够先进,不然,有了警告,也有可能逃过劫数!” 贝沙缓缓摇头:“没有可能,比起整个地球来,人太渺小了!” 原振侠的声音低沉:“没有人叫你和地球的力量相对抗,人类可以离开地球……永远的或暂时,永远离开,是对这个善变的星球彻底失望;暂时离开,是等它又恢复了平静时再回来!” 贝沙张大了口:“全人类?五十亿,或者更多,逃到别的星体去?是不是还要和诺亚躲避洪水一样,再带上许多地球上的动物?” 原振侠被自己的想象,带进了一种异样的情绪之中,他甚至有点悠然神往:“有何不可?” 贝沙又抡起手杖,看情形,他当初的意图,是准备用力向原振侠的头上敲下去的。但是他毕竟是高级知识分子,虽然由于一时冲动,想出手打人,但立时冷静了下来。但是他仍然被原振侠的话,气得满面通红,那是在所难免的了。 原振侠抬头,向凝止在自己头顶上的手杖看了一眼,笑:“你别激动,嗯,美国加州的圣安德烈断层,肯定会发作,对不对?” 贝沙苦笑:“是,那可能是地球表面重组的一个环节,一旦发作,加州会和美国大陆脱离,成为一个岛。” 原振侠向他指了一指:“你一定曾参加过这个断层的研究工作,能预言它的发作日期?” 贝沙摊了摊手:“几乎全世界的专家都同意,从现在开始,一年之后,一万年之内。”他略停了一停:“或许是更久些。”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一万年,人类文明发展到如今,不过五千年!要是有一万年时间给人类去逃难,你想是不是有成功的可能?” 贝沙这才明白,原振侠兜了一个圈子,还是在解释他的假设。他略想了一想:“地球人的科学进步,以几何级数的方式在进步,从人类第一次有可靠纪录的飞行,到人类第一次登上月球,只不过隔了六十年。嗯,一万年,人类的科学不知进步到什么程度了!” 他说着,抬头望向晴空。刚才他还生气得想打原振侠,这时,他倒也觉得,这种全人类离开地球的说法,虽然荒诞,但也未必绝无可能! 原振侠背负双手,来回踱了几步:“自然,未必要一万年那么多,但要是少过一千年,希望就微之又微。而且,人类还要彻底改变固有的生活方式,再也不能有任何战争。爱因斯坦要是在儿童时期就死于炮火,人类科学进步就会延迟许多年!” 贝沙长叹一声:“要人类不打仗?没有战争?互相之间完全信任,解除武装,坦诚相对?把力量集中在除了军事科学之外的别的科学上?” 原振侠点头:“只有这样,人类科学进步才能加快步伐!” 贝沙大叫了起来:“原,我看再隔十万年也做不到!” 他叫得十分大声,引得所有人都向他看来。恰好这时,驾驶员已在向各人招手,表示直升机又快起飞了! 贝沙和原振侠一起向直升机走去,贝沙望了原振侠一会,由衷地道:“你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年轻人!” 原振侠微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进一步介绍他自己。像他那样精-绝伦的人物,绝无法简单介绍,而精-到了他这样的地步,自然再也不会在乎人家怎样看他了! 一干人等又再次上了直升机,一直向西北方向飞去。到了下午时分,驾驶员指着前面,叫了起来:“看!”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看到的现象,奇特之极。的确有点像利马高原,也像是一块巨大无比,呈不规则圆形的大石,表面相当平整,被放置在平原之上。 说那原来是一个高低起伏,山岭崎岖的山区,简直无法令人相信。 劫数(4) 贝沙的神情,看来有点失神落魄,声音也听来恍恍惚惚:“完全改过了,整个都改变了!” 直升机已飞快地,来到了新形成的高原上空,驾驶员在报告:“在地震发生之后,我是第一批驾机来到的人,当时的情形已经是那样。我曾飞临这个山区的上空超过五十次,真像是一场恶梦,竟然会有那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听见驾驶员这样说的人,心情都很沉重,原振侠突然道:“请尽量提高高度!” 驾驶员望了原振侠一眼,没有问什么,就照原振侠所说的去做。 原振侠也不等别人发问,就道:“如果这次灾劫,是一次空前巨劫的前奏,或预告,或警告,我设想应该有使人了解的讯号。飞高一点,看清整个新高原的面貌,比较容易发现!” 有一个一直没有出声,看来不是很喜欢讲话的瘦子,这时道:“像那斯克巨大的平原画一样,要在空中才能看得到?” 也是在南美洲,平原上有巨大的图案,有蜘蛛、有鸟类,用挖沟或堆栈石块的方法筑成,有人认为那是指引星际航行器降落的标志。原振侠的心里,在事先想到过这一点,所以他向那人点了点头。 那人低叹道:“只怕有讯息,我们也看不懂!” 原振侠有同感:“是啊,你提到的秘鲁南部那斯克地区,平原上巨大的图案画和几何线条,一定要在高空才看得到,必然也是在传递着某种讯息。只可惜一千五百年来,一直没有人知道。” 那人望了原振侠一眼:“你是考古学家?” 原振侠摇头:“不是,我是医生,但对一切谜团,都有探索的兴趣!” 那人先是“唔唔”了几声,接着才道:“我是考古学家,对于民俗传说、神话,嗯,尤其是印第安人的,我是专家!” 原振侠对这个专家的身分,表示讶异……专家本身并不值得讶异,而是原振侠一时之间,不明白一个民间神话传说专家,会参加一个大地震过后的调查小组。 院长看出了原振侠的疑惑:“由于山区中有传说,说是一个矿务公司,采走了大山的精灵,大山震怒,所以造成了这次灾害,所以白隆先生才来参加!” 那个神话专家的名字是白隆,他喃喃地道:“如果还有生还者,总可以问出点什么来!” 贝沙对神话,显然没有一点兴趣,所以从他鼻孔中,发出了轻轻的“哼”的一声。 原振侠经院长一提醒,不禁“啊”地一声:“听说,若不是有这样的传说,山区中的人早就远离的话,第一次地震的死亡人数……” 白隆冷然道:“至少增加十倍!所以,别轻视神话传说的力量,有时,比起如婴儿学步的实用科学来,更有用得多!” 他这几句话,自然是针对贝沙刚才那一下轻哼声而发的。想不到他一直不开口,一说起话来,词锋竟然如此锐利,难以挡架。 贝沙的神情很难看,也有怒意。原振侠唯恐他们争吵起来,未免无趣,所以忙道:“关于大山精灵的传说,我有不少资料,有空和你说说。还有,第一次地震,就有人看到那个被称为大山精灵的东西……是一个大石球,空悬在一座山峰上,这座山蜂,就在震动中塌陷了!” 原振侠的话,显然令白隆这个瘦削的神话专家大感兴趣,他一双小眼睛不住在眨动,看来他急于想向原振侠询问些什么。 而就在这时,驾驶员叫了起来:“已经接近可能的最高高度了!” 原振侠本来就一面说话,一面在向下看。新形成的高原十分广阔,纵横都超过一百公里,直升机虽然已尽量飞得高,但是也无法一下子看到尽头。不过在接近一千公尺的高度向下看去,也可以看出老远。 他们所看到的景象,真是奇特之极,在那平平整整的一大幅高原之上,一点生物的痕迹也没有,了无生气,一片死寂。像是在这里,根本未曾有过生命,看下去,除了岩石,还是岩石。 即使在最荒芜的沙漠上,总可以找到生命的……沙漠上,也有蝎子和蜥蜴,有耐旱的小草。可是,这个本来是林木苍翠,不知有多少种生物,包括了人类在内活动的山区,如今变或了一片死秃,完完全全应了那句话:凡有气息的尽行杀灭! 在这个范围之内的一切生物,都已死亡,连他们或它们或它们的尸体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人知道……想象起来,当然是或浅或深被埋进了地底下,在若干年之后,会变成煤或石油! 那种死亡的感觉,从下面的高原上直逼了上来,令在直升机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无比的震撼。人人都感到身体中有点缺氧,所以要张大了口,大口吸气。 贝沙发出了一下低呼声:“这……简直是死亡高原……有人称美国的大峡谷是死亡峡谷,但也比这里有生气多了!” 原振侠苦笑:“同样是地球表层变动形成的奇观。若干年之后,这些石块之中,自然会有植物长出来,先是苔藓,再是野草,然后是树木,等到有了植物,自然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动物。要是它在几千年之前就形成,谁也不会当一回事,地球上同样的大自然景观极多,谁会联想到是灾劫的降临!” 白隆的喉间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声响:“高山……被夷平,像是有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掌向下压了一下,把所有高山都压平了!竟然不是先使岩石成为岩浆,而是把大石压碎!” 贝沙苦笑了一下:“不是压碎的,是地层震动,把整座山震碎,再摇上两下,使之平整。地球,在我们看来,伟大之至,但是在这种力量的作用下,却随便可以调整它表面的情形!” 原振侠心情苦涩,他想到的是,这次,玛仙的预测不会灵验了……唐勒不可能在那样的震动之下还生存着,没有任何活物能生存下来! 原振侠也想到了李加,李加若是坚持不肯离开,自然也被压在大山下面去了! 他叹了几下,恰好接触到了白隆的眼光,他道:“你对中国的神话有没有研究?在中国神话中,很有些人是被压到大山之下的……一种力量掀起了大山,把要压的人放进去,再让大山压住他!” 白隆皱着眉,显然是这类神话的想象力太丰富了,超过了他这个研究印第安人简单神话的专家所能理解的范围,原振侠也没有再说下去。 直升机在高空盘旋着,好让机上的人,更容易看清高原上的情形。他们也都看到,在高原的中心部分,有石块突出构成的一个圆圈,石块和石块之间,有的时候疏,有的时候密,若是站在高原上,肯定看不出那是什么,可是这时在高空看下去,人人都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 情形真的和“那斯克巨画”差不多,那是一个巨大的圆圈,直径至少有一公里。大,并不奇怪,怪在那是一个正圆形。就像是有一个巨大无比的圆规,先画好了一个正圆,然后再在正圆的圆周上,放上石块所形成的一样。 甚至于,也可以看到圆心,那是一块比其它石块都大的石头,看起来呈球形。虽然是由空中向下望,但是一看到了圆形中心部分的那块球形大石,原振侠心中,就不禁陡然一动! 他立时联想到了,那个和唐勒一起消失的大石球! 那大石球曾在第一次地震时,被人看到在一个山峰顶上出现,现在,是不是就是这个正圆的圆心? 地震发生没有多久,进入灾区的人少之又少,自然没有可能有什么人,在短短的时间内,用那么多石块排成了一个正圆形。 那么,这个石块形成的正圆形,是自然力量形成的……自然力量用什么方式,可以形成这样的一个正圆?目的又是什么?是一种讯息?或想表达什么? 无数疑问令原振侠全身肌肉紧张,双拳紧握,手心和额角都在冒汗。 直升机在这时候,一阵摇晃,驾驶员由于太惊惶,几乎失了控制。他在稳定了机身之后,陡然叫了起来:“没有,上次我来的时候,没有这个圆圈……虽然上次我没有飞那么高,但如果有,我总会留意到!” 他一面叫,一面向各人投以求助的眼光。原振侠先安慰他:“我相信你,怪事够多了,不在乎忽然有神奇力量,堆起了一个大圆圈。” 驾驶员有点失态,一面喘气,一面连声道:“谢谢你!谢谢你!” 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向原振侠道谢。 原振侠又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正常:“看起来,这个大圆圈,有一点像直升机的降落场地!” 驾驶员尖叫起来:“别开玩笑了,我才不会在这个死亡高原降落,快回去吧!” 他说着,果然令直升机一个回转,向来的方向飞了回去!机舱中各人纷纷怒喝,贝沙博士扬起了手杖来,可是又不知如果打走了驾驶员以后怎么办,所以犹豫不决,未曾下手。 原振侠站了起来,移动身子,到了驾驶员的身边,坚决地命令:“在高原上降落!” 驾驶员却用更坚决的态度拒绝:“不!” 白隆苦笑:“他有印第安血统,印第安的传说中,圆圈象征由生到死,由死到生。他不敢降落,他怕死!” 驾驶员直着喉咙喊叫起来:“是的,我怕死,那么妖异怪诞,我还去送死!” 原振侠叹了一声,他本来是不想用武力的,可是总没有任由这个怕死的驾驶员,再把直升机飞回去之理。他扬起手来,在驾驶员觉出不妙,想要抵抗之前的一-间,他的掌缘已击中了驾驶员的颈侧。 那一击,不但出手快绝,而且力道也运用得恰到好处,驾驶员双眼向上一翻,连叫都没有叫一下,就昏了过去。原振侠一把将他推开,坐上了驾驶位,先稳定了机身,然后问:“还有谁是印第安人?” 想不到的是,回答的人居然是白隆:“我是,我也相信降落下去……会有些事发生,但是我想,我可以坚持下去……可以的!”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煞白。在说了之后,大口喘着气,又补充:“是不是可以折衷一下,不要降落在那个圆圈的中间?” 原振侠看出他是真正地感到害怕,反正他这个要求并不妨碍什么,就在操纵着直升机降落的同时,点了点头。 直升机迅速降落。在朝地面接近的时候,原振侠心跳加剧,因为他看到,在正圆形中心的,的确是一个大石球……而且,和李加所形容的一模一样! 一个那么大、那么重的大石球,在神秘失踪之后,在山崩地裂的灾变之后,却出现在这里,成为一个正圆的中心点! 这是一件连想都无法想,就令人遍体生寒的异事,难怪驾驶员不肯降落了! 机舱中的其余人,不是很知道这个大石球的来龙去脉。所以虽然也感到事情怪异莫名,但是情绪上所受到的震栗,自然也比不上原振侠。 原振侠并不是没有经历过怪异事情的人,可是这时,他也要竭力镇定,才能使自己的手不发颤。 直升机降落得不算十分好,机身震动得相当厉害,大家都专注着机舱外的情形。降落之后,看到高原的表面,全是石块,那情形,就像是一堆建筑用的碎石被推平了,又再加以紧压,然后再放大许多倍。石块和石块之间,衔接得相当紧密,自然,也有不少是突起相当高的,并不是空中俯瞰那样平整。 而形成圆圈的那些石块,却全是像那样放上去的。每一块大小不一,最小的,看来至少也有五百公斤,大的,和圆心的那个大石球差不多。直升机才一停下,贝沙博士首先打开舱门,跳了下去,接着是院长和其它人。白隆在舱门口犹豫了一下,回头望了原振侠一眼,才鼓起勇气跳了下去。 原振侠也一跃而下,他在向下跃去之际,曾回头向那驾驶员看了一眼,看到他仍歪倒在一边,昏迷不醒,自然也未加在意。 贝沙博士先奔进了圆圈,奔到了那个大石球旁边,用力推了几下,大石球也被他推得有轻微的晃动。其余人在推别的石块,只要底部是可以摇动的,都可以推得动,所有人都啧啧称奇。 原振侠道:“大自然的奇迹,有比这更奇的,在中国,有许多大石柱,每根石柱上,都顶着一块大石……据说是天上的神仙下棋,弄翻了棋盘,棋子掉了下来,落在石柱上形成的。” 贝沙仍然在大石球旁,大声叫:“这是在大地震之后才出现的!” 他一面说,一面由于激动和加强语气,手捏成了拳,用力在大石球上敲着。 原振侠也提高了声音:“小心点,博士,这个大石球,就是传说中的大山精灵!” 贝沙“啊”地一声,后退了一步,白隆立即道:“传说中的大山精灵,外表虽然和岩石一样,可是内里却十分美丽,有着世界上所有的色彩,象征大山无所不包,无所不容!” 原振侠一听白隆那样说,不禁发呆。他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道:“如果我没有认错,这个大石球,是一个蛋形水晶瑙,我看过它内部的X光照片,确然色彩缤纷,美丽无比!” 白隆的话,令原振侠吃惊,而原振侠的话,却又令白隆吃惊……这种情形,也很容易理解,白隆知道的,只是传说,一旦传说变成了事实,那就像中国人一直熟悉猪八戒、孙悟空之类的神话人物,但是如果忽然这种人物出现在面前,也会大吃一惊的! 这时,所有人都齐集在原振侠的身边,贝沙道:“你还知道多少?” 原振侠伸手按在那大石球上,想起李加所说,唐勒坚持这大石球要传达什么讯息的经过。他道:“不很多,但也不少。这个大石球的重量,应该是接近四千公斤,但是它却曾和一个矿务工程师一起神秘失踪!” 所有人都现出极度讶异的神情,贝沙更作了一连串全然没有意义的手势,院长双手合十,叫:“请你快把一切经过说出来!” 原振侠自然准备把他所知的全说出来,他先吸了一口气:“这个大石球……” 他才讲了半句,突然一股劲风夹着达达的声响,传了过来。 原振侠抬头一看,看到直升机翼已在急速转动,他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被他一掌打昏过去的驾驶员醒了!已经发动了引擎,要驾机离去! 其余的人也发现了这一点,各自喊叫着,原振侠没有出声,只是像猎豹一样向前扑出去。这时,直升机已经摇摇晃晃向上升去,原振侠冒着强风,奔到了直升机下,用力向上跃起,想去抓住直升机下的支架。 当他向上跃起的时候,直升机翼带起的劲风,令他头发飞舞,看起来十分惊人。原振侠尽力的一跃,跃起的高度,已经很令人咋舌,可是他伸向上的手,只是指尖碰到了支架,就差那么一点,他未能抓得住! 而那是他唯一的一次机会,当他落了下来,直升机早已腾高了几十公尺,他再也没有法子了! 原振侠向远去的直升机望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来。这时,他们正在那个一点生气也没有,被贝沙博士称为死亡高原的奇异境界之中。极目看去,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荒原苍茫,怪异奇诡得全然像是置身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之上一样! 这样的处境,给身在其中的人,心理上极大的冲击,更使人感到死亡阴影的笼罩……这一点,原振侠在每一个人那种青白的脸上,可以看出来。 原振侠摇了一下头:“是我的疏忽,应该下手重些,他就不会那么快醒过来!” 贝沙苦笑:“没有人需要负责,我们得赶快设法离开这——鬼地方……” 原振侠讶异:“博士,这鬼地方,是你特地赶来的目的地!” 贝沙喘着气:“是的,我还要留下来工作,研究……可是不是在现在这种情形下……至少,要有随时可以离去的交通工具!” 不但贝沙喘着气,其余的人也都气息沉重。在这样空旷的地方,寂静的环境之中,几个人的喘气声,听来就异样之极。 原振侠看出各人心中的紧张,他尽量想使气氛轻松:“我以为地质学家,至少是适应野外生活的!” 贝沙陡然吼叫起来:“我说过了,要有随时可以离去的交通工具!” 原振侠淡然道:“最靠得住的交通工具,博士先生,就是阁下的双脚。你这不是在别的行星上,也不是在撒哈拉大沙漠的中心,刚才来的时候,可以看到最近有人处,我看至多八十公里,我想你有足够的体力可以支持得到!” 他故作轻松地说着,可是贝沙的脸色却难看之极,甚至于不断地抽搐。等到原振侠讲完,这一次,他忍不住了,提起手杖,向原振侠当头击下。 原振侠当然不会给他打中,一伸手,就抓住了他手杖的杖尖:“博士,试举一个你要打我的理由!” 贝沙气得讲不出话来,院长在一旁大声道:“当然有理由,请问,我们,包括阁下在内,如何可以运用自己的双脚,离开这个高原?刚才来的时候,我们大家都见到过高原的边绿,全是直上直下的峭壁,我估计超过两百公尺!你身手灵活,年纪又轻,是不是可以跳下去?” 当院长一提及“高原边缘”时,原振侠就知道自己错了!他们若是没有像直升机这样的空中交通工具,想离开这个高原是极为困难! 因为高原的边上,全是直上直下、高度将近两百公尺的峭壁,就算是最好的攀山专家,也要靠许多工具帮助,才能落下去! 原振侠一想到这里,在松开手杖之前,就已经向贝沙十分诚恳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贝沙余怒未息,愤然抽回手杖去,重重在石块之上顿了一下。 白隆的声音苦涩:“那驾驶员回去,会报告我们在这里?” 原振侠苦笑。要是驾驶员会报告,那事情就十分简单,怕只怕驾驶员一则由于恐惧,二则由于-下了那么多重要的人物逃走,闯了大祸,南美洲人性格冲动,做事不计后果,只怕他就此驾了直升机溜之大吉,再也不敢回去归队,那就十分麻烦了! 这个高原是真正的死亡高原,一点生物也没有,更没有水,被困在这样的高原上,只怕是在地球表面上,最糟糕的环境了! 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并没有讲出来,现在来说,徒然引起各人的恐慌。其余人都在讨论白隆的问题,达到的结论都很乐观,都认为那驾驶员必然会报告,另外派直升机来。 而且,就算驾驶员不报告,总部方面,发现一群专家久去不回,自然也会派人来寻找。就算耽搁一些时间,也绝不会有人渴死和饿死! 大家商量到了这样的一个结论,自然气氛也轻松了许多,贝沙首先指着那大石球:“原医生,请你把所知的全告诉我们!” 原振侠也早想到过,这是消磨时间的最好方法。他一面点头答应,一面走向一块石头,一纵身,坐了上去,其余人都围在他的周围。 这时,已是夕阳西斜时分,漫天红霞映在一片平整之极、甚么生物也没有的高原之上,极目望去,无边无涯,真是极难得一见的壮丽奇观。 原振侠一面欣赏着,一面把李加所说的一切,详详细细复述出来。他讲到一半时,就人人都来到那大石球旁边,又推动大石球,又用耳朵紧贴在大石球表面比较平整的地方去听。 院长首先叫了起来:“里面有水,这的确是一个大水晶瑙,我听到了水晃动的声音。” 别人也纷纷贴耳去听,原振侠也忍不住好奇,也把耳朵贴了上去。不但在大石球被摇动的时候,发出水声来,而且在静止的时候,也有一种听来很轻、连续不断的“嗡嗡”声。 原振侠记得李加在叙述的时候,曾特地提及过这种听来很特异的声响。唐勒认为这种声响,是大石球有信息要传递,而李加则认为,那是石球内部空气震荡所发出来的。 他就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院长先表示意见:“当然是空气的震荡!” 贝沙表示怀疑:“石球的壁应该相当厚,空气的震荡声怎么听得到?” 另一个人支持院长:“本来是听不到的,把耳朵贴上去,自然就听到了!” 原振侠向白隆望去,因为他说过,大山的精灵,内部色彩绚丽无比。而这大石球的透视图片上显示的多种色彩,简直叫人叹为观止,所以原振侠想听听他的意见。白隆先抱歉地一笑:“我的意见,只是神话的,传说的,甚至是文学上的意见,和科学扯不上关系。” 原振侠苦笑:“事情那么怪异,什么意见都应该听听。大山精灵的内部有声音发出来,那代表了什么?是不是这正在传递甚么讯息?” 白隆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夕阳最后的余晖映在他的脸上,形成黑白分明的阴影,看来十分特异。他道:“是大山的精灵在呻吟和叹息!” 贝沙闷哼了一声:“它为什么要呻吟和叹息?” 白隆扬了扬手:“我早说过,我的意见没有科学的成分。嗯……有一首古老的印第安哀歌,一直在南美洲的几个大山区中流传,词句大同小异……” 他说到这里,就开始低唱起来,想不到他的嗓音,居然十分雄浑,而那歌的调子,又相当缓慢,和他那种感人的嗓音配合得十分好。歌听来很伤感,又是在这样的境地,再加上暮色四合,大地一股苍茫,被吞没的感觉,逼人而来…… 虽然大家都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是也都被他的歌所感染,连贝沙博士也没有催他,听他唱下去。 他唱了大约有三分钟,才在一个急转之后住口,余音袅袅。原振侠首先鼓掌:“可否告诉我们歌词的含义?” 白隆仍然用低沉雄浑的声音说着:“别看大山巍峨庄严,事实上它和人一样,有着脆弱的心灵。再高的山也会变,会变成平地,会变成海洋。它的精灵在它变化时,就呻吟和叹息,向天,向地,向一切,倾诉它的遭遇,告诉一切听到的:大地之间,没有不变的东西!” 白隆一口气说下去,的确,那是文学上的说法,听起来十分优美,也用淳朴的语言,道出了宇宙之间什么都在变化的哲理。 大家沉寂了片刻,这时,天色已迅速黑了下去,而且晚风吹来,也大有凉意。大家都找到了背风的大石,挤在一起。 白隆解释着:“在山区生活的印第安人,有许多歌谣,都提及大山的变易。这和其它民族,总是歌颂大山的坚固不变,大有分别!” 科学家对这种古老的歌谣,自然不会有什么兴趣,白隆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原振侠倒十分认真:“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们真的经历过大山的变化,所以才会有那样的歌传了下来!” 白隆道:“可能是,像这次山区的大变化,就是日后许多传说、歌谣的来源了!” 正说着,忽然有一个人叫了起来:“那该死的驾驶员走了多久了?” 另一个人立时回答:“一小时三十七分。” 在沉沉的暮色之中,听到了几个人吞咽口水的声音,表示了他们内心的不安。院长咕哝了一句:“想生一堆篝火都不可能!” 原振侠忙道:“关于那大石球的怪事,还没有说完!” 各人总算又集中精神,听他把大石球和唐勒之间的关系,一一道来。最后说到大石球和唐勒一起失踪,又曾在第一次地震时,在一个山峰上悬空出现。 这一说,又过去了一小时之久。 原振侠心中在盘算着:直升机驾驶员若是向有关方面,报告了他们留在高原上,那么,救援的直升机,也应该出现了! 可是在黑沉沉的天空中,别说是直升机,连飞鸟也没有一只……这是一大片根本没有生命的地方,飞鸟为什么要飞过它? 原振侠的叙述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极大的兴趣,倒也一时之间,忘记了处境十分不妙。贝沙博士首先道:“试设想重达四千公斤以上的石球,如何可以不留丝毫痕迹就消失?” 白隆苦笑:“也要设想它如何会在这里,成为一个大圆圈的中心!” 另一个人叫:“还有,这圆圈是由谁排列起来的,作用是甚么?” 原振侠双手环抱着那大石球,身子紧贴着它……他知道,唐勒曾这样做过,唐勒一定曾在那样做的时候,发现到了一些什么。他是和大石球一起消失的,要是能把他找出来,对于解答谜团,一定大有帮助。 原振侠这时,也有一些相当奇异的感觉。他感到,紧贴在大石球上的心口,像是有一种十分轻微的震荡,有一种极轻的发麻的感觉。当然,他贴得十分紧,肌肉和皮肤,在紧压的情形下,都可能出现这种感觉。 他向其余各人,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都尽可能那样做。他索性攀上了大石球,在大石球的顶部,脸向下伏在大石球上。 能把唐勒找出来,自然最好,可是整个山区,经历了这样山崩地裂的大变化,唐勒极可能就此在世界上消失,再也不存在了。在灾劫之后,这里出现了那么奇特的一个高原,而在高原的中心部分,又有那个圆圈和它的中心……实实在在,谁都可以想得到,作为圆心的那个大石球,是一切谜团的关键! 但是如何在这个大石球上得到答案呢? 原振侠伏在大石球上,迅速地转着念,也勉力集中精神,想感到些什么。他觉得自己这时的精神状态,和唐勒当时,相当接近……肯定这个大石球,一定能提供某种讯息,可是就不知道如何可以获得! 人可以和别的生物沟通,甚至,有时也能和植物沟通,但如何和一个大水晶瑙沟通呢? 原振侠虽然设想过,这大石球也有可能是一个活物。但这时,它却静止在这死亡高原上,一动也不动,只是怪异的,以不可思议、难以设想的情形,成为一个正圆形的圆心! 在大石球上的原振侠,可以听到各人的呼吸声。贝沙的气息十分沉重,他一面喘气,一面还在低声说着:“天!真能感到些什么……好象是一种震荡……” 有两个人立时道:“是的,极轻微,好象是一种磁力的震波,发自……石球的内部……” 原振侠低声道:“请大家集中精神!如果我们的身体都可以感到……一些讯息,那么我们的脑部,应该可以收到更多的讯号─” 大家都接受了原振侠的提议,一时之间,再也没有人说话。 原振侠曾经有过很多次集中精神,意图接受外来讯息的经历,但都不是很成功。而这时,他虽然勉力令自己不要有杂念,可是他还是无可避免地想到了玛仙! 他这时想到玛仙,并不是想到她迷人的笑靥,也不是想到她乌黑的秀发披在雪白的胸脯,和浑圆的肩头上的那种动人情景。 原振侠这时所想到的是:玛仙是一个女巫,是一个超级女巫。巫术的力量,就来自巫师有着比常人强烈不知多少倍的精神力量。就是通过了这种精神力量,才和宇宙其它许多神秘力量相结合,才产生了种种神奇无匹,不可思议的巫术力量! 如今,有那么多世界顶尖的巫师,集中在那个小岛上,要是能把那大石球弄到岛上去? 他想到这里,却不由自主摇了摇头。那么重,那么大的石球,在运输过程中,一定十分困难。可是,如果把精神力量特别强烈的几个超级大巫师,移到这个高原上来,那却是十分容易的事!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不禁大是兴奋……人一到了兴奋的境界,自然也就无法再摒除杂念,集中精神。他思绪像是草原上奔驰的野马一样,不可停留地想起玛仙,想起在小岛上和玛仙在一起的快乐日子来。想得他心中甜丝丝、痒酥酥的,而且,自然而然脸上现出笑容,可是随即又长叹了一声。 因为这时,他拥抱的是一个大石球,又冷又硬,和玛仙柔软香馥的娇躯,自然无法相比! 一起了绮念,原振侠自然而然无法再集中精神。他一个翻身,索性坐了起来,双手抱膝,抬头仰望着星空。 天空十分黑,没有月色,可是星星万点,全在空中闪烁。人的视线,理论上来说,可以看到无限远,现在,那么多星,哪一颗最远? 他正在出神,听到了贝沙的声音:“原,你感到了什么讯息?” 原振侠一低头,才看到各人都离开了大石球,显然他们都一无所得。在黑暗之中,人人都有失望和焦急的神色,几乎每个人……连原振侠在内,都自然而然不时在舔着上唇。 已经过了午夜,他们被-弃在这个高原上,超过八小时了!人需要不断地吸收、补充水分和食物,才能维持生命(十分落后的一种生命形式),八小时不饮不食,生命还不至于丧失,可是,却已经使得身体的许多部分,出现了极度的不适。 这种不适,自然是大脑通过了人体内神经中枢,不断地在传达需要补充水和食物的命令……人人都知道口渴和饥饿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水在哪里?食物在哪里? 这时,本来感到处境很乐观的,也都感到情形十分之不妙了! 院长十分烦躁地踱着步,原振侠居高临下,大声道:“我们不可能被遗忘在这里,但是也要作最坏的打算,院长先生!” 院长站定,仰头向原振侠望来,一副不耐烦的神气。原振侠问:“那驾驶员如果弃了直升机逃走,你估计要多久,我们的失踪才会被注意?” 院长翻着眼,接着苦笑:“两天?三天?” 白隆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为什么要那么久?” 院长的神情苦涩:“或许更久,或许更快……” 他才讲到这里,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看!” 所有人都伸手指向南方的天空,原振侠抬头一看,也看到了漆黑的夜空之中,有迅速移动的、闪耀的灯光,有红色、有绿色、也有白色。毫无疑问的,那是一架直升机,而且是一架大型的直升机,正以相当高的速度,在接近这个神秘高原! 连原振侠在内,所有的人,自然而然,发出了欢呼声。由于累积的身体不适,而形成的神经紧张,也一下子消失。有的人叫着,跳着,挥动着双手,有的就伸手伸脚,在石块上躺了下来。 原振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刚才他曾提出要作最坏的打算,因为他们被困的地方,一滴水也没有,一点食物也没有。 但这时,既然已经有直升机飞近,一切问题,自然都解决了!他一挺身,站在那个大石球上,也自然而然双手高举着。 没有多久,已经可以听到直升机翼转动的“轧轧”声,这种噪音,在空旷寂静的高原上听来,格外响亮。这时,在所有人的感觉上,再美的乐章,也比不上这种声响。 又没有多久,已经可以看到直升机的轮廓,确然是一架大型直升机。一直飞到了各人所在的那个圆圈的上空,略一盘旋,就有相当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来。 原振侠仍然站在那大石球上,向上挥着手。直升机略侧了一侧,开始降落。在降落时,机身射出的灯光,仍然十分强烈,几乎难以适应,以致整个直升机看来,像是一大团奇异的发光体。 直升机终于停定,贝沙、白隆、院长等人,都向前奔过去。原振侠也想从那大石球上落下来,可是就在那一-间,奔向前去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原振侠才弯了弯身子,准备离开大石球的,这时,也陡然又挺直了身。 所有人都看着机舱,机舱的门已打开,有一个人,正出现在机舱门口。 令奔向前去的人停步,令原振侠震呆的,自然就是这个人! 自机身射灯发出的光芒,恰好有一股照射在这个人的身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像这个人是出现在舞台上,专门有灯光照射着,目的就是叫人可以好好看清楚一样。 她是一个美丽之极的美女! 她有着十分奇特的发型,在一绺头发下,套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金环,使她的美丽,看起来略有一分诡异,但这也使她的美艳更加惊心动魄! 她的眼睛极大,而且在强光的照射下,她仍然如常地睁着眼。虽然隔得相当远,但人人还是可以感到她眼波流转时,那种迷人的、令人目眩神夺的神。 所有人停步,甚至屏住了呼吸,当然全是被她那种几乎不可能的美艳惊得呆了。而原振侠却不同……原振侠的惊讶,是在于不论他如何想,都想不到她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原振侠首先大叫了起来:“玛仙!” 当然,出现在机舱口的,就是玛仙!应该在巫师岛上,主持巫师大聚会的超级女巫玛仙! 接下来有点紊乱,原振侠手脚并用地下了大石球,向前奔去,机舱门口有梯子放下来,玛仙也下了地。院长、贝沙等人来到了她的身边,不论年长年轻,都目瞪口呆,像傻瓜一样瞪着她看,她也快步奔向原振侠,两人立时紧拥在一起。 原振侠喘着气,一面不住亲吻她,一面问:“接收到了我遇难的讯号?” 玛仙笑:“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这时,直升机上陆续有人下来,每有一个人在机舱门口出现,原振侠就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接连叫了三次。因为那三个出现的人,也全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们是达伊安大巫师、史奈降头师和古托。 第四个出现的是李加,跟着李加出现的,是一个和李加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神情焦急而憔悴,一出现,视线就落在那个大石球上,口唇颤动着,像是急切地想说些什么,可是又没有出声。 原振侠又低呼了一声,问怀中的玛仙:“那年轻人……是唐勒?” 玛仙点了点头,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知道有多少问题,可是又不知从何问起。 玛仙像猫一样,柔顺地偎在原振侠的身旁。然后,又在他的唇上轻吻了一下,转过身,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现出严肃之极的神情,向着贝沙、院长他们,用坚持的语气道:“各位,我是一个女巫,这位是总领印第安巫术的达伊安大巫师,这位是东方首席降头师史奈大师,这位是海地巫术研究学院院长古托先生!” 她一连串地介绍着几个人的头衔,听得贝沙等人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贝沙显然想说话,可是玛仙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又道:“在这里,接下来,会发生巫术上的不可思议的怪事,各位绝不适宜在场。所以,请各位立刻搭机离去,会有极好的安排,使各位已疲倦饥渴的身体,得到最好的休息。” 贝沙一步踏向前,扬起了手杖,从他的神情动作上,原振侠可以肯定,他一定要大提抗议,不肯离开。可是就在他开口想说话时,玛仙也扬起了手来,伸出纤细白嫩的手指,向他指了一指,用十分轻柔的声音道:“去!” 原振侠就在玛仙的身边,-那之间,只觉得玛仙的声音动听之极,虽然语音轻柔,一点命令的意思都没有,但是却叫人听了之后,自然而然,感到非照着这种迷人的声音所说的一切去做不可! 原振侠甚至不以为自己眼花……他看到,当玛仙的手指指向贝沙的时候,自她的指尖,有一股极细的光芒闪了一闪。 如果她发出的声音那么动听,叫人听了自然而然想服从,那只是极高级的催眠术,那么,原振侠相信,她伸手一指的力量更大,那是一个超级女巫正在行使巫术了。 果然,前后只不过半秒钟,贝沙的神情整个变了。他放下了扬起的手杖,转过身,十分乐意地向直升机走过去,其余人也都和他一样,跟在他的身后。 等到一干人上了直升机,直升机再度起飞,原振侠才道:“如果是为了这次灾变而来,应该让贝沙博士留下来。他是地质学的权威,而且,对这里发生的怪事,有极能令人信服、十分好的见解!” 玛仙向原振侠望来,目光之中,柔情似水:“正是由于这一点,所以才要请他离开。” 原振侠用询问的神情替代了语言,玛仙侧着头……直升机离去之后,高原上又是一片黑暗,可是她发际的那只金环,即使在黑暗中,也在闪闪发光。她道:“了解了整个事件之后,就会明白。”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对了,巫师的聚会结束了?你们是怎么会来的?” 这时,史奈、达伊安、古托和唐勒四人,早已来到了那个大石球的旁边,各自用双手按住了那个大石球,神情十分肃穆。 玛仙轻握着原振侠的手,也带着原振侠走向大石球。原振侠在不久之前,还曾想到过,巫师的精神力量十分强大,如果大石球有什么讯息要传递,巫师应该最容易接收得到。 想不到,当时的设想,只在几小时之后,就变成了事实……世界上巫术力量最强大的三个巫师,都来到了大石球的旁边……唐勒当然不是巫师,可是他是首先感应到大石球有古怪的人,可知他必有异于常人之处! 可是,唐勒和李加,又是怎么会在一起的?他们如何可以逃过此劫?又如何在劫后余生之后,能够和玛仙在一起? 疑问一起积聚着,会使心口有一种闷压的感觉。原振侠就着李加递过来的水壶,大口喝着水,不过水只能解渴,却解不了心头的疑惑。 他又大口吞着夹肉面包,玛仙趁他满口都是食物的时候,匆匆说了几句:“我们应唐勒的邀请前来,经过情形,李加会对你说。而当我们接近这里时,我就知道你也在,而且处境十分不妙,所以我们来,可以说是为了你,也可以说不是。我们已肯定这大石球有重要的讯息需要传递,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得到这个讯息,我也要参加。你有问题,可以先问李加,不满意,等我们有了结果,我再来补充!” 她说完之后,眼波盈盈,望着原振侠,征求他的同意,原振侠连连点头。玛仙像哄小孩一样,在他的额上亲了一下,也向大石球走去。 几个人之中,显然以玛仙为主,她攀上了大石球,像原振侠不久之前做过的一样,整个人伏在大石球上。她的那种姿态,看得原振侠竟然有点妒意……他自己这样伏在大石上的时候,曾幻想过拥着的是玛仙的胴体,大石球如果有感觉,这时会感到什么? 原振侠舔了舔唇,向在他身边的李加望了一眼,只有他和李加两个,是出不上力的闲人了。 李加来到了原振侠的身边,神情欣羡:“如果不是在恳求时,偶然提到了你的名字,他们绝不肯到这里来!” 他说着,用手指了指围在大石球边上的那几个人。 原振侠心中更是大为讶异:“你是怎么想到要去向巫术力量求助?又怎么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的?” 李加竟然也显出了疑惑和迷惘的神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全是唐勒的主意,而唐勒又说,是大山的精灵告诉他的!” 原振侠知道,经过的情形一定十分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讲得完的,所以,他找了一块大石,和李加一起坐了下来。看大石球上和旁边的那几个人,似乎都进入了对外界的一切都不闻不问的境界之中,而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原振侠搓了搓手:“你只管详细说!” 李加想了一想:“从我进入灾区,突然见到了唐勒开始说起……我想,我和唐勒的相遇,不是偶遇,而是他知道我来了,来找我的!” 原振侠用心听着。 在第一次地震之后,伤亡人数和财产的损失,都相当严重,当地政府和矿务公司,都希望尽快地恢复秩序。可是山区的居民,幸存者都像是潮水一样,涌离山区,根本没有力量可以阻止他们,连政府官员,和矿务公司的高层人员之中,也大有把家产细软抢运出去的。 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都被用上了,当李加反而向山区进发的时候,甚至在路上看到了很多用山羊来拖的车。而每一个涌向山区以外的逃难者,看到李加反而进入山区时,神情就像看到疯子一样! 李加心中不是不害怕,他毕竟也有印第安人血统,对于一些根深蒂固的传说,他也不能完全摆脱。但是他的性格十分坚毅,还是坚决要进入山区……当时,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怀着什么目的,因为他明知道,以他一个人的能力,无法解开那么多的谜团。 在潮水般向前涌来的人流之中,要以反方向行进,不是容易的事,速度自然也无法快。李加驾着一辆小型吉普,好几次,有人想抢夺他的车,还好李加有-,有一次比较严重,他甚至要向天开-,才吓走了想抢车的人。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遇到了一个矿务公司的同事,那同事见了他,就叫了起来:“李加,你疯了?人人都知道这里很快会有更大的灾劫,整个山区,都会在天翻地覆中消失,任何活的东西,都不会剩下,你还要向山区去?” 李加转看他,神情坚定地反问:“谁说的?” 那同事指着车上的收音机:“你打开收音机,就可以听到了,神秘的声音,提出警告!” 李加一时之间,不明白那同事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还是随手打开了收音机,而且,他立即听到了一个声嘶力竭,十分急促的声音。 (原振侠在船上的时候,也曾听到过这个声音,时间在李加这时听到的之前。) (原振侠听到的时候,还只是在业余电台中接收到的,但是当李加听到的时候,是一扭开收音机,就可以听到。证明发出警告的人,使用了强大的无线电发射波,可是当时,有关当局一直查不出电波的来源。) (而且,李加听到的时候,声音警告的内容,比较详细得多,不仅止于两句话。) 那急促的声音在嘶叫着:“所有的人,尽快离开山区,巨大的灾劫会在这里发生,任何生命都无法幸存。快离开,快离开——唉,虽然已经太迟了,来不及了,但是可以离开的,赶快离开!” 李加一听那声音,就整个人呆住了!那同事道:“听,警告无日无夜,而政府查不出警告的来源,那是来自天上的警告!” 李加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发着抖,他一下子离开了那同事,加快车速。 他在心中已经叫了许多次:“这是唐勒的警告!” 他一听到那声音,虽然声音嘶哑,可是他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唐勒的声音! 他和唐勒是好朋友,这一点,绝不会弄错! 李加也想到,唐勒是一个极重要的关键人物,找到了他,很多疑团可以解开。他那时,也不知凭什么理由,相信唐勒在山区,所以他加快速度,驶进山区去。 驶入山区之后,几乎已阒无一人。山区中人本来就不多,但这时更显得荒凉无比,人全都走了,一些野狗夹着尾巴在乱窜,全然是一副末日的景象。 一直到天黑,李加已经驶过了原来的矿务公司办事处,进入了深山。车子在畸岖的山路上艰难地行驶着,终于由于燃料告罄而停了下来。 这时,已接近午夜时分,车子停在一个山坳之中,月白风清。李加对整个山区都十分熟悉,他也难以想象,整个山区,会在什么样的力量之下,趋于毁灭。 而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奇怪得令他无法相信自己眼睛的奇景……所以他一开始时睁大了眼,接着,就把眼睛紧闭上,然后,又睁开眼,用力揉着。以确定自己是真的看到了什么,还是眼花。 李加首先看到的,是有一大团圆形的黑影悬空着,离地大约有十来公尺高,正冉冉向他飞过来。乍一入眼,他还以为那是一团黑云。 可是黑云又怎会那么低?而且,来势极快,眨眨眼的时间,已移进了不少。李加也在那时,就已经张大了口(后来过了好久才合拢来),他看清楚了,向他飞过来的,是那座巨大的水晶瑙,一个大石球! 一个重量超过四千公斤的大石球! 而且,李加更看清楚了,在那大石球上,还坐着一个人……就像许多神话中所记述的那样。情景怪异之至,叫人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 当李加说到这里时,原振侠陡然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盯着他看了好久。以确定他目前是否清醒,还是在说着梦话。 李加十分镇定:“这就是当日大石球,消失得一点痕迹也没有的原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它……是飞走的?” 李加用力点头:“怎么想也想不到,是不是?事实上,它不是飞,而是浮在空中!” 原振侠苦笑,向前指了一指:“重量四千公斤的大石球,怎么能浮在空中?地心引力去了哪里?” 李加深深吸了一口气,作了一个“请你继续听我讲下去”的手势。原振侠伸手按在心口……他突然感到心口有一阵异样的闷痛和不适,然后,他缓缓点头。 一直到大石球连石球上的那个人,自半空中落下,停在李加的面前,李加的口仍然张得老大。他已经认出来,在大石球上的那个人,正是他要找的唐勒!他想叫,可是只在喉际,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响。 唐勒先向他打招呼,下了大石球,来到了他的身旁,在他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三下,而且又用力摇他的身子。他才指着那大石球,气若游丝地问:“怎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勒摇头:“我也不明白,可是它做得到。它曾在一个山峰上,向下一压,甚至未曾碰到峰顶,整个山峰就崩陷了!李加,这是大山的精灵,它的出现,是为了向我们传递讯息!一项十分重要的讯息!” 李加的声音听来像傻瓜一样:“是什么讯息?你一直在说有讯息,是什么?” 唐勒长叹了一声:“我所能接收到的,也就是说,我所能明白的,只是这个山区,在极短时期内,会彻底毁灭!它又要我把这个讯息先传出去,叫山区中所有的人尽快疏散,我就一直在叫嚷,可是有什么用?听到的人能有多少?” 李加用力在自己的额上拍打了一下:“天,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你坐在大石球上所嚷的声音,一直在收音机中可以收得到!” 唐勒反倒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是么?它简直是万能的神,可以做到一切!它所要传递的讯息,一定是真的,而且极重要!” 李加吞了一口口水:“你不能明白,那怎么办?” 唐勒的神情有点悲哀:“它告诉我,有一些人,能完全接收它发出的讯息。” 李加尖声叫了起来:“它怎么告诉你?它有口,能向你说话?” 唐勒说得十分坚决:“它能令我感到,我可以十分清楚地感到。开始,只是一种极轻微的震荡,但后来,可以在这种震荡中得到讯息。” 李加有身在梦幻之中的感觉,但这时,他并不怀疑那大石球真的有超乎想象的能力,也真的有十分重要的消息要传递出来。 他喘了几口气,才又道:“是哪些人?哪些人能够全部接收它要传送的讯息?” 唐勒在这时,现出了一种极度迷惑的神色来,迟疑了一下,才道出了两组数字来,问:“这两组数字,给你的印象是什么?” 李加听了之后,想了一想:“是经纬度?” 唐勒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也是这样想!我一再感到这组数字,也查过了,这个经纬度,在巴哈马群岛,可能是一个小岛!” 李加神情仍然疑惑:“一个小岛?有人在那个小岛上,可以接收大石球发出的讯息?” 唐勒叹了一声……这些日子来,由于他的遭遇奇特之至,使他心力交瘁。以致他看起来,十分疲倦:“看来一定要到那个岛上去!” 李加望向那大石球,他忽然兴起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在神话传说之中,人要和无法开口的东西沟通,通常都要求对方,在一个问题之后,作一些肯定的、或是否定的动作!” 唐勒有点惘然:“例如……” 李加向大石球指了一指:“例如说,你可以问大石球,是不是要你到那个小岛去。是肯定的话,请它……跳动一下,或是转动一下!” 唐勒皱着眉,还在觉得李加的这种说法十分荒唐。可是就在这时,那个刚才浮在空中的大石球,陡然旋转了起来!- 那之间,李加和唐勒两人,都有一种极异样的感觉,像是有无数股电流,自他们身上每一个毛孔之中流了进去。使他们的身子,像是不再属于自己一样! 他们怔呆了十来秒,大石球转动得很快,可是说停就停。他们两人叫了起来:“它有了肯定的答复,它要我们到那小岛去!” 唐勒和李加激动地叫着,同时,向那个大石球挨了过去,想搂住它。可是,他们没有成功,因为他们才跨出两步,那大石球已冉冉向上浮了起来。开始浮起的时候,速度并不快,但在升高了二十公尺之后,去势快绝,-那之间,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炮弹一样,直弹向上。一转眼间,已经直入青云,再也看不到了! 唐勒和李加一直仰头向上看着,直到脖子发硬,才低下头来,白痴一样地互望着,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眨着眼……那是他们心中的惊骇实在太甚之故。 又过了好一会,两人才同时长长吁了一口气,同时问:“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们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各自说各自的话:“它给了肯定的回答,要我们到那小岛去找人,可是它怎么走了?找到了人,上哪儿找它去?” 唐勒连连喘气:“它自然会安排,它是什么都会的,它自然会安排。” 两人一起停了下来,又大口喘了几口气,总算才初步恢复了镇定。唐勒道:“我们不必知道它会怎么安排,也不必知道事情在下一步会有什么发展,只要照它的吩咐去做就是。做了一步,自然会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 唐勒的话,听来并不是很合情理,可是李加却连连点头……事实上,由于一切都太奇特了,李加除了如此反应之外,也不可能有别的反应了。 由于车子的燃料已经用尽,所以,他们两人步行离开了山区,到了海边,雇了一艘船,驶向唐勒感觉到的那个小岛。那个小岛,当然就是巫师岛,岛上正在举行巫师的大聚会。 李加和唐勒到巫师岛的时候,原振侠已离开,巫师的聚会,也告一段落。 在这时,山区的第二次大地震已然发生,李加和唐勒在接近小岛时,意外地看到许多船正在离去,有的船只形状古怪之极。他们的船才一靠码头,就有一个高而瘦,令他们一看就心中凛然的人,用极其森冷的眼光望着他们,令他们遍体生寒。 这个人,就是史奈降头师。那时,其余巫师都已离去,岛上只有达伊安大巫师、史奈降头师、古托和玛仙在。四人也正准备离开,这是为什么史奈会出现在码头的原因。 史奈一看到了两个陌生人,冒冒失失地泊了船,想要到岛上来。他一面盯着他们,一面也扬起手来,准备用降头术中的一个小动作,对这两个闯进巫师岛上来的两个人,施以小小的惩戒。 而就在这时,玛仙也在码头出现。她立即认出了李加,也看到史奈已经要出手,所以她忙叫:“史奈大师,我认得他们!” 史奈一听,扬起的手,就缓缓垂了下来,李加和唐勒也不知道自己曾有过危机。玛仙走过来,唐勒乍见这样的美女,目瞪口呆,李加也绝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玛仙,自然也大是惊讶。 玛仙听过李加的叙述,李加又说他曾求过原振侠,而原振侠表示有要事在身,不能去探索那件奇异之极的事。 玛仙当然知道原振侠的“极重要的事”是什么,她心中感到了一阵甜蜜,展现在她俏脸上的笑容,自然也格外迷人。 唐勒和李加,就在巫师岛上,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他们开始叙述不久,达伊安大巫师和古托也加入。等到讲完,两人都用极其肯定的语气道:“你们几位,一定就是它所指,能全部接收它想传递的讯息的人!” 玛仙、达伊安和史奈三人,都在沉思,古托却已磨拳擦掌,跃跃欲试:“我想正是如此,我们几个都掌握了神秘的巫术力量,那正是精神力量的一种神秘扩展,我们应该可以接收到那重要的讯息!” 玛仙首先响应,她吁了一口气:“是,那大石球要我们去。” 史奈接着点了点头,达伊安大巫师的反应来得最迟,他在十分认真地考虑。终于在足足十分钟之后,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当他们有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那大石球,而且,他们很快就知道那山区,已经有毁灭性的大地震发生。这使他们感到要立刻起程,当然这时,他们不知道原振侠被困在死亡高原上。 一直到直升机飞近死亡高原,玛仙才陡然叫了起来:“原的处境不是很好,他在一个十分奇特怪异的环境之中,全然彷徨无依,不知所措!” 古托还问了一句:“是什么意思?” 玛仙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们正在向他接近,很快就可以知道是什么情景。” 原振侠和贝沙博士等人这时的处境,即使他们全是有强大巫术力量的人,也的确难以想象。当他们看到了高原的奇景,看到了高原上那一个正圆形的时候,他们的讶异,也达到了顶点! 李加和唐勒一起叫:“那大石球!它在圆心中,它在等我们!它制造了那大灾变,然后,它在这里等待向我们传递讯息!” 等到直升机来到了正圆的上空,玛仙首先有了十分强烈的感应,她的双眼之中,射出了一种异样的光芒,史奈、达伊安也相继有这样的反应。古托在摆脱了巫术的诅咒之后,创立了巫术研究院,本身也有了极强的精神感应力,所以反应也大同小异。这四个人突然之间,目光大异,倒使得李加和唐勒两人屏住了气息,一声也不敢出。 直升机降落,玛仙就出言令贝沙博士离去……她当然施展了巫术,用她的强大精神力量压倒了别人的,使别人自然而然听从她的话。 原振侠听李加说完,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有点犹豫:“现在,他们正在接收那大石球传出的讯息?这……大石球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大型的水晶瑙,水晶瑙为何可以和人类沟通?” 原振侠是在问李加,虽然他明知李加也不可能有答案,可是由于心中疑惑太甚,他又非问不可。他再也想不到,在大石球旁边,一动也不动,看来像是入定一样的五个人之中,忽然有一个出了声,声音相当沉着。 说话的是古托,他在说话的时候,仍然闭着眼,一动不动。他说的是:“石英晶体在交变电场中,具有压电效应,会产生循环的机械振动。这种振动,可以正确地表示时间,可以产生讯息的传递作用。这种蕴藏的信号,是上一次劫数发生前,留下来的!” 古托说得十分慢,十分清楚,原振侠听得讶异莫名……石英(水晶)有古托所说的这种性能,并不是什么高深的科学。这种特性,已被广泛地应用在石英定时器上,几乎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有一个利用这原理制成的钟表。 可是,古托又提及什么“上一次劫数之前留下的”,那是甚么意思? 原振侠正想跃下他坐着的那块大石,向古托走近去,向他问一个仔细。可是就在他的身子略微挪动了一下之际,怪事又发生了! 首先,他看到,那大石球,慢慢向上浮了起来……李加曾告诉过他,有这种情形出现过。可是听人叙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了那么大的一个石球,竟然浮了起来,像是那是一只氢气球一样,那又是另一回事! 原振侠在-那之间,目瞪口呆,甚至于未曾觉察到,自己坐着的那块大石,也在向上升起来。等到他发现这一点时,他才看到,大石球升高了大约两公尺,古托、唐勒、达伊安和史奈四人,伸着手,手仍然按在大石球上,玛仙伏在大石球上,神情肃穆。 大石球是圆心,还有许多大小不同的石块,组成了一个正圆。原振侠就坐在这样的一块大石上,那时,李加站在地上。 原振侠看到的是,组成圆形的许多块大石,也都一起向上升了起来,升到了和大石球一样的高度。大石球开始自转,而围着大石球的许多石块,则像是和大石球之间,有一根线连着一样,绕着大石球,转动起来。 转动的速度并不快,本来,不足以令人感到昏眩,可是这种情景,实在太奇特了,原振侠经历过的怪事再多,也有点无法适应,所以他感到了一阵头晕。幸好在这时,玛仙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中,使他紧张慌乱的心神,迅速宁贴下来。 玛仙先是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啊”的一声,然后道:“当然是磁力,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无所不在,强大无比的磁力!” 她像是和什么人在对答,也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原振侠不知道别人听了怎样,他自己一听,就有了一定程度的领悟。而玛仙接下来所说的一些话,又证实了他的领悟是正确的。 玛仙睁开眼来,在黑暗之中看来,她的眼睛明亮之极……那不是对光线反射的明亮,而是根本有光亮发自她的双眼之中。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玛仙的神态看来有点异样,但是却也更使人感到,她这时在说的一切,正是在解答一个亘古以来最大的谜。而她的语调也在告诉人,她之所以会说出那番话,全然是由于她接收了重大的讯息。她所做的,只是把接收到的讯息,翻译成为人类的语言而已。 她接着说的是:“磁力的大集中,可以改变星体表面上的一切现状。这个球体有集中磁力的能力,是形成它的时候赋予它的。当它的磁力和地心的磁力同是正极时,根据磁力同性相斥的特性,它可以以极高的速度上升。而当它的强大磁能,扰乱了岩石中含磁金属的磁场时,可以形成大混乱,把一座高山,在极短的时间内,彻底改变形状。所以,在这里形成的灾劫,不是地震。” 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听玛仙说着。 玛仙依然双眼发光,语音镇定,正把她接收到的讯息,不断在翻译出来。 通过她的声音,又听到的来自大石球的讯息是:“我们在这个星体上居住,在我们之前,肯定也有人居住过,因为在若干年之前,我们也曾得到过警告。我们得到的警告内容,和如今我们要传给你们的完全一样……有一桩极其不幸的事实,我们的星体,每隔一个时期,由于磁力受宇宙其它许多星体牵引的影响,必然会有一次巨大的调整。调整的结果,是星体表面的现状,彻底变更,生活在它表面上的生物,无一得以幸免,所有生物,都会在这样的一次调整之中死亡。然后,又过若干年,再有新形成的生命出现,生命会再在星体上发展、繁衍,然后,又是一次调整!” 玛仙显然对自己翻译出来的内容,也感到了震惊,所以她的语音虽然平静,但是双颊却像火烧一样的发红。 原振侠干涩地道:“劫数!劫数!” 玛仙在继续着:“我们在得到上一代的警告时,生活正处在许多纷争之中,文明在这种纷争中虽然有进步,但进步的速度被拖得很慢。当警告被普遍接受之后,先是难以形容的恐慌,接着,大家开始思索,最后,一致决定,停止一切纷争……在所有生命都必然趋向毁灭的浩劫之中,争得多少,变得毫无意义。而在停止了一切纷争之后,文明得以飞速进展,最后……可以告诉你们的是,在劫数还未发生之前,文明已发展到可以使我们逃出去,到别的星体去继续我们的生命。”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想象着整个地球上的生物,向外星做大规模徙移的情景。 那实在无法想象,由于全然超出想象力的范围之外! 玛仙的气息有些急促:“在我们离开之前,我们运用了我们这一代的文明,对你们留下了警告的讯息。你们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全然无法想象,只知道你们必然会出现,也必然会在劫数中遭到毁灭!除非你们能在接收了警告的讯号之后,迅速觉悟,集中一切力量,发展文明,使自己能够离开!” 玛仙越说越是急促,大石球的转动,也变得快了起来。她额上有汗珠沁出来:“警告讯号,会在浩劫来临之前若干时日出现……不论情形如何,必然会出现。而且,展示它的毁灭性的能力,以说明那绝对是事实,并不是虚言恫吓! “你们要接受这个事实,从你们知道了劫数的存在开始,到它的来临,不会很久!” 玛仙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大石球和组成圆周的石块,也缓缓降了下来,落在高原之上。 所有的人全不说话,在一片死寂之中,听到的只是喘息声。 直到东方现出了第一线曙光,原振侠才问:“从现在起,还有多久?” 玛仙的声音听来很虚弱:“我接收到的,全说了出来,它没有说明确切的日子!” 李加的声音听来像呻吟:“像美国加州的断层一样,从现在起,随时,或一万年之后!” 原振侠冲动地叫了起来:“就算还有一万年,从现在开始,也不知道是不是能逃出劫数!” 古托的神情和声音都很冷:“现在就开始?现在地球上的大小纷争,能不能在一万年内停止都不知道!看来,我们的上一代,比我们幸运!” 原振侠抹了抹汗……他竟然一头是汗:“只要我们开始觉醒,我们也可以逃出劫数!告诉所有人,我们居住的星球,有这个无可避免的浩劫在!” 达伊安大巫师半闭着眼:“人人都只顾眼前,若是几千年一万年以后的事,谁会关心?” 玛仙已从大石球上滑了下来,原振侠忙向她迎了上去,两人在一片朝霞带来的光明之中,偎在一起。 原振侠想着大巫师的话:人人都只关心眼前,谁理一万年之后的事?也想古托的话:一万年之后,人类是不是能停止各种纷争,都不乐观。 那怎么办?自然劫数一到,归于洪荒! (完) 海异(1) 海异 三件神秘失踪案之中,最应该报警的是玛姬小姐的失踪。但是警方却一直不知道。还有两宗,虽然报了警,但是警方却将其中一宗当作“偷窃案”来处理。那宗失踪事件之中,一共有四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神秘莫名,可是却被当作偷窃案件。 失踪和偷窃,是根本不同性质的案件,警方怎么可能将之混淆呢?看起来是警方的无能,但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倒也不能只怪警方胡涂。 三件失踪事件,都发生在夏威夷群岛的欧胡岛上。欧胡岛是夏威夷群岛的主岛,世界著名的旅游胜地檀香山,就在这个岛上。 先说失踪人数最多的那一宗,一共有四个人失踪──当然,那是事后才知道的。夏威夷游客众多,来自世界各地,更有很多是来自美国大陆各地的年轻人。那一类年轻人的旅行,几乎是同一模式的,他们并没有多少金钱,只是向往夏威夷的风光,晚上没有酒店可住,在沙滩上过夜也不在乎。 这一类年轻人大都是结伴而来的。美国青年到了一定的年纪,和家庭的联系减至最低,所以这也是这四个人失踪之后,过了很久才被揭发出来的理由──他们的家人以为他们还正在畅游夏威夷各岛,不知道他们已经神秘失踪了。 而他们的失踪,是在他们失踪了将近一个星期之后,才被揭发出来的。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是不是?不过不要紧,一件一件叙述出来,很容易弄明白的。 那四个年轻人的姓名,并不重要,他们是两男两女,年龄是十九岁到二十一岁,全都是体格强健的标准美国青年。他们失踪的地点,是欧胡岛东南角的花马湾。 花马湾是游览夏威夷的游客必到之地,风景奇丽,站在海湾上面看,两面高山环抱,整个海湾,像是一个湖。海水清澈无比,整个湾的海水并不深,而且有很多礁石,是鱼类栖息生长的所在。 所以那里被辟作国家海洋公园,有着各种各样的海水鱼,只要佩戴普通的潜水镜,就可以看着五色缤纷,奇形怪状的鱼,在身边游来游去,奇景妙趣,无穷无尽。 对了,小约翰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事情开始于九岁大的小约翰的惊叫。他本来正戴着潜水镜,咬着吸气管,埋首水中在看鱼,突然,他站了起来,脸色青白,除下吸气管尖叫了起来:“一只手!一只手!” 花马湾的海水虽然不是很深,可是九岁的小约翰身子不高,他这时站在礁石上,水浸到他的胸口,当他尖声叫起来的时候,由于过度的惊慌,又恰好有一个浪涌了过来,使他站立不稳,身子一侧,滑跌了一下。 小约翰立时划着水,又站直了身子,而且用更尖锐的声音叫着。一面叫,一面指着前面的海水:“一只手!有一只手!好多鱼在咬那只手!” 小约翰第一下呼叫,已经吸引了附近的人的注意,这时他再度呼叫,当然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许多埋头在海水中看鱼的人,当然听不到他的叫声,但是也有不少人是游水的,都向他望了过来。 附近的很多人,都不明白小约翰这样叫是什么意思,但是也都可以知道,一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所以都尽快地向他接近。 其中,最快来到小约翰身边的,是他的叔叔,也就是带他到花马湾来玩的施维──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后再详细描述。施维来到小约翰的身边,小约翰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背,现出极度惊恐的神态来,又尖声重复着那两句话:“一只手,许多鱼在咬一只手!” 施维还不是十分明白小约翰的话,但是孩子是在极度的惊恐之中,他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他先要安慰孩子:“别怕,你说甚么?一只手?哈哈,那一定是有人在水中喂鱼!” 小约翰大摇其头:“不是一个人,是一只手!” 施维勉强笑了一下,他心中在想:孩子有时,会有十分古怪的念头,什么叫“鱼在吃一只手”呢?真是不可理解的! 他一面想,一面把放在额上的潜水镜拉下来,罩在眼上──要在水中,看清水中的东西,必需使水和眼睛之间有隔水的距离,不然,海水再清,视线也会模糊不清。由于看到小约翰的神情如此惶惧,所以他也来不及咬上吸气管,就把头埋进水中。 他和小约翰一样,是站在礁石上,礁石并不平整,有很多陷下去的洞。他才一埋头入水,就看到了小约翰所说的,一秒钟之前,他还认为不可理解的现象──那现象其实很简单,正如小约翰所说的一样:许多鱼,在咬一只手! 并不是有人在喂鱼,就只有一只手,一只看来是齐腕断下来的手,有好几条银青色的大鲷鱼,和青绿色的鹦鹉鱼,正在争着咬它。那只手,就在施维伸手可及之处,看得十分真切,甚至可以看到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 施维陡地震动了一下,立时将头抬出水面,急速地吸进了一口气──潜水镜是连鼻孔一起罩住的,所以他必需用口来吸气,而因为他十分吃惊,所以张大口,也是十分自然的动作。 这时,又有几个人来到了小约翰的身边,七嘴八舌在问着。小约翰不断在重复着:“有一只手!有一只手!” 施维定了定神,道:“小约翰,别大惊小怪,那一定是一只用来吓人的假手,我捞起来给你看看!” 他说着,立时又弯下身去,那只被鱼争啄的手,就在他的身边,他一伸手,就抓住了那只手。他的确认为那是一只假手,玩具店中,常有这种专供恶作剧者用的假手出卖,做得像真的一样,用来吓人的。 可是这时,施维一下子捞到那只手,他却立时产生了一股极其奇异的感觉,他感到那只手是冰凉的!而且那感觉,不像是橡胶,就像是真的人手一样。 施维当然没有去细想,他只是一抓到那只手,就立时直起身子,把那只手自水中提了起来,道:“看,那只不过是一只──”他下面“假手”两个字还未讲出口,身边一个身材健美的日本女游客,已经尖声叫了起来。随着尖叫声,惊叫声不断传出,施维向自己手中的那只手看了一眼,也不由自主,加入了惊呼的行列。 那不是一只假手,任何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那不是一只假手!那真的是一只人手,是一只齐腕断下的真手,在断口处,肌肉和皮肤呈现不整齐的形状。虽然没有血,但是那实实在在是一只真手,也正由于那是一只真手,才会使得海中的鱼去啄吃它。鱼是不会对一只橡皮手感到兴趣的,但是一只人的手,那对鱼来说,只是一种食物! 施维僵呆着,他感到一阵嗯心,想把那只手-开,可是他的手指发僵,竟然不能松开来。他张大了口,可是不知道该叫什么才好,他当然不能这样叫:“谁掉了一只手?我拾到了一只手!” 四周围的人也吓傻了,惊叫声引来了更多的人,施维仍然像是傻瓜一样地抓着那只手。一直到海滩的管理人员,得知在海中找到了一只手,赶了来,施维才呻吟似地道:“我……我们在海水中发现了一只手!” 一直到天色黑了下来,海岸搜索仍然在进行着,出动了潜水蛙人和直升机,以及很多警员。 当警方接到了报告之后,立刻通知了海岸巡逻队,这是一桩相当严重的事。一只手是不能单独存在的,它必定是从一个人的手腕上断下来,这个人不会是在岸上,一定在海中,因为他的断手在海水中被发现。那么,这个人在海中受了严重的伤害,他人在什么地方?自然要把他找出来。 由于花马湾的海水如此清澈,所以在直升机上看下来,浅水部分如果有人受了伤,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有经验的潜水蛙人,则在深水部分搜索。再向外,出了两边环抱的岩石,那就难说得很了,因为那是无边无涯的太平洋。看起来,碧蓝的海水那么平静,但是大海的神秘度是如此之高,人类甚至只懂得海洋的万分之一都不到。 搜索到了天色完全黑下来时才停止。通常,天色黑下来之后,游客也早就走了,在白天十分热闹的海滩,变得十分冷清。 在海滩边上,海滩管理人员的办公室中,这时灯火通明。办公室的建筑十分简陋,几张桌子,几个文件柜。这时桌子上摊着海湾的详细地图,警官白恩注视着地图,问:“这一带不会有鲨鱼出没吧?” 管理员是一个年轻的海洋生物学家,他皱着眉,摇头:“虽然鲨鱼的出没,还没有规律可循,但是在花马湾,从来也没有鲨鱼出现过。” 白恩警官仍然不抬起头来,他有一头花白头发,中间已经有点秃顶,他小心地用其余的头发,把秃顶部分遮了起来。他道:“你的意思是:虽然从来也未曾发现过鲨鱼,但还是有可能出现?” 管理员相当小心地回答:“是,海洋中有着各种各样不可测的变化,举例来说,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就可以改变鱼类的航线。有太多的因素,可以使得海洋中的生物,突然出现在它们平时从来不出现的地方。” 管理员说得十分清楚,白恩警官表示满意。看来,鲨鱼出现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关于那只手的报告来了! “在海水中发现的手,属于白种男性的左手,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发育、营养良好。估计这个白种男性身高六-左右,无法确知手是因为什么原因断下,因为断口处曾有-咬的痕迹,可能是在海中被鱼群啄食所造成的。无名指上的戒指,是银质戒指,通常是出售纪念品的小摊子中出售的,只有游客才会购买。断手在被发现之前,应该已在海水中浸了超过三小时。” 白恩警官听着报告,现出苦涩的笑容来,他不能鲁莽地决定发布海湾中有鲨鱼的消息,那会引起混乱。可是,是什么原因,导致一个应该是十分强健的人,断下了一只左手呢? 他一点头绪也没有,这时,他的一个手下走过来,询问他是不是应该收队了,因为天色完全黑了。 白恩还未曾作出决定,正在犹豫间,听到外面有争吵的声音传来。有一个人在叫着:“你们不是警员吗?我被人偷走了东西,难道不能向你们报案?” 那个要来报案的人,看来十分坚决,不单叫嚷着,而且大踏步走了进来。他身形高大,皮肤黝黑,赤着上身,只穿一条泳裤,拖着日本式的胶拖鞋──这是居住在夏威夷的人,典型的日常打扮。 他走了进来,瞪着白恩警官,大声道:“有四个人,两男两女,租了我的潜水用具,可是──” 白恩警官不等他讲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们这里是专案小组,不处理一般案件!” 那人吼叫了起来:“你们不是警员?” 白恩警官心情烦躁,态度自然也不友善:“是,但是不处理你的案件!” 那人叫得更大声:“那我该向谁去投诉?” 白恩警官冷冷地道:“到白宫去找总统吧!” 那人狠狠地瞪了白恩警官一眼,一面转身走出去,一面道:“我一定会向你的上级投诉!” 白恩警官甚至懒得再去理会他,那人悻然走了出去。白恩警官下令停止搜索,只是留下两艘快艇在海湾,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当他回到警局的时候,才一坐下,就有一个同事,给他端来了一杯咖啡,道:“刚才有一个家伙来报案,同时投诉警方人员态度恶劣,看来你就是他投诉的对象!” 白恩苦笑了一下,挥了挥手,表示绝不在乎这类投诉。那同事又道:“两男两女租了潜水用具之后,一去不回,这家伙损失了不少。真奇怪,他竟然没有向租用人要求任何抵押!” 白恩对这件事显然没有兴趣,他也嫌那同事太-嗦,所以他大声打了一个呵欠,暗示对方离去。不过那同事还在说:“这个人──” 白恩不得不大声道:“别拿这种盗窃案来烦我!” 是的,那两男两女没有出现,被当作盗窃案处理。 说起来,真是很说不通的,四个人不见了,可是人们的注意力,却不是集中在四个人不见这一点上,而是集中在和他们一起不见了的,一些其实并不怎么值钱的潜水用具上,把整件事当作是盗窃案。而且,全部过程是如此自然,这是不是说明,在观念上,人的价值还不如一些物质呢? 这个问题,似乎应该是留给专家学者去讨论的问题。总之,四个人租了潜水用具,连人带用具都不见了,首先叫人想到的是,这四个人把那些东西拐走了,而不会去想到更严重的问题。 这实在是一种相当有趣的心理现象。 警方相当不耐烦地,听那个出租人描述着来租用具的两男两女的样子。甚至当他说到,其中一个男青年,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只有游客才会买的银戒指时,也没有人联想到什么。 至于那只在海水中被发现的手,警方实在不知如何处理才好。报上注销了这件事,在搜索进行了三天而没有结果之后,警方发布了一份照片──那只手,还把那只戒指再戴上去,希望有人可以辨认出来。 在这三天之中,警方也希望有人来报失踪,可是却并没有失踪报告,这只手的主人究竟是谁呢? 潜水用具出租人在报上看到那只手的照片,可是他却没有注意,别的人注意到了,却不能给以任何帮助。只有一个少年,叫柯达的,看到了,并且注意到了,也能够给以帮助。 警方对这只手,真是伤透了脑筋,报上已有文章在质问:“是不是在花马湾嬉水会不安全?” 警方、政府方面和海洋生物专家,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花马湾从来也没有鲨鱼出现过。其它的海洋生物,当然也可能攻击潜水者,但那似乎更骇人听闻了,是什么样的生物?是海怪吗? 所以警方和有关方面,只好装聋作哑,只在暗中加紧调查。 也正由于警方急欲知道任何消息,少年柯达说有消息可以提供时,才会被白恩警官接见。不然,像柯达这样的流浪少年,是不会受到欢迎的。 当柯达被带进白恩警官的办公室之际,白恩警官闷哼了一声。他熟悉这个少年,所以他沉着脸:“三个月没抓到你,可是我不信你变得老实了!” 柯达现出一副委屈的表情来。 柯达的表情十分丰富,这也是他经常能使游客相信他“悲惨的遭遇”,而多少给他一点钱的原因。他苦着脸,道:“我不是总给你惹麻烦的,警官,有时我也能帮助你!” 白恩“哼”地一声:“能帮什么?” 柯达扬了扬手中小心折叠好的报纸,现出一种自豪的神情来:“我认得这只手!” 白恩陡然坐直了身子,盯着柯达,想判断他是在恶作剧,还是真的可以提供一些线索。柯达的神情却相当犹豫,欲言又止。 白恩挥着手:“说下去啊!” 柯达道:“我说的……将全是真话,但是……只怕你会不相信!” 白恩不耐烦地道:“只要你说的是真话,就没有人会不相信你!” 柯达深深吸了一口气,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白恩没好气地道:“当然,请坐。” 柯达坐了下来,搓着手,又过了片刻,才说出他认得“那只手”的经过。 以下,就是柯达的叙述。 柯达在花马湾的目的,是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提供游客一点小帮助,而取得一点报酬。通常,他都不会有什么“主顾”,这天,也不例外。 他并不是等在海滩上,而是在花马湾左边,沿海滩伸展出去的山崖的近海部分。那一带,贴着海水的不是沙滩,而是高低不平的岩石。 沿着岩石向前走,大约一千多公尺,可以走到山岩的尽头。在那里观看太平洋的浪花冲击在岩石上,是一种十分壮观的景象,不少游客喜欢走过去看。 而且,绕过岩石角,那里还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所在,普通游客是去不到的。那地方的名称是“水洞”,岩石在那里形成了一个陷下去的洞,大约有两公尺多深,直径是六公尺左右。 这个洞,由于有一条狭窄的隙缝通向海边,所以,每当一个浪涌上岸之际,海水汹涌进来,整个洞就是海水,而当浪退之际,洞底的岩石可见。于是很多人喜欢站在洞底,让一个又一个急骤冲进来的浪,把人遽然托起来,又急速地沉下去。看来很是惊险,但除了两件头泳衣的上半截,有时会被急浪冲走之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柯达就常在岩石的转角处,看到有游客来,就向他们介绍那个有趣的“水洞”。 那天下午,他坐在岩石上,无聊地把一只小寄居蟹,放在掌心玩弄着的时候,看到两男两女,四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手中提着简单的潜水用具。 柯达忙站了起来,大声向他们介绍那个水洞,一路带着他们,走到了水洞的旁边。当他表示,希望可以得到一点酬劳之际,其中一个身形相当高的青年男子,一伸手,便把他推得几乎跌了一跤。那男子道:“去!我们怎么会有钱给你!” 柯达生气得几乎想在那推他的手上咬上一口──所以他对那只手的印象很深刻,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银质的戒指。 柯达气愤地离开,他回到转角处,坐下来生闷气。听到那两男两女的嬉笑声,不断传来,当然他们已跳进水洞中去玩了。 柯达心中咒骂着。当浪冲过来的时候,那两个女孩的叫声十分刺耳,可是,突然之间,所有的人声,全都静了下来。 柯达奇怪了一下,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他心中暗骂:“没声音了?哼,被海浪卷走了才好!” 当然,他常在这一带,知道被海浪卷走,是不可能的,可能是泳衣叫海浪卷走了,那可是去窥伺的好机会! 柯达鬼头鬼脑,向水洞方面走去,当他可以看到水洞之际,他呆住了。水洞之中没有人,那时刚好是浪退的时候,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水洞之旁,也没有人──只有经过他刚才所坐的地方,才能离开,而他刚才没有见人离开过。 那四个人带来的简单潜水工具,放在水洞旁的岩石上。柯达只奇怪了十秒钟,就奔过去,抓起了那些潜水工具就跑,唯恐后面有人追来。 当他奔到了沙滩时,向岩石那方面看去,还是未见那四个人。他好奇心起,先藏好了偷来的东西,又向前走过去,还是没有见到那四个人──那四个人是不可能不出现的。 他等了很久,忽然看到海滩上来了不少警察,心中一害怕,就溜离了海滩。 白恩警官耐心听完,哼了一声:“那只手,是四个人中的一个的?” 柯达有点胆怯,道:“我……想是!” 白恩警官有点恶作剧地问:“或许,把那只手拿来给你看看,你更可以确定?” 柯达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白恩警官的样子看来有点凶狠,他又道:“你是要我相信,有四个人,在那个水洞之中,忽然之间失去了影踪!嗯?” 柯达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看起来……像是这样!” 白恩警官逼视着对方:“他们上哪里去?叫鲨鱼吞掉了,还是叫海怪吃掉了?” 柯达又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 白恩警官大声叫着:“花马湾海滩的盗窃案破获了,来人,把这个小贼──” 他话还没有说完,柯达陡然叫了起来,一溜烟向外奔了出去,奔得比一头野兔子还快。 白恩警官的态度虽然不是怎么好,但是他倒不是工作不负责任的人。在赶走了柯达之后,他想了一想,还是下令去调查那两男两女的下落。 可是,这一类来自美国大陆的游客太多了,毫无记录可以稽查,调查自然也没有结果。 于是,那只手,就成了档案中的“悬案”。白恩相信,这只手的主人已遭了不幸,迟早,总会有人来报失踪,可以正确地认出那只手来的。 那两男两女的失踪,一直到了后来,温谷私家侦探调查玛姬小姐失踪的案件时,才再被掀出来,引起了新的注意。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以后自然会详细的叙述。 现在,先说第二宗一男一女神秘失踪的事件。这宗事件,因为有一个小曲折,几天后才被揭发。 在檀香山市区,近唐人街的一条街上,有一个海鲜市场──玉代市场。玉代市场大约是檀香山市区之内,可以购买到最多品类不同的新鲜水产食物的市场,它有一个相当大的海水池,饲养着活的波士顿龙虾,供顾客选购。而顾客,大多是东方人:日本人、中国人、菲律宾人,等等。 夏威夷有很多日裔美国人,看起来完全是日本人,也保留着日本的姓,可是实际上,全是美国人,有美国人的一切习惯和名字。莉莉?山田和罗拔?中根就是这样的美国人。山田小姐和中根先生是一对新婚夫妇,两人感情浓得像蜜糖,几乎片刻不能分开。 所以,虽然到市场去采购食物,是女人的责任,但是中根总跟在山田的身边,一起到市场去。即使在选购一条鱼或是三磅洋葱之间,他们也可以打情骂俏一番,令得旁观者钦羡不已。 那天,当他们驾着那辆残旧的小车子,在和市场隔了一条马路的停车场,停好了车子,手拉着手,奔过马路,来到市场门口之际,恰好市场的收银员乔丝小姐,正要将门锁上──他们来迟了,市场已经休息了。 中根一看到这种情形,大叫道:“等一等!” 乔丝是一个混血的土著,有着漂亮的棕色皮肤和长及腰际的秀发,她冷冷地道:“休息了!” 中根哀求道:“我们买一只大龙虾,活的!” 乔丝的语意仍然冰冷:“里面没有人了,明天再来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去锁门。可是中根却取了一张十元面额的钞票,塞进了她的手中。 乔丝愕然,她有点不相信,即使是活的龙虾,一磅也不过七元三角九分,怎么可能为了要买到龙虾,而给以十元的小帐? 当她向中根望去之际,中根向她眨了眨眼睛,道:“小姐,你不是说里面没有人了么?我们只需要两分钟,我得到我的龙虾,你得到你的十元,这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乔丝犹豫了一下:“你……准备拿多少?” 中根举起手来,作发誓状:“保证,只捉一只,但可能相当大!” 乔丝闷哼了一声。这当然是一种犯罪行为,至少绝不合法,但是被发现的机会绝少,而十元钱却可以有点用,所以她只是喃喃地道:“快点!” 山田和中根拉着手,一起奔了进去,乔丝在门外,可以听到他们的嬉笑声。她面对着门站着,将门拉上,那样子,就算有人看到,也会以为她正在锁门,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玉代市场并不大,饲养龙虾的水池,在右首的一个角落处。那角落还有一道后门,是通向市场的杂物室和办公室的,这时早已锁上了。 乔丝等着,她觉得自己等得太久了,就把门推开些,压低了声音,叫:“快点!”可是里面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乔丝又提高了声音,里面仍然没有回答。乔丝焦躁起来,推开门向内走去,进门处是放收款机的柜台,在那里已可看到整个市场的情形,乔丝看不到有人影。 乔丝呆了一呆,怎么可能没有人呢?她明明看着两个人进去了。只不过几分钟,对,大约是五分钟左右,进去的两个人到哪里去了呢? 乔丝又大声叫着,然后,走向饲养龙虾的池子。池子里是浑浊的海水和十几只龙虾,龙虾确实的数字是多少,也难以肯定,那两个人是不是已经取走了龙虾走了呢?乔丝望向另一扇门,门还锁着,他们唯一可以离开的地方就是正门,而她一直站在门口! 乔丝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她可以感到,一定有什么十分怪诞的事情发生了。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通知警方!可是她随即想到,自己收了人家的十元钱,容许人家进去“捉”龙虾,这件事,如果一给公开,对她来说,是十分不利的。 所以,她再也不去想通知警方的念头,只是又叫了几下,并且察看了一下人可以躲藏的地方。事实上,谁都不会躲在这里的,整个市场中,充满了海产的腥味,除了几个大冷藏柜之外,也没有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 乔丝越来越感到奇怪,但是她却自己替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一定是自己心神恍惚,所以那一男一女离去的时候,未曾注意。 既然那一男一女不在了,自己也不必久留。所以,她又退了出来,锁上门,和平常一样下班离去。 等到第二天,乔丝又上班的时候,一切都没有什么异样,她也早把那一男一女忘记了。市场的一个职员,曾在她面前埋怨过,停车场中有一辆旧车子停得太久了,看来是从昨天就停在那里的。而停车场中的告示牌,清楚地写着:“顾客停车不得超过三十分钟。” 乔丝也没有把那停得太久的车子,和那一男一女联想在一起,她只随口道:“会不会是教堂里的人?要不是,通知警方把它拖走吧!” 玉代市场就在一座教堂的旁边,所以乔丝才会如此说。那职员咕哝着,到教堂去问了一问之后,就通知警方把车子拖走了。 当车子被警方拖走之后,中根和山田的家人,还未曾发现他们失踪,因为他们结婚之后,自己住在一座大厦的一个小单位之中。只是两人服务的公司,发现他们没有来上班,感到诧异,曾打电话到他们家去,可是没有人听。第三天,公司还是未见两人上班,觉得事情太不寻常,就设法联络他们的家人,这才发现,他们两人踪迹不明,已经足足两天了! 当警方接到报告之后,经过调查,发现在玉代市场停车场,被拖走的车子,是属于中根的。看来是他们停了车子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一个警员到玉代市场去查问,因为车子停在市场的停车场。当警员来问的时候,乔丝也在,可是由于她非法收取了十元钱,所以她的回答是:“不知道,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两个人。” 乔丝直到这时,才知道那一男一女失踪了,并不是像她自己安慰自己那样。所以当她在回答警员的问题之际,她心中十分害怕:那两个人怎么会失踪的呢?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连警局都来调查了,那还会有假的吗? 这一天,乔丝一直感到十分不安。当休息的时间到来,像往常一样,她最后离去之前,独自一个人在市场内,核对一天的收入之际,她感到了一股极度的恐惧。 她可以肯定,那一男一女,是在市场之内消失的,她只看到他们进去,没有看到他们出来! 然而,两个人是怎么可能消失无踪的呢?乔丝感到她熟悉的市场,似乎变得阴森无比,那些鱼的眼睛,都在恍惚之中,在闪着一种妖异的光芒。乔丝几乎是逃走一样地离开,几乎连门都忘了锁。 当晚,独自一个人居住的乔丝,睡得一点也不好。不断在盘算着,是不是要把那一男一女在市场内失踪的事,告诉警方。 但是这时,她似乎骑虎难下了,她如何解释她的谎言呢?为什么第一次说不知道,现在又说知道呢? 她感到极为难,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第二天天快亮才睡着。所以,当她醒过来,发觉已经晚了,急急赶去上班之际,已经迟到了。 当她来到市场门口之际,发现有许多警员在,市场好象并未曾开始营业,也有不少人围着在看热闹。乔丝知道一定发生了甚么事,在市场,她感到有一股妖异的气氛。当她想到,有可能是那一男一女的尸体,在意想不到的角落被发现之际,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她来到门口,向守门的警员表明了她是在市场工作的,才获准进去。一进去之后,发现市场的职员全站在一起,一个头发灰白半秃的警官,正在盘问他们。那警官转过身来,目光相当锐利,盯着乔丝。 乔丝结结巴巴地道:“对不起,我迟到了!” 市场的经理瞪了乔丝一眼,警官──自然是白恩警官,把两张照片,伸到乔丝的面前。 乔丝只向照片看了一眼,心就怦怦乱跳。白恩警官问:“有没有见过这一男一女?他们一定曾到过这里!” 就是那一男一女!乔丝一下冲动,几乎要把真相说了出来。可是她却还是摇着头道:“不,我没有见过。”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每天来的顾客极多,我的职责并不需要留意他们的面孔。” 白恩警官闷哼了一声,又转问一个职员:“是你先发现那些东西的?” 乔丝在一旁,呆了一呆,心想:怎么是“一些东西”?难道并不是发现了那一男一女的尸体? 这时,她才注意到,一个警员托着一只活页夹子,在活页夹上,有三样东西。那三样东西十分普通,是一对戒指,和一只手镯。 戒指,看来是很普通的白金结婚戒指,手镯是合金的,夏威夷女性很喜欢佩戴的那一种。乔丝也有一只,有简单的花纹,上面刻着持有人的名字。 那职员道:“是,我在换水的时候发现的!” 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饲养龙虾的那个水池:“通常,一个星期换一次水。饲养龙虾的水是四份海水,一份普通水──” 白恩警官急躁的脾气一点也没有改,他挥着手:“我不想学养龙虾,别说无关的话!” 那职员的神情变得很难看,道:“放干了原来的水,这两只戒指和手镯在池底。我看到手镯上刻着‘莉莉’的名字,想起曾有警员来问过,好象是失踪的人,所以就向经理报告。” 白恩向经理望去,经理道:“我就报了警。” 白恩走近水池,水池大约可以储水不到五十公分深,他道:“一定要放干了水,才能看到吗?” 那职员道:“在三、四天之后,水就十分浑浊,而且谁想得到,会有这样的东西在水池里?” 白恩警官闷哼了一声,提高了声音:“你们每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肯定未曾见过这一男一女?他们车子停在旁边,结婚戒指和手镯又留在这里,一定曾经到过这里,用心想一想!” 没有人回答,白恩心中纳闷之极。一个年老的清洁女工又不识趣,怯怯地问:“警官,这两个人,是不是被人谋杀了?” 白恩警官没有回答,就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恩警官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心中郁闷之极。那一男一女,看来全然没有失踪的理由,他们一定曾到过那市场。可是为什么会把一对新婚夫妇心目中最重要的东西,留在水池里呢?那只手镯也相当值钱,如果有人对他们不利,应该把那些东西带走。若是他们自己不小心──那可能性极小,戒指和手镯,都不是“不小心”会失落的东西,它们是紧附在人的手指和手腕上的! 就算不小心跌了下来,落进了水池之中,他们也没有道理,不去把它拾回来──美洲龙虾的两只大钳,虽然强大有力到可以夹断人的手指,但是,他们没有理由害怕。因为所有供出售的活龙虾,钳都用特制的橡胶圈紧箍着,不会伤害人的。何以两个人失踪,重要的东西却留在水池里? 白恩警官把这个问题,问了自己几百次,都得不到答案。他那个多口的同事,看到他愁眉不展,向他开玩笑,道:“照我看,那不是一个海水池,是一个硫酸池!” 白恩瞪着眼:“什么意思?” 那同事哈哈大笑,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那一男一女,跌进了硫酸池,整个人全都溶化了,戒指和手镯,却留了下来!” 白恩警官抓起桌上的咖啡杯,向那同事摔了过去,但那同事及早避开,带着笑声,逃离了他的办公室,留下白恩警官一个人在干生气。 等到他稍微气平些,不得不把摔碎了的咖啡杯,一片一片拣拾起来之际,他忽然想到:两个人失踪,留下了戒指和手镯,这件事,是不是和据说有四个人失踪了,而只留下了一只手,有点相像呢? 白恩吞了一口口水,摇了摇头,认为自己这种想法是荒唐的。在海水中发现了一只手,有可能是这个人,被海中的生物吞噬了──在那件事之后,他看了不少有关海洋生物的书,知道人类对于海洋生物所知甚少。海中有许多怪异的生物,一种叫大王乌贼的,可以长到十七公尺长;有一种水母,叫幽灵海蜇的,触须可以长达三十六公尺,人和这种怪物相比,实在太脆弱了。 虽然在花马湾,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些生物,但大海并无阻隔,海洋生物可以自由来往,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然而,那一男一女的失踪,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白恩警官一无头绪之际,又发生了玛姬小姐的神秘失踪事件。在叙述玛姬小姐事件之前,必须先提及一个很特殊的人,这个人是温谷上校。 还记得温谷上校吗?就是在《迷路》中,调查阿拉伯道吉酋长国的酋长尼格失踪案的那个能干的、红头发的小个子美国情报局的高级人员。 温谷上校的运气不是十分好,虽然他有着过人的才干,和洞察入微的观察分析能力,但是对于怎样做官的道理,他却不是很懂。尼格酋长的“失踪”案,是如此扑朔迷离,本来他可以作一个含糊其词的报告呈上去,让事情不了了之。 可是,他却作了一个相当详细的报告,报告中提及了空间的转移,灵魂的离体,种种还不能为现代科学家所接受的事。 温谷自以为十分尽责,因为尼格酋长失踪的那件事,的确神秘莫名。可是报告送了上去之后,上级一看,却大发雷霆,把温谷叫了去,大大训斥了一顿,说他“胡言乱语”、“不尽职责”。 温谷这个红头发的小个子,脾气要就不发,一发起来,就不可收拾。就在美国情报局副局长的办公室之中,当着情报局的高级人员,他也怒吼了起来,神情激动地说了以下一番话: “你们这些人懂得什么叫科学?什么叫胡说?在你们的心目中,凡是教科书上有的东西,就叫科学,我的意见刚好相反。爱迪生想到要把声音保留下来的时候,全世界没有一本教科书,有这样的教导!你们的观念太古老了,古老得已经没有了新的概念,只是在陈旧的,已经发现的事物之中转来转去,把陈旧的观念当作了一座迷宫,而没有勇气去闯出这座迷宫,寻求一种新的观念!” 温谷上校说得极其激动。事后,有人形容他,说他在作这番慷慨陈词之际,他全身的皮肤,因为激动,而红得和他的头发一样! 可惜得很,温谷的陈词虽然激昂,但是听的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的上司冷冷地道:“你的报告不能被接受,要就你承认自己失责,要就重新作报告!” 温谷用力一拳,打在桌上:“我有我自己的决定,我不干下去了!” 他说不干就不干,当天就把一切交代清楚,用一连串的咒骂代替了辞职书,离开了他的工作岗位。 温谷虽然一直有杰出的工作表现,但是由于他脾气的刚烈,上级并不喜欢他,甚至连形式上的挽留也没有,那更令他伤心莫名。 他离开了华盛顿,到了夏威夷,在檀香山市中心区一幢旧楼之中,租了一间房间,挂起了“私家侦探”的招牌。 以温谷上校的资历和能力而论,当私家侦探,真是委曲了他。可是人倒霉起来,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私家侦探事务所”开张以来,半年之内,只接了一单委托: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找上门来,告诉他,她的一只可爱的小猫不见了,而她只有七角五分钱,希望温谷能把她的猫找回来。 所以事实上,温谷在夏威夷,是无所事事地过了半年。他仍然依时上班,但,却在他办公室隔壁的一家照相馆中,做摄影师的助手。 当然,这种生活是十分无聊的,尤其是像温谷这样性格的人。正当他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把侦探事务所,搬到阿拉斯加去的时候,他接到了那个电话。 电话是在午餐时分来的,电话铃响的时候,温谷正好打开一罐啤酒。 他先喝了一大口啤酒,才拿起电话来:“温谷私家侦探事务所!”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盛气凌人:“侦探事务所的负责人,你要在半小时之内,到希尔顿酒店八楼的套房来,有事情交给你办!” 温谷忍住了怒意,用相当客气的声音反问:“是哪一家希尔顿酒店?” 檀香山有两家希尔顿酒店,温谷这样问,自然很合常理。可是对方却不耐烦地训斥起来:“当然是卡哈拉希尔顿,你以为雷亭王子会住在什么地方?” 对方似乎不屑多说一句,一下就挂断了电话。 温谷握着电话听筒,又呆了片刻:雷亭王子,这名字好象很熟,他立即想起来了,早两天曾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个名字。雷亭王子其实已经不是王子,他的王朝──匈牙利王国早在十六世纪中叶,匈牙利被土耳其人占领之际,便已不存在。 他的祖先,在奥匈帝国时,好象也曾出现过一阵子。他的祖父在奥匈帝国瓦解之后,匈牙利成为君主立宪国之际出任国王,“王子”的头衔就是这样来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匈牙利和很多欧洲国家一样,成了苏联的附庸,王朝再次结束。雷亭的父亲,带着相当巨大的财产,到了瑞士,一直过着十分舒适的生活,而且在世界各地,展开了广泛的投资。雷亭王子是欧洲社交界中,著名的花花公子,曾和几个著名的电影艳星同居过,绯闻甚多,而且以排场大而著名。 温谷叹了一口气。雷亭王子可以说是一个大主顾,比只有七角五分财产的小女孩好得多了! 温谷想到自己半年来几乎毫无收入,自然不能错过像雷亭王子这样的大主顾。所以,他将那个用来作午餐的汉堡,塞进口中,一面咬嚼着,一面已经奔下了楼梯。 卡哈拉希尔顿酒店,是檀香山最豪华的一家酒店,专为达官贵人而设,并不在市区,离著名的威基基海滩很远。它有它自己的海滩,普通人难以涉足其间。 温谷尽可能准时,但是他还是迟了几分钟。当他急匆匆奔进大堂之际,酒店的职员却阻止了他,用极度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他。 温谷知道自己随便的装束,和这所豪华的大酒店太不相衬,所以他也不作分辩,只是道:“八楼套房的雷亭先生正在等我!” 职员像是不相信:“你是说雷亭王子?” 温谷连连点头,职员示意他站到一个角落去,然后去打电话。耽搁了大约三分钟,职员才道:“你可以上去了,下次请注意你的服装!” 温谷几乎想给那职员一拳,但他还是忍住了气,走进了电梯。到了八楼,才一跨出电梯,就有一个大汉向他咆哮:“你就是那个私家侦探?” 那大汉足足比温谷高一个头,身形粗壮,看来像是保镳。温谷懒得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大汉用力一推温谷:“快去!” 这一次,那大汉真是犯了大错了。就在他一推之际,温谷爆炸了,他重重一脚,踹向那大汉的小腿!在那大汉痛得张大了口想叫之际,他又已一拳击中了那大汉的下颚,令得那大汉的口,不由自主合上,咬中了他自己的舌头。然后,温谷才道:“我自己会走,你不必推我!” 那大汉瞪着温谷,眼中像是要冒出火来,可是温谷已不再理他,来到了门口,敲门,开门的是一个看来道貌岸然的中年人。 温谷向内看去,套房的外间是客厅,装饰豪华之极,全海景的宽大阳台上,种着许多花草。温谷看到一个身形肥胖的中年人,坐在一张藤椅之上,有两个身材十分健美的半裸女郎,一个在替他修剪头发,另一个正在替他修指甲。而他的目光,贪婪地注视着那修指甲女郎丰满的胸脯。 开门的中年人向温谷作了一个手势,转身向阳台:“王子陛下,那私家侦探来了!” 雷亭王子连头都不抬,声音懒洋洋地:“哈逊,你告诉他,他该做什么!” 那个叫哈逊的中年人打量着温谷,温谷的外形,看来是一点也不起眼的。哈逊迟疑了一下,才道:“你是温谷先生?曾在美国──” 温谷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头:“我的过去经历,肯定和你没有关系!” 哈逊有着典型欧洲人的装模作样,他作了一个惊愕的神情,道:“王子陛下有一点要事要解决,他的一位朋友提及你!” 温谷闷哼了一声,直截地问:“什么事?” 哈逊示意温谷坐下来,搓着手,道:“请你留意,这件事,至今为止,还是一个秘密!” 温谷有点不耐烦,重复问:“什么事?” 哈逊却慢条斯理:“王子陛下来夏威夷度假,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温谷“哼”地一声:“显然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哈逊坦白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子陛下是和两位……可爱的小姐一起来的!” 他才讲到这里,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一头白金鬈发,身形高大,一双修长的大腿,会令得任何男人屏住了气息来欣赏,身材健美,容颜娇甜的美人,在门口出现。她满面怒容,向着阳台嚷叫:“为了玛姬那婊子不见了,我就需要躲在酒店房间中不出去?” 温谷直到这时,才感到有了一些乐趣,这样出色的美人,究竟不是多见的。而且这时,她只穿著一件粉红色、几乎全透明的短睡衣。她虽然怒容满面,但声音仍然极其动听,真可以说“极视听之娱”。 在阳台上的雷亭王子皱了皱眉,用极不耐烦的声音道:“闭嘴,你没看到我们有客人?” 那美人儿作了一个极不屑的神情,一个转身,又进了卧室,重重地把门关上。 温谷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哈逊这个中年欧洲绅士,神情看来有点尴尬:“刚才那位是仙蒂小姐,还有一位,是玛姬小姐,玛姬小姐失踪了。” 温谷笑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可以有生意上门,但现在看来又成了泡影,因为失踪,那应该是警方的事,而不是私家侦探的事。温谷表明了这一点,哈逊摇着头:“王子陛下不想劳动警方,你知道,他是一个名人,这一类的事,要是让公众知道了──” 温谷问:“失踪了?经过情形怎样?” 哈逊皱着眉,向阳台望去,道:“王子陛下──” 雷亭王子立时道:“把一切经过告诉他!你既然要他办事,就得让他知道一切!” 温谷又坐了下来。看来雷亭王子倒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那令温谷的心中舒服了很多。 哈逊答应着,想了一会,才说出了玛姬小姐失踪的经过,以下就是。 雷亭王子今年四十九岁,身体开始发胖,而且像许多到了这个年纪的人一样,越来越懒得用运动去保持自己的身型。尤其是当他发现,金钱比一个体育家的身型,更能吸引美女之后,他任由身体发胖下去。 雷亭王子一直维持着他对美女的爱好,所以他不论在什么地方,身边永远有各种各样的美女。而且,他永远不单独和一个美女相对──至少两个,甚至更多。这是他的信条──别让任何女人以为你已爱上她,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女人,同时陪你上床! 这次到夏威夷来,纯粹是为了调换一下口味──在厌倦了地中海风光和大西洋风光之后,自然就希望到太平洋来换换口味。 哈逊是雷亭王子的亲信兼秘书,替王子做许多事。而刚才在门口,挨了温谷一脚一拳的阿山,是王子的保镳。 王子这次带来的两个美女,仙蒂是北欧还未曾成名的一个小明星,拍过一套极精采的小电影。她在那套小电影中的“精采表演”,宣传用语是:“足以令得木乃伊性欲勃发”。雷亭王子看了那套小电影之后,立时吩咐哈逊寄了一张支票给她,叫她前来作伴。仙蒂小姐本来还想维持一下女性的矜持,但是看到了支票上的数字,就乖乖地奉召前来。 另一位玛姬小姐,是今年法国康城影展之中,最出风头的新星。当她赤裸着上身,挺起胸脯,在康城街头走过之际,至少有八十辆车子撞在一起。 带着这样的两个美女到夏威夷来度假,自然是赏心乐事。而且,雷亭王子并不在乎两位美女的明争暗斗,这也是他对付女人的信条之一──让你身边的女人去争斗,这样,她们才会施展混身解数来取悦你! 到了夏威夷,雷亭王子的朋友,就向他提供了一艘极其豪华的游艇。玛姬小姐的失踪,是昨天晚上的时候,在那艘游艇上发生的。 昨天晚上,雷亭王子在游艇上举行盛大的宴会,参加的人超过一百名。可是由于游艇有三十公尺长,所以一点也不觉得拥挤。 在夕阳西下时分,游艇缓缓出海,太平洋上的晚霞,美丽得难以形容。天空之上,一抹浅紫,一抹明橙,一抹淡红,一大片浅蓝,看得人心旷神怡。 天色黑下来之后,游艇停泊在距离威基基海滩,大约一千公尺处的海面上。远眺檀香山市明灭闪耀的灯光,近聆海水拍在船身上的声响,精美的食物,悠扬的音乐,令得参加宴会的人,就像是置身于仙境一样。 仙蒂和玛姬两个美女,一直傍在雷亭王子的身边,后来,玛姬离开了一会。事后,船长的说法是:“玛姬小姐走来对我说,等一会,她会出现在甲板附近的左舷。她要我在那时候,用射灯照向她。她强调,一定要使所有人都看得到她,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我答应了。” 玛姬小姐回到了王子的身边,喝了一杯酒,然后,用极诱人的姿态,走向近甲板的左舷。当她站在左舷时,船长遵照她的吩咐,着亮了射灯,射向她,使她在-那之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射灯之下,玛姬缓缓地转了一个身。还在王子身边的仙蒂,咕哝着骂了一句十分难听的话。而玛姬双手高举,大声道:“谁想和我一起游泳?” 随着那一句话,她身上的晚礼服,突然褪了下来,身上变得一丝不挂,把她美丽的胴体,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而由于灯光是如此强烈,所以每一个人,都可以将她身体的每一部分,看得清清楚楚! 雷亭王子有点愤怒地叫了起来:“快停止!” 掌管射灯的一个水手在事后说:“我听到了王子的叫声,因为玛姬小姐裸立在船舷之时,船上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人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她美丽的身体。男人垂涎欲滴,女人心中都在妒嫉。自然,我也听出王子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愤怒,但是我仍然无法熄去射灯,并不是射灯有了什么故障,而是那时,我整个人都僵呆了。那么美丽的裸女,即使不为别人,单为我自己,我也要尽可能看个够,要是我遵命熄灯,我会后悔一辈子!” 玛姬在全裸之后,并不是静立不动,她声称要去游泳。所以,在射灯之下,她作了几个准备下水前的动作,那几个动作,更把她的美丽展露无遗,而玛姬显然也知道如何去表现她身体的美丽。 然后,玛姬面向大海,身子一耸,自船舷上,向大海跳了下去。 玛姬显然曾受过专业跳水训练,她跳水的姿态,极其优美。 还是那个掌管射灯的水手的话:“玛姬小姐一开始跳,我连半秒钟都没耽搁,立时使灯光跟着她移动。她用那么优美的姿态,跳进平静的海水之中,使得所有的人,都发出由衷的赞叹声来!” 由于射灯的光芒,始终没离开过玛姬,所以在艇上至少有一半人,是清楚看到玛姬进入海水中的情形的──另外一半人看不到,是由于他们在游艇上所处的位置,看不到左舷之外的情形之故。 接着,游艇上所有的男人,几乎在一秒钟之内,都涌向左舷,那令得游艇晃动起来,女人则尖叫着,表示着不满。射灯的光芒,停留在海面上,等待着玛姬小姐浮上水面。有十多个年轻人,已经开始脱去了衣服,准备跳下海去,和玛姬共泳。 由于玛姬的“表演”,游艇上的气氛,被带进了一种狂热的情绪之中。 可是,并没有多久,大约只在一分钟之后,就使人感到有点不对劲了。 因为玛姬小姐还没有浮上水面来。 一个年轻人叫着:“还等什么?” 他一面叫着,一面勇敢地跳下海去。不到半分钟,他就浮了上来,可是玛姬还是没有浮上来。那年轻人再度潜下去,而且,又有四、五个年轻人跳了下去。 跳下海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人都浮上来,再潜进水中。但是十分钟之后,还是没有人发现玛姬。 哈逊是所有人之中最镇定的一个,他立时指挥着,叫三名水手,配备了潜水用具,下海去寻找。因为这时,几乎人人都感到:有意外发生了。 狂热的情绪消失,当一小时之后,玛姬小姐仍然踪影全无之际,每个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只有仙蒂,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雷亭王子宣布:“各位,这里离岸不过一千公尺,玛姬小姐精通泳术,她一定是想故意令我们吃惊,所以游上岸去了,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欢乐。” 来宾没有说什么,虽然赤裸着游上岸去,听来很怪异,但王子那样说,客人只好接受。于是,宴会继续着,直到午夜。 等到宴会以游艇靠岸而结束,王子等一行人回到酒店,发现玛姬小姐并没有回来之际,才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了。 不过当时,包括一向稳重的哈逊在内,还不觉得事情太严重,因为玛姬小姐的行为一向十分怪异。她既然敢在那么多人之前,展示她的胴体,自然会有更怪诞的行为。 而且,令得他们并不太担心的原因是,玛姬小姐的泳术极其精良,她曾参加过横渡英伦海峡,而且是女子高台花式跳水的冠军级人物。而当晚海水平静,以玛姬小姐的泳术而论,是不可能发生什么意外的。 雷亭王子十分生气,因为玛姬小姐的怪异行动,会使他在社交界成为嘲笑的对象。这是一桩十分没有面子的事情,所以他曾发狠说,玛姬如果再出现,他一定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关于王子的这个决定,最赞成的,自然是仙蒂小姐了。 第二天早上,玛姬小姐还没有出现,王子有点不安了。玛姬是全裸的,如果她被警方扣留了,他更加会成为笑柄!于是哈逊到处去打听,派出了不少人,也利用了不少关系,可是看来玛姬自从跳下海去之后,就再也未曾出现过。这使哈逊想到,要一个专家才能把玛姬找出来,也就是说,需要一个私家侦探。 哈逊对于夏威夷的私家侦探并不是太熟悉,而他又不想随便找上一个,所以他打电话,向他的美国朋友询问。他问的是美国情报机构的一个高级人员,是温谷的同事,那同事知道温谷在夏威夷,所以推荐了他。 这就是为什么,温谷会来到雷亭王子的套房中的原因。 等哈逊向温谷讲完了经过──在这过程之中,美丽的仙蒂小姐曾四次走出卧房,发出抱怨的话,令得温谷十分高兴。 那时,王子也已经修饰完毕,他站了起来,从阳台走进来,道:“把她找出来!” 温谷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她的泳术,你们可以肯定?” 哈逊道:“绝对肯定!” 温谷再问:“当时,附近有没有别的游艇?” 王子的神情很不耐烦,挥了挥手,示意哈逊回答问题。他自己和那两个女郎,进了另一间房间之中。 哈逊道:“当然有,你的意思是──” 温谷道:“我不排除任何可能性,包括玛姬小姐一跳下海,恰好有一条大白鲨在海中等着她!” 哈逊干笑了两下,签了一张三千元的支票给温谷:“有三天时间,应该可以把她找出来了?” 温谷心中暗叹了一声,对方出手阔绰,而且事情看来并不难办,这是一桩好差事。 他收下了支票,道:“一有她的下落,我立时通知你。我当然不会到处去张扬,请你给我玛姬小姐的照片。” 温谷告辞离去的时候,那保镳用十分凶狠的眼光瞪着他,温谷并不理会。 要办成这样的一件事,应该不是十分困难的。 可是温谷料错了。第一天,一点结果也没有,那已令得他十分沮丧,到了第二天,仍然一点消息也没有时,温谷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能力侦查任何案件? 玛姬小姐的样子,是任何人一看都不会忘记的。两天来,他在玛姬可能出现的地点,问了上千个人,可是没有一个人见过玛姬。 第三天,温谷进行得更努力,可是仍然没有结果。当然,他曾努力工作过,不必把收到的酬金还给人家,可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却进行得这样不顺利,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当天色快黑下来之际,温谷租了一艘小汽艇,驶到了三天之前,雷亭王子那艘游艇停泊的地方,缓缓地打着转,望着被晚霞衬托得光亮如金色缎子一样的海面发怔。 一个全裸的美女,精通泳术,在这样平静的海面跳进海中去,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抬头望向岸,天色渐渐黑下来,岸上的灯火,灿烂异常。温谷想:玛姬是不是已经回到欧洲去了呢?事实上,他考虑过这一点,但是海关却没有她出境的记录。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海水渐渐变得黑而深,闪耀着不可捉摸的闪光,看来极其神秘。 温谷有过长时期处理神秘案件的经验,他自然也知道,海洋是极其神秘的。人类对海洋所知,实在甚少,人在海水之中,可以发生任何事。别说是一个赤裸的美女,美国的一艘核动力潜艇,就曾莫名其妙在海底失事,潜艇上的官兵,无一生还,潜艇的残骸也不知沉到了何处。这艘核能潜艇是“长尾鲛号”,当时的调查工作,温谷也曾参加。 但是,在那么平静美丽的海水之中,难道也潜伏着危机吗?温谷由于职业上的警觉,总使他感到,一个人失踪超过三天,她的处境,就可能凶多吉少了! 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温谷才叹了几口气,他必须面对失败,要去向哈逊报告,他的搜寻没有结果。有了上次的教训,温谷穿上了比较整齐的服装,进入了酒店的大堂。 雷亭王子正借用酒店的宴客厅,在广宴宾客。温谷发现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人在等着见哈逊,那人有着半稀疏,但是经过悉心梳理的灰白头发。温谷几乎看了一眼之后,就可以肯定那人是一个警务人员。 哈逊从宴会厅走出来,先向那灰白头发的人道:“白恩警官?” 那人点了点头,哈逊现出疑问的神色来,白恩警官道:“我接到报告,你们的旅行小组之中,有一个成员失踪了,所以我来问一下!” 哈逊皱起了眉,向温谷望来,温谷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表示没有结果。 哈逊的神态十分小心,他道:“是有一位女士,暂时离开了我们几天,可是,她一定会再出现的!” 白恩扬眉道:“是吗?据我所知,她在游艇中跳下海去之后,就没有出现过!” 哈逊有点恼怒:“是的,上百人看她跳进海中去,她是想游泳!” 白恩的态度仍然很坚定:“一个人如果下海游泳,通常会浮在水面。如果跳下去之后,一直没有浮上来,那会使人联想到发生了意外──当时为什么没有人通知警方?” 白恩的话已经渐渐严厉了,温谷在一旁,用欣赏的眼光望定着白恩,又等待着看哈逊如何应付。哈逊的神情有点狼狈:“嗯……当时……没有人想到会有什么意外。玛姬小姐的行为,一直是……十分特别的。” 白恩闷哼了一声:“到现在,还是没有人向警方正式报案?” 哈逊考虑了一下,道:“有必要吗?她或许是在什么熟人那里,只是不想露面!” 白恩警官倒也没有坚持,只是道:“最好是这样!” 温谷在这时,插了一句口,令得哈逊先生对他怒目相向。他道:“我看警方应该开始寻找玛姬小姐,过去三天来,我已尽了一切努力,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 哈逊提高了声音:“完全没有必要!你找不到她,是由于没有尽责,或者,你根本没有能力!” 温谷的脸涨得血红,一伸手,把哈逊抓了起来。 白恩连忙拦在温谷和哈逊的中间。温谷放开了手,悻然转身走出去,当他走出酒店之际,白恩追了上来,叫住了他。 白恩对温谷很客气:“去喝一杯酒?” 温谷道:“好,可是别在这座该死的酒店!” 海异(2) 白恩表示同意,两个人各自驾车,由白恩带路,来到了一家游客找不到的酒吧──“猴子酒吧”。酒吧有一只巨大的笼子,里面养着几十只不断在跳来蹦去的长尾猴。 他们互相介绍了自己,温谷约略提起了一些自己过去的经历,发了几句牢骚,白恩静静听他说这三天来调查的经过。 等到温谷讲完,白恩叹了一声:“我有预感,这位赤裸的美人,和其它六个人一样,都神秘失踪了!” 温谷大感兴趣:“其它六个人?对了,我在报上看到过一对新婚夫妇失踪的新闻,还有四个人是怎么一回事?” 白恩还未曾开始叙述,就先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这使温谷知道,白恩警官将要讲的事,一定是既神秘又恐怖。 白恩一下子喝干了酒,道:“这里……太吵了,你有兴趣来我办公室?” 温谷用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代替了回答。 当他们到了白恩办公室之后的半小时,温谷已经从白恩的叙述和档案资料上,知道了另外两宗失踪案的经过。他皱着眉,那两件失踪案,看来是如此神秘而不可思议,温谷的思绪,全然沉入一种极度迷惑的境地之中。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在花马湾失踪的四个人的身分,已经得到证实,他们来自美国东北部的缅因州,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他们告诉家人,要到夏威夷享受一下海滩和阳光,可是在一个月之后,仍然未见他们回去,也没有信息,他们的家人就开始通过警方查询。当这两男两女的资料,送到夏威夷警局之际,白恩警官立时想起了那只手,那四个人。 他召来了潜水用具的出租人,又找来了流浪少年柯达,两个人都认出了正是那四个人。那四个人是在突然之际失踪的──柯达所说的话看来可信。那么,事实是:两男两女突然失踪,其中一个失踪者“男性”的手,却留了下来! 那四个人到哪里去了呢?即使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务人员,想起来也有不寒而栗之感!白恩声明:“这就是我为什么,对在海中失踪的人特别敏感的原因。” 温谷知道,白恩是指他对玛姬小姐的失踪一事而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三件失踪案,我看……性质很不同……那一对新婚夫妇,甚至不是海中失踪的,他们失踪的地点也未能确定!” 白恩有点恼怒:“我可以肯定,玉代市场的职员,一定隐瞒了什么,我想他们是在市场内失踪的!” 温谷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是说他们是在市场中遇害的?” 白恩缓缓摇着头:“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我觉得,那位负责收款机操作的乔丝小姐,十分可疑!她一口咬定,没有见过这一对夫妇!” 温谷对白恩的怀疑,未置可否,他托着下颔,道:“运用我们的想象力,一件一件地来想,花马湾的那一宗,已知的资料最多!” 白恩道:“是的,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失踪的。提到想象力,你有什么想象?” 温谷先解释了一下:“你知道,我长期以来的工作,都和一些十分怪异的现象作伴。所以我的想象,可能是和一般的方式不同!” 白恩笑了起来:“听听再说。” 温谷沉声道:“四个人在海水之中,突然消失,而其中又有一个人,留下了一只手。我想,最大的可能,是他们遇到了海洋之中,可怕的生物的袭击!” 白恩摇头:“不对,他们当时,并不是真在海中,而是在一个岩洞中,海水可以通过狭窄的信道涌进来。如果有什么海洋生物袭击他们,又能使他们在-那间消失的话,这种生物一定十分庞大,无法到达他们四人所在的那个水洞之中!” 白恩一面说着,一面把那“水洞”附近的地形图,指给温谷看。温谷道:“是的,可是你可知道,有一种乌贼,它的触须可以有好几十公尺长?又有一种水母──” 温谷还没有讲完,白恩已经笑了起来:“你是说,他们四个人是被一只大乌贼的触须卷走了,而且吞食了,而且吃剩了一只手?” 温谷有点不高兴:“我说过,我的想象力,你可能不会接受!” 白恩仍然抱着嘲笑的态度:“玛姬的失踪,倒也可以作同样的解释,但是那一对新婚夫妇呢?如果他们在市场失踪,是什么东西吞吃了他们?是那些波士顿龙虾?这太像是五十年代的科幻电影了!” 温谷显得更恼怒:“我只不过提出了我的想法。从遗留在水池中的对象来看,我不认为这一男一女,还会生存在世上!” 白恩还想笑,可是他却笑不出来,因为事情实在太诡异可怖了。人无缘无故消失,有的留下了一只手,有的留下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有的什么也没有留下──虽然玛姬失踪,还只是三天,但是事情似乎也十分不对劲。 温谷感到有点话不投机,他站起来,准备告辞。就在这时候,一个警官推门进来,道:“白恩,那个会议的保安工作,我们要作什么准备?” 白恩挥着手:“我们负责的是外围保安工作,那些大人物的安全,由华盛顿来的人负责。” 温谷扬了扬眉,他知道那警官口中的“那个会议”是什么会议。报上登着,会议的正式名称,应该是“世界各国对海底资源分配计画会议”。 海洋,覆盖着地球面积的四分之三。当陆地上的资源,渐渐被人类发掘殆尽之际,人类自然而然,想到了海底所蕴藏的各种丰富资源。 事实上,海底石油的开采,早在几十年前,便已实行。苏联的基辅油田,就是从海底取得石油的,英国的北海油田,更是举世知名。 近年来,科学家又发现,在大洋的深底,被称为“海沟”的一种地理现象之下,蕴藏着惊人的金属矿藏。科学家将这种在几千公尺深海底的矿藏,定名为“锰团块”,据估计,这种矿藏,是陆地矿藏的八十倍到一千倍。尤其是放射性元素的蕴藏量,钴、铀,藏量之丰富,更可以使任何有意制造核武器,或取得核动力的地区垂涎欲滴。 这些矿藏的主权属于什么人?应该怎么分配?由于大海不属于任何国家,所以这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在科学技术还未曾可以开发这些矿藏之时,这问题并不迫切,可是在科学技术突飞猛进之下,这个问题,已经需要开始解决了──要不然,极有可能因为争夺资源,而形成大规模的战争。 引起各国政府开始讨论,如何分配海底资源的直接起因,是一个中法混血儿李邦殊“干的好事”。 李邦殊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法国人。早几十年,很奇怪,中国浙江省的一个小县份青田县(历史上著名的预言家刘伯温,就是浙江青田人),有许多人,离乡背井,选择了法国作为他们的侨居地。 青田人到了法国,生活当然不会很好,但是倒有不少法国女郎,十分喜欢中国人,所以娶法国女郎做妻子的中国人相当多。 第一代在法国生活的中国人,生活当然不会很好,可是他们的下一代,却和典型的法国人没有什么分别,李邦殊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邦殊”是他法文名字的译音,“李”是他的姓。 李邦殊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如果说他能组织一个大规模国际会议,而且这个国际会议,显然不会在和谐的气氛之下进行,并且,这个会议的结果,对人类历史今后的发展,和国际局势有重大影响的话,那真是太看得起他了。可是李邦殊的工作,却直接影响了这个重要会议的举行。 李邦殊的工作是什么呢?他从事的工作,可以说是冷门之极,他是一个深海潜水专家。 深海潜水,是一桩极度危险的事,世界各地,都有人从事这项工作,但是以法国对深海研究工作最先进。李邦殊和他的同伴,深海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制造了一个可以容纳两个人的小潜艇。这种小潜艇,可以在脱离了母船之后,潜入超过三千公尺的深海,观测海沟,并且利用小潜艇上的机械臂,把深海海底的东西采下来。 这种小潜艇的性能十分高超,本来,也未曾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可是自从去年,李邦殊驾驶着这种小潜艇,潜到了大西洋的“魔鬼海沟”,并且采集了海沟中许多岩石标本,证明这些岩石之中,蕴藏着丰富的稀有金属之后,就变得相当轰动,李邦殊也成了国际间瞩目的人物。而海底资源的分配,也被提到日程上来,那个会议,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召开的。 李邦殊年纪不大,三十三岁的生日才过。他身形高而瘦,不修边幅,有着中国人的肤色,但是却有欧洲人深邃的眼睛。从外型来看,他看来像艺术家,更多于像是科学家。 这个国际会议,在各国政府进行了多次商议之后,再由联合国海洋组织,安排在夏威夷举行。由于海底资源是如此丰盛,几乎每一个国家都想先占一点权益,而绝不考虑自身是不是有能力去开采。所以预料那必然是一个有着激烈争论的会议,各国政府都尽可能派出重要的人物来参加,尤其是一些具有野心的国家。 举例来说,北非洲的一个国家,就派出了有着将军头衔的重要人物黄绢──对了,就是由“国际狂人”卡尔斯将军统治的那个国家。 这样重要的国际性会议,保安工作自然十分重要。由于夏威夷的警力不是十分坚强,所以华盛顿方面派了专家来。 温谷很了解这种情形,如果他还在华盛顿的工作岗位上的话,那么,保安工作说不定会由他来负责。这时,他听到了白恩和他同事的对话,心中多少有点不是味道的感觉,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温谷回家的时候,已经很迟了──他又在一家酒吧中消磨了两三小时。他住在一幢设备相当高级的大厦之中,当他停好了车,走向大厦的大门之际,一个守卫走过来,道:“温谷先生,有一位东方人等你很久,甚至在大堂的沙发上睡着了!” 温谷随口问:“他可有说自己的名字?” 警卫摊着手:“他说了,可是发音十分怪,我没有法子记得住!” 温谷耸了耸肩,从停车场的门搭电梯,到了大厦的大堂。大堂的布置,不比一般酒店逊色,温谷一进大堂,就看到了那个面向着沙发背躺着的人。他径自走过去,当他看清了那人是谁时,他又高兴又惊讶地叫了起来:“原,天!是你,你怎么会找到我的?” 被他的叫声惊醒,而从沙发上坐起来的,是原振侠。 那当然是原振侠,可是温谷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原振侠看来又黑又瘦,而且在他的眉宇之间,充满了一种异样的忧郁,叫人一看就可以知道,他的心中,一定有着极度的不快乐。 但是无论如何,温谷看到了老朋友,还是高兴莫名。他张开了双臂,用力抱了原振侠一下,又用力拍着他的背,不断地道:“真好,我们又在夏威夷见面了!” 原振侠现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来,没有说什么。温谷更感到这个年轻的医生,有了相当大的改变,他看来似乎不像以前那样爽朗热诚了。 温谷吸了一口气,他绝对可以肯定,原振侠有着沉重的心事。他拉着原振侠,走向电梯,到了他居住的那个单位。当两人在阳台上坐定,手中有酒,而又面对着檀香山“钻石头”的灿烂灯光之际,温谷才道:“原,事业上有不如意?” 温谷已经准备好了劝慰词,如果原振侠的回答是肯定的话,他就告诉他,没有人比他在事业上更倒霉的了,一时的挫折,实在算不了什么。 可是原振侠却缓缓摇了摇头。 温谷扬了扬眉,笑着,向原振侠举了举杯:“那么,恭喜你,你一定在恋爱了!” 原振侠望着远处闪耀的灯光,神情苦涩,一下子喝干了杯中的酒,喃喃地道:“恋爱?或许是,不过……那是什么样的恋爱?” 温谷看出事情相当严重──眼前这个小伙子,显而易见,有着极度感情上的烦恼。而且,这个烦恼如果不解决的话,可能会毁了他的一生! 温谷替原振侠添酒时,用老朋友的语调问:“对方……十分难追求?” 原振侠并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了一连串的苦笑声。温谷感到有点愤怒,他觉得原振侠的态度,太不够积极,所以,他又用力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振作一点,老朋友。照我看,你追求女孩子,应该是容易不过的事!”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别的女孩子,或者是,但不是她!” 温谷直接地问:“她是谁?” 原振侠又一口喝干了酒,神情更苦涩:“你应该知道她是谁!我知道她到了夏威夷,我告诉自己:别去想她,随便她在哪里,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她在你身边,或是她和你相距一百万公里,都是一样的,别再去想她!可是,我还是来了,莫名其妙地来了,想见她,可是又没有勇气去见她!” 温谷呆住了不出声,他已经知道原振侠心中的“她”,是甚么人了! 他想说几句话,劝一下原振侠,可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原,你……你和……那女人之间的距离,的确太远了!” 原振侠抬起头来,用失神的目光望向温谷:“没有法子接近?” 温谷苦笑,原振侠那种苦涩的感觉传染了他,他很替自己的好朋友难过。考虑了一下之后,他才道:“这个女人……她如今的地位是这样高,原,你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就算你得了诺贝尔医学奖,和她之间,还有一大段距离!” 原振侠咽下了一口口水:“是的,她如今不但实际上,统治着一个国家,而且,在亚洲大豪富王一恒面前,也有极度的影响力,是国际上最强有力的女人──我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忘记她?我……那样思念她,只怕她早已记不起,我是什么人了!” 温谷喃喃地道:“你这样思念一个人,而这个人可能根本记不起你是谁来,这真是悲剧!” 原振侠又叹了一声,顺手取起一叠报纸来,飞快地翻着,他显然早已看熟了这份报纸,所以一下子就找到他要找的那张照片。照片相当大,背景是机场,照片中的主要人物,是一个身形颀长,穿著军装,但是长发在风中飞扬的女郎。 那女郎不论是她美丽的脸庞,还是她那动人的体态,都充满了野性。原振侠怔怔地望着照片,温谷喃喃念着照片的说明:“黄绢,世界上最富传奇的女性,来本市参加海底资源分配会议。她不但代表了她的国家元首卡尔斯将军,而且代表了整个阿拉伯世界。” 温谷念到这里,抬头向原振侠看了一眼,继续念报上刊载的有关黄绢的一切:“黄绢将军一下专机,就对记者说,她所代表的力量,有开发任何地区海底资源的实力。不但有资金,而且有足够的技术,亚洲最先进的技术可以由王氏集团提供。所以任何国家,如果轻视她所代表的力量,将是极度的不智──” 温谷念到这里,苦笑了一下,道:“原,她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遥不可及了!” 原振侠有点失魂落魄:“我不管她现在是什么身分,只记得她和我在一起时的一切!” 温谷道:“原,人是会变的!” 原振侠闭上眼睛一会,长叹着。温谷继续念:“黄绢将军最轰动国际的行动是,在伦敦的国际航空大展上,她一下子就订购了总值六亿英镑的飞机。另一件,是她几乎垄断了法国出产的‘飞鱼式’飞弹的买卖,这种飞弹在最近的南大西洋海战中大出风头。据知,黄绢将军曾在法国生活过长时期,所以她轻而易举,可以在法国展开她的活动。这次海底资源会议的促成人之一,法国的李邦殊博士,据悉,和黄绢将军在法国时,早已相识。看来,这位美丽得可以作任何杂志封面的将军,是如今世界上,最叱咤风云的女人!” 温谷一口气念完,停了一停,又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句,才语重心长地道:“原,你是什么?” 原振侠的神情沮丧,但是又有一种不可折服的神态:“我是一个男人,她是一个女人!” 温谷长叹一声:“好了,既然你要执迷不悟,为什么不直接去见她?为什么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去见她,告诉她你爱她!” 温谷的话,已经接近残酷了,原振侠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发着抖。温谷心中感到更难过,但是他却又必须这样做,因为他喜欢原振侠,把他当作自己的朋友,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好朋友,在毫无希望的情形下,沉沦在苦恼之中! 原振侠并不是那样没有决断的人,可是在感情的纠缠之中,他看来实在令人气馁。他叹了一声:“我一到就想见她,但是她在参加一个宴会,而我没有请柬。那宴会,是一个什么没落王子举行的!” 温谷“喔”地一声:“雷亭王子!” 原振侠没有回答,温谷忙道:“原,有几桩怪事,你或者有兴趣听听,有几个人,神秘失踪了,你想知道经过情形?” 原振侠看来,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了,他缓缓摇着头:“我不认为有什么失踪,比尼格酋长失踪更神秘的了!” 温谷道:“未必,这三宗失踪案,还只是开始,谁知道它们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神秘!” 原振侠仍然一点也没有兴趣的样子,这真令得温谷十分伤心,原振侠显然深受到那种不可能追求得到的情爱的折磨。真难想像他对新奇、神秘的事,也会表示失去了兴趣! 温谷也注意到了原振侠心不在焉地不断望着电话,他又问:“你在等什么人给你电话?”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是的,我留了你的电话号码,希望她会打来──” 原振侠才讲到这里,电话铃陡然响了起来。原振侠几乎是直跳起来,他也顾不得那不是他自己的住所,一下子抓起了电话,可是立即又现出十分失望的神色来,把电话交给了温谷。 温谷接过电话:“哪一位?白恩警官,什么?又一宗……你是说情形和玛姬小姐失踪一样?这次失踪的是什么人?一位深海科学家?这不是太戏剧化了吗?我没有什么意见,真的没有……你说什么?谁在找我?一位将军?我可不认识什么将军──” 温谷在讲电话的时候,原振侠仍然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望着远处的灯火。直到听到了“将军”两个字,他才震动了一下,接着,他神情惊愕地望向温谷,因为温谷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温谷的神情看来也有点异样,他在继续讲着电话:“喔!是那位将军。是的,我们以前见过,她找我干什么?我调查玛姬的失踪,已经失败了!” 原振侠陡然紧张起来:“谁,是她?” 温谷向原振侠点了点头,又对着电话:“好,如果她坚持要见我,我会去和她联络,我知道了!” 温谷放下了电话,原振侠站在那里,身子甚至有点微微发抖。温谷深深吸了一口气:“去见黄绢,去不去?”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不知道温谷这样提议,是什么意思。温谷已经向门口走去,并且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跟着。 到了电梯之中,温谷才道:“黄小姐的一个朋友,是一个深海科学家,突然失踪了。她知道我在夏威夷,希望我帮助她去寻找。” 原振侠怔了一怔:“李邦殊博士?” 温谷道:“好象这个名字,这个人看来,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 原振侠没有表示什么,他这时的心情,使他对这件事的想法,和普通的反应不同。李邦殊这个杰出的深海科学家失踪了,但是他不像往常那样,去想这位科学家何以会失踪,他只是想:不错,李邦殊是一个重要人物,黄绢也是……要是我失踪了,黄绢是不是也会焦急?还是根本不在意? 当他在这样想的时候,自然神情恍惚,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温谷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喂,请你别像一个初恋的少年那样,好不好?” 原振侠深深叹了一声,和温谷一起上了他那辆破旧的车子。温谷发动了车子,才道:“黄绢在海边──” 他停了一下,又解释道:“就是李博士失踪的地方。”接着,他又重重撞了原振侠一下:“你这样子,不要说黄绢这样的女性,看来你只能吸引中学生!” 原振侠瞪了温谷一眼,仍然没有说什么。 车子转进通向阿拉莫那公园的那条路时,就可以感到事情有点不寻常了。公园本来十分宁静,入夜之后,慢跑者都回去了,野餐的人也大都尽兴了,只有一些情侣,还留恋着夜色,那条长堤上还有他们的踪迹。可是这时,老远就可以看到,堤上灯火通明,至少有六辆以上的警车停着,还有不少房车。 温谷驾车直驶了过去,两个警员拦住了他,道:“对不起,暂时封闭了!” 温谷道:“白恩警官在等我。” 两个警员对着无线电对讲机讲了几句,挥手令车子过去。 温谷把车子一直驶到海边停下来,那里聚集着不少人,正在向灯火通明的长堤指指点点。 这时正是涨潮时分,一个一个浪头卷过来,打在堤下的岩石上,激起洁白的浪花。在这样的长堤上走着,本来是十分富于诗情画意的事,可是这时,温谷和原振侠只是急急向前走着。温谷是急于想知道,李博士的失踪是怎么一回事,而原振侠是急于想见到黄绢。 海边的风相当大,原振侠在老远,就看到在海堤上,灯光聚集的地方,有很多人站着,在远距离看来,那些人只是一个个的人影。其余的人影,对原振侠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其中有一个却不同,那颀长苗条的人影,随着海风飞舞的长发,那就是他心中的黄绢! 原振侠的心跳加速,他几乎是奔向前去的。距离渐渐近了,原振侠可以看清楚黄绢了。黄绢正在发怒,当她发怒的时候,她体内的野性更充分显露在她的脸上,以致看来,简直像是一头猎豹一样。 在她面前的,是两个身形十分高大的汉子,这种打扮神情的大汉,一看就知道是保镳之类的人物。黄绢正以一种听来十分沉,但却可以给人以震撼的声音,在斥责那两个人:“你们为什么不跟着李博士下去?” 那两个人嗫嚅着,想分辨,但是又慑于黄绢的气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温谷和原振侠已来到近前,白恩警官迎了上来,用奇怪的眼光望了原振侠一下,转过头去,高声叫着:“将军,温谷先生来了!” 黄绢放过了面前的那两个大汉,转过身来。温谷故意闪开了身子,好让黄绢看到他身边的原振侠。黄绢才转过身来,想和温谷打招呼,可是-那之间,她呆住了──她看到了原振侠! 原振侠盯着她,想捕捉她看到了自己之后的内心反应,黄绢像是一头在奔驰中的猎豹,陡然停了下来一样。她大而明媚的眼中,闪耀着光采,很难捉摸那是代表了她心中的惊讶还是高兴。她的口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可是并没有发出声音来,在那一-间,原振侠可以肯定的是,她见了自己之后,感到了震动。 但是随即,黄绢内心的感情,就不能再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找到丝毫了。她扬了扬眉道:“真是意外,你好吗,振侠!” 原振侠向前走去,这时候,他看来也完全是镇定和正常的。 其实,原振侠从来也未曾像现在那样紧张和脆弱,但是他早已告诉自己,何必表现出来呢!黄绢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在她面前表示自己是多么思念她,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原振侠甚至怀疑,除了实际之外,黄绢是不是还有浪漫的情怀! 但是虽然这样,当原振侠继续向前走去之际,他还是忍不住道:“只是‘你好吗’?” 黄绢的嘴角向上微微翘着,这种神情,使她看来更是动人。而她灵活的大眼睛,用一种十分专注的神采,注视着原振侠。 原振侠没有得到答案,但是他也满足了。黄绢虽然未曾出声,但是她的神情像是调皮地反问:你还想我怎样呢? 而更重要的是,黄绢这时看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什么将军,她看起来,只是一个美丽而难以捕捉的女人! 黄绢转向温谷:“真好,老朋友好象都来了!”她立时又抬头向白恩警官:“潜水蛙人怎么还没有来?” 白恩忙道:“快到了!” 原振侠这时,才注意到有不少人在海堤上,有几个看来是政府人员、警官,有几个显然是黄绢的保镳和随员。这时,在海堤的入口处,又传来了争吵声,一个警员奔过来,喘着气:“有记者要来,怎么办?” 黄绢沉声道:“赶他们走!” 白恩警官苦笑了一下:“小姐──”他立时改口:“将军,美国是一个有新闻自由的国家!” 黄绢闷哼了一声,向前走去,她的保镳立时跟了过去,显然她不愿意和记者有任何接触。她向温谷和原振侠招手,两人跟着她,穿过了记者群,不少记者举起相机来,闪光灯的光不断地闪着。 来到了海滩边上,有两艘快艇等着,黄绢和温谷、原振侠,两个保镳上了一艘,其余的保镳上了另一艘。不一会,就驶到了一艘游艇之旁,黄绢才道:“在这里,我们可以避开记者了!” 在船舱中坐定之后,原振侠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黄绢。可是黄绢却一眼看得出,是故意在规避他的眼光,这令得原振侠很高兴。 这至少证明,在她的心中,自己是有一定份量的。 温谷把自己舒服地埋在丝绒沙发之中,问:“李博士失踪,是怎么一回事?” 黄绢并没有直接回答温谷的问题,只是大声向外:“把那两个饭桶叫来!” 那两个“饭桶”很快出现在船舱之中,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黄绢放缓了声调:“由于李博士是我的好朋友,又是这次会议的一个重要人物,而这次国际会议,又必然会有大量的纠纷,为了李博士的安全,所以我派了两个人,保护他。” 温谷道:“他们好象没有尽到责任?” 那两个保镳涨红了脸,一个年纪较长的道:“将军,我们所说的经过,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黄绢沉声道:“好,再对这两位先生说一遍!” 年纪较轻的那个,神情有点激动,道:“博士根本不喜欢我们一直跟着他,我们只要和他稍微接近一点,他就大声呼叫着,要我们走开!” 黄绢发出了一下如同愤怒的猎豹一样的咕噜声,原振侠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黄绢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可是却无法在她的神情上,看出她对这种注视是喜爱还是憎厌。温谷在这时插了一句:“将军,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见我!” 黄绢用力一扬头,这个充满活力的动作,使她的长发一下子从一边甩到了另一边。她道:“有一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而我又知道,一个有非凡能力的老朋友就在这里,当然我想到要他出点力!” 温谷深吸了一口气:“非常感谢,那就是说,我和我的伙伴,已经接受了你的邀请?” 黄绢扬了扬眉:“你的伙伴?” 温谷向原振侠指了一指:“需要我作正式的介绍?” 原振侠当然不是温谷私家侦探事务所的“伙伴”,温谷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为了想制造一些原振侠和黄绢接近的机会──虽然他十分明白地知道,这一对男女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远,自己再努力也没有用的! 原振侠也知道温谷的意思,他不由自主,低叹了一声。黄绢在这时候,突然有点夸张地笑了起来:“你的伙伴,好象没有年轻人应有的朝气!” 原振侠沉着声:“或许我不再年轻了!” 黄绢转过头去,用明彻而锐利的眼光,直视着原振侠,一字一顿地道:“如果你不再年轻,你更需要朝气!” 原振侠的心中乱成了一团,他在仔细玩味黄绢的这句话时,黄绢已经向那两个保镳道:“继续说下去,李博士是怎么失踪的!” 两个保镳神情苦涩,那年纪较长的道:“由于李博士这样讨厌我们,所以我们只好远远跟着。李博士在海边的长堤上散步,那时天还没有黑,他在一个日本人的身边站了一会,那日本人正在拍摄夕阳的景色。然后,他就来到长堤的尽头,就在堤上坐了下来,一直注视着大海。”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那年轻的一个接着道:“我们看他一直坐着不动,像是在沉思,就慢慢地接近他一点,离他大约三公尺,才停了下来。” 那两个保镳已经保护了李邦殊几天,所以知道,李博士如果沉思起来,会一动不动,坐上很久。所以当他们来到了适当的保护距离之后,也坐了下来。在半小时之后,李邦殊还未曾叱喝他们,那令得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不过虽然如此,其中一个烟瘾相当大的,却始终不敢取出烟来抽,怕惊动了李博士,他只是向着海风,深深地吸着气。 两个保镳都不知李邦殊在作什么,李邦殊看来像是石像一样,只是面对着大海,一动不动。 天色迅速黑了下来,李邦殊仍然坐着不动。坐在水泥铺成的长堤上,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可是李邦殊却一点没有移动的意思。 天色更黑,月亮升上来,映得海水闪闪生光。一个一个卷向堤下-峨岩石上的浪花,像是万千银珠一样,随着轰隆的撞击声而散了开来。 大约在李博士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两小时之后──那两个保镳实在十分负责,他们互相之间有默契,至少其中一个的视线,要保持在李邦殊博士的身上。所以,当李邦殊的脸上,一现出那种惊讶莫名的神情之际,他们立即觉察到了。 或者说,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先觉察到,立即示意另一个注意。 李邦殊在望着大海的时候,本来是连脸上的肌肉都不动一下的。可是这时,他却现出了惊讶之极的神情来,而且身子俯向前。 这种情形,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李邦殊一定是在海中,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物,两个保镳立时一弹而起。 就在这时,李邦殊也站了起来,而且,很明显地,他是要向长堤下面攀去! 那两个保镳一起叫了起来:“李博士,你想干什么,我们可以代劳!” 两个保镳事后的回忆是,那时李博士的动作,看来是想攀下长堤去,去仔细察看海中引起了他惊讶的东西,或是把他发现的东西去拾起来,所以他们才会这样叫喊。 而从长堤上攀下去,大约是三公尺,就是岩石。那些黑色的岩石,千百年来,一直受着浪花的冲击,有不少冲浪的青年,会贪方便,就在这里爬上攀下。但是对于李邦殊这种地位重要的人来说,这种行动,多少危险了一些,所以两个保镳要加以阻止。 当两个保镳奔到长堤边上之际,李邦殊已经攀下了一步。两人不约而同,伸出手,想去把李博士拉上来,可是李邦殊却厉声骂道:“滚回去!” 两人仍然伸着手,年长的那个道:“李博士,下面的岩石十分滑,你──” 李邦殊抬起头来,在月色下,可以看到他的脸色通红,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为什么。他显然是用尽了气力在叫喊:“滚开,你们滚开!” 两个保镳无可奈何,他们并没有“滚开”,只是站直了身子而已。 由于李邦殊的态度是如此坚决和凶恶,所以他们两人只好无助地站着,看着李邦殊的行动。 李邦殊攀下了石堤,站在一块岩石上,那时,他的双脚,已然浸在海水之中了。两人看到他用一种十分焦切的眼光,望着前面离他不远处的海面。 那一幅海面上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有海水,和月光映在海水上的闪光。 两个保镳中的一个问:“天,他在看什么?” 另一个显然不满,道:“看起来,倒像是海中有一个裸体的金发美女!” 两人正在低声交谈之际,一个十分大的浪,卷了过来。那浪的来势十分汹涌,一下子,海水就淹到了站在岩石上的李邦殊的腰际。两个保镳一看情形不对,就算再挨骂,也要把他弄上来才行了。可是,也就在那一-间,李邦殊突然发出了一下大叫声,身子向前一耸,人已经扑向海水之中。 两个保镳吓傻了,连忙向石堤下攀去──这可能是他们犯的一个错误,石堤的坡非常陡峭,长期受海浪的冲击,十分滑,所以两人虽然连跌带爬地滑下去,顾不得是否会受伤,但还是有一个极短暂的时间,视线离开了扑向海中的李邦殊。 当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使自己在岩石上站稳的时候,那个卷过来的浪头已经退了下去,而李邦殊也已经不见了! 两个人大叫着,在第二个浪还未打上来之际,便已不顾一切地向外游去,一面游,一面仍然叫着李邦殊的名字。在半小时之后,李邦殊还没有出现,两人知道事情的严重,也知道那绝不是凭他们两人之力,能把李邦殊找回来的了。 于是,他们攀上了长堤,奔向电话亭,一面通知黄绢,一面通知警方。 两个保镳的身子还不住在发抖,黄绢望向温谷,冷冷地道:“自然是国际阴谋,李博士掌握了大批海底资源的实际资料,有许多是还未发表过的,这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宝贵文件!” 温谷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没有他已知的那些失踪案在前,他也会同意黄绢的看法。但这时,他却宁愿相信,李邦殊的失踪,和那些失踪案有关联。所以,他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立时表示自己的意见。 黄绢已十分坚决地道:“上校──” 温谷忙摇了摇手道:“我只是一个平民,别再提我以前的军衔!” 黄绢昂然道:“我可以使你成为一个将军!温谷先生,帮助我一起粉碎那个阴谋,在海底资源的分配上,阿拉伯集团一定要得到最高的利益!” 温谷仍然没有回答,就在这时,游艇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有人在大声呼喝,有人在高声叫着。温谷刚听出其中一个在高叫的,是白恩警官的声音,一个中年人已奔进舱来,喘着气,道:“将军,李博士……警方找到了李博士!” 黄绢直跳了起来,温谷也不由自主“啊”地一声!警方找到李博士了,那是什么意思?至少,这证明李邦殊的失踪,和以前那几宗不一样了? 白恩警官的声音继续传来:“去通知你们的将军,李博士的情形并不是太好,船上有没有医生?” 随着白恩的叫声,他已经出现在船舱门上,他身上大半湿透了,因为他扶着一个全身透湿的人。那是一个瘦高的年轻人,面色煞白,看来是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还有一个警官,扶着这个人的另一边。 黄绢一看就叫了起来:“邦殊!” 不问可知,那被扶着的半昏迷的人,就是失踪了,又被警方找回来的李邦殊博士了。 原振侠本来一直只是失神地坐着,连那两个保镳的叙述,他也只听进去了一半。可是他是一个医生,一看到了情形像李邦殊这样的人时,他专业训练的本能,却立时使他活跃了起来。 他以极快的动作,扶着李邦殊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而且大声吩咐着,要干的毯子。再把李邦殊身上,沾满了海藻的衣服剥了下来,并吩咐一个人,把干毛毯用力擦着李邦殊的皮肤。 同时,在他的吩咐下,有人拿了一杯白兰地来。由温谷托起李邦殊的头,原振侠撬开了他的口,强迫他一口又一口地喝着。 忙碌了十分钟之后,李邦殊才伸手,推开了酒杯,睁开眼来──其实,他的眼睛是一直睁开着的,不过到了这时候,他才给人以他的双眼,可以看到东西的感觉。 他恢复了知觉,第一个看到的人,自然就是在他面前的原振侠。 他先是吁了一口气,然后用有相当浓厚的法国口音的英语道:“我……要打一个电话!” 所有的人都呆了一呆。 要打一个电话,这本来是一件十分普通的事。但是李邦殊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一恢复了知觉,什么都不做,就要打电话,由此可知这个电话,一定是十分之重要的了。 黄绢挥了挥手,立时有人把一具电话取了过来。当李邦殊的手按向电话之际,他的手,不住地发着抖。原振侠忙道:“我来替你打,号码是──”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长途电话……” 他又连吸了两口气,才说出了要通电话的城市和电话号码。 原振侠记了下来,拨电话给接线生。当他向接线生说出了那个号码之后,他陡然望向李邦殊,失声道:“天,我知道这个电话号码!这就是苏耀东的私人电话!” 李邦殊震动了一下,直视原振侠,这时,他的眼神已变得十分有神采:“你认识苏耀东?” 原振侠点了点头。苏耀东是苏家三兄弟的大哥,苏家三兄弟,正代远天机构掌管着庞大的产业。在远天机构的总裁古托,埋头在中美洲的海地研究巫术之际,整个机构就由他们三个人主持。 一个庞大的商业机构的主持人,和才被从海中救起来的深海科学家之间,会有什么关联呢?这真是不可思议之极了! 黄绢在一旁,神情也极度疑惑:“苏耀东?我也听说过这个人,他是一个大财团的主持人,是不是?” 原振侠的心中,又像是被刺了一下。黄绢如果知道苏耀东,那自然是从王一恒那里得知的。王氏集团和远天机构,都是大财团,相互之间有着你死我活的斗争。王一恒就曾想以低价,收购吞并远天机构的总部! (这些事,都记述在《血咒》这个故事之中。) 而王一恒,是和黄绢距离相近的男人,他,原振侠,却并不是! 原振侠几乎想冲动地冲出船舱去,但就在这时,李邦殊却一伸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盯着他,问:“苏耀东说,知道他这个电话号码的人极少,你和他知交到了什么程度?” 原振侠道:“好朋友,极好的朋友!” 李邦殊还想说什么,原振侠已听到了接线生的声音:“接通了,请说!” 接着,便是另一个声音说:“对不起,苏耀东先生不在,不论有什么事,请留话,我们会用最快的方法联络他,请问阁下是──” 原振侠把电话交给了李邦殊,他接了过来,道:“我叫李邦殊,请他回电话给我,我在檀香山,电话号码是……十分紧急的事!” 他再吸了一口气,放下电话。黄绢立时问:“是谁在海边害你的?” 李邦殊向黄绢望了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又望向原振侠,问:“你也是海洋生物学家?” 海洋生物学家──原振侠立时明白,李邦殊和苏耀东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了。原振侠知道,苏耀东虽然主持一个大财团,但是他的兴趣是海洋生物,是真正的专家。苏耀东曾向他说过,他要是能不做大财团的首脑,而去研究海洋生物,那他就会有真正的快乐! 当然,原振侠还是不明白,何以李邦殊一恢复知觉,就急着要和一个海洋生物学家联络的真正原因。他摇头道:“不,我是一个医生!” 李邦殊“啊”地一声,神情有点失望。黄绢又道:“邦殊──” 李邦殊摇头:“我要休息!” 黄绢显然很少受到别人这样的冷落,但是李邦殊毕竟不是普通人,所以她也只是扬了扬眉。原振侠道:“让他休息,另外还有船舱?” 黄绢没有说什么,招了招手,几个人走了过来,想扶李邦殊,但是他却自己站了起来。当他向外走去之际,他转过头来:“一有电话来,立时通知我,医生,你能陪我一会吗?” 原振侠怔了一怔,不明白李邦殊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李邦殊一讲完,就在四个人的簇拥下走了出去。原振侠在犹豫着,还决不定是不是要跟出去之际,黄绢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黄绢的胴体,对原振侠来说,像是在发射着极度的热力一样。当她靠近原振侠之际,他感到呼吸有点急促。黄绢压低了声音道:“你去陪他,他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同时别让别人接近他!” 这种命令式的吩咐,原振侠本来应该十分反感的。可是,这种话出自黄绢的口中,他除了点头之外,一个字的反对都讲不出来。 黄绢向他微微一笑,原振侠抬头向上约半秒钟,就走出了船舱。 白恩警官向黄绢道:“李博士在离岸大约有八百公尺的一堆岩石上,是直升机用探照灯向海面照射时发现他的。” 黄绢紧张地问:“在他的周围还有什么人?” 白恩摇头:“没有。奇怪的是,那一堆礁石是一个很大的目标,直升机曾不止一次用灯光照射。发现他的机员说,一分钟之前他们还看不到有人,一分钟之后,就看到他伏在石上。” 黄绢“嗯”地一声:“或许他是那时才游到岩石的。” 白恩口唇掀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停了一下才道:“人已找到了,我们可以撤退了?” 黄绢点了点头,白恩望向温谷,温谷表示还要再留一会,白恩就自己退了出去。 白恩上了岸,就有一个警官过来,道:“缅因州来了一对夫妇,要看看那只手。” 白恩苦笑了一下,他很为那对夫妇难过,他们的儿子如果只剩下一只手了,还有什么好看的?白恩心想:或许自己从来也没有子女,所以不知道父母与子女之间,那种血肉相连的感情。他随即轻哼了一声,就登上了警车,回警局去。 在白恩走了之后,游艇的船舱中静了片刻。黄绢在来回踱着,温谷道:“李博士已找回来了,我看也没有我的事了!” 黄绢并没有立时回答,直到温谷又说了一遍,黄绢才道:“如果我聘请你保护李邦殊,你是不是接受?” 温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现在是一个潦倒的私家侦探,没有道理不接受聘请,但是他还是犹豫了一下:“看来,李博士好像并不希望接受保护!” 黄绢向舱外望了一下,看来有点心不在焉。然后,她转回头来:“保护的方法有很多种,我想,你是最适合的人选,我不想再有他在海中失踪的这类事件发生!” 温谷又考虑了一下,才点头道:“好,我会尽我的力。” 黄绢显得十分愉快地笑了一下,打开了一个公文包,签了一张支票给温谷。温谷微微吸了一口气,那足够他两年舒服的生活所需了! 他慢慢地折着支票,又缓慢地放好,然后站起来:“现在我就开始工作了!” 他说着,就走出了船舱去。当他走出船舱的时候,他听到了电话铃响的声音,同时,又听到黄绢的声音:“先让我来听,你是……苏先生?” 温谷知道,那是李邦殊要找的人回电来了。黄绢为什么要先听这个电话呢?他本来是想到李邦殊的那个舱中去的,这时,他略停了一停,听得黄绢在说:“我是黄绢──” 听黄绢的口气,像是全世界的人,都应该知道她是什么人一样。但是接下来,她却发出了一下忍住愤怒的闷哼声,显然对方并不知道她是谁。接着,便是她提高了声音:“把电话接到李博士那边去!” 温谷向前走去,向一个水手问明了李邦殊是在哪一个船舱之中。当他来到那个舱门口时,听到李邦殊正以十分急促的声音在说着:“耀东,你无论如何要来,一定要立刻来!” 温谷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门打开,开门的是原振侠。温谷看到李邦殊半躺在床上,紧紧地握着电话,在急促地说着话──其实,通电话的时候,不论用什么态度,都是一样的,但是一个心情极度紧张的人,往往会把紧张的心情,表现在态度上。 电话是有着扩音设备的,所以也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那声音相当稳重:“邦殊,你知道我对海底资源的分配没有兴趣,让海洋保持它的神秘和宁静吧!” 李邦殊的声音更急促,他额上的青筋绽起,声音也有点变调:“你一定要来,和海底资源的分配无关,你一定要来!” 传出来的声音道:“那么究竟是什么事?” 李邦殊大声叫着:“我不能在电话中对你说,我也不会对你以外的任何人说。如果你不来的话,你根本不配自称为海洋生物学家!你只是一个终日在金钱中打滚的商人,你完全忘记了我们在大学时期的理想,你──” 李邦殊一口气说下去,但那边的声音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头:“好,我来,我来!” 李邦殊长长吁了一口气,放下了电话。当他转过头来时,温谷可以看到他满面皆是汗珠,和望向他的不信任的眼光。 原振侠忙道:“温谷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就像苏耀东一样,一件奇异的事,使我们成为好朋友。” 李邦殊的神情看来松弛了些,喃喃地道:“奇异的事,哼,奇异的事!” 温谷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他们都可以听出李邦殊自语的话中之意。他是在说,原振侠所谓“奇异的事”,其实不算什么!当一个人这样讲的时候,那就表示,他有自认为更奇异的遭遇。 原振侠小心地问:“李先生,你的失踪──” 李邦殊立时道:“我没有失踪!” 原振侠感到了一种被拒绝的尴尬,但是他却没有表示什么,只是道:“等苏先生来了,或者我们之间会更了解,你需要休息,我告辞了!” 李邦殊望着原振侠,一副欲语又止的样子,而事实上,原振侠也不愿离开。这是黄绢的船,黄绢在船上,他要是离开的话,不知道再有什么借口可以见黄绢。所以他道:“如果你要我们陪你的话──” 李邦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原振侠皱着眉,他不太喜欢行事不干脆,或是说话吞吐的人。这时,要不是他自己为了黄绢,而心神恍惚,早已表示不满了。在原振侠皱眉时,红头发的温谷却忍不住了,他用相当不客气的语气道:“如果你不想我们在这里,也请告诉我们!” 李邦殊的反应相当奇特,他叹了一声,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着,现出十分疲倦的神色来,道:“随便你们吧,我就算向你们讲,你们也不懂……事实上……我也不懂,一点都不明白!”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现出了困惑之极的神情来。 原振侠也跟着叹了一声:“三个人不懂,总比一个人不懂好些!” 李邦殊直视着原振侠,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来,他心中有极大的困扰,实在想找一个人倾吐一下。可是他却又有着顾忌,不知道是对象不合,还是他觉得对原振侠和温谷两人,还不是十分了解,所以他终于未曾说出什么来,只是又叹了一声,无目的地挥着手,有点像自言自语:“不可能的,真是不可能的事!” 温谷的声音听来很低沉:“李先生,是不是你有了什么特殊的遭遇?” 李邦殊陡然震动了一下,可是仍然没有回答。温谷笑了一下,道:“或许,你有兴趣听一下,近日来发生的另一些怪事。那些怪事,和海洋有关!” 李邦殊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神情望着温谷,他惊讶得如此之甚,以至口张得极大,隔了好一会,他才道:“你……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邦殊的反应这样奇特,也颇出温谷的意料之外。温谷说及发生在海中的奇事,本来是另有目的的。他既然已负起保护李邦殊的责任,自然希望和他多相处在一起,所以才想藉叙述一些有吸引力的事,进一步和他交谈。可是李邦殊在听了之后,却感到了明显的震惊,难道这个深海科学家,和那几桩奇异的失踪案,有着什么联系? 温谷只是这样想了一下,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觉得自己太多疑了。他道:“我只是想提及几宗怪异的失踪案,你或许会有兴趣。” 温谷的话,实在十分普通,任何再好奇的人,听了之后,至多追问那几宗失踪案,怪异到什么程度而已。可是李邦殊一听之下,却陡然变得面色灰白,身子也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失声道:“失踪?它们……它们……已经……已经开始了!”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李邦殊在说了“失踪”之后,接下来的那句话,是他用法文说出来的。原振侠和温谷都能懂一点法文,所以这并不影响他们听懂这句话。 正因为他们听得懂,所以这句听来十分普通的话,在他们的心中,造成了极度的困惑。因为法文中代名词分得十分详细,各有不同的代表意义。两人听得十分清楚,李邦殊用的是“它们”,不是“他们”或“她们”! 用中文来表达这些代名词之间的差别,并不是很显著,因为在中文之中,本来是没有这些区别的,有这种区别,只不过是近几十年来,西风东渐之后的事。但一般来说,还是有它一定的表达意义,“它们”所代表的,是指没有生命的一些东西。 这就是令得温谷和原振侠两人困惑的原因。李邦殊说的那句话是:“它们已经开始了!”如果换上另外的代名词,,也不会引起困惑。但它们既然是没有生命的,怎么会“开始”?开始了什么?何以一提到奇异的失踪案,李邦殊就会讲出这样不可解的一句话来?- 那之间,舱中变得十分寂静。好一会,才由李邦殊先打破沉默,他道:“说……说那几宗……奇异的失踪案,一定会和……海……有关,是不是?” 当他在这样讲的时候,他的声音甚至有着明显的发颤,可知他的心情是多么紧张。温谷凭他多年来的工作经验,立时可以直觉地感到,李邦殊的这种紧张,一定是有原因的。 所以,他也决定,一定要把那几宗失踪案的经过,详细讲给李邦殊听。 温谷在开始叙述之前,先向原振侠望了一下,用眼色询问原振侠,是不是要再听一遍。因为他已和原振侠在见面之后,约略地提起过那几件失踪案。 原振侠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缓缓向外走去。他不想在这个舱中多停留,尽管他没有多大的勇气,去亲近黄绢,但是他还是想去接近她。 当他走出舱去之际,已经听得温谷在开始说:“首先,是四个人的失踪,地点是在花马湾的一个水洞之中……” 原振侠来到了船舷上,望着岸上灿烂的灯火,阿拉莫那商场上,旋转餐厅的蓝色圆形霓虹灯,形成一个巨大奇异的光环,山头上密集的灯光,看起来更令人目眩。 他怔怔地站着,直到他感到,在他的身后,站了一个人,他才陡然震动了一下。 他并没有转过身来,就可以肯定,在他身后的正是黄绢。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剧,在他因为喉头发干而讲不出话来之际,黄绢的声音,已在他的背后响起:“你来,是偶然的?”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海风吹来,把黄绢的长发吹得拂向他的脸颊,有点痒。原振侠感到一阵心醉,他最后的一分自尊心溃退,他道:“不是偶然的。” 黄绢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么,是为了──” 原振侠苦涩地回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想来见你,但是见了你之后又怎样,我一点也不知道!” 原振侠听到黄绢低低地叹了一声,也感到黄绢靠近了他。他自然而然反过手来,搂住了黄绢的细腰,低声问:“你快乐吗?” 黄绢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过了好一会,才以一种听来十分空洞的声音回答:“我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有快乐的人,我在追求,不断地追求!” 原振侠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你追求到的,都是实在的东西,而不是精神上的满足!” 黄绢有点嘲弄似地笑了起来:“精神上的满足?世上真有这样的满足?你有吗?告诉我,就算我放弃现有的一切,让你得到我,你就会有精神上的满足了?” 黄绢是野性的,她的话是那样直接,那样赤裸,令得原振侠根本无法招架。 显然,她一看到原振侠,已经知道了他的来意。 原振侠答不上来,真的。他这时感到空虚,但如果他得到了黄绢,他就会满足了吗?当然,会有一个时期精神上的满足,但如果说从此之后,他就一直处于精神满足的状态之中,那么他不但在骗别人,而且,也在骗自己! 所以,他答不上来。黄绢的笑声就在他的耳际响起:“看,我不追求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这比较实际一些,是不是?” 原振侠不由自主,又叹了一声。黄绢的声音变得温柔和甜腻:“别太伤感,我很高兴你来了。虽然这次会议,艰难和令人不愉快,但是你来了──” 黄绢并没有再讲下去,因为原振侠已转过头来,用他的唇,封住了她的唇。在那一-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冰雪漫封的山洞之中,原振侠感到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他和黄绢。 可是,也就在这时,一个保镳急促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有紧急的电话,要温谷先生听!” 原振侠感到十分懊丧,黄绢吸了一口气:“温谷先生不在这里!你难道看不见!” 那保镳连声道:“是!是!可是温谷先生不肯听电话,而……电话是白恩警官打来的,他快疯了!” 黄绢冷冷地道:“把电话挂上,让他去疯好了!” 保镳答应着,退了开去,黄绢和原振侠在极近的距离下对望着,互相可以看到对方眼睛中的闪光。然后,他们又紧紧地拥在一起。 白恩警官真的快疯了! 先从他回到警局开始说起。他走进办公室,就看到了那一对来自缅因州的中年夫妇。 本来,到夏威夷来的人,几乎每一个都是怀着十分轻松的心情来的,可是那一对中年夫妇却是例外。他们焦急,伤心,眼中布满了红丝和泪痕,因为他们的儿子,只剩下了一只手! 只剩下一只手,比什么也没有发现更槽。什么也没有发现,还可以有万一的希望:只是失踪了。而剩下一只手,那就使人绝对联想到死亡,而且是充满了痛楚的死亡,可怕得令人战栗! 事实上,当白恩警官和这一对夫妇握手的时候,可以明显地觉出,他们在颤抖着。 白恩请他们在办公桌的对面坐下。那位看来十分普通的太太,取出了一大叠照片来,放在桌上,道:“这些全是东尼的照片,他是一个好孩子,强壮,令人心爱……” 她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她失去了的儿子的优点,不禁又哭了起来。她的丈夫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同时用沙哑的声音问:“警官,我始终不明白,只剩下了一只手?那……是怎么一回事?” 白恩叹了一声,用充满了同情的声音回答:“我们还没有弄清楚,他可能是在海中,受到了来历不明的袭击。专家坚持那一带并没有鲨鱼,可是事情却发生了……海洋中会有许多神秘不可测的事发生……” 那位中年先生相当坚强:“既然这样,我想我们可以承受打击,那……只手……” 他一提到自己儿子的手,声音又不由自主在发颤。 白恩苦笑了一下:“你们……真的坚持要去看一看那……只手?” 看一只断下来的手,而这只手又是属于自己亲人的,而这个人又下落不明,凶多吉少,这实在是一件十分可怖的事情。所以白恩希望这对夫妇能在最后关头,打消这个念头。 可是那位太太却一面哭,一面道:“让我们看看,这是东尼唯一剩下的……” 白恩虽然铁石心肠,但是听了也不禁心酸。他忙道:“好,我陪你们去,唉!事情已经发生了,总不要太伤心才好!” 白恩知道自己的劝慰,对于一对丧失了儿子的夫妇来说,根本不起作用。但是他要是不说,他心中会更难过。 他站了起来,陪着那两夫妇,离开了警局,到殓房去──那只手,一直在殓房中冷藏着,是殓房中最奇异的“住客”。进了殓房,殓房的职员先退了出去,在退出去之前,还向白恩眨了眨眼睛,示意白恩也跟着他退出去。 白恩知道那职员是好意,伤心的父母,看到了自己儿子的一只手之后,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是可想而知的。那实在不是令人愉快的场面,当然是不要在场的好。 所以,白恩一拉开了冷藏尸体的长柜之后,就自然而然后退了两步。 那只上面满是冰花的手,就在冷藏柜中间。供整个尸体冷藏用的柜子之中,只有孤零零的一只手,看来更是阴森怪异莫名。 白恩看到中年先生的手剧烈地发抖,拂去那只手上的冰花,想把那只手看得更清楚之际,他像是逃走一样,退出了冷藏间,关上了门。 当他关上门之际,他还听得那中年妇人在尖声叫着:“东尼!这是东尼的手,是他的……手……” 接着,便是一阵令人心碎的啜泣声。 白恩背靠门站着,不由自主喘着气,殓房职员就在他的对面,问他道:“这个‘住客’什么时候可以弄走?我总觉得实在太怪,怪得叫人极不舒服。三十年了,将近,在我的殓房工作之中,从来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怪事──只有一只手!” 白恩苦笑道:“快了,他们已认出了那是他们儿子的手,他们有权把它带回去。” 就在这时,在冷藏间中,传出了两下呼叫声,由于冷藏间的门相当厚,所以听不很真切。白恩叹了一声:“伤心欲绝的父母,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们才好!” 殓房职员道:“让他们嚎哭一阵,我看更好。” 海异(3) “嚎哭”声断续又传出了一会,大约持续了几分钟,接着,就静了下来。 白恩仍然在门外等着,点燃了一支烟,吸着。等到他弹出烟蒂之际,他才想到,那一对夫妇在冷藏间中的时间太久了。他不愿面对伤心的父母,但是也非得请他们离去不可了! 白恩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转过身,推开了冷藏间的门。门才一推开,他和那职员两个人都呆住了! 冷藏柜还打开着,那一对中年夫妇,却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白恩一看到这种情形,第一个念头是:两个人伤心得昏过去了! 他大踏步向内走去,才走出三、四步,他就觉得不妙了。他在身后,跟着他进来的那职员,发出了一下可怕之极的吸气声来,而白恩也整个人都僵住了,不由自主,在簌簌发着抖! 首先令得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官,感到如此震惊的是,那一对夫妇脸上那种惊骇欲绝的神情。这种神情僵凝着,那表示他们不是昏了过去,而是死了! 白恩一面发着抖,一面向前奔去。当他到冷藏柜的旁边,伸手去探倒在地上的两个人的鼻息时,他更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那时,殓房职员也叫了起来:“天!他们已经死了,是被扼死的!” 令得白恩发出惊呼声的,也正是这一点──那一对夫妇,一看就可以看得出,是被人扼死的。因为在他们的颈际,都有着明显的瘀紫的扼痕! 那职员的身子发着抖,声音发着抖。白恩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俯下身去,肯定了那一对中年夫妇,已经没有了鼻息之后,他只感到全身僵硬,几乎再难直起身子来。 那职员又以发抖的声音叫了起来:“手,手,那只手!” 他一面叫,一面急速地喘着气,那令得他的声音听来更是可怖。白恩想责斥他几句,可是喉咙发干,想骂也骂不出来,他要勉力挣扎着,才哑着声音道:“你鬼叫些什么?什么事?” 当他这样讲的时候,他勉力抬起僵硬的脖子来,望向那个职员。那职员的脸色,几乎是青黑色的,身子仍在剧烈发着抖,指着冷藏柜的中间。 白恩循他的视线看去,看到那只手,仍然在冷藏柜的中间,看来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本来结满在手上的冰花,都已融化了。 那职员还在不能控制地叫着:“那手……刚才我看到它在动,我发誓,我看到它在动!” 白恩在那一-间,真有忍无可忍之感!他发出了一下没有意义的吼叫声,一跃而起,陡然一挥手,掴向那个还在大叫着的职员的脸上。 或许是由于,这时冷藏库中的气氛太诡异可怖了,在那样的气氛中,容易使人产生一种近乎疯狂的情绪,所以白恩下手十分重,那职员的半边脸上,立时红肿了起来。可是他还是急速喘着气,指着那只手,一点也不在乎才挨了一个耳光。 他一面指着那只手,一面张大口。白恩不等他发声,就喝道:“别再说鬼话!” 那职员的手发着颤,眼珠转动着,问:“这两个人……是谁扼死的?” 白恩整个人像是浸在冰水之中一样。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冷藏库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对中年夫妇,互相扼死了对方,但那又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事!那么,又是谁令得他们被扼致死的呢? 白恩真的无法控制自己,他像是疯了一样,陡然大叫了起来:“有人躲在这里,凶手躲在这里!” 他一面叫着,一面像是一阵旋风一样,在冷藏库中乱闯乱窜,推倒一切可以推倒的东西,拉开所有可以拉开的冷藏柜,要把他想象中,藏在冷藏库中的凶手找出来。 大多数的冷藏柜中全是空的,也有几个,里面有着尸体,全是冰冻得皮肤上起了冰花的尸体。 由于他们两人的叫嚷,和白恩所弄出来的乒乒乓乓的声音,在外面工作的几个殓房职员,也走了进来。他们看到了冷藏库中的情形之后,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那职员望着发了疯似的白恩,陡然叫了起来:“这里没有人,有的也只是死人,死人是不会杀人的!” 白恩陡然停了下来,虽然他感到全身冰冷,但是在他的额上,却有着豆大的汗珠,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在叫:“死人不会杀人,一只手更不会!” 那职员望了一眼那只手,又望着躺在地上的两个人颈际的扼痕,喃喃地说了一句话。白恩发出一声怒吼,一下子跳到了他的身前,厉声道:“你想说什么?你敢说出来,我就把你扼死!” 那职员忙道:“没有,我没有想说什么!” 旁边的人看白恩的样子实在太凶恶了,一起上来,把他拉了开去。 温谷终于和白恩见面,那是白恩离开了殓房之后,直接来到了游艇上找到了他的。 法医来到殓房,初步检查证明,那一对中年夫妇是死于窒息──那其实是显而易见的,他们颈上的瘀痕,已可以说明一切。 法医还说了一句话:“凶手的手劲极大,大到了异乎寻常的地步,男死者的喉骨有明显破裂的迹象!” 当法医这样讲的时候,殓房的冷藏库内外,已经全是警方的有关人员,连最高层人士都来了。人人都被眼前那种怪异莫名的事所震慑,没有人出声,所以法医的话,虽然声音并不高,但还是令得人人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当时冷藏库中,只有那一对中年夫妇,白恩和那职员都是在外面,就在门外。他们互相可以证明对方不是凶手,那么,这对中年夫妇是怎么死的,凶手是什么人? 白恩显得十分沮丧,双手抱着头,坐在一角上,一动也不动。在这时候,他想到的是温谷,他觉得一连串发生的事,非但不是他的能力所可以处理,而且,根本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他知道温谷的资历,这种事,或许只有温谷这种够资格的人,才能了解。 所以,他只是要他的一个手下,打电话去找温谷。 可是在游艇上的温谷,却正在和李邦殊详细讲述那几件失踪案,不想受打扰,不接听电话。 所以,白恩在离开了殓房之后,就直接来到了海边。一路上,有四辆警车鸣号追他,一直追到海边,知道了驾车人是白恩警官,才满腹疑惑地离去。 白恩到了海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午夜的海边,空气十分清新,但是白恩心口的那股闷塞感,却一点也未见消散。 他下车,才走出了两步,就有两个人迎了上来。白恩连看也不向他们看一眼,指着停在离岸不远的游艇:“温谷先生还在船上?我要去看他!” 那两人中的一个道:“船上的人看来全都睡了,你还是──” 白恩陡然吼叫了起来:“我现在就要见他!” 那两个人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取出无线电对讲机来,讲了几句,一艘小汽艇很快驶过来。白恩一跃而上,他的动作十分鲁莽,令那艘小汽艇左右剧烈晃动,几乎翻覆。驾艇的人咕哝着骂了一声,驶向游艇。 白恩攀上游艇之际,已经尽他可能地大声叫了起来:“温谷,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本来已很静的游艇上,因为他的叫嚷而起了一阵骚动。 在游艇上,到处都有灯光亮起来,有人走出来。只有主舱中,还是黑沉沉的。 在主舱柔软的大圆床上,黄绢和原振侠也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原振侠略动了一下,耳际就响起了黄绢柔腻的声音:“他来找温谷,没我们的事,我们的事是──” 黄绢并没有再说下去,她和原振侠,用行动来表示他们之间的事是什么。外面还有一些声音传来,可是原振侠完全听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除了紧贴着他的黄绢之外,他几乎已失去了对外界一切事物的反应,而他更有如同坠入幻境的感觉。 外面的声音好象渐渐静了下来,原振侠也不去留意。这时对原振侠来说,黄绢细细的喘息声,比天崩地裂的八级地震,更能令他感到震栗! 白恩上船之后,由水手带着他,到了温谷和李邦殊所在的那个船舱之中。白恩几乎是直冲进去的,温谷和李邦殊都以厌恶的神气望着他。 白恩喘着气,挥着手,讲不出话来。温谷轻轻一推他,就推得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温谷道:“我正在向李先生讲那几件失踪案!” 白恩挥着手:“那不算什么!” 李邦殊“哦”地一声:“又有了新的,人突然消失的事情?” 白恩虽然在极度的慌乱之中,但是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警务人员,他立时听出,李邦殊的用词十分不寻常,他不用“失踪”,而用了“消失”。 白恩又大口喘了几口气:“不是,那……只手的父母,不,我的意思是,那失踪男孩的父母,突然死在殓房的冷藏库之中!” 温谷的反应十分正常:“受不了刺激,心脏病猝发?” 白恩叹了一声,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不必气急败坏到这里来了。他有气无力地道:“不,是被人扼死的,喉骨都破裂了!” 温谷和李邦殊都震动了一下,李邦殊的震动更甚,他张大了口,想讲什么,但是又没有出声。温谷的惊讶,则来自他多年来接触怪异事件的经历。 温谷递了一杯酒给白恩,白恩一口喝干,才把发生在殓房中的事,讲了一遍。 温谷和李邦殊两人都不出声,李邦殊把毯子紧裹着身子。白恩喘着气:“我知道那职员想说什么,可是太荒诞了,我不准他说出来!” 温谷的神态,看来十分小心翼翼,试探着道:“那职员是想说……想说……” 他重复了好几次,可是,却也没有能把话讲完。李邦殊在这时,突然插了一句口:“他想说,那一对夫妇,是被那只手扼死的!” 虽然温谷和白恩,早已在心中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这句话,但是听得有人讲出了这样的话来,还是感到一股异样的寒意! 那只手扼死了人!那职员在冲进冷藏库之际,甚至看到了那只手在动!但是,一只手扼死了两个人,这无论如何是不可想象的事!虽然在恐怖电影中,一直有“手来复仇”这样的场面──一只手在弹琴,把人引来,然后就是一只手,扼死了要杀的人,但是那终究只是电影中的情节。何况,如今两个死者,是那只手的父母! 温谷和白恩不由自主摇着头。李邦殊在这时,反倒镇定了下来,看他的情形,像是他对自己所说的话,胸有成竹。他先喝了一杯酒,然后来回踱步,过了一两分钟,他才以十分严肃的神情道:“警官,有一些十分奇异的事发生着,我可以肯定,这些奇事之间,是有联系的。” 温谷和白恩皱着眉,一时之间,都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李邦殊也看出了两人脸上疑惑的神情,他叹了一声,道:“其中详细的情形如何,我还不十分清楚,要等我的朋友来了,再作进一步研究。但现在,我提议别再让任何人碰到那只手──” 当他讲到这里之际,他顿了一顿,才又道:“它们要使我们知道,它们并不是说说就算的。” 这是温谷第二次听到李邦殊使用“它们”这个代名词了,那听来十分刺耳,温谷立时向李邦殊望过去,李邦殊却逃开了他的目光。白恩直截地问:“它们?它们是谁?” 李邦殊没有回答,抬起头来,望着舱顶,不再言语。白恩苦笑了一下,他并不十分在意李邦殊的话,李邦殊在他的眼中,只是一个有成就的深海科学家,温谷才是他心中可以解决疑难的人。 他语音干涩:“这件事,温谷,你有什么意见?” 温谷的神情苦涩:“一连串不可解释的事,又多了一件。在公事上,可以作为疑凶逃逸来处理──” 白恩飕地吸了一口气:“可是,谁都知道,根本就是没有凶手!” 温谷苦笑着:“当然是有的,暂时找不出来。别去胡思乱想,世界上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谋杀案,是找不到凶手的!” 白恩十分失望,他想不到温谷会用这样的话来搪塞他,他怔怔地望着温谷,温谷勉强笑了一下:“有很多事,可以作私人的研究,但无法列入官方的纪录。所以我现在的身分比你适合,你还是回去,做你的合乎规格的报告吧!” 白恩贬着眼,不知道温谷何以忽然对他那么冷淡,可是看起来,这个红头发的小个子已经下定了决心,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他只好哼了一声,老大不愿意地站了起来:“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温谷没有说什么,李邦殊摇头道:“不,谢谢你,你来告诉我们这件事,使我──” 他讲到这里,温谷突然走了过来,横在李邦殊和白恩两人之间,打断了李邦殊的话头。白恩感到温谷的行动是故意的,但由于他自己心神不定,所以他也没有深究下去,转过身,垂头丧气地向外走去,琢磨着如何拟写那一对中年夫妇突然死亡的报告。 白恩离去的快艇声越来越远,温谷才缓缓转过身,直视着李邦殊。李邦殊把舱窗的帘子拉开了些,望着窗外,从他那边的窗口望出去,是一片漆黑的海。 过了好久,温谷才缓慢而坚决地道:“李博士,你已经知道了一些什么,是不是?” 李邦殊并没有回答,只是神态十分疲倦地用手在脸上抚摸着。温谷又道:“李博士,就算那位苏先生来了,我想,我所能给你的帮助,不会少于任何人!” 李邦殊震动了一下,转过身来,盯着温谷,半晌才道:“有一件事,真的需要你帮助,我做不来。” 温谷挺了挺胸,一副准备接受挑战的模样。 李邦殊道:“设法让那个会开不成功!” 温谷陡然一呆,失声道:“什么?” “那个海底资源分配会议──”李邦殊加重了语气:“别让它举行!” 温谷一脸疑惑,伸手扒搔着他的红头发。这个会议,可以说是李邦殊一手促成的,在这个会上,李邦殊要就他探测、发现到的大量海底资源,作一个十分重要的学术性报告,这个报告可以使李邦殊成为世界上有数的重要人物之一。要开成那样的一个会,不是容易的事,但如今,李邦殊却要使它开不成,那是为了甚么? 温谷张大口,想问,但李邦殊已经挥着手,不让他开口。李邦殊道:“别问原因,你是不是做得到?” 温谷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我想那十分容易,你是这个会议的中心人物,你的工作,促成了这个会议。如今要这个会议开不成,那只要令你和你的工作记录,全部失踪就可以了!” 李邦殊用心地听着,一点也不觉得温谷是在开玩笑,他甚至认真地眨着眼。等温谷讲完,他立时点头:“我可以令我的工作记录消失,你可以令我暂时失踪!” 温谷在-那间,实在想大声笑出来,如果不是心中有那么多谜团的话,他真的要开怀大笑了──真是十分好笑,他接受了黄绢的委托,要保护李邦殊,可是如今,李邦殊却要求他令他“失踪”! 温谷一面感到好笑,一面也感到事态的严重。李邦殊已经是一个国际瞩目的人物,尤其是他的探测、研究,发现报告只公布了极小的一部分,整个工作记录,准备在大会期间提出。温谷知道,与会各国的情报人员,正费尽心机,想在事前得到完整的记录文件,但是看来,以黄绢和李邦殊的关系之好,也未曾达到目的。 黄绢凭她自己本身的美丽,和特殊的地位,或者可以把大多数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但是看来像是艺术家的李邦殊,却有着独特的科学家的固执。 如果李邦殊的研究记录失踪,他人也失踪了,而这些行动又由温谷来主持的话,温谷可以清楚知道,他就从此卷入了世界情报工作者争夺的漩涡之中了。这是一件相当严重的事,因为这一类的斗争,是最卑鄙和不择手段,防不胜防的。 温谷望着李邦殊,再问一遍:“你肯定非这样做不可?不必再考虑?”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开成这样的一个会,大力开发海底资源,把人类的文明力量,自陆地伸进海洋中去,是我毕生的愿望。但是现在,我十分认真。” 温谷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激动:“首先,你的全部研究资料在哪里?” 李邦殊道:“那不成问题,全部在法国银行的保险库中。本来,在会议开幕后,由我提供密码,由法国科学院派的专人,专机送到。只要我不提供密码,所有文件不会和任何人接触,问题是我的失踪!” 他略略停了一停,又道:“我不是躲起来就算,而是还要活动!” 李邦殊讲到这里时,向温谷望来:“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要担当我的联络人,保护我!” 温谷苦笑了起来,李邦殊的神情越来越严肃,道:“别犹豫了,事情已经十分坏!它们是认真的,十分认真地在行动!” 温谷陡然问:“它们,它们究竟是什么?” 这种突如其来的发问,有时是可以起到一定作用,使得对方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说出秘密来的。 但是温谷这次却没有收效,李邦殊怔了一怔,摇头道:“我还不能十分肯定,现在,请你带我离开这里。要不然,满怀野心的黄绢,绝不会放过我!” 温谷想了一想,道:“你能游泳?我们可以避过水手和保镳,偷偷下水去,游向岸边。” 李邦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相当紧张。不到两百公尺的距离,对李邦殊这样的深海潜水专家来说,应该全然不算什么,但是看起来,他却十分犹豫。 这实在是没有道理的事,温谷又把他的提议,再说了一遍。 李邦殊神情仍然有点犹豫,他转过头去,喃喃地道:“应该不会有问题,它们不会对付我,我想。” 温谷怔了一怔,又是“它们”! 温谷沉声道:“谁要对付谁?你想说什么?在海中游泳的人,要被谁对付?” 温谷的问题已经问得十分尖锐了,在-那之间,李邦殊很有点应付不来的样子。但是他还是挥了挥手,并没有回答。 温谷自然不能再逼问下去,李邦殊已经道:“好,我们游上岸去!” 温谷向李邦殊作了一个手势,他先到舱口看了看。游艇上的守卫本来相当严密,但可能守卫这时感到不是太适宜去打扰黄绢,所以船上十分静。温谷和李邦殊走出舱去,在甲板上待了一会,然后,趁人不注意,两人沿着船舷爬下去,滑进了水中。 海水十分清凉,温谷和李邦殊的泳技都十分好,他们先在水中潜泳了一会,然后一起浮出头来。李邦殊游近温谷,神情十分怪异,道:“你是不是能够想象,在海水中,我们绝非单独的!” 温谷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总不明白李邦殊所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划了一下水,又道:“我的意思是,海水之中,充满了生命,属于海洋的生命,就像我们的生命,属于空气和土地一样!” 温谷应着,但是他仍然不明白,何以李邦殊会在这时候,讲起这种充满了哲学意味的话来。他只好道:“是啊,海洋中有各种各样的生命,有哺乳动物,也有肉眼看不见的浮游生物。” 温谷这样说法,是很自然的,对海洋生物有着普通常识的人,在提及海洋生物之际,都会这样说。海洋中有最大的哺乳动物,蓝鲸可以大到一百公尺开外,与之对比的,自然是小到要经过数百倍放大之后才能看到的浮游生物。温谷也不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什么不对,可是李邦殊却陡然震动了一下。 他看来是真的感到了吃惊,因为他的身子,竟在陡然之间,向下沉了一沉。而当他立时又冒起头来之际,他显然喝进了一口水,样子怪异莫名。 温谷虽然不知道李邦殊为什么会吃惊,但是他却可以看到,李邦殊的行为十分怪异,他心中一定有着十分怪异的秘密! 李邦殊在浮了上来之后,用力向前游着,温谷紧跟在他的后面。李邦殊游向一堆礁石,攀了上去,温谷压低了声音:“如果你要‘失踪’,还是快点游上岸好!这里──” 李邦殊挥手,打断了温谷的话,注视着黑暗中闪光的海水,道:“你对浮游生物,知道多少?” 温谷皱了皱眉,也上了礁石,一面抹着脸上的水,道:“一无所知!” 他说着,甩了甩手,水滴自他手中挥洒开去。李邦殊盯着他,缓缓地道:“从你手中挥开的每一滴水之中,就有数以百万计的浮游生物!” 温谷有点不耐烦道:“那又怎样?” 李邦殊的声音陡然变得十分尖利:“那又怎样?那是数以百万计的生命!” 温谷感到十分迷惑。这时,他们离开黄绢的游艇,不过两百多公尺,要是黄绢发现他们已经离开,可以轻而易举,把他们捉回去! 而事实上,他也看到,游艇的一边,有灯光在闪动,隐约可见有一个人下了快艇。温谷连忙向李邦殊打了一个手势,两人尽量在礁石上伏了下来,他们听到快艇驶动的声音,看到快艇驶上岸去。 温谷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关于生命的定义,还是先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讨论,好不好?” 李邦殊叹了一声,没有表示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又等了一会,看到船上没有什么动静,他们又继续向岸上游去。等到他们上了沙滩,向前走去时,发现寂静的沙滩上,有一个人以十分奇异的姿势,伏在沙滩上。 那人看来是跪着,但是头又低得十分低,双手各抓着一把沙,任由沙粒自他的指缝之中,缓缓泻下来。温谷一下子就看出那人的身形十分熟稔,而当他走近那人时,他认出来了,那是原振侠! 温谷不禁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天!原,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走近原振侠。原振侠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并不抬起头来,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自他的口中,发出如同梦呓一样的声音:“一切全像是梦一样,神话中的梦!” 温谷不禁苦笑着,回头看了就在他身后的李邦殊一眼。在他旁边的两个人,温谷都感到自己对他们无法了解。一个在海水中要讨论生命的定义,而另一个,却在沙滩上说着梦话! 温谷提高了声音:“快起来,跟我们走!”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原振侠,原振侠抬起头来,神情充满了迷惘和憧憬,道:“这不是神话中的事么?突然之间,幻梦醒了,宏大的宫殿,原来只是细沙,美丽的女郎,只是一个贝壳,柔软的床,其实是海水。一切却全是那么真实,但又不可以触摸!” 温谷苦笑了一下,他明白,原振侠在游艇豪华的主舱中,一定又和美丽的黄绢,有了短暂的缱绻,但是那只是短暂的一-间。原振侠明知自己不可能和黄绢永久相处,短暂的相叙,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美丽如同神话一样的梦,但是回想梦境之际,却也同时会带来无限的惆怅和伤感。 温谷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背,把他提了起来,道:“振作点,你算是已达到你到这里来的目的了,是不是?有很多事要你帮助的,快走!” 原振侠苦涩地笑了一下,他到夏威夷来的目的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刚才在豪华的船舱中,他和黄绢都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一样,但一下子,自己还是自己,黄绢还是黄绢! 他叹了一声:“我不会再对任何事有兴趣,你……你们让我留在这里吧!” 温谷感到十分无可奈何,原振侠被情网困扰到这种程度,他也想不出用什么话去劝他,只好道:“我和李邦殊,我们正计画着,要和黄绢为敌!” 原振侠一怔,张大了口,温谷又道:“我们要破坏那个海底资源会议!” 原振侠又陡然震动了一下,温谷不等他有进一步的反应,拉着他,就急步向前走去。在通到马路的那一条林荫道上,还有一两对情侣,紧紧在树下拥在一起。到了路边,他们一面沿路走着,一面留意着出租车。 三十分钟之后,他们已来到了一幢大厦的顶楼,一个小单位之中。温谷在开门让他们进去之际,解释道:“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住所,他到大陆去了,要我随时来照顾一下。李博士躲在这里,绝不会有人发现。” 在途中,原振侠已经知道了李邦殊要做什么。这时,他盯着李邦殊,问:“为什么?” 李邦殊把他自己埋在一张安乐椅之中,闭着眼睛,道:“苏耀东快来了吧,我先要写一个声明,在大会的开幕仪式上,由人代我宣读,我……太疲倦了!” 他的话有点语无伦次,虽然他说自己疲倦,但是他又站了起来,到了书桌前,乱翻着,找到了纸和笔,迅速地写了起来。 原振侠斜眼看了一下,发现李邦殊的字迹十分潦草,而且是法文,他无法看得懂。他咳了一下,道:“如果代你宣读声明的责任,落在我的身上,你最好用英文来写这声明!” 李邦殊陡地停了笔,吸一口气,道:“是!” 他团绉了已写了十几行字的纸,又重新写着。原振侠望向温谷,温谷无可奈何地摊着手,表示他也不知道,究竟李邦殊心中在想什么? 三个人在那个小单位中,没有人讲话,空气之中,似乎充满了谜团。东方,在连绵的山影之上,已经现出了一线曙光。 黄绢是被一连串的拍门声惊醒,那使她感到极度的愤怒。她陡然自床上跃起,抓起了自卫-冲到门边,一打开门,就把-紧抵在门口的人的心口。 拍门的是黄绢一向信任的一个手下,这时吓得呆了,一直是维持着敲门的姿势,眼珠转动着,不知是应该注意抵住他心口的手-,还是注视黄绢丰满柔润的半裸酥胸好?由于怒意,饱满的双乳,在轻轻颤动,足以使人忘记一切。 黄绢的声音硬得像岩石一样:“说,是为了什么?” 她的手下所发出的声音十分怪异:“报告将军──李博士──离开了游艇,那个红头发的小个子──也不见了。” 黄绢感到阳光刺目,原振侠离去之后,她很快就陷入沉睡之中,一直到被吵醒。她有点不明白,原振侠为什么要离去,只记得在极度的疯狂之后,极度的疲倦之中,原振侠在她的耳际说了一些话。那时,她只感到男性炽热的身体,令得她的倦意更浓,原振侠说了一些什么,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她知道原振侠离开了她,如果她真要不让原振侠离开,还是可以留住他的,但是她却并没有留。原振侠走了之后,她睡得十分满足。 可是她的手下,却带来了这样的一个消息! 她双眼之中闪烁的那种光芒,是令人心悸的,是以她那手下的声音更加发颤:“已经和各方面联络过……都找不到他,只知道大会秘书处接到李博士的通知,开幕那天,他会发表一个声明!” 黄绢镇静下来,转过身,把——向床上,同时拿起睡袍披上。那手下贪婪地盯着黄绢半裸的背影,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这种行径,可能使他丧失性命。 黄绢一面慢慢地系上睡袍的腰带,一面道:“你的意思是,李博士躲起来了?” 那手下道:“看来是这样!” 黄绢感到怒火自体内升起,李邦殊躲起来了,那等于说是躲开她!那是几乎想得到一切的黄绢,不能忍受的一种侮辱! 黄绢早就计画好,在会议之前,她要先得到李邦殊的工作记录。然后,在大会上为她所代表的阿拉伯势力,争取到最大的利益。最后,在会议之后,并不打算遵守会议上的决定,而动用她所能动用的庞大资金和技术力量,立即进行对海底资源的开采! 那将会使她的地位,升到另一个新的高峰! 可是,李邦殊却躲起来了,那将使她的计画,全部化为泡影!她是如此之愤怒,以致她的身子,不住在发着抖,她要竭力抑制着,才使她的声音听来,不像是猛兽的吼叫,她道:“在大会开幕前,尽一切力量把他找出来!” 那手下大声答应着,奔了开去。黄绢在床边坐了下来,设想着李邦殊为什么要躲起来的原因。 黄绢想不出李邦殊为什么要躲起来,就像苏耀东想不出李邦殊为什么十万火急,要他到夏威夷来会面一样。 苏耀东在他的私人飞机中,望着下面一望无际,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光采的海洋。 在大学中,他学的是海洋生物,和李邦殊是同学。可是离开学校之后,李邦殊成了举世知名的科学家,他却成了一个企业家。不过,苏耀东并没有忘记自己所学的一切,也没有放弃自己对海洋的热爱。如果说他是为了李邦殊的召唤而来,毋宁说他是受不了海洋的引诱,使他暂时放开了繁忙的事务。 当苏耀东的专机停下,他步出机舱之际,在檀香山,事情又有了相当的变化。 李邦殊博士不露面,但将在大会开幕式上发表声明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 而另一桩使得所有参加大会的代表震惊的消息,从地中海传来:由李邦殊博士领导的一个深海探测船队,包括两艘设备极先进的探测船,附属于这两艘探测船的四艘小型深水潜艇,以及八名有资格的海洋学家,突然失踪,消失在大海之中! 这个船队,曾远征过大西洋、太平洋,甚至接近过南极和北极。李邦殊的工作,取得极大的成绩,也全靠了这个船队。可是,整个船队,却在风平浪静的好天气,在地中海失踪了。 这种神秘的船只失踪事件,以前,只有在被称为“百慕达魔鬼三角区”的大西洋海域中发生过。船队失踪的详细经过如何还不知道,法国政府的海军搜索队还在搜索。事实上,船队“失踪”的消息还未曾正式公布,但是来开会的,全是各国政府中有地位的人物,他们的消息自然特别灵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黄绢是最早得到这消息的人之一,她一面下令,要她的情报人员作进一步报告,一面心中在想:是不是李邦殊在捣鬼? 事实上,李邦殊还不知道他的船队已出了事,因为他既躲了起来,就无法通过他特殊的地位,获得内幕消息。法国政府的代表想找他,可是没有结果,人人都想找他,绝想不到他躲在什么地方。 原振侠当然知道李邦殊在什么地方,当他在机场见到了苏耀东,苏耀东惊讶于原振侠的出现之际,原振侠告诉了他自己出现的原因。 苏耀东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要使这个会议开不成,为甚么?” 原振侠苦笑道:“我不知道,他要我代他在大会开幕时,宣读一个声明,可是他不肯让我先知道声明的内容。” 苏耀东吸了一口气:“他不准备露面?” 原振侠苦笑:“他不能露面,不知多少人在找他。代表阿拉伯势力的一位女将军,就几乎想把他活活烧死!” 原振侠行动相当小心,因为李邦殊要见苏耀东这件事,黄绢是知道的,而苏耀东的行踪又不是秘密。原振侠已经可以肯定,在机场有好几个人,看来是在监视苏耀东的行动,希望由苏耀东的身上,引出李邦殊来的。 而擅于特种情报工作的温谷,也早已作了安排。温谷的方法是:把李邦殊和苏耀东的见面,安排在最不为人注意的地点! 原振侠先和苏耀东一起到了酒店,然后独自离去。当他离开卡哈拉希尔顿酒店之际(苏耀东住的,当然是这家酒店),酒店下面一个巨大的海水池中,海豚正在作跳跃的表演,许多人在水池旁围观。 原振侠经过酒店的大堂时,有两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向他靠近。他立时机警地站定身子时,已看到盛装的黄绢,迎面走来。 黄绢的神色冷峻莫名,像是罩了一层霜花一样,使人感到一股寒意。原振侠想起昨晚在游艇上,同样的脸庞,简直可以和任何花朵比美娇艳,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黄绢直来到他的面前,先是冷笑一声,然后冷冷地道:“你演的是什么角色?” 原振侠淡然道:“是后备的小角色!” 黄绢的声音听来极严厉,这种声音,可能使很多人颤栗,但原振侠只替自己和她感到可哀。黄绢道:“我是问你,在李邦殊的把戏之中,你扮演什么角色?” 原振侠叹了一声:“还是那个回答。” 黄绢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勉强,当然是做作出来的:“苏耀东在这里,除非他不想见李邦殊,不然,我一定可以将李邦殊揪出来。”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认为李博士是属于他自己!” 黄绢有点发狠,一挥手:“他破坏了我的整个计画!而且,我有一项消息要告诉他,他的探测船队,在地中海整个神秘失踪了!” 原振侠呆了一呆,思绪十分紊乱。 原振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感到有必要立时把这消息告诉李邦殊。可是温谷的安排,是他绝不能再和李邦殊见面,也不能用电话联络。 所以,他只是装着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道:“你见到他的时候,可以告诉他。有空喝一杯酒吗?” 黄绢压低声音,骂了一句:“去死吧!” 原振侠向前走,到了酒吧,坐了下来,茫然地呷着酒,看着沙滩上嬉戏的大人和小孩。他知道至少有四个人在监视着他,他也知道,在监视苏耀东的人可能更多,但是他对温谷的计画很有信心。 苏耀东在房间中停留了十分钟左右离开,当他走出房间的时候,只穿著泳裤。 苏耀东来到沙滩,和原振侠打了一个招呼。可是原振侠却心不在焉,他只是注视着海浪卷起的白色泡沫,像是在那些变幻无穷的浪花之中,看到了变幻的人生,看到了他和黄绢之间那种奇妙的关系。昨夜游艇中的情景,在他的脑海中,又成了难忘的一页,可是刚才和黄绢的相遇,却又使他知道他和黄绢之间的距离,是何等遥远! 原振侠也不能想象,在那个会议上,他代表李邦殊宣读了那篇声明之后,黄绢会把他怎样。在私人感情上,原振侠十分愿意自己成为黄绢的奴隶,可是,原振侠在实际上,却又自然而然和黄绢相抗着。 当他感到自己和黄绢之间,无法拉近距离之际,他心情的怅惘,真是难以形容。他看着苏耀东慢慢走向海滩,在苏耀东的身后,有三、四个人,明显地跟着他。 苏耀东在踏进海水之前停了一停,又转过身来,向原振侠挥了挥手,原振侠向他扬了扬手中的酒杯。在那一-间,原振侠心想:深海探险船队在地中海中失踪,是不是要先告诉苏耀东,让苏耀东去转告李邦殊呢? 他还没有决定,苏耀东已走向海水,在未到海水及腰处,他身子向前一耸,开始游水。多年来的商业活动,并没有使苏耀东变得行动不灵活,他以十分优美的姿势,向前游着,那几个黄绢的手下也游出去,跟踪着他。 在海滩上看过去,苏耀东越游越远,几个跟着他的人,离他很近,看来,苏耀东绝无法摆脱他们,单独去和李邦殊见面。原振侠心中也不免有点紧张:温谷的安排可靠吗?就在这时,一艘小型的快艇,突然向着苏耀东驶了过来,在苏耀东的身边,陡然减慢了速度,苏耀东十分迅速地翻上那艘快艇。 在海滩上看到这种情形的原振侠,吁了一口气。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下冷笑声。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不需要转过身来,就可以知道发出冷笑声的,正是黄绢。而且,原振侠也明白,何以黄绢会发出冷笑声来了,因为海面上的情形,又有了变化。 在苏耀东上了那艘快艇之后,快艇的速度,陡然加快。看起来,游水跟踪苏耀东的人,已经全然无法跟得上了。可是几乎也在同时,原先在海面上停着不动的几艘快艇,突然激起浪花,以惊人的速度,立时跟了上去! 原振侠不由自主,直了直身子──黄绢的安排,竟是这样周详!在海面上,她也早已有了埋伏,难怪她看到苏耀东上了快艇之后,会发出充满自信的冷笑声了! 原振侠盯着海面。那几艘追踪的快艇,性能显然绝佳,看来苏耀东不论上哪里去,都可以追得上!他感到喉际发干,而黄绢冷冷的声音,又自他耳后传来:“要望远镜吗?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原振侠忍受着黄绢的嘲弄,正在他想转过头去,看看黄绢这时的神情,好使他进一步认识黄绢之际,他陡然呆住了! 一共是四艘快艇,苏耀东的那艘在前,三艘追逐的在后面,正在迅速地远去,看来已只是四个小黑点了。突然之间,一个异样的巨浪,突然向着四艘距离相当近的快艇,迎面扑了过来! 那个大浪来得极突然,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像是大海之中,忽然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把海水掀了起来一样。夏威夷沿海的海浪,本来就十分出名,冲浪运动是在这里发源的,大大小小的海浪,对在海滩边上的人来说,是不会引起特别注意的。尤其那个大浪,至少在距离海滩一公里之外的海面上发生,更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可是对原振侠和黄绢来说,却和普通人不一样。因为他们一直在注视着那几艘快艇,而那突如其来的巨浪,又是迎着快艇而来的。原振侠一怔间,听到身后的黄绢,也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 一切的变故全是来得那么快,看起来,简直分不清是那突如其来的巨浪,一下子盖过了快艇,还是疾驶向前的快艇,冲进了巨浪之中。 而那个浪头,像其它任何海浪一样,迅速由高而平复,在海面上形成了一道白线。海面又回复了平静,前后不到一秒钟,可是,四艘快艇却已看不见了!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直跳了起来,他再盯向远处的海面。一点不错,在巨浪过去之后,四艘快艇消失了! 他实在有点不知所措,连忙回头看去,看到黄绢目瞪口呆地站着,仍然盯着海面。原振侠一伸手,自她的手中把望远镜抢了过来,凑在眼上,向前看去。 在望远镜中看出去,巨浪化成的余浪,正在迅速消散,海面上看来也平静无比,像是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样。而且,海滩上的所有人,显然都未曾注意到曾有事故发生。 但是原振侠却可以确切地知道,刚才,一个巨浪之后,四艘快艇,至少有五个人,突然在海面上消失了!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他尽力想在海面上,寻找那四艘快艇的踪迹。就算快艇沉没了,艇上的人,至少也该浮上海面来了。可是,阳光映在海水上,发出夺目的粼粼波纹,什么也没有! 原振侠感到有人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同时也听到了黄绢微微发颤的声音:“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被巨浪……吞……下去了?” 原振侠放下望远镜,默默地递给了黄绢。他从来也未曾看到过黄绢的脸色是如此之苍白。 黄绢是这样坚强的一个女人,恐惧似乎是和她绝缘的。但这时,谁都可以看得出,她是因为极度的惊惧,所以才变得这样苍白的。她的双手甚至在发着抖,她举起望远镜,只看了一下,就放下来,道:“天!他们到哪里去了?” 原振侠的思绪一样惊骇慌乱,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快,快去通知警方!” 他一面说,一面已转身向酒店走去。可是黄绢一伸手,再度抓住了他的手臂:“我们自己先去找一找!” 原振侠第一个反应,就是反对黄绢的提议,可是当他接触到黄绢那充满了惊疑,甚至有点恳求意味的眼光时,他就改变了主意。 五分钟之后,原振侠和黄绢已经在一艘快艇上,向刚才那四艘消失了的快艇所在处驶去。黄绢几乎一直握着原振侠的手臂,而且至少问了十次以上:“我们并没有眼花,是不是?” 原振侠每次都给以回答:“不,我们没有眼花,在海上,有不可思议的事发生着!” 他喜欢黄绢惊惶的样子,那使她看来更像女人。 每当黄绢指挥若定,不住发出命令之际,她看来只是一位将军,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这世上,有数不清的将军,但是自古以来,真正的女人不多,黄绢应该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原振侠甚至希望时间在那一-间停顿下来,好让需要帮助、心中惊惶的黄绢,永远留在他的身边!但是,还是很快就来到了刚才突然出现巨浪的海面,海面上看来一点异样也没有。 黄绢带来的几个潜水员,纷纷跳进了海中,潜下去,并且不断用无线电对讲机,和留在艇上的黄绢联络。每一个潜水员的报告都是同样的:没有发现,没有发现。 黄绢在开始的时候,显得十分急躁,大声呼喝着,要潜水员留意海中,是不是有什么特异的现象。然后,她突然沉默了好几分钟。 原振侠关心着苏耀东的安危,提了几次,要请警方来调查搜索,可是黄绢都没有出声。在沉默了几分钟之后,黄绢忽然说了一句话:“好,我来和你们直接打交道,我不会改变主意!” 原振侠怔了一怔,黄绢的话,听来像是自言自语,全然不知道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当原振侠用疑惑的眼光向她望去时,黄绢也正好望向他,不等原振侠开口,黄绢已道:“你是不是和我一起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他知道自己事实上,是无法拒绝黄绢的任何要求的,他只是问:“到哪里去?” 黄绢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半转过头去,望着海面,然后,伸手向海中指了一指。 原振侠的心中,更加疑惑:“到海水中去,你和什么人有约,在海中?” 黄绢仍然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地穿戴起潜水的用具。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也跟着佩上气筒,然后,和黄绢一起跳进了水中。 海水迅速地包围了他们,这一带的海水是如此之明澈,以致他一进海水之中,几乎可以看清楚海中的每一样东西。 原振侠跟着黄绢,看起来,黄绢像是毫无目的地在海中漫游,有时挥着手,动作看来有点怪异。 原振侠只是紧紧地跟着她,在遇到了几个潜水员时,黄绢也不和他们打招呼。足足过了半小时之久,黄绢才转过身来,和原振侠打了一个手势,慢慢升上水面,他们两人同时在海面上冒出头来。 原振侠伸手抹去水珠,除下了潜水眼镜,他看到黄绢的神情,有一股异样的茫然。他们冒上海面处,离他们的快艇不是很远,艇上有人在大叫:“将军!将军!找到了!” 黄绢转身向着快艇游去,艇上两个人跳下水来迎接她。当她上了快艇之后,一个人迫不及待地道:“他们被巨浪卷到了一堆礁石上,人没有受伤,快艇不见了,只怕是沉进了海底。” 原振侠也攀上了快艇,听了那人的报告之后,皱了皱眉:“卷到了礁石上?礁石离这里多远?” 那人也不禁迟疑了一下:“大约一千公尺左右。将军,只发现了我们的四个人,跟踪的对象,仍然下落不明!” 原振侠焦急起来,“跟踪的对象”自然是指苏耀东而言。苏耀东安危如何,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 可是,他还没有发问,黄绢已经用听来十分疲倦的声音道:“我相信苏耀东不会有事!”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 黄绢来到快艇的中间部分,坐了下来,抖着头,让她沾满了水珠的长发披了下来。然后她微侧着头,长发上的水珠汇成一串水流,滴了下来。 原振侠跟了过去,黄绢缓缓地道:“昨夜,你走了之后,我又睡了一会,然后突然醒过来,曾经到甲板上去站了一会。” 原振侠有点不明白,何以黄绢在这时候,又提起昨晚的事情来。可是他看出黄绢的语气和神情都十分严肃,所以他并没有打岔,只是静静听着。 黄绢停了片刻:“我知道你已经离开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甲板去。那时,整个游艇上,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李邦殊和温谷,显然还在船上。我来到船头,望着在黑暗中闪着微光的海水,突然……突然……” 黄绢讲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犹豫,像是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下去。 原振侠仍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觉得她的行动,相当怪异。她为什么到甲板上去呢?是她在知道自己离去之后,在想念自己吗?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不由自主,握住了黄绢的手,他发觉黄绢的手是冰冷的。黄绢的神情更古怪:“当我凝视着海水的时候,一件……一件怪异的事突然发生了。海水在黑暗中,有着微弱的闪光,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事,可是……可是……” 黄绢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神情更是疑惑。 她的这种神态,无异是在告诉原振侠,昨夜她曾有过极不寻常的遭遇。要不然,以她今日的地位,和她坚强的性格,是绝不会感到如此惊疑的。她昨夜的遭遇,一定是属于不可思议的范畴之中的事! 原振侠把她冰凉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黄绢叹了一声:“……可是,突然之间,在海面上闪耀的微光,以一种十分……十分快的动作在移动着。那种微光在移动之际,竟然排列成了字句,十分潦草,可是那的的确确是由英文字母组成的字句!” 黄绢说到这里,才抬头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原振侠虽然听清楚了黄绢所说的话,但是他仍然要仔细想一想,才能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并且运用想象力,想象黄绢所说的情景。 原振侠绝不是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对黄绢所说的情景,也可以在脑中织出一幅画面来,可是他仍然感到不可理解。是以他问:“你的意思是……海面那种微弱的闪光,排列成了英文的句子?” 黄绢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原振侠闭上眼睛一会。在黑夜,海面上有着微弱的闪光,那是十分普通的事。如果那是一个月色好的晚上,海面上的银光闪耀,还会随着波涛的起伏,像是成千上万的小妖精一样,在海面上不停地翻滚跳跃。 但是,那些闪光,排列成为字句,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想了好一会,才又睁开眼来,假定他自己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道:“你的意思是,海面上的闪光,看起来有点像是英文字母?” 原振侠之所以这样问,是由于他想到,英文字母是由简单的几何线条组成的,因闪光形成的交错,很容易看来就像是英文字母。有一种蜘蛛,织出来的网,就是英文字母形的,有各种不同的字母。蜘蛛当然不懂英文,零散的字母,也不可能编成有意义的字或句。 原振侠这样问,是想知道那是不是视觉上的一种错觉。可是黄绢立时摇头:“不是,别想说那是错觉。我清清楚楚看到,海面上出现了由英文写成的句子,虽然时间极短,但是我看到了那些句子,由闪光组成,而且,句子是针对我的。” 原振侠吞下了一口口水道:“那么,你看到的句子,说些甚么?”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别干涉我们,别破坏我们的生活,不然我们会报复,会有可怕的报复。停止你一切行动吧!” 黄绢在讲述那些“句子”之际,语气像是在背诵着什么诗句一样,她大而明亮的眼睛,向原振侠望来,眼中充满着惊疑。 原振侠摊了摊手:“我无法明白,我只好说,那是你自己以为看到了这样的句子。” 黄绢再吸了一口气:“句子出现的时间,只不过几秒钟,随即又散了开来,变成了凌乱的闪光。我在当时,也认为那是眼花了,而且,警告性的句子,是没有意义的。我不曾干涉什么人的生活,不曾破坏什么人的生活!” 原振侠对于黄绢的自辩,不是十分同意,但是他还是“嗯”了一声:“当然没有意义,这些日子来,在海中发生的怪事已经够多了,你──” 黄绢伸手指向海面:“四艘疾驶中的快艇,突然不见了,这不是很怪吗?” 原振侠点头,表示同意。黄绢又道:“那使我想起那句子中:会有可怕的报复!” 原振侠思绪十分紊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黄绢惘然问:“可是,我的敌人是什么人?他们在什么地方?躲在海中?刚才我曾下海去寻找,可是却找不到我的敌人!” 原振侠轻拍着黄绢的手背:“昨晚上,你可能太疲倦了,你……实在太疲倦了。我可以陪你到任何你认为可以休息的地方,去休息一个时期,或者……很久……” 原振侠鼓起勇气,说着他心底深处,早已想说的话。黄绢陡然震动了一下,在那一-间,原振侠不能肯定自己的话,是不是曾使她有过极短暂时间的感动。只是黄绢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神情立时又恢复了极度的信心,甩开了原振侠的手,用一种近乎冷傲的神情,望着原振侠:“是你,是你捣鬼!” 原振侠还未曾弄明白黄绢在指责他什么,黄绢已然急速地道:“我也太笨了!在海水中,用一只强力的电筒,迅速挥动,就可以令在海面上注视的人,看到由光芒组成的字句,是你!” 原振侠呆了半晌──当然不是他。他自己知道自己做过什么,昨晚他离开之后,就一直在沙滩上,回味和梦想。他未曾做过黄绢所指责的事! 原振侠想为自己分辩,可是充满了自信,自己以为已对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有了解释的黄绢,却不容他有辩白的机会。她陡然纵笑了起来:“你太幼稚了,这种把戏,吓得了谁?更不能令我放弃一切,和你到什么安静的地方去休息!” 原振侠只好苦笑,黄绢误会了,他根本不想解释。黄绢停止了纵笑:“那个巨浪,当然只是意外──”她顿了一顿:“我一定要把李邦殊找出来!我代表的国际势力,要在海底资源分配上,获得最大的利益,而且,立即开始行动!” 原振侠长叹一声──除了叹息之外,他实在不能再作其它任何表示。 快艇已经靠岸,黄绢用一种极度挑战的神情,望着原振侠。原振侠只是用十分疲倦的声音来回答:“你料错了,在海中,真有点十分怪异的事发生着!” 黄绢冷笑着:“你叫我相信在海水中出现的字句,是一种奇异的自然现象?”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别说我没有看到,就算我看到了,我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 原振侠讲的是由衷的话,海水中出现字句,这种现象实在太怪异了! 他说得对,就算是他亲眼看到了,他也无法知道那是什么。就像苏耀东,他亲身经历了一个极怪异的经历,但是他却全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当那个巨浪突然迎头打下来之际,在快艇上的苏耀东,是全然无法防御的。那巨大的浪头,来得如此突然,当他感到急速行驶中的快艇陡然向下一沉,抬头一看,像是一大座水晶山头陡然崩溃下来一样,那个大浪,已经到了他的头顶。 苏耀东是十分熟悉海洋的,可是他却也绝未想到,一-那之前,还是如此平静的海面,会突然生出那样一个巨浪来。 一刻之前,他所担心的,还只是如何去摆脱那四艘追踪前来的快艇,但这时,他却面临了巨浪的侵袭。他在那一-间,只是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山头一样的巨浪,已经压了下来。 在不到十分之一秒钟间,他的全身已被浪头包没,可是,怪异的事,也在这时发生。才一开始之际,苏耀东实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巨浪迎头压下,他整个人都在海水的包围之中。当他又开始能想一想之际,他以为自己一定已经死了!使他有这样的感觉的原因是:他没有感到任何不舒服,甚至连呼吸也同样畅顺! 人在海水之中是绝不能呼吸的,这是最普通的常识。所以当苏耀东觉得自己仍然可以呼吸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灵魂离开了肉体,所以不再有肉体的一切痛苦的感觉了! 但是这种想法,却只是极短暂的事。他立时发现,自己并不是死了,不但没有死,而且身子根本未曾脱出海水的包围,换句话说,他在海中! 不过,浪头已经消失了,他在平静的海水之中,和普通潜水者潜在海水之中的处境,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当然有所不同,不同的是,他感到身外的海水,十分急速地在流动,而在他的头部,有一个相当大的空间,那一部分空间中,是没有海水的,像是一个相当大的气泡,罩在他的头部。 而且,他也立时感到,海水急速流动的那种感觉,是由于他在海中,不知被一种什么力量,在推着他急速地前进! 这正是怪异之极了,苏耀东这时,已经有足够的镇定,使他可以睁开眼来,看着四周围的情形。 可是那个大气泡,使得海水形成了一层反光的“壁”,使他看不清海中的情形。 但是在感觉上,他十分肯定,并不是有什么东西在推着他前进,而只是一种力量,彷佛是一股强大的水流,在带着他前进。 虽然苏耀东是一个十分镇定的人,但在这时,他也不禁十分慌乱,大口大口喘着气,心中忽然起了一个相当可笑的念头:那个气泡中的空气不是很多,如果用完了,他会怎样? 他试图划着水,试着想浮上水面,但是他的全身,都被那种像是水流的力量束缚着,他人在水中,可是绝不能自由游动。 这种情形,倒很有点像是身在恶梦之中一样。 苏耀东真希望这只不过是一个梦,可是他却偏偏又那么清醒,那使他知道,这不是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 虽然以他的知识而论,连设想一下如今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可能! 这样的情形,大约持续了十分钟左右。苏耀东感到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海水陡然流遍他的全身,他张口大叫,喝进了一口海水。 紧接着,他身子感到了一阵碰到了硬物的疼痛,他伸手用力抓着,抓住了一个滑腻的石角。他感到海水流过他的脸,他一面抹去脸上的水珠,一面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海浪卷上了一个海滩。 那是一个由黑色的火山熔岩组成的海滩,那些黑色的岩石,奇形怪状。这种由火山熔岩形成的海滩,在夏威夷是十分普通的。 苏耀东抬头看去,临海滩就是相当陡峭的山崖。苏耀东喘着气,站了起来,上面有汽车驶过的声音传来,看来有公路。他吃力地向上攀去,当他可以看到公路时,他看到有一辆小货车停在路边,一个人站在车子旁。那人一看到他,呆了一呆,苏耀东也一呆,立时记起了原振侠的话:那位温谷先生,个子不高,有着一头红发。而如今车旁的那人,正是那样! 苏耀东吸了一口气,走向前去:“温谷先生?我是苏耀东!” 那红头发的小个子张大了口,现出了讶异莫名的神情来,先抬头看了看天空,又向苏耀东望了一下,道:“风筝跌进海中去了?” 要不是原振侠曾向苏耀东详细解说过,温谷安排摆脱黄绢的手下跟踪的方法,听得温谷这样问,他一定会感到莫名其妙之极了。 温谷原来的计画是,快艇驶出若干距离之后,另一艘快艇会来接应,接应的快艇上,有着巨大的载人风筝。苏耀东可以附在载人风筝上,由快艇拉着,飞上天空,然后,降落在公路边的空地上。 可是这时,苏耀东却是全身湿淋淋地,从下面攀上来的,难怪温谷要这样问了! 苏耀东吸了一口气:“很怪,我是……我是……” 他无法说下去,因为他究竟是怎么来的,形容起来十分复杂,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得明白的。所以他只说了一句,就挥着手,道:“邦殊在哪里?” 温谷也没有问下去,只是作了一个手势,叫他上车。两个人都上车之后,温谷又-了一件十分普通的运动衫给他,苏耀东套上了运动衫,温谷发动了车子,他们两个人看来像是久居夏威夷的人,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温谷在驶向前之际,还是十分小心地观察着路上的情形。十分钟之后,以他的经验,已经可以肯定绝对没有人在后跟踪他们,他才吁了一口气:“李博士终于可以和你见面了,我们摆脱了跟踪。” 苏耀东望了温谷一眼,问:“我是被一种力量涌着到海滩上的,你做了什么安排?那个巨浪又是如何安排出来的?” 温谷睁大了眼睛,他的惊讶程度是如此之甚,以致他的满头红发,看来像是竖了起来一样,小货车也开始摇摆不定。那使苏耀东知道,他能来到这里,并不是由于温谷的安排。 那么,是什么力量,使他恰好来到了约定地点附近的海滩上的? 苏耀东感到了一股寒意,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温谷用十分苦涩的声音道:“你……和李博士一样,是不是你们海洋学家的话,都那么令人难以理解?” 苏耀东苦笑了一下:“当然不,只有……只有连我们自己也不懂的情形下,我们所讲的话,才令人听不懂。” 温谷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因为盘踞在他脑中的怪事,已经够多了──不断的失踪,离奇的死亡,李博士不可思议的话……这一切,早已令得他完全坠进了一大团迷雾之中! 小货车转进了市区,温谷仍然可以肯定没有人跟踪。他熟练地拣着近路,车子在一个巨大的商场停车场中穿过去,再转了几个弯,就到了那幢大厦的停车场。 温谷和苏耀东一起下车,上电梯。当温谷用钥匙把门打开之际,看到李邦殊双手捧着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苏耀东先出声:“邦殊,发生了什么事?” 李邦殊抬起头来,看到了苏耀东。当他看到苏耀东之际,他并没有什么兴奋,反倒是仍然保持着一种深切的悲哀,摆了摆手,示意苏耀东坐下来。 苏耀东并不坐下,只是走向前:“你一定要我来,不见得是想和我沉默相对?” 李邦殊叹了一声说:“当然不是,有太多事要和你商量,我只是……感到十分深切的哀伤。因为才从收音机的新闻报告中听到消息,我的深海探测船队,在地中海整个失踪了!这实在……不应该发生的!” 苏耀东吸了一口气:“失踪未必表示灾难,我现在,是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打击下,在海面消失的人。可是当我在海水中的时候,甚至获得新鲜空气的供应!” 李邦殊睁大了眼,温谷的红头发,又开始有竖起来的迹象。苏耀东取过了纸和笔来,一面说,一面画着,解释着他在海中的处境。 苏耀东的画,当然很简单,主要的是一个人,在海水中,头部被一个球形的汽泡罩着。苏耀东说完之后,望向温谷:“从酒店沙滩外的海面,到我们见面的公路下的海滩,大约有多远?” 温谷用梦呓般的声音,喃喃地道:“大约……大约是三公里左右。” 苏耀东闷哼了一声:“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在海水中前进了三公里,速度极高,比快艇更快,我整个人像是一艘小型潜艇一样。邦殊,我们都是自命对于海洋的一切素有研究的人,你有什么解释?” 李邦殊低下头,用十分低沉的声音回答:“如果你望着海面,忽然发现海水上现出你的名字之际,你有什么解释,嗯?” 苏耀东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李邦殊却又继续着:“不但有你的名字,而且还有字句,明显地告诉你一些什么,又怎样解释?” 苏耀东眨着眼,李邦殊陡然用手指着苏耀东,神情变得激动起来:“你以为我是无缘无故叫你来的?你在海水中的那种情形,我早已遇到过,我被送上了海中的一堆礁石上,据说我‘失踪’了相当久!” 在一旁的温谷,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声音来。李邦殊所说的一切,他还是不明白,听来像是置身在梦幻之中一样。但是李邦殊的失踪,和突然出现的经过,他是知道的。 李邦殊一直未曾提起过这段时间,他在什么地方。难道他失踪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海水中,而在他的头部,又有一个大气泡,在供应他呼吸的氧气? 温谷实在想把自己的疑问提出来,可是他看到苏耀东和李邦殊,这两个海洋学家的神情,都充满了疑惑,显然就是问了,一时之间也不会有答案。反倒不如由得他们两人去讨论,尽量了解他们对话的好。 所以,温谷忍住了没有出声。 苏耀东想了一会,才道:“你从头说说!” 李邦殊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道:“我在一个海堤上散步,无意之中,向堤下的海水看了一眼,哪知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说着,俯下身示范着他在堤上往下看的情形:“那是十分异特的,可是我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就在海水下,像是很不稳定,在颤动。可是,那的的确确,是我的名字!” 苏耀东深深吸了一口气。李邦殊道:“如果是你,突然看到海水中,现出了你的名字,你会怎样?” 苏耀东道:“当然会在一个近距离去看个清楚。” 李邦殊立时大声应着:“对,我所做的,就是那样。那时,天已黑了,但月色很好,海面上有着不住跳跃的闪光,我的第一个感觉是:那可能是闪光形成的一种错觉,我甚至想到,我可能有自大狂的倾向,需要去看一下精神医生了。一个人会在海水中看到自己的名字,这不是太自我中心了么?” 李邦殊的话,说得十分急促,温谷迅速地回想那两个保镳所叙述的,李邦殊失踪时的情形。当时李邦殊的动作,就说明了他在海中,发现了什么怪异莫名的事。其中一个保镳,甚至认为他在海中,看到了一个金发的裸体美女,原来他是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温谷仍然感到全然不可理解:海水之中,怎么可以出现文字呢? 李邦殊仍然在急速地讲着,并且挥着手,加重语气:“我想在近距离看个清楚,所以我急速向堤下攀去。那时,我有两个可厌的保镳,跟了上来,我大声呼喝他们滚开。因为这时,我看得更清楚了,海水之中,的确现出了我的名字!” 苏耀东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没有出声,看来他也不理解,但是又不知该如何发问才好。 李邦殊续道:“那时,我双脚已踏进海水之中,我的名字就在前面,我伸手可及,于是我伸出手去。当我的手碰到我的名字之际,我的名字忽然散了开来,但接着,又组成了另外一个句子!” 苏耀东忍不住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你的意思是,出现在海水中的文字,还会变换组合?” 李邦殊沉声道:“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不可以有任何怀疑!” 苏耀东道:“我不是怀疑,只是──” 李邦殊打断了他的话头:“只是不明白,是不是?当时我也不明白,新出现的字句是:我们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我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着,一个浪涌了过来,我看到字句在浪花中散了开来,迅速消失,我心中所想的只是一点:我要追踪海水中字句的来源。所以我不等浪退下去,就耸身向前,扑进了浪花之中,我听到两个保镳的惊呼声,但是我的身子,立即被海水所包围!” 李邦殊讲到这里,向苏耀东望了一眼:“接下来的情形,就和你在海中奇异的遭遇,十分相近。” 苏耀东双手在自己的头上比了一下:“有一个大气泡在头部周围?” 李邦殊想了一想才道:“你的比喻不是十分合适,那不是一个气泡,而是一种不知什么力量,逼开了海水而形成的一个空间。” 苏耀东“嗯”了一声:“可以这样说,也可以说是一个大气泡。这……是人类从来也未曾经历过的一种怪现象,所以,也没有什么人类的语言,可以确切地去形容它!” 李邦殊苦笑了一下:“是的,我也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推着我前进。和你不同的是,我前进的速度相当慢,而且,在那个空间之外的海水中,不断有字句出现,使我可以清楚地看到!” 温谷在这时候,才陡然讲了一句:“某种生物通过这种方式,想和你沟通!” 李邦殊道:“是的,某种生物!这种生物,一定是生活在大海中的。” 温谷喃喃地道:“外星生物来到了地球,却不适合地球陆地上的生活,所以才在海洋中出现?” 苏耀东没有说什么,但是他显然对温谷的说法很有同感,他望向李邦殊,等着李邦殊的回答。 李邦殊停了片刻,才道:“为什么一定是外星来的生物呢?” 苏耀东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地球上的生物,能通过文字来作思想上沟通的,好象只有地球人?” 温谷立时道:“只有人,才会使用文字!” 李邦殊摇着头,指着温谷:“你的说法,在态度上是不科学的,耀东的说法,是科学的态度。科学的态度是:不作绝对的肯定,抱着怀疑──” 温谷大声道:“我可以绝对地肯定,除了人之外,没有别的生物会使用文字!” 李邦殊叹了一声:“温谷先生,试问你对别的生物知道多少?” 温谷呆了一呆:“我不知道多少,但这是一个小学生都知道的事实,除了人之外,没有别的生物会使用文字!” 李邦殊挥着手:“小学生知道的事,放在高深的科学领域中,就成了疑问。一加二等于三,小学生都知道,但是那却是最高级的数学命题!别的生物为什么一定没有文字?还是我们,人,根本看不懂它们的文字?” 温谷眨着眼,道:“算了,不必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你看到的字句是什么?” 海异(4)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别干扰我们的生活,在地球上生活的历史,我们比人更悠久。如果我们的生活环境起了变化,使我们无法生存,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来报复,我们有力量可以做到这一点。人不给我们海洋,我们也不给人海洋!已经发生的一些不能解释的事,就是我们努力的结果!” 李邦殊讲得十分缓慢,温谷和苏耀东两人都听得十分清楚,可是他们同时也感到了极度的迷惑。李邦殊在住口之后,带来的是一片沉寂。苏耀东首先打破沉寂:“听起来,像是在警告……警告人类……不要去扰乱海洋的生活秩序!” 李邦殊神情严肃,点着头。苏耀东的神情疑惑之极:“这种警告,自然是生活在海洋中的某种生物提出来的,那是……甚么生物?” 李邦殊并没有立时回答,温谷苦笑了一下:“已知海洋之中,智力最高的生物是海豚。科学家说海豚甚至有语言,可是我不相信它们会运用文字!” 李邦殊陡然激动起来,大声叱责:“你对海洋生物一无所知,最好别胡乱发表意见!” 温谷的脸涨得通红,反斥着:“你是专家,那么,请你告诉我,在海水之中用文字和你沟通的,是什么生物?” 李邦殊的身子,突然发起抖来,神情极其激动,口唇也发着颤,可是对于温谷的问题,他却没有回答。温谷闷哼了一声,转身向阳台,苏耀东过去,按住了李邦殊的肩头,道:“你想到了什么?” 李邦殊的声音十分苦涩:“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但是,但是……这又是唯一的可能!” 苏耀东有点不明白,望着李邦殊,李邦殊叹了一声:“海洋之中的生命有几十万种,耀东,最多的一种是什么?我想你可以立即回答得出来!” 苏耀东并没有立时回答,只是皱着眉。李邦殊沉声道:“海洋生命的主流,是肉眼看不见的浮游生物!在一滴海水中,就有上百万、千万个浮游生物!” 苏耀东摇着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浮游生物会有思想,能和人沟通?”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对于地球上的微生物,知道得实在太少了。” 苏耀东仍然不表示意见,李邦殊道:“或许是这些生物实在太小了,小到了引不起注意的程度。但是它们的形体小,并不代表它们不能发展为具有高级智力的生物。举一个例子来说,有许多导致疾病的细菌,甚至懂得如何改变自己的生理结构,来和药物对抗,人和脊椎动物,就做不到这一点!” 苏耀东谨慎地回答:“我在某种程度上同意你的说法。但是,以海洋中的浮游生物而论,在高倍数的电子显微镜之下,可以把它们放大一千万倍,把它们的身体结构,看得清清楚楚──” 李邦殊不等他讲完,就道:“你的意思是,并看不出它们是有智力、有思想的?” 苏耀东点着头,李邦殊叹了一声:“耀东,就算你把一个人放大一万倍,做最彻底的解剖,你能找到人的思想在哪里吗?” 苏耀东怔了一怔,他的思绪十分紊乱,但是他多少捕捉到了李邦殊想表达什么。他用十分谨慎的语调道:“你的意思是,你在海水中看到的字句,是由海中的浮游生物,显示给你看的?” 李邦殊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苏耀东委婉地道:“体积那么细小的生物,如何有可能展示文字呢?” 李邦殊沉声道:“浮游生物的过量繁殖,甚至可以使海水变成了红色。它们数量之多,多得可以用天文数字来展示它们的力量!” 苏耀东的声音,在不由自主之间,变得十分尖锐:“你是说,数以百万计的浮游生物,排成了文字,来和人类沟通?” 李邦殊转过了头去,喃喃地道:“我说过了,这是绝无可能的事,但是又是唯一的可能!” 苏耀东还未曾回答,一直面对着阳台,但在听着李邦殊和苏耀东对谈的温谷,陡然轰笑起来:“想象力太丰富了!我敢担保,世上任何一个幻想家的想象力,都未曾达到这一地步!” 李邦殊最初的反应,十分愤怒,但是他随即冷静了下来,只是瞪了温谷一眼。然后,他徐徐地道:“不管警告是来自海洋中的什么生物,总之,我接到了警告,也觉得如果人类大规模地开发海底资源,虽然可以带来暂时的利益,但也必然扰乱了海洋生物的生活秩序,可能给人带来巨大的灾害!” 苏耀东“嗯”地一声:“所以,你愿意接受警告?” 李邦殊苦笑道:“不单是警告,朋友,它们已经开始行动了!用我们全然不明白的方法,它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温谷到这时,才算是明白了李邦殊使用了“它们”这个代名词的意思。实实在在,在这个海洋学家的心中,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东西所发出的力量,他曾设想那是海洋中的浮游生物,但是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苏耀东道:“所以,你才要这个会开不成?” 李邦殊双手紧握着拳,用力点着头。 国际海底资源分配会议开幕那一天,气氛显得十分不寻常。所有的代表,早已聚集在会场之中,交头接耳,望着一列空着的座位,座位上的牌子指出,那是阿拉伯世界代表团的席位。 一直到预定时间前的三分钟,全副军装的黄绢,才带着她的大批随员,走进会场来。她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因为她尽了一切力量,都未曾找到李邦殊。原振侠一直在酒店之中,接受监视,他没有和任何外人作联络。这时,原振侠就坐在大会代表的一个特殊座位上。 黄绢的出现,又引起了一阵交谈。然后大会开始,按照程序进行着,在几个要人发表了简短的谈话之后,主席宣布:“本次会议的主角,李邦殊博士突然决定不参加大会,可是他派了一个代表,代他宣读一篇简短的声明,请原振侠医生!” 当原振侠走上台去之际,掌声十分零落。黄绢的脸色更难看,以致原振侠连望也不敢望她一下。 上了台,原振侠定了定神,用嘹-的声音道:“我,李邦殊,作为一个将一生贡献给海洋研究的人,我作如下的声明:从现在起,我会致力于维持海洋平静的努力,我反对任何人为的行为,破坏海洋固有的形态。这种形态的存在,和地球历史一样悠久。我反对在海中开采人类所需的物资,虽然以前我在这方面,做过很多探测工作,我已决定把我的所有工作记录完全销毁……” 原振侠才把声明念到这里,十几个记者已经迫不及待地奔了出去,好些代表忍不住惊愕,纷纷站了起来,会场立时紊乱了起来。 原振侠还想再念下去,可是黄绢已经飞步上台,一下子推开了原振侠,大声道:“这是强国的诡计!我代表阿拉伯世界,宣布我们绝不放弃,而且立即开始行动!” 黄绢的行动是如此突兀,紊乱的会场,反倒静了下来。原振侠再也想不到,他和黄绢会在这样重要的一个国际性会议上,在世界各国的政要和科学家之前,成了敌对的双方。他心中苦笑,想着:只怕世上再也没有一对男女,关系和遭遇比他和黄绢更奇特的了! 他大声道:“请允许我把李博士的声明宣读完毕!” 黄绢一声冷笑:“不必了!李邦殊的声明,根本不是他的本意。我可以肯定,李博士受了挟持,挟持他的,当然是某些想独霸海底资源的大国,我们不必指出这些强国的名字──” 黄绢的话,有着强烈的煽动力,会场之中,一些小国的代表,立时大声叫着,附和着。几个大国的代表,神情马上变得相当尴尬。 黄绢挥着手,大声继续:“没有李博士,没有这个会议,海底资源一样会被开发。我宣布,从现在起,阿拉伯集团有权在任何公海之中,进行我们认为需要的活动。我们准备接受任何挑战,并且将我们在海洋中所得到的利益,公平地由真神阿拉信仰者共享!” 会场中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很多代表已看出,这个会议已不可能再按照正常的程序进行了,有的代表已经收拾文件,准备离去。 黄绢还在继续:“所谓法国探测船队的失踪,也是同样的政治把戏。法国代表在哪里,能提出合理的解释吗?” 法国代表是一个看来很有君子风度的中年人,但这时他也失去了风度,大声道:“我不会对一个疯子作任何解释,再见了!” 黄绢冷笑着,傲然走下台去,原振侠还想再宣读声明,可是会场中已乱成了一片。他只好叹了一口气,在几十个记者向他围过来之际,他把李邦殊的声明,交给了其中的一个记者。 当原振侠走下台的时候,两个大汉,公然一边一个挟着他,把他直推到了黄绢的面前。 黄绢的神态冰冷:“告诉李邦殊,我对他不再有兴趣。世上有的是海洋学家,我们可以集中世界上所有的海洋学家,为我们工作!” 原振侠望着乱成一团的会场,苦笑着:“你很成功,可是你何必与全世界为敌?” 黄绢放肆地纵笑起来:“我?才不,我只是和我的敌人为敌!” 原振侠叹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挣脱了那两个大汉的挟持,又望了黄绢一下,想说什么,但是终于没有说出口。他转过身去,推开前面的人,向外走去,他只觉得脚步异常沉重。 第二天,报上登载着会议失败的消息,也刊登着黄绢离开夏威夷的新闻。黄绢在临上机之前,又重申她所代表的阿拉伯世界,将以惊人的资金,立时开始她所称的“人类大规模利用海底资源”的工作。 在那座大厦的那个单位中,原振侠、苏耀东、温谷和李邦殊一起看着报纸。在原振侠知道黄绢已离开之后,他就来到这里,和各人交换着意见。 他感到心情十分沉重,因为在这里的四个人都知道,有一些事情发生了──一股奇异的力量,已经做出了一些事,来阻止人类对海洋的侵涉。而黄绢以及太多人,显然并不明白这一点。 苏耀东叹息着:“看起来,只有那种力量本身,才能阻止海洋被干扰的行动。” 温谷摇着头:“那些失踪的人、失踪的船队,都是这种奇异力量造成的?” 李邦殊发出了不满的一下闷哼声,像是在说,这已经再明白也没有了,何必再说。 原振侠小心地移动了一下身子,道:“难道在海鲜市场失踪的那一对男女,也是?还有,那对死得如此离奇的中年夫妇?” 没有人回答原振侠的问题,因为那几乎是无可解释的。温谷有点暴躁起来,用力一拍桌子,道:“关于海洋的,我不参加意见,或许是海洋中的浮游生物,有着这种神奇的力量,但是在陆地上──” 李邦殊沉声道:“谁知道,或许海洋中的微生物,和空气中的微生物之间,有着某种奇妙的联系,它们组成了同盟──” 温谷双手抱住了头,叫了起来:“够了!或许,或许,全是假设,没有任何事实可以证明!” 李邦殊倒十分平静,他望向苏耀东:“所以我要你来,我们,我的意思是我和你,要和它们接触。” 温谷咕哝了一句:“我立刻和白恩警官接触,看看他在调查那一对中年夫妇死亡上,有什么新的进展!”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电话来,在说了几句话之后,他的脸色,变得比纸还白。 由于温谷的脸色在-那间变得如此难看,其余三个人立时觉察到这一点,一齐向他望去。 温谷慢慢放下电话,张口想说话。可是显然由于惊骇太甚,所以他的喉际,先是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咯咯”声,然后才能讲出话来:“白恩警官死了!” 在离开了黄绢的游艇之后,白恩的思绪十分混乱,心中一直在想着温谷的话: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可以作为悬案来处理,不必深究。 当然,那一对夫妇的死亡,他可以用含糊的措词作一份报告,就此列为悬案。这样做,在公事上是可以交待得过去的,但是,他却无法对自己交代! 他可以绝对肯定,那对夫妇的死,是出自不可解释的一种因素。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只手,一只手,扼死了两个人,这种想法,如果持续在脑中,那会使人变成一个疯子的! 可是白恩却又无法不想那只手!除了那只手之外,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扼死两个人呢?冷藏库中只有两个人,可是有五只手。两个人的四只手,是不会互相扼死对方的,那么剩下来的唯一可能,就是…… 白恩用力摇着头,想把这种可怕的意念自他的脑中抹去,可是他显然不很成功。所以当他回到警局的时候,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样子也显得十分凶狠,以致看到他的人,都可以看出他心情十分差,不是很敢和他打招呼。 那天下午,当他来到办公室的时候,有一个同事走过来:“有一位小姐在你办公室,等你很久了!” 白恩咕哝了一声,他想不起曾约了什么小姐。他用力推开了门,看到了一个动人的女郎,紧张地站起来,望着他。白恩立即认出,这个女郎是玉代市场的收银员,可是他却记不起她的名字来了。 他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道:“市场的工作很忙吗?你是──” 那女郎忙道:“乔丝,警官先生,我……我……” 白恩看出她神情很犹疑,就尽可能温和地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乔丝作了一下手势:“说出来,你……能保证我不被警方拘留?” 白恩呆了一呆:“那要看你做了些什么,要是你杀了人,我可不能给你作任何保证!” 白恩在讲了那句话之后,心中不免有点嘀咕:为什么提到杀人呢?这个美丽的女郎,显然不会杀人的,自己是不是被太多的失踪和死亡案件,弄得有点心神不定呢? 乔丝现出了一个为难的笑容来:“当然不是杀人,只不过是我……我曾不合法地收了十元钱。” 白恩有点烦躁:这样的小事情找我干什么?事情已经够烦的了!刚在他的神情上表现了不耐烦,还没有开口之际,乔丝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如果白恩早一秒钟,用语言表示了他的不耐烦,阻止乔丝讲下去,那么,他可能不会死,以后的事不会发生,可是世事往往差在一线之间!) 乔丝接着道:“那十元钱,是那一对失踪了的新婚夫妇给我的!” 白恩的精神,陡地为之一振,不耐烦的情绪一扫而空。那对新婚夫妇!这也是一件悬案,看来乔丝小姐可以提供新的线索。再也没有比突如其来的新线索,更可以令得一个负责的警官兴奋的了。 他忙道:“什么时候,经过的情形怎样?” 乔丝又迟疑了一下,低低叹了一声,才将那天傍晚发生的事,她怎样接受了十元钱,容许那一对新婚夫妻进去“捉”一只龙虾,然后,两个人进去之后,就没有再出来的事,讲了一遍。 白恩用心听着,等乔丝讲完,带着哭音问:“我会被警方起诉吗?”之际,白恩的思绪极乱,他道:“当然不会,乔丝,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个人,进去之后,没有出来过?” 乔丝咬着下唇,点着头:“是的,我在唯一出路的门口,他们没有出来!” 白恩心想:“这情形倒有点和在殓房发生的事相像,不过一件是两个人失踪,一件是两个人神秘死亡!” 乔丝又道:“这两个人……一直没有出现,我心中一直很内疚,可是我也不敢来告诉警方……” 白恩问:“是什么事,终于使你下定决心的呢?” 乔丝嘴唇掀动着,现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道:“今天……像往常一样,我是最后离开市场的一个人。当我结好了所有的帐,准备离开之际,我……我听到……那个养龙虾的池中,有人在讲话。” 白恩惊骇问:“什么?” 乔丝被白恩突然而来的喝问吓了一大跳,忙道:“我不能十分确定,我是说,我不是听到有人讲话,不,我是说,我听不清在讲些什么,但是的确是有人在讲话,真的!” 乔丝说得相当慌乱,但是白恩还是弄懂了她的意思:“是不是还有人没离开呢?” 乔丝道:“我一听到有讲话声,也是这样想,我想那可能是──一个约了我几次,都被我拒绝了的小伙子,敢意躲起来在吓我!” 白恩又开始感到不耐烦,一个躲起来吓女孩子的小伙子,对于白恩来说,那实在是引不起他任何兴趣的事。而且他的确十分疲倦,所以他用很大的声响,打了一个呵欠,想使乔丝不要再讲下去。 可是乔丝却现出又恐惧又诧异的神情,全然不理会白恩那种厌烦的动作,她甚至在急速地喘着气:“可是……可是我听了一会,又喝问了几句,听到那是一男一女在对答。他们讲得十分快速,我不是听得很清楚,好象他们是在讨论,要捉一只最大的龙虾……” 乔丝讲到这里时,白恩已经打了三个呵欠。可是他的第三个呵欠打到了一半,就陡然停止,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以致他的样子看来怪到了极点。 而乔丝在那时候,声音发着颤,讲出了令白恩陡然发呆的话:“我可以肯定,在讲话的那一男一女……就是那天给了我十元钱,后来又失踪了的那一男一女……我记得他们的声音!” 白恩瞪着乔丝,心中迅速地转着念:眼前这个女郎,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呢?她看起来很正常,可是她说的一切,却又是那么不可相信! 为了寻找那失踪的一男一女,警方可以说用尽了一切努力。尤其他们的私人重要对象,在那个养龙虾的水槽中被发现之后,寻找工作更是不遗余力! 可是,照那女郎所说,这一男一女,似乎还在市场之中,这可以相信么?白恩要过了好一会,才能将张大了的口,慢慢地合了拢来。然后,他盯着紧张而不安的乔丝好一会,才问:“小姐,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乔丝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我不知道,我……不但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我很害怕……真的害怕。当时我不知道如何才好,我……鼓起勇气,转过身去看,有一个很大的冷藏柜隔着,我看不到水槽那边的情形……” 听到这里,或许是由于乔丝颤抖的语声之中,充满了惊惧的缘故,连经验丰富的白恩警官,也不禁受了感染,挥了挥手:“别告诉我,你如果没有那个柜子的阻隔,就可以看到什么!” 乔丝不由自主,“咯”地吞下了一口口水,犹豫而又害怕地问:“我……是不是不应该再说下去?” 白恩忙道:“不,不,只要你说的是事实,请一直地说下去吧!” 乔丝急急道:“是事实,是事实!” 她略顿了一顿,才又道:“于是,我就站起身来,走出一步,探过头去,去看,我……我……我看到那一男一女,就在水槽前面!” 白恩陡地站了起来,神情有着被戏弄的愤怒。乔丝哭了出来,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由于害怕,她声音嘶哑,几乎是在叫着:“真的!真的!” 白恩叹了一声,无意义地挥着手。乔丝双手紧握着,指节甚至泛着白色,她又颤声问:“我……是不是见到……鬼魂了?” 白恩闷哼了一声:“那要看以后发展的情形如何,他们──你所看到的人,是不是一下子就不见了?” 白恩这样说法,是针对着乔丝的问题的,谁都可以听得出,他的话中,有着明显的讽刺意味在。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乔丝一面发着抖,一面连连点头:“是,他们一下子就不见了!” 白恩震动了一下,乔丝急促地道:“我害怕极了,当时连叫也叫不出来,就逃出了市场……只是匆匆拉下了门……我想……我不该隐瞒什么……或许是他们的鬼魂来提醒我,所以……我要来找你……” 她的语调越来越是发抖,白恩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头:“小姐,我不相信什么鬼魂。如果你真的看到了他们,那么,他们在市场中一定另有目的!” 乔丝的眼瞪得十分大,显然对白恩的话表示不同意。白恩本来想就此把她赶走,可是他看到乔丝的神情是如此害怕,心又软了一下:“好,小姐,我和你一起到市场去一次,弄弄清楚!” 看来,这正是乔丝想要求而不敢开口的,是以白恩一说,她就连连点头。白恩虽然十分不愿意,但也只好向外走去。当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遇见了几个同事,还打趣地道:“这位小姐说她看到了失踪者的鬼魂,我去查究一下。哈哈,看看做驱魔人是什么滋味!” 当时,那几个同事,也感到好笑,其中一个还叫道:“嗨,别忘了带十字架!” 跟在白恩后面的乔丝,看来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双手互相扭着,连脚步看来都是僵硬的。 半小时之后,白恩的那几位同事,也笑不出来了。他们接到了报告:“一个警官死在玉代市场……有一位小姐说他叫白恩警官,你们快派人来查查吧……别问我是什么人,我是过路人,作为一个好市民,所以才通知警方的!” 警局接到这样的电话,当然紧张了起来。当几个警官和警员,来到玉代市场门口之际,看到乔丝双手紧握着门口停车场中竖立着的铁柱,身子不断在发抖。她把那根铁柱握得如此之紧,以致几个路人想把她的手指扳开来,但是却做不到。 乔丝的口中,不断地发出没有意义的,充满了恐惧的声音。她全身的任何一处,都在告诉他人:她遇到了恐怖莫名的事! 几个警官冲进了市场,市场中灯火明亮。在冷藏柜中的各种各样的鱼,透过有着冰花的玻璃门,鱼眼睛在发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 当然,在通常的情形下,死鱼的眼睛,是不会给人以这样的感觉的。但是当冲进来的人,看到了白恩警官的尸体之后,却都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使得死鱼的眼睛,也变得可怕起来。 白恩警官的尸体,伏在那个养龙虾的水槽上,一只手向前伸搭着,浸在水中,水中有不少龙虾在。他是半跪在水槽前的,有经验的人,一下子可以看出,他是在水槽前死的,死了之后,身子倒下,靠向水槽,所以才会形成现在这样的姿势。 一个警官走过去,把白恩的身子,慢慢翻了过来。立时,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飕”地吸了一口凉气。白恩的脸上,现出一种恐怖之极的神情!那种神情,僵凝在一个死人的脸上,看来更是令人心悸,所有的人,竟没有一个出得了声! 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最年轻的警官叫了起来:“天,他在死前,看到了什么?他看起来,是被吓死的!” 当然没有人回答得出这个问题来。 而白恩的死因,也很快查了出来。他并不是被吓死的,法医检查的结果是:死于窒息。等到弄明白了白恩警官死因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事了。 从听到白恩的死讯起,温谷、原振侠和李邦殊、苏耀东就分成了两批,各自进行他们要做的事。 李邦殊的话说得很明白,虽然他的话,听起来令人产生一种极度的迷幻之感。他道:“白恩警官死在玉代市场?那可能是另一宗它们的行动,看来它们心急了,我们要快点行动才好!” 温谷的声音发涩:“天,它们,它们,你能不能具体一点说,它们究竟是什么?是你假设的微生物?” 苏耀东看起来,显然和李邦殊站到了同一阵线:“到目前为止,只能作这样的假设。”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不管是什么的假设,就算是一种我们对之全然一无所知的生物也好,你们怎么去和它们发生接触?” 李邦殊的回答极简单,听来不合理到了极点,但似乎又是唯一的办法,他道:“到海中去!” 原振侠和温谷互望了一下,温谷立时道:“我宁愿先去了解一下,白恩警官的死因。” 李邦殊望向原振侠,道:“你呢?你是一个医生,我不知道你是对一具尸体有兴趣,还是对不可测的某种生物有兴趣!” 原振侠十分难以决定,白恩的死因、死亡经过,他还全然不清楚,所可以肯定的,只是那一定是一宗十分神秘的死亡。而李邦殊要去做的事,似乎更加不可捉摸了。而真正令他犹豫的原因,是他什么也不想做,黄绢已经离去,他的所有感觉,只是一片惘然,根本不想去做任何事情! 他所想到的是,黄绢是一个讲到了一定要做的人,她一定会在最短期内,动员她所能运用的力量,先作海底资源的开发。而李邦殊却一反常态,要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李邦殊的力量,怎么敌得过黄绢呢?除非李邦殊真能得到“它们”的帮助,但是李邦殊怎么和“它们”作进一步的接触? 原振侠也想到,黄绢对他提起过,她也在海水中看到过“警告”,但是黄绢会接受警告吗? 他先不回答问题,只是反问道:“你准备用什么方法,在海上和‘它们’联络?如果漫无目的……那可能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者,但是我相信,它们既然选中了我,和我发生了联络,就一定会保护我,不会伤害我!” 苏耀东在一旁叹了一声:“我们自称是海洋学家,但是对于海洋生物,实在所知太少了。邦殊,能有机会再让我和海洋相处,我十分乐意,并且不会拒绝参加你的任何行动!”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暂时不参加你们的行动,我想,到了你们的行动,和黄绢的强势行动发生冲突之际,我或者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当他讲完了之后,他的心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苦涩,又用极度惘然的声音道:“希望我……可以起到一点作用!” 温谷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到时候再说吧!” 他这样讲的时候,望向李邦殊,李邦殊和苏耀东两人,都有种异样兴奋的神情。李邦殊道:“我们不等了,耀东,以你的能力,能够办到什么?” 苏耀东笑了起来:“任何用金钱可以办到的事,我想我都可以办得到。” 李邦殊道:“好,目前我们只需要一艘设备完善的船,我们要在海上作无目的的漂荡,一直到它们和我们进一步接触为止。唉,在这方面来说,它们比我们进步,我们就不懂得如何与它们接触!” 苏耀东大有同感:“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们是什么!” 两个科学家在感叹,温谷觉得有点急躁,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我想去看看白恩,唉,他毕竟是十分有趣的一个人!” 原振侠叹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点着头。 当温谷和原振侠来到玉代市场门前的时候,黑箱车已搬走了白恩的尸体。围观的路人相当多,市场的经理在门口唉声叹气,但是没有什么人去理会他,注意力都集中在乔丝的身上。 乔丝仍然双手紧握着那根铁柱,身子在发着抖,口中发出可怖的声响,两个警员企图用力去扳开她的手指。 原振侠一看到这种情形,就厉声呼喝:“住手!你们看不出,这位小姐受了严重的惊吓么?” 一个警员不服气地道:“我们只不过是想帮助她!而且她也不能一直在这里不走,她是这件凶案发生时,唯一的在场者!” 原振侠来到乔丝面前,凭他行医的经验而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美丽的长发女郎所受的惊恐,已经超过了她所能忍受的程度! 从乔丝被惊吓的程度来看,如果处理不妥善,可能由于极度的惊恐,而使她的脑神经受到永久的伤害。所以,当救护车来到,两个医护人员跳下来之际,原振侠立时用他专业的权威声调吩咐:“镇定剂注射,动作尽可能缓和!” 一个医护人员走过来,伸手向乔丝的眼睛,想把她的眼皮翻开来看看。但乔丝立时尖叫了起来,原振侠也忙把他推开。 原振侠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尽量把声音放慢,听来柔和地道:“一切全过去了,没有事,你接受注射之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乔丝像是听到了原振侠的劝慰,闪动着眼睛,望向他。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医护人员把镇静剂,缓缓地注射进乔丝的手臂。 一分钟之后,乔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握住了铁柱的手松了开来,整个人也软倒了下来。原振侠忙扶住了她,由医护人员把她抬上了担架。 一个看来职位颇高的警官走了过来,和温谷握手,作自我介绍。 一小时之后,在医院的病房中,他们先听乔丝说出事情的经过。 乔丝的脸色还是十分苍白,不过看得出,极度的惊恐已不像她在市场门口时,那样影响她,她先说了她去找白恩的经过。 当他们一起来到市场门口之际──由于乔丝离去时的匆忙,所以市场之中,还是灯火通明,大门也只是虚掩着。白恩是自己驾车来的,停好了车,他和乔丝一起下车,指着市场的门口,道:“好了,让我们去看看,鬼魂和人有什么不同!” 乔丝带着怯意:“警官先生,请别这样说,我并不觉得……很有趣!” 白恩挥着手:“如果鬼魂也能商量,是不是该捉一只大一点的龙虾,我就认为很有趣!” 他一面说,一面已来到了门口,用力拉开了铁门,发出“哗啦”的声音。然后走了进去,大声喝问:“里面要是有人,把手放在头上走出来,我是警察!” 那时,乔丝还在门口,踟蹰着不敢向内走去,不过那只是十分短暂的犹豫。 白恩警官的大声呼喝,和市场内灯火通明,都足以把任何胆子小的人,害怕程度减至最低,乔丝于是也跟着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是收银柜台,绕过了收银柜台,就可以看到那个养龙虾的水槽。 当乔丝走进去的时候,还可以听到白恩的呼喝声,但是白恩的呼喝声,是突然停止的。照乔丝的说法是:“警官先生的呼喝声突然停了下来,-那之间,四周围都静得像是任何东西都凝结了一样!” 乔丝陡然一怔,恐惧又袭向她,但是她看到了白恩,她看到白恩用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站立着,半曲着身,一只手指向前面,神情更是怪异莫名,像是他看到了什么绝不可相信的东西一样。但是乔丝却绝对可以发誓:“在白恩警官的前面,完全没有甚么可以令得人惊惧的任何东西或任何现象。” 紧接着,白恩又陡然叫了起来:“别走!” 他一面叫,一面便用极快的速度,取了他的佩-在手。乔丝一看到这种情形,已经惊惶得发不出声来,她只可以肯定,白恩一定是一拔-在手,就想发射的。 可是也就在他才一扬起手来之际,他忽然之间的动作,更是奇特,像是有什么可怕之极的毒虫,突然在他的右腕上爬行一样,他的左手陡然握紧了右腕。本来他是用右手握着手-的,在此同时,他右手一松,手-也落了下来。由于他正在水池之前,所以手-一落了下来,就跌进了水池之中。 (乔丝的叙述,立即得到了证明。在一旁同时听乔丝叙述的警方人员,一听到这里,立即派人去找,一下子就在水池中,找到了白恩的佩。) 手-一落下来之后,白恩的神情更怪。 当乔丝说到这一部分之际,她忍不住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道:“警官先生开始挣扎,他的那种情形,就像是他和一个无形的魔鬼在打架一样,而他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可怖。我给吓坏了,转身向外就逃,双手握住了门口的那根铁柱之后,就再也放不开了,只是尖叫着。一直到有人……好象有人大声问我,里面的那个人是谁,我才说出了白恩警官的名字。” 可能是在乔丝奔出来之后不久,白恩就倒在水池边上死了,而乔丝的尖叫声,又吸引了路人。 那个打电话到警局去的路人,也是第一个发现白恩尸体的人,他的叙述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个路人走进市场,看到白恩倒在水池边上,一看就知道已经死了。他再走出来,据他说,他喝问了一百次以上,乔丝才告诉他死在市场中的是什么人,他就打电话给警局。 温谷和原振侠在第二天,就知道了白恩警官的死因:“死于窒息。” 原振侠还和验尸的法医讨论了一下:“窒息,是什么意思?是他的头部浸进了水池之中,引致了窒息的?” 法医摇头:“不,他肺部一点积水也没有,只是窒息,并非受溺而致窒息。” 温谷本来就十分性急,这时由于白恩死得怪,更是急躁,大声问:“那是什么意思,死者没有伤痕,怎么会窒息致死?” 法医瞪了温谷一眼:“譬如说,用枕头压着一个人的脸部,阻止他呼吸,就可以令一个人窒息而死,而不留下任何伤痕!” 原振侠挥了一下手:“白恩警官是一个十分强壮的人,而且受过自卫技击训练,若要令他在没有伤痕的情形之下窒息,至少要两个以上的人行凶。而乔丝小姐却说,根本没见到别的人!” 法医显得很不高兴:“或许是她在说谎,我只知道,他的死因是窒息。你是医生?你应该可以明白他的死因!” 原振侠苦笑道:“当然,我不是怀疑你的判断,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原振侠也无法说得上来。一个强壮高大的人,会突然之间,因为窒息致死,事情怪异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令一个人窒息致死的原因,可能有七、八十种,但是没有一种适用于白恩的死。而原振侠和温谷,又相信乔丝的恐惧,绝不是假装出来的。也没有什么人,能在这样恐惧的情形下,还能从容说谎。 那也就是说,乔丝的叙述是真的,白恩的死因不明。和那对来自缅因州,在殓房中神秘死亡的夫妇一样,死因不明。 两人的心中也都想到了李邦殊的话:“这是它们行动的又一例子!” “它们”! 难道真有什么生物,有那样的能力,可以令人消失、死亡,甚至,可以令得整个船队,在海面之上失踪? 当温谷和原振侠回到了住所之际,天色已经大明了。他们也不觉得肚饿,不觉得疲倦,只是紊乱和抓不到任何头绪,不知道如何才好。 李邦殊和苏耀东已经不在了。温谷和原振侠都躺着,不住地抽着烟,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到中午时分,温谷才问了一句:“原,你是一个医生,你相信,如果许多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联合起来,就可以和人类相对抗么?”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你的问题太含糊了,你是想否定李邦殊的假定?” 温谷重重在一张椅上-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的思绪,从来也没有这样紊乱过!”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也一样,但我们必需静下来,先肯定一些事……” 他停了片刻才继续:“刚才你的问题,其实可以说:是不是小到肉眼见不到的微生物,有着不为人所知的力量,可以和人对抗?” 温谷苦笑了一下:“随便怎么说,总之,微生物和人对抗……这真令人无法想象。不管这种微生物生活在海中,还是在陆地上……太令人无法想象!” 原振侠望着温谷,道:“作为一个医生来说,倒并不觉得太不可想象!” 温谷睁大了眼,原振侠解释着:“整个人类的医学,一大部分就是人类和微生物对抗的过程,是人类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去对付致病的微生物的过程!” 温谷呆了一呆,道:“你弄错了,人对抗微生物是存在的事实,但是不能倒过来说,微生物也会对抗人!” 原振侠道:“为什么不能呢?有些药物,例如抗生素,才被培养出来之际,就可以十分有效地对付多种细菌,但是抗生素问世几十年之后,有些细菌就不会被抗生素消灭,它们有自己的方法,对抗人类用来消灭它们的药物。这种情形,也存在很久了,说明了微生物一直和人类在对抗,一直是这样!” 温谷涨红了脸,道:“你……这样说……是,我承认这种对抗的现象,是早已存在着的。但是……像如今发生的一连串事,那种形式的对抗……至少,我无法接受微生物会有思想,可以通过文字的形式,去警告人类这样的事!” 原振侠苦笑:“别激动,老朋友,我和你同样不能接受。但是事实是,至少已有两个人,李邦殊和黄绢,看到了这样的文字警告!” 温谷拾起枕头来,把他自己的脸盖住。温谷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他显然是在表示,他仍然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原振侠喃喃地道:“希望他们能够顺利和它们接触!” 温谷一下子-开了枕头:“那算是第几类接触!”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才道:“不知道,人类渴望和外星生物接触,其实是一种很奢侈的愿望,因为人类和地球上其它生物的接触,就少得可怜。把其它生物一概视为低等生物的态度,就很不科学!” 温谷坐起身来:“你这种说法,只是哲理上的说法。哲理上可以说,人不但对地球上其它的生物不了解,人与人之间也不了解,很少真正的接触。甚至于,自己对自己,也不一定了解!” 原振侠十分无可奈何:“可以这样说,但我的意思是,每一种生物,不论它们是为了什么原因而出现在地球上,都有它们继续生存,不被干扰的权利。再小而讨厌的生物,都有它们独特的生活方式,甚至跳蚤──” 温谷闷哼一声:“别告诉我跳蚤有比人更进步之处!” 原振侠也坐了起来:“正想告诉你这一点。生物学家已发现,跳蚤,有利用超高频声波来互相通讯的能力,那是美国西维吉尼亚大学的研究者,最近的发现!” 温谷眨着眼,想表示不相信,但是他随即道:“或许是,我也知道,有些蛾类,可以用一种微弱的信号,和几公里之外的同类通消息。可是,杀人和令得一个船队失踪,却是另外一件事!”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要在显微镜下才看得到的鼠疫杆菌,曾消灭过上千万的人,几个人算得了什么!” 温谷涨红了脸:“可是那一千多万人的死因是知道的,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原振侠却很冷静:“当细菌还没有被发现之前,当人类的科学知识还没有知道细菌之前,患鼠疫症死的人,一样是死于不明不白。我们只能说,白恩和那对中年夫妇,死因不明,那是因为我们的知识程度,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死!” 温谷的声音越提越高:“被微生物害死的人,不会消失,身体还在!” 原振侠沉默了一会,才突然反问:“他们的身体现在在哪里?” 温谷十分恼怒:“鼠疫横行在几百年前,尸体当然早已腐化了。” 原振侠笑起来:“我们的辩论有结果了。” 温谷愤然:“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尸体之所以会腐烂,消失,全是由于细菌活动的缘故,你也承认了细菌能消灭人体的事实了!” 温谷哈哈笑了起来:“那要多久?原医生,细菌要消灭人体,至少得好几年的时间吧?你怎么解释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消失的那种事?” 原振侠摊开双手来:“事实上,我也无法解释,但是我知道,我们对于一切生物所知的太少。而且,理论上来说,经过一段时间之后,细菌的活动能令得动物的身体消灭,那么,只要细菌活动的过程加快,就可以缩短时间,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比例式!” 温谷望了原振侠一会,忽然道:“你不觉得我们在这里,为这种虚无飘渺的假设而争论不已,是根本毫无意义的事吗?”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才叹了一声:“对,李邦殊和苏耀东在做的事,才有意义得多!” 温谷闷哼一声,十分不以为然地指着原振侠:“我宁愿你去追求那位美丽又强悍的女将军了!” 原振侠的心头,像是被一枚利针刺了一下,感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那种疼痛,甚至令得他的身子,也为之震动了一下。 温谷看到自己的一句话,引起了原振侠这样的反应,大是歉然,伸手拍了拍原振侠的肩头。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而又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温谷拿起了电话,听了一听,就交给了原振侠,道:“好象是苏耀东!” 原振侠听着电话,却只听到了一连串急促的喘息声。原振侠“喂”了几声,才听到苏耀东的声音:“振侠,你快来!” 原振侠怔了一怔:“到什么地方来?”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传来的只是一阵“沙沙”的杂声,夹杂着喘息声。原振侠又问了几次,才听到一句回答:“在海上!”接着,又是更响的杂声,连喘息声也盖没了。 那种杂声,听起来全然像是接收不良的收音机所发出来的。原振侠立时想到,苏耀东还在船上,他利用了无线电话,但是通讯器材显然有故障了! 他又连连说着“喂”,可是突然之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原振侠拿着电话在发怔,温谷已疾声道:“快去找他们!虽然他只说在海上,一定是在欧胡岛附近的海域,不可能船行得太远。” 原振侠放下电话:“我们用两艘船,分头去找,发现他们的机会比较大些!” 温谷已经抓起了大衣,向外冲去,冲到了门口,才又退了回来,用电话向出租船只的公司联络。原振侠在那几分钟之间,只是搓着手,不断地喃喃自语:“天,在海上,真可以发生任何想像不到的事!” 半小时后,原振侠和温谷分别驾驶着性能良好的快艇出海。在一起驶出了海面之后,他们互挥了挥手,一个向左,一个向右驶出去,两人环岛行驶,可以在各自绕了半个岛之后再会合。 不过,到了温谷绕了半个岛之后,却并没有看到原振侠。他继续前驶,一直到了与原振侠分手的海面上,仍然没有看到他。 温谷的红发,在阳光下看来更是夺目,他不断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焦急的心情,令得他几乎什么也不能想,只是翻来覆去,想着临出发之际,原振侠所讲的那句话:“在海上,真可以发生任何想象不到的事!” 有什么想象不到的事,发生在原振侠身上呢?既然是想象不到的事,温谷自然不知道。他只好靠岸,去增添燃料,然后,再在海上兜圈子,希望能和原振侠会合。 在原振侠身上,当然是有事情发生了。不然,温谷不会找不到他。 当他和温谷分手之际,他向西驶,和海岸保持着五百到一千公尺的距离。就这样,要在海上找一艘不知型号大小的船,自然是相当困难的事。不过好在海面上的船并不多,当他驶过那个被叫作“中国人的帽子”的小岛之际,才遇到了两艘。可是略一驶近,就知道那是度假人士在嬉戏,并非他要寻找的目标。 他继续向前驶,已来到了浪头相当大的海面上。快艇虽然速度很高,但是也不免随着海浪起伏着,他一面小心驾驶,一面留意着海面上的船只。不多久,就看到在前面有一艘游艇,几乎在海面上停留不动,在随着波涛起伏。 原振侠加快速度,向前驶去,当他接近那艘船之际,他已经看到,有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倚着栏杆,在俯视着海面。原振侠立即认出,那个人正是苏耀东,他一面扬手,一面大叫起来。 在那艘船上的苏耀东,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呼叫。原振侠一直把快艇驶到船边,苏耀东才抬起头,向原振侠望来,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声音嘶哑,指着海面:“他……他已经下去超过三个小时了!我……不知怎么才好?船上的通讯设备突然损坏……我又不敢离开这里,你……” 在苏耀东说话时,原振侠已经上了船,望向苏耀东指着的海面。海水澄蓝,浪头不时卷起一条白色的边,看出去,一点异象也没有。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带的压缩空气,够支持三小时以上?” 苏耀东叫了起来:“什么压缩空气!他就是这样子便跳下去的!”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失神地重复着苏耀东的话:“李博士……他就是这样跳下去的!” 苏耀东的面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我阻止不了他,他说……它们会保护他,会在他的头部,形成一个空间,使他可以呼吸,他曾经有过这样的遭遇,我也经历过。所以他就这样下了水,他不知道给它们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我……” 在阳光下看来,苏耀东的脸色惨白,原振侠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也好不了多少。苏耀东用尽气力,才能继续说下去:“我怕……他也会和那些失踪的人一样,就此在……海水中消失了!” 虽然阳光灿烂,但是原振侠仍然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不会吧,它们要和他联络……他是接到了什么信号才下水去的?” 苏耀东道:“很奇怪,我们一起在船舷上,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他却指着海水嚷叫了起来:‘看,它们来了,它们来了!’他叫了几声之后,就要下水,我也阻止不了他……我想,我也应该到海水中……” 苏耀东的话还没有讲完,突然之间,整艘船,被一个在海面上突然生出的巨浪,涌了起来。那巨浪是如此之高,以致船被浪头托高之际,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海面是在他们的二十公尺之下!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紧接着,船又迅疾无比地向下落来。浪头向前移,随着浪头的移动,海面上出现了深沟,船也落进了那个深沟之中,四面的海水,也足有二十公尺高。再接着,不等他们有任何的动作,四面壁立的海水,已经合拢,将他们围到了海水之中! 在接下来不到半分钟之际,原振侠根本什么也不能想,他的身子被海水包围着,并且有一股极大的牵引力量,他可以感到这股力量。然后,在他略为镇定一下之后,他完全可以体会到苏耀东曾经遭遇过的经历了,人在海水之中,但是他的呼吸,却一点困难也没有! 原振侠睁开眼来,一时之间,他像是身在梦境之中一样。那股牵引的力量还在,使他在感觉上,感到自己是在急速移动。但是他却无法肯定这一点,因为他根本看不到四周围的情形。 在他的头部,有一个相当大的圆形空间,像是海水涌过来,到了这一部分就被什么东西逼住了一样。不知是由于海水的反光折射作用,还是另有原因,气泡的“壁”,是一种银灰色的闪光。 原振侠叫着:“耀东!耀东!” 可是他却得不到回答,他知道,水并不是良好的传声体,苏耀东就算在他附近,也不会听到他的叫声。他试图移动自己的手臂,希望能碰到苏耀东,可是海水却有一种将他全身紧束的力量,令他根本无法移动自己的肢体。 那种感觉,真像是梦幻,绝对不是真实的感觉。可是在镇定下来之后,他的思索能力,却一点也没有受影响。他立时想到,他如今的处境,绝不是海水本身造成的,而是海水中有一种力量,在推动他,在供给他呼吸用的空气。 这种力量,是由什么造成的呢?真如李邦殊所说,是海中肉眼所见不到的微生物造成的?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不由自主,睁大了眼。可是除了银灰色的闪光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在他的眼前,也未见有什么文字出现。 原振侠无法计算自己在这样的处境之中经过了多久,突然之间,他觉得身子向上浮起,忽然之间,就浮出了水面。眼前相当黑,但不是黑到全然看不见,原振侠像是在潜水之后浮上水面一样,他发觉肢体也已经能活动了,就自然而然划着水。 就着阴暗的光线,他看到就在他的身边,也有一个人在划着水,那是苏耀东。原振侠立时叫了一声,他的叫喊声,引起了一阵回音,苏耀东的回答也来了:“我们是在一个大岩洞里!” 两人互相游近,当他们接近时,又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对,我们是在一个大岩洞中,一个海底的大岩洞。当几亿年前地壳变化,形成这个岩洞之际,空气被包在里面,逸不出去,一直到现在!” 原振侠和苏耀东忙循声看去,看到在一块又大又平坦的岩石上,李邦殊神态很悠然地坐着,正伸手指向他们:“所以,我们现在呼吸的空气,是几亿年之前的空气!” 苏耀东和原振侠忙向前游去,攀上了那块岩石。苏耀东抹去脸上的水:“你在这里多久了?” 李邦殊回答:“一下水不久就被它们送来了。你们可知道,它们有能力将人在海中运送,可是那得花多大的努力,你们能估计得到吗?” 原振侠皱着眉:“首先先要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从他的神情上看来,像是他所说的“几亿年之前的空气”,能令他特别感到欢畅一样。他一字一顿地道:“是最不为人类注意的微生物,生活在海水中、空气中、泥土中,甚至煤层中的微生物。有的小到要用电子显微镜才能看得到,最小的甚至是滤过性的,它们实在太小了!” 原振侠用心听着:“这样微小的生物──” 李邦殊陡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小?大或小,是比较的!人类以为人体很大,鲸很大,但是在整个宇宙之中,甚至地球也只不过是一颗微尘!” 原振侠和苏耀东互望了一眼,两人都不说什么,只是急切地想听李邦殊的意见。 李邦殊的神情有点激动:“别以为它们小,就不是生物,它们一样是生命。虽然它们的生命形态和我们大不相同,可是它们生活在地球上的历史,比我们久了不知道多少!像在这个海底岩洞中,空气是几亿年之前的,那时,地球上根本没有人,甚至连哺乳动物都未曾出现,但是早已有了各种各样的微生物。别以为它们的生命力是脆弱的,它们生命的延续力,比人类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原振侠等他略停了一停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海上突然而起的巨浪,我们能够被一种神秘力量推到这里来,以及你在海中看到了字,全是你所指的微生物的行动?” 李邦殊用力点着头,神情也变得十分严肃。 苏耀东和原振侠深深地叹着气,李邦殊讲得如此肯定,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 虽然当原振侠和温谷议论之际,他引用李邦殊的观点,但是这时,他突然有一种梦幻似的感觉。尤其,当李邦殊忽然大声宣布:“战争已经开始了!”的时候。 苏耀东和原振侠一起叫了起来:“战争?” 李邦殊直指着原振侠:“你是医生,应该知道,人和微生物之间的战争序幕,已经进行了几千年之久了!” 原振侠声音低沉:“是的!” 李邦殊的神情带着点嘲弄:“谁胜利了,谁失败了?” 原振侠又抹了抹脸上的水。在这样的一个海底岩洞之中,又才从海水中出来,却要讨论那么玄幻的问题,真令得他有点在梦中之感。 在李邦殊炯炯的目光注视之下,原振侠还是作了回答:“很难说,人类胜了好几仗,有很多细菌,已经不能再危害人的生命了。但是还有太多的微生物,人无法控制,像引致流行性感冒的病毒,此外还有致癌的变异细胞……” 李邦殊叹了一声:“原,你太维护现代医学,也太高估了人的力量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譬如说天花,已经很少发生了,但这是不是证明天花病毒,已在地球上不存在了呢?当然不!地球上每天都有生物绝种,但绝不包括任何微生物在内!” 原振侠想了想:“我可以同意你的说法,但是我不明白你说的战争序幕,是什么意思。” 李邦殊低下头去一会,才又抬起头来,在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其深刻的忧郁:“以往几千年,只不过是人和微生物之间的战争序幕,现在,如果人类再不抑制自己的行为,真正的战争就要开始。地球上所有的微生物,就会用它们自己的方法联合起来,消灭人类,使得地球上回复到几亿之前,根本没有人的状态!” 李邦殊讲得激动而认真,但是听者的反应,却是木然。这种说法,对任何人来讲,都是难以接受的事情。过了半晌,苏耀东才道:“这是不可想象的事!” 李邦殊叹了一声:“发生在你身上奇异的遭遇,也还不能使你相信?” 苏耀东迟疑着:“我承认那是无法解释的怪现象──” 李邦殊大声道:“完全可以解释,海洋中天文数字的微生物,各自把它们能发挥的能量,一起发挥出来。极细微的震荡力量,只要无限次地平方又平方,用几何级数乘上去,就会变成一股庞大的力量,足以在海面上,突然卷起一个二十公尺,或者更高的浪头!” 苏耀东沉吟着:“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李邦殊大声疾呼:“不是理论,先生,你已经经历了两次这样的巨浪,你还怀疑什么?” 苏耀东满面疑惑,讲不出话来。 李邦殊静了一会,才又道:“让我讲得有条理一些,我才一下水不久,就感到──” 他略停了一停,双眼之中,射出了一股奇异的光辉来。这是一个毕生致力于科学探索的科学家,在他的探索有了成就之后的特有神态。 李邦殊心中充满了信心,他知道自己一到海水之中,一定会得到保护。这种信心,不是自然而然生出来,而是他在下水之前,已经在海面上,又看到了闪耀的、流动的文字。 他在船舷上注视着海面,突然之间,字迹出现了:“请下来!请下来,我们在等着你!” 当李邦殊一看到在海水下闪耀的文字之际,他立时高声呼叫,叫苏耀东同时注视着海面,可是苏耀东却看不到什么。 在那一-间,李邦殊心中起了一个疑问。他想起,当他第一次在海水之中,发现那种奇异的现象之际,那两个立时冲了下来的保镳,也什么都没有看到! 现在,海中出现了文字,召唤他到海中去的那种奇异现象,清清楚楚呈现在他的眼前,可是苏耀东却像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立时使他有了一种新的设想! 以前,他曾设想,海水中会有这种异象,是数以亿计的微生物,把它们自己微小的身子聚在一起,排出了文字来,使人可以看得到。 但现在,他却知道以前的设想是不对的。能使他看到了有文字在海水中出现,当然是微生物的活动,但是那绝不是它们用身体排出了文字,而是它们放射了一种不可知的能量,用这种能量,刺激某一个人的脑部视觉神经部分,使得这个人看到了文字! 所以,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其它人看不到。 当李邦殊想到了这一点时,他真是兴奋莫名。微生物能通过那么奇妙的方式,来和与它们生理结构全然不同,相去不知多远的生物来沟通,这不是太奇妙了吗? 苏耀东当时,注意到了李邦殊的神态有异,但却不知道他有了新的设想。 李邦殊怀着极度兴奋的心情,一跃下水。当他的身子被海水包围之后,他只屏住了气息几秒钟,接着,奇异的现象发生,在他头部的海水,看来像是被一种力量所逼一样,向外散开去,形成了一个球形的空间,使他立时可以畅顺地呼吸。 李邦殊是一个海洋学家,他自然知道,海洋中的微生物,有若干种,具有放出氧气的功能。他可以肯定,他那时呼吸进肺部的氧气,就是由亿万个微生物所提供的。 然后,他的身子开始在一种被海水紧束的状态下,向前移动。没有多久,他的身子向上浮,就到了这个岩洞之中。李邦殊才一浮出水面,以他的海洋学的知识,他立即知道自己是在一个海底的岩洞之中。同样性质的岩洞,在他以前的深海探测生涯中,并不罕见,可是当他浮出水面之际,他看到的现象,真令得他毕生难忘! 那是在他浮上了水面之后,不到十秒钟之内发生的事。他看到了各种各样奇异的图案,每一种大约有手掌大小,带着各种奇幻莫测的色彩,有的是半透明的,有的是透明的,形状千异百怪,就在他的眼前,以一种相当高的速度在移动着。而每一种图案的本身,又各自在活动。 当李邦殊才一见到这种情景之际,他根本无法想象那是什么现象,他像是跌进了一个奇异的梦幻世界之中! 在那千百万种移动的图案之中,偶然会有一两种,使他感到那是十分熟悉的图形。但是,由于它们移动得十分迅速,一闪即逝,李邦殊也无法把这种图形,和记忆之中感到熟悉的相对照。 各种不同形状,不同色彩的图形,像是永无休止一样,在他的眼前浮现,李邦殊真正呆住了。突然之间,当他一连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图形之际,他不由自主惊叫了起来! 那几个图形,虽然也是一闪即逝,但是其中有一个,由于他实在太熟悉了,所以,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是海洋微生物中的一种双鞭甲藻! 一点也不错,那种微生物,在电子显微镜下,经过高倍数放大之后,就是这样的图形,它有着橘红色的内在色彩,透明的外膜,三个芒刺状的突起。 这种双鞭甲藻,能像动物一样地攫食,也能像植物一样自己制造养料。那曾是李邦殊专门研究的课题,他曾在显微镜下连续观察过这种微生物将近一年,印象实在太深刻,深刻到了不可能认错的地步! 当他有了这个发现之后,他真正怔呆了,连气息也不由自主,急促了起来。 他立时又认出了几种,一种会发光的硅藻,一种桡足类的微生物,有几个扭曲的,看起来像是大肠杆菌。虽然有更多的“图形”,是他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见过的,但是他也知道眼前的异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李邦殊可以肯定,眼前的异象,是许许多多微生物,包括生活在海水中,和生活在空气中的许许多多微生物,在向他介绍它们自己,让李邦殊清楚地看到它们的样子! 出现在李邦殊眼前的“图形”,每一个都有手掌般大小,那可能是微生物原来大小的数万倍。李邦殊不知道它们用了什么方法,可以使他看到了放大了的微生物。或许是微生物用了一种特殊的信号,刺激了他的视觉神经,使他的视觉敏锐了几万倍? 李邦殊整个人,像是置身于梦幻中一样,他贪婪地注视着,不放过每一种在他眼前迅速移动的“图形”,试图捕捉住它们的形象。 然后,在大约五分钟之后,所有的“图形”全消失了。李邦殊吁了一口气,其中,他所见过的,还不到万分之一! 那也就是说,和人类一起生活在地球上的微生物,至少还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人类连它们的存在都不知道的,别说对它们了解有多少了! 在定了定神之后,他离开了那块岩石,虽然以他这时的经历来说,已令得他绝对相信微生物和他之间,是可以沟通的,但是他也并不以为,微生物可以听到他发出的声音。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向我介绍了你们自己,我也知道,当然,这只是你们之间一部分。” 当他在这样讲的时候,他四面看看,随即,他看到了在岩洞中,平静的水面上,起了闪光。 海面在不断地闪着光──不论那是他的脑部视觉神经部分,受了某种力量的刺激,导致他“看”到东西,或是他真正看到东西。 (事实上,极多种海洋微生物会发光。它们为什么会发光,就像萤火虫为什么会发光一样,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化学反应,科学家至今不明所以。会发光的海洋微生物,当它们群集于海洋表面之际,所发出的光芒十分强烈。在波多黎各附近有几个海湾,发光的微生物在黑夜发出来的光芒,亮到可以看书。) 李邦殊屏住了气息。闪耀的光芒,不久就排列成了文字,不断闪动,不断变换,李邦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文字变了又变,足足有一小时之久。 当文字终于消失之际,李邦殊揉着眼,才感到了双眼的酸痛。他非常激动,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不顾岩石是多么湿,他在石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令得自己紊乱之极的思绪,尽量先理出了一个头绪来。由于他刚才看到的文字十分杂乱,他必须这样做。过了许久,他才坐了起来,心情轻松得多了。也就在这时候,岩洞中传来了水声,原振侠和苏耀东两人,冒出了水面,也到了岩洞之中。 “你看到的那些文字,说了些什么?”原振侠和苏耀东异口同声,迫不及待地问。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我无法将看到的原文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但是我完全懂得它们的意思。” 原振侠和苏耀东盯着李邦殊,李邦殊的语调相当缓慢:“地球上的微生物,我们对它所知极少,它们是生命形态的一种。我不知道人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对它们的生命形态有百分之一的了解。微生物要求它们的生命方式,不被破坏!” 原振侠大声道:“这是什么要求?微生物曾大量夺走了人的生命!” 李邦殊叹了一声:“我想微生物和人一样,有好的和坏的两大类。不要忘记,各种抗生素,也全是微生物,在近几十年之中,抗生素挽救了多少人的生命?” 原振侠不禁讲不出话来。是的,抗生素是微生物,抗生素所产生的一些化学物质,能消灭另一些微生物,几十年来,不知挽救了多少人! 在微生物世界中,也和人类世界一样,不断有着尖锐的冲突和斗争。想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作为一个医生,他却十分清楚地知道那是事实! 他作了个手势,示意李邦殊继续讲下去。 李邦殊道:“海洋中的微生物,一直未受到人类活动太大的干扰。但是海底资源的开发,已经被人类提到日程上来了。人类开发海底资源,必然的后果,是导致海洋微生物的生活环境,起彻底的变化!” 苏耀东喟叹着:“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 李邦殊的神态十分坚决:“要尽量避免,从现在起,我要尽一切努力,来阻止人类干扰海洋!” 原振侠闷哼一声:“为了微生物?” 李邦殊振臂:“不,更重要的,是为我们自己,为人类!” 原振侠和苏耀东都现出不解的神情来,望着李邦殊,等着他进一步的解释。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大家都知道生态学,知道自然环境的生物,是一种连锁。几乎每一种生物,都和另一种生物有关联。这种自然的连锁关系如果受到了破坏,就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 原振侠和苏耀东都“嗯”了一声,这是生态学的普通常识。 李邦殊继续道:“海洋自然生态遭到破坏之后,会产生什么结果,人类是不知道的!” 原振侠立时问:“难道微生物知道?” 李邦殊肯定地道:“是,那是它们的事,它们当然知道。结果十分可怕,会影响到许多种类生物的生命,可以预见的结果,它们已经有示范!” 原振侠怔呆了一下:“示范?” 李邦殊道:“是的,近日来发生的一连串生命的丧失,人的消失,全是它们的示范?” 原振侠和苏耀东齐声道:“还是不明白。” 李邦殊道:“如果海洋的开发,使海洋微生物的生活环境起变化,例如,海水中的咸性比例增强,各种微生物,就会使自己分泌出更多的酸素来对抗。大量分泌酸素的结果,会使得海中其他生物无法生存,到了最严重的时候,微生物分泌的酸素,越来越强烈,可以使得其它生物,甚至人,都在一-那之间,被这种酸素所腐蚀,而完全消失!” 原振侠感到喉头发干:“你是说,在花马湾失踪的四个男女,和那位玛姬小姐,就是这样消失在海中的?” 李邦殊道:“是,在几秒钟内,由亿万微生物分泌出来的强酸,就可以比硝酸、硫酸具有更强烈的腐蚀力。而要注意,现在它们有能力这样做,若干年后,当它们必须这样做的时候,海洋中其余生物,根本无法抵抗,海洋将只成为微生物的世界,没有鱼,没有海草。想想看,就算人不跳进海水中去,生活是不是也受影响?” 原振侠喉际被哽着的感觉更甚:“那么……那只……手是怎么一回事?” 李邦殊叹了一声:“那么浅显的警告,就是没有人想得到。那是腐蚀了整个身体之后,留下来特地警告人类的,可惜没有人懂──” 李邦殊作了一个手势,不让原振侠和苏耀东插口:“它们还示范了更强烈的例子:即使是饲养龙虾的水池,那么一点海水之中的微生物,也有能力可以把人体消灭。它们分泌的酸素,可以强烈到这种程度!”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摇着头:“那一对青年夫妇,不见得会把自己整个人浸在水池中!” 李邦殊道:“当然不会,也不必要,他们的手浸入了海水之中,微生物的腐蚀作用就开始。微生物把它们的繁殖加快,每十分之一秒加一倍──譬如这样说,在十秒钟之内,人的身体就不再存在,像是被埋在土中十年的结果一样,完全被微生物消灭尽了!” 苏耀东道:“可是……池中的龙虾反倒活着?” 李邦殊点头:“正因为消灭的过程,实际上是在空气中进行的,所以龙虾反倒可以生存。整个过程极快,那一对男女,连离开水池边的念头都未能起,所有可能被细菌消灭的东西全消灭了。只有少量的金属品,留了下来,跌进了水池之中。” 苏耀东道:“是你的设想,还是……” 李邦殊挥着手:“是它们告诉我的,全在我所看到的文字之中。” 原振侠大声叫了起来,他的声音之中,带着极度的震栗:“这不可能,它们若是能分泌出这样强烈的酸性物质来!它们自己也早不存在了!” 李邦殊闷哼了一声:“原医生,你对生物知道得太少了。你应该知道,人体内分泌的酸液,像胃酸,酸性何等强烈,可是也未见得使人的胃不存在!” 原振侠张大了口,感到呼吸极度的不畅顺。李邦殊又道:“更何况,它们这样做的话,它们自己的牺牲,也极其巨大!不过它们的数量是如此之多,而繁殖方式又那么进步,所以它们全然不怕牺牲,可以禁得起用极大的代价,去完成它们要做的事!” 苏耀东问:“代价大到什么程度。” 李邦殊叹了一声:“像在海中,把一个人移送到一个目的地去,它们的牺牲,约莫等于人类经历一次世界大战!天知道,它们哪来的这样的勇气和意志力!” 把“勇气”、“意志力”这样的词汇,和微生物连在一起,真有一股捉摸不到的虚幻之感。那是存在的事实,可是这种事实,距离一切教育所形成的观念又是那么遥远,那样不可捕捉! 李邦殊看到了苏耀东和原振侠,那种无可名状的神情,他笑了一下:“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怎样把这种事实告诉世人才好!而它们又那么认真,它们展示的能力,实在十分惊人,远远超出任何人所能想象之上!” 原振侠呻吟了一下:“别告诉我……它们能令一只手,单单的一只手,有力扼死两个人!” 李邦殊双眼之中,射出异样的光采来,声音也变得十分尖锐:“为什么不能?” 原振侠用投降似的声音道:“如果你这样向世人说,唯一的结果,就是把你送进精神病院去!” 李邦殊用力挥着手:“科学上的先知,都是被人当精神病的,吉渥达诺?布鲁诺被烧死,就是因为他是先知!” 苏耀东的声音听来十分疲弱:“那……真是……一只手……扼死了两个人?” 李邦殊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才道:“一只手,肌肉和骨骼结构完整,就可以活动,可以做任何手能做的事。亿万微生物的力量,不但可以使一只手活动,甚至于可以使所有还完整的身体,譬如说,可以使一个死人,做他能做的活动!” 岩洞之中本来就不是很暖和,这时,连李邦殊在内,都感到一股极度的寒意。似乎在黑暗之中,他们都看到这样的一幅画面:所有的死人,包括已埋葬了的和没有埋葬的,都蠕动着破土而出,用他们已死了的肢体,做着他们能做的事! 李邦殊不由自主喘着气:“还不止这样,它们更示范了可以令得一个健康的人窒息而死。这对它们来说,更加简单了,只要大量聚集在人的呼吸器官上,堵塞空气的进入就可以了。人脑只要缺氧三分钟,就会形成死亡,多么脆弱的生命!这种生命,要经历几十年才能成长,而在一秒钟之内就可以消失,而且繁殖又是这样困难。比起微生物来,人的生命形式,真是落后至极,真难想象这样落后的一种生命,竟然能成为一个星球的主宰!” 李邦殊涨红了脸,顿了一顿之后,才又道:“有一个事实,你们总应该明白了?” 他不等回答,立即又道:“这个事实就是,如果微生物和人类之间,正式展开一场大战的话,被消灭的,一定是人类,不会是微生物!” 原振侠和苏耀东两人,都不由自主点着头,他们的确已明白了。但是,别人会明白吗?正在作出各种各样行动,破坏自然生态的人会明白吗?黄绢会明白吗?已经明白了的极少数人,能为阻止破坏自然生态做些什么呢?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们不能做什么,除非我们可以率领微生物,去让全世界人明白这种情形!” 李邦殊长叹一声:“这正是我们提议它们去做的事。它们既然能用一种力量,使人脑中的视觉神经起作用,叫人‘看’到东西,又能用同样类似的方法,使人‘听’到声音──玉代市场的那个收银员,就听到了交谈的声音,就应该尽它们一切力量,使世上重要的,有力量的人物,看到和听到这一切!” 原振侠声音苦涩:“事实上,它们是在这样做,黄绢就曾看到过它们的警告,可是……可是……如今领导着人类的那些大人物、领导人,全是那么冥顽不灵,那么只顾到目前的利益,给他们的警告再多,他们也不会相信!黄绢就一点也不信!” 苏耀东也跟着苦笑:“除非它们集中力量,把它们的示范扩大,才能使人类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大危机!但到那时候,人类文明大倒退,又回复到原始时代了!” 李邦殊盯着苏耀东:“你倒很乐观,回复到人类的原始时代?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史前文明,在我们这一种人出现在地球之前,早已有过高级生物,可是却灭绝了。有的人说是被核战消灭的,现在我知道,全是被微生物消灭的!” 原振侠心情沉重得说不出话来,把一块小岩石踢进水中:“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李邦殊道:“它们正在组织力量,会送我们离开的。它们其实不是想敌对,对我的船队,它们就只是让它迷失在海洋中,现在,应该已经‘脱险’了。耀东,我决定要尽我一切力量,向世人宣扬这件事,同时,再进一步研究它们!” 苏耀东沉声道:“我会尽一切力量支持你!” 原振侠缓缓地伸出手来,苏耀东和李邦殊也伸出手,他们像是在参加一个庄严的宗教仪式一样,三个人的手凑在一起,然后紧紧地互握着。 在这之后,他们就保持着沉默。岩洞之中十分静,静到了可以听到相互之间的呼吸声。 时间慢慢地过去,李邦殊在过了很久之后,才低声道:“近来它们的活动,一定令得它们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它们曾表示过,不愿再用这种方式和人类沟通,所以我们就必须研究,如何进一步去了解它们!” 苏耀东侧头想着:“第一步可以做的事,是联络可以联络到的微生物研究工作者,把我们的发现向他们宣布,然后再展开研究。进一步的工作,是可以和保护自然生态的组织联络!” 李邦殊叹了一声:“是啊,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原振侠道:“只要我们开始去做,情形总比不做来得好!” 他们继续讨论着该如何进行许多要进行的事,大约在四小时之后,才有一个浪头,突然卷了起来,把他们从岩石上卷进了水中。 然后,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个相当大的空间,在他们的头部。这一次,他们三个人,都清清楚楚看到,在那个空间之外的海水中,现出了文字:“谢谢你们”。 半年之后,有一件轰动科学界的大事,有一千多位著名的微生物学者,集中在苏耀东主持的远天机构的会议大厦中开会。可是开会第一天,就有九百余名学者,退出了会议。 退会代表纷纷指责这次会议,一位曾经得过诺贝尔奖的学者的发言,最具代表性,他说:“我以为来参加一个严肃的科学会议,谁知道结果是来听一个疯子的梦呓,对这类幻想式的会议,我没有兴趣。” 留下来的学者,不超过一百人,李邦殊、苏耀东和原振侠已经十分满意。因为那些学者,至少在观念上接受了他们提出的事,虽然真正相信的人,少之又少,但那总是一项进展。 几乎是在同时,另一项国际瞩目的行动,是阿拉伯世界和亚洲的王氏集团合作,开发海底资源,由黄绢主持,大规模的海洋探测工作展开。保护自然生态组织,派了几百艘船去阻止,但是一点作用也没有,改变海洋生态,破坏生态连锁的工作已开始了! 李邦殊埋头于研究工作之中,苏耀东又被繁忙的商业活动缠住了身子,原振侠仍然在医院之中工作,白恩警官早已被人遗忘了。温谷和原振侠保持着经常的联络,原振侠向他转述了一切,他在沉默了好久之后,才道:“抱歉,我无法接受这一切。” 原振侠叹了一声,并没有强迫温谷接受。因为,他明白,要人接受微生物是一种优秀的生命形式,甚至高出人类,那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除非有很多很多人,都有他同样的经历。但即使是参与了一半经历的温谷也不接受,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人既然根深柢固地建立了唯我独尊的观念,或许,就会毁灭在这种观念之中! 黄绢的相片,仍然经常出现在报章杂志电视新闻上,原振侠仍是那么漠然和无可奈何! (完) 灵椅(1) 灵椅 “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这个名称,看起来有点不很明白,但其实十分简单,那是一家古董店,而这家古董店老板的名字,就叫南越。和多年之前,曾经烽火连天,而今又成为难民的最大来源的那个叫南越的地方,全然无关。 南,并非一个很常见的姓氏,但也不是太偏僻。南越的祖上,是在中国北方开设古董店的,他也经营了这一行,可以说是受家庭的影响。 但是他的古董经营方法,却和全世界所有的古董店不一样。他绝不要求顾客上门,当然不做广告,甚至于有顾客上了门,他也爱理不理。 直到他认为找上门来的人,是真正对古物有认识的,他才肯加以接待。不然,只怕上门来的顾客,谁也忍不住他昂着头,那种不屑的神气,不等他鼻子中发出第三下“哼”声时,就已经拂袖而去了。 也许因为他太喜欢扬着头,自鼻子中发出“哼”声,来表示他对人看不起的缘故,他的鼻子相当大,而且鼻孔朝天。再加上他脸有横肉,一点也不像别的古董商那样,满脸笑容,舌灿莲花,可以把一块烂木头说成是杨玉环当年的浴盆,所以“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的生意,极其清淡。 既然是“买卖商店”,当然也有人拿着古物来向他兜售。奇怪得很,他对于买进古董的兴趣,比卖出古董的兴趣大得多,凡是有人来向他兜售古物的,他倒是一定热情招待。那可能是他本身对于古物,真正有兴趣的缘故。 而且,据曾经和南越有过交易的人说,他绝不压人家的价钱。要是来向他兜售的古物,价值一百万美元,他会告诉来人,先付一半,余下的一半,等他把古物出售了之后再给。 由于他的商店生意这样清淡,几乎一年也卖不出一件东西,所以来兜售的人,大都拿了一半的钱就算。 反正古董是没有标准价钱的,拿到别的古董商那里去,只怕连一成的钱也要不到。 在这样的情形下,“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积存的货物,越来越多,南越也不在乎,反正他的上代有的是钱。他自称自己的目的,是把古董交流到真正欣赏古董的人手中,而不是把古董当作流行商品。 当然,南越也不是全然没有生意上门的。他对于中外的各种各样的古董,有着极深的认识,这一点,是全世界所有顶尖的古董经营者都一致公认的。也由于这一点,使他有了一桩意外的大生意。 南越的那桩大生意,在旁的古董商来说,那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批金元宝一样,不知道要多么喜欢才是。可是南越却一样懒洋洋地置之不理,把那封买主的来电,放在一边,过了好多天,也没有回复。 那封长电,是他在十天之前收到的。 南越住在一所十分古老的大房子之中──当然,身为古董物品买卖商店的主人,是不高兴住在一所现代化的洋房之中的。 他住的那所大宅,已有超过四百年的历史。是明朝一个大官,在一次剧变之前,抽了他主人的后腿,假借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句夫子名言,带了大批财物,变卖了他在江西家乡的千顷良田,携了家人,一直向南走,来到了海边的一个小岛上。 这个小岛在当时,还是一个荒凉渔村,他却在那里停了下来,兴工建造了一所巨宅。 这个大官,从此就在这个小岛上住了下来,子子孙孙一直繁衍着,已经和岛上原来的居民,打成一片。 若干年之后,这个小岛由于人为的关系,起了剧烈的变化,在国际贸易上的地位,渐渐重要。而变化越来越剧烈,到了近代,这个小岛在国际金融贸易上所扮演的角色,简直成了人类历史上的事迹。 而到了这时候,一个荒芜的渔村,也成为一个聚居着几百万人口的国际性大都市了。 大官的后代,已早放弃了这所巨宅。城市中至少有超过十幢五十层以上的建筑物,是这个家族的财产,谁还会要一所几百年之前造的,虽然坚固,但是却陈旧阴暗的大宅? 若不是关于这所巨宅,有着一个宝藏的传说的话,只怕早已根本没有人注意了。 有关巨宅之中有宝藏的传说,也十分模糊。只是说,当建造这所巨宅的大官,在督造这所巨宅之际,十分严格,每一块砖,几乎都经过挑选。而且,砌砖用的灰浆,是用糯米煮成了浓汁来调的,这样,坚固的程度,就在普通灰浆的一百倍以上。 (这倒是得到了证明,在最近一次,大官的后代子孙,想拆除几堵墙的时候,动用了现代化的器械,几经辛苦,最后还不得不动用到烈性炸药,才能把要拆的墙拆掉。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拆掉那巨宅中的几堵墙,这一点,留待以后再说。) 传说,大官宦囊丰富,一生之中,搜集的奇珍异宝极多,这又要简单地从那大官的来历说起。 原来大官也不是什么大官,只是一个身分特殊的人物。这个身分特殊的人物,姓名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事,可以不提,而他的身分,却值得一说。 原来他是明朝的一个藩王──宁王府中的总管。宁王是明太祖朱元璋做了皇帝之后,就封下来的一个封号,最早是封给他第十七个儿子朱权的,一直传下来,传到朱权的玄孙朱宸濠。 朱宸濠这个人,在明史中十分有名。志大才疏,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干,忽然想起做皇帝来,于是招兵买马,积极行动,终于在大明正德十四年起兵,想从王府所在地南昌打到南京去。但是不到两个月,就兵败被捕,自然砍了头。 朱宸濠这个人,还有一点有趣的地方,是他不但在正史上,以“宁王之乱”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稗史小说上,这个人也大大有名──七剑十三侠和他有关,连三点秋香的唐伯虎,也有人和他扯上关系,说唐伯虎是因为不肯在宁王府的手下做官,这才故意风流放纵的。 这些,全是闲话,不能说和整个《灵椅》的故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关系不算太大。可是这一段历史,却非简略地知道不可。 宁王既然要起兵造反,自然要广集奇才异能之士,而且要准备大量的金钱,搜罗奇珍异宝。 那个大官是宁王的心腹,一切事情,大半是由他经手的。然而就在宁王起兵造反的前半年,这家伙却突然离开了江西。据说,把宁王苦心积虑,搜罗了好多年的奇珍异宝,拣好的,全都带走了──大宅之中有宝藏的传说,就是由此而来的。 虽然到了现代,已隔了四百多年,可是如果有家传异宝的话,几百年是不会失散的。但是这个家族之中,却一直没有什么珍宝流传下来,只知道当他们第一代来到这小岛上的时候,金银极多。据说大海船用来压舱的,不是石块,而是金块。 这传说应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因为如果金银不多的话,怎能在当时荒芜的小岛上,起上这样考究的一所大宅子? 可是,比起金块来更有价值的宝物,却一直没有怎么见过,所以才有了传说。传说是那个大官,在亲自督造这所巨宅之际,造了一个十分隐秘的密室,把所有的奇珍异宝,价值连城、可以供来作造反之用的大批宝贝,藏在这个密室之中。 至于这个密室在大宅的何处,几百年来,既然有了这样的传说,谁不想把它找出来,可是却从来也没有人成功过。 据岛上的人说,直到七、八十年前,大宅中子孙繁衍,实在挤不下了,才有人肯搬出去,就是为了还想找到密室。 至于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一个藏有大批珍宝的密室存在,传说归传说,找寻归找寻,却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过。 大宅子虽然大,原来造的时候,连仆佣在内,不过是供二、三十个人住的。等到住的人超过了三百以上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空间,都塞满了人,真要是有什么密室的话,也早已被发现了。到后来,住的人越来越多,原来辉煌的巨宅,看起来比难民营还不如了。 而且,大宅子是造在一个山坳之中,不但交通不便,而且随着小岛变成一个现代化的城市,这所大宅,几乎得不到任何现代化设施的供应。一直到如今,水的供应,还要靠山间的溪流,引到一个蓄水池中,才能取用,其落后可想可知。 所以,尽管宝藏的传说十分诱人,但久而久之,也就陆续有人搬出去,到后来,搬出去的人越来越多。 虽然,本来全是有血缘之亲的一家人,但是几百年之后,实在已经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分别了。于是,在大宅几乎沦为荒废的情形之下,族中有一个人,提出了一个建议:对祖宗遗下的巨宅之中,是不是真有宝藏一事,来作一次最彻底的清查。 这件事从提出来到实行,也真不简单。支族繁衍,也超过一千人以上,哪些人有权决定这件事,实在也很难下一个断论。 幸而整个族谱,自从南迁以来,还保留着,于是委托律师,一个一个去找。还在本地的自然容易找,有的早已移居外地,有一个甚至已在东非洲马达加斯加岛上,和土著成了婚。 足足经过了五年之久,才算是找到了绝大多数人。有的同意付出一笔费用,作彻底搜查之用,有的根本不相信巨宅中有什么宝藏,连搜寻的费用也不肯拿出来。 他们的办法倒也十分公平,肯出费用的,将来发现了宝藏,可以分一份,不肯出费用的,就当作弃权论。 等到所有的法律手续全都办好了之后,大搜寻就开始了。 别看只是要找一个密室,工程真的还十分浩繁,费用也十分钜大,委托了英国的一家专门工程公司进行。这家工程公司,曾经在欧洲好几处著名古堡之中,运用新式的探索仪器,发现过许多秘道密室,是这方面的专家。 单是那些笨重的仪器,要从英国运过来,已是大费手脚了。英国的工程专家,工作倒是一点也不马虎,先把整个巨宅画成了平面图,在绘画期间,把巨宅中的破烂家具,全都搬到了空地上。 那些破烂家具,在几百年之前,也曾有过它们灿烂的岁月。可是到如今,再好的紫檀木料,只怕也只能用来做筷子了──几乎没有一件是完整的。 在绘制平面图时,注定了每一个空间的尺寸。工程专家随即发现,这所巨宅的建造工程,真是一丝不-──在拆除了所有的加建部分之后,他们发现,每一堵墙的厚度,都是分毫不差的,外墙厚一尺二寸,内墙厚八寸。 其中,只有一幅墙是例外。 这幅墙的一边,是一间大房间,原来作什么用的,已经不可考究了。还特地请来了对中国明代传统建筑有研究的专家,研究了一番。 大多数的专家,认为这间房间的位置,十分特殊,进门处,还依稀可以看到门楣上,有“避秦斋”三个字的石刻。所以断定,那是造这所大宅的主人的书斋。 这一个论断,十分令人兴奋。因为屋主人的书斋,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所在,而那幅怪异的墙,一边是紧靠着书斋的,可见其重要性。 而这幅墙的另一面,倒不难查考。那是一个佛堂,建造也和其它任何房间不同,三面墙上,全是石刻的佛像──并不是浮雕,只是浅刻,线条也不见得如何生动,显然不是什么高手的杰作。 那些浅刻,也因为年代的久远,或是经过曾住在这里的孩童的破坏,而变得剥蚀不堪,但至少还可以辨认出来。 丈量的结果,令人兴奋,因为发现这堵墙的厚度,竟然是五尺! 不论是什么墙,就算是古代的城墙也好,也没有道理厚到五尺的,由此可知,这幅墙的中间,是空心的。也就是说,传说中的宝藏密室,就在这幅有两丈长的墙之间。 试想想,两丈长,如果中间有三尺空间,那是六十平方尺的空间了。在这样的空间中,不知道可以贮放多少奇珍异宝了! 工程专家调来了X光透视仪──依照那个主持人的意思是,既然发现了有这样的空间,就干脆把墙挖开来算了。可是工程专家却不肯,要做到十足功夫,主持人只好依他们。 透视工程又花了三天。从一幅一幅的照片之中,显示那二十尺长的墙,几乎全是实心的。虽然实心的、五尺厚的墙,有点不可思议,但是透视仪器是不会错的。 “几乎全是实心的”,固然令人沮丧,但也不至于完全失望,因为还有三尺,证明是空心的。 那三尺证明是空心的地方,X光透视摄影的结果,显示出其中有一个形状十分奇特的东西。由于墙相当厚,所以相片也十分模糊,那东西的形状不规则,单从相片上看来,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来。 工程专家有了这样重大的发现,自然高兴莫名。主持人也十分高兴,立时拍电报,打电话,通知所有的人来到,参加砖墙的挖掘仪式,以昭公允,看看藏得那么秘密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当开挖那幅墙的时候,来的人超过三百。可是砖墙砌得那么结实,用了很多器械,包括最重型的手提风镐在内,都无法把墙打开一个洞。又由于空间不大,再重型的机器无法运进来,所以第一天,忙了一天,无功而退。 那么结实的砖墙结构,又使英国来的工程专家,赞叹了半天。当天晚上,决定了用炸药,把墙炸开一个洞来。 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曾经引起争论,不少人怕在爆炸的同时,把里面的宝藏弄坏了。讨论的结果是,再由工程公司,去聘请炸药专家来行事。 当第四天,炸药专家兼程赶到,来看爆破工作的人,比第一次多了一倍。人人都满怀希望,感到极度地兴奋,好象一大批珍宝,已经化成了金钱,进入了他们的银行户头一样。 爆破工作从当天早上开始,一直到中午时分,才准备就绪。穿上了防震衣的专家,请所有的人离开。其中有几个不放心,唯恐在一声爆炸之后,大颗大颗的钻石会满天乱飞,叫人捡了便宜去,所以坚持要留下来,看着爆破的一-那。 专家无法可想,一面骂着人,一面又加工安装防爆网,以免在爆破时碎砖飞舞伤了人。这一来,等到专家按下炸药的控制钮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控制钮一按下去,轰地一声巨响,烟雾弥漫。贴着墙角的那几个人,几乎都被爆炸的威力震昏过去。 那个主持人勉力大叫:“别动!谁也别动!” 而爆炸声一起,在外面的人,也争先恐后涌了进来,把那间本来是十分宽大的书斋,挤得水泄不通。 工程专家反倒全被挤在门外,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群“疯子”,究竟是在干什么? 这时候,如果真的满地是奇珍异宝的话,只怕人踏人,也得死上好几十个人。 而事实上,有的人一进来,就忙不迭在地上捡东西。事后就有好几个人,指骨被踏断,或是手被踏得又红又肿的。 当然,就算是第一个冲进来的人,看到地上的东西就捡,他们拾到手中的,也不过是因为爆破而溅开来的碎砖块而已。 在屋中挤得人人都无法转身的时候,主持人声嘶力竭,总算劝得一半人退了出去。另外还有一半人,看来是怎么也不肯退出去的了。 主持人没有办法,只好道:“大家看,墙上已经有了一个大洞,墙中的东西,就快可以取出来了,请大家让出一点空地来!” 这两句话,倒是十分有效的,在屋中的人,总算让出了一些空地来。这时,门外、窗外全是人,拚命向内看着。 每一个人都看到,墙上炸开了一个相当大的洞,大约有一公尺见方左右。只是墙里有些什么东西,还是看不清楚。 主持人来到了墙洞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亮了手中的强烈电筒,向墙洞内照去。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墙洞之内,于是,他们看到了那个东西。 当他们才看到那东西之际,他们实在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因为那东西的样子不规则,而且十分古怪,超乎他们的想象和期待之外。 他们期待一口箱子,一个柜子,或者是一尊大肚佛像,在佛肚子之中,藏满了珍宝,诸如此类。 可是那东西却什么也不是──在X光照片中,模模糊糊,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来,这时,在电筒光芒的照耀下,人人可以将之看得清清楚楚。但一时之间,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其实,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也不是真正令人无法明白的。只是大家在看到了那东西之后,实在太错愕了,而且,再也想不透,何以这样的一件东西,要放在那么安全、牢固而隐秘的地方? 那东西,实在是很普通。成年人的脑筋复杂,不肯相信事实,少年人思想比较简单,在人人屏气静息之际,就有一个少年,陡地叫了起来:“咦,是一张椅子!” 是的,那东西,是一张椅子。虽然它的形状,和别的椅子有点不同,但是那实实在在,是一张椅子。 那张椅子是半圆形,有着椅背、扶手。整个椅背和扶手,恰好成为半圆形,椅背是直的。 乍一看之下,令人觉得那不像是椅子的原因,是由于这张椅子,只有一只椅脚在椅子的中间。那椅脚是圆柱形,圆柱相当旧,直径只有五公分左右,这样细的一条椅脚,应该是无法支持椅子的。 根据重心原理,一条细的柱形的椅脚,是无法令一张椅子保持平衡的。但是,这张椅子却四平八稳地放着,一点也不歪斜。 这一点,说穿了其实也简单得很,一点也不稀奇。因为那柱形的椅脚,有一截是插在地上的,这样一来,自然可以使椅子保持平衡了。 椅子的质地,一时之间,看不出是什么的。椅背和扶手,以及椅面,都大约有五公分厚,看来像是一种石头,或是一种金属。 当所有的人,看清楚了那的而且确是一张椅子之后,神情之怪异,真是难以形容。主持人也在怔了半晌之后,道:“是的,一张椅子。嗯,这张椅子,要全是黄金的话,倒也……值不少钱。” 他在讲到“倒也值不少钱”的时候,口气无精打采至于极点。他对这次行动的费用是多少,再清楚不过,那是一笔相当钜大的数字。就算那张椅子,真是黄金铸成的,在变卖了之后,除去费用,也就所余无几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中的电筒,顺手交给了身边的一个人,伸手进墙头去,抓住了那张椅子,用力向上提了一提。 自然,那张椅子,如果真的全是黄金铸成的话,那么重量会十分惊人,气力再大的人,即使是世界重量级举重冠军,也无法将之提得起来。 可是这时,主持人一提之下,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身子向后一仰,几乎跌倒,后面的人忙把他扶住。 原来他是用的力道太大了,而那张椅子又十分轻,所以当他用力向上一提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向后仰跌了下来。 当他站定之后,那张椅子,已被他自墙洞之中提了出来。他愕然片刻,把椅子放了下来──这时,由于地上没有洞可供椅脚插进去,所以椅子是放不稳的,一放下来之后,就歪倒在一边。 虽然找到了一幅夹墙,可是花了那么大的工程,把墙弄了开来,里面除了一张椅子之外,什么也没有──即使是那张椅子,甚至也是不能坐的! 那个接了电筒在手的人,已经自墙洞中攀了进去,用电筒四面照着。人人都可以看得清楚,那个窄小的空洞之中,什么也没有了! 那人失望得用力踢着砖墙,一时之间,也忘了造这屋子的人是他的祖宗,竟然用十分难听的粗话,骂起造房子的人来了。 他一开始骂出口时,失望情绪迅速弥漫,几乎人人都喃喃地骂了起来。 那些人一面骂着,一面就拿那张椅子出气,有的人用力踢着它,有的人举起来摔它。外面的人也知道,什么也没发现,只发现了一张椅子,也都十分失望。椅子传到了外面之后,更被人-来-去。 那张椅子虽然轻,但是倒十分结实坚固,不论怎么掷,怎么-,并没有损坏。有几个年轻人,仗着自己气力大,想把那个长的椅脚拗断,却用尽了气力,也无法成功。 这时,在屋中的人,都已经来到了外面的空地上。当那张椅子再一次被重重-了出去,在地上弹了几下,又落下来之际,主持人双手高举,大声道:“各位,这……椅子被放在这个地方,一定有道理的,我建议我们好好研究它一下!” 一个年轻人叫了起来:“还要研究?”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那张椅子来,用力-了出去,-过了一堵围墙,落在一个院子中。那院子,恰好是用来堆放自屋中搬出来的所有破烂家具的。 主持人苦笑:“研究一下……也花不了多少钱!” 一个已届七十的老者摇头晃脑:“算了吧,这椅子,被放在墙中间,我倒知道是什么用途!” 老者一说,人人都向他望来。老者捋着胡子,慢条斯理:“古时,在造房子的时候,总要将一点吉祥的东西藏在隐秘的地方,例如墙脚下、柱墩中、梁柱上,来保佑合宅平安,这张椅子,就是这个用处的。” 老者的话,得到了不少知道中国古代建筑,的确有这样传统的人的认同和附和。可是一些年轻人却不相信,大声道:“椅子算是什么吉祥的东西?” 那老者有点恼怒:“后生小子知道什么,椅者,不偏不倚,持中之物。中庸之道,是我国之传统,我们的祖宗,是要子子孙孙守着这个道理!” 年轻小伙子挨了一顿训,没有再敢说什么。而那张已被扔进了破烂家具堆中的椅子,也没有人再去过问了。 整件“发掘藏宝”事件,看来像是一出闹剧,应该结束了。然而,还有一个尾声,就是英国的工程公司的帐单开来了。 那是相当大的一笔数字,即使是几百个人分摊,每人也得拿出不少来。于是,原来认了数的人开始有九成以上,左推右宕,把主持人弄得无法可施,只好道:“大家都不肯拿钱出来,反正旧房子放在那里也没有用,不如卖掉它来抵数吧!” 主持人的这个提议,倒获得了一致通过。 于是,在“古老巨宅一座,连地出售,包括巨宅内的一切陈设用品”的广告,刊出之后的第一天,南越这个古旧物品的爱好者,就找到了主持人。 在南越而言,这是他一生买卖的古物之中,最大的一件了。在别人看来,是旧得不堪的屋子,在他看来,一砖一石,全是古物。 主持人在成交之后,自己都不好意思:“帮你清理一下再交给你吧!” 这一句话,把南越吓得一头冷汗,双手连摇:“不要,千万不要!我什么都要,你千万别动!” 就这样,南越就拥有了整所巨宅,包括那些被搬了出来的破烂家具在内。 主持人心满意足,就把巨宅和他们的寻宝故事,讲给了南越听。 南越听了之后,表面上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然道:“哪有那么多宝藏!” 可是他心中却在想:你们这群傻瓜,整所巨宅就是宝藏,就在你们眼前,何必去找! 但是不用多久,南越就开始怀疑,究竟那些人是傻瓜,还是他自己是傻瓜了。 他想将巨宅清理一下,作为他的住所和店铺。对一个古董商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住在一件大古董之中更适合的呢? 可是,宅子实在太旧了,除了结实的墙之外,所有的东西,几乎全要换过。举个例子来说,原来宅子中的窗花,全是用上好的枣木,雕出各种花样图案来的,如今皆已毁坏。重新装一装,南越找了人来估价钱,是八十万美元,别说其它的了。 南越算得是财力雄厚的人,可是三年不断地修饰这幢巨宅,也几乎令得他吃不消。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下,他只好忍痛卖掉了两件古物,来作为弥补。 那两件“古旧物品”,一件是两片玉符,足有一尺长,一面刻有阳符,一面刻有阴符,玉质纯净无比,是周朝的物品。另一件,是一对上佳的宋汝窑花瓶,足有三尺高,那可以说是宋瓷中的极品了。 不过,南越总算在这所巨宅中定居了下来。他是个独身人,有两个老仆跟着他,三个人住在这样大的巨宅之中,真是静得会出鬼。 可是南越却引以为傲,当他在宅子门口,挂上“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的招牌之际,那种神态,就像是登基做了皇帝一样。 他自然也将他商店的新地址,印发了许多封信,寄给他的同行,和世界各地著名的博物馆。不过令他扫兴的是,邮差坚决拒绝步行一小时,把信送到宅中,要他在路口装一个信箱。 南越发了一阵脾气,可是在交涉无效之后,他只好在破烂家具堆中,找了几片镶有螺钿的紫檀木,自己动手,制成了一个全世界最别致的邮箱。 南越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来整理那一大堆旧家。最引起他兴趣的,自然就是那张椅子,事实上,那也是一大堆破烂之中,唯一完整的东西。 他本来的野心,是想把那所巨宅,完全恢复到几百年前,初起好时的旧观。但是他在几个月之后,就发现那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事。别说把屋子修葺得像原来一样了,单是想找明朝的家具,来布置这所宅子,也不可能,就是把全世界现存的明代家具加起来,也还不够! 南越对于古代家具,也有相当深刻的研究,而且也有很好的收藏。只不过他的收藏,作为一个古董商而言,自然是丰富的了,但是要来布置巨宅,却不及百分之一,只是勉强布置了一间书斋、一间卧室和一个客厅而已。 不过虽然如此,他的几个同行,和对古代家具有认识的人来看过之后,也已经叹为观止了。一本专门性的杂志,甚至说这宅子中的明代家具,可以说是一个盛大的展览了。 中国的家具陈设,发展到了明朝,是一个大巅峰。所有家具,都极注意线条的简洁优美,所以明式家具,有许多的造型,一直流传至今。 这是题外话,只是想说明南越所要的,是真正的明朝古物,而不是要仿制品而已。 那张独脚椅子,引起了南越绝大兴趣的原因相当多: 第一,是他在那主持人的口中,知道了这张椅子发现的经过。 第二,这张椅子,是整个宅子中唯一完整的东西。 第三,这张椅子的样式,使他感到了极度的迷惑。那张椅子的样式,已经描述过,在南越的知识范围中,明朝是没有这种样子的椅子的。 第四,这张椅子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呢?看来不是金属,也不像是木头,色泽十分暗,质地又十分轻,是一种灰扑扑的颜色,可是又十分结实。南越曾用十分锐利的锯子,想锯下一小块来,研究一下究竟是什么材料,可是却连痕迹也没有留下。 第五,引起了他莫大兴趣的,是若干日子之后的事,他又发现了那张椅子,有一个十分奇特的性能── 他在最初的时间,只是研究这张椅子,并未曾想到去坐它一坐──椅子最大的功能,自然是供人坐,可是这张椅子只有一只椅脚,根本无法平衡。当然,勉强要坐,也还可以,但肯定不会舒服。 直到那一天,他把书斋布置完成──在墙上悬上了陈老莲的一幅〈和合两仙〉,又挂上了陈鸿寿的对联,这两位,都是明代书画大家。 然后,他又把四幅裱镶好了的扇面,挂在另一幅墙上的一个架子之上,那架子旁是一对宣化铜香炉──四幅扇面的作者是唐伯虎、文征明、祝枝山和沈周。南越最喜欢的,还是沈周所画的那两只小鸡,嫩黄毛茸,简直就像会叫会走一样活泼可爱。 然后,他对着那个被炸药炸开的大洞,皱着眉头。当修葺装修工程开始的时候,他就曾为这个大洞伤过脑筋,他曾想将之补起来,可是,又哪儿去找同样的大青砖来补呢? 而且,他对那个小小的空间,也有着一种莫名的好奇:在这样的一所巨宅之中,留着这样的一个小空间,究竟有什么用处呢? 单纯是为了放一张椅子?放一张椅子在里面,又有什么作用? 南越当然知道,巨厦大宅之中,放上一些镇宅的吉祥物事,是很普通的事。但是一张样式那么古怪的椅子,却实在叫人无法不好奇。 所以,最后他决定,保留那个墙洞,只是把原来被炸药炸开时,边缘参差不齐的地方修了一下。使得整个墙洞,看来是一个美丽的长椭圆形。 他准备在洞内的空间中,放上一尊佛像,只不过一时之间没有合适的,所以里面还空着。 那天,当他布置好了字画之后,他向墙洞看了半晌,心中在想:这墙洞后面的空间,本来是安放那张怪椅子的,何不仍然把那张椅子放进去? 可是他继而一想,又摇起头来。由于那张椅子的样式奇特,和其它所有的陈设,全然不相配衬,放进去,会使整个书斋的气氛,受到破坏。 可是他在再想了一想之后,还是决定把椅子放回去,而另外用一幅十分精致的明代绣花锦幔,把这个洞遮起来。这样,就两全其美了。 他十分高兴,先郑而重之,把那幅绣花锦幔,自一个自动维持恰当的湿度和温度的温柜中,取了出来,抖开,挂上,发现十分调和。 然后,他再搬了那张椅子来,自墙洞中跨了进去。 那张椅子相当轻,一个人可以轻易地将之举起来。他把唯一的椅脚,对准了地上的那个圆洞,插了下去,椅子就平衡了。 当他放好了那张椅子之后,望了一下,心中才起了要在那椅子上坐一坐的念头。南越这时,起了要在这张椅子上坐坐的念头,也是很自然的事。他想了,就坐了上去。 那张椅子的独脚相当长,虽然有大约三十公分被插进了地上的圆洞之中,还是使椅子看来相当高。南越不算是一个矮个子,可是他在坐了上去之后,双脚就不能自然放在地上,只是脚尖点着地。 用这样的姿势来坐着,当然不是很舒服的事。如果不是南越一直使用中国古代家具的话,他可能更不惯,因为,椅子的质地十分硬。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南越只坐了一会,就不想再坐下去了。 在他离开椅子之前,他又自然地变换了一下坐的姿势,把身子向后靠,把双脚缩了起来,放在椅面上,双手抱住了膝盖。 就在那一-间,他感到了极度的讶异! 他曾花了不少日子去研究那张椅子,绝对肯定那张椅子的每一部分,都是十分坚硬的。那唯一的椅脚,看来虽然细,但是也坚硬无比,他试图锯一点下来而失败,就是失败在椅脚上。 可是这时候,他这样一坐之后,整张椅子,却因为他人体的移动,而轻轻晃动了起来。 要一张独脚的椅子,椅脚又是插在地洞之中的,轻轻晃动起来,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是地洞比椅脚大,椅脚可以在地洞中作有限度的移动,那么,椅子就会晃动,但这种晃动,在感觉上,必然是不平稳的。 可是这时,南越感到的晃动,却十分平稳舒适。 这真令得他惊呆之极,因为那只有另外一个可能了──就是那张椅子的椅脚,是用一种可以弯曲的材料制成的。例如一根十分强力的粗弹簧,就可以有这样的效果。 可是,他又十分清楚地知道,那椅子的椅脚,坚硬无比! 所以,当那种晃动的感觉才一产生之际,他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是头晕了,所以才有这种感觉。但随即,他就肯定那不是幻觉,他的而且确是坐在椅上,那椅子正在晃动。晃动的幅度还相当大,他可以左、右、后各摇动大约二十五度。 他低下头去看地洞,那地上的洞,恰好和椅脚吻合,并没有可供摇动的空隙。 那么,一定是椅脚变软了,变得有弹性了? 可是他却又无法肯定这一点,因为那椅子的背和扶手一样高,又是半圆形,他探出头去,无法看到椅子的独脚。 南越还以为向前看,可以看到椅子的独脚是不是在弯曲。可是那椅子是半圆形的,椅面的前面很平,当他的身子向前俯,俯到了一定的角度时,就无法再坐定在椅子上,必会向前冲跌出去,跌落在地。 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离开了那张椅子的。当他落地站定之后,椅子直挺挺地,他用力去摇那椅子,休想摇动分毫。 休想摇动分毫是正常的,因为,地洞大小和椅脚吻合,而椅脚又是十分坚硬的。可是,当他又坐了上去之后,椅子却又可以晃动摇摆。 南越当时的惊讶,真是到了极点,也由于极度的惊讶和迷惑,所以使得他在一时之间,思绪不是很灵敏。他只是竭力想坐在椅上,看看椅子在摇动时,那坚硬的椅脚是不是在弯曲,可是偏偏椅子的构造,又令他无法在椅上看得到。 他在跌下了三次之后,定了定神,不禁自己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骂自己:“真笨!” 当然他是太笨了一些,何必那么辛苦,竭力要从不可能的角度去观察椅脚?只要在面前放上一面镜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得到了。 他伸手,在椅面上拍了拍,自言自语地道:“好,看看你有什么古怪!” 他说着,就跨出了墙洞去。在他跨出墙洞的那一-间,他突然感觉到,好象有人在对他发出讥嘲的声音。那是一种相当难以形容的声响,或许是一下笑声,或许只是自鼻子中发出的一下哼声,或许是一句简单的表示讥讽的话。 南越不能肯定他感到的是什么,但他却可以知道,那是一种讥嘲。他呆了一呆,突然转过身来,这时候,他甚至只有一只脚跨出了墙洞。 而当他转过身来之后,在他眼前的,除了那张椅子之外,却什么也没有。 南越呆了一呆,再去想刚才的情形,又感到了深一层的迷惑。可是他也没有深究下去,把另一只脚,也跨了出去。 书斋中没有镜子,他要回到卧房,取到了镜子,再回来,把镜子搁在墙上。 当他再坐上椅子之际,他可以清楚地,自镜子的反映中看到椅脚。他靠向椅背,盯着镜子,可是椅子一动也不动。 南越感到奇怪,双手抓在扶手上,用力摇动身子。可是摇动的,只是他的身子,不是椅子。 南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拚命晃动着身子,可是椅子却仍然一点也不动。 忙了足有半小时,他只好放弃了,下了椅子,取起镜子来,跨出了洞。心中在想:椅子一定是根本不会动的,刚才感到椅子在动,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低血压而产生的一种昏眩呢?似乎得好好找医生检查一下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把镜子放在书桌上。他放得十分小心,因为这面镜子也是古物。据他和许多人考证过,那可能是最早出现在中国的一面玻璃镜子──在玻璃镜子出现之前的悠长岁月之中,中国人都是使用铜铸的镜子的。 他放好了镜子,试着把身子挺直,却又一点昏眩的感觉都没有。他又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也都感到一切正常。 这令得他相当不服气,重新又跨进了洞,再在那张椅子上坐下来,那张椅子又晃动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经过了许多次的反复,南越终于明白了一点:那张椅子,绝对是会摇动的。 可是,那张椅子在摇动之际,是什么情形的,他却无法知道。一当他放上一面镜子,可以看到椅脚之际,椅子就一动也不动。好象那张椅子有灵性一样,就是不愿意叫人看到它是怎么摇动的。 南越也曾把椅子取过来,用一种杠杆装置,试图去拗扭椅脚,看看椅脚是不是可以弯曲。但是当压力加到五百公斤时,椅脚仍然是笔直的,他也不敢再试下去,唯恐压力太大了,会把椅脚弄断。 这时,他已经可以肯定,这是一张奇妙之极的椅子,奇妙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甚至无法说得出这种怪异的奇妙来。要是损坏了它,那实在太可惜了! 但是南越是一个锲而不舍的人,他想:镜子不行,可以用其他的办法。 于是,他用了很多其它的办法。先是叫他的两个老仆人来看──有人看着的时候,椅子就一动也不动。 南越又用了一种小孩子玩的折光镜筒,利用镜子对光线的折射原理,可以看到平时看不到的角度。可是当他一有这种东西在手时,椅子也一动不动。 他也利用了先进的科技,把电视录像摄像机,对准了椅脚,希望把椅脚的情形记录下来。 但是,总而言之,一有了任何装置,最简单的也好,最复杂的也罢,椅子就不会动了。而当什么也没有的时候,椅子就会摇晃。 在若干时日之后,南越只好放弃了观察椅子如何会动摇的念头。他变得十分喜欢这张椅子,一有空,就坐在那张椅子上,摇摇晃晃──这时候,也照例只有他一个人。 他没有叫别人也坐上去试试,因为他感到,这张椅子一定有着极奇妙的地方。这种会摇动的性能,最引起他的兴趣,在他的心中,已把这张椅子,列为他所有的古董中最珍贵的一件,连提也不向人提起。 可是他为了这张椅子,却做足了功夫。 南越做的功夫,是先从明朝的历史研究起,当然,集中在朱宸濠这个造反的王爷的研究。 那巨宅的建造者,据说是宁王府的总管,南越也知道他姓符──因为他的子孙全是这个姓。可是查来查去,稗官野史、正史列传全都查遍了,宁王府中,却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物。 自然,一个王府的总管,在当时可能是炙手可热、权势熏天,但,毕竟是一个小人物,历史上,是不会对这种人物有什么记载的。 令得南越感到兴趣的是,那位朱宸濠王爷,对于一切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称有奇才异能的人,特别感到兴趣。在记载中,有一个人自称能飞,去王府求见,立时得到极高的礼遇。 那个自称会飞的人,就在王府的文武官员之前,侃侃而论,谈论为什么鸟能飞,人不能飞的道理。 等到朱宸濠听得心痒难熬,请那个人表演一下飞行技术的时候,那人居然长叹一声:“不幸生而为人,若生而为鸟,自当飞翔。” 照说,这种分明是混吃混喝的人,一定受到严厉的处罚了吧,但是这位王爷在这方面,器量很大,非但没有处罚那个信口胡言的人,反倒还送了一点金银给那人,让那人扬长而去。 他的论点是“千金市骨”的典故,说是这样一来,人人皆知他宁王爷求才若渴,真有本事的人,自然会来。 真有本事的人后来来了没有,不得而知,可是他造反并没有成功,倒是史有明文的。 这些杂七杂八的记载,自然不会引起南越的兴趣,他是希望在杂记之中,可以找出那张椅子的来历来。 但既然连符总管这个人都没有提到,那张椅子,自然不会出现在任何的记事之中。这令得南越十分失望,可是他对于那张有灵性的椅子的兴趣,却越来越浓。 不过兴趣浓是一回事,是不是能弄得明白这张椅子的来龙去脉,又是另一回事。南越始终不明白,何以当他一个人坐在那张椅子上的时候,那张椅子就会晃动,他只是肯定这张椅子一定有古怪。 好了,一开始说的是南越的古董买卖生意,因为介绍南越住的那幢巨宅,一下子讲了许多。但那些全不是题外话,和整个故事有着极密切的关系,所以讲得不厌其详。 现在,该说说南越的那宗大买卖了。 南越做生意的态度,是已经说过了的。他的那宗大买卖,是一封相当长的电报,从北非洲一个国家打来的。南越拆开了电报一看之后,就搁在一边,理都不理,而要是换了别的古董商,早就忙不迭去和买主接头了。 电报的全文如下: 本国政府,在卡尔斯将军英明伟大领导之下,决定成立国家历史文物博物馆。我国有悠久的历史,但在过去久远的年代中,殖民主义者把我国宝贵的文物,抢掠至尽,该等文物,流落于国际古物市场者甚多。 素仰阁下为古物经营者个中翘楚,兹特委托阁下,负责搜集有关北非、伊斯兰教,以及中东地区可能搜集到之各种有陈列价值之古物。 该等古物若是阁下藏品,请开列价格,若是代购,请阁下鉴定其历史价值之后,抽取百分之十佣金。本馆经费十分充裕,不必为价格担心。 盼能于最短期间,列出一千件有价值古物之清单,当即派员与阁下商讨付款、运输问题。国家历史文物博物馆馆长启 这样的一桩好买卖,其间可获得的利润,少说也在上千万美元以上,那是别的古董商梦寐以求的赚钱机会。 可是南越的脾气,怪起来也真怪。他坐在那张椅子上,一面摇晃着,一面“哼”地一声:“游牧民族,忽然靠石油、钻石变成了暴发户,有什么文物!” 自然,南越也知道自己这样说法,是不符合事实的。 卡尔斯的那个国度,虽然在北非,但是和中东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而回教文化,又是人类最古老的文化泉源之一,流落在世上的古物极多,有一些甚至是极古、极有文化价值的。 但是南越既然不想做这件事,他就不去做。所以,这封可以达成一宗大交易的电报,就被他扔在一边,未曾加以理会。 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原振侠才会有机会来造访南越。原振侠又怎么会和南越发生关系的呢?这中间当然是有桥梁的,而桥梁就是黄绢。 那一天傍晚,原振侠从医院下班回来,才走进宿舍的大门,就有两个人站了起来,大声而恭敬地问:“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点了点头,那两人立时把一包东西双手奉上:“原医生,这是黄将军用最快的方法传递来的,要我们亲自交给你!” 原振侠怔了一下,他自然知道,黄将军,就是黄绢。就是那个在他生命之中,怎样努力也抹不去的那个美丽的女郎。 当他接过那包东西来的时候,他不但一片茫然之色,而且还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他当时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两个人立时告退。原振侠一面走,一面把牛皮纸包拆了开来,里面是一盒录像带。 他又苦笑了一下──黄绢总是这样,在他努力到一定的程度,以为已经可以把她渐渐淡忘之际,就会突然出现一下,又把他拉回到深切的思念和惘然的境地。 这卷录像带,又是为了什么,十万火急地送到他的手上呢? 进了门,他连外衣也来不及脱,就把录像带塞进了录像机,开了电视。电视萤光幕上,先是一阵杂乱的黑白线条,然后,就是黄绢。 黄绢仍然留着及腰的长发,而且她一出现时,身子正在旋转过来,长发呈现一个十分美丽的图案散了开来,她又伸手轻轻地掠了一下──这正是原振侠不止一次说过,是她最动人的一个姿势。看来那是故意安排的,表示她记得原振侠的话。 可是,记得有什么用呢? 原振侠心情苦涩──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个人,这两种不同的人,偏偏又有那么多感情上的纠缠,真不知道如何才是了局。而且,有了了局之后又怎么样?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只怕就是这样了。 黄绢在转过来之后,原振侠立时也觉察到,她脸上有着一种落寞。虽然她发出甜媚的笑容,努力想把自己这种落寞的神情掩饰起来,但是瞒不过原振侠。 接着,就是黄绢动听的声音──甚至在声音之中,原振侠也可以听出她的心情,实在是十分寂寞。黄绢在说:“好久不见了,你好!” 她在讲了这样一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原振侠喃喃地道:“还不是那样,你可好?” 黄绢当然不会回答:“托你一件事,相信不会占你太多的时间。” 原振侠听了之后,心中在想:以黄将军今日的权势地位,不论要办什么事,可以供你驱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为什么要来托我呢?是藉此可以使我不忘记你,使我可以记起你?唉,你可知道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是什么?就是把你忘记! 黄绢在继续说着:“你那里,有一个古董商,名字叫南越。我们曾有一封相当正式的公函给他,可是却一直没有回音,所以想请你去见他一下。当然,别人也可以做这件事,但是我相信不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原振侠一面不住伤感地想着,一面一直紧盯着电视机的萤光幕。就在这时候,他陡然震动了一下,立时按下了暂停键。不过他还是慢了一些,没有使刚才他看到的,黄绢的那个神情停留在萤光幕上。 于是他倒转,再按,一连试了三次才成功。那时,在萤光幕上的黄绢,右手在掠着头发,视线在望着掠发的手。 这个神情,看起来也是妩媚而自然,好象不值得有什么特别注意之处。但是原振侠却知道,每当黄绢在说话之中,有什么事隐瞒着,或是别有用意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神情出现──并不直视说话的对象,而借着一些小动作,把视线转移开去。 令得原振侠感到奇怪的是,黄绢为什么在这几句话中间,会出现这样的神情呢? 他再把录像带倒转,把黄绢说的那番话,又听了一遍。黄绢要托他做的事,实在很普通,那是为了什么?是她真正的目的,只是让自己看看她? 原振侠更感到迷惘,他继续看下去。黄绢道:“这个叫南越的古董商,住在一所据说是明朝建造的大宅之中,只怕人也有点怪,多少得下点功夫。其实我们给他的条件十分优厚,他有很多赚钱的机会,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所以──” 黄绢讲到这里,又现出了那种目光避开了的神情。不过这一次,并不是掠头发,而是无意识地,转动了她腕上的一只镯子。 已经是两次了!这已经可以使原振侠肯定,黄绢在这番表面上听来平凡的话中,一定另外还隐藏着什么目的! 黄绢在继续说着:“所以你的交涉应该不难,不过,你要把你去和他交涉的经过,详细告诉我。你也可以用录像带的办法,因为,我也很想看看你,真的好久不见了,不是吗?” 黄绢最后的几句话,有着一股幽怨,那令得原振侠的心往下沉了一沉。录像带已经放完了,萤光幕上是杂乱无章的线条,和沙沙的声响。 那种杂乱无章的线条,倒很有点像原振侠这时的心情,所以他也不去停止它。直到过了好久,他才叹了一声,按下了停止键。 当时,原振侠只是想:事情倒是不难,不过好象有点说不过去。南越这个古董商,或许有他的特长,但是至少自己就未曾听说过。而世界上著名的古董商多的是,例如英国的苏富比拍卖公司,法国的伊通古董店,随便可以举出十多个来。南越对于正式的公函既然没有反应,何必非找他不可? 原振侠虽然感到有点怪,但黄绢既然托了他,别说是这样的小事,就算事情再困难,他也会尽力去做的。 于是,就在第二天,恰好是周末,下午,他就按址前往。当他发现他必须由一条山路,走进一个山坳才能到达目的地之际,他实在十分讶异,不知道这个古董商是怎么做生意的。 到后来,他才知道,南越在把他所有的商品,搬进那个巨宅中去的时候,雇了将近一百个搬运夫,用最原始的方法,搬了好几个月之久。 山径两旁的风景相当好,还有一小段路,两边全是竹子。当人走过去的时候,竹叶碰着人头,发出“唰唰”的声响来,很有点“独坐幽篁里”的味道。 半小时之后,原振侠才看到了那所巨宅,那的确是十分宏伟的一所巨宅。围墙上有着琉璃的飞檐,虽然大部分都残缺了,但是余下来的,看得出曾经过细心的清理,在阳光下,依然灿烂瑰丽。 而且,墙角上都有着象征吉祥的兽类琉璃制品,一望而知,全是精品。 在大门口,有一对石狮子。石狮子的雕刻精妙处,都已经驳蚀了,但还是可以想象当年的气派。 朱红色的大门,自然是新油漆的。门上的门神像上,镶着玻璃,因为那一对门神,是明朝时杨柳青的作品,名贵非凡。门上的两只铜环,擦得铮亮,连着虎头,闪着一种深紫色的光芒,那是上好的紫铜。 看到了门口这样的气派,原振侠几乎认为自己找错了地方。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才发现在最不当眼的地方,钉着一块小铜牌,上面有“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的字样。 原振侠拿起铜环来,敲了几下。铜环十分精致,可以成为精巧的摆设,不太像是实用的东西,所以原振侠敲得并不太重,唯恐损坏了它。 然后,他在门口等着,打量着,他发现大门上,少了一样东西。 通常,这样的巨宅,在大门上,应该有一块横匾的。匾上的题字,是表示主人身分之用,例如“状元第”之类。可是在这两扇大门之上,却没有这块匾。 原振侠等了一会,正想再敲门时,中门旁的边门打了开来。一个看来有七十多岁的老者,探出头来,只发出了“嗯”的一声。 原振侠道:“老先生,我是来见南越先生的。” 那老者是南越的两个仆人之一,他听了之后,仍然只发出了“嗯”的一声,来代替他的问题。 原振侠又道:“有一点古董买卖上的事。” 那老者这才肯说话:“买,还是卖?” 原振侠不知道南越的脾气,是买进古董比卖出古董更有兴趣,因为其它古董商都是相反的。他忙道:“是买,要买许多。” 老仆跟着南越久了,多少沾染了南越的一点怪脾气。一听说是来买古董的,眼睛向上翻了翻,连“嗯”也懒得“嗯”了,只是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原振侠跟他进去。 原振侠心中未免有点生气,心想一个古董商,摆出这样的架子来干什么? 可是,当他走进了客厅之后,他也不禁傻了半天──整个宽敞的客厅,所有的陈设,都使他像是回到了几百年之前。 一色的明式椅、几、架,所有的装饰品都是精品。墙上的字画,原振侠不是很懂,但只是略作浏览,就看到了马远的山水,赵孟俯的条屏,和倪云林的大幅中堂。 原振侠着实呆了好一会,弄不懂这个人是古董商,还是收藏家。 他四面看看,那老仆一副不情不愿的神色,问:“喝茶吗?” 原振侠忙道:“好,好,谢谢你!” 那老仆又翻着眼:“你喝茶的时候,可得小心点,我们老爷,是用真正万历的青花瓷茶杯款客的。” 原振侠打了一个突,苦笑了一下:“那……就不必了,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南越先生?” 那老仆自鼻子中发出了“哼”的一声响,原振侠也不知道他那一下“哼”是什么意思,那老仆自顾自走了出去。 反正客厅中可看的东西实在多,原振侠也不觉得时间难以打发。过了半小时之久,才有一个六十上下的人走了进来,那是南越的另一个仆人。 这个仆人的名字很俗,叫林阿生。但他也是一个古董的爱好者,而且,尤其对中国、东方的古物,有相当认识。他自小就是南越的书僮,现在虽是主仆,但实际上是南越的助手。 林阿生一进来,向原振侠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原振侠向紫檀雕花,镶着螺钿和自然山水图案的大理石椅子望了一眼。若单是椅子,他倒也坐了,可是椅子上,全放着看来已经相当旧,但是刺绣的手工精美之极的垫子。 他想起请客人喝茶用的,是明朝万历年间的青花瓷,这些垫子,不知是多么名贵的古物,还是别去胡乱坐人家的好。 所以他摇了摇头,道:“不必了,阁下是南越先生?” 林阿生摇头:“不是,南先生是我主人,小名林阿生,阁下是──” 原振侠忙介绍了自己,林阿生“哦”地一声:“是,很有些医学界人士,喜欢古物的。不知道原先生想要哪一方面的东西?收藏古物已有多久了?兴趣集中在那一个地区的古物?还是用年代来区分,或者是专收小件的?” 那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原振侠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来买古董,还要有这样的手续。他只好苦笑了一下:“并不是我要买什么古董,而是……” 他把黄绢托他的事,讲了一遍。林阿生“啊”地一声:“原来是这样,主人说,他对这一类买卖,没有什么兴趣,还是委托别家吧!” 原振侠又呆了一呆。大生意上门,非但不欢迎,而且还拒绝,这种情形也十分罕见。 不过既然林阿生这样说了,他自然不能硬要人家做生意,而且林阿生已经摆出了一副送客的姿态。不过就此了事,他也无法向黄绢交代,是以他只好又道:“南越先生不见顾客的吗?” 林阿生道:“当然,他不见对古物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南先生是不会为了可以赚点钱而浪费时间的!” 原振侠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一生之中,可以说从来也未曾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他提高了声音:“不是赚一点钱,而是可以有上千万美元的利润!” 林阿生瞪着眼:“先生,当一个人已经有了一千万的时候,再为了另外的一千万去委曲自己,那实在是愚蠢不过的事,你说是不是?” 原振侠又呆了半晌,想想林阿生的话,也十分有理,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只好叹了一声:“那我只好告辞了,对不起,打扰了!” 他绝对没有想到,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会闹了个没趣。 在回家的途程上,想想刚才的经过,原振侠觉得,那简直可以当作奇闻来讲给别人听。 回到家中之后,原振侠已决定忘记了这件事。他选了一张圣桑的钢琴协奏曲,整理了几个垫子,准备躺下来,舒舒服服地,欣赏一下法国音乐大师节奏明快瑰丽的作品。 可是,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原振侠一拿起电话,就听到了黄绢的声音。 黄绢的声音低沉轻柔,十分动听。可是原振侠由于内心深处对她的特异感情,一听到了她的声音,竟像是遭到了雷击一样,好一会没有能发出声来。 直到黄绢问了好几遍,他才缓过气来答:“是我!” 在他作了回答之后,黄绢也停了片刻,才道:“我托你做的事──” 原振侠立时答:“我才从那古董店回来,没有见到那个叫南越的人,只见到了他的一个助手。他助手说,对你的买卖,没有兴趣!” 原振侠预计,黄绢在听了自己这样的答复之后,一定会十分惊讶,因为这毕竟是不合常理的事。 可是黄绢的反应,却像是遭到了拒绝是很自然的事一样,一点也没有讶异,只是道:“唉,是我不好,我忘记告诉你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黄绢不觉得惊讶,原振侠却感到了奇怪。他勉强笑了一下:“忘记告诉我,在见这个古董商之前,必须至少在古董知识方面,进修十年八年?” 黄绢“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十分动人。可是在这时候,原振侠却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感到黄绢这时的视线,一定不是望着电话,而是望向别处的。 那是她心中有事情隐瞒着的一种习惯动作,就像是在录像带中曾见过两次的一样。 她笑着──笑声听起来也有做作的意味,原振侠心想:她究竟想要干什么?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黄绢笑着道:“当然不必!这个古董商的脾气有点怪,但是他真正有好东西。我已经打听过,上门去的人,会被问及对什么有兴趣,你是怎么回答的?” 原振侠照实说了,黄绢的笑声听来更动人:“难怪你连他本人都见不着了。你再去一次,告诉那个助手,你对椅子有兴趣!” 原振侠陡然一呆,忍不住问:“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灵椅(2) 黄绢像是想不到原振侠有此一问,停了片刻才道:“椅子之中,也有不少是古董。你就照我的话去做好了,请你再去一次。” 黄绢最后的一句话,是放软了声音在说着的。那令得原振侠起了一阵回肠荡气之感:“你一呼百诺,为什么一定要我做这种事?” 黄绢又停了一会:“我需要一个我认为靠得住的人,来替我做这件事,我实在走不开,不然,我一定自己来了!” 原振侠缓缓地道:“一个什么国家文物博物馆,就那么重要?而且,椅子,和博物馆有什么关系?” 黄绢听来像是发出了一下颇不耐烦的声音,但随即语气却又十分柔和:“能不能为我再去一次?” 原振侠长叹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能够拒绝吗?” 在黄绢动听的笑声之中,通话结束了。 原振侠把手放在电话上,呆了半晌,连他自己也不能了解自己。何以平时是一个性格十分坚强的人,但是一和黄绢有了接触,便会变得那样讨厌──他有时,真的自己讨厌自己! 可是一想到黄绢飘扬的长发、纤细的腰、宜嗔宜喜的俏脸,他还是只好再叹了一口气。 于是,他再度在那所巨宅之中,见到了林阿生。 原振侠不想自己假充对古董内行,只是摊着手说:“我对椅子有兴趣,椅子!” 他特别强调了“椅子”两个字,因为将椅子和古董连在一起,毕竟不是十分常见的事。 却不料林阿生听了之后,居然一副郑重考虑的样子,想了一会,才道:“请你等一等!” 他-下了原振侠,倒十分放心让他一个人,留在全是价值非凡的古物的大厅之中。原振侠等了二十分钟左右,才看到了南越。 南越的样态更难看了,他甚至是昂着脸进来的,只是眼珠向下,略微瞄了原振侠一下。不过开口倒十分客气:“阁下对椅子感到兴趣?” 原振侠忙道:“是。” 南越“嗯”了一声:“请问阁下对椅子知道多少?” 这一句话,又把原振侠问住了。 南越随便拣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也不理会椅子上的锦垫,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样子:“椅子,中国古代是没有的。汉以前,中国人只知道席地而坐,到唐,椅子才从西域胡人处传进来。椅子的形状,可以变化出无数种来……” 原振侠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冷地道:“用处却只有两种,一种是供人坐着……”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南越总算低下了脸,向他望来,显然是想听听,椅子的另一种用途是什么? 原振侠笑了一下:“还有一种用途是,举起来,敲在某一个浑蛋的头上,好令得他变得正常些!” 在南越还没有会过意来之际,原振侠已经转身向外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大声道:“希望你不会有被椅子砸中头部的一天!” 他走得相当快,一直到出了巨宅,未曾回头。所以也不知道,南越在听了自己这句话之后的反应如何? 他自己却感到无比的痛快,两次到这里来,都憋了一肚子的气,总算全发泄出来了! 他回到家里,等候着黄绢再打电话来,好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同时也向她说明,事情看来很简单,但自己实在没有法子做得到。 可是一直到深夜,黄绢并没有电话来。第二天是星期天,原振侠也放弃了原先准备参加的体育活动,只是在家里听音乐。每一次电话铃响,他都以为是黄绢打来的,等到拿起电话来,听到不是黄绢的声音,他就怅然若失。 一天就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度过,黄昏时分,他离开了宿舍,在附近的一条小山径中散步。那条小山径十分幽静,他找了一个大树桩坐了下来,抱着膝盖,听着不远处的山溪,因为最近多雨而发出的潺潺水流声。 就在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他看到有一个人,正由小径的入口处走过来。一面走,一面在东张西望。 原振侠起先并没有留意,可是那人来到了距离他约莫有十公尺处,竟然扬声叫了起来:“原医生!原医生!” 原振侠陡然怔了一怔,他可以想象任何人会在这种优雅的情调中出现,叫着他,甚至是黄绢如果突然出现的话,他也不会更讶异。可是这个人,居然到这里来找他,那真是他绝想不到的事。 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原振侠还看不清那人的脸面。但是只听声音,他已经认了出来,那个走过来的人,正是那个架子大得吓人的古董商南越- 那之间,原振侠又是惊讶,又勾起了两次受的气。他也故意扬起了脸,并不答理,一直等到南越来到了他的身前。 南越看到了他,十分高兴:“原医生,有人说你在这里散步,这里的环境幽美,你真是雅人!” 原振侠先是“哼”地一声,但是接着,忍不住自己也感到好笑。装腔端架子,毕竟不是他的本性,他随即笑了起来:“南先生,何以前倨而后恭?” 南越叹了一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振侠盯着他,这时,他才注意到,南越并不是故意昂着脸的,而是他的鼻孔翘向上,所以自然给人一种他扬着脸的感觉。这时,他现出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来。 原振侠倒有点好笑:“南先生,要是你改变了主意,愿意接手这项买卖的话,反正我的朋友还没有打电话来,还来得及。” 南越听了之后,却摇了摇头,搔着头,仍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的这种神态,倒令得原振侠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好等着。 过了好一会,天色几乎已完全黑下来了,南越才道:“原医生,你可否把你的资料给我看一看?” 原振侠听得莫名其妙:“什么资料?” 南越咽下了一口口水:“有关那张椅子的资料!” 原振侠站了起来,挥着手:“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叫一张椅子的资料?” 他说着,走近了一步,看清了南越的脸上,一副焦切迫望的样子。这种样子,倒不是假装得出来的,可是原振侠又实实在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南越迟疑着:“是这样,你走了之后不久,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原振侠忍不住讽刺了他一下:“原来你那所古宅之中还有电话的!” 南越的神态有点忸怩:“我们毕竟很难抵抗现代的科学文明,不过我用的电话,全是古物,我书斋中的那具,是电话发明之后第二年的出品!” 南越使用的电话,就算历史可以上溯到白垩纪,原振侠也没有兴趣。他有点焦躁地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废话少说。 南越会意:“电话是北非一个国家的领事馆打来的,就是要向我购买古物的那个国家。一个自称是副领事的人说,有一份有关一张奇特的椅子的资料在你那里,如果我有兴趣,你又肯答应……可以看一看。” 原振侠耐着性子听完,向小径的出口处走去,南越跟在后面。一直离开了山径,来到了有路灯的地方,原振侠才站定。 他才一站定,南越便急急来到他的身前。原振侠很诚恳地道:“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讲什么,椅子,什么椅子?” 南越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最大的决心,泄露一个重大秘密一样:“一张自己会晃动的椅子!” 这句话,却并没有引起原振侠什么特别的惊讶。因为原振侠绝想不到,南越所说那张“自己会晃动的椅子”是那么古怪。一般来说,会晃动的椅子,一点也不稀奇,一张普通的摇椅,就会晃动。 南越看出原振侠不明白,他双手乱挥着,神情焦急,终于叹了一声:“唉,说也说不明白……”随即他又一咬牙:“我甚至可以给你看看那张椅子,虽然有关这张椅子的事,我对林阿生也没有说起过,只要你肯把那份资料给我看看!” 原振侠叹了一声,用缓慢的声调回答:“第一,我对一张自己会晃动的椅子,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别说你大方地肯让我看,就算你送给我,我也不会要。第二,我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份资料,也不明白何以一张椅子会有什么资料。既然该国领事馆已和你直接接触,我和你之间也就没有什么了!” 他说着,双手用力一挥,作了一个十分坚决的手势,大踏步向前走去。 他几次回头,看到南越苦着脸,跟在后面。可能是由于他刚才的那番话,说得太坚决了,所以他并没有再开口请求什么。 一直到原振侠走进了宿舍的大门,他才长叹一声:“原医生,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请你有意披露那资料时,打电话给我!” 原振侠虽然接过了名片,但是道:“不会有这样机会的,我真的没有那份资料!” 南越看来仍然不相信,又长叹了一声。原振侠不再理会他,推开玻璃大门,走了进去。当他踏进电梯之际,还看到南越木然站在门外。 原振侠只感到莫名其妙。他所能肯定的是,黄绢一定不知道又玩了些什么花样,因为黄绢也提及过椅子。 他回到了屋中,坐了下来,心中有又被黄绢玩弄了的感觉。 他也隐隐感到,以黄绢如今的身分地位,由她来顾及的事,一定是十分重大的事件,不会是普通的小事。可是,一张椅子,原振侠实在没有法子,把一张椅子和任何重大的事联系起来。 他甚至想到:一张椅子,会不会是什么代号呢?一张椅子,可以象征一种地位,例如皇帝的宝座。那么,黄绢和南越口中的椅子,是在象征着什么? 原振侠并无头绪,就在这时,门铃声传来。原振侠暗叹一声,以为仍然是南越,可是当他打开门,却看到门外是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男人。 那个陌生男人的身形相当高,比原振侠足足要高一个头,可是极瘦,瘦得使人觉得这样瘦的人,应该很难站得稳的感觉。 这个人肤色极其黝黑,但显然不是黑人,看来有点像阿拉伯人。他肤色如此之黑,只怕是受长期日光曝晒的结果。 他有着极深的双眼和尖削的鼻子──他整个脸,也只能看到这两部分,其它部分,全被乱成一团的头发,和浓密的虬髯遮住了。他的身上,穿著一套帆布的衣服。 这种衣服,在摄氏三十度的天气穿著,实在太热了。所以这个人的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汗味,原振侠一看,就忍不住皱眉。 可是那个人看来十分心急,门才打开,他伸手一指原振侠:“原医生?快,飞机在等着,我们立即可以走!” 原振侠心想,今天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老是遇到讲话莫名其妙的人?对于这种无头无脑的话,他甚至懒得回答,正想将门重重关上,那人又道:“黄将军说,只要我亲自来请你,你一定肯来,你还等什么?” 那人的这两句话,与其说是直率或莫名其妙,简直不如说无礼来得好。 原振侠没好气:“你是什么人?” 那人“哦”地一声:“是,我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汉烈米,一个狂热的考古工作者。”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手指甲上还沾着许多泥屑。 原振侠“啊”地一声,这时,他一点不嫌对方的手脏,立时伸出手去和他握着,一面握着手,一面问:“汉烈米博士?就是曾经发掘公元前九世纪,阿利安人建立的哥林多城邦遗址,找到了著名的斯巴达人文物的汉烈米博士!” 对方一听,咧着嘴笑了起来,样子实在不敢恭维,就像是乱草堆中,忽然现出了一个洞一样:“真了不起,我以为只有专家才懂我的工作。你是一个医生,常识真是丰富,黄将军说得不错!” 原振侠十分高兴,因为眼前这个人,实在是考古学家中极出色的一个。他专事发掘历史上曾出现过,但却已被时间淹没了的旧城、旧堡,而且极有成就。他曾在沙漠中,挖出整个不知名民族建立的古城,也曾在南美发现过马雅人的遗迹。 原振侠道:“你那次发现了斯巴达人,早在三千年前就施行复杂外科手术的记录,包括截肢手术在内。我对于古代医学史十分有兴趣,所以留意了你的大名!” 汉烈米博士道:“是啊,斯巴达人喜欢打仗,所以特别多受伤的人,促使他们在外科上的技术超人一等。” 他讲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力打了自己的头一下:“唉,我怎么光顾着讲话了?” 原振侠也忙道:“是啊,请进来坐!” 汉烈米叫了起来:“还坐?到飞机上去坐吧,快走!我坐了十几小时飞机来找你的,回去要花同样的时间,快走!” 这个人,一面说着,一面已迫不及待地拉着原振侠的手腕,拖着他向外便走。 原振侠叫了起来:“博士,你要我到什么地方去?” 汉烈米大声道:“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巴比伦、亚述等古国的国土!”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先叹了一口气:“我多少还知道一些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沿革史,可是,我到那地方去干嘛?” 汉烈米博士一怔:“啊,你不知道,没有人对你说过?” 原振侠大力摇着头,他以为这一来,这位著名的考古学家,总该向他说说清楚了吧! 谁知道科学家自有科学家的一套,他竟然若无其事:“那也不要紧,我会对你说,在飞机上对你说!” 别看汉烈米人瘦,气力还相当大,就这两句话功夫,原振侠已被他拉出了门。原振侠只好使力,再把他拉回来。 这时他们两人拉来拉去的情形,实在十分滑稽。一旁若是有人看到了,一定哈哈大笑不已,可是原振侠却笑不出来。 他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别再拉我!这里到美索不达米亚,超过两万公里,我总不能说走就走!” 汉烈米呆了一呆:“为什么不能?” 这一类的科学家,原振侠倒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类科学家,在他们自己的专业之中,是顶尖人物,他们工作、学术上的成就,可以赢得全世界的喝采,是人类光辉的文化中的一个环节。 但是他们在其它方面,尤其在生活方面,却可以不通世务之极。像是叫人立时走,到几万公里之外的一个目的地去,就好象把人拉出去,到街角的小咖啡室,去喝一杯咖啡那样简单,还要问人:“为什么不能?” 原振侠挥着手解释:“我有我的工作……” 汉烈米一下就打断了他的话头:“我对你太失望了!黄将军说,在那座奇妙的古墓之中,所发现的怪异不可解释的事,只有你可以理解,谁知你这个人那样不爽快,婆婆妈妈的!” 原振侠听得他这样说,不禁呆了一呆! 汉烈米一再提及“黄将军”,那自然是指黄绢而言。由于他出现得那么突然,像是一阵旋风一样,简直令人无法好好想一想。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对事情有了一丝概念:汉烈米一定是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发现了一座古墓,而在那座古墓之中,又有一些奇异的事发生,他的考古工作,可能是在黄绢的支持下进行的。 所以黄绢才告诉他,这种奇异的事,原振侠可以理解,所以这个狂热的考古学家,就像是旋风一样卷了来。 原振侠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当然不会承认汉烈米对他性格上的指责。他沉着声:“先生,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工作责任,你是一个考古家,我是一个医生。我能叫你立刻从考古工作,转到医学研究上面去吗?当然不能!” 汉烈米呆了半晌,神情变得有点苦涩:“可是,那里的……情形,如果你不去看一看的话……真是……我无法说得上来……” 他一面说,一面不断作着手势,可是他说的话,原振侠仍然听不很懂。 而在突然之间,他像是忽然又想到什么,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对,最重要的一点我忘记了,黄将军说,只要你一到,她就会赶来和你相会!” 原振侠不禁心头怦怦乱跳了起来,这对他来说,实在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本来,他是一直在拒绝的,可是这时,他却沉默了起来,深深地吸着气。 汉烈米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他:“怎么样?她说,如果你还是不肯去的话,你就不是你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黄绢太了解他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始终无法突破黄绢建造起来的感情囚笼,还是他自己根本无意去突破? 他感到一阵迷惘,喃喃地道:“我……当然是我!” 汉烈米大为高兴道:“你答应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他那种点头的动作,十分缓慢,看起来,像是他感到极度的疲倦。不过汉烈米并不理会这些,只是兴高采烈地欢呼着。 一小时之后,原振侠已经和汉烈米,一起坐在那架布置精致优美的小型喷射机上,在接近一万公尺的高空,以时速六百公里向前航行。飞机是黄绢的座机,汉烈米就是搭这架飞机来的。 这架飞机的搭乘者,都有着外交特权。繁琐的手续,对享有外交特权的人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算是略为定了定神,因为在过去的一小时之中,他做了那么多的事。 他先去找了院长,表示自己坚决要离开若干天。医院院长在目瞪口呆之余,还未曾向他解释说医院中人手缺乏,原振侠把话说完,就转身离开,令得一向好脾气的院长,也忍不住在他的身后大声吼叫。 然后,他就收拾了最简单的行囊。虽然他要远行上万公里,可是他随身所带的东西,却比小学生的远足更加简单,而且,汉烈米还一直在旁催他。 当他终于登上飞机之际,他不禁吁了一口气,同时想到,人的生活真是不可测的──每天的生活,看来十分刻板,但是忽然之间,却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当他在和古董商打交道之际,怎会想得到,突然会到了高空之中,而目的地竟然是美索不达米亚? 当飞机迅速升高,都市的夜景、闪亮的灯火,迅速消失之后,汉烈米仍然忍不住他的兴奋,不住搓着手:“真好,十二小时,我估计十二小时之后,我们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 然后,他又向着驾驶舱大声叫着:“快告诉黄将军,原医生来了!” 原振侠看他高兴得像是进入了一幢全然用糖果造成的城堡一样,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兴奋。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医生,对考古方面的常识,十分有限,要是有连汉烈米都不能了解的考古学上的难题,他实在帮不了什么忙的! 他想了一想,道:“你总不能在长途飞行中一直大叫大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该说说了吧!” 汉烈米转了一个位子,在原振侠对面坐了下来──机舱中的布置,全然是一个十分舒适的小客厅,有柔软的沙发,精美的茶几,和放着各种美酒的架子。 汉烈米坐下之后,像是他就是飞机的主人一样,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原振侠:“当然,我要把一切全告诉你。两年前开始,我就在几个阿拉伯政府的支持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广泛地搜寻巴比伦、亚述等古代国家的遗迹。” 汉烈米的工作是考古,考古学的重大项目之一,是发掘古代的遗迹。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可以说是考古家心目之中的宝库。 “美索不达米亚”,是一句希腊话,意思是“两河之间的地方”。这个地区,是历史、地理课本上相当重要的一环,因为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两岸,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和中国的黄河、印度的恒河同样重要。 “两河流域”的古文明,随着时间巨轮的前进,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但是在人类历史上,却有着极重要的地位,影响十分巨大。 现在,在两河流域地区,是叙利亚的东部和伊拉克,都是阿拉伯国家,和卡尔斯将军的国度,有着相同的宗教信仰。 当卡尔斯将军的影响逐渐扩大,黄绢甚至可以代表整个阿拉伯世界发言之际,有意在两河流域探索古迹的行动,黄绢也就成了这个探索行动委员会的负责人。 黄绢本身,对于考古并不是很热衷,但是她却看得出,如果在两河流域有惊人的考古学上的发现时,可以使阿拉伯国家在世界上的地位,得到某种程度的提高。 所以在一开始时,她就说:“要就不做,让那些未被发掘的古迹,安静地埋在地下;要就全力去做,我们请最好的人,动用最好的设备,给以充足的经费!” 当时参加成立会议的人,都表示同意。于是,汉烈米博士,就受邀参加了这项工作。 由于两河流域,本来就是考古工作者心目中的宝库,过去的年代中,也不知道有过多少考古工作者,在这幅新月形的沃地上工作过。不少西方的考古工作者,也曾有过巨大的发现。 但是,像这次那样,有组织的大规模行动,却还属首次。 所以,当汉烈米登高一呼,征求队员之际,不到一个月功夫,已经组成了一个超过两百人的庞大考古队,进行工作。 两年来,考古队的收获十分丰盛。他们发现了整座小镇市,是属于巴比伦古国的,估计当时聚居在这个遗迹中的人口,超过一万人。镇市甚至是经过细心规划的,中央部分,明显地有一座巨大的建筑,可能是供居民大集会之用。 他们也发掘出了不少古物,甚至包括了公元前一千六百年,曾把亚述城置于统治之下的米坦尼国国王所建造的神殿。 这个神殿,亚述人在独立之后,曾把他们如何战败宗主国的辉煌历史,用连环画的形式,浮刻在庙中所有的墙上。在被发掘出来时,其中有几块大石上的浮雕,还十分清晰。 有一块大石上,是刻着一个亚述武士,正在运用他们发明的一种利用弹力发射石块的武器,在向敌人攻击。 这块大石,就被配上了精美的架子,放在卡尔斯将军的办公室之中。 他们也找到许多埃及古物,因为亚述人曾经一度占领过埃及,那是公元前七百多年的事。 在考古工作中不断有巨大的发现,使得所有参与工作的人,越来越兴奋。起先,他们还是集中在一起工作的,但是汉烈米工作上的野心越来越大,他招请了更多的人,把原来的考古队,分成了十组,分布在广阔的平原上,同时进行工作。 在这两年中,全世界的考古学家,若是未曾参加过汉烈米领导的工作队,简直见了同行,会连头都抬不起来。 汉烈米这个狂热的考古工作者,自然更是全副心神,都投入其中。为了方便工作,他有一架小型飞机──当然那不是什么豪华的喷射机,而只是一架双螺旋桨的小飞机,只是为了方便从这个小组发掘的地方,赶到另一个小组的工作地点去视察而已。 那一天,黄昏时分…… 汉烈米向原振侠,简单解释了一下考古队开始工作的情形之后,神情显得十分异样,甚至在黝黑的肤色之中,透出了红色来,尤其是在双颊之上。那证明他的情绪,正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而这时候,他只不过在叙述,可知他当时,在事情真实发生之时,他是如何兴奋! 而事实上,当时,汉烈米的兴奋,是他一生中之最。 那一天黄昏时分,汉烈米在他亲自领导的那个小组的工地上。多天前,巨大的挖土机,在挖去了将近三公尺的浮土之后,已经显示出了一大片用方整的石板铺成的地基。每一块石板的大小、厚度,都是一样的。 对两河流域历史文化熟悉的人,一看到这种石板,就可以知道,这种石板,在当时,非但要经过遥远途程的运输,而且还要有高度的技巧,才能凿成这种样子──在每一块石板的边缘,都有着凸出和凹进去的雕刻,那是方便石板和石板之间的衔接的──这种建筑上的技巧,一直到现在还被沿用着。 这种应用于古代建筑上的石板,即使发现了残缺不全的一块,也会被世界各地的大博物馆视为瑰宝,何况这时出现的,是整整一大片,简直可称为一个广场! 所以,当石板广场才一显露之际,汉烈米就兴奋得在石板上跳来跳去。消息迅速传出去,立时有记者从埃及、叙利亚、伊拉克,甚至纽约、伦敦赶来,忙着摄影和报导这个消息。 汉烈米选在三天之后,当整个方形的广场,全被发掘出来之后,就在广场上招待记者。 广场经过测量,是一个每边九十一点三二公尺长度的正方形。 当时,约有近二十个记者。汉烈米神气得像是皇帝一样,虽然他仍是泥垢满面──为了工作,他绝不浪费时间把自己弄干净一点──答复着记者的询问。 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派来的记者,问题最中肯:“博士,一个广场是不会单独存在的,你估计那是什么的遗址?是一个大神庙,一座大宫殿,还是一整座城市?” 汉烈米摇着头。两个工人托着一块被掘起了的石板过来,汉烈米指着石板:“看,这种形制的石板,根据以往发掘工作的记录,亚述人只用来建造尊贵的人的陵墓。所以,我断定这个广场,是亚述帝国历史上,一位了不起人物的陵墓!” 记者又追问:“你估计那是谁的陵墓呢?” 汉烈米呵呵笑了起来:“我是考古工作者,考古工作者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是不作没有价值的猜测估计的。你们还不如问我,我的野心,希望发现的是什么人的陵墓还好。” 记者忙问:“那么,博士,你心目之中,希望这是什么人的陵墓呢?” 汉烈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表了他的野心:“我心中有两个人,都是亚述帝国历史上,最辉煌的君主──” 能派来向汉烈米博士作采访的记者,自然都是在历史知识上极其丰富的人。汉烈米才讲到这里,立时有几个人叫了起来:“帝格拉?帕拉沙(TIGLATH-PILESER)三世!” 也有人叫道:“沙尔贡(SARGON)二世!” 汉烈米十分郑重地点着头:“是,那就是我的野心。” 记者群在那一-间,忽然全都静了下来。因为他们都意识到,这种希望如果实现了,那将是有史以来,在两河流域的考古工作最大的发现! 被提及的那两个君主,都是在公元前七百年左右,亚述帝国的英明君主。他们曾为亚述帝国建立了广大的版图,是亚述帝国历史上最辉煌的年代。版图东起伊朗高原,西面达到地中海沿岸,甚至曾占领埃及。 如果是这两个君主其中之一的陵墓,单看这个石板广场的气派,就可以知道陵墓工程是如何伟大! 而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亚述人在军事技术方面,有许多发明,他们的建筑技巧,也是当时人类文明的顶峰。亚述帝国的首都尼尼微,在记载之中,有着和天宫一样瑰丽的王宫。这种记载,都是用楔形文字写在泥版上,再烧干泥版而保存下来的。 汉烈米在沉静之中,高举着双手:“祝我成功吧!” 在场的所有人,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有几个记者,在发布了新闻之后,要求留下来,参加整个发掘过程,但是却被汉烈米拒绝了。 汉烈米告诉他们:“考古学上的发掘工作,是一件十分细致的专门性工作,领导者必须在缜密的思考下,根据他所能掌握的资料,小心翼翼进行。我不想有人在一旁打扰,等我的发掘,有了进一步的消息时,一定会通知各位。” 汉烈米的理由是如此充分,所以,当天下午,黄绢的直升机,就降落在这个石板广场之后不久,也被汉烈米以同样的理由,请离了现场。 在整个广场被清理出来之后的日子里,汉烈米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工作着。在临时房屋中,他先和够资格的考古学家反复讨论,该如何进一步发掘。这样巨大的方形石板广场,以前从未发现过,也不能在任何古籍中,找到有关的记载。 虽然已可以肯定,那是一座陵墓,但是陵墓的其它部分是在什么地方?最重要的,自然是找到这座陵墓的入口处。 初步的决定是,由广场起,向四面发掘开去,调来了更多的挖土机,和熟练的挖土机操纵者,日以继夜地发掘。开始的第一天,成绩令人振奋莫名,在广场的四角,距离广场的角,不到十公尺处,都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墩。 那石墩之大,简直犹如一个舞台,直径接近十公尺,都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一共是四个。 四个巨大的石台上,石块表面都凹凸不平。在清除了上面的积土之后,发现了石块表面有焚烧过的痕迹,十分明显。看起来,像是那四个巨大的石墩,是用来作举火之用的。 亚述人的信仰习惯之中,并没有大规模举火的记载。于是,这又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可是,再接下去,却令人沮丧之极。挖掘的范围一直向外扩展开去,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一直到扩展出去的范围,已经每边都达到将近一百公尺了,汉烈米只好勉强睁着布满了红丝的眼睛,宣布放弃,另行设法,再行讨论。 汉烈米和其它考古学家讨论的是: 如果这个广场,是陵墓的一个构成部分,那么这个陵墓的入口处,应该是在什么地方呢? 在过往的年代中,已经被发掘出来的亚述帝国时期陵墓的结构图,全被找出来,作为参考。结构大致是相同的,但又和这个石板广场不一样。 在已被发掘出来的亚述帝国时期建造的陵墓之中,没有一座是有着那样大,或者小一点的石板广场的。 汉烈米甚至对自己的判断,起了怀疑──这是一座陵墓吗?还是只不过使用了和建造陵墓的同类石板,实际上那并不是陵墓的一部分,是另有用途的一个建筑。譬如说,在四周的石墩上,燃起巨大的火堆,而在广场中集中了一些人,进行某种仪式所用的? 汉烈米和所有的考古学家,都感到了极度的迷惑。他们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了一个人类自有考古学以来最大的发现,可是他们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实在令汉烈米和所有的考古学家感到发狂,他们提出了种种设想,有的说,这个大广场,可能是亚述帝国势力最盛大时阅兵之用的;有的说,那是展览亚述帝国在军事器械上的成就的一个展览广场。 有的考古学家找来了早在一百多年前,考古学家找到的亚述帝国王宫废墟的平面图,看看是不是有相类的广场。 那座王宫,是沙尔贡二世在公元前七百多年建造的,位于当时亚述帝国的首都尼尼微。整座王宫,是建造在一个将近二十公尺高的大平台上的──这一点,曾令得汉烈米和考古学家们兴奋了一阵。这整座王宫都是建立在一个大平台上的,由此可知当时亚述的建筑师,对于平台有特殊的爱好。 但是从已发现的废墟来看,沙尔贡王宫的平台,不是石块,而是泥土的。这座王宫,有将近三百余间房间,内院、外院,分布得十分整齐,和如今被发掘出来的大石板广场,又大有不同。 讨论一直在持续着,在第三天晚上,汉烈米双眼已经通红了。突然之间,他直跳了起来,视线离开了摊在巨大桌子上的种种图样,大声叫了两下,又用手拍着自己的头。 在场的考古学家,都知道他的习惯。那一定是他想到了什么,有了巨大的突破,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怪动作,而且,一定是突破越大,动作越怪。这时他的行动怪异莫名,那么,一定是有了巨大的发现了。 所以,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汉烈米是那样兴奋,以致他讲起话来,断断续续,他先挥着手,叫:“在座,对楔形文字有研究的人举手!”- 那之间,至少有二十个人举起手来。古代的楔形文字,全然是普通人知道范围之外的事,但集中在这里的,全是世界第一流的考古学家,有二十个人精通楔形文字,也就不是什么奇事。 汉烈米博士本人,也是一个精通古亚述帝国楔形文字的专家。 而这时,也有几个考古学家,已经明白汉烈米想到的是什么了。其中一个叫了起来:“真是,我们何必在这里猜测,应该在史籍中去找资料!” 汉烈米呵呵笑了起来:“可不是么!世界上楔形文字的专家,至少有一半在这里,把所有楔形文的记载,全都弄到这里来!” 汉烈米的话,立时变为命令,由考古队的行政人员去执行。汉烈米又宣布:“在资料未曾来到之前,大家休息一下吧!” 旁人怎么休息,汉烈米不理会。他自己,就在那个大石板广场的中心部分,摊手摊脚,躺了下来。 广场真大,躺下来之后,由于视线角度的关系,看起来更是伟大。 汉烈米无法从设想来知道这个广场的真正用途,但是他很有信心,可以在楔形文字的记载之中,找到这个广场的来龙去脉。 汉烈米的信心,并不是全无根据的。因为考古学家在十九世纪中叶,就已经发掘到了收藏楔形文字泥版的图书馆,有着巨量的楔形文字记载。 楔形文字,据考证,在公元前三千年已经开始有人使用。等传到亚述帝国时,由于长期的使用,作为一种文字,已经由单纯的象形、会意进步到了发音,足以记录十分复杂的事件之用。在两河流域各地,都有大量的发现,而且,早已被整理、译解了出来。 当时,并没有纸张,所有的楔形文字文献,全是刻在石头或泥版上的。最早期的,出现在石头上,但在石头上刻文字,相当困难,后来就演变为刻在湿泥版上,等泥版干了之后,文字也就留了下来。当然,这时汉烈米下令弄来的,不会是泥版本身,而是经过了现代科学摄影编印之后的纸张。 考古队是得到好几个阿拉伯国家全力支持的,尤其是现在,已经有重大的发现,工作进行起来更顺利得多。在汉烈米躺在大石板广场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后,可以搜罗到有关楔形文字的资料,一共是三大木箱,已由专机运到。 在那二十四小时之中,汉烈米一直逗留在那个大石板广场之上。有时,他坐着,有时,他躺着,有时,他蹲在那四个巨大的石墩之上。 所有人都知道汉烈米博士在思索,所以除了那位专门照顾他生活的中年女士,谁也不去打扰他。 等到资料运到,精通楔形文字的专家,已经增加到了五十位。那时,正是黄昏时分,汉烈米就在广场上,召开了一次会议。 夕阳西下,把站在广场上的人的影子,斜斜长长地投在石板广场上,看来相当诡异。 汉烈米挥着手,有点声嘶力竭:“在我们的知识之中,这个广场,是一片空白。我们大家都研究过楔形文字,所以这些资料之中,我们以前接触过的,可以不必再加以注意,集中力量在我们以前未曾注意过的资料。我们把资料分开来研究,一有发现,立即和我联络!” 三只大木箱被拆了开来,五十位专家,每人取走了相当数量的资料,各自去埋头研究。汉烈米自己也取了一大叠,他坚持不肯进临时房屋,就在广场之上,点起了灯,开始了研究。 又过去了三天,所有的资料全都经过专家过目。可是,在所有的资料之中,没有一点有关这个广场的记录!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所有的考古学家,都显得无比沮丧。 当天晚上,几乎人人都不想说话,其余的工作人员,也都沉默了起来。 有了那么重大的发现,可是却无法有进一步的突破,这真是叫人难过的事。汉烈米仍然留在广场上,他甚至像是发脾气的小孩子一样,拒绝进食。 一直到午夜,他才有了决定。他重重在广场上顿了一脚,他的决定是:明天一早就开始,把这个大广场的所有石板,全都撬起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在那些石板之下! 汉烈米的这个决定,引起了剧烈的争论。有一大半考古学家认为,汉烈米的决定,是对一个伟大而完美的古迹的破坏,这是不可饶恕的粗暴行为! 汉烈米激动地驳斥他们:“有了一个发现,但是对这个发现一无所知,那有什么用?” 反对者的言词也很激动:“你发现了一件古物,总不能因为不明白它的来历,而把它弄碎!” 汉烈米指着脚下的那些石板,吼叫着:“掘了起来,还可以照样铺上!” 反对者也吼叫:“再铺上,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那是不可饶恕的破坏!” 当激烈的争辩没有结果时,黄绢恰好乘坐直升机来到。她在了解了经过之后,拍着汉烈米博士:“一切工作,都是他主持的,就算他主张把这个广场用炸药炸掉,我也不会反对!” 汉烈米感激黄绢的支持,一下子冲过去,把她抱了起来,不住打着转。他转动得如此之急速,令得黄绢的长发,呈大半圆形,散布了开来。 既然黄绢这样说了,反对者自然无可奈何。有上百位持反对意见的,愤然离去,表示抗议。 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各种工具已经准备妥当了,每一块石板上都编了号,以准备再照原来的次序铺上去。先从边缘开始,一块块石板,被挖掘起来。 在石板之下,显然是经过建筑程序,全是坚硬的泥层,毫无疑问,泥层是经过处理的,使之更结实。而且,在平整的泥土上,有着显著的线条。 这又是一项巨大的发现,令得汉烈米欢喜若狂。但真正令得他高兴得几乎昏了过去的是,在中心部分的九块石板被移开之后,石板之下不是泥土,而是两块更巨大的长方形石板。 当汉烈米看到了那两块长方形的大石板之际,他大叫着:“门!这是两扇门,通向神秘领域的大门!” 他叫着,然后跪了下来,亲吻着那两扇石门。再用精巧的工具,小心翼翼,在另外几个考古学家的协助之下,把那两扇石门打了开来。 那真是石门,可以向上打开。石门的一边,有着门应该有的栓,那使得这两扇石门,不必像其余的石板一样移开,而是可以打开的。 门打开之后,人人在阳光之下,都可以看得到,是一个相当大的地洞,有整齐的石级,一直通向下面。 所有人的兴奋,到这时,真已到了沸点。在洞口,先用回声探测仪,测到了这个地洞的深度,是广场边长的十分之一:九点一三二公尺。 回声探测仪是绝对精确的,这个探测结果,也使人感到建筑广场的建筑师的计算,是何等精确。有了那么重大的发现,首先进入地洞的荣耀,自然归于汉烈米博士。 汉烈米挑选了八个他的支持者,再加上闻讯特地赶来的黄绢,一共是十个人,由他带头,进入地洞。自然,他们有着最好的配备,包括氧气面具,强力照明设备和无线电通讯仪。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强力的鼓风机,还是对着地洞口,操作了半小时,好把新鲜空气吹进地洞去。 然后,汉烈米手持强力电筒,先踏下了石级,走进地洞去,黄绢和其它八个考古学家跟在后面。 十公尺左右的地洞,并不是十分深,没有多久便已到了洞底。那是一个大约三公尺见方的空间,对准石级处,又有两扇石门,石门上刻着巨大的楔形文字。汉烈米一看见就认了出来:“权力之门”。 “权力之门”是什么意思呢?汉烈米这些考古学家想不出所以然来。黄绢在这时候,倒有点怦然心动,权力──这正是她委曲自己,和卡尔斯将军在一起之后,最大的追求目标。在短短的时间中,她所追求到的权力,可以说是人类史上罕有的奇迹了! 可是权力的追求,是漫无止境的。而且,追求权力者的欲望,就像是吸毒者对毒品的需求一样,不断在增加,永无满足。 权力之门──如果表示进了这两扇门之后,就可以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黄绢想到这里,捏着电筒的手心,不由自主在冒着汗。 自然,汉烈米博士和其它的学者,是不知道黄绢的心情的。汉烈米在用电筒照射了一遍之后,声音之中,充满了恼怒:“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了!” 汉烈米一生之中,不知道进入过多少古代神秘的建筑,包括建造在地面上和地底下的。丰富的经验,使他一看就可以知道,某些建筑物是自从封闭之后,就再也未曾被人发现过。但是也有更多的,是在淹没的岁月之中,被盗宝人光顾过的。 对于考古学家来说,最痛恨各种类型的盗宝人。他们有特殊的本领,进入古建筑,肆意破坏,盗取宝物。被他们光顾过的地方,考古学家不知要花多少功夫去整理,而在更多的情形下,破坏程度令得考据工作失误,或根本无法进行! 这时,在两扇石门之间的门缝,有着多处缺口。显而易见,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这两扇建造完美的石门,被人用简陋的工具,粗暴地撬开来过。 汉烈米的恼怒,传染了其它人。反倒是黄绢最镇定,她道:“在我们弄开门之前,是不是要先戴上氧气面罩?” 汉烈米恨恨地道:“但愿里面充满了毒气,曾进去过的人,死在里面!” 虽然愤恨,但还是人人戴上了氧气面罩。 古代的建筑物,尤其是建在地底的,常因为年代久远,使空气发生了变化。若是贸然进入,就会跌进死亡的陷阱之中,佩戴了氧气面具之后,自然安全得多。汉烈米使用了极薄而又坚硬的金属片,自门缝之中,插了进去,然后,轻轻摇动着,再用力向前或后推拉着。不一会,门已向外移动了一些。 汉烈米向身后的人作了一个手势,一时之间,强力电筒的光芒,集中在门上。汉烈米再一用力,石门发出一阵“轧轧”的声响,向外面打了开来。 在那一-间,各人的心情,都紧张到了极点。整个大石板广场的秘密,可能全在这两扇石门之中了。如果汉烈米最初的估计没错,那么,打开了石门之后,将可以通向人类古代最伟大的建筑之一,一座巨大的陵墓之中,里面有数不尽的瑰宝,等待着他们。 所以当石门向外渐渐打开之际,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屏住了气息的。 等到石门终于打开,在强力电筒的光芒照耀之下,人人都发出一下惊叹声来──石门并不是很大,甚至称不上壮观,可是,门内的空间,宏大得几乎使人不能相信! 当然,门内的空间,不会有地面上的广场那么大,可是它是建造在地底下的。在石门没有打开之前,谁也料不到,在地底下,会有那么大的一个陵堂! 那毫无疑问,是一个陵堂,正方形,每一边,大约有二十公尺,高,大约是十公尺。必须说明一下的是,在石门打开之后,并不能立时进入那个陵堂,因为石门是开在接近顶部的。也就是说,在石门打开之后,还要走下二十余级石级,才能踏足在陵堂的地上。 所以,当石门打开,各人向内看去时,看到那个陵堂,是由上而下的角度。那样的角度,自然更可以清楚地看到陵堂的全貌。 在陵堂的中心,是一个长方形的石台。那石台的形状,有点特别,就在石台边上,有着两具骸骨。 在电筒光芒的照耀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两具骸骨,一具相当高大,生前一定是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的人,而另一具则比较瘦小。 那具高大的骸骨,是被包在一件金光闪闪,看来全然是用黄金打成的薄片串成的战袍之中,只有手、足和头部露在外面。还有一顶黄金铸的战袍头盔,放在距离那副高大骸骨的头部不远处。 而那具短小的骸骨,却只是穿著看来相当破败的麻质衣服。 黄绢看到了这种情形,只觉得讶异,不明白这种情形代表了什么。她至多只能猜想,那个穿著黄金战袍的人,一定是了不起的一个大人物,这里,应该就是这个大人物的陵墓。她也可以进一步联想到,这个大人物,可能是亚述帝国显赫的历史上的一位君主,而这里,就是这个皇帝的陵墓。 可是,何以皇帝的遗体,会不在棺椁之中呢?又何以在皇帝的遗体之旁,另外有一具骸骨呢──虽然在骸骨上,是无法认出在世时的地位身分的,但是那些破败的麻质衣服,表示这个人绝不会是身分高贵的人,何以他的遗体,能和皇帝一起在陵墓之中? 黄绢的心中,充满了疑问。正当她要开口相询时,已经听得汉烈米发出了一下愤怒之极的闷哼声,接着,他就向下直冲了下去! 看他冲下去的势子,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跳了下去一样。他冲下去的势子是如此之急,以致冲完了石级之后,他又向前奔出了几步,直到他到了那个石台附近,才收得住势子。 当他站定之后,他又发出了一下怒吼声来。这时,其余的考古学家,也纷纷向下冲去,有几个在黄绢身后的,甚至不顾礼貌,抢向前去。 这种情形,使黄绢知道,这些出色的考古学家,一定有了极其重大的发现。可是她不明白,何以汉烈米博士,又发出了两下愤怒之极的吼叫声呢? 她也急急向下走去,看到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那具黄金战袍中的骸骨。她望向汉烈米:“博士,恭喜你有了巨大的发现!” 巨大的陵墓之中,空气显然没有问题,所以各人已将氧气面罩取了下来。汉烈米神情仍然极怒,甚至因为发怒,而变得有点出言无状:“恭喜个屁!” 黄绢有点啼笑皆非,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时,已另外有两个考古学家对汉烈米道:“还是值得恭喜,毫无疑问,这是沙尔贡二世的遗体。汉烈米博士,这是人类考古史上最大的发现!” 汉烈米叫了起来:“石门一打开,我就知道这里是沙尔贡二世的陵墓。可是你们看看,这里遭到了什么样的破坏!一个伟大君主,他在世时,统治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可是他的遗体,就这样躺在地上!” 一个皇帝的遗体,就这样躺在他建筑那么宏伟巨大、在当时来说,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建成的陵墓的地上,这真是说不过去的。 棺椁在什么地方?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除了黄绢),亚述帝国君主的陵寝,都使用巨大的石棺来殓葬。而石棺,也一定放在一个长方形的石台之上。 如今,那个石台在──这种形制的石台,对他们来说,都不陌生,就是放置石棺用的,可是石棺呢? 皇帝的陵墓之中没有石棺,那是不可思议的。而且,另外一具骸骨,是属于什么人的? 接下来的疑问更多了──在这座陵堂之中,几乎没有别的任何陈设,除了正中那个石台之外,一无所有。 整座陵堂,上下四面,全是石块砌成的。在十九世纪中叶,被考古家发掘出来的沙尔贡二世王宫之中,遗址的壁上,都有着精美的刻画,表示帝王生平的活动。可知道这位君主,十分喜欢把自己的活动表现出来。 那么,何以在他的陵墓之中,反倒全无所有,一点没有刻画呢? 没有刻画,文字倒是有的。一个考古学家攀上了石台,看到了石台上,用楔形文字刻着一行小小的字句,他连忙叫汉烈米过来。 大家都攀上了石台,看到那行小字,是刻在一个小小的圆孔之旁的。整句句子很快被译读了出来:我们的君主,伟大的沙尔贡二世,坚持要坐在他的陵墓之中。 就是那样简单的一句话。而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全然叫人摸不着头脑! 这句话的意思,本来是再容易不过了,但是细想一想,却又不可思议之极。这里是沙尔贡二世的陵寝,是他的坟墓,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死人,所谓“坚持”,当然是他生前的坚持。为什么他要坚持坐在自己的陵墓之中呢? 或许,他是一个有着特殊怪癖的皇帝,但是,死人又如何可以坐着呢? 就算这位伟大的君主,坚持要坐在他的陵墓之中,而他的臣属,又遵照了他的遗言,让他“坐”着的话,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以。问题是,他坐在什么地方呢?就坐在这个石台上?至少,要有一张椅子吧,椅子又在什么地方呢?而且,他为什么要坚持“坐”着呢? 一个接一个问题,令得连汉烈米在内的所有考古学家,面面相觑,目瞪口呆。看他们的神情,不像是在一座极有考古价值的古墓之中,而像是进了什么迷幻境界一样。 黄绢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对劲了,她连连发出问题,可是却没有人睬她。黄绢来到汉烈米面前,大声道:“博士!” 汉烈米陡然震动了一下,摇着手:“这里有太多不可解的事,请你静一静!” 黄绢指着金战袍:“有什么不可解的,这个穿著了金战袍的人,一定是一位君主!” 汉烈米挥着手:“是啊,可是还有一个──” 他说到这里,陡地叫了一声,扑到了另外一具尸体之旁。这具尸骨,本来本身也是一个谜,但是由于谜团太多了,这具骸骨反倒被人忽略了。汉烈米这时,由于和黄绢的对话,陡然想了起来,-那之间,至少有五个人,围住了那具骸骨。 汉烈米仔细看着,那实在是一具普通的骸骨,看不出任何特异之处来。可是这样普通的一具骸骨,却出现在一个君主的陵墓之中。 汉烈米在看了一会之后,向其它各人作了一个手势。他和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那骸骨翻了过来。 虽然他们的动作十分小心,可是在翻动之际,那具骸骨还是散了开来。 (我们在很多电影之中看到,有一具完整的骸骨挂在半空之中,但实际上,永远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当一个人的身体,肌肉腐烂殆尽,只剩下骸骨的时候,联结骨节和骨节的组织,也一定早已腐败,所以,人的骨骼便无法联结在一起,必然会散落的。) 那骸骨的头部,甚至向外滚了开去,一个考古学家忙将之捧了起来。 当骸骨在被翻过来之际,在肋骨之际,有一柄匕首,跌了出来。 那是一柄形状相当奇特的匕首,柄的部分还镶有宝石,匕首略弯,呈新月形。这种匕首,正是亚述帝国的武士随身佩用的那种。 汉烈米拾起了匕首来,喃喃地道:“这个人,是被人杀死在这里的!” 匕首自肋骨中跌出来,那么这个人是被人用匕首刺进胸口致死的,这一点应该毫无疑问了──这个人在中了匕首之后,身子扑向地,面向下死去。 在骸骨被翻过来之后,看到在骸骨之下,还有一块三十公分见方的泥版。这种大小形状的泥版,考古学家们定然也不陌生,楔形文字就是刻在这种泥版之上的。 可能是那人向下扑去的时候,故意要把那块泥版压在身下的。因为他有几只手指,就在泥版的边缘,当时的情形,可能是他还紧捏着这块泥版。 泥版已经裂开了,但显然在碎裂之后,还没有人动过。所以,还是照碎开时的位置排列着,可以看得出上面刻着楔形文字。 汉烈米作了一个手势,几个人一起伏下来,仔细研究着上面的文字。 在那块泥版上的楔形文字,和他们以前接触过的大不相同,刻得又小又精细,密密麻麻,所以看起来十分吃力。汉烈米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放大镜来,遇到他有疑惑之处,他就和其它专家讨论着。 黄绢已经不耐烦起来,她先是抚摸着那件由金片串成的战袍,对古代的冶金工艺,赞叹不已。 她也想到,这一件战袍,卡尔斯将军一定会爱之若狂。因为那是古代一个声势-赫的君主的殉葬品,而这个君主,曾统治亚洲、非洲一大片土地──要把自己的统治势力,扩展到至少和古代几个-赫的君主一样,这正是卡尔斯将军的野心! 黄绢回转身来,看到所有考古学家,都伏在地上看那块泥版,好象永远不会停止一样。她等了一会,已经用了她最大的耐心,但是在二十分钟之后,她还是忍不住了:“我是不是可以向全世界宣布,我们有了极伟大的发现!” 汉烈米的神情十分怪异,但是他的反应却十分快,他立时尖叫了起来:“等一等!” 汉烈米博士是权威,黄绢倒还懂得尊重权威,所以她又耐着性子等了二十分钟。可是那些考古学家,还是一点没有停止的意思。 黄绢感到忍无可忍了,她提高了声音:“你们在这里慢慢研究吧,我去向全世界宣布这个发现。” 汉烈米的视线,仍然盯在那块泥版上,他挥着手:“我劝你别去宣布,因为这里,有一件十分不可解释的事发生过。我们只有发现,而无法解释,这是一件十分尴尬的事情!” 黄绢吸了一口气:“什么不可解释的事?是因为没有石棺?你不是说有人进来过么,石棺早已被人盗走了,也不是什么奇事!” 汉烈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根本没有石棺!” 黄绢不明白,她冷笑:“没有石棺?沙尔贡二世就这样躺在石台上?整个陵堂就是他的石棺?” 汉烈米慢慢直起身子来,神情疑惑之极,一手指着泥版,道:“没有石棺,沙尔贡二世,不是躺在一具石棺之中,而是坐在一张椅子之上的!” 黄绢怔了一怔。她虽然不是考古方面的专家,但总是一个常识十分丰富的人,人死了之后,在他的陵墓之中,不是躺在棺中,而是坐在一张椅子上,这样的事情,当然不寻常到了极点了。 黄绢当时“哼”了一声:“坐在椅子上?什么椅子?是他的皇帝宝座?他死了,还不肯放弃,一直要坐在宝座上?” 黄绢是带着嘲笑而这样说的,但是汉烈米的神情,却相当严肃:“这张椅子,有一个专门名词,是由三个字组成的。可是,我们不认得那三个字,而这三个字,是来形容那张椅子的!” 黄绢更不耐烦起来:“什么椅子?我在这里,看不到任何椅子!” 汉烈米双手挥动着,神情疑惑,看来他的思绪,正处于一种十分混乱的情况之中。黄绢再向其它的考古学家看去,看到他们个个都有同样的神情。 黄绢摊着手:“好了,这块泥版上的那些小字,究竟说些甚么?” 所有的人都不出声,一起向汉烈米望去,在等待他的决定。 黄绢在那一-间,不可遏止地表现了她的恼怒:“博士,你不需要我提醒你,我们之间的合同吧?有任何发现,学术上的成就是你的,但是所有的东西都是阿拉伯世界的,而且,你要负责作详细的解释!” 汉烈米的声音听来有点疲倦,他望着黄绢,神情更迷惘:“这块泥版上,记载着有一张椅子。这张椅子的来历……十分怪异,可是,亚述帝国君主的权力,是自这张椅子而来的。” 黄绢怔了一怔:“这算是什么?一个神话,还是一个民间传说?” 汉烈米摇头:“不,这是一份正式的记载。这种记载,是用来记录帝国的最高秘密的,通常,只有君主和君主的继承人,可以参与这种高度的机密。而刻录这种秘密的人,事后一定会被君主赐死,以免秘密外泄!” 黄绢听汉烈米讲得这样郑重,心中也不禁怵然而惊。在那种时代,君主有着无限的权威,要处死一个人的话,真是容易极了! 黄绢吸了一口气,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景来──在建筑辉煌的王宫,某一间秘室之中,君主在口述着,由一个记录者,利用了当时的刻写工具,在泥版上迅速地把一切记录下来。 然后,两个身材魁伟的卫士进来,架着那记录者出去。不久,记录者的头颅,就被放在一只金光璨然的盘子之中,奉上来给君主检验。于是,记录在泥版上的秘密,就只有君主一个人知道了! 这是十分恐怖诡秘的场景,令黄绢感到很不舒服,她挥着手:“那么,椅子上哪儿去了?等一等,你刚才提到说,椅子的来历十分怪异,是什么意思?” 汉烈米的神情苦涩:“上面记载着,那张灵异的椅子,是天神从天庭带下来,专赐给人间的君主的。人间的君主,有了这张椅子,就等于拥有了一个大帝国,他可以有统治一个大帝国的权力。这个帝国,可以随他的心意扩大,到完全满足这个君主的要求为止!” 黄绢呆了半晌,一时之间,她的思绪也开始混乱了起来。几乎历史上的任何君主,都野心勃勃,希望自己统治的版图,可以作无限制的扩大。 就算有一个君主,已可以统治整个地球了,可以保证,他一定还想把统治权力,扩展到别的星球去! 如果真有一张来自天庭,由天神带下来的灵异的椅子,可以使君主达成这种愿望的,那么,这张椅子,对于任何君主来说,都是至高无上的无价之宝! 黄绢一想到这里,心头不由自主,怦怦乱跳了起来。她立时想到卡尔斯将军,如果卡尔斯将军,得到了那张灵异的椅子…… 她整个人,在那一-间,沉浸在一种狂热的幻想之中,甚至不由自主,双颊发起热来。 可是,她毕竟是一个相当理智的人,她立时镇定了下来:“别理会古代的传说了!” 汉烈米却坚持着:“我必须把这里记录的一切,全译读给你听!” 黄绢也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她示意汉烈米继续说下去。 汉烈米又道:“记录说,沙尔贡二世有了这张灵异的椅子,所以他的权力范围,扩张到了顶峰──我想,那是指当时一个君主的知识程度,所能达到的顶峰。沙尔贡二世在当时,不可能知道整个世界有多大,不然,他会成为全世界的统治者。” 黄绢笑了一下。汉烈米对于那泥版上的记录,似乎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但是,她却有所保留,她道:“先别发表你自己的意见!” 汉烈米吸了一口气:“而在沙尔贡二世临死之际,他觉得自己的野心还没有完成,所以他坚持要用那张灵异的椅子,来替代石棺。他要自己坐在那张椅子上,好使他的权力继续下去!” 黄绢摇头:“人已经死了,权力如何持续下去呢?” 汉烈米道:“那我不知道了。或许,在一个灵异的世界之中,他的权力可以得到继续,或许,权力可以通过他的承继人继续下去!” 这时候,有一个考古学家,用十分低沉的声音道:“照我看,他的目的,是要那张灵异的椅子,和他一起淹没在地底──他不要人类历史上,再出现一个像他一样伟大的君主!” 汉烈米点头:“有这个可能──” 黄绢打断了他的话头:“先别讨论这些了,那张椅子呢,在什么地方?” 汉烈米指着那个石台:“当然,那张来自天庭的灵椅,是应该在这个石台之上的。而沙尔贡二世,就穿著了他的黄金战袍,坐在那张椅子上!” 黄绢道:“可是──” 汉烈米权威地挥了一下手,不让黄绢插口:“可是,我相信,在他落葬之后不久──当时,那个大石广场还是暴露在日光之下的,不像我们发现的时候,上面堆满了浮土。就在那时候,有人偷进了他的陵墓,盗走了那张椅子,所以,椅子就不在这里了!” 黄绢闷哼一声:“这是你的推测?” 汉烈米道:“我的根据是十分明显的。石门有被硬撬过的痕迹,这个人的骸骨出现在陵墓之中,他一定是盗墓人之一,被同伴杀死在这里的,而君主的遗骸,就跌落在石台之下──我甚至可以肯定,那是发生在落葬之后半年之内的事。因为骸骨在地上是完整的,证明他被从椅上拉下来时,尸体甚至还没有开始腐烂。当然,最明显的证据是椅子不见了!” 黄绢用心听着,思潮起伏:“那么,这张椅子又到哪里去了呢?” 汉烈米苦笑:“那又有谁知道?这是发生在两千七百多年以前的事!” 黄绢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一个十分模糊的念头。当她才有这个念头之际,根本是不完全的,可是念头却迅速形成。她想到:要是能找到这椅子,而这张椅子又真的能使君主能随心所欲地扩展他的统治势力的话,那么,卡尔斯将军如今的野心──要统治阿拉伯世界,简直不算是什么了! 她先作了一个手势,还未曾开口,汉烈米又已道:“这里的一切一切,实在太神秘了,有太多令人不明白的地方,太多太多了!” 他的话正合黄绢的心意,她忙高举双手:“既然这样,我有一个提议,或者说,那是我的决定。这里的一切,我们绝不向外界作任何宣布,所有的人,都要宣誓保守秘密──” 她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用听来令人不寒而栗的一种声音道:“如果泄露了秘密,将会受到严厉的制裁,我以真神的名义起誓,制裁一定会执行。”- 那之间,包括汉烈米在内,所有的人都怔呆着。他们自然知道,黄绢所代表的是一股什么力量──虽然考古学家来自世界各国,卡尔斯将军的权力,还没有扩张到这一地步。但是,受卡尔斯将军控制、培植的全世界范围内的恐怖组织,魔爪却可以触到世界上任何角落! 黄绢这时,说得那么认真,谁都可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在沉默中,汉烈米首先表现了他学者应有的倔强:“黄将军,我个人,不受威胁!” 黄绢早料到,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她立时从容地道:“博士,我不是威胁,而是为了学术上的理由。这个历史上的大神秘,是我们发现的,若是在研究还未曾有结果之前,就把点滴的情形泄露出去,对各位来说,也是不公平的!” 这一番话,倒立时取得了汉烈米的同意。其余各考古学家,也先后点了头。 黄绢大声道:“从现在起,除了已进入过这里的人之外,入口处将由军队封锁,不会再有任何人进来。我们所要集中力量研究的,是那张椅子在被人盗走之后,到什么地方去了?” 黄绢的这个“研究课题”一提出来,不禁令得人人皱眉。盗墓,照汉烈米的估计,是发生在两千七百多年之前的事了──沙尔贡二世在世的年份,是有史可稽的,他逝世的那年,是公元前七○五年。 要追查一宗两千多年前的盗墓案中,一件赃物的下落,这不是太渺茫了么?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完成这样的任务? 黄绢看出了各人面有难色:“各位,尽我们的力量吧!”她指着那具骸骨:“至少有一个盗墓者死在这里,可以在他身上找线索!” 汉烈米苦笑:“黄将军,你的要求,我相信世上没有人可以做得到!” 灵椅(3) 黄绢坚持着:“博士,你还没有开始做,怎么知道做不到?不论你需要什么样的资助,都没有问题。我看单是这个陵堂,就不知道有多少可供研究之处,建立这陵堂的资料,也有待发掘。是什么人知道了沙尔贡二世权力的来源,而到这里来盗墓的……不知有多少问题等待发掘!” 汉烈米叹了一口气,他不能不承认黄绢的话大有道理:“好,我们一定尽力。” 黄绢和他们一一握手,然后,她一回到地面,立时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调动最忠于卡尔斯将军的近卫队两个营,将近一千名装备精良、素经训练的官兵,来守卫这个广场。 而且,她还采取了一个相当卑鄙的措施。不过这个措施,只有卡尔斯将军、她和参与其事的特务人员才知道,汉烈米和曾经进入陵墓的考古学家,全被瞒在鼓里。这个措施是,黄绢派了大量有经验的特务,在暗中监视着汉烈米等考古学家,唯恐他们把秘密泄露出去。 于是整个研究工作,是在极度机密的情形之下进行的。参与工作的考古学家,其实都是遵守着诺言,并未泄露有关这座陵墓的任何消息。 研究工作是从多方面、极广泛地展开的,其中有的过程,相当沉闷,只是简略地叙述一下就算了。 例如把两具骸骨,经过碳十四放射试验之后,都确定了年份,正是记载中,沙尔贡二世逝世的那一年。 那把匕首的来历,也经过了详细的考证,证明只有当时君主的近身侍卫才佩戴,而且是君主亲自赏赐的。佩有这匕首的人,有特殊的权力,可以不经过任何手续,杀死他认为会对君主不利的人,这是武士的一种高度的荣耀和权力的象征。 这是一个相当重大的线索。沙尔贡二世在位的时候,得到这种荣耀的武士,不是很多,在记录之中,几乎都有案可稽。 于是,专家又在楔形文字的记载中去找。在花了一个月的枯燥的翻查之后,从那柄匕首的柄上,宝石排列的图案,找出了这柄匕首拥有者的姓氏,那是属于一个叫德亚的武士所有。德亚武士,是当时最得君主信任的人,他的职位,可能是近卫武士的首脑。 这个发现,是相当令人兴奋的。当发现的报告,呈到了黄绢那里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德亚武士,他的地位相当于中国在君主时代,大内高手的首领。那是长期和帝王接近的一个职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 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所拥有的,应该是随身佩戴的匕首,怎么会在一个衣着上看来地位十分卑微的人的胸间,而这个人,又怎么会死在帝王的陵墓之中? 黄绢在接到了报告之后,立时和汉烈米商量这个问题。汉烈米摇着头:“我不知道,黄将军,我是一个考古学家,不是一个幻想小说作家。” 黄绢表示了她的不满:“博士,考古学家,有时也需要推理头脑来辅助的!” 汉烈米回答:“是,但是推理,也必须多少有事实来作支持,不能凭空臆测的!” 黄绢心中暗骂了一声“书呆子”。但是由于有太多的地方,要依靠汉烈米的专业知识,所以她忍下了怒意:“我作一个假设,请你判断一下,是不是可以成立。” 汉烈米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黄绢一想到自己的假设,神情却十分兴奋:“我的假设是,当时,君主把一件秘密,叫记录者刻写在泥版上,所以,我们才有了那块刻满了小字的泥版,对不对?” 汉烈米点头:“是,这是记录高度机密的传统方式。” 黄绢神情更兴奋:“你说过,为了怕记录师泄露这个最高机密,他在事后,必然会被处死?” “是,有很多这样的记载。” 黄绢吸了一口气:“君主是不是有可能,派德亚武士,去执行杀死记录师的任务?” 汉烈米沉吟了一下:“有可能,这种任务,通常都是由君主最信任的人去执行的。嗯……黄将军,你想说明什么?你认为在陵墓中的另一具骸骨,就是德亚武士?” 黄绢大摇其头:“当然不是,那具骸骨,是死在德亚武士的匕首之下的。德亚武士杀了这个人,这个人,据我的推断,就是那个记录师!” 汉烈米怔了一怔:“不会吧,德亚武士如果奉命去杀记录师,应该是当时就发生的事,不会延迟到在君主死了之后!” 黄绢笑了起来:“博士,你的头脑太直接了,不会转弯。” 汉烈米望着黄绢,仍是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黄绢作了一下手势,以加强语气:“这是我的假设:德亚奉命去杀记录师,记录师知道自己性命难保,就向德亚武士,泄露了有关这张来自天庭,由天神带下来的椅子的秘密。” 汉烈米咽了一口口水,盯着黄绢,黄绢在等着他的回答。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十分异样,在未曾说什么之前,先叫了一声:“等一等!” 然后,他侧着头,想了片刻,才又道:“这位德亚武士后来到了何处,做了一些什么事,并没有明确的记载。但是,在沙尔贡二世死了之后,亚述帝国的国势,迅速衰落,快得令人难以想像。没有多少年,连首都尼尼微,也被一支军队攻陷了,那支军队,是由一位叫堤亚的将军率领的。” 黄绢的双眼发亮:“你是说,那个领军攻陷了亚述帝国首都的将军,有可能就是那个德亚武士?” 汉烈米忽然苦笑了一下:“我受你的影响,也开始幻想起来了。但是,姓氏的发音如此接近,他们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是存在的。” 黄绢兴奋得不由自主地搓着手:“那我的假设,就更有可能成立了。我的假设是,德亚武士在记录师的口中,得知这个秘密之后,就暂时没有下手杀那个记录师,因为他有了一个秘密念头──他长期在君主的身边,知道作为一个大帝国的君主,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他忽然之间,起了野心──这全然是人的正常心理。他知道,君主的权力,既然是来自那张椅子,如果他能得到那张椅子的话,他也可以成为权势倾天下的君主。博士,你想想,任何人在得知这个秘密之后,都会想要得到这张椅子的,对不对?” 黄绢一口气地讲着,兴奋令得她的脸颊泛出一股红晕来,使她看来十分动人。 汉烈米怔怔地望着她,声音有点惘然:“或许,权力的野心,会使一个武士那样想。可是,像你,那么美丽的一位女性,为什么也有同样的野心呢?” 黄绢绝未料到汉烈米忽然之间,会冒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她感到有点尴尬,但是她立时据实回答:“博士,几年之前,我已经进入了权力的圈子之中。这个圈子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只要一进入,就无法退出来,只有不断地深入进去!” 汉烈米叹了一声:“寄望于一张近三千年前曾出现过的椅子,不是太渺茫了吗?” 黄绢沉默了半晌,才道:“博士,权力圈子中的种种,你是不能了解的,任何再虚妄的事,再卑鄙的事,再没有人性的事,只要可以使权力巩固,可以使权力扩大,都有人去做。历史上有太多这样的记载了,为了权力,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可以自相残杀,可以做任何事!我只不过想探索那张椅子的来龙去脉,这绝不算是过分,对不对?” 汉烈米缓缓地摇着头:“你说得对,权力圈子中的事,我是无法了解的。” 黄绢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十分妩媚:“再来讨论当时可能发生的事。德亚武士在知道了这个秘密之后,当然想谋夺那张椅子。” 汉烈米点头,表示同意。黄绢又道:“可是,他一定未能得手。因为沙尔贡二世知道自己的权力,来自那张椅子,当他有生之日,自然不会被人谋夺了去。就算地位特殊,深得他信任的德亚武士,也无法如愿。” 汉烈米用心听着。黄绢的分析,十分合理,也很引人入胜,在听着黄绢的假设之际,汉烈米也在想着另一个问题──在沙尔贡二世生前,那张椅子,是放在王宫的什么地方呢? 一定有一张这样的椅子存在──这张椅子是不是有那种灵异的力量,或许还可以怀疑,但是有过这样的一张椅子,那是毫无疑问的事。 这张椅子,是不是就是沙尔贡二世的宫殿中的宝座?那是一张镶满了黄金和宝石的皇帝宝座,在沙尔贡二世王宫的壁画之中,有多处地方出现过这张宝座。 沙尔贡王宫,是在十九世纪中叶就被考古家发现的,整座宫殿被发掘出来时,还相当完整。尤其是大小宫殿的壁上,都有着浅刻的壁画,记载着君主的宫廷生活、狩猎行动和军事行动等等,自然在刻画中,也曾出现君主的宝座。 是不是那张椅子,就是宝座?如果不是,那么,这张椅子,是不是也曾在壁画中出现过? 汉烈米一想到这里,整个人直跳了起来!他这种突如其来的行动,把黄绢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立时在汉烈米的神情上可以知道,这位考古大师,一定是在突然之间,想到些什么了。 所以,黄绢并不去打扰他,只是看着汉烈米扑向一个大书架去。 黄绢在接到了报告之后,是立时到考古队的工作地点去找汉烈米的,所以他们是在汉烈米的工作室中见面。汉烈米这时的行动,真是“摸”向那个书架的,他很快就从书架上,取下几本厚厚的、巨大的画册来,捧着,放在一张桌子上。然后作了一个手势,示意黄绢过来。 黄绢已经看到,那几本又厚又大的画册的封面上,有着“沙尔贡二世王宫壁刻画之临摹”的字样。 汉烈米先把手按在那些画册上:“这是十九世纪中叶,王宫被发现之后,当时考古学家的心血结晶。他们把王宫每一个角落上,所刻的壁画,全都临摹了下来。有的完整,有的残缺不齐──” 黄绢在这时候,已经知道汉烈米的目的了。她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你希望在那些壁画之中,找出那张椅子来!” 汉烈米一挥手,手指相叩,发出了“的”的一声响:“来,我们一起找,别错过任何有椅子的部分!” 画册一共有四册,汉烈米分了两册给黄绢。两个人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一看到画中有椅子的,两人就互相研究。 画册中临摹下来的宫殿壁画之中,有椅子的部分,还真不少。出现次数最多的,自然是大殿上的那张宝座。汉烈米指着宝座,用询问的眼色,望向黄绢。 黄绢摇头:“我想不是那宝座。因为若果是,当时德亚武士,可以轻而易举,制造一张同样的,而把宝座换走,不必再等君主死了之后,到陵墓中去偷盗。” 汉烈米同意黄绢的分析:“那么,这张椅子,就有可能是画中出现过的任何一张!” 黄绢思索着:“也可能根本未在画中出现──我想,德亚一定不知道他应该向那一张椅子下手,所以,除非等君主死了之后,才能确定。沙尔贡二世的葬礼,当然隆重得很,德亚也没有机会下手。当时,人人都不知道,何以君主坚持要坐在他的陵墓之中,只有德亚武士知道。沙尔贡二世一定是在临死之前,才指出了他要坐在那一张椅子上,德亚当时如果在,他也直到那时,才知道他要弄到手的椅子是哪一张!” 汉烈米又找到了两幅画,是君主坐在椅子上的。一幅,看来威武的君主,坐在一张巨大的,看来是用织锦铺面的椅子之上,而另一幅,君主坐在一张样子看来十分奇怪的椅子上。汉烈米盯着那幅画,现出了十分迷惑的神情来,不住地摇着头。 黄绢一看到汉烈米的这种神情,也忙去看那幅画,她却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画上,君主──显然是沙尔贡二世,坐在一张椅子上,没有别的背景。那张椅子的形制,相当奇特,最奇特之处,是那张椅子只有一只椅脚。 独一的一只椅脚,在椅子的正中,看起来相当细,椅子的椅背和扶手,一样高低,是一个半圆形。这样的椅子,看起来绝不会是一张舒服的椅子。 黄绢正想开口问,汉烈米已经叫了起来:“猪!我真是一只猪,我以前竟然没有注意到这张椅子!你看看,这张椅子的形制,绝对和亚述人的文化、生活习惯无关,一定就是这张椅子!” 黄绢的声音,甚至有点发颤:“你肯定?” 汉烈米用力点头:“绝对肯定!一只脚的椅子,在现代是常见的,那要经过力学的计算,古代人做不到。而且,椅脚是用甚么材料制造的呢?一定要相当坚硬的金属才行,古代没有那么高明的冶金术──” 他讲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其实,只要一点,就可以肯定这张椅子,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张了。你看,这张独脚椅子的椅脚,是有一部分插在地上的。” 黄绢“啊”地一声:“对了,那石台上的小圆孔!那个小圆孔,就是要来插椅脚用的──沙尔贡二世的遗体,就坐在这张独脚椅子之上!” 汉烈米点头点得更用力,黄绢又道:“在沙尔贡二世下葬之后不久,德亚武士就和记录师一起偷进了陵墓。假设是:德亚武士得到了那张椅子,但是却把记录师杀死在陵墓之中。” 汉烈米想了一想,在同意黄绢的假设之后,又补充了几句:“两千七百多年之前的一桩丑恶的盗窃和谋杀事件,真相和我们的分析,绝不会相去太远!” 有了这样的分析,而且,也肯定了那张“来自天庭,天神所赐”的椅子的形状,这是令人感到极其兴奋的重大发现。 可是很快地,黄绢就感到,事情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令人兴奋之处。知道了一切,就算假设的经过就是事实,那又有什么用? 重要的是,这张椅子以后的下落怎样了? 德亚武士得到了这张椅子,他是不是后来成了有权有势的君主?在他之后,那张椅子,又落在谁的手里?现在,这张椅子在哪里? 当黄绢提出了这一连串的问题之际,汉烈米博士,这个伟大的考古学家的神情,就像是全然未曾温习过书本,而被老师叫上去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一样,张大了口,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黄绢叹了一口气:“博士,我知道是困难,极度地困难,几乎没有可能。但尽量再努力一下,至少,已经有了一个开始了,是不是?” 汉烈米只好神情苦涩地点着头。他果然在努力,又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各种各样的文献、记录、图片之中,企图找寻这张椅子的下落。可是,那毕竟是两千七百多年之前的事了! 要找寻两千七百多年之前失窃的一张椅子的下落,真的,只怕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因为不但需要解开空间的谜,也要解开时间的谜,要在立体之中摸索,而不是在平面上摸索! 汉烈米进一步的研究,可说是一点结果也没有,他已经决定放弃了! 汉烈米在飞机上,向原振侠详细叙述着事情的经过。原振侠在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是,越来越被他的叙述吸引。 原振侠完全可以了解黄绢的心情。黄绢之所以想得到那张“来自天庭,天神所赐”的椅子,是想藉此获得她想要得到的君主的权力。 原振侠当然不相信,一张椅子会有这种灵异的力量。所以,汉烈米一再强调:“我对你讲的一切,全是极度机密。黄将军特许我告诉你,可是你千万别再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原振侠并不觉得事情真是如何严重,他甚至开玩笑似地说:“是不是也像古代的记录师那样,由于我已经知道了秘密,要把我杀了,好使秘密不外泄?” 汉烈米苦笑了一下:“原医生,你的话,一点也不幽默!” 原振侠又替自己和汉烈米斟了酒,然后说:“我一点也看不出为什么要我去?我去了又有什么用?我对于考古学,可以说一无所知!” 汉烈米沉吟了一下,才道:“在我已决定放弃的那天晚上,又有了些新的发现。” 原振侠打趣地问:“找到那张椅子了?” 汉烈米却认真地回答:“可以这样说!” 原振侠陡地一怔,忘了自己是在飞机的机舱之中,一下子陡然站了起来,惊讶莫名:“怎么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 汉烈米吸了一口气:“找到了椅子的下落,并不是循着两千七百多年前,仅有的线索追寻下去的结果,而是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 原振侠重又坐了下来,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失声道:“别告诉我,那张天神所赐的椅子,是在那个古董商南越的手中!” 汉烈米看了原振侠半晌,才叹了一声:“我正是想那样说!” 原振侠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不是太巧了吗?” 汉烈米瞪着眼:“世上有很多事情,是由于巧合才能继续发展下去的。自然也有更多的事,是由于没有巧合,所以就没有了下文。” 原振侠仍然充满了疑惑,望着汉烈米。汉烈米苦笑了一下:“由于黄将军保密的措施极严,很引起了学术界的不满。不久之前,在纽约召开了一个会议,一定要我去出席,解释一下这种情形──”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我们考古学家认为,任何考古学上的发现,都是属于全人类的,没有什么人可以独占成果。” 原振侠苦笑着:“你试试和任何一位将军去讲你们的观点,除非你手上,也有足够的军事力量!” 汉烈米的神情也十分苦涩:“是啊,配备精良的武装部队,守住了陵墓,所有的经费,又是他们拿出来的,我们考古学家学术上的信念,在强权和金钱之前,简直什么也不值!”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世事本来就是这样的,别发牢骚了。说说是什么样的巧合,使你找到了那张天神所赐的椅子的?” 汉烈米又呷了一口酒:“在那次会议上,我约略解释了几句。会议通过了一封抗议性的通电,发给卡尔斯将军,那封通电,自然没有下文。在会议过程中,有好几次私下闲谈的机会,一位姓符的中国学者,像讲笑话一样,讲了他不久之前,参与了一幢古旧建筑物中去寻找宝藏的事。当他讲到了经过千辛万苦,只找到了一张椅子时,我整个人都傻掉了!” 他接着,又把如何在那巨宅之中,发现椅子的经过,向原振侠讲了一遍。 汉烈米虽然是在转述这件事的经过,但由于当时,他一听到了在一幢有数百年历史的巨宅,一个处于巨宅内十分隐秘的空间之中,发现了一张椅子的那件事之后,有了异样的感觉,所以他立时询问,问得十分详细。 再加上那位姓符的学者,正是巨宅最早主人的后代。在“寻宝”的过程之中,由于他是考古学家,所以也担任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对于整个在后来被当作是一出闹剧的寻宝工作的来龙去脉,知道得十分详细。所以把一切经过,全告诉了汉烈米,因而汉烈米的转述,也来得十分详尽。 当时,那位符先生,对汉烈米博士这样著名的考古学权威,会对这件事情感到兴趣,也觉得十分诧异。他在讲述了经过之后,曾问:“博士,想不到你对中国古代的事,也有这样深刻的认识!” 汉烈米有意规避着:“不,我只不过是有兴趣而已。对于你所说,你的祖上,服务于一个想争夺皇位的王子府中那段历史,我就不是很清楚!” 那位符先生心中倒颇以为然──一个考古学家,历史知识再渊博,也不可能对世界各国的历史事件,都一清二楚的,通常来说,都各有各的专门研究范围和课题。宁王朱宸濠起兵造反,在中国历史上,只不过是一件小事,汉烈米的知识再渊博,也不一定会知道其间的详情。 汉烈米当时又问:“符先生,那张被收藏得如此妥密的椅子,你见过没有?” 那位符先生笑道:“当然见过,我还曾把它举起来,远远地-开去!” 汉烈米在当时,听了这样的话,不由自主,倒抽了一口凉气,但是他奇特的反应,却未被人注意。 汉烈米接着带点责备地问:“你们,你,难道一点也没有想到,这张椅子被收藏得这样秘密,一定是有原因的?” 那位符先生笑道:“谁知道当初造这房子的人,打的是什么主意?那张椅子,绝不是什么宝物,这可以肯定,可能只是由于当时的某种古怪的信仰,所以才放在那里的。” 汉烈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他又装着不经意的神态,问了那张椅子的形状之后,他几乎已可以肯定那张椅子,就是他所要找的那张了!当然,对于何以亚述帝国沙尔贡二世陵墓中的一张神秘椅子,会在中国建于明朝的一所古宅之中发现,他还是一无所知。 经过情形如何,汉烈米博士一无所知,但是他已经绝对可以肯定,这就是他要找的那张椅子! 所以,尽管他竭力掩饰着自己心情的激动,他的声音听来还是有点发颤。以致和他对话的那位符先生关心地问:“博士,你不舒服?” 汉烈米连声道:“不,不,我从来没有那么好过。请问,这张椅子现在在哪里?” 那位符先生呆了一呆:“那……不能确定,整所巨宅,卖给了一个叫南越的古董商人,连宅子中的一切垃圾,一起卖给他的。听说这位古董商人很爱惜古物,可能还在他那里吧!” 汉烈米的心跳得很剧烈。从那张椅子被人从沙尔贡二世的陵墓中偷出去,到现在又有了这张椅子的消息,其间隔了两千七百多年。不论这张椅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再要找它的下落,总不再是那样虚无飘渺了吧? 他在离开纽约之后,立时和黄绢联络,把自己偶然的发现,告诉了黄绢。 黄绢兴奋莫名,不住地挥着手:“太好了,博士,既然这张灵椅,就在最近出现过,那么,就由我来找寻它的下落吧!” 汉烈米有如释重负之感,他立时问:“那么关于沙尔贡二世陵墓的发现,是不是可以公开了?” 黄绢侧着头,想了一想。当她这样的时候,她的一头长发,就像黑色的缎子组成的瀑布一样,轻柔地向下泻着,看来极其动人。 她只想了极短的时间,就摇了摇头:“不,其间还有许多疑问未曾解开,而且关于那张神奇的椅子,我不想另外有人知道!” 汉烈米博士感到十分失望,喃喃地抱怨了几句。黄绢温柔地道:“博士,那陵墓值得研究之处还极多,它的建造过程,何以没有记载?那张椅子既然是天神所赐,有那么伟大神奇的力量,何以它的有关资料,如此之少?你有太多的工作要去做!” 黄绢很透彻地了解一个学者的心理──只要不断有可供他研究探索的课题,他就会感到满意。果然,汉烈米没有再说什么,去继续他的研究工作了。 而黄绢却已经迅速地开始行动,她先派人,假装买家,到南越那里去买古董。可是乔装买家的人,由于南越的态度特异,连南越的人都没有见到,自然打探不出什么消息来。 南越在知道了那张椅子有特殊的怪异之后,也一直守着秘密。连他两个最亲信的仆人,也未曾提起过,根本除他之外,没有人知道。 黄绢又作了极为广泛的调查,查清楚了近年来,根本没有一张这样的椅子,在古物买卖市场上出现过。这使她断定,椅子还在南越的手中。 她派出了一队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工人员。在这群特工人员之中,甚至有几个,是经过严格的日本忍术训练的人。 (日本的恐怖份子组织“赤军”,早已归纳在卡尔斯将军组织领导的全世界恐怖份子大联合之中,黄绢的手下,有日本忍术的高手,不足为奇。) 这一队人员可以说是世界上暗杀、刺探的精英,他们若要谋划暗杀什么人,这个人大约是死定了的。黄绢派他们去查那张椅子的下落,可以说是把事情看得重大之极了。 黄绢并且下了命令:“任何人,发现了那样的椅子,都要不择手段把椅子弄到手,用最快的方法交到我的手中。奖赏将出乎成功者的意料之外!” 所以,当那一队特务人员展开工作之后,南越这个古物买卖商人的生命,真比什么都没有保障,随时可以死在那些人的千百种杀人方法之下。 可是,不论那队特务人员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得知,是不是有这样的一张椅子存在。 报告不断送到黄绢那里,直到黄绢肯定,这些人也找不到那张椅子的话,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那张椅子已根本不存在了,二是南越另外有十分妥善的方法,把那张椅子藏了起来。 (在这里,必须加一点说明。由于《灵椅》这个故事,牵涉到的事件、时间、空间太过广泛,所以在叙述上,相当困难。平铺直叙,会使人兴趣大减,所以在叙述的方法上,十分多变,但是那也有缺点。) (缺点是,一看到这里,人人都会问:这张椅子,前面不是已经说过,南越把它放在原来发现它的那个小空间中,只是用了一幅明代的绣花锦幔把它遮起来而已。那么,黄绢派出去的搜索队,怎么会找不到呢?是不是搜索队的成员能力太差?) (当然不是搜索队的成员能力太差,那几个人,要是藏在屋子中的东西,经过他们搜寻,还找不到的话,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事实上,搜索队所作出的报告之中,有些连南越自己都忘记了放在何处的东西,也列在其中。) (可是,搜索队又确实未曾发现那张椅子!) (其中,当然另有奥妙。奥妙何在,下面自然会解释得一清二楚的。) (自然,可以想象得到的是,黄绢派出去的人,要是发现了那张椅子的话,明抢暗夺,一定会将那张椅子弄到手的。在抢夺的过程之中,南越和他两个仆人,只怕早就进了鬼门关了。要在那么隐蔽的地方,杀死三个没有保卫自己力量的人,对那队特务人员来说,简直比踩死三只蚂蚁,还要容易得多了。) (即使连南越自己也不知道,有大约一个月的时间,他的一只脚,是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之中的了!) 黄绢在她派出去的特务人员没有发现那张椅子之后,她考虑到,南越一定将这张椅子收起来了。椅子收在何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特务之中,有一个向黄绢建议,把南越绑架了来,用最先进的特务逼供方法,叫他吐实。 这对于掌握了世界恐怖组织,进行恐怖活动的黄绢来说,本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黄绢考虑再三,还是没有采取这个建议。 (南越这个人的运气真好,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已逃过了凶险莫名的一劫。) 黄绢是怕万一南越因此而死亡的话,那么好不容易有了那张椅子的下落,又会变得没有法子追寻下去。这张椅子,失踪了两千七百多年,又会有了消息,那实在是一个奇迹。 当黄绢和卡尔斯将军讲起时,卡尔斯将军一口咬定,这种奇迹,已经是天神所显示的力量。这张在记载中,能使君主的权力野心得到满足的灵椅,一定是命运中归他所有的,不必要轻举妄动,破坏这种“神的意愿”。 所以,黄绢决定,还是从和南越打交道着手;所以,才有甚么国家博物馆成立的事;也所以,才有写给南越,托他购买古物的电文。 黄绢想诱之以利,再慢慢自南越的口中,套出那张椅子的下落来。谁知道南越脾气古怪,根本不为利所动。黄绢在无可奈何之余,想到了原振侠,要原振侠去接近南越,这就是原振侠两次见南越的来由。 另一方面,为了肯定一下,那张椅子是不是在南越的手中,黄绢又另外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样,叫人打了一个电话给南越。 黄绢知道,南越如果有这张椅子在手,而他又严格保守秘密的话,那么他一定是发现了这张椅子有某些灵异之处。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南越一定渴望知道这张椅子的来历。 在推理上,这一点成立的话,就有两种可能:一是南越已经对这张椅子的一切全知道了,二是一无所知。 黄绢的判断是南越一无所知,所以她叫人打电话给南越,告诉他,原振侠有这张椅子的详细资料。那么,南越就会去找原振侠。 黄绢的判断十分正确,南越在一接到了电话之后,果然前倨后恭,来找原振侠。黄绢本来的计画,是要原振侠和她联络,她一知道南越曾去找过原振侠,便立时要原振侠去看看那张椅子的。 可是就在这时,事情又有了新的、出乎意料之外的变化。这个变化,导致黄绢要汉烈米博士,立即来找原振侠,把原振侠带到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去。 黄绢如何对付南越的种种经过,是连汉烈米都不知道的。那些经过,只是为了叙述的层次结构,所以加在这一部分的。 原振侠当然也不知道那些经过。 事情再接续前面──汉烈米仍然在沙尔贡二世的陵墓之中,从事研究工作。他对考古学有这样的狂热,这些日子来,他根本是住在那个陵堂之中的,他的办公桌,就架搭在那个石台之上。 沙尔贡二世的遗体,已经被从黄金战袍之中,移了出来,安放在一角。 经过研究,沙尔贡二世在世时,身形十分高大,有一百九十二公分高。他曾受过伤,有一次腿骨断折的痕迹,在胸口的肋骨上,也曾受过伤,推测是曾经中过箭,伤痕是锋利的箭镞留下来的。 那件黄金片缀成的战袍,无疑是两河文化中极品中的极品。每一片金片,都呈椭圆形,同样大小,一共享了一千多片缀成,整件战袍,重达四十三公斤。 这样沉重的战袍,当然只是为了殉葬而设计的。任何人体力再好,也无法在生前穿了它还能打仗。 (卡尔斯将军在黄绢的陪同之下,就曾秘密地在这个陵堂之中,穿起这件黄金战袍来。当他吃力地站起来,想作一个统治全世界的手势之际,就一下子倒在地上,挣扎半晌,爬不起来。) 除此之外,汉烈米动用了大量探测仪器。 汉烈米采用的是声波探测仪,利用声波在不同的物质之内,传播的速度各异,可以探测出岩石之下藏着的异种物体,这种声波探测仪,一般都用在探测石油蕴藏上。由于整个陵墓,都是用岩石筑成的,所以应用起来,效果也十分好。 在探测的过程之中,测到了用来砌成这个大陵堂的岩石,厚度都接近一公尺。当时不知是采用了什么工艺技术,竟然可以把那么坚硬的石块,凿成几乎同样大小。 探测工作也在地面之上进行,那石板广场上的四个大圆石墩上,有了使人不可理解的新发现──那些在表面上看来,经过燃烧的痕迹,使得石墩上半部的石质,发生了变化。 这说明,在石墩上的燃烧,曾产生过极高的高温,估计超过摄氏八千度。如果只是在石墩上,进行普通的燃火仪式,是无法产生这样高温的。即使是经年累月的燃火,也不能使石质发生如此的变化。 当汉烈米博士说到在石板广场之旁,那四个大石墩上的这个新发现之际,原振侠不禁皱了皱眉:“我也无法解释在这四个石墩之上,曾进行过什么样的燃烧。就是为了这个发现,你才叫我去的?” 汉烈米立时道:“当然不是!” 他在讲了这一句话之后,静了下来,脸上现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他的那种神情,使原振侠意识到,他的发现,一定极端怪异。但是原振侠仍然想不出,为什么一定要他去参与。 汉烈米在静了片刻之后,才道:“原医生,我们需要一位医生,而事情又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黄将军想到了你,我才来找你的。” 原振侠怔了一怔,汉烈米的话,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相当程度的伤害:“找我,只不过是因为我是一个医生?” 汉烈米摇头:“当然还有别的原因。黄将军说,你对于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有超卓的见解,发现的怪异现象,要你设想和解释。” 这几句话,令得原振侠的心中,多少好过了一些。他盯着汉烈米,汉烈米道:“纯粹是偶然的。声波探测仪一直只在探测陵堂的四壁、上下,我忽略了那个石台,就是那个本来放着椅子,君主的遗体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大石台。” 原振侠没有接话,只是用心听着。汉烈米又停了一停,才继续道:“那天晚上,我工作得十分疲倦,下了石台──我是根本睡在那张石台上的。那时,探测工作已停止了,探测仪就放在石台附近,我走过去,顺手拨动了几个掣钮,开着了探测仪,联结探测仪的萤光屏上,突然出现了异常的波纹。这些日子来,我早已看惯了岩石的波纹,所以一出现异样的波形,一下就可以分得出来!”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问道:“出现了异常的波形,那表示什么?” 原振侠“嗯”地一声:“那不用问,自然是表示声波探测仪,测到了在这个石台的中心,有着有异于岩石的其它物质!” 汉烈米连连点头:“当然是,这发现很令人兴奋。这座陵墓之中,应该蕴藏着巨大的秘密的,现在终于又有了发现!我立时叫醒了探测工作人员,他们也感到十分兴奋。声波探测的原理,你是知道的了?” 汉烈米忽然这样问,原振侠自然只好约略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声波由于在各种不同的物质之中,行进的速度不同,所以在示波萤光屏上,会有不同的波形显示出来,这就是声波探测的最简单原理。 由于声波在同样的物质之中,速度是固定的,所以显示的波形,也是固定的。例如在岩石中,各种不同成分的岩石,都有各自一定的波形,各种不同的金属,也有各自一定的波形。 所以有经验的专家,一看到了示波萤光屏上出现的波形,就可以知道,在岩石之下,藏着的是什么。 如果在石台的石块之中,有大量黄金在,那么就会现出黄金应有的波形来。就算石台之中,藏着各种不同性质的宝石,专家也可以将波形固定、分析,而得知里面藏有什么种类的宝石,其精确程度十分高。 汉烈米又现出那种怪异的神情:“经过了几乎一整夜的研究,竟然不能在显示的波形之中,认出石台之中的是什么物质来!” 原振侠挥着手:“或许是一种十分复杂的合金?” 汉烈米反问:“为什么你肯定是金属?” 原振侠不禁哑然:“只不过是猜想,在石台之中,总不成还藏着石块,猜想是金属,比较合理。” 汉烈米缓缓摇着头,原振侠忍不住问:“是什么?” 汉烈米道:“不知道!” 汉烈米的这个回答,倒很令原振侠感到意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曾把那石台拆开来看看?一拆开来,就能知道了!” 汉烈米的怪异神情更甚,原振侠想了一想,自己的话并没有讲错。石台一定是用大石块砌成的,要将之拆开来,不会是什么难事,要就只有一个可能── 原振侠一想到了“这个可能”,震动了一下:“这个石台有多大?” 汉烈米望了原振侠一眼,一副“你终于想到了”的神情:“长十公尺,宽六公尺,高两公尺。”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那石台……是一整块的大石?” 汉烈米点头:“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忽略了对它的探测?我想一整块大石中,是不可能藏有什么的,但是偏偏就在里面,有着不可知的东西!” 原振侠尽量使自己想象一下,那个成为石台的大石究竟有多么大。根据汉烈米的形容,这块大石头的体积,达到一百二十立方公尺,它的重量,可能达到三百吨,这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 当他想到这一点之际,他不由自主道:“那是不可能的!一块接近三百吨重的大石头,两千七百多年前的人,用什么方法来搬运?” 汉烈米瞪了他一眼,像是觉得他这个问题太幼稚:“原医生,关于古人的智能和能力,我们了解得太少了!众所周知的埃及大金字塔,是如何建成的,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可以解释得出来!”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不能不承认汉烈米的说法是对的。比起众所周知的埃及大金字塔来,别说一块三百吨重的大石,就算是整个沙尔贡二世的陵墓,也不算是什么了。他道:“在这样的一块大石之中,就算藏着别的物质,也是很平常的事,可能是早就在岩石中的矿藏。” 汉烈米用手,重重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你还是不明白,医生,探测仪探测所得的结果,并不是金属,金属的波,有一定的波形。我曾设想过,那是人类还未曾发现的一种新元素,可是……可是……” 他讲到这里,脸上的那种古怪的神情更甚:“可是……有什么元素,会作有韵律的颤动?” 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疾声问:“你说什么?” 汉烈米神情苦涩:“我在自己问自己,有什么元素,是会作有韵律、有规则的颤动的?” 原振侠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是,在那块大石之中,有一些东西,是在作有韵律的跳动的?” 汉烈米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显然这是他也无法接受的事实,但是他还是十分肯定地点着头。 原振侠笑了起来,可是他的笑也十分勉强。因为他知道汉烈米不会向他说谎,可是整件事,却又怪异得无法接受。 他指着汉烈米:“好了,你究竟想说明什么,直截了当地说吧!” 汉烈米叹了一声:“医生,我无法说明什么,黄将军也无法作出任何解释,所以才想到了你,希望你能作出一种解释,至少,作出一种假设!” 原振侠真的感到迷惑了,他的思绪变得十分混乱:“等一等,我还未曾弄明白你的话。你说大石之中,有一种东西在,那东西,或者是那物质,在作有规律的颤动,或是跳动?” 汉烈米缓缓摇着头:“由于我自己也在极度的迷惑之中,所以我无法向你作进一步的说明。啊……快到目的地了,等你进了那座陵墓之后,你或者会领悟的,现在我向你多作解释,也没有用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除了接受汉烈米这样说法之外,也别无他法可想。 飞机在这时,已经在作降落的准备。向下看去,下面是一个小型的机场,停着不少军机,可能是一个军用机场。 当飞机降落,舱门打开,原振侠和汉烈米步出机舱之际,已看到一辆黑色的大房车,疾驶而来。一停下,车门打开,就出来了两个身形十分高大,体格很健壮的女子,向汉烈米行了一个军礼。 汉烈米向她们点了点头,就和原振侠一起进了车子。车子驶向一架军用直升机,他们登上了直升机,那两个女子,看来负着保护他们的责任。 汉烈米低声对原振侠道:“这两位,是举世知名的卡尔斯将军的女护卫。她们所受的训练之严格,写在小说里也不会有人相信!”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卡尔斯将军的女护卫接近一百人,自然也是黄绢的主意。他不表示什么,只是向下看着,下面是连绵不断的黄土平原,一直延伸到天际,看起来荒凉而单调。 直升机飞了没有多久,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石板广场。那广场的石板,在阳光下看来,洁白而有闪光。原振侠也看到了那四个大石墩,同时,也明白了黄绢保守秘密,何以会引起世界考古学者的抗议。因为在那广场四周,不但布满了军队,而且,至少有七、八架新型坦克驻扎着! 在这样的防守下,想要接近这个广场,非有一场战争不可! 直升机略一盘旋,就在广场上降落了下来,立时有一辆满载士兵的中型吉普车,疾驶而来。汉烈米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一起下机,士兵已整齐划一地自车上跳下,迅速列队,向两人举-致敬。 汉烈米指着不远处,那是广场中心,石板被移开的部分。在那里,另有二十个士兵荷着-在守着。 原振侠在汉烈米的叙述之中,对这个广场,以及陵墓入口处的情形,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这时,他站在那个广场之上,亲身经历,毕竟和只听叙述不同,只觉得建筑之伟大神秘,简直难以形容。 在那一块一块的石板之下,又蕴藏着不可测知的古代的秘密,更使人心头有一种异样的刺激之感。 所以,虽然在十几小时的旅程之中,他几乎没有休息过,但这时,他也丝毫没有疲倦之感,他甚至走在汉烈米的前面。 当他来到入口处之际,守卫的士兵又向他行礼。他略等了一会,和汉烈米一起走下了石板。 当他看到了那个陵堂之际,他才知道,这不能怪汉烈米的形容本事差。事实上,是人类的语言文字,不论你如何运用,都难以形容出这个建筑在地下的陵堂的宏伟! 从上向下看去,可以看到陵堂之中,大约有十个人在。那些人也正仰着头在向上看,原振侠甚至认出了其中一个正是黄绢。 可是从上面看下去,那些在陵堂中的人,给人的感觉,是如此之渺小。那是陵堂建筑宏伟所造成的一种对比印象,可能是建造这座陵堂的古代设计师故意的设计。 原振侠心中立时想到的是,就算伟大如沙尔贡二世,坐在石台上,置身于这样的陵堂中,从这个角度看来,他也同样会给人以十分渺小之感。 这是不是古代的艺术家,故意作出这样的设计,来表示对权位的一种抗议呢? 原振侠所想到的问题,不容易有确切的答案。但是在人类的历史上,各种各样的野心家,沉湎于权力的争夺之同时,各种各样的艺术家和文学家,也在致力于对野心家反抗和鄙视,这一点倒是有定论的。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已看到,黄绢在向他挥着手。 所有的人都在那石台附近,那石台从上面看下去,还不怎样,越往下走,越觉得一块大得那样的石头,真有点不可思议。 原振侠走完了石级,踏足在陵堂的地上,他径自向黄绢走了过去,心头思潮起伏。 黄绢看来一点也没有什么紧张,她伸出手来,听来有点客气:“你来了?” 原振侠和她握着手,他要竭力克制着,才使自己的声音不致于发抖:“你好!” 他说了两个字之后,立时转变了话题:“这里有一点怪事发生?汉烈米博士说得不是很详细,究竟是什么事?” 黄绢缩回了手,指向那块大石:“在这块大石之中,有着……有着……” 显然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所以她又指向一组萤光屏。萤光屏一共有六幅,有的大、有的小。 原振侠一眼就看出,在发现了那块大石的内部有怪异之后,一定已增设了除了声波探测仪以外的其它各种探测设备,因为各个不同的萤光屏上,显示的波纹并不一样。 有一幅萤光屏,一看就知道是利用X光,想看到石头内部的情形。可是显示在萤光屏上的,却只是一片灰白。 原振侠盯着那些萤光屏──虽然波形不一,但那是不同方法探测的结果,而相同的是,那些波纹,都在作有韵律的、有规则的跳动。 这种波形的跳动,难怪汉烈米解释不清楚。这时,原振侠看着,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是在注视着医学上的脑电图,或是心电图。整个情形就是这样,波形在跳动着,每一次相隔的时间也是相同的! 原振侠真正呆住了,这种情形,其实是说明了一种情形:这块大石是有生命的!或者说,在大石之中的东西,是有生命的! 但是,那又怎么可能呢?石头是没有生命的,在石头之中,也不会有有生命的东西,这是人类智识范畴之内的事。 可是从波形的显示看来,不但是有生命,而且这样的跳动,还不是一个微弱的生命,而是强有力的生命! 原振侠怔呆着,过了好一会,黄绢和汉烈米才一起问:“怎么样?” 原振侠的喉际有点发干,所以他的声音听来有点哑:“看起来……看起来……倒像是这块大石之间,有着一颗心脏,在不断跳动!” 原振侠的这种话,如果在别的场合之下说出来,一定会引起哄堂大笑。但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所有的人,互望着,没有人有轻率的神情现出来。 一个头顶半秃的中年人沉声问:“照你的意见,那是什么形式的生命?” 原振侠深深吸着气:“我不敢说,可是各位,一定是长时期从事探测工作的了?” 几个人都点头,原振侠又问:“请问,如果是一株巨大的古树,那是有生命的,在试用各种探测仪器的过程之中,会不会有这样的波形显示出来?” 原振侠的问题,在足足沉默了一分钟之后,才有人陆续回答:“不会!” 那半秃的中年人补充道:“植物生命,在各种探测仪的萤光屏上所显示的波纹,另有规律。精密的探测,甚至可以测出植物细胞输送水分时的运动,但……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一种运动。” 原振侠摊了摊手,向汉烈米和黄绢望去:“那么,至少可以排除植物生命了。” 各人都点着头,也都明白了原振侠的意思。他不能肯定那是什么性质的生命,就先排除不可能的。在所有不可能的因素都被排除之后,剩余下来的,自然是可能的因素了,这是逻辑上的简易法则。 原振侠又道:“是不是,有某种性质特别活跃的矿物,或者说,是性质非常不稳定的元素,会现出这种波形来?譬如说,放射性元素,有几种是十分不稳定的,几乎每秒钟都在发生变化。” 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就有好几个人一起摇头:“如果是不稳定的放射性元素,一定有辐射量的显示,可是所有指示辐射量的记录都是零。” 原振侠喃喃地说了一句:“又排除了一种可能性,这块大石,各位可能凭感觉感到在震动?” 黄绢道:“当然没有!” 原振侠向汉烈米望去:“博士,那似乎只有两个可能了。第一个可能是,这块石头是活的,石头本身,就是一个生命……” 陵堂之中静了下来,-那之间,静得有点异样,几乎人人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道:“这是无法接受的!” 原振侠作着手势:“我也只是提出可能,事实上,令我自己也不能接受。而第二个可能是,在这块大石中,有着一个生命存在。” 又是好一会沉默,汉烈米道:“还是不能接受。” 黄绢忽然笑了一下:“有一位先生,曾经记述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灵魂,因为某种原因,被困在一块木炭之中,会不会在这块大石之中,是──” 她显然觉得再讲下去实在太荒诞了,而且也是对考古学的大不敬,所以她就住了口。 汉烈米博士却并不在意,他大动作地摇着手:“别告诉我沙尔贡二世的灵魂,在这块大石之中!” 黄绢来回踱了几步,有了决定:“把大石剖开来,就可以知道在里面的是什么了!” 原振侠忙道:“那……不是好办法?” 黄绢一昂首:“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原振侠道:“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好办法!” 黄绢低下头一会:“为什么呢?” 原振侠停了片刻:“在我的感觉上,这种探测到的跳动,像是……人体的心脏跳动。我们不会为了……要弄清楚人体心脏结构,而把人体剖开来的,是不是?” 黄绢立时道:“照你这样说法,医学上应该没有解剖学了!”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解剖学只解剖死人,不解剖──” 黄绢一抬手,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解剖活的生物──中学生在生物实验室中,就已经开始解剖活的青蛙、活的兔子,而且,你又怎能担保,对科学有求知欲的科学家,没有解剖过活人?” 原振侠感到身子一阵发热,他显得十分激动:“如果有这样的科学家,他不是对科学有求知欲,他不是刽子手就是疯子!” 黄绢呆了一下,声音变得轻柔:“别去讨论那些。这块大石,就算是一个生命,把它剖开来,也并不造成什么不道德。” 原振侠盯着那块大石,过了好一会,他才自言自语道:“你怎么决定都行,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把我从万里之外叫来?” 黄绢在这时候,突然用了一句中国话:“我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对你说。”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汉烈米博士绕着那块大石,不断地转着圈子:“两千七百多年前的陵墓之中,居然有生命存在,所有考古学的教材,都可以彻底改写了!” 黄绢扬了扬手,神情在突然之间,变得十分严肃:“各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极度的秘密,卡尔斯将军不会容忍任何秘密泄露。解剖这块大石的工作,会由卡尔斯将军属下的工兵部队担任。” 原振侠仍然望着那些有波形显示出来的萤光屏,他可以肯定,波形变化的韵律,是生命的韵律。可是那究竟是什么形式的一种生命,怎么会和一块大石结合在一起? 他在黄绢和那些专家商议着,如何进行把那块大石剖开来的工程之际,慢慢踱步到了那件黄金缀成的战袍之前。 虽然经历了两千七百多年,可是仍然金色灿然,而且镂金工艺是那么完美,令得他不由自主赞叹:“这……件战袍,只怕是世上所有古物之中最名贵的了!” 黄绢的声音就在他的身后响起:“不,最有价值的,应该是那张椅子!”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黄绢一定站得离他极近,近到了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黄绢的体温。这令得他的身子发热,不由自主地低叹了一声。 他虽然未曾出声,可是黄绢还是敏感地想到了他在想些什么,向后面略微退开了一些。原振侠刚才因为紧张而捏着的双手,这时才缓缓松了开来。 他并不转身,用一种十分镇定的语调说:“关于那椅子的事,博士已向我详细说了!” 黄绢的声音十分低沉:“我一定要得到那张椅子!” 原振侠缓慢地吸着气:“你所拥有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黄绢闷哼了一声:“只有笨人,才会认为自己拥有太多,聪明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 原振侠在心中又叹了几口气,他竭力遏制着自己心头的厌恶感:“你不是为自己要那张椅子,是为那个畸人!” 黄绢“咯咯”地笑了起来:“原,我喜欢你嫉妒,但那不是君子的行径!” 原振侠陡然转过身来,盯着黄绢。黄绢昂然站着,神态十分高贵优雅,那是足以令得任何男人都会为之气窒的一个美女。 原振侠望着她,或许是由于她面对着那件黄金战袍的缘故,在她本来澄澈明亮的双眼之中,闪耀着一片异样的金光。 原振侠忙移动了一下脚步,黄绢跟着他,半转了身过来。她双眼之中的那种金光消失了,但是原振侠的心中却更失望,甚至有一阵无可避免的刺痛──他在黄绢的双眼之中,接触不到美丽,所看到的,只是追求权力的一种贪欲。这种贪欲,令她美丽的双眼,看起来,甚至是一片浑浊,无法凝视。 原振侠偏过头去,黄绢笑了一下:“根据你和南越的几次接触,你能不能判断,那张椅子,是不是在他手里?他藏在什么地方?” 南越把那张椅子藏在什么地方,原振侠自然不知道。而黄绢居然连那张椅子是不是在南越那里,都无法知道,原振侠感到十分诧异。 他倒是可以肯定椅子在南越手上,因为南越曾以为他拥有椅子的资料,而来找过他。 原振侠几乎要把南越来找他的那件事说出来了,可是他还没有开口,黄绢已经道:“如果椅子在他那里,我叫人打了一个电话给他,说你有那椅子的资料,他应该来找你的!” 原振侠心中又感到了一下刺痛──又是狡狯的手段,实在太多权术,太多狡狯了! 也就在那一-间,他突然改变了主意,用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的,自然而然的口吻回答:“没有,他没有来找我,我想那张椅子,根本不在他那里!”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非但没有因为说谎而脸红,而且还直视着黄绢。 原振侠并不是擅长于说谎的人,但这时候,他却欺骗了黄绢,欺骗了他内心深处深爱着的黄绢。 原振侠当时只想到了一点:黄绢是为卡尔斯将军在寻找那张椅子的,他不能让这个畸形的狂人,有无限制扩展权力的力量! 本来,原振侠绝不相信一张椅子会有这种神奇的力量。他也奇怪,何以像黄绢这样的聪明人,竟会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但是,他到了这座陵墓之中之后,心中自然而然,受了古代宏伟建筑的影响,而且,那块大石还有那么奇异的现象显示出来。环境有时会给人心理一种压力,使人趋向神秘,人进了宏伟的庙宇或教堂之中,特别容易倾心宗教,就是这个原因。 原振侠对那张椅子的一切,可以说仍然一无所知,但是他想到的是,不能让黄绢得到那张椅子!他没有力量把黄绢从追求权力的深渊之中拉出来,至少也不能把她更推下去! 就是因为突然之间有了这样的想法,所以他才决定,不把南越来找过他的事告诉黄绢。 黄绢现出失望而焦急的神情来,来回踱了几步:“那么,这张椅子上哪儿去了?” 原振侠装成不经意:“谁知道,或许是和那所大宅中的废物垃圾,一起-掉了!” 黄绢像是被人重重踩了一脚一样,愤怒地叫了起来:“不会,绝不会!南越这个古董商人,应该知道那张椅子的价值!” 原振侠冷笑一下:“不一定,就算知道了,他如果不想做君主,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用!” 黄绢似怒非怒地望着原振侠,忽然道:“我们出去走走?这里充满了古代的神秘,是散步的好地方!” 原振侠低下头:“如果可以远离那些士兵,的确是好。” 黄绢发出一阵动听的笑声,向外走去。原振侠望着她款摆的细腰,飞扬的长发,身不由主地跟在她的后面。 一离开了陵墓,黄绢便登上了一辆吉普车,原振侠坐在她的身边,车子向前疾驶而出。 这时,正是日落时分,残阳如血,天际一大片血红的晚霞。极目望去,黄土平原延绵伸展着,一直和天际的边缘相连。 原振侠在车子一停下之后,立时跳了下来,俯身拾了一把泥土,又让泥土自他的指缝之中滑落下来。 这一大片黄土平原,曾经孕育了人类古代文明,是极度辉煌的人类文明的发源地。 黄绢默默地走过来,靠在他的身边。风吹起了她的长发,拂在原振侠的脸上,原振侠也不躲避。 天色迅速黑了下来,当天际的晚霞,转成了一种看来凄艳莫名的深紫色时,两人谁也不开口。 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黄绢才幽幽地叹了一声:“我以为你很了解我,原来我错了!” 原振侠声音干涩:“对也好,错也好,有什么改变?有什么不同?” 黄绢踢着泥块:“对,不会有什么不同。” 然后,两人又静了下来,眼看着上弦月在天际显现出来。 这时,原振侠的心头一片茫然。他不知道黄绢这时在想什么,但至少可以知道,黄绢也极其享受这种宁静的相聚。 他和黄绢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之极了。黄绢是这样手握大权的一个人,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生,身分截然不同,本来是绝无可能出现像如今这样的场面的,可是居然出现了! 是不是最主要的是,他是男人,黄绢是女人?还是黄绢的内心深处,对他还是有着爱意? 当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时,他几乎忍不住,要在黄绢的耳际轻轻地问:“你是不是爱我?” 不过,他当然没有问出口。他不再是初恋的中学生了,他知道,问了之后,不会有任何结果。 黄绢挺了挺身子,向前慢慢地走着,原振侠跟在她的身边。黄绢在走出了不远之后,才低声道:“你不觉得这个古代的陵墓,充满了神秘?” 原振侠点头:“是的,据汉烈米说,找不到任何有关陵墓建造的资料。” 黄绢道:“是啊,这样大规模的工程,绝不是三年五载可以造得起来的,也绝不能秘密进行,何以竟然会没有记载?” 原振侠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道:“当皇帝不想让一件事,在历史上留下记载之际,他有许多方法可以达到目的。最简单的办法是,把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全都杀掉!” 他说的是人类历史上卑鄙残酷的一面,是人类文明上的污点。可是黄绢听了,却一点也没有震惊的表示,只是略扬了扬眉:“那的确是最简单的方法!” 原振侠心中苦笑了一下。黄绢当然是明白这种方法的,或者,她曾经使用过这种方法! 他感到无话可说,两个人走出了不很远,又转身走回车子。黄绢自言自语地说:“那块大石中,会有什么东西?” 原振侠仍然不出声,因为那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要弄明白那块大石之中,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工程还真不简单。 要剖开一块大石,可以有很多方法。最原始的自然是使用人力,把石头一下一下锯开来,这种方法早已不用了。 比较先进的是“水刀”,利用高压,将水射向石块,可以使石块碎裂开来。 而更先进的,是使用裂石的化学剂,可以最快、最安全地把大石随心所欲地剖解。 汉烈米采取的就是这个方法,裂石专家带着一应器材,在三天之后赶到。 在这三天时间内,原振侠一直和汉烈米在一起。自从那天晚上,黄绢和他散了一会步之后就离开了,再也没有来过。 汉烈米自然力邀原振侠留下来,原振侠也确然留了下来。可是他真不敢肯定,自己是对考古工作有了兴趣,是这座神秘的帝王陵墓吸引了他,还是他的心中另有秘密的愿望,希望黄绢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这三天之中,汉烈米和原振侠交换了不少意见。原振侠对这座陵墓,没有文字记载这一点,提出了他的看法,和汉烈米讨论过。 他道:“中国的秦始皇墓,你是知道的了?” 汉烈米立时又兴奋了起来:“当然知道!最近的发现说,这个皇帝的陵墓,在地下的面积,竟达到五十六点二五平方公里那么大,真是不可思议!这可以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座陵墓了!” 原振侠摊了摊手:“要在五十六平方公里的地下,遍建信道、陵室,以及各种用途的坑室,需要多少人力物力?需要多少时间?只怕秦始皇一开始做皇帝,陵墓工程也开始了。可是这样的一个大工程,历史上有关的记载,也是少之又少!” 汉烈米点头:“是啊,而且当时在中国,文字已经发展得十分充分,可以记录任何事件了!” 灵椅(4) 原振侠道:“帝王对自己的陵墓,都十分重视,怕被后世的人发掘。他们都知道,自己的权力,随着生命的消失,不会再存在。所以,对于他们的葬身之所,就一直要严守秘密。” 汉烈米大表赞成:“对!尤其对沙尔贡二世来说,他甚至在死后,还想保持权力,自然会把陵墓建造过程之中,曾经参与的人──” 他讲到这里,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和原振侠相对无言。那自然是他们两人,都想到了当时为了保守秘密,一定曾有过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之故。 三天的时间,汉烈米也做了不少工作。他先测得那座石台的高度是两公尺,但还有一公尺,是埋在地底的,那也就是说,石块比预计的还要大得多,重量甚至超过五百吨。 化学剂裂石的专家,本来想要把整个石台起出来,再进行裂石工程的。但是要去找那么巨大的起重机,就是绝大的困难,有了起重机,也无法运进这个陵堂来,所以只好作罢。 专家在大石上,先画出了许多格子,准备照画好的格子,把大石剖开来。 然后,专家又清洗大石,用的也是化学剂。大石的表面,本来呈现一种相当洁白的色泽,才一开始用化学剂去清洗,化学剂一喷了上去,所有在旁看着的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声来! 化学剂是很普通的洗石剂,作用是可以把石头表面轻微腐蚀一下,使得石头表面的积尘清除。很多用石块建成的大厦,就是用这种化学剂来喷洗,使之翻新的。 可是这时,石块表面,曾被化学剂喷上去的地方,却发生了异常的变化。化学剂一和石面接触,立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和泛起泡沫来。而且可以看得出,石块的表面,迅速地被蚀了下去! 汉烈米首先大叫道:“停止!停止!” 裂石专家在这样的情形下,显得极度不知所措,立即停止了喷射。大石表面上,已有一大块蚀去将近三公分,现出一个浅浅的坑来。 汉烈米、原振侠一起奔过去看,残剩的化学剂还在冒着泡沫。原振侠出声叫了起来:“天!这座石台,有一层外皮!” 汉烈米的脸色,甚至变成了惨白色,那是由于极度的兴奋而产生的。因为他看到,在石台的“外皮”被化学剂蚀去了之后,显露出来的部分,是一模一样的岩石,已经谁都可以看到,在石上,有巨大的楔形文字刻着。在已显露出来的部分,可以看到三、四个字,每一个文字的大小,足有一平方公尺! 裂石专家的脸色也白得可以──在这之前,他做了不少工作来检查这块大石,也就石头的质地,发表了不少伟论,可是他竟然未曾发觉,整座石台是有着一层“外皮”的。 “外皮”相当薄,只有三公分,而且,十分容易被腐蚀。显然不是岩石,而倒像是一种什么涂料,涂在石台外面,只不过看起来和岩石完全一模一样而已。 这对于一个专家来说,自然是一种羞辱。他的双眼睁得极大,挣扎了半晌,才道:“不可能!不可能!” 汉烈米则已经大叫一声,转过身来,扑向专家,把他紧紧抱了起来。 裂石专家大吃一惊,急急为自己的地位争辩:“古代人不知用什么方法,把我……骗了过去!” 汉烈米的脸色,已转成异样的红色,他用尽了气力在叫嚷:“不但把你骗了过去,把我也骗了!可是你做得好,你做得好,你做得太好了!” 他兴奋地挥舞着双手,又冲过去抱原振侠,然后又叫嚷:“继续用那种化学剂,把石头的表皮全都弄走,我看秘密就快显露了!” 裂石专家吁了一口气,连忙又继续喷化学剂。半小时之后,发现事情和想象的略有不同──石台只是在向上的一面有一层“外皮”,其余的四面并没有这层“外皮”,向下的一面,由于埋在地下,自然不得而知。 “外皮”在外形上看来,简直是一模一样的,连裂石专家也无法分辨出来。整个平台的向上一面,都刻着巨大的楔形文字。 由于刻在石台上的文字是如此巨大,因此,站得近是无法阅读的。汉烈米和几个考古学家,一起奔上了石阶,站在入口处,居高临下,向下看来,才能看得清楚。原振侠不会读楔形文字,所以他没有跟上去,只是抬头向上望去。 汉烈米和考古学家们,一定一下子就看懂了那些文字,因为他们人人的神情都是一样的──瞪着眼,张大口,一副惊诧莫名的神情。 所有在陵堂中的人,都抬起头向上看着,一时之间,静得出奇。 原振侠首先打破沉寂:“上面刻了些什么?” 汉烈米吞咽口水的声音,连在下面的原振侠,都可以听得到。他没有立时回答,只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自石阶上走了下来,那几个考古学家,跟在他的后面,几个人的脚步,都显得十分沉重。 到了石台的附近,汉烈米仍然不出声,双手捧着头。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工程人员,探测人员请先撤退,这里的一切,暂不进行!” 裂石专家道:“我可以立刻开始工作!” 汉烈米看来十分疲倦地挥了挥手道:“暂时停止,请离开这里!” 汉烈米是总指挥,他一再下令要各人离开,各人当然服从。不到十分钟,陵堂中只剩下了五个人──汉烈米、原振侠和三个考古学家。汉烈米又道:“通知黄将军,等她来决定!” 原振侠指着石台的表面:“上面刻着什么?是一种咒语?” 古代的帝王陵墓,常常留有神秘的咒语,惩罚擅自进去的人。埃及有很多金字塔,就有这样的咒语,所以原振侠才会这样问。 汉烈米又吞了一口口水:“我不知道是不是咒语,但至少可以肯定,是一个警告。” 汉烈米这样说的时候,向另外三个考古学家望去,三位学者神情严肃,一起点头。其中一个沉声道:“可以说是严重警告!” 原振侠来到了石台边上,把手按在石台上。汉烈米陡然神情紧张地作了一下手势:“原,最好……离它远一些!别碰……它!” 原振侠吃了一惊,缩回手来:“那警告……说连碰都不能碰吗?” 汉烈米摇头:“不,上面的话,其实很简单。” 他顿了一顿,才把石台上所刻的楔形文字,译读了出来:“当这些文字显露时,不论是任何人,作为已经超过了天神订下的界限。立刻离开,再也别碰天神的宝座,否则将有难以估料的巨大灾祸,这种巨大的灾祸,是任何人任何力量所不能抗拒的。” 汉烈米读得十分缓慢,当他读完了之后,他摊开了双手。原振侠忙问:“天神的宝座?那是什么意思,这石台,是天神的宝座?” 对于原振侠这个问题,汉烈米和三个考古学家,都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汉烈米才道:“我也不明白,这块大石……这座石台真是怪异透顶!这一段警告……像是刻上去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会有人把石台的表面那一层‘外皮’弄去一样。” 原振侠道:“如果有什么人,要剖解、弄碎这座石台的话,当然会先从上面着手。而那层‘外皮’又十分容易被毁,所以,总可以看到这段警告的。” 汉烈米盯着石台:“看到的人,就一定会被这段警告吓倒的吗?” 那三个考古学家,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如果像我那样,根本看不懂楔形文字,自然不会理会!” 汉烈米的右手无目的地挥动着,显得他的思绪十分紊乱,他陡然道:“不论如何,一定要把这块大石剖开来看看!” 汉烈米显然是下定了决心之后,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的。而在第二天,黄绢赶到之后,汉烈米在讨论会上,仍然坚决地这样主张。 黄绢的神情很犹豫,她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考虑了一会,才道:“我不是专家,这座石台的怪异现象,我也无从解释,我只是从想象的角度,表示我自己的意见!” 汉烈米喃喃地道:“的确要依靠想象!” 原振侠续道:“既然在这里,有我们不能理解的事,而且,已经有明明白白的警告,如果我们继续下去,会有巨大的灾祸,那可能是不可测的巨灾。所以,我主张还是放弃行动算了!” 汉烈米陡然叫了起来:“这,太没有科学研究精神了!” 原振侠摇着头说:“博士,科学研究精神,绝不等于轻举妄动!” 汉烈米仍然坚持:“我不相信把一块大石弄开来看看,会造成什么恶果。” 原振侠叹了一声:“博士,我不是要和你争辩,在这块大石之中,有我们不明白是什么的东西在,它不是一块普通的大石,是──” 那座石台不是一块普通的大石,这是可以肯定的了,然而它是什么呢?原振侠却又说不出来。 所以他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在他身边的黄绢,突然接上了口:“它是天神的宝座,石台上明白地刻着,它是天神的宝座!” 汉烈米闷哼了一声:“没有人再比从事考古工作的人,更明白古代文字的含义。古代文字的表达能力不强,又惯作夸张的用语。天神的宝座,可以作多方面的解释,最好的解释是,这座石台,是用来作为某一种神的宝座的,就像许多希腊、埃及的庙宇,被称为天神的宫殿一样。” 汉烈米的解释,在学术上,当然是成立的,而且也是最易被人接受的解释。除此之外,“天神”还能作什么别的解释呢? 所以,一时之间,各人都静了下来。汉烈米继续道:“当然,是不是继续进行下去,等黄将军决定!” 黄绢神情犹豫,她保持了片刻沉默之后,忽然转了话题:“我早已说过,这个陵墓,可以研究的地方极多。那石台有一层表皮,又怎知其它石块的表面没有?如果有的话,可能有更多的文字刻在石块上,可以给我们有所适从,所以──” 汉烈米有点不耐烦:“将军,你的意思是,暂时不去剖解那座石台?” 黄绢点头:“是的,等我们知道得再多一些,再来动手。” 汉烈米顶了一句:“如果没有新发现了呢?” 黄绢扬眉:“博士,在石台表面的文字未曾发现之前,你也曾说不会有新发现了!” 汉烈米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他才道:“好,我们去研究陵墓每一块石头的表面,看看是不是可以剥下表皮,但如果真的没有发现了,那又怎样?” 黄绢没有直接答复,只是道:“到时,我自然会决定该怎么做!” 这次讨论,可以说在并不融洽的气氛之下结束。等参与讨论的其它考古学家离开之后,黄绢留下了汉烈米和原振侠,她道:“我有一种感觉,或者,只是我的想象。我觉得,这座石台,和那张不知下落的椅子,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汉烈米道:“当然!”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台上的那个圆孔:“椅子的唯一椅脚,就是插在那座石台上的。” 黄绢绕着石台,缓缓转了一圈:“椅子是天神所赐,石台是天神的宝座,两者都和天神有关。” 汉烈米挥了一下手:“古代文字中的天神──” 黄绢的声音有点严厉:“别低估了古代文字的形容能力,天神就是天神,来自天上的神!” 汉烈米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一时之间,他们不明白何以黄绢如此激动,如此固执。可是,随即,他们就明白了──黄绢自始至终,都相信那张椅子的神奇能力,可以令得卡尔斯将军的权力,随心所欲地扩张。 原振侠忍不住闷哼一声:“祝你成功!” 黄绢指着石台:“天神已经展示过神迹,沙尔贡二世在世时的权力,就是证明!” 汉烈米和原振侠同时叹了一口气,汉烈米摊了摊手:“好,你是老板,随便你怎么说。” 黄绢指着陵堂的四周围:“博士,有很多秘密等你去发掘,这个陵堂之中蕴藏的秘密,我相信是无穷无尽的!” 汉烈米喃喃地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黄绢又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勉强笑了一下:“这里没有我的事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我想我还是回去做我本份工作的好。” 黄绢想了一想:“有南越的消息,请你和我联络一下。我想那张椅子,至少他是知道下落的!” 原振侠不置可否,含糊答应了一下。黄绢掠了掠长发,原振侠实在无法设想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她又道:“你要离开,我可以派飞机送你。” 原振侠点头:“请你安排,我想立刻就走。” 汉烈米过来,紧握原振侠的手:“虽然最后我们意见不同,但是我实在很高兴认识你。我想请你,如果终于要剖开这块大石时,你能够在场!”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好的,我……尽可能赶来!” 他和汉烈米还有一些话要说,可是碍着黄绢在一旁,说了又不方便,所以就住了口。黄绢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我叫他们立即去安排,安排好了,会有人来通知你,再见了!” 她向原振侠伸出手来,原振侠和她握着手,两人都有点不想放开手的样子。过了好一会,才放开了手,黄绢向石级走去,原振侠陪在她的身边。当他们两人一起走上石级之际,原振侠沉声问:“你是不是在承受着什么压力,逼你非找到那张椅子不可?” 黄绢倏地扬眉:“你对我现在的地位估计太低了,他,只不过是站出来的一个傀儡,我才是幕后的主人!” 原振侠感到了一股寒意──黄绢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卡尔斯将军而言。他实在有点不了解,何以黄绢的野心可以这样无穷无尽、永无止境! 黄绢的神情,却像是对刚才那种答复,还不感到满意,她又补充着:“近年来,我致力于组织世界各地的反政府力量,你不能想象取得了多大的成绩。我要把势力一直扩张开来,不是局限在落后的阿拉伯世界!所以,我需要那张椅子!” 原振侠实在已不想再说什么了,这是他这次和黄绢在一起,第二次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当他向黄绢望去,看到黄绢美丽的脸庞上所现出来的那种神情,十足是一个贫家少女,想要一件漂亮的衣服来装饰自己一样。他不禁想到,人的贪念,无分大小,实际上是一样的。对于没有的东西,总是想要,要了还想要,不会有满足的一天! 一个贫家少女,渴望得到一件漂亮的衣服,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一有了这件衣服,就会满足。但等她得到了之后,她又会想要更多! 黄绢现在,还有什么是没有的呢?任何人看起来,她都应该满足了,可是只有她自己感到不满足! 这时,他们两人已快走到石级的尽头了,原振侠叹了一声:“那椅子的一切,不一定是真实的!” 黄绢笑了一下:“就算是不真实的,我去弄了来,又有什么损失?” 原振侠也笑了一下,他停下了脚步。黄绢继续向前走去,当她走出出口之时,她回过头来,又望了原振侠一下,才翩然走了出去。 原振侠在石级上伫立了很久,上面士兵行敬礼的声音,隐隐传来。当他转过身来时,看到汉烈米也走了上来,原振侠和他一起在石级上坐了下来,俯视着整个宏伟之极的陵堂。 石台上刻着的巨大的字迹,从这个角度看来十分清楚,奇异的楔形文字,造成了一种十分诡异的形象。 汉烈米紧闭上眼睛一会,才睁开眼来,他的神态看来极其疲倦:“医生,我感到在这里的一切,已经逸出了考古学的范围了!” 原振侠缓缓点着头:“我早就有这样的感觉。博士,你看这块大石,一整块那么巨大的石头,现代的采石技术,可以做得到么?” 汉烈米双眉蹙得极紧:“更何况,这块大石的中心部分,还有着生命的韵律!” 原振侠想了一会,才道:“古代文字中的天神,虽然十分虚幻,但是也不能排除真有天神存在的可能。很多人类的古代文明,只有用曾有高度文明的外星人到过地球,才能解释。” 汉烈米“嗯”地一声:“有此一说,那些外星人,就是古代人心目中的天神──”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指着那石台:“你的意思是,这个石台,是外星人留下来的?你如果真要作这样的假设,倒还有一点可支持你的说法。广场四周的那四个巨大的石墩,曾受过高达数千度高温的灼烧,照你的想法,就有可能是一艘巨大的外星太空船,利用这里起飞和降落,灼烧是宇宙飞船的喷射燃料所造成的!”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以为这样说只是开玩笑,那你就错了,我真的这样想。” 汉烈米望了原振侠半晌,才道:“那么,我们可以达成一个协议,我还是从考古学的角度去处理,你从幻想的角度去尽量设想。” 原振侠和汉烈米大力握着手:“这块大石,暂时还是相信上面的警告比较好。” 汉烈米有点调皮地眨着眼:“甚至在它上面钻一个小洞,达到它的中心部分也不可以?” 原振侠的心中陡然一动──对于这个石台,他当然不是没有好奇心,石头中间,究竟有着什么?钻一个小孔去探测,应该也是办法。 可是他还是摇了摇头:“博士,当我们一无所知的时候,还是相信警告的好。” 汉烈米喃喃地道:“可是在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知道得多一些呢?” 这个问题,原振侠也无法回答。 原振侠的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设想。他注视着石台表面的那个圆形的小孔,他的想法是:如果得到了那张椅子,把那张椅子放进那小孔去,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他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所以他只是沉默着。汉烈米又道:“砌成陵堂的大石块上,真还有可能蕴藏着秘密?” 他说到这里,陡然站了起来,向石级下直冲了下去。在地上,取起一个铁锤来,奔向一边,用手中的铁锤,向着石块用力敲着,敲得石屑四飞。不一会,就敲出了一个小小的凹痕来。 原振侠一面阻止着他,一面也向下奔了下去。 汉烈米这时,情绪可能激动之极。原振侠还没有奔到地上,他已经转过身来,奔向那石台,在奔过去之际,他高举着手中的铁锤。 原振侠大叫:“住手!” 可是汉烈米的动作极快,原振侠才一叫出口,他手中的铁锤,已经向着石台的一角,重重挥击了下去。 那铁锤有相当长的柄,锤头部分不是很大,但是却是专门设计来给考古学者或地质学家用来敲击岩石之用的。 而且,任何再巨大的石块,只要是呈立方形的话,石角部分,总是极容易因为敲击而碎裂的。 这时,情形也没有例外,铁锤一敲上去,“啪”地一下响,石台的一角,便被敲裂了下来。 那被敲下的一角石头,不会比一只拳头更大,被敲得飞了开去,落地之后,还滚动出了相当远。 汉烈米在敲下了那个石角之后,整个人立时僵立着不动,原振侠也怔住了。 在那一-间,汉烈米心中在想什么,原振侠不知道,他自己则感到了极度的震惊──石上所刻的警告,甚至不让任何人再接近,否则就会有巨大的灾祸,可是这时,汉烈米却敲下了它的一角来! 不是任何力量所能阻止的灾祸,是不是立即就要爆发了?在那一-间,简直像是连空气都已经凝结了一样,原振侠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然后,僵立着不动的汉烈米,开始转动着他的身子。当他的身子在转动之际,骨头发出“格格”声来。他好不容易转过身,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和他互望着,两个人都不出声。 有好几分钟之久,原振侠才从极度的紧张之中,渐渐松弛了下来。当他不再那么紧张之际,他突然感到了极其可笑! 刚才为什么那么紧张,那么害怕?不但是他,连汉烈米也是。那当然是由于内心深处,已经接受了刻在大石上的警告,以为敲下了石台的一角来,真的会有巨大的灾祸产生之故。 可是,现在看起来,好象还没有什么灾祸产生的现象。想起刚才那种全身僵硬的惊恐,不是太可笑了么? 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不过他们的面部肌肉还是很僵硬,笑声也很干涩勉强。 汉烈米道:“看来,我并没有闯祸!”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是啊,没有地动山摇,天崩地裂,甚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 两人说着,又“嘿嘿”干笑了几声。就在这时,有人在入口处大声叫:“原医生,飞往机场的直升机来了,随时可以登机。” 原振侠答应了一声,汉烈米放下手中的铁锤:“工作压力太大,会令人情绪上不平衡。我知道刚才我这样做,一点好处也没有,但还是忍不住!” 他略停了一停,又道:“不过至少我们知道,这石台倒也不是那么神圣不可侵犯!” 他一面说着,一面打着哈哈,伸手在石台的表面之上,用力拍打了两下。 看他的情形,在拍打了两下之后,是还准备再拍打下去的。可是突然之间,他的手扬了起来之后,就僵在半空之中了。 同时,他的双眼瞪得极大,盯着石台的表面,神情惊讶,恐惧到了极点! 原振侠忙也望向石台表面,因为若不是汉烈米发现了什么,他不会现出这样的神情来的。 可是原振侠看出去,却一点也没有什么异样之处,他忙叫道:“博士,你怎么啦?看到了什么?” 汉烈米扬起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之际,他整个人都给人以一种僵凝的感觉。直到原振侠连声追问,他才陡然震动了一下,扬起的手也放了下来,急急地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脚步踉跄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墙前,双手交叉着,按在墙上,把额头顶在手背上。 他的行动如此怪异,原振侠又大声追问──他可以肯定,在刚才那一-间,汉烈米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可是汉烈米只是伏在墙上,背部在抽动。原振侠来到了他的身后,伸手想去把他的身子扳过来,汉烈米却已自己转过来:“没有什么,或许,是我自以为闯了祸,心情太紧张,所引起的幻觉。” 原振侠立时道:“你看到了什么?” 汉烈米的神情,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说:“只是一种幻觉罢了!” 原振侠有点恼怒:“什么样的幻觉?” 汉烈米还是不回答,指着上面的出入口:“直升机已经在等你了,快去吧!” 原振侠闷哼一声:“刚才我们还有过协议,一起研究这里的一切的!” 汉烈米道:“是啊,难道我违反了协议?” 原振侠指着石台:“刚才,你看到了什么?” 汉烈米叹了一声:“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固执的人!好,告诉你,刚才我幻觉到,在石台的表面上,有一些难以形容的形象,像是云团一样的东西出现,色彩十分鲜明。你没有看到,是不是?我一定是太疲倦,也太紧张了!” 原振侠盯着他,想证明他所说的是不是实话。汉烈米看来一副十分诚恳的样子,原振侠只好接受了他的说法,那可能是他一时眼花了。 汉烈米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反而有点兴高采烈:“来,我陪你去搭直升机。我想,我也需要休息一下了。” 原振侠和他,一起走出了陵墓。一直到直升机起飞,原振侠还看到汉烈米在广场上,不住向他挥着手。 直升机升空之后,原振侠再度自空中观察那个广场,和广场四角的那四个巨大的石墩。 从空中看下来,这样的建设,说是巨大的、有四只脚的太空船降落和起飞的场所,倒也不是全无可能的事! 当直升机越飞越高之际,那个石板广场也在迅速变小,只剩下了手掌大小的一块。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一切奇幻的事,不能像是那个石板广场一样消失。他想到了黄绢对“天神”的固执信念,自然也想到,她会不择手段,去把那张椅子弄到手。如果那张椅子在南越手中的话,那么南越的生命,真是危险之极! 在接下来漫长的飞行中,原振侠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原振侠这时,还不知道黄绢已派出过许多特务去进行这件事,但是他知道,黄绢既然掌握着世界性的恐怖活动,当她不择手段的时候,就会极其可怕。 所以,当他回到了他居住的城市,还没出机场,立时就打电话给南越。接听电话的不是南越本人,但是原振侠一说出了名字,电话就由南越来接听。 南越的声音听来很焦切:“原医生,这几天,我每天都在找你!你到哪里去了?我要见你!” 原振侠道:“我也要见你。” 南越道:“我立刻来看你!” 原振侠立时道:“不,不要在我这里,也不要在你那里,另外找一个地方……你知道有一个图书馆,叫小宝图书馆?” 南越“嗯”了一声:“听说过,是在郊外的?为什么要到那里去见面?” 原振侠道:“见面之后,自然会告诉你。还有,绝不可以把你的行踪告诉任何人,绝对不能!” 由于原振侠的声音,十分严肃,南越也受了感染,连声道:“是!是!” 放下了电话,原振侠慢慢地离开了机场大厦。他预料会有人跟踪他,可是他留意了一下,却并没有什么发现,可能是黄绢相信他不会欺骗她。 原振侠不禁苦笑了一下。他欺骗了黄绢,如果黄绢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知道黄绢一直以为,他是不会对她作任何反抗的。当一个女人自己建立了这样的一种信心之后,她的一切行动就会十分自信。而当她明白了这种信心是不可靠之际,自然打击也特别沉重!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事实上,他对于自己为什么要欺骗黄绢,还是十分模糊的。要不是相信真有一张那么灵异的椅子,他根本不必骗人,可是他又真不相信椅子会有什么神奇的力量,他却又这样做了,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潜意识中对黄绢的不满?是心底深处,不甘心做黄绢的俘虏,想要摆脱感情奴隶的地位?在他紊乱的思绪之中,他整理不出任何头绪来。 到达小宝图书馆的时候,南越还没有来。原振侠和职员已经十分熟稔,他吩咐了职员几句,走进了一个藏书室。 图书馆中,如常一样的寂静。原振侠在书籍排列的架子前,慢慢地走着,不时抽出一本书来翻看。 在这一列书架上,全是明、清两代的笔记、小说、野史一类的书籍。原振侠顺手翻阅的,都是明朝的,和宁王朱宸濠有关的一些。从记载中看来,这位王爷,如果不是野心勃勃想做皇帝的话,倒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幻想家,因为他几乎对任何不可思议的事都深信不疑。 有一则记载,说他相信有可以在天空飞行的“天船”,曾有一个人,对他说“天船”的故事,说了三天三夜。在这三天三夜之中,他不见任何人,甚至是他最宠爱的姬妾,都被他赶出来。 当他听了那个人关于“天船”的叙述之后,他立即接受了真有“天船”这种东西,于是下令建造,派那个人为总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造了一艘美仑美奂,看起来华丽无比的“天船”。 但当然,无法飞得上天,于是那个人就说,“天船”不能飞起来,是因为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这位王爷也相信了,“赠以黄金百斤,嘱其人寻找能令天船升天之法”。结果,“其人一去不复返”。 记载的作者,多半十分道学,在记载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总要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例如什么“轻信妖言,焉能不败”,“有更甚者,宁王一律照信无疑”,把朱宸濠写得看来像是最容易受骗的白痴一样。 可是原振侠在看了这种记述之后,倒有不同的想法。他觉得这个生活在明朝的王爷,一定是一个想象力十分丰富的人,所以才能在当时的环境之中,相信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情形,也正由于这样,所以也特别多“奇才异能之士”,投入宁王府之中。 像那则有关“天船”的记载,从现在的眼光来看,自然不值什么,普通的飞机,直升机等飞行工具,都是“天船”。 但是在当时,那却是十分新奇大胆的设想。那个向宁王说了三天三夜有关“天船”的人,有可能是骗子,也有可能是一个超越了时代的发明家。 原振侠翻阅了一本又一本,大约半小时之后,职员带着南越走了进来。南越一见到原振侠,就十分激动,一下握住了他的手。 南越由于激动,在握住了原振侠的手之后,张大了口,一时之间,竟然发不出声音来。原振侠忙低声道:“南先生,你上次来找我的时候,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但现在,我至少知道了那张椅子的一些来历。” 南越更激动,把原振侠的手抓得更紧,颤声道:“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南越道:“我一定会告诉你,不过,你先要据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南越一副无助的样子,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问:“那张椅子,是不是在你那里?” 南越呆了一呆,他大约呆了半分钟左右,才给了肯定的答复:“是!”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拉着他,到藏书室的一个角落上,坐了下来。那个角落,是供拣到了自己合意的书的人,坐下来阅读之用的,座位十分舒适。 这时,藏书室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很难再在这个大都市之中,找到更静寂的谈话之所了。 当原振侠点燃了一支烟之后,就把那张椅子的一切,全都说了出来。他说得十分详细,凡是他知道的每一个细节,他都没有隐瞒,而且,他还加上自己的意见。 南越用心听着。当原振侠开始叙述之际,他反倒显得十分安静,皱着眉,并没有发出什么问题,只是用心听着。 原振侠足足花了两小时左右,才把所有的细节告诉了南越。南越紧抿着嘴,仰起了头,将头搁在椅背上,瞪着眼,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看样子,他正在沉思,但原振侠也无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南越仍然一动不动。原振侠用十分诚恳的声音道:“南先生,我把这一切经过全告诉你,原因是因为我知道一个强大的势力,正不惜一切代价,想得到那张椅子!” 南越直到这时,才喃喃地道:“我不会放手!”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个势力,可以轻而易举发动一场战争,颠覆一个国家的现有政权,你是绝对无法与之对抗的!” 南越缓缓低下头来,盯着原振侠:“你的意思,是劝我把那张椅子交出来?”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你错了,我的意思恰好相反。我不想……那张椅子落在那个野心集团的手中,虽然我并不相信,那椅子有这种灵异的力量!” 南越干笑了一下,在这时,原振侠发现这个古董商人,实在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他道:“你这样说,不是自相矛盾么?既然你不相信那椅子有什么神奇力量,就算给野心集团得了去,又有什么关系?” 原振侠叹了一声:“你可能不了解,这张椅子,有着极其奇特的历史背景,它是如何来的,甚至有着灵异的传说。我不相信,但有人会相信,当一个野心家相信椅子有灵异的力量时,他的野心就会得到一种信心的支持,本来不敢做的,就会放胆去做!”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卡尔斯将军,如今在世界上搅风搅雨,已经接近疯狂状态了。如果他的野心再得到信心的支持,再作胆大妄为的扩张,那世上不知道要添多少灾难!” 南越的声音听来仍然很干涩:“医生,想不到你有这样悲天悯人的思想!”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当然还有私人的原因,他不想黄绢在无底的深渊之中,再进一层! 不过,他没有把这一点讲出来,他又道:“而且,你保有这样的一张椅子,对你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反而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原振侠并不是在虚言恫吓,他知道卡尔斯将军和黄绢的行事作风,所以他说得十分认真。 南越的眉心打着结,望着原振侠,原振侠用力挥了一下手:“所以我的意见,是将这张椅子,秘密地彻底毁去,让它在世界上消失!” 南越又昂起头来(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是他特别喜欢昂起头):“把它毁掉?” 原振侠俯身向前:“相信我,留着它,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南越现出十分为难的神情来,口唇掀动着,几次欲言又止。原振侠心中陡然一凛,南越的这种神情,分明是在表示他有许多事隐瞒着!他隐瞒着的是什么事?有关那张椅子的? 南越在犹豫了好一会之后,才道:“原医生,你把一切全都告诉了我,我很感激你。那张椅子……我这样急切想得到有关它的一切资料,是……因为它……越来……越怪了!” 原振侠陡地一呆,什么叫“越来越怪”?一定是本来就怪,现在更怪了,那才能说“越来越怪”。那么,这张椅子原来有甚么怪呢? 许多疑问涌了上来,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问才好。 南越沉声道:“我会让你知道一切,首先,是不是要研究一下,那张椅子,何以会在那所巨宅的一个密室之中?” 原振侠立时道:“这慢慢再研究吧,先告诉我,那椅子有甚么怪?” 南越盯着原振侠:“你信不信都好,开始的时候,它只是会动……会摇……” 原振侠的思绪一片混乱,他打断了南越的话:“等一等,会动会摇,那是什么意思?它是一张摇椅?好象不对吧!” 南越深深吸着气,把那张椅子会摇晃的情形,详细告诉了原振侠:“我用尽了方法,也无法知道它是怎么摇动的。” 南越曾用过种种方法,想弄明白那张椅子是怎么摇动的。他用的方法极多,一开始的时候,已经提及过。 原振侠听了之后,略想了一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坐在那张椅子上久了,会有摇晃的感觉?” 南越分辩道:“不是感觉,是真的摇动。”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人体的平衡器官,是在耳朵内的半规管。半规管中的液体,如果有一点异变,就会使人有摇动,甚至天旋地转的感觉。” 南越摇着头道:“不是感觉,是那张椅子,真的在摇动,真的!” 原振侠不想再争下去:“好,你说开始的时候,它摇动,现在更怪了,它怎么样?跳舞了?” 他看出南越的神情十分紧张,而且他始终不相信,一张有着一个坚硬椅脚的椅子会摇动,所以他想令得南越轻松一点,才故意这样说的。 可是南越却一点也没有觉得好笑的样子,他吞了一口口水:“不,它……说话!” 原振侠一听,陡然跳了起来,也顾不得小宝图书馆之中,要遵守静默的规定,大声叫起来:“什么?” 南越的神情本来就紧张,被原振侠这样大声一叫,他也直跳了起来:“你……这样大声干什么?你……声音轻一点好不好?” 原振侠也感到自己失态,可是刚才,他实在没有法子控制自己。他甚至可以接受再荒谬的事,可是一张椅子会说话,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这个更不可被接受的事情了!那真是太荒谬了! 在南越的低声哀求下,原振侠总算坐了下来。他叹了一声:“南先生,我们是在讨论一件十分严肃的事,和你的安危有极大的关系,希望你不要开玩笑!” 南越发起急来,举起了手:“我和你开玩笑?” 他在一急之下,甚至讲话也粗俗了起来:“妈的,我要是和你开玩笑,我是乌龟王八蛋,不是人!”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好,那么请你解释,一张椅子会讲话,那是什么意思?” 南越又昂起了头,望着天花板,神情很是犹豫,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好。 原振侠又问:“别告诉我这张椅子开口,或者有别的发声器官!椅子会讲话,它用什么语言?两千多年前的亚述语,还是明朝时候的中国江西话?还是──” 原振侠还要继续讲下去,可是南越已经以极激动的神情,双手紧握着拳,用力挥着,几乎是在低声吼叫:“住口!” 原振侠冷笑了一下,不再说下去,只是望着南越。南越的鼻孔迅速翕张着,急速地喘了一会气,才略微恢复了平静:“我会讲给你听的。” 原振侠等着,过了好久,南越才道:“它摇动的情形,我已经向你说过了。” 原振侠点头,南越又道:“它说话……就是近几天的事,你还记得那天你在散步,我来找你?” 原振侠又点头。那天,就是汉烈米找他的那天,不过是三天之前的事。 南越用手抹了抹脸,又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重重捏着鼻子的上端。通常,这样的动作,可以令得人的精神集中一些。 他道:“我那么急来找你,是由于接到了一个电话──” 原振侠挥着手:“这经过我已经知道了,我未曾对任何人说起过你曾来找过我。不然,你住的那所古宅,可能已经遭到火箭的袭击!” 南越苦笑了一下:“如果它只是摇动,我还不会那么焦急想知道它的来历,可是,就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前──” 那天,南越照样又坐在那张椅子之上。当他想到昨天和那个年轻医生相见的情形时,他心中感到十分疑惑:那医生(他甚至忘记了原振侠的名字)对椅子感到兴趣,是什么意思呢?是巧合,还是他知道,世上有一张这样奇特的椅子? 南越想了一会,无法得出结论──那年轻医生愤然离去,那表示他不是真为那张怪椅子而来的。 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又感到那张椅子在摇晃。南越的心中虽然觉得奇异莫名,但由于次数多了,他也不再那么骇异,反倒有点习惯了。 他放松自己的身子,任由椅子摇摆着。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种十分奇异的声音。当他才一听到那种声音之际,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可是他却可以肯定,声音是这张椅子发出来的。 这种情形,就像是坐在一张旧的木椅或竹椅之上,旧椅子发出声音来。坐在椅子上的人,很容易就可以肯定,声音是由椅子发出来的。 南越怔了一怔,这张椅子,看起来是一个整体,不应该有甚么声音发出来的。然而,那声音还在持续,开始是一阵“搭搭”声,像是在按动什么键盘发出的声响一样,接着,南越突然听到了一句话:“他们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南越真正是清楚地听到了这样一句话的。而且,他也可以在那一-间肯定,这句话,和那种“搭搭”的声响一样,是从那张椅子上发出来的! 在那一-间,南越并没有想到椅子会发出声音来的别的可能,他只是在感觉上,感到那张椅子,忽然会讲话了! 一张椅子再怪,怪到了能不明情由地摇晃,已经是怪到极点了吧,可是,一张椅子会讲话,这真是超乎人类想象力之外的事了! 在一听到了这句话之后,南越整个人直跳了起来,一面跳起来,一面他也不由自主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那句话,其实他是听清楚了的。他还这样问,那只不过是由于他的惊骇实在太甚之故。 他跳了下来,立时转身,盯着那张椅子。 椅子还是椅子,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南越盯着那张椅子,遍体生寒,冷汗像是许多条冰冷的虫一样,在他背脊上蠕蠕爬动,那令得他不由自主发着抖。 他的声音发颤:“刚才……是你在说话?” 他在说了一句之后,立时感到对着一张椅子说话,是绝无意义的事。所以,他又抬起头来:“刚才……是谁在说话?” 他的问题,并没有回答,四周围静得出奇,只有他自己的喘息声。 南越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自己告诉自己:这里没有人说过话,刚才那句话,一定是自己集中力量在想什么,才以为听到了有人这样说的。 可是他立时苦笑,那句话,他记得十分清楚:“他们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他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又怎么会去想它? 南越僵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恢复了活动的能力。他向那椅子走近了一步,声音苦涩:“他们发现了一个大秘密,那是什么意思?” 他仍然没有得到回答,这使他立时想到了一点:是不是要坐在那张椅子之上,才能听到它讲话呢? 经过了刚才那种极度的震骇之后,南越真有点不敢再去坐那张椅子──椅子会讲话,会不会突然之间,张大了口把他吞下去? 幻想一张椅子会把人吞下去,那是十分荒谬的,但是一张椅子会讲话,又何尝不荒谬? 南越犹豫了相当久,才又慢慢坐上了那张椅子,心跳得十分剧烈。他尽量使自己集中精神,口中不断喃喃地道:“他们发现了一个大秘密,那是什么意思?” 当他这样做了近十分钟之后,他又听到了语声:“希望他们别再进一步去探索究竟!” 即使是第二次,南越仍然震惊得像兔子一样,又自那张椅子上跳了下来,盯着那张椅子看着。 前后两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可以肯定,是从那张椅子上发出来的声音! 他全然不知道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极度的震骇和疑惑,几乎已超过了他精神所能负担的范围。他脚步踉跄地跨出了那个空间,来到了书房中,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电话是黄绢安排的,一个自称领事馆的人,告诉他,原振侠有一张怪椅子的资料。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南越自然立即去找原振侠了。 在南越述及那张椅子怎样“讲话”之际,原振侠用心听着。 南越即使在叙述,他的脸色也白得惊人,可知当时他的惊恐是如何之甚。而原振侠本身,在一听到椅子会“讲话”之际,也曾直跳了起来。 不过这时,他已作了一下分析,不像刚才那么惊讶。他向南越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别太紧张。 南越瞪大了眼睛,望着原振侠。原振侠道:“南先生,你的经历,其实不能说是‘一张椅子在讲话’。” 南越的眼瞪得更大:“那么,是什么?” 原振侠道:“这种情形,只能说,你听到了语声,语声可能是由一张椅子发出来的。” 南越闷哼了一声:“那有什么不同?” 原振侠耐着性子:“大不相同,照情形来看,就有好几种可能。其一是椅子上有着什么发音装置,譬如说一个小型的扬声器,就可以有声音发出来了。而照你的说法,椅子在讲话,那么,就变成了这张椅子本身会讲话,这是不可思议的!” 南越听了之后,半晌不出声,显然是在郑重考虑原振侠所说的话。但是在几分钟之后,他却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仍然觉得,应该是那张椅子在讲话!” 南越坚持这一点,这倒令得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他无可奈何:“好,椅子在讲话,那两句话是──” 原振侠才说到这里,心中陡地一动。南越刚才在叙述的时候,重复了那两句话几次,但是由于“椅子会讲话”这件事本身太异特了,所以原振侠反倒对讲话的内容,未曾加以特别的注意。 这时,他在这样说的时候,陡然想了起来,这两句话是有特殊意义的。照时间来推算,第一句话“他们发现了一个大秘密”说的时候,正好和汉烈米无意之中,发现那个大石中心,有着异样的反射波形的时间,是相吻合的- 时之间,原振侠的思绪,乱到了极点! 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一座古墓之中,考古家偶然发现了一块大石之中,蕴藏着什么不可测的秘密,远在几万里之外的一张椅子,怎么会知道? 虽然这张椅子,原来极可能是放在那个石台之上的(插在石台上的一个小圆孔中的),算是两者之间,有过某种联系。但是这种联系,也已经中断了两千七百多年了! 就算两者之间,还有着联系,一张椅子,怎么会有感觉,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还会讲出来! 这时,原振侠思绪紊乱,一点头绪也抓不住,神情变得十分怪异。南越望着他,骇然问:“原医生,你……怎么了?” 原振侠挥着手,只是示意南越别打扰他。他又想到了第二句话:“希望他们别再进一步去探索究竟!”这一句话,和刻在大石上的警告,又是吻合的! 而刻在大石上的警告,是在大石的表皮,被化学药品蚀去了之后才显露出来的。何以那张椅子,会早知道了呢? 关于那个大石台的事,原振侠并没有向南越提起过,因为他觉得那和这张椅子无关。可是如今看来,石台和椅子之间,显然是有关联的,而且那不是普通的关联,而是十分奇妙、怪异之极的关联! 由于一开始未曾提及那石台的事,所以这时,原振侠不知如何向南越解释才好。南越满脸疑惑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缓缓吁了一口气:“这……这张椅子,真有点古怪!” 南越的声音,兴奋得有点发颤:“岂止有点古怪,简直古怪之极了!原医生,我看这张椅子,是稀世奇宝,我绝不会将之毁去!” 原振侠又吁了一口气:“南先生,我要去看看那张椅子。” 南越的身子震动了一下,现出了十分犹豫的神情来。 他已经认定了那张椅子是稀世异宝,心中自然而然,不是很舍得让人家去看它。原振侠看了这种情形,冷笑了一下,忍不住切切实实地警告他:“南先生,这张椅子越是异宝,你就越是危险了!” 南越喃喃地道:“没……没有王法了吗?” 原振侠“哼”地一声:“你真是太不知死活了!你以为现在谋夺这张椅子的是什么宵小强盗?那是整个阿拉伯集团的势力,全世界的恐怖活动,都是由他们指挥的,发动一场战争,都在所不计!王法?苏联军队打进了阿富汗,日日在杀阿富汗人,有王法吗?” 原振侠越说越是激动,一口气说完,几乎要重重打南越两个耳光,把他打得清醒些! 南越被原振侠的这番话,说得不断眨着眼。他是不是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原振侠也无法知道。 过了一会,他才道:“这……只有你我才知道,你不说……谁知道这张椅子的下落?” 原振侠道:“就算我不说,这张椅子曾在古宅出现过,是人人知道的,一定会从你那里先查──” 原振侠说到这里,心中又凛了一凛:奇怪,黄绢应该早已派人来查了,为什么她还不能肯定椅子的下落? 原振侠自然不知道,黄绢早派出了极能干的人来查过,只不过因为另有原因,所以才不能肯定这张椅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原振侠心中奇怪了一下,没有再想下去。南越的神情阴晴不定,又考虑了好一会,才道:“好……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不过,我绝不肯……毁掉它!” 原振侠心中暗骂了一声:难道你也想做皇帝? 原振侠只是心中在这样想,并没有讲出口来,可是南越却已经道:“我倒并不想做什么君主,可是那张椅子要是有力量,可以令君主的权力得到随心所欲的扩张,它就一定还有别的灵异能力!” 原振侠陡然吸了一口气:“你……相信,那张椅子确然有这样的灵异能力?” 南越昂起了头:“是你告诉我的!” 原振侠苦笑:“我告诉你的,只不过是刻在泥版上的楔形文字那么说!” 南越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能责备我愚昧。你想想,现在已有那么大势力的人,当然不会是笨人,他们只看到古代文字的记载,就已经相信了,我是确实知道那张椅子有怪异之处的,怎么会不相信?” 原振侠听得南越这样说,只好苦笑。真的,怎么能怪南越确信了椅子有特异的能力呢?他是确切知道那椅子的怪异的! 原振侠叹了一声,缓缓摇着头:“你希望那椅子能给你什么?你又不想当君主──” 南越一下子就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人的欲望,千千万万,除了做君主之外,还想健康长寿,还想富甲天下,还想长生不老,还想事事如意,还想男欢女爱,各有各的欲望,而且没有止境!” 原振侠的心情十分苦涩,因为南越所说的,全是真实的情形,是根本不能反驳的。他只好道:“并没有记载说,那张椅子可以满足人的欲求!” 南越急速地眨着眼睛:“你怎么知道它不能?它能满足君主的欲求,为什么又不能满足一个古董商人的欲求?” 原振侠有点冒火,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好,就算它能满足你的欲求,你要什么?” 南越不断眨着眼,可是没有回答。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走了过来,道:“振侠,这算是什么问题?真要是有什么力量能满足欲求的话,一个人所要的欲望,不知凡几,没有人可以一下子答得出这个问题来的!” 那人突然出现,原振侠和南越都吓了一跳。南越立时用充满了敌意的神情盯着那人,原振侠却早已看到,来人是苏耀西,小宝图书馆的负责人,他的好朋友。 原振侠一面和苏耀西招手,一面道:“是啊,我不应该这样问。” 南越紧张得拉住了原振侠的衣袖,原振侠向苏耀西苦笑了一下:“我和这位先生,在谈论一件十分秘密的事,他在紧张你听到了多少!” 苏耀西摊开了双手:“就是一句,你问这位先生想要什么的那一句!” 南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可是还是十分疑惑。苏耀西向他笑了一下:“放心,我对于探听人家的秘密,不是很有兴趣,因为我自己的秘密已经够多了!” 南越的神情十分尴尬,苏耀西拍着原振侠的肩头:“我刚才来的时候,听职员说你在这里,所以过来看看你。你对明朝的历史有兴趣?职员说你在找这一方面的书。” 原振侠叹了一声:“明史那么浩繁,我有兴趣的,只不过是其中宁王造反的那一小节!” 原振侠只是随口一说,可是他这句话一出口,苏耀西现出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来,望定了原振侠。他的这种神态,令原振侠也觉得怪异,忙问:“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 苏耀西摇头,神情还是很怪异:“不是,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这里,有这样一批孤本的?” 原振侠一时之间,还真弄不明白苏耀西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可是在一旁的南越,毕生从事古物买卖,对“孤本”这样的名词,有着特异的职业上的敏感,他忙道:“孤本?什么意思?可是和宁王造反有关?” 苏耀西看来并不想回答南越的问题,只是仍然望着原振侠。原振侠摇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孤本,也不以为你藏的那些孤本有什么用处。” “孤本”,用在书籍上,是一个专门名词。表示这本书早已失了流传,只剩下仅传的一本,就可以叫作孤本,原振侠自然不会对之有什么兴趣。 苏耀西笑了一下:“或许是我太敏感了。那一批书,全是手抄的,来源很值得一说,是几十年前,小宝图书馆才创办的时候,从几个住在一所据说是明朝时建造的巨宅之中的少年手中买来的!” 苏耀西这几句话一出口,原振侠也不禁呆了一呆。南越在一旁,更是“咕嘟”一声,大大地吞下了一口口水! 苏耀西接着道:“那些书的纸张都极其残破,去年我曾翻了一翻,上面大多数记载着明朝江西宁王府中发生的事,甚至有帐簿──” 苏耀西才讲到这里,南越整个人都像是失去了控制一样,陡然一伸手,抓住了苏耀西的衣袖,哑着声音叫:“卖给我!卖给我!” 南越这种长相的人,不会给人以什么好的表面印象,这时他的行动又如此怪异,要不是看在原振侠的份上,苏耀西早已把他赶出去了。 这时,苏耀西挣脱了他的手,神情还是忍不住厌恶:“对不起,小宝图书馆的藏书,是不出卖的!” 他在这样讲了之后,还面对着南越,加重语气:“而且,也绝不随便出借!” 南越碰了一个大钉子,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灵椅(5) 原振侠还未来得及道谢,在一旁的南越已经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苏耀西又道:“不过那一批书,已经十分残旧了,必须在温度和湿度都适当的地方翻阅,而且要十分小心,才不会进一步的损坏──” 原振侠明白了他的意思:“当然,我会在图书馆的恒温室中看它们。” 苏耀西已向外走去,向原振侠挥着手:“我会吩咐下去,恒温室二十四小时为你开放!” 他走了出去,南越颤声道:“还等什么?快去看那批书!唉,真可恶,要不是几十年之前,这批书叫人卖了,我买了宅子,那些书自然是我的了!” 原振侠想了一想,道:“南先生,你以为在那些书中可以找到什么?” 南越又吞了一口口水:“我已经可以肯定,造这所巨宅的人,是当年宁王府的一个总管。他在宁王还未曾起兵之前,就偷走了宁王府许多宝物,一直向南逃,逃到了这个当时极度荒凉的小岛之上。”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南越的神情,又兴奋又神秘:“你想想,那张椅子是在他巨宅中那么秘密之处发现的,一定是他当年偷到手的最宝贵的东西。既然那些书中,有许多关于宁王府的记载,我们一定可以从那些记载之中,进一步获得这张椅子的资料!” 南越的分析十分有道理,原振侠“嗯”地一声道:“有可能的!” 南越双手握着拳:“什么有可能──只要这批记载,不是散佚太甚的话,一定可以找得到!那批记载,记的全是宁王府中发生的事,我估计是王府总管的手记,那是极有价值的文献!” 原振侠道:“苏馆长答应了给我看,我随时可以看。” 南越忙道:“让我和你一起看……我……比你懂得更多,让我一起看!” 原振侠答应得十分爽快,道:“好,不过,我要先去看看那张怪异的椅子!” 南越搓着手,望着原振侠,把原振侠当成是一个小孩子一样地哄着:“何必来来去去呢?先看了资料,对那张椅子如果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再去看那张椅子,那不是更好吗?” 原振侠却一点也不为所动,只是摇着头。南越有点恼怒:“为什么?” 原振侠摊了摊手:“我已把这张椅子的最早来历告诉了你,我觉得应该轮到你为我做点什么。也就是说,该我得到点什么了!” 南越叫了起来:“我也告诉了你那张椅子的怪事!” 原振侠笑了一下:“老实说,我是怕你得到了进一步的资料之后,不肯给我看那张椅子了!” 南越立时举起手来发誓:“要是我有这样的意思,叫我死在那张椅子上,快去看那些记载吧!” 南越发了这样的重誓,而且他的神情又这样诚恳,原振侠毕竟不是很善于和人讨价还价,坚持自己利益的那类人,何况,他虽然急于要去看那张椅子,同样也急于去看那些记载──事情那么巧,那大宅中的一批记载,会在图书馆之中,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以,原振侠终于点了点头,便和南越一起走向图书馆中的恒温室。 恒温室的温度,永远维持在摄氏二十度,相对湿度是百分之五十五。在这样的温度和湿度中,书籍纸张,可以得到妥善的保存。 所以,放在恒温室中的,全是极罕见的名贵善本或孤本。 当职员领着他们进了恒温室,南越看到书架上一函一函的中国善本书之际,他这个识货的人,已经双眼发直了。 他四面看看,由衷地道:“我一辈子看到过的古籍,加起来也没有这里多!” 职员谦虚地道:“我们图书馆由于经费是无限制的,所以收购起书籍,比较方便一些。” 南越不住发出赞叹声,可是一直到他来到了一只相当高大的、镶着螺钿的紫檀木柜子之前,他才真正呆住了。他自喉间发出十分怪异的声音:“天!天!这是明朝工艺大师祝立三的杰作,这柜子,天……我想这是世界上仅存的一件了!天!” 他一面叫着天,一面用手轻柔地抚摸着那只柜子。看起来,他对于古物真是有十分深厚的感情。 那职员道:“根据记录,这柜子,和柜中的那些手抄本,是同时买进来的。” 职员说着,打开柜门:“可惜的是,那些手抄本,实在太残旧了,被虫蛀得不象样子。我们已经尽力补救,总算未曾再蛀下去。” 柜门一打开,原振侠向柜子内一看,也不禁呆住了。而南越则涨红了脸,狠狠地说着:“世界上最可恶的就是蠹虫!” 蠹虫就是银鱼,也就是专门蛀蚀纸张(尤其是中国传统纸张)的一种小昆虫。 这种小昆虫,会在纸张上钻出曲曲折折的“隧道”。它们就以纸屑为粮食,在那些“隧道”之中生长繁殖,直到厚厚的一叠纸,完全变成了一堆碎纸,甚至一堆纸屑为止。 这时,柜门打开之后,柜子内是许多格抽屉。职员顺手拉开一个抽屉来,原振侠和南越所看到的,已经只能说是一堆碎纸而已! 那是被蠹虫蛀蚀了一大半去的纸张。在剩下的部分中,不错,都有着文字,而且一看就知道,这些文字,是用上好的墨所写下来的,因为隔了那么多年,仍然可以看出墨光深黑,一点也不模糊! 可是蛀成了那样,文字已经全然不能连贯。而且,如何一页一页来翻阅呢?一经翻动,那些纸,只怕全会成为纸屑了! 原振侠不敢伸手去翻揭,只是看着面上的那些纸。可以看到上面写着“支银……两”,“付讫……”等字样,那可能是一叠支付的帐簿。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望向那职员:“全部都是这种样子?” 要是全部都是这样子的话,那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那职员道:“有一部分比较好一点,有一些最好,那些是被放在一只银盒子里的,可能多少有防蛀作用,可以读得通。我曾经看过一下,那一部分,全是记载着宁王府中,购买来的各种奇珍异宝,或是人家贡献来的宝物的,可以说包罗万有。” 原振侠已经想问:有没有关于一张椅子的记载?但南越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样,就在这时轻轻碰了他一下,不让他发问。 然后南越问职员:“请问,那一部分记载在哪一个抽屉?” 那职员拉开了柜子底部的一个抽屉,抽屉中,是一只和抽屉一样大小的银盒子,盒子盖上,镌着“异宝录”三个篆字。 南越一看就道:“这三个字是宁王亲笔题的,我研究过他的笔迹!” 那职员道:“真不简单,当年宁王府中的东西,怎么会流落到这里来的?” 南越道:“被王府总管偷了出来,又被总管的不肖子孙卖了出来!” 原振侠轻轻揭开了盒盖,吁了一口气。盒中的册籍,也蛀得很厉害,但总算纸张还是纸张,不至于变成碎纸。他道:“我们会十分小心翻阅,你请便吧!” 那职员走了出去,南越压低了声音:“天,这里每一张纸,就算是碎纸,经过裱糊整理之后,也都是宝物!” 原振侠不禁又起了一阵厌恶之感:“你已经有了稀世异宝了,还羡慕这些?” 南越怔了一怔,神情有点忸怩:“宝物,总是越多越好的。” 原振侠揭开了写着“异宝录”的封面,接连几页,是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字迹十之八九可以辨认。文章是宁王朱宸濠自己写的,全文引述自然没有意义,大意是说天下之大,奇珍异宝之多,不可胜数,唯珍宝皆有数、缘,唯有德者可以居之。他宁王朱宸濠,天皇贵-,天命所归,所以才可以拥有那么多珍宝云云。 从这篇自吹自擂的文字中看来,宁王朱宸濠早已野心勃勃,想做皇帝了。 南越抢着要来翻揭,但原振侠却把他推了开去,因为虽然纸张还完整,但要是不小心,还是十分容易损坏的。 原振侠自然不想有什么损坏,他小心翼翼的翻着。接下来,便是记载着得到各种各样珍宝的经过,例如“和阗来客,献径尺羊脂白玉盘一双”等等。 也有的记载,却不知是真是假。径尺的羊脂白玉盘,自然是罕见之极,但不是没有,可是有一则关于珍珠的记载,就玄得很: “百粤合浦来客,献珍珠百颗,每颗浑圆洁白,色泽形状,世所罕见,径三分,尤可贵者,有夜明母珠一颗。夜明珠世间奇珍也,母珠亦世间奇珍也,今夜明母珠合而为一,敢称举世无双。客在王前示夜明母珠之奇,时值午夜,窗门密封,固漆黑如胶,而此珠一出,荧然若星,映人须发皆银。置于盘中,恒留盘之中央,再倾以他珠百颗,他珠皆绕母珠而转,终聚于母珠之旁,井然有序,若母珠有胶漆然。客曰:此夜明母珠者,万珠之母,天下凡珠皆来归附,诚大祥大吉之物。王闻而大悦,赐赠黄金千斤,并许来人,世代领有合浦产珠之海域……” 这样的一则记载,不是玄妙得很吗? 这样的记载,在明人小品中,也可以看到风格接近的杂记,可知当时这一种文风相当盛。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朱宸濠这时,只不过是封地在江西的一个王爷,他有什么权力,可以许诺一个人世代拥有一片海域呢?当然在那时候,他已经有了造反、做皇帝的野心了。 而且,那颗夜明母珠,又有把上百颗珍珠聚在周围的能力,很合乎一个想做皇帝的野心家,希望“天下来归”的心理,所以他才会赐上黄金千斤之多! 在原振侠看来,这段记载,就算是百分之百的实录,其中也大有问题。因为根据记载看来,利用了某些特殊的道具,一个手法高超的魔术家,就可以弄出这样的玄虚来了。 例如,利用某些能在暗中发光的物质,如磷,来造成“夜光”的效果,又利用磁铁的原理,造成“聚珠”的效果等等。 这自然不必深究了。可以肯定的是,宁王的造反心理,民间看得相当明白,所以常有人来献上一些代表“祥瑞”的宝物,宁王都一律厚赐。 一页一页揭过去,都没有发现有一张椅子的记录,原振侠和南越两人都有点失望。到了只剩下几页时,突然,一页上只有三个字:“灵椅记”。 一看到这三个字,连原振侠也一下子就认出,那和封面的“异宝录”三个字,是同一个人写的。也就是说,那是宁王朱宸濠所写的! 两人都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互望了一眼。南越兴奋紧张得身子发起抖来,声音也在发抖:“在……在这里了!灵椅记……在这里了!”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也把不住有点微微发抖,他小心地把那一页揭过去。 〈灵椅记〉是一篇文章,一共有六页之多,大约有三千多字,原振侠和南越迅速地读着。文章写得极好,词情并茂,把当时发生的事情,记述得十分生动,而且所记的,毫无疑问,就是那张椅子。文章记的,是这张椅子如何进入宁王府的经过。 (这篇文章的梗概,下面自然会详细介绍。) 看了这篇文章之后,椅子是如何到了宁王府的经过,再明白也没有。而且,对这张“灵椅”的灵异和它的一些历史,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这张灵椅,如何会在那所巨宅之中,也可想而知。自然是那个姓符的总管,在卷逃之际带走的。 那个总管也知道这张灵椅有它的灵异之处,是非同小可的宝物,可是又对它存有极大的忌惮。所以才在巨宅之中,弄了一间几乎不能被发现的密室,把这张灵椅放在其间。 那总管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发现这张灵椅了,却不料宝藏的传说,加上先进的科技,使得灵椅重见天日! 看完了那一篇记载之后,原振侠和南越两人,呆立了许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么,自然最好是趁他们呆立无语之际,介绍一下那篇记载的内容了。记载是用文言文记下来的,在此把它译成白话文,自然,无关紧要之处就略去了,只拣重要的说。 公元一五一九年正月初六,南昌府的百姓才过了年,又在准备元宵的灯饰,城里一片喜气洋溢。 南昌是宁王府的所在地,宁王已有意在举事成功之后,就定南昌为一国的首都,所以早已刻意经营。在一般百姓的心中,也以南昌的繁华为荣。 宁王府气派轩宏,美仑美奂,那是不必说的了。除了未在门檐上公然装上飞龙,一切也和皇宫的体制,差不了多少了。 那一日清早,王府的卫兵,照例自两边角门鱼贯而出。袍甲鲜明,步伐整齐,刀枪映日生光。 走出来的卫兵,接替了夜班的卫兵。两班卫兵的首领,在交接之际,夜班的首领对日班的首领道:“那边有一个人,说是有天下第一异宝献给王爷,他来的时候,正是三更,我就叫他等着,你可以着他进去。” 日班卫兵首领一听,就循他所指看去。 日班卫兵首领看到的,是一个肤色黝黑,深目高鼻的胡人,多半是波斯胡人。波斯胡人以贩卖珠宝著名,王爷又喜欢搜罗奇珍异宝,所以王府的卫兵,以前也见过波斯胡人。 在那波斯胡人的身边,是用布覆住的一件相当大的东西,卫兵也看不出那是什么。 日班卫兵首领,拍手令那波斯胡人走过来,问了几句,就把他带进了王府之中。 王爷才起来,兴致又好,正在花园之中,和几个奇才异能之士在谈论天下大势。一听到又有人来献宝,立命晋见。 卫兵首领带着波斯胡人进去,波斯胡人一直把那个形状看来十分奇特的东西,带在身边。见了王爷之后,波斯胡人居然懂得行跪拜礼,这令得王爷大是心悦,于是,一面捋着长髯,一面发问。 (这场面,倒有点像舞台剧!) 王爷问:“你是来献宝的么?我这里奇珍异宝已经很多了,若不是什么特异的对象,免了献丑,可到外面等着,发放盘缠算了。” (宁王一定相当豪爽,就算是“献丑”,也有盘缠可拿!) 波斯胡人神色十分庄严,一言不发,先把那包东西,重重在地上一顿,那东西竟直立在地上。 (这一段描写,十分生动。那张椅子是单脚的,地点又是在花园的泥地上,那波斯胡人重重一顿之下,椅子的单脚,插进了泥地之中,自然就站直了。) 波斯胡人接着,又以十分严肃的神情,把包在外面的布拉开-时之间,连宁王在内,所有的人都大笑了起来。因为显露出来的,看来是一张形状十分丑陋,甚至不能坐的椅子。 这样的一件东西,当然不能算是什么奇珍异宝。宁王也不生气,一面笑着,一面挥着手,令那波斯胡人把东西带走。 那波斯胡人却在这时,十分恼怒,甚至忘记了礼仪,把脸涨得通红,大声道:“王爷,世人都说你能识宝,原来不是,我来错了!” 宁王反问:“你这算是什么宝物?去!去!去!” 当宁王这样下令之际,卫士已上来,架住了波斯胡人,要把他拉出去。 这时候,一个方士道:“王爷,很多宝物,外观毫不起眼,且听这胡人如何说!” (宁王不但喜欢搜罗珍宝,也爱奇才异能之士,这个方士是来王府投靠的其中之一。) 宁王一听那方士这样说,觉得十分有理。便命卫士松开那波斯胡人,着他说出这椅子为何可以算是宝物来。 那波斯胡人却望着众人,欲语又止。宁王笑道:“但言不妨,这里都是我的亲信。” 波斯胡人于是道:“这是一张天神所赐的灵椅,天神从天庭把它带下来之后,已有许多君主坐过,所以这又是君主之椅。坐了上去,君主权力,就得以随心所欲,这灵椅是君主所能拥有的最珍贵的宝物!” 宁王当时一听,就怦然心动。但是另一个王爷的亲信,却陡然叱喝:“胡言乱语,莫非是北边来的奸细吗?” (宁王要造反,在北京的明武宗,自然也有所闻,也曾派人来探听过,所以那亲信这一问是必然的。) 那亲信一喝,宁王也省觉,立时也问:“哪有这样的宝物?” 那波斯胡人十分激愤:“王爷,我说了没有用,我把这椅子留在王府三天,王爷你找一间密室,在地上凿一个恰如椅脚相同的洞,放直椅子,不要有任何人在旁,坐上去。三天之后,如果王爷觉得椅子有灵异之处,我再进一步来说这椅子的好处,若然没有灵异之象,我也没有面目再来见王爷。” 波斯胡人这一番话,倒也令得宁王心动,就点头答应。 那波斯胡人又道:“王爷别看轻这椅子,这是从土耳其鄂斯曼大君巴查则特处来的!” “土耳其鄂斯曼大君巴查则特”云云,宁王闻所未闻。但当时在场的,有一个博学多才的异人,立时应声道:“是,巴查则特大君,曾于本朝太祖洪武二十四年,大败东罗马军,又曾于洪武二十九年,大破极西三方,三大国家联军,该三国为匈牙利、法兰西、德意志。” 波斯胡人一听,大是叹服,道:“王爷身边,有这样见识广博的异人,天下无人能及!” 王爷也大是高兴,可是那异人面色一沉,又道:“可是,巴查则特大君,于建文四年,被蒙古帖木儿所擒,败得一败涂地,这又怎么说?” 波斯胡人从容不迫道:“帖木儿知道大君有这张灵椅,所以才无往不利,便命人将灵椅偷去,所以大君才会溃败。” 那异人没有再说什么,波斯胡人也告辞离去。 宁王就命人在密室之中,安放椅子,自己独自一人,不要任何人陪侍。 两天之后,波斯胡人还没有来,宁王已下令,在南昌城中,寻找这波斯胡人,有要事与之相商。 要找这波斯胡人,自然不是难事,一找就到。找到他的人是王府的总管,总管带着他,漏夜进了王府。 (宁王在两天之后,就急着要找那波斯胡人,自然是他知道了椅子真有灵异之处。可是,记载上却没有提及,那究竟是什么灵异。) 波斯胡人一进入王府,王爷热烈欢迎,欢迎程度之热烈,令得在一旁的人,都大为诧异。因为王爷平日虽然以礼贤下士著名,但是也从来未曾看到他对人这样恭敬地欢迎过。 波斯胡人被迎进了王爷只招待得力亲信的一个书斋之中。王爷首先道:“灵椅虽然灵异,不过希望能把它进一步的灵异之处显示。” 波斯胡人于是侃侃而谈,谈这张椅子,到了谁的手中,谁就能登上君主的宝座。自从亚述帝国的君主之后,一共有案可稽的,是有十个君主曾拥有过它。也曾有好几百年的时间,它下落不明,流落民间不知何处,然后又突然出现。 这一番话,把宁王听得如痴如醉,深信天命所归,他将成为大明朝的皇帝了。他的亲信,自然也纷纷向他道贺,令得宁王大是兴奋。 然后,那波斯胡人又道:“这张灵椅,固然有这种灵异的力量,但还是美中不足。因为灵椅原来是和一块巨大的天外飞石有密切联系的。如果灵椅放在那天外飞石上面,那么,君主的权力,简直可以随心所欲。” 宁王听了之后,更是怦然心动,先许了波斯胡人为“国师”,然后,又给了波斯胡人许多许多金银珠宝──多的程度,一定极其惊人,甚至没有详细的数字,在记载中只说:“几倾王之所有。” 那是说,几乎把王爷所有的珠宝金银,都给了那波斯胡人了! (对一个密谋要造反,想做皇帝的野心家来说,金银珠宝,实在是不算什么的。他需要的是权力,那灵椅既然能给他权力,他倾其所有来交换,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于是,那波斯胡人,用了三辆大马车,把王爷的赏赐带走了。而王爷感到十分满意,天赐灵椅,那简直已等于是皇帝的龙椅了! 终于“起事之议,三日后议定矣”。也就是说,如何举兵,在得了灵椅后五日才正式决定的。 明朝宁王朱宸濠起兵造反,并没有成功。皇帝派了王守仁去平乱,一举成功,宁王被擒,杀了头,这是史有明文的事实。 原振侠和南越,在看完了这段记载之后,呆了好久好久,原振侠才道:“事实上,灵椅并未能帮助宁王,他的造反失败了!” 南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因为灵椅被人偷走的缘故。” 原振侠“啊”地一声──是的,灵椅被偷走了,所以宁王的皇帝梦就做不成。偷走灵椅的,是王府的总管,那总管,是最先找到波斯胡人的。 在那总管把波斯胡人又带进王府之前,他是不是已经先从波斯胡人那里,知道了灵椅的一切呢?当然有可能! 更有可能的是,总管知道的,可能比王爷知道的更多。因为他可以以总管的身分,警告波斯胡人,在王爷面前,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应该说,波斯胡人自然会听从他的安排。 可是,总管为什么要偷走那张椅子呢? 这已经是不可稽考的往事了,但是推测起来,也不外两个原因。 一、总管自己想做皇帝。 这个原因的可能性不高,王爷和皇帝之间的距离比较近,身为王爷,进一步想做皇帝,这是自然的事。王府总管的地位极低,一个地位卑微的人,再做梦,也不会梦想自己会有资格做皇帝的。 二、符总管早已偷盗了王爷的许多珍藏,早已准备逃走的,所以,他就不希望宁王能做皇帝。 要是宁王做了皇帝,权力和势力都是无限制的,任凭他逃到天涯海角,皇帝都有能力把他抓回来,明正典刑。 所以,他不希望宁王成功。宁王造反只要一败,非死不可,他究竟盗走了王府中多少财物,也就永远不会有人追究了。 这个可能性最大──符总管当年逃走的时候,将灵椅也带了走,目的并不是想自己在灵椅上得到什么好处。他的目的是破坏,是不想宁王得了灵椅之助,而登上皇帝的宝座! 也正由于这一点,所以他逃到了荒岛之上后,造了巨宅,就把灵椅密封在一个小空间中。他知道那是非同小可的宝物,但自己又用不上,又对之有一种恐惧神秘之感,所以才想把它藏起来,从此不再被人发现。 这一藏,果然又藏了四百多年! 原振侠把自己的设想,向南越说了一遍,想听听南越的意见如何。 南越沉吟了半晌,才道:“四百多年之前发生的事,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实在无法确知,你的设想,已经够合情合理的了。” 原振侠看出南越有点精神恍惚,他又道:“不知当时在经过了两天之后,宁王知道了灵椅的什么灵异,也是晃动和会讲话?” 南越喃喃地道:“恐怕还不止,因为他是一个有资格做君主的人,灵椅所给予的,和给普通的人不同……那……记载中提及的‘天外飞石’,是不是就是沙尔贡二世陵堂中的那个石台?” 原振侠连想也没有想:“当然是。” 南越口唇掀动着,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原振侠沉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在想,把灵椅放在石台上,会怎么样?” 南越身子震动了一下,面上的肌肉牵动着,并没有回答。原振侠冷笑:“不论怎样,我绝不信有什么力量,可以使一个古董商人变成皇帝的!” 南越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可是他却没有说什么。 原振侠无法确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又看了一下柜子中其余的资料,看起来,在残破不全的碎纸中,已经没有他们需要知道的东西了,他催道:“好了,要找的找到了,该去看看那张灵椅了!” 南越转过身去,点头答应。两人一起走了出去,这时,夜已很深了。 从图书馆到南越的那所巨宅,路程相当远。一路上,原振侠提了三次:“那灵椅对你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那个王府总管,当年得了之后,就把它封藏了起来,那是他的聪明。如今,灵椅非但不能给你有任何好处,还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听我的话,把它毁掉算了!” 前两次,南越都没有回答,到了最后一次,南越突然道:“好!可是灵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制造的,十分坚硬,要毁掉它,不是容易的事!” 原振侠道:“那还不容易,用水泥把它包起来,-到海底去,就谁也找不到它了!” 南越想了一想:“也好。” 原振侠本来以为南越一定不肯答应的,自己不知道还要费多少唇舌,如今南越居然答应了,那使他感到十分高兴。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车子一直向前驶着,在接近巨宅的路口停了下来。然后,他们一起在黑暗之中,向那所巨宅走去。 在巨宅门口,南越用钥匙开了门。他两个仆人已经睡了,那么大的一所宅子,四处都是黑沉沉、静悄悄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之感。 南越带着原振侠向内走,一直走到了他的书斋之中,他才着亮了灯。 原振侠打量著书斋中的布置,所有的布置都是明朝或明朝以前的古物,所以置身其间,使人有极强烈的时光倒流之感。 南越指着一幅挂着的绣幔:“灵椅,就在这幅绣幔的后面。” 原振侠不由自主,心跳加剧。一直到这时为止,他对那张灵椅的来龙去脉,已经再清楚也没有了,可是,灵椅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却还是说不上来。 当然,如果他肯接受灵椅是天神自天庭上带下来,赐给人间君主的东西,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可是,这种说法,原振侠认为是神话,是传说,不是事实。所以,他实在无法确知灵椅究竟是什么! 那么怪异的,在人类历史之中曾起过神秘作用的东西,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这多少令得他有点紧张。 他来到了绣幔之前,吸了一口气,伸手撩起了那幅绣幔来。 绣幔一撩开,他就看到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空间。可是他却只看到,那小空间的地上,有一个小圆孔,并没有看到什么灵椅! 原振侠陡然一怔,而就在那一-间,他的后脑之上,突然挨了一下重击! 那一下重击,令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双手没有目的地向前抓了一下,恰好抓住了那幅明朝的绣幔。在那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中,他还能急速地想着──自己要昏过去了,那是由于后脑突然受了袭击,袭击自己的,自然是南越! 原振侠甚至还滑稽地想到:南越用来袭击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是唐伯虎用过的铜纸镇,还是祝枝山用过的那一方端砚? 他当然不会得到答案,事实上,他连转过头来看一看的机会都没有。当他的双手,才抓住了那幅绣幔之际,身子一晃,便已倒了下去。 当他倒下去之际,连把那幅绣幔扯裂了的声音都没有听到,就昏了过去! 在他的身后,南越的手中,还拿着一只铜香炉──原振侠料错了,南越用来重重打了他后脑一下的,不是铜纸镇,也不是砚台,而是一只宣化铜香炉,那是世上有名的明朝古董! 原振侠的身手十分灵敏,而且警觉也一直很高,要在背后偷袭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可是南越的偷袭,实在太出于意料之外了! 不论原振侠怎么想,都想不到南越会卑鄙到在背后偷袭,而且一下子就打中了他后脑的要害──他全然不曾提防! 再加上,当南越动手的时候,他正撩开了绣幔,一心想要看看那张灵椅,而又什么也未曾看到,正在极度愕然之际,自然更不提防! 当原振侠倒地之后,南越的手中,还拿着那只宣化香炉。他的脸色苍白,身子也在不住发着抖,这样子对付另一个人,南越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有勇气做到这一点的! 他喘着气,跨过了原振侠倒在地上的身子,匆匆忙忙,-开了手中的香炉,踏过了本来是他最心爱的那幅绣幔,跨进了那个空间。 在这里,有一点是必须注意的──原振侠没有看到那张灵椅,在原振侠眼中看出来,什么都没有。但是,当绣幔一撩开之际,南越就看到那张灵椅在。 南越不但看到那张灵椅在,而且还清清楚楚,听到灵椅在讲话:“快把他打昏过去,不然,就会被他弄到海底去了!” 南越虽然有背信的想法,可是把原振侠打昏过去,在听到那句话之前,他连想都未曾想到过。但在一听到了那句话之后,他一下子就拿起了香炉,重重敲在原振侠的后脑之上! 当他跨进了那个空间之后,他双手抓住了那张椅子,将之举了起来──椅子不是很重,南越足可以把它举起来。然后,他转身,又跨过了倒在地上的原振侠,一直举着那椅子,出了书斋。 原振侠的健康状况十分好,虽然重击令得他昏了过去,但是在二十分钟之后,他就开始醒了过来。 当重击突然而来之际,他连疼痛的感觉也没有。直到这时,他才感到了后脑被击处传来了一阵剧痛,再接着,他就睁开了眼来。 当他睁开眼,伸手按住了后脑被击处,手心上有碰到浓稠鲜血感觉之际,他已经完全想起了发生了什么事。 那令得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愤怒的声音,一跃而起,叫道:“南越,你给我滚出来!” 他一面叫,一面把书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原振侠当然是有理由愤怒的,他把一切经过全都告诉了南越,南越却用那么卑鄙的手段来对付他! 但是原振侠立时知道,自己在这时发怒,是没有用的,因为南越显然已经不在了! 原振侠喘着气,先撕破了衣服,把后脑的伤处扎了起来。当他反手在绑扎着布条之际,他一直盯视着那个小空间在看着──没有椅子,里面是空的。 这时,里面当然没有椅子,因为椅子已经被南越拿走了。可是,当南越还没有把椅子拿走的时候,为什么原振侠也看不到那张椅子呢?为什么,黄绢派出来的那么干练的特工人员,他们在暗中对这所巨宅的每一处进行搜索,也没有发现那椅子呢? 灵椅,有着神秘的灵异力量,可以使要对它不利的人看不到它! 当时,原振侠自然不知道,一直要到后来,事态逐步发展,他才明白。 当时,原振侠肯定南越已经离去,他首先想到的是:南越答应把灵椅毁灭是假的,他早有预谋,把自己打昏过去之后,他就带着那张灵椅躲起来。那张灵椅,根本不在巨宅之中! 原振侠这时的想法,只想对了一半。 他重重顿了一下脚,他绝对可以肯定,灵椅在南越手中,对南越来说,会构成极度的凶险。但是这时,在极度的愤怒情绪之下,他却一点不为南越着急,反而有点幸灾乐祸,因为南越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对付了他,应该有点报应! 原振侠自然不希望灵椅落到卡尔斯将军手中,可是如果他已经尽了力,事情在他的力量不能控制的情形之下,有了意外,他也无法可施。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但愤怒,而且懊丧之极! 他并没有在那巨宅之中停留。摸着黑,他总算离开了那巨宅,又从黑暗的小路上,回到了车子里。 当他发动车子之际,他心中又在想:自己的遭遇,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别相信任何人! 他驾着车,并没有回到住所,而是先到了医院,请他的同事,把他后脑的伤处消毒并重新包扎。同事取笑他:“争风吃醋,和人打架了?” 原振侠只是苦笑,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 离开了医院之后,原振侠才驾车回家,车子是租来的,明天一早还得去归还。本来和他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事,忽然之间扯上身来,会弄得他如此烦恼和狼狈,这多半就是“造化弄人”的写照。 一张会摇动,会讲话,有着那么神秘悠久历史的椅子……这一切,全令得原振侠有头昏脑胀之感。他在推门进自己住所之时,神思恍惚,连脚步也有点不稳。 当他进了住所,关上了门之后,不由自主,背靠在门上,喘着气。就在这时,像是身在梦幻中一样,他突然听到了一个极其轻柔动听的声音响起来:“怎么了?觉得不舒服?” 原振侠在听到了那声音之后,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后脑所受的那下打击太沉重了,竟令得他听到了黄绢的声音! 可是,就在原振侠这样想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那又令得他震动了一下,他并没有亮着电灯,如何会突然有光亮出现的? 他-着眼,向前看去。黄绢修长的身形,在才一映入他眼帘之际,还是相当模糊的,但是立即变得十分清晰。 一点也不错,是黄绢,站在他的面前,离得他极近。使他不但可以闻到自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清淡的幽香,而且气息可闻! 原振侠把眼睛睁得老大。意外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接连而来,从他和南越的对话,图书馆中看到了记载,后脑挨了重击,现在又是黄绢的突然出现。一连串的意外,一个接一个冲了过来,这令得原振侠再次发出了一下呻吟声。 而黄绢也在这时,失声叫了起来:“你……受了伤!你应该在六小时之前到的,你到哪里去了?一直在跟人打架?伤得怎么样?”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黄绢在责问他,但是他也可以听出,黄绢在语气之中对他的那份关怀。那令得他十分激动,他仍然背靠在门上,张开了双臂,在等着黄绢投进他的怀中。 黄绢只犹豫了极短的时间,就靠向原振侠,原振侠立时抱住了她,轻抚着她的长发。两人偎依在一起,一时之间,谁也不想讲话。 原振侠虽然没有出声,可是心中却在大叫:-开权位,不要再去追寻什么灵椅,就这样靠在我身边,永远靠着,你会在平静之中得到快乐! 原振侠没有把心中的话叫出来的原因,是他知道,叫出来,随便他叫得多么撕心裂肺、声嘶力竭,都是没有用的! 原振侠急速地吸着气,就在这时,靠在他身前的黄绢,头向后略仰,道:“汉烈米博士疯了!” 原振侠陡然一怔,后脑的伤口又是一阵剧痛。一时之间,他还不明白“汉烈米博士疯了”是什么意思,黄绢又已道:“他要见你,看来他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原振侠这时,只感到心头一阵剧痛,他喃喃地道:“是他要见我,不是你要见我?” 黄绢把他推开了一些,凝视着他,用十分冷淡,但也十分坚决的声调说:“我们实在已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你不必对我……再有任何幻想?” 原振侠的心情更苦涩:“可是,你为什么又总是在我面前出现?” 黄绢半侧过身去,长长的睫毛急速地颤动着,看起来,她的心境也十分矛盾。原振侠伸手,在柔软的长发上轻轻抚摸着。黄绢在开始时,一动也不动,但接着,她就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原振侠的手。 她也不再避开原振侠的眼光,看起来,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感到自己不能和原振侠再在感情上纠缠下去。正如她刚才所说的,她和原振侠,实际上是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之中的! 她沉着声:“汉烈米企图用强烈的炸药,把整座陵墓全都炸毁,他整个人都变成了疯子!” 原振侠双手捧着头,呆了一会。他也明白了黄绢所说的那一点,那使他的身心都感到一股异样的疲倦。 虽然他对汉烈米博士很有好感,他还是道:“那似乎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不是?” 黄绢有点怒意:“可是,你曾和他如此接近,难道你不想听听,还有什么意外的发展?” 原振侠作了个无可无不可的手势,他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令得黄绢更加生气,但是她却还是抑制着怒意:“在你走了之后不久──” 在原振侠走了之后不久,汉烈米显得十分暴躁不安,他把所有人都赶离陵墓,又吩咐警卫严加看守,不准任何人进去。 然后,再要负责警戒的军官,替他运五百公斤烈性炸药来。那军官一面答应着,一面自然立刻用最快的方法,通知了黄绢。 黄绢在接到了报告之后,真正吃了一惊──五百公斤烈性炸药,足以毁坏一切了!她不知道汉烈米要作什么,下令照汉烈米的吩咐,供应他所需的一切,但是如果汉烈米要引爆那五百公斤烈性炸药,就绝不能使他达到目的! 这个命令是十分容易实行的,要引爆烈性炸药,需要相当繁复的手续,一定要通过雷管来引爆。军官接到了命令之后,就照汉烈米的吩咐,给了他五百公斤烈性炸药和二十支雷管,只不过所有的雷管,都拆除了其中作为起爆药的过氧化铅,使得所有的雷管,根本失去了引爆的作用。 汉烈米在得到了供应之后,他的行动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监视,而且立即报告给黄绢知道。 他把五百公斤炸药,分成了二十份,分布在陵墓的各处,在炸药上插上雷管,再把引爆线联结在一起。 他的这种行动,任何人都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了──他要把整座陵墓炸毁! 而他把炸药布置得那么均匀,五百公斤烈性炸药在同时引爆,那不但可以把整个陵墓炸毁,也足以把陵墓上的那个大广场上的石板,全都炸得飞向半空而碎裂,使这里的一切,在一-那之间化为乌有! 当黄绢接到这样的报告之际,她实在无法相信──汉烈米是这样狂热的一个考古学家,对任何古物的破坏,对他来说,都是不能容忍的恶行! 可是如今,他却要亲手彻底毁灭人类在考古学上最大的发现。 黄绢是兼程赶去的,当她赶到时,迎接她的军官道:“一切装置都弄妥了,可是看博士的样子,似乎不能决定在什么时候下手。” 黄绢闷哼一声:“他不是不让人接近么,你又怎么知道他在干什么?” 那军官道:“在送炸药和装备进去的时候,我命人暗中布置了多枚电视摄像管在里面,所以可以看到他在做什么事!” 黄绢跟着军官,进入了一辆卡车的车厢。那车厢中有着相当完善的各种电子设备,有四幅萤光屏,可以从四个不同的角度,看到那陵堂中的情形。 四幅萤光屏上,都有着汉烈米,汉烈米蹲在引爆装置之前,右手按在一个按钮上。 萤光屏上看起来,汉烈米在发着抖,双眼直勾勾地向前看着,盯着那块大石。在大石四周,至少有一百公斤的炸药在。 黄绢一看到这种情形,就不由自主叫了起来:“天,他疯了!要是真的炸了起来,他自己会变得什么也不剩下!” 军官道:“不但是他,连我们这里,也会波及!”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他一定是疯了!我不信他真的会──” 就在这时,她就看到汉烈米陡然站了起来,用力按下了引爆的按钮。虽然黄绢明知道爆炸不会发生,但是在那一-间,她还是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 爆炸当然没有发生,汉烈米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一样,站立着不动。 接着,他冲向一堆炸药,把雷管拔了出来,看了一下,重重摔了开去,转身向外便奔。 在电视萤光屏上,看到他奔上了石级,他一定是发觉受了骗,正在向外冲来。黄绢连忙跳下了卡车,卡车停的地点,离那个广场不是很远。 黄绢才一下车,就看到汉烈米已经冲了出来,挥着手,发出极度愤怒的吼叫声:“滚出来,躲起来的人全给我滚出来!” 黄绢立时大踏步向前走去,冷冷地道:“没有人要躲起来,博士,你为什么要把这里的一切全都毁去?” 汉烈米一看到黄绢,就向她直冲了过来,样子完全是在疯狂的状态之中。黄绢毫不退缩迎上去,几个军官急忙跟在黄绢的身后,已经把佩-拔在手中。 黄绢和汉烈米在广场的边缘上相遇,汉烈米一伸手,极度失态地抓向黄绢胸前的衣服。黄绢翻手一拍,将他的手拍了开去。 汉烈米大声责问:“是你!是你破坏了我的行动!” 黄绢的声音更冷峻:“是我阻止了你的破坏行动!”- 那之间,汉烈米的神情更是激动之极,他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你阻止不了,阻止不了!我一定要令这里的一切,全都毁灭──” 当他叫到这里时,他双手扬起,向着黄绢直扑了过来。黄绢向后一退,但没有退开,汉烈米的双手,已然紧紧掐住了黄绢的脖子。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黄绢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汉烈米扭曲了的脸离得她那么近,她感到呼吸紧迫,张大了口想叫,又叫不出来。 就在这时候,-声响起!- 声一共响了三下,黄绢只感到灼热的鲜血迸溅开来,洒得她一头一脸。同时,也听到了汉烈米撕心裂肺的呼叫声。 黄绢甚至连视线也被血溅得模糊了。 一个世界著名的学者,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行凶,这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当她感到汉烈米的手已经松开了她的颈子之际,她又后退了几步,抹去脸上的血。她看到汉烈米就在她的身前,他一共中了三-,两-中在他双臂上,一-中在他的肩头,中-处,鲜血在不断地涌出来。 可是他还是活着,还举起了中了-的手臂来,伸手指着黄绢,发出一种十分可怕的声音,叫着:“对了,你就是这个样子,满头满脸都是血,就是这样子!” 接着,他急速地喘起气来,但仍然在叫着:“你自己喜欢这样,你那个卡尔斯喜欢这样,不能让别人也这样!” 黄绢又骂又怒:“你是一个疯子!” 汉烈米在嘶叫:“我不是疯子,你才是,卡尔斯才是!你们才是疯子!” 几个军官已经把汉烈米抓了起来,黄绢喘着气:“把他送到医院去!” 汉烈米在剧烈挣扎,但还是被人推上了车子,疾驶了开去。 黄绢转身走向一辆车子,她陡然在车子的倒后镜中,看到了自己一脸的血污,样子十分可怕! 那当然不是她的血,可是一脸的血污,看起来真是怵目惊心。她也想起了汉烈米的那两句话,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一小时之后,黄绢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她进了病房,去看汉烈米。汉烈米睁着双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从头到尾,他只说了一句话:“叫原振侠来见我!” 黄绢在听了几十遍之后,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病房。她知道,除非自己亲自去走一遭,否则,原振侠是不会来的。 原振侠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发着颤。汉烈米博士为什么要将沙尔贡二世的陵墓彻底毁去,真正的原因他不知道,可是他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感到那和自己要把那张灵椅毁去的目的是一样的! 这种超乎人类想象和知识范畴之外的事物,会带来什么结果,全然没有人知道。最好的处理方法,是根本不让它们再存在下去! 他勉力镇定心神:“为了汉烈米要见我,你才来的?” 黄绢掠了掠长发,想了一下才道:“不是,我觉得汉烈米已经洞悉了陵墓中的秘密,可是他绝不会对我讲,他要见你,一定会对你讲!”她顿了一顿:“我要你把他的所知,转述给我!” 原振侠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一会──沙尔贡二世陵墓的秘密,说穿了,就是如何使帝王君主的权力,可以得到随心所欲扩张的秘密。 原振侠更可以肯定,汉烈米要毁掉一切,目的是不希望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他陡然之间,感到了一阵冲动,疾声问:“汉烈米在中-之后,指着你说的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 黄绢现出十分厌恶的神情来,直截地道:“不懂!” 原振侠冷笑了一下:“我倒可以略作解释,你追求权力,一直追求下去,到最后,难免头破血流,那是你的事!可是就在你追求权力的过程之中,有多少人先要流血?” 黄绢冷冷地道:“这种话,一点也不新鲜,对我,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原振侠凝视着她,还想说些什么,她已抢先道:“汉烈米一定要向你倾诉他心中的秘密,你去不去?” 原振侠道:“我去!” 他答复得那么爽快,倒大大出乎黄绢的意料之外。 原振侠立时又道:“我去,不是为了听他向我诉说秘密,而是去听听一位好朋友的愿望。要是他有什么愿望不能达到的话,我可以尽力帮助他去达成!” 黄绢的神情十分难看。原振侠这样讲,两人之间的敌对地位 可是她立即想到,只要原振侠肯去就好了。就算原振侠不肯向她转述汉烈米的秘密,她也有的是法子,可以在他们交谈之际偷听得到。 所以,她一挥手:“走吧!” 原振侠走过去,打开了门,他也心急想见到汉烈米。门一打开,外面有四、五个彪形大汉在,这种场面,原振侠早已习惯了。 黄绢跟着走了出来,一个大汉连忙趋向前,向黄绢低声说了几句。黄绢现出极高兴的神情来,转头道:“他们已找到了那个古董商人,和那张椅子!”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他在心中暗骂:南越这个混蛋,他以为自己的警告是虚言恫吓,竟然出手袭击自己,现在,他可以说是自食其果了! 而那张椅子,终于落到了黄绢的手中!黄绢说“找到了”,自然是轻描淡写,南越一定已经落在他们手里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恭喜你!” 黄绢又用阿拉伯语,下了一连串命令,原振侠不是很听得懂,只知道黄绢要她手下把南越带走。 利用外交特权,黄绢要胡作非为起来,带走一个人,那简直是一件小事了。 当原振侠登上专机之际,他却没有看到南越,可能南越是在后面的机舱中。因为他看到,在起飞之后,过了很久,黄绢才从后舱走过来,神情十分冷峻。 黄绢一来,就道:“那卖古董的,什么都对我说了,那张椅子现在属于我了!” 原振侠闭上眼睛,一声不出。他看不见黄绢的神情,但是黄绢像箭一样的冷笑声,却不断传进他的耳中。 黄绢一面冷笑,一面道:“你要把灵椅毁去?原来你也知道了那么多,可是一点也不告诉我!” 原振侠只是缓缓地吸气,在他听来,黄绢的声音越来越是狂妄。虽然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动听,但一时之间,原振侠有一个错觉,竟然分不出黄绢的声音和卡尔斯将军有什么不同来。 黄绢在说着:“这张灵椅,一定有特殊的能力,你早已知道这一点的。它能令权力永固,能令权力扩张,能令理想实现,能令──” 原振侠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接了上去:“能令人变成疯子,能令疯子更加疯狂!” 黄绢又发出了一下冷笑:“你等着瞧吧,卡尔斯将军的理想,可以借着神异的力量而实现!” 原振侠陡然睁开眼来,黄绢是一副扬扬自得的神情。可是在感觉上,原振侠却感到,从来也未曾面对过一个令他有如此强烈憎恶感的女性过! 这是黄绢吗?是他所爱的,那么美丽动人的黄绢吗?他一再问自己,可是这个如此简单的问题,却得不到答案。当然在他面前的是黄绢,可是又不是! 黄绢也瞪视着原振侠,她在继续着:“这是无可抗拒的!人类的历史,因此会改变,也可以说,人类的历史就是照这个规律发展下去。卡尔斯将军和我,会成为全人类的统治者,全世界的人都等着我们把他们从罪恶之中解救出来,现在,这一点可以达到了!” 原振侠尽量抑制着一种极度要作呕的感觉,冷冷地道:“将军,作为一个医生,我可以绝对肯定,你的精神状态,是一个十足的疯子!” 黄绢哈哈大笑了起来:“疯子?历史上所有想征服全人类的伟人,全是疯子吗?” 原振侠的回答,来得又快又肯定:“是!全是可怜可悲的疯子!” 黄绢止住了笑,沉着脸望向原振侠。原振侠又冷笑道:“远到亚历山大大帝,近到响应马克思号召的,疯子绝不会成功的!” 黄绢伸出手来,直指着原振侠:“我会,我和卡尔斯会!历史是人创造的,我就是创造历史的人!” 原振侠终于忍不住了,一张口,剧烈地呕吐了起来,一直吐到吐出的全是清水为止。 黄绢在原振侠开始呕吐时就已经离开,进入了后舱。在整个飞行途程中,原振侠没有再见过她。 飞机一着陆,原振侠就由两个军官陪着,到了医院,见到了汉烈米。 汉烈米的情形十分差──虽然他中了三-,但伤势不能算是太严重,可是他的精神极差,原振侠见了他,几乎认不出他来。除了他深陷下去的双眼,仍然带着那股固执的神采之外,整个人都脱了形! 他一看到了原振侠,就紧紧握住了原振侠的手,颤声道:“原,那张椅子……那张椅子……” 原振侠的心中极难过,他道:“那张椅子,已经落在黄将军手中了!” 汉烈米陡然震动了一下,整个人几乎从病床上弹跳了起来。接着,他的声音更加发颤:“那……千万不能……原,千万不能让他们……把那张椅子,放在那块大石上!” 原振侠苦笑,抬头看了那个面目冷森的护士一眼。他自然明白,在这里的每一句话,都立刻会传进黄绢的耳中。他沉声道:“别再说了,这里没有秘密!” 可是汉烈米的情形,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看得出,他已经处于一种昏迷的狂呓之中。他不断重复那句话之后,又道:“更不能叫卡尔斯和黄绢坐上去!” 原振侠摇着头:“太迟了,我没有力量可以制止他们。你为什么要毁灭整个陵墓?你一定曾感到什么,是不是?你感到了一些什么?” 汉烈米的神态,像是平静了一些。隔了好一会,他才道:“原……那真是来自天庭的,原来属于天神的东西。”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别发呓语了!” 汉烈米叹了一声:“原,天庭和天神,只不过是一个名词!”他双眼向上翻,又困难地扬起一只手来,指向上:“你明白了?” 原振侠有点明白,可是他还是缓缓摇着头:“请你作进一步说明。” 汉烈米又沉默了片刻:“你记得我在击碎那个石台之后的情形?” 原振侠道:“是,我肯定你那时,看到了什么。” 汉烈米摇着头:“不,我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只不过在那一-间,我感到……感到……唉,我应该怎么说才好?你有没有经历过,在一-那之间,忽然知道了许多许多事,就像这些事,原来就是你脑中的记忆一样?” 原振侠想了一想:“我可以理解这种情形……在人类如今的医学来说,还无法解释这种情形。再精细的解剖学,也无法找到人的思想究竟在何处,只不过可以知道思想是由哪些细胞活动而产生。所以,像你经历的这种情形,还是只能靠想象来解释。” 汉烈米迟疑着,现出十分迷惘的神情来:“我一直在疑惑,那是不是我的幻觉,可是当时的感觉,又是如此强烈和深刻,所以我才决定了要去做……要把一切全毁灭。一直到现在,我还不能肯定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对,你有什么想象的解释?”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因为那毕竟是相当难以解释的事。 汉烈米又急促地道:“如果我当时的感觉,全是实在的,那么我失败了一次,还要做第二次,一直到成功为止!” 他急速地喘起气来,喘了一会,才又道:“真……可怕……我拚了命,也要去做!”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暂时按捺住了好奇心,不去问他当时感觉到了什么。他道:“我的解释是,如果有一种强势的思想电波,侵入了人的脑部,就可以使人在极短的时间内,知道很多事了!” 汉烈米迷惘地道:“我不是很明白。” 原振侠作着手势:“人知道事情,是通过了不断对外界的接触而累积起来的。通过阅读和听闻等等的途径,在脑部积聚成记忆,然后,再根据记忆,加上自己的理解,就有创新的意念出来。这情形,就和我们如今把资料输入计算机,使计算机有记忆一样。但是人脑的组织比计算机复杂了不知道多少,计算机只能接受输入的资料,不会有创新的意念。” 原振侠顿了一顿:“你那种感觉,就好象把许多资料,一下子就输进了计算机之中一样。人和人之间,是无法用这种方法来交换知识的。” 汉烈米点了点头,仍保持着沉默。原振侠又道:“这种直接由思想和思想之间的交通,是不受时间限制的。我们现在,通过语言文字,使一个人接受基本微积分教育,可能需时一年或更久,但通过思想直接交流的方法,可能只要百分之一秒!” 汉烈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问:“当时,我在击碎了那块大石的一角之际,我……我怔呆了多久?” 原振侠回想着当时的情形:“不能肯定,当时,我想起了石台上所刻的警告,以为大祸将临,所以吓呆了。那段时间,不会很长……不会超过三分钟!” 汉烈米苦笑了一下:“那么久!那真是可以使我感到很多事了!” 原振侠缓缓地,终于把他早已想问的那个问题问了出来:“在那一-间,你究竟感觉到了什么?” 汉烈米闭上眼睛一会,才又睁开眼来:“我一击碎了石台的一角,就感到了一股极度的震撼,彷佛在那一-间,遭到了电击一样,全身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眼前也什么都看不见了,不,不是什么都看不见,而是无论我怎么努力看出去,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片深蓝,一片无穷无尽的深蓝。接着,我就听到了一下暴喝声! “那种暴喝声简直如同迅雷一样,令得我心神皆为之震动。那声音在喝着:‘你太大胆了,竟然敢破坏来自天庭的神迹!’ “那时,我神智还十分清醒。虽然我知道有什么极其奇异的事发生了,可是我发誓,我的神智还是清醒的,我记得我自己立时大声回答:‘什么天庭来的神迹,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原,你当时有没有听到我在说话?” 原振侠摇了摇头:“没有,没有听到……可能那只是你在想。对方‘听’到了你的声音?” 汉烈米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原振侠道:“那证明你和对方,是用思想交流的方式在沟通。” 汉烈米静了片刻:“大约是我一叫喊,立即就得到了对方的回响,声音仍是那样令人心神俱震:‘你要是再胡作非为,巨大的灾祸就会降临在你的身上!快去找我的另一部分来!’ “我实在不知道那声音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就反问:‘什么叫你的另一部分?什么部分?你是什么人?你……你是什么?你就是那块大石,你究竟是什么……我要把你剖开来!’” 汉烈米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喘息起来,可是他又作了一个手势,不让原振侠发问。 接着,他又道:“那声音更响亮,简直令得我昏眩,它道:‘你不能知道我是什么,我是来自天庭的,你们对天庭知道多少?我怎么向你解释?我可以令你们中有权势的人随心所欲,我是天神派来的,天神通过我,来统治你们。我的另一部分和我结合,就有无比的力量,就有你们人类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可以使人类听命于一个人,而这个人听命于天神!’” 汉烈米讲到这里,又急速喘起气来。原振侠只感到了一股寒意,他道:“另一部分……那另一部分,就是那张椅子!” 汉烈米睁大了眼,望着原振侠。原振侠又道:“在以前,中国的帝王君主,自称天子,说是受命于天,天是通过了他来统治人类。” 汉烈米发起颤来:“这……只不过是一种假托。难道真的……有一种力量,使得一个人可以统治人类?” 原振侠思绪十分紊乱,他道:“可是人类的历史上,不是有着数不完的千千万万人,受一个人统治的例子吗?这个人,何以能成为至高无上,权力集中的君主?实实在在,君主和普通人一样,只不过都是一个人!” 汉烈米也喃喃道:“权力的宝座,一个人在权力的宝座上,就能够为所欲为,驱使亿万人去服从他!” 原振侠用力挥了一下手:“权力的宝座……这是文学上的修辞,实际上,就是那张椅子,那张……来自天庭的椅子!” 汉烈米现出十分怪异的神情来道:“那……也只不过是一种象征吧?人类历史上有许多君主,未必每一个都坐过这张椅子的!” 原振侠苦笑:“可是,历史上所有的君主之中,有多少个是称心遂意的?别以为做了君主,就一定十分快乐,权力扩张的野心是无限的,我相信所有君主的痛苦,和普通人是一样的,不能满足!” 汉烈米叹了一声:“那石台……和椅子的结合,就可以使一个君主,得到满足?” 原振侠继续苦笑:“我不知道,我未曾有过那种感觉,你应该比我清楚!” 汉烈米挣扎着想起来,但是又颓然倒下去:“是,那声音告诉我,椅子放在石台上,坐了上去,就会由天庭给予无比的力量,使他成为人间权力最高的一个人,一个由天庭派来的统治人类的使者!” 原振侠想了片刻道:“这,可以阐释为那座石台、那张椅子,是一种组合,这种组合,是可以和太空之中某种力量发生联系的。” 汉烈米点头,道:“我也是那样想,所谓‘天庭’,当然是指某一处所在而言,而‘天神’,就是居住在这个所在的一种生命。这种生命有超级的力量,只要通过一个人,就可以统治全人类!” 原振侠双手托着头,呆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汉烈米瞪着他,显然是不明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有什么好笑的。 可是原振侠却笑了又笑,直到汉烈米忍不住喝止他,他才道:“真的好笑,我忽然想到,那个人,当他成为人间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之际,他一定自以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一个人了,是至高无上的君主,统治着全人类。可是实际上,他却只不过是一个工具,某种力量只不过是通过他来统治人类而已。他是工具,是奴隶,比被他统治的人还不如。被他统治的人,还能反抗,而他却连反抗的念头都不会有,沾沾自喜,心甘情愿,一直做着奴隶,这不是很好笑么?” 汉烈米听了,先是怔了一怔,但是接着,他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就在他们的笑声中,病房的门,“砰”地一声,重重打了开来。随着门的打开,黄绢像是一阵风一样,卷了进来。 汉烈米和原振侠两人都怔了一怔,黄绢满面怒容,指着他们:“一点也不好笑,你的话,一点也不好笑!至高无上的君主──” 原振侠立时道:“只不过是某种不可测力量的工具!” 黄绢厉声道:“可是,他还是全人类的统治者!” 原振侠反应更快:“不,是来自太空的某种力量在统治人类,不是他,他是一个傀儡!” 黄绢用力挥了一下手:“卡尔斯将军将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主!” 原振侠耸了耸肩:“外来的力量,总要选择一个傀儡的。是卡尔斯也好,是你也好,张三李四、阿狗阿猫,并无分别。” 黄绢怒道:“胡说!只有原来已经是有权位的人,坐上了那张椅子,权力才能随心所欲扩大。普通人就算坐上了那椅子,也一样没有用!” 原振侠听了,又由衷地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道:“当然,那种力量很懂得如何去选择它们的工具。已经有了一定权力的人,权力追求的无穷欲望,早已使得他们的心灵受到了腐蚀,在权力追求的过程中,早已丧失了人性,什么样灭绝人性的事全可以做得出来。普通人,还真没有那么容易就成为权力的俘虏!” 原振侠越说越是激昂,汉烈米的双手移动虽然有困难,可是他还是用力在鼓着掌。 黄绢的脸色铁青,原振侠凝视着她,叹息地道:“看看你自己,自从卷进了权力的漩涡之中,变成了什么样子!” 黄绢冷笑一声:“我好得很,不用你来关心!” 她讲了那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又道:“很多谢你们两人的讨论,使我对灵椅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很对,我同意你们的假设,那石台和那椅子是一个组合,是不知在什么年代,由外层空间某处,被送到地球上来的,是一种有给予权力力量的装置。” 汉烈米喃喃地道:“或许,有可能正是有了这个装置,人类才知道权力这回事──部落社会因之形成,本来是平等的人之中,分出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从此之后,人类自由自在的生活便结束了!” 原振侠并不看黄绢,像是在自顾自地说着:“可是人类的本性是追求自由自在的,历史上无数次的反抗,证明了这一点。” 黄绢用力挥着手:“整个装置被分散了那么多年,直到现在才重组在一起。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椅子一直在南越的那所巨宅之中,可是它有着神奇的力量,能够使得对它不利的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原振侠淡然道:“听来虽然神奇,但是它既然有和人思想直接交流的能力,要利用它的某种放射力量,影响一下人的视觉神经,使人视而不见,也就不算是什么怪异的事情了。” 他停了一下,又道:“卡尔斯将军已经启程了?什么时候会坐到那张椅子上去?” 黄绢看了看手表:“快了,大约一小时之后。” 汉烈米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绝望,他几乎是在嘶叫着:“阻止……阻止……他!” 原振侠长长叹了一声,事到如今,他有什么能力阻止?那一套装置──石台和一张椅子,照他的设想,是外层空间某种力量通过它来控制人类的装置。 这种装置,对某些地球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那张椅子,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宝座! 可是,也正如汉烈米刚才所说,人类社会的结构,起了变化,从原始社会变成了部落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形成了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是不是就是由于这套来自外层空间,是某一种外星人想藉此控制人类的装置的影响呢? 而时至今日,这套装置的主人,可以说是极成功的。就算现在,这套装置被毁去,权力的欲望,也已经根深柢固地存在于人类的思想之中了! 卡尔斯将军就是一个例子──对卡尔斯将军来说,有这套装置,和没有这套装置,有什么分别?他还不是一样,要运用一切一切疯狂的手段,去扩充他的权力欲? 当权力欲已成了人类思想的一部分时,沙尔贡二世也好,巴查则特大君也好,宁王朱宸濠也好,卡尔斯将军也好,他们就一定会不顾一切,去追求权力的扩张,每一个都认为自己有资格统治全人类! 想到这里,原振侠不由自主,深深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迟了!” 汉烈米更焦切:“迟了?那是什么意思?” 原振侠把刚才所想的,讲了出来,又道:“太迟了,如果是这套装置才到地球来的时候,就把它毁掉,那还来得及。如今已过了几千年,有它和没有它,实在是一样的。那套装置所能给予人类的力量,早已成为某些人的天性之一了!” 他讲到这里,向黄绢望了过去:“我的分析,或许很令你失望,但那是实在的情形!” 黄绢“哼”地一声:“那张椅子会摇动,会使人感到它在说话,有着极其灵异的功能!” 原振侠点头:“自然,它的制造者,在科学上,一定比我们进步了不知道多少,人类再过几万年,也可能比不上它们。不过,我相信它能影响人类的,不过是在人类的思想之中,注入狂热的权力追求欲。你和卡尔斯,早就有了这种欲望,还有什么用?” 黄绢怒道:“历史上有不少君主,靠着它而-赫一时!” 原振侠道:“当然,那时,人类的思想简单。当大多数人思想简单的时候,少数有强烈权力欲的人,自然容易得逞。但现在,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都有像卡尔斯和你这样的人,互相牵制争夺,主观欲望再强,也没有太大作用了!” 黄绢连声冷笑:“走着瞧吧!” 她一个转身,向外走去,重重关上了门。 汉烈米又焦急又惘然地问:“怎么办?”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我相信我的判断不错,那套装置曾对古人起作用,当它已成功地灌输了权力欲给人类之后,现在根本已不起作用了!我们可以……”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然后,重复了黄绢刚才的一句话:“走着瞧吧!” 一个月之后,世界上最轰动的消息,是卡尔斯将军发动了他对邻国的战争,可是却失败了。 卡尔斯将军也企图召开一个多国的会议,讨论合并为一个大国,要成为世界上第三个超级大国,而由他来统治。 可是这个会议计画一提出来,就未被人接受──那些小国的统治者,正如原振侠的分析,也早就知道了权力是怎么一回事,扩张唯恐不及,怎肯放弃? 卡尔斯大怒之下,又对那些小国发动攻击,组织颠覆。可是卡尔斯的行动,一一失败,反倒使他更加孤立了。 从这种情形来看,原振侠的分析是对的。那套来自外层空间的装置,能给予人类的,是权力的野心和欲望。在人类已普遍有了这种野心欲望之际,装置的作用已经等于零。 可是,如果人类的野心、欲望、侵占、掠夺,要一个人去统治亿万人,这种思想,如果是由这套装置带来的话,那么,外星某种高级生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看看有记录的人类史,为了权力的争夺,演出了多少惨剧? 一直到今天,几乎所有人类大规模悲剧的根源,还是由此而形成的! 三个月后,原振侠又收到了一盒录像带,放出来一看,画面上是黄绢。 黄绢一直没有出声,只是沉思,甚至不怎么变换姿势。原振侠耐心地看着,一直到十分钟之后,黄绢才讲了一句话:“你说对了!” 汉烈米伤愈了之后,没有再继续沙尔贡二世陵墓的考古工作,只发表了一篇文章,约略地提了一下古代君主追求权力的梦,使他们采取了奇异的葬礼形式。 而南越在不久以后,也回到了他的那所旧宅,依然做他的“古旧物品买卖”的生意。 他好几次想和原振侠接触,可是原振侠十分鄙薄他的为人,每一次都严词拒绝,不和他来往。 (完) 《降头》1 《降头》 走进病房,一看到那一盆花卉,原振侠就不禁怔了一怔。 病房在医院新建的西翼建筑的顶楼,是特等病房,病床放在里间,外间是一个相当宽敞的,连着阳台的起居室,布置得舒适简洁。看起来,不像是医院的病房,倒像是间十分雅洁的高级酒店房间。而且,所有的陈设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白色,而是由多种悦目淡雅的色彩所组成的,是设计师精心设计的结果。 能够住进这种特等病房的病人,身分自然非富则贵,而且,通常来说,病情都未必见得严重。身分地位高的人,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最关心的事,自然就是自己的身体健康,这似乎是毫无例外的事。所以,就算有一点小毛病,也会进医院来住几天,乘机检查一下身体,以求益寿康健。 身分地位高的人,一进了医院,自然诸亲好友送来的鲜花也特别多,所以在特等病房的起居室中,特别设计专门放置鲜花的架子。可是这里的花架上,一直什么花也没有,这个病人在进来之后,不但没有探访者,也没有人送鲜花,花架子一直空着,直到今天,才有了一盆花。 那是任何人一进来,只要向花架子看上一眼,就一定会注意到的一盆花。 花的形状并不特别,花朵很大,有点像芍药花,一共是九朵,每一朵都在盛放的状态之中,看起来有一种生命怒茁的感觉。花种在一只普通的绿色的盆子中,九朵花,每一朵的高低不同,像是插花名家的精心杰作。这些都不算什么,使得那九朵花叫人一看就注意的,是它们的颜色。 那一束花,是黑色的──漆一般浓的黑色! 原振侠这时,倒也不单是震惊于黑色的花朵,而是他对于这种浓漆一样的黑色,心有余悸。看到了这种黑色的花,使他想起了那一艘里里外外,全都是黑色的游艇,和游艇的主人──与诡异莫测的魔王,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那个美丽的女郎。 这个女郎和原振侠的一个好朋友,目前正利用他们的财势,在鼓吹一种邪教。目的是要信奉的人,自愿把自己的灵魂出让给魔王,以换取魔法的降临,而达成灵魂出卖者的愿望。 这是一个十分令人不愉快,甚至一想起来就打寒战的故事。在原振侠许多怪异的经历之中,他最不愿想起的,也就是这个“魔女”的故事。所以,他看到了浓黑色的花朵,就自然而然地心中发怔。 原振侠的视线,在那束黑色的花朵上停留了一下,心中在想:这样的一盆花,送给“魔女”,倒是十分适合的! 他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的结果是,他很清楚地感到一阵十分浓烈的甜香──那种花香,也是原振侠从未曾经历过的,一时之间,他只能想起满树桂花。可是桂花的甜香是软腻的,不像这股花香那样叫人联想起刚烈,所以,当时闻起来,才会那么突出。 原振侠并未曾把那种十分特别的花香,和那束黑色的花朵联系在一起。因为,植物学家早就做过研究,纯黑色的花朵,在自然状况下是不存在的。一般来说,深紫色的花就被视为黑色的了。例如中国人最喜欢的花──牡丹花,就有所谓黑色的品种,但是所谓“黑牡丹”,其实也只不过是深紫色而已,黑色的郁金香也是一样。 而花朵在自然状态之中,没有黑色的原因,植物学家有几种不同的说法。被普遍接受了的一种说法是:植物由于要依靠昆虫来传播花粉,使生命延续下去,所以花朵也需有着能吸引昆虫的色彩和气味。而昆虫是不喜欢黑色的,所以,就算以前有黑色花朵的植物,也因为黑的条件不适应,而遭到了自然的淘汰。 所以,自然界没有黑色的花朵。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原振侠一看到那束黑色的花朵时,所想到的是:那是一盆假花。假花自然不会有香味,所以他也未曾把那种突出的香味,和黑色的花朵,在思绪中联想在一起。 这时,他除了想到不久之前,有关“魔女”的不愉快事情之外,又想到:谁送一盆假花来呢? 送假花到病房,本来已经够不适宜的了,何况还是黑色的假花!可能送花者只是一种恶作剧,或者是没有恶意的开玩笑,可是对病人来说,就有可能引起心理上的不愉快。 尤其,原振侠作为这个病人的主治医生,他知道病人非常敏感,明明通过了严格的全身检查,而仍有疑虑。检查范围之广,其实已超过了一般健康检查的原则──许多额外的检查,医生认为根本是不必要的,而且,被检查者要忍受着相当程度的痛苦,例如在脊椎骨中,抽出脊髓来等等。可是由于病人的坚持,还是一一进行,而检查的结果是,一切都十分健康正常。 然而,病人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他的神态,作为医生可以看得出来,病人心中认为,死亡正在威胁着他! 原振侠强烈地感到,这个病人心理上有这种压力,所以他曾要求精神病科的专家来会诊过。可是病人一知道了会诊医生的身分之后,就怒气冲天地把精神病专家赶了出去。 从原振侠和这个病人的一些对话中,可以看出这个病人的心态。前几天,在所有对人体可以做的检查全部结束,而且都有了确切的报告之后,原振侠用轻松的脚步走进特等病房,而且用十分轻松的语调对病人说:“一切检查,全都证明你身体的各部分完全健康正常,你每一秒钟都可以离开医院!” 病人听了之后,低头不语,神情十分郁郁不乐,像是充满了心事。 (趁这个机会,介绍一下这个病人,因为在这个故事的以后发展中,这个病人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当原振侠被这个病人指定作为主治医生之前,他并没有见过他。 那天,在办公室,他接到了院长的电话:“有一位席先生,有连纳斯博士的介绍信,指定要你替他主诊,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原振侠自然知道连纳斯博士是什么人,那是世界著名的热带病理学权威,在斯里兰卡,主持一个国际规模的热带病理研究院。 那位“姓席的先生”,有着这样一位大科学家的介绍信,虽然说医生不应该注意病人的身分,只应该注意病人的疾病,但是人总不免有小小的缺点──对于身分特殊的病人,总会引起医生一些特别的关注的。 当时,原振侠心中就想:为什么指定要自己主诊呢?他一面想,一面在电话中回答:“热带病并不是我的专长,这位病人……” 不等他讲完,院长已经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快来吧!依我看,这位先生身体健康得很,什么病也没有,他多半是想做一次详细的身体检查!” 原振侠到了院长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了那位病人。他看来大约三十七、八岁,瘦削而高,有着一种天生的高贵气质,皮肤的色泽看来十分黝黑,可是脸色却又相当苍白。(这并不矛盾,甚至黑人也有脸色苍白的时候。) 他的脸形稍嫌狭长,但是却突出了他十分有神采的眼睛,和相当高的鼻子。只是他的眼神看起来相当忧郁,绝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应有的眼神。 他的口唇比普通人的厚,不过线条非常明显。 原振侠对这个病人的初步印象是:这是一个可以被称为美男子的男人,而且一定是一个十分有内涵的男人。 所以,当他和对方握手,发现对方的手指修长,而头发又天然鬈曲的时候,他心中立即想到:他一定是一位艺术家,多半是音乐家,更可能是钢琴家。 可是他却没有说出来。使他没有一下子说出“阁下是音乐家”这句话来的原因是,他同时又看到了对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戒指上所镶的钻石相当大,至少有五克拉,而且质地极佳,即使是在普通的室内光线之下,也熠熠生光。 如果说,初见面有一点不好印象的话,那是由于这枚戒指。 那也令他想到,一位艺术家,再富有,也多半不会有这种俗气的装饰。所以,他感到自己对对方所作出的估计是错了。 握手之后,那位“姓席的先生”用十分标准的英语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席?朋加拉?泰宁。” 原振侠怔了一怔,先介绍了自己,然后问:“阁下是……” 他的意思,是想问对方是哪里人。这个名字,显然不是中国人的名字,而对方看来,明显地是亚洲人,所以原振侠才想问。 可是,那位席?朋加拉?泰宁先生,却有意规避着这个问题,只是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我有几个中国朋友,他们都叫我席泰宁,我就算姓席好了!” 原振侠扬了扬眉,自然没有再问下去。院长在这时递过了一封信来:“这是连纳斯博士写给我的信,你应该先看一看。” 原振侠心中有点纳闷,可是他在迅速把信看了一遍之后,就明白院长为什么要他“先看一看”了。 这就是博士的信: 介绍“病人”席?朋加拉?泰宁先生到贵院来,我在病人这个字加上引号,是由于根据我的诊断,这位先生的健康状况极佳,根本没有病。可是他坚持要到医院就诊,所以我才写这封介绍信给阁下。 席?朋加拉?泰宁先生并且要我向阁下,转达他的一个特别愿望。他将会指定贵院的某一位医生主诊,并且,他不愿意透露他的身分──其实,他的身分连我也不知道──所以,只把他当作一个病人,不要追究其它,我深信他极为富有,所以,可以负担任何费用。 这是一封十分特别的介绍信,而且是连纳斯博士亲笔书写的,益发显得介绍十分郑重。 原振侠看了介绍信之后,略想了一想──在这时候,去打量那个不愿透露自己身分的人,是不礼貌的举动,所以原振侠只是在心中想:这个人的身分,究竟是什么?但是随即,他感到那是没有意义的事,管他是皇帝还是乞丐,只要他有病,医治的方法都是相同的。 所以,他用十分自然的态度,把信交给了院长,同时转问席泰宁:“席先生的意思是……” 席泰宁立即道:“我想请原医生,先替我作详细的检查。” 原振侠点头:“可以!” 当他在答应的时候,他也绝未曾想到,所谓“详细检查”,竟然会详细到这种程度! 于是,通过迅速的安排,席泰宁先生,作了原振侠医生的病人,住进了医院的特等病房。 第二天,检查就开始,自然已经够详细的了,可是席泰宁却一次又一次地,要求再作各种各样的检查。 将近十天,原振侠应他的要求,进行着检查工作。同时,也在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心态。 泰宁十分忧郁,心事重重,不怎么说话。在沉默的时候,他总是皱着眉,像是在想什么,而且,他几乎不能忍受自然的黑暗,一到了天色入暮时,他就会显得十分不安,而且开始喝酒──医院中本来是绝不能喝酒的,可是一则是特等病房的病人总有点特权;二则是在第一天的检查之后,原振侠就肯定他根本没有甚么病。所以当第一次席泰宁当着医生的面前,取出一瓶名贵罕有的“雪里涅克”陈年白兰地酒时,他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原振侠只是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从这之后,席泰宁每晚喝酒,也就成了惯例。 席泰宁的酒量十分好,一瓶酒,到第二天,就只见一个空瓶,而他一点醉意都没有。为了进一步了解病人,原振侠曾一直陪他喝酒到午夜。通常喝了酒的人,话一定相当多,可是席泰宁却不同,只是喝酒,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愈喝酒,神情就愈是沉郁。而且,中间发出的叹息声,也可以使人明显地感到他心情的痛苦。 原振侠企图使他说出心事,可是不成功。在几天之后,原振侠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要求的种种检查,证明他真的以为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有病,会令他致命。这就是为什么,原振侠要请精神病医生来会诊的原因。 会诊的结果,极不愉快。一向十分君子,举止自然高贵的席泰宁,疯狂一样地发怒,把精神病专家赶了出去。 不过原振侠倒也得到了专家的意见:“这个病人,自己以为身体内有一种隐藏着的,可以致命的疾病,这种例子并不罕见。尽管他自己不愿意,你还是要提议他接受精神病治疗,不然,他会被自己心中,这种固执而怪诞的想法害死!” 所以,当原振侠那天用轻松的语气,向席泰宁说了他每一秒钟都可以离开医院,他的健康绝无问题之后,席泰宁的反应,并不令他惊讶。 席泰宁当时,在听了原振侠的话之后,先是转头望向窗外,然后,双手捧住了头,用十分哀伤的语调道:“你们查不出来!” 原振侠虽然并不感到意外,但是在那一-那间,他也有一种冲动──真想一把抓住席泰宁浓密而又鬈曲的头发,把他直摔出病房去! 他甚至于已经伸出手去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当然不能这样做,而想立时缩回手来的时候,席泰宁却突然抬起头来,双手一起握住了原振侠的手。他在这时,望向原振侠的眼神,完全是一个处在绝望境地中的人,向人求助而发出的一种神色! 原振侠吃了一惊,但还是用十分镇定的声音说:“你想说甚么,只管说!” 席泰宁的口唇发着抖,显然他是想说什么。可是过了好几分钟,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唉了一声,松开了手:“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部分忘了检查?” 原振侠叹了一声:“连头发和指甲都化验过了,还有什么可以检查的?席先生,对,有一样还需检查的,就是你的精神状态。” 席泰宁用坚决拒绝的神态和语气回答:“不!走开,我自己明白,我的精神状态十分正常!” 原振侠有忍无可忍之感,冷笑着,用医生绝不应该对病人说话的态度道:“那么,我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医生是不应该这样对病人说话的,可是对方根本不是病人,自然不同。 席泰宁转过身去:“我还不想出院,你仍然是我的主治医生!” 原振侠一声不出,转身就离开病房。 席泰宁“可以负担任何费用”,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单是他每天所喝的那瓶酒,就是一个高级职员一个月的薪水。原振侠对他的来历身分,曾经有过一个时间的好奇,但现在也没有兴趣了。 虽然,由于席泰宁一直维持着十分有教养的风度,还不至于令原振侠感到厌恶,但是他自然而然地,对席泰宁冷淡了许多。 自从那天起,作为主治医生,原振侠不过是每天进病房三次,给“病人”量量体温、血压,用听诊器听听,问“病人”有甚么不舒服,只此而已。 自然,原振侠不管“病人”的多次坚拒,还是每次都建议他,去向精神病专家就诊。可是席泰宁的态度,一直都很忧郁,甚至终日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原振侠曾将这个情形向院长提起过。医院中各式各样的怪病人都有,但是像席泰宁那样的却很少有,院长也拿不出办法来,只好由得他住下去。 而今天,忽然多了一盆黑色的假花! 原振侠立时想到的是,黑色代表死亡,对席泰宁来说,这种怪异的变化,一定会引起他情绪上的不安。希望花是才送进来的,席泰宁还未曾见到,他要赶快把这盆假花拿出去! 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快步向花架子走去,而当他走近去的时候,那股浓香也愈来愈甚。虽然他心中认定那是一盆假花,可是也可以肯定,那种浓香,是由这盆花所发出来的! 要使假花能发出香味的方法,自然很多,最简单的,就是在假花上喷上大量的香水。那么,送花人的目的是什么呢? 原振侠一面想,一面来到了花架前。当他低头去看那盆花的时候,那种香味就更浓,几乎使得他的呼吸也有点不畅顺。原振侠急忙直了直身子,也就在这时候,他发现那盆花不是假花,是真正的花,真正的纯黑色的花!花枝是深棕色的,有着细密的刺,没有叶,就只有花朵──约成人手掌一般大小的花! 这使原振侠感到极度的惊讶,当他再度低下头去,想更仔细地去观察那盆奇异的花朵时,席泰宁的声音自他身后传了过来:“别凑得太过近,这种花是有毒的,花粉的毒性很烈!” 原振侠怔了一怔,这才注意到,黑色的花朵,有着浓黑如漆的深黑色花蕊,雌花蕊十分突出,雄蕊上有着同样黑色的花粉。 原振侠的原意,是不想让席泰宁看到那盆花的,这时,他自然知道自己不必多此一举了。他转过身来,看到席泰宁的神情十分怪异,像是有着一种异样的兴奋,可是却又带着焦切。 原振侠向那盆花指了一指:“这是什么花?” 席泰宁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走到花架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嗅着花香:“不但花粉有毒、花梗有毒、花瓣有毒、花根有毒,连花香也有毒!” 原振侠望着他,对他的话,很有点莫测高深之感,等着他进一步的解释。 席泰宁再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种花的香味,闻名天下,会使人迷醉。效果和喝酒、抽大麻、甚至服食迷幻药差不多,会使人产生十分美丽的幻觉!” 原振侠扬了扬眉:“不必通过焚烧的过程,单闻花香就会使人迷醉?” 席泰宁点了点头,走开了几步,坐了下来。原振侠又向那盆花望了一眼,这时,他只感到这盆黑色的花,有一种说不出的邪异之感。 他沉声道:“既然这盆花是有毒的,我认为它不适宜放在病房之中!” 席泰宁像是早已料定会有这种情形出现,他的反应来得又快又镇定:“医生,对于你们不懂的事,最好别表示任何意见!” 原振侠心中有点恼怒,扬了扬手。可是不等他开口,席泰宁已经抢着道:“这盆花,可以做到你们这家设备精良、人才济济的大医院做不到的事!” 他的话中,有着明显的讽刺意味。原振侠自然可以听得出来,当下就冷冷地道:“是生嚼花朵呢,还是煎成药茶吃下去,就能医得好你的疑心病?” 他本来想说“就能医得好你的精神病”的,但是一转念之间,把“精神病”改成了“疑心病”,口气上自然缓和了许多。 可是席泰宁还是十分恼怒,沉声重复道:“对你不了解的事,最好不要发表意见!”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有什么不了解的?你没有病,这种花也不能帮你什么,我全了解!” 席泰宁立即用十分急速的声音反问:“你了解?请问你对‘降头’了解多少?” 一时之间,原振侠实在无法听懂他这句话,只好问:“你说什么?” 原振侠听不懂席泰宁这句话,自然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一直用英语在交谈,而在说到“降头”这两个字的时候,席泰宁并没有用英语,而是使用了中国粤语的发音,像“功夫”、“云吞”已成了英语词汇一样的说法。所以一-那间,原振侠实在无法把这两个字的发音,和“降头”这两个字联系起来,在思绪上形成一个概念。 而当原振侠反问了一下之后,席泰宁的反应十分奇怪-那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眼神之中也流露出十分惊恐的神色。像是他刚才在气头上,急速地讲出来的那句话,是泄露了什么秘密,立刻会有大祸临头一样! 原振侠等了一等,得不到他的回答,又再追问了一句:“刚才你说什么?” 席泰宁站了起来,挥着手,又坐了下去,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一样,自他的口中,道出了两个字来:“降头!” 说出那两个字,对他来说,像是不知要花多大的力气。讲完之后,他不由自主地喘着气,而且,额角上也见汗珠渗了出来。 可是原振侠还是不懂。自然,原振侠如果看到了“降头”这两个字的话,他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可是单听声音,他实在无法在那种突兀的情形下,联想到对方忽然会提到“降头”这件事! 他只是仿真着这两个字的发音,然后十分疑惑地问:“那是什么?” 席泰宁现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来,喃喃地道:“要是知道那是什么倒好了!” 原振侠看出席泰宁的神态十分认真,他忙道:“不能有最简单的说明?” 席泰宁望着原振侠,气息急促:“最简单的说明就是,那是一种巫术──” 这句话一出口,原振侠陡然之间明白了。他吸了一口气:“哦,降头!对不起,我实在想不到,你会忽然提起这件事来。降头,当然,我对降头是没有什么了解,你为什么忽然想到它……” 原振侠讲到这里,陡然住口,用一种十分惊疑的目光,望定了席泰宁。有一句问话,在他的喉间打着转,可是却没有问出来。 没有问出来的原因是,他觉得这句话如果问了出来,那将是一桩十分滑稽的事情! 他想问的那句话是:“席先生,难道你是中了什么降头?” 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自然不能这样问。 刚才席泰宁所做的最简单的说明是:那是一种巫术。这说明自然不足以概括“降头”的丰富内容,但这已是十分简单明了的了。 原振侠是西医,是经过严格的科学训练的,而巫术却全然是玄学范围中的事。 然而,原振侠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他曾有亲身的经历,证明巫术的存在,巫术的诅咒,可以应验在被诅咒者的下一代身上!这种经历又使他确信,人类科学所能了解的事太少了! 正由于他心情是这样的矛盾,所以他这句话虽然未曾问出来,但直视着对方所流露出来的疑惑的神情,已经等于说了出来一样,而席泰宁居然十分缓慢地点了点头- 那之间,病房中静到了极点,两个人,互相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席泰宁等于已经回答了原振侠的问题:是的,我中了降头! 原振侠在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之后,思绪自然乱到了极点。他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叫“中了降头”呢? “中降头”,是一种十分普遍的说法,意思就是为“降头”所害了。 然而,“降头”又是什么呢? 原振侠不能算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所知的,只是比普通人略为多一点而已。 他知道,“降头”有着丰富无比的内容。这时,他也无法一一细想,他只是概括地想到了一点:那是一种通过巫术的、法术的,或者是种种不可思议的法子,去达到目的的过程。 而“中了降头”,就是被这种种法子所害,而受害的人,后果可以有几百种! 席泰宁中的是什么降头?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看来,他这样严格地要求对他的身子做彻底的检查,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中的降头,是不是某种毒药,会使他死亡? 沉默维持了至少有三分钟,首先打破沉默的,反倒是席泰宁。 他苦笑了一下:“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来找你的原因,因为我知道,你曾经有过不少奇异的经历,尤其是在巫术方面,你也有过深刻的研究……” 原振侠也苦笑了一下:“你是说,你……被一种巫术所害……会怎么样?” 席泰宁深深吸了一口气:“会……生一种怪病,然后,很快就会死亡。” 原振侠紧蹙双眉,摇了摇头。 那实在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事! 席泰宁陡然激动了起来,声音有点嘶哑:“你不信?你应该相信的,为什么不信?”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说我不信,事实上,我曾经历过更不可思议的事。但是,我对你的情形全然不了解,怎可以有肯定的反应。” 原振侠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诚恳,席泰宁望了他片刻,激动的神情渐渐平复。 原振侠又道:“如果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是无法用普通的常理来理解的话,那么,从你进医院的第一天起,你就应该把我当作朋友,把一切全告诉我,而不是什么都不说!” 这几句话,很有点责备的意味在内。席泰宁叹了一声,口唇抖动了几下,才苦涩地道:“我以为……凭借现代医学技术,总可以检查出什么来的。谁知道……什么也查不出来!” 原振侠缓缓地道:“照常理来解释,什么也查不出来,就是什么事也没有。” 席泰宁连连摇手:“不,不,一定有的,我知道我自己──中了降头。” 原振侠没有搭腔,等着他进一步说,他自己是如何“中降头”的情形。 可是席泰宁神情不定,好几次欲言又止,像是十分为难,又故意避开了原振侠的眼光,也转换了话题:“我们是不是应先确定一下,什么是‘降头’,再……说起来,就比较容易明白一点?” 对于席泰宁的这种态度,原振侠自然不是十分欣赏,但是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这个问题,只怕全世界没有几个人回答得出来。或许,花上大量人力物力,可以有一定的结果,但那一定是厚册的巨著,绝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明白的!” 席泰宁现出十分失望的神色来:“我认为你至少对这类事,有一定程度的研究!” 原振侠听出他的话,对自己的常识是一种挑战,他不想在这个自称“中了降头”的神秘人面前示弱,所以略想了一想:“据我所知,‘降头’的内容十分复杂,追溯起来,源自中国云南、贵州一带苗人和夷人所使用的‘蛊’。那是一种离奇怪异的方法──培殖一些现代科学无法理解的物质或细菌,并且可以通过人体情绪的变化,控制这些物质或细菌数目的增多或者减少!” 原振侠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了一停。对于刚才,类似教科书那样的“文体”,连自己都感到有点好笑。 可是席泰宁却十分用心地听着,还表示了他的意见:“是,有一位先生,当他年轻的时候,就有过一段关于‘蛊’的经验,我详细看过他的记载。” 原振侠道:“好得很,那我们就可以在那一方面,约略地提一下就算了。‘蛊’有许多种,每一种,都通过十分复杂的方法以达到目的。或许是由于自然环境的缘故,蛊术不曾向北流传,而向南流传,传入了东南亚一带,缅甸、泰国、马来亚,甚至印度,都是蛊术流传的地区。而在那些地区的中国人,就把蛊术统称为‘降头’,实际上,两者之间,内容很有不同之处!” 席泰宁连连点头。原振侠的这番话,显然使人知道,他对“降头”并非一无所知。 原振侠又吸了一口气:“事实上,降头的内容比蛊术还要丰富,结合了当地的法术、巫术、咒语,应用的东西也更多,连死人都包括在内,甚至牵涉到了灵魂学。在众多的各种各样的降头之中,就有一种通过神奇诡异的方法,可以使施术的人,控制一个儿童或者少年的灵魂,替施术者服役!” 席泰宁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是的,这种降头,叫作‘养鬼’。” (“养鬼”是十分可怖的一种降头术,降头师要去偷盗才死的幼儿的尸体──死亡不能超过一天一夜。然后,在一个极隐密的所在,对童尸作法念咒,通过一种极其神异的力量,使得死者的灵魂由施术者控制。) (在施术者成功地控制了死者的灵魂之后,再埋起尸体。那个被控制的灵魂,会随着施术者的心意,去做许多只有灵魂才做得到的事,例如超越时空、迷惑人的情绪或者害人等等。能力的强弱,端视施术者的法力高低而定。) (“养鬼”这个降头术,高深莫测,而且防不胜防,自然也是用来刺探秘密的最佳方法。) 席泰宁的反应来得如此之快,可知他对“降头”也有一定的认识。 原振侠挥了挥手:“所以,最简单来说,各种各样的降头,是蛊术、巫术和法术的结合,是玄学研究中的一大课题。因为有关降头的一切,绝不是任何现代科学能解释的!” 席泰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由衷地同意了原振侠的说法:“是!” 原振侠望着席泰宁,有关“降头”的最简略的说明,他们都同意了,那自然该听席泰宁,讲他自己的事情了。可是席泰宁却不出声,先是呆坐了一会,然后,又走到那盆黑色的花的面前,嗅了嗅花香,才道:“这盆花的土名,叫作‘克娃克娃’,意思就是‘天堂’。天堂花,是任何降头师梦寐以求的宝物!” 原振侠皱了皱眉,他想到,席泰宁还是不愿意谈他自己的事。这自然令原振侠感到不快,他没有表示什么,心想听他讲讲这种奇异的天堂花的来历也是好的。 同时,原振侠心中也相当疑惑。这盆天堂花,看来自有一种巫术上的妖异之感,既然是任何降头师梦寐以求的宝物,怎会在这里出现呢?席泰宁的身分是什么? 难道他本身就是一个降头师,而中了另一个降头师的暗算? 席泰宁背对着原振侠,继续缓缓地道:“天堂花的最大特点是,它有剧毒,极其罕见,只生长在十分阴暗潮湿的地方,在热带森林或者热带沼泽之中。由于它本身的毒性如此之甚,在它生长的一百公尺范围之内,是全然没有虫蚁毒蛇的。它可称是植物界的毒物之王,甚至有毒的动物都避而远之!” 虽然席泰宁所说的话十分新奇有趣,原振侠有闻所未闻之感,可是他还是咳嗽了一下,表示了一些不耐烦。 席泰宁缓缓转过身来:“它的毒性经过降头师的处理,是可以控制的。” 原振侠“哦”地一声:“那就变成一种毒降头了?” 席泰宁纠正了一下:“可以变成几十种不同的毒降头,而且每一种,都是毒降头中十分厉害的!” 原振侠皱了皱眉:“席先生,我们的话题,原来是你中了降头……” 席泰宁叹了一声,略微停了片刻。可是他并没有理会原振侠温和的抗议,仍是自顾自说下去:“它的花瓣、花枝、花蒂、花蕊──雌蕊和雄蕊、花根,都可以变成不同性质的毒降头。而中了‘天堂花’制成的毒降头之后,也只有‘天堂花’可以破解。” 原振侠耐心地听着,正当他想再一次,请席泰宁回到原来的话题去时,席泰宁突然说了一句令他为之一怔的话:“我中的,就是有天堂花成分在内的毒降头!” 他这句话,说来相当平静,但语气却十分肯定。原振侠在一怔之后,道:“你刚才说,天堂花可以制成毒降头,也可以破解毒降头。你现在有了一盆天堂花,那还有什么问题?” 原振侠的话,自然是无可辩驳的──中了毒,现在有了解药,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席泰宁停了一会,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肯定,自己是中了天堂花毒降头?” 原振侠点头:“当然想知道,我也有些奇怪。通常来说,中了降头的人是不会知道的,更不会知道是中了什么样的降头。你何以会如此肯定?是下降头的巫师告诉你的?” 席泰宁侧着头,像是在想着如何措词才好。隔了一会,他才道:“由于降头术在我们那里相当盛行,所以……” 原振侠挥手,打断他的话头:“你们那里是什么地方?” 席泰宁对这个问题,仍然没有正面答复,他只是说:“反正是降头术十分盛行的地方就是了!” 他的这种态度,使得原振侠感到十分奇怪。 他这样闪烁其词,目的自然是想隐瞒他的身分。可是他连国家的名字都不肯说出来,那未免太过分了一些!难道他说了自己是马来亚人,他的身分就会暴露了吗?除非他是极其显赫的要人! 但如果真是如此显赫的话,说不说国家的名字也是一样的。例如印尼总统,谁会认不出来呢? 原振侠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表示心中的不快。 席泰宁自顾自讲下去:“利用降头术害人既然十分通行,所以,一般来说,如果环境许可的话,也都会有降头师做保护人,以免被降头术所害。” 原振侠道:“你大可以说得直接一点,富贵人家或是显赫人物,都聘有降头师来保护他自己和他的家庭,是不是?” 席泰宁“唔”地一声:“可以这样说。” 原振侠没有再说什么。席泰宁有着十分特殊的身分,这一点是不必怀疑的了,他的气度,他对金钱的如此挥霍和不在乎,都早已证明了这一点。他在“他们的地方”,自然也属于聘有降头师的那一个阶层。 席泰宁吸了一口气:“自然,首先是我自己……的一些经验,使我想到,我有被人施以降头术的可能。然后,再由……” 原振侠再次打断他的话头:“你的经验是什么?它既然导致你中了降头,应该十分重要!” 席泰宁现出了一点愠怒的神色来,道:“请你别打断我的叙述!” 原振侠毫不客气:“请你注意一点,是你主动要向我说关于你的一切的!” 席泰宁的神情更是愠怒,急速地来回走动着,看来像是想藉来回走动,来遏制自己的怒意。 原振侠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等了一会,席泰宁才恢复了常态:“那个经验,不到万不得已,我是绝不会讲出来的。请你不要再提及它,好不好?” 对于席泰宁的态度,忽然有了那么大的转变,原振侠自然不好意思再继续坚持下去。他道:“好,那由你来决定!” 原振侠可以推测到,那段“经历”一定不是令人愉快的事。因为席泰宁在怒意渐敛之后,现出的那种戚然的神情,十分深切。 席泰宁接了下去:“在我自知有中了降头的可能之后,就有一个和我十分接近的降头师,检查我是不是真的中了降头、中的是什么降头。那位降头师的……资望十分高,一般的降头,他都可以施以破解术。最初,他检查的结果是我没有中降头,但是他接着又告诉我,有几种极厉害的降头,是检查不出来的!” 原振侠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检查不出你中了降头,就是中了最厉害的降头!” 席泰宁这次,倒没有愤怒,只是冷冷地望着原振侠,像是原振侠说了最无知的话一样。原振侠在他冷峻的目光注视之下,笑不下去,只好听他继续说。 席泰宁干咳了一下:“那位降头师告诉我,例如用天堂花配制的好多种毒降头,用普通的检查法,就一点迹象也没有,必须用特殊的检查法才能觉察。” 原振侠作了一个“那你当然接受了,其它特殊的检查法了”的手势。 席泰宁点着头:“你不可能想象,特殊的检查法是多么复杂!我必须咽下好几种毒蛇的血液,和生吞一些你听也没听说过的怪虫的内脏,还要和一个新死的妇人亲吻……” 席泰宁的神情十分认真和古怪,原振侠本来忍不住要开他一句玩笑:“幸好不是和一个新死的妇人做爱!” 但是他想了一想,连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觉得那实在太恶心恐怖,所以就没有讲出来。 席泰宁在继续着:“我还必须在一种特殊配制的药水中,浸上十多个小时。在通过了那些检查法之后,肯定了一点……我确然是中了天堂花配制的毒降头。” 原振侠“哦”地一声:“太不幸了,征状是什么呢?如果是呕吐的话……我想任何人在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后,呕吐是不足为奇的。” 席泰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是呕吐,而是这里──”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当他指向自己头顶之际,原振侠仍愕然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席泰宁指着他自己的头顶,走了几步,来到窗前:“请过来看。” 原振侠走了过去,仍然不知道要看什么。席泰宁道:“拨开我的头发,看我的发旋部分。” 每一个人的头发至少有一个发旋,有的人甚至有一个以上的发旋,这是十分普遍的生理现象。 虽然为什么会有发旋,科学家也说不出确切的原因来,但既然席泰宁有这样的要求,原振侠自然照做。席泰宁的头发十分浓密,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在头顶近后脑的部分,有一个发旋。 席泰宁一直在用相当平静的语调在说话,可是到了这时,他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有点发颤:“看到没有?发旋下的头皮有一块是黑色的,深黑的黑色!” 原振侠看到了,但是他有点不同意席泰宁的形容。那黑色的“一块”头皮,不过小指甲般大小,作不规则的圆形,其黑如漆,看起来十分奇特。 原振侠摸了一下,放下手来:“或者,那是你与生俱来的胎记?” 席泰宁挺了挺身子:“绝不是!在特殊检查之前,降头师就告诉我,如果我中了天堂花毒降头,结果就会在发旋之下的头皮上,现出黑色的斑点来,那是中了毒的证明,结果果然如此!” 原振侠听到这里,也不禁黯然。如果席泰宁所说的全是事实的话,那么,他的确是中了降头──一种由天堂花配制而成的毒降头。 席泰宁叹了一声:“由黑斑的大小,那位降头师,甚至可以推测到降头发作的时间……”他说到这里,略顿了顿:“他推测的时间是一年,现在,已经过去了……九个多月。” 原振侠怔了一怔:“为什么过了那么久,才来医院想办法?” 席泰宁苦笑了一下:“来医院想办法,是最没有办法的办法!天堂花配制的毒降头,只有天堂花才可以破解!” 原振侠听到这里,心情并没有因此而紧张。席泰宁早已说过这一点,而房间中还有一盆天堂花在,而他又有一个十分有资望、道行极高的降头师帮助他,那么,破解毒降头,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了。 可是,席泰宁的情形似乎又不是如此简单。原振侠心中所不明白的是,他不知道在有了天堂花之后,对于破解毒降头还会有什么关键问题? 席泰宁叹了一声:“查出是中了天堂花毒降头,唯一的破解方法就是用天堂花。可是天堂花是十分罕有的东西,不是说有就有的。当然,我们立即就开始寻找,出了重赏征求,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点结果也没有!” 原振侠指着那盆花:“现在你终于有一盆了,只一盆还不够?” 席泰宁又苦笑了一下:“你大概可以知道,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虽然我深知降头术的确存在,但是我也想过一个问题:现代科学是不是可以解释降头呢?譬如说,我中了降头,这就表示有某种毒素,潜伏在我的身体之中,而在一定的时间内就会发作。于是,我想,通过严格的检查,应该可以检查出来……” 原振侠点头:“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 席泰宁略摇了摇头:“做详尽的身体检查,很多医院都可以做到。我到这里来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你,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感到了受恭维:“谢谢你!” 席泰宁叹了一声:“你有过许多怪异的经历,甚至知道巫术的恶毒诅咒也是事实。我想,降头术再奇妙不可思议,也不会比诅咒可以实现更甚!” 这种说法,原振侠表示同意:“是的,降头术要凭借一些实实在在的物质,不像巫咒,几乎全是精神力量在起作用。” 席泰宁接上了话题:“在等待寻找天堂花的过程之中,我也曾做了多次检查,可是什么也查不出来。我在这里所接受的检查……” 原振侠感叹地道:“不可能再详细的了,绝对没有什么潜伏的毒素存在。” 席泰宁向自己的头顶指了一指:“如果我不将事情详细告诉你,你一定会拒绝检查我发黑的头皮的,是不是?” 原振侠呆了一呆,才道:“当然,现在,你的意思是,既然中毒的征象,是头皮上的黑斑,毒素可能也在黑斑之中,所以要检查一下?” 席泰宁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原振侠摊了摊手:“何必呢?你不是已经有了天堂花了吗?可以破解毒降头了!” 席泰宁来回走了几步:“是的,后来终于找到了一株天堂花。昨天晚上,专程送来给我的,同时,那位降头师也来了,天堂花是他亲自护送来的。” 席泰宁讲到这里,忽然道:“你是不是要见见这位降头大师?” 他在提到“降头大师”之际,语气相当尊敬,原振侠不禁大感兴趣。他曾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连新几内亚岛上的大祭师也曾打过交道,可是却未曾见过正式的降头师。尤其,这位降头师还是十分有资望的! 他立时答应:“好啊,请你安排一下!” 席泰宁道:“不必特别安排,他就在我房间里。” 原振侠“啊”地一声,病房是特等的,分开起居室和卧室。原振侠一走进来,就被那盆黑色的天堂花所吸引,接着,席泰宁就在他的身后出现,所以,虽然讲了许多话,原振侠也不知道卧室中还有人在。 席泰宁的话一说完,就向着卧室:“史奈老师,请你出来一下。” 卧室中传来了一下低沉的答应声,接着,就走出了一个人来。 原振侠期望的是一个面目阴森诡异、身上挂着死蛇、颈际悬着人头骨这样的人。可是他向自书房中走出来的人看了一眼,心中大是讶异,那人全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样子! 那是一个身形矮胖的中年人,半秃头,面色红润,一副十分平庸普通的样貌。身上的衣着也一点没有什么怪异之处,是一套半旧的灰色西装,更没有什么古怪的东西作为装饰。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不是事先经过特别介绍,绝不会叫人把他和任何怪异的事情联想在一起,只会当他是一个十分平常的小商人。 那人来到了席泰宁的面前,面向着原振侠,伸出手来。他的手倒是又大又红润,原振侠和他握着手,他道:“我叫史奈,是一个降头师。” 原振侠知道,在降头术盛行的地方,降头师有着极崇高的地位。 这一点,从刚才席泰宁称他为“老师”,也可以证明。 而且,要是得罪了降头师,他要是玩点什么花样,弄一些甚么降头在你身上,那可也不是玩儿的。所以原振侠也连忙自我介绍:“我叫原振侠,是一个学西方医术的医生。” 史奈讲的是相当生硬的英语。他们互相自我介绍了之后,史奈才道:“你和……席先生的谈话,我已经完全听到了!” 他在称呼“席先生”之前,略微犹豫了一下,像是对这个称呼不是很习惯。 原振侠的思考推理能力相当强,他立时可以肯定,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是由于史奈平时不是用“席先生”这样的称呼,来叫席泰宁的。而如今使用了这个称呼,自然是为了不想暴露席泰宁真正身分之故。 原振侠虽然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却并不表露什么,只是道:“席先生让我知道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事……”他不再客套下去,立时切入话题:“天堂花已经有了,看来医院的责任已经完了!” 史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天堂花的毒降头,只能用天堂花来破解,这是我一直知道的。这株天堂花,是我从一位老降头师那里得来的,他在给我这株天堂花的同时,却又告诉我进一步的情形……” 史奈讲到这里,向席泰宁望了一眼。席泰宁双手抱着头,神情苦涩。 这种情形,令原振侠心中疑惑。 史奈再吸了一口气,才道:“天堂花的各种不同部分,可以配制出各种不同的毒降头来。例如说,用雄蕊配出来的是一种,用雌蕊配出来的又是另外一种……” 原振侠听到这里,已经听出一点道理来了。是以他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打断了史奈的话,但立时又道:“请继续讲下去!” 史奈道:“我想原医生已明白了,用哪一部分配制的毒降头,必须用花的哪一部分来破解!” 原振侠想到的,正是这一点! 史奈的声音十分无可奈何:“而我们无法知道席先生中的,是哪一种天堂花毒降头。我的检查法,只能查出他确然是中了天堂花毒降头而已──而且,绝不能一部分一部分来试,因为天堂花的每一部分都有剧毒,一试不中,毒性发作,必死无疑!” 原振侠也不禁怵然,这种情形,很使他联想起一些惊险影片中的场面:一颗等待拆去的定时炸弹,有五根不同颜色的电线,剪去其中某一根,炸弹就会失效。可是绝不能剪错,一剪错,炸弹就立即会爆炸! 原振侠在想了一想之后问:“机率是多少?” 史奈并没有回答,席泰宁已经道:“几乎是天文数字比一!” 原振侠不明白:“怎么会呢?” 席泰宁道:“天堂花,一共可分成十七个不同毒性的部分……” 原振侠道:“是啊,那也只是十七比一!” 史奈接口道:“毒降头在配制时,可以只用一部分,也可以使用两部分、三部分或四部分……” 原振侠不禁怔呆,用十七这个数字任意组合,可以有多少个组合?这真是接近天文数字了!他不禁无话可说。 史奈道:“其实,机率是没有意义的。就算是二比一,也不能乱试,因为还是有一半可能是中毒死亡,而不是破解毒性……” 原振侠表示同意:“唯一可靠的方法,是把中的是哪一部分的毒找出来!” 史奈点头:“是!” 原振侠知道困难的所在了:席泰宁中了天堂花毒降头,他也有了一株天堂花可以破解,但是却无从下手。他也知道了史奈和席泰宁的意图:“两位的意思是,把有黑斑的头皮详细化验检查,同时再化验天堂花的各部分,看看是不是有同样性质的毒性,就可以确定用哪一部分来破解?” 席泰宁道:“你还有更好的提议吗?” 原振侠叹了一声:“请两位注意几点:第一,出现黑斑,只是一种现象,未必有毒素在黑斑之中。” 席泰宁和史奈都不说什么。 原振侠又道:“第二,如果所中的毒降头是复合性的,由于复合的可能太多,绝对无法在天堂花中,找出同样的由于复合而形成的毒素来。就算花上极长的时间来研究,只怕至少需要一千株天堂花才够用!” 史奈用力挥了一下手:“在数学上,是有‘组合’的公式的。我曾请人计算过了,十七的任意组合……” 席泰宁喃喃地道:“接近天文数字!不过,希望只是单式的,而且黑斑上有毒,这就简单了!” 他在这样讲了之后,又强调了一句:“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原振侠想了一想,试探着提议:“向席先生下降头的,自然也是降头师,为什么不设法在对方身上,得到毒降头的资料?” 史奈摇头:“这种想法太天真了。下降头的人,目的是要席先生死,他怎会肯透露资料给我们?” 原振侠忍不住想说一句:“难道没有法律吗?”可是他却没有说出口。因为把“降头”和“法律”相提并论,实在是十分可笑的事。两者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可言,全然无关! 原振侠想了一想:“化验一下有黑斑的头皮,是很简单的事,现在就进行?” 席泰宁道:“自然愈快愈好!” 原振侠道:“好,我通知手术室和化验室准备。” 席泰宁作了一个“请立即进行”的手势。原振侠又向那株“天堂花”望了一眼,就走出了病房。 当他离开病房时,他有着离开了一场噩梦的感觉。而且,忍不住在心中苦笑。 这实在是一件矛盾之极的事。在这一家设备先进、有着各类专家的医院中,出现了一个降头师,和一个中了毒降头的“病人”,而医院中的一切,对这个“病人”竟然无能为力! 这种情形,如果传了出去,可能成为全世界医生的笑柄。可是,看起来,降头术却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他用力摇了摇头,回到办公室,吩咐了有关方面准备。然后,他再到病房,把席泰宁带进手术室。 在头皮上割下一小片来,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手术,但也得先把头发剃光,进行消毒。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切下来的一小片,看来是纯黑色的皮肤,立即被送进了化验室,原振侠也参加了化验工作。 三小时之后,原振侠走进特等病房。剃光了头的席泰宁戴着一顶帽子,和史奈一起,用十分焦切的眼光望向原振侠。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带来的是坏消息。化验的结果是,除了黑色素高度集中之外,没有任何发现!” 席泰宁倒在沙发上,仰脸向着天花板,一声不出。史奈则不断地走来走去,几次停下来,看看席泰宁,欲言又止,又继续踱步。然后,来到了那株天堂花之前,盯着,一动不动。 整个病房之中,充满了极其难受的沉默。 原振侠首先打破了沉默:“站在现代西方医学的立场,我还是要说,席先生的身体健康,绝没有任何中毒的现象存在!” 史奈闷哼了一声:“再普通的降头,也不是西方医学所能查察得出来的。降头术和西方医学,完全是两回事!” 原振侠道:“我承认这一点,但既然没有毒素潜伏,如何会致人于死呢?” 史奈翻了一下眼睛,在这一-那,他看起来真有点阴森之感:“我只是说西方医学查察不出,并没有说没有毒素。毒素可能深入在单一的一个细胞之中,到时才迅速地蔓延。” 原振侠觉得有辩解一下的必要。 他想了一想,尽量使自己措词温和:“这种说法,似乎不是医学的范围了!”他自认这是最温和的语调了。 史奈立即道:“怎么不是?癌细胞不也是从一个开始的吗?所不同的,只是发作时间的快慢而已。人体有多少亿个细胞,绝对无法对每一个细胞都进行检查的!” 原振侠没想到史奈貌不惊人,但是词锋却十分犀利,他不禁为之语塞。 在这时,席泰宁忽然跳了起来,不耐烦地道:“别争了,趁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我回去,去见巴枯。” 席泰宁口中的“巴枯”,听起来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原振侠自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是史奈显然知道,因为他一听得席泰宁这样说,面色和神情在-那之间,变得难看到了极点! 席泰宁的神情也不见得好看,原振侠由于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也不便说什么,一时之间又沉默起来。过了好一会,史奈才用十分难听的声音道:“去见……他,一点用也没有。” 席泰宁却立道:“本来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事,至多也还是没有办法!” 史奈的声音更加干涩:“请你注意两件事!第一,他是使你……” 史奈才讲到这里,席泰宁突然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他说得十分快,而且所使用的,根本是原振侠所不懂的一种音节十分快速的语言。他在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史奈陡然住了口,神情依然是那样难看。 原振侠对于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执,不是不感好奇,但是看席泰宁把他自己的身分保护得那样严密,知道问了也是自讨没趣,所以装成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史奈走到了那株“天堂花”之前,眼睛瞪得圆圆的。原振侠为了打破僵局,道:“这株奇异的植物,究竟含有什么样的毒素,比较容易化验。” 席泰宁忙道:“不必了!不必了!” 原振侠没想到会碰了这样一个钉子,自然不是很愉快,他想了一想:“你们一定还有点话要说,我先告退了!” 席泰宁点了点头。原振侠走到门口,在他要打开门的时候,席泰宁忽然叫住了他:“原医生,我们在这里讲的一切,希望你别对任何人说起,连院长也别说!” 原振侠心中更是生气:“放心,我也不觉得作为一个医生而谈起降头术来,会是什么有面子的事。” 席泰宁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原振侠离开了席泰宁的特等病房之后,当天下午,他照常下班回家。 翌日,他照常上医院时,院长就告诉他:“那位席先生,昨夜连夜要出院,说是找不到你,我已经批准了他。” 原振侠怔了一怔。没有主治医生的签字,病人自然可以在院长的批准下出院,但是,那是对主治医师十分不礼貌的行为。 不过原振侠也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淡然道:“他本来就什么病也没有!” 院长也笑道:“这种病人再多几个,医院就快变成特种的大酒店了!” 原振侠真有一点冲动,想问问院长对“降头术”知道多少,不过他并没有问出来。 席泰宁和史奈都走了,发生在席泰宁身上的神秘事情,自然也随之而去。 原振侠在三分钟之后,进了那间病房。那盆黑色的天堂花也不在了,可是病房中,还弥漫着那种特异的花香。 原振侠叫来了护士,吩咐把病房所有的窗子打开,让空气流通。那护士答应着,道:“这位病人,有一封信留给你。” 这一点,倒颇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护士已经从制服的口袋中,取出了一只信封来,同时道:“我猜是一张钜额的支票!” 原振侠斥道:“少胡说!” 护士道:“可是他送了我一只红宝石扣针,真的红宝石。我去问过,珠宝店肯出十万美元购买它!” 原振侠呆了一呆。 席泰宁的出手,竟然这样阔! 他一面想,一面拆开信封,首先看到的,赫然是一张空白的支票! 原振侠呆了一呆,心中不禁十分恼怒。席泰宁简直岂有此理了,这算是什么意思? 他几乎一下子就想把支票撕掉! 不过,信封之中,除了支票,还有一封简短的信,字迹相当潦草。席泰宁应该有时间写信的,字迹之所以潦草,多半是因为他心绪十分恶劣之故。 信的内容是: 原医生,我努力想挽救我自己的生命,不过我知道,我的努力不会有什么成功的希望。我还会需要你的帮助,可能会在不久,提出不情之请。到时你会需要为了帮助我而花钱,请别见怪。 原振侠在看完了信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把信和支票一起折了起来。 原振侠知道,席泰宁一直说要他帮助,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医生,而是由于他有着许多常人所没有的经历。 可是原振侠实在也想不出,他能给一个“中了降头”的人甚么帮助! 如果降头师的计算正确,还有两个多月,席泰宁就会毒发身亡!这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事。原振侠倒有点希望席泰宁快点来找他帮忙,那可以使他进一步,跨进降头术的神秘领域之中。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中,在原振侠的身上又发生了一些事,他似乎天生要过着多姿多采的冒险生活,不能平平淡淡地做一个普通的医生。但那些事和《降头》这个故事无关,所以没有必要详述。 在这一个月中,原振侠也尽量从各方面,去寻求有关降头术的资料,不过所得甚少。 巫术,不论是黑巫术也好,是白巫术也好,都有相当完善的巨著,记载着它们的来龙去脉和内容。可是,却没有一本书是和降头术有关的。看来,降头术是巫术之中,最神秘的一环。 恰好是席泰宁出院之后的一个月,一个晚上,原振侠从一个宴会中回来,发现他的寓所之中有灯光透出来。原振侠心头不禁怦怦乱跳,有人进了他的寓所,会是谁呢?是黄绢?还是海棠? 他生命中到如今为止的两个难忘的异性,都曾使他有过极度的欢愉,也都令他有过无穷的烦恼和怅惘。现在,在楼上的是哪一个呢?他自己在心中问自己:你希望是哪一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实在说不上来。是黄绢也好,海棠也好,都是他渴望见到,但是又不想见到的女人。 他的心情十分矛盾,出了电梯之后,在他自己寓所的门前,伫立了好一会。这时,门已打了开来,可是开门的人却躲在门后,所以原振侠看不到,开门的是什么人。 他踏进屋去,并不转过身来──他不必转过身来,已经知道在身后的是什么人了。只有她,才会用那种充满了野性的联想,有着干草和阳光芳香的香水,香味浓烈得会使人有晕眩的感觉。 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淡:“你好,这次,怎么没有带卫队来?” 黄绢在卡尔斯将军统治的国度中,位居高职,整队的卫士全是久经训练的人物。原振侠在讲完了之后,才缓缓转过身来,看到了黄绢,一时之间,他惊讶得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本长发及腰,发光可鉴,如流云、如飞瀑一样的黄绢,竟然将她的秀发,剪成了短到不能再短,只有两公分长。 看来凌乱但是又别有风姿的短发,自然是经过刻意修饰的。她还化着浓妆,配着金光闪闪、一对大得异乎寻常的耳环,使得她看起来没有半分像一位女将军,倒有九分像是热情如火的吉普赛女郎。 她的大眼睛中,仍然闪耀着动人的光采。原振侠有时在梦中,梦见这对动人的大眼睛,总是带着闪忽的眼神,犹如闪电的感觉。 两人互相对视着,原振侠感到自己的呼吸有点急促。黄绢显然也一样,她丰满的胸脯起伏着,还是她先开口:“居然还记得我的香味!” 原振侠口唇动了动,没有说什么。他和海棠的交往,当然是瞒不过黄绢的,黄绢掌握着全世界的恐怖活动,她手下至少有超过一千个一流的特务,在世界各地活动! 黄绢低叹了一声,略昂了昂头,显然她也把她要讲的话忍了下去。然后她缓慢地向原振侠走了过来,原振侠也向她走近。 两个人,如两块有磁性的金属一样,自然而然地靠近,然后,是轻轻的拥抱。但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拥抱就变得有力,双方都有想把自己融入对方身体之中的冲动,互相可以感到对方的心跳。当他们互相望向对方之时,他们的嘴唇又迅速地黏合在一起,那是一个使得他们几乎窒息的长吻。 黄绢的双手,绕过原振侠的腰际,在他的背上用力地抓着。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黄绢抱了起来。黄绢发出了呻吟声,她的一双大眼睛,流露出的水汪汪的春意,可以把原振侠溶进一个再也摆不脱的梦境之中! 几乎完全不必多余的语言,一切都化为最原始的喘息和呼叫。等到终于静下来时,原振侠轻抚着黄绢的短发──黄绢还是黄绢,不管她是长发还是短发。 原振侠自然十分明白,黄绢的野心只有愈来愈大,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也只能这样了! 虽然,他有着被玩弄的感觉,可是像黄绢那样出色美丽的女郎,又使他甘心于被玩弄! 当他们重又在客厅坐下来,手中各自转动着酒杯之际,他们是背靠着背而坐的,看起来只像是一对普通的情侣。可是一开始对话,他们讲话的内容,却又是如此之惊心动魄! 黄绢先开口:“泰宁储君的身体,有什么毛病?” 原振侠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降头》2 因为原振侠根本不认识什么泰宁储君! (在这里,要做一点简单的说明:黄绢在说到储君的名字和身分之前,是提到了一个国家的名称,而且,储君的名字也不是“泰宁”,而是另一个。因为有种种的关系,这个故事发展下去,有预料不到的变化,牵涉到的人和事相当复杂,把这个亚洲国家的名字直写出来,不是十分妥当。所以,就避了开去,只称之为“亚洲某国”。) (聪明的读者,自然早已知道,黄绢口中的“储君”,就是医院中的怪病人席泰宁。他既然用了这个假名,就称他为“泰宁储君”。储君,自然不但是王子,而且,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国之君──国王的。) 原振侠当时在呆了一呆之后,道:“我想我没有认识那么多达官贵人。” 黄绢淡然一笑:“哦,他没有向你透露身分?他住进你们医院的时候,用的化名是:席?朋加拉?泰宁。你是他的主治医生!” 原振侠“啊”地一声。席泰宁原来是那个国家的储君!难怪他看来器宇轩昂,另有一股高贵的气派。 原振侠对于那个国家的政治情形也相当清楚:军人当政,但是举国上下,对国王十分尊敬。国王在位多年,已有退位的打算,但继承王位的储君,相传和军方不是很合得来。而这个国家又相当落后,而且强敌在侧,政局本来就相当动荡,只要储君有甚么三长两短,军方必然会实施更严厉的军事统治。如果储君接位,而真的和军方起了冲突,那么在一旁等候机会的强敌,就大有可能挑起战争! 所以,这个储君的地位十分微妙,可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但和亚洲的局势有关,甚至,和世界局势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原振侠又立即想到,他“中了降头”,是否是一种政治谋杀呢? 难道降头术的应用范围如此之广,竟连政治阴谋都要靠它来发动? 他的思绪十分乱,黄绢头向后仰:“原,我在等你回答!”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我想,医院对他所做的检查纪录,你早已弄到手了!” 黄绢直认不讳:“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为什么要做那么详尽的身体检查?” 原振侠对于黄绢在从事的活动,一点好感都没有。所以他一点也没有打算把有关降头的事说出来,他只是道:“他将是一国之君,自然要注意身体健康!” 黄绢叹了一声:“如果你只是简单地说不知道,我会相信你不知内因。现在你这样说,我肯定你是知道原因的,说给我听。” 原振侠立即道:“是,但是我不说。” 黄绢转过头来,蹙着眉。这时,她脸上的化妆已经全部抹去,身上又只裹着一条大毛巾,以致她看起来,像一个俊美的大男孩。 她没有再催原振侠说什么,只是道:“近年来,我们很注意亚洲的局势……” 原振侠立时冷冷地道:“求求你们放过亚洲,亚洲人的苦难已经够多了!” 黄绢沉声:“泰宁储君曾在两年之前,和卡尔斯将军见过面,我们也负责替他训练一支小型的军队,所以我们必须知道他的情形!” 原振侠听得暗暗吃惊。看来,泰宁储君不甘于和现任国王一样,有名位而无实权,他要掌权,要和军人政府起冲突!而他的支持者之中,竟有卡尔斯将军这样的人在内! 他苦笑了一下,眼前这活色生香的美女,实在不应该和这种事联结起来的。可是事实上,她非但参与,而且还是重要的角色! 他摇头:“难怪你们最近,甚至买进了香港的一家银行!” 黄绢伸了伸腰,做了一个十分诱人的姿态:“储君最近一年来的行动十分古怪,而且,不和我们派去的人见面。只说他有点私人的事要解决,可是却又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事……” 原振侠道:“所以,你要亲自出马?” 黄绢低下了头一会,才抬起头来:“或许你怎么也想不到,为了政治上的原因,储君在即位之后,国际上支持他夺权的力量,安排我做他的皇后。” 黄绢说得十分平静,像是完全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而原振侠却突然跳起来盯着黄绢,他不明白她怎么还能那么平静! 原振侠目瞪口呆,足有三分钟之久,才吞了一口口水:“你……你……觉个这样被人安排来、安排去的生活……十分有趣?” 黄绢的神情有点落寞,声音仍然平静:“谈不上有趣或无趣,只是我必须这样做。” 原振侠难过地闭上眼睛,自然而然又想起海棠说过的,“人形工具”这个名词来。黄绢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她在利用卡尔斯将军,还是另外有一股更强大的势力,在利用着他们? 她若是成了那个国家的皇后,又会有什么花样玩出来?这个美丽的女人,她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原振侠长长叹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来,看到黄绢正昂起头望着他。 原振侠语音干涩:“我不能提供你什么情报,他只是一个来接受身体检查的病人,不是你说,我根本不知道他的身分。而检查的结果,你是知道的,他身体绝对健康!” 黄绢咬着下唇,慢慢站起来,毛巾自她柔滑的肌肤上滑下来。原振侠并不贪婪地去凝视她那美丽的胴体,反倒故意偏过头去。 黄绢走向卧室,当她又从卧室出来时,已经穿回了衣服。她用一种挑战的语气道:“一个人的决定,能够决定几百万人的命运,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政治状况,这种满足感,是未曾经历过的人难以想象的!” 原振侠一声不出,走进卧室,背对着房门:“再见了,伟大的人类命运创造者!” 黄绢的脚步声,听来是走向门口,也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起。门一定是黄绢打开的,黄绢的声音也随即传来:“原,你有客人!” 原振侠转过身来,不禁怔了一怔,站在门外的那人,竟然是降头大师史奈。 史奈的神情看起来极其憔悴,只不过一个月不见,他的头发几乎全秃了。可知这一个月来,他一定经过一些不知什么样的煎熬! 而更使得原振侠尴尬的是,当史奈向内走进来之际,黄绢关上了门,倚在门边,向他望来,似笑非笑地道:“只是普通的病人?那么,不知史奈大师来找你做什么?” 史奈陡地吃了一惊,立时望向黄绢,神情表现得极阴森,也极疑惑! 史奈像是想不到这个美丽的女郎,怎会一下子就认出他的身分来! 而接下来黄绢所说的话,更令他吃惊。黄绢几乎毫不留情地又问:“储君好吗?御用降头大师史奈先生!” 史奈的喉际发出了“咯”的一声,向原振侠望来,一脸的疑问。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位小姐,如果她想知道一件事的话,那么,这件事就不会再是秘密。” 原振侠的意思是,有庞大的情报网在为黄绢工作,所以黄绢可以刺探任何秘密。可是史奈显然会错了意,他的神情,在陡然之间,变得十分古怪,直视着黄绢,双眼之中,甚至射出一种绿黝黝的阴森光芒来,看来极其骇人,连黄绢也不禁为之一怔。 然后,史奈陡然用十分尖亢的声音问:“小姐,你养了什么鬼?那么有用!” 黄绢人再聪明,也无法一听到了那句话,就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原振侠也先怔了一怔,但是他随即明白史奈误会了,以为黄绢能够知道秘密的原因,是她“养鬼”──那是降头术中,十分高深的一门功夫。 史奈误会了黄绢会养鬼,自然紧张莫名。而黄绢虽然一时之间,听不懂他的话,但由于史奈那时的目光和神态十分骇人,她也不禁怵然。 虽然,她一声令下,就可以调动数以万计,有最现代化装备的军队,可是在古老而又神秘的降头术面前,她也难免感到害怕。史奈如果要用降头术对付她,她权力再大,也只怕难以抵挡。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解释着:“黄小姐对降头术一无所知,大师你误会了。她和储君是相识,在国家事务上,他们是合作者!”他用最温和的语调说。 原振侠没有明确地说出黄绢的身分,可是史奈一定曾听储君讲起过“国家事务上合作”这件事,所以“哦”的一声,神情缓和了下来。 黄绢松了一口气:“你刚才说的是……” 史奈十分诡异地笑了一下:“忘了那句话……” 原振侠补充了一下:“他以为你是与他一样的行家了。” 黄绢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道:“储君在近一年来,似乎故意在回避和我们见面,大师可以替我带一句话吗?” 史奈一点反应也没有,黄绢有点气恼:“如果他无意在国家事务上和我们合作,我们会另外寻找合作者!” 原振侠又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黄绢那听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绝对有可能引发一场血腥的政变! 史奈仍是神情木然:“我只是降头师,不过问任何国家事务,但是我会告诉他。而且这一年来,储君实在是为了私人的事,不能分身处理其它任何事情。” 黄绢插了一句:“什么性质的私事?” 史奈迅速地和原振侠交换了一个眼色,原振侠示意自己什么也没有说过,史奈才吁了一口气:“我不能说!” 黄绢冷笑了一声:“你们不说,我也可以猜得到。他频频和医生接触,又在医院检查身体,自然是身体有了问题。哈哈,贵国盛行降头,我看泰宁王子,是中了降头了!哈哈……” 她在提及“泰宁王子中了降头”之际,显然是当作笑话来说的,充满了讥嘲的意味。 原振侠不动声色,史奈却神色大变,狠狠地瞪了原振侠一眼。原振侠无法为自己分辩,只好苦笑了一下。这一切,看在黄绢眼中,不禁大奇,叫了起来:“怎样?难道我猜中了,王子真是中了降头?” 原振侠喟叹了一声:“也可以说,王子患的是一种比较严重的恐惧症,认为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在某种压力之下,人是会出现这种心理状态的!” 黄绢干笑了几声:“他应该保持身体健康,我们在他身上投资之巨大,他自己应该知道!” 原振侠有忍无可忍之感:“请别在我这里讨论政治阴谋!大师,你有什么事要找我?” 史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黄绢冷笑一声,走向门口,打开门,背对着原振侠,站立了片刻,才跨出去,用力把门关上。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刚才黄绢颀长苗条的背影,看起来极其动人,可是她的行为,却那样和他不相投! 史奈在呆了半晌之后,才压低了声音:“王子请你去见他。” 原振侠没有答复,只是反问:“问题全解决了?” 史奈缓缓摇了摇头:“离毒发的时间愈来愈近,只有一个多月了!虽然我们又找到了另一盆天堂花,可是……仍然无法下手。” 原振侠苦笑:“连你也没有办法,我能做什么?” 史奈道:“我不知道王子为什么要见你,是他逼着我来请你的。” 听他说得那么严重,原振侠也不禁感到好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王子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尽快去找他。” 当原振侠这样问的时候,他自然是以为泰宁储君又和上次一样,来到了这个城市。可是史奈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我国一处十分隐密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所在,我可以带你去。” 原振侠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回答,他立时摇了摇头:“如果他所在之处要保守秘密的话,你不能带我去。刚才那位小姐手下,不知有多少跟踪专家,不论如何隐密之处,他们都会跟上来。” 史奈十分肯定地道:“降头师一生所学,总也有点用处的……” 原振侠望着他,史奈的意思十分明白,如果有人跟踪,他会利用降头术来阻止!这令原振侠兴趣大增,黄绢肯定会派人跟踪,他倒要看看降头术,如何在这种实际生活的斗争中起作用! 史奈又道:“王子说,就算是你出诊,不论多少费用……” 原振侠不等他讲完,就道:“这是我的私人行动,和医院无关。” 史奈吸了一口气:“那就请立即动身,有一架私人飞机在等着。” 在知道了席泰宁的真正身分之后,原振侠自然也不会对私人飞机大惊小怪了。他决定立刻跟史奈走,等回来之后,再向院长解释。 二十分钟之后,原振侠和史奈就离开了住所。史奈是驾了一辆车子来的,这个降头大师,很有点现代生活的技能。 不过,原振侠再也料不到,在一路上绝未发现有人跟踪的情形下,到了机场,利用外交人员的权利,登上那架小型喷射机之后,史奈会问他这样一个问题:“原医生,你受过高空跳伞的训练没有?” 原振侠愕然:“有……为什么?怕我们的飞机会遭到攻击?” 这时,机身滑动,飞机已开始起飞了! 史奈道:“攻击?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根本就没有机场,必须在目的地上空,利用降落伞降落!” 飞机已经升空了! 原振侠掩不住心头的恼怒:“如果我不会跳伞呢?到时硬把我推下去?” 史奈道:“不至于这样,我会照顾你,我受过极佳的高空跳伞训练。别以为降头师,全是生吞蜈蚣的野人!” 原振侠闷哼一声:“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惊人的头衔。” 史奈的声音十分平静:“也没有什么特别惊人的,只有柏林医学院的药物学博士,和英国爱丁堡医学院的药剂学博士,还可以提一提,其余的不必说了。原医生,听说你是在日本学医的?” 原振侠刚才在这样说的时候,明摆着是在讥讽对方的,他绝对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答案。一时之间,他张大了口,尴尬得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史奈笑了一下:“所以,别以为我未曾想过把降头术科学化。但是,玄学是玄学,科学是科学,完全不同,无法统一。玄学自有存在的价值,也根本不必去寻求统一!” 原振侠乘机松了一口气,连声道:“是是!是是!” 他这种前倨后恭的态度,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 史奈缓缓摇着头:“柏林医学院有一位干纳教授,是细菌学专家。他为了研究‘蛊术’,深入中国云南省的腹地,和当地善于蛊术的苗人生活在一起。” 原振侠道:“是啊,有一位先生,曾在苗人聚居处见过这位教授,也记载了有关蛊术的事。” 史奈道:“在这位先生的记述之中,干纳教授说过一句话:‘在这里的每一个苗人,在细菌学上的知识,都超过我十倍以上!’” 原振侠点头:“是。” 史奈笑了起来:“为什么你听到我有博士头衔,就肃然起敬,而无视我降头师的地位呢?” 原振侠只好老实道:“或许是我对降头术一无所知的缘故。例如,我就不明白,要查出是不是中了天堂花的毒降头,为什么要去亲吻一个才死的妇人?” 史奈道:“这就是玄学和科学的分野,玄学不是没有道理可讲,但目前没有人懂得道理何在。亲吻一个新死的异性,在降头术中经常用到,可能是新死的人,还有生物电在发射。这种生物电又和活人所放射的生物电不同,可能是由于别的原因,谁知道!” 原振侠听得大感兴趣:“降头,是不是在利用细菌的控制繁殖呢?” 史奈摊了摊手:“太复杂了,有些是,有些不是。例如‘养鬼’,那就全然是灵学和巫术,与细菌无关。” 一个问题在原振侠的喉咙转了几转,但是他最后还是问了出来:“大师,你也……养了鬼?” 史奈笑得相当阴森:“绝不会有人直接回答你这个问题的。” 原振侠只好自我解嘲:“是,我真是太笨了!” 在得知了史奈同时也有着丰富的科学知识之后,可以谈的话题自然极多。不到六小时的飞行,原振侠非但不觉得闷,而且多姿多采的谈话,使他听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事。他也把自己经历中怪异的事告诉史奈,例如“血咒”的恐怖结果等等。 等到飞机明显地开始减低飞行高度时,穿过了云层,已经可以看到下面起伏的山峦,和山间流过的河流。等到飞机来到了大约只有一千公尺的低空时,史奈和原振侠开始作跳伞的准备。然后,他们坐在特别准备的椅子上,同时按下一个红色的掣钮,自动弹跳装置,就把他们自机舱中直弹了出去! 在空中,原振侠向下面望着──他练过跳伞,一面下坠,一面看下面的地形,并不会有昏眩的感觉。下面是一个群山环抱中的一个大湖,自空中看下去,湖水极其平静。原振侠自然知道,这个湖是在那个国家境内,可是他却无法确知是在哪一部位,只是从飞行的时间来推测,这个湖,多半是在该国的北部。 湖中,有几个小岛,看起来像是浮在水面的树叶一样。他们降落的目的地,是其中一个形状和鸭掌差不多的小岛。当两个人都拉开了降落伞之后,控制着风向,很快就落在小岛上的一片草地上。 那片草地不是很大,小岛上长满了一种枝干高大、开满了白花的树,一阵阵花香中人欲醉。抬头看去,每棵树上都挂着极大的,体积至少有一立方公尺大的蜂巢。成千上万,拇指大小,黄黑相间的野蜂,有的聚集在蜂巢之旁,有的闹哄哄地在花丛中飞舞,也有的就在草地上打转转。那种野蜂,原振侠以前未曾见过,所以当有些向着他飞过来之际,他自然而然避了一避。 史奈沉声道:“这种野蜂,土语叫‘虎头蜂’,被它刺入后,普通人大概只能活七分钟。” 原振侠怔了一怔,不知怎么说才好。 史奈还在继续着:“它们对热血动物特别敏感,所以这岛上,根本没有任何热血动物,连一只野兔都没有。有的话,在不到一分钟之内,就会招来无数虎头蜂,把它刺死!” 原振侠感到喉际有点干涩,望着就在眼前飞舞盘旋的虎头蜂:“那……我们……” 史奈笑了起来:“服食过我特制的一种药物之后,十二小时之内,虎头蜂不会来侵袭。所以,如果在这岛上生活,就必须不断服食那种特制的药物。你曾提过怕有人跟踪,我看不必多虑,成千上万的虎头蜂,是最好的护卫,入侵者会在登上小岛之后,一分钟内死亡!” 原振侠感到喉咙发痒:“我……没有……服食过什么药物啊!” 史奈的神情十分有趣:“降头师要别人服食药物,当然有他特别的手法──我是把它放进你在机上喝的那杯咖啡之中的!” 原振侠不禁苦笑:“那么,我算不算是中降头了?” 史奈一点也不讳言:“当然是,避蜂降,那是救命的。很多入深山采野蜂蜜的人,都会在出发之前,服避蜂降、避瘴降,不然,必定有去无回。” 原振侠试探着:“十二小时?那要不断地服食了?” 史奈道:“自然是。” 原振侠无可奈何:“我有一个要求,别再把那种药物放在我的饮料之中,我宁愿当面吞服!” 史奈笑着:“悉听尊便──哦,对了,顺便说一句,储君要我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请你来。如果你不肯答应,也一定要你来……” 原振侠大感骇然,失声道:“你不是在我身上,又落了什么降头吧!” 史奈耸了耸肩:“我正准备对你下手,你已经答允了!”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但是他又突然想起了黄绢。这位降头大师落降的手法,是如此出神入化,而黄绢又分明对他大有敌意,会不会…… 他们本来是一面说着话,一面在向前走的。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停了下来,望向史奈。 史奈摇头:“我们不随便向人落降头。因为几乎每一种降头,制作过程都极其复杂,得来不易,怎么肯随便浪费?” 原振侠在一大群嗡嗡飞着的虎头蜂之间,小心地走着,心中想:人的未来真是太不可测了。十小时之前,怎么会想得到,自己忽然会处身于这样的蛮荒之地? 穿过了一大片树林,前面是一大片岩石,十分险峻。在岩石之中,有着一条裂缝,只能供人侧着身子走进去,由于有流水的缘故,岩石上长着一种鲜绿的青苔。史奈走在前面,原振侠看到他顺手把这种青苔采下来,放在口中,津津有味地嚼吃着,并示意原振侠也试一下。 原振侠没有照做,他只是在想,这个降头师,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古怪神秘的事要做出来。他好象掌握着生命的大权,可以用降头术来做任何事! 不过,他再神通广大,也无法解救泰宁储君所中的毒降头。看他这一个月来,那种心力交瘁的样子,就可以知道了。 岩石裂缝只有二十来公尺,一走到尽头,豁然开朗。原来岩石围着一个小盆地,有一道山溪流过平地,在溪旁有着三间用十分粗糙的木头搭成的屋子。原振侠一下子,就看到了屋前空地上种着的两株“天堂花”,在那两株天堂花附近的其它植物都已枯萎,那自然是抵受不住天堂花的毒性之故。 然后,中间一间屋子的门推开,席泰宁──储君,走了出来。 这时,正是夕阳斜照时分,金黄色的太阳光映在储君的脸上,使原振侠可以清楚看到他也憔悴了许多。这一个月来,他心中的焦虑必然每天都在增加! 他迎上了几步,勉强地笑了一下,声音很干涩:“原医生,你肯来,真好。” 原振侠走过去和他握手,望着他深陷的双目,不知道说什么话好。想了一想,才道:“早就知道你是一个大人物,但也想不到你有这样的身分。” 王子怔了一怔,立即向史奈望去。原振侠忙道:“你的身分,是我们都认识的一个女士,告诉我的!” 王子的声音有点发颤:“她……知道我的处境?” 原振侠把黄绢的话重复了一遍,结论是:“中了降头,是她根本不能接受的事,不必担心。” 王子叹了一声:“我请你来,也有几分原因,是由于你也认识她……”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显得十分心不在焉,然后道:“请进来坐。” 他自己先转身走了进去,原振侠跟在后面。才一进屋子,他就吓了老大一跳,一时之间,不知是仍向内走好,还是退出去好! 原振侠看到的,也不是什么骇人景象。 他看到的是,一个皮肤十分白皙的女子,全身赤裸,蜷曲着身子,伏在一个相当小、有一人高的架子上。那女子的背部曲线十分动人,伏在那架子上,一动不动,只有背部微微随着她的呼吸在起伏。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半垂下来,遮住了她的面,一半散披在她的裸背上,看来姿态十分诱人。 一看到这种情形,原振侠首先所想到的是:这个女子一定是泰宁储君的女伴。虽然储君中了降头,心事重重,但是他一个人居住在这里,以他的身分地位、权势金钱,找一个美丽的女子来做伴,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可是原振侠不明白的是,何以这个女子──从她充满弹性、腴白而又滑腻的肌肤看来,应该是一个美女──要用那么怪异的姿势,伏在一个架子之上?难道王子在那么恶劣的心境之中,还有兴致玩性变态游戏? 原振侠在怔呆之间,在他身后的史奈已经大踏步走向前,超过了他。史奈一面向前走,一面迅速地脱下他自己的外衣,来到了那少女的身边,将外衣罩向那少女赤裸的身子。 史奈用衣服去遮住裸女的身子,动作看来是相当自然的,可是原振侠怔了一怔。因为史奈的外衣,是罩向那少女的上半身,而不是下半身。而且,看起来,史奈的目的,并不是要用上衣遮住那少女的身子,只不过是要遮住那少女的头脸而已! 当他的上衣罩上去之后,他才用十分轻柔的声音,讲了一句话──原振侠听不懂他说什么,只看到他扶着那少女,自那架子上下来。 那少女虽然头脸被衣服遮住,但整个身子还是赤裸的。虽然好奇心强,但在礼貌上,原振侠自然不能盯着人家的胴体直视,所以他偏过了头去。而史奈就扶着那个少女,经过他的身边,走了出去。 原振侠在偏过头去时,眼光扫及了那少女的小腿,看到了那少女润滑如玉的纤足。光是那样的一双纤足,已经可以令人兴起不少遐思了。 原振侠自己也有点不能理解,他又不是没有见过美丽的女人,黄绢和海棠都是美女中的美女。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少女却特别有一股能令人意乱情迷的力量。 他甚至未曾看到那少女的脸,心中就有了一股回肠荡气感! 而且,原振侠也深切地感到,这种感觉是和肉欲无关的。只是一种如同在仙境之中的遐想,安宁而甜蜜,完全超脱尘世的美丽! 而何以在十来秒钟的一瞥之间,就会使他的思绪之中,荡漾起那片浓浓的浪漫情思?他真的说不上来,只好归诸于那是美女特有的吸引力。 听到了史奈扶着那少女走出屋子去的脚步声,原振侠才缓缓吸了一口气,定下神来。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楚屋里的情形。 这时,泰宁储君已在屋角的一张用天然树根制成,样子十分奇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了头。 原振侠看到靠着墙有许多柜子,一半以上是全放著书的。另一半,则放着许多古怪之极的东西──大约有超过五十只标本瓶,瓶中放着原振侠至多只能认出三分之一来的各种大小昆虫。 原振侠向前走几步,视线停在其中一只标本瓶上。瓶中是一只长方形、如同一包香烟大小、背上负着鳞片、看来无头无尾、其色翠绿可爱、蛇不像蛇、蛙又不像蛙的怪东西。 在墙上,还挂有许多飞禽走兽的干尸。也用一种钢刺,钉了许多爬虫类的生物在墙上,单是蜥蜴,就有三数十种,而且其中有过半是活的,还在扭动着身子。 在储君所坐的那张椅子之旁,是一个形状相当古怪的瓦罐,约有半人高。瓦罐是放在一个炉子上的,这时,炉中并没有生着火,但是却有几缕淡淡的轻烟,自炉子中冒出来。 总而言之,这屋子中的一切,都透着无与伦比、难以言喻的怪异! 原振侠立即可以肯定,这里,一定不会是王子的行宫。那么诡异绝伦的地方,应该属于── 他还未曾想到答案,史奈的声音已经在他的身后响起:“这里,一直是我的住所。一个降头师的住所,在普通人眼中看来,总不免有点古怪。”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一个降头师的住所,就是巫术和不可测的、无边深邃的降头术的神秘王国。在这里,唯有降头术才是主宰,一切都是现代文明、现代科学所探索不到的领域! 他吸了一口气:“岂止是古怪而已,简直……有点不可思议。这一切……全和降头有关?” 史奈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可以这样说──一只在泥沼深处捞出来的翡翠蟾,和整套的德文药物学放在一起,这或者可以代表我这个人!” 当史奈这样说的时候,他伸手指了一指原振侠刚才留意过的那绿色怪东西。 原振侠“哦”地一声:“这玩意叫……‘翡翠蟾’,是生活在泥沼之中的?” 史奈点头:“是,据我所知,全世界被发现的,不会超过三只。用它来制成的降头,可以使人把最坏的事,看起来觉得美丽无比!” 原振侠想了一想:“改变人视觉神经的活动?” 史奈摇头:“不是那么简单,不但要更改视觉神经的活动,而且要改变其它感觉神经的活动。使臭的变香、粗糙的变滑腻、丑变妍,自然,也要改变人的心理状态,复杂之极。至于为什么它有这样的功能,又是谁最先想到它有这种功能的,全然是未知数!” 原振侠听得有点近乎迷醉的感觉,他还想问无数的问题。他感到单是在这间房间之中,他至少可以逗留三年五载,来填补他对降头术认识上的空白! 不过,还未曾等他再发问,王子抬起头来,放下双手,道:“请坐!” 屋子中,还有几张同样用天然树根做成的椅子,原振侠找了一张和王子最接近的坐了下来。他感到有点口渴,但是还未等他开口,就有一个女郎托着一只盘子,轻盈地走了进来。 原振侠立即肯定,走进来的女郎,就是刚才被史奈扶出去的那个。这时,她穿著传统的长裙,走动起来,更是摇曳生姿。她手中的盘子是用竹子编成的,托住盘子的双手,白腴得有点眩目,指甲修得十分整齐。原振侠心中想:这样的一双手,才配得上被称为“玉手”! 在盘子上,有三只碗,碗中盛着金黄色的、看来相当浓稠的液体。它散发着一股沁人的清香,清香之中,带着一种甜味。 她仍然赤着脚,脚趾小巧整齐地排列着,洁白的肌肤上,一点泥尘也不沾。 她走了进来之后,把盘子放在刚才她俯伏着的架子上,又一声不出走了出去。 (好象有点不对,是不是?) (形容了半天,这女郎已给人有仙女的感觉,可是她的脸貌是怎样的,为什么一字不提?) (不是不是,而是根本无法提!) 那女郎的身形高挑颀长,长裙虽然不是把她的身子紧裹着,但是也毫无疑问,她的胴体曲线之美妙,是无懈可击的女性人体美之最。 可是她的脸貌,原振侠却无法看得见,因为她戴了一个十分奇特的面罩。 那个面罩,是用极细的细竹丝编成的,不是很紧密。所以猜想戴了这样面罩的人,可以透过竹丝间的隙缝,依稀看到东西,但是人家却全然无法看见她的脸容。 而由于这个女郎的体态,是如此优美出众,所以虽然那竹丝面罩十分怪异,也使人不去注意,只是陶醉在她的那种可以带给人难以形容的舒畅之感的境地之中,而不去计较其它。 当那女郎仍然用那种轻盈、动人、优闲的步子走出去之际,原振侠由衷地道:“这……如果说湖中有仙子的话,她就应该是!” 原振侠在赞美那女郎,泰宁储君陡然直了直身子,声音有着极度的激动:“你……甚至未曾看到她的脸,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 原振侠毫不犹豫:“是!” 储君抬起头来,原振侠向他望去,竟然发现他双眼之中,隐隐有泪花流转,这令原振侠十分惊讶。 储君在喃喃自语:“可知不能怪我,不能怪我!她本来就是湖中的仙子,是山上的仙子,是人间一切所在的仙子!” 原振侠不明白储君的自言自语,是什么意思?但至少可以懂得,他是在赞美那个女郎的美丽。 这样说来,那女郎的面貌一定和她的体态配合,是极其美丽的。但是,为什么又要戴上一个竹丝编成的面罩呢? 原振侠又立刻想到,当那少女伏在那个架子上的时候,史奈曾脱下上衣,将她的头脸遮住。这种不寻常的举动,是不是也有着什么特别的意义? 原振侠这时,心中的疑惑已经到了极点,他有不知多少问题要问,可是又不知如何问起才好──这种情形是很少见的,通常,再疑惑,总可以提出一点问题来的,但这时,原振侠除了知道王子中了降头之外,其余一无所知。 他想了想,只好道:“请问,你要见我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时,夕阳西沉,天色已经迅速黑了下来,屋中的光线更黑。加上屋中那些古怪的东西,足以令气氛格外阴森诡异。 原振侠的问题,没有得到直接的回答。在黑暗中,储君的眼神看来十分空洞,他欠了欠身:“我们可能要作长时间的交谈,先吃点东西,维持一下必需的体力。” 储君说的时候,伸手向那女郎捧进来的那三碗东西,指了一指。 史奈忙过去递了一碗给他,他立时就着碗沿,一口一口喝着。 史奈也给了原振侠一碗。虽然一想起在一个降头师的住所之中进食,心中不免有点发毛,谁知道在这碗闻起来又香又甜的东西之中,有多少种降头在?也没有人知道中了那些降头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但其势又不能不吃不喝,而且原振侠也真的十分饥渴了,他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也就着碗沿,大口大口地喝着。 那碗东西,入口非常清甜,滋味极佳。 史奈一面喝着,一面解释道:“这是用虎头蜂的蜂蜜调制的,在所有的自然食品之中,可以说再也没有比它营养更丰富的东西了!尤其是第一次吃它的人,由于其中,有许多种人体从未接触过的异种蛋白质和胺基酸在内,更是提神醒脑。蜂蜜之中,甚至会有天然的苯基酸,使人不会有饥饿的感觉。原医生应该知道,Phenylpropandolamine已经被普遍应用在遏止饥饿感觉上了!” 原振侠一面吞咽着,一面道:“是!是!” 他虽然答应着,可是心中不禁苦笑:单是蜂蜜已经大不相同,谁知道除了蜂蜜之外还有什么?史奈却又没有继续解释下去。 一直等喝完,都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饥渴之感反倒已不再存在。三个人都放下了碗,史奈过去,点着了一盏油灯。原振侠看到那盏油灯,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头骨制成的,看起来多半像是人头骨,而且灯火并不明亮,闪烁不定,比没有灯的时候,更增阴森。 史奈小心地把灯火剔亮了些,由于他就在灯火之旁,深黄色的灯火,映在他的脸上,衬着他盯着灯火的目光,有一种幽深的光芒。他的嘴唇迅速地掀动着,发出了一连串如同咒语一样的声音来。 这种情景,看得原振侠直冒凉气,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 史奈又念了一会,才退回了座椅,若无其事地答:“施一种降头术,使在这里讲的话,没有人可以偷听得到。偷听者,必然不得好报。”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你不是说岛上不可能有别人吗?为了防止……那女郎偷听?” 史奈道:“不,以防万一!而且,施术之后,也可以使我们三个人,不把在这里所说的话,随便泄漏出去!” 原振侠一听,不禁又惊又怒,这分明是针对他而施展降头术的了! 他陡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对不起,我根本没有兴趣在这里听到什么!请你撤回你的降头术,我可以立刻离去,这算是甚么待客之道?” 原振侠这时,不但愤怒,而且心头还有着一种异样的恐惧。 他虽然曾接触过黑巫术的“血咒”,也曾和全然不可测的外星生物,甚至收买人类灵魂的“魔王”打过交道,可是在过往的经历之中,他从来也没有那样不舒服的感觉过! 这一次,他竟然成了降头术施术的对象! 泰宁储君忽然笑了起来:“医生,你不是一直不相信有降头术的存在吗?” 原振侠沉声道:“我不是不信,而是不明白。不论怎样,我不想成为施术的对象,不想受到这种对待。” 储君叹了一声:“别太紧张了,原医生。或者,请你原谅,事实上是不会对你有任何损害的!” 原振侠仍然坚持着,直视着史奈。 史奈叹了一声:“好吧!不过,你既然对降头术一无所知,我的动作对你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原振侠只是闷哼着:“我应邀前来,应该被当做可以对你们有所帮助的人!” 储君忙道:“是!是!” 史奈又来到了灯火旁,仍然眼发异光,急速地念着咒语。同时又向着原振侠连挥了三下手,才又退了回来。 由于刚才的气氛不是太好,所以,三个人坐定了之后,一时之间,在深黄而闪耀不定的灯火之中,只是一片难堪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才由王子首先打破沉默。他缓缓地道:“原医生,你即将听到的故事,有宫廷的隐秘、一个国家政局的变化、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迷恋,和神秘莫测的降头术在阴谋中的作用,以及国际阴谋集团的活动,请你别觉得骇异。” 原振侠心中恼怒未消,冷冷地说道:“好,这正是目前西方畅销小说最流行的题材,我有兴趣听。” 王子苦笑了一下,又停了下来,像是不知如何开始才好。 过了大约一分钟,泰宁储君才开始了他的叙述:“我的身分,你已经知道了,我国的政治局势,相信你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君主,接近是象征式的元首,但是又得到人民的尊敬。不论政局如何动荡,君主不受到侵扰,尊贵却没有实权。” 原振侠静静地听着。 王子继续着:“如果所有可以登上君主宝座的人,都像我父亲一样,那么,这种情形可能长期维持下去,再跋扈的军人集团,也不会想推翻这种制度。可是……” 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是,我却是一个十分有野心的人。早在五年之前,我就知道,不必多久,我就会成为一国的君主。我不要做一个名义上的君主,而要做一个真正的君主,至少,要像西班牙卡洛斯国王一样,在一国的政治上,起到实际的作用。 “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改变长期以来,军人掌握实权的状态。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要秘密进行,我的野心只要一暴露,名义上的君主也当不成了!” 王子说到这里,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头:“真的,储君,对于贵国的政治情势,我一点也没有兴趣,而且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储君的声音有点悲哀:“请耐心一点听下去,会有关系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他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会和一个国家的储君,想自军人集团手中夺权这样的大事,有什么关联! 储君道:“我开始活动,活动是多方面的,也培植了一批亲信,在不露痕迹的情形之下,在军队之中,安插了一些中级和低级军官。可是军队的上层结构却盘根错节,针插不入,不攻破这一点,就不能达到目的。于是,在一次安排之下,我和卡尔斯将军秘密见了面。” 原振侠牵动了一下身子,知道一个国家的阴谋,从此扩散为国际阴谋了。 这次会见,自然是极度秘密的,会见的地点,是在地中海风光如画的海岸,一艘豪华而设备精良的游艇之上。在严密的保安之下,在会面的船舱中只有五个人──除了卡尔斯将军、黄绢、泰宁储君之外,还有两个人。如果把他们的身分地位公开说明,而又说他们曾和卡尔斯将军一起,为了同一目的的议事而进行过密谈的话,那一定会被当成是四月一日愚人节的玩笑,不会有人相信。 这两个人,一个是法国情报当局的高层人员,是泰宁储君的支持者。另一个,是泰宁国家邻国的一个流亡政府的首要人物──他的国家,虽然已被另一个强大的邻国所占领,但是他还可以控制着数以万计的军队,很有一点实力。 而法国和卡尔斯将军一直公开为敌(虽然暗中有大笔军火买卖,包括各型飞弹在内),流亡政府的首脑,和法国人关系倒相当深,但也绝不公开来往。 会议的参加者是如此奇怪的一个组合,他们讨论的却是:支持储君的计画成功之后,他们可以有什么好处,和储君要求什么样的支持。 泰宁储君在会议中,显得十分兴奋:“通过各种管道,把忠于王室的年轻人送出国外,在一处秘密的地方,训练他们成为新军──装备最精良的新军!” 卡尔斯将军照例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大剌刺地,并不轻易发言。但是他既然亲身参加,自然表示他对这件事有极大的兴趣。 黄绢问:“计画人数是多少?” 泰宁储君陡然吸了一口气:“三千到五千人,而且,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可以迅速回国,发生作用。” 法国人干咳了一声:“如果时间是三年,三千人要达到这样的目的,费用至少是二十亿美元。” 卡尔斯将军沉声道:“不够,至少要加一倍,别忘了我们的王子的要求。我想至少要有一中队配备空对地飞弹的空军,才能一举成功!” 泰宁储君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作为一国的储君,王室的财富,自然积聚甚丰,但是那也只是对普通的豪富相对而言,他总不能作主把王宫卖掉。一千万美金,对一个超级花花公子来说,也够一阵子挥霍的了,可是放在军事行动上,还不够向法国购买一架幻象式战斗机! 所以,他虽然明显地感到了将军的讥讽,他还是无声可出。无声可出的原因很简单:如果需要四十亿美金的“本钱”,他连十分之一也拿不出来,他的“本钱”,只是他是一国储君的身分! 流亡首领自然也没法出声,只能眨着眼睛。 法国人狡猾地笑着:“反正我们一直在供应武器给卡尔斯将军。将军是大买家,多买十亿八亿美金军火,贵国的军人,大抵还不会联想到事情和他们有关。” 黄绢用力挥了一下手:“那么,一切费用是要我们独力负担了?” 会议舱中立时沉默。 卡尔斯将军用力在腹际──他从不离身的巨大军用手-的皮套之上拍了一下:“把我们的条件说给王子听听。” 黄绢向王子看了一眼:“条件十分简单,在事情成功之后,我们有一个顾问团派驻贵国,以增进我们两国之间的关系,形成亚洲和非洲之间的大团结。至于顾问团的权限细节,以后可以再详细讨论。” 泰宁储君略微牵动了一下身子:“当然,我同意这样的安排。” 卡尔斯将军笑了起来,相当不礼貌地伸手指着储君:“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等到自己的力量巩固之后,就把顾问团一脚踢开!” 储君的神情,是明显地遏抑着怒气:“如果将军阁下,认为我有这样想法的话,那什么都不必谈了……” 法国人在这时讲了一句话:“四十多亿美金是一笔大投资,将军也不是过虑的……” 储君“哼”地一声:“有什么可以令将军放心的方法,请只管提出来。” 卡尔斯将军挺了挺身子,又在他那有着精致雕花的-套上拍了一下:“方法是……顾问团的团长,一定要是贵国未来的皇后……” 将军这句话一出口,除了黄绢是早已商量定了的之外,其余三个人的错愕,真是难以形容。 储君道:“对不起,我不明白。” 将军伸手向黄绢一指:“她,将成为贵国未来的皇后,指挥顾问团,掌握贵国的一部分权力,这是能使你我都放心的好办法……” 那个流亡元首感叹了一声:“真是……只有想象力极丰富的人,才能想出这样的好法子来!” 储君一时之间,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以致他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过了好一会,黄绢才道:“储君同意不?还是嫌我不能母仪天下?” 储君忙道:“不,不!你……不过,这实在是没有先例的,这……” 黄绢用冰冷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头:“在贵国的历史上,甚至出现过中国籍的君主。再来一个外人做皇后,不算什么!” 储君盯着黄绢,他很想讲一句话,可是想了一下,由于有求于人,终究没有讲出来。 储君想说而又没有说出来的一句话是:“皇后是君王的妻子,在你藉这个地位,取得了广泛的权力的同时,你是不是也尽妻子的义务呢?” 由于黄绢和卡尔斯将军的关系,国际上人人皆知,而这时卡尔斯将军也在,储君自然不好意思这样责问黄绢。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好,我同意!” 卡尔斯将军望向法国人:“请你安排装备三千人的武器!” 他又转向流亡首领:“利用你残余的在政治上的影响力,为储君将来铺路。” 两人都立时点头答应,卡尔斯将军哈哈大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因为根据他的计画,他等于花了四十多亿美金,就买到了一个在亚洲有一定重要地位的一个国家。他的影响力,一下子就扩充到一万公里之外! 对于一个野心家来说,实在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高兴的了! 将军开怀地笑着,储君也跟着笑,而且他的笑声中,一点也没有勉强的成分。 他有他的想法:别说顾问团的团长是皇后,就算是皇太后,将来在自己羽翼丰满之后,还不是一样可以铲除!估计在夺得军权政权之后,三五年时间,就可以达到目的了! 原振侠听着储君的叙述,这时,他心中只想到一个问题:卡尔斯将军和储君,在-脏的政治阴谋之中,各怀鬼胎,而黄绢的想法怎样呢?黄绢曾向他提及,她被安排为“皇后”,她是心甘情愿的?权力的野心,真能令一个外型那么可爱的女郎,变得如此可怕? 原振侠只好苦笑:“在那次会议之后,一切都照计画在进行?” 储君一点犹豫也没有:“是,而且进行得相当顺利。”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虽然我仍然不知道,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是……你要对抗的,全是贵国的军事强人,难道他们一点疑心也没有?还是他们已经有了情报,所以才用降头对付你的?” 史奈在这时插了一句口:“不,不!王子中降头,和政治是全然无关的。” 储君也在这时,发出了一声幽幽的长叹来。在他的叹息声中,充满了愁思和痛苦,使人可以感到,他心中的悲苦,实在已到了极点。一时之间,变得十分沉寂。 过了一会,原振侠才问:“一定曾有意外发生过,是不是?究竟是什么意外?” 储君先不回答,只是起身走向一个角落,打开一个柜子。在闪耀的灯火下,原振侠看到那柜子里全是酒──就是王子在医院中喝的那种美酒。他取了一瓶,打开,也不用杯子,就着瓶口,大口地喝了几口。 当他喝酒的时候,是背对着原振侠的,原振侠看着他的背影,看出他在微微地发着颤。每一下轻微的颤抖,都把他心中的悲苦,向四处散发出来,以致连原振侠也受到了感染,觉得心头的压力愈来愈重。终于,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储君仍然不转过身子:“为了不使那些军事强人起疑,我装出一副对政治没有兴趣的样子来,酗酒好色,十足是一个无野心的花花公子,骗得他们十分相信。有几个人甚至劝我早日接位,他们会更拥护我,我也乐得再假装下去,一直到了……” 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又喝了几口酒,才转过身,又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原振侠心中在疑惑:他中降头,绝不是为了政治上的原因,那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还会为了爱情?一个充满了政治野心、整个心灵都被阴谋诡计占据了的人,难道还会知道什么是爱情? 原振侠注意看储君,看到他紧握着酒瓶的手,在不住发着抖。可是渐渐地,他那愁苦的,充满了忧郁的脸上,却出现了一丝笑容,而且,笑容在逐渐扩展,竟然十分甜蜜,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可是在笑容之外,却仍然是愁苦,以致在那一-那间,他的神情看来简直怪异莫名! 他会有这样怪异的神情,自然是由于,他想到了一些十分值得他高兴的往事之故。而几乎也可以肯定,他想到的往事,开始是甜蜜无比,但是结果却是十分凄苦的,所以才会使他有那么怪异的神情显露出来。 他没有再喝酒,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着:“我国北部,还是一些十分贫穷落后的地区,我在名义上,是担任着全国福利机构的主持人──” 北部地区,有一个孤儿院成立。作为储君,他去主持揭幕。 泰宁储君厌恶这种“任务”,那比起他想象之中,站在检阅台上,穿上金碧辉煌的戎服,看三军整齐地在他面前列队而过,滋味实在一天一地。 泰宁储君去替孤儿院揭幕,为了掩人耳目,装出十分有兴趣的样子来。离开首都之前,还向新闻界发表谈话,表示在一个落后国家之中,社会福利发展的重要性。长篇大论一番,彷佛那就是他终生的大志愿一样。 然后,他就启程北上,到了那个城市,做完了他要做的事。 一切的事,都是极偶然发生的。就在他已经启程回首都,车队行驶在公路上的时候,他的司机,一个年轻的军官,忽然道:“殿下,都旺亲王有一间大别墅,离这里不远。别墅四周的环境极美丽,亲王说如果殿下要去住几天,只管去!” 储君如果简单地回答一声“不”的话,那么,以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可是他在听了那军官这样说之后,心中却陡然一震。 他感到了震动也是有理由的,因为都旺亲王是他的堂叔,也是全国最高的统帅,就是他夺权要对付的主要敌人。 而那军官又说出这种话来,可知这军官,在被挑选来作为他的司机之前,是见过亲王的! 这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了那些军事强人──现在控制着国家,并且打算一直控制下去的那些人,对他并不是那么放心,还是在暗中对他进行着严密的监视! 一想到这一点,他自然难免震动。但是他却装着若无其事,只是顺口道:“哦,原来你是亲王派来的?” 那军官到底年轻,也没有听出这一问的弦外之音,反倒十分高兴:“是,能替殿下做点事,真是光荣之至。” 储君向后靠了一靠,使自己坐得舒服一点,心中已把都旺亲王诅咒了几百遍。并且决定,一旦夺权成功,立刻以叛国罪处决这些“军事强人”。 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考虑,既然亲王有这样的提议,他如果不遵从的话,岂不是要惹得亲王不快?他是绝对没有力量和亲王抗衡的。 所以,他立时哈哈笑了起来:“如果环境真是那么好,大可以住几天,只不过……只不过……” 他故意不说出“只不过”什么来,那年轻军官也立时笑了起来:“亲王早就想到了,北部的美女是出名的,亲王已命人挑选十二名出色的美女,在别墅恭候殿下光临,殿下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储君心中又暗骂了几声,可是他却露出一副极其高兴的神情,甚至看起来,如同急不及待一样地搓着手! 都旺亲王为泰宁储君安排美女,也不是第一次了。储君既然要假装成毫无政治野心的花花公子,自然来者不拒。 不过储君心中十分明白,亲王安排的美女,纵使不是百分之百是受亲王主使的女特务,也至少十之七八是。所以他一直表现得十分好,自信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来,反倒使亲王相信,他根本就是没有政治野心。 由于这里是一个降头术盛行的国家,别看亲王检阅起军队来,有最新型的喷射机在天空掠过,可是在首都耸立的摩天大厦、五星级酒店的背后,神秘莫测的降头术,却深入人心。 曾有人说,真正统治这个国家的是降头术。这样说法虽然夸张了一点,但是宗教和降头术,毫无疑问,是这个国家的两种无形的巨大统治力量。 所以,女特务,储君可以应付,如果有道行高深的降头师,要奉什么人的命令来加害的话,储君却也防不胜防。这就是储君和宫廷御用降头大师史奈,关系特别密切的主要原因。 史奈是极有资格的降头师。在他十六岁那年,他已是公认的出色降头师,曾在一次降头师互相的斗法中,令得他的三个对手,两个七孔流血而死,一个变成了疯子,不断咬自己的肉,在极恐怖的情形之下死亡! 没有人知道史奈的来历出身,只知道他是当时最令人敬畏的一个降头大师巴枯,抚养长大的。 (原振侠在这时,是第二次听到“巴枯”这个名字。第一次,是在医院中,当储君提及这个名字之际,史奈的反应极其强烈。) (即使在这时,储君一提及史奈是由巴枯抚养长大的时候,史奈陡地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仍然显得十分不安和激动。) 有一个骇人的说法是,巴枯,作为当时最受人敬畏的降头师,他也会“养鬼”这种降头术。 而有一次,当巴枯去盗弃尸的时候,带回来的却是史奈。 因为史奈的家中十分贫穷,瘟疫流行,无力就医,他家人以为他已经死了,把他弃在荒野。巴枯也以为那是一具新死的童尸,就带了回去,但就在快要施术之际,才发现孩童还没有断气。 凡是降头师,也都是十分出色的医师。巴枯没有花太多工夫,就救活了孩子,从此,孩子取名史奈,跟着巴枯长大。 这是史奈何以在十六岁,就是出色降头师的原因。 泰宁储君在和史奈结成了师生般的关系之后,自然也学会了不少有关降头术的奥秘。他也曾考虑过,利用降头术来达到他的目的,但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第一,无法用降头术去对付那么多人;第二,所有地位重要的人,防范降头术的功夫都十分严密,而且各人自己也都有相当丰富的降头知识,根本没有进攻的机会。 像都旺亲王,他的降头师就是巴枯──巴枯和史奈,在史奈二十岁那年闹翻了。起因是所有降头术流行的地区,超越了国界,要产生一个降头术之王。巴枯应该是毫无疑问的降头王,但是史奈却表示,自己不是争不过他,而是念在当年的抚养教育之恩,而不与他争。 在史奈而言,这样说,是为了保持自己在降头术中一定的地位。但是话传入了巴枯的耳中,巴枯却勃然大怒,声言接受史奈的挑战。他并且先下手为强,连向史奈下了七次降头,一次比一次厉害,但是都被史奈一一破解了。在七次之后,轮到史奈向他下降头了,然而史奈却没有出手,反倒离开了自己的国家,远赴欧洲。他的几个博士头衔,就是在去国十年之后得回来的。 原振侠听到这里,打断了储君的叙述:“对不起,我太好奇了。巴枯是史奈大师的师父,降头术的造诣应该在史奈大师之上。” 储君并没有回答,史奈想了一想之后,才道:“所有的降头师,在传授降头术给传人的时候,都不会把自己的本事全部传授出来,至多只传授五分之四。因为降头术接触到许多离奇怪诞的事,在那些事件之中,是没有任何亲情可讲的!” 原振侠“哦”地一声:“亲如你和巴枯的关系,也不在考虑之列?” 史奈面无表情地道:“在紧急的情形之下,任何人考虑的只是自己。”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没有再出声。史奈又道:“降头术是一种玄学、一种巫术,也需要有相当的天才,才能领会它的妙处。巴枯虽然保留了若干未曾教我,但我自己早就融会贯通,领略了不少,而且,降头术在施术、炼术的过程之中,不断发展,又可以有很多新的发现。所以,真要是斗起来,师父不一定是徒弟的敌手。” 原振侠有一种遍体生寒之感:“巴枯向你的七次进攻,一定是惊心动魄之极的了!你是怎样一一将之破解的,可以知道吗?” 史奈还没有回答,储君已然不满:“原医生,你是来听我的遭遇的!” 原振侠知道储君的经历,一定有极曲折诡异之处,他自然要听。但是他更想先听一听,降头术进攻和破解的具体过程。 所以他道:“王子,我想我应该对降头术,至少有一点具体的认识,史奈的经历是最好的教材!” 储君不再说什么,只是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原振侠知道他的酒量十分好,不会那么容易喝醉,所以只是望着史奈,想听他的叙述。 想来,接连破解授业恩师的七次进攻,也是史奈生平的得意事,是以史奈的双眼之中,现出异样的神采来:“第一到第五次,没有什么好说的。嗯,第六次,巴枯用的是‘血降’,也算是厉害的了……” 原振侠聚精会神地听着。 史奈道:“巴枯未曾传授过我‘血降’,这种降头,是要把自己的血,和七个处女的血混在一起,再加上七种有毒的动物,和七种有毒的植物,一起炼制而成。可是我早已在别的降头师中,听说过有‘血降’,也知道它的来龙去脉,更料到巴枯迟早会在我身上使用血降!”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七种动物和植物,是些什么?” 史奈阴森地笑了一下:“讲给你听也不懂,而且,你又不准备做一个降头师!” 原振侠没有再说下去,史奈停了一停,续道:“破解的方法很简单,在他找到了七个处女,要刺滴她们的鲜血之前,先在其中七个处女的身上,下了‘淫降’,使她们不再是处女……” 原振侠忙道:“等一等,降头怎能使处女变成非处女?处女的定义是……” 史奈一挥手:“处女的定义是什么,不必讨论。中了‘淫降’的女性,自然会千方百计,找男性使她由处女变成非处女。” 原振侠嘀咕了一声:“明白了,是一种强烈的催情剂!” 史奈并没有直接回答,却在这时,十分之没有来由地向储君望了两下──说他这个动作没有来由,是因为这时他和原振侠在说着的一切,是和储君全然无关的。 储君神情木然,只是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看来相当可怖。 史奈道:“这样一来,他以为向我下了血降,其实是无效的!” 原振侠“嗯”地一声:“那是你预先采取了防止的手段。如果你中了血降,那怎么破解?” 史奈侧头片刻:“我就要把自己的血,和七个处男的血,再找毒性与血降相反的七种动物和七种植物,来炼制解药。不然,在七天之内,我就会全身出血──由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之中,都有血珠透出来而死亡。那比较麻烦得多,所以我采取了前一个方法。巴枯见我中了血降,若无其事,并不忙于破解,不知我有甚么法道。我这才逼他在第七次,终于使用了‘鬼降’来对付我!” 原振侠听到了‘鬼降’两字,真有点鬼气森森之感。 史奈解释着:“鬼降,就是他驱使他养的鬼来对付我,这是最狠毒的一招。一般来说,如果出了这一招,那就表示,以前不论有多大的恩典情谊,都一笔勾销了!这也是我希望他用鬼降对付我的原因,非如此,不能彻底割断他和我之间的关系!” 原振侠没有表示什么,他已被“鬼降”的诡异迷惑着,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史奈又道:“唉,一山不能藏二虎,原医生,我想你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争夺降头术之王的地位,和储君想要把国家控制在自己手中的意愿,是一样的!”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他心中的问题极多,但是首先,他想知道有关“鬼降”的详细情形:“大师,你不必解释,只说经过好了。” 史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眼之中,又射出了那股邪异的光芒来。 “鬼降”,就是通过养鬼术之后,控制了一个鬼魂,令这个鬼魂去做种种事情。各种不同的鬼魂,分别担任不同的任务,“鬼降”所以也有很多种,而其中最恶毒的一种,是“血鬼降”。 “血鬼降”不但炼的过程相当复杂,而且最难得的一点,是炼“血鬼降”时,要把一个活生生的孩童,由降头师作法下手,把他的一身血全都放光,把孩童的灵魂和他的血,混在一起来炼。 所以“血鬼降”和其它的鬼降不同。其它的鬼降,被控制来执行任务的鬼魂是无形无迹的,不能为普通人的肉眼所看到(有本事的降头师是可以看得见的)。而“血鬼降”,即使普通人也可以看得到,那是来去若电的一条血红色的人影,在它出现的时候,甚至还可以闻到浓重的、中人欲呕的血腥味。“鬼降”之中,也只有“血鬼降”可以杀人。 当巴枯向史奈进攻的时候,巴枯炼有多种鬼降,也包括血鬼降在内;而史奈,虽也炼了几种鬼降,却没有炼血鬼降。 史奈并不是不懂得炼“血鬼降”的法子,他会炼。事实上,巴枯炼“血鬼降”的时候,他还是主要的助手,过程如何,他十分清楚。 他没有炼血鬼降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心地比较好,几次想炼,都忍不下心来,把一个活生生的孩童,一身血放得一滴不剩──炼其它血降是用童尸的──或许是由于他帮助巴枯炼的时候,那孩童一滴一滴的鲜血被挤出体外之际,那种痛苦的神情,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二则,血鬼降是一种十分恶毒的降头术,十分难以控制。降头师要滴上自己的血──刺破自己左右手的中指,滴上七滴鲜血进去,连滴七次,才能由心控制血鬼降,但也还要时时刻刻防范血鬼降的反噬。因为在炼的时候,过程如此残酷,被降头术控制了的鬼魂,是充满了阴、阳两界之中的怨毒的,它不会放过每一个可以报仇的机会! 所以,血鬼降虽然厉害,但往往也成为一个降头师,最大的心腹之患。 历史上,就有不少降头师,被自己所炼的血鬼降害死的例子。史奈行事比较慎重,所以不敢轻易尝试。 (原振侠听到这里时,要深深呼吸,才能减轻那种想呕吐的感觉。他几乎想要史奈不要再讲下去了,因为那实在令人太恶心了!) 而且,血鬼降不放出去则已,一放出去,除非把要害的人害死,不然就收不回来。收不回来的结果,是变成了“野血鬼”,到处来去如电地害人。每害一个人,它自己的能力就增加一分,而最后,炼降的降头师,一定也成为野血鬼的受害人。 据说,野血鬼如果害了炼它的降头师之后,那么,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控制它了! 史奈在那时候,虽然年纪还轻,可是他却十分有见地,深谋远虑。他知道自己在降头术上的造诣与日俱增,总有一天,要和他的恩人起冲突的。所以,当巴枯炼血鬼降的同时,他已经向另外几个资历十分深的降头师,详细讨论怎样破血鬼降的方法。 由于破解的方法十分复杂,而且有许多应用的东西,准备起来,也绝非三五天可能办得齐的,所以他一直在暗中搜集。果然,在他有了一切准备之后不多久,他就需要用那些东西了! 在巴枯使用了“血降”而失败之后,史奈知道巴枯下一步,一定是使出他炼成之后,一次也没有用过,却最最恶毒的血鬼降了。 所以,史奈一刻也不停留,把他准备好的东西全都用上了。包括九十九只黑狗的狗血、九十九只黑猫的猫血,和九十九只黑鸡的鸡血──降头师有十分奇妙的方法,可以把动物的血保存得十分新鲜,甚至有可以保持到十年以上,使鲜血不会凝结,不会腐坏。 (原振侠可以设想使鲜血不凝结,那只要破坏血小板的凝血作用就可以了。但何以能长时期维持不败坏,原振侠就不明白了。) (原振侠的医学知识范畴,也令他无法接受史奈的解释。史奈说,自活生生的动物中放出来的鲜血,经过降头术的特殊处理之后,保持着生命,是“活”的,和在动物体内的情形一样。每一个血细胞都是活的,那当然不会败坏了。) (原振侠知道有这样的事实后,觉得这种方法如果应用在保存血液上,将会极其实用。但是史奈说,一来方法是降头师的秘密,二来,实施起来,十分复杂,比密封之后冷藏复杂多了。) 史奈所采取的第一个步骤,是把三种血混合起来,把他住所的所有门、窗、墙全都涂上,只在其中一处地方做了一点手脚──什么“手脚”,下面自会详述。 他的第二个步骤,是利用剩下的鲜血,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涂满,使他看来简直像是一个血人。 然后,第三个步骤是,他把一头怀孕的母牛杀掉,把母牛的胎盘取出来,拉平,使得它变成一层半透明的,约有半平方公尺面积的薄膜。 在准备好了这一切之后,他把住所的一扇窗户打开着,坐着,等候“血鬼降”来临。 果然,不出他所料,巴枯在六次失败之后,最后使出了“血鬼降”。在接近午夜之前的时刻,一阵极浓的、使人欲呕的血腥味,首先飘入鼻端。史奈虽然有了准备,可是心情还是十分紧张,因为在他降头师的生涯之中,“血鬼降”的破解法,还是十分陌生的,不知道是不是有效。万一失效的话,那么,他体内的每一滴鲜血,都会被血鬼降吸走,而变成了一具干尸! 史奈紧张地等待着,他蹲在那扇半开着的窗户之下,陡然之间,一条看来十分矮小的鲜红色人影出现了。 血影自中间的窗户之中,直扑了进来,来势快绝! 《降头》3 史奈是得过高人指点的,血影才一扑进来,他立时长身起立,一下子将窗子关上。那条血影根本不必转身,立时向他扑来,史奈只觉得自己,像是跌进一个满是鲜血的池子中一样,血腥味满鼻满口都是,难过得几乎要昏了过去。 但是,血影扑到史奈身前,却未能和史奈的身子相接触,立时后退。史奈在这时,知道自己的布置成功了!三种黑色生物的血,再加上降头术的炼制,果然是使血鬼害怕的上佳法子。 血鬼倏然后退,又向前扑,血腥味更浓。一连三次,未能接触到史奈,血鬼立即转向窗口扑去,看来准备逃走了,可是窗上一样涂有破解它的三黑血。血鬼满屋子乱窜,本来它有透墙而过的能力,但是屋子上下四面全都涂上了三黑血,使它这种能力渐渐消失。血鬼在满屋子乱窜了一会之后,陡然之间,发觉有一处地方并没有涂上一黑血,它就直扑那处而去。 而那一处地方,正是史奈事先做过手脚的所在。史奈所做的手脚是:把泥墙先挖去一部分,使得墙上出现了一个大约十公分深、三十公分宽、五十公分高的凹槽,在那凹槽的底部,涂上厚厚的三黑血。然后,再糊上土,使得墙上的凹槽消失,回复平整,是以在表面上看来,那一小块墙上,是没有三黑血的。 史奈早就料到,血影看到没有出路,迟早会向那一处,表面上没有三黑血的地方扑去,以求逃出去的,现在,果然如此! 由于史奈早有准备,所以血鬼的行动虽然快,史奈的行动也绝不慢。血鬼一扑向那所在,史奈早已等在旁边,一等血鬼扑上去,他立时用准备好了的牛胎膜,疾盖了上去!血鬼才一透过泥墙十公分,就遇上了泥后面早已涂着的三黑血,想要退回来,牛胎膜已经罩了上去。 由于所有的“鬼降”都是用童婴炼成的,婴孩才离开母体的胎盘不久,所以胎盘对任何鬼降都有克制的作用,连血鬼也没有例外。所以,牛胎膜一置上去,血鬼就被封锢在那墙上,再也不能移动了! 史奈仍然不敢怠慢,极其迅速地用三黑血调成的胶水,将牛胎膜牢牢固定在墙上。 就此,巴枯所养的血鬼就留在墙上,再也不能离开了。而巴枯在预定的时间中,未见自己所养的血鬼回来,知道自己又失败了,心头骇然之极,又怕血鬼反噬。 在巴枯手忙脚乱的时候,本来是史奈进攻的最佳时机。但是史奈的心地不算坏,他想到自己要不是遇上了巴枯,早已夭折了,哪里还有今天,所以他传话给巴枯,说他不会进攻。 非但不进攻,而且,准备把“降头术之王”这个荣衔让给巴枯十年,希望巴枯能在十年之后,把这个头衔还给他。巴枯眼看自己要一败涂地,忽然又有了这种意想不到的转机,自然求之不得。 而史奈也几乎立即就到了欧洲,开始了他的学业。等到十年之后,他一回来,巴枯就要把头衔奉还。而他早在外面的世界之中,长了见识,觉得“降头术之王”没有什么重要,所以也没有接受。 而他自回国之后不久,就担任了宫廷御用降头师,这已经证明了他是名至实归的降头师之王了! 史奈十分详细地,叙述了巴枯当年如何以降头术向他进攻,他如何破解的经过。听得原振侠在那一段时间之中,如同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中一样! 那另一个世界,是充满了神秘和黑暗、诡异和不可测的世界! 他呆了半晌,陡然之间,想起一件事来。本来,他已经由于史奈的叙述而遍体生寒,这时,更有手脚冰凉的可怖感觉,以致他一开口,声音也十分干涩:“请问……那时……你住在甚么地方?” 史奈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我一直住在这里。” 原振侠张大了口,呼了两口气。他发出的声音,由于心中的震骇,以致他自己听来,也像是从什么老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那么说……那个……血鬼,现在仍然受着禁锢?就……就在这屋子中?” 史奈的声音仍然十分平静:“是!”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何以我看不见?” 史奈淡然道:“如果你想看的话,只要移开那块鳄鱼皮,就可以看到。” 他一面说,一面向一边墙上所挂的一块鳄鱼皮,指了一下。 墙上本就挂着不少动物的皮,全是整张剥下来的,在整间屋子之中,那块鳄鱼皮可以说是最普通,和最不起眼的东西了。可是就在它的下面,却有着一个被禁锢了许久的鬼魂,一个肉眼可以看得到的血鬼!原振侠虽然一听之后,就立时站了起来,可是却并没有立即向前走出去! 原振侠站着不动,是他的内心决定不下,自己是不是真有勇气,去面对那么诡异的事实! 他曾面对过许多诡异的事实,例如来自外星的生物,有时还不止一个,例如“鬼界”中的一大群。可是那毕竟是可以解释得通,是可以理解的──外星生物,是来自地球以外的星体上的生物。 然而“鬼降术”之中的“鬼”,一个“血鬼”,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理解的! 原振侠站立了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向前走去。当他经过储君身前的时候,储君把手中的酒瓶递给他,原振侠接了过来,毫不考虑,就大口地吞下了一口──他确然需要一些酒,来使他更镇定一些。 然后,他来到了墙前,手把不住有点发抖,揭起了那块鳄鱼皮来。 他立即看到了血鬼! 他已经预料到那是极其骇人的情景,可是当他一看到之后,他还是吃惊得难以言喻! 他首先看到的,是那张牛胎膜,呈灰白色的半透明──幸而那是半透明的,如果是全透明的话,情景不知道还要如何惊人! 在半透明的牛胎膜之后,是一个鲜红色的小人影,颜色是如此之鲜红,就像是才从人身体中迸出来的、最浓稠的鲜血一样。头、手、足、身,都清清楚楚,甚至还隐约可见五官。 即使是隐约的感觉,也给人以极其狰狞可怖之感。 原振侠失声叫了起来:“天……它……还是活的!” 当他不由自主这样叫了出来之后,他自己也不禁苦笑!因为这句话,根本不能成立,什么叫“活”的? 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经过降头术处置的鬼魂,鬼魂怎么会是活的?可是又该用什么形容词,去形容他看到的景象呢?他感到了极度的迷惑! 可是他的话,却引起了储君的共鸣:“是的,它是活的。还随时可以听从它主人的差遣!” 史奈叫了一声:“储君!” 储君没有再说什么,原振侠陡然感到,关于这个“血鬼”,他绝不是听了一个故事就算了,一定还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文! 然而,他又想不到还会有什么事发生。他也同时感到,“血鬼”的一切,史奈是应他的要求而说出来的,但是他这时觉得,就算他不要求,史奈也一样会说出来的! 他像是跌进了一个圈套之中! 一有了这样的感觉,原振侠感到十分不安。他又向那个像是随时可以窜出来的“血鬼”看了一眼,放下了鳄鱼皮,重又将之遮蔽起来。 而令他心中更感到奇怪的是,像巴枯和史奈,这种超级降头术大师之间的斗法,有关“血鬼降”的奥秘和它的破解法,以及被史奈施法禁锢了多年的血鬼等等,这一切,都是降头术之中至高无上的隐秘,为什么史奈大师要向他一个外人,说得如此之详细? 这当然是有目的的,而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原振侠无法进一步推想下去,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回到他原来所坐的地方。在又经过储君身前之际,他主动拿过酒瓶来,大大喝了一口酒。 当他坐定之后,他才由衷地道:“太神秘了,真是太神秘了!” 史奈只是淡然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储君干咳了几下:“轮到我说下去了,刚才我是说到什么地方,才被你突然打断的?” 原振侠道:“说到你的司机是都旺亲王手下的人,提议你可以到亲王的别墅中,去休息几天。” 储君接了下去:“是,他还说,替我准备了十二个出色的美女。我和亲王之间的微妙关系,你是知道的了。还再更进一层的微妙敌对关系,就是我的降头师是史奈,而亲王的降头师是巴枯。” 原振侠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储君道:“如果那次外出,史奈不是和我在一起的话,或者我会想到,在那别墅之中,巴枯如果用降头术对付我,我会防不胜防,那我就会拒绝……” 储君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忽然自言自语起来:“唉,我真不知道,如果一切从头再来一遍,我是不是会拒绝。我想……一样不会拒绝。”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从他的神情语气看来,分明是他在亲王别墅中,遭遇到了巨大的不幸,可能就导致中了天堂花的毒降!但何以他又会这样说呢? 原振侠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因为他知道事情一定极其复杂,还是由得他慢慢说好了。 储君再叹了一声:“平时,和亲王在一起,我们之间很少提及降头的事。这种事是不能随随便便提出,就算有意用降头害人,也大都不会显露的!” 史奈补充了一句:“而且,为了防备别人,大家都有高明的降头师护身,要施术也不容易。” 储君喝了一口酒:“当时我就说,既然有那么多美女等着,那当然去!” 车队在这时,正好驶进一个岔路口,领头的储君的车子,转向东北的那条路,其余的车子也跟了上来。通过无线电对讲机,储君告诉了后面车子中的史奈,他要到亲王的别墅去。 那十二个美女,真正全是出色之极的美女。当她们听说王子殿下驾到,各自体态动人地迎出来之际,真看得人目迷五色,头昏目眩。 虽然储君知道,十二个美女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是亲王训练出来的特务,但是他也真正难以掩饰他的高兴。而且,亲王的别墅,建造得美丽至极! 别墅造在一个山坳之中,都是纯现代化的建筑。整个建筑物,是在山坳中的一个湖边。那个湖呈狭长形,像一只眼睛,最阔处约有四百公尺,别墅是造在最狭的一端之旁。 由于别墅和它所在的地形,对于故事将来的发展,有相当大的关系,所以必须详细描述一番。 别墅是在狭长的一端,另一端狭长处,深入山中,是一道十分大、水流相当湍急的山溪。整个湖的湖水,全是由那道山溪注入的。 由于山溪流经之处,有着明矾矿的缘故,所有注入湖中的水,都经过天然的净化作用,所以湖水清彻无比,简直如同纯净的蒸馏水一样。而湖底又是岩石的,即使在湖水最深处,超过二十公尺,湖底的岩石仍然历历可见。 这本来是深藏在深山中的一处风景绝佳的所在,根本不为人所知。是军方早几年,利用最新的探测飞机进行空中探测,以绘制军事地图时发现的。 都旺亲王在乘坐直升机来视察了一遭之后,立时看中了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美丽所在。 亲王是一国之中最有权势的人,他要在这里建造别墅,开山辟路,自然十分轻易。别墅造成也有好几年了,亲王自己却不怎么来。 作为储君,王子还是第一次知道,在自己的国境之内,有一处这样美丽的地方! 当他看到四面青苍的山影,倒映在水晶一样的湖水之中,天上的飞鸟,在湖水之中的影像,连羽毛都清晰可见。他想到自己现在是储君,将来定然是一国之君,但即使他成了一国之君,如果没有实权的话,他也必须先有亲王的批准,才能在这种仙境一样的所在住上几天,而且还要接受各种各样的监视行动。 他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头,更感到紧握实权的重要! 车子是停在湖边的,当十二个美女,一起向储君行过礼之后,储君张开双臂,搂住了其中两个美女的细腰。 那些美女,显然都经过严格的、善解人意的训练。在一大群美女之中,王子首先留意到两个腰肢特别纤细的女郎,而当他张开手臂时,其余的,本来就算在他身边的美女,自然地退开去,那两个有着过人的纤腰的,也自然而然,来到了他的身边。 所有的美女都穿著传统的民族服装,腰际是赤裸在外的。当储君的手臂,环抱着纤细的柔腰时,那两个美女娇媚地紧偎着他。而她们的腰是那样细柔,储君的手臂,几乎可以把她们的腰完全环抱过来。 四周围洋溢着花香,再加上身边美女散发出醉人的体香,储君有点陶醉,回头向跟在后面的人看了一眼:“这里,真是人间仙境!” 在美女的簇拥之下,储君慢慢向前走着,史奈想要暗中对储君说一切都要小心,却一点机会也没有。史奈是知道储君在进行的一切的,他想到,至少储君的计画还是在极度的秘密时,亲王不会对储君不利,若是他表现得太紧张了,落在监视者的眼中,反倒有了痕迹。所以,他维持着降头师应有的身分,跟在后面。 当储君沿着湖边,看到了就在湖中建造起来的那个游泳池之际,他又发出了赞叹声──游泳池相当大,一道足有十公尺高的人工瀑布,把清澈的湖水不断注入池中,而又任由湖水在池的一个缺口处再流出去,整个湖的湖水,就在游泳池中不断地循环。 然后,直至走进了屋子,十二个美女不理会其它人,径自将储君拥进了卧室之后,储君才知道了亲王的豪奢,到了什么程度。 整个卧室,分成两个部分,根本没有卧床──没有一种卧床,可以同时躺下十多个人。 卧室的一部分,地上所铺的是软硬适中的垫子,至少可以舒服地躺下二十个人。而另一部分,是一个极大的浴池。 浴池是圆形的,在浴池中,有着根据人体曲线设计、可以供入浴的人舒舒服服全身浸在水中的、可以转动的“座椅”。 储君约莫数了一下,这样的“座椅”有十五、六个,呈环形,而有一个是在环形的中央! 那也就是说,如果他坐在中间的“座椅”上,十二个或更多的美女就可以环着他,侍候他,使得他在美女阵中入浴! 储君吸了一口气,只见其中一个身形颀长、肤色白皙的美女,陡然击了一下掌。随着她的掌声,热水自十几个出水口涌进浴池,水气弥漫之中,十二个美女,一个接一个,卸下了身上的衣服,水气在她们各自美妙的胴体旁边缭绕着。王子感到一阵目眩,他实在不知道看哪一个更好,所以索性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感到轻柔的手指,把他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肌肤。然后,是柔软滑腻如绸缎的女体,一个接一个地偎依着他,使他那种飘然的感觉更甚。他微微睁开眼来,一张一张美丽出众的脸庞,在他的眼前,个个绽出鲜花一样芳香的笑容。 虽然他明知是被其中几个美女抬起来的,但是在感觉上,他完全像是自己飞起来一样。 等到他的身子浸进温度适中的水中之后,环在他身边的美女,轮流用最纯熟的技巧,刺激着他壮健的、正常的男性身体的敏感部分。使得他因为身体所能享受到的最高快感而发抖,发出原始的呼叫声来。 他全然无法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他在浴池中的享受,绝不是高峰。当他被抬出了浴池之后,美女各自把自己美丽的胴体,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而且,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曼妙诱人之极的姿态。这种种姿态,不但把她们每一个人美丽的曲线更动人地表现出来,兼且都在表示欢迎他的占有! 储君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亲王的安排。他心中也很高兴,几年来自己故意营造的沉湎酒色的形象,看来已有了成绩。 瞒过了老奸巨猾的亲王那种胜利的感觉,和眼前的情景,把他的兴奋推到了顶点。他发出了最原始的呼叫声,双手搂住了一个美女的纤腰,他只是轻轻一带,那美丽的胴体就温柔地向他靠来,使得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单是听着储君用平静的语调,讲述他在深山之中,亲王的别墅内所度过的那几天旖旎风光,原振侠也有点口干舌燥之感。虽然,如今这种生活,也不限于帝王之家。 储君说到接连两天,他在那十二个美女陪伴下的日子,并不如一开始时那样详细。 当他的叙述又告一段落之际,原振侠道:“在你完全沉醉在美色之中时,就有人趁你不备,向你暗下毒手?” 因为储君向原振侠叙述往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解释他如何中了天堂花毒降头的经过,所以原振侠做这样的揣想,也十分合情合理。可是储君喝了两口酒,摇了摇头:“不!” 原振侠有点愕然,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储君继续讲下去。 储君再喝了一口酒:“我之所以比较详细地,向你叙述在别墅中,我和那些女郎的情形,是因为……因为我想说明,男人在性享受上所能得到的欢愉,那种情形,并不是真正最高的境界。”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是却完全同意他的话。因为在储君刚才的叙述之中,那只是肉欲的发泄。 自然,单是肉欲的发泄,也能使人在生理上获得无比的快感。但比起灵欲交流的那种欢愉,自然层次上低了许多! 原振侠不禁想起了自己:什么叫作男女之间真正的灵欲交流?只怕自己也不懂。和黄绢,和海棠,是属于哪一个层次的,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屋子里保持了一个较长时间的沉默。然后是史奈的一下咳嗽声,储君把垂下的头抬高了一些:“这样过了三天,我才有机会和史奈老师见面。” 在这三天之中,如果储君真要和史奈见面的话,自然也是可以的,可是他却并没有这样做。 自然,主要的原因是,那十二个美女实在太诱人了,她们懂得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去挑逗男人。肉体上的欢愉,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才在这个美女的身上爆炸,很快地又可以在另一个美女的身上腾上云端。 而另一个原因是,精明能干的储君,很快就发现,这十二个美女,都是亲王挑选训练来送给他的“礼物”,目的是要他沉迷美色。 储君为了要表示,自己对美色的兴趣,高于对国家大事之上,自然不能辜负了亲王的美意。他也知道,亲王每天都会接到报告:他是如何喜欢那些“礼物”! 三天后,储君才和史奈见面。但两人只交换了一个“一切都很好”的眼色,并没有说什么。 山坳中的气候十分温和,湖畔的草地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美女群一直簇拥在储君的身边,照说,他是没有什么单独行动的机会的。 而亲王也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储君在电话中表示极度的满意。亲王则表示,只要他喜欢,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又表示如果他对这十二个美女,开始厌倦了的话,他可以更换十二个更出色的来。 储君一时兴起,想看看掌握大权的亲王,究竟想把自己推到什么样的色欲深渊中去,所以他立时道:“好极了,立刻调走旧的,尽快派新的来!” 亲王在“哈哈”的大笑声中,挂上了电话。而不到十分钟,一辆车子驶来,把那十二个美女载走了。 储君至少又证明了一件事:亲王和别墅之间,另外有联络通讯的途径,而且效率极高。而他是受到监视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了。 这实在使他十分恼怒,几乎是难以遏制的。所以,他突然宣布,他要一个人,沿着湖的另一端的山溪去走走,只是他一个人,不要任何人陪伴! 他才一做了那样的宣布,作为他司机的那个年轻军官,和史奈齐声反对。 青年军官和史奈反对的理由是一样的:为了储君殿下的安全。 储君冷冷地道:“我只要一个人──”他简直有点负气了:“任何有行动自由的人,都可以一个人喜欢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的!” 青年军官由于明知自己负有监视王子的任务,储君一提到了这敏感的问题,他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了。可是史奈仍然坚持着:“殿下,在前面的山中住着不少土著,连我对他们的一切,也不是很了解,殿下何必要去冒这个险?” 储君哈哈大笑了起来:“不论山中住着什么民族的土著,他们住在我国的国境之内,也就是我的子民,我怎么不能去看看他们?” 储君的理由是如此充分,连史奈也无法阻止了。 于是,一干人等就看着储君,沿着狭长的湖岸,向另一端走去。那时,正是上午时分,储君在挥手令众人停步之后,道:“日落之前,我一定会回来。一个人,有时需要独自静一下的!” 的确,人,有时真是需要独自静一下的,虽然人是群居性的动物。 当储君来到了湖的另一端,山溪中的溪水,陡然遇到了比较宽阔的流床,水流也由湍急而变得缓慢。但是在急和缓之间的那一段水流,却由于有许多块大石在,水势看来格外惊人。在轰隆的水声中,溅起老高的水花,水花飘散开来,映出一道又一道大小不同的弧形彩虹,绚丽灿烂之极,看得人心旷神怡。 储君伸直了手臂,发出了几下啸声,继续沿着山溪,向前走去。 溪岸,有时是较为平坦的山坡,山坡上青草翠绿,各种颜色的野花遍地都是。大得出奇、色彩幻丽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 储君只觉得赏心悦目,信步向前走着。偶然回头,别墅早已看不见了。 他走了大约七、八公里,随手采了一些他认识的野果子吃着。想起过去三天来的生活,和现在沉浸在大自然的奇趣之中,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一样! 他尽量靠近溪水走着,故意让湍急的溪水溅上来。到后来,他索性脱掉了鞋袜,卷起了裤脚,践踏着清凉的溪水,向前走着。 要不是那偶然的一瞥,使他陡然停了下来的话,他不知道还可以走出多远。 他偶然一瞥,看到他左首是一个小山坡,那小山坡,和他已经经过的十多个小山坡,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他却立时站定了不动,因为他看到了不应在小山坡上出现的东西。 那是一双人的脚──正确地说,他看到的,并不是脚的全部,而是十只脚趾──也当然不是单独的脚趾,情形比较特别,需详细描述。 应该说,他一看之下,就可以知道,有一个人,头下脚上,躺在斜坡上。而这个人的全身,都被采摘而来的各种各样的野花遮盖着,只有十只脚趾露在花的外面。 而吸引了储君视线的,正是那十只脚趾。它们是……真正难以形容的吸引人,真正难以形容的动人,真正难以形容的美丽,一看就知道,被鲜花盖着的是一个女郎。 照说,人的脚趾,形状都是大同小异的,何来特别的美丽动人?但人的五官,又何尝不是大同小异,媸妍之间,就可以相去一天一地。 储君这时站立的地方,离那双可爱的、微微在动着的脚趾,大约有五公尺。 那十只小巧的、均匀的、洁白如玉的脚趾,可能由于花下的人,正在无声地哼着什么曲调,所以脚趾也有韵律地在缓慢地动着。 几年来,为了刻意营造花花公子的形象,泰宁储君不知欣赏过多少美女的胴体。或许是在这之前,他完全未曾注意过女性的脚趾,也可能是,如今在他眼前的脚趾,真是世上最美丽的脚趾,以致令他几乎屏住了气息,唯恐惊扰了花朵掩盖下的那个女郎。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在这种情形下,时间对他来说,当然是没有意义的事,他只是恣意地欣赏着那十只可爱的脚趾。 由于山坡是斜的,被野花掩盖了全身的那个女郎,又不可能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所以,每当她略微动一下的时候,掩在她身上的花朵,总会有一些,自她的身上滚跌下来。 所以,渐渐地,储君看到了她的双脚,自花堆中露了出来。 单是足趾已经是那么迷人,裸露了双脚,更是叫王子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他不由自主地踏前了一步,想把那纤细的脚踝紧紧握在手中。自然,也从紧握脚踝而联想到了更狂野的动作。 可是在跨出了一步之后,他整个人又呆住了。这时,鲜花落下更多,那女郎的小腿,也自花丛之中显露了出来。 肤色是腴白的,有着玉一样的半透明,但那是有生命的玉,线条是如此均匀动人! 王子在那时,感到自己不像是站在地上,脚下踩的不是草地,他像是飘浮在半空之中一样。 然后,是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风。清风带来了各种各样野花的香味,也把那女郎身上的鲜花吹开了不少。当各种颜色鲜艳的花朵,顺着那一双大腿滚落下来之际,泰宁王子绝对不能相信,人间竟然会有这样的美景! 呈现在眼前的双腿,是如此修长、如此动人。而且,大腿一直裸露到股际,在接近股际处,形成浑圆──散发出浓烈的诱人的浑圆。 那女郎是裸体的! 泰宁王子知道,当地山村中的女性,有在溪涧中裸浴的习惯。他也知道,这个女郎一定是在浴罢之后,摘了许多野花,躺在山坡的草地上,用鲜花把自己盖起来,在花香之中休息。 当泰宁王子,看到了裸露到了股弯之际的大腿之后,他已经几乎要昏眩了。 在他的一生之中,他不是没有见过美丽的女性胴体。可是眼前那一双粉光致致的玉腿,那的确是他从来也未曾见过的。 这双美丽的玉腿正紧紧地并在一起。然后,当花朵跌落更多时,呈现在眼前的是浑圆而丰满的股,以及腿侧形成的、神秘莫测、美丽得令人心悸的线条──小腹和大腿之间形成的线条,像是蕴含着天地之间,所有的奥秘和生命的源泉。 泰宁王子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发出了令他有震耳欲聋之感的赞叹声。 阳光闪耀在粉白的、修长的美腿上。在花朵继续流落之后,阳光便自然地闪耀在平坦腴滑的小腹上。然后,是在那么纤细,看起来就给人以柔软无比的腰肢上。 王子慢慢地吞咽着口水,花朵继续在那女郎美妙之极的胴体上滑落。等到嫣红的乳尖和乳晕,自花朵之中冒出来的时候,王子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虽然是仰躺着,可是双乳是那样挺耸。洁白如玉的乳房上,小小的乳尖,几乎是嫣红色的,那么动人、那么诱惑。 王子不由自主又向前踏出了一步。 这时,王子对于自己的存在,根本已经一点也不觉得了,所以,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脚步的轻重。他心中想要轻轻跨出一步,但实际上,却几乎是重重地向前跌出了一步。 山野间是如此寂静,除了蜜蜂的嗡嗡声之外,只有轻风的吹拂。王子的行动,自然使得那女郎惊觉到了有人到了她的身边。 所以,就在王子跨出一步之后,她陡然坐了起来。当然,她一坐起,鲜花也自她的身上全散落了下来。这时,王子所看到的,是她美丽晶莹的背部,她的长发散落下来,有的拂在肩上,有的披在背上。乌黑的头发披拂在白玉般的肌肤上,黑白是如此分明。 她坐了起来之后,直伸着的双腿也自然而然地弯曲起来,以一种十分优美的姿态坐着不动。 而由于她垂着头,所以,也有一部分长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或许是由于惊恐,她的身子在微微发着颤,那更令她娇美的身躯,有一股惊心动魄的诱惑力。 王子听到了一个极其轻柔的声音:“你……不该这样子的。” 轻柔的声音极其动听,说的话是指责,可是又一点也没有指责的语气。 王子自然知道她在指责什么,裸浴的习俗,传之已久。而每当妇女在溪涧中裸浴之际,男子如果在一旁窥视,在习俗上,那属于不道德的行为。 其实,窥视行为一直是有的,被发现之后,大胆的女子甚至会裸体去追逐窥伺者,但是温柔的女性,都会把自己的娇躯蜷缩起来,然后,不是很严厉地责备偷窥者,就像这个女郎这时所做的一样。 王子想为自己辩护几句,可是一开口,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论他如何努力,他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只是结结巴巴地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了一堆花……看到了你的足趾……我再也走不开,你的身体在花朵之中……我……我实在不是有意的,可是我……不知道……请原谅……” 那女郎发出了几下并无嘲笑之意、轻柔动听的笑声,缓缓站了起来,背对着王子。当她完全站直之后,王子又忍不住发出赞叹声来:“你真美!” 女郎又笑了一下,用双手把遮住她脸的长发,拨到了背后。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动作优美得绝不是人间所能看得到的! 王子喃喃地道:“仙女!你一定是仙女。你是山中的仙女?还是湖中的仙女?” 泰宁储君娓娓说着,当他在叙述到那女郎的娇躯,是怎样一部分一部分自覆盖着的花朵之下,显露出来之际,用的字句并不是太华丽。可是他的语气是这样地沉醉,有着强烈的感染力,使人感到他在那时,心中是如何为那女郎出众的美丽而倾倒。所以,当他最后达致“仙女”的结论时,使人感到极其自然。 原振侠不禁发出了“啊”的一声,他有点明白了。他才一进屋子的时候,见到一个女郎赤裸地蜷伏在一个架子上,后来这个女郎,又在头上罩着奇异的竹编头罩。由于这个女郎的体态是如此之优美,使得原振侠也自然而然,使用了“仙女”这个词来形容,当时王子便大有同感。 由此可知,这个女郎一定就是王子在山溪旁边,遇到过的那一个了!原振侠心中,也陡然因之生出了一个重大疑问。 泰宁储君在讲述他遇到那个女郎时,从先看到她的足趾讲起,一直用着各种各样的词句,在称颂着那女郎身体各部分的美丽──从脚趾到头发,从声音到体态,都使他感到那女郎简直就是仙女! 可是直到他讲到了那女郎站了起来,还是背对着他的,他还没有看到那女郎的脸。 而那女郎,当时一进屋子,史奈大师就用衣服遮住了她的头脸──这是一种十分反常的举动,原振侠当时就觉得奇怪──后来她又用头罩笼住了整个头。那是不是说,这个女郎,有着仙女一般美丽的身体,但是却有鬼怪一样可怕的脸庞呢? 如果竟是这样的话,原振侠想起她动人的胴体,真不知说甚么才好了! 在沉默了一会之后,他才道:“那女郎,当然就是刚才的那个了,是不是她的险上……” 原振侠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子已陡然吸了一口气。他吸气的动作是如此急促,以致发出了“飕”的一下声响来。接着,他用十分尖锐的声音道:“她的脸!” 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心情有一种没来由的紧张。 本来,那女郎的面容是美是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他既然曾见过那女郎这样美妙的身体,那简直是造物主的杰作,再也不可能有更美的女体,如果竟然是一个丑不可言的丑女,那未免太可惜了。 人总是有追求完美的性格的,原振侠自然也不能例外。 泰宁储君又大口喝了一口酒,才能抑制着激动,用装出来的平静声音道:“当时,她叫我离开,可是,我怎能离开?” 王子当然不肯离开,他瞪着那女郎的背影,非但不离开,而且,还一步一步走近去。那女郎在他走近时,并不逃开,只是双臂环抱在胸前,双手搭在她自己的肩上。细长的手指、丰腴的手背、润滑的肩头、细腰、圆臀,所构成的一切,都令王子心跳加剧,近乎窒息! 王子一直来到了那女郎的背后,在他深深吸气之际,已经可以闻到自那女郎的肌肤之中,散发出来的那股难以形容的沁人肺腑的芳香。一阵清风过处,把那女郎的长发吹起了少许,拂在他的脸上,只是那种柔发拂脸的感觉,已经使得王子全身发抖,像是跌进了无比欢乐的深渊之中一样。 王子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在那女郎的身后低声道:“我要看一看你!” 那女郎的身子震动了一下,轻轻回答:“你早已……看到我的一切了!” 王子吸了一口气:“让我看看你的脸,我的确已经看到了你的一切,但是没有见到你的脸!” 那女郎并不转过身来,反倒把头垂得更低。她的长发又遮住了她的脸,自浓发之中,透出来的声音是:“你会失望的,还是别看的好!” 当王子要求看看她的脸时,心中所害怕的,只是遭到女郎坚决的拒绝。那样的话,虽然他是王子,地位尊贵,可是他也一定不知该如何才好。在这样美丽的女郎之前,王子的身分,实在不算是什么,重要的是,要女郎自己愿意。 而这时,王子听出了女郎的口气,并不是坚决的拒绝,他不禁大喜过望,一个箭步,来到了那女郎的身前。那女郎的身子又震动了起来,挺耸的双乳,由于她身子的震动,而在微微发颤,情景之动人,使得王子感到那饱满的胸脯,简直是两团烈火! 王子缓缓伸出手去,当他的手指穿过了垂下的长发,碰到了那女郎的下颔之际,那种只是指尖接触到那女郎肌肤的滑腴之感,已使得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太美丽的美女,会使得男人产生一种对女体的神圣崇拜的感觉! 以王子对付女人的习惯动作,这时他应该早已用手,紧握向那女郎挺耸的双乳了。可是这时,他并没有这样做,虽然晶莹如玉的胴体就在他眼前,伸手可及,但那时他的心中,几乎没有肉欲的想法,只是对一个美丽的女体的无限崇敬。 自然,他并不是什么圣人,也不知道自己这种心情可以维持多久,兽性何时发作?但是在当时,他的确没有在肉体上占有那个女郎的念头。 他的手指抵住了那女郎下颔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缓慢地,把那女郎的头抬起来。 当他抬起那女郎的头时,垂下来的闪亮浓黑的长发,就向那女郎的脸颊两旁披拂了开去。当他把那女郎的头,抬得变成微微仰视着他的时候,那女郎的脸庞,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不但整个脸庞呈现在他的眼前,而且,离得他极近,相互间气息可闻。 就在那一-那间,泰宁储君又感到了极度的震惊。 他要求看看那女郎的面容时,想也没有想到过,那女郎是美是丑的问题──因为这样体态美丽的女郎,一定是一个出色的美女! 如果说他想过的话,那也只是想到,这女郎会美到何种程度而已。 可是,当他托起那女郎的下颔,那女郎的脸庞,在离他那么近,整个呈现在他的眼前之际,他还是震惊了──极度的震惊。 因为,不论他如何设想,他都无法设想一张少女的脸,可以美丽到这样令人心头狂跳的程度。 那女郎的胴体极成热,可是脸上却还有着一点稚气,看来她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早熟少女。那一点稚气,再加上三分羞涩和惊惶,使她美丽的面容,有着一种楚楚可怜的神情,使她的双眼看来更深邃,像是一双充满了爱怜的深潭。 她的五官是无懈可击的,脸颊有着玫瑰花一样天然的艳红。而发自她双唇之间的那种芳香,是任何花香都无法比拟的。 她眼睑下垂,长睫毛在抖动着,又偶然抬眼向王子望了一眼。漆黑的大眼珠中,闪耀着只有天上的星星才有的光辉。 泰宁储君整个人都呆住了,只是瞪着那少女美艳姣好的脸庞看着。直到那少女的声音,伴着一阵芳香,进入了他的心灵深处。 那少女道:“陌生人,你该离去了。” 泰宁储君的魂魄──如果人有魂魄的话──这时,才算是重又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体之中。他自然而然,想把那少女拉向自己,把她拥进怀中。 但是,那少女却轻轻一挣,向后退了两步。王子急忙道:“你……你是前面村子里的?” 少女点了点头。 王子踏前两步,少女作了一个手势,不让他再走向前来,王子自然而然就停了下来。 少女的脸上,绽出了一个甜蜜之极的微笑,看得王子又像是在不知不觉之中,飘然上了云端。 然后,那少女转身,向前走去,口中轻轻地哼着曼妙的歌声。 当那少女走出了七、八步之后,王子才陡地叫了起来:“我还要再见你!” 那少女用歌声回答:“如果真心想再见,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 那是一首情歌的句子,女郎如果愿意再和人相见,会用这样的山歌来回答,王子听得如饮醇醪。当时他也未曾想到把那少女留下来,告诉她自己的身分,只是在痴痴呆呆、迷迷糊糊的情形之下,看着那少女向前走去,来到了溪边,在一块大石之旁,取起了衣服披上,然后,又对他回眸一笑。 即使是在那时候,他还是不以为自己有着肉欲占有之念,只不过由于那少女实在太美丽了,他想把她拥在怀中。 虽然这时,那少女和他相隔已经有二、三十步远,可是那一笑,仍然使得王子神魂颠倒。 他眼看着那少女向山溪的上游走过去,转过了山角,再也看不见了。直到这时,他才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地向前追了过去,可是当他转过山脚时,那少女却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他还想再追上去,可是那年轻军官、史奈和几个侍卫却已经追寻了过来,劝王子赶快回去,别再向前走。史奈的话十分坚决:“殿下,前面山区中的土著,不但凶悍,而且他们的降头术,自成一格,连我都不十分知道,何必去冒险?” 泰宁储君没有说什么。本来,他和史奈之间,几乎是没有秘密的,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将遇到了那少女的事说出来。 等到他被众人簇拥着,回到亲王的别墅时,那十二个新的美女已经来了。 新来的十二个美女,当然全是美女,但这时在王子的眼中看来,却全然不算是什么。所以,当他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接受那十二个美女的服侍之际,他简直是一直闭着眼睛的。 他闭着眼睛,才能一面享受肉欲上的欢乐,一面想象着欢乐是来自他才见过的那个少女。他对那少女的身体的占有欲,大抵是在这时才开始的,而一开始了之后,简直就一发不可收拾! 虽然他四周围全是玲珑浮凸而美丽的女郎,也虽然他闭着眼睛,可是当他的双手抚摸着那些女郎的胸脯之际,他就在心中告诉自己:不!不是那样的,感觉不应该是那样的,我应该感到我是飘浮在云端,而不是仍感到自己躺在垫子上。这种想法,使他登时对眼前十二个美女,产生了极度的厌恶感。 泰宁储君的行为,使得那十二个美女大为吃惊。先是美女的百般挑逗,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接着,他闭着眼,挥着手,用十分疲弱的声音,如同呻吟一样:“走开,你们全走开!全走开!” 当那些美女离去之后,他十分不安地走来走去。那时候,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而他想占有那少女的欲望,也在杂乱无章的想法之中,愈来愈是高涨。他从来也未曾对一个女郎,有过这样的思念,更从未有过打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恐惧。而这时,他却有,他恐惧的是:如果那女郎对他一点没有兴趣,对他的要求拒绝,那怎么办呢? 虽然那少女藉情歌的歌词,约了他再相见,但是那并不表示她肯把身子给他。而她如果不肯,他怎么办?在见了她之后,觉得其它的女人甚至不再是女人,他实在非得到她不可! 他变得那样焦躁不安,那样无所适从。这种情形,连一个初恋的少男都不如,怎么会发生在他这样一个,有着王子身分的人身上? 泰宁储君的语气愈来愈激动,把他当时的焦躁心情,表露无遗。 原振侠在他略停一停之际,苦笑道:“一个女人,如果真的令男人动了心,男人在害怕得不到她的心理阴影之下,是会产生这种患得患失的心理的。” 储君没有说什么,史奈在这时却发出了一下冷笑声来。 过了好一会,储君才叹了一声。然后,又是半晌沉默,才道:“是的,我太紧张了。这个少女……我在见到了她之后,只觉得她已占据了我整个心灵,如果我得不到她,就算把整个国家交给我,也是没有意义的。”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你有这样的忧虑,情形比较特殊。因为你是一个王子,如果以一个王子的身分,而得不到一个民间少女的话,这种失败的可能性太小了。” 储君的声音变得干涩:“可能性小,并不等于全无可能。北部山区的土著,民风强悍,而且有许多古老相传的奇风异俗,他们未必会为了王子,而去违背这些怪风俗。譬如说,这位美丽的少女本来已经有了情郎的话,那我就必须和这个人决斗,武器由对方选定。”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我不认为在运用狩猎野猪的尖叉上,会比一个山区的土著更加纯熟,我不想冒险。”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你得假设她没有情郎,而且,运用你男性的魅力──事实上,你已经成功了,不是吗?” 王子当然是成功地,得到了那个仙女一般动人的少女,因为原振侠一进来,就已经看到了那个少女。 而且,他虽然没有看到那少女令王子用尽了美丽的形容词所形容的俏脸,但单是在体态上,原振侠已经承认,那是一个绝色美女。 当原振侠这样说的时候,王子低下了头,喃喃地说了一句:“是的,我得到了她!” 他在说了一句之后,又静了下来。原振侠已经感到,其间只怕还有许多曲折,可是王子又不出声。 就在这时候,史奈干咳了一下,王子立时向他作了一个手势。 史奈道:“让王子休息一下,我来叙述。” 原振侠没有异议。史奈既然一直在王子身边,那么,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一定知道的,由谁来叙述,全是一样的。 史奈仰起了头:“那天,我看出了王子的坐立不安,自然知道有些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了。于是,在晚饭后的休息时间中,我问他为了什么,他就把日间遇到那少女的事告诉了我。” 泰宁储君在向史奈讲了他遇到那少女的经过之后,精神还是处于一种极度的恍惚之中。他问:“世上真有这样的美女?还是她只是传说中的神仙,属于山,属于湖水,我在见了她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史奈一点也不感到好笑,反倒感到事情十分严重。因为他太熟知王子的性格了,王子一定要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 一个美女,既然能在短短的相见之后,就使得他如此倾心,那如果得不到的话,会使他的身心变得极度痛苦。他已经把那少女和“整个国家”来比较,而且地位还在“整个国家”之上,事情的严重性,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下,史奈道:“她当然是人,就是山溪发源处山区中的土着。我想,先派几个人去调查一下她的身世,和了解一下,他们在男女关系上有什么风俗禁忌。这样,进行起来就方便些。” 史奈的提议本来是十分合情合理的,可是忧心如焚,对自己一点把握也没有的王子,却立时否定了:“那不好,万一查到她早有情郎,或是有什么禁忌,进行起来,更不方便了。” 史奈苦笑了一下:“那就只好你再到那地方去,等她出现。” 储君咬着下唇,神色十分不安,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再说甚么。 这一晚,储君自然反侧难眠。十二个人见人爱、出色之极的美女,在寝室之外,不敢阖眼,等候着王子随时召唤,可是王子一直只是一个人在寝室之中。 王子的反常行为,自然立刻有人密报都旺亲王。由于储君在国家的地位十分微妙,虽说亲王的军事集团手握重权,但还是在不断提防储君的一切行动。 等到第二天清早,亲王得到的情报是:王子在一次独自的行动之中,遇上了一个土著少女而一见倾心,变成了“六宫粉黛无颜色”了。 都旺亲王在听到了这样的报告之后,反应如何,不能直接知道,只能凭以后发生的事,来作推测。在史奈和储君的共同推测中,他们肯定有一个人,在整个后来事态的发展之中,占了重要的地位,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这个人,就是都旺亲王的降头师巴枯。也就是史奈的恩人和师父,后来又闹翻了,甚至在降头术的斗法之中,也输给了史奈的巴枯。 史奈甚至怀疑,巴枯要对付的究竟是王子还是自己?因为,一则,巴枯所豢养的一个“血鬼降”,还在史奈的禁锢之下。这些年来,巴枯虽然作了种种准备,但如果史奈把“血鬼降”放出来的话,那些准备工夫,是不是真正能防止“血鬼降”的反噬,巴枯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的。 (自然,巴枯也知道,史奈对于再把“血鬼降”放出来一事,也不会轻举妄动。因为“血鬼降”当年所奉的命令,还是对付史奈的。) 其次,史奈现在是王子的降头师。如果王子竟然在降头上出了什么差错,那么,这就等于史奈的失败,巴枯自然可以大大出一口气了! 由于以后,王子的确发生了事──中了降头。所以史奈的推测,自有道理。 自然,史奈知道,王子出事不是他的错,是王子自己做了错事。要不然,对方是绝对没有下手机会的。 对方所用的落降头的手法,竟然如此诡秘,史奈不得不承认,降头术的内容实在太复杂。 一个人穷一生之力,也无法学得全,无法完全知道全部降头术的内容为何。 当然,这一节所说的,全是事后的推测。当时,王子和史奈都怎么也想不到,王子遇上了一个美丽的玉女,这样普通的一件事,会变成政治上和降头术的王国之中,勾心斗角、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二天天一亮,王子就急急宣布,他要单独行动,不准任何人跟踪他。他宣布得十分正式,也十分郑重。 然后,在太阳才一升起不多久,他就到了那个昨天遇到那少女的山坡上,开始等候。 时间慢慢过去,王子在每一秒每一分中,都饱受着相思痛苦的煎熬。远处的一株树被风吹动,他会整个人弹跳起来;一只野兔自草丛中窜出来,他会飞快地奔过去──这些,都使他以为是那少女来了。 一直等到中午,还是不见少女的踪影──他把希望寄托在下午,因为昨天,他遇到少女的时间是下午。 他在溪边,把自己整个头浸在清凉的溪水之中。但尽管溪水是如此清凉,却绝不能令他火热的头脑冷静下来。甚至当他抬头望向灼热的太阳之际,他眼前所浮现的,也是那少女美丽动人的俏脸。 他一直等着,到了下午时分,史奈和别的侍从也全都跟了来。那年轻军官,甚至在一个相距并不是太远的高地,用望远镜监视着王子──理由自然是保护。 不过,所有人远远看到的情形是,王子有时像是泥塑木雕一样,维持着一个姿势,半晌不变;时而又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时而又对着一株树,或是一簇花,不断讲话。 等到夕阳渐渐西斜时,他开始摘花。野花本来俯拾即是,他一下子就已经采摘了一大堆,可是他还是不断采摘着,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才静止不动。 史奈在这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在黑暗中看来,王子的脸色苍白得极其可怕,他双眼失神,望向史奈,声音听来像是孤魂野鬼的哭泣:“她没有来!” 史奈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带着他向前走,王子十分顺从地跟着。 别墅之中,早已备下了丰盛之极的食物,可是食物所发出的香味,和准备侍候王子进食的美女,一点也引不起王子的兴趣。王子连看也不看一眼,就回到寝室,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一副痴痴呆呆、失魂落魄的样子。 史奈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在王子呆了很久,一动也不动之后,史奈突然用相当高亢的声音道:“殿下,你现在的情形,像是中了降头一样!” 王子抬起头来,居然并不否认:“是,你不是曾经告诉过我,降头术太奇妙了,奇妙到了某一个人的本身,就是一种降头,只要望一望他,就已经中了降头了!” 史奈苦笑了一下:“是,这种降头叫作‘心降’,那不是降头师所能控制的。‘心降’是由人自己来决定的,甚至对方也无法控制!” 原振侠听到这里,发出了“嗯”的一声,表示对“心降”这种奇妙现象的理解。 一个人,这个人的本身就是一种降头术,会使他人中降头──这种事,听起来好象十分奇妙,但实在是相当普通的现象。 男性对女性,或是女性对男性的刻骨相思,甚至为情可以牺牲生命。在旁人看来,全然是不可思议的行径,但是对当事人来说,却自然不过。因为有一个人令他中了“心降”,从此行事就不由自主了。 这实在是一种深奥的心理现象,原来也可以列入降头术的范畴之中,这是不能不令人发出赞叹声来的! 史奈的神情极严肃:“殿下,你应该考虑到,这个少女是不是由人派遣来的?” 王子长叹一声:“反正我已中了‘心降’,管她是怎样来的,如果得不到她,我就再也不会有快乐。我……她今天没有来,这表示她心中并没有我……我成功的希望……很少。明天我再去等,她如果出现,我……要……我要使用……‘淫降’……” 他在结结巴巴了一会之后,才说出了“淫降”两个字来,史奈的脸色立时一沉。 所谓“淫降”,是能使女性失去自持的一种降头,虽然不是致命的降头,但是却被公认是十分卑下的一种降头行为。尤其,当施降者的目的,是为了自己占有一个女性时,更为卑下。 “淫降”,自然是一种强烈的催情剂在发生作用。女性当时不能自持,事后如不是愿意,那就吃亏极大。所以这门降头虽然简单,降头师也不是很肯传援他人,王子这样说,当然是有意向史奈求助。 史奈在一沉下脸来之后,立时道:“不!” 王子陡地跳了起来:“一定要,只要我一见到她,我就要她是我的,我……不能没有她。而且,我一定会用我整个生命去爱她,那只是怕她不要我,并不是利用降头去玩弄她!” 当王子在讲这番话的时候,双眼布满了红丝,额上的青筋也暴得老高,样子看来十分可怕。 史奈沉默着,用沉默来表示他的不满。 王子仍然咆哮着:“你不答应,我去求别人,‘淫降’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降头术,每一个降头师都会!” 史奈自然要小心估计,王子这一番话的用意。虽然由于他和王子的关系太密切,王子不可能免去他王室降头师的职务,但如果王子找了别的降头师,那对他的地位总是一种威胁。 所以,在王子狠狠瞪着他的眼光之下,他沉声道:“好,我给你。” 为了表示他实在是在胁迫之下才答应的,他话一说出口,就立时寒着脸走了出去。 储君焦急地搓着双手,他知道淫降的效用。可是如果那少女根本不出现呢?山区如此广阔,他上哪儿去找她呢? 十分钟之后,史奈仍然寒着脸回来,把一只指头般细的小竹筒,交给了王子。竹个的一端,是天然密封的竹节,另一端,塞着一只木塞子。 史奈的语气也是冰冷的:“怎么用你是知道的了。可以不用,最好还是不用。” 王子的态度十分诚恳:“老师,把一个平凡的山区少女变为皇后,这应该不是坏事!” 史奈闷哼了一声:“她不是一个平凡的少女,她使得一个王子中了心降。” 王子喃喃地道:“她真是太美丽了,那不能怪我,任何男人……” 他接着,又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些话,全都是在焦虑烦躁的情绪下,所说的没有意义的话。 史奈在他略微镇定了一些之后才道:“有几件事,殿下一定要注意。如果她不是处女,你要立刻告诉我,可能其中另有曲折。还有,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形下,都不要吞咽她的唾液。” 王子呵呵地笑了起来:“怎么啦?怕仙女会向我下降头?” 史奈道:“我是殿下的降头师,有责任向殿下提醒一切可能发生……” 储君挥着手:“放心,提防降头的方法,你教过我许多了!” 史奈在这时,本来不应该再说什么的,可是他心中,却有着一种捉摸不到的不祥预感。这种预感,甚至是他一听到,王子在湖畔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少女之后,就开始的。 (降头师是一生和玄学、巫术打交道的人,能够成为一个杰出的降头师,总和常人有不同之处。不同之处是什么,没有人说得上来,或者是特别聪明,或者是脑部结构有什么特异之处。大多数降头师的第六感都十分敏感,他们特别对于将会发生的事,有一种预感,可是也像所有预感一样,只是一种不可捉摸的感觉。) 史奈觉得自己这种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强烈。虽然他一再设想,但却想不出王子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不祥,只觉得小心一点的好。 所以他明知王子听了会不高兴,还是道:“殿下,你当然知道,有好几种厉害的降头,是在男女双方交合的时候乘机落的!” 王子有点不耐烦,但总算还点着头:“我知道,而且我已有足够的力量预防。” 史奈还是不放心,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叹了一声。他心中在想:最好别让王子再见到那个少女,王子如今的情形,虽然中了心降,但那并不会严重。只要另外有事发生,使他分心的话,心降自然也会不药而愈的。 当晚,王子仍然一个人,度过了极其不安的一夜。他做了许多绮梦,梦见他和那仙女一般美丽动人的少女,在如茵的绿草地上,共同享受着人类在生理上所能得到的最大乐趣。 一连三天,他一早就去那山坡等,那少女依然踪影不见。 储君几乎要发疯了,他的双眼由于睡眠不足,看起来简直是血红的。他已下定决心,再等一天,若是再不见那少女前来,他就进山区去寻找。不理会要经过多久、要走多少路,他都要把他心目中的仙女找出来。 第四天,一直等到下午,王子几乎又要绝望了。但是就在他耳际充满了脑中所发出来的轰轰声时,他陡然听到了清甜曼妙的歌声,随着清风飘送入耳。 那歌声才一入耳,他所有的烦恼焦躁都立时消失,连本来已经渐渐模糊的视线,也变得异常清晰──他看到了那少女! 当然就是她!除了她之外,谁还会有那么轻盈美妙的体态?她根本不是走过来的,而是轻飘飘地滑过来的。传统的衣服把她苗条的胴体裹得紧紧的,她的笑靥,令得所有争妍斗丽的花朵全然失色。 她向前走来,她所到每一处都成了仙境。她的双眼灵活地注视着四周,在他看来,那是两股生命的灵光。自她小巧丰满的口唇之中吐出来的声音,根本就是仙音,谁理会她在唱些什么?单是声音,已经叫人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记了。 她是从一簇灌木之后转出来的,储君想立即飞奔着迎上去,把她紧拥在怀中。可是他整个人像是钉在原地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这一刻,实在令他太紧张了,他甚至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等了太久之后的幻觉! 少女渐渐走近,王子陡然之间震动了一下,因为他看清了少女脸上的神情──那是极美丽动人的笑容,可是他感到,那是一个美女对陌生人发出的笑容,绝不是心中已经有了恋情的少女的笑容。 在-那之间,王子感到极度的恐惧。这时,他也根本不及再去想史奈的告诫“可以不用就不用”,他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就已经取出了那个小竹筒来,用拇指顶开了塞子。 这时,那少女恰好是迎着风走过来的。王子把小竹筒捏在手中,竹筒打开了的一头,对准了那少女,然后挥动着手。看起来,他像是有点手足无措,但实际上,他却是毫无错误地在画着一道符──那是施展“淫降”的必要步骤。 自竹筒口,有一股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粉红色烟雾扬了出来,一出来就消散在空气之中。 而就在他才一停手之后,那少女先是呆了一呆,王子的一颗心,像是悬在口中一样。 不到一分钟,少女又再笑了起来,同样是笑容,可是已和刚才的完全不同了! 刚才的笑容,带着陌生的羞涩,虽然极其动人,但是使人不敢对发出这样笑容的美丽少女,有任何侵犯的行动,至多只是产生难以自禁的遐思。可是这时的笑容,却充满了成熟女性的魅力,一双明澈的眼睛之中,有热烈的火苗在燃烧──这种充满诱惑挑逗的笑容,能把男人体内最原始的野心挤榨出来! 王子心跳加剧,大踏步向那少女走过去。那少女陡然笑出了声来,在荡人心魄的笑声之中,她陡然转过身,向山坡之上奔去。 当那少女才一转身,向山坡之上奔去之际,王子不禁陡然怔了一怔。但是他随即明白,自己的心情太紧张了,从她奔开去时所发出的笑声,从她奔开去时的体态,都说明了他已成功了──她在向他发出进一步的挑逗! 他立即追了上去。 她在奔走之际,脚步是那样地轻灵,腰肢摆动得那样有韵律,浑圆的臀部像是跳跃的火球。他追了上去,伸手,却没有把她抓住,只是抓住了她身上的衣服,衣服立时被扯下一大片来。他的手指只是在她的背部轻轻碰了一下,一股滑腻的、酥麻的、令人难以形容的快感,已经自他的指尖传遍了他的全身,像是奇妙的电流一样。那更使得他发狂,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叫声,再一跃向前,又把她的衣服抓下了一大片来。大半裸的背影使得他目眩,而她的笑声更欢畅,显然是对他的行为,不但没有一点谴责,而是有更多的鼓励。 她在前面奔着,转眼之间,就到了山坡顶上平坦的草地之上,陡然停了下来。 草地上的野草相当长,各种颜色鲜艳的野花,夹杂在碧绿的青草中。她站着不动,任由清风把她身上已被扯破了一大半的破衣吹得飘动。她那美丽的身体在微微发着抖,她的肌肤本来是晶莹雪白如玉的,这时在阳光照耀之下,更由于心情的兴奋,而隐隐透出一抹淡淡的艳红。 他曾经看过她的裸体,如果说上次足以令他疯狂的话,那么,现在更令得他感到加倍的疯狂,一种接近死亡的疯狂! 他来到了她的身后,在一片醉人的沁香袭来之际,他在她的身后,伸臂环抱着她,双手自然而然按抚在她的酥胸上。她发出了一下娇吟,头向后仰来,微闭着的、充满了媚意的双眼,微颤的、丰满诱人的红唇,和她反手环抱着他的双手,一切全都组成了一张令人无法挣脱的网! 他先是深深地吻着她,当他们的舌尖互相抵及的时候,天和地一起旋转了起来。他们都无法对抗这种旋转,所以一起跌倒在柔软的草地上,跌倒在一簇一簇的花朵之中。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他已经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存在。身上几亿个细胞,每一部分的细胞,甚至包括绝不应该有感觉的头发细胞和指甲细胞在内,在他的感觉上,都充满了欢乐。 这种欢乐,如同充进了气球之中的空气一样,令他觉得自己全身的细胞,都由于不断注入极度的欢愉,而在不断地膨胀! 膨胀几乎是无止尽的,他感到自己成为天地之间唯一的一个人──唯一的一个全身充满了极度欢愉的人。他无意识地叫着,为他得到的欢乐而叫,要让全世界、全宇宙知道。 他觉得自己所得到的欢乐,可以通过他的叫声,传达到宇宙的最深处,向宇宙间所有能有快乐感觉的生物宣告:他,作为一个地球人,此刻是在什么样的一种欢愉状态之中! 伴随着他的叫声的,是她的娇吟,一种全然分不出是欢愉还是痛苦的声音。不过,谁会去分析她发出的声音中,有几分是痛苦,有几分是欢愉?她发的声音是那么动人,含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使他更兴奋,使他的欢愉不断增加。 蓝天白云、绿茵红花都在不断地旋转,一会儿在他们的头上,一下子又在他们的下面。而渐渐地,四周围的一切,全都变得模糊不清,甚至连意识也模糊不清了,只觉得宇宙之间,唯一存在的就是他们。 然后,是极度的静,静到相互之间的心跳声,听起来如同急骤的战鼓。或许是由于他和她的身子,贴得实在太紧密的缘故。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感到怀中香馥软滑的身子在动,也感到了阳光的刺目,同时感到了自己还需要呼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他因为吸气而胸膛扩张时,紧贴着的女体又颤动了一下,才缓缓离开了他。他立时坐了起来,看到她走开了几步,坐了下来,垂着头,任由长发披拂下来。 这种姿态,自然又是极其动人的。他怔怔地望着她,突然发觉,在她头下的花朵上,多了一颗又一颗的露珠──这个时候,是无论如何不应该有露珠的。他立即明白了,那不是露珠,在阳光下,有着彩虹般绚丽光采在流转的,是她的泪珠! 于是,他轻轻走过去,在她的身边,用庄严而带着忏悔的心情跪下,拨开她垂下的头发,托起她的下颏。这时,自她动人的大眼睛中涌出的泪水,流过她的脸颊,他用他的唇吮吸着。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说了一个“你”字。他自然明白,她在指责什么。 于是,他向她倾诉第一次见了她之后,那种疯狂的相思。 他又向她倾诉他对她的爱慕,那些言语,是任何女孩听了之后,都会像喝了醇酒一样地陶醉。 接着,他又向她说了,他是先中了她的“心降”,才在极度害怕得不到的情形下,才用了“淫降”的。 他不断讲着,直到她发出了一下幽幽的长叹,用只有成熟女性才有的、风情万种的眼波,扫向他时才停止。眼波和轻叹,都表示了对他的原谅。 他心头狂喜,立刻又把她紧拥在怀中,一面亲吻着她身躯的每一部分,一面又在她的耳际,告诉她自己的身分。而且指天发誓,要使她成为一国之后,他会是君主,她自然是皇后! 她惊讶的神情,使她看来更动人。他一再重复着,他把她从少女变成妇人,也一定能使她从一个身分平凡的女人,变成尊贵的皇后。 她在他的语言之中沉醉了,幽怨的神情消失了,代之是醉人的欢畅。她紧紧偎依着他,两人又再一次沉进了无比的欢愉之中。 储君的声音愈来愈低沉。在低沉的声音之中,动人的叙述,更容易使听者受到感染。 原振侠简直是感动了! 虽然储君一上来所使用的手段十分卑劣,他使用了强烈的催情剂,来使得那美丽的少女不克自制,从而占有了她。可是,这时,原振侠绝不怀疑储君对那少女的爱恋,他一定会尽他所能去爱她,使那少女生活得高贵、幸福和快乐。 由于他的爱意是如此的真诚,似乎一开始的卑鄙手段,也值得原谅了。 一切看来,还是美好的,后来的悲剧──王子中了天堂花的毒降──又是怎样发生的呢?悲剧和王子动人的叙述一定是有关联的,不然,又何必把这一切,叙述得如此详细呢? 原振侠并没有把心中的疑问提出来。这时,史奈的神色十分阴森,在烛光的掩映下,他看起来有一股寒森森的可怖感。而储君却极其伤感,低着头,当原振侠望向他的时候,他又喝了一大口酒。 过去好久好久,原振侠才像所有听故事听了一半的人一样,问了一个人人都会问的问题:“以后呢?” 储君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不断地喝酒,一喝就是一大口。 原振侠叹了一声:“酒并不能改变现实。” 储君苦笑了一下:“道理谁都明白,可是明白了道理又有甚么用?” 原振侠又问:“以后呢?” 储君吸了一口气:“那天,一直到夕阳西下,在漫天彩霞之中,我把水灵带回了别墅──” 原振侠问:“水灵?” 储君点头:“那是她的名字,水灵。” 王子和水灵一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之际,人人都怔呆得说不出话来。水灵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人工的装饰,她身上的衣服,甚至还是被撕破了一半的。可是自她身上每一处所发出来的魅力和艳丽,都使得那十二个经过刻意装扮的美女,为之黯然失色。 美丽的女性,是最不肯承认别的女性的美丽的。但是那十二个美女,在一见到水灵后,怔呆了一下,立刻用最崇敬的礼节来迎接她。因为她们全知道,未来的皇后,除了她之外,不会再是第二个了。 史奈的神情也是极度惊讶,王子在众人的反应中,知道自己的眼光得到了公认,这是令他又高兴又骄傲的事。在他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那样高兴过,就是他手握实权、统治了国家,只怕也不会比这时更高兴了。 他邀请所有人参加晚宴,又吩咐拿最好的衣服给水灵穿。当水灵略经打扮,和王子手挽手进入宴厅之际,她的光芒,比明亮的水晶灯更令人目眩。 王子在整个晚宴之中,一直和她手握着手。她看来是那么柔顺,完全沉醉在梦境一般的幸福之中。 一直到宴会将近完毕,史奈才有机会向王子使了一个眼色──因为王子的视线,几乎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水灵──询问一个王子早已知道是什么的问题。 史奈问的自然是:有没有用“淫降”? 王子一面笑着,一面点了点头──虽然,一点也看不出有甚么不对劲来,可是史奈就在王子点头之际,那种不祥的预感又涌上了心头。感觉是如此之强烈,以致他的脸色难看之极。 储君居然注意到了,呵呵地笑着:“史奈老师不舒服吗?” 史奈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在这种时候,自然是不便扫兴的。 而事实上,就算这时史奈说了,储君也根本不会听进去的,因为水灵动人的笑声,正在大厅中荡漾着。每当她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时,所有的人都会静下来,好倾听那种美妙的声音。 一直到十天之后,史奈才又有机会和储君交谈,谈话还是从黄绢开始的。 史奈问:“殿下,你忘记了要册立那个女将军,做皇后的承诺吗?” 储君呆了一呆,他的确忘记了。他皱了一下眉:“由得它去吧,有了水灵,我觉得能否掌实权,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史奈脸色铁青:“殿下,训练军队的事和你的计画,如果一暴露,你连无权的君主也当不成了!军政府和亲王怎会肯放过你?” 储君知道那是实情,可是他实在不愿意在这时听到这种令人不快的事。他挥着手,像是想将不快挥走。 就在这时,暂时离开了一会的水灵,又回到了王子的身边。在一个降头盛行的国度中长大,虽然她一直生活在偏僻的山区中,但是她自然也知道降头师的地位,所以她相当恭敬地向史奈行礼。 史奈本来已准备转身走开,可是就在那一-那间,他向水灵的脸上看了一看,脸色大变,声音尖厉地问:“开什么玩笑?” 王子和水灵都为之怔呆,不知道史奈这样责问是什么意思。史奈已经指着水灵的额上,近耳朵的部位,他在这样指着的时候,手指甚至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王子讶异地去看史奈所指的地方,发现在水灵白玉一般的肌肤上,有细细的、短短的一道红丝,看起来,像是沾上了一根红色的丝线一样。王子伸手想把它抹去,可是那却不是什么沾上去的红丝线,当然无法抹掉。 史奈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惊惧:“画上去的?” 水灵的眼神十分讶异,睁大了眼:“大师,你在说什么啊?” 史奈陡地吸了一口气,喉间发出了“咯咯”的声响来。他这种神态,令王子和水灵都知道,有一些极严重的事发生了! 王子忙问道:“什么事?” 水灵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史奈并不立即回答,只是领着他们进入卧室,来到了镜子之前,叫水灵自己,看那道自她皮肤下透出来的红丝。 水灵一面看,一面用力在额上用手指搓着。直到她娇嫩的皮肤搓得发红了,那根红丝还在。 史奈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什么时候起的?” 水灵也知道事情一定十分严重,俏脸发白:“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注意到!” 史奈屈着手指,像是在计算着什么,然后问:“你们村子的降头师叫什么名字?” 在降头盛行的国度之中,几乎每一个村子都有一个降头师。这个降头师,也是村子中地位十分重要的人物,类似非洲部落中的祭师。 水灵吓了一跳:“叫达里,达里爷爷是一个好人,不会向我落降头的!” 史奈仍然用十分可怕的眼光,望定了水灵。水灵更着急了:“达里爷爷真是个好人,他还介绍了一个大人物给我认识,那大人物很喜欢我,收了我做他的干女儿。” 史奈疾声问:“那大人物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分?” 水灵相当神气地回答:“他叫巴枯,听说是──” 《降头》4 水灵下面又说了些什么,史奈和储君都没有再听进去。 他们一听到巴枯去找过水灵,而且还认了水灵做干女儿,-那之间,整个人就像是浸进了冰水之中一样,除了惊惧,没有任何别的感觉! 当然,这时他们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巴枯竟然会在绝不应该出现的事件中出现,那一定不是好事,史奈觉得自己的不祥之感快要应验了! 他们两人互望着,好久,史奈才对着满脸不解神色的水灵道:“把事情详细说说!” 水灵的声音听来十分惶急:“究竟怎么了?” 史奈重复着:“把你如何认巴枯做干爹的情形,详细说说!” 水灵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就是在遇到……遇到他的第二天──”她向储君指了一下:“下午,我准备再去那山坡见他……” 王子“啊”地一声:“原来你第二天,就准备来和我相会的!” 史奈粗暴地道:“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祸事,先别高兴!” 水灵有点害怕:“我才准备出村子,达里爷爷就派人来叫我。我进了他的屋子,看到一个十分干瘦的老头子,他双眼像是会放光一样!” 史奈听到这里,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水灵又道:“达里爷爷告诉我,这位老人是一位了不起的降头大师,是降头师之王,他的名字是巴枯。巴枯大师的样子虽然很怪,可是对我十分客气,他叫我坐下来,然后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又夸奖我说,任何懂事的男人见了我,都会在不知不觉之间中了‘心降’,这是任何降头师难以做到的。降头师至多能施术令一个人入迷,但总有清醒的时候,唯有真正美丽的女人,才有着这种非凡的魔力!” 史奈闷哼了一声,王子握住了水灵的手,水灵深情地望着王子:“他又告诉我,如果有人令我也感到倾心的话,就不要急着去和他相会。这样才能试出那男人,是不是倾全部生命之力在思念我。” 水灵讲到这里,双颊酡红,娇艳欲滴:“巴枯大师好象可以看穿我的心事一样,因为我在昨天,在山坡上就遇到了一个可爱的男人。这个男人,甚至看到了我的全身。当时我虽然急着再见他,但是听巴枯大师那样说,我就忍了下来!” 王子低声道:“一连三天,你也太忍心了!” 水灵的声音,甜腻如蜜:“你以为我不想你吗?可是在第二天,巴枯大师就认了我做干女儿,我不能不听他的话,只好强忍了三天。” 史奈的眉心打着结,用询问的目光望定了王子。王子吸了一口气:“或许巴枯知道我一定会娶水灵为后,所以预先为自己建立一个重要的地位──真可恶,我在这里的行动,竟然像是玻璃缸中的金鱼一样!” 史奈冷冷地道:“这是最好的想法,可是,你看,她的太阳穴下已经起了红丝,这是……这是……” 他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十分恐怖,水灵和王子齐声问:“那是什么?” 史奈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表示她……她曾经成为一个降头术的媒介体。也就是说,通过她,有一个人已中了可怕的降头!” 王子陡然一震:“我?” 水灵连忙抱住了他:“不,不!怎么会?我怎么会令他中降头?” 史奈沉声道:“你作为媒介体,是全然不自觉的,不过……不过好象又没有道理。作为巴枯这样地位的降头师,绝不会对无冤无仇的人施术,而他和储君殿下是一点冤仇也没有的!” 泰宁储君的神色不定:“会不会是……有人命令他来害我?” 史奈道:“除非你的计画不再是秘密了!” 储君想了一想:“我可以肯定,亲王绝对不知道我的秘密计画!” 史奈沉吟不语,决定不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王子倒相当乐观:“不会有事的,或许,那只是……那只是巴枯想水灵为他做点事……” 王子才说到这里,就听到卧室门外有人大声道:“史奈老师,你的电话,是巴枯大师打来的!” 史奈“啊”地一声,-那之间,脸色又变得难看到了极点。 王子也害怕起来,史奈立时道:“别怕,如果他害你,我来责问他,他说不出害你的理由,就必须替你施术解救。他不能不顾名誉和身分,即使是亲王的命令,以他的身分,也不应该暗中行事,而先要和我斗法。我是你的降头师,要赢了我,才能向你施术!” 听得史奈这样说,王子比较放心了一些,水灵和他紧握着手。史奈过去打开门,侍卫推着一架手推车走进来,车上是一副设备齐全的无线电话。 史奈先吸了一口气,才按下了一个掣钮:“巴枯老师?” 电话扩音器中,传出了一个听来相当苍老的声音:“史奈,你好!我们的王子殿下真有眼光,水灵真是一个又善良又美丽的好女子,她是我的干女儿,你已经知道了?” 史奈干笑了两下:“老师,我发现她的太阳穴下现出了红丝……” 史奈的声音十分低沉,反倒是巴枯的声音十分吃惊:“什么?真的?那怎么会?” 史奈闷哼一声,语气已不再那么客气,而转趋严厉:“你玩了什么花样?谁是受害人?” 巴枯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史奈厉声道:“她成为一种降头的媒体,你通过她,向谁施了术?” 巴枯的声音听来也像是十分恼怒:“你在说什么?我要向任何人施术,何必用她来当媒体?她是我的干女儿,我当然要尽我的责任保护她……” 巴枯才讲到这里,史奈的身子已剧烈发起抖来。他甚至站立不稳,连连后退,退到了一张椅子之前,坐了下来。 巴枯的声音,继续自电话扩音器中传出来:“我要保护她,所以在她身上下了‘隐降’,谁要是害她,对她不利,就会得到严厉的报复。怎么,有人对她不利了?是什么人?当然不会是王子,王子殿下那么爱她,怎么会害她?” 这时,不但史奈站立不稳,连王子也站立不稳了,他发出了一下十分可怕的呻吟声,身子摇晃着。在他身边的水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去扶他,可是结果是两个人一起,跌倒在一大堆软垫之上。 史奈要竭力挣扎着,才问出一句话来:“你下的‘隐降’是什么?” 巴枯却笑了起来,笑声听来十分狡猾:“你也是降头师,而且,几乎把我的本领全部学了去,有谁遇了害,你应该可以查得出是中了什么降头。我只能告诉你,那是一种十分厉害的毒降,就算弄明白了,也别随便施术去救,那不是你能力范围的事!” 巴枯讲到这里,又“哈哈”一下,然后,就是他挂断电话的声音。 史奈和储君都面色灰败,出不了声。水灵惶急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单当时水灵这样问,这时,正在用心听着叙述的原振侠也这样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叫‘隐降’?不是说巴枯不能无冤无仇加害王子的吗?” 史奈和王子都保持着沉默,过了好一会,史奈才道:“‘隐降’,是一种极其复杂高深的降头术……举实例来说,巴枯对水灵下了隐降,水灵是不会有任何感觉的,也不会有任何害处,那种降头是隐形,所以才叫‘隐降’。” 原振侠仍然不明白:“那有什么作用呢?” 史奈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隐降是起保护作用的一种降头,作为降头师,都会对他所要保护的人下隐降。例如,我就对王子下了隐降。” 史奈讲到这里,王子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又大口吞着酒,神情极其苦涩。 原振侠知道,自己这时已经接触到了降头术中,最复杂最神秘的一部分了。除了听他们慢慢解释之外,不可能有什么快捷的方法,可以一下子就弄明白。 史奈叹了一声:“隐降是可以转移的,王子的身上有隐降保护,如果谁向他施降术,隐降就会转移到害他的人身上。”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种转移的过程……” 史奈立时接口:“过程如何,也没有人知道,降头师也只知道方法而已。隐降在没有转移之前是隐性的,一转移之后,性质就改变了,会依据降头本来的性质而发作。” 储君在这时候,陡然尖声叫了起来:“何必花那么多的词句来解释,就拿我来作例子好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他虽然在叫着“我不在乎”,可是身子抖得很厉害,声音也尖厉得可怕。 而史奈的神情语气,看来更阴森了些:“我在王子身上下的隐降是‘鬼脸降’,在王子身上,一点害处也没有。但如果谁要是向王子施降术的话,鬼脸降就会转移到那个人的身上发作,发作的结果是,那个人的脸会变得比鬼怪更恐怖。” 原振侠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猜到一些事情的经过了。他不禁也打了一个哆嗦,因为他想到的一些事实,极其可怕! 他的声音听来也有点不自然:“巴枯在水灵身上所下的隐降,是天堂花的毒降?” 史奈点头:“是,当然这是事后,花了很多工夫才查明白的。”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抓过王子手中的酒瓶来,大口喝了一口酒:“你和王子都无法找巴枯去算帐,因为是王子先向水灵用了‘淫降’的!” 史奈道:“是!如果王子不先用‘淫降’,那就什么事也没有。我是劝过王子,可以不用就不要用的,可是他……他……” 王子双手捧住了头,声音听来如同狼嗥:“我怎么知道……她身上有隐降?巴枯……的阴谋……那是巴枯的阴谋……他究竟想对付谁?是你还是我?” 王子显然有着埋怨史奈的意思,所以史奈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由于巴枯和史奈之间,有着那么深的恩怨纠缠,巴枯通过谋害王子,而使得史奈声名扫地,也是大有可能之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王子就变成两大降头师斗法的牺牲品了。史奈是王子的降头师,而王子居然死于降头,史奈自然再无面目自称降头师,别人也不会再承认他降头师的地位了。 原振侠一面想着,一面只好苦笑。 事情的经过已经十分明白了:巴枯在知道王子迷恋上了水灵之后,就立即找到了水灵,开始了他深谋远虑的阴谋。 阴谋的第一步,是要水灵在三天之后才去见王子。巴枯对王子的性格,一定有着十分深切的了解,他知道王子在经过了三天焦切的等待之后,唯恐得不到水灵,一定会一见到她,就迫不及待地使用淫降,以求占有她。 就王子的想法来说,虽然手段有点卑下,但也不算什么,因为他真是极其迷恋着水灵。可是他的行动,却使得巴枯的阴谋得以实现。 就在他在那山坡之上,绿草红花之间,享受着他一生之中最高的欢愉之际,天堂花毒降已经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在至高欢乐的同时,也埋下了最深痛苦的种籽! 由于王子身上也有着隐降,所以,在他中了天堂花毒降的同时,“鬼脸降”也由他的身上,转到了水灵的身上。这当然就是为什么史奈要用上衣遮住水灵的头部,和她要戴上竹织头罩的原因了! 本来是一个绝色美女,现在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可怕的鬼怪! 原振侠想到这里,又打了一个寒战,问:“水灵……自然是最无辜的受害人了……史奈大师为什么不施术替她消解?” 史奈苦笑:“太迟了,等我们知道一切时,已经过去了十天,没有任何方法能使‘鬼脸降’消解了。” 当时水灵的问题,王子和史奈都答不上来。王子在那时,还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降头,但是水灵已经中了鬼脸降,他是可以肯定的。当下,他用发颤的手指,轻抚着水灵娇艳如花的脸颊,一面向史奈望去,眼中充满了乞求的神情。 当然,他是向史奈询问,是不是有消解的可能,史奈缓缓地摇着头。水灵却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偎依着王子,仰着头,又问:“发生了什么事?” 叫王子怎么说呢?事实是如此残酷,叫他怎么忍心向水灵说呢?他喉间发出不能控制的“咯咯”声响,他的手掌一直没有离开过水灵的俏脸。过了好一会,他问:“多久?” 史奈苦笑了一下:“可以施术延迟到半年之后,可是你自己必须先弄明白,你自己是中了什么降头,才能设法解救!” 水灵一听,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中了降头?怎么会?” 王子紧紧地拥了水灵一下:“小宝贝,你慢慢会明白的!” 他心绪乱到了极点,莫名的恐惧使他不住地发抖。降头术有千万种,巴枯所下的降头,一定会使他蒙受极度的痛苦! 而且,还有水灵,他那样爱恋着的水灵!在过去十天来,他对水灵的爱意愈来愈深,和水灵在一起的欢乐也愈来愈甚。可是,水灵却中了“鬼脸降”,半年……半年之后发作起来……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见过中了“鬼脸降”发作之后的人是甚么样子的。他实在不敢想象,那么动人美丽的水灵,会变得比任何鬼怪还可怕! (各位亲爱的读友,请原谅不将“鬼脸降”发作之后的情形详细写出来。由于水灵遭到了这样不幸的事故,一个这样的美人,多少应该让人保留一些对她美丽的联想,而不要去破坏它。) 王子在极度的恐惧和激动之中,陡然叫了起来:“可有什么清静的地方?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加入的。不是还有半年吗?我要和水灵在一起度过那半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一起,那是……我们两人最后的生命!” 史奈还没有回答,水灵也已经有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十分深情地望着王子:“有半年……也就够了,能和你在一起,没有别人……够了!”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不像王子那样激动,这证明她所说的,是她真正的心意。 史奈叹了一声:“有!我原来的居所,那是一个湖中心的小岛。那岛上有大量的虎头蜂,绝不会有人到,可以使你们……” 史奈讲到这里,心里一阵难过,没有再讲下去。 他们当天就离开了亲王的别墅,一点也不耽搁,只由史奈向王子的父亲──当今的国君,说明王子有极重要的原因,至少要隐居半年。国君自然追问了什么,但史奈坚决不肯说。 由于降头师的地位相当高,所以虽然是一国之君,也不便相强。 王子和水灵到了湖中的那个小岛上,住了下来。史奈是唯一和他们有接触的人,他们在岛上,真的每一秒钟都在一起。 史奈用了很多工夫,才弄清楚了王子所中的毒降,是天堂花毒降。那简直是没得救的,史奈想尽了方法,在最初的几个月中,他甚至得不到一株天堂花。 半年之后,水灵所中的“鬼脸降”发作,一夜之间,一个娇美如花的美人,变成了可怕之极的鬼怪──由于他们早知道有这样的结果,所以王子和史奈早已警告了水灵,叫她千万别用镜子照自己。反正她自己看不到自己,而王子也答应,绝不去看她变了形之后的脸,要把她娇美的脸容,永远留在记忆之中。 王子倒真是做到了这一点──不看水灵的脸,而水灵不是用面幕将自己的脸罩住,就是戴上头罩。当她和王子欢好的时候,不是在极其黑暗的环境中进行,就只是用背对着王子。由于她的胴体是那么美丽,王子仍然可以有高度的欢愉。 岛上根本没有镜子,可是还是出了事,他们忘记了有清澈无比的湖水! 那天,在湖边,王子用水灵的双腿做枕,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水灵裸露的玉腿,仍然是那样美妙动人,抚摸上去的感觉,也仍然是那样使人心醉。可是王子的心境却十分沉重──已经证实了中的是天堂花毒降,史奈大师正在想尽一切解救的方法,时间剩下不到半年了,水灵的脸又变了形…… 他正在思绪十分紊乱间,并没有留意水灵正悄悄地探向湖水,伸手揭开了她脸上的面幕。 水灵也知道自己的脸变了形,也知道一定十分可怕,不应该去看,可是好奇心却一天比一天增加。人总是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所以,当她在湖边坐了好久,知道清澈的湖水,可以把自己的脸容清晰地反映出来时,她终于忍不住,想看看自己究竟变得怎么样了。 心事重重的王子,并没有留意水灵的动作,他只是在陡然之间,听到水灵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惊怖之极的尖叫声。在王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间,水灵已经跳了起来,双手掩住脸,向前奔去,一直奔到了一株大树之前,才停了下来。 她在向前奔出去之际,不住地发出一下又一下惊怖的尖叫声。 王子自然明白了,她是忍不住向着湖水去照自己的脸,看到了她自己现在的脸容! 那实在是无法用言语安慰的事! 王子只是默默地来到了她的身边,叹了一口气。水灵的整个身子在抽搐着,同时尖叫着:“离我远一点,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王子又长叹了一声:“你当然是人,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美人。” 水灵急速地喘着气:“你……总有一天会看到我现在这样子的,总会有一天……” 她身子抽搐得更厉害,王子轻轻按住了她的肩:“不会的……我不知还能活多久……” 水灵哭得极悲切:“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王子转过身,和水灵背贴背站着,长叹一声,欲哭无泪。 又过了没有多久,王子离开了那个岛,企图从现代医学的途径,来解决他中了降头的问题。这就是他为什么会来到原振侠工作的那家医院的原因。 叙述到这里,告一段落。又是好几分钟的沉默,原振侠才道:“似乎不能排除巴枯的阴谋,是亲王授意的可能。如果王子的行动已为亲王所知,那么亲王就有足够的理由,把王子除去。” 王子苦涩地道:“自然也有可能。看起来我们是一家人,但是为了权力,勾心斗角,谁知道谁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原振侠深深地吸着气:“水灵的脸……” 他才讲了半句,王子就陡地震动了一下,立时道:“请别讨论这件事。” 原振侠却坚持着:“不,你在黑暗之中,感不到她的脸有甚么不对,由此可知她的脸不是畸形变形,不然你一定可以抚摸得出来。在这种情形下,现代医学或者可以有帮助!” 看王子的神情,他是尽了最大的忍耐力,才让原振侠把话讲完的。他立时叹了一声:“医生,你对降头术所知实在太少了,请别对你几乎完全不了解的事发表意见。” 原振侠碰了一个钉子,自然不是很高兴,他闷哼了一声。王子很有点歉意:“她现在的面容……是难以言状的可怖……不过我根本不去看她。而且,我和水灵之间,由于生理上的极度愉悦,已经和心理上的深刻爱恋,结合到了紧密无间的程度……” 原振侠“嗯”地一声:“所谓灵欲一致了?” 王子道:“当然,如果我看到了她现在的样子……”王子顿了一顿,又道:“如果我看到了她现在的样子,心理上一定极受影响。虽然说爱情是心灵交往的事,但是外貌也有很重要的关系!” 原振侠叹了一声:“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 王子叹了一声:“你刚才也曾见过,水灵是多么完美的一个女人!” 原振侠由衷地点着头,王子又道:“她说,她在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就觉得我是她生命中的男人……其实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根本不必用什么手段,她都会把一切献给我,可是……唉,后悔也没有用。现在,她用尽一切方法取悦我,她的娇躯还是那么迷人,她经常用各种诱人的姿态,把她的胴体呈现在我面前,让我恣意欣赏,也只有这时,我才会稍解悲戚!” 王子说得十分真挚,原振侠听了,不禁长叹了好几声:“好!那么请问,你把这样重大的秘密说给我听,又把我请到这里来,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王子并没有立时回答,他现出了十分为难的神情来,却反而向史奈望去。 原振侠挥了挥手:“只管说,如果是我做不到的事,我也不会胡乱答应,做得到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王子连声道:“谢谢你,谢谢你……” 他在连谢了好几声之后,又静了下来。原振侠正有点不耐烦之际,史奈道:“原医生,我们想请你去对付巴枯。” 原振侠陡地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巴枯是降头大师,他只是个普通的医生,对神秘莫测的降头世界一无所知,有什么力量去对付巴枯? 一时之间,他眨着眼,不知如何反应才好。而王子和史奈,又显然神情十分焦急地在等待他的回答,他只好苦笑道:“我看……这是异想天开了,我有什么能力,去对付一个降头师?” 史奈沉声道:“整件事,我和储君进行过详细的研究,觉得实在非要你的帮助不可!” 原振侠摊着手:“先不说我如何去对付巴枯,先听听为何非要我去进行不可的理由。” 王子沉声道:“第一,我们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另一方面来说,没有人可以令巴枯不起疑的。再说,我已经准备结束和卡尔斯将军共同进行的计画,你和黄绢相识,要你在其中疏通一下,不然,我也无法向卡尔斯将军交代。” 原振侠笑道:“这倒比较简单,黄绢也未必想当你的皇后!” 王子忽然长叹一声:“在有了水灵,和经过了将近一年的生死边缘的煎熬之后,我的人生观有了很大的改变。唉,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趁肉体还有感觉的时候,尽量寻求欢愉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忽然之间发起这样的牢骚来,原振侠不置可否,只是道:“刚才我的问题,还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 王子道:“就是要利用你和黄绢的关系。虽然我国的情报工作不如大国那样进步,但是你和这位女将军的关系,也绝不是秘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难以为自己辩护几句。 王子又道:“我们计画的第一步,是你先把我们秘密计画的部分文件,带去见亲王。当然,这些文件曾经过细心的选择,只叫亲王一看,就知道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在进行,而绝不牵涉到我的身上。而这些文件,你是无意中在黄将军那里得到的。” 原振侠苦笑,他对于颠覆阴谋、特务活动、军事政变,一点兴趣也没有,实在不想淌这个浑水。所以他表现得不是很热切:“很不错的开始,可是我为什么要出卖黄绢,去讨好贵国的一个军事强人呢?” 王子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亲王在看了这些文件之后,一定会着手调查你和黄将军的关系,他也很快就可以知道,你给他看的文件是真的。然后,你可以告诉他,你还能获得更多的文件!” 原振侠道:“也不错,可是还是那个老问题: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史奈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是医生,而且有过不少不可思议的经历。为了探究神秘莫测的降头术,你听说巴枯是降头师之王,所以要向他学习降头术,希望亲王能促成这件事,作为代价!” 王子显得十分兴奋:“那么,你就有机会见到巴枯了。而且,巴枯绝对不会对你有丝毫防范!” 原振侠摇了摇头:“就算事情进行到了这一地步,我又怎能对付巴枯?” 史奈道:“不用你来对付。” 原振侠愕然:“我不明白。” 史奈和王子互望着,神情相当为难。过了一会,王子才道:“总要说出来的,原医生如果不肯答应,也没有办法!” 在他们的谈话之中,原振侠知道,办法一定是匪夷所思,而且要自己冒极度危险的,所以他们才会这样吞吞吐吐。 他吸了一口气,等他们说出来。 史奈也吸了一口气:“办法其实十分简单。我有天堂花,一共两株,我也会制造天堂花的毒降……” 原振侠道:“可是我不懂得如何下天堂花毒降!” 史奈再深深吸了一口气:“由我来下──” 原振侠想打断他的话头,可是史奈一挥手,阻止了他,一字一顿地:“由我来下,下在你的身上!” 原振侠在-那之间,如同遭到雷击一样地震动了一下,他明白了! 隐降! 史奈要在他身上,下天堂花毒降的隐降!然后等巴枯用别的降头术对付他的时候,天堂花毒降,就转移到了巴枯的身上! 巴枯如果也中了天堂花毒降,史奈自然可以和他展开谈判,把他的性命和王子的生命作交换,而且肯定可以达到目的。 办法听来很简单,可是只要随便想一想,就可以明白问题实在太多了! 第一、天堂花毒降如此厉害,就算是“隐降”,又焉知不会由于不知什么因素上的一点差错,而产生巨大的危害。 第二、隐降要转到巴枯的身上,一定要巴枯先向他下降头,那是肯定大大有害之事,谁知道巴枯会下什么降头? 第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巴枯的身上也有隐降的话,那情形就像水灵和王子之间的情形一样,巴枯身上的隐降也会转移到他的身上! 原振侠感到,他们的计画已超越了要他去冒险的地步,甚至也超越了把他推到死亡边缘的地步,而简直是推进死亡的深渊之中。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死亡,而是在神秘诡异、深不可测的降头世界中死亡! 他当然无法答应这样的要求,那种要求,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太过分了! 原振侠在拒绝的时候,一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他立即十分坚决地道:“我不能答应!你们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答应的,因为这种要求,超出了要求他人帮助的范围!” 王子喃喃地说了几句话,原振侠没有听清楚。史奈沉默了一会,才道:“请让我知道直接的原因。” 原振侠爽快地道:“好!” 他把刚才自己迅速想到的三点,讲了出来。 史奈的神态十分平静:“第一点,是绝没有问题的。既然是隐降,绝不会在你身上发作,只会转移。退一步说,就算发作了,我有天堂花,立时可以解除。” 原振侠抿着嘴不出声。 史奈又道:“关于第三点,你或许不知道,降头师身上是绝不会有隐降的。那并不是降头师自负,而是降头师自小和各种降头接触,不能有隐降存在。如果有,也不会有降头师之间斗法的情形出现了。” 原振侠笑了一下:“第二点呢?你为什么跳过了第二点不谈?在我身上的隐降要起到转移的作用,必须巴枯先对我施降,他会向我下什么降头?你保证能消解得了他下的降头吗?” 史奈道:“这一点,我也有过十分周详的计画。这就是我为什么向你提及血鬼降,和给你看那个血鬼的主要原因。” 原振侠一听得他忽然提起血鬼降来,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因为他已对血鬼降有一定程度的理解,知道那是可怕之极的一件事! 一时之间,他觉得喉头发干,而就在这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水灵又端着盘子走了进来,头上仍然戴着那个用竹丝编成的头罩。 原振侠这时,已经知道了有关她的全部故事,自然免不了向她多看了几眼。他不得不承认,水灵婀娜的体态,真可以说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她在走进来之际,纤细的腰肢自然而然地摆动着,就叫人联想起春风吹拂下的粼粼水波,她捧着盘子的手那样柔白,看起来简直不像是人的双手。 原振侠自然更忆想起她全身赤裸,蜷伏在那个架子上的情形来。 水灵进来之后,将盘子中那几杯用蜂蜜调制的饮料放下。然后退到王子的身边,没有再出去,王子立时和她互相紧握着手。 原振侠刚好口渴了,取起一杯蜂蜜来,一饮而尽,感到了一阵沁凉。然后他才问:“那……和血鬼降又有什么关系?” 史奈道:“事情还是要从头说起。你先由王子殿下介绍去见亲王,你假装说是先拿了文件来找王子殿下的,不过王子对这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就介绍你去见亲王。” 原振侠“嗯”地一声:“好,这样一来,就算有人告诉亲王,阴谋和王子有关,亲王也不会相信,世上哪有自己出卖自己的道理。” 史奈又道:“接下来一切进行顺利的话,巴枯自然知道你认识王子,就自然而然会问起王子和我来,因为王子中了天堂花毒降的事,是他一手造成的。然后,你就告诉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我们两人非常忙碌,而且忧心万端,不知在干什么。巴枯就一定会向你提出一个反要求,才肯教你降头术。” 原振侠耸了耸肩:“他会要我做什么?” 史奈沉声:“依我的估计,他会要求通过你,把他当年失去的血鬼弄回去给他!” 原振侠吓得直跳了起来:“我有什么能力……把血鬼降……把那么可怕……而又神通广大的……一个经过巫术诅咒的鬼魂,弄回去给他?” 史奈道:“你别急!办法,他自然会告诉你的,而且由于他心急想得回血鬼,一定会将办法对你说得十分详细,这是你知道血鬼降秘密的好机会。” 原振侠发出了两下干笑声:“好,请说明如何把血鬼送来送去!” 史奈的神情十分坦白:“你根本不必把血鬼送来送去,你甚么也不必做!”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他已下定决心,不参与这件事。因为不但事情太危险,而且超出了他的知识和能力范围。他对降头术虽然有着极度的好奇,但是在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后,他绝不以为自己可以成为降头术天地中的一份子! 可是史奈却还在继续着:“巴枯为了要使你顺利偷回血鬼,一定会对你施一种降头,他是知道我住的地方有着大量的虎头蜂的,他会用避蜂降。他一这样做,你身上的隐降就立时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而你只是使蜜蜂以后不能接近你,什么害处也没有。你当然在离开他之后,可以根本不必再依他的吩咐去做,因为我们的目的已达成了!” 原振侠“哼”地一声:“然后,让一个降头师天涯海角追踪来报仇!” 史奈摇头道:“他不会,因为他吃过一次亏之后,不知道你身上还有什么隐降,所以不敢向你下手,只好自认吃亏!” 史奈的安排,听来是天衣无缝的,原振侠看来也不必冒什么大险。可是原振侠还是摇着头:“我无法答应,因为我对降头术太一无所知了!” 王子陡然哑着声道:“你要多少金钱报酬,你只管说好了!” 原振侠对王子的这种态度,大为生气,他立时冷冷地道:“好,一百亿美金,你拿得出来吗?你给了我,我可以捐一半给你去训练新军!” 王子的脸色,在-那之间变得难看到了极点。可能他一生之中,未曾受过任何人这样的抢白。 而就在这时,原振侠听到了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自那竹织的头罩之后传了出来。那自然是水灵的声音,说不出的柔和动人:“请不要这样说他……他实在是……心里太焦急了!” 一听到了水灵这样说,原振侠自然而然,连半秒钟都没有考虑,就道:“是,对不起,我是不应该这样说的!” 他在话出了口之后,才惊异于自己何以想都不想,就这样说了。 但是他随即知道,就算自己想了,也会这样说的。并不是水灵的声音,或她的话有着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而是像原振侠这样性格的人,无法拒绝一个这样动听的声音的要求。 水灵接着道:“谢谢你,我也不敢要求你什么,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会和他一起去死。而且,我不会让他忍受毒降发作之后的痛苦,我会先把他刺死……” 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白玉一般美丽的手,在王子的心脏部位轻轻地抚摸着。然后,她又把手抚摸到了自己的心脏部位,续道:“等他死了之后,我立刻也死……不会多等一秒钟。” 她的语声,听来仍然是那么平和,可是正因为如此,也可以使人感到平和后面,隐藏着的那股深切无比的悲哀。侠义心肠的原振侠,不禁听得全身发热,他立时向史奈直视过去。 史奈像是可以看透他的心思一样,一和他的目光接触,就做了一个相当古怪的手势──右手伸出中指向天,左手放在胸口,拇指抵住了心口,小指和无名指都翘了起来。然后以庄严无比的声音道:“刚才我所说的有一字虚言,叫我被血鬼吸干全身鲜血而亡!” 原振侠在以前,没有见过这样古怪的手势。此际自然可以猜想得到,那是一种十分隆重的起誓形式,说不定也有着降头术的作用在内。 在史奈的话说完之后,屋子中是一片静寂。原振侠把史奈刚才的话,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觉得如果他所言是实的话,自己所冒的险,并不如一开始想象之甚。自然,他心中仍然十分恐惧,但那多半是由于他对降头术太无知的缘故。 他首先打破了沉默:“我可以答应,但是我也有两个条件!” 王子不敢多出声,神情十分紧张,紧拥着水灵。水灵柔顺地偎着他,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孔,但是也可以听得到,她由于紧张而发出来的细细的喘息声。 史奈的神情倒相当镇定:“请说。” 原振侠道:“以后,我对降头术如果有任何疑问,史奈大师要负责解答。” 史奈一口答应:“理所当然,第二呢?” 原振侠向水灵望去,这时,水灵的身子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发起抖来。 原振侠道:“纯粹是由于好奇,水灵姑娘要答应我一件事,一件极小的小事。” 水灵也立时道:“为了他,我什么事都可以答应。” 原振侠点头:“好,等事情成功了再说!” 水灵长长吁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她轻轻一拉王子,两人相拥相依着走了出去。他们出去之后,史奈才道:“如果你想看一看水灵的脸,以满足好奇的话,我劝你不必了。” 原振侠想到的正是这一点,虽然史奈这样讲,他还是道:“如果水灵自己不反对的话……” 史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十分苦涩地笑了一下。原振侠心中在想:在抚摸的感觉之下,一点也不感到脸上有什么变形,那怎么会给人以视觉上的极度恐怖之感呢?他做了好几个设想,都没有结果。 史奈在沉默了一会之后,道:“现在开始,要安排你离去。来的时候,自天而降,比较简单,走的时候,你要经过三天山路的跋涉,我会送你到边境。现在,请你别太紧张,我要……”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望定了原振侠。虽然他没有讲完,可是原振侠已经紧张得全身的肌肉都有点僵硬了!他自然知道史奈要做什么,史奈要施术,在他身上落天堂花的毒降了! 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虽然史奈已经详细说明,他落的是隐降,他只不过是一个媒介体,可是原振侠依然有毛骨悚然之感。他勉力挣扎着,才说了一句:“你不能……在我不知不觉中施术吗?” 史奈正色道:“自然可以,但是一切对你全然无害,光明正大,反而更可以消除你心中的疑虑,暗中进行,你精神会受威胁!” 原振侠苦笑:“说得也有道理!” 他屏住了气息,望定了史奈,只见史奈一翻手,手势轻巧灵妙得像是个职业魔术师一样。在他一翻手之际,他右手中指的指尖上,出现了一只十分小,但通体碧绿的蜘蛛。他一弹手指,那只小蜘蛛轻飘飘地向着原振侠“飞”了过来。 那时,原振侠正笑着,小蜘蛛“飞”了过来,落在他的膝头之上。由于蜘蛛是如此之小,若不是他一直凝视着,根本就不可能觉察。他穿著长裤,蜘蛛落下来,一点感觉也没有。 史奈接下来的动作相当快,像是不经意地伸手在那蜘蛛身上按了一下。等他再提起手来时,蜘蛛已经不见了。原振侠大是骇然:“那……蜘蛛……隐进了……我的体内?它……它……” 史奈吸了一口气,有点答非所问:“隐降的手续完成了。这是我炼制过的天堂花毒降,如果不先施隐降,毒降一入体,你就会死亡了!” 他说着,摊开手掌,掌心有一小撮黑色的粉末,黑得惊人。虽然只有一小撮,可是自有一种令人心神皆震的恐惧感。 史奈沉声道:“和我握手!” 原振侠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先在衣服上抹了抹手汗,才和史奈握手。当他和史奈握手之际,一点异样的感觉也没有,当两人的双手分开之后,那一小撮黑色的粉末已经消失了。 原振侠感叹:“太神奇了!” 史奈道:“是,神奇到了在假设的道理上,也解释不通的地步!我们这就走吧!” 史奈和原振侠,在走过了三天的偏僻山路之后,进入了邻国的国境。然后,到了邻国的首都。 在有了那样诡异的经历之后,再回到文明世界,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带的国度都属于降头盛行的地区。根据安排,原振侠要在邻国的首都等上三天,在这三天之中,原振侠联络了一些熟人,和他们讨论有关降头的一切。可是他发现,在和真正的降头师打过交道之后,他在降头术上所知之多,已经超过了那些凭空研究降头的人不知多少倍了。 第四天,原振侠到了泰宁储君国家的首都。然后,在一家豪华酒店的顶楼套房之中,会见储君──那是储君由于要过花天酒地的生活,而常住之处。在那里,他把史奈早已交给他的一叠文件交给储君,说着早已安排好了的对话。 这些对话,自然会立即通过装置在房间中的窃听设备,传到亲王手下的监视人员耳中。如果有重要的消息,亲王也会立刻知道。 储君十分会演戏,他把文件-回给原振侠,十分不耐烦地道:“我对这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听说那位黄将军是十分出色的美女,哈,那倒是有趣的事!” 原振侠分析着:“可是,文件显示,有一个重大的有关贵国的阴谋正在进行……” 王子打断了原振侠的话:“有关国家大事,都旺亲王会处理,我看你还是去见亲王,我可以安排!” 原振侠悻然道:“好,你连看一看这些文件的兴趣也没有,那我就把它们带走了。我还可以获得更多的文件,当然,亲王是会有兴趣的!” 原振侠和王子的“戏”演得相当成功,在原振侠离去之后的十分钟,他们两人的谈话录音,已在都旺亲王面前播放出来。 都旺亲王是军事强人,所以十分喜欢穿著军服,他有着高大壮硕的身形,一副十分威武的外表。他统治的国家,虽然不是军事强国,但是在亚洲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亲王也深知军事治国之道,一定要有十分完善的情报工作网,所以由他直接领导的军队情报局,规模也相当可观。 原振侠和王子对话之中,提及的一些事、人名、国名和重大的阴谋,亲王也曾隐约听到过一些,可是却一点也抓不到证据。这一段对话,对他来说,自然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而就在这时,储君的电话也来了,亲王在知道正是储君打来的电话之后,示意接听。电话接了进来,储君的声音一点也不正经:“有一个人,自称有一批颠覆政权的文件,你有没有兴趣见见这个人?” 都旺亲王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但由于史奈的安排实在无懈可击,所以他一上来,就已经跌进了安排妥当的陷阱之中。 不过他还是十分小心:“那个人是什么身分?” 王子哈哈笑着:“一个医生,一个月前,我去检查身体的时候认识的……” 亲王打断了他的话头:“对了,你为什么要出国去检查身体?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王子和亲王通电话之际,史奈当然也在旁边,两人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在想:亲王如果真的不知道王子为什么去检查身体,那么,巴枯的行动,就完全是个人的行动,不是亲王授意的。 他们都希望是这样,因为只是巴枯个人的行动,他们的计画就更容易顺利实现。巴枯最大的对付目标始终是史奈,那还是降头师之间的斗法,王子不过是做了斗法的工具而已! 那么,巴枯自然极欲得回他蓄养的,而被史奈禁锢着的血鬼,这正是他们计画的最重要部分──要诱对方入彀,必须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王子和史奈都有着相当兴奋的神情──这种神情,亲王自然是看不见的,亲王只是听到王子的声音:“说起来真是……常常有点力不从心,你知道,这是最煞风景的事……” 王子的声音之中,甚至还有着几分忸怩的成分在内。亲王哈哈大笑了起来:“年纪那么轻,就已经有这个毛病了,真应该快点去医治才行!” 亲王又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十分愉快地放下电话,向站在他面前,一直维持着立正姿态的情报官员说:“给我一份原振侠医生的资料,尤其着重于他和卡尔斯将军的关系!” 情报人员的工作十分出色,半小时之后,详细的有关原振侠的资料,已经放在亲王巨大的办公桌上。而这时,原振侠也已经在办公室外的一间房间之中,等候亲王的接见了。 当原振侠由两个军官带着,走进亲王的办公室之际,原振侠的心中,也不免有点紧张。这是他从来也未曾做过的事──在一桩阴谋之中,担当一个如此重要的角色。 亲王见到原振侠,立刻用十分客气的语调说:“原医生,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你有许多奇异的经历!” 原振侠微笑:“只不过是一个生性好奇者的普通经历。”他立时把一叠文件放在办公桌上:“这些文件上,虽然没有人名、地名,但是我认为,文件上要对付的国家,正是贵国。我还有更多有关这个阴谋的绝密文件,可以提供给亲王。” 亲王先不看那些文件,只是伸出他粗大的手掌,按在那些文件之上,直视着原振侠:“你想得回些什么?” 这也是意料中的问题,原振侠立时笑了一下:“我想通过亲王的介绍,跟随巴枯大师认识降头术。这个神奇的玄学领域,是人类知识的处女地,我想进入这个领域。” 亲王对原振侠的这个条件,显然感到意外。他用十分威严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降头术是我们生活中极其隐秘的一部分,你是怎么知道巴枯大师的?又怎么知道我和他有联系?” 原振侠心中暗暗吃惊,亲王竟会有这样的追问,那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他表面上看来,十分镇定,淡然笑着:“既然我有过不少奇异的经历,那么所知的,自然也比一般人多一些。” 亲王没有再问下去,只是看来有点老奸巨猾地笑着:“听说,那位女将军是你的好朋友,你这样做,不怕她对付你吗?” 原振侠扬了扬眉:“除非你向外宣布,资料是由我这里来的。还有,我相信不论什么计画或行动,若是和狂人卡尔斯有关的,对人类来说,都是坏事而不是好事。只要有破坏它的可能,我都会不遗余力!” 最后的几句话,倒是出自原振侠的肺腑之言。亲王不住点头:“好,你回到你的酒店去,等候通知。有什么需要,可以和我手下联络。” 原振侠行礼而退,退出了那幢外表看来并不起眼的建筑物,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知道,刚才的应对,稍有差错,那么他可能永远在地球上消失!当然,他也知道自己还不是安全的,亲王还会对他展开周密的调查。而更大的难关,是他还要面对巴枯──一个有着鬼神莫测之能的降头大师! 在酒店中,原振侠足足等了三天。那是十分难耐的三天,原振侠几乎要认为所有的计画完全失败了,他也不敢和王子联络。 一直到了第三天,接近午夜时分,他才接到了电话,叫他立刻到酒店的大厅去。他到了大厅,两个穿便服的男子走近他,只讲了一句话:“请跟我们来,巴枯大师要接见你。” 原振侠抑制着心跳,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来,连连道:“啊,真好!真好!”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两位是巴枯大师的什么人?两位也是降头师?” 那两个人面目阴森,并没有回答原振侠的问题,只是一左一右地把原振侠夹在中间,向外走去。出了酒店,登上一辆豪华的大轿车,原振侠仍然夹在两人之间。车厢的后排和前面之间,有着一道间隔,坐在后排,是无法看到车外的情形的。 当车子开动之后,原振侠试图欠身去拨开车窗上的帘子,看看外面的情形。可是他身子才一动,在他身边的一个人便按住了他的肩头,冷冷地道:“请不要乱动。” 原振侠掩饰着心中的不快,反而故作轻松地道:“如果你是降头师的话,是不是刚才在我肩头上按一下,就已经可以乘机落了降头?” 那人闷哼一声,神情极其难看。另一个道:“原医生,为了你自己着想,在我们的国度里,最好别拿降头术作为幽默谈话的题材。” 原振侠吓了一跳(真正地吓了一跳),忙道:“是!是!我明白!” 那两个人不再说什么,原振侠也不敢说什么,心中七上八下。 这时,他倒并不后悔自己答应了来淌这个混水,而是感到了应付亲王容易,要应付巴枯大师,难度远在自己想象之上!别说巴枯了,眼前这两个面目阴森的人,自己坐在他们中间,就有遍体生寒的感觉,说不出的不自在! 车子的速度相当高,行车大约四十分钟左右,估计早已离开了市区才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原振侠看到车子停在一个大花园内,一幢极其巍峨的大洋房之前。那么大的一幢房子,竟然没有灯光,一点灯光也没有,所以看起来怪异莫名。 那两个人这时变成一前一后,夹住了原振侠,推开门向内走去。屋中更是漆黑一片,原振侠跟着前面那人走着,只能凭感觉,是走在厚厚的地毯上。走出了几十步,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前面那人的声音,在浓黑中听来更令人不适:“小心,楼梯!” 虽然那人提醒在前,可是原振侠一脚跨出,还是几乎跌了一跤。因为他没想到,那是向下的楼梯,而不是向上的楼梯。至少下了三十级楼梯,原振侠估计自己,在一个相当深的地窖之中了。 原振侠曾设想过和巴枯会面的情形,但是无论他如何设想,都想不到会在漆黑一片的一个地窖之中! 楼梯走完,两个人中的一个道:“在你面前有一张椅子,请坐!” 原振侠用双手摸索着,摸到了椅背,他坐了下来,忍不住问了一句:“巴枯大师习惯在黑暗中见客人?” 那两个人并没有回答,原振侠听到的是一阵脚步声。显然是那两个人,又循着楼梯走了上去,接着,便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原振侠对于处身于一片浓黑之中,倒不是没有经验的。在《鬼界》中,他曾在一片浓黑的山腹之中,和受困于地球磁力的一群可怜的外星人在一起。在《精怪》中,他在黑暗的大屋中,四周围不知道有多少人和青蛙结合的怪物。这些经历都够可怖的了,然而,现在,当他处在一片浓黑之中时,却格外心悸。因为他是一个阴谋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身上有隐降,隐降要对付的人,恰恰又是降头大师巴枯! 他的气息在不由自主之间,变得有点急促。也就在这时,黑暗之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又老又干涩的声音:“在黑暗中看人,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这时,他自然不会去争论那句话有着逻辑上的语病。他的声音听来有点发颤:“是……巴枯大师?” 那苍老的声音道:“是,你是史奈派来的?” 在那一-那间,原振侠心头所受的震动,实在是无可言喻。因为他绝料不到,会在这样的环境下和巴枯相会,更料不到巴枯一开口,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还要假设,这时他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同在浓黑之中的巴枯,是一定有办法可以看到他的,所以他不能露出半丝惊骇的神色来! 他只停了极短的时间(这是对一个不明白的问题的正常反应),就反问:“史奈?史奈是谁?” 那苍老的声音,听来如同一阵阵阴风:“你认识储君,会不知道史奈是谁?” 原振侠在黑暗之中摊了摊手:“不知道。我不喜欢在黑暗中交谈,我并不是来求什么,而是给了亲王极有价值的情报,来交换有关降头术的知识的。请你弄点亮光出来,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但不必故弄玄虚,使我处在如此不愉快的境地之中!” 他一口气说完,心中已经镇定了很多。 在黑暗之中,传来了巴枯的三下冷笑声。紧接着,便是一团昏黄色的光芒,在他面前亮起。原振侠立时看清,那是一个其大无比的地窖,整个地窖中,几乎空无一物。 除了他所坐的那张椅子之外,只有在他前面,约十多公尺处,另有一张椅子在。椅子上坐着一个穿著灰白长袍的老人,那老人瘦得可怕,脸色也是灰白色的,一双深陷的眼睛,射出一种幽森森的慑人光芒。 那一团昏黄色的亮光,发自一支蜡烛,就放在老人的身边。老人这时,正微微扬起右手,手指又瘦又长,手背上满是皱纹,看起来诡异之极。 原振侠连忙站了起来,他知道在刚才那一-那间,巴枯如果要向他下手的话,至少已可以向他下十七、八种降头了!在如今的情形下,只好相信降头师,尤其是有地位的降头师,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向人施降头术这种说法了。他站了起来,十分恭敬地行礼:“巴枯大师!” 巴枯那双阴森森的眼睛凝视着原振侠,原振侠只好心中暗暗祈祷:史奈的降头术要高明一点,别让巴枯那一双鬼眼,看穿了自己身上有隐降存在! 在被巴枯注视着的时候,原振侠的感觉,就像是有千百条奇形怪状的毒虫,在他身上到处乱爬一样,难受之极。 过了好一会,巴枯才用他那干涩的声音道:“王子在你的医院中,做过身体检查?”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是,他患的是一种极度的神经衰弱症,怀疑自己会活不长久!” 巴枯声音更难听:“他没有说什么原因?” 原振侠摊开手:“根本没有原因!” 巴枯发出了几下冷笑:“他没有向你提及,他可能中了降头?” 原振侠回答得十分小心:“没有,向我提也没有用,因为我根本不懂什么是降头。也正由于这一点,所以我想向大师学习一点有关降头的常识!” 巴枯闷哼了一声:“亲王答允你可以见我,并不等于我会传授你有关降头的知识,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原振侠忙道:“是!是!” 他这时的回答,真是由衷的,自从和巴枯见面后,那种不舒服感,真是难以形容。那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够再在这种情形下,维持精神不致崩溃。这时,如果巴枯将他赶走,他虽然无法完成任务,但也会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 而且,原振侠也感到,自己要完成任务,绝不是容易的事。直到如今为止,巴枯对于那个被禁锢了的血鬼,一点表示也没有,史奈的预计,不一定准确。更使得原振侠心中不安的,是在见到了巴枯之后,他感到关于巴枯,史奈并不曾向他作详细的介绍,可能史奈为了利用他,还隐瞒了什么! 而在降头术的世界之中,他是完全不设防的,一点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这不能不使他在加倍小心之余,仍然有不寒而栗之感! 巴枯缓缓地站了起来:“老实说,降头术的一切,实在太复杂了。而且,有许多──几乎是全部,根本没有道理可讲,是所谓现代科学的范围以外的。我不认为你能学到什么!” 原振侠十分诚恳地道:“是,大师,我事先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我是想,大师是不是能教我几种最简单的降头术?” 巴枯翻了翻他那双阴森的眼睛,然后向一堵墙走去。地窖除了四面墙,全是由一块一块的石板铺成之外,便看来空无一物。但巴枯来到墙前之后,伸手一推,将一块石板揭了开来。 在石板后面,原来是一个隐藏着的、有着许多小格的柜子,每一个格子中,都放着些式样不同的瓶子或盒子。那些瓶子和盒子不会比拳头大,单是那块石板之后,就有三、四十个之多。 巴枯顺手拿起了其中一只用竹根制成的小瓶子来,那竹根瓶看来历史悠久,已经成了赭红色。他取了在手,转过身来,向原振侠招了招手。 原振侠的头皮有点发麻,因为他感到巴枯的一双眼睛,简直可以看穿一切──他心中的秘密,所说的谎话,根本巴枯是全都洞察的! 他大着胆子向前走来,来到了巴枯的面前。巴枯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丝十分诡异的笑容来。这种笑容,更使得原振侠遍体生寒,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可是原振侠这时的害怕,比起巴枯随即讲了的几句话,他听了之后的反应来,简直不算什么。巴枯接下来所讲的那几句话,使得他整个人,都像是跌进了冰窖之中一样! 巴枯的声音十分低沉:“唉,那么多年了,史奈的功夫并没有什么大进展。他在你身上下了隐降,别人看不出,我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了!” 原振侠虽然早已隐隐感到,自己心中的秘密,对方可能早已知道了。但感觉是一回事,陡然之间,被人当面揭穿又是一回事! 原振侠一生之中,有过不少惊险绝伦的经历,可是从来也未曾像现在这样狼狈和尴尬过,而且,在极度的狼狈之中,他也有极度的惊惧。一时之间,他只像泥塑木雕一样地站着,张大了口,冷汗自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中沁出来,很快地在他的背脊上流着,也自他的额上淌了下来。 巴枯在讲完了那几句话之后,仍然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原振侠足足僵硬了好几分钟,勉力地镇定了心神,感到这种尴尬场面,非得由自己来打破不可。所以尽管他的喉头发热,他还是勉力道:“大师真是好眼力,不错!我见过史奈大师──刚才我欺骗了你。史奈大师说为了保护我,才在我身上下了隐降的!” 巴枯连声冷笑:“当然不是为了保护你,是想藉你来害我。可是他也太没出息了,怎么会以为我,会无缘无故向你施术下降头呢?” 原振侠苦笑:“或者,他……另有企图?” 巴枯来回走了几步。在他来回走动之际,他身上那灰白色的长袍,带动了烛火,烛光明灭,以致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如同幽灵一样。 原振侠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这时,他也不禁在心中叫着:“快让我离开!离开这诡异莫测的降头术世界,让我回到正常的世界中去!” 巴枯倏然站定,转过身来。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我身上有隐降!你是不会对我不利的,是不是?” 巴枯冷笑了几声:“你不懂,没有话说,史奈明明是懂的,却还要拿这种话来骗你。虽然你身上有隐降,但不论多么厉害,我只要随便找一个人替代,隐降就转移不到我的身上了,我何必一定要自己直接向你下手呢?” 原振侠这时,就像是一个失去了所有依附的昆虫一样,他感到自己一直在跌进一个深渊之中! 这道理其实十分简单,可是在史奈对他讲的时候,由于史奈的计画十分周详,讲得又头头是道,原振侠对于降头术又不是懂得太多,再加上他的侠义性格,容易冲动,所以终于答应了下来。 现在再一回想,真是愚不可及。而且,史奈的话中,又不是没有漏洞,偏偏他自己听不出,直到这时,才想了起来! 史奈曾说及过,作为一个隐降的媒介体,在隐降转移了之后,额上和太阳穴的部位会现出一条红丝来。就算一切照史奈的计画进行,巴枯也立即可以知道,自己身上的隐降,已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喘着气,饶是他有应付各种恶劣处境的本事,可是此际,除了喘气之外,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而巴枯在这时,伸出鸟爪一般的手,在原振侠的肩头上,轻拍了两下。 那两下,拍得十分轻,可是却使得原振侠像是傻瓜一样,直跳了起来。 巴枯道:“你上当了!不过史奈派你来还是对的,因为我和他之间,有一些事始终要解决的!” 原振侠声音苦涩:“我会……成为你们两大降头师斗法的……工具?” 巴枯停了一停:“不,你可以成为两大降头师停止斗法的媒介。” 原振侠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过巴枯的口气并不太凶恶,这倒又叫他镇定不少。巴枯又道:“对于史奈和王子之间的事,你知道了多少?请告诉我!” 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别说撒谎的勇气,连说谎的技巧都完全消失了。他据实地答:“很多,几乎全知道了!” 巴枯直视着他,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把他所知的,择要地说了出来。巴枯听了,一点也没有惊异之感,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史奈是知道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身上有隐降。他下的隐降,的确是天堂花的毒降,可是他更知道我不会中计!” 原振侠又惊又怒:“他……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巴枯却摇头:“他不是害你,那正是他计画中的一部分,只不过没有告诉你而已。我想,他是怕先告诉了你,你就不会答应来见我。” 原振侠感到自己在两大降头师间,简直就像是婴儿一样。 巴枯又道:“史奈很清楚我的目的是什么,我也很清楚他的目的是什么──我要得回血鬼,他要解救王子。他要你来,多半是除了你之外,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他并没有害你之心,只是在某些细节上骗了你。” 原振侠听巴枯的语调愈来愈温和,他抹了抹汗,又镇定了许多。 巴枯又来回走了几步:“我对你说的话,你回去转告史奈,要听清楚,一个字也不能记错。” 原振侠小心道:“我会记住。” 巴枯站定了身子:“这个月的月圆之夜,恰好是在子时过后,他放血鬼,我会在这里施术收回来。” 他讲得十分缓慢,原振侠在他讲完了之后,立时重复了一遍。 然后,巴枯才把手中那只竹根瓶交给了原振侠:“消解王子所中毒降的解药在这里。如果他不先放血鬼,就给王子服食解药,那解药非但没有效,而且还会令王子立时毒发身亡。” 原振侠又重复讲了一遍,然后口唇掀动着,想问什么而没有问出来。 巴枯道:“你是想知道,为什么时间和动作,会对解药的作用产生影响?” 原振侠点了点头,巴枯道:“史奈是一定知道的,在解药之中,我混进了两种毒药。一种毒药会在月圆之夜,子时过后丧失毒性;另一种,则在血鬼解脱禁锢之后失效。如果史奈不照我的安排去做,王子不能有生存的希望。” 原振侠知道事关重大,所以又重复了一遍。巴枯道:“好了!我们的会面到此为止了!” 原振侠听得巴枯这样说,有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忍不住问:“史奈是早知道我见了你之后,事态会这样发展的?” 巴枯道:“我想是!” 原振侠苦笑:“其实他对我照实说,也没有关系,为什么他不照实说?” 巴枯翻着眼:“他照实说了,你会相信事情那么容易解决?我会那么好对付?”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巴枯的分析也很有道理,但是他真正迷惑了,根本无法判断一切事态。史奈讲的话是真的呢?还是巴枯讲的话是真的呢?他们全是顶尖儿的降头师,原振侠不但肯定他们不是普通人,甚至有他们是不是人的怀疑。 巴枯在原振侠来到地窖的门口时,熄了烛火。原振侠推开门,才走出了一步,那两人就又陪着他,离开了那幢洋房,上了车子。 一回到了酒店,原振侠立时和储君联络,并且十分严厉地要求和史奈见面。储君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下来。三十分钟后,原振侠已走进了储君所住的酒店顶楼豪华的套房中。 一进房间,原振侠就看到头上裹着面幕的水灵,像一只小猫一样伏在王子的膝上,王子的手在她乌光闪闪的柔发上,轻轻地抚摸着。而史奈大师,则坐在另一张沙发上。 原振侠是充满了怒意走进来的。当他看到了王子和水灵亲密的神态时,他略怔了一怔,心想自己不论如何受利用都好,至少为这对恋人做了一件好事。这样一想,气也消了不少,但是他在向史奈望去之际,眼光依然是充满责备的。 史奈忙站了起来:“原医生,的确只有通过你交出文件,才能使亲王相信,使你见到巴枯!” 原振侠“哼”地一声:“第一,你所谓计画,是一片胡言。第二,你为什么不直接和巴枯联络,而要利用我?” 史奈从容不迫:“第一,我的计画只不过向你隐瞒了一小部分,事实上,我肯定你绝不会遇害的。第二,我和巴枯之间的恩仇太深,无法直接联络。原医生,巴枯可是愿意和解?” 原振侠取出那只竹根瓶来。本来,他是想把竹根瓶向史奈直-过去的,可是想了一想,用听来十分疲倦的声音,将巴枯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放下了竹根瓶:“请你把下在我身上的隐降收回去!” 史奈收起了竹根瓶,十分讶异:“为什么?隐降在你身上,不会有半分害处,可是却能使你得到极大的保护!” 原振侠态度十分坚决:“不,请你收回去,我不想再和降头术世界有任何联系。我承认自己无知,降头术世界不是属于人间的,那是巫术和鬼灵的世界!” 史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原振侠双手摊开。他走了过来,双掌用力拍在原振侠的掌心上,轻轻按了一下,又提起来。原振侠看到,在史奈的双掌掌心之中,各有漆黑色、指甲大小的一点,但似乎在一闪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王子轻轻推开水灵,站了起来,十分诚恳地道:“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虽然,日后我空有国君的地位,而实际上无权无势,可是我会记得你,一直感谢你。而且,只要有水灵在我的身边,虽然我是一个废人,也永无遗憾。” 原振侠一怔:“掌握不到军事实权,也不一定就是废人,你可以当一个很快乐的国君。” 王子口唇掀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史奈叹了一声:“为了水灵……王子唯恐他总有一次,会不小心看到水灵的脸,所以他已经下定决心,在解除了毒降之后,由我施术,使他变成瞎子,那样……” 王子用十分平静的声音接了下去:“那样,水灵在我的心中,就永远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 当他在这样讲的时候,水灵伏在他的背上,发出激动莫名的声音来。 原振侠也不禁呆了半晌,王子这样的决定,真是太动人了。这也令原振侠的好奇心再度被挑起,他用激动的声音道:“或者先让我看看水灵现在的面貌,或许可以有别的方法……” 王子的喉间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声音,他立时走进了里间,把门用力关上。而水灵则盈盈来到原振侠的面前,用她春葱一般的手指,揭起了面幕。 原振侠一直在想,如果抚摸上去,一点不觉得变形的话,那么,“鬼脸”一定也可怕不到哪里去。所以当水灵揭起面幕之际,他心情并不如何紧张。 可是,当水灵揭开面幕,原振侠一看清了水灵的脸容之后,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尖叫声,身子连连后退,撞翻了一张茶几,又倒撞在墙上,双手掩住了眼,足足抖了三分钟之久! (各位亲爱的读友,水灵的脸容究竟可怕到什么程度,由于她曾是那么美丽可人,所以还是决定不加描述。各位读友可以凭自己的想象力去设想,但保证想象不到会如此可怖。不过可以告慰的是,如果王子变成了瞎子,根本再也看不见的话,在他心目中的水灵,一定始终仍然是那么美好的。) 在原振侠几乎昏过去的震荡之中,他听得史奈在道:“我早已说过,这个好奇心……还是不要满足的好!” 在原振侠回家之后的一星期,他接到了黄绢充满了怒意的一通电话:“泰宁储君是怎么一回事?他忽然成了瞎子,成了废人!他有什么病?” 原振侠叹了一声:“脑部有时有一种小到不可测的血瘤,根本检查不出,但是会忽然发作。如果恰好影响到视觉神经,那就会盲了。” 黄绢“哼”地一声:“不是中了降头?” 原振侠的声音十分低沉:“降头?我不知道降头是什么。世人对降头术所知太少了,那是自成一个世界中的事情!” (完) 《爱神》1 《爱神》 尽管世界上时时刻刻,都有热恋中的男女紧紧相拥在一起,可是像他和她那样,在这样的环境中相拥着的,却十分罕见。 一男一女拥抱的姿势可以有多少种?只怕没有人作过专门的研究,而他和她这时相拥抱的姿势,却堪称怪异……他们的身子蜷曲着,相互之间,几乎没有一处地方,不是紧贴着的。自然,一来是由于他们的心中,愿意把对方紧拥在自己的怀里,另一方面,也由于他们处身的环境,非令他们如此紧密相贴不可。 因为他们正在一个十分狭窄的空间之中。 那小小的空间,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会觉得挤逼。所以,虽然她娇小纤弱,两个人加在一起,也就挤满了那个小小的空间。他们不但可以感到对方的呼吸,也可以感到对方的心跳,甚至可以感到对方的心意……因为他们是这样的贴近。 那小小的空间是什么所在呢?说得好听一点,可以说是一艘船上的一个舱,但那当然不是正式的船舱,只不过是这艘旧式的炮艇,在制造的过程之中,忽然有了这样的一个空间,在机房入口处的门旁。于是,再加上一道门,就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空间。 在旧炮艇下水之后的悠长岁月之中,这个小空间被利用来作过多少用途,自然难以查考。可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一男一女,挤进来紧紧相拥,还是才开始的事。 旧炮艇全长一百四十-,最高时速六十-,在残旧的艇身上,还可以看出它原来的编号。它本来隶属于美国海军,在越南战争中交给南越政府使用。后来因为种种因素,被当作废物处理,由一个废铁厂购入,准备拆卸,作为废铁处理。这个拆船厂,在越南的岘港。 这种事,在整个越南战争时期,尤其是在越战的后期,发生得很多。废铁厂所收购到的“废物”之中,甚至有几乎是崭新的坦克车……美国国防部的科学家,精心设计的新型坦克,还没有上战场,就由某个急需买礼物送给情妇的南越将军,或是某个急需归还赌债的南越士兵,卖给了废铁厂。这种情形,普遍得说起来,甚至不会有人感到丝毫惊讶。 可是这艘旧炮艇却有所不同……当一个叫阿贵的拆卸工人,发现炮艇不但在航行方面绝无问题,而且,八门中口径大炮不但完好,弹药舱中,且有大量储备炮弹,甚至雷达系统也完善如新之际,就决定了它要成为无数腥风血雨惨事的主角。 阿贵十分精明,他知道这样的一艘炮艇,价值极高,比废铁的价格可能要高上一千倍。于是他把自己的发现,秘而不宣,开始积极地为这艘炮艇去寻找买主。 那时,正是越战的后期,南越各地所显示出来的畸形繁荣,全是典型的末日之前的疯狂。在西贡、在嘉定、在堤岸、在岘港,各种各样的冒险家,满街满巷都是,都在赌自己的命运,想在末日来临之前,好好捞上一笔……至于就算有了一屋子黄金,末日来临之后怎么再生存下去,是这些人所绝不考虑的。 这种末日的心态,像是一种瘟疫,传染了每一个人,而没有人去思索一下究竟。 阿贵满怀兴奋,在街上走着,走向一个市集。他知道那个市集上,几乎什么物品都有人买,有人卖。自然,所谓“几乎什么物品”,自然也有一个一定的范围,范围是:军用物资,美国制造。 反正美军已经正式撤退了,美国制造的军事物资,流落到了市集之中,这不是必然现象吗? 岘港距离前线近,又是一个大海港,又不是首都,自然而然,成了军用物资盗卖和走私的中心。 在港口附近的一带,仓库林立,高大密集的建筑物之间的通道,十分错综复杂,就像是迷宫一样。那一带,就是私货贩子聚集的地方。 阿贵并不心急,他走进了那一区,先在一些正在交易的人群旁,听着买卖双方,大声、公开地讨论着军火行情。例如M十六的自动步-,“行情”又看涨了一成之类。 然后,他来到了一座仓库之前,仓库门口,有几个横眉怒目的大汉守着。 真正的大买卖,是在仓库的建筑物中进行的……自然也只有大势力的人,才能占据一座仓库,来进行买卖。 阿贵来到了仓库门口。他有过几次小买卖的经验,知道这座仓库,由一个当过海军军官的人主持,大家都叫这个大亨级的人物作山虎上校。 所以,当他走近,看守仓库的大汉大声呼喝之际,阿贵并不胆怯,昂着头:“我要见山虎上校,有一件好东西,想让他看看。” 阿贵的愿望很快实现,他被带到了山虎上校的面前。山虎上校个子高大壮硕,左颊上有一道相当大的疤,使得他看起来,就像是凶神恶煞一样。 这个人在以后的故事发展中占相当地位,所以要比较详细地介绍一下。山虎上校的行为,正如同他的外型……他是一个典型的凶神,其残忍和不择手段之处,简直不是正常人所能想象的。他的名字,自然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在海军中,是不是真的官阶上校,全然无可查考,但他既然自称上校,也绝没有什么人敢表示怀疑。因为就算不怕他永不离身的那柄轻机-,也得怕他腰际的那柄巨型军用手-,不然,还得怕他靴子上插着的那柄锋利无匹的匕首……据说,匕首的刃口上,淬有剧毒,见血封喉。 这些都不怕,也得怕他那粗大的拳头……他曾表演过他拳头的力量,一拳把一个人的头骨,打得碎裂得叫那个人看来像一个外星人,不再像是地球上的生物。而他就从那人的手中,夺过了这座仓库。 而对付普通人,他甚至根本不必扬拳,只要瞪一下他那双充满了凶煞之光的眼睛,也就足以令人颤栗! 而对阿贵这样的小人物来说,山虎上校根本没有抬眼看他,光是那两条充满了杀气的浓眉,已使得他有遍体生凉的感觉了。 山虎上校是一个真正的凶悍无比的钢铁巨人,他不但精通各种技击,而且-法如神……曾有在五十公尺之外,连射五十发子弹,在靶板上只射出五十厘米小圆孔的神射纪录。 他与生俱来,就使得在他身边的人感到害怕和畏惧,他是人中之兽,兽中之王! 不但如此,他还有十分缜密灵敏的头脑,不仅高出一般人许多,甚至高出华盛顿的那班决策人!他十分清楚地知道,当驻越美军完全撤出南越之后,就是整个南越成为历史名词之始。 他早已为自己准备了泰国的护照……完全依照合法途径取得,只不过花了若干代价。他也为即将来临的巨劫,自己不但可以置身事外,反而可以有大大的好处,而定下了几个计画。 所以,当他听了阿贵的叙述之后,他感到了一阵兴奋。这时,他正坐在一张巨大的沙发上,有一个越法混血儿缠在他的身上,只看到她的一头长发,披在裸露的背上。他一手握着一瓶上佳的洋酒,连看也未曾向阿贵看一眼。 然后,他轻轻伸手一拨,在他身上的那女人,像是纸扎的一样,滚跌了开去,他站了起来。 山虎上校一站了起来,阿贵和他虽然有点距离,但仍不由自主,一连后退了几步。那自然是由于山虎上校体型,实在太魁梧慑人之故。 阿贵并不算是矮个子,可是山虎上校足足比他高了两个头。天气相当热,山虎上校只穿了一件背心,手臂露在外面,手臂上盘虬的肌肉,只叫人联想起猛虎的威武。 阿贵连退了两步之后,忍不住向他身边,正在挣扎起身的那个几乎是裸体的女人,瞟了一眼。然后,山虎上校的一下闷哼声,使得他的视线立时收了回来,望住了自己的脚尖。 山虎上校只说了一句话:“带我去看!” 山虎上校的话是无可抗拒的,阿贵鼓足了勇气,才能发出声音来:“是!” 当他们一起向外走去时……事实上是山虎上校魁梧之极的身子在前,阿贵不由自主缩起了身子在后……山虎上校一连串叫出了好些人的名字,于是,离开仓库的约莫有七、八个人。 阿贵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那些人几眼,他知道,那些人全是山虎上校的手下。由此可知,山虎上校对他所说的那艘炮艇,十分有兴趣。这使得他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惴惴不安! 高兴的是,可以卖一个好价钱;不安的是,他自度绝无能力和山虎上校讨价还价,要是山虎上校出的价钱太低,他也只好接受。 当山虎上校带着他的手下走出仓库之际,外面的喧闹,一下子变得寂静,静得十分不正常。所有的人,都紧盯着那一行人,神情极度紧张,像绷紧了的弓弦,每一个人都在等着有恐怖的意外事件的发生。 这种紧张,要在山虎上校的背影转过了屋角之后,才松弛下来。然后,是一阵窃窃的私议声! 山虎上校出动了,一定会有什么大事情发生,那几乎是一定的! 到了废铁厂,经过了残旧的、堆满了废铁的工场……说来也许很难令人相信,但事实却是,生了锈的废铁,会散发出一种十分难闻的气息,一种令人作呕的接近死亡的气息。阿贵是闻惯了这种味道的,山虎上校却不免皱了皱眉头,那使他看来,更加凶恶。 废铁厂中十分静,工厂事实上早已停工,主人早已离开,一些值钱的设备,也已被盗卖一空,阔大的厂地,是附近青年人聚集游荡的去处。有几个瘦弱的中年人,就在废铁堆后面,瞪大了眼睛,看着山虎上校,心中全然无法明白,人怎么可以壮健到这种程度! 在常到废铁厂的青年人中,有一个叫林文义,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他本来也是一个很普通的青年人,至少在他二十岁之前……二十三年的岁月都极其平淡,几乎没有一桩事,是值得提出来说上几句的。 可是,偶然的一-那所发生的事,却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或许,他的命运,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那也没有人知道。反正,自那天之后,林文义就成了这个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所以,也要尽可能详细地把他以前的事,说上一遍。 他实在十分平凡,所以也要不了多少字句。他出生在一个困苦的华侨家庭,教育程度只是初中。没有人知道他性格如何,才能怎样,因为完全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让他表现才能。 他外型普通,个子相当高,本来体型并不强健,但是自十八岁那年,进了废铁厂当工人之后,体力劳动使他的身体变得相当壮健。他和一般工人不同的是,他很爱看书,和所有爱看书的人一样,也很爱幻想。不过他从来也未曾对任何人提及过他的幻想,至多有时,在没有人的时候,喃喃自语一番。 他非但不是一个勇敢的人,甚至还可以说是十分胆怯。在过了二十岁之后,无可避免地,他对异性充满了好奇,而在世纪末情调之下,要找一个临时的异性伴侣,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可是他却不论人家如何调侃他,他就始终提不起这个勇气去结识异性,甚至有过从女人怀中,挣扎逃走的笑话。 在废铁厂停工之后,他少得可怜的积蓄,也几乎用光了。前途茫茫,一筹莫展,终日无所事事,大部分时间,就逗留在那艘炮艇上。 炮艇上有着相当舒适的舱房,可是他最喜爱的藏身之所,却是那个小空间。他常躲在那个小空间中,屈起双腿,双手抱膝,把门关得只剩下一道缝。 他这样坐着,胡思乱想,消磨着无可奈何的时间,几乎已成为习惯了。 这一天,他照样在那个小空间中,用不变的姿势坐着。在他眼前,是一道窄窄的光线,四周围的一切,全是那么寂静。他正在想,时局看来越来越差,自己是不是要离开这里,到西贡去和家人会合,然后再作打算呢?他父母兄弟,全在西贡,还有一些少年时的朋友。可是,就算到了西贡,下一步又怎样呢? 当一个青年人,在这样的处境之中,想到了这样的问题之际,心头的那种茫然无依之感,实在十分苍凉! 就在林文义心情惘然不知所措之际,他听到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他自然可以知道,有不少人登上了这艘炮艇。他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因为他并不以为那和他会有什么关系。 (事情往往是这样,开始认为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的事,会发展到大有关系。连美军之介入越战,也是那样的……最初只不过是几十个顾问,发展到后来,超过五十万大军的投入,在开始时,谁想得到?) 在那道门缝之中,林文义可以看到一行人经过,经过了他存身的那个小空间。林文义知道,那行人是走到机舱中去了。 接着,他又听到了一阵机器发动的声音。声音在开始时听来,像是有点生涩,但随即变得十分顺熟。他还听到了一两下,像是虎吼一样的欢呼声。 然后,脚步声散向各个方向,又聚拢来。林文义并没有留意时间,大约是半小时到一小时吧,聚拢来的脚步声,就在那小空间门外的船舷上停止。 于是,他听到了一个他熟悉的声音,他一听就认出,那是一个老资格工人阿贵的声音。阿贵的声音听来有点怯生生:“上校,你看怎么样?” 而接下来的那一阵洪亮威猛的轰笑声,却使得林文义着实吓了一跳! 的确那是人的笑声,可是听起来,也和猛兽的吼叫声,没有什么分别。 林文义好奇心起,想看看能发出这种笑声来的人是什么样人。于是,他轻轻把门推开了一点,使他可以看到外面所发生的事。 他的确看到了外面发生的事,但是在事后,他却宁愿自己的眼睛瞎掉,而不要有这样的不幸……看到了如此可怕的事! 他首先看到,阿贵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站在一个身形高大之极,脸上有着刀疤,一个巨灵凶神一样的人的面前,抬头看着,眼光却又不敢停留在对方的脸上,所以眼珠在不住滴溜溜地打转。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山虎上校……在岘港,两岁半的孩子就认识这个凶神。 林文义的心中,也多少有一点快意。因为阿贵这个越南人,平时刻薄使坏,不是一个好东西,欺侮人的时候,双眼也照样有着凶狠的光芒,自然和现在大不相同。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会撞在山虎上校手里的?林文义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 阿贵用谄媚的声音在问:“上校,你看……这值多少?” 山虎上校发出轰笑声,反手在阿贵的胸前拍了两下。他只是轻轻地拍着,阿贵已不由自主,缩起了身子。山虎上校开了口:“好,真好!太好了!” 阿贵再问:“值不少吧?” 山虎上校笑了起来,当他笑的时候,他看来也是那样狞恶。他道:“嗯,值很多!” 阿贵满怀希望地凑过身子去,想听清楚究竟值多少。而也就在这时,山虎上校的一拳,已经打出! 那一拳真是其疾如风,不要说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屈指挥拳的,连他如何扬手出拳也看不见!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指节骨突起,大得惊人,感觉上像是铁锤一样的拳头,已经重重地抵在阿贵的胸口,几乎在同时发出的,是肋骨断折的清脆的声音。 应该还有阿贵的呼叫声的,可是却没有,阿贵根本连发出叫声的机会都没有。他是想叫的,因为他张大了口,可是被拳头重击下折断的肋骨,断骨一定戳进了他的心和肺……发出呼叫声,是需要运气吐声的,如果肺叶在一-那之间碎裂了,哪里还能吐气呢?所以,他虽然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不但张着口,也张大了眼睛,眼珠甚至还缓慢迟钝地转了一圈,才停止了下来。 他那个问题,自然也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值多少?就是值山虎上校的一拳! 接着,在他的口中、鼻孔中、眼睛中,甚至耳朵孔中,鲜血就涌了出来。山虎上校并没有缩回拳头,他的拳头,事实上有一部分,陷进了阿贵的胸口之中,他似乎很欣赏自己拳头这时所在的位置。 林文义虽然久闻山虎上校的凶名,可是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他也不禁吓得血也为之凝结,全身冰凉!想要不再去看阿贵七孔流血的可怖脸面,可是偏偏视线却又移不开去。 山虎上校又发出了轰笑声,他终于缩回了拳头来,顺手抓住了阿贵胸前的衣服,一振手臂,阿贵整个人就直飞了出去。 接着,便是一下重物跌落水中的声音。可能曾有相当高的水花溅起来,可是林文义却看不到。他看到的是山虎上校瞪着眼,在大声问:“我们伺候得了这家伙?” 几个人同时回答:“当然能,我们是干什么出身的?这是我们的本行!” 山虎上校面上的那道疤,由于兴奋而变得通红,看来更是可怖。他一挥手,大声吼叫:“先把它弄走,这是开金矿的工具!“ 林文义当时,还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后来自然知道了……他不敢出来,只求山虎上校那一伙人快点离开。 可是,那一伙人没有离开……山虎上校的轰笑声,一直在炮艇上回旋着,不论自哪一个角落传入耳中,都是那样令人心悸。 而当林文义感到炮艇在开始缓缓移动时,林文义更是吓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他们在把炮艇驶出海去! 他没有离开炮艇的机会了,而在炮艇上,他迟早会被发现!想想刚才阿贵的遭遇,林文义怎能不感到摧心裂肝的害怕? 这时候,他已隐约感到,自己一生之中的平淡日子快要过去了。他只好祈求,别让山虎上校的那些人发现自己。 他把门关上……那个小空间中,一片黑暗,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感到船身的晃动,越来越是激烈,而且杂沓的脚步声、人声不断传来。显然是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正在检查和察看这艘炮艇的各个部分。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黑暗的小空间中躲了多久,他在思索着如何才能脱出这个困境。陡然之间,他又听到了轰然巨响,艇身在震动,林文义知道艇上有好几门大炮,这自然是那些人在试炮了。 当炮声陡然响起之际,他整个人都震动着,不由自主,身子撞在门上,把门撞开了一些。他听到炮声之后,是一群人的欢呼声,也看到了在海面上,溅起老高的水柱来。 这时,他心中还天真地想着:山虎上校他们,要这样的一艘炮艇,有什么用呢? 当然,他很快就明白了!就在他想把震开了的门,再拉上之际,一个魁伟的人影,突然出现在门缝之外,凝立着不动。 山虎上校! 林文义在-那间,伸出去的手变得冰凉。山虎上校在那时候,其实并没有发现他,可是,林文义由于极度的害怕,不由自主地喘息起来。 虽然海上的海涛声相当大,炮艇本身机器发出的声音也相当聒耳。可是山虎上校,要是不能发觉在他身边两公尺之内有人在喘息,他也就不成其为凶神恶煞了! 山虎上校有着十分敏锐的感觉,即使他在熟睡之中,有人接近他,他也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惊醒,立时以最清醒的状态,应付任何对他不利的情况……这几乎是他猛兽的本能。 几乎是林文义才发出喘息的第一秒钟,山虎上校就已经觉察了! 他倏地转过身来,同时后退,盯住了那扇只打开了一道缝的门。这时,正好他两个手下兴冲冲向他走过来,他立时一摆手。他的手下也全是久经训练,十分机敏的亡命之徒,一看他的手势,立时站定,而且,也立即摆出了准备进攻的姿态……两柄自动步-,已在他们的手中,对准了那扇门。 山虎上校的脸上,现出了一个十分残酷的笑容来,牵动了他脸上的伤疤,看起来,有一种极度残酷的诡异。这是他知道他已经绝对控制了局面之后,一种惯常的神情,像是一头猎豹,已经扑中了一头羚羊,并且咬住了它的颈子一样。 在这样的情形下,山虎上校会感到一阵快感,一种自己在主宰地位、高高在上的快感。 他甚至没有吸气,就暴喝了一声:“滚出来!” 在林文义听来,那一下暴喝,犹如半空之中陡然响起了一下焦雷一样,那是绝对无法抗拒的一项命令!林文义颤栗着,在那一-间,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来不及考虑被发现的后果如何。在极度震撼之下,他唯一可做的是,先服从了命令再说…… 所以,当山虎上校的暴喝声,还震得他耳鼓嗡嗡发响之际,他已经匍匐着,颤抖着,双手着地,用他的身子顶开了门,像一头才给主人鞭打过的狗,喉间发出恐惧的呜咽声,爬了出来。 乍从黑暗的空间中爬出来,再加上心中极度的恐惧,林文义在那一-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是飘浮在半空之中。 他不敢抬起头来,想说些话,可是喉间却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他只看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双粗头的皮靴,皮靴正在渐渐抬起来。他甚至已可以感到皮靴陡然重重踢中他,他下颚骨因之碎裂而痛苦! 在那一-间,他表现了一个平凡人的卑贱……实在不能怪他,别说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是英雄豪杰,也不是那么容易,在无可抗拒的强大势力之前挺起胸膛的! 林文义是一个小人物,在那一-间,求生的意志、避免痛楚的愿望,交织成了他的行动……他要求饶,他要像狗一样地求饶乞怜,以求改变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噩运! 他现在的经历,是他以前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可是人到了这样的关头,却不必经过什么练习,自然而然,就会知道如何才能告饶。 他看到那粗大的皮靴头,渐渐接近自己,他发着抖,陡然双手抱住了皮靴,用连他自己也几乎不相信的颤抖声音,呜咽地,卑下地叫了起来:“饶我!放过我……我是无意的……” 他话没有讲完,被他双手抱住了的皮靴在继续向上抬,抵住了他的下颚,使得他不由自主抬起头来。 山虎上校的身形,本来就魁伟异常,这时,林文义又是伏在地上,向上仰视。所以看起来,山虎上校是真正的凶神恶煞,彷佛是只要向他吐上一口口水,就足以使得他窒息而死! 林文义的眼泪和汗水,不可控制地一起溢出来,那使得他的视线模糊。山虎上校轰然的语声,简直令他的心要跳出口来! 在一个相当的时间内,他甚至不是很明白,山虎上校究竟在说些什么。他完全是处在一种心胆俱裂的情形之下,他只是下意识地知道上校在问他一些问题,他一一如实回答,惶恐得全身发抖。 山虎上校的靴子一直抵在他的下颚上,他连避一避都不敢!他只感到,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全身都被一种浓稠的汗液浆胶着。 他觉得自己是一头狗,不,是一只蚁!不论什么人,只要伸手指一捺,他就会永远在世上消失无踪。 然而,他却又是一个生命,没有一个生命会愿意消失无踪的。 生命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持生命……在面临生命消失的关头之际,用一切方法保持生命,包括乞怜讨饶在内! 山虎上校忽然轰笑了起来:“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刚才说过什么来?林文义已经一点也不记得了。但是那不要紧,反正他说的话,就是他心中要说的,他又用发颤的声音道:“求求你,放过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求求你别杀我!” 山虎上校又轰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左顾右盼,他手下也跟着他笑。在众人的轰笑声中,林文义仍然不断哀求。 他用最卑下、最微贱的语言,乞求对方保留他的生命。当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事实上,他根本想也不去想到这一点,他是真正感到自己的卑贱……当一个人的生命,完全操纵在另一个人的手上之际,那种卑贱之感,自然而然就会产生。这是普通人的人性,而林文义正是一个普通人! 山虎上校仍然笑着,笑得真正地显得他心中十分高兴,犹如一个孩子得到了新玩具一样。 这样的比喻,或者不很恰当。但当一个人心中高兴的时候,不论他是凶神恶煞,或是一个孩子,都是一样的。 山虎上校在林文义的不断哀求之下,一面笑着,一面道:“好,那就把我的靴子舔干净!” 皮靴上全是尘、土、泥,和说不出来的-脏东西。可是林文义在一听之下,连百分之一秒都没有考虑,反倒像是有了一线生机一样地兴奋,立即伸出了舌头来,在靴子上舔着。 本来在轰笑着的所有人,一看到了这种情形,一下子全都静了下来,盯着林文义。为他们看到了一个人,却在做着连狗都不肯做的事而惊诧。 山虎上校也止住了笑声,盯着林文义看。 林文义根本没有注意发生了什么变化。这时,他脑际所想的,只有一点:把靴子舔干净,舔得铮亮,就能活命。 他也不知道,他的卑贱的行动,来得如此自然和快疾,还真是使他的生命得以保存。如果他在听了山虎上校的话之后,稍微迟疑一下的话,山虎上校纵使暂时还不想杀他,也必然会重重一脚,踹向他的下颚。而那种行动,除了是林文义生命的结束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种结果! 山虎上校也有点惊诧……在他的一生之中,在孩童时,也由于他特别的高大和强壮,习惯了以他的强势,接受他人的奉承,习惯于用他的强势,令他人接受屈辱。可是像眼前那样,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表现了这样绝对的驯服,他也未曾经历过,那使他感到极其快意。 他维持着姿势不动,等到林文义把靴子的面上,舔得干干净净之后,他只是略抬了抬脚,把靴底向着林文义。 林文义这时,心灵上是完全麻木的。心灵上的麻木,导致他感觉上的麻木,靴底既向着他,他就毫不犹豫伸出舌头。 用舌头去舔靴底,自然是舔不干净的,可是他却舔得那么努力。一面喉间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在吞咽着舔下来的脏物,一面也像是想凭借这种声音,好使主人感到他的忠心,放他一条生路。 四周围的人,从静寂而变得窃窃私议。林文义的舌头,舔在厚厚的靴底上,山虎上校自然不会有任何的感觉。可是山虎上校的心理上,却感到了十分的快慰,他又高兴地笑了起来,缩回了他的脚。 林文义喘着气,主动地又凑向山虎上校的另外一只皮靴,山虎上校居然用出奇温和的笑声道:“好了,够了!” 林文义喘着气,抬起头来,脸上所有的肌肉和眼神,充满了卑微的乞怜。这是一个典型的只祈求可以活下去,而全然不知道生命应有的高贵意义的人的神情。 这种神情,看在山虎上校的眼里,使他的心中更是惬意。因为那令他感到自己甚至是生命的主宰。 他用皮靴轻轻碰了林文义的鼻子一下:“起来!” 林文义连忙站了起来,可是他不敢站正身子,只是垂手躬立着。 山虎上校呵呵笑着:“小子,你真是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林文义的喉际感到像是有烈火在燃烧一样,但是顺从的话,还是飞快地自他的口中冒了出来:“是的,可以做任何事!” 山虎上校再笑:“像一条狗对它的主人一样?” 林文义连声道:“是……是……主人!” 山虎上校陡然一沉脸,林文义就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在死亡的威胁之下,他的一切的一切,从身体到意志,都已经被彻底地摧毁了。 山虎上校厉声道:“为什么?” 林文义一点也不假思索:“我不要死,我要活着!” 山虎上校大笑起来,抬脚在林文义的大腿上踢了一脚,踢得林文义倒退了几步:“好,那我就收留你,随时替我舔靴子!” 林文义喉间发出了“咯”的一声响:“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一个人走了上来,沉声道:“首领,这小伙子虽然听话,可是我们的计画……” 这人话只讲到了一半就停下,因为这时山虎上校已转过脸,向他望了过来。那人的样子,看来绝不是善类,但就算是天字第一号的亡命之徒,也只不过是亡命之徒而已,而山虎上校,却是一个凶神!没有任何亡命之徒,能在他凶焰喷射的眼光之下,再说得出和他心意相反的话来! 那个亡命之徒也不例外,所以他的话说到一半,就陡然止住,而且心中后悔得要死,为什么要多口? 山虎上校紧盯着那个人,那人是他的老部下了,可是他的眼神之中,却一点也没有相识的意思,那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他一字一顿地问:“我已经说了要收留他,你的意思是,要我把话收回去?” 那人也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可是这时的神态,全然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连声道:“不!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这时候,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屏住了气息。尤其当山虎上校的眼光,离开了那个人,向他们一个一个扫来之际,更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敢和他接触,人人都现出了惶恐害怕的神情来。 山虎上校发出了一下冷笑声,指着林文义:“这个人,从现在起,就等于是我养的一条狗!你们大家都听到了,他是我养的一条狗!” 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提高了声音:“是!” 山虎上校又发出了不怀好意,令人心悸的一下冷笑声:“我看他比你们任何人对我更服从,除了他,谁还肯把我的皮靴舔干净?” 一-那间,整艘炮艇上的所有人,几乎连半点呼吸声也听不到。 谁敢出半丝声音呢?当然绝不能表示不,可是也绝不能表示是! 山虎上校又冷笑了两下,总算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发挥下去……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知道再发挥下去,对他自己也没有好处。他的计画之中,需要一批对他忠心,对他敬畏的部下,在他发怒咆哮之际,会在他的面前匍匐颤栗。但是他也不会逼人太甚,逼得急了,忠顺也会变成反叛,这一点道理他很明白。 这使他感到林文义的有趣,林文义是可以逼的,可以逼得他像狗一样,刚才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他像是对付一头狗一样,伸手在林文义的头上拍了几下,林文义顺从地低下了头! 那更使山虎上校确信,这个人不是一个人,是一条狗,是绝不会反抗主人的狗。 从那一天起,林文义也确然像是一条最卑贱的狗一样,对山虎上校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命令,再也没有说过半个“不”字。甚至在他的心中,也认为顺从山虎上校,是天经地义的事。 山虎上校也在心中把他当作一条狗,对他的呼喝命令,有些简直是匪夷所思,包括超乎一切想象之外的事情在内……自然不必一一例举,在以后的事情发展之中,自然会有这种情形出现的。 那天接下来发生的事,在林文义来说,只知道自己是活下来了,知道只要跟在山虎上校的后面,他大概可以一直活下去。 山虎上校随即发布了一连串命令,把炮艇驶到了一个无人小岛,一个相当隐蔽的海湾之中。又试了发射十几发炮,和把舱中的军火搬出来,在甲板上向大海之中试射着。各种武器的性能,都十分良好。 然后,他向各人说了一番林文义当时还不是十分明白的话:“这艘炮艇,是我们开金矿的工具。我估计,不到一个月之内,北边的军队会进攻,抵抗至多维持三个月到半年。然后,南越就不再存在,大批人会携带他们的金银珠宝从海路逃亡,这些财富,会有相当部分,落在我们的手中!” 他说到这里,忘形地纵笑起来,他的部下也跟着笑。 山虎上校又道:“每一个跟我的人,不必两年,都可以是大富翁!泰国、南美、瑞士,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欢迎富翁,好好地干,别叫我失望!” 众人轰然答应着,林文义只是木头人一样地站着。 山虎上校又吩咐放下两艘快艇,然后才对林文义道:“我们先回去,你在船上守着,船上有得是罐头食物,你得好好守着,我会亲自或派人来检查。一发现你偷懒,我把你的皮整张剥下来……你见过剥人皮没有?” 林文义身子剧颤:“没有!没有!” 山虎上校甚至不用警告林文义不要逃走。一来,在这样的荒岛上,逃走要有极大的勇气,二来,他看死林文义,根本不敢逃走! 山虎上校在吩咐完了之后,率领着他的部下,登上了两艘快艇。 快艇发动之后,在海面上溅起老高的水花,划出两道白痕,迅速只剩下了两个小黑点。林文义直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一切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场噩梦。 这时候,噩梦显然未曾完结,只怕是再也不会完结的了。凶神恶煞一样的山虎上校,令得林文义自心底深处,泛出一阵一阵的寒意。 望着茫茫的大海,林文义连半丝逃走的念头也没有升起。船上还有好几艘救生艇,他只是向它们望了一眼,想起海上的风浪,出没的鲨鱼群,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才忍受了那样的屈辱而活了下来,他可不想再在大海之中送了性命! 所以,他十分顺从地在炮艇中留了下来。山虎上校虽然不在,可是他的影子,却仍然镇压在林文义的头上,以致林文义一想起他来就要发抖! 山虎上校在炮艇上,对他属下所讲的那一番话,证明了他有锐利的眼光和精确的判断。只不过他把南越政府对抗北越共军的力量,估计得太高了。 事实上,在不到一个月之内,南越这个名词,就不再存在了。 而岘港由于接近北方的缘故,早在南越军自行撤退的第二天,就已旗帜变易。山虎上校和他的八个部下,早几小时登上快艇离开。 山虎上校本来,自然不止八个部下,但局势既然有了变化,山虎上校自然不能带了他所有的部下一起走。所以精挑细拣了八个又能干又对他忠心的,和他一起离开,去进行他拟定的海上发大财的计画。 山虎上校的海上发财计画的工具,就是那艘炮艇,他曾形容那艘炮艇是挖掘金矿的设备。他的金矿,就是他意料之中,将由海路离开越南的成千上万的难民! 听起来好象十分复杂,其实,再简单也没有。山虎上校以也敏锐的眼光,看准了一个可以发大财的机会,而他发财的方法,就是当海盗! 是的,当海盗,抢掠在海路上逃避暴政的难民!难民在投奔怒海,争取自由之际,不但要被巨浪吞噬,要被鲨鱼吞噬,也要被海盗吞噬。 (根据联合国难民组织的统计,经由海路逃难的中南半岛难民,能够成功地到达收容地的,只有一半不到。也就是说,有超过半数,在大海之中丧失了生命……自由的代价,竟如此之高!) 林文义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成为海盗的一份子!当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重临炮艇之际,他还是未曾想到。 林文义遵从山虎上校的吩咐,一直在炮艇上留守着,直到山虎上校和手下来到,带来了大量食物、燃油、武器。林文义单是把这些物资搬上炮艇,放在它们应该放的地方,就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在那段时间中,林文义只知道山虎上校他们,都十分紧张地在收听收音机所发布的消息。 一个星期之后,山虎上校派了两个人出去,接回来了三个妖艳无比的女人。这三个女人的目光之中,所迸射出来的那种异样的淫荡,是如此之原始和没有忌惮,令得林文义一和她们的目光接触,心头就会狂跳不已。 三个女人到船上的开始几天,几乎是无日无夜的喧闹和荒淫! 林文义只是拚命地做着粗重的工作,几乎所有要做的事,都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直到有一天,半裸的、露出壮硕无比的上半身的山虎上校,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前,他才停下了手。 山虎上校盯着林文义看着,神情相当满意。林文义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垂手站立着。 山虎上校拍着他的头:“很好,你算是我的一伙了,应该轮到你了,你可以拣一个!” 林文义还没有弄明白,山虎上校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循山虎上校所指看去,一看之下,他整个人都发起颤来。原来就在他身边不远处,那三个艳丽莫名的女人,身上的衣服,少得不能再少,正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 林文义连忙低下头去,在他的身边,又传来了一阵轰笑声。他明白了山虎上校的意思,忙道:“不,我……不要!不要!“ 又是一阵轰笑声中,山虎上校笑了起来:“不要?她们是女人,你是男人,你不要?” 林文义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山虎上校提高了声音:“你是我们的一伙,以后,我们干什么,你都有份,为什么不要?” 林文义仍然结结巴巴:“我们……要干什么?” 在一阵又一阵的轰笑声中,山虎上校的声音,听来如同雷鸣:“我们是海上的主人,海上的一切生命、财物,都由我们主宰!” 林文义还是有点不明白,他急速地眨着眼。山虎上校笑着,一伸手,一个艳丽的女子立时过来,走向林文义。林文义先是愕然,可是等到那女人离他极近时,他开始后退。 林文义向后退,那女人向前逼,高耸的胸脯,几乎要顶到林文义的心口。林文义退到了舷上,已无可再退了。 山虎上校和其余人,都十分有兴趣地等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那艳女郎发出了一阵笑声,语声犹如利钩一样:“怎么,你不想要我?” 林文义稳住身子,使自己不掉下海去,颤声道:“我……我……不……不……” 艳女郎笑得更放肆:“你不是男人?” 林文义仍然道:“我不……我……不……” 艳女郎又逼近了一些,陡然双臂张开,左臂勾住了林文义的头,右手已经探到了林文义的胯下。 在那一-间,林文义非但没有任何美好愉快的感觉,反倒是真正感到了魂飞魄散! 他自然早已到了男性成熟的年龄,而且,在未到岘港之前,在西贡,也曾和一个女孩子有过情意相投的经验。他们曾拥抱、曾亲吻,也曾互相爱抚过对方的身体。 如果说那时的男女相处的经验,像是一篇诗的话,那么,这时艳女郎当众加在他身上的动作,简直就是把他赤裸裸地放在一具大砧板上! 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用力挣扎着,扭动着身子,手向前推,却又碰在艳女郎软绵的胸脯上。待他忙不迭缩回手来时,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向后一仰,在他只知道已挣脱了那艳女郎的羁绊之际,水花四溅,他已跌进了海中! 当他吃力地爬上来之际,所有人的轰笑声,还未曾停止。那艳女郎在大声宣布:“这个人不是男人!” 林文义缓缓站直身子,海水顺着他的身子滴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他自己也感到诧异的声音宣布:“我,我是人!” 不过,他宣布他是人的声音,虽然相当庄严,却全然没有引起注意。绝没有一个人去想一想,他的声明之中,含有什么样的指责。 而林文义也只不过说了一句,就低下了头。他作这样的宣称,事实上只不过是一种低能的呻吟,在一些占了绝对优势的,早已丧失了人性的人面前,他有什么作为? 那三个艳女郎立时被其余的人拥着离去,淫荡的笑声四处飘散,没有人再理会湿濡濡地站着的林文义。 当天晚上,林文义回想起白天所发生的事,心中只兴起了一个疑问。林文义的疑问是:同样是女人的身体,在紧靠着的时候,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不同的感受? 他初恋的对象,在离他家一条街的那个小姑娘,当他拥着她的身体的时候,为什么会有那么愉快安逸的感觉?而这个艳女郎,她不是不美丽,却又如此可怕? 他默默地念着那少女的名字:“阿英!阿英……” 那时候,他最喜欢在她的耳边,这样低声呼叫她。然后她就会柔顺地,把整个头埋向他的怀中,自喉间发出曼妙低沉的“唔唔”声,作为他轻呼的回答。 那时候,阿英不过十七岁,是一家杂货铺老板的女儿,他在杂货铺当送货的工人时认识的。 十七岁的阿英,只怕从来也没有人说过她美丽,她瘦弱得连头发也是稀散的。尽管身量相当高,可是双腿又干又瘦,胸脯平如木板,脸色永远是黄黄的。只有一双大眼睛,闪耀着令人心醉的光采。 他第一次在铺子的货仓中,在黑暗里拥着她的时候,就感到这一双眼睛的光采,是如此迷人。 当他离开西贡之后,他自然一直在打听阿英的消息。最近两年来,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说:“阿英变了!像是毛虫变成了蝴蝶一样,变得美丽无比!你再见到她,包你认不出来……” 他也不止一次,得到过这样的消息:“阿英的爸爸,好几次要把她嫁出去,甚至有高级官员来求婚,都叫阿英拒绝了。阿英不肯说为什么不嫁的原因……” 传消息者说到这一点时,总不免打趣几句:“说不定,她在想念你哩!在等你,要嫁给你哩,哈哈!” 说这种话的人,自然只当是说笑。可是林文义的心中却很明白:是的!阿英是在等我。不论她是毛虫,还是蝴蝶,我们之间,有过誓言,她是我的,我是她的!我们要成为夫妻……那是十分庄严的誓言,虽然在立誓之际,两个人都那么年轻,但他们却是认真的。 还是在那个货仓中,在黑暗里,他们胸贴胸紧紧相拥着。两个人都冒着汗,腻腻的汗水,将他们两个人贴在一起。 当林文义生理上起了正常的变化之际,阿英柔柔地、幽幽地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过……现在不能,我迟早……是你的……” 林文义喘着气,双臂的力量几乎令阿英窒息:“你起誓?” 阿英立时道:“我起誓!” 于是,他们两人同时起誓。誓言是间断的(因为他们都呼吸急促),誓言是杂乱的(因为他们都思绪奔腾),誓言是原始的(因为他们都没有同样的经验),誓言是赤裸真诚的(因为这是他们年轻真诚的心灵,第一次有这样的誓言)。 他们两人都感到了同样的异样的甜蜜,都觉得这样的誓言,比什么都尊贵,是一辈子非遵守不可的。 林文义一直遵守着,他也相信,阿英一定也遵守着。 想到这里,林文义一面神驰于欢乐的园地之中,一面也大是黯然……他无法再到西贡去看阿英,时局乱到这种程度,这一辈子,只怕再也见不到阿英了! 他不由自主溢出了眼泪。在所有的人把他当成一条狗,在艳丽的娼妓把他不当男人之际,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一个人! 炮艇上的日子,在山虎上校来了之后的最初三个月中,似乎是不变的。一切卑贱的事,都落在林文义的身上,林文义也默默忍受着。有时,他也会站立一会,听听自收音机中传出来的声音。 他知道,大逃亡已经开始了。在越南,在寮国,在高棉,都有大量的人,扶老携幼,开始离开他们曾久居的地方而逃亡。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神情已越来越兴奋。林文义好几次送食物进舱时,看到山虎上校一手在艳女郎身上搓捏着,一手指着海图,脸上的疤,因为兴奋而呈现可怕的鲜红色。 有一次,山虎上校忍不住兴奋,向林文义道:“小子,好日子来了!第一批逃亡的,全是有钱人!不但钱多,连女人也不同,有钱人的女人……” 他讲到这里,可怕地纵笑了起来,指着他脚下的艳女郎:“和这种贱货不同……” 林文义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出。他已经预料到,山虎上校口中的“好日子”一定极其可怕,可是,他却也料不到,竟然会可怕到这种程度。 “好日子”终于来到了! 在这之前,炮艇已曾几度出航。山虎上校和他的八个手下,显然全是十分熟练的海军人员,炮艇在他们的操纵之下,鼓浪前进,简直就像是大海上的一条鱼儿一样。 林文义十分记得,第一次“好日子”是一个阴天,天色阴沉得可怕。天和海,都是一片灰色,可是海面却又出奇地平静。 炮艇在灰暗一片中航行,山虎上校一直在一座大望远镜前看着,望远镜可以作三百六十度角的转动。 山虎上校在发出欢呼声的同时,伸手指向前,发出了一连串林文义听不懂的命令。炮艇立时向着他所指的方向驶出去,并且明显地加快了速度。 很快地,林文义也看到了,在炮艇直冲过去的方向,有一艘机动木船,正在缓慢地行驶着。很快地,也可以看到,木船上影影绰绰,有着不少人。 等到炮艇飞快地接近之际,看到木船上的所有人全都站了起来。林文义终于看清了那些在木船上的人的脸面,不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甚至是儿童和婴孩,都毫无例外地,显示出一种极度的茫然。 这种茫然的神情,林文义在偶然照镜子的时候,可以在自己的脸上找得到。 山虎上校的一个部下,利用了扩音器,以十分严厉的语气,命令木船向炮艇靠来。 木船上绝大多数人只是呆立着,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阻碍,有一种凝止的麻木。只有几个人,在忙碌地服从着命令。 在这同时,炮艇上的机-,突然发射!在密集的-声中,木船四周围的海水,溅起了如同喷泉一样的水柱,有不少-弹,射在木船的船身上。惊呼声和-声之中,山虎上校的吼叫声,足以使得每一个人心脏破碎:“每一个人,都听我的命令!” 木船终于靠近炮艇,山虎上校像是恶灵一样,首先跳上了木船。持着-械的四个部下,跟在他的身后。 木船上一个老者,战战兢兢地迎了上来,用极其卑躬的神态和语调说话:“长官,我们在离开的时候,每个人都缴了……金子的!” 山虎上校咧着嘴,现出白森森的牙齿来,顺手指向木船上的一处甲板,斩钉截铁地道:“把你们身上所带的,一切值钱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放在这里!” 那老者犹豫了一下,船上其余人,也发出了一阵嗡嗡声。在炮艇上的林文义,几乎忍不住要叫出来:别犹豫,照他的话去做! 可是,林文义还没有叫出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山虎上校一伸手,把在他面前的老者,像是纸扎一样抓了起来。那老者在六十以上,被提在半空,手脚舞动着,发出惊怖之极的叫声。 船上其余人,有的紧紧靠在一起,有的目瞪口呆。山虎上校只用了一只手提起那老者,接着,另一只手已挥起拳头,一拳打在那老者的鼻子上。 林文义在骨头的碎裂声中,闭上了眼睛。 那不是人的世界!人的世界是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然而,这又的的确确是人的世界,这样的事,也真还只有在人的世界之中才发生! 一拳击出,那老者血肉模糊的头,已垂了下来。山虎上校一抖手,把老者顺手挥出了船舷,跌进了海水之中。海面上,立时漾起了一片血红色,但是也很快地散了开去,消失不见! 山虎上校再大吼一声:“听见没有!每一个人照我的吩咐!“ 呆立着的人开始骚动,他们的神情,都说明他们的心中,明白了发生什么事……那些为了逃避暴虐,而作了漫无目的的海上逃亡的人,又遇上了另一种暴虐……或者说,又遇上了暴虐,因为所有的暴虐全是一样的,没有分别。 在山虎上校手指所指的地方,开始有东西堆积起来……金条、金块、美钞、各种各样的玉石珠宝。渐渐地,在颤抖的手指下松跌下来的财货,堆成了一堆。 而山虎上校的手下,则已将木船上的人,分别赶成了两堆。一堆是老人、男人和小孩,而十来个年轻的女人,则挤在另一边。两堆人相隔得并不远,他们都用焦切的眼光互望着,可是却无法接近,因为在他们之间,有手持武器的人守着。 山虎上校望着那堆金子和财宝,显然极其不满。他冷笑着,厉声吼叫:“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把所有的财物全都拿出来!” 随着他的吼叫声,他几个部下,向天开着。火光自-口喷出来,比毒蛇的蛇信更恶毒,子弹射向天空的呼啸声,比魔鬼的叫声更凄厉。 木船上的人,都随着-声在发抖,又有颤抖的手,把更多的金块钞票放下来,跌进那一堆财货之中。 但是山虎上校仍然不满意,他突然伸手,拉过一个中年人来,把两只手指抵在那中年人的眼睛上。那中年人哀叫起来:“真的全……交出来了!” 山虎上校的声音,像是烧红了的烙铁一样:“是不是要我动手搜?” 那中年人的身子,剧烈发起抖来。他抖了没有多久,就伸手解下了自己的裤带,皮带看来十分沉重。他举着皮带,声音之中,充满了绝望:“全……全在这里了……可怜……可怜我们,这是我们一生……勤劳所得……的最后一点了……” 那中年人的哀求,虽然痛苦莫名,可是离能使山虎上校发出同情心,显然还差了不知多远! 山虎上校一手夺过皮带,-进了那一堆财货之中,同时,以手用力向那中年人的眼睛插去。在那中年人的惨叫声中,他粗大的手指,几乎全插进了那中年人的眼眶之中。 这时,有两个青年人,呼叫着扑了上来,扑向山虎上校。但是他们才扑出了一步,密集的-声,使得他们被子弹射中的身体,乱跳乱颤,看来像是随着-声的节拍,在跳着诡异绝伦的死亡之舞! 那中年人双手在乱抓乱挥,山虎上校抬膝,顶在他的小腹上,他就和那两个年轻人倒在一起。 山虎上校的手指上,鲜血滴下。他就用染满了鲜血的手指,指着各人,再次厉吼:“全拿出来!” 接下来的是,各人的动作都快了许多,更多的金条和钞票,落在甲板上。好几个人卑谄地求告:“请放过我们,我们全献出来了。” 有更多的,甚至向山虎上校跪拜叩头。 木船上至少有五十个人,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只不过是五个人。当然,五个人手中有武器的话,是可以令五十人、五百人,甚至五千人屈服,这是人的天性……当大多数没有武器的人想反抗时,通常的情形,反会遭到同类的阻止! 不但会遭到同类的阻止,在没有武器的人之中,必然会有出卖同类,向有武器的人献媚,希望可以保全自己的人存在。 这就是人类! 要不是这样,人类历史上,如何会有那么多的多数人受到屈辱,少数人又如何会那么顺利地统御一切? 林文义在炮艇上,看到这时,已不知多少次闭上眼睛,身子簌簌地发着抖。想起他自己对山虎上校的屈服,他实在无法对那些人有什么非议。可是他却不得不闭上眼睛,因为他实在不想看到那些人,犹如他自己一样! 堆在甲板上的金子、钞票和财物,多得已令山虎上校的部下,人人瞠目结舌。连林文义也感到意外,想不到这些人的身上,竟有那么多的财物! 这些财物,他们是怎么得来的?真的全是“辛辛苦苦赚来”的?其中没有欺诈?没有不义?没有非份?没有搜刮? “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一个叫耶稣,被奉为基督的早已说过。这些人在积聚那些财物……任何人在一点一滴积聚财物之际,一定都未曾听过这句话! 山虎上校自然也不曾听过这句话。这时,他望着那一堆财物,现出满意的狞笑来,又用他那种令人心跳都凝止的眼光扫视着人。所有的人脸上现出的恐惧神情,难以形容。 山虎上校“嘿嘿”地笑着,他的目光,最后停在那一堆被分开了的年轻妇女身上。在他的目光逼视之下,那些年轻的女人,有手脚无措之感。 在炮艇上的林文义,也意识到会有什么事发生了,他心头剧跳起来。奇怪的是,山虎上校一开口,声音并不凶厉,他伸手向那些女人一指:“把衣服全都脱下来!” 在另一堆人丛之中,立时有人叫了起来:“不!你已经抢走了我们所有的财物……” 那人只叫了一半,山虎上校倏然转过头,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中年人正张着口。他的动作,真是快到了极点,一扬手,一下清脆俐落的-声,那中年人已然陡地无声。接着,血自他的口中和颈后,一起涌了出来,他甚至现出了难以相信的神情来,身子摇晃着。在他身边的人,想去扶他,但是还未曾有所动作,那人便已向下倒来,在他身边的人连忙闪避着,任由那人倒在地上。 那时,山虎上校的几个部下齐声喝采:“好-法!” 山虎上校的那一-,竟是从那中年人张开的口中,直射进去的!子弹自他的颈后穿出,气管被截断,那中年人在还未曾明白发生什么事之前,就已经断了气! 山虎上校缓缓向-上吹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把-口指向那七、八个年轻的女子。有两个人立时,几乎是急不及待地把身上的衣服拉了下来,其余的也连犹豫的余地都没有,衣服纷纷-下来。 在灰暗的天、灰暗的海面之上,七、八个全身赤裸的女体,虽然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颤抖,但是看起来,还是那样晶莹夺目。 人的身体,在一段时间中,都是十分美丽的。青春时期的身体,不论男女,都迸发着美的光辉……这本来是人类到了发育完成之后,异性之间互相吸引的基本条件,是人的生物本能之一。 可是,人又不单是生物那么简单……生物只有本能,人却有种种的丑恶。不幸得很,越是美好的女体,就越是容易和极度的丑恶联在一起!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盯着她们,她们簌簌地抖着,尽量企图用双手去遮掩习惯上都有遮掩、并不在众多的人面前暴露的所在。她们而且也毫无例外地,人人都紧闭着眼睛。 显然,她们都明白将发生什么事,明白她们的命运之中,将无可避免地会添上最悲惨的一章! (她们的命运中,可以避开这悲惨的一章的唯一方法是抗拒……生命就会结束,但是她们都一动不动,准备接受悲惨的命运。没有任何言词可以责备她们,人总是尽量希望活着的,不论多悲惨,都希望活着……) 她们是另外一堆人中的妻子、女儿、母亲或姐妹。所以,那一堆人,也几乎人人都闭上了眼睛。 在众多的闭上眼睛的人中,他们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林文义双手发着抖,虽然事情并不发生在他的身上,他甚至是山虎上校的一伙,但是他仍禁不住这样问自己……在半小时之前,那些人,还充满着对自己的希望,或许更庆幸自己脱离了一个魔掌。可是这时,他们却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他们所遭受的,是人生之中最深的悲痛! 在这种时候,他们在想些什么呢? 山虎上校和他部下的目光,越来越是邪恶和贪淫。山虎上校略扬了扬手,几个部下立时走过去,吆喝着,要那几个全身赤裸的女人走上炮艇。 那些女人没有反抗,身子发着抖。在她们走向炮艇的短短时间内,在粗暴的扭捏之下,有好几个,莹白细腻的肌肤上,已然出现了青紫的肿块。 就在她们继续登上炮艇之际,另一堆人中,又有一个青年人,大声叫着:“阿珍!” 他一面叫,一面扑了出来,一个赤裸的女人,也在这时转过脸来。他们的目光,在那一-间,一定曾经互相接触过! 但就算曾接触过,也一定只是极短的时间。因为那青年才扑了出来,一下-响,他的眉心陡然绽开了一朵血花!浓稠的血一定掩住了他的视线,所以他一生之中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想去揉眼睛,但是手才一扬起,他人已倒下。 那个转过头来的女人,十分年轻,也十分美丽-那之间,她血为之凝止的感受,在她的外型之中,可以清楚地表现出来,她像是整个人变成石头刻成的一样。 山虎上校的一个部下,伸手握住了她饱满的乳房,道:“宝贝,走吧!” 然而那女人却并不走,陡然之间,尖叫了起来:“阿强!” “阿强”和“阿珍”,那是多么普通的名字!在这种时候,他们互相呼叫了出来,却庄严神圣得远超过了生命存在的价值! 林文义又闭上了眼睛,那叫作阿珍的美丽的女人,在叫出”阿强”那时的神情,他再也不会忘记。他没有看到以后发生了甚么事,但是想得出来,因为接下来的,又是一下-响! 林文义又感到身边有杂沓的脚步声,和山虎上校部下的淫笑声,那是那几个女人已上了炮艇。接着,他听到了山虎上校的呼唤:“拿袋子来,把东西搬上去!” 林文义和几个部下,拿着袋子上了木船,把所有的财货全都放进了袋子中。黄橙橙的金块,又多又重,林文义一生也未曾见过那么多的金块过。 他忽然想到的事,甚至是荒诞的。他想到:金块本来是属于大自然的,到了人的手中之后,不知道已转易了多少人手……有的是藉欺骗而到手,有的是藉暴力而到手,每一次金块的转移,都是一个故事。在那些转手的过程之中,只怕很少是没有人性丑恶一面的表现的! 装满了金块财宝的袋子极重,林文义在搬运之际,甚至流出了汗。 等到一切财货全上了炮艇,山虎上校也回到了炮艇上,发出胜利的呼啸:“快滚,今天是老子第一次发市,便宜了你们!” 木船上的人仍然木然立着,山虎上校再次怒吼:“还等什么?想发炮替你们送行?” 木船上的人,这才开始有了行动。林文义偷觑了他们几眼,发现他们虽然在行动,可是僵硬缓慢得犹如-尸一样……他们这时的动作,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动作! 炮艇迅速驶远,木船又似乎渐渐在移动。等到炮艇回到了原来停泊的,那个隐蔽的荒岛之后,自然又有不少事发生。主要的,除了分赃之外,事情全发生在那六、七个女人的身上。 但是林文义不很确切详细的情形,因为他在炮艇停泊了之后,就一直躲在那个小空间之中。他有强烈的想呕吐之感,可是却又吐不出什么来,只是一阵一阵的干恶心,那使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翻转来。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宁愿是一场恶梦,可是却又是事实……人竟然可以这样对付自己的同类! 当天午夜,在轰闹声中,林文义被叫了出去。 山虎上校全身赤裸,臂弯中挟着两个看来奄奄一息的女人,用脚把一块金块踢到他面前:“你的!” 林文义一点反抗也没有,立时卑贱地弯下腰,把金块拾了起来。 林文义一面还不住地道:“感谢上校,谢谢,太多谢了!” 在他发出多谢声的同时,他恍惚听到了那两个女人发出的痛苦莫名、悲惨绝伦的呻吟声。但他在没有能分辨清楚之前,就又钻进了那个小空间。 那小空间成了他的避难所,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听到任何在炮艇上发生的事! 肯定将成为超级女巫的玛仙,临别时的那些话,使得原振侠的心中,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的感觉。那种感觉,像是身上沾上了什么洗不去、擦不掉的脏东西一样,难以言喻。 玛仙在诡异的、不可思议的巫术作用之下,从丑陋如鬼怪,变成美丽若天仙……虽然谁也未曾见过鬼怪究竟怎么丑,天仙究竟怎么美,但大家都在这样的形容。而原振侠却是确切知道玛仙原来的丑,和如今的美的。 玛仙有一种无可解释的超自然力量,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加上她本身的美丽,陶启泉的财富,大巫师传授的巫术,原振侠真难想象,这样的一个超级女巫,世界上有什么力量可以与之对抗! 而这个超级女巫第一个要对付的目标,偏偏就是他……要他成为她爱情俘虏!这实在不能不使原振侠心烦意乱。 本来,像玛仙这样的美女,纵使不是世界第一,也是人间罕见的。能成为恋爱的对象,自然是任何人求之不得的事。可是其间却又涉及巫术,而且又有令人恶心的巫术行为……吸血在内,这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令原振侠一想起来,就像是有不知名的怪虫,在背上爬行那样地不舒服。 原振侠知道玛仙必定要实行她所说的话,可是他却拿不出对付的方法来。幸而玛仙到中美洲去,跟随大巫师学习巫术,至少是两年以上的事,那可以让他暂时不必理会。但是那一天,总有来临的一天,到那时候,如何应付呢? 所以,原振侠的心中,还是相当烦躁,他只好使自己尽量不去想它。 那一天,原振侠在医院下班之后,并没有回到住所。他和一个朋友有约,那位朋友,是他在那位他所钦佩的先生那里认识的……姓郭,虽然已是世界私家侦探行业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可是大家还是叫他小郭。 小郭的年纪比原振侠大,他们一认识之后,就谈得十分投机。小郭精通人情世故,早已从那位先生处,听到过不少关于原振侠的经历,所以在言语之间,没口称颂,倒使得原振侠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认识了之后,时有过从。这一天,他们约好了下班之后一起去打网球,原振侠离开了医院,驾车直驶向郭大侦探的事务所。照前几次约会的准时赴约来说,小郭是应该在五时十分,出现在事务所的大厦门口的。 可是,原振侠一直等到了五时二十分,还是未见小郭的影子,他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冬日有日照的时间不是太长,他们预算可以打一小时多网球,若是小郭再不出现,打球的时间就缩短了。 就在原振侠准备打一个电话上去之际,一个年轻人急急向他走来:“原医生!郭社长说真对不起,他被一个讨厌的顾客缠住了,脱不了身。” 原振侠怅然,感到扫兴,但却也并不坚持:“那请告诉郭先生,取消约会吧!” 那年轻人自然是侦探社的职员,他又道:“郭社长说!那顾客……所讲的,相当怪异,原医生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听听。”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极度怪异的遭遇,他已经有相当多了,“相当怪异”的事,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兴趣。 所以他一面摇着头,一面已想到,最近到手的那一卷马勒第三交响乐的录音带,还未曾听过,正好趁有空,回去好好欣赏一下。他对马勒的交响乐一向喜爱,认为在乐声之中,隐藏着生命的奥秘。 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年轻人手中所持的一具无线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年轻人连忙按钮接听。原振侠已准备离去了,可是那年轻人却将电话向他递来:“原医生,请你听电话。” 原振侠接过了电话来,就听到了小郭的声音:“原,请你上来一下,我要向你求助!” 原振侠笑了一下:“我能给你什么帮忙?我看这是你拖延时间的诡计!” 小郭忙道:“不,不!真的,有一件事,不,有一个人,向我提出了一个奇异之极的要求,我实在无法应付。恰好你来了──” 原振侠闷哼一声:“我是和你约了打球的!” 小郭叫了起来:“天!你怎么啦?我这里的事,比打球有趣多了!” 但是,原振侠仍然不为所动:“你觉得有趣的事,我未必有兴趣,对不起……” 小郭简直是在嚷叫:“好,你不上来,以后别指望我再理你!” 《爱神》2 原振侠不禁笑了起来:“你这种要胁,未免太女性化了!好,我且上来一看。” 小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原振侠把电话交还给那年轻人,和他一起走进大厦,登上电梯。 小郭的侦探事务所规模十分庞大,占了这幢大厦的五层,他的社长室设在顶楼,气派十足。事实上,等闲案件,根本委托人见也见不到他,而如果有委托人坚持要见他的,自然费用可观。 在搭乘电梯上去的时候,那个年轻职员对原振侠,现出十分欣羡的神色来:“原医生,听说过你许多奇妙的遭遇,真叫人羡慕!” 原振侠淡然一笑:“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令人羡慕之处。” 那职员咂着嘴:“你认识一位女将军?上次,大明星鲁大发的事情,也和你有关?还有那个女船王……” 他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使得原振侠陡然感到厌烦起来,转过了头去。那职员知趣,不再问下去,转了话题:“社长请你去,一定是由于那个怪顾客……” 原振侠“唔”了一声,职员又道:“他一来,就一定要见社长!问他有什么事,他只说是‘寻找’,寻找何必见社长……” 幸好电梯到了社长室的那一层。跨出电梯之际,那职员还在说着,原振侠向他叹了一口气:“你若是不说话,我保证,不会有人把你当哑巴的!” 那年轻职员立时涨红了脸,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原振侠连看也不向他看一眼,就直走了进去。一个女秘书立时站起来,神情惊愕地望向他:“原医生?社长正等着!” 原振侠当然不是第一次接受女性这样的眼光了……男人看到美女,会有惊艳之感,女人见到了俊男,反应自然也是一样的。 女秘书代原振侠敲了一下门。推门进去,原振侠就听到小郭在提高声音说话:“你要找的……人,是根本没法子找到的!“ 在小郭的对面,坐着一个人。因这人背对着原振侠,所以看不清他的脸面,只听得他冷冷地道:“或许是我找错地方了?” 那人的口气之中,充满了对小郭的轻视。小郭本来已经涨红了的脸,更是红了两分:“先生,请你别再胡闹下去了,我无法接纳你的要求。我的一位出色的朋友来了,看他是不是能帮助你?” 那人陡然震动了一下,失声说:“卫先生?” 原振侠接了一句口:“不,只怕你又要失望了。我姓原……“ 那人陡然转过身来:“原医生!太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他是支着一根手杖站起来的,原振侠自然而然向他的脚看了一眼,却又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他再去打量那个人。看起来,那人不过三十来岁,样貌相当普通,肤色黝黑,身形倒可算高大,也很粗壮。身上的衣饰,十分名贵,单是他手中所持的那根手杖,就有着金光灿然的握手部分。 这样的一个人,实在是很难从他的外型上,判断他的身分的。这时,他正以一种十分热切盼望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笑了一下:“有什么难题,竟然使得郭大侦探为难到了脸红脖子粗?” 小郭一脸的悻然之色,指着那人:“这位先生,坚持要我把‘爱神’找出来!” 原振侠陡然怔了一怔……任何人在一听到“爱神”这个名词之际,自然而然,会联想到那座维纳斯雕像。这座大理石雕成的艺术瑰宝,虽然在出土时,已断了双臂,可是体态之优美,神情之柔和,仍然是雕塑艺术的极品中的极品! 原振侠这时也不例外,思绪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那座现在存放在法国巴黎罗浮宫中的艺术瑰宝。一开始想到了这一点,接下来,原振侠就想到,眼前这个人,可能是艺术的狂热爱好者。 既然“蒙娜丽莎的微笑”曾几度失窃,忽然有一个狂人,要动起爱神维纳斯雕像的脑筋来,也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了。 他正在想着,那人已急急道:“不管你要多少费用,我都可以支付!” 原振侠早在那人的衣着上,看出那人的经济情形相当充裕。可是使原振侠有点疑惑的,是这个人看起来,无论如何不像个富豪,他的要求,和他的语气,都相当惹人反感。所以原振侠冷冷道:“你要‘爱神’,只怕找错人了!” 那人“啊”地一声:“请问我应该找谁?我以为郭先生是最能干的私家侦探……” 原振侠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应该到意大利,或是到西班牙去,去找名叫哥耶三世的人……” 原振侠才讲到这里,就看到小郭在向他连连施眼色、打手势,暗示他不要再说下去。原振侠怔了一怔,住口不答。 那人却显然不知道“哥耶三世”是什么人,一脸迷惑的神色:“那个……哥耶三世,是专门找人的……私家侦探?” 原振侠不知道小郭为什么要阻止自己,他道:“那个哥耶三世的专长,是在世界各地防守严密的博物馆中,把陈列品偷出来。罗浮宫的防盗设备虽然周全,但如果有足够的代价,只怕也难不倒他!” 那人的神情更是迷惑,张大了口:“原医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要找的爱神,在罗浮宫之中?” 原振侠还想说什么,小郭已叹了一声:“原,你误会了,这位先生要的,不是那座维纳斯雕像!” 原振侠又是一怔:“难道他要找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爱神?” 原振侠在问出这个问题之际,是多少带着点讥嘲的意味在内的。因为爱神和诸神一样,都只不过存在于传说之中,是在传说中的一位专责爱情之神。绝无可能在人间,找出一个活生生的爱情之神来的! 可是,小郭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正是!这位先生就是要委托我,找寻一位爱情之神。虽然他说不惜代价,但是我除了回答无能为力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 原振侠这时向那人望去,那人的神情,却十分正经,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甚至有点忸怩,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她——自称是爱神,我想那是她……自称的。她十分美丽,可惜我不会画人像,也拙于形容,她看来和那座雕像有点像……” 那人断断续续地讲着,令人越听越是胡涂。小郭已然极不耐烦,咕哝着道:“你应该去找精神科专家,不应该找什么私家侦探!” 那人涨红了脸:“我遇到过一过美丽的女人,她自称是爱神,给了我极大的帮助。可是我不知她的下落,委托郭先生你来寻找,你……你为什么认为我……不正常?” 小郭也生了气:“好,你精神正常,正常得很!可是我不接受你的委托,可以不可以?请离开,我实在忙得很!” 那人把手中的手杖,在地上顿了一下,仍然涨红着脸,可是欲语又止,没有再说什么,就向门口走去。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他才回过头来:“爱神是存在的,你找不到,是你低能!” 小郭给那人的话,气得讲不出话来,只是直指着门:“滚!“ 那人向原振侠望来,一副哀恳的神情,欲语又止。原振侠向他作了一个“爱莫能助”的手势,那人长叹一声,打开门,走了出去。 小郭闷哼了一声:“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原振侠皱了皱眉:“或许他真的十分急切地想找一个人,你不该拒绝他!” 小郭苦笑了起来:“他要找一个女人,全世界有超过二十亿女人……” 原振侠一挥手:“理论上来说,没有那么多……美丽而年轻、像那座雕像、白种人,不会超过……” 小郭立时接上了口:“不会超过一亿?请问,该怎么去找?而且,他又坚持说那个女人不是人,是神,是爱情之神!” 原振侠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小郭看出他的神情颇不以自己为然,不禁生气:“好了,算你博学多才,你对爱神知道多少?” 原振侠一摊手:“并没有多少,她一般被称为维纳斯,而就是希腊神话中的阿佛洛狄脱……” (由于两人在提及以下一连串的名字之际,都是用希腊文直接说出来的,所以,在每一个名字之后,在译音后加上原名。)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阿佛洛狄脱(APHRODITE)是爱情女神,在神话中,这位女神的来源十分奇特,是克洛诺斯(CRONUS)把他父亲乌拉诺斯(URANUS)的肢体投入海中时,在海水的泡沫中诞生的!” 小郭眨着眼笑了起来:“也有一说,她是宙斯(ZEUS)和狄俄涅(DIONE)的女儿。而狄俄涅,又说是宙斯和阿佛洛狄脱所生的……希腊神话中的各种神-,关系混乱之极。你不是真想我凭借神话中的故事,把一个专司爱情之神找出来吧!” 原振侠也不禁无话可说,过了一会,他才道:“我的意思是,不妨想象力丰富一些……爱情女神,自海浪的泡沫中产生,这不是很浪漫吗?” 小郭笑了起来:“别忘了,那是把肢体投入海中才发生的,看来并不美丽。” 原振侠触动了心事,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小郭道:“那个人,他说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告诉我,可是我实在没有听故事的兴趣!” 原振侠心中一动:“他说了几句他的故事,是关于他见过爱神的故事?” 小郭耸了耸肩:“谁知道,我根本没有兴趣听。” 原振侠又想了一会,才在小郭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张名片。名片上没有任何头衔,只是印了一个名字:张守强。 小郭道:“这就是那个精神病人的名字,看来他的经济情形不错,但是在我的计算机资料之中,却没有这个人的任何资料。初步调查的结果,只知道他用泰国护照。” 原振侠有点兴致盎然:“真要有爱情之神的话,我也想见见她!” 小郭纵笑了起来:“看那人的样子,像是会对你倾诉他的故事。你听了他的故事之后,大可和他一起合作,去寻找爱神!” 小郭在这样说了之后,忍不住纵声“哈哈”大笑了起来。原振侠却并不觉得什么好笑,相反地,他的心情还相当苦涩! 在小郭的笑声中,原振侠告辞离去,驾车回家。车子才转过了街角,就看到一辆黑色大房车,追了上来。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心中首先所想到的是:黄绢! 但他随即发现不是黄绢……大房车由穿制服的司机驾驶,车后座,正焦切地向他在挥手的,就是要小郭替他找寻爱神的,那个叫张守强的人。 原振侠看到他在叫着,按下了车窗,才听到了他的声音:“原医生,我可以和你谈一谈?” 原振侠本来准备拒绝的,可是他的心中,又有着几分对爱神的憧憬……那是由于他自己在情感上的纠缠,而产生的一种愿望。虽然他并不真正以为有一个神是专司爱情的,更不认为这样的一个爱神是真实的存在,但是总有点好奇。所以,他点了点头。 那人……张守强现出了极高兴的神情来:“请到舍下来谈一谈好吗?” 原振侠又点头答应。那人向司机吩咐了几句,原振侠尾随着他的车,驶到了一个高级住宅区,进入了一座新建造的、设备十分豪华的大厦的顶楼。那幢大厦极高,耸立在半山上,可以远眺这个城市的全景。 当原振侠在阳台上坐下来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居高临下看出去,景色极美,远近的灯光,交织成一片梦幻一样的境界。 原振侠在才一走进这个装饰豪华的居住单位之际,就发现几乎一切全是新的。而且,装饰根本没有什么性格,一切应有尽有,只是一个室内设计师不经心的工作结果。 这说明这个单位的主人,自己并没有什么主意。而且,更可能是一个暴发户,只知道如何花钱,而不懂得什么叫作品味。 原振侠这时,又多了几分好奇……这个张守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张守强十分客气,吩咐两个女佣,取出了酒和下酒的食物来。就在阳台上,和原振侠对坐了下来,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想不到能和原医生交谈,真是……太高兴了,再也想不到——” 原振侠呷着酒:“别说客套话了。你对郭先生说,有一个相当长的故事,请开始说吧!” 张守强搓着手,在开始的时候,像是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但是在一开始之后,却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张守强说的故事,自然就是一开始就叙述的,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利用了那艘旧炮艇当海盗,而一个叫林文义的人,身不由己,成了海盗一份子的故事。 张守强不像是受过什么高深的教育,可是他有着叙述故事的本领。所以说得十分动听,而且把一切细节,说得十分详尽。 当原振侠听到了山虎上校第一次出动行劫的经过之后,不禁瞠目结舌,被张守强叙述中的残忍、丑恶、悲惨、痛苦,震慑得讲不出话来。 他喝了几口酒,才道:“在海上,谁有强势的武力,就等于在原始森林之中,拥有利爪利齿一样。” 张守强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可不是!难民至多是机动木船,间中也有一些难民,是有一些武器的,可是比较起来,算是什么?一有反抗,只是造成更大的残杀!” 原振侠吸了口气,望着屋中豪华的陈设,突然皱起眉。 在那一-间,原振侠想到的是,张守强所拥有的财富,看来不在少数,而他又不像是一个富人,他的财富,是从哪里来的呢? 张守强十分机灵,善观脸色,一看到原振侠的神情,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忙道:“原医生,请听我说下去,我只不过说了一个开始!” 原振侠缓缓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可以说下去。一面,他在想:海盗生涯,怎么会和爱情之神,扯上关系的呢? 第一次海上的劫掠,自然收获极丰,不但得到了意料之外多的财宝,而且还有七个年轻美丽的女人……这些女人在炮艇上如何被恣意蹂躏的经过,自然不必多加描述了。女人落在像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那样凶神恶煞的人手中,还会有什么好遭遇的? 三天之后,当林文义送食物去给那些女人的时候,看到她们全都赤裸着身子,缩成一团。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着无数的青紫肿块,每个人的神情,都是一种可怕的麻木。 她们的眼睛,看来不像是人的眼睛,而只像是两个无底的深洞。在那种“深洞”之中,甚至已没有悲哀和痛苦……她们的遭遇,已经超越了悲哀和痛苦的界限,而成了一种难以探测的深渊。 林文义连向她们多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那时,他真不明白,人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也要活着? 那几个女人,会不会在心中,羡慕那早几天被一-打死的那个“阿珍”呢?还是她们的心中正庆幸,在经历了这样的劫难之后,她们还活着! 林文义自己活着,也一样是受屈辱而麻木的,所以他根本无法深一层去想这些问题。 然后,是第二次的劫掠来到了。 第二次劫掠和第一次,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有人被杀,财物堆积,年轻而姣好的女人被驱上炮艇。上次在炮艇上,饱受摧残的女人,被赶下木船去,去继续她们不可测的命运。她们或许会遇上第二批海盗,或许会遇上风浪,或许会漂流到陌生的土地……全然是不可测的、无底深渊一样的悲哀。 接下来的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全是一样的,山虎上校的估计正确,逃难的人越来越多! 林文义也越来越是麻木。每一次,山虎上校都会扔一块金子给他,有时大,有时小,大约几个月之后,他也有了沉甸甸的一袋。有时他想,山虎上校掠夺所得的财物,不知有多少?那实在足以令他成为巨富了,他为什么还不歇手? 山虎上校自然不会歇手的。当初,他准备了一只相当大的箱子,暗中许愿:装满这一箱子就够了。可是现在,他足足已有了三大箱黄金钞票和珠宝,他反倒一点也没有收手的意思。 一来,钱财是不会嫌多的,二来,几个月下来,他发现海上掠夺生涯,带给他无上的乐趣……看无助的、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人,在茫茫大海之上,匍匐在他脚下颤栗求饶,他是他们的命运的主宰,那简直是令人兴奋发狂的一种经验。 他甚至自己对自己说:这种心理,这种行为,全是正常的。他所做的事,全是人类历史上,许多优秀的、伟大的人做过的事。只不过他进行的规模比较小,方法比较赤裸和直接,而那些历史上的“伟人”,却通过种种理论深入,公然地在做着同样的事! 是的,他杀人!他几个月来,杀了不超过一百个人,那算得了什么?历史上再微不足道的一场战争,死的人也不会少过一百个! 有一次,他指着林文义大声呼喝:“你是华人,中国号称文明古国,你可知道历史上,单是活埋超过一万个战俘的事件,就有许多宗?告诉你,这世界上,强者生存,弱者灭亡!” 在山虎上校的咆哮声中,林文义连大气也不敢出。 每一次,有新的一批女人在炮艇上遭到蹂躏时,林文义总躲在他的那个小空间中,双手紧捏着耳朵,不去听那种尖厉的惨叫声。他也曾不止一次,为自己的卑劣而感到内心愧疚,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对于顺顺当当的劫掠生涯,简直心满意足。他们有速度高的炮艇,有许多武器,对遇到的一切,要什么有什么,这可能是他们每个人,一生之中最心满意足的日子了! 林文义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一直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和别的日子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天气特别晴朗,天上一丝云也没有。阳光强烈,使人不但不能对天逼视,也无法对着海面逼视。因为海面上阳光的反射,也十分强烈,阳光与波浪的闪耀相映,使眼睛很难接受。 精力过人的山虎上校,林文义记得凌晨时分,他还在大声呼叫,残酷地折磨几个女人,满足他的兽欲,可是太阳升起不久,他已下令启航。炮艇在驶出了海湾之后,加快速度,驶往惯常进行掠劫的所在,那是离开西贡的木船几乎必经的海域。 炮艇在这一带海域,放慢了速度,寻找目标。山虎上校放过了几艘小木船……小木船上的那些人,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当苦难没有来临之际,每一刻都是非凡的幸运,可惜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在等到快正午时,山虎上校已经有点焦躁,一个守在望远镜前的手下,突然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伸手指向前面。用肉眼看去,远远海面上出现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山虎上校走过去,凑在望远镜上看了一下,兴奋得不住挥手,发出了全速前进的命令。 不到半小时,已经可以看到,那是一艘相当大的机动帆船,船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当炮艇驶近之际,机动帆船也加快了速度,企图离开,速度也相当高。山虎上校大声吼叫着,轰然巨响之中,炮艇上射出的炮弹,在帆船的周围,溅起了老高的水柱。 山虎上校的吼叫声,通过扩音机传了出去:“停止!立即停止!” 随着怒吼声,又是一下巨响,一炮击中了机帆船的船尾。造成的损坏不是十分大,但是已足够令得那艘机帆船立时停了下来。 船上的人,显然全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分成几堆,都紧紧靠在一起,望着炮艇。 炮艇迅速靠近,等到并住机帆船之际,山虎上校大吼一声,跃过了将近两公尺的空间,到了机帆船之上。那种威势,已经足以令得所有人震慑了! 山虎上校十分懂得人性的弱点,知道要令得所有人惊恐,一开始的下马威十分重要。他才一在机帆船的甲板上站定,手中的自动机-,就发出了惊人的响声,数以百计的子弹,在不到一分钟内呼啸而出,射向机帆船的主桅。主桅立时倾断,倒了下来,重重地压在帆船的左舷之上,压塌了许多船上的东西。 帆船上至少有将近一百人,可是人人屏住了气息,颤栗着! 有几个小孩哭了起来,立时被他们身边的大人,紧紧掩住了嘴。掩住了小孩子嘴的大人的手,连指节都是煞白的。 跟着山虎上校跃上机帆船的,是山虎上校的四个手下,他们也各自向天上或是向海面扫射着。密集的-声,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每一个人:顺从,或是死亡!- 声终于静了下来,山虎上校挺立着,并没有说什么。在颤栗的人群中,走出了两个中年人来,他们一面向前走,一面颤声道:“长官,已经准备了礼物,早就准备好了!” 他们慌乱地挥着手,有两个年轻人,慌慌张张进舱去,抬出一只小箱子来,向山虎上校走近了几步,放下,打开了箱子。 箱子的体积不算大,但是箱中全是黄橙橙、闪闪生光的金条。金子的重量,是超乎想象之外的……常见的电影镜头是,一个人提着一只普通大小的公文包,公文包中,全是金子,那个人提着,还可以行动自如。 而实际上,一只普通大小的公文包,如果盛满了金子的话,重量超过一百三十公斤。即使是超级大力士,提起来,也会感到十分吃力的。 这时,放在山虎上校面前的箱子,看来不大……山虎上校在这些日子来,对于黄金的重量和它的体积,已相当熟悉。他-着眼睛,贪婪的凶光,自他的眼缝之中迸射出来。他一看就可以估计出,这一箱黄金的份量,大约是三十公斤。 三十公斤黄金,已经是普通人一辈子也挣不到的财富了,但自然不能令山虎上校满足。而且,他还是第一次,遇到难民船上的难民自动的奉献,这更使得他的贪念,像烈火一样焚烧起来! (虽然结果可能一样,但是想出自动献出,以求强势会满足或发善心的人,是天下最愚蠢的蠢人!) 那两个中年人吞咽着口水,声音仍在发颤:“这是我们全船人的一些心意,请长官收下!” 山虎上校突然笑了起来,他一则是在欣喜在这条船上,不知可以掠夺到多少财富;二则,他笑船上的人,竟然是如此愚蠢,以为这样子就可以算数了!这种愚蠢,岂不是和白痴一样? 他的心情实在太好了,所以,他甚至一面笑着,一面说着:“你们在开什么玩笑?” 那两个中年人,一时之间,不知道山虎上校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面对着这样的凶神恶煞,他们只好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山虎上校踏前了一步,手已扬起。 他才扬起手来,自动机-的-口,已塞进了一个中年人的口中。那中年人眼珠乱转,不知如何才好,另一个中年人双手毫无目的地挥着。 山虎上校的笑容变得狰狞,厉声喝:“所有值钱的东西,全交出来,才能活命!不给,先杀一个给你们看看!” 他说着,手指已扳下了扳机,至少有二十颗子弹,在-那之间射出!子弹从那中年人的颈后、脑后呼啸射出来,若不是子弹的速度太快,一定可以看到,每一颗子弹上全带着鲜血。 那中年人的头部,在-声还没有完全停止之际,就已经消失了……像是一个重击下被打碎的西瓜一样,迸散了开来,先是变成了莫可名状的一团,然后爆散! 碎骨和浓稠的鲜血,还有太多难以形容、属于人头部的东西,无可避免地沾在山虎上校的身上。山虎上校像是很享受这一点,一点也不加拂拭。 另一个中年人先是吓得呆了,他发出了一下难以形容,充满了惊怖的叫声。在那个头部消失的人,身子还未曾倒下来之际,他已经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在那一-间,他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等于是从鬼门关上,打了一个转!刚才,山虎上校不过是顺手把-口,插进了一个人的口中,他碰巧没有被拣中! 人在极度的死亡惊恐之下,什么尊严全都可以-到脑后,只求活着!活着…… 那中年人跪了下来之后,全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山虎上校四个部下连声呼喝,于是,像以往许多次一样,甲板上的金块和财宝,越来越多。每一个人都发着抖,把身上藏着的财物取出来。 山虎上校在所有的人全都过去之后……他已经数过,大人小孩、男男女女,一共是八十六人,而且看得出来,其中大多数,都有着一种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生活的样子。他也注意到,至少有二十个女人,年轻美貌,这真是使得他心花怒放。 他先是冷笑一声,然后,随便指向一个中年人。他的部下连忙过去,把那人拉了出来,那人急忙道:“长官,全献上了,全献上了!看,连手表戒指,全献上了!” 山虎上校居然像是有点怜悯似地摇了摇头。他两个手下,手腕一翻,手上已各自多了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飕飕地挥动着! 那个中年人像木头人一样地站着,转眼之间,那人身上的衣服,全都被锋利的匕首割破,一条一条披挂下来。同时,在他的身上,有油纸包着的纸包,和小心贴肉藏着的金块跌了下来。 那人面如土色,口唇发着颤,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山虎上校走过去,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胸口,把他提了起来……那人身上已没有衣服,山虎上校钢钳一样的五只手指,是直接陷进了他胸前的肌肉,将他提起来的! 那人双脚离地,无力地蹬踢着。匕首又削破了他的鞋带,鞋子跌了下来,落在甲板上,发出不正常的沉重声响,可知他连鞋子中也藏着金子。 那人几乎是赤身露体的了,山虎上校狞笑着:“全交出来了?现在我还是不信你全交出来了,不过我懒得剖你的肚子!” 那人柔弱无力地叫:“饶命……求求你……” (人在不论什么时候,都会有愚蠢的行径……明知求饶不会有用时,也会不由自主发出求饶声来;明知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还会以为只要努力挣扎,就会有一线生机。) 山虎上校把那人举得更高,大喝:“看到了没有?要藏着财物,还是留下性命,由你们自己决定!” 他手背一振,把那人向船舷之外,直-了出去。在那人还在空中翻滚之际,四个部下便一齐射击,所以当那人跌进海中去的时候,已经根本不成人形,只是许多团大小不同的血肉而已! 山虎上校再厉声警告:“别考验我的耐心!快点!” 所有的人,又发着抖,向前走来。这一次,跌落在甲板上的财物更多。有不少妇女,为了表示自己的确无所隐藏,当众将藏在私处的金条,也取了出来。 这些事,自然都发生在人间!但是,又何异于地狱……地狱本来就是人类设想出来的,要是在人间没有地狱,人类何从设想? 林文义留在炮艇上。每次他都是留在炮艇上,直到最后,才和各人一起去搬运财物的。 另外留在炮艇上的四个部下,看到甲板上金光灿然的金块和金条越堆越高,发出了阵阵的欢呼声,早已准备了几只大帆布袋,准备去运载。 他们一面欢呼,一面还在向机帆船上指点讨论着:“看到那个穿圆点花衣服的没有?妈的,皮肤怎么那么白?我要她!” 另一个道:“让上校先选吧!嘻,有二十多个,这下子……“ 他讲到一半,满口都是唾沫,再也讲不下去。他“呸”地一声,将口中的唾沫,全都吐了出来,碎沫溅了林文义一脸。 林文义这时,也正在看着那个穿着圆点衣服的女人。在阳光下,那女人的一头乌发特别耀目,所以也衬得她的脸面肌肤特别雪白。她正和几个妇女挤在一起,林文义看不清她的脸面,但也可以感到她出众的美丽。 林文义不禁叹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在这样的处境之中,美丽,代表了什么! 人是应该过平静安宁不受侵犯的生活的,可是在人类历史上,人能过这样日子的纪录,真是少之又少! 林文义看到,机帆船上的人,被分了开来。约有二十个年轻女人,被驱到了一堆。 山虎上校的怒喝声震耳欲聋,许多女人已在开始脱下她们身上的衣服。林文义注意到,那皮肤特别白的女人,木立着不动。山虎上校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长发,同时扬起了手来。 林文义真不敢想象,山虎上校的巨灵之掌,如果击中了那女人嫩白的肌肤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可是就在这时,他看到山虎上校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止。 林文义看不清山虎上校的神情,只看到那女人由于头发被向下扯,脸向上仰着。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看过去,有一种异样的美丽。 山虎上校是因为她异样的美丽,才在半空中停手的?林文义难以想象,像山虎上校这样的野兽,也会对女性的美有所认识──对野兽来说,再美丽的女人,也只不过是泄欲的对象而已。 山虎上校在半空中的手,隔了半晌,才缓缓放了下来。林文义身边的一个部下咕哝了一句:“上校看中这女人了,真他妈的!” 除了那个女人之外,其余的全部裸体。那个女人被山虎上校反拗着手臂,背部紧贴着山虎上校魁伟的身子。她个子并不算娇小,可是和巨型的山虎上校相比,却犹如一头白兔落在猛兽爪中一样。 在炮艇上的四个部下催促着林文义,一起上了机帆船,把甲板上的财物,大把大把抓着,放进了帆布袋中。另外几个人,赶着那近二十个女人上了炮艇,又把上一次掳劫来,被摧残备至的八、九个女人,推到了机帆船上。 船上的人,个个颤栗着,不敢出声,大多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以为看不到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人在这时候闭上眼睛的作用,只怕也差不了多少。 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女儿被赤裸裸地带走,心如刀割而又无法反抗,在这种情形之下,除了紧紧闭上眼睛之外,也没有别的可做。可是虽然闭上了眼睛,间中发出的哀号声,还是如同万箭钻心一样! 山虎上校的部下,不时发出欢啸声,而且不时无目的地乱射子弹,彷佛-声可以代表他们心中的欢乐。 山虎上校却出奇地沉静,只是一直反拗着那女人的手臂。那女人在他的手里,根本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可是山虎上校却像是怕她挣脱一样,看得出他拗住她手臂的巨大的手,是十分用力! 林文义装满了一帆布袋之后,用力在甲板上曳着,曳到了舷边,由炮艇上的人接应着,用绳索扯了上去……劫掠已告一段落了! 被驱上炮艇的女人,在未曾被赶进一个船舱之前,已经饱受凌辱。那种加在女性身上的凌辱,实在超过正常人的想象之外。 林文义一直低着头,一看也不敢看,而就在他低着头的时候,他看到了山虎上校的大皮靴踏了过来。在大皮靴旁边的,是一双纤小的脚……没有穿鞋子,纤纤小小的脚趾,柔美得无可批评的脚形,和半卷起的裤脚,浑圆晶莹的小腿。 林文义知道,那就是那个被山虎上校反拗着手的那个女人。 这时,机帆船在遭受了劫掠之后,又发出“轧轧”的机动声,带着浩劫后的痛楚,在驶开去。整艘船,也像是难以忍受悲痛一样在发着颤。 当山虎上校在林文义身边经过之际,林文义本来是一直低着头的,所以他只能看到大皮靴和那双动人的小腿。但是山虎上校忽然说了一句话,使得林文义大是奇怪。 山虎上校的话,其实极其普通,可是这样的话,出自山虎上校之口,却是令人怪异莫名! 山虎上校说的是:“不要怕,你不要怕!” 他是向谁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又怎会出自山虎上校这样的人之口? 林文义由于心中的诧异,自然而然,抬起头来。他看到,山虎上校仍然紧抓着那个女人的手臂。 她的衣袖已经被扯下,现出丰腴雪白的手臂。山虎上校的手指,就像铁箍一样地箍在她的手臂上。 山虎上校半侧着头,看着那女人,林文义也自然而然向那女人看去。一看之后,他也不禁吸了一口气。那女人极美丽,虽然是在极度的惊恐之中,但依然极其美丽! 她闪亮的大眼睛中,充满了恐惧,小巧的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而且在微微发抖。她挺耸的鼻子,鼻孔正在急速地翕张着,本来应该是娇艳如花的脸颊,白得透明! 她是那样美丽,美丽得连山虎上校这样的野兽,都不想打她,还在安慰她,叫她“不要怕”! 林文义在看了她一眼之后,视野便再也离不开。那倒不是因为她的特别美丽,而是他感到,这个女人的眉目脸容,什么地方,他原是十分熟悉一样! 他立时告诉自己:不,不可能的!这样的美女,在见过一次之后,一定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可是,又的确有熟悉之处! 正在林文义心神不定的时候,那女人惊恐的眼睛转动着,眼光扫中了他。只见她陡然张大了口,然后,像是她整个生命,都化成了发出声音的力量,自她的口中,叫出了三个字来:“文义哥!” 在那一-间,林文义整个人,所受的震动,简直无可形容! 容貌虽然变了很多,但是声音并没有再变……那正是他魂牵梦系的声音,他离开西贡之前,曾与之共有盟誓的恋人的声音。 他的恋人……阿英,陈丽英的声音! 阿英是从什么时候起,叫他“文义哥”的,林文义已经记不清楚了。开始的时候,阿英的叫声中,还带着童音,后来童音渐渐转变。尽管阿英一直十分瘦弱,并没有显出她的美丽来,但是在林文义的眼中,阿英仍然是极其动人的少女。 当他们在货仓中互相紧拥的次数越来越多时,也有几次给林文义带来极甜蜜的回忆。可是林文义再也想不到,阿英本来扁平得和男人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的胸脯,会变得如今这样的饱满,也没有想到她的脸容会变得那么美丽,肌肤会变得那么细腻莹白,充满了诱人的光辉。 一个瘦瘦弱弱,不起眼的少女,现在全身每一处,都发出了成熟女性的诱惑力。难怪从两三年前开始,就不断有人来告诉他:阿英变了,从毛虫变成了蝴蝶! 阿英真的变得厉害,要不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林文义或许还可以从她那一双明澈的大眼睛中认出她来。 这时,阿英的眼中充满了惊惧、绝望和悲痛。要不是她突然认出了林文义,叫了他一声,林文义决计不会想到,她就是和自己曾肌肤相贴,山盟海誓过的阿英! 在那一-间,林文义整个人,如同遭到了雷击一样!他先是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惨叫:“阿英!” 在叫了一声之后,山虎上校转头向他望来。一和上校满是凶光的眼神接触,林文义全身把持不住,剧烈发起抖来。 这时,阿英挣扎着,想接近林文义,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林文义的手发着抖,慢慢扬了起来,想去碰一碰阿英,可是山虎上校只是出气稍微粗了一点,一声闷哼,林文义整个人,都像是要软瘫了一样。扬起的手,手心冒着汗,自然垂了下来。 阿英又叫着,叫声之中充满了绝望:“文义哥!” 林文义还没有回答,山虎上校已经沉声:“你们认识?” 林文义只觉得喉际像是火烧一样,口中干得一点水分也没有。以致他一开口,发出的声音,怪异莫名:“阿英……是——是……” 山虎上校陡然呼喝:“是什么?” 林文义惨叫一声:“是我的未婚妻!” 他在叫出了这一句话之后,身子抖得更厉害,汗珠一颗接一颗地迸出来。 山虎上校牵了牵嘴角,右手捏住了阿英的脸,神情十分恼怒:“哦,不是处女了?” 林文义双手乱摇,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想说明些什么。他和阿英之间,除了肌肤相贴之外,没有进一步的亲热。阿英是不是遵守着誓言呢?如果是,她生命之中,自然不曾有过男人。但是,又何必告诉山虎上校阿英仍然是处女呢? 林文义实在是在极度的震撼无助之下,六神无主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他耳际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想起落在山虎上校手中那些女人的遭遇,想起自己和山虎上校之间的强弱悬殊,他真是求生不能,求死又没有勇气! 山虎上校的手指,仍在捏着阿英的脸颊,令得阿英的口部,形成了一个圆圈。那使她的樱唇,看来更加诱人。 山虎上校将她拉近了一些,阿英口不能出声,自喉际发出了一阵痛苦之极的呻吟声。 林文义在这时候,陡地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跪在山虎上校的面前。双手发着抖,抱住了山虎上校的大皮靴,声音像是自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中迸发出来一样:“求求你,上校,放过阿英!求求你,看在我像一条狗一样侍候你的份上,放过阿英!” 这时,几个部下聚集在一旁,好奇地观看着。其中有两个不禁笑了起来:“一直以为这小子根本不行,原来是对未婚妻情有独钟!” 其余几个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山虎上校也笑着。他一点也没有放松捏住阿英脸颊的手,只是望着林文义。 林文义跪在地上哀求,一面哀求,一面抬起头来。当他接触到山虎上校的眼光之际,他全身如同被冰水淋了下来一样! 在那种狞恶的眼神之中,他看不出山虎上校对他有任何怜悯之意。 非但没有怜悯,反倒在眼神之中,看到了更多的邪恶。他知道自己错了,自己的哀求,只不过激起了这头野兽心中更邪恶的凶念! 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才好。他跪在甲板上,可是人却像是飘在空中一样,全然不知道身在何处,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还存在。 他双手紧握着拳,全身紧缩,恨不得把所有的骨节,全都挤在一起,好把他的生命,自他的身体之中挤出来,使自己变成真正的不存在,也就不必再受无比痛苦的煎熬。 山虎上校陡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来十分欢畅。同时,他的声音听来也很高兴:“哦!原来是这样,来,起来,跟我来!“ 林文义一时之间,不知会有什么事发生,他想站起来,可是却一点气力也使不出。还是山虎上校一抬腿,将他抬了起来。 山虎上校笑着,在身边的几个部下,挤眉弄眼。山虎上校挟着阿英向前走去,被挟住的阿英,努力转过头,向林文义望来。林文义接触到她的眼光时,整个人像是被搅拌机绞成了肉酱一样。 山虎上校的舱房相当宽敞,一进了舱房,山虎上校轻轻一推,就把阿英推得跌在床上。阿英挣扎着想坐起来,山虎上校已走过去,蒲扇也似的大手,按在她的胸腹之间,令她不能动弹。 阿英双手用力想扳开山虎上校的手,可是就像蜉蝣撼石柱,一点也起不了作用。 山虎上校转向门前的林文义,林文义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还有知觉!他僵立着,面肉簌簌发着抖。 山虎上校似笑非笑:“未婚妻?” 林文义想点头,可是脖子僵硬,一动也不能动,只是在他的喉际,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 山虎上校狰狞的脸容中,带着一丝狡狯:“没有得到过她的身体?” 又是一阵发自喉际的声音,替代了回答。 山虎上校终于忍不住纵笑起来:“你是比狗都不如的笨虫!看看我如何得到她的身体!” 山虎上校说着,双手一分,阿英身上的衣服,已不见了一大半,晶莹雪白的肌肤显露出来。阿英连忙缩成了一团,发出了惊呼声! 林文义在那一-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他陡然叫了起来:“不!上校!不!” 他不但叫,而且还有动作,他向前冲了过去!这一点,倒使得山虎上校陡然一呆,以致让林文义冲到了他的面前,而且双手抓住了他的脖子。 然而,山虎上校的怔呆,只是极短的时间,他随即十分高兴地笑了起来,感到如今发生的事,再好笑不过。他的手臂向上振了一振,不但一股大力,将林文义的双手震了开去,而且,令得林文义整个人,向上直飞了起来。 船舱并不是很高,林文义向上飞起,头部重重撞在舱顶上。 当他又坠下来之际,他眼前金星乱冒,耳际嗡嗡作响的同时,又听到了阿英所发出来的惨叫声。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情形,咬紧牙关,又向前扑了出去。 这一次,他甚至不知道山虎上校是打了他一拳,还是踢了他一脚……山虎上校才不会对他这种在他心中卑贱得像狗一样的人出拳。 林文义只想到胸腹之间,受了重重的一击,五脏六腑,在-那之间全都换了位置!甚至于已不单是疼痛,而是所有的内脏和骨骼,全都碎裂了的感觉。他眼前一阵发黑,在他未能再知道发生什么事之际,他整个人已向外滚跌出去,跌出了山虎上校的舱房,又跌出了老远,才重重撞在不知道什么东西上,阻住了滚跌之势。 然后,他开始呕吐,吐出来的不单是食物和鲜血,还有大量的胆汁。 他吐了又吐,不知吐了多久,才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声。他想挣扎站起来,但结果只是在地上爬着,爬过他自己呕出来的秽物。 这时,他是可以辨别方向的。林文义没有再爬向山虎上校的舱房……在那里,阿英摧肝裂心的惨叫声,正在陆续传出来;在那里,山虎上校兽性的吼叫声,正在传出来! 他爬着,每爬一步,不知自何而来的剧痛,就践踏着他的全身!他爬着,爬到了他自己的那个小空间中,身子蜷缩成一团,关上了门。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哭,只是身子紧缩成了一团。开始时,他根本什么也不能想,很快地,剧烈的恐惧感,像是锯子一样,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感到死亡来临了……不是逼近,简直是已经来临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变成了清楚的记忆……他竟然敢向山虎上校有所行动,阻止山虎上校向一个女人施暴! 山虎上校在当时,只是将他踢了出来,事后,一定会杀死他!所以,林文义在感觉上,已经等于是一个死人了! 这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每一个人都怕死,在死亡还未曾来到之前,千方百计去逃避,受尽凌辱只求活着。可是一旦到了确知死亡已来临时,反倒会变成一种异样的平静。 这种确知死亡已临的感觉,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经历的,而林文义在这时,就有了这样的经历。 虽然他这时还没有死,可是等于已经死了!他对山虎上校根本无法抗拒,山虎上校伸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捺死……他已经死了! 林文义把自己当成了死人之后,心中反倒平静了下来,甚至可以急速地喘气了。 所有的痛苦、屈辱,对一个死人来说,是不发生什么作用的。林文义迅速想到的是:反正死定了,一定要替阿英报仇!替自己报仇! 在那一-间,他所想到的,是历史上许多的报仇故事,那全是他看故事书看来的。 那个为了报仇,在自己的身上涂满了生漆,使得自己全身溃烂,叫敌人认不出自己面目来的报仇者……叫什么名字,他想不起来了,但是他却可以知道,那人的情形,一定和自己一样:把自己当成了死人,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反正,人只能死一次,已经死了,还怕什么? 林文义甚至未曾想到他是这样弱,山虎上校是那么强,如何能够报仇?只是要杀死山虎上校的意念,自他已死的心灵之中突然冒升,像是一点火花,落进了纯一氧化碳之中一样,轰然爆发,变成一种无可遏制的欲望……死亡的欲望! 林文义渐渐止住了喘息,身体上的痛楚,居然也全不当一回事了。他在山虎上校面前,像狗一样地驯服,无非是为了怕死,现在他认定自己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种把自己当作已经死了的情形,绝非普通,是真正在心底深处,感到自己已经死了之后,才会产生的。正由于这种感觉不是普通现象,所以一般人自然很难理解,只有有了林文义这样的遭遇的人,才会自然而然,在极度的惨痛之中,产生这样的感觉。 在山虎上校的舱房内外发生的事,炮艇上别人都不知道。八个部下,在山虎上校未曾分配劫掠所得的财富之前,自然不敢去碰一碰。但是,山虎上校既然已挟了一个女人进了舱,其余的女人,自然可以由人分享了。而且这次,掠来的女人那么多,这足以使得那八个部下,对炮艇上所发生的事不加理会。 所以,林文义有了一个相当时间的独处。他蜷缩在那个小空间中,耳际听到一阵一阵的女人的惨叫声。奇怪的是,以往,这种惨叫声会令他全身发颤,但现在,即使他知道,阿英的惨叫声也夹杂在其间,他都是极度的木然!似乎什么也引不起他的激动,他所想到的唯一的一点是:如何能杀死山虎上校? 当他又念及这一点时,他甚至思路清楚,一点也不是狂热。他知道这个愿望想实现,真是难之又难!但是对于一个身心俱已死亡的人来说,再难的事,也可以慢慢来付诸实行! 他不知自己在这个小空间中躲了多久,才听到门上传来“砰砰”的声响。他缓缓直起身来,打开了门,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了。 海面上万道金光,炮艇正在驶回隐蔽的停泊处去。踢门的是一个部下,看到林文义鼻青脸肿的狼狈相,也不禁呆了一呆。但是当然没有人会关心他的遭遇,那部下只是喝道:“找死?还不去准备晚餐?” 林文义答应了一声,低着头,走了开去,来到了厨房中。炮艇上的厨房,也是他熟悉的地方,所有人的食物,都由他煮出来。 这一次,当他揭开一个锅盖的时候,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要是有一大包毒药,问题就十分容易解决了。可是,从哪里去找毒药呢?林文义口角牵动了一下,他真的是在笑,笑自己既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就总有可以实现的一天。 天色入黑,炮艇驶回了目的地,林文义一个舱房一个舱房送着食物。每个舱房的门一打开,他看到的情形,都令他感到木然。裸体的女人蜷缩着的饮泣,被摧残之后的木然,在林文义来说,都不算是什么。 等到他来到了山虎上校的舱房门前之际,他甚至也如常地叩着门,然后推门进去。 山虎上校的房中很暗,没有着灯。山虎上校魁梧的身形坐着,在他的面门前,有着一点红光,那是他正坐在黑暗之中吸烟。 林文义放下了食物,又习惯地替上校开了一瓶酒。他心不跳、气不喘,眼光溜向床上,床上一团糟,可是并没有人。 阿英在哪里呢?他再一转眼,就看到阿英。 阿英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即使在黑暗之中,她的胴体也有着眩目的洁白。她缩成了一团,低着头,长发垂下来。若不是长发在颤动,她看来不像是有生命,而长发的颤动,是由于她身子在发抖。 山虎上校转过头,向林文义望来,咧嘴笑了一笑,向酒瓶指了一指。林文义双手把酒瓶奉上,山虎上校一口咬向瓶颈,把瓶颈咬断,吐出了瓶塞和碎玻璃,就着瓶颈,大喝了两口酒,才吁出了一口气:“这次我饶了你,下次你要是再提什么未婚妻,我剥你的皮!” 林文义顺从地答应了一声,陡然之间,他感到身边有眼光一闪,他感到阿英正抬起头,向他望过来,他却不回过头去。 山虎上校呼喝着:“起来!过来!” 林文义僵立着不动,可是他仍可以感到,阿英正在缓缓地站起来,并且在向前走来。 当阿英来到山虎上校的身边时,山虎上校一伸手,就将她拉了过来,托着她的纤腰,把她托到了自己的膝上。粗大的手掌,在她身上肆意搓捏。林文义双眼发直地看着,一副木然。 山虎上校沉声喝道:“这女人是我的,听到没有?我不会让别人碰她一下!” 林文义仍然顺从地道:“是!” 山虎上校指着阿英裸露的胴体:“以前你见过她的身体?” 林文义木然答:“没有!” 山虎上校手指伸向林文义的眼睛:“快滚,瞧你这一对贼眼!” 林文义一声不出,低着头,走了出去。 从那天起,足足有五、六天,炮艇没有出动。 山虎上校在第二天,分配了那次劫掠来的财物。林文义在旁看着,他无法估计那些黄金、钞票、珠宝的价值。 八个部下对那近二十个女人的凌辱,完全是公开的,但阿英始终没有离开过山虎上校的房舱。 山虎上校似乎忘了林文义对他的冒犯,依然对林文义呼来喝去。 林文义也照样有机会进山虎上校的房舱去。他知道他自己真的是死了,因为在房舱中,他即使看到山虎上校抓着阿英的头发,在强迫阿英做最不堪的动作,也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然而,他心中要杀死山虎上校的决心,却一点也没有淡下去,而越来越浓! 每当他独自一个人,缩在那小空间之际,他就一丝不苟地,认真地就他所知的杀人的知识,筹画如何实行他的愿望。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对他并不是十分防范,这是对他十分有利的一点。他要弄到一柄-,并不是什么难事,货舱中有的是多种-械。可是他却全然不懂得如何使用,而他要对付的人,几乎是和-械联成一体的! 毒药没有来源,用刀,想也不要想……像山虎上校这样的壮汉,就算中了三五刀,也不会死的! 林文义一面想,一面扭得自己的指节发响,可是仍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他只好一天一天等着。在这段时期中,炮艇又出动了几次,被劫掠来的女人换来换去,但是阿英始终被留在炮艇上。 她不但被留在炮艇上,而且绝少离开山虎上校的舱房。林文义见过她几次,和初上炮艇时比较,阿英完全变了……她神情呆滞,面色苍白,当她在缓缓走动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具行尸。 林文义倒很能了解,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有一次,当他们的眼光有机会接触之际,两人的目光,甚至都是麻木的。 原振侠自椅子中站了起来,挥了一下手。正在讲述的张守强,也住了口。 原振侠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吸了一口气,才道:“张先生,你是一位小说家?” 张守强怔了一怔:“当然不是!我……你为什么以为我是小说家?” 原振侠又坐了下来,望着远处城市闪烁的灯光:“因为你所说的一切……” 张守强现出焦急的神色来:“你是说我说得太小说化?不真实?” 原振侠摇头:“不是,我是说你说得太真实,细节太丰富了。除非你是当时种种情形下,在场的一份子,不然,就算有人告诉过你,你也不可能转述得那么详细。” 张守强的脸上,现出了十分勉强的笑容:“我……在场?怎么会?是……有人告诉我的,那人……倒的确是在场的。“ 原振侠直视着他,他偏过头去,避开了原振侠的目光:“原医生,请你必须相信,我说的全是事实。再说下去,发生的事,还要令人难以相信,但全是事实!” 原振侠叹了一声:“关于中南半岛上的难民,在海上漂流的悲惨遭遇,人人皆知。可是海盗的行为竟然如此不堪,真是叫人……想不到……据我所知,好几个国家的海军,都对海盗有一定的制裁力量的。” 张守强苦笑了一下:“是,那是在海盗掳掠的财富实在太多,引起了眼红之后。”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张守强又道:“山虎上校不过是海盗中,势力较大的一股,其余,大大小小,至少超过二十股。所以,有一艘难民船,曾受过三次洗劫,在海上漂流的最后日子中,只好吃死人肉维生。” 原振侠感到有一股作呕感:“希望你的故事中,没有这样的情形。” 张守强极缓慢地摇着头:“没有。” 原振侠仍然凝视着城市的夜色,每一盏灯火之下,都有人在活动,都有着每个人的故事,都有着悲欢离合。但只怕生活在自由城市中的人,再也想不到同在一个地球之上,会有那样悲惨的事!那简直是人在啃吃活人,发生着那种事的地方,哪里还能被称为人间? 原振侠终于挥了挥手,示意张守强再讲下去。 在林文义感到自己已经死亡之后的两个月左右,炮艇出动的次数减少。原因是泰国、越南和菲律宾的海军,开始在海面上巡弋,山虎上校决定暂时避一避风头。 在最近一次的掠劫之中,他把在炮艇上的所有女人,除阿英之外,全都驱走,又把炮艇驶到了一个更隐蔽的所在。 当天晚上,他召集了他的八个部下,在他的房舱之外的甲板上集合,林文义也被叫了去。 那是一个月色清冷的晚上,斜月映在海面上,生出粼粼的光采。当林文义来到的时候,八个部下都已在了。林文义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站定,想起两个多月前,阿英第一次上船,他被山虎上校踢出来,就在这里几乎把生命都吐出来的情形,他的五脏又不禁一阵抽搐。 阿英已经被摧残了那么久,可是山虎上校仍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多少次,林文义看到被凌辱得不成人形的女人,被驱上木船,去继续她们命运的漂流,他总希望,阿英也可以在饱历苦难之后逃出去。 可是,山虎上校一点也没有放过阿英的意思。虽然林文义把自己当成死人,但是一想起阿英所受的苦难,一接触到阿英如死人一般的眼光,他的全身神经,还会有一阵阵的剧痛。他把这种痛苦,当作是死后堕入了炼狱,那是无边无尽的苦难,永远没有希望! 那八个部下正在交头接耳,一个身形十分高大、凶恶不亚于山虎上校的部下,声音有点愤然:“上校不是想收手吧?他够了,我们还没有够!还有得是发财的机会!” 另一个闷哼了一声:“我们得到的那么少,要是从此收手了,他可以退出,这艘炮艇给我们!” 其余几个人都发出附和的声音,就在这时,房舱的门打开,山虎上校走了出来。 山虎上校自有他绝对的威严,尽管那八个部下,在劫掠的行动中,所表现的全是豺狼一样的残忍,而且他们心中有着显著的不满,但是山虎上校一出现,他们还是立刻住了声,神态恭敬地站着。 山虎上校缓缓向各人看了一眼,直截了当地道:“我决定洗手不干了,我想,我们也弄够了!” 八个部下互望了一眼,那身形最高大的道:“上校,我们还想再……干一个时期,这艘炮艇,是不是可以给我们使用?” 山虎上校的浓眉向上扬了一下:“这是你们一致的决定?” 那八个人有的立时答应着,有的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才点了点头。 山虎上校笑了起来:“很好,很好,但愿你们能顺顺利利!不过我告诉你们,事情越下去越难,要处处小心,才不会出毛病……” 他的语音甚至是十分恳切的,而且所说的,又是和这八个人以后一切有关的事,所以八个人都用心在听。 可是,就在这时,山虎上校的讲话,甚至没有半秒钟的停顿,-声就自他的身边响了起来。他竟然可以把自动机-贴着自己的身子,在不动声色之际,就开始射击。 一切只不过是几秒钟之间的事,那八个部下,几乎个个都现出了不可信的神色来,眼睛睁得极大!就在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际,他们邪恶的生命,便已结束。子弹在他们的身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洞口,血柱自弹孔中喷出来。 当他们射击别人,夺去别人生命的时候,多半没有想到,当子弹射中他们自己身体的时候,情形是完全一样的! 八个人之中,只有那个身形最高大的,在倒下去之际,还来得及拔出他的佩。可是他没有机会还击,呼啸而来的子弹,在不到一秒钟之内,把他握-的手,轰得什么也没有剩下。 山虎上校凶神一样地站着,盯着面前的八具尸体,现出狰狞的冷笑。然后,眼光射向林文义,吩咐:“把他们全-下海去,把地方弄干净!” 林文义自阴暗的角落中走了出来,木然答应着:“是!” 当他走了出来之后,他才注意到,山虎上校房舱的门半开着,阿英正像幽灵一样地站在门口,看着在外面发生的一切。 阿英是一丝不挂的……她在山虎上校的舱房中时,从来也没有穿上衣服的时候。她双腿修长,胸脯挺耸,长发半遮着她的脸,眼光异样,望着外面,口角上似乎有着一丝快意。 林文义不敢和她的眼光接触,低着头,先拖了一具尸体走开去。 在他把那具尸体-进海中去之前,听到山虎上校以极可怕的声音在说话:“谁反对我,唯一的下场就是死!” 山虎上校的话,也不知道是对那八个死人说的,还是对阿英说,又或是对林文义说的,更有可能,是对他自己说的。 那一晚上,在处理了八具尸体,洗干净了甲板上的血迹之后,林文义在舷边站着,望着海面。冒着鲜血的尸体,每一具一-下海中,大群鲨鱼就游过来抢食,海水中翻起血花。 一具尸体在转眼之间,就化为乌有……这一带海域,鲨鱼十分多,看鲨鱼噬嚼尸体,实在是一种很惊心动魄的情景。 可是山虎上校并不让林文义闲着,他又在房舱之中传出大声的呼喝声:“把他们八个人放财宝的箱子,全都搬过来!” 那些箱子,每一个都沉重无比,当林文义好不容易,把八只箱子搬到了山虎上校的房舱之外时,林文义简直已筋疲力尽了。 房舱门打开,山虎上校全身赤裸,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抓住了阿英的头发……阿英是跪着跟着他膝行而出的。山虎上校挺立着,一面喝着酒,一面令阿英取悦他。他全身肌肉盘虬,眼中射出暗红色的光芒,看起来,实实在在是一个妖魔,而不是人! 他的目光停在那八只箱子上,想起所有的财产,全归他一人所有,忍不住发出了一阵嚎叫声! 那种叫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听来,就像是地面裂开了一条无比的深渊,直达地狱,自地狱中冒出了这种可怕的声音来一样。 林文义低头站着,山虎上校手中的酒瓶,扬了一扬,狞笑着:“看到没有?这些日子,阿英已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林文义没有看,这时阿英的行动,林文义一点也没有看。即使没有看,他已经全身紧缩得不能再紧了。 山虎上校喝:“滚开!” 林文义木然转过身,走了开去,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小空间中。 他虽然疲倦欲死,可是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睁大了眼,蜷缩在那个小空间之中。四周围静到了极点,所以,在天快亮的时候,有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虽然很轻,他也可以听得见。 他立时知道,那不是山虎上校的脚步声……山虎上校每踏出一步,踏在甲板上,整艘炮艇都像是会震动一样。而这时,传来的脚步声,却是轻轻的,即使是在脚步声中,也充满了恐惧! 那是谁?谁正在向他走过来?林文义心头不禁狂跳了起来。 炮艇上只有三个人,他自己在这里没有动,传来的又不是山虎上校的脚步声,那自然只有一个可能……来的是阿英! 一想到这一点,林文义几乎窒息了,而脚步声,这时也停在他藏身的那个小空间之外。他想问一声:“阿英,是你吗?”可是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候,小空间的门打开,微弱的曙光透进来。林文义看到门外是一个苗条的人影,正是阿英! 林文义陡地跳了起来,头“咚”地一声撞在顶上,他也不觉得疼痛。门外的阿英一闪而入,那小空间是如此之小,阿英一进来,就紧靠在林文义的身上,林文义也立即将她紧拥住。 两个人的身子都在剧烈地发着抖。由于他们相互拥抱得如此之紧,两个人的身子简直已变成了一个人一样,所以他们颤抖的韵律,也是一致的! (这就是这个故事一开始时,就写述到的情形。) (在故事一开始时,只是一对男女在一个小空间之中紧拥着,似乎极之普通。但现在,在知道了一切经过的来龙去脉之后,就变得极不寻常了!) 在经历了这样的劫难之后,他们紧拥在一起,如果是小说中的情节,他们一定会有说不完的话,互诉思念之情。男的可能会发出许多安慰的言词,女的甚至会说出“我已经不再配你了”这类话。 可是,实际上发生的事,和小说或电影,是大不相同的。事实上是,像他们这样的男女,在这样的劫难之后,又可以拥在一起,是根本不必说任何语言的。 他们相互之间,还有什么不能了解的?还需要通过语言来互相沟通?根本不需要!他们的心灵,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生生死死全都经历过,语言在这时候,完全是多余的! 几年前,他们在杂货铺的货仓中,紧紧相拥之际,他们或许会以为自己很懂得爱情,有着诉说不完的绵绵情话。现在,他们又紧拥在一起,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怎么一回事。 真正的爱情,是和生死结合在一起的!绝不是花前月下的温馨,或是灯前酒后的絮语。真正的爱情就是生命,没有其它! 他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讲,互相自对方的心跳中,自对方的气息中,已经完全知道对方的心意,完全了解对方的痛苦。也完全沉浸在这一-那,几乎和永恒相等的紧拥之中! 苦难或许是有尽头的,真正的尽头,就是知道爱情在生命中的存在! 他们自然也无法知道互相相拥了多久……再久,在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间。然后,在突然之间,他们的眼前陡然一亮,小空间的门被打开,朝阳耀目的光芒,恰好在这个方向照射了进来。尽管有一个高大之极的身形,遮住了大部分阳光,但阳光仍然是那么灿烂地照在他们身上。 林文义和阿英两人,直到这时,才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眩目的阳光,使他们的视力不是很能适应,所以在他们眼中看出来,对方的脸容,只是模糊的一团。但是那没有关系,眼中看出来对方是怎样的,一点也不重要,心灵之中感到对方是怎样的才重要。 他们自然知道打开了门的是什么人!那个遮住了大半阳光的身形,已说明了这一点。 他们一点没有害怕,早在阿英第一次被抓上炮艇时,他们两人心中,都已认定自己已经死亡了。而居然还有刚才那永恒一般的紧拥,对他们来说,已是生命历程中的意外之喜,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他们也甚至没有分开来,仍然紧拥着,连看也不向山虎上校看一眼。 《爱神》3 山虎上校的呼吸之中,喷出浓重的酒味,他胸膛中的怒火,几乎可以把喷出来的气息,燃点成为火焰!他忘了怒吼,只是在喉际发出了一阵难听之极的咕噜的声响,他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实! 一个他认为完全在自己的威势之下,驯服得像一条狗一样的男人,居然和他有生以来,认为最美丽的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已完全属于他的……紧拥在一起! 而且,在朝阳灿烂的光芒之下,那女人的美丽,是他从来也未曾发现过的! 山虎上校终于发出了怒吼声,双手一起伸出,抓住了他们的肩头,将两个人一起提了出来。然后,重重地摔在甲板之上。 可是,林文义和阿英仍然紧拥在一起……在下一个一秒钟,他们会被逼分开,但是在这一个一秒钟之内,还能相拥,就是好的! 一秒钟,多么短暂的时间!但千万不要小觑一秒钟。一个人,即使能活到八十岁,一生之中也不过二十五亿秒左右! 一秒钟,就代表了生命的二十五亿分之一!生命是无价的,生命的值是无穷大,无穷大的二十五亿分之一,也是无穷大!一秒钟如一生,是等值的! 山虎上校强壮有力的手臂,向旁一分,林文义和阿英就分了开来。山虎上校一伸脚,把林文义的身子挑得转了一个身,脸向下伏着,立时踏住了他的背,使得林文义一动也不能动。 同时,他已用手扯住阿英的头发,把阿英抓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她。眼中射出来的凶焰,他知道足以令任何人颤栗。 可是,在他那么凶狠的注视之下,阿英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神色。她脸容十分平静,半闭着眼睛,口角甚至有一丝平静的微笑,完全把山虎上校当成了不存在一样! 山虎上校自阿英上了炮艇,第一次被他摧残之后,一直在阿英的脸上所看到的,都是痛苦无比的神情……这种神情,使他得到变态的满足而兽性大炽。现在,阿英忽然现出了这种神情来,倒使得山虎上校在一剎那之间,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但却也只是极短的时间……他用力一沉手臂,令阿英的身子,做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弯曲,然后,他用尽了气力吼叫:“你们想怎么死?” 这又是任何人听了都要发抖的威吓,可是,死亡的威吓,对两个认定自己已经死了的人来说,自然不会再起什么作用。一向顺从似狗的林文义,在这时候,甚至笑了起来。他并没有出声,可是心中却自然而然想到:死就是死,怎么死法,又有什么不同? 山虎上校拉着阿英,后退了几步。林文义慢慢笑了起来,身子缩成一团,坐在甲板上。 山虎上校的面肉抽动着,突然间又发出了一下怒吼声:“好,看看你们是爱对方,还是爱自己!” 他一面说,一面挥着手:“你们两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还能活着,我说得出做得到,两人之中的一个一定可以活着,而且,可以获得自由!” 林文义和阿英对他的吼叫,一点反应也没有。在力量上,他们虽然无法和山虎上校对抗,可是在意念上,他们完全当山虎上校不存在。他们连互望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但是都知道,双方的意念是一致的。 山虎上校在对方的沉默之中,先是发怒如狂,但是随即,他也冷静了下来……却是一种凶狠之极的冷静。他先把林文义和阿英两人的双手绑了起来,又把他们各自绑在一根铁棍子上。 然后,他支起了一个支架,伸出船舷之外。支架上有一个滑轮,他用一根绳子,穿过了滑轮。 当他布置完毕之后,就形成了这样的一个情形:林文义和阿英两人,都被吊在这支架上。他们的双手被绑着吊起来,双手伸向上,当然肉体上蒙受着极度的痛苦。 在阿英的身上,又被加上了一些重物,使她的体重和林文义相若……山虎上校兴致勃勃地布置这一切,犹如猫儿在玩弄两只到手的老鼠一样,表现得很神气。 林文义和阿英被吊在滑轮的两边,高度相等。但滑轮是可以活动的,所以,他们两人,任何一方如果出力,可以使自己的身子下沉,对方的身子上升。相反的,如果两人中的任何一个,牵动手上结在支架上的绳子,也可以令自己的身子上升,对方的身子下沉。 他们都被吊在船舷之外,脚离海面不到三十公分。海中,噬人的鲨鱼群开始游弋,背鳍划破水面,现出一道又一道象征死亡的水痕。 山虎上校对自己的布置,显然十分满意。他后退了几步,欣赏着,嘿嘿地笑:“潮水在涨,到中午,是最高潮,你们脚下的鲨鱼,只要一抬头,就可以咬中你们。自然,身子若能升高,就可以避开去,所以……” 他只讲到这里,就陡然住了口! 因为在那一剎间,他发现他的布置,一点也不能满足他的虐待心理……林文义和阿英两人,就在这时,已各自在努力令自己的身子向下沉! 正由于两人都在作同样的努力,所以他们仍然维持着平衡。山虎上校感到了自己的失败,这两人根本都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当作一回事! 但是,他又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他要等着看自己的布置发生作用……没有人是不想活下去的,这两个人,应该也不能例外! 这种处置的方法,当然不是山虎上校自己想出来的。在听过的故事或是看过的电影中,他知道有这样一种考验人性的方法,那给他十分深刻的印象,认为是最有效的方法,所以就在这时候使用了出来。 自然,把两个人吊在有滑轮的绳子上,让鲨鱼来决定生死,这是他的创造。 他口中发出骇人的冷笑声。虽然阿英和林文义两人,这时正各自在争取向下沉,但他十分有信心,等潮水渐渐上涨时,情形就会恰好相反了! 他从来也不相信人可以分类,分成什么好人坏人、义人罪人。他只相信:只要是人,全是一样的,每一个人都只为自己打算,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去做任何事!不去做,是由于他不能做,没有条件做,而不是不想做! 像他自己那样,有着可以为所欲为的条件,自然就可以有权,而且也必然不择手段地去做任何事,只要这件事是对他有利的。即使牺牲一个人的生命,去平息他自己的怒意,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就像他对付林文义和阿英那样! 阳光十分猛烈,映得海面上起了一片闪光。双手被绑着,吊在绳子上的阿英,本来就是全裸的,她的胴体在阳光之下闪耀着。不知道是由于海水溅了上去,还是自她身中流出来的汗,使她的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盐花。细小的盐粒结晶,又反射着阳光,闪着一种微弱的、呻吟也似的微光。 山虎上校一面大口喝着酒,粗大的手掌抹着自口角边淌下来的酒,又顺手在宽厚坟突的胸膛上将手抹干。在烈日下,他也在淌着汗,强烈的阳光使他的双眼瞇成了一道缝,但是自他眼缝中迸出来的凶光,看来更是骇人。 他盯着阿英的身体,那是应该完全属于他的身体。自从十四岁那年,粗壮如成人的他,占有了邻家一个少女的身体之后,他简直如同疯狂一样地,把女人的身体,当作发泄他过盛精力的对象。 他的身体是那么精壮,有一些女人在汗水淋漓之际,还不忘赞美他:你整个人,就像是从石头雕出来的一样! 山虎上校也极以此为豪,凡是他要的女人,没有一个可以逃得过去的! 当初,他初把阿英当作其它女人一样的时候,他心情并无二致。可是在这些日子中,他却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感到阿英和别的女人不同。 别的女人,在遭到他的蹂躏时,不是痛苦,就是曲意逢迎,只有阿英是例外。 自从第一天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声之后,她整个人就像是死人一样。不但身体像是死人,连眼神之中,也透着冰冷的死气。 有一次,山虎上校喝了一大口酒,又用力一起喷在阿英的身上,恨恨地道:“女人说我的身子像石头雕成的,我看你的身子,是冰雕成的……” 阿英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也几乎真的以为阿英是冰雕成的了。 但这时,他才知道不是……被吊在绳上的阿英,由于在用力使自己向下坠,早已满脸是汗。汗水早已使得她的视线模糊,汗珠顺着她睫毛的闪动,一滴一滴向下掉着。 可是,她的眼光,还是投向在她对面的林文义。那是灼热的,比猛烈的阳光热上几百倍,几乎可以使任何固体变成液体的眼光! 这种眼光,使山虎上校心中狂怒,那是一种妒嫉的狂怒!使他觉得,狗一样的林文义,似乎还在他之上。 这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 由于阿英和别的女人不同,而且她是那么美丽,所以引起了山虎上校对她的另一种兴趣……像山虎上校这样的人,自然完全不懂得什么叫爱情,他甚至连最起码的爱情都不会有。只能说在他的意念之中,或者更贴切地说,在他的欲念之中,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 这种感觉,使他在把其余所有的妇女驱走时,把阿英留了下来,他并且准备把阿英留在身边。 可是,却发生了这样的事,眼前的情景,却又是这样!山虎上校怒吼了一声,把手中的酒瓶,向着林文义直拋了出去。 被吊着的林文义,一直半垂着头,汗水成串地向下流,视线早就模糊了。这时,酒瓶砸了上来,在他的头上碎裂,他的额上出现了伤口,血立时和汗混在一起,向下淌来。 自人体的头部淌出来的血,格外浓稠,在阳光下有着夺目的猩红。林文义也没有别的反应,仍然向下沉着,可是,来自阿英方面的力量,始终和他抗衡着。 这时候,他根本什么都不想,只想自己的身子,快快沉到海水中去!在享受海水清凉的同时,身子就被鲨鱼的利齿撕成碎片! 他一点也不怕死,只希望自己的死,可以换回阿英的生命!山虎上校是不是会遵守他的诺言,林文义已没有时间去考虑,他只想到,自己死了不要紧,要让阿英活着! 血很快地在他的脸上凝固,汗水又把血渍冲成了一条一条的斑痕。他不去看阿英,刚才和阿英紧紧相拥的一刻,已使他觉得像是过了一生。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也没有什么再可以留恋的了。 他知道,阿英这时的心意,是和他一样的。 林文义猜对了,阿英的心意,的确是和他一样的。一个女性,在有了像她这样的遭遇之后,实在是不可能再有什么别的想法了。她也只求自己快快落进海中,让自己的身体在鲨鱼的利齿下消失,让自己的灵魂……她坚决相信她的灵魂是圣洁的,进入不可知的空间。在那里,她盼望没有丑恶和暴力。 她的气力不如林文义,若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她一定无法和林文义抗衡。但是据说人的体能是可以在急需的情形下,得到无限制的发挥的。 在两个人的体能,都得到了反常发挥的情形下,也就差不多了。所以,他们两个人,始终维持着平衡。 在他们两人脚下的海水,却由于亘古以来的自然规律,正在渐渐向上涨着。山虎上校了解海洋,像了解他自己一样……海水在涨潮,会一分一分高起来,如果两个人仍然维持着这样的情形,在海中早已被逗得急不及待的鲨鱼,会把他们两人的身子,一截一截咬下来! 山虎上校顺手又拿起了一瓶酒,他冒汗的、强壮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林文义的身体,在这时候陡地晃了一下。那不是他使了什么力,而是有一条鲨鱼,陡然向上窜了一下,张开了大口,两排利齿闪着死亡的光芒,陡然又合拢! 它虽然没有咬中林文义,但是头部却在林文义的脚上碰了一下,使林文义的身子晃动了起来。他身子一晃,阿英的身子,就自然而然,向下一沉。另一条鲨鱼,在她的脚下窜了起来,也一口咬空! 在山虎上校哈哈大笑声中,林文义咬紧牙关,使自己的身子用力向下一沉。这一次,他达到了目的,他的双脚,都碰到了海水。自海水中窜起的另一条鲨鱼,一口就把他的左小腿,几乎齐膝以下咬了下来。 洒向海水中的鲜血,使得在海水中的鲨鱼发起狂来!在接下来的几秒钟之内,海水像是沸腾了一样! 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林文义对于四周围发生的一切事,实在都极其模糊,无法确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先是在烈日下被吊着,已足以使得他的神智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了,何况又被鲨鱼咬下了一截小腿来……要他说出在断腿之后所发生的变化来,实在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又的而且确地知道,有惊天动地的变化,就在那时候发生。 张守强讲到这里,神情又是激动,又是犹豫,大口喘着气,略停了一停。 原振侠锐利的目光,早已盯在他的左腿上,那使得他不由自主缩了一下左腿。原振侠冷笑一声:“对一个肯听你叙述事情的经过,并且愿意帮助你的人,还要吞吞吐吐,说什么那是别人告诉你的故事,难道你的心中不觉得羞愧?” 张守强低下了头,并不说话,只是发出了一阵如同抽搐般的声音来。 原振侠又道:“请说下去,林文义先生,你显然是奇迹般地获救了。救你的是什么人?就是你想寻找的‘爱神’?” 张守强……他当然就是林文义……抬起了头。他脸色苍白,声音发着颤:“是,我就是林文义。张守强只是……我后来改的名字。” 原振侠挥了挥手,他早已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口中的那个林文义。这时他急于想知道的是,林文义在那样的情形下,实在是已无机会再生存下来的,可是他确然没有死,那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奇迹呢? 林文义长长吁了一口气,呼吸畅顺了些:“当时,我实在已经……几乎是实际上死了过去。所以看到的,感到的……有许多可能是幻觉……不过,我实在是获救了,那又使我感到一切经过,全是……事实。” 原振侠道:“不要紧,你就照你当时看到的和感到的说好了……” 林文义感激地看了原振侠一眼,又继续着他的故事。 海水陡然沸腾了,在林文义眼中看出来,整片海水都是红的……或许是由于他断腿处流的血实在太多,或许是太阳有点偏西,也或许是由于他的眼睛大量充血。总之,他看出去,全是红色! 这时,他一点也不感到什么疼痛,反倒心中平静之极,他所要求的就快可以实现了。在翻腾的海水之中,鲨鱼会继续咬囓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他甚至有一种想笑的感觉:真正的死亡终于来临了! 可是,就在那一剎间,血红的、翻腾的海中,突然有洁白的一片东西冒了起来!那一片东西相当大,自海中一冒起来,就是一下轰然巨响。随着巨响,林文义还听到了山虎上校的一下怒吼声! 接着,又是一片血红,一片比血还浓的红色,他像是进入了一大块整体都是红色的凝胶之中。 从那一刻起,他所见和所感到的一切,都是片段的和间歇的。 也就是说,在一个景象和一个景象之间,有着间隔。间隔或是空白,或是一片漆黑,或者是一片血红。会有这种情形出现,自然是由于他伤得太重,失血过多,使他的脑部活动出现了不规则,一下子在昏迷状态之中,什么也看不到感不到,一下子又清醒了过来,可以看到和感到之故。 他看到和感到的片段,情形如下: 他先是看到了一个女人,在一片血红之中,那女人极美丽,正站在海中心。那美丽的女人站在海中心,在神智不清的林文义看来,那十足是一位自海水中冒起来的海神! 林文义也看到,那美丽的女神,是站在血红的海面一片洁白上。在那一片洁白的物体旁,仍然翻腾着血红色的、自海中冒起来的泡沫。 那时林文义的脑子,全然无法作看到的情形之外的任何思考。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那美丽的女神,发出了一两下叫声,然后,转过身来,面向着他。 那实在是一个令人一见之下,便再也难以忘怀的美丽的脸庞。在她的头部、脸部,甚至还有银色的光辉在闪耀着、流动着。 林文义的心中再无疑问,他奇怪自己在那时居然可以发得出声音来,当然声音极低,而且是颤动着的。他问:“你……是什么神?” 那美丽的少女怔了一怔,扬了扬眉,漆黑的双眼,像是有电一样的光芒射出来。 她回答了他一句。这句话极简单,可是一直深印入林文义的脑海,使林文义这一辈子余下来的日子中,可以忘记任何东西,但是绝不会忘记她的这句话:“我是爱神!” “我是爱神”,那四个字如同焦雷,一下打进了林文义的耳中,令得他全身都松弛了下来。他想到的是,“爱神”自大海中冒起来,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定是为了搭救他才来的了……他可以不必成为鲨鱼的食物了,他可以被救活! 在他还不能肯定自己应该是悲是喜之际,他想起了阿英。他想睁开眼去看阿英,可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他张大了口,叫着阿英,可是却连他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叫声。从那一刻起,他就不断在黑暗和血红的交替之中,不断地旋转翻滚,没有任何知觉。 当他清醒时,已经是相当长时间的黑暗之后。他又有了别的知觉,首先是左腿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使他不由自主呻吟起来。 接着,他感到了寒冷,那又使得他自然而然身子缩了一下。身子一挪动,疼痛更强烈,那也使得他自然而然睁开了眼来。 他立即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小小的岩洞之中。岩洞显然是在一个小岛上,因为他可以听到潮声。 他支着手臂坐了起来,看着自己的断腿。断口处裹着十分厚的纱布,略动一动,就痛彻心肺。而他的记忆,也在这时渐渐恢复了过来。 林文义记起了所有发生过的事……从他看到山虎上校在炮艇杀了阿贵开始,一直到那美丽的女神说了“我是爱神”为止。每一件事,由于印象深刻,都记得极其清楚。 他发出的第一句话是:“爱神!” 岩洞中起了一阵小小的回声,没有回答。他再叫:“阿英!“ 岩洞中又起了一阵小小的回声,也没有回答。 他立即可以肯定,岩洞中只有他一个人。他一面喘着气,一面尽他的可能,打量着洞中的情形。在他身边不远处,放着不少东西,其中有一只箱子最是碍眼,他一看就认出,那是山虎上校的八个部下,其中一个曾经拥有过的箱子。 那箱子中有着不少金银珠宝和钞票,在山虎上校杀了他八个部下之后,林文义曾把这只沉重的箱子,拖进山虎上校的舱房之中。 另外还有八只箱子,林文义也不陌生,那全是炮艇上放罐头食物用的,箱中是满满的食物和清水。林文义感到了口渴,他吃力地忍着痛,挪过身子去,开了一罐清水喝着。 这时,他又弄清楚了其余的情形。有一只相当大的药箱,他爬过去,从一大瓶止痛药中,倒出了几颗,吞了下去。 其余在他身子四周围的,全是生活上的必需品,包括了一柄自动步鎗在内……他认得出,全是原来属于炮艇上的东西。 他先把那柄自动步鎗紧紧抓住,然后喘着气,又叫了几十声“阿英”。 那时他想的是,自海中突然冒起来的爱神,既然救了他,自然也救了阿英,阿英应该也在这岩洞中,或是至少在岩洞的附近。爱神出现在千钧一发之际,阿英可能没有受伤,可以走动,若是在附近的话,应该可以听到他的呼叫声的。 可是他叫得喉咙都哑了,还是一点回音都没有。疼痛和虚弱,使他全身冒汗,风吹进洞来,令他感到发冷。他拖过了一个睡袋,压在自己身上,盯着自己的断腿,他知道自己虽然活了下来,但是被鲨鱼一口咬掉了的左小腿,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思绪极乱,可是他还是未曾忘记挣扎着,忍着痛,扭动着身子,使自己跪了下来,向着洞口,不住地叩着头。 叩头,大约是东方人心目之中,能表示敬意的最高行动了。他一面叩头,一面喃喃地感谢着搭救了他的爱神。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日夕盼望着爱神的出现,盼望着阿英的出现。奇怪的是,他连想也未曾再想起过山虎上校……他心中既然认定是神仙搭救了他,那也自然相信像山虎上校这样的恶人,神仙自然不会放过,一定早已受到应得的惩罚了! 自他醒过来开始,他就计算着日子。二十天之后,他已经不再感到伤口的剧痛,他爬着、跳着,到了岩洞口,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峭壁耸立的小岛之上。 这个小岛上树木苍翠,看起来如同海上的仙山一样。使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获救之后,是不是被爱神带到仙境来了? 但这自然只是一剎间的想法,他知道自己还在人间,只是不知道处身何处而已。他也打开那只箱子检查过,估计箱子中的财物,至少超过两百万美元,那是爱神留下来给他的? 这时的他,虽然失了一截腿,但是却已活了回来。阿英不知在何处,但是他有信心,爱神既然搭救了他,一定也会救阿英的! 只要阿英也获救,他就可以见到阿英,再和阿英在一起,一切全会好起来,好到自己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地步。那实在是令人兴奋之极的……充满了美好希望的日子,会令任何人兴奋! 心灵上突然由死亡变成为活,情绪上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那使林文义的伤势痊愈得相当快。十天之后,他已经可以支着自制的拐杖行走。 他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在小岛上各处走动、叫唤,希望可以找到阿英。可是那孤立在大海之中的小岛上,显然只有他一个人。 他也曾长时间伫立在海边。在海边有一艘小快艇,他检查过,快艇有足够的燃料,可是极目四望,大海茫茫,那使得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希望可以看到救了他的爱神,再度从海中冒升起来,告诉他阿英在哪里,以及带他离开这个小岛。 这时,他已毫无疑问相信,救了他的,一定是传说中的爱神。他读过神话,知道爱神在传说之中,是从海洋的泡沫之中冒升出来的。那情形,正如他在被鲨鱼咬断了小腿之后,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所见到的一样。 可是,他却一直没有等到爱神的出现。又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才有一艘中型的游艇驶近。林文义是惊弓之鸟,一看到有船出现,立时躲在岩石后面,直到看清了那艘船上全是西方游客,他才扬着拐杖,大叫起来。 游艇靠岸,把他救了起来。游艇上全是美国游客,十分好奇地问他何以会流落荒岛。林文义自然没有照实说,只好捏造了一个故事,说他在海上翻船,被鲨鱼咬断了腿,挣扎上岸,侥幸不死等等。美国人天真,一下子就相信了他的故事。 他这才知道,自己身在的那个荒岛,是在泰国南部,和当日他遇到爱神处,相隔至少超过一百浬。在昏迷之中,他自然不知是怎么来的。他想到救他的爱神,爱神是从大海中冒起来的,要把他送到百浬外的荒岛上,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游艇把他带上了岸,林文义默记着那小岛的位置。上岸之后,他被送到当地的一个教会医院之中,作为神的奇迹的见证者,得到妥善的治疗。 林文义倒无意在神迹方面欺骗人,因为他真的认为,他的得救是一项神迹。 教会医院并且为他装了义腿,等到他几乎可以行动自如之际,又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在这三个月之中,他一直在打听阿英的消息。 可是,像阿英这样的越南难民,成千上万,散落在各地的难民营,或是早已葬身在怒海之中。要去寻找,谈何容易,自然音讯全无。 等到他恢复健康之后,他利用身边携带的金块,买了一艘船,再到那荒岛上,把那箱财宝搬上了船,再回到岸上。 有了钱,办起事来自然容易多了。他轻易取得了泰国护照,改了名字,开始在各处寻找阿英的下落。可是一日复一日,仍然一点结果也没有。 反倒是在他寻找的过程之中,在难民的口中,不断听到山虎上校的名字。有一次,在一群难民之中,有曾遭过山虎上校劫掠的,几乎没把他认了出来。幸亏他够机警,才逃过了一难。 在传说中,山虎上校也下落不明,从此再也未曾在海上出现过。林文义有了那一次惊险之后,再也不敢在难民堆中打听阿英的下落。 他开始委托各种各样的、专门找人的私家侦探,也委托了专门寻找自中南半岛逃出来的难民的人,也曾在难民经常阅读的报章上刊登广告,希望阿英可以看到。 时光匆匆,一晃过去了将近三年,阿英音讯全无。林文义由于焦虑、失望,精神状态方面,已经流于一种不是很正常的倾向。他想到,阿英一定是同时被爱神救走的,找阿英,应该先从寻找爱神开始,只要找到了爱神,一问,自然可以知道阿英的下落了。 所以,他又到处托人寻找爱神。自然,不是遭人奚落,就是收了他的钱,一无结果。 他终于听到了小郭的大名,而他恰好又在这个讯息灵通、随时可以和世界各地联络的城市中住了下来,所以自然而然去找小郭求助。结果给小郭轰了出来,却遇上了原振侠。 林文义的故事说完了,他双眼之中,充满了企盼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一面听他的叙述,一面已经迅速地在作着种种的分析和推测。这时,他搓了一下手,道:“你所说的,所谓‘爱神’……” 林文义忙道:“真有的,她真有的,我见过!而且,她救了我!在那样的绝境之中,没有人可以救我,请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原振侠笑了起来:“我并没有否定你心目中爱神地位的意思,但是照你所说的来分析,当时你已处在一种半幻觉的情形之下……” 林文义又想插口,给原振侠断然地挥了一下手,阻止了他:“譬如说,你看出去,几乎什么都是红色的,这就是你眼球极度充血,所形成的一种幻象。” 林文义喃喃地争辩:“可是,爱神……冒起来时,却是一片洁白在她的脚下!” 原振侠道:“那有两个可能,一是你根本产生了色彩上的幻觉,普通人在吸食了大麻之后,就会有这类的幻觉产生。二是那一片东西,是折光率极强的物体,也能在视觉上,形成夺目的白色的效果。” 林文义眨着眼,像是对原振侠的话,感到不可理解:“你的意思是……” 原振侠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你见到的爱神,根本不是神,只是一个人!” 林文义把头摇得厉害,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不!不!她是神,她自己告诉我,她是爱神!如果她是人,怎么能从海中冒起来?” 原振侠告诉林文义,据他所知,就有一个人,是生活在大海之中的! 原振侠想说的那个人,自小在大海之中,由一群大章鱼抚养长大,在海中可以指挥大群的海中生物,被尊称为海神。但是那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故事,说了林文义也未必明白,而且那个人是一个十分丑陋的男人,对林文义来说,也就没有什么说服力。 所以他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道:“如果你理智一点,分析一下,就可以知道,那突然自海中冒升出来的一片白色,极有可能是一艘小型的潜艇。接着发生的轰然巨响,是潜艇向炮艇展开了攻击。然后,潜艇中出来了一位女性……” 原振侠讲到这里,停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设想,在这里多少有点说不通……潜艇之中,怎么会忽然出现一个美丽的女性呢?但是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更合理的设想,所以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就把她当作了是爱神。” 林文义仍然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照你说,那……女神是什么人?” 原振侠道:“不知道,因为至今为止,只有你在半昏迷状态中所见到的一切,无法作进一步的判断。” 林文义的神态失望之极,喃喃低语了几句。原振侠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想来绝不会是什么恭维的语句,多半就是他刚才在侦探事务所中,对郭大侦探的那类评语。 原振侠不禁感到有点不自在,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逗留下去。 林文义的经历,十分悲惨,也十分动人。但如果他坚持他见到的那位是“爱神”,原振侠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他之处。 气氛在一剎间变得十分僵,林文义过了一会,才道:“要不是那一带海域,仍然满是海盗,我真想再去那里,等候爱神的出现!” 原振侠淡然一笑:“如果真是爱神的话,那么五洋七海,会任由她出没,也不一定限定只在那个海域之中出现的!” 原振侠这样讲,本来只是顺口说说的,但是林文义一听之下,神情却大为兴奋,大有如在梦中被一言惊醒之态。他用力打了自己的头一下:“我怎么没有想到!真是,浪费那么多时间在陆地上,怎么不到海上去等她!” 原振侠看出他的态度十分认真,不禁有点骇然。但是转念一想,就让他弄一艘船在海上傻等,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林文义的精神状态如此不稳定,说不定海上平静和单调的日子,会使他渐渐醒悟过来,知道他当日遇到的,救了他的,并不是什么爱神。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告辞,林文义送他出来。临分手时,还十分依恋地道:“原医生,我心中要是再有什么疑难,是不是可以再来麻烦你?” 原振侠苦笑一下:“只怕我帮不了你什么!” 原振侠在回家途中,心中真的在不断苦笑,因为他的确帮不了林文义什么。刚才,他对林文义提出了一艘小型潜艇的假设,可是问题实在太多了,例如,这艘小型潜艇是属于什么人的呢? 那个女人的身分又是什么?林文义最关心的阿英,自那天之后,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这许多,全是非但没有答案,连加以设想都是十分困难的问题。原振侠这时,倒真有点希望林文义在海上的驻候会有结果,再遇见他心目之中的那位“爱神”! 回到住所之后,原振侠的心境,仍然久久未能平复。一来,他思索着种种没有答案的问题,二来,林文义的叙述,讲出了在海上发生的如此悲惨的事…… 他顺手找到了一些资料翻了翻,单是为人所知的,海盗奸淫掠劫中南半岛向海路逃生的难民的事实,多至不可胜数。有统计的数字是:单在一九八五年上半年,有二百四十一艘大小船只,自越南逃抵泰国和马来西亚,难民人数六千一百零一人。这些船只,有三分之一遭到海盗的洗劫,被杀害的三十七人,被强奸的六十八人。 这是生还者提供的数字,至于整船人遭到海盗杀害的,究竟有多少,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而从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五年九月,已记录在案的,遭受海盗劫掠奸淫的案件,达到三千二百四十七宗! 而已经被海盗杀害了的男男女女,自然无法再对海盗行为进行控诉。究竟有多少人葬身海底,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看了这样的资料,原振侠不禁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海盗的行径,自然是人类卑劣行为中最下流的一环,生物之中,只怕只有人类,才会有这样残暴下流的行为。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一会。由于林文义对于一切经过,尤其是对山虎上校的形容,十分生动之故,原振侠的脑海之中,也可以猜想出山虎上校,这种凶神恶煞般的人间恶棍之王的形象来。 一直到他上了床,他仍然不能摆脱这种联想。 那使原振侠十分同情林文义。 他只不过听林文义的叙述,已然受到了这样的震撼。林文义是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心灵上的伤痛,自然是可想而知。 林文义若是能和阿英在一起,那至少会好一点,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意,绝不因为环境而有所改变。如果真有爱神,而爱神又要垂顾人间的话,那么选择林文义和阿英这一对来垂顾,自然再恰当也没有了。 可是,爱神为什么又令阿英下落不明呢?难道像他们这样一对曾经历了如此生死大难、难以言喻的忧患的男女,还要在爱神的安排下接受考验? 原振侠乱七八糟地想着,正要朦胧睡去的时候,电话铃陡然响了起来。 原振侠叹了一声,略转身,拿起电话来。他听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原医生?黄将军有重要的事,想和你会面!” 原振侠苦笑,在心中呻吟了一下:“请她来吧!” 那女人道:“不,黄将军请你到下列的地址去,她会在那里等你……” 她接着,说了一个地址,原振侠咕哝了一声。那女人又道:“我是从领事馆打电话来的,你可以复核电话的来源。” 原振侠又闷哼了一声,那个女人已挂上了电话。原振侠睡意消失,点着了一支烟,半坐了起来。一直等烟头烧痛了他的手指,在那几分钟之中,他的思绪一片空白。 他和黄绢之间的事,有太多可以想,但是也实在没有什么可想的了。自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有过多少欢乐,也有过多少惆怅……黄绢的野心,使她自己成了一个身分暧昧的将军,但是她又显然不快乐。 她为什么不能做点令她自己快乐,也令他快乐的事呢?他们也曾讨论过,然而,不能就是不能,没有什么道理可说! 原振侠在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才穿衣出门。他不知道黄绢有什么事找他,他心中也不想去见黄绢,可是他的行动,却揭开了他心中最深处的秘密,他还是去应约了! 当他驾着车,向着那个地址驶去的时候,心境仍然起伏着,难以平静。可是,他却也想到了一点:黄绢为什么自己不打电话来?这一点也还不算异常,令人奇怪的是打电话的那女人,说他可以向领事馆方面,复核电话的来源! 他没有复核,可是对方这样说,是为了什么呢?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怕他不相信那是黄绢之约! 原振侠太了解黄绢了,他知道,黄绢若是约他,绝不会怕他不相信的。那么,为什么会多此一举,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怕他有不相信的理由!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先是停了车。那时已然是午夜时分,街道上十分静,他停下车略想了一想,就下了车,打开了行李箱,取出了放在隐蔽处的一些小道具来。这些东西,在紧急的时候,可以起到非凡的作用。 然后他又上车,继续前驶,这时他想到的是:难道是卡尔斯将军? 卡尔斯将军,这个举世皆知的狂人,黄绢一面在利用他的力量,一面在心中对他又憎厌之极,甚至被他碰了一碰头发,就把及腰的头发剪成只有两公分短!他不忍嘲笑黄绢:被卡尔斯将军碰过的身子怎么样?难道把皮肤整个切割下来? 卡尔斯将军会有许多理由来找他麻烦,甚至会亲自出马,和他面对面决斗,以显示他的男子气概,所以原振侠不得不防备一下。 等到原振侠到了那个地址,停了车,才看清那是一座建筑新颖的体育馆。两个黑衣大汉已走了过来,一个替他打开车门,恭敬地道:“原医生,黄将军在第六号壁球室。” 那家伙说话的神态虽然恭敬,但是眼中却闪耀着狡猾的光芒。而且,他冷冷地说“黄将军在第六号壁球室”,那更使原振侠感到自己所料不差。 原振侠冷冷地道:“假借黄将军的名义要我来,这是典型的小人卑劣行为!” 那两个大汉的脸色,在路灯的照耀下,一下子变得十分怪异,那等于是把他们心中的秘密说出来了! 原振侠一声冷笑,也不再理会他们,昂然进入。 体育馆内点着部分的灯,灯光看来相当暗淡。原振侠在走廊中走着,脚步声显得相当空洞,整个体育馆看来全是空的。 在走廊中转了一个弯,有一块招牌,箭头指着“壁球室”这三个字。原振侠一直来到了第六号壁球室的门前,伸手把门推开了少许,又把刚才对那两个大汉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得门内,响起了闷雷一般的闷哼声。接着,便是一个压低了的,但是听起来仍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威胁力的声音:“如果你现在转身回去,没有人会反对!” 原振侠怔了一怔,凭他敏锐的听觉判断,那不是卡尔斯将军的声音,声音听来十分陌生。 声音听来虽然陌生,但是那种威势,却使人感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压迫。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以锐不可当之势,当头压将下来一样! 若是一个胆小的人,或是一个没有斗志的人,说不定一听这样的声音,会掉头就走。但原振侠不是这样的人,他冷笑了一声:“看看卑劣小人怎么卑劣,也是一种乐趣!” 他说着,一抬腿,已然踹开了门。然后,他立即看到了站在壁球室中央的那个人…… 壁球室的空间,不算是很大,但总也是可以供两个人来回奔驰的空间。可是,那个人站在壁球室的中间,使人顿时觉得整个壁球室变得狭窄起来……那是由于这个人的体型,实在太壮大了! 旧小说中,常有形容壮大汉子的形容词。例如“铁塔一般的身形”、“神威凛凛的一条大汉,足有九尺开外”、“门神一般“等等。 但这些形容词,放在眼前这个壮汉身上,却还嫌不够! 原振侠是医生,对于人体的结构,自然再熟悉也没有。他一看就看出,这壮汉的体高,约莫是两公尺十公分,也就是接近七呎,他的体重,至少超过一百八十公斤,那是一个真正的巨人! 这时,他只穿着一条短裤,上身精赤着。全身简直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全是即使不鼓劲也块块坟起的肌肉。 他的头并不是特别大,那更显得他的脖子的粗壮。那脖子,看来像是短短的一截石桩,而在石桩之上的,则是一张看来凶恶无比的、带着疤痕的脸。那张脸,根本不必摆出凶恶的神情来,已足以令人震嗫。自他双眼之中射出来的那种凶光,足以使得胆怯者俯伏在他的脚下,听凭他的宰割! 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短靴,在右边靴统子上,插着一柄十分锋利、隐隐闪光的匕首。他的双手手指,在缓缓伸出着,当他的手指捏成拳头时,看起来不像是两只人的拳头,而是一双铁锤。 一看到这样巨大的一个凶汉,原振侠就不禁呆了一呆。他自然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个巨汉……这样外型的人,任何人见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的,可是原振侠又有似曾相识之感。 他陡地想了起来……林文义叔述的经历中的山虎上校,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吧! 原振侠才一走进来,门就在他的身后“砰”地关上。原振侠的心中,并没有怯意,只是有点愤慨。他自然不会以为那是黄绢的主意,这个巨大的凶汉,多半是卡尔斯将军派来的……卡尔斯将军不但是狂人,而且是十足的懦夫! 他冷笑了一下,迎着那巨人,向前走出了几步。当他接近对方之际,甚至可以感到对方体内迸发出来的那股异乎寻常的力道! 他已经在迅速地转着念:如果要和这个人,展开最原始的搏斗的话,他应该采取什么方针……几乎所有的搏斗,取得胜利的一方,都是自如何得胜利的方针来决定的。大至成千上万军队的决战,小至一对一的单独搏斗,都不能例外。 面对着这样壮硕的一个巨人,原振侠自然不敢有任何轻视之意,他在对方面前,约不到两公尺处站定。他保持了这个距离,是估计了对方手臂的长度,和腿的长度之后所作出的行动。 他估计在这样的距离,对方不论是出拳也好,是起脚也好,都不能在一抡臂和一抬脚之间就击中他,必须先移动身子。而只要对方移动身子,原振侠就可以知道他的行动的意图,便于趋避或出击。 那凶汉盯着原振侠。原振侠的个子已经相当高了,可是和那大汉相比,还是差了一个头。巨汉盯着他看,若是他和对方凝视的话,他就必须微微仰起头来。 原振侠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如果这样做了,就会给对方以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增加对方的气势! 原振侠已感到即将来临的是怎么一回事,他自然不能给对方任何增加气势的机会。 原振侠只是平视着那巨汉,视线的焦点,落在巨汉的颈上。 一个人,不管他的脖子多么粗壮,总是人体中若干柔弱部分之一。原振侠的目光,炯炯有神,十分锐利,虽然焦点集中在对方的颈上,但同时也可以使对方感到他目光中的凌厉。 两人对峙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可是在一分钟之后,原振侠知道,自己在对峙之中,已然使得对方至少不敢再轻视自己。因为那巨汉的喉结,从凝止不动,变成了上下在移动着! 原振侠冷冷地道:“是你假借黄将军的名义,请我来的?” 原振侠的语调之中,有着故意的、极度的轻视,这自然也是他对待强敌的方法之一。他是在说对方还没有资格自己假冒黄绢的名义,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他的! 不论原振侠的暗示是不是事实,都会使得对方的情绪起变化……趋向愤怒的变化。愤怒的情绪是一种不稳定的情绪,绝对不利于生死相拚的搏斗! 果然,那巨汉的喉际,发出了一下咆哮声。那种声音,和发自猛兽的血盆大口,也就没有什么分别。接着,巨汉的声音更如闷雷:“我要和你决斗!” 原振侠扬了扬眉,在他英俊的脸上,仍然显露着鄙视:“为什么?” 巨汉大吼一声:“为了黄绢!” 原振侠心中凛了一凛:真是卡尔斯将军派来的! (后来,他才知道事情和他设想的有点不一样。但当时,是不是一样都没有什么关系,反正那巨人要和他决斗,而和这样的强敌搏斗之前,也不容他去多想。) 他一副漠不在乎的神情:“好啊,用什么方法?” 那巨汉陡然一扬右腿……由于他的身子没有动,而原振侠又早算好了,站在突袭的安全距离,所以看到他扬起腿来,原振侠的身子,仍然凝立不动,一点也没有慌张躲避的神态。 那巨汉一扬腿间,他右靴上插着的那柄匕首,带起“飕”的一下刺空之声,打斜直飞了出去!“啪”地一声,刺进了球室的壁上,没入了足足有十公分之深。 他那一下动作,气势极其慑人,预料可以使原振侠,在剎那之间惊惶失措的。 可是当他看到,原振侠甚至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之际,他不禁有点气馁……凡是想用气势来令人震慑,而结果对方不为所动的,总会在心理上有反被威胁的感觉,原振侠是深明这个道理的。 原振侠又不在乎地笑了笑:“好啊,用什么方式来决斗,嗯……” 他故意在“嗯”字上拖长了声音,以显示他根本没有把对方放在眼中。但当然,他全身的神经和肌肉,早已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 那巨汉发出了一下巨吼声,声响在密封的球室之中,带起了嗡嗡的回声。他双拳也在那一剎间,化为铁锤:“用拳头!” 原振侠连百分之一秒都没有等,立时疾声道:“好!” 随着那一个“好”字,原振侠疾如闪电,已开始攻击! 在一进球室,一看到了那巨人之际,原振侠已经知道,自己和对方体型相去太远。对方为了利用自己的强势,要搏斗的话,一定是采取最原始的方法……若是大家用鎗械的话,再结实的肌肉,和再衰弱的身体,子弹几乎可以达到同样的功能。 所以,他定下的方针,是要消除双方之间的悬殊,抢先进攻就是方针之一。 为了抢先和出其不意,原振侠甚至不和对方多讲半句话,说动手就动手!身形向前一欺,右拳向上,左拳向下……向上的右拳,直取对方的咽喉,拳到中途,食指和中指倏然弹出,改击为戳,仍取对方的咽喉,而左拳下沉,击向对方的小腹。 这两下,攻击的都是人身体最难抵抗攻击的部分。原振侠出手又快,就算对方避得快,还手得快,他已占了先机,总可以占上风的。 果然,他倏然出手,那巨汉的身子,一动也没有动……手指戳中了巨汉的咽喉,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来,那一拳,却结结实实击中,发出了“砰”的一下巨响! 原振侠在技击上的造诣十分深,而且所学也相当杂。他一上来就看出,那巨汉看来像东方人,但不像是中国人,自然不会对高深复杂的中国武术有多少认识。所以他一出手的那一下攻击,用的是中国武术之中,北少林拳法中的一招“野马分鬃”,上下齐攻。除了中国武术之外,世界任何地方的技击,都没有那么快疾而又复杂的进攻方法。 他攻击得手,可是同时,他心中也陡然生出了一分惊恐之意! 因为那巨汉根本没有动,只是站着,承受了他的攻击。原振侠的攻击,并没有令他动摇分毫,反倒是原振侠的手指和拳头,如同击中了什么硬物一样,隐隐作痛! 原振侠自然不会等着对方的还击,一提步,身子已向上拔起,双脚在半空之中,踹向对方的面门。这一下变化,却又源自日本的空手道。 也就在他才一跃起之际,巨汉“呼”地打出了一拳,恰好打空。那一拳的拳风震耳,原振侠也来不及去想,自己若是被他一拳打中之后,会有什么结果。 而几乎在同时,他双足又重重踹中了那个巨汉的面门。那一踹,是连同原振侠整个人跃在半空中的力量攻出的,而且,着力点,是在对方的鼻梁之上。 再壮硕的汉子,鼻梁骨也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十分脆弱。 世界各地的职业拳师,几乎都进行过鼻梁骨移换的手术,原因就是为了避免在比赛之中,被对手击中鼻梁骨而导致断折。 而鼻腔之中的血管,也特别脆弱,容易破裂,这就是为什么人特别容易流鼻血的原因。 那巨汉的头,被踹得向后一仰间,他的鼻骨……显然曾进行过移换的手术……并没有什么,但是鼻孔之中,鼻血却已疾喷了出来。随着他的狂吼声,鼻血更喷得他一脸都是,令他看来更是凶狞! 原振侠在第二下攻击中就占了上风,可是他心中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意思。 虽然他一上来就得了手,但是那只不过是挫了挫对方的锐气而已。鼻孔流血,绝不会致命,也不会削弱对方的战斗力,反而能使对方更加凶狠! 但是无论如何,面对这样的强敌,一出手已然有了这样的成绩,总使原振侠心中略微一定。虽然对方像是凶神恶煞一样,但也不是全然不可对付的。 就着那一踹之力,他的身子,已向后疾翻了出去。那巨汉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在他翻出之际,踏步进身,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出如同雷霆万钧一样的一连四拳! 别看他的身形如此高大,他的动作却灵活快捷之极,那四拳拳出如风。原振侠在向后疾翻之际,连避开了三拳,等到第四拳击来时,他的身子恰好向下一沉,眼看那一拳,非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身上不可了! 如果双方动手之处是在旷野之中,那么,对于这一拳,原振侠是万万避不过去的了……除非他的身子,能在空中转折飞翔。这样的“轻身功夫”,虽然常见于武侠小说之中,在现实生活之中,或许也有人有这样的本领,但是原振侠却没有这种本领。 然而,幸运的是,他们动手的所在,是在一个壁球室之中,原振侠幸运地占了环境上的便利……当他接连身在半空之中翻出之际,他已经接近墙壁。当那巨汉以为自己的第四拳,必然能重重地打在原振侠的身上,可以听到原振侠体内的骨头断折声之际,原振侠反手在墙上一按,就着这一按之力,身子非但没有下落,而且再度在半空之中弹跳了起来! 巨汉算得十分准确,对方避过了三拳,身子下沉,绝逃不过第四拳……第四拳不但可以击中,而且能把对方的身子,用铁拳钉在墙上,搏斗立即结束。他自信没有人在中了他这样的一拳之后,还会有任何战斗力。 巨汉在击出第四拳之际,“哧”地吐出了一口气,加强那一拳的力道。 一切,全是在不到一秒钟之间发生的事,原振侠身子再度弹跳而起,巨汉的一拳击出!等到知道原振侠的身子不会落下来之际,已经收不住势子了,一拳重重地击在墙壁之上! 由于他那一拳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所以在“砰”地一声之后,纵使他练成了钢筋铁骨,拳头的硬度,和硬木铺成的墙壁的硬度相同,令得墙上出现了浅浅的拳头的印痕,但是他的拳头,还是免不了带来了一阵剧痛。 而在这时候,弹跳起来的原振侠,早已在他的身后落了下来,扬手一掌,重重砍在他的颈际! 那是空手道中的一式“手刀”,原振侠落掌之处,又恰好是在对方颈侧的大动脉上……掌力到处,虽然未能使得巨汉受什么损伤,但是也在那一剎间,压迫了他大动脉输血的运作,使得他庞大已极的身躯,陡然向上,跳了一下。原振侠绝不松手,一脚飞起,已经踢向对方的胯下! 这一脚,是算准了时间的。原振侠料定了,巨汉在受了颈际的一击之后,一定会疾转过身来的……若是等对方转过身来之后,再踢出一脚,那肯定踢不中了,一定要先估计对方的动作,预先发动攻击,才能制敌于先! 果然,原振侠脚才飞起,巨汉疾转过身来,剎那之间,倒像是巨汉特地转过身来,供原振侠的一脚,攻向他的胯下一样! 原振侠在那一脚之中,有一个小小的狡猾,和“原始搏击”,另有一点距离。因为他脚上的那双鞋子,在鞋尖上,套有一个又尖又硬的钢头。这是他来之前,想到了事情大有蹊跷之后,自行李箱中,取出来的几个小道具中的一件。 这些小道具,大多数是由他在泰国结识的,一个叫青龙的朋友送给他的。青龙的一生,充满了传奇,几乎每分每秒都在鬼门关前打滚。他所设计的攻击性武器,也有着异乎寻常的威力。 原振侠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一则,对方的体型如此壮大,超过他许多;二则,对方也穿了一双十分坚硬的皮靴,如果举脚向他踢来的话,自然不会在事先将皮靴脱掉! 巨汉转过身,看到原振侠的攻击之际,想避开,已经万万不及了,他也看到原振侠攻的是自己的下阴! 那是最易受伤,也最不能吃痛的部分! 可是那巨汉当真凶悍绝伦,更难得的是,他在接连三次受挫之后,虽然怒发如狂,脸上满是血污,和自地狱中冲出来的恶鬼无异,可是居然还沉得住气来应变!他猛然一吸气,明知已无法避开原振侠的这一脚,索性不加理会,双手已疾伸而出,十指如同利钩,向原振侠的肩头,疾抓了下来! 两下的动作都那么快,谁要避开谁的攻击,都没有可能。原振侠的一脚,重重踢中了巨汉的下阴,巨汉的双手,也抓住了原振侠的肩头。 在那一剎那,原振侠只感到自己的肩头,如同被两柄利钩钩住了一样,一阵剧痛!双臂立时下垂,一点力道也使不出来。 而巨汉一抓住了原振侠,双臂向上一振,竟然将原振侠直提了起来。 原振侠体型甚高,在他以往和对手做搏斗之际,出现过许多险象,但是被人凭空提了起来,双脚竟然沾不到地,却还是第一次! 而且,他在练习技击之际,也绝对料不到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所以他一被提起来,双臂无力,双肩剧痛,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在这样激烈的搏斗之中,怎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犹豫所占的时间,即使是有十分之一秒,也足以使制先变落后了! 就在这时,巨汉的右膝已然弹起,向着原振侠的小腹,撞了上来! 在这一剎间,原振侠实在无可抵抗,他唯一可做的,是把自己的双膝也屈起来。这样,可以不至于被对方的膝头,撞中自己的小腹。 但是,巨汉的膝头,必然也撞中他的双膝。他知道这一撞的结果,必然是自己双膝的碎裂!在双膝碎裂了之后,他自然连站立都不能站立,那除了任由对方进攻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了! 虽然,看起来,他这样的防御动作,好象比被对方的膝头,撞中小腹要害好些……柔软的小腹,和巨汉岩石一般坚硬的膝头相碰,结果必然是下阴碎裂,肠脏折断,一撞之下,立时命丧当场! 可是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剎间,原振侠还是有自己多此一举之感……立时之间,命丧在这样的凶汉之手,只怕比双膝碎裂之后,再受折磨,终于免不了一死,还要痛快得多了! 原振侠脑际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但是双腿已然屈了起来,对方的膝头,也已撞了上来,他自然再也无法有任何应变的动作了! 在那一刻间,原振侠和那巨汉是面对面的,而且距离极近。巨汉神情之狞恶,几乎集中了世上一切凶厉的形容,巨汉目中射出的凶焰,也足以令人窒息。 然而,就在那一剎间,巨汉狞恶的神情陡然僵凝!那种僵凝,显然是他的神情想再变化,但是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致他的神情来不及变化,所以只好在那一剎间僵凝! 原振侠全然不知在那一剎间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接着发生的事,使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幸运。他觉出肩头上陡然一松,巨汉的双手松开,他人向下一沉,落向地上。 巨汉抬起的膝盖,也僵在半空,他的双手捂向小腹。 原振侠来得及在事态还没有进一步的变化之前,一个翻滚,滚了开去。由于刚才他几乎一条腿已迈进了鬼门关之中,这时他自然无可避免地需要一个极短暂时间的喘息,所以他甚至不能跃起来。 他向巨汉看去,看到巨汉捂住了小腹,脸上的神情,已变成可怕的痛苦的扭曲。也就在那一剎间,原振侠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明白了并不是什么奇迹救了他,还是他自己的攻击行动,使他又从鬼门关中逃了出来! 刚才的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现在,不妨来重复一下。原振侠一脚踢向巨汉的下阴,巨汉置之不理,一屏气,硬生生把这一脚之力,承受了下来。当他屏住气之际,虽然要害遇袭,但是是不会觉得疼痛的,而他在同时,双手齐出,抓住了原振侠的肩头,把原振侠提了起来。 在这时,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巨汉,犯了第一个错误。他如果只出一手抓住原振侠,一样可以把原振侠提起来的。那么,他就可以挥拳击向原振侠,一拳把原振侠的头骨击成粉碎! 可是由于他心中实在太愤怒了……那是由于原振侠一上来,就占了三次上风之故。那使巨汉不敢轻估原振侠的力量,唯恐只伸一手,难以抓得住原振侠,是以双手齐出,以保万无一失。 力求以保万无一失的结果,是错失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那巨汉所犯的第二个错误,是当他抓住了原振侠的双肩,并且将之提了起来之后,忘了自己的下阴部分,才受了对方重重的一击。 如果那巨汉记得这一点的话,他就不会抬膝去撞原振侠的小腹。他只要用他巨大的头顶,撞向原振侠的前额,那么原振侠的下场便会惨不堪言。可是也许是由于那巨汉的胯下才受了一击,下意识使他要以牙还牙,也攻向对方的同样部位。而在那种生死一线的搏斗之中,是根本不容许有时间去思索的……下意识的行动决定一切。 当他一抬腿之际,他先前屏住的那一口气,无可避免地要松开来。也就在他松一口气之际,原振侠那重重的一脚,鞋尖还有着暗藏的武器的一脚,就发生了作用……痛觉迅速展布,传到了他的大脑,再经由痛觉神经展布全身。那种剧烈的痛楚,使他无法忍受,使他必须先对付这种痛楚,才能再对付敌人。 这是他为什么眼看一下子就可以置敌于死地,但是却不得不松开手来的原因。 当原振侠滚开去之后,由于适才从死里逃生的极度紧张,他头上布满了极大的汗珠。而那巨汉由于受创的剧痛,汗珠也自他的头脸上沁了出来。 他发出了一下狂吼声,头部甩动,汗珠像是骤雨的雨点一样洒了开来。随着那一下巨喝声,他金刚一样的身子,已向着原振侠疾扑了过来! 原振侠就地一滚,滚了开去,巨汉再次怒吼。而就在这时,球室的门陡然打开,先是四个黑衣人一闪而入,接着便是一声娇叱:“山虎上校,停止!” 在这一剎间,原振侠感到的震动,几乎使得他难以一跃而起! 带给他震动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他一听那下娇叱声,就知道是发自黄绢的,那也就是说,他和巨汉的生死搏斗,黄绢竟然一直在一旁观看!原因之二,是自黄绢口中呼叱出来的那句话,使他知道了那个巨汉,竟然正是林文义口中的山虎上校! 虽然说世界很小,但是竟然如此凑巧,自然也使得他感到震动! 黄绢的呼喝声,看来一点效力也没有,那巨汉……山虎上校,仍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双手握着,向着才一跃起的原振侠当头压下。原振侠身形一矮,打横掠了出去。 黄绢的怒喝声再度传来,几乎是在同时,一下砰然巨响响起,震得球室之中回音不绝……子弹呼啸着掠过,使得山虎上校这样凶悍之极的人,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原振侠当然不会因为山虎上校暂时停止了动作,而生出丝毫松懈之意。他和山虎上校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这才去看发生的情形。他首先看到,那四个黑衣人手中的鎗,鎗口全冒着烟,一身军装的黄绢,正在疾步走近山虎上校。 从黄绢的神态中,也可以看出她对山虎上校存着若干戒心。她在离开山虎上校还有一段距离时,就站定了身子,美丽的脸庞上罩着寒霜:“你说过在三分钟之内,就能把任何人撕成碎片,现在早已不止三分钟了!” 山虎上校的鼻血已然止住,可是他并没有机会抹去脸上的血污。再加上一脸的汗珠,和肌肉扭曲了的神情,看起来,无论甚么山精海怪,鬼魅厉魈,都不会再比他可怕。他发出闪电也似的声音:“我一定能把他撕成碎片!” 黄绢一声冷笑:“看起来,你好象并没有占到什么上风!要不要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你那种失败者的狼狈神情?” 山虎上校的一生之中,只怕从来也没有受过实际上的这样打击,和言语上的这种妥落。他双手陡然扬了起来,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居然还能运用他无比的狡诈! 他双手是向着黄绢扬起来的,双手甫一扬起,他庞大的身躯,陡然向左一转,十指如利钩,已改向他左侧的原振侠抓去! 这时,原振侠已完全定过神来了。虽然,他全然不知黄绢和山虎上校之间有什么纠葛?山虎上校为什么要对付自己?但是高度的警觉,使得山虎上校任何形式的偷袭,都不发生作用,反倒可以令他占着敌先动、己后发的克制作用! 山虎上校双手抓出,人也向前扑了过来。原振侠身形略错,非但不避开,反倒向着山虎上校小山一样庞大的身形直迎了上去。 在那一剎间,原振侠听到黄绢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自然是对他的安全表示关切。原振侠动作如风,山虎上校见他非但不逃避,反倒迎了上来,也不禁一怔,手上却丝毫未慢。 眼看山虎上校手向下一沉,似抓到原振侠的肩头之际,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振侠是技击高手,刚才已被他抓住过双肩一次,这时怎会再让他得手!山虎上校双手一沉,原振侠整个人,直挺挺向下便倒,双肘在地上略撑,在山虎上校双手抓定之际,双脚再度踢出! 这一次,原振侠双脚踢出,仍然是攻向山虎上校的下阴部分! 那又是一式中国武术中的功夫,属于山东蓬来派地趟拳中的一招“卧虎连环脚”。以原振侠的程度而言,可以在一秒钟之内,连环踢出六脚到七脚之多。 但这时,他并没有机会踢出那么多脚,“砰砰”两脚,踢中了目标,山虎上校发出的吼叫声,已明显地夹着凄厉的声音在内!他下阴受伤,吃痛地弯下身来,但还能来得及双手抓向原振侠的小腿。 所以原振侠在只踢出了两脚之后,就着双肘着地之力,身子迅速地滑退,姿态优美。看起来,简直如同快疾无比的仰泳一样! 那四个跟着黄绢进来的黑衣人,不由自主,轰然喝采! 在他们的采声之中,山虎上校还未曾来得及直起身子来,原振侠已一跃而起,双手合并,向着山虎上校的后颈直劈了下来! 这一式双手刀,力道不只是单手刀的两倍,因为还加上了全身的重量在内。而原振侠的单手刀,已经有超过两百磅的力道,曾经一掌,把一头硕大无朋的西藏獒犬生生劈死过! 山虎上校此际,正忙于护着下阴部分的剧痛,后颈又中了原振侠的双手刀。本来,他强壮无匹的身子,还是可以挺得过去的,但是原振侠双手刀一得手,立时双足又踹向他的小腿弯! 就算山虎上校真是铁打的,也敌不住人体关节自然生长的弱点。小腿弯一受攻击,他身子再也无法站得稳,向前一俯,双膝先着地,接着,整个人便重重仆倒在地上! 黄绢发出了一声长笑:“号称永不倒地的山虎上校,怎么倒地了?” 山虎上校几乎是立即挺身站起来的,原振侠也不禁大为惊叹:一个人在受了接连三次这样的重击之后,居然还能立时挺立。 可是,即使是立时挺立,刚才他曾跌倒过,这却是一个绝对无法改变的事实! 站立起来之后的山虎上校,面上的肌肉抽搐着,望着原振侠。在他凶焰毕露的双眼之中,竟然不可遏制地现出了恐惧的神色来。 一个永远站在胜利那一边的人,一旦遭到了失败,知道失败是怎么一回事之际,他内心的恐惧,一定比经常失败的人,厉害不知多少倍! 山虎上校是一个从未曾在搏斗中失败过的人,所以这时,他心中恐惧慌乱,简直对眼前的失败,完全无法适应……他也会失败,也会被打倒,也会被比他更强的力量杀死!那种恐惧感,一阵一阵袭上了他的心头,使得他从极度的凶悍和自信的顶峰之上,一下子摔了下来,摔进了恐惧的深渊之中。 而在摔跌的过程里,他的锐气,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 这是自信心的堤防的大崩溃,一向牢不可破的堤防,忽然崩溃了,就再也没有力量可以把它填补起来。 山虎上校双眼之中,流露出来的恐惧越来越甚,满头满脸全是汗,身子也在把不住发颤。可是他的视线,还停留在原振侠的身上,看来,他还在想作最后的挣扎。 黄绢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吩咐她的手下,弄来了一面相当大的镜子。两个黑衣人抬着镜子,来到了山虎上校的面前,她的语气冷峻:“看看你自己!” 山虎上校的视线,有点僵硬地移向镜子,一看到镜子之中,他自己血污满面的狼狈样子,他彻底崩溃了,发出了一下听来惨厉无比的嗥叫声,蹲了下来,双手抱着头,猛烈发起抖来! 山虎上校平时也喜欢照镜子,在镜子中对自己壮硕无比的体型顾盼自豪。他更欢喜把女人踏在脚下,或是伸手抓着女人的头发,让女人当女奴一样跪在他的面前,用以在镜中衬托出他的威武。 而这时,他在镜中看到的,竟然是如此狼狈不堪的一副形象!黄绢的心理攻势,立即奏效,山虎上校在彻底崩溃之下,蹲在地上,如同一堆烂泥! 如果不是原振侠知道了他就是山虎上校,而且又熟知山虎上校是如何禽兽不如的一个人,他看到一个山神一样的壮汉,忽然之间变成了这样,或许还会有同情之心。但这时,他自然不会有什么怜惜之意,只是冷笑着:“起来,可以再动手!” 山虎上校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只是簌簌地发着抖。原振侠知道,一个凶悍之极的人,内心一定是懦怯卑鄙,兼而有之的。这时,山虎上校既然已丧失了斗志,那么,他和他之间的事,算是结束了! 原振侠向黄绢望去,黄绢用中国话低声道:“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原振侠心中十分愤懑:“当你像罗马贵族一样,观看我和这个巨人搏斗之际,我只是为我自己的生命而战,不为其它。” 黄绢扬了扬眉,看来她是想解释什么,可是却又没有说什么,只是道:“我事先不知道,他会向你挑战!” 原振侠挥了挥手,有点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再讨论下去。他走向门口,在门口停了一停,指着正缓缓在站起来的山虎上校:“这个人的来历,你知道么?” 黄绢现出十分轻视的神情:“知道,他曾经是专门欺凌没有抵抗能力的难民的卑劣海盗。”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一句话在他喉间打了一个转,却没有说出来。 黄绢一双明澈无比的眼睛,向他望来:“你想说‘一丘之貉’是不是?” 原振侠接受了她眼光的挑战:“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你倒有自知之明!” 黄绢咬了咬下唇,缓缓转过头去,对着正好站了起来的山虎上校,陡然厉声喝:“立正!” 山虎上校庞大的身躯,震动了一下,自然而然,双脚后跟一靠,挺直了身子。 黄绢并不走近他,因为走近他的话,两者之间的体型相差太甚了。她冷冷地望着山虎:“举起手来,发誓向卡尔斯将军效忠!” 山虎上校一下也没有犹豫,就举起了手来。 在一旁的原振侠看到了这样的情形,起了一阵欲呕之感。本来,他早就离去了,但是他想起了林文义的叙述,有一些话要问山虎上校,所以才勉强压制了自己心中的厌恶之感,留了下来。 林文义一直在寻找阿英……林文义和阿英的悲惨遭遇,和他们之间真挚的情爱,深深感动着原振侠,所以他要趁这个机会,问一问山虎上校。 黄绢带领着山虎上校读了誓言,又道:“我代表卡尔斯将军,授你上校的军衔,你的具体工作,日后自然会宣布!” 山虎上校向黄绢行了一个敬礼,又不由自主,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他的样子看来依然凶悍,但是却也明显地有着摇尾乞怜的神情。 黄绢冷笑着:“你太不自量力了,居然想和我争夺权位!我本来可以处死你,但念在你可以有一定的战绩,所以才从宽处理,你要明白这一点才好!” 山虎上校现出了出奇的恭敬,立正:“是,将军,我明白。“ 黄绢又冷笑了一声:“原医生刚才对你手下留情,你不去道谢?” 山虎上校吸了一口气,走向原振侠,原振侠一挥手:“不必了……可是,我有些话要问你!” 山虎上校用他的大手,在脸上抹着,抹了一手的热汗,神情有点尴尬。 原振侠道:“你还记得一个叫作阿英的女人?” 山虎上校一听,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振侠的目光何等锐利,一下子就看穿了他有狡诈的表情,想要撒谎,所以不等他开口,就又道:“就是被你从难民船掳劫来,给你摧残过,最后又把她和一个叫林文义的人,一起吊起来喂鲨鱼的那个!” 山虎上校再震动了一下,低下头去,声音含糊地道:“记得。” 原振侠语音凌厉:“像你这样的海盗,身上不知负着多少血债!告诉你,不论托庇在什么人的手下,都难逃公义的审判……阿英现在在哪里?” 当原振侠丝毫不留余地责斥山虎上校之际,黄绢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勉强插了一句口:“我们一定要在这里站着说吗?” 原振侠疾声道:“难道我还会和畜生把盏言欢吗?” 原振侠的话,锋棱太甚,未免有点刺伤了黄绢,使她的俏脸,脸色变得更难看。 山虎上校宽厚的胸膛起伏着:“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原振侠冷笑一声:“在林文义被鲨鱼咬下了一截小腿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山虎上校的脸上,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情来,那种神情迅即化为恐惧。他指着原振侠:“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原振侠知道这些事的理由极简单,是林文义告诉他的,但是山虎上校不明情由,自然感到了惊惧。尤其是原振侠刚才把他打得如此狼狈,他对原振侠本来就有着畏惧心理。 原振侠沉声道:“我什么都知道!” 山虎上校陡然叫了起来:“你当时也在?你……和爱神‥‥‥是一起的?” 自山虎上校这种穷凶极恶的人的口中,居然说出了“爱神”这个名词来,真是不伦不类到了极点,黄绢也不禁皱了皱眉。 黄绢已吩咐手下搬了两张椅子来,她自己坐了一张,另一张放在原振侠的旁边,可是原振侠并没有坐。 黄绢知道,由于山虎上校的挑战,原振侠还不会怎么怪她,而她刚才急不及待地打铁趁热,收服了桀骜不驯的山虎上校的这种行为,一定惹起了原振侠极大的反感。 穷凶极恶的海盗,和举世闻名的恐怖份子的组织者相结合,这是会引起任何有正义感的人的反感! 黄绢本来想,在打发了山虎上校之后,和原振侠单独相处,可以有机会减轻误会。可是她却料不到,原振侠竟然有话要问山虎上校,而她更想不到的是,在山虎上校的口中,竟会说出“爱神”这样一个名词来! 而这时,原振侠的思绪,也紊乱之极! 林文义对他叙述的一切,他自然是相信的。可是在最后部分,林文义坚称他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见到了自大海中冒起来的爱神,这一点,即使有着那么多奇幻经历的原振侠,也感到有点匪夷所思!他曾作了一些假设,可是看来也难以自圆其说,心中也一直在疑惑着。 而这时,突然又从山虎上校的口中,听到了“爱神”这样的称呼,他也不禁愕然。 他心中虽然疑惑,但维持着镇定:“说详细一点!” 山虎上校的喉际,发出了“咯”的一下吞咽口水之声,迟疑了一下:“当时……当时……” 原振侠挥了一下手:“以前的事我全知道,只说林文义被鲨鱼咬去了腿之后的事!” 林文义在断腿之后,处在半昏迷状态,所见的和所想到的,可能全是幻象,作不得准。而山虎上校在那时,却至多只不过喝了很多酒,应该是清醒的。由他来说发生了什么事,自然可靠得多了。 原振侠同情林文义的遭遇,也想帮助林文义,更想林文义和阿英能够在劫后重逢。所以他尽管不是很愿意面对山虎上校这种禽兽不如的人,还是想在他的口中,问出一点究竟来。 山虎上校在原振侠的追问之下,先是现出犹豫惊恐的神情来,大口喘着气,东张西望,看来他不是很愿意讲那段经过。原振侠有点不耐烦,沉声道:“你刚才提到‘爱神’,那是怎么一回事?” 黄绢在一旁,也扬了扬眉,现出十分有兴趣的神情来。山虎上校挺了挺胸,抬了抬头……这可能是他习惯了的,表示他威武的一个动作。可是这时,他一抬头,颈骨发出了“格”的一声响,他神情也立时痛苦无比! 山虎上校这种痛苦的神情,自然不是伪装出来的,豆大的汗珠,自他的脸上,一颗一颗迸了出来。他两眼发直,口中“呵呵“作声,颈际僵硬,望向原振侠,眼珠乱转。 原振侠一见这等情形,就知道是为了什么了。 刚才,他狠狠的一式“双手刀”,击中在山虎上校的后颈上,当时,山虎上校看来像是若无其事地承受了下来,这一点,也曾使得原振侠十分讶异。因为他自己知道那一击的力量,实在不是人类颈骨的结构所能承受的,即使由于对方颈际的肌肉特别强健,化去了大部分力量,而使颈骨不至于断折的话,也必然会受到重创! 现在,原振侠明白了,自己的重击,的确使得山虎上校受了创。照现在的情形来看,至少使他的颈骨的其中一节移了位。只不过当时,由于山虎上校还没有什么大动作,所以未曾发作。 这时,移了位的颈骨,随着他的动作,而压迫到了脊椎骨附近的中枢神经系统,那会造成难以抵受的剧痛! 不管一个人的身体多么强壮,甚至可以忍受断臂落腿的痛楚,但是绝无法忍受来自身体之内的痛楚。那种痛楚,自体内最深处迸发出来,散布全身,足以使得任何人抢天呼地,号叫哭泣,全身发颤,汗出如浆! 山虎上校这时的情形,就是那样! 一看到了这种情形,原振侠知道自己已占了彻头彻尾的上风。他冷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的脖子,是刀也砍不断的!” 山虎上校痛得几乎连眼珠都要夺眶而出,身子发着抖,张大了口,只是在喉际发出了“呵呵”的可怖呼叫声来。他铜铃也似的眼睛,平日凶威何等之甚,在夺取他人的生命之际,绝不会眨一下眼睛。可是这时,他的那双凸出的眼睛,却叫人联想起屠夫的架子上排着的,被割下来的牛头上的那一双眼睛。 以山虎上校的残暴,以他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恶行,自然是不值得同情的,原振侠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在一旁的黄绢笑了一下:“原,如果你要问他一些事,在这样情形下,他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的!” 原振侠还没有什么反应,黄绢已又向山虎上校喝道:“还不求原医生!” 山虎上校不知道如何才好,而且这时,他下阴部分受到了攻击之处,也开始传来了剧痛。两股剧痛会合,更使得山虎上校蹲下了身子,一句话也讲不出。 原振侠仍然冷冷地望着他,这个凶神恶煞一样的人,直到现在,才知道痛楚是怎样的,显然太迟了!在他无数次将无比的痛楚加在他人身上之际,他早就应该想到,当痛楚降临到他自己身上时的滋味。 他发出可怕的喘息声,挣扎着想站起身来,黄绢又叱喝:“跪下,跪着过去!” 山虎上校不由自主,由蹲下的姿势改成跪下,艰难地移动着双膝,靠近原振侠。由于他的身形极高,这时虽然膝行向前,仍然有他一定的气势,只怕比普通身形的人站着还要高。只不过他脸上那种痛苦哀求的神情,证明他已经彻底崩溃,比一个弱小的侏儒尚且不如。 他来到了原振侠的身前,原振侠连厌恶的眼神也懒得投向他,身子一旋,一脚踢出,正踢在他颈子的左侧。山虎上校的头骨发出了“格”的一声响,同时,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他的惨叫声余音未断,原振侠身子再一转,又是一脚飞起,踢在他颈子的右侧,颈骨又发出了“格”的一下相当响亮的声音。这一次,山虎上校张大了口,出气多,入气少,连惨叫也叫不出来了! 原振侠的那两脚,力道算得十分正确,恰好把他错了位的颈骨,归了正位。 原振侠本来自然可以出手,用较温和的方法,来达到这个目的的。可是原振侠对山虎上校,根本没有丝毫的悲悯的心情,所以连手都不想碰他。 山虎上校在急速地喘了几口气之后,又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来,痛楚的神情稍减。 《爱神》4 原振侠冷冷地道:“你所受的创伤,至少得休养半个月。现在你身受的痛楚,应该是你能忍受的,不必再装死了!” 山虎上校的凶狠,早已消失殆尽,乖乖地挣扎站了起来。原振侠道:“说我问你的经过!” 山虎上校又喘了几口气,忽然闷声分辩了一句:“其实——阿英这女人……我是准备在收手之后带……着她的,真的!” 原振侠怒意上涌:“这表示什么?表示你永远要使她在地狱之中,受你这种魔鬼的折磨?” 山虎上校口唇颤动了几下,喉际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我……或许折磨过别的女人,可是……我没有把她怎么样!” 如果不是早知山虎上校那么卑鄙龌龊,原振侠真想冲过去再踢他几脚! 原振侠那种憎厌不屑之极的神情,山虎上校自然可以看得出来。他又提高了声音,急急为自己分辩:“男人和女人之间——总是这样子的,开始她自然不愿意,她……一直不愿意,可是我没有……折磨她!” 原振侠已到了忍耐的极限,黄绢在这时沉声喝道:“你别说了,原医生问你什么,你才说什么!” 山虎上校大口吞咽着口水,原振侠听出黄绢的话中,大有维护山虎上校之意,不禁连声冷笑。 刚才,黄绢曾代表卡尔斯将军,赠以上校的军衔。像山虎上校这样的人,如果效忠了卡尔斯将军,自然对于疯狂的恐怖行动,大有帮助……山虎上校在各方面来说,都是一个极其出色的恐怖份子的典型! 原振侠心中的厌恶感,真的到了极点。要不是想知道事情的究竟,他连多留百分之一秒也不会! 山虎上校又一昂头:“那时,我把阿英和林文义吊了起来。我心中恨到极点,十分焦急地等待着,要看鲨鱼把他们两人的身子,一截一截咬下来……” 这时的山虎上校,早已凶焰大戢,可是当他讲述到当时的场景之际,他的那种凶恶的神态,只怕仍然可以列入世界之最! 他略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我只是希望林……那姓林的死去……逐寸逐寸地去死,我预料阿英会在最后关头,为了自己……而让姓林的去死。可是当我看到了她望向姓林的那种眼光时,我知道她不会,我知道他们都不会用对方的死,来换取自己的活!” 黄绢在这时,喃喃地说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话,大抵是“爱情使人伟大”之类。她对于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凭她的绝顶聪明,她自然可以大略知道什么样的事曾发生。 原振侠只觉得全身发热,他也感到了爱情使人变得伟大……林文义和阿英,本来只是极普通的普通人,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他们在生死抉择之间的行动,却又确然伟大。 山虎上校激动起来,面肉抽动,他脸上的那个疤,也涨得通红:“我……真的一直在想,我要带阿英离开,收手后到南美洲去。可是这时的情形,使我……使我……” 他说到这里,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才好。 原振侠用鄙夷之极的语气:“使你怎样?不见得会使你邪恶的心灵,感到剧痛吧!” 山虎上校一听,陡然发出一下吼叫声来。 他那一下吼叫声虽然惊人,可是也真的带有几分剧痛的意味。接着,他又大口喘了几口气,静了一会,才突然转了话题:“潮水涨了,姓林的气力又比阿英大,所以他的脚先碰到了海水。一条鲨鱼窜了起来,一下子就咬掉了他的一截小腿……” 山虎上校并没有再说他自己当时的心情,接下来,一直只是说着事实。 而当时,山虎上校的心境,实在十分复杂。像他那样的凶汉,一生只知道打、杀、劫、掠、奸淫和犯罪,从来也未曾想到过别的。 但是,即使是山虎上校一直未曾想到过别的,在有些时候,还是会想到一些别的的。 他开始有一点别的想法,是始于阿英被他掳劫上炮艇的第一天。 山虎上校在一脚把林文义踢出了船舱之后,轻轻一托,便把阿英的身子托了起来。阿英没有挣扎,她知道在这样的凶神恶煞之前,挣扎是没有用的。 山虎上校发出狞笑声,鼻孔中呼哧呼哧地呼着气。阿英的美丽,使他兽欲高涨,接下来发生的事,对山虎上校来说,再普通也没有。 阿英心灵上的惨痛,和肉体上的创伤相结合,使她的身子颤抖着、扭曲着,口中不由自主,发出阵阵的惨叫声,那更使山虎上校感到了虐人的兴奋。 这种兴奋是异乎寻常的,所以,当阿英陷入昏迷状态,晶莹的肌肤上布满了汗珠,俏脸上仍留着痛苦的神情,软瘫着不动之际,山虎上校粗大的手,按在她的腰际,将她的身子扭得轻轻摇摆,他想到:这个女人,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山虎上校是十分工心计的人,他知道海盗生涯,虽然可以使得他的财富迅速增加,也可以使得他体内弥漫的兽性,得到无限制的发泄,他十分喜欢这种日子。然而,他也知道,这种日子必然难以长久维持。 当南中国海海盗暴行的事实,逐渐揭露之后,虽然世界上没有什么公义可言,但必然会引起更强势力的干预。届时,他的那艘旧炮艇就难以保护他的安全,所以他已经有了收手的打算。 (要把他八个手下解决掉,吞没他们的财富,自然也是早已经算计好的!) 收手之后,他可以过正常的豪富生活。他的生活,不论是正常也好,是不正常也好,自然离不开女人。 山虎上校也打定了主意,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所要的。当山虎上校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十分高兴地笑了起来。 阿英在他的心目中,就像是一块晶莹的玉,或是一颗相当大的钻石一样,是一项十分珍贵的对象,自然值得珍惜……可是那只是对象,不是人。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以山虎上校的暴虐行为而言,对待阿英,已经可以算是够珍惜了。他一直这样以为,他并没有殴打阿英。他的认识是:男女间的事,总是这样的,阿英开始不习惯,慢慢自然会习惯。 当日子一天天过去时,他几乎认为阿英天造地设是他的女人了。林文义虽然在阿英一上炮艇时,就向他提及过“未婚妻”这回事,可是他早就忘了! 就算不忘记,偶然想起来,他也会忍不住大笑,认为那是最好笑的事……林文义在他心目中比狗还不如,怎配有阿英这样的美女!而且,林文义算是什么男人!未婚妻?他甚至未曾看到过阿英那么完美的身体! 山虎上校从来也没有把林文义放在心上,甚至根本不把他当作一个人,只把他当作一条狗。所以,在他解决了八个手下之后,并没有想到要把林文义也杀掉。 正由于林文义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这样的卑微,所以,当他陡然发现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为一个只应属于他的女人,竟然紧紧地和林文义相拥在一起,并发现在自己怀中比冰还冷的她,和林文义相拥在一起,却又其热如火之际,山虎上校心中的怒意,几乎要令他全身炸裂开来! 那时,他只要抓住林文义的身子,就可以轻而易举,把林文义的身子,撕成两半! 而这也正是他一贯行事的残暴手段! 而他居然没有那么做,自然是由于他从来没有那么暴怒过。反常的暴怒,使他采取了反常的行动,他要用更暴虐的手段,来溢泄心中的怒火,也要阿英和林文义两人之间,选择谁生谁死。 当他把两人吊了起来,向林文义用力-出了一只酒瓶之后,又打开了另一瓶酒,大口喝着。 当烈酒的灼热感,顺着喉咙,一直流向胸膛和腹际之时,山虎上校有一点不知所措之感。 他的目的,是要保全阿英,而将林文义搓成粉碎。同时,也要阿英受到一定的惩戒。 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来,他根本不可能达到目的,他感到遭到了挫败。 而挫败的感觉,对他来说,实在太陌生了,陌生到了他难以适应的地步。 他狠狠咬着牙,盯着林文义和阿英两人,目光更多落在阿英的身体上。看着这个美好的胴体,正在咬牙切齿地向下沉着,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林文义的生存。而这个身体,是属于他的,是他……山虎上校,用他的力量抢来的! 这使山虎上校更愤怒,他捏着酒瓶的手,在不知不觉之间,劲道使得太大,以致“啪”地一下,把酒瓶捏碎了。酒自他的手中迸溅开来,碎裂了的瓶子,也把他的手割破了一些。 也就在这时,林文义的一下惨叫声传了出来! 林文义自己,全然不能记起自己是不是曾发出这惨叫声。当他感到自己的一截小腿被鲨鱼咬走了之前,他已经在半昏迷状态之中了! 但山虎上校却清楚地听到,林文义发出了一下惨叫声。同时,立刻见到,林文义的一截小腿不见了,鲜血流落海中,海水开始沸腾。 山虎上校感到了一阵极度的快意,烈日的烤炙,使得他汗流满面,视线也有点模糊,口唇也有点干。当他纵声大笑之际,他的样子骇人之极,他在大笑之中,期待着鲨鱼白森森的牙齿,再度肆虐,把林文义的身体分解。 然而,也就在这一-间,就在炮艇的旁边,林文义和阿英的脚下,海水看来,像是真的沸腾了起来一样。林文义断腿处洒下的鲜血,染红了在烈日下闪着眩目光辉的海面,这时,海水泛起沸腾的浪花,又洁白得令人夺目。转眼之间,一个雪白的物体,自海面上冒了起来……冒出了海面不是很多,但恰好将被悬空吊着的林文义和阿英两人承住,阿英的双脚,可以踏在那雪白的浮起物上。 山虎上校在那-间,绝无法想象发生什么事,因为发生的事,实在太突然了!他甚至无法忆起那雪白的、闪耀着夺目光辉的浮起物是什么形状……可能是方形,也可能是圆形,可能是微凸的,也可能是微凹的,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以他应变之快,在那一-间,也呆住了,只知道盯着前面看。然后,他看到,在那雪白的浮起物上,忽然多了一个女人。 烈日眩目,山虎上校额上流下来的汗,又使他视线有点模糊,但是他仍然毫无疑问,可以肯定在海面的浮起物上,忽然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是怎么出现的,是从上面落下来,落在浮起物上,还是从下面冒上来的,他全然无从觉察。 在最初的一瞬间,山虎上校甚至以为那是阿英,因为海面之上,实在是没有可能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来的。可是他立即看清,那不是阿英,阿英仍然双手向上被吊着,现出古怪之极的神情,望定了那女人。 那女人和阿英全然不同。这时海面上并没有什么风,可是她的一头说不出是什么颜色,像是彩色缤纷的头发,都在飞扬着,她身上的衣服,也在飞扬着。 山虎上校十分难以说出确切的情景来。总之,那时,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飞扬流转,连阿英的身子,也像是扬了起来。 这一切,全是在-那之间发生的事。山虎上校想要喝问,陡然之间,一下巨响,整艘炮艇剧烈地震荡了起来。 他毕竟是在海军中服役过的,当他由于强烈的震荡而站立不稳,滚倒在甲板上之际,他只想到了一点:炮艇受到了攻击! 而令他觉得浑不可解的是,在这时候,他居然听见了两句对答。 他听到的是林文义在问:“你是谁?” 而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答:“我是爱神。”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正在梦呓似地叙述着当日事情发生经过的山虎上校,陡然住了口。 原振侠的声音十分严厉:“在像是爆炸一样的巨响中,你能听到说话声?” 山虎上校吸了一口气:“我也不明白,可是,我……的确……听到的。不然,我怎会知道那个……女人是爱神?” 原振侠凝视着山虎上校,山虎上校的眼珠转动着。原振侠冷笑了一声:“你隐瞒了什么?我劝你还是照实说出来的好!” 面对原振侠的指责,山虎上校低下了头一会,才道:“我不是有心隐瞒,而是当时所发生的一切,实在太突然了,有很多情形,我……记得不是十分清楚。” 原振侠冷笑:“就照你记得的说,不要把发生的事略过去!“ 山虎上校“-”地吞了一口口水,他那巨大的身躯震动了一下,才道:“是,当时的震动虽然剧烈,眼前的一切,也确然奇特之极。可是我并没有害怕,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炮艇在轰然巨响之中,发生了剧烈的震荡。山虎上校第一个念头是:一艘潜艇,一艘突然自海中冒上来的潜艇! (他的这个想法,和原振侠在听到了林文义的叙述之后,所作的设想是相同的。事实上,根据所发生的事,作出这样的分析,是十分正常的事。) 他也立时想到,一艘潜艇,那比一艘炮艇有用得多了,如果他能把潜艇夺了过来,那对他太有利了!他的凶悍加上他的贪婪,使他的胆气陡增。所以,在炮艇的震荡中,他非但没有退缩,反倒发出惊人的吼叫声,自炮艇上一跃而下,落向海中冒起来的那洁白的一片上。 他几乎是随时随地携带着武器的,当他一跃而下之际,他一手早已持了他贴身带着的那柄M十六自动步-在手,而且准备立即扫射。 这时,他看到那个女人正在照料林文义,他也没有注意到林文义是不是还在流血。他刚觉得自己落脚之处,就是从海中冒起来的那洁白的一片,相当坚硬,他已经手指一紧,要去扳动扳机了。 然而,就在那时候,那看起来像是一切全在飞扬的女人,转过头来,向他望了一眼。 那女人没有什么别的动作,只是向他望了一眼。山虎上校目光一和她那双深邃无比、似乎也闪耀着各种明灭不定的光芒的眸子相接触,全身就像触电也似,震动了一下。 那不但是感觉,而是在实际上,他感到了真正的一次震动。 那下震动,不但使得他的身子站立不稳,向后再跌退了开去,而且使得他手中那柄不知曾杀过多少人的M十六自动步-,由于震动而脱手向外飞了出去。 山虎上校当时心中的惊骇,真是非同小可。在极度的惊骇之中,他本能地后退。 而那女人在望了他一眼之后,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仍然转回头去,去照顾林文义。 林文义和那女人的对答,那女人自称是“爱神”,山虎上校就是在那时候听到的。 而就在那时,山虎上校一抬腿,已把他一直插在靴子边的,那柄锋利之极的匕首抓在手中,手指捏着匕首的锋尖,向那女人疾-了出去! 扔-匕首,是山虎上校多年来练成的绝技,简直是百发百中。而且他那柄匕首又锋利又沉重,他发出的力道又大,曾有好几次,匕首射中了目标的眉心之后,竟然刺透坚硬的头骨,直没至柄的纪录! 匕首闪起一道寒光,向那女人直飞了过去,山虎上校也已站稳了身形,蓄定势子,准备立时向前扑出。他估计,就算匕首射不中对方,自己庞大的身驱疾如旋风也似的一扑,那女人也必然禁受不起。 他甚至已为下一步行动作了打算:一把抓起那女人来,-进海中,自然会有大群鲨鱼料理她。然后,再有人出来的话,他也可以如法炮制,再夺取潜艇! 可是,就在他的身子蓄势待扑之际,那女人一挥手,缭绕在她手臂上,如同云彩一样飞扬、明灭不定的衣袖,挥了起来。 山虎上校实在不能肯定,扬起来的是不是一片衣袖,在那一-间,他看到的,宛若是自那女人的手臂上,扬起了一片明霞。而他射出的那柄匕首,就碰在那片明霞之上,也没有什么声音发出来,匕首射向前带起的那股精光,就倏然回头,向他自己射来!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而且,又如此迷离。在一切感觉上,几乎都和服食了某种毒物一样,有着虚无迷幻的感觉,绝对无法分辨得出哪一种感觉是真实的,或是哪一种感觉是虚幻的。 那是一种犹如身在梦中的感觉。可是身在梦中,又似乎不应该感到疼痛,而这时,在匕首的精光一闪之后,山虎上校陡然感到了自己的右大腿上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并没有看到匕首,只看到匕首的柄,露在他的大腿之外! 山虎上校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他已经感到,要夺取潜艇是不可能的了,弄得不好,只怕连全身而退,都在所不能! 他极能当机立断,这时,连拔出匕首的时间都不浪费,一个转身,便向炮艇上跃去,双手抓住了炮艇的舷,身子一翻,已翻上了甲板。 虽然他大腿上刺着一柄匕首,在他行动之际,带来阵阵剧痛,但是他咬紧牙关忍着,居然给他站了起来。他准备冲向驾驶舱,尽快地驾着炮艇逃走……直到这时为止,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他还是说不出来,只知道他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妙! 然而,当他一站直身子之后,看到的情景,却使得他那么凶悍的人,也把不住全身发抖…… 山虎上校看到,那艘炮艇正在无声无息、缓慢而奇异地齐中断裂开来,像是在观看无声的、慢动作镜头的电影放映一样! 他这时,正站在炮艇尾部的甲板上。炮艇齐中解体,已在-那之间,现出了将近一公尺的裂缝。他想起自己劫掠所得的巨量金银财宝,全都放在炮艇前半截的舱房之中,人像疯了一样,向前扑了过去。 然而,当他扑到炮艇中的裂缝之前时,裂缝已然扩展到了两公尺以上。 本来,以山虎上校的体能而言,只要他有足够的镇定,即使大腿上受了伤,他还是可以一跃而过的。可是,这时他看到的一切景象,实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令他如同置身于一部特技逼真的魔幻电影之中一样! 他看到炮艇的折裂部分,厚厚的钢板,像是被什么巨大无比的力量,硬生生扯开来一样。钢板在撕裂的部分,甚至还有藕断丝连的情形出现,而且,变薄了的钢板,向上卷了起来,形成一种奇特的现象。 断裂是从甲板开始的,一直在持续着。他看到了机房,看到了机房中的机器,也在齐中断裂开来。 在这样的情景下,山虎上校再凶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他在裂缝口待了不到一秒钟,气馁得不敢向前跳出去,唯恐他会从那裂缝中跌下去,身子也会莫名其妙地裂了开来。 他也不敢再去接近那女人,非但不敢接近,连多看一眼也不敢。半转身,向另一边舷奔去! 炮艇的齐中解体行动在持续着。奇怪的是,已几乎从上到下裂成了两半的炮艇,并未曾沉下海去,或者是在那一-间,还来不及沉下海去。他奔到了另一边舷上,看到了一艘快艇吊在舷上。 他大口喘着气,解下了快艇,一跃而下,几乎连想也未曾再想一下他劫掠得来的那些财宝,发动了快艇,在海面上,像箭一样地飞驶而出! 在那时候,他除了想快点离开之外,什么都不想。他不知道自己驶出了多远,直到大腿上的剧痛,提醒他是在现实之中,而不是在梦幻之中,他才定过了神来。 这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海面上也起了一层薄雾。回头看去,雾团在海面上滚动着,泛起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咬着牙,将整柄陷进了他大腿中的匕首拔了出来。又扯破了衣服,把腿上的伤口紧紧包扎了起来。 然后,他再勉力镇定心神,把刚才的经历,仔细想了一下。由于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如同梦幻一样,同时,他又心痛那些劫掠来的财货,所以,他又驾着快艇,驶回去,想去察看一下究竟。 但是当他驶回炮艇原来停泊的所在,他可以肯定是那个地点之际,却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断裂的炮艇,没有洁白的浮起物,没有那自称是爱神的女人,没有了阿英,也没有了林文义。只有团团轻雾,在海面上飘来飘去,虚无飘渺而不可捉摸,看起来有点像那个女人一样。 他曾目击炮艇自中解体。断成了两截的炮艇,唯一的可能,自然是沉进了海中。 他对这一带的海域十分熟悉,知道海水并不是太深。而且身为一个长期在海军中服役的军官,他自然也知道,一艘炮艇在解体沉没之后,海面上会有一些什么迹象出现……杂物的飘浮和油渍,是无法消失得如此之快的。 可是,当他驾着快艇,缓缓兜着圈子之际,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海水在薄雾之下,散发着清幽的光芒,有为数不下十个的鲨鱼背鳍,正露出在海面之上,在来回转动。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要不是他右边的大腿上,还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他会以为一切的经过全是梦! 这时,他当然知道一切不是梦……他失去了炮艇,失去了多个月来劫掠所得的财富,失去了阿英,失去了一切! 那使得他愤怒无比,发出连连的吼叫声。他的吼叫声,甚至在岛屿的峭壁上,引起了阵阵回声,可是却一点也无补于事。 山虎上校一直无法弄清,在过去的那一刻发生的是什么事。但是他是一个十分现实的人,失去了一切,他总是明白的,也知道再怒吼下去,也没有用处。 他在那里停留到了天明。海面上十分平静,和日间那种惊天动地、奇幻莫测的变化相比较,简直如同两个不同世界一样。 山虎上校暗地里咬牙切齿,发誓要把事情的真相找出来,把他失去了的财物找回来。然后,他离开了那里,不到两天,他就制伏了一小股海盗……以他的能力而论,要控制一些小股的海盗,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山虎上校仍然干着他的海盗生涯。但自然不如他拥有一艘炮艇时那样风光,只能劫掠一些在海上飘行的小木船。 而且,山虎上校的海上掠劫行为,也不是那么顺利。好几次遇上泰国、越南方面的巡逻艇,闹得几乎脱不了身。 在一年之后,他又积聚了一些财物,故技重施,把他合伙人全部-杀,并吞了他们的财物,离开了海上,来到了泰国。 在这段日子中,他一直在设法打听那天在海面上发生的事的真相,可是却不得要领。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禁疑真疑幻起来。 像他那样的凶汉,自然不会静下来过日子。在泰国,他参加过走私、贩毒、杀人、放火。最后他感到,全世界恐怖活动的支持者……卡尔斯将军,可能需要像他那种特殊人才,所以他通过了种种管道,到了北非洲,希望能够大展鸿图。 山虎上校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有点胆怯地向黄绢望了一眼。 黄绢望向原振侠:“你要问的话全问完了?” 原振侠在沉思……山虎上校的叙述,看来是真实的,没有隐藏了什么。但是根据他的叙述,一样无法肯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听了叙述之后,原振侠也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一切全都那么迷离……林文义是在半昏迷状态之中,感到迷离,山虎上校是在清醒的状态之中,一样感到迷离。 黄绢冷笑了一声:“上校,你头脑绝不简单,什么叫炮艇从中裂了开来?那女人又有什么力量使你失去了进攻能力?你别像说一个神话一样,把事实说出来!” 山虎上校的面肉牵动了一下:“我说的全部是事实……虽然一直到现在,还有幻境的感觉,可是,看我腿上的疤痕……” 他说到这里,伸手拨开了他腿上又长又浓密的体毛,现出了一道疤痕来:“匕首就插在这里,那却又是假不了的。而且,上千万美金的财宝,都不见了!” 原振侠知道的是,其中有一箱财宝,在林文义自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在他的身边。 一切事情,都是那样扑朔迷离,不可理解。主要的关键,自然是在那个自称爱神的女人身上。 他吸了一口气:“你认为自海中冒起来的物体,可能是一艘潜艇?” 山虎上校点了点头:“还能是什么?” 黄绢在这时候,侧过脸去,向原振侠笑了一下:“如果那一位真是爱神的话,在神话传统之中,她自海中冒出来的时候,是踏着一枚巨大的蚌壳的。有一幅著名的油画,画的就是这种情景。” 原振侠这时,正沉醉在有关爱神的幻想之中。山虎上校人虽然凶悍残暴,但是在叙述那一段经历时,所说的一切,却能将人带入一个奇妙的、充满了想象的境地之中。使得那女人,听来真的像一个女神一样。 所以,在听了黄绢这样说之后,他顺口答:“是,那种巨大无比的蚌,可以达到三公尺长,正式的名称是‘砗磲’,最大的一种,学名是‘库氏砗磲’。但是,看起来,自海上冒起来的物体,还要更大?” 他说到这里,向山虎上校望了过去,山虎上校神情愤然:“根本看不清楚有多大,我……一定是那姓林的小子,在酒中做了什么手脚,可能是放了毒药或者别的什么,所以使得我无法有清晰的感觉,甚至,还产生了大量的幻觉,这小子……” 山虎上校又现出了他的凶相来,双手紧握着拳,捏得他指节骨格格作响。 原振侠问:“自此之后,你就一直没有阿英的消息?” 山虎上校道:“没有!”他顿了一顿,又现出悻然的神色来:“也不知断了腿的林文义是死是活!” 原振侠当然不会把林文义的下落说出来,因为山虎上校是这样凶悍的一个危险人物。他想起刚才的搏斗,心中仍然不免紧张。要不是他身手矫健灵巧,一下子就连连击中了山虎上校的要害,再下去,能不能占上风,真还大成问题。 山虎上校又悻然道:“我不信阿英会喜欢那姓林的小子!哼,女人总是女人,在有了我那样强壮的男人之后,还会……” 黄绢冷冷地叱道:“住口!” 山虎上校住了口,神情仍是愤然,黄绢道:“你先回去,编入特种任务小组,暂时担任副组长,看以后的表现再说。还有,组织的规章,我劝你去背熟些,不要以为你还是在当海盗!” 山虎上校吞咽着口水,没有说什么,四个黑衣人已带着他走了出去。 壁球室中,只有原振侠和黄绢两个人了,两人都默然不语。原振侠实在不愿意开口说什么,可是望着微低着头,在沉思着的黄绢,自侧面看来,她是那么姣好美丽,特别惹人好感,他又忍不住不说。 终于,原振侠叹了一声:“山虎上校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我不认为你可以有效地长期控制他!” 他是在给黄绢忠告,告诉她留下山虎上校,是一桩十分危险的事。 黄绢的流盼美目之中,有着激动和喜悦的神色。她语音低柔:“你倒一直在关心我!” 原振侠听了,不禁长叹了一声,两人又默然无语。黄绢站了起来,来到了原振侠的背后,背靠向原振侠,原振侠也靠向她,两人背靠背地站着。 过了一会,黄绢才道:“我只知道故事的下半部。” 原振侠“嗯”地一声,没有说什么。黄绢又道:“我可以补充一点,山虎见了将军,表现了他出色的战斗力,自然很得人欣赏。他竟然不自量力到以为可以取代我在军队中的地位……” 原振侠在喉际,发出了几下没有意义的声音来。黄绢停了一停,又道:“有人命令他,若是能对付得了你,他才能在我之上……原,对不起,刚才,若是你有危险,我一定会出手!” 想起了刚才的情形,原振侠不禁苦笑……山虎上校的攻势如暴风骤雨,雷霆万钧,若是真有了危险,黄绢来得及出手么! 黄绢口中的“有人”,自然是卡尔斯将军了。由此可知,就算黄绢想对付山虎上校,也还有卡尔斯将军这一层障碍在。他只好低声道:“一切,你自己要小心!” 黄绢“嗯”地一声:“我会!” 这两句对话,听起来倒像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情侣在互相叮咛,哪会想到他们之间,会有那么多的惊涛骇浪,暗潮汹涌! 黄绢在停了一会之后,问:“那个叫阿英的女人……” 原振侠和黄绢,仍然维持着背靠背的姿势,但是他们的双手,却已在不知不觉间,自然而然握在一起。 原振侠简略地说了林文义和阿英的事,黄绢的声音中充满了向往:“那……真是爱神?”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只怕没有那么浪漫,我也以为那是一艘特种潜艇,只是还有许多想不通之处!” 他们两人,显然都很欣赏享受这样背靠着背,手握着手的姿势,所以并不变换。而且轻轻摇摆着身子,像是一对少男少女一样。 黄绢道:“是,如果是一艘潜艇,一定是一艘十分新型的潜艇。”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两个人的叙述,都十分模糊不清。林文义断腿之后,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他说,他那时看出去,什么都是一片血红色的。山虎显然由于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打击,使得他的感觉,也不是十分正常。” 黄绢沉吟了一下,略转过头来。这个动作,使她的短发,轻拂在原振侠的颈际,使原振侠有一种痒酥酥的、说不出来的舒服之感。 她道:“山虎是一个凶手,我看,要使他松开手中的自动步-,一定要有一种十分强烈的力量,才能达到目的。” 原振侠皱着眉:“是啊,还有,令那柄匕首忽然之间插进了山虎的大腿……这个自海中冒出来的女人,看来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黄绢接上了口:“就像是美国电视影集中的‘神奇女侠’?“ 原振侠想了一想,不禁笑了起来。〈神奇女侠〉的电视剧,是一个幻想故事,故事的女主角有惊人的本领,来自一个不可知的神奇国度,黄绢用这样一个幻想中的人物来比拟,自然是令人失笑的。 可是原振侠在笑了一下之后,却又陷入了沉思之中:为什么不能是一个拥有神奇制敌力量的女人呢? 原振侠本身,有着极其丰富的想象力,也曾经历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是在一听到“神奇女侠”的比拟,仍然不觉失笑。由此可知,实用科学的观念,是如何之根深柢固! 黄绢在说了那句话之后,也笑了一下,可是也立即止住了笑声。显然她的思路历程,和原振侠是一样的,觉得那并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两个人静默了片刻,原振侠才道:“这样一个具有超能力的女人,恰好经过,见到山虎在肆虐,就现身救了林文义和阿英?“ 原振侠在说的时候,口气是带着极度的怀疑的。黄绢的语气也和他一样:“由于她救了一对相爱的男女,所以她自称爱神?“ 这时,他们两人仍然背靠着背,但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由站而坐。黄绢在这样说的时候,又扭转着头,原振侠也转过头去,两个人的视线,可以作有限度的相接触。 原振侠觉出,黄绢的眼角之中,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芒。接着,她垂下了眼睑,幽幽地道:“地球上,需要爱神来搭救的男女太多了!” 原振侠听得黄绢这样说,也大是感慨,自然而然长叹了一声。黄绢的声音听来更是幽怨:“譬如我,如果真有爱神的话,我愿意俯伏在她的脚下!” 原振侠在那一-间,感到了一阵激动……他一直以为美丽的黄绢,有着铁石一般坚硬的心肠。相识了许久,却从来也不知道她还有那么薄弱的一面,竟然会愿意俯伏在爱神的脚下! 他陡然一个转身,双手扶住了黄绢的肩头。还没有等他说甚么,黄绢已发出了“嘤”的一下娇吟声,投进了他的怀中。 原振侠紧紧地拥抱着她。在这时候,黄绢根本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女将军,只是一个娇弱的、要求得到爱情的、身子由于心情的激动而在微微发颤,呼吸和心跳都在自然而然加快速度的女人。 原振侠在感觉上,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和黄绢初相识时,在日本,在大风雪中,在山中的岩洞中,和黄绢相拥的那一刻。那是他一生之中,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刻,他也自然地,说出了那时候说过的一句话来:“是真的……真的……我们又在一起了!“ 那时候,他们两人身上都穿着十分厚的御寒衣。这时,他们身上的衣服并不厚,所以在这样紧密的拥抱之中,他们互相可以感到对方的体温。 他们都不说话,只是相拥着。 原振侠不说话,是因为他知道,现在的情形虽然是真实的,但是却是一场处于真实之中的梦。他不开口说话,这样的“梦境“还可以维持一个比较长的时间,他一开口,一接触到现实问题,害怕“梦”立刻就要粉碎。而他是如此享受这样的“梦境”,所以不想破坏它。 黄绢不开口,理由和原振侠完全一样。她何尝不向往令人陶醉的爱情生活!可是现实生活又使她走上了另一条路,能在“梦境”之中,尽量享受一下,只怕比找到爱神,向她求赐爱情,更实在多了! 过了好久好久,两人才吁了一口气,缓缓分了开来,面对面凝视着。他们都是成年人,而且全是聪明之极的成年人,更重要的,都是极其了解对方心意的成年人。在互相凝视之中,他们都可以彻底知道对方的心意,而完全不必通过任何语言! 他们不约而同,都有点苦涩地笑了起来。几分钟的互望,和相互间的微笑,实在是代替了千言万语。 黄绢是不可能放弃目前的生活的,他们都知道这一点。只要黄绢不肯放弃目前的生活方式,他们之间的爱情,也就只好一直这样子……似有似无,存在于一种虚无飘渺的境界之中。 黄绢虽然已剪短了头发,可是留着长发时的一些习惯动作,依然保留着。这时,她掠了一掠头发,低声道:“看来,真要有爱神出现在我们之间才好!” 原振侠在她充满了诱惑力的唇上,轻吻了一下,只是叹了一声。 黄绢再掠了掠头发,有点不自然地偏过头去:“真要是在大海中,有着一个具有那么神奇力量的女人……” 原振侠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不禁凉了凉:“你放心,我看她不会来和你争女将军位置的,你还是多提防一下山虎上校的好!” 黄绢轻叹了一声:“我也不单是有这样的想法,我在想,那个阿英……照两个人的叙述来看,阿英自然不会受什么损伤,也被爱神救了。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她的讯息呢?” 这自然是一个原振侠无法回答的问题,黄绢忽然现出心向往之的神情来:“她是不是被爱神带走了?爱神既然能从大海之中冒出来,也可以设想她在海底,有着美丽的宫殿。阿英和她在一起,无忧无虑地就在海底的宫殿之中生活着!” 原振侠轻轻鼓着掌,他并没有讥讽的意思。黄绢的设想,是一个既美丽又浪漫的童话式设想,值得鼓掌,但原振侠自然不同意,接下来的话,倒是多少有点讥讽的意味:“如果阿英爱林文义,我相信她宁愿和林文义,在那旧炮艇的房间中相拥,而不会贪图在美丽的宫殿之中的那种生活!” 黄绢自然听得懂他话中的意思,她轻咬着下唇,神态动人,看来是在思索着原振侠话中的深意。但原振侠对她太了解,知道她就算有短暂时间的领悟,也必然会立即又沉迷目前的生活,他根本不对之寄以太多的希望。 黄绢又道:“又焉知阿英不怕离开了爱神的保护之后,又落在山虎的手中!” 原振侠苦笑:“若是为了这样的忧虑,而放弃了和林文义的相聚,那太愚蠢了。两个相爱的人,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在一起……能够相拥,就不要单是手拉着手!” 黄绢轻叹了一声:“原,你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少年一样,一直对爱情有着那么浪漫的设想,而完全无视于现实生活环境!” 原振侠用一下闷哼声,代替了他的不同意的回答。黄绢忽然调皮地笑了起来:“你那位海棠呢?她爱你不爱?为什么她不能长和你在一起!” 原振侠坦然地接受了黄绢那种带有嘲弄的目光:“我只好说她不爱我,和你一样!” 黄绢听了,低下头去一会,避免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下去:“海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神奇的女神,原,你要是去探索的话,尽可能知会我一下!” 原振侠笑了起来:“太虚无了,上哪儿去探索去?就算找到了,也……难道我也俯伏在她的脚下?” 黄绢一挺身,站了起来:“还有,那个阿英,也值得找一找。当时在场的三个人,她应该最清醒,由她来叙述经过的情形,会真实得多!” 原振侠心中一动……黄绢和中南半岛上有着联系,通过她的关系找寻阿英,应该容易得多。 几年前,他在泰国认识的传奇人物青龙,也是通过了黄绢的关系而认得的。黄绢去进行找人的工作,自然有各种方便。 他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球室的门上,有敲门声,接着,两个黑衣人推门进来,有着相当紧张的神色,望了原振侠一眼,才道:“将军,有重要的情报,等待决定!” 黄绢挥了挥手,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她才站定了身子,可是并不转过身来:“别太轻视环境的力量,阿英对林文义的爱,可能也是由环境造成的!” 原振侠立时道:“是,当他们被吊起来喂鲨鱼的时候,那又是什么环境?” 黄绢的反应更快:“那时候,谁也不知道爱神会突然出现。你不妨试想一想,阿英在那样环境下,是求活还是求死?”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禁答不上来……阿英的遭遇如此悲惨,在山虎的蹂躏下,简直是生不如死。那么,她如果刻意求死,似乎也不能说是为了爱情了。 在他犹豫了一下,未能立时回答之际,黄绢已然发出了一下长笑声走了出去。她的笑声和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中,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了,原振侠才喃喃地说了一句:“别亵渎了爱情!” 他的心中一片惘然……能和黄绢短暂地相聚片刻,紧紧相拥,那自然使他感到极其快乐。但是每一次相聚,都在分手之际,使他感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这又带来极度的惘然!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慢慢地踱出了那壁球室,经过了空洞的走廊。走廊中的灯光相当暗,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看起来,更有一股清冷的感觉。 当他出了体育馆之际,几乎已是天色将明时分了,体育馆外也十分寂静。原振侠只觉得那种惘然之感,使得他的心头添了一股重压,十分抑郁不快,所以他顺着路边走着,深深呼吸着清晨带着潮湿的空气。 等到他回到住所时,天色已然大明,他只是略微休息了一下,就到了医院。 医院的时刻是相当刻板的,和他有冒险生活之际的那种惊风骇涛,大不相同。当他穿着白袍,挂着听诊器巡视病房之际,他至多只是一个英俊高大得出奇的医生而已。谁能想到他在几小时之前,曾和一个巨人般的凶汉作过生死搏斗,谁又能想到,他有过那么多不平凡的经历! 中午,当他正在休息室中休息的时候,休息室的门推开,他看到林文义拄着手杖,脸色苍白激动地走了进来,不断地喘着气。 原振侠望着他,等他先说话,林文义喘了几口气,才道:“有人告诉我,山虎上校还活着!” 原振侠自然不会惊奇,只是扬了扬眉。林文义来到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去年,就有人见过他,在曼谷。我和……一些难民有联络,有人见过他,在曼谷!” 他接连重复了两遍,神情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双手紧握着拳。 原振侠摆了摆手:“别紧张,我在几小时之前,还见过他——” 林文义的脸色本来就苍白,这时更是变得一点血色也没有,身子发着抖,直勾勾地望定了原振侠。 当林文义假托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叙述着他自己的故事时,曾详细说到过,他自己如何屈服在山虎上校的威势之下的情形。这使得原振侠虽然对他的遭遇寄以同情,但是并不是十分喜欢他,而且,还有点瞧不起他。 这时,看到了他这种情形,他有点冷嘲:“怎么,你不是想找他报仇吧!” 林文义的身子,又抖了片刻,才道:“我……要是他找到了我,我……我……” 看来,他还是对山虎上校感到害怕。原振侠叹了一声:“别怕,他参加了一个国家的特种部队,只怕你和他没有什么见面机会。” 林文义双手捂住脸,低下头来。 林文义的这个动作,不知道是在庆幸他不会和山虎上校见面了,还是在恼恨无法找山虎上校报仇。不过以他懦弱的性格来推测,只怕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感到有点不耐烦,想下逐客令之际,林文义才抬起头来,颤声道:“也有人看到了……阿英!” 原振侠“哦”地一声:“也在曼谷?” 林文义摇头:“不是,是在海上……那人说得十分玄,我不是很明白。他本来就认识阿英的,是阿英的一个远房亲戚……“ 原振侠一挥手:“说他遇到阿英的情形!” 林文义嗫嚅道:“我很难复述,而且,我也不是很相信这个人的话,他说得太玄了!” 原振侠早就领教过林文义这种吞吞吐吐的性格,倒也不以为奇,只是现出不耐烦的神色:“说简单一点。” 林文义咽了一口口水:“那人说,早在他们离开西贡之前,就听到了一个传说……” 原振侠又皱了皱眉……他叫林文义说简单一点,林文义竟然从“传说”说起!林文义也看出了原振侠的不耐烦,忙道:“有关系的,原医生,那传说和阿英,是很有点关系的!” 原振侠只好由得他讲下去,并且决定尽量不打岔,以免浪费时间。 林文义吸了一口气:“传说称,在海上,尤其是在大雾之中,会出现一个女神,搭救陷入困境中的海上难民,这女神十分美丽。”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逃亡的难民把生命交给了喜怒无常的大海,而且心境又是那么绝望,在生死毫无保障的情况下,就很容易有这样的传说。” 对于原振侠的分析,林文义显然不同意,可是他只是在神情上表现出来,言语上并不敢反驳。呆了片刻,才道:“我和逃出来的难民,一直有联络,有时在金钱上帮他们……反正我那些钱,全是爱神赐给我的……” 原振侠一挥手:“那个传说中在大雾中出现的‘女神’,就是你遇到过的那位‘爱神’?” 林文义苦笑了一下:“我本来也以为是,现在才知道不是。那……女神是……阿英!” 林文义说得十分紊乱,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 林文义道:“这一年来,总有逃出来的人,陆续向我说起过,他们如何在绝境之中,忽然有女神出现,救了他们的经过。” 林文义的这番话,倒引起了原振侠的很大兴趣,他立时问:“不单是一个人遇到过,而是有很多人遇到过?” 林文义点了点头:“是,对我说起曾遇到过的人,至少有二十个,都是怒海余生的难民,他们没有理由说谎。而且有关这个女神的事,在难民之中,广泛地传说着,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原振侠的语调有点冷淡:“既然有这样的情形,昨晚你为甚么不对我说?” 林文义忙分辩:“我以为那无关紧要,所以没有说。因为他们在海面上遇到的女神,在他们口中的形容,显然和我遇到的爱神不同,所以……我没有说起。直到昨晚你走了之后,又有两个难民来找我,其中一个,就是我说过,是阿英的远亲。他在浓雾之中,认出了那女神就是阿英,还叫了她两声,可是阿英没有回答,我这才和你商量一下。” 原振侠问:“当时的情形怎样?” 林文义道:“当时,他们乘搭的木船漏水,食水又用完了,船上不断有人死去,已经几乎绝望了。雾又大,航途迷失,而阿英……女神就在雾中出现,救了他们。” 原振侠笑了一下:“是人也好,是神也好,总不能凭空在海面上出现的?” 林文义又咽了一口口水:“每次她出现的时候,都是大雾中。所以说起她的人,都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出现的,大多数人,都说像是一个幻梦一样!” 原振侠心中说了一句:根本就是一个幻梦! 林文义却现出十分焦急的神色来:“原医生,阿英是不是死了,所以才变成了神?” 原振侠听得他这样问,有点啼笑皆非,他想了一想,才道:“照那天发生的事看来,阿英应该没有死!” 林文义并不知道,原振侠在山虎上校口中又知道了许多事实,所以听到原振侠这样讲,惊讶得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把他自山虎上校口中知道的经过情形,约略说了一遍。林文义神情十分激动:“这样的恶人,神仙怎么会放过他?” 原振侠顺口答一句:“或许,那女神只是爱神,不是死神。“ 林文义仍然在咬牙切齿地愤恨,他这时的神情,自然是在表示他对山虎上校的怀恨。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可是,看了林文义的这种神情,原振侠忽然想起了黄绢的话:不要轻视环境的力量……在特定的环境之中,有特定的感情! 原振侠的心中,不禁起了一阵疑惑:难道像林文义和阿英这样生死不渝的爱情(甚至感动了爱神,使她在海中冒起来!)也是特定环境下的产物?也会因为环境的不同而变化? 原振侠当然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不由自主,摇了摇头,望向林文义,心中又不禁想:林文义恨山虎,是恨山虎加在他身上的屈辱,还是恨山虎加在阿英身上的凌辱,还是两者都有?林文义心中感情的复杂,只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别人要理解,自然更加困难了! 过了一会,林文义的情绪,才渐渐恢复了正常:“阿英要是没有……死,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一直在海上漂流,为什么她……她靠什么生活?” 原振侠曾经幻想过阿英和“爱神”在一起,当然那是全无根据的幻想,只不过可以满足一部分浪漫情怀。但是他还是问了一句:“传说之中,女神出现时,只有一个,不是两个?” 林文义点了点头:“只有一个……而且,有人认出了她是阿英!” 对于这种奇幻莫测的事,原振侠也无法表示任何意见。两人又沉默了片刻,林文义才道:“我想……我想……” 他犹豫着,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说出来。 林文义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弄一艘船,到海上去,希望可以见到阿英。” 原振侠挺了挺身子,对林文义不禁有一点肃然起敬之感:“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危险没有?” 林文义长叹了一声:“考虑过了!难民船经过的那一片海域,仍然有大量的海盗出没,又有大风大浪。可是……可是既然有了阿英的消息,我自然要不顾一切去找她!” 原振侠想了一想:“根据传说,她似乎是在难民船有绝大的困难时才出现?” 林文义神情惘然:“你的意思是,我……就算弄一艘船,不断在海域中航行,也未必会遇到她?” 原振侠的话,根本是建立在一个“传说”上的,自然难以禁得起进一步的分析。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也只好道:“是。” 林文义低下了头,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林文义才抬起头来,神情相当坚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原振侠扬了扬眉,代表询问。林文义道:“我回去,回西贡……胡志明市去。然后,再和难民一起逃出来,那就……有机会遇到她了……” 原振侠十分诚恳地道:“如果不是每一艘难民船都有机会遇到……那个女神,你的办法仍然不是很有用。你总不能一次又一次,逃出来了又回去参加难民的逃亡……” 林文义的神情变得十分苦涩,长叹了一声,双手紧紧地互扭着。 原振侠也不禁伴着他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有了消息,总好办得多,不妨慢慢想一个妥善的办法!” 林文义还想说什么,扩音器中已传出了呼叫原振侠医生的声音。原振侠向神情怏怏的林文义挥了挥手,离开了休息室。 当他忙完了事,再到休息室时,林文义已经不在了。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林文义也没有再来找他。 林文义带来有关阿英的消息,听来比遇到“爱神”的经过更要虚幻。原振侠曾作了几个假设,但是不得要领,自然不再想下去了。 一天傍晚,他在将离开医院的时候,突然收到了黄绢的电话,只讲了一句话:“原,我在你的住所,快来,有话对你说——” 原振侠没有答话的机会,黄绢就挂上了电话。原振侠有一个冲动,想打电话回家去,告诉黄绢,请她离开!可是他握着电话,呆了半晌,终于还是叹了一声,放下了电话来。 他回去,推开门,先闻到了黄绢惯用的香水味,又看到黄绢抱着一个坐垫,样子有点懒慵地坐在沙发的一角。一双明亮澄澈的大眼睛,闪耀着动人的光芒,正望定了他。 黄绢一看到他,就一跃而起,迎了上来,双臂挂向他的颈际,在原振侠的唇上轻轻一吻。然后娇俏地向后仰着头,腻声道:“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在等着丈夫回来的小妻子?” 原振侠声音苦涩:“并不好笑!” 黄绢眼珠转动:“那说些好笑的,你知道国际间最流行的笑话,有关卡尔斯将军的是什么?” 原振侠神情落寞,摇了摇头。 黄绢松开了手,翩然转过身去:“他准备大规模武装进攻美国!” 原振侠叹了一声:“仍然不好笑!” 黄绢转回身来,注视了他半晌:“你当然知道我不是为了饰演小妻子,或是讲笑话给你听而来的。” 原振侠笑了起来:“当然,虽然我宁愿你是为了这两桩事来的……” 黄绢咬了咬下唇:“世界各国的情报机构,现在正把注意力集中在……”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原振侠已走近音响,把一副耳机取起来,套在耳上。表示他对黄绢的话,感到极度的没有兴趣。 黄绢却走了过来,把耳机取下:“你听一听,会有兴趣的——” 原振侠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坐了下来。黄绢道:“各国情报机构正集中力量,研究一艘常在南中国海出没的潜艇,究竟属于什么势力?” 原振侠怔了一怔,挺了挺身子。黄绢向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有点趣味了?首先的原始资料,来自联合国驻曼谷的难民专员。”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联合国驻曼谷的难民专员,本来是莱恩上校。可是莱恩上校却为了一个南越女人阮秀珍,陷于不能自拔的痛苦爱情深渊之中,日夜酗酒,早已不能再担任这个重要的职务了。 原振侠想起了莱恩上校,不禁又是一阵感叹,感叹“问世间情是何物”! 现在的驻曼谷处理难民事务的专员是什么人,原振侠并不知道。但是黄绢的叙述一开始,他已经知道,事情和以前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有关了。 黄绢继续道:“当第一次由难民的口中,获得了他们在逃亡途中,在大海上处于绝境时,海面上忽然有一个女神出现,搭救了他们的报告之际,自然不会引起什么注意。但是当这样的报告越来越多之后,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这个女神,不可能是难民的幻想,而是实际存在着的!有关方面,曾组织了一次小规模的调查,不过并没有什么发现。”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黄绢道:“各国情报机构是最敏感的,在知道了有这样的事实之后,自然各展神通,搜集资料……” 黄绢讲到这里,忽然无缘无故笑了一下。原振侠立时偏过头去,不去看她。 果然,黄绢笑了一下之后,道:“你那位小海棠,十分能干,得到的资料也极多!” 原振侠并没有分辩什么,只是装着没听到:“情报机构对救人的女神感到兴趣,真是一大怪事!” 黄绢笑了一下:“如果你知道,那女神在救人的同时,还有着异常的杀人能力,你就不会奇怪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黄绢一开始说,他就知道黄绢所说的,和前几天林文义告诉他的海上女神是同一件事。可是他再也想不到,那女神还会杀人!他“哦”地一声,但并没有说什么。 黄绢道:“或者,可以说,她具有惊人的破坏力量。资料上说,至少有三艘属于某国海军的轻型炮艇,在客串海盗的行为中,遭到了破坏。而被破坏的情形,毫无例外,全是齐中裂开,整个解体,而又无法知道,是什么力量造成这种破坏的。” 原振侠“啊”地一声:“山虎的叙述,他那艘炮艇的情形,正是这样!” 黄绢扬了扬手:“这种异乎寻常的破坏力量,还不足以引起各国情报机构的兴趣吗?”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自然,所有的破坏力量都会引起兴趣,就像脓血会吸引苍蝇一样!” 黄绢撇了撇嘴:“曾经有半艘被解体的船只被捞起来,研究的结果,那种破坏力量,如同巨大无比的烧焊器一样。像是骤然有了巨大的热量,将整艘船在一-间切割了开来一般。” 原振侠声音仍然相当冷淡:“听来有点像各国一直在研究的死光武器。” 黄绢道:“或者是雷射武器,而且能十分成功地使用……这种武器如果已成为事实,并且被应用了,那实在是令人震惊的事!” 原振侠沉吟不语,黄绢又道:“林文义、山虎遇到过的那位爱神,身分扑朔迷离之极。她掌握着极其先进的武器,在大海之上,神出鬼没!” 原振侠心中又起了反感:“她在海上运用她的神奇力量救人,你们是想把她找出来,抢夺她的力量去杀人!两件事大相径庭,一桩是神的行为,另一桩是魔鬼的行为!” 黄绢咬着下唇不出声,过了一会,才道:“我到山虎上校曾停泊炮艇的地方去过,就是爱神曾经出现过的那个隐蔽的荒岛海湾。”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件事,既然已引起了各国情报机构的注意,而且认定了那个“爱神”,掌握着神秘而具有威力的新武器,那只怕辽阔的南中国海面上再无宁日。各国的各种各样的船只,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来回巡弋,不达目的,誓不干休! 而如今成了国际轰动大事的神秘事件,开始时,只不过是林文义、阿英、山虎上校三个人,在特殊的处境之中,遇到了“爱神”,这个听来十分虚幻的事! 原振侠来回走了几步:“你当然没有见到爱神!” 黄绢点头:“没有,但是她的存在,已可肯定。”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有一点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的资料……那个在海上,往往在浓雾之中突然冒出来救人的女神,并不是林文义他们曾见到过的爱神……” 黄绢感到意外:“事情那么复杂?一共……有两位女神?“ 原振侠道:“那位爱神究竟是什么来历,没有人知道。但是有一艘难民船上的一个人,却认出了那救人的女神,就是阿英!“ 黄绢失声:“阿英?就是那个女人?在遇到爱神事件发生之后,就失踪不见了的……” 原振侠点头:“就是她!” 黄绢的神情,表示了明显的不信:“那怎么会呢?阿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她怎么会忽然成了拯救女神?” 原振侠摊了摊手,表示没有意见。黄绢沉声道:“那林文义在什么地方?是他告诉你的?我要去找他!” 原振侠软弱无力地道:“放过他吧!” 他之所以说起来软弱无力,是因为他知道,如果黄绢要找林文义的话,是一定可以找得到,不必他告诉她林文义的地址的。 黄绢也没有再要原振侠说什么,只是道:“我一定要把真相弄清楚!”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那是你的事,你不应该和我商量,我也绝对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黄绢试探地问:“如果从另一角度来看,帮助一对饱历患难、深爱着的男女重逢呢?” 原振侠知道,她是指林文义和阿英而言。他疲倦地笑着:“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这个能力,那……应该是爱神的事。如果真有一位专司爱情之神,那么,这就是她的职责,不必他人代劳的。” 黄绢呆了半晌,轻叹:“看来没有什么可以打动你的心了。“ 黄绢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态十分动人。金红色的夕阳,这时恰好透过窗子,映在她的身上,使她看来更有一股朦胧迷离的美丽。 原振侠心弦一阵震动:“自然有!你本身,就能打动我的心。” 黄绢仰起脸来,神情复杂之极,显然是绝未料到原振侠会突然这样说,但又显然她一直在期待着原振侠会这样说。而且,原振侠这样说了,令得她在-那之间,心神激荡,难以自已! 她发出了一下快乐激动的低呼声,原振侠在这时,已张开双臂。她扑进了原振侠的怀中,两人紧拥着,进行着几乎要令对方窒息的长吻。 他们互相之间,可以感到对方的心跳,可是他们都感到不满足,因为他们之间,还有着隔膜。他们一面喘着气,一面解除着那些隔膜,直到他们两个人的胸脯,紧紧地赤裸地贴在一起。 这样,他们感觉起对方的心跳来,就更加亲切,更加接近。 不论黄绢是多么有权势,可以操纵着多少人的生和死,她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当她柔软的、腻滑的、饱满的胸脯,如此紧密地贴近原振侠的胸膛之际,两个人在那一-间,都像是飘进了一个迷幻的境地之中。四周围的一切,看来都在“淡出”,由模糊而变得不再存在……存在的,只有他和她! 四周围的声音,也逐渐由模糊而消失,只剩下发自他们身体之内的声音……急促的喘声和心跳声,以及由于他们相拥得太紧贴,而发出的一些奇妙的声响。 他和她,像是在倏忽之间,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之中。在那个只有他们存在的空间中,似乎连他们的体重也不再存在,一切都是飘然的、轻柔的。导致人的感觉,进入一层又一层永无止境的、奇妙的、没有尽头的幻乐的境界。 他们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姿势,发生着什么变化,只是一直在迷幻快乐的大道上驰骋。除了尽情把自己沉浸在那种境地中之外,根本不去想别的。 等到原振侠终于又可以有别的一些念头之际,他首先想到的是:刚才,爱神是不是降临过?而现在,是不是又开始离去了呢?他想搜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看到的是黄绢晶莹澄澈、深邃如海的眸子。而在她眼波之中,他看出黄绢的心中,正在问着同一个问题。 (完) 血的诱惑(1) 这个故事流传甚广,但是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并不是很说得通。狮是食肉兽,必然要捕捉弱小的动物来充饥,而狮子又没有高明的烹调术,必然在捕到了猎物之后,就生吞活剥。那也就是说,只要生而为狮,必然有接触鲜血的机会。 绝对无法设想,一只狮子自幼便没有接触鲜血的机会,如果有这种情形出现,必然的结果是,这只狮子没有法子活下去,绝不会有奇迹出现:这只狮子因为一直没有机会接近鲜血,因而依靠吃植物来维持生命。 对狮子来说,血不是一种诱惑,是生命的必需品。是不是有的生命,可以根本不接触鲜血而生存,但终于因为受不住血的诱惑,而变得非要血不可的呢? 当然有,血的诱惑力十分强大,可以诱惑许多种不同形式的生命,使之变成鲜血的奴隶。 妤像太寓言式了? 其实不是,很有具体的意义在,好好看这个故事,自然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原振侠离开医院,走向停车场时,就听到救护车自远而近,高速驶向医院的警号声。 对一个经验丰富,又一直在一家规模宏大的医院之中服务的医生来说,这种警号声早已听得习惯了。人的身体十分脆弱,有几千种原因,可以使得人被送进急诊室,接受各种各样的手术──结果是一个生命的结束,或是一个生命的延续。虽然说通过医生的努力,可以“谋事在人”,但是很多的情形之下,却也要依靠“成事在天”的运气。中国有一句老话,谁都知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原振侠和迎面来的几个人打着招呼,他已经进入了停车场。就在他把车匙插进车门的那一-间,像是四面八方都同时响起了呼叫声:“原医生……” 在叫嚷的,其实也不过是由两个不同方向奔过来的两个人,但由于停车场的建筑环境,引起了回音,所以听起来才像是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叫他。 原振侠抬起头来,就吃了一惊。他先看到的是左边的一个人,那人一面向他挥着手,一面气急败坏地向他奔了过来,神情惧急之极! 有人叫着他,急急地向他奔过来,当然是有什么急事要留住他,那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吃惊的事,尤其原振侠有如此丰富的冒险生活经历。可是当他一眼就看出那向他奔过来的,竟然就是医院的院长时,他也立即知道,一定有极度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院长是德高望重的医学界权威人士,已接近七十高龄,当然他仍然十分壮健。可是院长的性格沉稳,行事稳重缓慢,原振侠在印象之中,从来也未曾听到过他用正常的速度讲过一句话,也未曾见到过他用正常的速度做过一件事……他的一切,都比正常的速度,慢上三拍! 医院中的人都说:看到院长,就像是看到了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一样! 可是这时,年届古稀的院长,却以近乎百公尺赛跑冲刺的速度,向他奔了过来! 所以,一时之间,原振侠顾不得右边那个叫了他一声,也向他奔过来的人是谁,就先向院长迎了上去。他生怕院长在这样的奔跑之中,就算没有意外,不会跌跤,只怕他一直习惯了缓慢动作的身体机能,也会适应不了这样子剧烈的负荷! 原振侠动作矫健,一下子就到了院长的身前,伸手将他扶住。 院长由于向前冲来的势子太急,一下子撞在原振侠的身上,面色煞白,口唇发颤,双眼睁得极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振侠伸手在院长的背部轻拍着,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许多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显然有更多的人进入了停车场,而且全是急急奔进来的。原振侠正待循声看去,就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声- 响一共三下,一下接着一下,停车场中响起的回声震耳欲聋。原振侠应变极快,抱着院长,一下子就闪到了一辆车子的后面。他立即看到一个人,手中握着一柄大得异乎寻常的手-,-口向上,还在袅袅冒烟,刚才的三下-响,自然是他发出来的。 那人身形高大,原振侠才一看到他,就打了一个突,因为这个人满面都是鲜血,分明受了伤,但当然不是什么重伤,因为他奔得十分快,看起来狰狞可怖。令原振侠吃惊的是,虽然这个人血流披面,他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什么人来……而这个人,照说是绝无可能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他是非洲一个国家的元首,卡尔斯将军! 卡尔斯将军有“国际狂人”的外号,行事绝无常规可供遵循,颇有神出鬼没之妙。可是,原振侠也绝对想不到,他有什么理由,会在这里出现! 至于他刚才忽然鸣-三响,原振侠倒很可以知道那是什么用意……卡尔斯将军和院长几乎是同时出现的,两个人也同时叫了一声“原医生”。可是原振侠先看到了院长,还向院长奔了过去,将军感到了被忽略的愤怒,所以就开-,用-声来吸引原振侠的注意力! 这种行为,在心理学上有一个专门名称:“儿童行为”。儿童在感到自己被忽略时,就会有异常的行为,来吸引别人注意他。 卡尔斯将军虽然身为一国元首,有资格随时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表演说,可是原振侠认识他太久,知道他心智上有极不成熟的一面。他毫不掩饰自己是世界上许多恐怖活动的支持者,把自己扮演成“国际狂人”,多少也是由于这种不成熟的心理所造成的! 一看清了是卡尔斯将军,原振侠立时站了起来。卡尔斯将军在这时,也一下子奔到了原振侠的面前,手中巨大的军用手-的-口,已抵在原振侠的心口! 这令原振侠又惊又怒……向天放-是一回事,用-口抵住了心口,而手指又紧扣在扳机之上,又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 原振侠自然知道,这种军用手-的威力极强大。卡尔斯的手指只要紧一紧,他的胸口就会出现一个直径超过十公分的大洞。 任何人都不想自己的心口被开上一个那样的大洞,原振侠更加不喜欢心口被-口抵着的那种感觉。所以他的反应,来得快速而强烈,几乎就在-口抵向他心口的十分之一秒内,他已有了反应。 他先是一掌直切而下,切中了卡尔斯将军的手腕。将军的手指松开,手-跌到了地上,原振侠一抬腿,膝盖顶中了将军的小腹,在将军痛得还来不及抽搐时,他脚已落下,踏住了跌在地上的手。 同时,他也抓住了将军的手腕,一个反扭,将军的身子立时被反转过来。原振侠下手十分重,将军的身子转过来之后,他的小腹上才传来了剧痛,那使得他的身子向前弯曲……这种姿势,十足是人类历史上最惨酷的一个运动之中,被惯用的一种虐待方式,称之为“坐飞机”。卡尔斯将军发出的嚎叫声,简直令停车场变成了旧式的屠宰场。 在原振侠的身后,则传来了院长的急叫声:“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停车场中不断有人来往,刚才三下巨大的-声,又吸引了不少人奔过来。可是人人看到眼前发生的事,都目瞪口呆,骇然伫立。 若不是卡尔斯将军一上来行为就那么恶劣,原振侠也绝不会那样应付。这时,他制住了卡尔斯,已经完全占了上风,自然也不为己甚。而且,不论怎样,卡尔斯是一国元首,像他如今这样狼狈的情形,如果被记者拍了照片,公开发表,卡尔斯恼羞成怒,不知会做上多少疯狂的事情来,牵累了无辜。 所以原振侠一松手,松开了将军的手腕,却又伸手在他的肩头上一拨,又把他的身子拨回来。然后,伸手在他满是血迹的脸上轻拍了两下,用十分正常的声音道:“将军,随便鸣-,十分危险。啊,你受伤了……” 卡尔斯在原振侠经过严格武术训练的身手之下,简直就如同婴儿遇上了巨人一样,由得原振侠摆布,拨来拨去,毫无反抗的余地。他自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双手下垂,表示绝不反抗,但他陡然叫了起来:“别理会我,快去救他……” 这时,更多的人拥进了停车场来。有几个人向前奔来,一面奔,一面在叫:“直升机快到了,院长,急诊室第一时间准备好了……” 原振侠并不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也可以明白,一定有什么人受了重伤,重伤者正由直升机送来医院。看来,卡尔斯将军和这个重伤者,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他刚才用十分粗暴的行为对付卡尔斯,这个狂人将军居然忍了下来,只说先救人再说! 那个重伤者是什么人? 原振侠心头不禁一阵狂跳,-那之间,他的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令原振侠如此震惊的反应,自然是由于他想到的是:会不会是黄绢受了重伤? 他伸手扶着车子,声音也变得尖厉:“谁?谁受了伤?”他是冲着卡尔斯将军这样问的。 卡尔斯伸手在脸上用力抹了一下,原振侠这时,才发觉卡尔斯没有受伤。他脸上的血,全是沾上去的,可能全是那个受伤者的血! 卡尔斯将军的回答,却大大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他竟然说:“不知道!” 他刚才十分关切伤者,这时又说“不知道!”若是卡尔斯将军不知道伤者是什么人,他那么紧张干什么? 原振侠虽然充满了疑惑,但也弄清楚了伤者不是黄绢,那使得他松了一口气。 那时,场面十分混乱,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凡是这样的场合,必然会有一些人发出莫名其妙的叫声,来增加混乱。 院长在这时,反倒恢复了镇定,不过讲话仍有点急咻咻:“原医生、将军,跟我来……” 他同时提高声音:“别聚集在这里……通知急诊室,作紧急准备……” 有几个人答应着,奔了开去。院长握住了原振侠的手,原振侠感到他的手十分冷。院长一面向前走,一面对原振侠道:“十五分钟之前,军事机场有一架小型喷射机失事。” 原振侠“哦”地一声……离医院不远处,有一个规模不是很大的军事机场,如果有小型飞机失事,那飞机是属于卡尔斯将军的? 他向卡尔斯将军望去,卡尔斯正在努力抹着脸上的血迹,大声道:“飞机……由黄将军驾驶……” 原振侠心中“啊”地一声,心头突突乱跳。他勉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她没有……” 卡尔斯将军吞了一口口水:“飞机上一共四个人,黄和我一点也没有受伤。一个侍卫……我猜已经死了,还有一个人——受了重伤。那人……那人……” 卡尔斯虽然为人古怪,但却也绝不是讲话吞吞吐吐的人。相反地,他自有他的气概,发号施令之际,倒也气宇轩昂。可是这时,他连说了三、四次“那人”,却没有了下文,瞪大了眼睛,一片茫然之色。 原振侠追问:“那人是什么人?伤得怎样?” 卡尔斯又在脸上抹了一下:“我先脱身,来通知医院,黄将军告诉我一定要找到你!” 原振侠一缩脚,用脚尖挑起那柄-来,接在手中,还给了卡尔斯:“那也不用鸣-示警……” 卡尔斯脸色十分难看,悻然接过手-来,插进了挂在腰际的皮套之中,冷笑了一声:“我就不明白全世界有的是医生,为甚么一定要来找你?不是为了要飞到这里来找你,也不会有飞机失事!” 原振侠只当没有听见。他、黄绢和卡尔斯将军三个人之间,有十分奇妙的三角关系,有时不是很方便讲话。 原振侠一面向前走,一面随口问:“你是用什么交通工具到医院来的?怎么比直升机还快?” 卡尔斯闷哼了一声:“摩托车!黄将军和救护人员要锯开压在那人身上的一些支架,才能把人救出来,这就快到了!” 院长在前急急走着,他们跟在后面进入了医院。扩音器在不断召唤当值医护人员的名字,急诊室前的红灯在不断闪动,准备做紧急救治。 原振侠对这种阵仗,感到有点讨厌……虽然说在医生的眼中,人就是人,没有什么贵贱之分,但是事实上,却大有分别。一个由一国元首送来的病人,和一个潦倒街头的流浪者,在进入医院之时,是大有待遇上的差别的! 卡尔斯望着原振侠:“你还不去准备急救?” 原振侠冷冷地道:“本院急诊室的设备,亚洲第一,自有轮值的医生负责,不会为了什么人而打乱秩序!” 卡尔斯的脸色十分难看:“黄将军说……” 原振侠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如果黄将军陪伴伤者前来,我可以在直升机降落时,第一时间见到她!” 卡尔斯还想说什么,原振侠已经大踏步向电梯走去。这电梯可以直达建筑物的顶楼,那里有一个小型直升机的停机坪,可供直升机降落。 原振侠才一进电梯,卡尔斯将军一闪身进了来。院长也想跟进来,却被卡尔斯一伸手,粗暴地推了开去。 电梯的门关上,卡尔斯立即道:“我先赶来,是因为黄将军说……” 听到这里,原振侠有忍无可忍的感觉,他大吼了一声:“黄将军说,黄说,你自己有没有话要说?” 卡尔斯将军也大怒,可是他居然强自按捺了下来,他的声音,在这种情形下,自然也不会动听。不过声音是不是动听,和所要表达的内容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卡尔斯说的话,还是令原振侠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这位将军大声说:“那个人……十分特别,除了你之外,不能有别的人接触。” 电梯在继续上升,在大约二十秒钟之后,原振侠才道:“如果伤者伤得重,那绝无可能,一定会有别的医护人员见到他……” 卡尔斯却坚持:“不行,绝不能有别人看到!不能看,我说不能看!” 卡尔斯将军在说“我说不能看”之际,还重重地顿了一下脚,使得在上升中的电梯,震荡了一下。 原振侠望着他,冷笑了一下,现出一副不屑的神色,根本不想和他在这个问题上再争论下去。卡尔斯则十分焦急,像是不知道如何作进一步的说明才好。 他涨得满脸通红:“这个人十分特别,黄将军说……” 这时,电梯门张开,原振侠一步跨出,就听到了直升机的”轧轧”声。他道:“黄将军已经到了,让她直接说,不必你转述了!” 卡尔斯的脸涨得更红,原振侠不理会他,径自推开了一道门,上了楼梯。在电梯外面的小堂中,医护人员已准备了可以推动的病床……由于电梯不能直达停机坪,所以伤者或是病人,要由担架抬下来,才能进入电梯,直达急诊室。 一上了楼,就看到一架直升机正在下降,停在坪上,也有不少人等在那里,准备第一时间抢救。卡尔斯站在原振侠的身边,大口喘着气,显然他的心中,十分愤怒,但是却又不知道如何发泄才好。 直升机很快落地,舱门打开,就看到黄绢探出头来,神情极其紧张,尖声叫:“原振侠医生在吗?” 看到黄绢的神情这样焦急,原振侠一面大声答应着,开步奔过去,一面也自然而然感到,黄绢在吩咐卡尔斯将军先走一步,一定要在医院找到原振侠时,语气和神态一定焦急凌厉之极。难怪卡尔斯将军一到了医院之中,就大失常态了! 原振侠才一奔过去,黄绢就看到了他,她一手攀着机舱的门,一手伸向下。原振侠奔到了近处,握住了她的手,她用力一握,原振侠乘势跃起,就已经进入了机舱。 一进了机舱,原振侠就呆了一呆。机舱中别无他人,直升机显然是黄绢驾来的。 在机舱中,有一副担架,担架上明显地有人,可是却用白布由头到脚盖着……原振侠皱了皱眉。一般来说,医院中的习惯,只有对付死人才会这样子,若生命尚未结束,绝少连头也盖住的。 所以他自然而然的反应是:“已经迟了?” 黄绢摇头:“原,没有时间向你解释。召人把伤者抬向急救室,可是一定要吩咐,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伤者!” 黄绢提的要求,和卡尔斯一样!虽然两个人在原振侠的心目中,一个憎一个爱,地位相去如云泥,可是蛮横无礼的要求,令人反感的程度,却完全一样。 原振侠冷冷地道:“我用什么理由,说服我的同事?” 黄绢显然是早已想好了的,她立即回答:“就说伤者是极有地位的阿拉伯妇女!” 原振侠瞪了黄绢一眼。阿拉伯妇女不给陌生人看到脸的传统,他自然知道,但他也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一定另有真正的原因。而且这个借口,用在医院的急救行动上,也未免太儿戏了! 原振侠还在犹豫,黄绢已大是焦急:“原,求求你,照我的话去做!” 原振侠感到了震惊,但是他却立即有了决定。他的决定是:“好!” 令原振侠感到震惊的原因是,他素知黄绢的性格,十分倔强,他们相识以来,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他都未曾听到黄绢说过“求求你”这三个字! 而这时,她居然说了,而且,说的时候,神情又如此之焦切,可知事态真的严重无比,不容许他再多花时间来考虑了! 原振侠甚至忍住了要掀开白布来,看一看伤者究竟是何等样人的冲动(伤者在担架上,由白布覆着。白布把伤者包裹得很严密,也不是随便掀一掀,就可以看到伤者的),就和黄绢一前一后,抬起了担架。要把担架从直升机上抬下来,需要有一定的技巧,但这当然难不倒原振侠和黄绢。 他们一面行动,一面还在急速地交谈:“我受过专业护士的训练,在急救过程中,可以发挥作用。至于卡尔斯,就让他打杂好了!” 原振侠干笑了一声:“还要利用他一国元首的地位,才能使院长答应我们破格的行动!” 这时,担架已抬下了直升机,院长又急急奔了过来。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了几个奔近来的医护人员,向院长沉声道:“院长,你认识卡尔斯将军?” 院长闷哼一声,神情兀自惊悸:“就算本来不认识,被他那柄大手-指着头部之后,也认识了!” 原振侠又指着担架:“伤者的身分十分特别,基于他们宗教上的理由,不能给任何人看到。急救工作,只能由我、黄将军和卡尔斯将军三个人进行!” 院长张大了口……自从卡尔斯将军满面血污、凶神恶煞地冲进院长办公室,拿-指着他的前额,逼问他原振侠在哪里,一直到现在,他还根本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应该怎么办! 院长那么匆忙地奔进停车场来追原振侠,自然也是受了过度的惊恐之后的反常行为。 这时,他先是怔呆,继而用带哭的声音问:“你们……你……究竟想怎么样?” 原振侠疾声道:“很简单!遣走急诊室中所有人员,把急诊室交给我,并且通知全院上下,要对这件事守秘密,别胡乱传扬……” 原振侠说一句,院长就答应一声。等原振侠说完,院长已一面抹着汗,一面向有关人员发了命令。 黄绢已把抬担架的责任,交给了卡尔斯,她自己则紧守在担架之旁,一手按着腰际的佩-,神情紧张。看样子,若是有什么人想接近担架,她会毫不犹豫地拔-相向! 原振侠抬着担架向前走,他在那时候,只感到极度的荒谬! 若是十分钟之前,当他走向停车场时,有人告诉他在十分钟之后,他会和著名的国际狂人卡尔斯将军,一起抬着担架走向急诊室,他一定会把那个人,当做是无可救药的疯子! 可是,现实生活就是那么荒谬。一分钟之前,绝对无法推测一分钟之后,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当他们三个人和伤者,来到急诊室的门口之际,院长的命令显然已经下达。原来在急诊室中的人,都站在门口,让他们进去。黄绢立时把门关上,原振侠在这时,荒谬的感觉更甚,因为作为一个急救医生,他这时才问了一句:“伤者受了什么伤?” 黄绢的神情,更是古怪之至。她并不回答,只是作了一个手势,和卡尔斯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伤者连同白布,一起抬到了手术床上。手术床相当狭窄,那是为了方便医生施手术而设的。 黄绢到这时候才道:“你自己看吧……” 原振侠揭开了白布,看到了伤者,-那之间,他有如同遭到雷击般的震呆! 在白布下面的,是一个相貌极其俊美的男性青年(由于是全裸的缘故,所以一眼就可以分出性别),那青年俊美得如同雕像一样。 给人以他是一座雕像这样感觉的原因,不但是他的脸型,更由于他的肤色。那青年人的全身,是一种异样的乳白,就像是白色的大理石一样。以致原振侠在震惊之余,竟然不由自主,伸手在他的肩头处轻按了一下,以确定那是人的血肉之躯,还是坚硬的大理石! 那青年不但皮肤白,他全身的毛发也都是白的,白得如同雪花。他闭着眼,原振侠生怕他睁开眼来……要是看到的竟然是一对白色的眼珠,那简直怪异之至了! 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自然知道人体色素消失,会形成白化现象,原因至今不明(人类的医学水准,实在十分之低)。可是那青年人这种异样的白色,显然不是正常人色素消失的现象。 原振侠也一眼就看出了那青年伤在何处了,在他的胸口有一个很大的伤口,显然是在飞机失事时,不知由什么锋利的对象所造成的。伤口胡乱地包扎着,有一种晶莹的、看来相当浓稠的透明液体,自包扎伤口的纱布绷带中渗出来……那也是令原振侠一看之下,如同被雷击一样的主要原因。 因为通常,在这种情形下,自绷带下渗出来的液体,应该是伤者的血液! 如果那青年的血液,竟然不是正常的红色,而是透明的话,那说明了什么呢? 结论只有一个:他不是地球人! 黄绢要求不能让任何人见到伤者,也很容易明白是为了什么了…… 原振侠注视着那青年好几秒钟,才抬起头来,向黄绢望了一眼。黄绢立时点了点头,表示她和原振侠有同样的结论。卡尔斯将军却在这时,大呼小叫:“他是什么?” 原振侠冷冷地道:“人!当然是人……” 他一面说,一面已展开行动,他先按了青年的手腕,发现脉搏极弱。黄绢已经在利用急诊室中的仪器,连结在那青年的身上各处。原振侠解开了包扎伤口的绷带,那种晶莹透明的液体又汩汩流出来,原振侠用了好几柄止血钳,才勉强止住了大量出血,接着便迅速而熟练地将伤口缝合起来。然后,他讲出了一句他自己也几乎无法相信的话来。 他说的那句话,其实普通之至,在急诊室之中,每天都有医生在说这句话。可是在如今这种情形下,这句话听来,却荒谬无比! 他说的是:“伤者需要输血……” 从血压、心脏跳动缓慢等等迹象来看,原振侠作出了这样的判断,再正确不过。可是问题是:伤者的血竟然是透明的,去哪儿找同样的血输给他?甚至那透明液体是不是血液,也不能肯定…… 就算是人类的血液,看起来完全一样的鲜红,可是也有着血型的分别,也不是任何人的血,都可以输给任何人! (血,真是奇妙得可怕的人体组成部分……) 原振侠这句话一出口,忍不住发出了一下苦笑声,黄绢的神情也古怪之极。这时,黄绢和原振侠思绪都一片紊乱,不知所措,一点主意也没有。 这本来是正常人在这种情形下的正常反应。在这种情形下,卡尔斯将军这个不正常的人的不正常反应,反倒起了作用。 卡尔斯粗声问:“如果不输血会怎样?” 原振侠回答得极肯定:“会死亡……” 卡尔斯应道:“那就替他输血……” 黄绢立即瞪视卡尔斯,卡尔斯提高了声音:“输我们的血给他!不输是死,输了,大不了也是死……” 卡尔斯的话,听来荒唐之至,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除了照他的办法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卡尔斯一面说,一面已捋起衣袖来。原振侠本来还想问他的血型是什么,但随即想到,如果问出来,那才是十万倍的滑稽!根本连血液的颜色都不同,血型又有什么关系?输血行动,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已…… 黄绢已经熟练地安排好了直接输血的仪器,针已插进了卡尔斯将军的血管中,她再将另一枚针尖,插进了那青年的血管。 血,自卡尔斯将军的身体之中,缓缓地通过管道,流进了那青年的体内。 原振侠极小心地观察着,准备一有异动,就立即中止这种无意义的行动。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事后,原振侠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来,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完全像是一切在梦境中发生一样! 在仪表上显示,已经输入了五百CC血液之后,奇妙之极的现象是,输进那青年体内的血液,在雪白的肌肤之下,竟然可以看到主要的血管之中,那些红色的血液在流动。而其它的反应,也正如失血过多的人,得到了血液补充的情形一样。 在五百CC之后,原振侠替代了卡尔斯,也把自己的血液输入那青年的体内,接下来是黄绢。 在总数一千五百CC的血液输完之后,那青年的全身,看来更像是大理石雕成的。只不过,是一种美丽的粉红色的大理石!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翻开那青年的眼皮,去看他的眼珠……本来早就应该这样做了,但是他心理上有恐惧,怕看到透明的眼珠! 不过这时,他一翻开眼皮,仍不免吓了一跳:眼珠是鲜红色的,红得像白兔一样!那也证明,他原来的眼珠,真是透明的──现在看来鲜红,正是输入了鲜红色血液的结果! 透明的人类眼珠和鲜红的人类眼珠,同样地怪异莫名。原振侠忽然想到,那自然是前所未见的缘故。可以联想到,一向闭关自守、知识低落的中国人,忽然见到了绿眼珠、蓝眼珠的洋人时,会感到如何的震惊! 在一旁的黄绢和卡尔斯,自然也看到了那青年鲜红色的眼珠,两人的神情都十分骇然。 原振侠做了检查,发现那青年眼部的结构,和普通人一样,瞳孔的大小,也算是正常。也就是说,在经过了输血之后,那青年的情形,已经十分稳定。 原振侠挺了挺身子:“急救已经完成,如果他脑部未曾受严重的伤害,这时他应该醒来了!” 黄绢吸了一口气:“他会醒来?他在被发现的时候,就没有知觉,处于昏迷状态之中。” 原振侠望向黄绢,扬了扬眉。他虽然没有出声,可是他显然是在问:“这个人是谁?他是怎么被发现的?经过情形怎样?” 黄绢正想开口,卡尔斯突然叫了黄绢一下,黄绢应声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向原医生求教!” 卡尔斯的神情,有点像倔强的孩子,他指着那青年:“这人是我发现的!” 黄绢有点恼怒:“那又怎样?是不是要先使他醒过来,使他讲出自己的来历?你能做到这些吗?做不到,我必须邀请原医生参加!” 卡尔斯没有再说什么,可是仍然是一副不满意的神气。老实说,对于和卡尔斯将军合作做事,原振侠的兴趣,接近绝对零度。可是那青年却又怪异莫名,令原振侠好奇心大发,也想弄清楚他的来龙去脉,所以他并不表示什么意见。 黄绢则一直盯着卡尔斯将军,直到他虽然仍是老大不愿意,但总算点了点头为止。 黄绢吁了一口气:“他伤势稳定了,可以先把他送到我们的领事馆去?” 原振侠想了一想:“当然最好是留在医院。但是他……那么特别,我不反对他出院。” 黄绢又松了一口气:“请你安排,也请你到领事馆来,我们好作详谈。”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作了一个手势,示意黄绢再用白布把那青年覆盖起来,他自己离开了急救室。 二十分钟之后,那青年被抬上救护车。由原振侠驾驶,黄绢和卡尔斯将军陪着那青年,直驶领事馆。 一进了领事馆的范围之内,卡尔斯将军连呼吸都显得相当大声。等进了大厅,在他放大了的肖像照片之前,他更是神气活现,颐指气使,令原振侠感到和他再在一起,只怕就会窒息而亡。 好在原振侠和黄绢要照顾那青年。那青年被安排在一间十分舒适的房间中,他仍然昏迷不醒,看来像是正在熟睡之中。 原振侠用带来的器具,又对他做了一番检查,证明他情况很稳定。黄绢小声提议:“是不是有什么药物,可以令他醒过来?” 原振侠想了一想,摇头:“不知道他昏迷的原因,还是再观察一个时期。他若能自己醒过来,当然比使用药物刺激好。” 黄绢望了那青年片刻,忽然道:“这个人真俊美,你看,他的眼睫毛多长!” 的确,那青年闭着眼,白色的眼睫毛,本来不是很明显,但是在他的肌肤变成美丽的粉红色之后,白色的睫毛看起来也明显得多。他若是在熟睡,一定睡得极沉,因为他的眼皮和睫毛,一动也不动! 原振侠点头,同意黄绢的话。黄绢又道:“童话之中有‘睡公主’,我看他倒是十足的‘睡王子’。” 原振侠笑了起来:“公主不一定美丽,王子也不一定英俊。” 黄绢吁了一口气:“童话、神话中总是那样,他可能是从一个神话世界来的。” 原振侠对黄绢的这句话,不是十分明白。正当他想请黄绢做进一步的解释之际,重重的皮靴声由远而近传来,门打开,换了全副戎装的卡尔斯将军,十分神气地在门口一站。 黄绢的声音却听来十分疲倦:“你来得正好,在等你说发现这个人的经过。” 卡尔斯将军的动作十分夸张,他先装模作样地挥了好一会手。黄绢不理会他,取出了一瓶酒。 她斟了两杯酒,自己先一口就喝了一杯,才把另外一杯交给了原振侠。然后,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卡尔斯……基于宗教上的理由,卡尔斯自然不能喝酒。 本来,卡尔斯可能还想挥动手臂的,但是握了一杯水在手,自然无法如愿了,所以他的样子,看来有点滑稽。 原振侠已十分不客气地提醒他:“将军,请你尽量简单扼要地说!” 卡尔斯大口喝了杯中的水,扬起手来,看样子像是想把杯子顺手摔出去。可是在他身边的黄绢一伸手,已从他的手中把杯子接了过来。 卡尔斯来回踱步,倒也算得上步履矫健、气宇轩昂。他并不站定,就开始了他的叙述:“前天早上,我做例行飞行,试驾我国新得到的最新型战斗机……” 卡尔斯将军在他的国度之中,不但是国家元首,而且还兼任三军总司令。最近,通过非常曲折的途径,以极高的价格,向西方国家秘密购入了六架新型战斗机。 这种战斗机的性能极佳,可以轻易上升到超过一万公尺的高空,和达到音速的两倍。 驾驶这种飞机,要经过严格的训练。出售飞机的国家负责派人来训练,一共六个月,卡尔斯将军也参加了整个训练课程。 卡尔斯本来就是一个十分够资格的喷射战斗机飞行员,而且他天生对于各种武器的热爱,就像是对他自己生命的热爱一样,有着一股狂热。 所以,当训练课程结束,几个教官整装回国……每一个都接受了卡尔斯丰富的私人馈赠……之前,有一个教官非常诚意地道:“将军,如果贵国发生了政变什么,你必须下台的话,欢迎你来我们这里,你是世界上少数的出色飞行员之一!” 那教官的话,前一半,使得卡尔斯的脸色,难看之极,可是下一半,却又听得他眉飞色舞,高兴莫名。 他把那六架飞机编成一组,命名为“空中雷神”组。每次例行飞行,他都尽可能以组长的身分参加,前天的那一次,也不例外。 不过前天的那一次,有点特别之处。在飞行到一半时,卡尔斯忽然命令其它五架飞机回航,他自己决定去做一件冒险的事──最近他和邻国政府有点不愉快的摩擦,所以临时决定,驾机直闯邻国首都,准备以超音速飞过邻国的总统府上空。 超音速的飞行,会产生“音爆”,如同猛烈的爆炸一样,会产生强烈气流。 音爆所产生的气流,会使得玻璃震裂。卡尔斯的目的,就是想把邻国总统府的玻璃全部震碎,然后迅速离去。他估计,邻国绝没有可能追得上他的飞机! 这听来十分荒谬,完全是顽童的破坏行为……但是卡尔斯之所以成为国际间公认的狂人,自然就是由这种幼稚的顽童行径累积而成的。 当他向原振侠叙述到这一点的时候,还自然而然,情不自禁,对他的行动计画,现出洋洋得意的神情来。然而,卡尔斯这个破坏计画,未能实现。 当他改变方向飞行,快越过两国边界时,飞机的雷达探测系统,突然发出了警告的讯号。这种每架价值一亿美元的飞机,有着完美的计算机系统,雷达的探测波一有了反应,和旧式的扫描萤光屏大不相同……经由计算机的分析,会立时把探测到的物体,所有可能获得的资料,以文字的形式,显示在萤光屏上。 当文字一行一行打出来的时候,卡尔斯将军瞪大了眼,眼珠几乎从眼眶之中,跌了出来……萤光屏上显示出来的资料,明白地说:一个高速飞行物体,正在距离飞机八千公尺的高空,以接近音速三倍在转圈子。圈子的直径是五千公尺,每转一圈,它的飞行高度,就下降一千公尺。 计算机的萤光屏上,甚至打出了那个飞行体的形状来。那是一架阔翼的飞机,是卡尔斯将军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形状。卡尔斯第一个想到的是:糟糕,原来邻国已经拥有了那么先进的飞机,相形之下,自己的“空中雷神”该扔进垃圾箱去。 接着,他想到的是:我要拥有这样的飞机。然后,他又想到,自己是应该勇敢地升空,去面对那架飞机,还是趁还没有人知道的时候,就溜之大吉。卡尔斯将军最后的决定是什么,他没有说出来,别人自然也不知道。 事实是,当他还在考虑的时候,那个高速飞行体,已经迅速地降低了飞行高度,一下子就在他飞机附近,不到五百公尺处,掠了过去。 卡尔斯只见银白色的光芒,一掠而过,就看到了一股弧形的白烟,自那飞行体尾部喷出来。而那飞行体,早已越出了肉眼所能看到的范围之外了。 那高速飞行体,在近距离掠过所引起的空气震荡,要不是卡尔斯真是一个超卓的飞行员的话,只怕就会控制不了,而形成失事。饶是如此,震荡也使得卡尔斯手忙脚乱。 他想骂几句脏话,却骂不出来。高速飞行体脱离了视线,可是飞机上的雷达追踪,还在继续。资料显示飞行体仍然在兜圈子,可是速度和高度,都在迅速减低,看样子,是要在沙漠之中降落! 卡尔斯更是大奇。他所驾的那架战斗机,性能已是再好也没有,可是也无法在沙漠中降落! 卡尔斯这时有了决定:不管这个飞行体是什么,他一定要看个明白! 他也降低高度,想看看那么高速的飞机,如何可以降落在沙漠之上。可是这个愿望,他却未能达成……当他也采用盘旋飞行来降低高度,到了飞行高度只有一千公尺时,他已看到那飞行体,稳稳地停在沙漠上。 当他再降低一些时,他看到,在那飞行体的四周围,有一个由沙所堆成的圆环,像是一个火山口一样,而飞行体就在火山口的中心。 卡尔斯将军吞下了一口口水,他毕竟十分识货,一看这种情形,就知道那飞机是垂直降落的……在降落的时候,底部喷出气体来减速。喷出的气体,喷射在沙漠上,才形成了一个沙环……卡尔斯把飞机的高度降低到了危险的程度,在那停着的飞行体上,盘旋了五分钟。 在那五分钟之中,开始的两三分钟,他思绪紊乱之极,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可能下意识里,在期待那飞行体之中,忽然冲出一群通体碧绿的小人来! 接着,他镇定了下来,心知那飞行体必然大是怪异。以他所掌握的世界各国新式飞机的情报资料,若是那一个国家,发展了一种那么先进的飞机,他绝无可能一无所知。连美国制造的“隐形飞机”,未曾正式公开之前,卡尔斯也已经有了它的照片……黄绢主持的庞大有效的情报机构的大功劳! 所以,他才会有自那飞行体中,会有一群绿色小人冲出来的想法。 这时,他心头狂跳:一架可能来自外星的飞机,降落在他的国土上。 (真好,如果再向西移三十公里的话,那么,就是邻国的领土了。) 卡尔斯将军兴奋莫名,他开始通过飞机上的通讯设备,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他下令在和邻国边界地区,进行一次战争戒备,封锁边界。除了他亲自下令之外,任何人,包括军队在内,不得擅自行动。 然后他和黄绢取得了联络。当他把发生的一切经过,简单地向黄绢作了一个说明之后,大吃一惊的黄绢,已经听到了邻国也在边界作了一级戒备的消息。另外有的国家,已经来直接询问:战争如果开始,要作什么样的准备! 黄绢知道卡尔斯这次并不是在发神经病。如果真是一艘宇宙飞船,那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她甚至来不及作外交上的布署,只是下令:一切查询,都回答无可奉告! 然后,她以最快的速度,登上了一架小型喷射机,直飞接近边界地区的一个机场。等到她降落时,卡尔斯已在一架发动了引擎的直升机上,等得十分不耐烦了! 黄绢一上直升机,看到另外还有三架直升机,满载官兵,看来准备一起出发,她就说:“什么人也别去,我们两人先去看一看……” 卡尔斯怔了一怔,可能是想起了,他能够和黄绢在一起从事那样的冒险,神情兴奋之极。他挥手令直升机中的两个军官下机,又命令所有官兵,原地待命,便驾着直升机,和黄绢一起飞了开去。 等到他们在那个飞行体旁降落,看到那飞行体仍然停在沙漠上的时候,卡尔斯才长吁了一口气,把黄绢紧紧拥了一下:“我多么怕它飞走了!你看,这可能是地球上制造出来的东西吗?” 在那种情形之下,黄绢倒并不在乎给他拥抱一下,虽然她还是立即沉下了脸。 她打量着那飞行体,很小,不会比小型喷射机大多少,两只翼十分阔,几乎和机身的长度相等。这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斜阳映在机身上,银光闪闪,十分美丽夺目。在机翼上,都有深黑色的、形状古怪的符号,一点也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黄绢吸了口气:“你准备亲自接近它?” 卡尔斯迟疑了一下……这个飞行体来历不明,根本无法知道它潜在有什么危机。可能它带有极可怕的强烈辐射,也可能会喷射杀人的死光,更有可能,整个飞行体,都对人体有害!黄绢这样问的意思,自然是问要不要先召一小队士兵来,让士兵接近那飞行体。 (原振侠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发出了一下明显的不满意的闷哼声。) 卡尔斯将军却兴奋得满脸通红:“不,如果这飞行体有人驾驶,我要成为地球上第一个和异星人接触的人!” 黄绢冷笑一声:“你做不到,在这以前,和异星人的接触,在地球上不知进行了多少次。” 卡尔斯在兴头上,一点也不在乎黄绢的顶撞。他先是顺手拿起了一个头盔来,想套在头上,然后,现出了一个勇敢的神情,-开了头盔,推开直升机的舱门,一跃而下。 他在沙漠上挺直了身子,用军操的步伐,向前大踏步地走去。用他自己在事后的话说,他那样做,是为了如果飞行体中有异星人的话,别让人家小看了地球人! 黄绢看到卡尔斯昂然向前走去,心中也很有点佩服他的勇敢。她正在考虑是不是也要跳下去时,忽然一下声响,发自那飞行体中。 由于那飞行体来历不明,不知是吉是凶,所以卡尔斯停下直升机的时候,离它约一百公尺,不敢太接近。这时突然有一下巨响发出来,卡尔斯自然而然向后一退,一下子忘了自己是在沙漠上,后退之际用的力道不对,一脚陷进了沙子之中,站立不稳,一屁股倒坐在沙子上。 这时的将军,自然非但没有了仪态,而且还十分之狼狈。可是别说只有黄绢一人在场,就算有千百人在,别人也不会去注意他。因为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实在太奇怪,连他自己,双手反按在沙子上,却也顾不得站起身子来。 随着那一下声响,那飞行体的上部,弹出了一个金属圆筒来。 那圆筒也是由银光闪闪的金属铸成。它弹离了约莫十来公尺,呈-物线状落了下来,落在离跌坐在沙上的卡尔斯,不到三公尺处! 那银光闪闪的大圆筒落下来之际,由于事情实在太突然,黄绢忘了出声警告,卡尔斯也忘了躲避。当时还不怎么样,事后想起来,卡尔斯才知道害怕,可是他却也十分自豪:“一定是真神阿拉的庇佑,不然,那个大圆筒要是砸到了我的身上,嘿嘿,那就完了!” 那大圆筒落地之后,陷进沙子中相当深,由此可知它的份量不轻。要是砸中了将军,那么卡尔斯将军免不了要壮烈牺牲了! 在近距离落下了那么大而沉重的一只圆筒,刺激得卡尔斯弹了起来。黄绢疾声道:“小心,离开远一点,那可能会爆炸……” 卡尔斯向直升机奔来,黄绢也跃下了直升机,两人一起避开了十来公尺。看看没有什么动静,才互望了一眼。 卡尔斯大是疑惑:“那是什么?” 黄绢皱着眉:“看起来,像是一个自动弹出来的逃生囊!” 卡尔斯伸手一指:“里面有人?” 黄绢没有回答,她先去看那飞行体,在弹出圆筒之时,飞行体上有一个圆洞。两人等了一会,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黄绢作了一个手势,要卡尔斯先别行动,她回到直升机上,开亮了强光灯,射向前面。然后,才和卡尔斯一起走近那圆筒。 那圆筒长约两公尺,直径约有五十公分,大小刚好可以藏下一个人。黄绢推测那是一个逃生囊,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地乱猜。 圆筒的一端,明显地是一个可以打开的盖子。卡尔斯和黄绢,没有费了多久时间,就把盖子旋了下来……由顺时钟方向旋下来的。在地球上,一般来说,如果不是为了特殊的原因,要打开旋转的盖子,总是反时钟方向旋转的。 盖子一打开,“啪”地一声响,就自圆筒中,弹出了一双人脚来……当然不是单单的人脚,而是圆筒之中,确然躺着一个人,那个人的一双脚伸出了圆筒之外。 脚上穿着不知是什么质地,也是银光闪闪的鞋子。 卡尔斯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同时用十分佩服的眼光,望向黄绢。 黄绢的推测中了!这个圆筒,显然是一个逃生囊! 他和黄绢,一时之间都没有行动,想要等那个人自己走出来。可是等了一会,伸出了圆筒的脚,一点也没有移动的意思。卡尔斯先向黄绢作了一个手势,黄绢点了点头,卡尔斯就走过去,抓住了那一双脚向外拉。 在那一-间,两人的心情都紧张之至。那一双脚,看起来和地球人并无不同,可是那飞行体,大有可能来自外星,谁知道会拉出一个什么样的怪物来! 可是一直到那人的胸部也显露了,可以看到他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的时候,他们的心情就没有那么紧张了。那人穿着银光闪闪的衣服,虽然连双手也戴着手套,并没有肌肤露在外面,可是看来和人一样,就算头部有怪异,也怪不到什么地方去了。 等到整个人被拉出来之后,他们发现那人的头上戴着头盔,看来他是在那套银光闪闪的衣服,和金属圆筒的双重保护之下。头盔的前半部,是透明度极高的物体,可以看到那人闭着眼,生死难判,但是有一张俊美之极、犹如雕像一样的脸庞。 原振侠听到这里,作了一个手势,他问:“就是这个有着透明血液的人?” 卡尔斯和黄绢齐声道:“就是他。” 原振侠有许多疑问要问,可是想了一想,还是让卡尔斯再说下去。 再下去事情就简单得多,卡尔斯和黄绢把那人又推进了圆筒之中,再盖上盖子,命令了一队官兵连夜赶来,在那飞行体之旁布防,不准任何人接近。连那队官兵也要互相监视,谁接近那飞行体一百公尺范围,立刻格杀勿论。 在军队来到之前,他们攀上了那飞船,从那圆洞之中,看了一下机舱内的情形。机舱内的各种仪表,复杂之极,黄绢和卡尔斯都是极有资格的飞行员,可是也看得莫名其妙。 最奇怪的是,机舱内并没有驾驶员的座位,只有一个半圆形的凹槽,看来是放置那个圆筒用的。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如果那人一直在圆筒之中,他怎么能驾驶飞船,从另一个星体上,飞到地球上来呢? 这一个问题,卡尔斯和黄绢,在把经过告诉了原振侠之后,原振侠转动着酒杯,在十分钟之后,就有了假设的答案。 而若干时日之后,当原振侠向那位先生,以及几个小朋友转述这件故事时,那位先生和温宝裕这位小朋友,几乎同时,立刻就说出了假设的答案来,和原振侠所设想的,完全一样。 那假设的答案,对整个故事来说,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关键,所以可以先说一说。更何况,后来,又证明那假设完全是对的! 原振侠当时就说:“那是一艘无人驾驶的飞船……” 卡尔斯抗议:“明明有人……” 原振侠道:“是有人,可是人不负责驾驶,驾驶全由计算机控制。这艘飞船,一定来自极遥远的星体,需要极长的飞行时间──” 黄绢“啊”地一声:“所需的飞行时间,可能超越了一个人生命的极限。譬如说,需要一百年,甚至两百年?” 原振侠点头:“所以必须由计算机控制驾驶,而那个人的生命,一定经过十分特殊的方法处理过。譬如说,人工形成的冬眠,把新陈代谢减到最慢的程度。他被封在圆筒之中,他的生命可以延长,可能会延长好几倍,他就有机会到达目的地……” 卡尔斯将军骇然:“到了目的地之后,圆筒就自己弹出来?那么……他如何醒过来?如何自行由圆筒中出来?” 原振侠道:“一定有办法的……相信,他原来的办法,已被你们的行动完全破坏了!” 黄绢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显然她立时同意了原振侠的意见。卡尔斯则嘀咕道:“我们也没有做什么……” 原振侠盯着黄绢:“你们做了什么?” 黄绢道:“把他送到医院,先隔着那衣服,测出他的心跳和呼吸,都十分缓慢,然后,才把衣服除去。那时,检查的医生,已发现这个人的身上,根本没有白色以外的其它任何色素,他的双眼眼珠也是透明的!” 原振侠皱着眉:“还做了什么?例如有没有替他注射药物之类?” 黄绢道:“没有,我们十分小心……” 原振侠打断了她的话头:“还说小心?当你们除下他头盔的时候,如何肯定他呼吸的是地球上的空气?如果不是,他早就死了!” 黄绢叹了一声:“当时,看到他的外形和我们相同,就没有想到这一点。” 卡尔斯忽然十分愤怒:“都是你,急着非找原振侠不可!留他在我们的医院之中,说不定早已醒过来了!” 黄绢垂下了头,没有出声。 当时,黄绢看到那个人如此怪异,来历又奇怪莫名,她立即想到了原振侠。卡尔斯虽然不愿意,但最后还是同意了。卡尔斯的意思是把原振侠接来,可是黄绢却道:“一来一去,多浪费时间,带着这个人去找原振侠!” 卡尔斯一向扭不过黄绢,这便是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可是,飞机在降落的时候,却出了点小故障,以致形成了小事故。一个侍卫在剧烈的震荡中丧生,卡尔斯和黄绢没有事,那个神秘人物却受了伤,伤在胸口,流失了许多透明的血液。 飞机失事之后,黄绢要卡尔斯先来找原振侠,这才有了卡尔斯将军大闹医院的开场! 三个人保持了片刻沉默,原振侠就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说出了他的假设来的。他同时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令他苏醒过来?还有,在输进了我们的血液之后,他是不是可以接受?” 黄绢苦笑:“现在还不能证明他可以接受吗?”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现在的情形很好,可是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他的一切,我们一无所知,我们三个人的血型,也可能不一样……” 卡尔斯抢着道:“我是O型……” 原振侠和黄绢同时扬了扬眉,原振侠道:“真巧,原来三个人全是O型!” 卡尔斯十分兴奋:“那表示这个人可以在地球上……活下来?” 他这样问,已经肯定了这个人是外星人。对于这一点,黄绢和原振侠两人,也没有异议。 也正由于这一点,原振侠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心中升起了一个疑问:外星人的体内,输了地球人的血液,他能活下来吗? 理论上来说,地球之外任何星体上的高级生物,和地球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类生物,怎么可以靠对方的血液而生存? 但是这个外星人和地球人的外形,一模一样,只除了他完全没有色素。 这是不是代表了他的那个星体,自然环境完全一样,所以才进化出一样的高级生物来? 一切全是疑问,而这些疑问,只有一个人可以解答,这个人就是那个如今看来,身体呈现一种十分美丽的粉红色(犹如一种粉红色的大理石),那个来历不明的外星人!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又喝了一口酒,表示要去看“伤者”,黄绢和卡尔斯也跟了去。 那“伤者”看来十分安详。 医疗仪器上的数字,显示他的心跳和呼吸,都以一种十分缓慢的速度在进行,可是已经比才发现他的时候快了。 原振侠比较了一下前后之间数字的不同,再计算了一下时间,就有了结论:“如果他的心跳和呼吸的速度,继续以这样的比例加快,那么,大约在七十二小时之后,就可以达到正常的程度。” 黄绢吸了一口气:“当然是地球人的正常程度。” 原振侠点头:“是,假设他的心跳和呼吸速度和地球人一样,那么,到时他就会……他就应该会醒过来。” 卡尔斯的兴奋更掩不住:“他醒了之后,我要带他出席联合国大会,把他介绍给全世界的人。要是他愿意在地球上生活,他可以成为我们国家的公民,他可以成为第一个留在地球上的外来……” 卡尔斯将军像是在发表演说一样,滔滔不绝。 黄绢不等他讲完,就大声打断了他的话头:“究竟有多少外星人在地球上活动,没有精确的统计,但这绝不是第一个……” 卡尔斯瞪大了眼:“我不管有多少外星人隐瞒了身分,鬼头鬼脑混在地球人之中。这个人,我要他成为第一个在地球上公开活动的外星人,人人都可以知道他来自外星,而仍然是地球人的好朋友……” 黄绢的语音冰冷:“你怎能肯定他是敌是友?” 卡尔斯将军神情十分激动:“你看他的外型,多么完美!那么完美的外型,自然不会是……凶徒!” 黄绢只是冷笑了一声,表示对卡尔斯的话不屑。 原振侠皱着眉:“就算他醒了,也要根据他本身的意愿来处理,不能硬性替他安排一切!” 卡尔斯将军挺了挺胸,现出不可一世的神情,像是他天生有安排他人命运的权力一样。原振侠和黄绢都转过头去,不去看他。 原振侠的预料,在二十四小时之后,证明十分正确。 “伤者”的心跳和呼吸速度,在逐渐增加,向地球人的正常情况推进。而且,他胸前伤口的痊愈速度,也快得十分令人吃惊。 当原振侠察看他的伤口时,卡尔斯和黄绢也都在一旁,他们都发出了惊讶的低呼声。 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更是奇讶莫名。他甚至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二十四小时之前缝合的伤口,显然已经生长在一起。重生的能力如此之强,对地球人来说,不可思议……若是地球人受了伤,伤口要痊愈到这种程度,至少需要二十天! 后来,原振侠对那位先生说起他当时的感觉:“我当时一看到他伤口的愈合情形,忽然想到的一个念头,古怪之极。我竟觉得,像他这样,身体的再生能力如此之强,就算他的手臂断了,不消一个月,就会长出一条新的手臂来!” 原振侠有这样的感觉,由此可知,他当时心中的惊讶,如何之甚。 “伤者”的神态仍然安详,看来,外来的鲜血,他可以毫无排斥地接受。 卡尔斯、黄绢和原振侠,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内,几乎都没有休息过。 后来原振侠提议:“我们可以休息二十四个小时,然后,在估计他会醒来的那二十四小时,再和他在一起。以便他如果真的醒来了,可以第一时间,就看到我们,我们也要尽快地使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卡尔斯和黄绢,都同意了原振侠的提议,原振侠便伸了一个懒腰。在离开领事馆的时候,黄绢送他到门口,原振侠有相当多的话要对黄绢说,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一直到他上车之前,他才说了一句:“别让卡尔斯乱来,那外星人……不要让他以为奇货可居!” 黄绢自然明白原振侠的意思:卡尔斯将军是一个大野心家,他的野心,即使未大到想要并吞全世界,但肯定建立一个大阿拉伯联盟,是他毕生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他积极扩充军备,又成了武器狂。 不单是来自外星的人,还有来自外星的飞船,谁都不能料到究竟有多大的威力!卡尔斯怎肯放过这个可以大大提高他的声威,而且真有可能在武器装备上给他帮助的机会?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回答:“我会尽力。” 他们两人互望了几秒钟,才各自移开了眼光,原振侠上了车。车子由领事馆的职员驾驶,所以原振侠一上了车,就闭上了眼睛。 他虽然疲倦,可是并没有睡意,而是思潮起伏,难以平静。他先想到的是,在刚才自己和黄绢的那几秒钟互相凝望中,双方都可以在对方的眼神之中,捕捉到许多讯息。可是一切又那么紊乱,乱到了完全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的程度。 在这样的情形下,唯一可以做的事,似乎只能长叹一声了! 原振侠当真长叹了一声。驾车的职员忍不住从后视镜中向他看了一眼,从他的神情看来,一定不明白像原振侠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烦恼,以致会发出那样的叹息声来! 二十四小时之后,经过了充分休息的原振侠,容光焕发地再进入领事馆。当他和卡尔斯将军又见面时,卡尔斯有意地在他身边站了一站。 原振侠装着没有注意卡尔斯那种和他比较的行动,黄绢已经以十分振奋的声调告诉他:“伤者的情形极好,伤口几乎完全愈合了!” 原振侠大踏步走着,进入了安置“伤者”的房间,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检查了一遍。一切都和他预料的情形一样,现在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希望“伤者”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后醒过来。 黄绢在原振侠坐下来之后,就道:“有两个专家,检查了载他前来的那个圆筒……” 卡尔斯将军十分不高兴:“黄,国家机密,不必对任何人说!” 黄绢的脸色一沉:“第一,原医生不是任何人。第二,我不认为那是什么国家机密!” 卡尔斯十分恼怒,显然他们就这个问题争论,已不是第一次了。卡尔斯大声在叫:“他降落在我的国土上,他的一切,就归我所有。” 黄绢冷笑:“连他这个人也归你所有?” 卡尔斯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但是并没有沉默多久,他就狠狠地道:“是!” 黄绢一扬眉:“他要是不愿意呢?” 卡尔斯面色铁青,脸上的肌肉在不断地抽搐,口角歪向一边,现出极凶狠的神情来。那种神情,即使看在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眼中,也自然而然会生出厌恶之感来。黄绢顺手抓起了一条毛巾来,向他的头脸上-了过去,罩在他的头上,用极不客气的声调斥责:“你到镜子前面去照照,你像是什么!” 卡尔斯一下子把毛巾扯脱,紧紧握在手中,额上的青筋绽起老高,吼叫了起来:“我是卡尔斯将军,真神阿拉最眷顾的,最伟大的卡尔斯将军!” 黄绢美丽的脸庞上,现出了极度轻视的神情,而且用尽了气力,发出了“呸”的一声。 卡尔斯向她冲出了一步,双手紧握着拳,捏得指节骨格格作响。看来他张大了口,又准备发出另一阵咆哮声来,而就在这时,原振侠以十分平静的声音道:“能不能静一静?要是吵醒了我们的朋友,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恶果?” 原振侠的话十分有效,卡尔斯立时放下了拳头,向那外星人望去。他虽然在盛怒之中,可是仍然不忘狠狠瞪了原振侠一眼,纠正着他的话:“我的朋友!不是我们的朋友!” 黄绢一声冷笑,原振侠也觉得卡尔斯的态度已经接近疯狂,有必要澄清一下。他伸手指向卡尔斯,一字一顿:“将军,如果你要违背这位朋友的本人意志,想利用他来达到你个人的野心目的,我想我和黄将军,都会尽一切力量阻止你!” 黄绢立即朗声道:“对!” 卡尔斯偏过头去,喉间发出一阵怪异的“咯咯”声。原振侠曾和这个狂人打过好几次交道,但也未曾见过他的神态,像如今这样狞恶凶狠的。由此可知,他的狂性已经发足到了顶点! 一时之间,房间之中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卡尔斯才用力一挥手,大踏步走了出去,他一离开,黄绢就骇然问:“原,他会怎么做?” 原振侠苦笑:“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他曾对你说起他的计画?他如果有一个疯狂的计画,必然会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把计画告诉你。” 黄绢咬着下唇,点了点头,然后才道:“他准备召集所有阿拉伯国家,不,是所有的回教国家。他的野心又扩大了不少,等到所有回教国家的元首齐集之时,他就介绍这个人出现,要这个人驾着宇宙飞船自天而降。自然,如果还有什么其它力量可以展示的,自然也会一并展示出来给人看。”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卡尔斯将军的计画如果实现,自然会令所有目睹神奇力量的人,大是震慑! 黄绢又道:“他准备要让这位自天而降的外星朋友,自称是真神阿拉的使者,到人间来,宣布真神阿拉的教诲……每一个回教徒,都必须遵守。第一个指示,自然是要他……卡尔斯将军──变成卡尔斯大帝,世界回教大帝国的大帝!” 原振侠抿着嘴,不出声。 黄绢有忧虑的神情:“原,别以为那只是他的梦想!有了外星人的帮助,他的计画,大有成功的可能!” 原振侠心中很乱,他在想,这样的“大帝国”如果形成了之后,会有什么影响? 回教国家由于宗教的向心力,一直就相当团结,在世界各大势力之中,自成一个势力集团。是不是组成一个大帝国,关系倒并不大,问题是由谁来掌管这个大帝国。如果是卡尔斯将军这个狂人,那么,任何可怕的事,都会发生! 所以,只要略一思考,就可以得出结论:这个计画,必须阻止! 原振侠在那一-间,心中还有一个疑惑:他知道黄绢也是一个野心极大、对权力有着狂热的人,不然,她也不会留在卡尔斯的国度之中。原振侠也为此,曾和她有过激烈的争吵。照说,卡尔斯的野心扩大计画,如果成功,水涨船高,黄绢自然也大有好处。为什么她这次,对卡尔斯的行为,一点也不支持? 原振侠来回踱了几步,才望向黄绢,十分直接地提出这个问题。 黄绢苦笑:“说起来,只是直觉。我直觉感到这位异星朋友十分善良正直……可能那是他的完美无比的外型,带来的一种感觉?” 原振侠喃喃地道:“可能是,很难想象那么完美的脸,会有卑劣的心灵。” 黄绢又道:“所以,我假定他必然会反对卡尔斯的行为……你应该知道,卡尔斯发起狂来,反对他的计画的人,就会遭到可怕行为的对待。所以我在一开始就反对,是想他不要以为计画可以顺利进行。”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那么,我们立刻就开始行动,把这个外星朋友,弄出他的势力范围之外……立即移出领事馆去。” 黄绢扬了扬眉,那是在询问原振侠“如何进行”。原振侠也扬了扬眉,作了一个空手道“手刀”劈向下的手势作为回答。 原振侠的方法十分简单:等卡尔斯再进来,一计空手道的手刀,砍在他颈际的大动脉上,就足以令他昏迷不醒。而原振侠要把“伤者”带出领事馆去,自然轻而易举。等到卡尔斯醒来,随便黄绢怎么解释,他信或不信,都不是问题。那样,就可以避免使这位外星人,成为他野心扩展的工具了。 黄绢点头,表示同意。这时,门外又传来了卡尔斯将军的军靴声,原振侠的手臂垂向下,已经蓄定了势子,可以出其不意,进行闪电一般的袭击。 可是等到门一打开,原振侠和黄绢两人都呆了一呆。 他们商量定的方法,简单可行之至。可惜如今看了门打开之后的情形,他们就知道:可惜迟了一步! 门开处,卡尔斯将军手中握着他那柄著名的军用大手-,-口直指着原振侠。另外两个低阶军官,端着自动步-,却直逼黄绢。 卡尔斯这次学乖了……上次他在停车场中,吃过亏,是由于离得原振侠太近。这次,他保持距离,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之上。自他双目之中所迸射出来的凶光,叫人毫不怀疑他会开-杀人。 原振侠希望他再走近些……在不必移动身子,只需要挥手就可以击中他的距离之内,他就有机会展开闪电般的攻击,叫卡尔斯投降。 而如果他要移动身子,才能击中对方,即像现在这样,只要一跃向前,就可以达到,但是他料定卡尔斯手指的轻轻一扳,必然快过自己的行动! 所以,原振侠便只好一动也不动。他看见卡尔斯处在一种接近疯狂的心态之中,自己就算稍有动作,他也会以为自己想反抗而开-的! 这时,卡尔斯和原振侠的对峙,气氛紧张之极。黄绢则已愤怒地在呼喝那两个低级军官:“滚开!” 卡尔斯厉声道:“他们只听我的命令,谁也别动!原振侠,你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慢慢地转!” 原振侠在最初的三秒钟,并没有反应,只是以严峻的眼神望着卡尔斯。卡尔斯神经质地大叫了起来:“转过身去!” 黄绢忙道:“原,转过身去,他不会杀你!” 原振侠冷笑了一声,缓缓转过身去。卡尔斯的声音有点发哑:“没有人可以阻拦我的计画,我一定会成功,真神的使者会使我成功!” 原振侠不禁苦笑……卡尔斯的精神状况,实在是一个疯子。“真神的使者”什么的,根本是他自己设想出来的谎言,但这时,他自己被自己编出来的谎言骗住了!以为那真的是真神的使者,可以帮助他成功! 原振侠十分冷静:“根本没有什么真神的使者。这位朋友来自另一个星体,可能有极高的能力,也可能生命比地球人更脆弱,更有可能,他有正常善良的心灵,根本反对你的行为!” 卡尔斯哈哈大笑:“走出去,我会在一分钟之内,押你出领事馆。这件事不必你管,再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走!” 他这时,手中的-向前伸了一伸。一来,原振侠背后没长着眼睛,二来,他十分忌惮原振侠的身手,所以,卡尔斯手向前一伸之后,立即又缩了回来。 原振侠向黄绢望去,黄绢的神情极怒,可是仍然向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先离开领事馆再说。原振侠知道卡尔斯虽然凶,可是黄绢自有办法对付他,自己在场,卡尔斯在很多情形之下,为了怕下不了台,反倒会和黄绢相抗。 所以,他只是略耸了耸肩,就向外走去。从身后的靴声听来,卡尔斯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但也一直跟在他的后面,把他押出了领事馆。 在原振侠跨出门之前,卡尔斯才狠狠地道:“谁破坏我的计画,谁就会遭到真神的惩罚。这根本是真神的旨意,谁反对都不会成功!” 原振侠冷笑了一声,向前急走了十来步,来到了街上,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望着领事馆的建筑苦笑。事情会发展到了这一地步,卡尔斯那么善于利用机会,他都想不到! 原振侠望着外表看来十分平静的领事馆建筑物,心想最可惜的是,无法在那外星人一醒过来时,就与之接触!他也不愿意外星人一醒过来时,第一个看到的地球人就是疯狂的卡尔斯,如果卡尔斯被当作了地球人的代表,那实在是一件可悲的事。 但是他又想到,卡尔斯这样的狂人,倒还真是许许多多地球人的典型。大大小小的、中等的、各种形式的野心计画,在地球的每个角落,每分每秒都在进行着,那已成为地球人行为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原振侠不禁长叹一声,缓缓转过身来。 这时正是冬天,他站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下,有两片树叶正飘落下来,一片在他的脸前飘过,被他一伸手接在手中,放在鼻端,闻着枯叶特有的香味,心中感到了一阵无比的落寞。所以他行动也慢了许多,缓慢地向外走去,低着头,脚步避开地上的落叶,免得把它们踩碎。 他走出没有多远,就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追了过来,他站定身子,甚至不必转过身,他就知道追上来的是黄绢。在离开之前的那一下凝望,使他知道,他要是离开,黄绢一定会追上来。 可是,当他转过身来之后,他就知道事情和自己想的,多少有点不同。和他落寞的心情相反,黄绢显然处于盛怒之中! 她那本来就大的眼睛,这时正无缘无故睁得极大,眼中闪耀着愤怒的火花。她想说话,可是愤怒使得她口唇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以致她不能发出正常的声音来。 原振侠忙向她迎了上去,握住了她的手,把手中的枯叶轻轻在她的脸颊上拂着,同时轻柔地道:“在这种落叶的季节,有甚么事是值得生气的?” 黄绢直到这时,才算是缓过了一口气来:“这畜生,他竟然这样对我!” 原振侠已经多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然是她和卡尔斯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而卡尔斯一反以往的态度,不再听从黄绢的意思,更有可能,把她赶了出来! 原振侠耸了耸肩:“既然是畜生,自然离得越远越好,有甚么好生气的。” 黄绢的眼睛睁得极大,在愤怒之中,也有着失望。她用力一顿足:“我不会干休,不会放过他。他以为可以成为卡尔斯大帝,做他的白日梦!” 原振侠笑了一下,指着领事馆的建筑:“一枚火箭,就可以连他都消灭!” 黄绢怔了一怔,竟然像是在认真考虑原振侠的提议一样。然后,更令原振侠骇然的是,黄绢竟然缓缓摇了摇头。她在想什么呢?是在想原振侠的计画行不通吗?还是她想到,要是没有了卡尔斯,连带她的权力也没有了源头? 黄绢咬着下唇,又过了片刻,她一面笑,一面挽着原振侠,向前走去。当她的笑声停止时,她的怒意,看来已完全消失。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他知道黄绢在刚才那一-间,已经有了对付卡尔斯的办法。她必然会照她的办法行事,而且,原振侠也知道,她必然会要自己介入! 原振侠连想都没有想“是不是要帮助她”这个问题。当黄绢娇柔的身体偎向他的时候,原振侠怎么会去想这个问题? 黄绢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当然要为黄绢做他能做的事──黄绢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当她挽着原振侠向前走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道:“原,这件事我们该想办法对付!” 原振侠低声重复了一下:“我们?” 黄绢却十分肯定:“我们!” 血的诱惑(2) 这或许是原振侠的弱点,也或许是他的优点,他立即不再说什么,只是声音之中,带着几分无奈:“我们!” 黄绢的眉心打着结:“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把那人弄回去,他不会放心把人留在这里!”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不幸的外星朋友,为什么偏偏一到地球,就被这样的一个人发现?” 黄绢扬了扬眉:“我们可以改变外星朋友的命运。” 这一次,原振侠听到了“我们”,连刺耳的感觉也没有了,觉得是自然而然的事。他试探着问:“他完全不让你参与其事?” 黄绢苦笑:“那还不至于……只是他坚持要照他自己的主意行事。” 原振侠道:“那就实际一些,你还是参与其事,不要离开我们的外星朋友。让他在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地球人,除了卡尔斯之外,还有别人。” 黄绢停了下来,昂起头,咬着下唇,望着天空。想了一会,才点了点头,可是神情不免有点委屈。 原振侠握住了她的手:“只有这样,才能随时帮助这个人。” 黄绢吸了一口气:“那你呢?” 原振侠干笑:“我看他不会允许我再出现。你回去告诉他,我会替他保守秘密,不破坏他的计画。条件是:他绝不能对外星朋友进行身体上的伤害……他自己相信了自己所制造出来的谎言,你可以告诉他,这人可能真的是真神的使者,伤害了他,会遭到真神的报复。” 黄绢点头:“对这头蠢猪来说,那是最好的吓阻。” 原振侠叹了一声:“别小看这头蠢猪,他可以做出任何事来!” 黄绢也叹了一声,两人又互望了片刻,黄绢忽然温柔地闭上眼睛,原振侠也就自然而然,吻着她丰满诱人的唇。四周围在那一-间,像是忽然变得十分之静,静到了使他们互相之间,都可以感到对方的心跳……他们的心跳,还是带着狂热。 好一会,拥抱着的他们,才分了开来。领事馆所在的那一带,十分偏僻,街道上很少有人,只有两个女学生,用十分好奇的目光,在对面马路上看着他们。 原振侠和黄绢分开之后,不约而同,各自发出了一下充满了惆怅的低叹声。黄绢道:“我会随时和你联络。” 原振侠的语调十分缓慢:“把来自外星的高级生物称为真神的使者,真神的使者有那么先进的飞行工具,这种事,在宗教力量十分强大,一直把胜利寄托在真神保佑上的回教国家来说,会有巨大的震撼。也的而且确,可以藉此获得意想不到的大权力。” 黄绢低着头,用心听着。原振侠继续说:“这是野心家的绝佳机会。” 黄绢叹了一声:“我明白,我自己也是野心家。但这次,我一定设法,不让个人受到任何形式的伤害!” 原振侠紧握住黄绢的手,用力摇了一摇。他向黄绢说这番话的意思,就是为了黄绢也是野心家,怕她会受不起可以获得巨大权力的诱惑。 那诱惑是变成所有回教国家的大帝……只怕穆罕默德亲临地球,所获得的地位,也不会更高了!卡尔斯在这样的诱惑之前,自然无法抵挡,黄绢现在可以理智地处理这件事,可是等她逐步明白,那可以令她的梦想一下子变成事实时,只怕她也受不了这样的诱惑!这时,黄绢虽然向原振侠作了保证,原振侠还是不敢百分之百相信她真的会这样。 一切的发展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黄绢转过身,慢慢向领事馆的方向走去。原振侠望着她的背影,在不到一百公尺的距离中,黄绢回顾了五、六次之多。 看她的神情,十分迷惘,像是决不定该走回领事馆去,还是留在原振侠的身边。 这种情形,原振侠绝不陌生,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他已知道必然的结果。果然,在最后的一次回顾之后,黄绢加快了脚步,走进了领事馆中。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想起,黄绢曾向他提及,检验那个乘载外星人前来的金属筒的结果,被卡尔斯一打岔,黄绢没能说下去。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外星人,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来到地球,那简直是自己开自己的玩笑!若不是卡尔斯发现了他,沙漠之中,常有凶悍的游牧民族出没,知识程度又低,若是发现了他,只怕他早就被锋利的阿拉伯弯刀砍成几截了。 当天晚上的电视新闻有一则报导,说北非某盛产钻石的小国,元首和第二号人物,日前秘密前来,亲驾的飞机在降落时曾失事,在本市逗留两日之后,又包下一架飞机离去,目的不明……尤其是该国和邻国关系紧张,在边界进行一级戒备之际,更令人觉得扑朔迷离,只知道该国的第二号人物黄绢将军,曾在一家医院出现。记者在采访该医院时,医院上下都讳莫如深,只有一个杂工透露:在停车场中,曾听到过-声云云。 整篇报导的结论是:在国际上有狂人之称的卡尔斯,他的行为常和恐怖行动联在一起。是不是他在本市,或是在亚洲地区将有什么大行动,所以才亲自前来布署的呢?应该予以密切注意! 原振侠才从电视新闻中看到了这段报导,电话就响了起来。原振侠一接听,就听到十分急促的发问:“原医生,看了新闻了,这狂人来干什么?” 到最后,打电话来的人才想起,人家可能根本不知道他是甚么人,这才补充了一句:“我是温宝裕。” 原振侠大叫了一声。他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只是和温宝裕这样的人通电话,总得有一点反常的行为方才合理。那是因为温宝裕的行为,实在太稀奇古怪之故,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物以类聚。 自然,温宝裕对他的一声大叫,一点也不以为意,他也同样地发出了一下没有意义的呼叫声。原振侠这才道:“和恐怖活动无关!” 温宝裕哈哈一笑,像是在对别人说:“听到没有,我就说和恐怖活动无关……布署恐怖活动,不会来找原医生……” 又有两个少女的声音传来……自然是良辰美景。看情形,他们在一起看了电视新闻之后,起了争论,温宝裕才打电话来求证的。原振侠本来就有意和那位先生联系,所以就问:“你们在甚么地方?” 温宝裕十分自负:“自然在我王国中!” 原振侠知道,温宝裕的王国,就是一个很怪的怪人留给他的那幢大屋了。他“哦”地一声:“没有别的事了?” 温宝裕的回答是:“暂时没有,原医生,有好玩的事,别忘了我们……” 原振侠一口答应,又随口问:“可有见到那位尊敬的先生?” 温宝裕大声回答:“早几天和你一起见过,昨晚他连夜出门,可能要准备许多故事讲给人听……” (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所以温宝裕的话,在不明究竟的人听来,有点无头无脑。) 原振侠“嗯”了一声,放下了电话。那位先生出了门,自然也无法和他联络了。他斟了一杯酒,挑选了一张唱片,一面喝酒,一面欣赏音乐。 可是他的精神不能集中,因为一面他还在想:那人醒了过来之后的情形,不知如何?他用什么语言?两个完全不同星体的人,如何用言语沟通?在载他来的飞行舱中,是不是有语言翻译仪器? 卡尔斯将军包了飞机离去,自然是把那个人也带走了…… 原振侠看了看钟,如果他的估计不错,那人在二十小时之后,就应该醒来了!他伸了一个懒腰,十分之意兴阑珊,他又舔了舔嘴,想起刚才和黄绢拥吻的情形,忽然又烦躁起来,大口地吞下了一口酒。 在十六小时之后,原振侠接到了黄绢的电话,那是清晨时分。 黄绢的声音十分焦急:“原,过了预计苏醒的时间,那人仍然昏迷,一点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的心跳速度是多少?” 黄绢道:“七十次,已是正常人的速度。呼吸次数和体温都正常了,可是他不醒……” 原振侠想了一想:“可能他的体温和心跳速率,都比地球人高,不妨再等下去。” 黄绢叹了一声:“只好这样了,我会随时联络你!” 原振侠问:“有没有专业医生照顾他?” 黄绢道:“有,一共有两个。他们都发下重誓,宣誓在事情未公开之前,严守秘密。”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那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对这个人有什么意见?” 黄绢还没有回答,原振侠就听到了卡尔斯的咆哮声:“问他,这人究竟什么时候会醒来……” 黄绢的声音冰冷:“要人家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让他知道更多的资料。而且,原医生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回答你的问题──” 电话中静了片刻,才又听到黄绢的声音:“对不起,原。” 原振侠只是“嗯”了一声,黄绢又道:“已对他做了十分详细的检查,证明这个人的身体结构,和人完全一样,只是没有色素……输入他体内的一千五百CC的O型人类血液,他完全适应,一点也没有排斥。他本身的血型,也检定为O型。” 原振侠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这……真是不可思议之至……透明的血液,也是O型?” 黄绢道:“现在他的血液并不透明,而是浅红色。” 原振侠想了一想:“如果这个人的一切结构都和人体一样,估计他的体温,也不应该高出很多。再观察二十四小时,相信可以有结果……” 电话中又静了片刻,然后又是卡尔斯的呼叫声:“再等二十四小时,我绝不等了……” 原振侠心中想问的问题,被黄绢在电话那边问了出来:“绝不再等?你有什么办法让他醒来?” 卡尔斯将军的话,令原振侠不由自主,生出了一股寒意:“注射药物,医生总有办法令昏迷不醒的人醒过来的,是不是,医生?” 另外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道:“这得看是什么样情形的昏迷,将军……” 卡尔斯的声音更响亮:“他一定要醒来,真神既然叫他来和我会晤,做我的助手,他就一定要尽快醒来!” 黄绢冷笑:“不等真神的使者自己醒来,而向他注射药物,你不怕真神的谴责?” 这一句话,倒刚好击中了卡尔斯的要害。 电话中再也听不到这个狂人的呼叫声了……他的发狂程度,显然又再晋级,因为他竟然认定了真神使者降落在地球的任务,是真神派来协助他完成回教大帝国的计画的。 原振侠又听到了黄绢的吸气声:“原,我随时和你保持联络。” 原振侠只好说:“一定要使他等下去!” 要使卡尔斯多等二十四小时,还不算太难。而二十四小时之后,情形仍然不变,再要他等第二个二十四小时,就困难得多了。 黄绢的报告是:这个人的体温没有再升高,心跳率和呼吸的速度,也没有再增加。显然在这些方面,他和地球人一样。 他的一切都正常,可就是昏迷不醒! 在黄绢第三次和原振侠联络的时候,原振侠想到了一个其实早就该想到的问题……由于这个问题太普通太简单了,在那么怪异的情形下,自然会叫人疏忽掉,但实际上,这个问题十分重要。 原振侠问:“假设他的‘冬眠状态’已经解除,他必须吸收营养来维持身体发出热能。而他又一直没有进食,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在替他进行葡萄糖注射?” 黄绢道:“没有,经过检查的结果,发现……” 黄绢在使用的显然是会议电话,因为卡尔斯的声音突然又传来:“别说!” 黄绢的声音大怒:“这又是什么秘密了,为什么别说?” 卡尔斯道:“当然是大秘密!这个人可以不进食而获得营养,要是我的军队在战争时期,全能这样,那么我的军队的战斗能力,自然举世无双!” 原振侠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算了,既然是那么重大的军事机密,那么,关于这个人的一切,再也不要来问我的意见!” 黄绢在对卡尔斯说话,语气之中充满了讽刺:“你意思怎么样,将军?” 卡尔斯连哼了五、六下,显然他十分在乎原振侠的意见,所以他十分不愿意地道:“告诉他吧!” 黄绢这才道:“在这个人的胃部,发现有一种物质,正在提供营养给他。这种物质是大小不同的颗粒状,估计可以很有规律地按时被消化吸收。那是一种服食一次之后,就可以长期提供营养的食物!” 原振侠听了之后,淡然道:“那不算什么,地球上也早已有这种设想。有一种毒药,放在难以溶解的胶囊之中,吞了下去,就可以根据胶囊的溶解时间,而预定这个人毒发身亡的时间……嗯,有没有观察他胃部的这种食物,还可以维持多久?” 黄绢的声音又低了一些,那是她在问别人。然后,有了答案:“大约三天。” 原振侠冷笑:“看来将军要多等三天,三天之后,他就会醒来!” 卡尔斯大声问:“为什么?” 卡尔斯的那一问,早在原振侠的意料之中,他立时轰笑了起来:“将军,三天之后他会饿!饿了,自然会醒来,没有人可以不吃东西的。” 原振侠可以想象到,狂人卡尔斯在听到他的嘲笑之后的愤怒情形,他一面笑,一面放下了电话。接下来的两天,每天黄绢都和原振侠联络一次,在第一次的电话中,黄绢的声音听来十分焦急:“情形仍然没有改变,那猪快发疯了。” “那猪”自然是指卡尔斯将军而言。要是那个外星人一直不醒过来,一个昏迷不醒的“真神使者”,能起什么作用? 原振侠的回答,多少有点嘲弄的味道:“你可以提议他向所有人宣称,真神的使者之所以昏迷不醒,是由于使者的灵魂已进入他的体内。所以,实际上,他就是真神的使者了,这样岂不是更加直接?” 黄绢陡地吸了一口气:“天!我求你别再出花样了,你以为他不会?他会的!” 原振侠也有点骇然:“他会不会,其实都没有什么大分别。” 黄绢叹了一声:“他要是能驾驶那艘飞船的话,早已自称是真神的使者了。可是那飞船实在太复杂,他又不想别人来一起研究。” 原振侠有点担心:“你要小心些,人若是得不到适当的休息,行为会变得疯狂。尤其他本来就有偏执狂的倾向,可能会有意外的怪诞行为。” 黄绢沉默了一会,才道:“我会小心。” 第二次的联络,黄绢的声音听来疲倦之极:“对不起,原,昨天我才休息了两小时。外星人仍然昏迷,我无法休息的原因,是那猪不停地咆哮,他好象想凭自己的叫嚷声,把外星人吵醒。” 黄绢显然不是在卡尔斯身边打电话的,因为原振侠并没有听到卡尔斯狂叫的声音。 原振侠感到十分难过:“别再和他在一起了,到我这里来。地球虽然小,可是还有的是可以好好休息的所在。” 黄绢沉默了片刻,原振侠的邀请,对她来说,自然是一个大诱惑。可是大约在半分钟之后,原振侠却听到了一下叹息声,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所提供的诱惑,比起回教大帝国的第二号人物来,还是大大不如。黄绢并不讳言她是一个野心家,世界上,几乎没有任何野心家可以抗拒那样的诱惑! 黄绢自己替自己解释:“X光透视的结果,胃部残留的食物,只可以维持一天了。希望至多一两天,他就会醒来。” 原振侠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赞成,还是反对那猪的计画?” 他特别在“那猪”这两个字上,加强了语气。本来,他并不是很同意那样称呼卡尔斯,虽然卡尔斯是一个狂人,可是这样的侮辱十分幼稚。但这时他却强调了这个称呼,因为若是黄绢同意卡尔斯的计画,那么,她就把自己和“那猪”之间,画上了等号! 黄绢对于原振侠那么严厉的责问,竟然不能有立即的回答──当然是由于她的内心,已同意了卡尔斯的计画的缘故……原振侠感到十分愤怒,正准备用力放下电话时,才听到了黄绢的声音:“等外星朋友醒来了再说,要是他愿意的话,我看……也没有什么害处。” 原振侠的忍耐到了极限,他用尽气力对着电话筒叫:“祝你成功!” 然后,他重重放下电话。在放下电话的时候,他还听到黄绢的声音自电话中传出来:“原……别……” 黄绢要他“别”什么,他无法知道。不过猜想起来,无非是叫他别生气之类。 原振侠的确生气了,非但生气,而且十分生气。所以当电话又在固定的时间响起时,他任由电话响着,并不去接听。 电话响了很久才停止,停了之后又响起,原振侠这才拿起电话来。黄绢的声音听来更疲倦更焦急,那使得盛怒中的原振侠,也不免感到了一阵心痛。 黄绢道:“原,外星朋友还没醒……他胃部的食物已完全消化完了。” 原振侠叹道:“我没有意见,我无法对那么复杂的问题,在几千里之外作决定。” 黄绢声音苦涩:“他疲倦,睡着了。我乘机替他注射了镇静剂,二十四小时之后才会醒转。如果他醒转,外星人仍然昏迷的话,他必然无法再等,一定要替外星人注射药物,使外星人醒转。他说过,即使是短暂的醒转,也是好的。” 原振侠的声音,不禁有点哽塞:“他无权那样做,你应该立即通知联合国,进行干涉。” 黄绢长叹:“联合国的干涉,要是有用,也不会有那么多狂行了!” 原振侠冷笑:“我以为所有的狂行,你都有参与的份。” 黄绢的声音听来很刺耳:“现在不是追究谁是谁非的时候。原,要是注射药物对外星人有害,我无法保护他。” 原振侠也一筹莫展,连黄绢都没有办法了,他远在几千里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思绪一片混乱,只好问:“他能接受地球人的血液,这真不可思议。” 黄绢苦笑:“能接受输血,未必能接受药物……” 原振侠也苦笑:“那又有什么办法?只好怪他来到地球的方法太不高明了。” 黄绢在呆了片刻之后,才以极疲倦的声音道:“也好,出了问题……也许更好,我实在太疲倦了!” 原振侠还想讽刺她一下“做野心家也会疲倦的吗?”但是黄绢的声音听了实在令人同情,他就忍住了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句:“多保重。” 这次联络,在黄绢的叹息声中结束。 原振侠估计,那外星人胃部定时消化的“食物”,既然已经用完,那么,他身体再也没有营养供应,必然要另外设法补充。 那么,他必须醒来,不然,营养衰竭的必然结果,就是死亡! 所以,第二天,在固定的时间,原振侠的心情十分紧张,等候黄绢打电话来。可是过了十分钟,电话仍寂然无声。原振侠十分不安,无论那外星人是醒是昏迷,或者是吉是凶,黄绢都应该打电话来的!可是,黄绢的电话一直没有来。 又一天,黄绢仍然音讯全无。 原振侠和黄绢之间,本来也不是每天都有联络的,甚至几个月不联络也很平常。可是如今有了外星人这件事,忽然失去了联络,就有点很不寻常。 一连五天,黄绢还是没有消息,也没有来自卡尔斯国度的特别消息,原振侠已到了十分焦虑的程度。 他甚至想到,有可能黄绢和卡尔斯意见相左,被卡尔斯处置掉了……虽然他知道卡尔斯对黄绢有十分特殊的感情,但是在庞大无比的权力之前,再特别的感情,只怕也会在比较之下,败下阵来!于是原振侠就开始主动联络黄绢。 黄绢有一个绝对私人的电话,是她一个人才能接听的,原振侠自然晓得这个电话的号码。他有点后悔,为什么五天之前,黄绢在固定的时间没有打电话来时,没有立即和她联络?这时,他拨了又拨,这个电话却一直没有人听。 原振侠的双手手心都在冒汗,他无法设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黄绢竟然不听电话!一小时之后,他又冒充是一个通讯社的记者,打电话到黄绢的办公室,要求“简单采访黄绢将军”。可是得到的回答是:“对不起,黄将军正在处理紧急的国家事务,无法接受访问。” 当然,是什么“紧急国家事务”,原振侠也问不出来。他转而要求访问卡尔斯,得到的结果也是一样。 又是三天,仍然没有黄绢的消息,原振侠简直坐立不安。他明白自己虽然和黄绢在志趣和思想上,绝不相同,但是如果明知黄绢有意外,而他只是在几千里之外等消息,结果使意外恶化的话,那么他就会内疚一辈子! 他责怪自己,已经等得太久了!当原振侠决定要再行动时,他本来想和玛仙联络一下,可是最后,仍打消了念头……虽然玛仙一直极大方,但是又焉知她的内心不会不快乐?超级女巫又怎么样,普天之下,是女人,都一样! 他在电话录音机中留下了话,说自己会有远行,目的地是北非某国……他说的那个国家并不是卡尔斯的国度,而是它的邻国。如果黄绢打电话来,自然会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地是在什么地方。 原振侠在决定了要有所行动之后,第一个目的地,是卡尔斯发现宇宙飞船降落的地方。 他的目的,是要弄清楚黄绢究竟有什么意外,所以本来应该直接去找卡尔斯。可是他也知道,如果黄绢有了意外,他和卡尔斯之间,也成了死敌,卡尔斯不会不加防范,更不会见他。在那种情形下,自己如果贸然撞了上去,说不定卡尔斯早已下了格杀勿论的命令,那就真是“地狱无门闯进来”,自投罗网了。 他选择先到飞船降落处去,是经过许多考虑之后的结果。因为不论那外星人怎么样了,卡尔斯的另一目标,必然是放在那艘飞船上。 他可以想象,卡尔斯是如何焦切,想学会驾驶那艘飞船!因此,他就会出现在飞船的附近,不断研究如何可以驾驶飞船。 虽然在飞船的周围有军队驻守,但是在沙漠中对付卡尔斯,自然比在他的“天宫”之中对付他,要容易得多了。原振侠知道,自己的这次行动,是自己冒险生活中新的一页,必然极其凶险……除非一切都是自己神经过敏,黄绢根本没有意外。 所以,他的行动十分小心……黄绢如果有了意外,卡尔斯就必然料到原振侠会有行动,可能早就利用了庞大的特务系统在跟踪他了!所以他如常到医院,在医院中化装,然后,再离开医院,直赴机场。 原振侠把自己的皮肤染成浅棕色,看来就像是当地的土着。然后,他在邻国的首都下机,租了一辆吉普车,驶入沙漠。在遇到了第一个游牧部落时,就向部落借了四只骆驼,继续前进。在沙漠之中,骆驼远比吉普车可靠得多。 由于两国之间,有一段边界还处在紧张局势之中,所以原振侠绕了一些远路。 两国的关系再紧张,也无法在几百里接壤的边界上都布有军队。所以原振侠毫无困难就越过了边界,进入了卡尔斯国度的领土。 对那艘外星飞船降落的地点,原振侠并没有正确的资料,一切都是卡尔斯的叙述。 卡尔斯当时,是从他的首都要飞往邻国的首都去捣蛋,以他的偏执狂的性格而论,他必然采取直线飞行。而卡尔斯又透露过离边界只有三十公里,有这两点资料,范围就缩小了许多。 原振侠在沙漠中骑了两天骆驼,在这两天之中,他从随身携带性能极佳的收音机中,可以知道世界上发生的许多事。可是却没有卡尔斯将军的消息,也没有回教国家有什么特别行动的消息。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是原振侠又知道,应该有事发生的!沙漠中单独的旅行,本来是最沉闷不过的事,但原振侠却不觉得,因为他利用时间,作了种种假设。 假设都环绕着那个外星人……不论是醒过来了,还是出了意外死亡了……来进行。外星人要是醒了,不论是自然醒来,还是用药物弄醒的,都不应该那么平静……卡尔斯的计画,一定已轰轰烈烈展开,全世界都知道了! 那么,是不是外星人还没有醒转,或者,是在误用药物之下死亡了? 如果那外星人死亡,卡尔斯在极度的失望之下,会狂性大发! 原振侠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只有在这种情形下,黄绢才会有意外,而无法和他联络! 假设的结果,不是十分乐观,那使得原振侠十分焦急,所以最后一段路程,虽然刮着强风,他仍旧拚命赶路。远近被强风卷起的飞沙,蔽天遮地,使得沙漠看起来一片黄蒙蒙,尤其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变成了天地之间一片黄红色……看来像是天地之间,充满了一种魔幻之火一样! 到了天色黑下来之后,风势更强烈,实在不适宜再赶路了。可是也就在这时,原振侠看到了不远处有强烈的灯光,估计距离不到两公里。 沙漠之中而有那么多光亮聚在一起,当然不会是游牧部落,那极有可能就是原振侠要去的目的地了! 原振侠精神为之一振,用布把自己的头部全包了起来(他早已戴上了风镜),催着骆驼,向着灯光处进发。风越来越强烈,在强风中行走十分困难,可是也有一个好处……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之下,谁也想不到会有人接近,警戒工作自然也会松懈很多。 一小时之后,原振侠已经通过望眼镜,可以看到四列活动房屋,围成了一个正方形。 那四列活动房屋,显然是军队的临时营房,可以看到有几个士兵,正低头匆匆走过。 而在营房中间的空地,围着相当高的帆布幕,这时,帆布幕正在沙漠的强风之中抖动不已。看到帆布幕的抖动,原振侠甚至可以隐约听到帆布被风吹动的簌簌声。 强烈的灯光,就在布幕之内透出来,可想而知,布幕遮着的,正是那飞船。看样子,正有人在二十四小时研究那飞船! 卡尔斯将军也大有可能就在这里!原振侠知道自己行动的步骤对了。 他又接近了几百公尺,就放弃了骆驼,步行接近营房。当他来到一列营房后面时,风势更强烈,帆布幕被风吹动所发出的声响,十分惊人。虽然有士兵在站岗,可是天气恶劣,原振侠接近营房并无困难。 当他来到了一个有灯光透出的岗亭之外时,恰好有一个士兵匆匆走进岗亭。原振侠背靠着岗亭站立着,听到岗亭之中,有人在交谈,一个浓浊的声音在说:“将军的精神真了不起,他几乎不必睡!” 另一个声音叹了一声:“愿真神保佑他,别让他再发脾气了!” 士兵的对话,令原振侠几乎欢呼起来! 卡尔斯将军果然在这里!他在这里,日夜研究那飞船! 然而在兴奋的同时,原振侠也更加焦急:卡尔斯致力于研究飞船,可知那外星人一定遭到了意外。黄绢和自己失去联络,凶的成分又多过吉的成分了! 原振侠背着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极目四顾,很快就找到了卡尔斯的栖身之所。 他看到一辆中型吉普车,巨大的车轮是专为沙漠行驶设计的。在那辆车子后面,是一间拖车屋,有着土黄色的伪装色。另外还有好几辆军用大卡车,围往了这拖车屋,当然是为了保护将军的安全。 原振侠心中暗想:卡尔斯将军大驾在此,一定是一个极度的机密。不然,世上有不少人想他消失,只要一枚小小的火箭袭击,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了! 看来,卡尔斯也不是不想有更好的防卫,可是在沙漠之中,临时又怎能建立完整的防卫系统? 就算没有恶劣的天气,月白风清,原振侠要接近那车屋,也不是难事,何况是现在!车屋的门锁着,原振侠只花了一分钟就弄开。 在他推开门的时候,他在想,卡尔斯对那飞船再有狂热,总要休息的。当他进入车屋,发现自己正在恭候他的时候,神情一定精采绝伦了! 他推开门,闪身而入,立时关上门,原振侠才发现车屋之中,异乎寻常地黑暗,一点光线也没有。车屋不可能是密封的,那一定是有着特别防光装置的结果。卡尔斯有不少怪癖,可能一定要在漆黑的环境中才能入睡也说不定。 原振侠只是略怔了一怔,就已取出了小电筒来,准备先照看一下车屋中的环境。可是,他还未曾着亮小电筒,就陡地震动了一下。 车屋中有人在! 他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他强烈地感到,车屋中有人在!他甚至于没有听到这个人的呼吸声,可是他知道,一定有一个人在。这个人一定正屏住了呼吸,所以才听不到呼吸声,然而人是有体温的,在一个小空间中,有人在和没有人在,感觉敏锐的人一下子就可以分辨出来,而原振侠正是感觉十分敏锐的人! 一时之间,原振侠感到了僵呆,他迅速转念:在车屋中的是什么人?保镖?随从?守卫? 那早已在黑暗中的人,一定知道自己进来,不然,他不会屏住呼吸。可是他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只是在黑暗之中一声不出? 这个在黑暗之中一声不出的人,不知在车屋的哪一个角落?而自己开门,闪身进来,在什么地方,对方全然知道! 一想到这里,原振侠立即用极小心的动作,打横跨出了两步,同时伸手摸索着,摸到了一个不知是什么架子。然后,他十分小心地吁了一口气。 在黑暗中的那人仍然不出声……原振侠知道自己不会感觉错,一定有人在。车屋中仍然一片漆黑,在紧张之中,原振侠觉得气氛十分怪异。 那人不但不出声,而且一定屏住了呼吸,可是原振侠却明显地可以感到他的存在!这是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也正由于感觉如此奇妙,所以黑暗之中,气氛也就诡异之极,连有丰富怪异经历的原振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迅速地转着念: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因为不论在车屋中的是什么人,总是自己在明,别人在暗,在明的总是吃亏的一方。 可是,又如何打破这样的局面呢? 而且,在黑暗中的那人,为什么不采取行动?难道那人对自己没有恶意?那似乎又不可思议。这是卡尔斯的车屋,在里面的人,怎会对自己没有恶意?除非那人是……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几乎就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因为他想到了,在车屋中的除非是黄绢,才会对他没有恶意! 刚才他闪身进来时,在车屋中的人,一定可以觉察到,那是一个陌生的侵入者,也就一定会展开行动。除非是黄绢,从他的动作上,认出了是他,所以才没有行动。 可是,那又有点说不过去……黄绢为什么不表露自己的身分呢?难道不能肯定自己是谁? 分析到这里,原振侠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总得先有点表示才是,否则,僵局不能打破。而且,黑暗中的那人,若是要害自己,也早就可以下手了! 他先呼出了一口气……如果黑暗中的那人是黄绢的话,那么,不必等他开口,就应该可以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他缓缓呼出了一口气,而他和黄绢之间的熟悉程度,是可以知道彼此之间呼吸的频率……这并不是打情骂俏的话,而是他们相互之间,确然有这样熟悉对方的能力。 所以,原振侠在呼出了一口气之后,略顿了一顿。可是黑暗之中,仍然没有反应。 原振侠的心中,又疑惑了一下,才用极低的声音低呼:“绢,绢?”他叫了两声,就停了下来。 车屋之中相当静,虽然风声很强烈,但原振侠可以肯定,黑暗之中如果有人,一定可以听到他的低呼声。可是,仍然没有反应! 原振侠的手中握着小型的强力电筒,他知道,只要按一下,电筒发出的光芒,是可以照亮整个车屋,弄清楚车屋中的情形。可是这个动作会使他完全暴露,这是他犹豫的原因。 原振侠又轻轻地移开了几步,就在那时,他忽然听到了-声。虽然在强烈的风声之中,-声听来仍然十分惊人,而且-声听来,也十分奇特。 那是单一的-声,只是一枝-在射击,一下接着一下,听得出是射击者一下又一下在扳动扳机,而不是连发。 对各种-械有丰富知识的原振侠,甚至在第三下-响时,已经听出,那是一种威力强大的军用手-所发出的声响。而且,子弹在向上飞,也就是说,射击者是在向天空发。原振侠也立即想到了这种巨型军用手-的主人……卡尔斯将军,当然发-的就是他! 通常,人都是在两种情形之下,才会向天射击:一种是极度兴奋,表示庆祝;一种是极度愤怒,向天射击,以便泄愤。 原振侠很快就知道,卡尔斯是在哪一种情绪影响下向天射击的了。因为在几下-声之后,他又听到了卡尔斯的呼叫声,卡尔斯正用一连串粗鄙得不能再粗的脏话,在大声咒骂着。而被他咒骂的是天气,是强风,由于天气的恶劣,使他的研究工作受阻! 咒骂声正自远而近传过来,可知卡尔斯离开了帆布围着的范围,正在向车屋走来。 原振侠陡然紧张起来,他双手迅速摸着,接触到了一个架子。他推了一下,那架子居然可以移动,他就把自己的身子,挤到了架子的后面。 他估计,自己藏身之所,离车屋的门,大约有两公尺左右的距离。卡尔斯一进来,只要不是第一时间发现他,他就有出手突袭,一下子把卡尔斯制伏的机会。 而且,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卡尔斯由于愤怒,向天开-,-声一共响了七下。他射完了-膛中的子弹,在愤怒之中,不见得会立刻补充的! 要对付手中只有一柄空-的卡尔斯,原振侠自问绰绰有余了! 一闪身进入架子后面,原振侠便已蓄定了势子。他的目的不仅是躲藏,所以便保持着可以看到架子外面情形的姿势……就算卡尔斯一进门来就见到他,他也想好了行动的步骤:先发力推倒架子,然后飞扑而出,以他熟练的“擒拿手”功夫,一下子把卡尔斯制伏! 卡尔斯的咒骂声越来越近,听得出他的声音十分粗哑。虽然是在穷凶极恶地咒骂,但是声音之中,实在充满了疲倦和失望。 卡尔斯来得更近了,原振侠知道,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三公尺! 接着,就是“砰”地一声响。卡尔斯显然在开门之前,先在车门上,重重踢了一脚。 原振侠在这时,不禁庆幸自己相当幸运……他刚才在弄开车门,闪身进来之后,曾顺手检查了一下,锁是自动锁,车门一关上,就自动上锁。如果不是,卡尔斯一发现门开着,自然会大起疑心!他虽然在盛怒之中,但也毕竟不是笨人。 这时,原振侠听到了开门声。卡尔斯显然一时之间未能把钥匙插进匙孔,所以又在大声咒骂,把车门弄得乒乓乱响。 卡尔斯随时可以进来,原振侠整个人也如同拉紧了的弓弦一样,蓄势待发。 结果卡尔斯花了至少有一分钟,才算是打开了锁。他一面仍然用脏话骂着,一面粗鲁地打开了门,一步就跨了进来。 原振侠早已准备好了,他看到门一打开,卡尔斯跨进来的时候,手中还握着。他可能是一面向前走来之际,一面向天开-的。 卡尔斯一进来,就转向右边,用力关上了门,使得整个车屋极之震动。他背对着原振侠,在那一-间,原振侠若是依计行事,就算卡尔斯又在手-中补充了子弹,也非被原振侠突如其来的偷袭制伏不可! 可是,原振侠却一动都没有动,白白错失了一个可以一举成功的好机会! 使得原振侠突然取消了原来计画的原因,是因为他在那一-间,感到了震惊。而令他震惊的原因,是由于他看到了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 当卡尔斯一打开门的时候,漆黑的车屋之中,由于外面透进来的光亮,变得有了一点光线。 外面也是天昏地黑,而且强风呼呼。映进来的,只是一些灯光,并不强烈。 虽然不能使人凭借这些微光,看清车屋中的情形。可是就在那一闪间,原振侠却看到了两点晶亮的、异样色彩的圆形光芒! 情形是这样的:门一开,他就看到了那两点圆形的光芒,可是,只是极短的时间,那两点光芒就突然消失,那时候,门还开着。 原振侠感到震惊的就是这一点:门还开着,外面的灯光仍然映进来,何以那两点光芒就消失了呢?那两点光芒会出现,分明是微光映进来的结果,何以微光仍在,它就消失无踪了? 等到卡尔斯用力关上了车门,车屋之中,重又变得一片漆黑之后,原振侠对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他知道,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两点异样的光采,是一双眼睛! 一双在黑暗之中,睁大了的眼睛,在车门一打开之时,由于有光线映进来,眼睛就反光。但眼睛立即闭上,两点光芒,自然也消失了! 本来,卡尔斯一关上了门,就是原振侠展开突袭的最好机会!可是在黑暗中忽然会出现一双眼睛,却令他震惊,令他不得不思索:这对眼睛,是属于什么生物的? 原振侠在那时,只想到那是一对生物的眼睛,而没有想到那是人的双眼。这是由于他刚才看到的,那一双眼睛反映的光采,十分奇特之故。 各种不同的动物,双眼在黑暗之中,骤然反映光亮时,会有不同的色彩。如果用一只电筒,忽然照射一头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的猫,猫眼会反映出一股阴森森、绿黝黝的光采。如果是狗,那么,狗眼会反映出深棕色的色彩。 原振侠刚才看到的,却是一种夺目的晶亮,好象隐隐有鲜红的流转……由于时间太短暂,而且又来得十分突然,所以未能十分肯定。 那又是什么动物呢? 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一头豹!卡尔斯将军喜欢养豹的习惯,国际知名。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赤手空拳要对付一头豹,那可不是容易的事! 但是他随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刚才在黑暗中,他一点也未曾听到任何呼吸声……若是说一头豹,竟然会控制呼吸,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但他还是及时采取了一些行动。 卡尔斯如果一直背对着他,就不容易发现他。但是原振侠又要看外面的情形,因此又不能完全躲在架子后面。 所以,他缩了缩身子,使自己尽量隐藏得好些,可是又能探头向外。卡尔斯将军在进了车屋之后,一直没有停止过咒骂,大约过了十来秒钟,他才停止。 一切到这时为止,只不过过了十来秒!然后,“啪”地一声响,灯着亮了! 灯光十分柔和,原振侠早就想到,卡尔斯无法在漆黑的环境之中进行活动,所以也料到会有灯。所以灯光一亮,他就移动头部,同时闭上眼睛一会。 等到他再睁开眼来,发现灯光十分柔和时,卡尔斯已经又发出声音来。可是那却并不是咆哮声,也不是咒骂声,和刚才发怒的卡尔斯,简直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哀求,像是一个流浪了七、八天没有进食的小孩子,在向他人乞求食物! 一听到他的声音,原振侠就怔了一怔。他和卡尔斯相识许久,从来也想不到卡尔斯这个超级狂人,也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而且,这时他就快成为回教国家的卡尔斯大帝了,怎么还肯这样向人低声下气? 原振侠一面用心听卡尔斯在说些什么,一面慢慢向外探出头去。 他先听得卡尔斯在说:“求求你!求求你!真神阿拉既然派了你来,你为什么一直不醒?” 一听到这一句话,原振侠心头所受的震动,简直难以形容。他甚至要用手掩住自己的口,才能控制着自己,不发出惊呼声来! 卡尔斯自己骗信了自己,他处于疯狂状态的野心,使他自己也相信了那个没有色素的外星人,是真神派来,宣称他应该统治整个回教世界的使者。 而他现在又这么说,那么,那个外星人也被他弄到车屋来,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这一点,很合乎卡尔斯行事的作风,不足为奇。 令原振侠震惊莫名的是,卡尔斯的话,证明那外星人一直未曾醒过来! 可是,原振侠刚才却看到了一双眼睛! 把一切经过都组织起来,结论就十分令人震惊:那外星人在车屋中(原振侠一进车屋,就感到黑暗中有人),他假装昏迷不醒! 事实上,他早已醒了! (真正昏迷的人,不会睁开眼来。) 那外星人为什么醒了,而仍然假装昏迷? 这时候,原振侠被这个问题弄得脑际嗡嗡直响。不久之后,他就知道了答案,而这个答案,却又简单至极! 又在相当时日之后,他照例把这个故事的经过,向那位先生和夫人,以及温宝裕、胡说、良辰美景等一干小朋友说起的时候,良辰美景却一下子就叫出了原因来,很令原振侠诧异。他感到有的时候,答案越是简单,反倒越是难以推理。 这些全是后话,提一提就算。 当时,卡尔斯将军还在喃喃说着:“使者,你既然受命而来,为什么还不向所有人,宣布我应有的地位?你一定要使我——” 他的声音有点模糊不清。这时,原振侠已探出头来,可以看到车屋中的情形了,所以卡尔斯究竟在说些什么,并不重要。 原振侠看到,卡尔斯用回教传统的俯伏祈祷的方式,伏在地上祷告。 在他前面,是一张床,床上,躺着那个外星人。 原振侠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外星人。这时,在柔和的灯光下,那外星人俊美的脸庞,显得十分平静,闭着眼,看来,像是粉红色大理石的石雕。 他的身上,覆盖着白色的薄毯子,盖到胸部。原振侠曾为他胸前的伤口缝针,但这时,早已痊愈,甚至一点疤痕也没有。这人的再生能力十分惊人,地球人根本无法想象。 原振侠一时之间,决不定该怎么做。他知道那外星人早就醒了,只不过是假装昏迷。可是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突然对卡尔斯发动攻击,那外星人会怎么做……会不会在两个地球人发生争斗之际,他从中取利呢? 原振侠和卡尔斯再志不同、道不合,两人却终归都是地球人。谁又能知道这个外型如此完美的外星人的内心思想呢?黄绢曾断言,这个外星人的人格一定也十分完美,那只是黄绢女性的直觉。久历风险的原振侠,想法自然要实际得多,所以他仍然等着,静以待变。 这时候,他甚至期待着车屋之中,忽然扑出一只豹来。可是车屋之中,显然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生物,刚才原振侠看到的,一定是那外星人的眼睛! 卡尔斯祈祷了足足有五分钟之久,才撑着身子,挣扎着站了起来。原振侠可以看到他满脸倦容,连动作也迟缓得不象话,显然无日无夜对那飞船的研究,远远超过了他体力所能负担的极限! 卡尔斯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使原振侠感到,只要伸出手指在他的身上轻轻碰一碰,他就会倒地不起! 卡尔斯一手按在一张几上,一手用力在脸上抹着。接下来他的行动,大出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他竟然打开了一个柜子,取出了一只锡制的扁平小瓶来,打开了瓶盖,仰起头就喝瓶中的东西。 本来,这样的行动,叫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酒徒在喝酒。但是卡尔斯有这种行动,可以说突兀之至……他是回教徒,非但是,而且还野心勃勃,要做回教大帝国的帝王。而回教徒是不喝酒的,他这时的行径,就像是一个得道高僧,忽然搂着一个妓女一样! 原振侠一开始,还不敢肯定他真的在喝酒,可是一阵浓烈的酒味,已经扑鼻而来。卡尔斯在喝的,并不是什么美酒,而是含酒精成分极高的劣酒! 一看到这种情形,原振侠再也忍不住了。他一面哈哈大笑,一面自架子后走了出来。 原振侠突然出现,卡尔斯的震惊反应,如见鬼魅。他陡地一震,手中的酒瓶落到了地上,他也立即把顺手放在一边的手-抓在手中。可是这一切,只是他的自然反应,他的一切动作,都不受大脑指挥……他的脑部活动,一定因为过度的震惊,而停止了活动,因为他抓住的,不是-柄,而是-管。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同时,立刻拉下了头上的包头巾和风镜,仍然笑着:“将军,为什么见到了老朋友,那么吃惊?” 卡尔斯全身筛糠也似抖着,喉间发出没有意义、模糊不清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原振侠走向前,俯身拾起了酒瓶来,放在鼻端嗅了一嗅。当他俯身时,卡尔斯像是想举起手来,用手中的-去砸他,可是又显然力不从心。等到原振侠直起了身子,他自然也丧失了这个机会。酒虽然劣,但是原振侠这时,相当需要酒,他也昂头喝了一口,把酒再递给卡尔斯。 卡尔斯接了过来,犹豫了一下,终于大大地喝了一口。吞下酒之后,他忽然笑了起来,笑了又笑,直笑到剧烈呛咳为止。 原振侠自然知道他为什么要笑的原因。他喝酒这个大秘密,被原振侠发现了!他有野心要成为全回教世界的领导人,可是他却违反回教的基本教规! 这是任何人一想到就要发笑的事,包括他自己在内。 等到他停止了咳嗽,原振侠一下子就问了一个最快需要答案的问题:“黄绢呢?” 卡尔斯用手背抹着口角:“她很好,只是暂时,我不让她破坏我的计画!”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他知道,黄绢被软禁了,所以没法和他联络。 卡尔斯在这时,像是突然被蜂螫一样,跳了一下,指着原振侠:“你是怎么来的?你来干什么?” 他叫着,又举起-来,对着原振侠。可是他立即想到-是空-,就一下子-掉了-,从皮靴中抽出一柄一看就知道十分锋利的匕首来,神情十分紧张,弓着身子,盯住了原振侠。 原振侠不禁叹了一声:“你一直维持着这种把任何人都当敌人的心态,难道不觉得疲倦?” 卡尔斯略怔了一怔,看了看手中的匕首,叹了一声。事实是,他的敌人实在太多了! 原振侠本来想说“你把每一个人都当敌人,自然人人也把你当敌人”,但是继而一想,像卡尔斯这样的人,心态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再对他说什么都没有用,还是少说的好。他略停了一停,改口道:“我没有兴趣做你的敌人,我只是为了没有黄绢的消息,所以才来到这里的!” 卡尔斯望着原振侠,脸上的神情疑惑之至,可知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原振侠也知道,如果他心中的疑问,得不到答案,他会因为怀疑而变得疯狂! 所以,原振侠叹了一声:“你心中有什么疑问,只管问吧!” 卡尔斯疾声道:“你和黄,习惯每天都有联络?”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当然不!最近,她每天和我联络,是因为这位外星朋友应该醒来,但是却没有醒的缘故。” 卡尔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紧张的神态也至少减轻了一半。原振侠看了,也不禁感叹:卡尔斯对黄绢,始终有十分异特的感情,因此也可以推断,黄绢虽然暂时被软禁,可是必然不会受到苛刻的待遇。 这一次,实在是因为卡尔斯所想得到的目标太大,黄绢加以阻挠,所以才形成了这样的局面的。这一来,不但卡尔斯不再那么紧张,原振侠自己,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卡尔斯的第二个问题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的行踪是绝对机密的!” 原振侠只觉得好笑:“百分之一百是巧合!” 卡尔斯神情疑惑,原振侠把自己的行动,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卡尔斯究竟不是全无头脑的人,原振侠的态度又十分诚恳,所以他连连点头。 原振侠意料不到的是卡尔斯的第三个问题,他指着那外星人:“他怎么还不醒过来?” 原振侠呆了一呆,他当然不会告诉卡尔斯,那外星人已经醒来了,刚才在黑暗之中还曾睁大眼!他想了一想,才道:“我不明白为了什么原因,你研究那架飞船有什么结果?” 卡尔斯神情愕然,骂了几句脏话,才道:“完全不懂,就像新几内亚的穴居人,在研究喷射机一样!” 卡尔斯居然也肯承认自己十分低能,这倒颇令原振侠感到意外。尤其他在那样说了之后,还大口喝了一口酒,样子看来,和他的一贯形象更不相称,可是在印象来说,却亲切了许多。 原振侠笑了一下:“这是可想而知的事,他们能从不知多么远,利用自动飞行来到地球,他们的一切,又岂是地球人所能理解的?” 卡尔斯的老毛病又来了:“可是,为什么真神派来的使者,一直昏迷不醒?” 原振侠自然不会向他解释,那外星人不会是真神的使者,因为那样做的话,一定白费心机。他一转念间,有了一个极好的主意,这个主意正投卡尔斯之所好。 原振侠提出来的办法是:“你把黄绢接到这里来……你亲自去接,我有办法在短期之内,令外星朋友醒过来!” 卡尔斯一听,先是神情兴奋之至,但随即又十分疑惑。接着,又犹豫不决……他的反应,表现了他性格的全部。 原振侠摊了摊手:“我无所谓,外星朋友醒不醒,与我完全无关。这里有你的军队,我想我也无法把飞船和外星人带走的!” 卡尔斯盯了原振侠好一会,他说出来的话,倒使原振侠有受到极度的恭维之感。 卡尔斯道:“别说你无法,我要你答应,不会把飞船和使者弄走!” 卡尔斯这样说,等于是承认原振侠神通广大,若是真要行动的话,还是可以成功的! 原振侠举起了三只手指:“我答应……不过我十分好奇,能不能让我去看看那艘飞船?” 卡尔斯十分紧张:“不能!等我回来再说!” 原振侠明白卡尔斯的心态,所以他尽量作出轻松和不再坚持的神情,唯恐他又犯疑。卡尔斯接连喘了几口气,又喝了一口酒,再替他的手-补充了子弹。 当他把实弹手-放在手中掂了掂的时候,原振侠不禁十分紧张。尤其在卡尔斯还突然把-指向原振侠,期望吓原振侠一跳的时候。 原振侠当然绝没有在表面上现出害怕的神情来,还不屑地牵了牵嘴角。卡尔斯有点无法下台,打了一个“哈哈”,收起了手。 然后,他又通过无线电通讯仪,下达了一些命令。 原振侠趁这时候,打量那外星人。 由于原振侠十分肯定他是在假装昏迷,所以在打量他的时候,也格外留意。在注视了他几分钟之后,原振侠也不禁感叹……那外星人看起来,完全像是一个雕像! 虽然地球人也能扮演“假人”,可以一动也不动,但是总有些迹象可寻,哪能像这个外星人一样,甚至连眼珠都可以一动也不动……眼珠若是动了,就算闭着眼,眼皮也必然会有反应,可以看得出来。 卡尔斯在直升机渐渐接近时,又问了一句:“你有什么方法使他醒过来?” 原振侠笑而不答,只是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再多问。 想到这个“真神使者”对他关系重大,卡尔斯自然只好言听计从。不一会,直升机降落,卡尔斯打开车门,大踏步跨了出去。 等到车屋的门又关上之后,原振侠就来到那外星人的面前。他拽过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酒,想了一想,才道:“朋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得懂我的话,我还是要告诉你,你不必再装下去。你早已醒了,假装昏迷,对你来说,一定十分痛苦。” 原振侠并不期望自己一开口,对方就会有反应,果然那外星人仍然一动不动。原振侠续道:“或许我应该自己先介绍自己。我是一个医生,你曾经受伤,就是我替你治伤的,我也曾替你输血……你对我,对所有的地球人来说,全然是一个谜!” 那外星人仍然没有反应,原振侠并不气馁,仍然说着:“当时你受了伤,流出晶莹透明的血液,我们束手无策。失血过多会导致死亡,所以我们……当时一共是三个人,每人输了五百CC的血给你……地球人的血。所以,你的体内,现在有约莫四分之一的血,是地球人的血,一种你可能也从不了解的,鲜红色的血!” 那外星人仍然不动,但是原振侠在那一-间,却感到他的呼吸在加快。 那外星人的呼吸,本来是缓慢细微到了完全觉察不到的地步。原振侠才进车屋时,就只是感到有人,而一点也觉察不到有呼吸声。可是这时,如果仍然是在黑暗之中,原振侠知道,自己至少可以感到有动物在呼吸! 这一点发现,令得原振侠的心在狂跳,这证明那外星人听得懂地球上的语言!(原振侠在说那番话时,使用了超过十种以上在地球上流通的语言。) 要是语言不通,双方就无法沟通……星际交流的最大障碍,就是语言不通!如果双方有共通的语言,那么等于是巨大的困难,已解决了一半! 原振侠观察到了外星人听得懂自己的话,心中极高兴。他自然而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欢畅,继续道:“我不知你来自什么星球,当时把我们的血液,注入你的身体中的时候,也未曾料到你可以接受,一切全是意外的巧合。所以你现在的身体,是一种美丽之极的粉红色,而不再是白色。你可以被当作是四分之一的地球人,而不完全是外星人!” 外星人仍然没有任何动作,而且,似乎连呼吸也和以前一样,觉察不到了! 原振侠舔了舔唇:“你们的科学文明,无疑比地球人进步很多……虽然你来到地球的方法,实在危险得近乎愚蠢,不敢恭维!我想,由于先天进化的缘故,在你们的概念中,根本没有‘色彩’这回事,你们可能只有白色和无色这两种视力上的感觉。我真希望地球人的血液,能使你有对色彩的感应能力,让你可以看到地球上缤纷的色彩。那实在是难以形容的一种美丽,是造化赐给地球人的许多能力之一。” 外星人仍然一动不动,原振侠叹了一声:“也许你不知道,不多久以前,在黑暗中我看到你还睁大了眼睛。所以我肯定你醒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假装昏迷?你必须绝对相信,我对你绝无恶意!” 原振侠在最后这样说的时候,还是没有期望会得到什么结果。 可是,他的话才一出口,就看到那外星人倏然睁开眼来,而且开口说话,说的是地球上的语言,也就是原振侠最后那番话所用的那种。 他说的是他假装昏迷的原因:“我害怕!”- 那之间,反倒是原振侠不知所措,不知应该如何应付才好了! 如此富有怪异生活经验的原医生,这时呆若木鸡地望着那外星人,那外星人也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外星人的样子是淡红色的,看来十分怪异,再加上他眼中有一种十分异样的光采,很有叫人不敢逼视的味道。 原振侠虽然早已知道外星人早已醒转,也十分期望他醒过来,可是却也绝料不到他会一下子就醒过来,而且字正腔圆地说出了他假装昏迷的原因。 那外星人和原振侠对望着,足有一分钟之久,原振侠才吁了一口气,搓着手,算是从震惊的情形之中,恢复了过来。 可是,他还是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转头向身后看了一看……他明知车屋中没有别人,可是还是这样做了,因为他实在希望,这时有人分享他的快乐和惊诧。 等到他的视线,又和那外星人相遇时,外星人反倒先开口:“你好,我们应该不陌生了!” 原振侠忙道:“是!是!虽然你一直昏迷着,可是我相信你一定偷偷看过我!” 外星人摇头:“没有,我醒过来的时候你不在。我只是在一些人物的交谈之中,知道有你这样的一个人,是可信任、可委托的可靠的人!” 原振侠不确知那外星人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他既然这样说,自然是在自己预料的日子左右。那时自己不在,那外星人自然是在卡尔斯和黄绢的对话之中,知道了他这个人的。 他十分高兴,向那外星人伸出手去。外星人略微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来,互相握了一下。 外星人十分高兴:“很好,你是我第一个接触到的地球人,我很高兴!” 原振侠在这时,心中的疑问之多,多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勉强要形容的话,可以这样说:如果要把所有的疑问分配给每一个细胞,每个细胞可以分到超过一个! 外星人这时已坐了起来:“可以找一点衣服给我?” 原振侠这时才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一定知道卡尔斯将军,他回来之后,你是继续假装昏迷,还是以清醒的姿态和他相见?” 外星人皱了皱眉(他的眉毛,这时也是淡红色的):“你的意见呢?” 原振侠想了一想,这个问题十分难以决定。看起来,当然是别让卡尔斯知道真相比较好。所以他反问:“假装昏迷,对你有困难?” 外星人笑:“一点困难也没有,容易之至。你进来的时候,如果不是好奇,想弄明白你的身分,我也不会睁开眼来,你也不会发现我已经醒了!” 原振侠的思绪还是十分紊乱,但有一点,他却可以肯定,他需要和对方作长时间的交谈,总不能让对方一直赤身露体,只拥着一张薄毯子。 他估计卡尔斯将军去接黄绢,至少要七、八小时。在听到了直升机降落的声音之后,再请他假装昏迷,还可以来得及。 原振侠姑且走向一只柜子,打开之后,看到有两套崭新的军服。他把军服-给了那外星人,又在柜中找出不少罐头食物。等他转回身来时,那外星人已经穿好了军服,看起来十分英武。卡尔斯的身量很高,那外星人恰好和他相仿,所以军服穿在身上,十分合身。 原振侠把罐头食物向他扬了一扬,那外星人扬眉,表示疑惑。原振侠道:“你不想进食?” 外星人的回答是:“可以!也可以不!” 原振侠心中的疑问,又多了一个:“怎么可以不进食呢?难道身体可以不需要营养?” 外星人自行斟了一杯水,一口饮尽,吁了一口气,来回踱着步:“你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你到了一个陌生的星体,周详的计画遭到了破坏。当你按计画醒来的时候,完全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有一个外形和你一样,可是却有着说不出怪异的人,在你的身边大叫大嚷,你是不是会害怕?” 外星人一口气说着,原振侠也认真地在设身处地想着。他已经自然而然,打了三、四个寒战,所以他由衷地道:“害怕!害怕!害怕极了……” 外星人的神情和语音,也是犹有余悸,他吁了一口气:“所以,当我发现只有假装继续昏迷,对我来说才是最安全的时候,我就伪装昏迷,同时,调整我脑部的记忆…… “我曾在出发之前,接受过有关地球一切知识的一种……处理,把有关地球的许多知识,通过处理,放进入我的记忆。”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发出了“啊”的一声。 那外星人说话十分流利,可是在说到他接受有关地球的知识处理时,有些吞吞吐吐。那绝不是他想有所隐瞒,而是他说的那种“处理”,在地球上还没有这种行为! 人类没有这种行为,自然也没有适当的语汇可以表达,所以只好称之为“处理”。原振侠若不是最近的一宗奇异经历,也不会那么容易,一下子就明白这种“处理”是怎么一回事。 最近,他知道有人成功地在双生子之间,进行了记忆转移,使得一对双生子……一个有丰富的学识,一个什么教育都没有接受过,可是在进行了转移之后,前者的知识,毫无保留地进入了后者的记忆系统之中,使得两个人都具有同样的丰富学识! 那外星人所说的“处理”,一定是一种相类似的情形。有关地球的所有知识,一下子全进入了他的记忆之中,使他熟知地球的一切。 然而,一个疑问带来了另一个疑问:有关地球的一切资料和知识,那些外星人是怎么得来的呢? 那外星人像是知道原振侠的心中有什么疑问一样,他微笑着道:“无人驾驶的飞船,飞近星体,可以收集到星体上高级生物脑部活动所产生的一种能量。把收集到的能量分析还原,就可以得到这个星体上的一切资料。” 原振侠有点迟疑,说:“我不是十分明白……” 外星人一挥手,又斟了一杯水喝了,才道:“举个例子来说,一个水利工程师,正在从事一本有关水力发电的著作。当他完成了那本著作,还没有在地球上印刷出版,在他写作过程之中,脑部所产生的能量,在我们的仪器中经过分析还原,我们就已经知道了那本书的全部内容!” 原振侠急速地吸了一口气……根据这种方法去了解另一个星体,那还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一时之间,他心口像是重重地压上了一块大石一样,说不出话来。 他的神情,引起那外星人的误会,他道:“这样做,不算是窃听,而是搜集情报,并不是不道德。可以这样做的各星体,都在这样做!” 那外星人的解释,更令得原振侠发出了一阵呻吟声来……”可以这样做的星体,都在这样做”,可知不知道有多少外星人,就用了这种方法,得悉了地球上发生的所有事,和有关地球的一切资料! 反倒是地球人,对自己脑部活动的情形,几乎是处在一无所知的幼稚阶段! 原振侠用力摇了摇头,外星人注视着他,显然他的记忆之中,虽然有地球人的许多资料,但那只如同“书本上的知识”,真要实际运用,亦得花点时间消化。例如这时候,他就不知道,原振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难过! 原振侠到这时,才问了一个两个人见面时,最普通的问话:“你叫什么名字?” 那外星人高兴起来:“我是来自白化星的李固……我原来的名字很长,这是名字的首两个发音。我想已经很够了,对不对?” 原振侠的声音干涩:“你好,来自白化星的李固先生!” 他刚才没有问李固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他知道,李固就算回答了,对自己来说,也一点意义都没有,还是不问的好。 结果,李固不问自答,说他来自“白化星”。原振侠心中苦笑:那白化星在什么地方?在浩淼宇宙的哪一个角落?还是在人类理解的宇宙观念之外? 原振侠唯一的反应,只好是苦笑。过了一会,他才无力地问:“很远?” 那来自白化星的李固长叹一声:“太远了!” 血的诱惑(3) 他在那样说的时候,现出了一种十分悲哀的神情来,而且还有一个时期在发怔,显得十分落寞和无助。 他的这种神情,使原振侠感到意外,同时也想到,如果卡尔斯在,看到了他这种神情,一定会大失所望……真神的使者,怎会看来那么难过?这种神情,和卡尔斯所希望的英明神武的“真神使者”的形象,不是相差太远了吗? 还好李固的这种神情,只是一闪而过,不然,想靠他来建立回教大帝国,就不是很有希望了! 原振侠心中所想的,自然并没有通过语言表达出来。李固也在吸了一口气之后,回复了常态。原振侠也没有再问,他所说的“太远了”究竟有多远。 他当时不问,是认为星球的距离,对地球人来说,并没有意义。星际的距离,动辄以几十万光年,几百万光年来计算,而地球人的星际探索,到如今为止,连一光年的距离都未曾突破! 对于星际知识如此幼稚的地球人来说,再进一步去问“究竟多远”,非但没有意思,而且说不定还会受到对方的嘲笑。 原振侠这时,自然不知道他没有问出来的这个问题,对整件事,有着十分重大的关系! 那时,原振侠只是感到,来自遥远的白化星的李固,一提到他们的星体,离地球实在太远的时候,他的情绪,一定有过急速的变化。不然,他也不会现出那种悲哀落寞的神情来。 从这一点看来,他虽然来自不知多远的白化星,但是一切和地球人,却又惊人地相似……相似到了他的身体,甚至可以接受地球人的血液! 原振侠接下来的话是:“虽然远,可是两个星体,必然十分相似,你呼吸没有困难,我们需要维生的气体是一样的,我们的身体结构也一样!” 李固缓缓扬起双手来,看看自己的手。他双手的手背和手掌,都呈现一种极美丽的粉红色,看了好一会,他才道:“选择在地球上登陆,就是因为在收集到的资料之中,知道地球和白化星之间,惊人地相似。在所有的资料之中,只有一项,是无论经过怎样的分析,我们都无法明白的,这也是我要到地球上来探索的原因。” 原振侠不禁有点愕然……这时,他还是不知道有多少问题要问,看来李固也不知有多少事情想弄清楚的。正由于两人心中想弄明白的事情太多,所以说话也有点杂乱无章,也就只好说到哪里是哪里了。 李固忽然提到了,他们弄不明白地球上的一些资料,这似乎有点匪夷所思。原振侠疑惑地问:“以你们的科学水准,怎么会分析不清地球上的资料!” 李固用力点头:“就是不明白!我们搜集到的资料之中,有一项……有一个总称,在总称之下,又有许多分类,可是我们全然无法明白。你……刚才在我假装昏迷时,也对我提及过,那是……”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原振侠也已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所以和他一起叫了出来:“颜色!” 李固点头:“颜色!在我们的星球上,一切都是白色的……由于只有白色,所以从来不把白色当作一种颜色。我不知道我就算来到了地球上,是不是也可以看到地球上的颜色!” 原振侠有点不明白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所以等待他进一步的解释。李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头部:“我想,我们和地球人最大的不同,是我们根本没有分辨颜色的能力,身体结构之中,没有这方面的细胞。由于我们在一个根本没有颜色的环境之中进化而来,所以不需要有辨别颜色的能力!” 原振侠听得呆了半晌,他十分同意李固的话。环境对于生物进化的影响极大,生物在进化的过程之中,所发展出来的各种能力,几乎完全都是为了适应环境。 地球上的动物,都有视觉器官。但是有一种鱼,由于长期生活在漆黑的岩洞之中,视觉器官在漆黑的环境之中,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长久之后,这种鱼的视觉器官便消失了,完全不起作用了。 这种鱼,就成了“盲鱼”……并不是十分稀罕,一般水族馆中就可以买得到,价钱相当便宜。如果在白化星上,亿万年以来,根本就没有颜色,那么白化星人,自然也没有必要在进化的过程之中,在身体中发展辨别颜色的能力。 但是疑问又在原振侠的心中升起:既然白化星人没有辨别颜色的能力,李固是白化星人,他怎能例外?在他的行动和言语之中,显然他已明白了颜色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一到地球,就有了辨别颜色的能力? 原振侠并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只是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着李固。 李固的神情,突然变得十分激动,声音也变得高亢:“我不知道自己醒过来之后,过了有多久,才肯定了身边没有人,才有了睁开眼来看一看的机会。我一睁开了眼,看到的一切……怪异……怪异得难以形容。我立刻就知道,那就是地球上的颜色,是白化星人从来也未曾接触过的。我所受到的震动,对一直习惯有颜色存在的地球人来说,绝对难以想象!” 他讲到这里才略停了一停,可是仍然在不由自主地喘着气。 原振侠自然无法体会到,李固当时所受的震动到了什么程度。但可以肯定,那真是无法形容……一种在进化过程中,全然不曾接触过的现象,忽然出现在眼前,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他忽然想到,星际之间,高级生物的来往,不知道要遭遇到多大沟通上的困难?白化星人和地球人的相似程度,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了,可是白化星人就从来没有颜色的观念! 李固喘了几口气之后,总算渐渐平复了下来,他用力摇着头,忽然说出了一句原振侠听来全然不懂的话,然后他才道:“我真的无法形容当时的震骇,别说用地球话形容不出,用白化星话,我也形容不出。” 原振侠点头:“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明白的是,究竟是在白化星上根本没有颜色呢,还是你们没有辨别颜色的能力?” 李固在想了一想之后,神情变得十分严肃:“两者都是。因为白化星上根本没有颜色,所以,白化星人就没有看到颜色的能力。” 原振侠一扬眉:“那么你……” 李固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令得我的震惊加倍的原因……我应该没有这个能力,可是我却确然看到了颜色!同时,看到了我自己的皮肤,竟然变得那么可怕,那是一种……什么颜色?和……我……我……” 他说到这里,激动得说不下去。原振侠忙道:“你现在的肤色,是一种十分美丽的粉红色!” 李固张大了口,又颤喘了几下,口唇掀动,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在那片刻之中,显然他想到了许多东西,想说但是又没有说出来。 原振侠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意,又继续安慰他:“来日你回到白化星,既然白化星人没有分辨颜色的能力,你也就不必担心自己会与众不同!” 原振侠以为李固的震惊,是来自他变了色,和所有白化星人都不同,一旦回到了白化星,就会变成一个怪物这一点而来。所以,他才会这样说的。 李固一听,反应十分奇特-那之间,他又现出了十分悲哀和落寞的神情来,口唇掀动了一下,有点苦涩,但是这种神情却一闪而逝。 他叹了一声:“我感到我在地球上,在我没有醒过来之前,一定发生了一些我不能理解的事。说不定我已被地球人当作怪物来研究,那多么可怕……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只有我一个人!” 李固的声音发颤,原振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在地球上的异星人不只你一个,当他们知道,地球人很可以做为好朋友的时候,这种恐惧的心理,就都会消失。” 李固凝视着原振侠,显然是在问:你可做为好朋友? 他的眼神之中,在开始的时候,还有几分疑惑的神色。但是在原振侠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之后,那种疑惑的神色,逐渐消失,他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也平静了许多:“那时……我至少知道,地球人……注射了一些不知道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身体之内,我不知道那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他说到这里,原振侠发出了“啊”的一声,用力一挥手,恍然大悟:“血!你的身体中,有了地球人的血!当时你受了伤,不断流血,你的血是无色的,失血过多,必然会导致死亡。我们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即使在地球人之间,也不是随便可以输血的,但那时,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只好把自己的血,注入你的体内!” 李固也现出骇然的神情来:“真是亿万分之一的幸运,我是怎么会受伤的?” 原振侠把卡尔斯将军发现他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这个经过情形,在李固醒来之后,使自己的记忆系统,调整到了可以听懂地球语言,也在卡尔斯和黄绢的对话之中,稍微知道了一些。但真正的经过情形,也到这时才算是完全明白。 他听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长叹一声:“计算得再精密,也难免有意外……这在地球语言之中叫……叫……” 原振侠接上去:“叫人算不如天算!” 李固又干笑了几声,闭上眼睛一会:“我原定的步骤是,根据我们获得的地球资料,我将降落在一个杳无人迹的沙漠上。” 原振侠想笑,可是却笑不出来:“你确然是降落在一个人迹不到的沙漠上,可是恰好那天卡尔斯将军心血来潮,驾了飞机在那里出现,他在空中就发现了你!” 李固侧着头,发了一会呆:“我想那是一件好事。不是被他发现的话,我会在我藏身的金属筒之中,一直到我醒来,就会离开金属筒,开始我在地球上的生活。” 原振侠刚想说“你无法混在地球人之中生活的”,李固也现出怪异的神色来:“是的,实际上我无法混在地球人之间,可是我不知道……我们白化星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一点。白化星人在搜集到了地球人的资料,发现地球人和白化星人一模一样时,就认定白化星人如果来到地球,可以毫无困难地混入地球。资料只显示有一点和我们不同……我们没有颜色,而我们根本不知道颜色是什么,认为无关紧要!” 李固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神情骇然:“谁知道颜色竟然那么重要,无处不在。像我这样一个根本不知道颜色是什么,也根本没有分辨颜色能力的人,还自以为和所有的地球人一样!一旦出现在地球人面前,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想都不敢想!”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还是被卡尔斯发现好多了!” 原振侠也不禁骇然,想想看,他如果出现在地球人之前,一定是在降落地点附近。当地人知识程度不高,若是突然看到一个全身都是白色的怪人出现,唯一的结果,就是乱刀把这个怪人砍成肉酱,他哪里还有什么生存的机会! 原振侠呆了半晌,才道:“这样说来,反倒是地球人可以混在白化星人之中生活!” 李固叹了一声:“也不能,地球人太落后了,到了白化星,什么也不懂,只好冒充白化星人中的白痴!” 李固这样说,原振侠多少有点不自在,他停了一会,才道:“你现在有了分辨颜色的能力,那是由于你输进了地球人血液的缘故?” 李固点头:“我想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有第二个原因来。我的身体中,有了地球人的血,我也就有了地球人的能力,可以分辨颜色。” 原振侠盯着他:“可是,你实际上仍然无法在地球人中生活,你看来还是和所有地球人不同!” 李固呵呵笑了起来:“我不必和地球人一样生活,我是‘真神的使者’,一定可以有供我生活的宫殿,我会是……” 他说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神情古怪之至。而他的那几句话,却令得原振侠心头狂跳,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原振侠才定过神来。他知道,李固在醒过来之后,假装昏迷,听了卡尔斯和黄绢的许多对话,自然也明白了卡尔斯要利用他来完成的野心计画。 原振侠一直在担心的是,卡尔斯会强迫外星人来完成这个计画,导致外星人遇害。可是如今听来,李固似乎对自己扮演“真神使者”这个角色,十分有兴趣,他完全可以和卡尔斯合作无间! 原振侠感到了一股寒意,他的声音自然也十分冷:“你会是皇上之皇,对不对?” 李固的神情更是古古怪怪,可是他没有说话,自然也没有否认。原振侠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几乎都涌上了脑门,他知道自己的脸,这时一定涨得十分红。他的声音十分严厉:“那你就应该立即和卡尔斯合作,为什么还要假装昏迷不醒,不表露自己的真正情形?” 李固迟迟疑疑,并没有回答原振侠的问题。原振侠这时,心情又坏又乱,他第一想到的是,李固这个白化星人,如果和卡尔斯合作的话,一定可以令卡尔斯的梦想实现。那样,地球上就会出现一个回教大帝国,而且这个大帝国的权力中心,是有着国际狂人之称,野心极大的卡尔斯将军! 这种局面的形成,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不会是好现象。在卡尔斯的呼风唤雨之下,世界上每一个角落,只怕都再无宁日! 虽然世界上如今很混乱,但总还可以忍受。混乱的情形,实在不容许进一步的恶化! 应该如何阻止这种局面的出现呢?原振侠甚至已立即握紧了拳头。他相信白化星人的身体结构如果和地球人一样,他用力的一拳,至少也可以使对方昏迷二小时,可以容他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对策。原振侠的性格并不那么冲动,所以他在挥出那一拳之前,先说了一句话。 (如果是那位先生的话,一定早已一拳挥出,以后所发生的事,也可能截然不同了。) 原振侠事后,回忆当时的情形,讲到他忽然会说这句话的原因,是由于他虽然在李固的话中,知道李固对卡尔斯的计画十分有兴趣,但是神态上,却总有点迟疑和古怪,有点不知什么样的隐衷在,所以他才那样说的。 原振侠所说的那句话是:“哼,真想不到地球上的疯狂野心家的计画,竟然会和来自遥远的白化星人的心态,那么合拍!” 李固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反应奇特之至。先是他的脸陡然红了起来……他体内一千五百CC的红色血液,一起涌向他的头部,他的身子也陡然震动了一下。 他说的话,也令得原振侠莫名其妙:“我……知道不对,可是……又一直想那样做!” 原振侠一怔,那一拳自然更没有挥出。他冷冷地道:“你说些什么?” 李固急速地踱着步,他的脚步变得相当重,在车屋的地板上,发出“登登”的声音。然后,他陡然站定:“在白化星的历史上,许久许久之前,也曾有过各种各样的野心家,为了一己的利欲,制造各种各样的混乱和流血,把权力加在他人的头上。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的情形,就和如今的地球相仿。” 原振侠听得他忽然长篇大论起来,也就放松了紧捏着的拳头。 李固又转了几转:“后来,白化星人终于-开了一切歧见,把野心、权力,视为最丑恶的行为,致力于科学发展,使得星球上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由自在生活。在白化星上,早就没有了地球人、也是以前白化星人所有的一切罪恶,所以科学才能飞速发展,使得每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更好!” 原振侠这时虽然心绪十分乱,可是李固所说的情形,还是令他心向往之,他由衷地道:“地球上也早已有这种理想,可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达这种境界!” 他期待李固再说下去,可是李固却抿着嘴,不再说话了。等了一会,原振侠忍不住又道:“你来自那样一个环境,没有理由会接受卡尔斯的计画!” 李固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假装昏迷的原因!” 原振侠大惑不解:“可是你刚才又说……” 李固用力一挥手:“不知道为什么,我明知卡尔斯的计画,是一个疯狂的野心计画,我,作为一个文化发展已极高级的白化星人,绝不能参与。可是不知为什么,它的计画,又对我有强烈的诱惑力,使我想尝尝握有至高无上,可以主宰许多人命运的权力的滋味!” 李固的话,说得再坦率也没有! 正因为李固的话说得太坦率了,所以原振侠听了,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同时,自然而然,叫出了四个字来:“血的诱惑!” 这是宇宙间最大的诱惑! 虽然白化星上,现在已经没有了权力这件事,可是在历史上却曾经有过! 有了权力可以为所欲为的这种情形,在地球上几乎是每一个人所向往的。一部人类的历史,就是大大小小的野心家争夺权力的结果! 李固是应该早就没有了这种念头的,何以他忽然又会感到有这样的诱惑呢? 血的诱惑!原振侠又想起那四个字来,他是直觉地突然想起的! 李固曾接受输血,输入他体内的是地球人的血。地球人的血,是不是有着争夺权力野心的基因密码在内,从而使得这个白化星人,有了难以抗拒的诱惑? 他之所以在一醒了过来之后,就有了可以看到颜色、辨别颜色的能力,自然也是由于他输入了地球人血液的缘故。 地球人的血,使他能辨别颜色,也使他的内心,产生了早就不存在的诱惑! 他,已经不是百分之一百的白化星人! 他,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掺合了地球人血液的白化星人,是地球人和白化星人的混合体! 所以,他才有了想取得权力的野心,才会感到卡尔斯的计画,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就感到了极度的震惊。随即他又努力掩饰自己的震惊,但内心真正感到了恐惧! 他的恐惧是:如果这个白化星人李固,真的由于地球人血液给他的影响,而受不住攫取权力野心的诱惑的话,那事态发展下去,将会可怕之至!卡尔斯将军利用不了他,而他却可以反过来把卡尔斯将军,把整个回教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才会是真正的回教帝国大帝!或者是皇上之皇! 原振侠感到一股寒意侵入,他立即告诫自己,千万要小心说话,绝不能挑起李固有这个念头。 可是原振侠也知道,就算自己再小心也没有用。李固要是真的由于体内流转的地球人血液而产生了野心,他迟早会有这个念头,那是必然的事! 原振侠现在,也看得出李固的心情,还十分矛盾。一方面是地球人的血给他带来无比的诱惑,另一方面,他固有的、白化星人的良知,似乎还没有泯灭,因而感到不应该那么做。 他还未曾真正的决定,还在犹豫,还在挣扎! 可是原振侠又不禁苦笑……在地球上,也常有这种心中天人交战的情形出现,一方面亦是权力、金钱、美色,一方面是道德、操守、人格。可是交战的结果,绝大多数,都是道德操行人格这一方面败下阵来。由于权力的诱惑实在太大,而且和人性吻合,一个是顺流,一个是逆流,顺流自然事半功倍! 更何况,在地球上,一旦有了权力,连道德操守人格的标准都可以随便改变,还有什么别的做不到的事? 这种情形,李固既然已接受了地球人的血,自然也可能在他的思想之中,出现地球人的思想方式。 原振侠感到自己的手心冒汗……李固本来是一个十分友善纯良的白化星人,他来到地球,对地球只有帮助,不会有损害。 因为阴错阳差,他的体内输入了地球人的血,他就可能成为地球上的大祸患!原振侠不禁苦笑……如果李固在地球上作恶,那是白化星人在作恶,还是地球人自食其果? 导致李固思想起变化的,令得李固感到权力是一种强大的诱惑的,是地球人的血! 原振侠突然想到的是:不应该输血给他! 当日在医院中,如果不输血给他,由于失血过多,他必然死亡! 他死了,留下那架宇宙飞船,无人会操纵,只好放在博物馆中,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不必担心他会成为地球的祸害,不必担心他是不是终于会难以抗拒强烈的诱惑! 原振侠立即又想到的是:事情是不是还可以补救?以自己的武术造诣来说,如果出其不意地攻击,也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令对方死亡! 心中一起了杀机,原振侠的神态,多少有点异样。即使同是地球人,也可以感到另一个地球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杀气,何况李固是一个感觉更灵敏的白化星人! 李固立时震动了一下,不再走动,只是盯着原振侠看,身子也自然而然,缓缓向后,退了一步。在这时候,他用极低的声音讲了一句话:“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原振侠并没有对他的话十分注意,因为这时,他自己的念头,已有了改变。他盯着李固,看到他俊美无比的脸上,略现出一丝慌张的神情来,原振侠就想到了黄绢的话。 黄绢曾对李固十分有信心,说是有着那么完美的脸型,那人的心地,一定不可能是奸恶的。原振侠自然知道黄绢的话,是典型的女性情绪化的话,可是他本身也有这样的情绪。 所以这时他想到,或许自己错看了他,他有足够的自制力,可以抵抗地球人血液所带来的诱惑。当他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心中刚才兴起的杀机,自然消退。李固也立时可以感到这一点,他紧张的神态消失,吁了一口气:“我们是朋友!” 刚才,李固想到原振侠可能对他不利,所以对原振侠是不是朋友,有了怀疑。但这时,原振侠的心念一有了转变,他就肯定原振侠是他的朋友。 这情形,不禁令原振侠暗叫了一声惭愧。他走过去,伸出手来,李固也伸出手,两人紧握着手。原振侠心中千头万绪,不知说什么才好,而一开口,他说出来的话,连他自己也感到有点意外。 原振侠说的是:“对不起,我想不到地球人的血,会给你带来……困惑!” 李固苦笑:“的确是困惑……困惑之至。原,告诉我,如果我和卡尔斯合作,他的计画实现了,我能够得到的是什么?” 原振侠心跳剧烈,他当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李固吸了一口气:“那个美丽的女将军,看来也十分同意这个计画。唉,她是那么美丽动人!” 原振侠一听得他那样说,更加吃惊! 黄绢的美丽动人,自然毫无疑问,可是赞美出自一个外星人之口,而且这个外星人在称赞地球美女之际,神态语气和地球男人完全一样时,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中想的是什么,也就十分容易明白了! 李固见原振侠没有回答,就自顾自道:“我知道可以有权力,也知道有了权力之后,可以有很多东西……嗯,我对金钱的作用不是很明白,因为那在白化星上,早就没有了,对我来说,那太陌生。” 他说到这里,原振侠已呆住了,作声不得。李固却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想,我一定会很快就习惯的。” 原振侠盯着李固看,心中只想到了一点:地球人的血,对一个来自外星的美好心灵来说,简直起着强烈的腐蚀作用! 李固却越说越眉飞色舞:“还有令我不能明白的,是美好的食物。在白化星上,食物的目的是有效地维持健康的生命,追求食物味道美好的时代早已过去。不过,据说那是一种十分美好的感觉?” 原振侠仍然没有回答,李固居然咂着舌头:“看来,文明的进步,会使人损失很多美好的享受!”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呻吟也似的声音,在李固滔滔不绝的说话中,他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感到一阵一阵的惊恐。 而李固接下来所说的话,更令得原振侠张大了口出不了声。 李固像是十分诚恳地在请教原振侠,语气有点迟疑:“我有几次机会,暗中打量……那美丽的女将军。一看到她,我就有一种十分奇怪的念头,一种……奇怪的,前所未有的冲动。而且又知道这种冲动,如果发展或是延续下去,会给我带来极度的,无可言喻的快乐,可是我又根本不知道这种快乐是什么!” 原振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无助地望着他。 李固又问:“为什么我会这样?是不是这也是地球人的血带来的感觉?地球人确实有这种感觉?这种快乐是怎么样的?” 李固的这个问题,地球上任何成年而又生理正常的人都可以回答。可是这时,原振侠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李固显得十分焦躁:“这是我最大的疑点,我希望有明确的答案。不然,那使我十分不安,我不知道如何去处理那种冲动!” 原振侠-那间激动了起来,地球人的血,简直使李固成为地球人了! 如何处理这种冲动?原振侠想告诉他,在地球上,每一个少年男子都知道! 李固的神情变幻不定,在他俊美到毫无瑕疵的脸上,有一种无可捉摸的怪异神情……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原振侠诉说:“我……不知道如何才好,像是全身在痒,可是又一点也搔不到痒处;又像是空空洞洞,但又十分急切想抓到些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却又知道一定有事发生了,我难过得……身子如要胀裂……告诉我,地球人的血带给我的这个感觉,究竟是什么?怎么会那么令人烦躁?” 原振侠一面听,一面心念电转。他自然知道李固这时遭到的困惑是什么,地球人的血,也令得他这个白化星人,有了男女间肉体沟通的欲望! 这是所有有意识的高级生物最大的欲望,是无可抗拒的诱惑。 在许多文学名着中,多有描写这种欲望的。且举金庸的《天龙八部》一段为例,一个从来不知女色为何物的佛门弟子虚竹,就算在他完全克制着,明知不能有这类欲望时,他也有这样的情形: “虚竹今年二十四岁,只和……三个女人说过话,这二十四年之中,只在少林寺中念经参禅。但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天性,虚竹虽然谨守戒律,每逢春暖花开之日,亦不免心头荡漾,幻想男女之事。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象,当然怪诞离奇,莫衷一是。” 这种情形,就和现在李固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形,一模一样了。 原振侠想到虚竹和尚终于有机会,接触了女体之后的情形,不禁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虽然是小说中的情形,但小说描写人生,也就是人生现实生活中的写照: “他是个未经人事的壮男,当此天地间第一大诱惑袭来之时,竟然丝毫不加抗御,将那少女越抱越紧……” 男女间两性身体的接触,是“天地间第一大诱惑”! 对李固来说,那可以说是“宇宙间第一大诱惑”! 李固现在没有机会接触异性的身体,自然不知道如何才能使自己的那种空洞、没着落、焦躁的冲动消除。一等他有了这个机会,他自然也一样会“丝毫不加抗御”,因为那根本无从抗御的! 而当他得知了这种欢愉之后,他又更向地球人接近了一步! 他可能变成百分之百的地球人,但是仍然保持着白化星人的超能力! 这样发展下去,情形会怎么样?地球人的种种卑劣的人性,在他身上逐渐发作,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之极,李固却还以求助的目光望定了他。原振侠感到,至少这时候,他的目光还十分真挚。 原振侠叹了一声:“在白化星上,新的生命,是如何繁殖出来的?” 李固皱着眉:“历史记载告诉我们,很久很久之前,胚胎通过原始的生殖细胞接触的方法,在母体内孕育。但是这种会使女性遭受生育痛苦的繁殖方法,早被废弃了!” 原振侠不禁苦笑:“那么,现在的繁殖方法是……” 李固侧着头:“用简单的手术,取得男性和女性的生殖细胞,在试管中培育成胚胎……百分之百的理想,稍有不合规格的,就可以弃去不要!” 原振侠心中“啊”地一声,多少有点明白何以李固的外型如此完美了。看来,每一个白化星人都是这样,反正是试管中大量培殖出来的,稍微有一点缺陷,都可以不要! 李固还在说着白化星上新生命产生的情形:“所有遗传的疾病,都由于这个先进的繁殖方法而消灭了。新一代的智能,自然也选择最高的,这就使科学的进步,越来越快,这是极大的进步……” 他说到这里,看出原振侠的神情十分古怪,就住了口:“有什么不对?”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白化星的男性和女性之间,就此没有了……身体的接触?” 李固像是不明白原振侠所说的话,想了好一会,才道:“甚么意思?” 原振侠长叹了一声,李固的神情大是焦急:“是不是有什么事是我不懂的?请告诉我,原,我们是朋友,请告诉我!每次我见到那女将军时,那种不知是什么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原振侠苦笑,要他对一个科学那么先进的白化星人施行“性教育”,本来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在白化星上,既然早已没有了男女身体上的接触,就像根本没有颜色一样,叫他如何能明白? 看到李固的神情如此焦切,他轻按住了他的肩头:“白化星的男女,没有爱情?” 李固竟然瞠目不知所对:“爱情?对了,在得到的地球人资料中,有大量这个字眼,那是什么?”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你们白化星的男女,难道不互相拥抱?” 李固忙道:“拥抱是我们的礼节!” 原振侠问道:“请问,当你们的一男一女,裸体拥抱着的时候,会有什么事发生?” 那么简单的问题,李固居然呆了半晌,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过了一会,他脸红了起来,嗫嚅道:“在白化星上,不会有男女裸体拥抱这种情形出现。可是,我现在……现在……” 他看来十分难以启齿,两颊又越来越红。突然之间,他转过身去,双手掩住了脸,身子极不自然地扭动着,最后终于直起身子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才缓缓转过身来,神情古怪尴尬之极,像是一个才知道了男女情事的少年人! 原振侠看到这种情形,不禁呆了! 李固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我……已经很明白了。原,我觉得白化星人的进步,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多谢地球人的血,使我又恢复了身体可以享受欢愉的能力,就像我可以辨别颜色一样!” 原振侠颓然坐了下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李固的神情兴奋之至,挥着手:“白化星人放弃的东西太多了。这些东西,本来都只存在遥远的记载之中,可是,在地球上,却全都实实在在,我要……” 他讲到这里,忽然住口,直视着原振侠:“你的脸为什么那么难看?是不是这一切,只有地球人才可以得到,我不能?” 原振侠只觉得自己疲倦之极……不是肉体上的疲倦,而是精神上的疲倦。即使他几乎不想再开口,但是他还是不能不说:“你能,你可以得到一切地球人能拥有的……可是,我怕你——再也回不去了。” 李固用力一挥手:“回去?我一离开白化星,就没有回去的打算。我是一个志愿的开拓者,向地球出发的时候,我就知道根本回不去,我只是负责在地球上,把一切资料向白化星输送。我……会永远住在地球上!” 原振侠又呆了半晌,李固显得十分热切:“卡尔斯的计画,能使我得到一切?” 原振侠仍然不出声,可是李固更加兴奋,一面说,一面挥着手:“我无法回自己的星球去,当然想在别的星球上过得好一些,难道不应该吗?” 原振侠望了他半晌,由衷地道:“应该!” 李固简直是在欢呼:“好极了,我要享受地球人能享受到的一切!你知道吗?这就像……地球人听了许多年神话,知道神话中的境地是如何美好,而忽然发现自己,已进入了这种神话境地一样!” 原振侠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那些享受,在白化星上……本来就存在着的。是你们认为那是一种落后的生活方式,才逐步运用进步的科学废弃了的,怎么会令你如此向往?” 李固呆了半晌,神情相当困惑:“我也不是十分明白,我想……在我们的进化过程之中,一定有一个重要的关键,是出自一个错误观念的指导,或者只是少数人的一种决定,所以才使我们的进化走到了如今的方式……竟然放弃了那么多美好的享受,真正是愚不可及!” 原振侠思绪十分紊乱,望着李固,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他感到李固刚才的那几句话,十分之发人深省。李固说到“一个错误观念的指导”,以致使进化过程的方向,走向高度的科学技术,而忽略了人本来就有的许多美好的享受。在高度的科学文明之下,人反倒成了索然无味的科技奴隶! 这是在白化星上已经发生了的事,在地球上,如今的趋势,却分明是正在走白化星人的老路!地球人不是正致力于科学技术的开拓吗?不是已有在试管中培养出胚胎和无性繁殖法了吗?科学家不是正在努力,要使女性不再负担妊娠和生育的痛苦吗?许多科学技术的产品,不是正在替代天然的产品吗? 原振侠又突然想到,地球上的一切,本来都是上帝创造的,是上帝赐给人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活享受的泉源。可是如今却要用人工的科技制成品来替代,那算不算是人类对上帝又一次不自量力的背叛呢? 原振侠之所以会忽然考虑到了宗教问题上,是由于他的思绪实在紊乱之极,而这种紊乱,当然全是由于和李固的谈话引起的。看情形,这一番两个不同星球的人之间的谈话,不但是原振侠这个地球人感到困惑,李固这个白化星人,一样像是处在思想的迷阵之中一样,找不出出路。 李固有点喘气:“像男女身体接触繁殖下一代的方式,都能使男女在身体的接触过程中,享受到难以言喻的快感。当年,在白化星上,为什么竟然会放弃了这种享受,以致久而久之,白化星人根本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样子的?我若不是身体内有了地球人的血,也不会……” 他说到这里,脸又红了起来,那神情言动,宛若是一个身体机能才发生变化的少年人! 在这方面,原振侠自然有很多话可以对他说。原振侠盯着他:“我不认为你已经真正知道了那种感觉是怎样的,因为你还没有机会真正接触到女体!” 李固陡地震动了一下:“和刚才……我感受到的……不相同?” 原振侠大笑起来:“差得远了,真正和女人身体的接触……” 原振侠才说到这里,李固有点坐立不安,双手挥动着,声音也有点发颤:“听得你那么说,我……身体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我……这是……性的冲动?” 原振侠一面点了点头,一面陡然地想到了什么。李固又已道:“最好的解决方法,是我应该和一个女人……的身体接触?” 原振侠又点了点头,同时,他刚才想到的那一点,又具体了一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苦笑:“我和你现在的对话,在某些人听来,会认为我在引诱你做坏事!” 李固怔了一怔,笑了起来:“坏事?那怎么会是坏事?什么人会这么认为?” 原振侠叹了一声:“太复杂了,不过你在地球上住久了,一定会明白。人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限制起男女之间身体接触的行为来,制定了种种清规戒律……虽然一直没有人遵守,连定下规律的人也不遵守。这种观念,却一直在人类的思想之中,像阴魂一样地萦绕徘徊,驱之不去……我明白了,在白化星的进化过程中,一定发生过同样的情形!” 李固有点不明白地望着原振侠,原振侠自己也不禁感到有点好笑,他自己只是个地球人,如何会明白白化星人进化过程中的巨大关键? 可是他又知道自己想到的这一点十分重要,所以他还是说了出来:“在地球上,有一些在男女身体接触行为上,观点特别固执保守的人,这批人,在固执的观念驱使下,想出种种方法,限制人类在这方面的行动所得到的欢乐。如果有机会给这种人掌握了权力,他们就会把他们的观念,化为行动!” 李固“啊”地一声:“你是说,白化星的历史上,有一个这样的过程?所以才演变成为在实验室中繁殖下一代,久而久之,白化星人的记忆之中,就再也没有男女合体的欢乐了?” 原振侠缓缓点了点头:“我猜想是,那一定是一个白化星人,认为自己已经处于极进步的时代,不然,不会有那么大的牺牲!” 李固喃喃地道:“如果我们早已忘了那种感觉,也根本没有那种冲动,那就等于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似乎也不能说是牺牲了什么!”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消失了的,总是一种损失!” 李固一字一顿:“重要的是,我已从地球人的血液中,得回了遥远的记忆。” 原振侠抿着嘴,卡尔斯留下来的酒,已给他喝得差不多了。 外面的风仍然十分强劲,风声呼呼,但是原振侠却充耳不闻,因为他思绪极乱,脑中嗡嗡的声响,盖过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在他再度举起酒瓶来的时候,李固突然道:“你一直在喝的是什么?气味好象很强烈!” 原振侠又呆了呆,才答了一个字:“酒!” 李固“啊”地一声,显然,他对于这个“酒”字,一点也不陌生,可是酒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他却又一点也不知道。 他知道有一种液体叫“酒”,自然是由于搜集到的许多地球人的资料之中,都有“酒”这样东西出现的缘故。而他完全不知道酒是什么,是由于白化星上没有酒,他从来没有见过,更别说喝过了! 原振侠在这时,已经可以肯定,白化星人过的生活,是一种所谓“净化”了的生活。这种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地球人也并不陌生,那是在观念上认为,人的天生欲望和天性所希冀的一切,都要-弃。 在地球上,极端地抱持这种观念的,叫作“清教徒”,局部的,可以泛称为道德家。这就是白化星人的生活……没有男女身体的接触,没有酒,当然没有赌博,没有纷争。人人按照一个规律生活,个个都是实验室中养出来的标准身体,健康活泼……看来这正是一种理想的生活,可是,原振侠一想到这样的生活,就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甚至发起抖来! 本来,在白化星人李固的面前,他作为一个落后的地球人,曾有难以掩饰的自卑。可是这时,他感到地球虽然科学落后,纷乱无章,杂七杂八,甚至一塌糊涂,但在地球上生活,一定比在白化星上有趣得多了! 这一点想来李固也有同感……这可以从他的神情上看出来。原振侠忽然笑了起来,起了一个十分顽皮的念头,他把酒瓶向李固递了过去:“喝一口试试,开始,感觉可能差之极矣,但是你很快会知道它的妙处!” 李固接过了酒瓶,迟疑了一下,就大大地喝了一口。 接下来的一分钟,原振侠被眼前的情景,震骇得张大了口,难以呼吸。他实在想大笑特笑,可是却又笑不出来,只好睁大了眼,盯着李固看。 令他骇异的,自然是李固在吞下了那一口烈酒之后的反应。 当那口烈酒吞下去的时候,原振侠还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吞酒时,所发出的“咕嘟”一声响。接着,李固的身子陡然挺直,张大了口,看来他想叫,可是却只发出了一下低沉的一声“哈”! 随着那“哈”的一声,他粉红色的眼珠,齐向鼻梁集中,像是他看到自己口中喷出来的不是一口气,而是一股烈火。 接着,他一挥手,把那酒瓶,向原振侠直-了过来。原振侠这时的震惊还没有到达顶点,所以居然一伸手,把酒瓶接住了!- 出了酒瓶之后,李固双手都空了出来,他立即反手捏住了自己的脖子,看他十指那么用力的情形,像是想及时捏住自己的喉咙,好阻止那口酒再向下流。 可是显然已经迟了……就算不迟,他用的那个方法,也无法阻止酒进入他的身体。他捏得那么紧,以致张大了口,双眼突出,原来俊美的脸,扭曲得可怕。若不是原振侠绝对肯定,人绝对不能自己捏死自己的话,他一定会扑上前去拉开他的手!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一头雪也似的白头发,本来看来十分柔软,可是这时,都一起向上竖了起来。像是有一种静电实验,使得所有的头发都拉直了一样,样子怪异之极。 然后,他就维持着那种怪异的姿势,一面双脚向上蹦跳,一面打着转。每跳一下,就发出了“哈”的一下声响。 原振侠知道,酒精一定会在李固的身体之中发生作用。可是却也想不到,作用会如此强烈! 卡尔斯将军喝的,是十分劣的烈酒。但是,不论是已储藏了几百年的陈年佳酿,还是最低劣的土酒,它们只是在味觉上有所不同而已,进入了人体之后,给予人体的刺激,却是完全一致的! 李固跳着、转着,足跳了有三、五十下,双手才算是松开了脖子,一下子重重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坐得那么用力,以致整个车屋都震动了一下。然后,他指着原振侠,张大了口。 在那时,他的神情已经渐渐回复了正常。原振侠以为他一定要责备自己,不应该让他试着喝酒,可是他一开口,说出来的话,令原振侠意外之极! 这个白化星人李固说的是:“再……给我来一口,好家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原振侠极快地递过酒瓶去,他的回答是:“这就是酒!” 李固接过了酒瓶,闭上眼睛,又大大喝了一口。这次他分成几小口喝了下去,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又张大了口,发出了”哈”的一声。 他学得极快,这第二口酒,他喝下去,已经现出了标准酒鬼在喝了酒之后应有的神态来了。过了一会,他才开口:“嗯,酒,真是奇妙!白化星上怎么没有这好东西?” 原振侠笑了起来:“我相信在历史上,一定曾经有过的。你刚才喝的酒,是品质最劣的酒,要是喝好酒,那感觉更是奇妙!” 李固听了,竟然现出了一副垂涎欲滴的神情来:“有什么不同?” 原振侠有几句话已经要冲口而出了,可是一转念间没有说出来。却不料李固已经道:“我知道了,一定大不相同。就像我刚才……和真正的男女身体接触一样,大不相同!” 李固所说的话,竟然就是原振侠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 原振侠在那时候,不禁有点手足无措,望着李固,不知如何才好! 在他体内的地球人的血液,使他有了自发的诱惑。他对于外来的诱惑,也有兴趣之极! 酒的诱惑(天晓得一个从来没有喝过酒的人,在骤然吞了一大口烈酒之后,是如何难过,可是他都立即就接受了)、色的诱惑、金钱的诱惑、权力的诱惑。看来,他这个有家归不得的白化星人,会十分乐意在地球上生活下去! 种种的诱惑,都是他们白化星人早在亿万年之前,由于进化而消失了的记忆! 就像幼狮尝到了第一口血之后一样,它就从此变成嗜血者了! 这样一个白化星人,在地球上,会生出什么事来? 原振侠望了他很久,李固显然由于酒精的作用,摇头晃脑,十分兴奋,一下子又吞下了第三口酒。 原振侠叹了一声:“喝得太多会醉的,醉了就不好玩了,会很难过!” 原振侠那时,也略有酒意。他说完了之后,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又补充道:“可是喝酒如果不喝醉,就更不好玩,会更难过!” 李固用力眨着眼,他只是一生之中才喝过三口酒的人,当然很难明白这种只有资深酒徒才会明白的,充满了饮酒智能的话。原振侠看了他疑惑的样子,继续大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继续喝,你很快就会明白!” 李固又喝了第四口酒……他总会有再也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口酒的一天,所以开始的第一到第十口酒,也就特别有意义。 当酒意渐渐涌上来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原振侠已经不很记得清了。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们只是不断地说着话,讨论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抢着发表自己的意见。 原振侠只记得李固在喝醉之前大叫:“地球真有趣,让我可以回去,我也不会回去!” 原振侠并不是酒徒,可是在这车屋之中,他见到了白化星人李固,并且和他详谈之后,他脑部的活动,令他感到无法负担。他想到了许多许多问题,有的极其严重,可是他却无法想得出解决的办法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自然而然会需要酒精的刺激。 关于酒精给人的抚慰作用,原振侠的好朋友年轻人,说得很透彻。 在阿尔卑斯山雪崩中,公主丧生之后的那段期间,年轻人是百分之一百的酒鬼,没有一分钟血液之内不混含着酒精。 他说:“要是世上没有酒这样东西,我早就不再存在。” (快乐的人可以不需要酒,但是有大大小小烦恼痛苦的人,绝不能没有酒!) 原振侠就在车屋的地上躺了下来,当他斜眼看李固时,李固也早已睡着了。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先是在眼前现出了一团又一团,五颜六色的云状物,接着他就睡着了。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口渴若火烧。他勉强站起身子,总算找到了一壶水,大口吞着。忽然感到有人摇他的裤脚,原振侠低头一看,看到李固正在半撑着身子,伸手指着自己的口,原振侠忙把水壶里的水倒向他的口。 李固大口吞咽,样子享受无比,吞了七、八口,才吁了一口气:“嘿,从来也没有喝水喝得那么愉快过!” 原振侠看到门缝中有光亮渗入,撩开窗帘一看,天色早已大明,已是中午时分。他看了看表,又把水壶中的水,泼向自己的脸上,好让自己清醒些。然后他望着李固道:“卡尔斯将军快回来了,你打算怎样?” 李固学着原振侠,也洗了洗脸,才用他粉红色的、光芒闪烁不定的眼睛望着原振侠:“你说该怎么样?” 原振侠沉声:“你知道他计画的内容?” 李固抿了抿嘴,点了点头:“昨晚我曾做很多梦,梦到他的计画实行之后,我能得到的那种享受!”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你就不必假装昏迷了,就照他的计画去行事吧!” 李固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之中,有着一种和他那完美无瑕的脸绝不相称的狡狯……这种表情,在地球人的脸上,普通之极,一般来说,地球人六岁起,就会有这种表情了。 可是由于这种表情和李固的脸如此不能配合,所以看来十分怪异。 原振侠苦笑,转过头去,假装看不见。他知道,那又是地球人的血,在李固体内发生的作用,使得他也有了地球人的狡诈和欺骗! 李固又瞪着眼:“可是,为什么要实现他的计画?” 原振侠吓了一跳:“那你想实现什么计画?” 李固一字一顿:“我的计画!”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作了个手势:“你的计画……内容是什么?” 原振侠在讲这句话时,声音有点发颤,因为他实在感到了恐惧! 原振侠不知道李固的能力究竟到达何等程度,也不知道他可以造成什么样的祸害和变化? 李固的神态却悠然自得:“我计画的第一步,是利用卡尔斯将军。我要好好投入地球人的生活,进一步了解地球的一切!” 他或许看出了原振侠的神色不定,他又道:“你放心,我已经是地球人了,不会做危害地球的事!” 原振侠不禁苦笑,他想:历史上,不知有多少危害地球的,都是地球人!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可以实现你的计画,但是你必须明白,卡尔斯的计画,对地球有百害而无一利!他是一个野心家,有着统治全世界的野心!” 李固的反应十分奇特,他发出了一阵“啊啊”的声响,眼望着远方,原振侠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李固大有心向往之的神情,他道:“嗯,在地球人类的历史上,产生过不少野心家!” 原振侠听了,心中又大大不是味儿,可是又无法反驳。的确,地球人可记载的历史十分短,至多只可以上溯四千年。四千年,对一个星体来说,是短到了不能再短的时间。也的确,在人类这四千年的历史之中,产生了不知多少野心家!李固既然曾用他们先进之极的方法,搜集过地球人的资料,他对这方面的了解程度,只怕已超过了地球上的任何历史学者。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已经猜到李固接下来想说什么了,他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李固半闭上了眼睛,像是想在他获得的资料当中,搜寻些甚么。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类历史上所有的野心家,最大的悲哀是什么?” 原振侠感到了一阵厌恶:“是不是一定得围绕着这个问题讨论下去?” 李固倏然睁大了眼,在那一-间,他有一股炽热狂野的神情,在他粉红色的双眼之中,甚至射出了一种贪婪的光芒。这一切,都表明在他的思想中,有着占有一切的冲动! 而妄想占有一切,正是野心家的心态! 原振侠感到寒意在加剧,他还没有再说什么,李固已经道:“不行,要讨论下去。事实上,是你先谈论这个问题的!” 原振侠双手捧住了头,烈酒令他头痛,而李固的话,听了又令人那么不舒服,所以,他索性在车屋的一角,坐了下来,使身体有所依靠。 李固看来,精神奕奕,显然他的体能远在地球人之上。他挥着手:“野心家最大的悲哀,是野心会越来越大,始终无法真正得到满足!” 原振侠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李固又道:“可是,大大小小的野心家,又都能达到一定的目的。像卡尔斯,他的野心是做回教最大帝国的王,他还没有实现这个野心。可是他如今至少是一国元首,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他可以为所欲为!” 原振侠不知道李固这样说,最后想达到什么结论,可是他十分敏感地感到,事情越来越不妙。李固的体内,有了地球人的血之后,他变得越来越像地球人,而且有了地球人心态中的一切邪恶! 果然,李固接下来的一句话,使得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李固用十分陶醉的声音道:“做一个能随心所欲的人真好!能够为所欲为,真好!” 说完,他咯咯笑了起来。 原振侠不由自主背脊直冒冷汗,他甚至由于惊慌,一开口有点口吃:“你……你必须明白,地球上的道德标准……生活原则是,你可以使自己随心所欲,可是绝不能强迫他人,把自己的意念加在他人身上。也不能使他人的自由意志得不到发挥,不能妨碍他人的自由,不能使他人痛苦,不能……” 原振侠一口气讲到这里,李固陡然扬声大笑。他的笑声洪亮之极,以致原振侠想说下去,也在所不能! 原振侠之所以要在这样的情形下,急急地向李固解释着那些道理,是由于他最害怕会出现的情形出现了! 地球人的血,不但使李固这个白化星人可以看到颜色,使他尝了烈酒,使他有了性的冲动和能感到性接触的欢乐,也使他感到大权在握的那种满足感。 各种各样来自地球人血液的诱惑,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来得如此之快!白化星人李固,这时的心态已经是一个野心家! 更可怕的是,天知道他的能力究竟有多大……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野心计画,如果要付诸实行,实行起来,一定比任何地球人更容易得多! 他来到地球,什么事都没有做过,可是他已经强烈地感到,一个人能为所欲为,是痛快莫名的事!他如果胡作非为,后果极其可怕,所以原振侠才亟亟要把那些“准则”告诉他! 李固却以狂笑打断了原振侠的话。他一面笑,一面不屑地挥着手:“算了吧,朋友,你说的那些话,我全知道,可是谁会照着做?你,嗯,地球上还有国家,你的国家在地球上算是文明古国,如果文明就是国家的历史,那么,文明就是残杀和少数野心家的为所欲为。你所说的那些准则,从来也没有被遵守过!” 原振侠整个人像是跌落在冰窖之中一样,他要竭力挣扎着,才能说出一句话来:“你想怎样?” 李固得意非凡:“十分简单,你们地球人,自己都做不到的所谓道德标准,我这个白化星人怎么能做得到?” 他在说了那句话之后,以一个十分夸张的神情,望向原振侠,并且向原振侠凑近脸来。 原振侠在那一-间,感到他凑过来的那张脸,充满了邪恶,简直就是魔鬼的化身。而且原振侠感到了极大的压力,有窒息之感。 他心中陡然想到的是:这是一个魔鬼!这是一场恶梦!这个白化星人,如果在地球上施展他的野心,会给地球人带来巨大的灾害! 他的脑部活动,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之中,已达成了结论:把他除去! 原振侠的右拳紧握,在李固的脸向他继续凑过来的时候,用尽了气力,一拳就向那张粉红色的脸的中央部分击出! 原振侠在这时,只觉得气血上涌,这一拳击出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他想都没有想过,只是感到非击出一拳不可。那是由于他并没有别的武器在,如果有,他会用任何武器向李固进攻! 他估计这一拳,就算不能立即置对方于死地,也可以令他昏过去。 可是,原振侠这里一拳才击出,李固身子一挺,已经转身跨开了一步,刚好背对着原振侠,已到了原振侠的拳头所及不到的范围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晓得,刚才原振侠向他作出了可以致命的一击!李固在转过身去之后,只是呆立着。 而在那一-间,原振侠只感到了一阵虚脱。他击出的那一拳,运起了全身的气力,猝然击空,自然也使得所有的力道,没有了着落,难过之极。 就在这时,有直升机的轧轧声传来。由于烈风早已静止,所以直升机的声音,听来也格外震耳。 同时,也听到了军队的喝令声、士兵的跑步声。 显然是驻军的军官,知道是卡尔斯回来了,要军队列队欢迎。 李固缓缓来到窗前,把帘子拉开一些,向外看去,同时用相当低沉的声音道:“我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我会好好地做一个地球人。你不必担心什么,我的朋友!” 他在“我的朋友”这个称呼上,特别加强了语气! 原振侠本来还想再出手的,可是一听得他这样说,原振侠就知道,刚才他“恰好”转过身,跨出一步去,并不是偶然的! 这个白化星人,有着极敏锐的感觉,几乎可以躲过一切暗算! 李固又说道:“卡尔斯回来了,我去见他!” 原振侠缓过一口气来:“看来你还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地球人……如果你要自认地位在他之上,那么,就应该让他来见你,不是你去见他!” 李固转过身来,和原振侠相互凝望了片刻,才道:“你说得对,我对地球上的一切,全是理论上的知识,真正的实际生活,一点也不熟悉,还要你的帮助!” 原振侠苦笑:“不必多久,你一定融会贯通,比地球人更地球人!” 李固在那一-间,并不理会原振侠话中的讥讽之意,反倒眉飞色舞。或许,他根本听不出原振侠的话,有嘲讽的意思在内。在他想来,原振侠是地球人,地球人怎会嘲讽地球人? 或许他是真的不知道:地球人分成两类,正义和邪恶,简单的来说,善和恶,已斗争了几千年。李固这个白化星人,原振侠看得出,他正在向恶的一边突飞猛进。原振侠不禁苦笑,输入他体内的,是三个地球人的血,难道在这三个地球人的血液之中,就没有一点善的因子在内? 从车屋中看出去,已可以看到直升机降落,几百个士兵列队奔过去,向下机的卡尔斯将军举-致敬。黄绢也全身戎服,跟在卡尔斯的后面,两人急急向车屋走来。 原振侠回过头去看李固时,又不禁苦笑了一下……李固站在车屋之中,挺直身子,以一种君临城下的姿态站着。他身形高大魁伟,以这种姿态站着,会给进车屋来的人一个下马威。由此可知,他已经很懂得作为一个地球人的个中滋味了! 车门被推开,卡尔斯将军一步跨了进来,口中嚷叫着:“原!” 他只叫了一个字,就看到了李固! 卡尔斯的身形也很高大,在检阅军队之时,也大是威严。可是这时,他向李固才望了一眼,整个人就像陡然矮了一截一样! 血的诱惑(4) 他的神情,难以形容之至,又是兴奋,又是敬畏,双眼有点发呆,想说什么,可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跟着他进来的黄绢,也是一进来就看到了李固,她也陡地呆了一呆。 两个人,-那之间,都像是泥塑木雕! 卡尔斯发出了一下怪异莫名的呼叫声,双手高举,身子向前倾跌,发出“砰”的一声响,整个人就仆倒在车屋的地板上,恰好在李固的身前……卡尔斯这时的动作,正是一个典型的回教徒五体投地的最高崇拜仪式,卡尔斯在这时,自然而然做出了这样的行动,是由于他看到了李固,心中就以为他是真神,或至少是真神的使者,所以才行起最高的敬礼来。 黄绢在一旁,也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是应该跟着卡尔斯行礼好,还是该做些什么……由于太突然了,再有应变能力的人,都不免在一-间手足无措。原振侠在李固一开口说话时,也曾这样子目瞪口呆过! 卡尔斯将军不但行了“五体投地”式的礼拜,而且,多半是出于激动,他的前额还不断在地板上碰着,发出砰砰的声响。 原振侠也没有想到,卡尔斯将军一见了白化星人李固,就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 作为一个医生,他自然知道,卡尔斯的行为,用心理学来解释,完全可以理解:他一直在想象着,利用这个外星人的身分,把外星人当作是“真神的使者”去慑服他人。 他要骗信别人,必须先令自己相信。当他全副心神投入他梦想的计画时,在心理上,他自己骗信了自己。 所以,一看到李固傲然而立,卡尔斯立即就把他当成了真正的真神的使者,膜拜起来。 而这一点,看来李固也十分明白。在卡尔斯向他膜拜时,他仍然不可一世地站着,并不伸手去扶他,反倒略转过头去,向原振侠眨了眨眼睛,意思十分明显……看,卡尔斯想利用我,可是我可以更容易利用他! 黄绢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至少可以知道:这个外星人醒来了! 而且,平日自大成狂、不可一世的卡尔斯,原来内心竟是如此虚弱,如此不堪一击!这时,他俯伏在地上,又是何等渺小! 黄绢也看出,在这个外星人的脸上,有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这种神情,和他那高雅俊美的外型,不是很相称……就是因为他有那么美好的外型,才令黄绢相信他有同样美好的内心世界,可是现在看来,显然和她所想象的并不一样! 黄绢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她立即知道,其中一定大有蹊跷。再加上她也看到了,那外星人对原振侠所作的那个怪表情,更使她相信,外星人和原振侠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而这种默契,会对她不利! 她迅速地判断着眼前的情势,跨出一步,先在像白痴一样膜拜的卡尔斯将军身上,重重踢了一脚,喝道:“起来!” 然后,她又立时以相当锐利的目光,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这时,也是思潮起伏,所以他能给黄绢的回答,只是一个苦笑。 原振侠自然也一下子,就看出了李固和卡尔斯之间的高下立判……也就是说,自此以后,不是卡尔斯利用李固,而是李固可以尽情利用卡尔斯! 使得他思绪紊乱的主要原因是,他根本无法预料,李固会利用卡尔斯做出什么事来! 这时,在车屋中虽然只有四个人(三个地球人,一个白化星人),但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卡尔斯被黄绢重重踢了一脚,虽然军靴的靴尖十分硬,可是他也不觉得疼痛。只是那一脚,的确提醒了他:真神使者的地位虽然崇高无比,可是自己是一国的元首,也不必表现得太卑贱了! 所以,他一挺身,站了起来。但他才一站起,李固闪耀着异彩的目光,就盯着他看,令他不敢逼视,不由自主又低下头去。 这种情形,黄绢一眼就看出,这个外星人想慑服卡尔斯。看来,卡尔斯甭说没有能力反抗,他连想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黄绢感到,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原振侠没有理由站在外星人的一边,而不站在地球人的一边! 所以她用极度不满的声音叫:“原!” 原振侠又只好苦笑,他明白黄绢的意思,可是他有什么办法?他别说控制,连影响李固也在所不能。在体内有了地球人的血之后,李固这个白化星人的思想行为,比地球人更地球人了! 黄绢见原振侠没有反应,便再跨前了一步。 在那一-间,黄绢甚至想过,是不是这外星人已经慑服了原振侠,这时又在对付卡尔斯呢?连她,不是在外星人目光直视的范围之内,都被那种异样的目光,带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如果被他正视,是不是能承受这种压力,还是未知之数! 她知道必须打破眼前这种局面,所以她在跨出了一步之后,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变大,听来简直像在呼叫:“原,不介绍这位外星朋友?” 她的话才一出口,李固已经向她望了过来-那之间,连黄绢也不禁不知所措……自然是由于李固的那种异样的眼光。 然而,那种眼光,和他望向卡尔斯将军时,已大不相同。在那一双粉红色的眼睛望向黄绢的时候,散发出来的目光是充满了热情,可是又表现得非常柔和;掺揉着狂野,可是又有着适当的克制;酝酿着欢乐,但又在小心地探索,错综复杂之极! 作为一个女性,黄绢自然知道,当一个异性用这样的目光望过来之际,那异性的脑部活动,所产生的思想是什么!单是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之下,黄绢已感到全身一阵发热,不由自主心神荡漾,她感到自己的双颊,像是有两盆火在逼烤一样! 她想偏过头去,不和对方的目光接触,可是竟连转动一下脖子的气力都没有! 原振侠陡然吸了一口气:“他来自白化星,他的名字是李固!” 原振侠一开口,李固望向黄绢的目光,才没有那么炽热。他把原振侠的话重复了一遍之后,又向卡尔斯道:“如果称我为真神的使者,我也不反对。” 卡尔斯一听,双手挥舞,兴奋得只是发出一阵没有意义的呼叫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黄绢神情犹豫,望向李固,又望向原振侠。李固却发出了一声长啸,大踏步向外走去。 在他走出车屋之时,向卡尔斯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跟着来,卡尔斯立即跟了出去。黄绢的神情十分焦切,问:“原,怎么了?” 原振侠摇头:“太复杂了,卡尔斯变成了玩火的人!” 玩火的人一定会被火所灼伤,卡尔斯这时的情形,确然如此,看来他对李固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了! 黄绢和原振侠也跟了出去,只见外面的士兵,目瞪口呆地望着在阳光下的李固。 李固仍然大踏步向前走,卡尔斯看来,勉力想和他并肩走,可是始终赶不上,只好变得跟在李固的后面。 卡尔斯大声地宣布:“真神派来了使者,你们目击了神迹,看到了真神派来的使者!” 卡尔斯一叫,所有的军官和士兵都发出呼叫声,身子仆向前,一律是五体投地的膜拜。李固的神态,像是他有生以来,就受惯了这种膜拜一样,昂首前行,连看都不向那些官兵看一眼! 黄绢不由自主握住了原振侠的手,两人的手都很冷。他们的心思全是一样的:李固这个白化星人,有超特的能力,可以轻而易举在地球上主宰一切!而谁如果要反对他,就必须面对一个具有超能力的敌人! 原振侠喃喃低语:“我们三个人的血,进入了他的体内,竟使他成了标准的地球人!他现在思想上的野心,大过你和卡尔斯加起来的总和!” 黄绢冰雪聪明,自然已大略可以猜知发生了什么事……刚才李固向她注视,那种贪婪地希望占有、炽烈地企求得到的目光,等于已说明了一半的问题。 在这种情形下,她自然只有苦笑,可是她对于原振侠的指责,也不能完全接受。她低叹一声:“原,你的血液之中,未必没有地球人的坏思想!” 原振侠没有再说什么,他自然不会以为自己是个尽善尽美的人……就算他在成年之后,在行为上便没有再犯罪,可是,那也只是道德教化的结果,并不是他的天性。他是地球人,始终具有地球人的本性,有罪恶的遗传基因,极有可能,白化星人李固就算体内只输进了他一个人的血液,结果也和如今一样! 而且,事实会发展到这一地步,绝非始料所及。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重要的是,事态如果发展到严重得不可收拾的地步时,如何制止! 原振侠想到这里,转头向黄绢望去,黄绢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振侠的眼神,已经告诉了她,他要说的是什么话……原振侠是在要求她,在最紧要的关头时,她要站在他的一边! 黄绢的思绪十分紊乱,她无法一下子就回答原振侠的问题,因为她不知道这个白化星人,不可控制的程度会是如何严重! 李固显然已经控制了卡尔斯,但那不算一回事。 卡尔斯本来就是一个容易控制的人,在李固这个“真神的使者”没有出现之前,她……女将军黄绢,就将卡尔斯控制得十分好。 黄绢在基本上,并不反对卡尔斯回教大帝国的计画,因为那可以使她的权力达到一个新的顶点。她不讳言自己是一个野心家,而权力正是任何野心家赖以生存的空气! 黄绢在开始时,曾和卡尔斯的意见分歧,那是由于她担心外星人会不同意,而卡尔斯会发蛮。现在的情形,和当时担心的情形完全相反,黄绢自然和卡尔斯的意志一致,或者可以说,和白化星人李固的意志一致了! 在这种微妙的情形下,原振侠要求她在某种情形下,和他站在一起,对付李固,黄绢自然不能立刻就有肯定的答复! 黄绢的神情犹豫,原振侠自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心意。他只觉得自己喉头发干,向走在前面的卡尔斯指了一指:“他已经玩火自焚了,希望你别步后尘!” 这时,李固正大踏步向前走着,看来气宇轩昂,再加上他那种特殊的肤色,在阳光下看来,奇特之极,另有一股令人震慑的威严,像是有着巨大的,叫人顶礼膜拜的力量……这种力量,倒不一定是外星人才有,许多出色的地球人,也一样天生就有这种慑服他人的力量,使得普通人,在面对有这种力量的人之际,产生恐惧感。 卡尔斯将军本来也很具有这种力量,可是在李固面前,他的这种力量消失了。他努力想跟上去,可是始终落在李固的身后,看起来,两人的地位,也就有了极大的差别。 这时,俯伏在沙地上的几百名士兵和军官,从他们的动作来看,毫无疑问,是出自内心地对李固的崇拜。他们的宗教信仰和李固的外型,已使他们毫无疑问地接受了李固“真神使者”的身分! 原振侠指着卡尔斯的背影说话,同时,眼前的情景,又不免令他叹了一口气。 原振侠那句话的意思,也十分容易明白。黄绢咬了咬下唇,把声音压得很低,可是语气却十分坚决:“我和他不同,没有那么容易自焚!” 原振侠只感到心头发凉,他又向黄绢望了一眼。虽然他仍然没有说什么,可是黄绢立即在他的眼神之中,领略到了他的意思。 原振侠的眼神,和他那种大是鄙夷的神情,都等于是他在用语言问:“你打算把你和卡尔斯的关系,转移到白化星人的身上去?” 由于黄绢的心中,正好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她一下子就避开了原振侠的眼光。可是同时,她也撇开了原振侠的手,略昂起头,并挺起胸来。 这种身体语言的含意是:有何不可? 原振侠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他想到李固这个才有了性冲动意念的人,在提到黄绢这个美丽的女将军时所说的话。他知道黄绢如果想那样做的话,几乎连过程都不必有,肯定可以立刻成功! 原振侠也不知为了什么,心口有遭受重击的感觉。那情形,比当年黄绢决定离开他,和卡尔斯在一起的时候,还要严重! 可能是由于在原振侠心目中,一直没有把卡尔斯当作是对手,可是李固却不同……李固不但有着超卓之极的能力,而且他的外型是如此完美。面对着他,原振侠虽然不至于像卡尔斯那样五体投地膜拜,但是却也不免为对方的气势所慑! 当原振侠的心头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的脸色自然不很好看。这时他又听到了黄绢的一声冷笑:“原,你是在对我进行道德裁判?” 原振侠陡然一震,勉力定了定神,又恢复了视线。他首先看到,李固已登上了一个小沙丘,卡尔斯正想跟上去,却被他一个手势所阻止。李固居高临下,看来更增气势。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有什么资格对别人进行道德裁判?你误会了,我只是想提醒你,我们……地球人,在哪一方面,都比不上人家,你绝不是对手!” 黄绢的视线投向李固,恰好这时,站在沙丘上的李固也向她望来。李固的双眼被阳光一反射,现出两股十分强烈的异彩,直投向黄绢艳丽的俏脸上,令黄绢整个人都为之震动。她竟然不由自主地道:“谁会计较是不是他的对手呢?” 原振侠的心头,又遭受了一下重击。看来,他还是太低估了李固的能力……不但卡尔斯将军一见了他就臣服,看如今黄绢的神情,她简直愿意当李固的女奴! 原振侠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自己的语言再也起不到作用了。如果真有必要对付李固时,他必须寻找别的力量来支持。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感到一股悲哀,甚至不敢进一步地去想,找什么力量来和李固对抗呢?这时候,李固还只是站在沙丘上,没有接下来的一连串行动,原振侠已经有这样的悲哀了。 二十分钟之后,原振侠简直到了绝望的边缘。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太令人吃惊了! 李固在沙丘之上,高举起双臂来,大声宣布:“人人都可以抬起头来,好好看我。你们是第一批见到真神使者的人,真神不会亏待你们,你们将成为真神帝国中的重要组织份子!” 原振侠再也料不到,李固会讲出这样的一番话来!而这一番话的效果之好,倒在原振侠的意料之中,只见-那之间人人抬起头来,发出由衷的欢呼声。 几百个人不算太多,但是一起由衷地用尽气力在欢呼,声势也十分浩大。 原振侠留意到,在几百名士兵一出声欢呼之际,李固还略有不习惯,而现出讶异的神情。可是转眼之间,他就变得十分享受这种欢呼,在他俊美的脸上,现出了满足的微笑。 在所有人的欢呼之中,卡尔斯的呼叫声最响亮,也最起劲。李固的目光又投向黄绢,黄绢却只是高举双臂,鼓着掌。 她虽然没有呼叫,可是她脸上兴奋的神情,却同样表达了她内心的思想。 李固轩昂地自沙丘上走下来,他一开始行动,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 卡尔斯立时趋前,像是想说什么,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就被李固一摆手,阻止了他出声。然后,李固大踏步向围着的帆布走去,来到了帆布前面,双手一伸,抓住了帆布,两边一分,“哧”地一声,就把帆布扯裂,他也在裂缝之中,闪身而入。 从被撕开了的帆布缝中,原振侠可以看到,被帆布围着的,是一架银光闪闪的飞船,那自然是李固来到地球的飞行工具了!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暗叫了一声不好!他在那一-那间所想到的是,李固作为一个外星人,主要的超卓力量,当然可能来自他自身。例如他一伸手,就撕裂了厚厚的帆布,自然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 可是,来自身体的力量,自然有限。他的身体也会受伤,那次若不是原振侠的急救,他已经死了。如果他真有无比的力量,那么,力量必然来自科学进步的许多装备,那些装备,自然全在那飞船上! 让李固接近飞船,等于是把他的超卓能力还给了他,使他可以为所欲为!可是,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时,从帆布的裂缝之中,已经看到李固登上了飞船。 李固登上了飞船,迅速进入了飞船之中。 卡尔斯在那一-间,似乎也曾想要从帆布的裂缝之中走进去。可是也就在这时,只听得李固的一下大喝声,如同晴天霹雳一样,自天而降……声音真正是从天上,从极高的高空中传下来的。这种猝然而来,令人心震的情形,使得许多本来已站直了身子的人,重又俯伏在地,因为那气势,自然叫人想到,那一下大喝声,是真神发自天上的怒吼! 原振侠不知道李固是通过了什么装置,达到这种效果的,但是可以知道的是,自己所担心的已是事实……李固上了飞船,他的能力,立时提升了不知多少倍!刚才他站在沙丘上的时候,所说的话,只是声音洪亮,也和常人差不了多少,哪有如今这样的气势!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双手紧握着拳,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再也找不回来的机会……刚才在沙丘上的时候,李固虽然看来气势非凡,但是他“真神使者”的地位才建立,并不稳固。那时,如果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只要能够把他打倒在沙丘上,他自然不会再有“真神使者”的地位……岂有真神使者会被普通人打倒的? 虽然对于能不能打倒李固,原振侠并没有把握,可是那至少是可以摧毁“真神使者”神话的唯一机会! 而这个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在那飞船之上,一定有许许多多的装备,可以使他看起来,真正是不折不扣的“真神使者”。单是那一下呼喝声,已经是先声夺人之至了! 随着那一下呼喝,李固的声音,听来洪亮之至,而且也是从老高老高的天空上传下来的。李固用命令式的口吻宣布:“每个人,尽快利用交通工具,迅速离开至少两公里,立即进行!” 命令来自天上,刚才,所有人又都看到过“真神使者”,所有接到命令的人,一下子就向停着的几辆大卡车奔了过去。 所有的军官和士兵,快疾无比,纷纷上了车,两辆大卡车已经疾驰了开去。一下子,空地上只剩下了原振侠、黄绢和卡尔斯三个人。 卡尔斯的动作虽然慢了一些,但是他也很快就选择了服从命令。他奔向一辆吉普车,驶得飞快,一下子到了黄绢的身边,向黄绢伸出手,黄绢被他拉上了车。可是他并没有停车,“呼”地一下,车就从原振侠的身边飞驶了过去,溅了原振侠一身的沙子。 原振侠这时,不禁踌躇之极。 就在不远处,还有一辆吉普车停着,可是原振侠决不定,自己是不是应该服从李固的命令?大卡车和吉普车,都已驶出了相当远。原振侠不知道李固想做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如果不离开,一定会有危险,不然,李固不会叫所有的人都作紧急疏散的! 就在原振侠不知如何才好时,他又听到了李固的声音。这一次,李固的声音不是发自天上,而只是平平地自帆布中传了出来,看来他可以随便控制音量的高低,和声音传出的方向。 这个在不久之前,还因为流落地球而害怕,假装昏迷不醒的外星人,这时在声音之中,却充满了自信:“原,你也要离开,不能例外!” 原振侠身体挺立着。在他的性格之中,有着十分倔强的一面,他实在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在李固带有威胁的命令之下离开。虽然他明知如果不离开,可能有十分危险的事发生! 他紧抿着嘴,没有动,身子挺得更直。 李固的声音继续传来:“原,我令飞船起飞时,会在沙漠上形成一个大坑。如果你不想被埋进三十公尺深的沙层之中,请离开!” 李固的话,还是十分客气,在“离开”之前,冠以“请”字,可是也可以听得出,他已经相当不耐烦了。不过,他在讲完之后,略停了一停,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是好朋友!” 也就在这时,黄沙滚滚,黄绢驾着吉普车直冲了过来。她大叫:“原,快上车!” 她身子略侧,车子在原振侠的身边,陡然停止。原振侠心情苦涩,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之中,根本无法和李固抗衡。所以,在黄绢又发出了一下呼唤声后,他身形一耸,就上了车子。 车子疾驶出了两公里左右才停了下来。 这时,沙漠上的情形是这样的:数百名士兵,在跳上大卡车驶开去时,分成好几个不同的方向,这时都在距离两公里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约有五、六十名士兵,和卡尔斯在一起,黄绢载了原振侠驶出去,并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 所有的人形成了一个不完整的圆圈,围住那艘飞船,和飞船附近的许多作为军营的活动房屋、车屋,以及别的许多军事辎重,和卡尔斯调来保护自己的武器。 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有原振侠知道李固会令飞船起飞。但是人人都知道一定会有事发生,所以每一个人都屏住了气息,向前望着……沙漠之上,一望无际,没有什么阻隔视线,在视力范围之内,有什么事发生,人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在紧张的等待之中,先是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只见一道银光,冲天而上,快得人的视力,几乎无法捕捉得到。 那飞船竟是直上直下,一下子就上了高空的! 虽然只是短短的时间,可是随着飞船的升空,发出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轰轰烈烈、强烈无比的狂风声。飞船升空时所带起的强烈气流,令得身在两公里之外的每一个人,身子都摇摆不已。热流扑面而来,连气都难喘,不少人乘机俯伏了下来。 而强烈的气流过处,只见黄沙陡然腾起……那时,高空上,飞船已经成了一个银点,还在继续升高,一眨眼就看不见了。可是腾起的沙柱,足腾起了五、六十公尺高,直径竟然有三十公尺。沙柱旋转着,向上升去,沙面上立时出现了一个又大又深的坑。所有的房屋、车子,一切在沙上的物事,全都泻进了那巨大的沙坑之中。 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各种各样震耳欲聋的声响,不断传出来,令得所有的人目瞪口呆。连久经世面的原振侠,也没有经历过那么猛恶的场面,一样看得呆若木鸡! 这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接下来,便是被强烈的气流所带起来的沙柱,一起下落,又极快地把那个深坑填满,而一起被陷进了沙坑中的东西,自然也一起埋到了沙层之下! 原振侠记起了李固的话,他知道,那个在-那之间出现,又消失了的沙坑,吞噬了一切,深达三十公尺。被埋在沙层下的东西,再难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他刚才如果坚持不走的话,这时自然也绝对无法幸免了! 一切在很短的时间内,又静了下来。先是极度的静,然后,由卡尔斯最先开始,发出了一下没有意义的呼叫声,那是回教徒在诚心膜拜时常发出的声音。 然后,几百人一起跟着他发出同样的声音,又每一个人都在沙上膜拜了起来。 就在这时,在高空之中,又传来了隆隆的巨响。光天化日之下,有着比阳光更强烈的闪光,如同闪电一样击下,然后,才看到飞船下降。 飞船仍是直上直下地下降,下降的速度,比上升时慢了许多,可以清楚地看到,自飞船的船身上,四面八方,都有闪电也似的强光发出来。 一直到飞船又降落在沙漠之上为止,前后几分钟,气势之强烈慑人,简直难以用言语文字形容! 飞船才一停定,又是“轰”地一声响,一蓬光亮,自船身上射出。光芒之中,赫然是已换了装束的李固,他竟然是直飞出来的! 原振侠长叹一声。看到李固那时的装备,他就知道,李固要做什么都可以了! 李固这时,身上已换上了一套银光闪闪的衣服,背后有一个长方形的凸出物,腰际有一条相当厚宽的腰带。他能飞上半空,当然是有“个人飞行器”之类的装备之故,但这时,他的形象,别说十足是“真神使者”,就是说他是真神的化身,也可以被教徒接受! 所有目击这种情形的人,连黄绢在内,都不由自主,发出呼叫声来。呼叫声并不是没有意义的,那是表示发出声音的人,对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一种由衷的慑服……人在见到神现身的时候,自然而然,会有这样的反应。 只有原振侠是例外,在这时候,他的思绪紊乱之至……白化星人李固,已经有了一个十分好的开始,一下子就建立了他的地位,再进一步,他会怎么样? 李固一直升高,到了将近有一百公尺的空中,才停止上升。然后,自他的身上,忽然透发出一蓬极强烈的光芒来,他整个人都在闪光,光芒强烈得叫人睁不开眼来。在那种情形下,在半空中的,自然更是神而不是人了! 原振侠感到有一种接近爆炸的冲动,他刚想大叫,要李固别再玩花样了,可是卡尔斯却已先叫了起来。卡尔斯叫的是:“真神的使者,我们会为你建立宫殿,愿你向我们传达真神的旨意!” 他不但叫着,而且又膜拜了起来,其余所有的官兵,也都一起膜拜。 原振侠感到身边的黄绢,身子在剧烈地发着抖,他转头向她看去,看到她双颊绯红,艳丽无比,而且,有着一种异样的兴奋神情。她的双眼,像是在黑暗之中的猫眼一样,闪闪生光,那是一种叫人看了绝不会感到舒适的光芒,只觉得十分妖异。 全身发光的李固,看来自然十分神奇,但原振侠知道这种景象,对李固这个白化星人来说,只是小把戏,目的是要慑服卡尔斯和那些官兵,可是黄绢为什么会有那么奇特的反应? 他想问,可是还没有开口,黄绢已经喃喃地道:“他在向我示爱,他要和我一起领略他本来只存在于遥远的记忆之中,而如今又被地球人的血,诱惑勾引回来的乐趣!” 原振侠不由自主,喉际发出“咯”的一下声响……他和黄绢站在一起,并没有听到李固发出任何声音。而黄绢这样说,自然是李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讯息直接输入了黄绢的脑部之故! 黄绢仰望着在天空中的李固,口唇掀动,神情更加兴奋,一如春情勃发的怀春少女。原振侠的记忆之中,从来也未曾见过,黄绢有过如此美丽的神态。 本来,原振侠心中的感觉,十分不自在,可是这时看到了黄绢的这种神态,他也不禁惊叹了一声。常有人说,女性只有在真正她所爱的男人面前,才会显现出她美丽的极致。 看起来,自己和黄绢之间的感情纠缠,自己一直以为相当回肠荡气,但实际上,却肤浅之至,不值一提。这一点,只要看看黄绢现在的神态,就可以明白了! 一想通了这一点,原振侠有心情豁然开朗的感觉,他由衷地道:“愿你们真能领略到那种天地之间,至高无上的乐趣!” 黄绢并不望向身边的原振侠,只是一直看着空中的李固,口唇微微掀动,像是在说话,可是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来。 她这时,绯红的双颊上,又有略微害羞的神情,眼波流转,看来更是动人之极。她的整个神态,别说有特别领悟能力的白化星人了,连在一起的原振侠,也一样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 在半空中的李固,发出了一下欢呼声,那一下欢呼声,简直响彻云霄。就在欢呼声中,李固全身透射出来的光芒更甚,比一头猎鹰扑向地面上的猎物更快,已向着黄绢疾扑了过来。 在精光夺目之中,原振侠只依稀看到李固在扑面而来之际,双臂张开。而在地上的黄绢,也张开了双臂,而且有点迫不及待,自然而然,踮起双脚来。 李固一下子就扑到了黄绢的身前,两人立即紧拥在一起,然后李固带着黄绢,身子又腾空而起,去势快绝。转眼之间,自李固身上发出来的光芒,就只余下了拳头大小的一团,再眨眨眼,只剩下了一点,然后,就看不见了! 事情在突然之间,有了这样的变化,可以说是在原振侠的意料之中。 原振侠早已料到,在黄绢这个美丽的女将军,和李固这个在外型上无懈可击的白化星人之间,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可是他未曾料到的是,事情竟然会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直接,竟然连一点过程都没有!竟然会是如此地赤裸裸而毫无掩饰! 原振侠不禁苦笑,弄不明白这是地球人血液的作用,还是那根本就是白化星人的传统! 李固带着黄绢消失在高空之中,原振侠感到了一片惘然。那些伏在地上的官兵,悄悄站了起来,而卡尔斯在站直了身子之后,呆了一呆,然后发出了一下叫声,向着原振侠,直奔了过来。 他奔到了原振侠的身前,看来气急败坏,惶恐莫名,张大口喘了好几口气,才叫道:“真神在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振侠冷冷地回答:“你应该看到一切过程的!” 卡尔斯双手乱挥,一面又搔着头,可是他心中混乱之极,根本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原振侠这时,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他曾向黄绢提出,如果事情发展到了必须和李固成为敌人的时候,他需要黄绢的支持。 黄绢当时就没有答应,现在,自然更不可能在黄绢处,获得任何支持了! 可是,他却大有可能,得到卡尔斯的支持……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只看环境对双方利害,来决定是敌是友! 原振侠心中大有滑稽之感,可是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用力在卡尔斯的肩头上,拍了一下,使得在惊惶之中的卡尔斯,整个人向上弹了起来。 原振侠接着叹声道:“你的真神使者,和你的美丽女将军──不知现在在做什么?” 卡尔斯将军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可是接着,又变得煞白。他双手紧握着拳,说不出话来。 原振侠又道:“或许是我们不好,不该把我们的血输入他的体内。我们的血液之中,只怕都有对黄绢的爱慕,他自然抵抗不了这个诱惑!” 卡尔斯倒并不像原振侠所想的那么没有用,他的神情已渐渐镇定下来,虽然声音仍然有点发颤:“不要紧,只要他是真神的使者!” 原振侠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你以为还可以利用他?” 卡尔斯显然不必原振侠提醒,自己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而原振侠的话,更刺激得他面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的情形下,不住地跳动抽搐,以致他的脸,看起来十分可怕。 这情形,使得原振侠想起,利用电流去刺激解剖了的青蛙,使得青蛙的肌肉,在已经没有生命的情形下抽动! 原振侠对卡尔斯没有多少同情,他只是冷冷地道:“玩火的人,必然会被火灼伤,你还是多多祈求你的真神护佑你吧!” 卡尔斯脸上的肌肉抽搐更甚,连眼睛也扭曲得可怕。他突然冒出了一句话来:“如果他已经熟悉了地球人的一切,那么他的野心,会比我更大!” 原振侠点头:“大有可能!而且,他很知道权力的好处。他有着超人的能力,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一切,别以为黄绢是被他劫走的……” 原振侠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神情和声音,都只是黯然:“你和我,都无法得到她,可是他一下子就征服了她。不管她以前多么野性难驯,在他的面前,她会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女奴!” 卡尔斯的眼睛睁得极大,由于他的肌肉还在抽搐,所以睁得极大的眼睛,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动作在眨动着,目光也怪异之极。 原振侠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望着他看,直到他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咯咯”声,原振侠才摊了摊手:“如果你愿意一切听命于他,我想你的地位也不会太低……不过可得小心些,别惹得他生气。例如,再见到黄绢,千万别再望她,才尝了甜头的男人,最易嫉妒……” 原振侠的话还没有说完,卡尔斯双手紧握着拳头,身子由于痛苦而呈现半蹲的状态。自他的喉际,发出一阵又一阵可怕之极的叫声来。 在原振侠和卡尔斯交谈的时候,那几百个官兵,已经列成了队伍,看来是准备接受卡尔斯的训词。这时,他们全向卡尔斯望来,神情讶异莫名。 原振侠知道,自己该说的话全说了,接下来的事,该由卡尔斯自己去决定处理了。他如果决定屈服在白化星人李固的强势之下,那自然无话可说,要是他不愿意,他自然有办法对付。 原振侠估计,卡尔斯绝对无法容忍。不但是由于权力的丧失,而且还有黄绢……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可以发生在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时代! 在卡尔斯喊叫了七、八下之后,原振侠才提醒他:“将军,别在你的官兵面前失态!” 卡尔斯陡然一怔,双手先掩住了脸,然后再慢慢挺直身子,等到他昂然直立之后,才放下手来,脸上的肌肉,也不再抽动。他问:“我们有多少时间可以对付他?”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但是请问,你准备如何对付他?” 卡尔斯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略想了一想,陡然扬起手来,用一只手,作了一个手势。 他调来的那批官兵,自然都是他军队中的精英,也是最可靠的近卫军。一看到他的手势,就有六个军官,一起急步奔了过来,在他面前,笔直地挺立。 这时候,卡尔斯看来也回复了他将军的英姿,他大声发着命令。 原振侠见他前后没有多久,就回复了镇定,而且所发的命令,也有条不紊,心中对他也相当佩服。 卡尔斯的命令,包括了立即调工兵爆破连队,带着大量最强烈的炸药赶来,又命令一个直升机中队,担任运输任务。同时又命令战斗机,随时集中在附近的机场,作一级战斗准备,又调动了一个防空的地对空飞弹中队,赶来待命。 这一连串的命令,使得原振侠听了暗暗吃惊。因为他想不到卡尔斯的国度,竟然有如此精良的现代化武器装备。 卡尔斯将军的最后命令是:“一切全在绝对机密的情形下进行!” 这个命令十分重要,因为这样子规模的军事行动,集中地又离边境不远,一向处于战争边缘的邻国,一得了消息,一定以为那是卡尔斯要展开大规模的进攻了。他们怎么也料不到,这一切的布署,都只是为了对付一个白化星人! 六个军官向卡车奔去。原来的一切装备,都在那飞船起飞时,被气流冲出来的沙坑所吞没,但卡车上都有完善的通讯设备,可以下达卡尔斯的命令。 卡尔斯大踏步向列队的士兵走去,到了士兵面前,亲自叫喊口令,然后挥着手臂,大声宣布:“刚才每一个人所看到的情景,绝对不准向任何人说起,互相之间,也绝对不能谈论。如有违反,不但将受极严厉的军纪惩罚,而且也必然难以逃脱真神的惩罚!” 卡尔斯这样宣布,使得原振侠松了一口气。那么多士兵,在亲眼目睹了威势非凡的“真神使者”的行动之后,卡尔斯若是忽然又说要对付“真神使者”,只怕会立刻引起哗变,士兵会不听命令,而效忠“真神使者”。 但如果卡尔斯只说不能泄露刚才所见的情形,那就使得事情更神秘。原振侠也相信,卡尔斯必然会调走这些士兵,不会让他们执行对付白化星人李固的任务,说不定,他们还会被心狠手辣的卡尔斯分批灭口,以使曾有“真神使者”出现过的这件事,再也不会泄露出去! 原振侠再也未曾料到,事情竟然会演变到了这种程度。他感到对自己的行为,有了怀疑……是真的怕白化星人会在地球上无限制地扩展他的野心呢?还是另有原因?如果是另有原因,促使他煽动了卡尔斯,要卡尔斯来对付李固,那么原因又是什么? 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头,不免有一下锐利之极的刺痛,就算他再不愿想起,也非承认不可……为了黄绢!为了李固一下子就从他的身边,带走了刚才还和他手紧拉着手的黄绢! 李固这个白化星人,毕竟还不完全是地球人!如果他是地球人的话,一定不会那样做! 原振侠又用力摇了摇头,想否定自己的这个想法。他又在心中大声告诉自己:不是为了黄绢,和她无关,一切都是为了要制止一个能力无限的野心家产生! 可是这种争辩,却越来越没有力。他烦躁起来,一脚踢起了一大蓬沙粒,差点几乎全洒在正向他走来的卡尔斯身上。 卡尔斯停了一停:“我的第一批武装力量,两小时之后就可以到达!” 他说完,望向原振侠,像是在问:李固会不会在两小时之内就回来?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随时可能出现,可是只要你沉得住气,他绝想不到他一去一来,事情已经有了根本的变化!他毕竟不是地球人,对地球人的行为方式,只是理论上的了解!” 卡尔斯将军阴森地笑了一下:“地球人的行为,你说得真好!” 原振侠也不禁苦笑,他用了一个自欺欺人的词汇,其实他应该说“地球人的诡诈”!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看来,可以对付李固的唯一方法,就是利用李固还不是十分熟悉地球人的诡诈了,难道要和他去比较飞行的能力吗? 卡尔斯对于阴谋诡计,显然十分有心得,所以他的阴森神情,显得十分自然。 他指着那架停在沙地上的飞船,声音沉着:“我用可以炸毁一幢大厦的炸药炸这飞船,使他根本无法回到他原来的星球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卡尔斯对李固的情形,所知不是很多,所以他说:“对他来说,没有多大的损失。因为他在离开白化星之际,就已经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星球了!” 这一点,颇出乎卡尔斯的意料之外,所以他也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 李固的行动,其实是十分悲壮的:一个将在宇宙之中展开远征的勇士,前途如何,全然不可测,无数的凶险在等着他。而就算最终,他可以闯过所有的难关,终其一生,他也是一个宇宙中的星际流浪者。他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星球去,永远回不了家乡。 可是这种悲壮的行为,却因为一千五百CC地球人的血,而完全改变了!李固不会怀念他自己的星球,会十分乐于在地球上生活! 悲壮的行为,变得接近滑稽。这时,他就和黄绢在云端,享受著作为一个能有感觉的生物应享的乐趣。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同意卡尔斯的破坏计画。 卡尔斯又道:“我的战斗机,现在正飞往附近的机场,我的‘空中雷神’组!” 他在说到“空中雷神”组的时候,样子神气,声音响亮。可是他立即想到,自己的那六架“空中雷神”,和李固的飞船相比较,性能相去实在太远了,所以,不免大是泄气,不断翻着眼睛。 过了好一会,他才又道:“如果那小子恰好在空中飞回来,我不相信他能逃得过空中的狙击!” 原振侠想了一想:“不知道他那身衣服性能如何,不然,他肯定会成为飞灰。实际上,他曾因一次小小的意外而受重伤!” 卡尔斯咬牙切齿:“不该替他输血!”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没有表示什么。 卡尔斯忽然望向原振侠:“你能设法使他飞在空中,让我进行空中攻击?我要亲自参加这场战役。他……看来肯相信你,把你当作朋友!” 原振侠一听,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李固确然把他当朋友,可是他如今,却和卡尔斯在策划对付李固的行动! 卡尔斯看出了原振侠犹豫的神情,他用力一挥手,居然说了一句十分文雅的话:“非我族类,其心必殊!他可能是地球上的大祸害!” 原振侠苦笑:“我只是想到,你的攻击行动会有什么结果?你没有看到他刚才升空的速度,地球上的火箭,只怕根本跟不上他!” 卡尔斯神色阴晴不定,抬头向天空看去。天空晴空万里,甚么也看不到,根本没有李固和黄绢的影子。 一小时之后,第一架直升机开始降落。接着,是六架“空中雷神”在天上掠过,飞往附近的机场。飞行员都知道卡尔斯将军在沙漠上,所以在飞过去的时候,都摇摆机身,表示致敬。 卡尔斯立刻登上了直升机,上机之前,他向原振侠望了一眼:“炸毁飞船的任务……” 原振侠点头:“我会见机行事!” 卡尔斯叹了一口气:“我会驾驶‘空中雷神’参加战斗,他一出现,立刻就联络!” 不出原振侠所料,在增援的官兵陆续来到之后,卡尔斯就下令原来的官兵,开到三百公里之外的一个军营等候命令。 那些官兵,因为都曾目睹“神迹”,所以都充满了信心,绝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 卡尔斯又把指挥增援部队的权力,交给了原振侠。虽然说人生多变幻,但是原振侠再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指挥卡尔斯将军军队的这一天! 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有一个短暂时间的发怔,就在这时候,卡尔斯向他伸出手来。不管原振侠曾如何厌恶卡尔斯这个人,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他还是自然而然,也伸出手来,和卡尔斯握着手。 卡尔斯一面紧握着原振侠的手,一面所说的话,更使得原振侠啼笑皆非。他道:“想不到我们两人,有携手合作,挽救人类未来命运的这一天!” 原振侠心情苦涩,他只是喃喃地回答了一句:“我可没把自己看得那么伟大!” 卡尔斯也不理会原振侠说什么,转过身,在军官和士兵的一片敬礼声中,步向直升机。直升机立即起飞,载走了这个在行动和神情上,都很以“人类救星”自居的卡尔斯将军。 原振侠呆立了片刻,已有几个军官恭立在他的面前,等候他的指示。并各自报着自己的军衔、姓名和职位。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指着那艘飞船:“这就是爆破目标,尽快布置。目标可能异乎寻常地坚固,多布置爆炸品,可能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几个军官大声答应着,行礼,转身奔了开去。卡尔斯虽然有“国际狂人”之称,但是他的军队,却训练有素,行动十分快捷,工兵连立即奉命行事。 原振侠想在爆炸还没有开始之前,先去察看一下李固的那艘飞船。可是当他攀上了飞船时,却发现李固已经把船舱的门关上,他无法弄得开,自然也进不了船舱。 原振侠回想李固自飞船上冲天而起的情形,又不禁长叹了一声……当时的情景,李固看起来,根本就是天神,而且,他确然具有天神的能力。 天神究竟有什么样的能力,其实全然没有人知道,但总之是人所梦想不到的力量。这种力量,包括有形的和无形的在内。 有形的力量是,白化星人李固,凭借着他的配备,可以自在地在空中翱翔。他刚才冲天而去,一下子就到了高空之中! 无形的力量是,他只向黄绢投以几个眼神,黄绢就像是一个初恋的少女一样,投入了他的怀抱之中,现出了原振侠从来未曾见过的喜悦神情! 原振侠转头望着天空,又看着在飞船旁忙碌布置的工兵,他忽然苦笑起来,想到了一点:炸毁了这艘飞船,对李固来说,有什么损失呢? 或许,飞船中有许多装备,可以使他的能力更强。但少了那些装备,地球上又有什么人能及得上他呢?他还是可以为所欲为! 卡尔斯准备在空中攻击李固……用地球上最先进的战斗机和飞弹,去对付一个在空中飞行的人。这种情形,很叫人有置身于梦幻之中的感觉! 原振侠又叹了一口气,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在他的生命之中,很少有这样在心理上,感到如此彷徨无依的时刻过。他这时,甚至在心理上,极想靠着一个不论是什么人,好让他有一点安全感! 刚才,他曾紧握着黄绢的手,可是黄绢却毫无留恋地离他而去。或许正由于如此,他才感到了格外的恐慌。他想起了玛仙,玛仙如果在身边就好了,他会紧拥着她,不是为了什么,就是想紧拥着她,好让自己的心中不再有空荡荡的恐慌!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呆坐了多久,也没有人敢来惊动他,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在一箱烈性炸药之上,坐了将近半小时。 原振侠被军官响亮的报告声,自惶惑无依的情形下惊醒过来。军官笔挺地站在他的身前:“装置完成,请下令倒数,爆炸可以立即进行!” 原振侠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到在那艘飞船的附近,大量的烈性炸药都已放置好。而他才一站起来,就有两个士兵奔过来,抬走了他刚才坐着的那箱炸药,同时,整个工兵连也在迅速撤退。 在工兵连撤退的同时,一辆吉普车驶到近前。车中的通讯系统中传出撤退的命令,要所有人撤出两公里之外,可知即将会发生的爆炸,是何等剧烈。 也就在这时,天上轰然巨响传来。六架“空中雷神”在上空疾驶而过,掠出去老远,才又高速转了回来,在上空一直盘旋了五、六次,才又飞了开去。 原振侠知道,卡尔斯将军一定就在领队的那一架“空中雷神”之上。如果李固在空中一出现,那么,机上的空对空飞弹,就会射向他! 可是,在六架“空中雷神”飞走之后,天空中静得出奇,李固并没有出现。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卡尔斯一定在不断搜索,要把李固找出来,原振侠忽然想到,如果李固仍然和黄绢在一起,卡尔斯是不是一样会展开攻击?李固是不是有能力保护黄绢? 原振侠怔怔忡忡,看来有点失魂落魄。那军官再度提醒他:“请下令倒数!” 军官一面说,一面把一具遥控器,双手递了过来。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伸手将它接住。那是一具十分先进的电子遥控仪,并不是十分重,可是原振侠接在手中,却有十分沉重之感。 军官又向吉普车指了一指,示意原振侠上车。原振侠上了车之后,四面看去,只见黄沙滚滚,所有人员,都在撤退。各种大小车辆,在沙漠中疾驶,扬起的黄沙,高达好几公尺,看来也十分壮观。 原振侠上了车之后,吉普车立时向外驶出,速度十分快。等驶出了两公里,才陡然停止。 原振侠举起了遥控器,向同车的军官望了一眼,那军官点了点头。原振侠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数字键,先按了“一”,再按了“○”。那表示,十秒钟之后,遥控器就会自动引爆布置好的烈性炸药! 原振侠的手指才一离开,数字显示屏上的“一○”,就变成了“九”,接着,变成了“八”…… 原振侠屏住了气息,注视着两公里外,停在沙漠上的那艘飞船,等待着即将发生的爆炸,想象着爆炸发生之后的情形。 也就在这时,他脑际闪电也似闪过了一个念头,那令得他像是被雷击一样,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同时,按下了遥控器上的紧急停止掣钮! 他心中是如此吃惊,以致汗水涔涔,有一大滴汗珠,自他的额头上滴了下来,落在那具遥控器上。他低头一看,看到数字显示幕上的数字是“一”也就是说,只是一秒钟之差,他可能已闯下了弥天大祸! 那军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皱着眉,望向原振侠,一脸的疑惑。显然,他心中对原振侠十分不满,不明白何以卡尔斯将军,会把指挥权交给了这样一个举棋不定的人! 原振侠并不理会那军官对他的态度,他也无法把自己陡然想到的事向那军官解释。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喘着气,尽可能使自己可以发声,指着车上的通讯仪:“能和将军通话?” 那军官立时回答:“可以!” 他说着,就在通讯仪上调弄着、呼叫着,不一会就听到了卡尔斯的怒吼声:“别来打扰我!” 原振侠忙叫:“将军!是我!” 卡尔斯叫嚷着:“飞船已炸毁了?我升高到一万公尺,却找不到敌踪!”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将军,听我的意见,立刻回航,取消攻击计画。” 卡尔斯呆了一呆,随即怒吼:“给我适当的理由!” 原振侠的声音已显得镇定:“我立刻赶赴机场,一定会给你适当的理由!” 原振侠接着听到的,是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显然卡尔斯十分不甘心放弃攻击计画,可是他又不敢不听原振侠的意见。然后,是他的呼喝声:“你最好有!” 原振侠松了一口气,吩咐那军官:“你率领军队在这里驻守,等候进一步的命令!”他又向那驾驶兵下令:“尽快到空军基地去!” 军官下了车,吉普车驶向空军基地。驶出了不到三分钟,六架“空中雷神”,就在头顶上呼啸而过。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决定,一定不会有错! 使得原振侠突然之间,按停了遥控器,在最后一秒钟,制止了爆炸发生的原因,是他就在那最后一秒钟,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一点! 他和卡尔斯,在决定要对付李固,决定要炸毁那飞船之际,竟然都没有想到这一点……那当然是他们的疏忽。 原振侠的心中,又不免泛起苦涩……这种疏忽,多半也是由于黄绢的离去而造成的! 原振侠终于想起来的是:那艘飞船,能够作宇宙航行,从不知在什么地方的遥远的白化星飞到地球,刚才又见过它声势如此吓人的飞行表演,它的动力来源是什么? 如果这样的一艘飞船,是在地球上制造的,那么,它的动力,当然是极强大的核能。 原振侠不能肯定,这艘飞船是不是核能动力,但可以肯定的是,必然是一种强大的、持久的能量来源。凡是这一类的动力来源,都具有强烈的辐射,地球上的辐射物质已是如此之可怕,来自外星的辐射,会造成什么样的灾祸,根本无法预料。 撤退两公里,那只是烈性炸药爆炸的安全距离! 如果大量烈性炸药的爆炸,引致了飞船动力部分遭到了破坏,会有什么结果? 那情形,和用大量的炸药去炸一座核能发电厂一样,简直是危险到了极点! 原振侠一想到了这一点,立刻按下了紧急停止掣钮,顿时汗流浃背。同时,他也想到,卡尔斯如果在空中展开对李固的攻击,同样危险之极! 李固在冲天飞去的时候,全身都有强光透射,而且速度如此之高,可知他身上那身银光闪闪的“衣服”,一样有着强大的能量来源! 飞弹要是击中了李固,也就同样有可能会引起能量的大迸发! 那不只是六架“空中雷神”遭殃,或是在这里的几百名官兵遭殃的事……发自白化星的不可知的能量,不受控制的大迸发,会给地球造成什么样的祸害? 说不定会把地球的大气层,炸出一个大洞来! (传说中的共工头触不周山,竟撞崩了天!) (传说中的女娲,要炼石补天!) (是不是也是无意中造成的灾祸?) 原振侠在车中思绪紊乱。还没有到达空军基地,就看到迎面一辆吉普车疾驶而来,两辆车子迅速接近,在对面的车子上,卡尔斯站了起来,拚命在挥着手。 原振侠也挥着手,他知道卡尔斯性急,飞机一降落,不等原振侠赶到,就迎面赶了来! 两辆吉普车迅速接近,同时停止。卡尔斯满面怒容,伸手直指原振侠,原振侠早已想好了该怎么说,立时大声道:“我们都忘了飞船的动力装置!” 在盛怒中的卡尔斯,显然一下子没有弄明白原振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吼叫着:“那有什么关系?” 原振侠十分沉着:“什么能量能维持长期的宇宙航行?” 卡尔斯陡然呆了一呆,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动着,迸出了两个字来:“核能?”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卡尔斯也明白了。他点着头继续道:“可能是……如果是核能,那飞船上的核能,可能比地球上任何装置更大。如果不是核能,那么,就必然是无法想象的另一种能量,去破坏它,一定比爆破核能装置更加可怕。所以,我们的计画要取消!” 卡尔斯闷哼一声:“可以取消毁灭飞船,为什么要阻止我在空中攻击?” 原振侠没有回答,只是直视着卡尔斯。卡尔斯的神色难看之极,过了一会,才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声音已变得颓丧无比:“难道我们就没有办法……对付他了吗?”,他还真的拿不出办法来! 卡尔斯本来一直站着,这时,他重重坐了下来,使得整辆车子都震动了一下。他双眼睁得极大,神情也极其愤慨,突然叫了起来:“别责怪我!谁看到了他,都会想利用他的!” 原振侠由衷地道:“没有人在责怪你,看来,你是自己在责怪自己!” 卡尔斯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用力扯着。从他用力的程度来看,他在扯的不像是他自己的头发,而是他敌人的头发一样! 显然,他心中在责备自己,何以会一念之差,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过了好一会,他大骂了一句粗话,问:“这王八蛋怎么还不出现?” 原振侠自然想到了李固一去之后,为什么还不出现的原因,可是他却不愿意说出来,只是闭上了眼睛。他不愿说,那并不代表他可以不想,他一闭上眼,眼前就浮起黄绢玲珑浮凸、诱人之极的胴体。这么娇美的身体,如今正给予白化星人李固什么样的欢乐? 白化星人早就失去了这种欢乐,现在却又在地球上找了回来。 而在理论上,地球比白化星落后了不知多少年! 李固当然不会那么快出现,他必然在尽量享受,那在他自己星体上早已消失了的欢乐! 这时,卡尔斯显然也在想同一个问题,因为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黄……会爱他?他会……只满足于黄……一个美女?” 原振侠苦笑:“他已经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地球人,用你的问题,去问任何一个地球人,都不会有肯定的答案。人会变不会变,谁能知道以后的事!” 卡尔斯神色阴晴不定,忽然道:“他……可能会因为在我这里,抢走了黄而不好意思,会对我……会帮助我得到更大的权力!” 卡尔斯的话,令原振侠感到了一股极度的恶心,可是他又没有什么可以呕吐的,所以只好干呕起来。卡尔斯在这种极度轻视的态度之前,居然也红了红脸,讪讪地道:“总比白白失去,甚么也得不到的好!” 原振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和卡尔斯之间的”合作”,已经结束了! 他用十分疲倦的声音,十分缓慢的声调道:“愿你如愿,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白化星人,不想再见到黄绢,更不想再见到你!” 他在最后一句话上,加强了语气,而且还用力一挥手,表示自己的决心。 卡尔斯望着他:“如果我们以后不再见面,那么,这是我最后一个要求。” 原振侠道:“快说,我厌透了!” 卡尔斯一字一顿:“别向任何人透露,我们曾有对付李固的计画……” 原振侠叹了一声,他知道,这是卡尔斯彻底向李固屈服的表示……不让李固知道他曾有过反抗的行动,他会把反抗的意念收起来,从此作为李固的附庸,从而得到他所能得到的好处! 地球人的天性! 想来李固一定十分可以明白这种心态,也大有可能,卡尔斯可以如愿! 原振侠还没有肯定答复,卡尔斯已通过通讯仪,在下达撤消一切戒备的命令了。 事情在突然之间,会有那么多意料不到的转折,真的令原振侠感到疲倦之至。 他甚至于想,若不是最后一秒钟想到了那一点,大爆炸早已发生,有多大的祸事,也早已发生,那反倒是一种一了百了的解脱! 他向那个驾驶吉普车的士兵挥了挥手,示意他下车,然后他坐上了驾驶座。他又转过头去,看了卡尔斯一眼,看到卡尔斯满面油光,用他每一股面部肌肉,在表示着他内心的贪婪和卑劣! 原振侠立时转回头去,凝视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黄沙,踏下油门。吉普车像是一头野马一样,向前飞驶而出。 在他才一疾驶离去的时候,脑中一片混乱,甚至连自己驶到什么地方去都不知道,只是感到极度的不愉快,想以快速的行驶来发泄心中的郁闷。一直到驶出了很远之后,他才停下了车子,靠在驾驶盘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刚才他曾对卡尔斯说,他再也不想见到白化星人李固,再也不想见到黄绢,再也不想见到卡尔斯,那是他真正的心意。 整件事,从在医院的停车场中,见到几乎发狂的卡尔斯开始,到现在为止,原振侠都想把一切当一场梦一样忘掉。可是他也知道做不到这一点,具有超人能力的白化星人李固,是一个实在的存在! 他抬起头来,望着万里碧空,这时候,他无法想象李固把黄绢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他临飞走时的那一-那情景,原振侠却再也不会忘记……李固轻搂着黄绢,黄绢以双臂环抱着李固,她整个人都变成了李固的一部分。 十分了解黄绢的原振侠知道,在那一-间,黄绢才算是找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她可以得到无穷的权力,来满足她的野心,比较起来,卡尔斯能给她的权力,简直微不足道! 想到这里,原振侠有十分滑稽可笑的感觉,他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他是真正感到好笑,一点也不是做作。因为他想到,黄绢和李固离去,他一点也没有损失……黄绢早就离开了他,在几年之前,黄绢就由于卡尔斯可以给她权力而离开! 如果他那时并没有感到难过,现在又有什么理由难过呢? 应该感到难过的是卡尔斯将军,他将成为小丑中的小丑。可是看他的神情,他也并不难过,或许还在沾沾自喜,可以成为”真神使者”最宠幸的人! 看起来,人人都没有损失,反而他们各有所得,那有什么不好呢? 既然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不就应该大笑吗? 原振侠笑了又笑,他本来还想再去看看那艘飞船,这时也放弃了这个打算。他用正常的速度驾着车,向前驶去,心境也开始变得十分平静。 想起李固一直把他当做朋友,他心中在盘算着,如果李固来找他,他应该如何表现自己的冷淡? 白化星人由于输入了地球人的血,而变成了地球人,这不知可以算是星际的喜剧,还是悲剧?地球人的情欲,地球人的野心,在这个异星人身上发作之后,会有什么事发生?虽然一切都早在地球上存在,可是李固的超能力,会不会把一切提到一个新的高度,从而使地球人面临更大的灾难? 这许许多多问题,原振侠都没有答案,也无法可施,只好等着事态的发展。 他勉力使自己不再去想这些问题,但结果还是连声地叹息。 两天之后,原振侠在加勒比海上的一艘性能良好的游艇上,向一个小岛进发。 那小岛,自然是他曾经到过,在岛上曾和超级女巫玛仙,有过神仙一般日子的巫师岛。 原振侠在离开了沙漠之后,竟然有天地茫茫,无处可以容身之感……他当然不是真的没有地方可去,而是他找不到一个可以使他心神宁怡的所在。所以,他就自然而然,想起了巫师岛。 如果这世上还有可以-却任何烦恼的地方,那么,对原振侠来说,这地方就是巫师岛了。只有在这个小岛上,他和玛仙在一起,才能得到真正内心的宁静。 他一离开沙漠,就试图和玛仙联络,可是一直没有结果,于是他决定径自前去。他知道在适当的距离下,他思念玛仙的讯号,玛仙可以接收得到,因此估计在接近巫师岛的时候,就可以接到玛仙的信息了。 在这两天中,他自然也十分留意阿拉伯世界中发生的新闻,可是似乎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只有卡尔斯和邻国之间一度紧张的报导,然后,就风平浪静,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原振侠感到十分奇怪,李固难道还没有回来?如果李固回来了,他必然有所行动,那会是阿拉伯世界和回教集团之间,也将会是全世界的头等大事。李固若是有野心想成为一个超级统治者,一定会心急发动,不会有耐心等下去! 风平浪静的唯一可能,就是李固还没有回来,而卡尔斯又不敢轻举妄动! 两天了,李固和黄绢要是还不曾回来,可以想象得到,卡尔斯将军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并大发脾气的样子! 原振侠在驾驶舱中,望着万里碧波。游艇鼓浪前进,离巫师岛已越来越近了,他不断地在思念着玛仙,可是却仍然一直没有反应。 当日下午,他已经可以通过望远镜,看到巫师岛了。当日落时分,他的船就靠在岛的西边码头上。 当他步上码头之后,只觉得整个岛静得出奇。他呆了一呆,有预感玛仙不在岛上,这岛上根本没有人!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急急向前走着。当他看到了屋子时,他就大叫“玛仙!” 他的叫声,远远传了开去,甚至引起远处山崖传来的阵阵回声。可是他叫了十七、八声之后,已经来到了屋子的门前,仍然没有得到回音。 玛仙看来真的不在岛上! 原振侠感到失望之极。他看到屋子的门关着,在门上,挂着一串一共九张枯叶,那种星形的叶子,颜色鲜红,看来十分夺目。 原振侠知道,这串树叶一定有巫术上的特殊意义。他本来想伸手去推门,但随即想到,玛仙不在,这个岛上有许多巫术上的禁忌,自己要是一不小心触犯了,根本不知如何应付才好。这屋子中若是没有人,就决计不会欢迎任何人推门进去,还是不要造次的好! 所以,他的手缩了回来,慢慢踱了开去,到了一片草地之上躺了下来。一闭上眼,仍然不断思念着玛仙,不知不觉之间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繁星满天,已是午夜时分。原振侠感到又饥又渴,他一跃而起,奔出了百来公尺,到了一道山溪之旁。他站立的那地方,恰好是溪水汇聚的一个水潭,水面平静之极,他蹲下身想掬水来喝,可是又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潭水中,是不是有巫术的禁忌在。 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动听之极的声音在说:“只管喝,不要紧!” 原振侠没有转过头去,就在潭水的倒影之中,看到了玛仙俏生生地站在自己的身后,正在缓缓蹲下身来。又一会,原振侠就感到软馥馥的身子,靠在自己的背上。即使在潭水的倒影之中,玛仙的双眼,看来也比任何一颗星星更明亮。 原振侠转过头来,四片炽热的唇,立时并在一起。除了感到自己还在心跳之外,原振侠整个人都没入了热吻之中。 然后,原振侠在潭边的草地上躺了下来。玛仙从身上取出了一个形状十分奇特的容器,掬了潭水,送到了原振侠的唇边。 原振侠一下子把水喝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玛仙拥在怀中,玛仙的身子柔软得像一团棉。两个人都不想讲话,只是相拥着,过了好久,原振侠才道:“我不知你在什么地方,真怕无法和你相会!” 玛仙淡然一笑,没有说什么,可是在她的眼神之中,原振侠却捕捉到了许多讯息。他像是清晰地感到玛仙在说:你要见我,我怎么会不来?他又感到玛仙在说:确然是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地方,用尽了方法赶来的! 然后,玛仙用极温柔的声音问:“心里的烦躁,可好多了?” 从展现在原振侠脸上的笑容,谁都可以看得出他心满意足之极。可是他却叹了一声:“不得了,整个人,都像是要炸开……”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直视着玛仙。玛仙的俏脸,在月色之下,登时泛起两团红云。原振侠趁势把她抱到了怀中,在她的耳际,又低声说了一句:“只有你才能使我平静下来!” 玛仙发出了一下娇呼声,双颊不但绯红,而且,原振侠可以感到她全身在发热! 原振侠的手在她身上移动,她的双臂勾在原振侠的颈上,娇喘细细,说的话低不可闻,但又听来极其清楚:“这岛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原振侠的喉里,发出了一下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声响。 那种没有意义的声响,一直在持续着。加勒比海轻柔的海风,令他们如饮醇醪,更增加心神俱醉的程度。在月色下看来,玛仙的娇躯,散发着玉一样的光辉,散发着生命的美艳光辉,原振侠凝神看着,不由自主,发出由衷的赞叹声来。 玛仙伸出双臂,抱住了原振侠。两人又好一会不说话,玛仙才低声道:“我去给你准备食物!” 他们互相搂抱着,进了屋子。在进屋子之前,玛仙先摘下了那串树叶来,回头笑了一下:“你居然知道不去碰它们!” 原振侠大是好奇:“碰了会怎么样?” 玛仙笑:“也没有怎么样,有我在,还会怎么样!” 原振侠也没有再问下去,就进了屋子,玛仙把原振侠带进了厨房,忙碌起来。原振侠就把白化星人李固来到地球,被卡尔斯发现之后,这些日子来,种种所发生的事,告诉玛仙。 玛仙一面煮食,一面听着。由于事情本身十分怪异,所以玛仙顿时现出惊异的神情来。 当她听到李固带着黄绢一起飞向天空的时候,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原振侠,原振侠假装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 等到原振侠讲完,香气扑鼻、可口至极的食物也早已准备好。原振侠狼吞虎咽,吃得痛快之至。 当他舒服地坐了下来,转动着酒杯时,玛仙才在他的身边,靠着他道:“血的作用,在巫术上运用得最多,我如果不是——” 她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种神情,更增她的娇媚。停了一会,她才继续道:“我如果不是喝了……你们三个人的血,巫术也不会使我鬼怪一样的脸容有所改变。” 原振侠叹了一声:“当日向他输血的时候,绝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玛仙咬了咬下唇:“你是在后悔失去了……” 原振侠不等她讲完,就道:“当然不,我早已经失去了她!” 玛仙沉默了一会,虽然她没有说什么,可是在她的眉梢眼角,处处都呈现出她心中正极其高兴。那种高兴,自然是由于她知道黄绢再也不会回到原振侠身边的关系。 原振侠不去看她,心中想的只是那一句话:女人始终是女人! 他叹了一声:“我担心的是,这个外星人,他有那么超卓的配备,要是胡闹起来,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制止他!” 玛仙一扬眉:“我想你的决定不对,应该把他的飞船炸毁。那样可以使他知道,他在地球上,虽然超特,可也不是万能!” 原振侠张了张口,玛仙又道:“当然,可能引起巨大的核爆炸,或不知是什么爆炸。但是必须冒险,总比他可以为所欲为的好!” 原振侠喝着酒,不出声。玛仙又道:“你想可能他不至于太坏?原,把赌注放在希望一个掌握权力的人向善,是最大的冒险。” 原振侠的眉心渐渐打起结:“我不以为卡尔斯将军还有这个勇气,而且,爆炸行动会带来什么样的祸害,也无可估计。” 玛仙笑:“那就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黄绢的身上。希望这个外星人,沉醉在温柔乡之外,根本没有大志,不想当什么帝王君主。” 原振侠心中陡然一动:“巫术的力量,是不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意?” 玛仙呆了一呆,低下头去,半晌不出声。原振侠说了之后,为自己的话感到荒唐,自然而然地挥着手。 过了好一会,玛仙忽然以极低的声音道:“不能改变他的心意,然而,却可以令他根本没有心意!” 原振侠也不禁震动了一下:“把他……他变成白痴?” 玛仙点了点头:“不论他的装备多好,如果他的脑部活动处在半停顿状态,他就根本不懂得如何去运用那些装备,那还有甚么可怕的?” 原振侠听得心头怦怦乱跳,好一会才问:“他是外星人,也会受巫术的作用?” 玛仙回答得十分肯定:“他能接受地球人的血,自然也必须接受地球人的巫术。本来,最有效的方法是取得他的血,但是他体内既然有你的血,就更简单了。原,给我一点你的血!” 原振侠笑:“绝无问题!” 玛仙嫣然一笑,取出一根黑黑的尖刺来,一下子就刺进了原振侠的手臂。那尖刺竟是空心的,鲜血立时一滴一滴流出,滴入一个相当怪异的容器之中……看来像是一只甲虫的内壳。滴了大约十来滴,玛仙就拔出了尖刺,原振侠的手臂上了无痕迹。 当晚,他们没有再讨论任何问题。拥着玛仙,原振侠睡得酣畅之至。 第二天天亮,原振侠和玛仙一起到了船上,一打开收音机,就听到了“回教国家紧急高峰会议,在卡尔斯将军倡议下举行”。 新闻评论员称:“此次紧急高峰会议神秘之极,无人得知会议内容!” 原振侠双手紧握着拳,遍体生寒:“李固回来了!” 玛仙忽然低叹一声:“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去施行巫术?” 看她秀眉紧蹙的样子,原振侠失声道:“如果会对你有不幸,那……当然不必去!” 玛仙忽然又笑了起来:“也不算什么,一直都是那样。你在船上等我,我会很快回来!” 原振侠又望了她半晌,直到玛仙道:“对不起,我无法向你解释施行巫术的过程。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相信我,我会成功!” 原振侠握住了她的手:“你刚才为什么会不安?” 玛仙神秘地微笑:“你日后自然会明白的!” 玛仙说走就走,她的船驶走之后,原振侠感到异样的寂寞。还好有关“紧急高峰会议”的消息不断传来……与会的各国元首,纷纷到达卡尔斯国家的首都。观察员都注意到了一个十分不寻常的现象……该国的第二号人物黄绢的声势,似乎凌驾于卡尔斯将军之上! 原振侠自然知道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第三天早上,是会议正式举行的日子,但是禁止任何记者访问。看来黄绢安排的,是李固突然在各国元首前亮相,在各国元首之前展示实力。 可是到了第三天中午,消息是“高峰会议可能流产,各国元首纷纷回国”。 原振侠握着拳,手心冒汗……玛仙成功了! 接下来,再无那个会议的消息。只有几个与会的元首,间接指责卡尔斯将军是不切实际的狂想者的谈话。 又过了一天,玛仙回到了原振侠的船上,一见原振侠,就作了一个“大功告成”的手势。 一小时之后,原振侠忍不住问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玛仙伸了一个懒腰,姿态动人之极:“我说过了,过程无法向你解释!” 原振侠只好不再问下去。 过了两天,玛仙和原振侠一起离开,各奔东西。原振侠回到住所,一打开门,就看到黄绢满面愁容在等他。 黄绢来了显然已不只一天,怒意使她美丽的脸庞变得十分可怕。她声音尖厉地问:“你那女巫,究竟对李固施了什么巫术?” 原振侠摊了摊手:“对不起,我对巫术一无所知。我们的外星朋友怎么样了?” 黄绢胸脯起伏,好一会才道:“他忽然丧失了智力,我怀疑他中了巫术的暗算!” 原振侠不置可否,在那一-间,他明白了玛仙何以在行事前会不安……巫术成功,黄绢又会在原振侠的身边出现! 女人始终是女人! (完) 催命情圣(1) 催命情圣 有一种故事,专门设计来测试人性,这类故事,大都不必追求其合理性,也不必去考虑故事的时间、人物、地点和来龙去脉,就当故事说的全是事实好了。 以下就是一个这种类型的故事: 有一个深坑,坑内滑不留手,绝对无法攀上去。坑里有两个人,只要一个人站在另一个人的肩头上,在上面的那个人,双手就可以抓住坑沿,也就是说,他可以离开这个深坑。而剩下来的这个人,无法出去,必然会死在坑中。 一开始已经声明过,不必追究这类故事的合理与否,只看故事所阐明的一切。所以在这个故事之中,也不存在“一个先出去,用绳子把另一个救上来”等等的枝节问题。故事的中心是:两个人只能活一个,活的那个,还必须要必然死亡的一个帮助,不然,就只有两个人一起死。 会有什么事发生? 问题或者太笼统了一些,有一个最主要的关键没有提出来,关键是:这两个人的关系是什么? 不同的关系,会发生不同的情况。 如果是敌人,当然在深坑里拚个你死我活,谁也出不去,大家一起死(古雅一点的说法是“同归于尽”)。 人际关系有千百种,不必列举了,只举一个和这个故事有关的一种:恋人。 如果在深坑之中的是一对恋人呢? 这里所指的恋人,自然是真正的恋人,在他们之间,存在着生死不渝的爱情的恋人。在深坑之中如果是一对恋人,会有什么事发生? 答案是:这一对恋人,开始,一定都努力要说服对方出去,自己留下来,而结果,一定不成功。因为出去的那个人虽然能活下来,可是失去了爱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痛苦莫名的生,只怕远不如死! (再强调一次,那是一对真正的恋人。) 所以,唯一的结果是,两人都不愿出去,宁愿一起死在深坑里。 举了两个例子,可以发现一个十分有趣,不应该发生,但是又确然发生了的现象:在深坑中的两个人,是一双不共戴天的敌人,和是一对爱得入骨的恋人,结果竟然是一样的……两个人都死在深坑中。 数学上有A=B,B=C,则A=C的公式,套用这个公式,是不是可以说,不共戴天的敌人,等于爱得入骨的恋人呢? 敌人和恋人之间,通过一个特别设计的故事,再加上若干巧妙的安排,竟然可以划上等号,是不是很令人吃惊?其实中国古语之中,早就有“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说法。“冤家”是敌人,“聚头”是恋人。 冤家而偏要聚头,很有宿命的意味,事实上,缘分就是宿命的。男女今生聚首,绝不能排除前生大有纠缠的可能性,不然,何以会相聚,又何以会分离? 男女间的关系太复杂,正式说故事之前的闲话也不宜太长,还是正式切入故事。 黄绢在离去之前,指着原振侠所说的一句话是:“想不到用卑鄙手段害了他的是你,反倒不是卡尔斯!” 原振侠没有分辩,但是他却背过身去,表示他绝不接受黄绢的指责。 黄绢为什么要这样指责原振侠,三言两语,绝说不明白,必须看过《血的诱惑》这个故事,才能了解。 当然也可以简单一点地解说一下。 黄绢话中的“他”,是一个特出之极的人物,来自宇宙不知哪一个角落的白化星人李固。 而所谓“卑劣手段”,是由于种种原因,原振侠利用了超级女巫玛仙,用巫术对付了这个白化星人,使他丧失了一切记忆功能,变成了一个外型看来仍然俊美无比的白痴。 而这个美丽得像雕像一样的白化星人,在他的能力还未曾丧失之前,和黄绢之间有着急速发展的恋情。他抱着她冲霄而起,直上云端……原振侠甚至想象过,他们真的在云端,享受着男女交欢的无上欢愉! 黄绢望着原振侠的背影,声音之中,充满了恨意:“你得到了什么?” 原振侠仍然不出声。他得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得到,或者说,他得到的,只是黄绢的恨意。他奇怪黄绢何以不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黄绢这样问,他或者会回答:“至少有一点是为了你!” 黄绢顺手拿起一件瓷器摆设来,重重向墙上砸去,“哗啦”一声响,摔个粉碎。她的声音也更愤怒:“告诉你和你那个女巫,天下会巫术的人多的是!你们能令他受到伤害,自然会有人令他复原!” 原振侠叹了一声,转过身来,望着黄绢。在他的双眼之中,流露出复杂无比的眼神,声音之中,也透着相当程度的悲哀:“你为什么一定要他和以前一样?你权力已经够大了,而他会成为地球上的大祸害!” 黄绢的回答,不但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而且使他感到了极度的震惊! 而事实上,黄绢的回答,简单之极,只有三个字:“我爱他!” 令得原振侠震惊的是,黄绢说得极认真,可以一下子就听得出,黄绢真的爱他,爱那个来自异星的人!原振侠一直以为,黄绢是永不言爱的那种女性,直到听到了这三个字,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黄绢和他的关系,从几年前那场暴风雪的岩洞中开始,两个人也曾有过不知多少快乐欢愉的时光,可是黄绢就从来也未曾向他说过一个“爱”字。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知道,黄绢不向他说“爱”字,是因为她根本不爱他!要是遇上了她爱的人,她会把这个“爱”字说得比谁都响亮! 原振侠不禁感到了黯然,望定了黄绢,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黄绢像是看穿了原振侠的心意一样,口角上泛起一个不屑的神情:“你爱过没有?有人爱过你没有?” 原振侠双手无意义地挥动着,心中一片惘然。他竟然没有法子回答黄绢的这两个问题!他爱过吗?他和黄绢在一起的时候,他爱黄绢吗?他和海棠在一起的时候,他爱海棠吗?他和玛仙在一起的时候,他爱玛仙吗? 反过来问:黄绢爱他吗?当然不爱,黄绢爱野心,远胜过爱他!海棠爱他吗?当然也不,海棠是“人形工具”,爱任务远胜过爱他!玛仙爱他吗?玛仙生命之中,只能有一个异性,他是必然的选择,那是巫术上的必需,两人之间有爱情吗? 在原振侠惘然不知所措的时候,黄绢走近他,在他的脸上轻拍着:“你没有被爱过,也没有爱过人,所以你绝不知道爱人被伤害的痛苦!” 原振侠抬起手来,想去握住黄绢的手,可是黄绢却缩回了手。黄绢后退了一步:“你那个女巫也不懂,要是她懂,她就不会做这种事!” 原振侠长叹了一声:“我去……问问她,看她是不是能使他……成为一个普通人!” 黄绢陡然尖声叫了起来:“我不要他成为一个普通人!我会爱一个普通人吗?我要爱的是一个超人,一个超级的白化星人。你别弄错,我不是来求你,只是告诉你,我会令他复原!” 黄绢来找原振侠的一个重要目的,是要弄清楚白化星人李固成了白痴,究竟是不是巫术力量在作祟……虽然她知道超级女巫曾出现,但她还是不能十分肯定。而原振侠刚才迟迟疑疑的那两句话,却说明正是巫术的作用。 正如她所说,懂巫术的人多得很,她有信心可以使情形改观!原振侠又叹了一声,喃喃地说了一句:“别玩火!” 黄绢现出极其不屑的神情,差点没向原振侠的脸上吐口水了!原振侠知道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说下去,只有越来越是恶劣,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现在的情形,究竟怎么样?” 黄绢听得原振侠这样问,反应十分奇特。她先是尖着声音问:“你想见他?”接着,又一次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她立即道:“好,我让他上来见你!” 原振侠怔了一怔,黄绢已经取出了微型的无线电电话,按下了一个掣钮,吸了一口气:“陪李固先生上来!” 她刚才的声音尖厉,充满了愤怒,可是这时,她还不是和李固在说话,只是吩咐她的手下把李固带上来,可是声音已经变得十分轻柔动听。这种情形,原振侠若不是真正亲身经历,由人说给他听,他绝不会相信! 这种情形,也只证明了一点:黄绢的而且确,坠入了爱河,她真的爱上了白化星人李固! 黄绢一吩咐完,就像原振侠的住所是她自己的一样,一转身打开了门。原振侠看在眼中,心里又是一片茫然。 在他这个小小的住所之中,他和黄绢有过不少快乐时光。这些时光的记忆,可能已在黄绢的脑中消失,可是他却知道,必然永远留在自己的脑中! 不一会,就有两个黑衣人,扶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出了电梯,向原振侠的住所走来。黄绢忙走过去,扶住了那个男人。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自然就是白化星人李固。他戴着一顶帽子和相当大的黑眼镜,穿著十分随便但舒服,肤色仍然是十分动人的粉红色。黄绢扶着他进来,挥手令两个黑衣人后退:“到车子里去等我。” 黄绢关上了门,摘下了李固所戴的黑眼镜:“他变得怎么样了,你自己看吧!” 黑眼镜一摘下来,原振侠的视线,便定在李固的脸上。李固看起来,第一眼的印象,和以前一模一样,可是仔细一看,却大不相同。 他现在和他假装昏迷不醒的时候一样……在他醒了过来之后,在沙漠的车屋之中,原振侠曾和他作过推心置腹的详谈,李固的一双眼睛之中,精光迸射,深邃无比,当他盯着人看的时候,像是可以看穿人的五脏六腑一样!可是这时,在白色的睫毛之下,粉红色的眼珠,却十分呆滞。虽然不至于完全没有光采,但是比起从前来,自然大不相同。 原振侠来到了他的身旁,他也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振侠伸手在他的眼前摇了一下,他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脸上却始终带着微笑……他的相貌十分俊美,笑容自然也十分动人,但一直维持着同一表情,看来也就不免十分诧异。 原振侠抓起他的手来,把了把脉,十分正常。他又伸指在他的太阳穴上,重重弹了一下,发出了“啪”的一声响,这次李固有了反应,可是反应很慢,他扩大了笑容,可是看来更加古怪。 黄绢上来,用手抹下了他的眼皮一会,他才又渐渐回复了那种微笑。黄绢一松手,他缓慢地睁开双眼。 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一下子就可以判断,李固的脑部活动,几乎停顿,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本来,在李固脑部的记忆系统之中,不知道有着多少记忆,他毫无疑问是地球上知识最丰富的人,他一定会说地球上任何角落的语言,会写任何地方的文字……白化星人搜集到的有关地球的资料,全在他脑部的记忆之中。可是如今,他竟变成这个样子! 原振侠也不禁骇然。这时,他看到黄绢正爱怜地,替李固抹去鼻尖上的一滴汗珠,双手紧握着他的一只手。自李固进来之后,黄绢的视线,除了落在李固的身上之外,没有落到过别的所在! 原振侠一开口,语音有点干涩:“他……说话的能力怎么样?” 黄绢闭上眼睛一会,扶着李固走过去,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了下来。她则坐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双手仍然握紧了李固的一只手。 原振侠略偏过头去,不去看他们。因为他自己和黄绢,也曾这样坐过,在那张安乐椅上,他们还曾发狂地,把两个灼热的身子扭成一团! 黄绢的声音微微发颤:“你那超级女巫没有详细告诉你,她下了什么样的毒手?” 原振侠脱口道:“她没有对我详细说……” 他只说了一句,就停了口。玛仙确然未曾向他详细说过巫术发生作用的过程,只是告诉他:说了,他也不会懂的。所以原振侠确然不知道玛仙“下了什么样的毒手”。 他说了一句,便没有再说下去,是因为在黄绢的反问之中,他知道李固连说话的能力都丧失了。他这种情形,甚至不能说是一个白痴,只是一个活死人。一个毫无智力的活人,和一棵人形的树,也没有什么分别!也难怪黄绢的怨恨如此之甚。在这样情形下,他无论说什么,解释什么都不会有用,还不如不说的好! 而巫术的力量,竟然可以将一个人的记忆系统,破坏得如此之彻底,也着实匪夷所思! 原振侠当然不知道,真正的破坏情形如何……那无法用现代医学来检查,因为现代医学对人类脑部记忆系统的知识,几乎等于零。 原振侠假设破坏的情形有两种:一种,李固的记忆并不是消失了,而只是被暂时掩蔽了起来。那么,这种情形,就像是患了短暂失忆症的人一样,在药物或某种情形的刺激下,记忆会恢复,只不过是脑部的记忆系统,暂时停止运作而已。 而另一种,则是他的记忆系统已遭到了彻底的破坏,所有记忆完全消失,情形就像他的大脑皮层经过手术摘除那么严重。有朝一日,他的记忆系统又开始运作,他也不会复原,因为他原来的记忆全已消失,他必须从头学起,才能一点一滴累积记忆。 当然,他如果有机会回到白化星去,可以在白化星接受知识记忆的直接灌输。可是,李固曾说过,他根本不可能回去! 详细的情形如何,自然要问玛仙,可是根据目前的情形来看,李固更像是第二种!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黄绢冷笑,声音冰冷:“你满意了?要是我也把你变成白痴,你那个女巫,不知道会不会像我一样难过?” 原振侠一听,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黄绢掌握着庞大的特务系统,和许多恐怖活动组织,真要和自己为难,毕竟也是巨大的麻烦!他闷哼了一声。 看他没有回答,黄绢咬牙切齿:“我要令他复原,即使‘地球’没有办法,把他送回白化星去,我也要令他复原!” 黄绢的话,说得坚决之极,那更使原振侠感到悲哀:“他说过,他在出发的时候,就知道回不去,永远回不去的了!” 黄绢一字一顿:“他可以传讯息回去!我要把他在地球上的遭遇,传讯息回白化星去,通知他的同类,要他的同类来使他复原!” 原振侠摊了摊手:“你恐怕无法和白化星人通讯!” 黄绢一声长笑,笑声听来,十分凄厉:“我能,他教了我许多,教我如何操纵他身上佩戴的个人飞行带,在地球上,那是速度最高的飞行器。他也教了我如何驾驶那艘飞船,和飞船种种不可思议的功能,他什么都告诉我,什么都对我说!” 黄绢一口气说到这里,才略顿了一顿,接着,又语音铿锵地道:“他爱我!”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一会,这时候,他的心中,升起了一个极大的疑问:既然李固一切全教了她,那么,她的能力,就应该和白化星人李固一样了!因为李固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他之所以能成为神的使者,成为超人,全是由于那些装备! 黄绢既然会用那些装备,那么,她自己就是女神!为什么她不利用这些装备,来满足她的野心? 原振侠直视着黄绢,并没有问什么。可是他脸上所现出来的疑惑神色,黄绢自然一目了然- 那之间,黄绢现出了十分疲倦的神色……她显然明白了原振侠心中的疑问,可是也全然没有回答这个疑问的意思。她掠了掠头发,原振侠知道,每当她有这个动作的时候,就是她心中有十分困难的问题,难以作出决定的时候。 黄绢是一个性格十分果断的女性,若是她认为难以决定的问题,那一定是一个真正的难题! 原振侠仍然没有问什么,沉默了片刻,黄绢笑道:“也收到了回音,可是他没有教我白化星上的语言或文字,所以我一点也不懂!” 原振侠更加骇然:“要是有一队拯救队来,那对地球造成的威胁更大!” 原振侠一面说,黄绢的神情一路变得阴森可怖。等原振侠说完,她霍然站了起来,冷冷地道:“你嫉妒我们之间的爱情!” 原振侠冷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山盟海誓,可是我可以肯定,李固绝不会在爱情上坚贞不渝!我和他所作的长谈,最是坦率,他在那时,还不是十分习惯于说谎,他渴望得到在白化星上,早已不存在的肉欲欢愉……” 原振侠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黄绢在这时,向李固望去,神情又变得柔媚娇美。原振侠心中叹了一声,当然,李固在黄绢处得到了肉欲的欢愉。 原振侠再开口,声音有点僵硬:“他说,他要尽量享受地球上的一切,什么都不放过!你一个女人,绝对满足不了他的需要,天下有的是美丽的女人……” 黄绢陡然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一挺胸:“天下的美女,我最出色!” 原振侠苦笑:“魔镜啊魔镜!就算你是天下第一美人,他一样不会满足。他体内的地球人血,使他成为百分之一百的地球人!” 黄绢望了原振侠半晌,才道:“地球上有的是自始至终只爱一个女人的男人!” 原振侠冷笑:“不会是拥有一切权力,可以为所欲为的李固!” 黄绢闭上了眼睛一会,声音听来疲倦之极:“可是我要试一试,我对他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 原振侠缓缓转过头去,向坐在一边,一动也不动的李固,望了一眼。在这时候,他的心中,又升起了另一个重大的疑问。 这个疑问,比他第一个疑问更甚。 他的第一个疑问是:黄绢既然已掌握了驾驶那宇宙飞船的秘密,她为什么不藉此而获得至高的权力?这个疑问,可以说有了答案,答案是:黄绢真的爱上了李固,她宁愿得到爱情,对权力感到了厌倦。 可是第二个疑问,他不知是不是能有答案……他盯着李固看,心中在想:这时他看来像是活死人一样,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他领教过李固的伪装本领……李固在早已醒过来了之后,曾继续伪装昏迷很多天! 如果为了特殊的原因,他是不是可以伪装成白痴? 原振侠这时思绪十分乱,可是他突然来到了李固的身边,略俯下身去。 原振侠在李固的耳际,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假装的!” 李固一点反应也没有,仍然在脸上保持着那看来将是永恒不变的微笑。 原振侠的声音虽然低,可是黄绢还是听到了,她尖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原振侠直了直身子:“我们都领教过他的假装本领,现在我的怀疑,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黄绢的声音冰冷:“他为什么假装自己是白痴?” 原振侠在心头突然涌起这个疑问时,也曾自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也有了初步的答案,可是他却不能把想到的答案说出来。 一来,黄绢自信她和世上任何女人不同(每一个女人都这样想,尤其是美女),说了,她也不会信。 二来,原振侠想到的答案,很伤人的自尊心。一般来说,有教养的人,都不说伤女性自尊心的话。 作为一个男性,原振侠想到那是许多男性,包括他在内的通病……不论拥有了一个什么样的美女作为爱侣,都不会满足,都会厌倦,都会想和另一个、另两个,或更多的女性有亲密的关系。那另外的女性在美丽程度上,可能远不如原来的那一个,但是却更能激发起男人原始的、在异性处能得到的刺激和欢乐! 李固若是已经有了这种念头,而他又确知黄绢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话,他就有可能假装成白痴!有可能巫术对他根本起不了作用,他只是趁此机会,假装痴呆,以逃避黄绢太过深情的热恋! 这是原振侠想到的答案! 他没有说出来,只是望了黄绢一会,神情不免有点古怪。他和黄绢之间,虽然没有百分之百心意互通的能力,可是毕竟太熟了,黄绢多少可以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所以她现出了一个十分鄙夷的神情,缓慢地道:“你的想法太卑鄙了,把他当作了是你自己!你始终不明白,他爱我,爱得极深,就像我爱他一样!” 原振侠抿着嘴,对黄绢的指责,不表示意见。 黄绢又道:“你说他已经是百分之一百的地球人,我却知道他多少和地球人略有不同……地球上的男人,对爱情不会那样投入和忠贞!” 原振侠有了一定程度的反感:“你认识他有多久,可以有这样肯定的结论?” 黄绢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必多么久,我就可以知道他对我的爱意!” 原振侠冷笑一声:“我并不怀疑你们之间的爱意,和你们一样的爱情,在地球上每一个角落都有。每一个男人在热恋的时候,都是情圣,而每一个女人,在热恋的时候,也都会说自己的爱人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黄绢这次,并没有分辩什么,她只是冷冷地看了原振侠一会。在那十来秒钟的时间中,原振侠可以感到黄绢对他的轻视。 然后,黄绢缓缓地摇了摇头,表示了原振侠的无可救药。她来到了李固的身边,用十分轻柔的动作,扶着李固站起来。 她又扶着李固,走向门口,替李固戴上了黑眼镜和帽子,并不回头,说了一声:“再见!” 原振侠忙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来找我的目的!” 黄绢的声音有点激动:“如果你不明白,那是你太迟钝了。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在爱河中的女人的悲痛和决心!” 原振侠听出黄绢的话中,有着极度的恨意!这恨意,自然是针对自己而发的,因为他和玛仙,令得李固变成了白痴。 以往,不论原振侠和黄绢之间,有过多少争执冲突,但是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形!原振侠也当然知道,任何女人,如果对男人产生了这样的恨意,那不管这一对男女过去的关系如何亲密,到了这种程度,男的甚至只要碰一碰女的发端,都会惹起女的抽搐性的厌恶! 原振侠在那一-间,简直伤感之至,看着黄绢打开了门,头也不回,扶着李固,一起向外走去。他惘然地也向门口走了几步,声音听来十分空洞:“不管怎样,你别滥用他的先进装置!” 黄绢并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了几下听来可怕之极的冷笑声,来到了电梯前。等电梯的门打开,她就扶着李固,走了进去。 原振侠看着升降机的门合拢,在门合拢之前,黄绢并没有转身,原振侠只是看到了她的背影。 而到了连她的背影都看不到时,原振侠长叹了一声,心情郁闷到了极点,忍不住在心口搓揉了好几下,可是那并不起作用。 他知道,自己和黄绢之间,那种若即若离,过一个时期,双方都自然而然,会有感情上火花迸发的那种情形,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和黄绢,现在已完全变成了陌路人。甚至,黄绢对他的恨意,也会慢慢消失,变成真正漠不关心的陌路人! 而他们之间,曾经爱恋得那么热烈,那么疯狂! 人是会变的,原振侠重重抚着脸,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叹息声,颓然坐下,久久不动。 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想起,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忘了问……黄绢说她利用了那飞船上的设备,和白化星发出讯息,并且也有了回音。但是由于她不懂得白化星的语言和文字,所以不知道来自白化星的讯息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大有可能导致另外一个,或更多的白化星人来到地球上!弄明白来自白化星的讯息,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 原振侠虽然一想到这一点时,曾有一个短暂时间的紧张,可是,随之,沮丧的情绪,又令得他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在一片浑噩之中,他又想起了海棠,当海棠变成了异星人之际,他好象没有那样的怅惘。或许,他和海棠之间,并没有从肉体的接触,发展到爱情的滋生……他和黄绢,终究大不相同。 想了又想,原振侠仍然是一片惘然……那本来就是原振侠的性格,“无可奈何”大约是他最好的写照了。无可奈何花落去,花要落去,又有什么办法,一片怅惘,就是一片怅惘。 且不说惘然无可奈何的原振侠,说说黄绢吧! 在离开了原振侠的住所之后,她扶着李固,进入了那辆特备的车子。那辆车子停在建筑物前面的时候,看到的人都想:谁在搬家呢? 车子的外型,看来像是大型的搬运车,但其实,密封的车厢中,有着许多特殊的设备,自然也包括令人坐得十分舒服的安乐椅在内。 扶着李固坐了下来,黄绢坐在他的对面,盯着他看,心绪如怒涛翻滚……正如原振侠所感觉得到的一样,她对原振侠已经死了心。 (曾有一个女人,对她所深爱的一个男人说:你令我伤心不要紧,可是千万别令我死心!) 原振侠不管有多少理由,甚至是为了全人类的幸福都好,他和玛仙一起,这样对付李固,使黄绢对原振侠死了心。她自然充满了怀恨,可是这种怀恨,甚至没有多少激情,而更多的是鄙视! 过去的一切,对黄绢来说,是真正过去了,连回忆都懒得回忆!就算想起来,也陌生之极! 这一切,自然是从李固陡然扑向前来,黄绢迎了上去,两个人紧拥在一起,而李固立时带着她,冲天飞去的那一-间开始的! 黄绢一被李固拥在怀中,两人显然在这时还没有直接的肌肤接触,可是她只觉得在李固强有力的拥抱之下,一颗心,简直像是要从胸口中蹦跳出来! 李固一下子就把她带到了极高的高空,当他们两人穿过了一个云团时,黄绢感到燥热的脸上,飘来了丝丝的凉意。可是那只是一-间的事,她身上的炽热,越来越甚,她知道那是什么火在燃烧着自己,她的视线,甚至由于有这股火在燃烧,而变得十分模糊。这时候,她浑然不觉自己处在一个极异的情形之中……她被李固拥抱着,在空中飞行,这种情形,只有在特技电影中才出现过。可是这时,她只感到自然之极,自然到了像是她只是和李固手携手,在林间散步一样! 她模模糊糊地看出来,只看到李固的双眼,有异样的光芒,粉红色的光采,在他的双眼之中流转,转得人眼花撩乱。在这样的眼光之中,有着迫切的、炽热的需要,黄绢身上的那股火,就是被这种眼光燃点出来的! 黄绢又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连她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才在呼呼的风声之中,感到自李固口中呼出来的热气。李固在问:“我应该怎么开始?” 黄绢看到,李固那俊美无比的脸,就在她的面前。当他问出那个傻气的问题时,他口唇的动作,甚至带着稚气的可爱,可是又对女性有着无比的诱惑力! 黄绢于是深深地吸一口气,把自己丰满柔润的唇,印向李固的唇。四片唇才一接触,李固的拥抱,就紧了一紧。而当黄绢的舌尖,滑进了李固的口中时,李固先是震动了一下,然后,吮住了黄绢的舌尖,在喉间发出一阵古怪之极的声音。 他不懂怎么开始,不是做作,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开始,因为在白化星上,早已没有了男女之间身体接触的欢愉。这种夺天地造化的大快乐,只存在于他体内遥远的记忆之中,只在他体内的遗传密码之中。而今,骤然变成了眼前的事实,对这个白化星人来说,那种感受,使他知道生命的意义何在! 他们没有再升高,吻了又吻,然后,李固直视着黄绢,说出了一句话:“我爱你!” 这句话,是白化星语言之中所没有的,但是他说来,却自然之极!黄绢也几乎在同时,说出了同样的三个字。 自从十三岁那年初恋时,曾说过这句话之外,黄绢也一直未曾再说过这句话,甚至对原振侠,她也未曾说过! 可是这时,她却自然而然说了出来。在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连她自己也感到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甜蜜!黄绢并不为自己的话感到意外,由于她确然被爱情紧搂着! 李固把黄绢吻了又吻,吻得黄绢心慌意乱,全身酥痒。她娇喘吁吁:“能不能找一幅……平地……我们总不能在高空中……” 她说到这里,体内的烈火,像是集中力量在烧她的双颊,以致她双颊绯红,像是有血要渗出来。这时,恰好夕阳西斜,天际也亮起了一抹又一抹的晚霞,和黄绢的悄脸相辉映,看得李固痴痴地,一时之间,不了解黄绢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黄绢紧偎着他,伸拳在他的背上打了两下,又把自己的身子紧靠了他一下:“听到了我刚才的话没有?” 李固“啊”地一声,像是忽然之间明白了不论是深吻浅吻,都还只是欢爱的初步。他现出欢喜莫名的神情,连连点头,然后,在半空中的他和黄绢,一个盘旋,向前飞了出去。 高空之上,劲风习习,看来是如此危险,可是在李固的怀中,她却又感到无比的安全。 不一会,他们就降落在一幅草地上,好象是一个山坡上,细柔的草,绿得耀眼,间杂着许多各色的野花。当他们仍然用相拥着的姿势,站立在草地上之后,李固有点手足无措。 傍晚的风很轻柔,当然无法吹熄黄绢身上的火,她看到李固的这种情形,又是好笑又是惊讶,混合而形成一种从来也没有的喜悦。 她先向李固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自己怎么做,他也怎么做。然后,她不急不徐地,脱去了她的上衣,李固立时明白,也脱去了他身上那件银光闪闪的飞行衣。 黄绢的动作看来是那么优美,她一颗接一颗,解开了衬衣的钮扣,李固这时,也脱去了衣服。他的动作比黄绢快,当他那完美如雕像的身体,裸露在晚风中的时候,黄绢才敞开了衬衣。凉风使她感到无比的舒适,而李固紧盯着她胸前丰满坚挺的乳房。 他所发出的目光,却又如同两柄羽帚,正在她的胸前扫动。 黄绢稍略停了一停,就-开了女性的矜持,把自己的胴体,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李固的眼前。 李固发出了一下低吟声,两人都张开双臂,自然而然地接近。两人不是第一次拥抱,可是这一次,在两个美丽的身体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隔,几乎每一处肌肤,能紧紧相贴的,都紧贴在一起。 男体和女体之间,必然有着类似电流的发射,那种发射,可以导致亲近异性身体的人,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融化,和对方合为一体。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黄绢感到了从来也没有过的新鲜刺激。李固几乎是笨拙的,全然不知道有的事该怎样发生,黄绢用女性的温柔引导着他。而有时候,李固也全然不知道温柔,粗暴得令黄绢秀眉频蹙,可是一切的一切,结合起来,却又是那么美好!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谁会在这种情形下研究身在何处呢?)等到他们双方的神智,又渐渐彷佛是从万千碎片中拼凑起来的时候,下弦月早已升起,月白风清,映在他们两人的身体上。 黄绢先发出了一下低吟声,李固撑起身子来,望着黄绢,好一会,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现在真正知道什么叫爱情了,我要发讯息回去,告诉白化星人……我们错了,地球人才是对的!” 他说到一半,就一跃而起,在草地上跳跃着,叫着,高兴得像是一个得偿所愿的小孩子。然后,他又把黄绢抱了起来,紧搂着她。黄绢的双臂缠在他的颈上,李固问得很露骨,可是黄绢只觉得稚气。他在问:“我可以经常得到那样的快乐?” 黄绢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咬了一口:“只要你愿意,就行,我们之间有爱情!” 那一口,咬得李固大叫了一声,突然把黄绢-向上。黄绢在半空中一挺腰,倒跃了出去,可是李固立时追了上来,两人又一起纠缠着,倒在草地上。 接下来的时间中,黄绢和李固一直在一起。这时她回想起来,由于实在太甜蜜,浓得连记忆也有点化不开,竟然许多时刻都是胡里胡涂的。但是那种欢爱,令黄绢觉得:这是生命,以前的那些,简直不知算是什么! 每当他把香馥馥的娇躯拥在怀中时,李固也感叹:“作为一个普通的地球人已经够快乐的了,谁要去做什么皇帝强人?把时间花在争权夺利上的,全是笨人!” 黄绢笑:“做了皇帝强人,就有更多女人!” 李固一本正经:“不,他们得不到爱情,只能得到女人。我知道爱情在欢乐中起的作用!” 黄绢咯咯娇笑:“你怎么知道?” 李固先指了指自己:“别忘记我这里储存的有关地球的资料,上下古今,几乎无所不包!而你又给了我丰富的实际经验,使我什么都知道!” 黄绢当时感到了异样的满足,可是现在,她面对的,却是如同植物人一样的李固! 她伸手在李固的脸上轻抚了一下,车头的司机在问:“将军,到哪里去?”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了一个十分简单的命令:“回国!” 司机答应了一声,车子开动,黄绢又沉进了和李固在一起的回忆之中。由于实在太甜蜜兴奋,黄绢这时回想起来,竟然都是一个又一个的片段。 对了,在离开了那个长满了柔软青草的山坡之后,在黄绢的带领下,他们到达了巴黎……在一个没有月色的凌晨,李固抱着黄绢,降落在铁塔前的草地上。当时,正有一对情侣,相拥着躺在草地上,任由露水在他们的身体上凝结,目击了李固和黄绢的降落,两个人看得目瞪口呆。当黄绢和李固走开去的时候,向他们挥了挥手,他们也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一对情侣,成了一个短暂时间的新闻人物,他们把看到的情形,告诉了一份小报的记者,刊登了出来。可是随便他们怎么发誓,也没有人相信,他们真的曾见过一对男女天使,自天而降……由于李固和黄绢都俊美绝伦,所以被误认为是天使了。 黄绢在巴黎有一幢十分精致的小屋子,她先打电话叫管家离去,等候通知再来。然后,她就和李固住进了那幢小屋子之中。 屋子中有的是美酒,他们有时溜出去买点食物。在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李固享受着一个地球人所能享受的最美好的一切,当然包括了和黄绢几乎随时随地、兴之所至的身体结合在内。 过了多少天,黄绢和李固都不记得了。忽然有一个晚上,李固把头枕在黄绢柔软而有弹性的小腹上,问:“做回教世界的君主,像卡尔斯计画的那样,需要做点什么工作?忙不忙?” 黄绢很认真地想了一会:“要做的事太多了,会忙得不可开交。” 李固又问:“不会有机会,过我们如今所过的生活?” 黄绢吸了一口气:“也不是完全没有,一年之中,可能会有几天,可是也绝不会有我们这几天那样酣畅淋漓……我们在这几天中,是真正的无牵无挂。一旦登上了很高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事挂在心上,就算时间上有空,心情也会不一样,再美好的食物,放进口中,也觉不出美味!” 黄绢在这几天中,经过了她一生中,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欢乐,那使她的人生观点,有着天翻地覆的转变。她以前是一个野心家,追求权力,这时,她有极好的机会,掌握更大的权力,可是她却由衷地觉得,和李固在一起,无牵无挂,无忧无虑,不用勾心斗角,不必担惊受怕,可以放开怀抱,尽情享受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人只能活一次,一次不过几十年,放在争取权力,营营役役上,真是太愚蠢了! 黄绢这时,已经有了大彻大悟的改变。这一点,是原振侠绝想不到的! 若是原振侠想到这一点,而又能听到黄绢和李固接下来的对话,那么,他就根本不会和玛仙采取任何行动……黄绢特别怨恨原振侠,也是这个原因。 黄绢在那时候,脑中闪过一丝念头,想起了原振侠来。她在想:当年,自己如果不是迷上了权力,选择了卡尔斯将军而放弃了原振侠,现在,说不定也是一个快乐的小妇人? 然而,黄绢绝不后悔,毕竟,经过了那样的曲折,她才有机会和李固在一起。而且,她熟知原振侠的性格,也知道自己若是真的成为原振侠的妻子,当原振侠的生命之中,忽然一下子出现了一个女特务,一下子又出现一个女巫之际,她也会和幸福绝缘。原振侠不可能是一个好丈夫……当她闪过这丝念头的时候,她斜眼望了李固一眼,连她的眼光中,也洋溢着甜蜜。 李固的手,在她浑圆的肩头上轻轻抚摸着,又问:“在我获得的资料之中,有了权力的人,几乎可以得到一切,要什么有甚么!” 黄绢笑了起来:“问得真好,但是通常来说,却得不到如我们这样的快乐!” 李固一下子坐了起来,睁大了他闪耀着粉红色光芒的眼睛:“为什么?” 黄绢一字一顿:“还是那句话,有太多的事,要挂在心上。” 李固眨着眼睛:“如果我有权力,我就可以拥有很多女人,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像女奴一样顺从我,都会使我快乐?”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十分严肃:“这种问题,只许你问一次!在你的资料之中,难道不知道,地球人有一种心理状态叫妒忌?” 李固想了想:“不是很具体,你是不是可以举一个例子?” 黄绢沉声道:“你要是一有了另外的一个女性,我就会妒忌,就算是一样爱你,可是也会忍痛离开你!” 李固显然吃了一惊,双臂展开,把黄绢紧紧拥在怀中,像一个受了惊的小孩子一样,叫:“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不会再爱其它的女性!” 黄绢只感到李固的行动和语言,像是一股暖流,直注入她的体内。她不由自主感到鼻子发酸,涌起了两行泪来。 李固一看到黄绢流泪,更是慌了手脚:“我说错了什么话?真该死,我再也不会说同样的话了!” 他一面替黄绢抹着眼泪,一面又指着自己的头:“我有能力把这句话,或同样的念头,自我的记忆之中消除,你别哭!” 他又亲吻黄绢,吮吸着顺着她脸颊流下来的泪水。黄绢更激动,紧抱着李固,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叫着他的名字(那是一个声音十分古怪的五个音节的名字,李固告诉了黄绢,黄绢一下子就记住了),喃喃地道:“我流的是高兴的眼泪,傻瓜,我高兴,才流泪!” 李固呆了一呆,才恍然大悟:“对,人在极高兴的时候,也会有眼泪。” 李固这种不时要在他脑部的记忆系统之中,搜寻地球人行为资料的神态,十分可爱。黄绢把他拥得更紧,吻着他,又由衷地道:“你真是爱我的!” 李固睁大了眼睛:“爱情也有假的吗?” 黄绢抚摸着李固宽厚的胸膛,粉红色的皮肤看来十分夺目。她道:“还好注入你身体内的地球人血不是太多,你毕竟不是百分之百的地球人……当然有虚假的爱情!” 李固哈哈大笑了起来,抓住了黄绢的手,把她的手臂提高,然后在她的腋下乱嗅乱拱,令得黄绢身子扭动不已,忍不住也笑。李固有点气喘:“你错了,虚假的爱情,根本不是爱情,是爱情,就没有假,只有真。” 黄绢咬着牙,忍住笑:“你倒快成为地球爱情专家了!” 李固挺直身子,神情十分自负,想了一想,才道:“我……我是……情圣!” 他的这种认真的情形,令得黄绢开怀畅笑。在这时候,她娇躯所形成的姿态,也美妙之极,李固突然之间,向她凝视,然后,又疯狂地吻遍了她的全身。 李固后来又告诉黄绢:“你知道吗?当时我多么害怕,简直彷徨之极……身在另一个星球上,又看到了颜色,我除了伪装昏迷之外,什么办法也没有。而且,全然不知道要假装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结果!可是每次,我只要偷偷看你一眼,心中就会宁贴很多,就感到这个美丽的女人,一定不会害我!” 黄绢笑:“可是我们只当你神通广大之极……事实上,你神通确然极大,那飞船上升时的威力,如此吓人,而你也可以随便升上高空……” 李固笑:“那全是我带来的装备的作用。离开了那些装备,我除了比普通的地球人气力大一点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 黄绢眼波流转,俏脸之上,忽然春情洋溢,声音又低又腻:“不!你大不相同,你……” 她把李固的头扳了下来,在李固的耳际,说完了这句话,李固大是兴奋,作了一个询问的神情,黄绢咬着下唇,点了点头。李固侧着头,想了一想,神情忽然之间阴沉了起来,像是十分不高兴。 黄绢双手捧住了他的脸,等他说话。李固粉红色的眼睛之中,有着相当程度的忧郁,慢慢地道:“刚才你提到的一种地球人的心理状态,叫作‘妒忌’,我也会妒忌的!” 黄绢激动得全身轻轻发颤:“自然,宝贝,你会妒忌,而且你必须妒忌!不过,我绝不会让你有妒忌的机会,绝对不会!” 李固听了之后,双眼之中,立刻闪起快乐的闪光……这种情形,原振侠如果目睹,一定会毫无疑问地承认李固和黄绢之间,真正有着爱情。 (当黄绢向原振侠表示她爱李固,李固爱她的时候,原振侠虽然震惊,可是仍然不十分相信。) (黄绢骂得他很对,原振侠由于自己没有爱情,所以也不容易相信别人会有爱情,尤其是黄绢和李固之间,会有爱情!) (这是原振侠在判断上所犯的大错误。) 李固兴致勃勃:“来,让我们再飞上天去,在空中欣赏巴黎的夜景!” 黄绢立时答应,她提议:“我来飞!” 李固一声欢呼:“你可得把我抱紧一点,不然从高空跌下来,我也不免要粉身碎骨!” 黄绢瞪了他一眼:“你就不会自己把我抱得紧一点?” 李固手舞足蹈,兴高采烈,把那件“飞行衣”……真正可以飞行的,帮黄绢穿上,教她各种控制的方法。 黄绢一学就会,问:“动力是什么?” 李固抓了抓头:“很难向你解释,是白化星上的一种物质。这飞行衣几乎可以一直使用下去,那宇宙飞船的情形也一样。这种物质和空气发生作用,也可以说动力来自空气,那是无穷无尽的能源,是不是?” 李固的一双粉红色的眼睛,热情无比地注视着黄绢,又补充了一句:“就像我对你的爱,无穷无尽一样!”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不但吸进了空气,也吸进了无比的甜蜜。 黄绢和李固先一起驱车到了野外,然后,黄绢照着李固所教的程序,按动掣钮。开始时李固怕黄绢不习惯,所以上升的速度不是太快,等到升到了一定的高度,他们在夜空中相拥着,自由翱翔,两个人都有互相已经融成了一体的感觉。 接下来的时日,自然全是甜蜜和快乐。李固向黄绢解释了他的那艘飞船的功效,听得黄绢目瞪口呆。那艘飞船上的武器并不厉害,可是它却有随时制造核爆炸的能力……那是毁灭性的武器! 李固和黄绢相拥相亲的时候,最喜欢抚摸着自己粉红色的皮肤,说:“我身体里有你的血,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血肉相连,分不开。” 黄绢甜甜地笑:“也有原振侠医生和卡尔斯将军的血,在你的体内!” 李固呵呵地笑……在他那样笑的时候,他俊美的脸上,有一股令女人心醉的稚气。他的回答是:“我相信这两个男人都极爱你,他们的血,在我的身体之中,化成了我对你的爱意!” 在这时候,黄绢美丽的脸上,就会闪过一丝茫然的忧郁,但当然只是一闪即逝,然后她道:“他们从来也没有爱过我,我也不曾爱过他们。直到遇到你这个异星人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李固就紧拥着黄绢,他的拥抱是那么有力,常使得黄绢喘不过气来。可是黄绢却十分喜欢李固这样的拥抱,那使她感到安全! 作为一个将军,黄绢叱咤风云,威风八面,那应该就是她所追求的权力、野心、欲望。可是这时,她才知道,一个被深爱着的女性,幸福快乐的程度,远远胜过一个孤独的女将军! 所以,被李固强有力的双臂拥在怀中,黄绢的身子,也自然而然格外地柔软。令得李固在拥抱之中,常会在她的耳际悄悄地问:“宝贝,你的身子那么柔软,真叫人怀疑有没有骨头!” 黄绢的回答是长叹一声:“就算有,也叫你的甜言蜜语融化了!” 两人身体上的接触,在这时也会变得更紧密、更原始、更疯狂。 一直到好几天之后,李固才提出了一个问题来:“卡尔斯要进行的事,什么时候开始?” 黄绢呆了一呆,斜睨着他:“为什么说是卡尔斯要进行的事,不是你要进行?” 李固说得十分肯定,简直斩钉截铁:“我对他的计画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不要参加地球上的任何事务。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享受生命应该得到的快乐!” 这些日子来和李固的相处,使黄绢的人生观大大改变,多半,自然也是由于李固的影响。和黄绢最初见到李固时的直接印象一样:人有那样完美的脸型,不可能有邪恶的心灵……任何邪恶的念头,只要长期盘踞在思想之中,必然会有邪恶的神情,出现在外表之上,不可能完全隐瞒。 黄绢的说法,曾受过原振侠的嘲笑,但这时候,她肯定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李固纯真得像一个小孩,他所追求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快乐,他对野心、权力,或者也有兴趣,可是他所获得的有关地球生活的资料,却可以使他很容易判断出,野心和权力,根本不能为他带来真正的快乐。所以在卡尔斯心目之中,至高无上的一切,在李固来说,根本不屑一顾! 黄绢也知道,这时李固所说,只愿和她在一起的话,出自肺腑,真是真心话……别人或许不容易相信,但是她却完全可以明白李固的心意! 她捧起了李固的脸,热烈地亲吻了好多下:“太好了,我真怕你想当大帝国的君主!” 李固指着自己的头:“我的记忆库,给了我足够的判断力──人类历史上的许多君主皇帝,大有权势的人,我找不到他们遗留下来的快乐讯息!” 对李固的这种说话方式,黄绢自然已经习惯,她问道:“最多的快乐讯息,发自何种人?” 李固深吸了一口气:“发自真心相爱的男女……我相信我们两人,在不经意之中,散发出来的快乐讯息,一定可以列入最强烈的十对之一!不论隔多少年,可以感应到的人,一定仍然可以感应得到!” 黄绢也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头侧靠在李固的肩上:“可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躲了起来不见他,要去和他说明一下我们的愿望!” 李固用力点头:“是,然后,我们驾驶飞船离开……地球上虽然挤满了人,可是也有很多地方,清幽无比。譬如说在西藏就有一些山谷,除了大鹰之外,不会有别的生物出现,那是我们两人的天堂!” 黄绢忽然皱起了眉,忽然又笑了起来:“和你在一起,哪里都好!当然,想要过些繁华的生活,也简单之至,我们有飞行衣!” 李固心满意足:“地球上不会再有人比我们快乐,我们是地上的神仙……不,只要我们愿意,我们真正可以做天上的神仙。” 黄绢曼声娇吟:“神仙也没有什么好……只羡鸳鸯不羡仙!” 李固跟着念了几遍,神情大是向往。(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们两人,在卡尔斯几乎绝望得想把他那一头浓密的头发,全都扯下来的时候,出现在卡尔斯的面前。卡尔斯一看到李固,忍不住又要进行五体投地的膜拜,可是一下子就被李固拦阻住:“不必这样,我是来告诉你,我对你的计画一点兴趣也没有!” 卡尔斯张大了口,这时如果有口水从他的口中流出来,那么就是十足的白痴。而九成白痴的样子,看起来也自然叫人恶心。 卡尔斯的眼球转动着,视线落在偎依在李固身边的黄绢身上,带着极度的乞求。 黄绢的心中,对卡尔斯的那种欲求,感到十分厌恶,也知道他充满贪念的心中,这时在动着什么-脏的念头。所以她半偏过头去,不和卡尔斯的目光相接触。 李固十分平静地道:“我们商量过你的计画,我可以出面,表现一点能力,你也可以宣称我是真神的使者,但是我不能实际替你做什么。有过这样多阿拉伯国家元首的聚会之后,相信你的威望,必然大大提高,只要好好利用,你也可在一定程度上,达到目的!” 卡尔斯听了之后,现出了十分惊讶的神情,他显然料不到李固这个白化星人,怎么那么快,就对地球上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有了那么深刻的了解? 李固又道:“将军,我想帮助你的是,在国际纷争中,你担任的主要角色,目的是消灭纷争,而不是加深矛盾,培养敌意。” 卡尔斯连吞了几口口水,才连声道:“是!是!” (这时候,最可惜的是原振侠不在场。原振侠若是在场,他也不会怀疑李固的诚意,自然也就不会有超级女巫玛仙的行动!) (原振侠犯了一个大错误,这个错误也怪不得原振侠。因为在地球人而言,没有一个掌握了权力的人,最终不胡作非为的!) (权力令人腐化……没有地球人可以例外。) (可是,原振侠忘了,李固始终是白化星人。) (而且,原振侠也没有料到,在李固和黄绢之间,会产生真正的爱情!) 李固十分高兴地望着卡尔斯:“你同意我的想法?” 卡尔斯想了一想,摊了摊手:“希望你能尽量顾及我的权威!” 李固“哈哈”大笑,他是真的感到好笑……权威,他自然知道那代表了什么,可是在他看来,那又真的是可笑之至!权威或许是许多人追求的目标,可是对李固来说,一点也不算什么,李固知道权威不能给人带来快乐! 黄绢在见到卡尔斯的时候,两人有短暂时间的互相凝视,大约两分钟左右。 在这两分钟的对视过程中,他们互相在对方的眼神之中所捕捉到的讯息,就算没有千言万语,也有百言千语。而且,双方都很快就清楚地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卡尔斯明白了黄绢绝不会再在他的身边(但他和原振侠一样,也没有料到黄绢一生之中,第一次产生了爱)。他也明白,黄绢不会成为他的敌人,因此可以满足她的要求。 黄绢也明白,卡尔斯所要的,只是更大的权威,为了达到目的,他不在乎黄绢的去留。他贪婪的性格之中,有着极卑劣的成分,这种卑劣,使得他的意识之中,有拿黄绢向李固去交换权力的想法。 所以,本来即使黄绢的心中,对卡尔斯还有一点歉意的话,这时已化为乌有了。当他们各自都把视线移开之后,卡尔斯甚至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他自然未曾注意到在黄绢口角浮现出来的,那一个十分鄙视的冷笑。当卡尔斯向李固提及,要尽量顾及他的权威时,黄绢就道:“放心,一切会照你的意思去做!你召集回教国家的首领,他会照你的意思,扮演真神的使者,展示不可思议的能力……” 卡尔斯听到这里,已是连连搓手,高兴得说不出话来。黄绢又冷冷地道:“可是人家是不是服从你,是不是被巨大的实力展示所吓倒,你是不是当得了回教帝国的大君主,这还要靠你自己的努力……在这次会议之后,我们就会消失……” 卡尔斯急急道:“那艘飞船呢?” 黄绢的语音冰冷:“当然跟着我们一起消失,你根本不懂得如何操作它,要来有什么用?” 卡尔斯想了一想,又指了指李固,神情有些忸怩。黄绢不耐烦:“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 卡尔斯挥着手:“真神使者用飞船来展示威力,是不是可以允许我复制飞船的模型,放在广场上,表示威力的常存?” 黄绢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心想卡尔斯的野心之梦,真还做得十分详细,连这样的细节都想好了!她向李固望了一眼,李固倒十分兴高采烈,因为在他看来,卡尔斯这种地球人的行为,十分有趣。他道:“当然可以,我可以帮你复制一艘,在外表上看来一模一样,作为你威望的象征!” 卡尔斯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若不是黄绢一下子拉开李固,只怕他又要对李固,行五体投地的膜拜大礼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卡尔斯将军向各回教国家的元首发出了信件。信件中暗示,大家信奉的真神,已有使者来到,使者具有不可思议的威力,会向世上宣布真神的一项重大决定。 一则,卡尔斯将军本身是一国元首,在回教世界中,有一定的影响力;二则,回教世界的动荡不安,也的确使许多人,都盼望得到真神的明确指示。所以,卡尔斯的计画,进行得相当顺利。 而在这一段时间中,李固和黄绢,仍然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享受着爱情给他们带来的甜蜜和快乐。李固教会了黄绢许多事,尤其是那艘飞船上的种种设备……当李固把这艘飞船上的设备,所能发挥的功能告诉她,就算黄绢本来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也不禁目瞪口呆! 黄绢在张口结舌半晌之后,才道:“这艘飞船简直是,简直是……简直是……” 她连说了三声“简直是”,可是竟然找不出适当的形容词去形容。李固笑嘻嘻地望着她:“简直是什么?” 黄绢又想了一会:“我真的无法形容,它的功能,比一座大型的兵工厂更有过之。只怕美国国防部的大型计算机也比不上它,它简直是万能的!” 李固神情洋洋得意,如同小孩子向别人展示了他的新鲜玩具之后一样:“即使在白化星上,这艘飞船也是最先进的科技结晶。要不然,怎么能经历那么遥远的航程,到达贵星球!” 黄绢一撇嘴:“可是这飞船运载你前来的方式,真不敢恭维。在那个圆筒之中,你被人发现之后,生存的机会是万分之一!” 李固笑了起来:“没有办法,生命都受到时间的局限,不把我这样处置,只怕我整个生命,都不足以应付长时间的飞行。” 黄绢握住了他的手:“地球上有一个十分杰出的科学家爱因斯坦……” 李固立即笑:“是,我知道他受了某种力量的影响,提出了时间和速度关系的一种理论。” 黄绢且不理会李固所说“受了某种力量的影响”是什么意思,急急问:“这飞船的速度如此之快,你的生命,自然也相对延长。而且,你又是在‘冬眠’的状态之中,那还有什么影响?” 李固望了黄绢片刻,才道:“把时间对生命的影响减到最低,比如说,一年只等于一秒。可是,即使是那样,生命仍然有结束的时候!” 黄绢听得骇然,指着李固:“你……你是说,自你离开白化星起,已过了许多年?” 李固点头,他的话听来十分哀伤,可是他的神情,却十分欢畅:“是啊,所以我回不去了。就算回得去,我也不要回去,因为经过太久了!” 黄绢呆了好一会,才道:“多久了?” 李固笑了一下:“大约是八千年……你看看清楚,你爱的这个男人,实在太老了!” 黄绢的神情古怪:“别开玩笑……你曾说,在你到达地球之后,会把亲眼所见的地球情形,发讯息回去,向白化星报告!” 李固扬眉:“是啊,有什么不对?” 黄绢道:“如果已经过了八千年……白化星上,还会有人记得……你这个宇宙航行的开拓者?” 李固摇头:“我不担心这一点,我的出发,是白化星上的一件大事,记录在星球最重要的日志上。一旦讯息传到,立刻就会知道,那是我到达了地球之后发出的讯息。他们也会发讯号给我,使我可以知道我离开之后,白化星上发生了什么?” 黄绢喃喃地道:“八千年,真不可思议!” 李固笑笑:“地球人总共只有五千年历史,自然觉得不可思议,白化星上有记述的历史,已超过一百万年,八千年也就不算什么……进化到了一定程度之后,进化的速度就会变得十分缓慢,所以我相信在白化星上,和我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 在说到这段话的时候,李固就教黄绢如何发出讯号的方法。 黄绢听到了一半,就想当然地道:“等这里发出的讯息,传到白化星上,只怕又要好几千年。白化星再发讯息来,传到地球,又要几千年,那时我们……” 她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向李固靠了过去。因为她想到,李固不论多么神通广大,可是也决计没有法子,把人在地球上的生命,延长到几千年! 李固立刻把她拥在怀中:“不,讯息不用正常的方式传达,而是会自动寻找宇宙间的一种震荡。这种震荡所造成的震波,是二十度的弧形,一个震波,可以跨越一千光年,这是最先进的讯息传递法。如果物体可以找到这个方法来传递,那么我的飞船,一日之间,可以来回白化星十次以上!” 这一番解释,又听得黄绢目瞪口呆。她呆了一会,才问:“你已经发出了到达地球的讯息?” 李固摇了摇头,笑得有点滑头:“没有,不急,他们已经等了八千年,不在乎多等几十天。我怕发出了讯息之后,会有许多命令下达,妨碍我们的快乐!” 他说着,把黄绢抱了起来,打着转。黄绢用手指敲打他的额头:“你因私忘公,开除你白化星籍!” 李固大声回答:“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黄绢叹了一声:“入不了地球籍,叫你做一个宇宙浪人,没有着落!” 李固长叹了一声:“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我做什么都不要紧!” 他们两人,不论讨论什么问题,几乎每次到后来,都是这样结束的……回肠荡气的长吻,或是久久的,彷佛宇宙间一切都不再存在的拥抱。 李固没有向白化星发出讯息,他要和黄绢,享受爱情所带来的精神和肉体上的无比快乐。 卡尔斯由于会议的筹备进行顺利,黄绢和李固在做什么,他也不加理会。当已有一半以上的国家元首来到的时候,他更加活跃,暗示真神使者的威力,当然,也作了不少渲染。 听了卡尔斯的话的一些国家元首,自然也从卡尔斯的话中,听出了他的野心。卡尔斯的野心,自然令人吃惊,可是所有的人,在未曾见到真神的使者之前,谁也不敢表示什么异议。 野心家自然有对能否获得权力的敏感,卡尔斯看到了各人的反应,心中暗喜。他知道,口说无凭,凭他的话,没有人会拥戴他当回教世界的最高领袖,但只要李固自天而降,他目的一定可以达到! 卡尔斯当然料不到,他的美梦,在接近完成的阶段时,会出了毛病。 毛病,自然出在也已来到了首都的玛仙身上。 玛仙在到达了之后,也很花了一些心思,才有机会施展她的巫术。 催命情圣(2) 首先,她在一个外交官那里,知道了会议进行的程序。那个中年外交官,根本不必玛仙使出任何巫术,一见了她之后三分钟,就任由玛仙翻阅封面上印有“绝对机密”字样的全份文件。 然后,玛仙又获知,卡尔斯将军每天都到一处地方去……那地方是一个广场。会议的最高潮,就是所有的与会者,都在这个广场上,欢迎真神的使者,接受使者的宣示。 那个广场的中心,用达十公尺以上的布幔,围成了一个圈。因为警卫森严,所以都不知道布幔遮住的是什么。 玛仙知道了布幔遮着的是那艘飞船的过程,也十分简单,简单到了不值得记述。 她一连两天,看到不但卡尔斯来,也看到黄绢和李固,都长时间地在布幔之中逗留……李固在向黄绢介绍飞船中各种装备的功能,当然不能空口说白话,要在飞船之上,直接指点。 于是,在一个黄昏,当天际的晚霞,映得天地间一片通红的时候,在李固和黄绢刚从布幔中走出来时,玛仙采取了最直接的方式。 玛仙所采取的最直接的方法是,她迎着黄绢和李固,直走了过去!黄绢若不是一直把自己的视线留在李固的身上,她就有可能会早一点发现玛仙,那么,情形或许会有一些不同。当玛仙一看到黄绢和李固两人,手挽着手并肩走着的时候,不但身子紧靠在一起,而且,两个人的视线,也胶着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不禁呆了一呆! 不必是像她那样感觉敏锐之极的人,就算是一个普通人,也都可以看得出,只有一对爱得极深的恋人,才会有这种相对的情形! 玛仙在那一剎间,甚至不由自主站定了脚步,望着他们,芳心撩乱。 她在想:自己和原振侠,也曾有长时间的互相凝望,当时如果一旁有人看到,会不会也像看到了李固和黄绢那样,一下子就知道,这两个人的心中,互相爱恋得极深? 她甚至想:原振侠爱自己吗?至少,原振侠绝没有在言语上这样表示过,至于身体上的行动,作为一个超级女巫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他只怕是由于禁不起引逗,才自然而然有了身体行为的! 这算不算是一个超级女巫的悲哀呢? 当然,直到这时为止,玛仙绝没有半分后悔和原振侠之间的关系的意思。可是李固和黄绢的这种情景,却令得她又是艳羡,又是惘然。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要定了定神,才能走向前去……施展巫术力量,在绝大多数的情形之下,都需要施术者的精神高度集中,通过施术者的精神力量,勾引起宇宙间所蕴藏的不可思议的各种力量,来达到巫术的目的! 如果施术者自己精神恍惚的话,不但达不到目的,而且还会反害自身! 玛仙毕竟是超级女巫,她刚才略有所失,但随即镇定了下来,而且,迅速接近黄绢和李固。在到了适当的距离时,她手扬起,手指一弹,有一滴鲜血,弹到了李固的脸颊之上。 这一滴鲜血,是来自原振侠体内的,是原振侠的血。 本来,施展这种巫术,需要中术者本身的血。但由于李固的体内有原振侠的血,所以原振侠的血,也可以起到巫术的作用。 同样,如果是卡尔斯的血,黄绢的血,也一样会有用,都可以使巫术施展。 在这滴血上,玛仙已注入了巫术的力量。 玛仙在这滴血中注入的巫术力量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中术者体内有同样的血,才会起作用,作为超级女巫玛仙,她绝不会用“科学角度”去解释。 当然,她可以解释为:在这滴血中,已被加进了一种,对脑神经系统有高度破坏性的病毒。这滴满是病毒的血,一进入人体,病毒迅速侵入脑部,以几何级数的速率繁殖,对人脑造成毁灭性的破坏,使人变成白痴! 必须要中术者本身的血,也可以解释为:那样才不会造成排斥的现象,使病毒得以顺利繁殖……可是玛仙绝不会作这种解释。 原振侠问她原因,她的回答是:原因太复杂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事实上,连她自己,作为一个超级女巫,她也不明白原因……她会通过极其繁复的手续,施展巫术,可是不明白原因。 (巫术属于玄学的范畴,不属于科学的范畴,不能用科学的逻辑来解释。科学要每一件事都有原因,玄学不必,这是玄学和科学的最大分别之一。) (有许许多多属于玄学范畴的事,科学家每喜越俎代庖,来做种种“测试”,那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玄学能力的掌握者,大可对之叱喝:“管你自己的科学,别来管你不懂的玄学!”) (可是妙在有不少玄学能力的掌握者,也不是很明白这个道理,由得科学家胡来。科学要是能解释玄学,玄学也不成为玄学了!) 这时,玛仙一弹指,将一滴已注入了巫术力量的鲜血,弹到了李固的脸上。在夕阳残照之下,在李固浅粉红的脸上,那一滴血,看来鲜红之极。 玛仙在血一沾到了李固的脸颊时,就立即娇声道:“哎呀,你流血了!” 她一面说,一面已伸出了右手的中指,径自伸到了李固的脸上,按捺了一下。当她的手指离开了李固的脸颊时,那滴血已经不见了。 血不是被玛仙的手指抹去的,而是在一按之际,被玛仙运用巫术的力量,按进了李固的身体之内。这一切,都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完成,而在这一秒钟之中,李固和黄绢两人的反应不同。 李固直到玛仙缩回手指,已经完成了她的巫术之后,才看到了玛仙,他陡然呆了一呆……那全然是任何人,见到了像玛仙这样的绝色美女之后的正常反应,没有反应才是不正常,绝不表示他对之有什么非份之想。 他也自然而然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按了一下,他当然摸不到什么……血已被玛仙按进他的肌肤了。这时,注入了巫术力量的那滴血,已和他体内所有的血混在一起,在他的身体之内流窜。 李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向玛仙笑了一下,而这时玛仙已翩然转身走了开去。而黄绢觉察得比较早,血一沾上了李固的脸颊,她就看到了,当玛仙伸出手指去的时候,她也看出了玛仙是什么人。可是玛仙的动作十分快,一下子就完成了。 以黄绢的精灵,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到巫术力量发作之后,黄绢才想到了重要的一点:李固的血不是鲜红色的! 也正由于这一点,所以她才想到,一切都可能是超级女巫在搞鬼!当然也必然和原振侠有关,这才向原振侠大兴问罪之师! 而当时,黄绢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实在也不能怪她,那是由于她女性的一项本能发作的缘故……玛仙是那么出色的美女,突然出现在李固的面前,而李固又对她有着一个短暂的凝视,这就够使黄绢紧张的了! 任何女性,在同样的情形下,都会有一致的反应,黄绢当然不能例外! 而且,黄绢正尝到甜蜜无比的爱情所带来的幸福。人的心理是:越是感到幸福,就越是害怕会失去它!所以,黄绢在那一剎间,她的机灵不知去了何处,她甚至作了一个十分幼稚的动作──她把自己的身体移了一移,挡在玛仙的面前,希望可以隔断李固的视线,不让李固多看玛仙一眼。而也就在这时,她心中又感到了极度的甜蜜! 因为她立即发现,李固根本再也没有去看玛仙第二眼! 李固是真正地感到,和黄绢的爱,已经令得他心满意足了! 尽管,玛仙的美丽令得他在一剎那之间感到惊诧,可是他也立时知道,美丽的女人多的是,但是真正要有爱情的,却只能有一个! 而他的神情,他的眼色,都说明他深深明白这个道理。黄绢在那一剎间感到的甜蜜,足以令得她完全不去注意刚才曾发生过什么事,自然也不知道,巫术已在李固的体内发生了作用!她投入李固的怀中,和李固紧拥在一起。 这时,她和李固都没有再注意玛仙,可是玛仙在走开了十多步之后,却回过头来望着他们。 玛仙看到紧拥着的李固和黄绢,心中又低叹了一声。 在那时候,她并不怀疑黄绢和李固之间,存在着真正的爱情……本来,她熟知黄绢的为人,知道黄绢怀有超级的野心,以为黄绢只是在利用李固,使她可以登上新的权力高峰。 可是这时候,她感到自己可能错了,原振侠也可能错了!她当然也想到,当巫术的作用完全发作之后,黄绢一定会十分伤心! 当她想到了这一点之后,她曾有犹豫。可是她又想到,巫术力量发作之后,反倒可以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有真正的爱情! 那时候,这个超级女巫的思绪,紊乱之极……不论她有多么不可思议的巫术能力,她这时的心态,也和坠入感情烦恼之中的普通少女无疑。她又想到的是:爱情可以考验吗?考验爱情不是愚蠢行为吗? 她想得入神,怔怔地站着,李固和黄绢已经相搂着走过来,就在她的身边经过。两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美如天仙的玛仙,正怔怔地站在一边。 玛仙并没有多逗留,她肯定自己所施的巫术力量必然发作,所以就回到了原振侠的身边,告诉原振侠,她的任务已经完成。 她又离开原振侠之后,心中仍然十分怅惘,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来。或许是李固和黄绢之间,那种洋溢在眉梢眼角、举手投足之间的幸福甜蜜,使她有所感慨……原振侠对自己的神态,似乎比不上李固! 玛仙竭力想自己不要有这种想法,可是却又怎么都拋不开,她只好暗自叹息……这并不是用任何巫术力量可以解决的! 卡尔斯的计画进行顺利,在各国元首全都来到之前,他已和先来的几位元首,约略透露了他的计画……有的表示支持,有的则观望,大多数,都在等待“真神使者”的正式露面。 最重要的一刻,终于来到,几十个国家元首,聚集在广场上。各国元首带来的卫队,有上千人,各自服饰鲜明,排列在自己国家元首的附近。 卡尔斯全副戎服,看来神气非凡,黄绢和李固在一起,已经在那艘飞船之中。 他们的计画是,在布幔一撤去之后,李固就操纵着飞船,以无限的声威,直冲上天空去。然后,他再从高空盘旋而下,当李固自高空翱翔而下之际,黄绢就留在飞船中。 黄绢会利用飞船的设备,发出巨大的声响……诵经声,一听到这种发自天上,震耳欲聋的诵经声,不会再有人怀疑自天而降的,不是真神的使者。 到时,卡尔斯会首先进行五体投地的膜拜。他估计,所有的人,都会和他一样,进行同样形式的膜拜。 然后,停留在半空,全身发光的李固,就会下降到离地十公尺左右,好让人人都把他看个清楚。然后,他就叫着卡尔斯的名字,传达真神的旨意,着令卡尔斯统率全地球的信徒。 做完这些,李固就一飞上天,在飞船上和黄绢会合。两人从此远走高飞,去享受他们的二人世界! 一切安排得十分妥当……李固一离开,卡尔斯就可以发挥他的能力,使得各国元首都听命于他! 这时,乐队正奏出圣乐。李固和黄绢在飞船之中,两人叽叽咕咕,有说不完的话,他们都十分高兴,因为这件事一完,他们两人,便再也没有俗务在身,可以随心所欲,去过他们的神仙生活了! 李固在前半分钟,还笑得十分欢畅地说:“卡尔斯达到了目的之后,会不会快乐?照我看来,他是一个笨得不能再笨的人!” 黄绢满心欢悦:“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不做笨人的,我就也做过!” 李固笑嘻嘻地望着黄绢,显然他本来是打算说什么的,可是突然之间,他却用双手捧住了头,身子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就此静止不动,也不把抱住了头的双手放下来。 黄绢开始时,还只当李固不知又耍出什么新花样,来讨自己的欢喜,她已经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娇笑声。因为过去的经验告诉她,李固的逗笑新花样,都能逗得她笑岔了气。 可是,她笑了约莫半分钟,看到李固仍然掩住了脸。这时,她仍然料不到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她只是有点不耐烦……太久没有看到李固的俊脸了,所以她就伸手,把李固的双手,拉了下来。 李固一点也没有反抗,他的双手被拉下来之后,他脸上仍然挂着那个笑容(大家都知道了,这个笑容,以后一直挂在李固的脸上)。别人或许分别不出,李固在掩脸前和掩脸后有什么不同,可是黄绢毕竟是和他有着刻骨爱情的人,一下子就注意到,李固的双眼完全没有了神采! 李固的眼神,曾燃点起黄绢心中的爱火,黄绢对李固眼中的神采,有着刻骨铭心的印象,而如今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叫她如何不惊!剎那之间,她除了不断摇动李固的身子之外,吓得张大了口,发不出声音来。 过了足有一分钟,李固仍然一点反应都没有,黄绢才陡地叫了起来:“别吓我,这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快,求求你别吓我!” 然而,李固仍然是老样子。 黄绢只感到一股寒意,自顶至踵,迅速流遍全身,使她整个人如同浸进了冰水之中! 她知道自己这时的神情,表现了真正的惊恐。以李固对她的爱意而论,决计没有看到了她的这种神情,而继续“开玩笑”之理! 那么,一定有什么不寻常之极的事情发生了! 然而,发生了什么事呢? 在那一剎间,黄绢只觉得耳际轰轰乱响,不知不觉之间,泪如泉涌。一股力量大得无可抗拒的恐惧感,向她压了下来,一下子把她整个笼罩住,令得她的身子,在剧烈地发着抖! 李固仍然没有改变表情,双眼毫无神采地对着黄绢……表示他的生命,已起了可怕的、彻底的变化! 就在这时候,圣乐演奏结束。全场肃静之中,卡尔斯将军站了起来,大声下达命令:“撤幔!” 布幔在早已准备妥当的情形下,由一百个士兵用力一扯,全部扯开。那艘宇宙飞船,也就整个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从所有人一看到那艘飞船之后的神情看来,卡尔斯的计画,绝对可以实现,只要一切顺利进行的话。 那许多国家元首,人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所发出的惊叹声,此起彼伏。卡尔斯将军兴奋得声音也比平时嘹喨了许多,他大声宣布:“请真神使者的圣船,藉真神的神威升空!” 他在作了那样的宣布之后,用力一挥手,等候飞船发出巨大的声响和强烈的光芒,破空而起。 可是那时候,巫术已令得李固成了白痴。黄绢在这陡然而生的变故之前,心胆俱裂,飞船当然不会起飞,只是一动不动。 卡尔斯等了一分钟,未见有什么动静,又再宣布了一遍。 这时,他的神情已经开始狼狈,而且也已有汗珠自他的鼻尖沁出来。 可是,那比较起后来的十分钟,简直不算什么……他由于不断大声疾呼,要“圣船”起飞,声音已变得十分嘶哑,满头大汗,令得他双眼睁不开来,要伸手在脸上乱抹。又由于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向前奔出去时跌了一跤,再爬起来时,雪白的手套上沾了泥尘,再抹在脸上,连脸上也沾了泥污。 事后,有几个国家元首谈论起当时的情形来,一个说:“卡尔斯在那时,看起来简直是一个小丑!” 另外一个国家元首表示同意,可是却补充:“是,不过是一个发了疯的小丑!” 卡尔斯这时候,真的发狂了!从有笑声开始传出之后,他又是发急,又是愤怒,又是惊恐。 飞船的外型虽然十分惊人,叫人一看之下,便自然而然发出惊叹声来,但是如果总是一动不动停在那里,看久了也不过是一件大型玩具而已。来聚会的人全是元首级的人马,自然不会被吓倒。 而卡尔斯越叫越狼狈,开始有人想到,什么“真神使者”之类,全是卡尔斯不知在玩弄什么把戏。而且卡尔斯这时的样子确然十分好笑,所以有人就笑了起来。 嗤笑声是有传染力量的,一个人笑,很快变成了十个人笑,终于演变成了一片哄笑声。 卡尔斯觉得全身像是有烈火在燃烧一样!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奔向飞船,船舱的盖紧闭(本来是准备立刻起飞的),而船身又滑,没有可供攀缘上去的地方。 于是,伟大的卡尔斯将军,就在各国元首之前,作了一场看到的人都毕生难忘的表演……他在飞船之旁,不停地跳着,不停地叫着。 他这样的叫和跳,究竟维持了多久,各国元首倒没有一个知道的。因为在十分钟之后,就有人开始离去,二、三十分钟之后,走得一个不剩。只有卡尔斯的部下,目瞪口呆的七千个官兵,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将军,在筋疲力尽之后,倒在地上,又取出佩鎗来,向着飞船射完了所有的子弹,才有人敢接近他。 那时候,卡尔斯已经筋疲力尽了。他接过一个军官递给他的水,大口大口喝着,然而他心中却在叫:酒!给我酒喝!我要喝酒!可是他虽然神智十分慌乱,却也不敢在官兵面前公然喝酒。 他用嘶哑的声音发出了一个命令,指着那飞船:“一有人出来,立即向我报告!”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看着人早已散去的广场,欲哭无泪,脚步蹒跚,要人扶持着才能上车。他冲进办公室,在秘密藏酒处取出了一瓶酒来,急得来不及打开,就敲断了瓶颈,大喝起来。 黄绢在当时,并不知道船舱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就算她的神智足够清醒,她也无法顾及,因为李固的样子,令得她越来越害怕! 她也在不断地叫,叫着李固的名字,只怕叫了几千声、几万声,可是李固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空有一身聪明才智,一点也使不上。她只是抱着李固哭了一会,同时摇撼着李固的身体。 当她终于逐渐冷静下来时,她首先想到的是医生! 那已是至少三小时之后的事了。 她急急打开了舱盖,挺身站起来,同时也扶起了李固。守在外面的军官一看到了他们,立即传达了卡尔斯的命令,可是黄绢根本不理会,只是哑着声音喝:“快准备车,到医院去!” 那军官素知黄绢将军虽然是国家的第二号人物,但有时权势还凌驾在卡尔斯将军之上,所以赶忙吩咐备车。 黄绢只觉得自己疲倦之极,一句话也不想说。她只是无力地挥着手,由几个军官叠起身,先扶着李固下地,她在合上了舱盖之后,也下了地。 车子驶来,她和李固一上了车,军官就立刻和卡尔斯将军联络。可是卡尔斯的近卫拒绝通报,理由是:将军已经睡了。 将军当然不是已经睡了,而是已经醉了……醉得人事不省,像一团湿泥! 黄绢带着李固到医院,召来了两个权威医生。那两个医生看到了全身浅粉红色的李固,惊讶莫名,可是在黄绢的警告下,他们连问也不敢问,只是替李固作了检查。检查之后的结论一致:“将军,这个……人,是一个毫无希望的白痴,他的脑功能几乎等于零!” 黄绢由于心口的绞痛,令得她的脸,看来是一种可怕的青白色。 她明知问了也没有用,可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究竟有什么原因,可以使一个人在一秒钟之前还绝对正常,一秒钟之后就变成这样子?” 两个医生互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回答得十分小心:“人类的脑部,就算受到了再大的刺激,也会有一个过程,不会一下子就变成这样!” 另一个医生的回答就比较露骨:“将军,我们研究的只是人类的脑部活动!” 若换了平时,黄绢一定勃然大怒,可是这时,她心力交瘁,如何还发得出脾气来?她一声不出,扶起了李固,向外慢慢走去。想起不久之前,李固还可以抱着她在高空自由翱翔,她泪水又随着心口的郁痛,滚滚而下。 黄绢又见到卡尔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黄绢扶着李固走进卡尔斯的办公室,卡尔斯正躺着,头上顶着好几个冰袋,想藉此减轻头痛。 黄绢也没有别的解释,只是指了指李固:“他忽然变成了这样子。” 卡尔斯坐起身来,睁大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才道:“看来他比我更倒霉!” 黄绢苦笑,她没有告诉卡尔斯她已学会了驾驶飞船,也至少懂得那飞船中一半装置的功用。她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发生在李固身上的变故,使得她心灰意冷……或者说,使得她对其他的一切,都心灰意冷,唯一的愿望,就是要令得李固复原! 卡尔斯双手敲打着自己的头,声音干硬:“这下子好了,我成为国际小丑了!” 黄绢的话,毫不留情:“你本来就是!” 卡尔斯发出了一声怪吼,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双手紧握着拳。黄绢连看也不看他,只是道:“他会复原的!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只要我一找到原因,他就会复原。你如果要发疯,那是你的事!” 黄绢的话,令得卡尔斯扬起来的拳头,又缓缓放了下来。他大口地喘着气,过了好一会,才道:“你……也得为我着想一下!” 黄绢的声音冷峻无比:“我只为自己着想,只为他着想!” 她说着,搂住了李固的颈,靠在李固的肩上,又伤心欲绝地哭了起来。虽然她知道哭没有用,可是在这种情形下,不哭也一样没有用,那还不如哭了。 卡尔斯看到黄绢哭得那么伤心,不禁呆了。因为他非但没有见黄绢哭得那么伤心过,根本就没有见过黄绢哭! 黄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也未曾哭过! 他呆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声:“看来你真的爱他,应该有办法令他复原的!” 黄绢抬起头来,说了一句出乎卡尔斯意料之外的话,她说:“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你”,当然普通之极,可是语气十分诚挚,表示了衷心的感谢。卡尔斯把一国的权力交到黄绢手中的时候,也接受过黄绢欢天喜地的道谢,可是却还比不上这时的一声。 而这时的一声道谢,只不过是因为卡尔斯说了一声李固会复原。由此可知李固在黄绢的心中,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一直到三天之后,黄绢才从痛不欲生的境地之中,慢慢爬起身来。 由于卡尔斯的疯狂行为甚多,所以这一次,各国元首也见怪不怪,只当笑话说。 黄绢在这时候,也想起了玛仙的突然出现。当变故才一发生时,她整个人都麻木,这时,她痛定之后,自然恢复了她的智力。她想起玛仙动作的蹊跷,也想到了在李固脸上,出现的那滴鲜血! 那时,她身心都沉醉在幸福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可是此际想来,却是如此怵目!她立即想到,李固的血最多是粉红色,不可能是鲜红色的!那么,这滴鲜红色的血是从何而来的?为什么忽然又没有了? 玛仙是一个超级女巫,这种怪异的情形,是不是一种巫术的运作?黄绢直到那时,才约略想到了李固之所以变成白痴的原因。她立即决定去找原振侠,而和原振侠会面的结果,是证明了李固遇害的原因! 黄绢心中的难过、痛恨,真是难以形容。她带着李固离去,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她暗中咬牙切齿:至多给他们半年时间! (黄绢心中的“他们”,是原振侠和玛仙。) 至多只给他们半年时间,要是半年之后,李固仍然不能复原,她就要展开报复行动! 黄绢自己对自己说:报仇行动必然是疯狂的!别人能令我受这样痛苦的煎熬,我也能令别人受同样的痛苦!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地狱中?要下地狱,大家一起去! 黄绢在这样想的时候,理智十分清醒,她进一步想到的是,事情不是由我开始的! 黄绢并没有把自己这种复仇的意志,当面对原振侠说。但是她相信,以她和原振侠两人之间的了解程度而言,原振侠绝对知道她不会罢休!原振侠必然会和玛仙联络,设法挽救,给他们半年的时间,也仁至义尽了! 而另一个使黄绢愿意等一等,不立即展开报仇行动的原因是,在她去找原振侠之前,她又不止一次地把李固带上了那艘飞船……围着那艘飞船的,已经不是临时性的布幔,而是永久性的高墙。 黄绢在这之前,曾经经过李固的悉心指导。这时,她完全可以驾驶飞船,作声威非凡的腾空飞行,也可以使飞船在起飞时,发出的声响,不会比一架普通的小型喷射机更大。 (黄绢并没有把自己可以令飞船起飞,以及发挥若干功能一事告诉卡尔斯。她知道,如果一告诉卡尔斯,卡尔斯会再度召集各国元首,而黄绢对这种行为,十分厌恶,根本不想参与。) 黄绢扶着李固,在驾驶位上坐下来,希望藉熟悉的环境,唤起他的回忆,可是李固仍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黄绢不理会李固有没有反应,仍然情深款款地对李固说着话:“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既然你的星球上科学那么先进,我只好向他们求助了,希望他们能收到我发出的讯号!” 李固曾教过黄绢如何向白化星发射讯号……这是李固宇宙航行的任务之一。他有责任在到达地球之后,把地球上所知的情形,向白化星报告。 黄绢一面忙碌地操作着,一面仍然不时注视着李固。在李固俊美的脸上,始终泛着那种微笑,而他的目光,也散乱得叫人心碎。 黄绢发出的讯号,使用的是地球上的通讯方式,报告了李固现在的情形,请求拯救。 第一天,一点反应也没有。通讯仪的萤光屏上,只是一条条的直线,每隔一分钟,跳动一下,全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黄绢继续操作通讯仪器……她用一只手操作,另一只手紧握着李固的手。忽然,萤光屏上的线条乱成了一团,接着,发生有规律的跳动! 黄绢知道,那一定是来自白化星的讯号! 可是,她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些讯号代表了什么? 黄绢在留心注意之下,只领会到了整个讯息,大约三分钟。三分钟之后,跳动又重复着,一共重复了三次,才静止下来。 黄绢不禁苦笑:这样的讯息,不要说只重复三次,就算重复三百次,也没有法子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那是白化星传递讯息的方式。 黄绢的呼吸急促,又发出讯息,请求要得到地球人能明白的讯息。可是一连三天,却又一点回音也没有。 在那三天之中,黄绢的思潮起伏,思绪紊乱之极。她甚至想到了在南中国海出没的“爱神”,那是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她和李固之间的爱情是如此真心诚意,是不是能得到爱神的眷顾呢? 最后,她还是决定去找原振侠。她和原振侠的会面,大有收获……弄清楚了李固变成白痴的原因。 在那辆特别装备的车子中,黄绢发出报仇的誓言之际,紧紧抱着李固。她曾想过,自己如果去求玛仙,情形会怎么样? 但是她又立时想到,在自己离去之后,原振侠应该会立即和玛仙联络,不必自己去低声下气……虽然为了能使李固复原。 她愿意做一切事,但只怕白白受辱,而李固依然如此! 她赶着要回国,最大的目的,自然是想在飞船的通讯仪上,收到她能了解的,来自白化星的讯息! 特制的车子,直接驶上机舱。飞机降落之后,又直接驶出来,一直驶到那飞船的所在,黄绢扶着李固走下来,登上了飞船。 在经过了一轮操作之后,黄绢又收到了讯息,可是却和上一次一样,同样的讯息,又重复了三次。可是黄绢一点也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黄绢用绝望的声音,向着李固低呼:“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她的声音伤心欲绝,但除了她自己和李固之外,不会有别人听到。李固却在听了之后,一点反应也没有,那更令得黄绢心酸……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是和以前一样,李固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伤心欲绝,一定会把自己拥在怀中,有说不尽的轻怜蜜爱! 这一切,难道都成为过去了吗?黄绢双手紧握着拳,捏得指节骨格格作响,她用力咬着下唇,几乎把自己的口唇,咬出血来。 入夜之后,她又带着李固,回到了住所。李固任凭摆布,看起来全然不像是有生命的样子。 在黄绢怔怔地望着李固的时候,卡尔斯忽然来到。 卡尔斯的神情很忧郁,黄绢在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之后道:“你以后要来,最好先联络一下。” 卡尔斯闷哼了一声,他向李固指了一指:“他的情形没有好转?” 黄绢突然感到十分疲倦,长叹了一声,并没有回答。 卡尔斯来回踱步,右手握着拳,不断重重打在左手的掌心之上。过了好一会,他忽然用十分温柔的声音说:“你也自己多保重,我想你一定很久没有照镜子了,希望你自己还认得自己!” 黄绢知道这些日子来,她消瘦憔悴得可怕。可是卡尔斯的话,却引不起她的什么反应,她只是冷冷地道:“没有他,就没有我自己!” 卡尔斯走近来,看了黄绢半晌,欲语又止,黄绢自己思绪如麻,也不去理他。卡尔斯忽然又指着李固:“你……他有没有对你提起过,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同伴一起来的?” 黄绢一时之间,没有会过意来,顺口道:“当时我和你都看到,只有他一个人,在那个圆筒之中!” 黄绢在这样说了之后,才会过意来,明白卡尔斯那样问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李固来自白化星,作为一去不回的勇士,探索宇宙的奥秘。他是不是白化星唯一降落在地球上的宇宙探险者呢? 李固降落在地球上的地点是北非洲的沙漠,是不是另外还有白化星人,降落在地球的其它地方?例如浩瀚的太平洋,西藏的高山崇岭,北极的冰层之上? 黄绢知道,卡尔斯这样问的用意是:李固变成了白痴,无法协助他的权力作进一步的扩展,如果有另一个白化星人,有另一艘飞船,他的目的仍然可以实现! 而黄绢在会过意来之后,所想到的是:如果另外还有白化星人在地球上,对于李固目前的情形,大有帮助! 两人所想的虽然不同,可是想法都足以令他们产生新的希望、新的兴奋!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不,他从来也没有说起过除他之外,白化星另外派过人到地球上来……” 卡尔斯急切地道:“或许他也根本不知道!” 黄绢惘然:“如果他也不知道,那就没有什么人会知道了!” 卡尔斯陪着脸笑,仍然充满了希望:“我的意思是,如果另外有白化星人在地球,应该很容易知道他发生了变故,会来帮助他!” 黄绢在那时,思绪紊乱之极……李固来到地球之后,遭遇奇特之极,他甚至接受了地球人的血液。要是另外还有白化星人在地球上,当然不会有同样的遭遇。 那么,这另外的白化星人处境又如何?他或他们看不到颜色,全然不受地球人思想方法的影响,是百分之一百的白化星人! 卡尔斯的假设虽然虚无飘渺,可是在主观上,黄绢倒希望那是事实。如果另外有白化星人在,她希望凭借神通广大的白化星人的力量,来战胜地球上的巫术力量。 她也很明白卡尔斯的意思,所以道:“我知道了,如果他有同类找上门来,我一定通知你!” 卡尔斯吞了一口口水,后退着来到门口,忽然立正,向黄绢行了一个军礼,才转身走了出去。 卡尔斯的假设,又给黄绢带来了想象:如果另外有白化星人在地球上,情形会怎样呢? 才一开始设想,她就十分兴奋。因为她一下子就想到,她曾发讯号到白化星,白化星显然有响应的讯息,只是她无法理解而已。 如果另外有白化星人在地球,白化星自然会通知他。那么,这个白化星人,也自然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就会主动来找李固! 一想到这里,黄绢像是恍惚之间,看到了一个全身雪白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 那当然只是她的幻觉,但也不失是她在绝望之中的一丝希望! 黄绢怔怔地望着李固,这些日子来,叹息声已经成了她最常发出来的声音。和李固在一起的那短暂的欢乐时光,成了一个遥远的梦! 她双手捧住了头,把头抵在李固的膝头上。这时,她真有心力交瘁之感,实在不知该如何才好! 在回来之后,她第一个命令,就是令她的亲信部下,尽快地,不惜一切代价,去找对巫术有研究的人。可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巫师到来! 回教世界和巫术世界,似乎有十分遥远的距离,好在黄绢有建立有年的各种关系网……这个关系网,本来联络全世界各地的恐怖活动,可是这时,却在巫术世界中展开了活动!几乎世界每一角落的巫师,不论是黑巫术还是白巫术,是东方巫术还是印第安巫术,各方面的巫师,都有人和他们接触,问他们是否有能力,令一个变了白痴的人复原。 究竟有多少巫师,在黄绢的行动中,来到黄绢为他们准备的住所,事后无可查考。 巫术世界之中,本来就充满了神秘,肯公开露面的巫师,不是很多。就算有些原始部落中的大巫师,一离开了他们的部落,也都保持着身分的神秘,不会有公开的活动。所以,他们的行踪,也必然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在黄绢开始忙于和各地的巫师接触之际,设在海地的巫术研究院……这可以说是世界巫术中心,地球上对不可思议的巫术研究的大本营……在接待了一位代表黄绢来访的显赫人物之后,研究院的核心人物,在会议室中相聚。 所谓核心人物,自然包括了研究院的创办人兼院长古托在内。 古托本身,曾受过黑巫术之中,最可怕的咒语“血咒”所害,因此激发了他对巫术研究的兴趣。他的研究院,也确然集世界各地巫术之大成,甚至包含在东方盛行的降头术在内。那次聚会,除了古托之外,另外还有几个十分具有能力的大巫师。 古托首先发言:“刚才来的那位贵宾,各位都知道他的身分了?他具有极广泛的影响力,可以影响中南美洲的政治局势。” 几个大巫师的反应,都十分冷淡。因为巫术世界是另一个世界,好象是另一度空间一样,现实世界和巫术世界之间,有一道隔阂在,就算现实世界全部毁灭了,巫术世界依然常存!所以,尽管古托指出了来访者显赫的身分,几个大巫师也无动于衷。 可是古托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又令得几个大巫师耸然动容,因为那和巫术世界有关系了! 古托叹了一声:“北非一个国家的重要人物,正在征召世界各地的巫师,来令一个成了白痴的人复原,恢复他的智力。” 古托这几句话,引起的耸动,还不是太甚。几个大巫师听了,都各自在心中盘算,自己的巫术造诣,是不是能达到这个目的。各自都知道,那必然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施术过程,所以一时之间都不出声。 古托接下来所说的话,才真正令得大巫师们有不安的表现。 古托的声音很低沉:“据知,这个人之所以成了白痴,是由于玛仙对他施展了巫术之故!” 古托在提到“玛仙”这个名字之际,甚至没有特别提高声音,可是这个名字所引起的震撼,可以视世界末日为无物的几个大巫师,却都明显地表现了出来! 几个大巫师一下子全站了起来,然后又坐下,互望着,都不出声。 不多久之前,在加勒比海的巫师岛上,世界各地有资格的巫师,有过一次聚会。作为巫师岛的主人,超级女巫玛仙本来就已经有非正式的巫术之王的身分,她是全世界各种巫师之首。这种非正式的地位,在经过了那次聚会之后,虽然没有什么明白的宣示,但是在每一个与会者的心目中,玛仙的地位,已然确立。 古托和这几个大巫师,也曾参加巫师岛上的聚会,他们自然也认为玛仙的巫术的力量,足以令得她担任巫术之王的地位……在那次聚会之后,有一段相当长的时期,玛仙是巫术研究院的重要人物。 所以,古托这时宣布了这件事,意义就十分重大,也相当惊人。 像古托和在这里的几个大巫师,自然不会接受征召。研究院的其它巫师,不论参加过巫师岛的聚会与否,就难说得很了! “巫术之王”,这种在巫术世界中至高无上的地位,自然惹人心仪。若是玛仙施术令得一个人变成白痴,而又有另一个巫师施术,可以令这个人复原的话,那就证明至少在这件事上,胜过了玛仙! 胜过了玛仙,等于是胜过了巫术之王!那么,巫术之王的称号,是不是也应该转移呢?对于有野心的巫师来说,这是一种十分强烈的诱惑! 自然,接受了征召的巫师,也应该知道一点:一旦接受了征召,就等于正面向玛仙挑战!令人震撼的也正是这一点……不断有人向巫术之王挑战的结果,必然是展开巫术的大斗法。这种行为,固然可以令得巫术的施展大放异采,但是却也能令得许多巫师,丧失他们巫术能力,甚至丧失生命! 古托沉默了片刻,一个大巫师才问:“玛仙,她为什么要令那人变成白痴?” 古托摇了摇头:“我还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事情和我的一个好朋友,原振侠医生有关。我会试图和他,以及和玛仙联络。” 几个大巫师闷哼了一声。 古托又道:“我的意思是,不论接受征召可以得到什么,研究院的巫师,以及和研究院有关的巫师,都应该拒绝。并且运用一切关系,劝谕有关系的巫师,也拒绝接受这个征召!” 古托的话说完之后,又是相当时间的沉默,一个大巫师才道:“估计可以使世界上二分之一的巫师,接受我们的意见,但也还有一半,不会受我们的影响!” 古托摊了摊手:“那就没有办法了……和玛仙接触比较难,她似乎不知所踪了。但是和原振侠医生见面比较容易,我这就去找他!” 几个大巫师对“医生”这门职业,显然没有兴趣……非但没有兴趣,简直有点轻视,所以都现出不屑的神情来……记得吗?他们和现实世界,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层面! 他们关心的,只是巫术范围内的事。所以,其中一个大巫师,就提出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他问:“如果有巫师接受了征召,我们持什么态度?” 这个问题的意思,其实就是在问:一旦巫师大斗法开始,巫术研究院站在哪一边? 在巫术世界之中,这等于是世界大战发生,将站在交战的哪一方,同样严重的问题! 古托连想也没有想就回答:“当然是玛仙女巫的这一边,绝不能使那白痴有清醒的机会,因为是巫师之王令他变成白痴的!” 几个大巫师都没有表示异议,古托的决定,他们自然都同意。 古托在停了片刻之后,才道:“使一个人变成白痴的巫术方法,超过一百种,有多少种是可以破解的?” 几个巫师互望一眼,都现出讶异的神色来,其中的一个,向古托指了一指:“你应该知道答案!” 古托吸了一口气:“我知道答案,可是我不能肯定。” 那巫师徐徐地道:“每一种巫术造成的后果,理论上来说,都可以用另一种巫术破解。有不少种巫术,被认为是无法破解的,只是未曾找到方法。使人变成白痴的巫术之中,据所知,至少有三种是目前还无法破解的,如果玛仙所施的是这三种之一,那么,问题反倒简单得多了!” 古托明白这个大巫师所说,“问题简单得多”的意思。因为,刚才巫师所说的那番话,是巫术范围内十分普通的常识。也就是说,玛仙所施的巫术,如果属于那三种之一,根本没有法子破解,全世界的巫师都知道这一点。自然也不会有人响应征召,去做徒劳无功的事,那么自然也不会有巫师大斗法的惨烈场面出现! 古托沉吟了片刻:“要是知道了玛仙用的是哪一种方法,只要一宣布,事情是如何发展,就可以决定了……先叫人到巫师岛看一下。” 几个大巫师都一起同意……他们的心情也很紧张,因为若是世上所有的巫师,分成了两派,起了决斗的话,以他们在巫术世界中的地位而言,决计无法置身事外。而大斗法会有什么可怕的结果,却谁也不知道! 派人到巫师岛去找玛仙,立即出发,两天之后,派出去的人回来报告:玛仙不在巫师岛上。 同时,研究院中的几个大巫师,其中有特别精于用感应的方法,侦知要找的人在何处的,也都各尽所能,施展了巫术。可是,仍然没有人能够感应到玛仙在什么地方。 这种情形相当特别,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玛仙知道有人在找她,而她又不愿意露面,所以施展了反感应的巫术,使人家不知道她的下落。另一个可能,是玛仙正在十分遥远的所在,超越了巫师所能感应的距离。 在这两天中,全世界在表面上看来,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可是在巫术世界之中,情势却更是紧张!有一批巫师,已经明白表示,“巫术之王”的权威地位,并非不能挑战! 而这一批巫师,暂时还没行动的原因,是他们也想弄清楚,玛仙所施的是哪一种巫术……是属于可以破解的,还是无法破解的?甚至有几个特别躁进的巫师,也已扬言,就算是无法破解的,他们也要一试,找出破解的方法来,为巫术迈进新领域而努力。 古托和几个大巫师商议了一下,都觉得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以玛仙的能力而论,绝没有不知道之理,为什么她竟然芳踪杳然?其中可能另有问题,那就更要尽快找出她的下落不可!于是,古托决定立刻启程去找原振侠。 原振侠全然不知道有这么多事发生,因为他不属于巫术世界。那天,在黄绢走了之后,他一直怅然……他也可以肯定黄绢找到了真正的爱情,当然,那时,他并不认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白化星人李固,必须变成白痴。 虽然白化星人李固变成了白痴,会令黄绢伤心欲绝,但是原振侠认为自己是替整个地球,做了一件好事。他怅然的是,何以一个白化星人,一下子就能得到黄绢的爱,而他却不能! 难道在感情的层次上,地球人也不如白化星人吗? (后来,原振侠知道,事实确然如此!如果不是有李固对黄绢的真挚的爱,自然也不能了解到黄绢对李固的真挚的爱。) (爱情,必须是双方的!) 原振侠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在这几天中,他十分需要玛仙在他的身边。往常,遇到这种情形,他若是集中力量思念玛仙,总可以得到响应……有时是玛仙的突然出现,有时是玛仙的电话,等等。 可是这一次,原振侠对玛仙的思念,却如同石沉大海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振侠知道,当自己思念玛仙的时候,脑部活动会有能量放射出来,这种能量,微弱到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仪器可以接收得到,但是玛仙的极度灵敏的感觉,却可感应得到。可是,为什么没有反应呢?是她嫌自己的思念不够诚心诚意,还是她有什么重要的事去做,以致无法有任何反应呢? 原振侠在几乎心灰意冷的情形下,接待了突然来访的古托。他和古托极熟,自然不必客套,古托第一句话就问:“玛仙在哪里?” 原振侠苦笑,摊着手:“我正在想她,可是一点响应也没有!” 古托第二句话又问:“她最近施展巫术,令得一个人成了白痴,经过的情形怎样?” 原振侠“啊”地一声,呆了片刻,才道:“真的说来话长,你有时间?” 古托点了点头,自己斟了一大杯酒,坐了下来。于是,原振侠便将白化星人李固如何来到地球,卡尔斯将军如何野心勃勃想利用他,等等经过,向古托说了一遍。 古托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本来,他以为事情会演变为巫术世界的大斗法,已经够复杂的了,却做梦也想不到,其间竟然还牵涉了外星人在内……中了巫术,变成了白痴的,竟然是外星人! 原振侠一说完,他就问:“玛仙施巫术的经过情形,你是不是知道?” 原振侠苦笑:“她说,对我说了我也不懂,她只是用一个古怪的尖刺,要了我的一些血。她说,施展这种巫术,必须要对方的血,但对方的体内有我的血,所以我的血,也可以作施术之用。” 原振侠的话,在普通人听来,像是十分复杂,但是古托是巫术的大行家,自然一听就明白。他先是发出了“啊”地一声,然后,如释重负地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原振侠望着他:“你来找我,就是要了解这些?” 古托笑了一下,他的神情,比来的时候,轻松了不知多少:“也是说来话长!” 于是,他便把全世界的巫师如何都接到了通知,可以得到丰厚无比的报酬,只要能令一个由于巫术变得白痴的人,恢复正常的事告诉原振侠。 原振侠一听,就知道那是黄绢的作为。 接着,古托把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详细向原振侠解释了一遍。 原振侠立即明白何以古托松一口气的原因了,他问:“玛仙所施的巫术,是无法破解的三种之一?” 古托用力一挥手:“是三种之中,最无法破解之一种。这种巫术,叫作‘血魇法’,取得一个人的血液,经过复杂的巫术处理,再把血液放回那个人的体内,使那人的一切脑部活动都停顿……” 古托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面色有剎那之间的剧变。原振侠忙问:“有什么不对?” 古托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种巫术,对施术者来说,也极其危险。不过玛仙艺高人胆大,自然不会怕冒险……她忠实执行你的意愿,因为只有这个方法,最最彻底,无可破解。当然个个巫师都知道这一点,只要我一宣布,就不会再有巫师接受征召,巫术世界的大斗法和大分裂,自然也不会发生了!” 原振侠呆了片刻……在那片刻之间,他隐约地想到了一些甚么,可是却又全然无法具体地捕捉。他只是下意识地感觉到,事情十分严重。 他迟疑了一下,问:“施术者会有危险,会有什么样的危险?” 古托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在巫术处理对方鲜血的过程之中,有一个程序,是把施术者自己的鲜血,混入对方的鲜血之中!” 对巫术并无了解的原振侠听了,莫名其妙:“那又会有什么危险?” 古托道:“这样做法,表示施术者全心全意,破釜沉舟,非达到目的不可。如果万一,对方也精通巫术,事先有了防范,那么,施术者非但不能令对方变成白痴,反倒受对方力量的克制,自己变成白痴!” 古托说得十分认真,原振侠听了,也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这才知道,玛仙做了多么危险的事,而玛仙的这种冒险,也是为了达成他的意愿! 虽说玛仙艺高人胆大,李固也未必通晓巫术……李固是神通广大的外星人,又焉知他所获得的地球资料之中,没有巫术部分在内? 又或许李固的脑部活动能力,大大强于地球人,那么,玛仙用了“血魇法”,就会反过来害自己! 而她为了能最有效地达到目的,竟然不惜以身犯险! 原振侠惘然片刻,才问:“这种巫术,是绝对无法破解的了?” 古托笑:“不能说绝对,但确然无法破解……要是有什么人能破解,令得那个白化星人恢复原状,那么,玛仙就会变成白痴!血魇法一施,施术者和对方的命运,就一正一反。” 原振侠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心头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恐惧之感,脸上变色。古托吃了一惊:“原,你不舒服?” 原振侠用力挥着手,喝了一大口酒,才道:“我忽然有一股不祥之兆,那令得我……全身发软,冷汗直流!” 古托皱着眉:“为了什么?” 原振侠苦笑:“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他说着,急速地来回走动着,忽然停了下来,望住古托:“玛仙在回来之后,十分相信李固和黄绢之间,存在着真正的爱情。” 古托眉心打结:“你究竟想到了什么?” 原振侠苦笑:“我说不上来!我说不上来!” 他口说“说不上来”,可是声音发颤,显然他心中的不祥之兆更甚,那种感觉,使他感到了恐惧。古托盯了他半晌,原振侠仍然说不出话来,过了三、四分钟,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种感觉过去了!” 他的神态比刚才好得多,可是仍然有相当不安的情绪。 古托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原,少胡思乱想。我把这件事向巫术世界宣布,黄绢的征召,就不会再发生任何作用!” 原振侠一听,忽然捕捉到了令自己产生恐惧的原因。他一伸手,抓住了古托的手臂,声音十分紧张:“世界如此之大,巫术世界如此不可测,要是居然有人能破了玛仙的‘血魇法’,那岂不是……” 他没有说完,古托已笑了起来:“我看不会有这种情形,连她自己想破解,都未必能够!” 原振侠又神情疑惑地望了古托一会,直到古托再三保证,没有人可以破解玛仙所施的巫术,他才算放心了一些,但仍然惴惴不安。 古托表示既然来了,想和苏氏兄弟聚上一聚。那自然十分容易,原振侠一联络,当天下午起,他们和苏氏兄弟,就畅聚到了天亮。 古托急于回到他的巫术世界去,在天色微明时分,就告辞离去。原振侠带着四五分酒意,回到了住所,只觉得头重无比。他迅速脱了衣服,进了浴室,畅快地洗了一个淋浴,然后,倒在床上! 当他闭着眼,感到身子如同在一艘船上一样,摇摇晃晃,快要睡过去之际,忽然觉得有点不对,身边好象有什么东西在。 他并不睁开眼来,只是伸过手去,一下子,手所碰到的,是细腻腴滑得难以形容的肌肤。他陡然一怔间,一个软绵绵、香馥馥的身体,已经压到了他的身上,而两片灼热的唇,也贴上了他的口唇。 原振侠不想说话,他吮吸着蜜汁一样的津液和柔软的舌尖,喉间发出一阵满足的咕咕声。他双臂有力地环抱住了那个胴体,酒精和身体摩擦产生的刺激,令得他兴奋莫名,像是要把怀中的娇躯挤成粉碎。 娇躯在他的怀中扭动,头发在他的脸上拂来拂去,更令得他情欲高涨。他一下子把娇躯移到了自己的身体之上,听到了他和娇躯同时发出的一下怪异的声响时,才睁开了眼来。 他看到了玛仙。 在黯淡的光线之中,玛仙整个人都发出一种淡淡的光辉,那令得她美艳无比的脸,看来更加动人。这时她半仰着上半身,原振侠的视线稍一移,就接触到了她丰满挺秀的酥胸,而双乳略压在胸膛上的感觉,也足以令得人疯狂。 她星眸半睁,眼波流溢,轻咬着下唇,也不知她是痛苦,还是快乐。 原振侠双手捧住了她的脸,她才发出一阵如同呻吟般的声音来。原振侠全身的气力,集中在一点,玛仙秀眉微蹙,双手紧抓住原振侠的手臂。 原振侠含含糊糊地道:“想你……想你……想你……” 玛仙也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根本听不出她在呢喃些什么。 然后,她突然坐直了身子,两人的手,手指交叉着,紧握在一起。随着身子的耸动,很快地,就进入了一切都含含糊糊的境界。 等到一切恢复平静之后,原振侠才发现自己忘了熄浴室的灯。 从大半掩着的门中,有光线透出来,映在玛仙玉一般润洁,修长迷人的双腿上。原振侠的脸,紧贴着她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小腹,从那个角度来欣赏玛仙的一双粉腿,更是迷人。 玛仙慢慢地曲起双腿来,忽然问了一句:“原,爱我吗?” 原振侠的身子略微震动了一下。自从黄绢走了之后,自从他发现在黄绢的心中,竟然真正地产生了爱情之后,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怎么样?你怎么样?你有爱情吗?有没有? 他自己问自己的时候,这个问题尚且没有答案,这时玛仙突然问,他自然也不会有答案! 自然,他可以学世上绝大多数男人一样,顺口答一句“我爱你”。可是他却又不愿这样做,他不愿欺骗玛仙,也不愿欺骗自己! 他没有答案! 四周围静到了极点,在寂静之中,他听到玛仙发出了一下极轻极轻的叹息声。他伸手摸索着,摸到了玛仙的唇,轻轻按了一下,反问:“你爱我吗?” 他可以清清楚楚感到,玛仙的娇躯,也震动了一下,然后,也同样没有回答。 原振侠转了一个身,他仍然枕着玛仙,但在转过身之后,可以看到玛仙的俏脸,只见她神色一片惘然。原振侠知道,自己也必然和她一样。 两人虽然目光相对,可是都神思恍惚,好一会不说话。过了好久,原振侠才道:“全世界都在找你!古托才和我分手不久。” 玛仙“嗯”了一声:“我知道!” 他们刚才互相问了一个那么严重的问题,可是都没答案。这时,看来两人都不打算问下去了。 原振侠一吸气,想开口说话,可是玛仙的手指,已按上了他的口唇,示意他别说什么。而在又过了好久之后(原振侠在她的手指吻了七、八十下),玛仙才道:“黄绢和白化星人李固,是一对真正的爱人。” 原振侠“嗯”地一声:“上次你已经提及过,我并不怀疑这一点!” 玛仙道:“我没有把全部情形告诉你,我看到他们的情形──” 玛仙把自己看到的情形,详详细细形容给原振侠听,听得原振侠悠然神往。 玛仙的观察力十分细腻,她可以从黄绢和李固的一个细小的动作、一个交换的眼神之中,体验出他们两人之间深刻的爱情。 原振侠不停发出赞叹声,突然激动起来:“其实我们之间,也可以那样子!” 玛仙又叹了一声:“不能,刻意去追求,已经不是爱情了。我和你之间,有巫术横亘在其间,硬要制造爱情,不伦不类之至!” 原振侠抚摸着玛仙缎子一样的身体:“刚才……” 玛仙吸了一口气:“刚才我们享受到了无比的欢愉,但那仍不是爱情,是不是?” 原振侠不禁默然无语,玛仙忽然道:“有一个方法,可以使你真正爱我!” 原振侠脱口道:“巫术?” 玛仙低叹着:“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她顿了一顿,忽然转换了话题:“原,你不觉得,我们对付李固是错误的行为?” 原振侠坚持原来的话题:“说说你刚才提到的,使我可以真正爱你的方法?” 玛仙叹了一声:“你问我,就是没有方法,等你不再问我时,就自然不必再用什么方法!” 玛仙的说法相当奇,可是原振侠却完全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玛仙的意思是:一切都要自然而然,发乎内心。若是依靠了什么方法,那么,制造出来的,绝不会是真正的爱情! 可是玛仙在这样说的时候,在她的俏脸之上,又有十分复杂的神情。是不是她的心中,又想到了什么,可是却没有说出来呢? 不知为什么,在和古托说话时的那种不安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令得原振侠十分心慌意乱。他拉过了玛仙的手来,按在自己的心口,这时,他心跳得十分剧烈! 玛仙“啊”地一声:“你在害怕什么?” 原振侠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感到……会有一些可怕的事发生!” 他上次捕捉到自己害怕的原因,是怕有人会破了玛仙的“血魇法”。古托告诉过他,不会有这个可能,可是这时他又感到了害怕,那是为了什么? 他心底深处知道,还是为了怕有人,会破了玛仙施在李固身上的血魇法! 他一面把玛仙紧紧搂在怀中,一面缓缓地道:“古托告诉我,你令得李固成为白痴的那一种巫术,叫作血魇法!” 玛仙像是很不高兴,皱着眉:“古托对巫术知道得不少,可是他不应该向你提起这些!” 原振侠疾声道:“不,他必须向我提起,因为事情和巫术世界的大斗法有关。他要确知你所施的巫术是无法破解的,才能平息这场争斗!” 玛仙的身子扭动了一下,腻声道:“别对一个女巫喋喋不休地谈巫术,她会闷的。就像要是我不断向你提解剖学一样,你也会觉得乏味!” 原振侠举起了一只手:“只再问你一个问题!” 玛仙也举起一只手来,和原振侠的手紧握:“只准问一个!”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古托说,世上没有人可以破解血魇法,是不是真的?” 玛仙沉吟了片刻:“不能说得那么肯定……” 原振侠大是着急:“若是有人可以破解,那么,发生在李固身上的情形,岂不是要转移到你的身上?” 玛仙又呆了片刻,在那片刻之间,她只有惘然之色,令得原振侠看得心中忐忑不安。过了一会,她才道:“理论是这样!” 原振侠陡地吸了一口气:“谁?谁有这个能力?”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心情紧张之极!因为,具有这种能力的人,毫无疑问,就是玛仙最大的敌人,自然也就是原振侠最大的敌人! 玛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她自己的全身放软,像是猫一样地偎依在原振侠的怀中。 她缓缓地说:“只有我自己,才能把血魇法收回来!” 原振侠听了,先是一呆,随即大大松了一口气,剎那之间,有被玛仙捉弄了的感觉。他发出了一声怪叫,伸手在玛仙浑圆的臀部,重重地打了一下,发出了一下清脆的声响。 打了之后,他又不禁呆了一呆。因为平常的话,玛仙一定会娇笑起来,可是这时,玛仙却仍然秀眉微蹙,好象心事重重。 原振侠托起了她的脸来:“很不公平,你可以知道我想什么,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你想什么!” 玛仙幽幽地长叹了一声:“这些日子来,我一个人躲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几乎不和外界作任何接触……” 她说到这里,略顿一顿。原振侠道:“难怪那么多人,想找你找不到!” 玛仙缓缓道:“我是故意的,我需要一个人好好地想通一个问题!” 原振侠想笑,可是在玛仙的神情上,他觉出事态的严重,那竟然使他笑不出来。他怔怔地望着玛仙,玛仙神情阴晴不定,显示她心中正有极大的难题! 原振侠轻拍着她的后背:“原来我的女巫之王,在遇上难题时,也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 玛仙幽幽地望了原振侠一眼,没有说什么。原振侠不知道她有什么心事,想问也无从问起,他只好轻搂着玛仙,享受着这暂时的宁静。 他预感到会有非常的变化来到,可是他却无法知道,那是甚么样的变化? 过了好一会,玛仙又缓缓地问了那个她已经问过的问题:“我们这样对付白化星人李固,是不是做错了?” 原振侠听得玛仙一再问起这个问题来,他也知道其中必然有十分严重的原因。 他想了一想,才十分小心地回答:“我想没有错!人心难测,没有人会知道,具有那么多超异能力的一个白化星人,会在地球上做出什么事情来?令得他毫无痛苦地变成白痴,是最好的办法!” 玛仙认真地听着,原振侠从来也未曾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看到过那么专注的神情。 原振侠讲了之后,玛仙又想了一会,才道:“可是,那令得黄绢伤心欲绝!” 原振侠双手捧住了她的脸……她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令得原振侠十分心痛:“小玛仙,中国有一句古话:‘一路哭,不如一家哭’。处理了一个为祸人间的坏人,这坏人的一家自然会哭,可是却可以免得一路的人被他所害。我们对付李固,也是一样!” 玛仙垂下了眼睑,睫毛颤动着:“我的意思是,根本对李固的行为,判断错误!” 原振侠有点不耐烦:“你究竟想证明什么?” 玛仙仍然自顾自地道:“我的意思是,李固得到了黄绢,两者之间的爱情,使他们根本再无意染指人间的权力。我知道他们和卡尔斯的协议,是李固驾驶那艘飞船,展示了实力之后,就和黄绢驾着飞船离去,对什么回教大帝国,他们一点兴趣也没有!” 原振侠站了起来,走了几步,一面不住“嘿嘿”冷笑:“第一,这种情形能维持多久?会不会突然之间,李固对人间的权力,又有了兴趣呢?” 玛仙的声音很低,语气也有点怯意……怕原振侠会对她的话,大声直斥。玛仙的意见是:“那……近乎莫须有,不能假设任何人日后会有坏行为,不然,每一个人都是罪人了!”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从如今的局势来看,把卡尔斯推上一个宗教性那么强的大集团的头号人物宝座,也就不是人类的幸事!” 玛仙吁了一口气:“这倒是真的!” 看她的神情,仍然十分犹豫,原振侠一伸手,把她拉了起来,拥入自己的怀中,一面吻着她,一面问:“如果认为我们判断错误,做错了,你准备怎么样?” 玛仙的回答来得极快:“任何人知道做错了事之后,所应做的事,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纠正错误!” 原振侠叫了起来:“李固中了血魇法,就算错了,也无法纠正!” 玛仙仰着头,让她的长发垂下来,她的神情很平静:“可以纠正的,我可以……我有能力破解。” 原振侠大吃一惊,可是随即他就笑了起来:“如果你想吓我,那么你已经达到目的了。” 玛仙低声道:“我不是吓你!这些日子来,我一个人躲起来,想的就是这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应该采取行动,纠正自己的错误!” 原振侠听了,剎那之间,不但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而且遍体冷汗直淋,足有一分钟之久!连他的视线,也因为冒出了太多的汗,而变得模糊。玛仙看到了这等情形,连忙爱怜地替他抹汗。 原振侠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古托的话,先入为主,所以使自己感到害怕。实际上,可能根本不存在什么施术者和被害者,一正一反的问题,不然,玛仙岂会宁愿让她自己变成白痴,而来纠正错误! 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释然:“我太紧张了,古托告诉我的情形,原来不是真的!” 玛仙却立时纠正:“不,是真的!” 原振侠指着玛仙:“如果你破解了李固所中的血魇法,你就会成为白痴?” 玛仙咬着唇,点了点头:“情形和现在的李固一样,是一个……植物人!” 原振侠骇极反笑,摇着头:“我不信,你是女巫之王,一定会有例外!” 玛仙也摇头:“在巫术世界中,没有例外!” 原振侠仍然打了一个哈哈:“你当然不会那样做,你要是成了白痴,那是整个巫术世界的损失,也辜负了当日把你制造出来的神仙的一番心意。” (玛仙的神秘来历,在以往的原振侠故事之中,有过详细的介绍。) 玛仙苦笑:“我不必感谢什么神仙,我是他们制造出来的次等货,是被他们扔在垃圾堆中的。巫术世界少了我,也仍然是巫术世界!” 原振侠不禁有点动气,他感到自己在这方面和玛仙争论不休,简直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他不想再说下去,只是用力一挥手:“听起来,好象你很想把自己变成白痴去赎罪?哼!要对付白化星人李固,是我的主意,你大可把我变成白痴,去让李固恢复原状!” 玛仙怔了一怔,她很少看到原振侠那样强烈地表示不满。这时,原振侠简直是生气了,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原振侠再挥了一下手,提高了声音:“我的决定没有错,就算李固和黄绢之间的爱情,真像日月星辰那样永恒,也必须用如今这样的方法对付李固。地球属于五十亿人所有,不是属于几个人!” 玛仙双手摇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这种焦急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原振侠吁了一口气,放软了声音:“你别胡思乱想了!” 玛仙低下头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实在很同情黄绢……也相信爱情令得她和李固完全改变,他们不会做任何事,损害任何人!”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如果你有法子令李固恢复原状,只要你自身不受任何损害,我不反对,好不好?” 玛仙听了之后,微笑了一下。原振侠觉出她的笑容,大是凄然,心中不禁又着急了起来,又钉着问了一句:“真的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可以破解你施的血魇法?” 玛仙的神情又变得活泼起来,伸手指向原振侠的鼻尖:“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可以做得到。破解的方法,十分秘密,必须取得我的血!” 她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原振侠感到有点凛然,她才继续道:“根本没有人,可以未经我的同意而取得我的血,所以……” 原振侠不等她讲完,就俯身去吻她,用唇封住了她的口,不让她说下去。 在一个长长的热吻之后,原振侠在玛仙的耳际道:“别把破解的方法,随便告诉人!” 他还有一句话,未曾说出来,因为他不知道,玛仙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利用巫术的防范方法。不然,照原振侠想来,不经过本人同意,要取得这个人的鲜血,绝不是什么难事,黄绢绝对有能力,可以做到这一点! 玛仙吁了一口气:“当然只是对你说,你倒十分关心我的安危!” 原振侠又生气了:“这是什么话!” 玛仙依偎向原振侠,靠在他的怀中,半晌不说话……在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们都很少说话,可是一刻也不分开。在相偎相依之中,语言已变成多余,他们从对方的呼吸中,从对方的心跳中,都可以共同享受到共处的欢乐。 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原振侠才道:“你可以在我身边留多久?” 玛仙没有回答。 原振侠叹了一声……没有回答,就表示她不能留多久!正当他想紧拥玛仙一下的时候,玛仙已经退了开去。他们的双手仍然互握着,在黑暗的光线之中,玛仙的双眼,看来格外明亮。 原振侠忽然想到,和自己有亲密关系的女性,先是海棠毅然地接受了外星人的改造,放弃了地球人的形体,而转化成了外星人。接着,是黄绢爱上了白化星人李固,自己和她之间的那段情,在黄绢的记忆之中,只怕已成为太久远的烟尘了。 只有玛仙,绝不可能有改变,他必定是她一生之中唯一的男人!而他,会不会在玛仙之外,另外又有新的发展呢? 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心头不禁惘然……玛仙在这一刻,像是知道原振侠在想什么一样,自然而然蹙起了秀眉。 原振侠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曾经沧海难为水!” 玛仙调皮地笑了一下:“在地球上,沧海是最大的水,在整个宇宙而言,地球上的沧海,只怕十分渺小,不值一提!” 玛仙的话,像是十分有深意,可是原振侠一时之间,也很难明白她的真正含意。所以他只好含含糊糊地笑了一下,没有深究下去。 玛仙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现出十分依依不舍的神情来。原振侠免不了发牢骚:“我不知道在你的心目中,是我重要,还是巫术重要?” 玛仙“咯咯”笑了起来:“那得看我在你的心中,有什么样的地位而定!” 原振侠一时之间,竟然答不上来!他也知道,在他和玛仙之间,讨论这个问题,不会有任何结果,还是不要再讨论下去的好! 所以,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就在他的叹息声中,玛仙来到了门前,打开了门,飘然而去,像是她窈窕动人的身子,溶进了黑暗之中一样。 在原振侠的感觉上,玛仙就像是倏然出现,随时隐没的仙子一样,觉得她有一股捉摸不到的神秘。有时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但更多的时候,却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影子。 原振侠在玛仙离开之后,茫然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玛仙离去时顺手关上的门。如果这时,玛仙忽然透门而来,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这样怔怔地望着,天色越来越黑,他也不想去开灯。忽然之间,他看到,门上像是真的有人影闪动了一下! 原振侠陡然一呆,连忙揉了揉眼,再定睛去看……一点也不是眼花,在门上,就在他眼前,离他至多只有五公尺处,好象是贴在门上,又好象是离开门有一段距离,确然有一个如真如幻的人影,飘浮在半空。 整个人影,像是由烟雾组成一样,给人以十分流动的感觉。可是又不散开来,一直凝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由于眼前的情景是那么奇特,那个人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看不真切,只是肯定那是一个人影! 原振侠看了一会,这种怪异之极的现象,并没有给他什么特别的刺激……那是由于玛仙才离去的缘故。他认定了那又是玛仙不知在玩什么花样,所以并没有大惊小怪,看了一会,他不禁失笑:“你又在干什么?” 他一开口,那人影有了一点变化……忽然扩大了一些,再回复到原来的大小。 这时,原振侠心中起疑:“玛仙,是你吗?” 当他问出了这句话之后,眼前一花,人影已然不见,像是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原振侠不禁大惊,一跃而起,一下子就来到了门前。自然在他和门之间,什么也没有,他又在门上抚摸了一下,门上也没有什么人影。 既然什么也没有,那么他刚才看到的,又是什么现象呢?原振侠可以肯定,自己没有眼花,他站在门前,朗声道:“不论是什么妖魔鬼怪,不妨再现身相见!” 他连说了两遍,又打开门,看了一看,门外空荡荡地。他叹了一声:玛仙怎样来的,他不知道,怎么走,也不知道。 原振侠刚才,将玛仙想成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影子,真的他眼前,就出现了这样的一个影子! 他转过身来,背靠着门,心想那影子要是再出现的话,一定要扑向前去,看看是不是能捕捉得到它! 扰攘了片刻,没有什么发现,原振侠只好归咎于自己眼花。他着亮了灯,顺手也开了电视,转过身去,并没有特别去注意电视的画面……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行动。 可是就在他背对着电视机的时候,忽然听到电视中,传出了一个十分动听的女声:“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陡然呆了一呆!他绝不怀疑自己的听觉,可是除了若干时日之前,他曾接受过一次电视访问之外,他绝想不出,何以从电视中,会有人叫他名字的理由! 他自然也没有多去揣想,而是立刻向电视望去,只见电视画面,是灰蒙蒙的一片,而在浅灰色中,却又有颜色较深的灰色。那颜色较深的部分,若虚若实,看来,像是一条人影! 在那一剎间,原振侠知道,有什么怪异之极的事发生了! 那条看来虚实不分的人影,和刚才玛仙走了之后,他恍惚间看到的那条人影,十分相似。原振侠以为自己眼花,可是如今,人影又出现在电视的萤光幕上,那又是一种什么现象呢? 虽然,和电视萤光幕上出现的人影说话,是十分怪异的行为,因为那极可能,是电视正在播映的什么神秘电影的片段。可是原振侠还是忍不住问:“你,你在叫我?你是什么……” 一般来说,都会问“你是什么人”的,可是原振侠只问到“你是什么”为止。剎那之间,他思绪迅速而又紊乱,把眼前这种怪异的现象,作了种种的假设。 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你通过电视,和我相见?” 那人影看来像是正有所动作,动的方式十分奇特,像是在抖动。而在动的时候,又有相当程度的扩大和缩小,虽然有着说不出来的诡异,可是并不特别可怖。 接着,他又听到了那个动听的女声:“单是要你看到我,可以刺激你的视觉神经,但是,要使你听到声音,只好借助电视的发声装备。” 原振侠的好奇心大盛,他趋前一步,站到了电视机之前,盯着萤光幕,人影似乎也在打量他。 那人影只是深灰色的人影,全然不辨五官。 原振侠首先肯定,不管那人影是什么,它不像是有恶意。 只要对方没有恶意,那就不管它是什么,都可以通过交谈来互相了解,不必紧张。所以,原振侠自然而然松弛了下来,作了一个手势。 他有许多问题要问,可是这时先问的是:“为什么不刺激我的听觉神经?” 那女声“哦”了一声:“我试过了,可是你的听觉神经,似乎没有反应!” 原振侠先是怔了一怔,但立即大略明白了一下个中情形。他明白,那人影发出的音波频率,一定不在人所能接收的范围之内……人所能听到的声音,范围不是很广,超越了这个范围的低频音波和高频音波,对人的听觉神经,不起作用,自然也就听不到声音。所以,这人影就要借助电视机的发声装置,来发出人类能听得到的声音。 至于这人影是如何利用电视机,竟然可以在萤光幕上出现,又是怎样可以利用发声装置的,原振侠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原振侠忽然想起的一件事,令他又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进入我屋子的?你能看见我?” 那女声迟疑了一下:“看见物体影像的方式,我和你不同……嗯,解释起来,也不是很复杂。你看到东西,是由于光线的刺激,我看到东西,是一种放射波探测的响应,结果倒是一样的。” 原振侠明白这一点,人类也有利用探测波的响应,来感到物体的存在的。雷达探测设备,就根据这个原理而形成。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催命情圣(3) 那女声显得有点惊讶:“你为什么一再要追问这个问题?很重要么?” 原振侠有点粗声粗气:“是!很重要,回答我!” 那女声像是十分恭顺,忙道:“很久了,先是你进屋子来,然后,是另一个女人,再接着,又是……三个人,后来他们离去,又来了一个男人,再是一个女人进来……” 才听到这里,原振侠就几乎没有气昏了过去。他吞了一口口水,猛地转过身去,抓起了一瓶酒,就向口中灌了一大口……那女鬼竟然在自己的屋中那么久了!在黄绢还没有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屋子中了!那女鬼可以看得见一切,也可以听得到一切!那女鬼…… 原振侠自然而然,把那条在萤光幕上的人影,称之为女鬼。 由于她发出的是女人的声音,而且,外形看来也像是一个鬼魂,她刚才又曾提到会放出探测波。如果她本身就是一束无线电波,或类似的波,那么,要进入电视,自然不是难事,所有的电视画面和声音,都是通过无线电波来传达和接收的。 而如果她只是一束电波,那么,就和人的灵魂的存在,十分近似。在这种种的情形下,称眼前这条奇异的人影为女鬼,不是很恰当吗?原振侠的视线,又移向萤光幕,忽然之间,他感到了一阵脸红耳热……这女鬼要是早已在屋子里,那么,他和玛仙疯狂一般的亲热,岂不是全都被她“探测”到了。 他不禁十分恼怒,伸手指着那人影,责斥着:“你可知道,这样随便闯进人家的住所,是一种十分不礼貌的行为吗?如果你懂得什么是礼貌的话,应该羞惭!” 女声先是停了片刻,然后才道:“对不起,我不懂得什么叫礼貌。哦,我明白了,你……们有太多的事,不想被人知道,嗯……称之为秘密,所以我的行动,就引起了你的不满……”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我不准备和你讨论地球上人类的行为,用我听得懂的语言,简单地告诉我,你来自哪一个星球?” 那女声迟疑了一下:“宇宙中的星体太多,一个星球的名称,对你来说并没有意思。” 原振侠十分愤怒……或许对方并不是有意轻视,但是这种话,听在耳中,总不是十分舒服,所以他固执地坚持:“说!” 那女声于是说出了一个名字来,有四个音节。 如果原振侠从来也未曾听到过这个名字的话,那么一定一点作用也没有,至多知道那是一个星体的名称而已,绝不会有什么联想。因为他对那个天体,一无所知,不像听到了“金星”,就会联想到硫酸云,听到了“木星”,就会想起木星眼,听到了“土星”,就会想起土星环。 可是,原振侠却曾听过这个名字,不但听过,而且听过许多许多次。 (要作特别声明的是,这时,原振侠和那女声的对话,使用的是他日常最常用的语言。当他和黄绢,和玛仙,或者和卡尔斯,以及和白化星人李固说话的时候,他都视对象而定,使用不同种类的语言。) (语言虽然不同,但是在一些专门名词上,发音总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一个听惯了的名词,不论夹在何种语言中,那发音并不改变。) (这时原振侠一听,就听懂了那个名字……那女声说出的一个星体的名字,是白化星!) 白化星……就是李固的那个白化星! 这实实在在太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以致他受了极大的震动,手一抖,杯中的酒也洒出了一大半。 他可以预料到那“女鬼”来自任何星体,可是绝想不到,会来自白化星! 他和来自白化星的李固那么熟,白化星是怎么一个情形,他也十分清楚,怎么忽然会成了一个在萤光幕上出现的人影? 如果那是一个白化星女人的话,那应该是全身皮肤、头发──一切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美女,怎么会是一条鬼气森森的人影? 那女声在说出了星体的名称之后,忽然又追问:“你听说过这个星体?” 原振侠思绪紊乱之至,要问的和要说的话实在太多。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挥着手,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再重复了几遍那星体的名字。 (又要说明的是,“白化星”只是根据意思翻译出来的名称,原来的发音自然不是“白化星”。就像“金星”只是中国的名称,正式的名称,当然不是“金星”一样。) 然后,他才喘了几口气:“你来的那个星体,白化星,那上面生活的人,身体之中,没有……看到颜色的功能,没有颜色。你们十分进步,所有的人都在实验室中繁殖,可是却不懂得──” 原振侠想说“可是却不懂得男女情爱”……他这时所说的白化星上的一切,全是不折不扣来自白化星的李固告诉他的。 他以为那“女鬼”听了,一定会大大讶异于他对白化星所知之多。 可是,那女声再一传出,确然十分惊讶,可是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又令得原振侠目瞪口呆! 那女声没等原振侠再往下说,就用十分惊讶的语气,打断了原振侠的话:“什么?身体?你见过白化星人的身体?全是……白色的?” 原振侠大是诧异,因为那女声不说“你见过白化星人?”而说“你见过白化星人的身体?” 一般来说,很少人会用这样的语句。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来自另一星体的人,使用地球人的语言,自然不会那么纯熟,不会那么照足地球人的习惯。 可是,接下来,原振侠听到的话,却令他诧异得难以形容!原振侠听到的话是:“身体?那是多么久远的名词!我们早已没有了身体,何必再在实验室中制造身体?那是许多年之前的……十分古老的一种生命形式,是高级生物发展的初期,就像……” 看来,再说下去,必然是“就像你们现在的生命形式一样”,突然停止的原因,是怕原振侠听了不满!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之极,一时之间,全然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这个自称是来自白化星的人,为什么和李固完全不同? 他首先想到的是,可能是宇宙之中,有同样名称的星体在,这个人影,不是来自和李固同一个星球。他有点迟疑地问:“请把你……来的那个星体……的名称,再说一遍,恐怕其间有若干误会。” 那女声停了片刻,才道:“不错,你形容的情形,就是我们星球以前的情形。以前,我们有身体,我们感觉不到有颜色。后来,我们不断进化,身体不再存在,宇宙之间,也就没有什么我们感觉不到的现象了!” 原振侠指着萤光幕上的那个人影:“那么,请问,你的话中提到的‘以前’和‘后来’,其间相隔多久?” 这是一个相当简单的问题,可是那“女鬼”却没有立即回答。原振侠也立即想到,这可能也是一个极复杂的问题,因为“时间”是一个极抽象的观念。在地球上,时间这个观念,由地球人根据地球的运转而产生,自转一次是一天,绕日一周是一年,一年等于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等等。 在别的星球上,当然对时间的观念就大不相同。别说在遥远的星空中了,就算同在太阳系中,也大不相同,而太阳系在整个宇宙之中,简直是微不足道之至! 太阳系中的金星,绕日一周的时间,比它自转一周的时间还要短。那就是说,如果有人生活在金星之上,那真正是“度日如年”,一天的时间,比一年还长!观念上的大相径庭,自然使得一个看来十分简单的问题,会变得复杂无比。 不过,那女声终于有了回答:“用地球人的时间观念来说,大约是一万年左右。” 原振侠“啊”地一声,他的自然反应是:“好快!” 虽然人类有历史记载不过五千年,但是一万年,在生物的进化过程中,还是十分不足道的一个时间历程。 白化星人,能够在一万年的时间之中,生命形式就进化到了没有形体的最高级阶段,令人震惊。 可是同时,原振侠又想起在沙漠的车屋中,和白化星人李固的长谈。当白化星人还有身体的时候,已经由于生命形式的进步,而使得许多欢乐消失了。 李固曾感叹进化的代价太大,他曾说要尽量设法去告诉白化星人,不要再追求生命形式的进化;告诉白化星人,由于生命形式的进化,白化星人的损失有多大……白化星人没有男欢女爱,不知道酒精进入血液之后的舒畅,简直完全不懂得享受生命! 李固已经有这样的感叹,如今白化星人的生命形式,又大大跃进了一步,当然损失的生命乐趣也更多了。 原振侠这时,也开始明白这个“女鬼”确然来自白化星。她之所以和李固全然不同,是由于她和李固,是不同时代的白化星人! 李固比她早了一万年左右,李固和她比较,是十分“落后”的白化星人。李固在宇宙之中飞行得太久了,当他到达地球的时候,他维持着原来的身体……在这一万年之中,白化星人在迅速进化,而李固却停顿在一万年之前的形态! 李固可能是宇宙之中,唯一还有身体的白化星人了!难怪李固早就说过,他一离开白化星,就根本再也回不去了。 事实上,就算他回得去,他也没有法子,再在白化星上生活了……白化星上的人,早已没有了身体,他一个人如何可以生活?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的思绪更乱,他反倒问了一个听来不相干,而且有点滑稽的问题:“你……竟然没有见过白化星人的身体?” 那女声道:“是的,早已没有的东西,怎么会见得到?你见过?你是怎么见的?” 原振侠且不理会对方的问题,继续问:“作为进化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你们难道没有什么博物馆之类的设施,把过程保留下来?例如,至少保存一男一女两个身体?” 那女鬼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虽然通过电视发出,可是听来相当娇媚可人):“你不会了解,从有形体进化到没有形体,是怎么样天翻地覆的一个大变化。当白化星人一发现生命可以不要身体,可以进入另一形式之际,那是一场……风暴。每一个人,都唯恐不及地把旧有的-弃,等到从兴奋中冷静下来时,已经一个身体也找不到了!” 原振侠当然无法接受这番解释,他的神情,不免十分古怪。 那女声却又在这时,叫了他一声:“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这才想起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你到地球来干什么?为什么找到了我,又知道我的名字和职业?” 那女声对第一个问题回答得相当快:“我收到了一些奇怪的讯息,显然是发自白化星人,可是,却又微弱已极,而且意义不明。我曾要求进一步的消息,可是却又没有结果,而这些讯息,是由这个星球发出来的,所以我追寻讯息的来源,到了地球。” 原振侠“啊”地一声,他立即想起,黄绢曾告诉过他,在李固成了白痴之后,她曾利用飞船上的通讯设备,发出紧急求救的讯号,也收到了回音。可是她却全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别说李固已成了白痴,就算他正常,他也绝想不到,在宇宙航行中过了将近一万年,白化星上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那威力无比的飞船,在如今的白化星人看来,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老古董了! 原振侠也难以掩饰自己的惊惶,他的声音听来也有点尖:“你……就在地球上?或者是……在地球的附近徘徊?” 那女声的回答是:“不,我离地球……用你的观念来说……极远,但我还是感到了有这讯号,所以才找了来的。对于没有形体的生命来说,距离几乎是不存在的。” 原振侠不是很明白“距离几乎是不存在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追问另一个主要问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那女声迟疑了一下:“我……来到地球之后,相信找到了和讯号有关的……最接近的地点,可是那微弱之极的讯号,却不断在移动。我要跟踪这讯号,也是很容易的事,可是事情很怪,我发出了无数次要求沟通的要求,这在我们之间,容易之极,不论距离多么远,都可以立即追到,可是却又没有反应!” 原振侠听得心头乱跳,他知道其中的情形,复杂到了什么程度了! 这个白化星“女鬼”最早收到的讯号,是黄绢通过了飞船上的装置发出去的,引得她来到了地球。 而黄绢自然不可能一直发射讯号,她带着李固来找自己。 “女鬼”在地球上,陆续收到的,微弱之极的讯号,自然是发自李固的脑部活动。 李固对“女鬼”来说,是一万年之前的白化星人,就算他一切正常,两者之间是不是能凭讯号沟通,也有问题。更何况这个一万年之前的白化星人,还由于神秘的巫术,而成了白痴! 事情真是复杂到了极点! 他只好挥了挥手,那女声又迟疑了一会:“我尽力跟踪,就进入了你的……屋子。” 原振侠苦笑……“女鬼”来了相当久,她根本见过李固,可是不知道李固是她一万年前的同类。他的声音很干:“难道……你收到的微弱讯号,是我发出来的?” 女声又停了片刻,才道:“不,不是你,那微弱的讯号十分难以捕捉。你……地球人的行为,我不是十分了解,在你和其他人的交谈之中,再加上我对地球资料的搜寻,总算弄明白了一些。所以我知道你是原振侠医生,那个后来和你在一起的是玛仙。” 原振侠一听,又不禁有点脸红。可是那女声竟然就直截了当地问:“你和玛仙的那种行为,目的是为了什么?看起来……你们都十分享受?” 原振侠苦笑:“这对你来说,太陌生了,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早已没有了身体!” 女声锲而不舍:“要有身体才能领会?那是纯肉体的一种感受?” 想起刚才和玛仙的亲热过程之中,竟然有这样专注的一个“旁观者”,原振侠自然不是很自在。他摇着手:“我无法在这个问题上,和你作进一步的讨论,因为你完全无法理解!” 女声静了片刻,在那片刻之间,原振侠注意到,萤光幕上的那个人影,凝止不动。 过了一会,女声才道:“我明白,在迈向进化的过程之中,得到了很多,但是也损失了一些。” 原振侠纠正:“损失很多!” 女声又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真的,我无法理解。已经损失了的是什么,我连想也无法想象。在我的资料之中,嗯,好象有一个形容词:‘快乐’?” 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你……连什么是快乐都不知道?” 女声道:“知道一些概念,知道在以前,生命之中,曾经有过一种感觉,叫作‘快乐’。但是在快乐存在的同时,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叫作‘痛苦’……痛苦多而快乐少,痛苦常在而快乐难求,所以,为了避免生命再有痛苦,只好同时也牺牲快乐!” 原振侠听得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女声追问:“我说得不对?” 原振侠叹了一声:“很对,可是我不同意这样的进步方式。我还是希望在进化的过程中,使快乐增加,痛苦减少,这才理想!” 女声笑:“好象宇宙之中,还没有任何一个星体上的高级生物,能做到这一点的……地球人能做到?” 原振侠又呆了一回,再叹了一声:“不知道!” 女声又静了片刻,原振侠望着萤光幕上的那人影,忽然问:“你已经没有了形体,为什么我看到的,还是一个人影?而且还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女声像是呆了一呆:“是吗?”接着,她又道:“那是你的脑部活动造成的印象,我借助这个装置中的发声系统,发出你可以听到的声音,同时,可能也影响了其中的显像系统。但如果你不是想象我是一个人,萤光幕上不会现出人影来。” 原振侠一时之间,弄不明白,他双手摆动着,盯着萤光幕:“我听到了女人的声音,想象中应该是一个女人,所以萤光幕上,才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 女声迟疑了片刻:“不是萤光幕上出现人影,是你感到萤光幕上有人影!” 原振侠指着自己的头:“我不认为我的脑部活动,能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力量!” 女声道:“你当然不能,但现在情形不同,现在,我在这个装置之中!” 原振侠一扬眉:“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可以把你想象成任何样子?” 女声像是觉得十分有趣:“你想我是什么样子?”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自己问自己:“我想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等着,萤光幕上的人影,急速地闪动,忽然变成了一团杂乱无章的线条。那组线条,变化万端,忽然之间,像是组成了一个脸谱,令原振侠自己也不禁吓了一大跳,那竟然是海棠的一张俏脸!然而,一闪就过去了,又是乱成一团的闪动线条,再接着,又闪出了黄绢的脸,玛仙的脸,又是海棠的脸,杂乱地交替着。 女声在问:“你的脑活动在加强,你在萤光幕上看到了什么?” 原振侠苦笑:“什么也没看到,也什么都看到了!” 女声对于这句“地球话”,显然不是十分了解,然而原振侠自己,却十分清楚……在萤光幕上出现的情景,正是他杂乱无章思绪的真实反映! 原振侠陡地一挺身子,用力摇着头,萤光幕上又回复了一个凝立的人影。那女声继续传出:“异性在你的生命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原振侠沉声道:“异性在每一个地球人的生命之中,都占有重要的地位。” 女声又有点迟疑:“可是有相当强烈的地球上的观念,是要完全抹掉性别的差异,和摒弃异性之间的任何接触的,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乍一听,陡然想笑:哪会有这样的观念?可是他一张口,还没有笑出声来,就陡然倒吸了一口气……确然有这种观念存在,也可称强烈。 佛教的观念,六根清净,自然包括摒弃男女大欲在内!那种观念,和人的天性相违,但为什么在地球上可以普遍存在?是不是那是生命进化中,一个必然经过的过程,贯彻了这种观念,人类才能向高级生命形式进展?还是这种观念,根本来自另一个星体,灌输给地球人的目的,是想地球人的生命形式得到改变?- 那之间,原振侠的思绪极乱。他走过去,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十分自然地问:“你生前是一个女人?” 这句话出了口,他才觉得自己说得不对,对方根本没有死,而且永远脱离了死亡,怎能用“生前”这样的词语呢?可是,对方又根本没有了身体,那么,生和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忙于纠正自己的话,而且,把自己的想法,喃喃地说了出来。那女声笑了起来:“确然已经没有了生和死的分别,当然也没有男和女的分别,你怎么会这样问?我原来的身体是怎么样的,我也根本不记得了,谁会记得早已-弃了的东西?” 原振侠指着电视:“可是你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十分动听的女人声音。” 那女声“哈”地一声:“是吗?可能那是偶然吧。我恰好用了这个音波的频率,那是可以随便改变的!” 就在那两句话中,声音就改变了五、六种之多,忽男忽女,忽然十分高亢尖锐,又忽然十分低沉苍老,叫人听得诡异莫名。原振侠这才知道,自己自始至终都误会了,误会自然是由于他对于没有形体的生命,实在太不了解而来的。 他双手乱摇:“别再改变频率了,就……维持原来的……那听来很好听!” 女声回复娇甜:“真不明白,声音的目的,是被听到,还有什么好听难听之分?” 原振侠本来想说“当然有”,可是继而一想,自己和对方在生命形式上,有着如此显著的不同,能有如今这样的沟通,已经很不错了,再作进一步的解释,只怕会越说越胡涂! 所以,他没有出声,把紊乱的思绪清理了一下,才道:“你现在还收得到那微弱的讯号?” 女声的回答是:“现在没有收到,但是我肯定收到过。我留在这里,和你沟通,有一个十分奇特的原因……我感到你会对我找寻这个讯号的来源有帮助!” 原振侠苦笑,他一点也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自然也无从搭腔。那女声停了片刻,又道:“是这样的,你的脑部活动所发出的讯号之中,像是有我想知道的讯息在,所以我才想和你沟通!” 原振侠默然不语,这时,他在迅速转着念:这个白化星人之所以出现,是追踪一个讯号而来,这种讯号,最初自然是黄绢利用飞船上的设备,向白化星发出的求救讯号。所以这个白化星人,才能在离地球相当遥远之处收到(天知道有多远),而跟踪到了地球上。 到了地球上之后,他首先接收到的,仍然是黄绢利用装置发出的讯号,因为黄绢曾不止一次地重复那样做。所以使这个白化星人,很容易就跟踪到了黄绢和李固的身边,可是他却不知道,李固也是白化星人。 然后,这个白化星人接收到的讯号,是来自李固的脑部活动所发出来的。 如果李固不是由于巫术而变成了白痴,他和那个白化星人,曾是同类,他们之间应该十分容易取得沟通。可是,李固的脑部活动,受了巫术的禁锢,所以只能发出微弱的讯号,时断时续,不易捕捉……可是,也足以使那个白化星人跟踪到了这里。 原振侠不明白的是,何以到了这里,他的脑部活动,反倒令那个白化星人容易接收? 是不是黄绢由于悲伤和愤怒,使她的脑部活动不正常?是不是玛仙精通巫术,脑部活动异常?是什么使那个白化星人留下来和他沟通,是什么使那个白化星人,认为他能对追踪有所帮助? 对这些问题,原振侠这时,一点头绪也没有,他想了一会,才问:“我能帮你什么?” 那女声立即道:“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 原振侠摊手:“哪一方面是你想知道的?” 女声的反应极快:“你知道我想知道哪一方面的事!” 原振侠感到了对方的咄咄逼人,他无可躲避,所以他只好说:“有一个白化星人,在地球上!” 女声忽然笑了起来:“当然,那就是我!” 这个白化星人理所当然地这样说,倒不禁令得原振侠在一怔之后,考虑起一个问题来。 他本来准备告诉这个白化星人,有一个白化星人……有身体的白化星人在地球上。可是经过了这样的一个转念,却使原振侠想起,李固在地球上,已经受了伤害,变成了白痴! 这个白化星人,会不会因为李固的遭遇,而把地球人当成了敌人? 看起来,这个已经没有了形体的白化星人,比李固更加神通广大。他这时不像是有什么恶意,但如果在知道白化星人,曾在地球上被伤害的话,他会不会由此而萌生出敌意来呢?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十分紧张,不由自主双拳紧握,心跳加剧。 这时候,那女声表示诧异:“你想到了什么?你的脑部有异常的活动!” 也就在这时候,萤光幕上的人影,看来也有不平常的颤动──原振侠这时,已经知道那是由于自己脑部活动所造成的。 原振侠略定了定神,才道:“是的,我忽然想到……你以没有身体的生命形式,来到了地球,这消息要是一公布,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冲击!” 女声笑着:“我相信不是所有的地球人,嗯,只有很少数的地球人,可以接受这个事实。绝大多数的人,会斥为无稽。” 原振侠十分小心地试探:“你不会使得全地球人,都知道你的来临,你的存在?” 女声用感到讶异的声调回答:“当然不打算,有这个必要吗?我,我们在宇宙中旅行,不论经过什么星体,都只是停留一阵。虽然我们的生命已经无穷无尽,可是宇宙间的星体实在太多,除非这个星体上的生物,有了绝大的危机,我们才会尽力帮助。地球人自己在发展,其它外星人,有一些想把自己的模式传给别人,我们白化星人跟他们不一样!”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你们是没有敌意……和没有侵犯性的!” 那女声把“敌意”和“侵犯性”这两个字,反复念了几遍,像是正在企图弄明白它们的含义。然后,发出了笑声:“当然不!” 原振侠几乎要冲口而出,告诉他有关李固的事了。可是他还是忍了一忍,又问了一个新的问题:“在白化星上,星际探索,宇宙航行这种行动,应该是早已经开始进行的了?” 女声“唔”地一声:“当然是,很久之前就开始了。短程的、属于自己星系的航行最早,后来又发展到了远程的航行,向着我们仅有资料而实际绝不可测的星体进发。那时,我们还是有身体的!”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身体……应该是远程航行的障碍。请告诉我,那时的情形怎么样?” 女声轻轻笑了几下,声调十分轻松:“十分好笑。我在资料中获悉,当时,把人放在一个圆筒之中,把人体的活动,降低到了停止的程度,然后,放在自动飞船中发射出去。” 原振侠知道,那就是李固来地球的方式。 女声继续道:“这种航行法,可怕之极,因为航行员的安全,绝无保障,所以每一个航行员,都是勇士。他们都知道,一旦离开白化星出发,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来,而在到达之后,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星体上,是什么样的处境,也全然不知……那等于是把自己的命运,-进一个……一无所知的深渊……” 女声一口气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重复了一句:“真是可怕极了!这是在我们星体上,热中于星际远程航行,但是又最黑暗落后的时代。” 原振侠不禁苦笑,这种落后的情形,在地球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现! 那个白化星人,一讲起了白化星上的历史,兴趣像是比原振侠还要高,滔滔不绝:“奇怪得很,这是我们自己研究我们进化史之中的一件怪事!当时人人明知身体是宇宙航行的障碍,怎么会如此热中于远程航行?” 原振侠对这个白化星生命进展史中的谜团,自然无可置喙。 那白化星人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许,正因为热中于宇宙航行,而又深知身体是最大的障碍,这才形成了生命形式的重大突破!” 原振侠仍然不说什么……本来,发生在白化星上的事,和地球绝不相干,可是如今,至少有两个白化星人在地球上,那就使他不能不关切。 那白化星人继续用悦耳的女声说着:“那一个时期,派出了许多航行员……” 原振侠吃了一惊:“很多个?” 女声说得十分肯定:“是,超过一千个。凡是我们可以通过无人飞船,搜集到资料的星球,我们都派人出去!” 原振侠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每个星球,只派……一个?” 在那白化星人还没有回答之前,原振侠十分紧张。因为如果还有有身体的白化星人,在地球上的话,情形就会十分糟糕! 他并不十分忌惮这个没有形体的白化星人,因为一切的欲求,都源自身体上所要得到的满足,若是一种生命形式根本没有了身体,也就自然不会有欲求。没有欲求的生命,不论来自什么星体,至少,危险程度都最低。 那白化星人的回答,终于通过电视机的声音装置传了出来:“一个星体,只派一个,因为那是绝没有把握的事。我们的历史记载,记录着在那个一千年的期间,派出了一千多个勇士,可是显然这种行动是一种巨大的失败,白白牺牲了……那一千多个,志愿去作远程宇宙航行勇者的生命。因为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有过消息,他们像是全消失在宇宙中了!” 原振侠不由自主,吞咽了一下口水。他想起李固来到地球上的情形,若不是恰好遇上了卡尔斯,李固只怕也没有多少生存的机会! 其余的航行员,到达陌生星体之后,遭遇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千年的时间,连续派出了超过一千名有去无回的航行员,去探索宇宙的奥秘,这自然是无可比拟的壮举! 可是那白化星人对这个行动,却并没有什么好评:“一直到我们认识到,只要有身体,就不可能有远程宇宙航行之后,才停止了这种行为。不多久,我们的生命形式,就有了巨大的突破,现在,对我们来说,远程宇宙航行,已轻而易举了!”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那白化星人又道:“当我收到了那微弱的讯号时,我知道,有可能,那是当年派出去的一个航行员所发出来的,绝对有可能。所以我才那么有兴趣,想有所发现!” 原振侠听得心头怦怦乱跳,自然而然问:“就算给你发现了当年的航行员,你又怎么样?你没有法子把他带回白化星去,白化星上的生命形式已经改变,他完全无法适应,情形糟糕之极!” 那白化星人笑了起来:“如果他还有身体,当然槽糕,但是我有方法,使他一下子,就进展到我如今这种生命的形式!” 原振侠的脑中又紊乱起来,他想起自己往来幽灵星座时,身体和灵魂分离的情形。这个白化星人所指的,当然不是这种情形,但有一点十分相似,就是身体的舍弃!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着头,因为他知道,李固绝不肯舍弃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带给他那么美妙无比的享受,他像是一头才尝到鲜血滋味的幼狮,怎肯放弃继续嗜血? 然而,李固已成了白痴,无法自行决定。是不是这个白化星人,有能力可以不理会李固的意愿如何,而径自进行生命形式的转换? 那种念头,一波接一波涌来,令得原振侠有全身发热的感觉! 那全是超乎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异事! 可是他又必须想,因为那白化星人还在等着他的回答。而且就在这时候,那白化星人又道:“刚才在你的脑部活动之中,我又收到了有关我想知道的事情的讯号……你是不断在想着有关白化星的事,是不是?” 原振侠怔了一怔,虽然他还没有决定怎样做,可是他知道,在一个生命形式高级到了这种程度的白化星人面前,欺骗和掩饰,绝不是好办法。 可是那时,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切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总不想把真相说出来。他迟疑了一下,才道:“是不是可以容许我问一些问题?” 那女声听来十分乐意:?“当然可以!” 原振侠又想了一想,才问:“在白化星人还有身体的时候,是不是有疾病?” 他得到的回答是:“疾病对白化星人来说,太久远了,那不知是多么古老的事了。白化星人先是致力于身体功能的增进,那时没有人想得到,只有不要身体,才是最彻底的办法……当一切全是空的时候,自然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侵犯了!” 原振侠喃喃地念了一句:“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那白化星人自然听不懂,可是也没有问原振侠在说什么,只是继续回答原振侠的问题:“增加体能很有成绩,结果是白化星人的身体,可以抵抗一切疾病!” 原振侠再问:“当然无法防止外伤!” 他知道李固曾受过伤,当时如果不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替他输入了地球人的血,李固这个白化星人,也早就“客死异乡”了! 那女声听来有点悲哀:“是,所以还有死亡。” 原振侠再问:“衰老过程呢?有身体的白化星人,衰老的过程怎么样?” 那白化星人倒是有问必答:“历史记载中说,已经把身体的衰老过程尽量拖慢。可是,仍免不了会衰老,一直到无可避免的自然死亡。” 原振侠停了片刻,才问到了最主要的问题。可是他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没有表示特别紧张:“白化星人的身体……会不会发生痴呆的现象?” 那女声沉默了片刻:“痴呆?对不起,我……竟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原振侠解释了一下:“人有身体,可是……没有思想,完全没有智力。” 那女声大是讶异:“怎么会有这种情形?嗯,要是有这种情形的话,那是脑部组织的机能不健全所造成的!” 原振侠连声道:“是,是!就是这样的情形!” 那白化星人道:“这样的情形,永不会在白化星出现。白化星人的繁殖,早已在实验室中进行,婴儿发育如果出现畸形,就会结束他的生命。所以,白化星人的身体,都十分健全!” 原振侠暗忖,岂止健全,而且俊美无比!想象起来,白化星人在还有身体的时候,女性一定个个都美丽夺目的了。不知道那么多年之前,自白化星出发,作远程宇宙航行的白化星人之中,有没有女性在?这一个个白化星人,除了李固降落在地球上之外,其余的,不知道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浩淼无涯的宇宙之中,有上千个白化星勇士,在作毫无希望的远征,这倒是一件十分悲壮的事。 原振侠的思绪,一下子飘了开去,但立时又回到了本题:“如果他出生了,长大了,而忽然又受了……脑部又受了伤害,以致组织破坏了呢?” 那女声直到这时才反问:“你在这个问题上,问得如此详细,想说明什么?” 原振侠固执地道:“请回答我的问题!” 那白化星人想了一会,才道:“会有这种情形,可是极少见。我还不知道,在真实的情形中,出现过这种例子。” 原振侠感到十分紧张,以致手心有点冒汗,他搓了搓手:“你刚才说,如果遇上了一个还有身体的白化星人,你可以令他在极短的时间之中,把他的生命形式,转化为你目前的情形!” 那白化星人道:“是,虽然相当复杂,可是我可以做得到──等一等!” 他说到这里,突然叫了一句“等一等”,然后立即又道:“我知道了,有一个有身体的白化星人在地球上!” 原振侠并没有立时回答,那白化星人的声音陡然提高,可能是电视机的发声装置,所能发出的音量的极限。原振侠绝未料到,生命的形式到了这样进步的程度,也还会有情绪激动这回事,所以在震耳欲聋的声音突然传出之际,他吓得整个人都弹了起来。 那白化星人说的仍然是这句话:“有一个有身体的白化星人在地球上,是不是?” 原振侠被这声音震得耳际“嗡嗡”直响,他连忙作了一个手势,大口喘气,一面急急回答:“是,是!是有一个有身体的白化星人在地球上!你别激动,请别再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电视机足有一分钟没有声音传出来,画面杂乱之至,急速闪动的线条,乱成一团。然后,那白化星人才道:“对不起,我刚才实在太激动了!” 原振侠苦笑:“不必道歉,你的激动完全可以理解,就像是我……我……我……” 他连说了三个“我”字,才发现自己对对方的激动,实在完全无法了解……他本来想说“就像我忽然遇到了一个原始人一样”,可是他才说了一个“我”字,就想到,那当然不同……现代人和原始人当然大不相同,但差异之大,绝比不上李固和那个白化星人! 若是硬要作比较,那就有点像他,原振侠医生,忽然见到了一只活的、有思想的三叶虫差不多! 那白化星人骤然之间,知道了自己的一个同类,一个不知多少年之前,被派出去作远程航行的上千勇士之一的同类在地球上,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激动,原振侠实在无法理解! 那白化星人立时问:“他在哪里?”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他的情形,十分复杂……” 那白化星人陡然打断了他的话头:“他在哪里?等一等!他有问题,是不是?如果他没有问题,我一定可以收到他脑部活动发出的讯号。虽然他有身体,可是我们脑活动电波的频率是相同的!” 他一口气说着,原振侠在他说到一半时,就点了点头。那白化星人又突然道:“我明白了,他受到了伤害,脑组织受了伤害……变成了痴呆!”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他的情形,的确如你所说那样!” 那白化星人居然发出了一下笑声:“那不要紧,他的整个身体都不要,都没有用了,又何必在乎脑部组织是不是健全?他在哪里?” 原振侠道:“你的意思是,你一样可以令他进入你的生命形式……” 那白化星人十分不耐烦:“你别问了,你不会明白的,他在哪里?我当然可以令他的生命形式转移,脑组织坏了,并不等于记忆不存在……计算机坏了,软件的资料还在的,这是你所能了解的极限了,他在哪里?” 那白化星人已至少问了五、六遍“他在哪里”了,可是原振侠还是不想立即回答。 因为这时,他心中升起了久已盘据着的恐惧! 白化星人李固,是中了玛仙的巫术,而变成白痴的! 玛仙施展的巫术叫“血魇法”。这种巫术的特点是,如果被施术者恢复正常,那么,巫法被破解,施术者本身就会受害! 原振侠不知道,如果李固的生命形式改变,算不算是李固的智力恢复?不知道这样子,是不是会使玛仙被巫术反噬,变成白痴? 不弄明白这一点,他不会说出李固在什么地方! 可是如何弄得明白这一点呢?事情复杂到了这种地步,不但牵涉到了两个星球上的人,而且,两个白化星人,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形式,一个又受了巫术的伤害……这怎么弄得明白呢? 原振侠感到自己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遇到过那么复杂,要简单地说上一遍都十分困难的事情。所以他尽管急得鼻尖冒汗,可是仍然不知道如何说才好!而就在这时,那白化星人忽然道:“我知道了!真可笑!他的外形和地球人一模一样,我当然不知道,他竟是白化星人,我的同类!” 原振侠只感到遍体生寒,他张大了口,想说什么。可是还没有出声,那白化星人已道:“谢谢你,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大吃一惊,叫:“等一等!” 可是电视萤光幕上再无形迹,也再没有声音传出来。原振侠明知道没有用,可是还是一下子冲了过去,用力在电视机上拍打着。 然后,原振侠颓然停了下来,他整个人都有鲜血僵凝之感。他知道,没有形体的生命,只是一束思想,一束记忆,行动速度之高,超乎想象之外,这上下,他一定早已见到李固了! 他见到了李固,两个生命形式完全不同的白化星人相见,会发生什么事? 那个白化星人有能力,使李固的生命形式转变。那种情形发生之后,实际发生的是:李固死了,李固留下了身体,他的身体,当然不可能是一个活的身体! 黄绢在对着已死的李固,会感到什么样的悲痛?即使李固也可以通过电视机的装置,和黄绢交谈。 本来事情十分诡异,可是当原振侠想到,一对热恋中的男女,忽然之间,变得只能通过电视机来谈话之际,他不由自主觉得又荒唐又滑稽,竟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而这时,他又恰好喝下了一口酒,所以又引起剧烈的呛咳,几乎无法回过气来。 当他好不容易停止了呛咳,直起身子来……剧咳令得他流泪,所以视线也十分模糊,然而,当他直起了身子之后,他还是看到了,在他的眼前,若虚若实,飘浮不定的一个人影。 那白化星人又回来了,又在影响原振侠的视觉神经,使原振侠可以看到他!他令得原振侠可以看到他面目时,自然是又想和原振侠说些什么! 原振侠忙向电视机走去,可是才跨出了一步,他就改变了主意,顺手拿起了一具小型收音机来,向着那人影,晃了一晃。 那白化星人能“借用”电视机的发声装置,自然也应该可以“借用”收音机的发声装置了。 原振侠对于那白化星人,何以能“借用”发声装置这一点,还是很不解。可是电视机也好,收音机也好,能够使人听到声音,都是无线电波转化为声波的结果。 他放下了那具收音机,按下了一个掣钮。在开始的三秒钟,还是电台在播送音乐的声音,可是接着,原振侠又听到了那个女声。 在听到女声的同时,眼前那个看来虚无飘渺的人影消失了。那女声接着重复了几遍:“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 原振侠勉力镇定,他甚至好整以暇地纠正那白化星人的说法:“你应该说‘我又看到他了’,因为你早在我这里见过他!” 那白化星人有好一会没有出声,然后才问:“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心中也有很多疑问,可是那个问题,他也觉得要率先回答,所以他立即道:“是,你说得不错,他受伤,在死亡边缘,接受了输血,地球人的血液!” 那女声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如果说声音能够表达情绪的话,那么在这一下短短的惊呼声中,就充满了惊讶、疑惑和不解! 然后,那白化星人又问:“那……会发生一种什么样的变化?” 原振侠反问:“你又看到他了,你说,他和原来的白化星人,有什么不同?” 那白化星人苦笑:“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我根本没有见过原来的白化星人!” 原振侠“啊”地一声:“那么,我来告诉你。首先,他的皮肤,变成了粉红色……白化星人,本来是全然不知道什么叫颜色的……” 原振侠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那白化星人忙道:“在我们的生命形式变化之后,这种情形已结束,我们可感觉到宇宙中的一切!” 原振侠又吸了一口气:“地球人的血液,在他的身体中,起了十分奇妙的作用,使得白化星人早就遗忘了的许多记忆,迅速回复。他……我们起先认为他变成了地球人,后来……才知道……他还是白化星人,他接受了地球人的诱惑,可是和地球人却又不大相同!” 当原振侠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也不免有点迟疑,他思绪十分紊乱。 他感到的是,自己一开始,以为李固已变得和地球人一样了,那种变化,加上他的超能力,会给地球带来巨大的灾害。所以,他才和玛仙订下了计画,利用巫术,使他成了白痴。 可是玛仙却发觉,李固和黄绢之间,存在着真正的爱情,是无可置疑的。 而李固对于权力、野心,一点兴趣也没有。从种种迹象来看,他对爱情的专注,超越了一切,那当然不是地球人的行为? 所以,李固始终还是一个外星人!也是由于这一点,玛仙才一再问: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这时,原振侠也不禁惘然,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 可是,他知道,就算做错了,也无法纠正。因为李固一复原,“血魇法”的巫术,就会在玛仙的身上起作用,使玛仙变成白痴! 在原振侠思绪紊乱的那一刻中,收音机也沉默着。过了一会,那女声才又传了出来:“我有点明白了……他和那个女人之间,发生了一些事!” 原振侠点头:“是,那是在白化星上,早已没有了的一种现象……是男女两性间的……爱情。还有……可能你会不明白,由爱情而来的……男女双方身体上,所能感受到的一种无比的欢乐!” 要对一个早已没有了形体的生命,解释这一些,是相当困难的事。所以原振侠说来,绝不流利。 收音机又好一会没有声音,显然那白化星人无法理解这一点,也有可能,他正在搜索记忆。 然后,突然是一下叹息声:“太久远了,我们已无法了解这一切了。我不明白的是,他既然接受了地球人,接受了……爱情,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原振侠心跳加速:“在你看来,他现在……是处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 那白化星人又迟疑了好一会,才回答:“他的脑部,只能发出微弱之极的一些杂乱的讯号,而且,绝没有接收讯号的能力。”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在这种情形下,你无法令他的生命形式得到变化?” 那白化星人的声音只是无可奈何:“不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原振侠在那-间,心情矛盾之极。他不知道如果自己说实话,会有什么后果,可是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说,那白化星人也必然有办法弄明白的。 他决定不出声,收音机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又是一下叹息:“我一个人无法解决,这样重大的发现,我会去联络别人,共同设法!” 原振侠吃了一惊,又陡然想到了一点,脱口道:“是不是……可以把他带走?带离地球,你们再慢慢去研究?” 那白化星人发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声音:“带走?一个身体这样笨重,用什么方法可以带得走他?” 原振侠听了,不禁苦笑。就算没有眼前这个白化星人的例子,地球上也早有一种说法,认为身体是宇宙飞行的大障碍。 笨重的身体,阻碍了生物的进化,这自然是白化星人的进化过程中,终于摒弃了身体的原因。 但是原振侠还是不肯放弃,他试探着问:“或者,他是……怎么来的,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回去?” 那白化星人呆了一呆,像是一时之间,并不明白原振侠那样说,是什么意思。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那艘宇宙飞船……他是乘搭那艘飞船来的。那是十分先进的一种宇宙交通工具……” 原振侠的话,被一阵笑声打断:“先进的交通工具?唉,你这样说,你竟然这样说!在你们的交通工具发展过程中,有一种叫‘独轮车’的,在当时也是十分先进的交通工具,你能用它到月球上去?” 原振侠有点恼怒:“你别忘记,他是由这架飞船载来的,飞行了将近一万年,终于来到地球上。既然你们现在的生命形式,已经完全不在乎时间,又何妨再花一万年时间,把他弄回去?” 那白化星人声响寂然,原振侠等了片刻,连连催促,都得不到回答,原振侠更是恼怒:“是不是你不懂得如何驾驶飞船?” 原振侠在这样说了之后,仍然没有反应,他睁大眼,盯着那收音机。又等了好一会,才听到了一下叹息声,传出了那个女声:“这飞船……比我想象的还要古老,你说什么?我不懂得操纵?你说错了,它是自动的,在地球起飞,飞上一万年,或者可以到达白化星。可是我那个同类,如何再活上一万年?”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再把他放进那个圆筒中去!” 那白化星人叹了一声:“可以这样做,可是他就算回到了白化星,他如何生活?白化星的环境,已和他生存的那个时代完全不同了,甚至没有了食物!” 原振侠知道,要李固再回到白化星,可能性等于零。他颓然叹了一声:“那就只好让他在地球上了。” 那白化星人沉吟了一下:“不能让他留在地球上,因为他是我的同类,我有责任帮助他。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应付他破坏了的脑组织,多几个人的力量,或许可以达到目的!” 原振侠不禁苦笑,因为说来说去,他还是要去召集同类,到地球上来。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但是他想了一想,就算有一批白化星人,来到了地球上,目的也只是改变李固的生命形式,不会对地球造成什么骚扰。白化星人已经进步到了这一程度,自然也不会在地球上形成什么破坏,可以说一点害处也没有,更不会有甚么人知道! 就算忽然之间,有什么人听到有奇怪的声音,从电视机或收音机中传出来,或是电视画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些朦胧的人影,那也绝不会形成祸害的。 何况,那白化星人既然决定了要去召集他的同类,原振侠也自料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得了他! 原振侠只好苦笑着说:“欢迎你们到地球上来!” 那白化星人的回答是:“我还有些事不很明白,在所有有关地球的资料中也找不到,等我约到了同伴之后,我还要向你请教!” 原振侠一听,心头便突突乱跳。 他知道,连那白化星人也不明白,在所有有关地球的资料中都找不到的事,一定是和巫术有关的部分。也就是何以李固的脑部组织,会遭到了这样破坏的原因。 那白化星人不明白……是不是他不明白原因,所以导致他没有能力,使李固的生命形式得到转换? 如果他约了许多白化星人来向自己“请教”,是不是要把巫术的作用告诉他们? 他们知道原委之后,是不是要先破解了巫术,才能使李固的生命形式得到转换? 原振侠一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遍及全身。 玛仙曾说过,在地球上,能破解“血魇法”的只有她一个人。她自己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因为一破法,她自己就会成为白痴,和如今的李固一样。 原振侠曾担心过玛仙会这样做,因为玛仙感到自己做错了,感到自己不该用巫术去对付李固。 李固和黄绢之间的爱情,令得她十分感动。如果不是纠正错误之后,结果是如此严重,原振侠相信玛仙已经纠正了错误。 只要玛仙不破解巫法,情形就不会有改变。可是,一群白化星人,如果竟有能力破解玛仙所施的“血魇法”呢?那么玛仙岂不是糟糕之至?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充满了惊怖的呼叫声……在整件事情的发展之中,他曾好几次有过十分恐惧的感觉。 当时这种毫没有来由的恐惧感向他袭来之后,他确然说不出所以然来,但现在……他总算有点明白了。他一直在害怕着的是:玛仙的“血魇法”,有可能反害自身! 原振侠在惊呼了一声之后,忙又道:“等一等!等一等!我问你……”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又呆了一呆,因为收音机传出来的是音乐声,并不是那白化星人的声音。那白化星人说走就走,已经离开了! 原振侠吞咽了一口口水,他对古典音乐十分熟悉,听出电台播出的,是一首〈巫师和他的徒弟〉,正在音乐的高潮上,节奏明快热烈。 原振侠不禁苦笑。这首音乐是写一个巫师有事外出,吩咐他的徒弟挑水,徒弟偷懒,利用所知有限的咒语,叫扫帚代他挑水。结果水越积越多,巫师的徒弟却没有能力加以制止…… 十分凑巧,玛仙施在李固身上的巫术,也只有可能害了她自己! 原振侠还想和那白化星人联络,他按下电视机的开关,按下了房间里,所有一切可以发出声音装置的开关,甚至连那只音乐门铃也不放过。 可是,都再也没有那白化星人的声音传出来。 原振侠的脑中,乱成了一片。他知道事情十分严重,可是严重的程度如何,又全然出乎他的知识范围,所以他只能空着急。 而当他勉强镇定下来之后,他想到,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和玛仙商量,联络玛仙,把白化星人来到的情形告诉她!玛仙才离开不久,应该很容易感觉到他的焦虑和思念,感应得到他极需和她见面……说起来很玄,但这确实是原振侠和玛仙联络的有效方法。 上次,他强烈思念玛仙,玛仙过了好几天才来,是因为玛仙一个人躲了起来,在想一个问题(是不是对李固做错了),必须认真思考。 这次,原振侠有信心,玛仙一定很快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期望着玛仙的出现,在接下来的几小时之中,他像是随时闻到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那是玛仙特有的体香,类似经过阳光晒透了的小野花。 可是那却只是他的幻觉,如果真的玛仙被他拥在怀中,那种沁人肺腑的清香,是实实在在的。 可是这时,却无从捉摸,显然只是产生于他脑部记忆细胞的活动。 也就是说,玛仙并没有出现! 不但在接下来的几小时,而且在接下来的几天之中,玛仙都没有出现。原振侠越来越是焦急,可以说,他从来也没有那样焦切地思念过玛仙。 照说,他的思念这样焦虑,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一定也远比正常强烈,玛仙怎么会感觉不到呢?是不是又有了什么特殊的原因? 由于心情焦急,原振侠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形容也十分憔悴,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连一再反对他随便休息的医院院长,居然也主动拍着他的肩头:“原医生,你身体不好,休息几天吧!” 原振侠不禁苦笑。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工作的话,焦急的等待,每一分钟,在感觉上都会比一年还长,还是加紧工作,才易于打发时间。 所以尽管院长的神情十分诧异,他还是不肯休息,只是道:“我可以应付。” 令他奇怪的是,那个声言要去召集同类的白化星人,也无一点影踪。原振侠买了一具十分小巧的收音机,二十四小时带在身边,并且打开了电源,以便那白化星人,可以随时利用收音机的发声装置。可是结果,他变成了二十四小时收听电台节目! 到了第五天晚上,他实在沉不住气,和远在海地的巫术研究院的古托,通了一个电话,询问他是不是知道玛仙的下落。 玛仙这个超级女巫,行踪确然神秘之极。古托的回答是:“不知道。” 而古托的语调,十分之兴奋:“巫术世界的风波,看来是已经平息了。因为消息已传了开去,知道玛仙用的是‘血魇法’,那就不会有人再起什么破解它的念头。你知道,破解这种巫法,需要施术者的鲜血,又有谁能取得玛仙这超级女巫,巫术女王的血?” 原振侠对巫术,毕竟还只是一知半解,他听了之后,有点吃惊:“会不会是玛仙怕有人要取她的血,所以才在极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或者,因此不敢露面,明知我有极重要的事找她,也不敢现身?”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十分沉重着急,而且在不由自主喘着气。 可是电话的那头,却传来了古托的一阵纵笑声,那令得原振侠十分恼怒:“她虽然是巫术的女王,可是究竟是一个女性,如果在暴力的劫持之下,她……她……” 原振侠越想越可怕,竟然说不下去。可是古托仍然在哈哈大笑:“好朋友,你太小看你的女巫之王了!如果真有你所说的那种情形出现,企图行使暴力的人,还未曾开始行动,嗯,多半是手碰到了她的身体的那一-间,施暴者的全身鲜血,就会从他们的眼耳口鼻中直喷出来,喷到体内一滴不剩为止!” 原振侠知道古托所说的,必是实情!他想起那种事情的可怕,想起当年看到古托的腿上,好好地突然出现一个深洞,鲜血汩汩地而外流出来的情形,知道巫术确然有这种神秘莫测,可怕之极的能力!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古托的声音又传来:“你还是不放心?” 原振侠稍迟疑了一下:“至少还有好几个方法,可以取出她的鲜血。不必很多,是不是?” 古托拖长了声音:“哦,不必很多,一滴就足够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远程来福-的射击,可以令她受伤,在她身边的人乘机接近她,那就可以取得她的鲜血了。” 古托听了,发出了几下表示不耐烦的干笑声:“我的原医生,算来你接触巫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会想出这种办法来?” 原振侠不服气:“有什么不对?” 古托回答:“别说是巫术女王了,就是我,不敢说精通,只是知道一些巫术的诀窍,也已经懂得趋吉避凶。当有人在射击的范围内伺伏,想要杀我或令我受伤时,我必然预先有感觉!” 原振侠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古托提高了声音:“何必躲?何必防?我一感到恶意,就知道恶意自何而来。我怕没有这个功力,玛仙,我相信可以轻易地令得举-者对准自己放。” 原振侠呆了半晌,作声不得。古托取笑他:“以后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少一点谈情说爱,多向她讨教一些巫术上的问题,你很快会成为专家!” 原振侠不禁苦笑,他和玛仙在一起的时候,一提起巫术,绝大多数的情形之下,玛仙都只是甜甜地笑,然后道:“你不会明白的!”然后,就转换了话题。过去原振侠对巫术,其实也不是有太大的兴趣,所以也就永远不会再深入地讨论下去! 原振侠自然早已知道玛仙神通广大,可是也直至此时,才从几个具体的例子上,知道她的巫术神通,竟已到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古托刚才所举的例子,并非完全不可理解。任何人,在用武器伤人之际,都难免有杀意。杀意由这个人脑部活动所产生,普通感觉敏锐一些的人,例如古代的武士,也能在突然之间,感到有杀意在自己的周围而提高警觉,防止了偷袭,何况是精通巫术、感应灵敏之极的人! 玛仙的安全没有问题,她为什么一直不现身呢?原振侠的焦虑,并没有因之减轻,古托在问:“还有什么问题,我的朋友?” 原振侠长叹一声:“我只是十分担心……算了,如果见到玛仙,或者有她的消息,请立即告诉她,我急于和她会面!” 古托呵呵笑着:“原,看来你也应该在爱情上变得专一了!” 原振侠更不禁苦笑,他和玛仙之间的关系,首先是通过了巫术而存在的。所以,巫术也始终像一座无形的大山一样,横亘在中间。 原振侠不知道玛仙怎么想,他自己,如果不是搬走了这座无形的大山,就很难会有真正的爱情,哪里谈得上什么专一不专一! 这时,原振侠心情不好,他也没有进一步向古托解释什么,只是干笑了几声,放下电话,心头一片怅惘,盯着电话,看了半晌,竟不知道自己在那段时间之中,想了些什么。等到渐渐定过神来,他才想到,电话也是一种发声装置,拿起电话来,或者可以听到白化星人通过电话和自己交谈?他当真拿起了电话来,可是除了一阵“嗡嗡”声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放下电话,又想到的是:没有了身体的白化星人,在宇宙之间,自由来往,何以聚集几个同类,会要那么多天的时间?会不会他们早已聚集了,在对李固进行生命形式的转化了?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伸手,重重在桌上拍了一下……这几天,他一直在等玛仙和自己联络,完全没有想到要知道白化星人的行动。 而原振侠在这几天之中,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把手按在电话上,定了定神,拨了黄绢给他的一个号码。这个号码,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接听,而且会以第一时间,把讯息传给黄绢……世界上一些重要的人物,都有这样的一个电话号码。 那时,已是接近午夜时分,放下了电话之后,原振侠斟了一杯酒。当第一口香醇的美酒,在他的口中打着转,快要顺喉而下,和他体内的血液混为一体之际,电话就响了。原振侠一抓起听筒,就听到了黄绢的声音。 他在放下电话之后,曾设想过:黄绢会用什么样的语调来和他说话……是冰冷的?愤怒的?冲满怨恨的,还是不屑的?可是这时,却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黄绢的声音,竟然平淡之极,像是完全对一个陌生人在说话一样! 这不禁令原振侠感到了一阵悲哀,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不论是怨是恨,是怒是悲,都是一种感情,而如今黄绢的声音,竟然平淡到了一点感情也没有。可知他在她的心目之中,早已死了,不再有任何地位! 黄绢在问:“有事?请快点说,我不是很有空。” 原振侠呆了十来秒钟,才道:“有一点新的情况!” 黄绢的声音仍然平淡,原振侠甚至直觉地感到,她根本没有把电话握在手中! 原振侠的话,引起她的反应只是:“如果和我无关的,不必说了。” 原振侠咽了一口口水:“和李固有关!” 他想不到的是,就那么一句话,就令得黄绢大受震动!原振侠先是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是充满了希冀的语气,声音甚至在微微发颤:“是……好消息?有关他的好消息?” 原振侠不禁一阵心痛,暗中叹了一口气:黄绢对李固的关切,竟到了这种程度! 玛仙的观察不错,黄绢和李固之间,存在着真正的爱情……人间难得一见的爱情! 原振侠迟了几秒回答,黄绢已在催:“什么消息?快说啊!” 原振侠道:“事情十分复杂,我需要和你见面!” 黄绢急道:“那没有问题,我立刻安排,可是先告诉我是甚么消息,他……他是不是有希望?” 原振侠实在不愿意在电话中,草草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他道:“请相信我,见面之后,我一定把所知的全告诉你,我实在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他听到了黄绢的幽幽长叹:“反正事情也不会再坏了,我会派人来接你。” 放下电话之后,原振侠仍然呆了好一会,一直怔怔地喝着酒。他不断在问:古今中外的情圣,他们相爱的程度,是不是及得上黄绢和李固? 而黄绢和李固的爱情,在李固变成了白痴之后,居然仍然可以维持下去,是不是更表示他们的伟大……严格来说,是黄绢一个人的伟大? 想起又要和黄绢见面,原振侠又不禁叹息……可是他只叹了一半,就想起了黄绢刚才语气的冷淡,他就知道自己连叹息也不必了! 黄绢的行动极快,一小时后,原振侠就收到了通知:“专机正驶来本市,三小时之后,请到机场来。” 原振侠伸了一个懒腰,他不想睡,两个多小时的时间,用来干什么好呢?他的决定是用来思念玛仙……玛仙没有回音,这件事,始终令得他十分担心,因为他设想不出玛仙不露面的原因。 虽然古托笑他不必为玛仙担心,可是他仍然十分怔忡不安。这种不安的感觉,自从一发生之后,一直在加强,这时,他甚至坐立不安! 等他到了机场,上了专机,又喝了几杯酒,所以整个航程,他几乎都在沉睡之中。等到专车送他到了黄绢的办公室,他见到了黄绢时,吓了一跳,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和黄绢分别不是很多天,可是黄绢那种木然的神情……她的一双大眼睛,曾经是何等灵活,何等充满野性,何等有光采! 可是这时,和她的视线一接触,却只看到了空空洞洞,什么光采都没有了! 原振侠心中一阵难过,闭上眼睛片刻。黄绢的声音也木然:“请坐,消息是什么?” 她说到这里,凄然一笑。那笑容凄苦之极,出现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看了令人心酸之极,原振侠几乎想立刻把她拥进怀中! 可是,他只是略扬起手臂,就放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这时,自己的任何安慰,都不会起作用。 他知道黄绢悲伤的原因,也知道黄绢心中对自己的恨意。 在凄然一笑之后,黄绢又是一声低叹:“我已经没有希望了,你还有什么消息来刺激我?” 原振侠想了一想,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他四面看了一下,走过去,自己取过了一瓶酒来,打开,斟了一大杯,一下子喝了一半,才道:“又有一个白化星人,来到了地球上!” 黄绢先是一呆,原振侠还以为她听了这个消息之后,一点反应也没有,正想再说一遍时,原来坐着的黄绢,陡然跳了起来,像豹一样,跳到了原振侠的面前。 她那种突如其来的行动,将原振侠吓了一大跳,手一震,半杯酒一起泼了出来。 这时候,他们两人都不理会酒泼到了什么地方。黄绢已陡然叫了起来:“那白化星人在什么地方?” 她的声音是一种撕裂了的尖锐,听来十分可怕,也可见她内心的焦虑。 原振侠忙道:“我不知道,事情十分复杂,你听我说,这个白化星人……” 原振侠才说到这里,黄绢已然狂叫起来:“你不肯告诉我?你知道这个白化星人能帮助李固,所以你不肯告诉我,你说,我要你说!” 黄绢叫着,突然一翻手腕,动作之快,连原振侠也无法提防,快得可想而知!一下子,原振侠只觉得眼前精光一闪,颈际有一丝凉意,一柄锋利之极的匕首,已经贴在他颈际的大动脉之上! 不过,原振侠毕竟是原振侠,普通人在这样的情形下,总不免要头侧一下,或者向上昂一下,以避开锐利的刀锋。可是原振侠却只是照原来的样子站着,一动也没有动过,反倒带着笑容:“你要对付我,用你腰际的手-,岂不是更好!” 倒是黄绢的回答,令他感到了一股寒意!黄绢的声音冰冷:“用刀杀你,可以体会到泄恨的乐趣!” 原振侠苦笑:“在你没有把我的话听完之前,请你先别急着体味那种乐趣!” 黄绢这时,神情不再木然,双眼之中有近乎疯狂的神采:“说!” 催命情圣(4) 原振侠立即道:“那个白化星人,根本就没有身体!” 任何人一听到“根本就没有身体”这样的话,都不容易一下子理解,何况黄绢这时情绪十分激动! 原振侠道:“李固在宇宙航程中走了近一万年,白化星上已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生命的形式,已进步到了没有形体了!” 黄绢的眉心打着结,过了好一会,才冷笑了一声,后退一步,收起了匕首。当她熟练地转动匕首,将之插进腹际的刀鞘时,匕首又闪起了一团精光。 黄绢一面冷笑,一面道:“说下去,看看你能编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来!” 原振侠当然不必先声明,自己所说的都是实话,他把他和那个白化星人打交道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出来。当他说到那白化星人离开,来看李固的时候,黄绢又尖叫:“他为什么不和我交谈,为什么?” 原振侠叹了一声:“或许那时候,你恰好没有打开任何可以发声的装置!” 黄绢大口喘着气,等到原振侠说到那白化星人见了李固之后,发觉他没有希望时,黄绢泪如泉涌,可是神情却并不悲伤。当原振侠向她望来时,她甚至倔强地说:“我不是哭,而是不受控制地流泪!” 原振侠没有搭腔,黄绢一面抹眼泪,一面又道:“有时,我真怀疑,我看来像两个空洞一样的眼睛,居然还有泪水涌出来!” 原振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他仍然不出声。黄绢再道:“你和你的女巫,感到高兴了?” 原振侠正色道:“那白化星人一定要帮助他的同类,他的目的,是使李固的生命形式,变得和他一样。你有没有设想一下,这将是什么样的情形?” 黄绢脸上的肌肉,本来因为心中的愤恨而扭曲着,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神情陡然僵凝,看来十分诡异,也十分可怕。 她的声音也听来僵硬:“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原振侠缓缓地道:“我不是很清楚详细的情形,但至少可以知道,没有身体的生命形式,是把身体和思想记忆组分开来。说简单一点,是把身体和灵魂分开来。如果那白化星人成功,你会得到一个李固的身体,和游离于身体之外的李固的灵魂。” 黄绢僵凝的神情开始变化,变得失魂落魄,她道:“那么,在这种情形下,他……他……” 原振侠不等她说完,就接上了她的话头:“他对你的爱意如此之深,灵魂一定不会离开你。你可以在电视萤光幕上,看到一个淡淡的人影,也可以通过电视机、收音机或任何发声装置,听到他的声音。” 黄绢急速地眨着眼,神色阴晴不定。因为那种情形,单是想一想,也诡异莫名,如果实际上真的发生了,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去适应。 原振侠又道:“如果不是李固的脑部组织受了破坏,那白化星人已经改造李固成功了!” 黄绢怒道:“如果他的脑部组织没有受到破坏,他会拒绝改造!那白化星人也根本不会到地球上来……他是我发出讯号之后才来的。” 原振侠摇头:“不必讨论这个问题,李固也会发讯号,也会有白化星人收到。现在的问题是,那白化星人去找同伴,若是多几个白化星人,可能会成功地改造李固的生命形式,你愿意接受这种情形吗?” 黄绢咬着下唇,目光木然地望着墙上的一幅画,可是她当然不是在看画,只是在想着李固的生命形式改变之后,是怎样的情形。她只想到了一点:现在还能紧紧地拥抱一下李固的身子,若是李固的生命形式一改变,那就连这个也不可能了,李固的身体,会变成一具尸体! 黄绢一想到这一点,心中一酸,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过了好久,她才缓缓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我无法决定,我只想李固复原,只想李固他自己有能力,决定他自己的生命形式!”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可是他如今自己无法决定!” 黄绢先是垂着头,这时,慢慢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原振侠。原振侠被她望得十分不自在,黄绢忽然十分冷酷地笑了一下:“你为什么这样关心他?”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其实并不是十分关心李固,他关心的是黄绢……也不是黄绢,他关心的是…… 原振侠还未能如何确定,黄绢的声音,听来已经更冷酷:“你不是关心李固,也不是关心我,你只是关心你那个该死的女巫!”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的确,他关心着玛仙,可是他却不愿意在黄绢的面前,承认这一点。他偏过头去,尽量装着若无其事,甚至发出了一下干笑声:“我当然关心玛仙,可是那和整件事无关!” 黄绢发出了一声尖厉的笑声,这种笑声入耳,自然不舒服之极。黄绢笑了足有半分钟,才道:“这些日子来,我对巫术总算也有了一些认识……自己最爱的人,被毁在恶毒的巫术之下,那至少叫人会对巫术加以注意,你说是不是?” 原振侠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黄绢的一些行动,几乎造成了巫术世界的大分裂和大斗法。虽然照古托的说法,所有的巫师都知道,由于无法取得玛仙的血液,所以无法破解“血魇法”,而使事情冷了下来。但是在这个过程之中,黄绢必然接触了许多巫师,可能还包括若干大师级的人马在内! 那么,她自然也知道,李固中的是什么样的巫术,和如何破解的办法!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他太了解黄绢,知道黄绢那种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性格! 除非她不知道破解“血魇法”的方法,不然,她必然会拚命去实现! 也就是说,如果她知道,用玛仙的鲜血,可以破解“血魇法”的话,她会竭尽所能,不择手段,去取得玛仙的血,来救李固。 黄绢自然不必亲自出马,在她的控制之下,有着庞大的特务系统,和许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恐怖组织! 原振侠也不怀疑,如果事情有需要,她也会不顾一切亲自动手! 原振侠多少有点知道,何以玛仙音讯杳然的原因……古托的估计太乐观了! 虽然玛仙有高超的巫术防身,可以在许多情形下保护自己,可是真能抵挡得住几乎无穷无尽的进攻吗?而且,就算她可以抵挡得住,这无穷无尽的进攻之中,有多少人要丧生? 如果说,令得李固变成白痴,已经是一个悲剧的话,那么这个悲剧,就绝不能再扩展开来。一旦扩展,除了是更大的悲剧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结果! 原振侠这时的脸色,难看之极,可是黄绢却一直森然地望着他。像是在原振侠的惊骇之中,她可以感到了复仇的快意。 就在原振侠还存着一丝侥幸之心,以为黄绢可能还不知道“血魇法”的真正内容之时,黄绢已经毫不容情,一字一顿地道:“只要取得她的一滴血就够了,我不信我会做不到这一点!你也相信我可以做得到的,是不是?” 原振侠在这时,反倒坚强了起来。人的心理都是这样的,当一些事还没有真发生的时候,会十分害怕。 害怕的原因,是由于还多少存着一丝希望,希望这事不会发生。存了侥幸的心,人就会变得懦弱……人若是知道自己可以逃生,就不会拚死,等到明白了唯有拚死,绝无逃生之望时,也就无所畏惧了。 原振侠这时的情形就是这样,他已经知道黄绢得悉了一切,也知道黄绢必然会照着她的计画去做,其间绝无妥协的余地,他反倒镇定了下来。 他缓缓吐了一口气:“我并不像你那样乐观,别说她有巫术防身,就算她存心躲着你,你也无法把她找出来!” 黄绢突然-起了眼睛,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可是她的声音,听来却十分平静:“是吗?是啊,地球那么大,一个存心要躲起来的人,要找她出来,谈何容易!” 原振侠又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他熟悉黄绢的为人,知道黄绢这时说的是反话,也就是说,黄绢已大有把握,把玛仙找出来! 可是原振侠一时之间,却想不到黄绢有什么方法,可以找出玛仙来?连他的千般思念,都未能令玛仙现身,黄绢有什么方法?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两道浓眉,自然而然向上扬了一扬。 原振侠了解黄绢的程度,和黄绢了解原振侠的程度一样。一看到了他那种神情,黄绢就可以知道他的心中,正在想着什么。 黄绢居然看来十分闲适地伸了一个懒腰……她一定很久没有这个动作了,所以看来相当生硬做作。她道:“本来,我也几乎绝望了,可是……” 她说到这里,伸手直指原振侠:“你出现了,我就立刻有了使玛仙出现的绝佳方法!” 黄绢伸手直指向原振侠时,原振侠已经想到黄绢的办法了!他心头狂跳,可是却力求镇定……黄绢是要扣留他,对他不利,由此把玛仙引出来! 虽然这种方法十分下流,而且陈旧之极,可是却也十分有效! 原振侠暗骂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变成自投罗网了!但是他继而一想,也就坦然,因为黄绢迟早会想到这一点,而当黄绢想到这一点时,要做手脚对付他,自然再容易也没有。 所以,他心念电转之后,也真正恢复了镇定,比黄绢的做作,自然得多。他指着自己:“把我做人质,只怕没有什么用处!” 自黄绢半-着的双眼之中,露出十分凶狠的光芒来。原振侠又道:“该死的一个女巫,哪里知道什么情义,只怕我要死了,她也会毫不在乎!”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心中苦笑:玛仙,你可别怪我,这时我非这样说不可! 黄绢连声冷笑:“走着瞧!” 原振侠一摊手:“好!这么说,你是准备留我在这里了?我也正有此意!这是我来见你的目的……我相信好几个白化星人,很快就会来找李固,我对他们比较熟悉,所以要留在这里等他们!” 原振侠这一番话,出自真心,黄绢一时之间,倒也难以下甚么决定。 原振侠又道:“不论怎么样,李固的同类既然愿意帮助他,总是一股力量……而且我看,这股力量比地球上的力量来得有用,不必拒绝。” 他说了之后,略停了一停,才又道:“也没有力量可以拒绝!” 黄绢冷冷地望着他,原振侠道:“带我到李固的身边去,准备一些装置,好让我们能和白化星人沟通!” 黄绢冷冷地反问:“我们?” 原振侠道:“当然是我们,你难道肯离开李固,只让我一个人陪他!” 黄绢陡然转过头去,像是在那一-间,她连看也不想看原振侠。她气息急促,胸脯起伏,可见她在那时,心情十分激动。 过了约莫一分钟,她没有说什么,用手在腰际的一个遥控仪上,按了一按。她办公室的一幅墙,向两边分开,那是一道暗门。 暗门一打开,原振侠就看到了李固。 暗门后是一个相当大的空间,光线柔和,可是却十分空洞,只有两张相当舒适的安乐椅,面对面放着,李固就坐在其中的一张上。他看来仍然俊美,脸上带着一种无法捉摸,却又几乎固定的笑容。 原振侠一看到这种情形,心中不禁一阵发酸。他自然一看就可以知道,那另一张椅子是为黄绢而设的……黄绢一定长时间地坐在那张椅子上,面对着她心爱的李固,然后伤心欲绝! 这当真是十分凄惨的情景,原振侠口唇颤动,挣扎了好几次,终于说了出来:“你……实在不必这样折磨你自己的!” 黄绢的回答,却如同一柄利刃一样,直插入他的心口:“原医生,这一切都拜你所赐!” 原振侠没有再为自己辩护,他甚至没有勇气回过头来看一看黄绢。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着人弄一架或几架电视机来!白化星人来了,就可以和他们沟通。” 黄绢发出了命令之后,先走进暗门去,在李固的对面,坐了下来,原振侠也跟了进去。暗室中没有多余的椅子,所以原振侠只是站着。 黄绢在坐了下来之后,只是怔怔地望着李固。这时,她双眼之中,流露出充满爱怜的神色,和她在与原振侠对答时的那种冷漠,全然不同。 原振侠心中,不禁长叹了一声,就算他对黄绢的爱情忠贞,还有一丝怀疑的话,这时也化为乌有了。同时,他也更能体会得到玛仙的感受……玛仙的感觉比他敏锐得多,早就肯定了李固和黄绢之间,是真正的爱情,是世上所罕见的真诚的爱! 他转过头去,不忍心看黄绢对着李固的那种神情。好一会,才听到黄绢的声音,她是在对李固说话:“有你的同类来了,他们已经进化到了没有身体……唉!若是你能做决定,我知道你必然会选择留在地球上,和我在一起。可是现在却要我代做选择,我该怎么办?” 原振侠忍不住插了一句口:“当然照他的心意办,他不会不要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和你的身体,是许多快乐的泉源。” 原振侠在说话的时候,黄绢缓缓转过头来。她的眼光又变得十分冷漠,发出的冷笑声,也像是匕首一样地直刺人心:“现在他的身体和我的身体都在,请问我们之间,有什么快乐?” 原振侠说不出话来,黄绢挥手:“我授权你去发令,准备需要的装置,请别打扰我们的交谈!” 她说到最后,伸手向暗门外指了一指,原振侠略停了一停,走出暗门。他才一走出,暗门就在他的身后合上。原振侠只好苦笑,他按下了办公桌上的电话掣钮,下达了几个命令。 不一会,两个军官就来到办公室,他们带来的东西,是一架大萤光幕的电视、两架手提收音机。当他们看到办公室中,只有原振侠一个人时,并没有现出讶异之色,也什么都没有问,这自然是久经训练之故。 原振侠找到了电源,把电视机和收音机全都开着,可是却并没有白化星人的声音传来。 他在黄绢的办公室中,足足等了半小时,暗门才再打开来。李固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黄绢出来时,连看也不看原振侠,就通过电话下达命令。 她所下达的命令,听得原振侠心惊肉跳:“把这个讯息,传到一切可能传到的地方,尤其是和巫术有关的一切角落。目的是要女巫玛仙知悉,一个叫原振侠的人,正在全世界手段最决绝的恐怖组织之手。她应该十分清楚知道,这个组织是什么人主持的,她可以有三天时间向这个组织报到。不然,这个叫原振侠的人,身上的某一部分,就会离开他的身体……这种情形,每过一天,发生一次,直到他死亡为止。” 原振侠冷笑:“将军,你把你控制的力量,称之为最决绝的恐怖组织,倒一点不错!” 黄绢并不望向原振侠:“别以为我只是虚言恫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会付诸实行!” 原振侠仍然冷笑:“我没有怀疑过。” 黄绢这才缓缓回过头来,盯着原振侠:“你的女巫,爱你的程度,即使只有我爱李固的一成,她就一定会来我这里……”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神情十分凝重。 他倒不是在考虑玛仙对他的爱意,究竟几何?而是想到玛仙本来就十分有悔意,会不会就此宁愿牺牲自己,而成全黄绢和李固呢? 黄绢见原振侠不出声,反倒有了误会,又冷冷地道:“对她的爱情,没有把握?” 原振侠缓缓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黄绢已经沉下脸来:“为了证明我并不是虚言恫吓,我会将割你耳朵、鼻子,剁你的手,斩你的脚的经过,详细录像,播放出来。如果那女巫可以仔细欣赏的话,那她才算是真正的女巫!” 原振侠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吃惊,因为他知道,黄绢在下达那个命令之际,她已经决心付诸实行的了!她对李固的爱意有多深,对自己和玛仙的恨意也就有多深,那是完全无可缓和的爱和恨的尖锐对立! 所以,原振侠只是冷笑了几声,并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反应。 黄绢说完了那番恶狠狠的话,办公室中,静了下来,只有黄绢由于激动而发出的急速的呼吸声。所以当一具红色的电话,突然响起“呜呜”的声响时,听来也就特别惊心动魄。 黄绢伸手抓起电话来,才听了一听,就现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向原振侠望来。 原振侠并没有听到电话传来的是什么讯息,可是一看黄绢的神情,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之间,他又是高兴,又是担心,又是恐惧……致他也不由自主,呼吸急促起来! 原振侠料到,黄绢一定接到了通知:玛仙到了! 令他高兴的是,玛仙终于出现了!令他担心的是,玛仙来到之后,不知如何处理这件事?因为李固被巫术所害的情形,形同一个死结,看来绝无解开的可能。他害怕的是,玛仙若是忽然起了傻念头,牺牲自己来成全黄绢和李固,那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一点,他又不由自主自问:要是玛仙成了一无知觉的白痴,自己会不会像黄绢对待李固一样地对待她? 一时之间,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以致黄绢在放下了电话之后,连说了两遍,原振侠才有反应。 黄绢说的是:“你的女巫来了!” 原振侠的反应,也只是点了点头。黄绢的神情,有点异样:“我的命令仍然有效,她既然来找我了,有些措施,我要提前实施。” 原振侠虽然不知道黄绢的“有些措施”是什么,但是也知绝非好意,他沉下脸:“你想怎么样?” 黄绢倏地拔出手-来,对准了原振侠,冷冷地道:“你最好别反抗!” 原振侠看到黄绢扣着扳机的手指,指节骨有点发白,可知她有着开-的决心。他心中不禁一阵难过,想不到他和黄绢之间,竟然会有一天,出现这种情形! 他闭上眼睛一会,已听到黄绢在命令:“跟我走,你可以见到女巫!” 原振侠在黄绢的质押下,走出了黄绢的办公室。一出了办公室,立刻就加入了两个武装的军官,都持着新型的自动步。 原振侠昂然向前走着,他根本没有把质押自己的军官和黄绢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这时黄绢心中对自己再恨,也不会杀自己,留着自己,才能和玛仙谈判,才有希望挽救李固。 他这时,也不打算反抗,一切等见到了玛仙再说。 原振侠做这样的打算,本来并没有错。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使他知道自己对黄绢的厉害,低估了许多! 原振侠经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之后,在走廊尽头有两扇门。才一来到门前,一扇门就向一旁移开。 原振侠在这时候,已经怔了一怔……这扇门看来和普通的房门无异,可是凭原振侠丰富的冒险生活经验,他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十分厚重的金属门。而且是电动开合,普通的方法,不容易打开它。 而且,这扇门打开之后,所看到的,是另一扇门! 这样的设置,自然是为了保卫和安全的理由,使外面的人,不容易进入,当然,也可以使得进去的人,不容易离开。所以原振侠并没有跨进门去,而是在门口站定。 他听得黄绢在身后喝:“进去!” 原振侠仍然不动:“把另外一扇门也打开来!” 黄绢冷冷地回答:“第一扇门关上了,第二扇门才能打开!” 原振侠冷笑:“我要和玛仙会面!” 黄绢疾声道:“你进去,我保证你能见到她!” 原振侠陡然回头,盯向黄绢,黄绢迎接着他的目光。原振侠立时转开头去,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在黄绢的眼神之中,他看出黄绢的保证,并没有说谎……他进门去,可以见到玛仙。 他心念电转间,这时想到的是,一切都等见了玛仙再说。两个人在一起,总比见不了面好! 所以,他没有再坚持,一步跨了进去……不多久,他就发觉自己犯了错误! 他才一跨进去,那扇门就在他的身后,迅速移上。原振侠反手在门上叩了一下,果然那是一扇十分厚重的金属门。而也在这时,他面前的那道门,已移了开来,原振侠一看到门内的情形,就知道上当了! 那扇门内,是一片相当大的空间。那是名副其实的“空间”,约莫三十平方公尺的面积,一无所有,只是一间空房间! 空房间的四壁,全是银灰色的墙,原振侠一眼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有玛仙的踪迹!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愤怒的吼叫声:“想不到你堕落到这种地步!” 他是在指责黄绢给了他假的保证,他也知道这里必然有着传音的装置。 果然,他的话才一住口,就听到了黄绢的声音:“你进门去,自然可以看到她!” 原振侠迅速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处境,现在不进去,一时之间,只怕也未必能破坏身后那扇金属门。进去之后,虽然多了一道门,但若能破坏一重,一定可以破坏两重,处境不会坏得太多。 进得门去,若是再不能见到玛仙,再和黄绢理论! 所以,他一面发出“嘿嘿”的冷笑声,一面已经跨进了那扇门。 这时,原振侠在想的是:这房间中,可能还有什么暗门,可以放玛仙进来。 可是接着,他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他向前走着,站在这房间的中心,也就在这时,他听到黄绢的声音自左首传来。他连忙循声看去,看到了玛仙,也看到了黄绢。 他在十分之一秒钟之内,已经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他自然而然的反应,还是向前直扑了出去,结果是他的双手,按在一个十分光滑的平面之上……他确然看到了玛仙,而且也听到了玛仙的声音,可是他和玛仙之间,却隔了一重或者是几重单面透明的装置。 这种单面透明的装置,应用得相当普遍。有的,一面是透明的玻璃,一面是镜子;有的,就像这间房间一样,一面是玻璃,另一面,看起来是银灰色的墙。 这时,对原振侠来说,整幅墙都透明,他和玛仙之间,就像完全没有隔膜一样。但是他知道,在玛仙看来,看到的只是整幅银灰色的墙,非但看不到他,而且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虽然明知这一点,他还是在这显然由钢化玻璃制成的“墙”上,用力拍打着,和重重踢了几脚。而且,大声唤叫着玛仙。 他也知道,这种装置,是可以控制的……只有一面透明,或是两面都变得透明,都可以控制,声音的传送情形,也是一样。 这时,他看到的情形,是黄绢和玛仙面对面地站立着……那个房间的情形,和原振侠所在的一样,也是什么也没有。黄绢盯着玛仙,神情冷酷,玛仙仍然那么美丽,可是看起来却瘦了不少。 她们两人可能已交谈过,可是原振侠由于发现自己上了黄绢的当,-那之间,十分激动,所以并没有留意去听。这时,他略微定下神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黄绢说的。黄绢挥着手:“原振侠在我这里!” 玛仙笑得十分自然:“我知道,他就在那里……” 她说到这里,向原振侠站的地方,指了一指。她的动作那么自然,使原振侠以为她可以看到他,所以举着双手,跳了起来,叫:“玛仙!” 玛仙居然真的转过脸来,向他挥了挥手。可是原振侠立即知道,玛仙并看不到他,只不过是凭巫术的力量,敏锐的感觉,知道他就在附近而已。因为接下来玛仙道:“我知道他可以看得到我,听得到我,虽然我看不到他,听不到他!” 黄绢的脸色,在-那之间,变得难看之极。她道:“我刚才下的命令,你当然不知道!” 玛仙叹了一声:“不知道,我知道他想见我,可是我正在进行一些十分重要的事,所以无法和他相见。等到我可以抽身见他时,他已经在你这里了!” 黄绢的凶狠神态,和玛仙的恬淡,成为强烈的对比。黄绢的话,也凶狠无比:“你在进行什么?又是利用狠毒邪恶的巫术去害人!” 玛仙淡然一笑,并没有回答黄绢的问题。黄绢又喝:“你听着!” 她略停了一停,就把刚才她下达的,要玛仙现身,不然就残伤原振侠身体的命令,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玛仙静静地听着,只是秀眉微蹙,等到黄绢说完,她才道:“现在我已经来了,你大可恢复他的自由!” 黄绢冷笑:“那只是我的第一个措施!” 玛仙的语气仍然那么平静:“第二个措施呢?” 黄绢后退了一步,像是怕玛仙会忽然有什么行动加害她一样……面对一个超级女巫,而且黄绢也确知巫术的可怕,这时她虽然占着上风,可是她也需要高度的勇气,才能面对玛仙。若不是为了李固,只怕她也提不起这样的勇气来。 在旁观和旁听着的原振侠,也不知道黄绢的第二个措施是甚么。只听见黄绢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我再给你时间,先考虑令李固恢复正常。头三天,原振侠不会受伤害,三天之后,每拖过一天,他身体就会失去一部分!” 原振侠大是气愤,忍不住骂:“卑鄙!” 他看到玛仙缓缓地摇着头:“应你召募而来的巫师,一定已经告诉过你李固的情形,和怎样才能使他复原的了?” 黄绢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化为愤恨的声音,然后咬牙切齿地道:“要你的血!” 玛仙仍在摇头:“不错,还要有我这样巫术能力的人来施术!” 黄绢在那样说的时候,手已按在腰际那柄匕首的刀柄上。看起来,她像是要不顾一切,拔出刀来,刺向玛仙,要令玛仙流血! 可是一听得玛仙这样说,她的手部动作,变得十分僵硬,面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在抽搐。 玛仙仍然十分平静:“你一定也知道,如果我施术,破解了自己的‘血魇法’,结果是怎样的了!” 黄绢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发出了一下十分浓浊的闷哼声,表示明白。 玛仙低叹了一声:“这几天,我一直想找出一个方法来,希望可以破解血魇法,同时又不使巫术的反噬恶果,发生在我的身上!” 原振侠听到这里,全身发冷,张大了口,想叫什么,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不是因为明知玛仙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而不出声,而是实在太惊恐了,根本出不了声! 而黄绢的反应,却和原振侠截然不同-那之间,她现出近乎疯狂的神情,连声音都是变了的:“你已经找到了这个方法?” 玛仙并没有立时回答,原振侠在心中叫:没有!她没有找到这个方法!玛仙,不要,玛仙,不要牺牲自己,求求你,不要! 原振侠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了,可是他发出的声音,并不是他心中想叫的,而只是发出了像一头猛兽受了伤之后的吼叫声,听来悲愤莫名! 就在黄绢那种疯狂的神情,还没有复原之时,玛仙又低叹了一声:“我尽了力,可是我没有成功!” 黄绢发出了一下尖锐之极的呼叫声,一下子扑到了玛仙的面前,双手抓住了玛仙的肩头,用力摇着,而且不断地发出了尖叫声。 在这时候,玛仙急急说了几句话,可是全被黄绢的尖叫声盖了过去,原振侠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可是黄绢却显然听到了的,因为她陡然停止了尖叫声,盯着玛仙看。接着,双手陡然松开了玛仙的肩头,连退了几步,才用十分尖锐的声音问:“你说什么?刚才你说了些什么?” 玛仙的声音,这时清楚地钻进原振侠的耳中,令得原振侠双手抱住了头,痛苦无比地慢慢蹲下身来。虽然玛仙所说的,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他还是感到了难以形容的痛苦! 玛仙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出来的话是:“我不必等三天,今天就可以施术,令李固复原。” 黄绢的身子,忽然发起抖来,指着玛仙:“你……那么……你……你……” 黄绢的声音也在剧烈发着抖,再也说不下去。因为玛仙的话,实在太令她感到意外了! 玛仙的回答是:“由于巫术的必然结果,我会变得一无知觉。” 黄绢的颤抖,几乎是不可克制的,她又在不由自主摇着头──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她不知道玛仙会有甚么目的,她只是不相信! 黄绢的反应十分正常……玛仙要牺牲自己,她不相信人类行为中,会有这样的行为包括在内! 而目睹耳闻这一切的原振侠,这时双手按在对他来说是透明的墙上,全身僵凝,只觉得一片冰冷,彷佛连血液都凝固了! 在这件事情之中,一直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恐惧之感,会陡然袭上他的心头,可是又不知是为了什么。 直到这时,他算是彻底明白了! 他知道,玛仙早就有这种想法……不顾一切,令李固复原,宁愿她自己受伤害! 他早已看出玛仙有这种心意,所以才害怕! 玛仙当然不是贸然决定的,她曾想尽一切努力,找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法,这是她为什么一直不现身的缘故。可是当她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别的方法之际,她还是决定了牺牲自己! 原振侠耳际“嗡嗡”直响,张大了口,发出十分可怕的“嘶嘶”声。他想问玛仙,是不是曾考虑过自己,自己能不能忍受她变成白痴! 他一想到了这一点,拳脚不断在墙上敲着,踢着,而且也开始发出吼叫声来。可是显然他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不能传到邻室去。 可是,他却看到玛仙侧过头来,向他望了望,并且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太激动……玛仙一直可以感应到原振侠脑部活动所发出来的能量,何况这时隔得那么近,原振侠的情绪又那么激动! 原振侠大口喘着气,想勉力令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却难以做得到。他双手紧握着拳,身子一直在冒汗。 这时,他听到玛仙在问:“你不相信?” 黄绢显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只是不住地摇着头,神情古怪之极。 玛仙的神情却越来越镇定:“你一定要相信我。” 黄绢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发着抖,她一连后退了几步,来到了一幅墙前,伸手按住了墙……那幅墙,也就是原振侠按住了的那幅。原振侠和她之间的距离极近,所以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汗珠自她脸上的毛孔之中,慢慢地沁出来的情形。 黄绢也在勉力使她自己镇定,终于,她可以断断续续说话了。她道:“好,我……相信你,你……什么时候开始施你的巫术?” 玛仙立即回答:“让我和他见面,我有点话要对他说,说了之后,立刻进行。” 黄绢陡然尖声叫了起来:“这算是什么诡计?” 玛仙反问:“你为什么觉得是诡计?” 黄绢的声音更尖锐:“见了他之后,他怎会允许你做这种事?” 原振侠这时,心中也在吼叫:“不允许!不允许!绝不允许!” 可是玛仙却在反问:“他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我?” 黄绢用力挥着手:“或许他没有实际的力量可以阻止你,可是,他能……对你……动之以情!” 玛仙发出了几下听来十分平淡,而又可以听得出,其实含有相当程度悲哀的笑声:“你和李固之间那种爱情,不存在于我和他之间!” 黄绢听了之后,陡地一怔。 原振侠听了之后,也陡地一怔。 玛仙继续道:“爱情使你成了情圣,也十分令我感动,这是我决定要这样做的原因。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止我,这是我决定了的事!” 黄绢的神情忽然激动起来,由于她和原振侠隔得如此之近,所以原振侠可以清楚看到,眼泪自她的双眼之中,泉涌而出。她双手挥动着,像是一个将要淹死的人,想抓住什么一样。 玛仙走了过来,十分温柔地握住了她的双手。黄绢咬着下唇,不和玛仙的目光接触,用力点了点头:“好,我和你一起去见他。事实上,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得到和听得到!” 黄绢挣脱了玛仙的手,退到了屋角,取出了一具遥控器来,按了一下。在两间房间之中的那堵墙,开始移了开来……整幅墙全移开,可能需要相当的时间,但是在墙只移开了五十公分左右时,原振侠早已发出大叫声,挤了过来,一下子就把玛仙拥在怀中。 他叫的是:“不要!” 随着原振侠的吼叫,黄绢的身子,陡然震动! 玛仙伸出手来,用十分温柔的动作,掩住了原振侠的口。原振侠急忙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又再次叫:“不要!” 玛仙低叹了一声:“我已经决定了,你先听我说!” 原振侠急速地喘着气,紧紧将玛仙搂在怀中。玛仙娇羞地挣扎:“你抱得我那么紧,叫我怎么说话?” 原振侠厉声道:“随便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你那么做!” 玛仙还是挣开了一些,她指着自己的心口:“我不那么做,心里一直会不平安。一个心中不平安的人,也就不会有快乐!” 原振侠急促地反驳:“你没有做错什么,他是一个异星人,异星人对地球来说……” 玛仙又一次掩住了他的口,柔声道:“你还记得‘爱神’吗?” 这句话一出口,原振侠和黄绢,都立刻震动了一下。 爱神在南中国海上出没,毫无疑问是一个外星人,而且,和玛仙有十分深的渊源……玛仙是爱神和她的同类,在实验室中培育出来的一个特种人! 玛仙继续道:“爱神也是异星人,她可没有给地球带来什么祸害!” 原振侠喘着气:“怎么没有,她……他们培育出来的一个人,成了最大的犯罪者,侵入计算机,几乎令得全世界,都置于他一个人的统治之下!” 玛仙压低了声音:“可是爱神及时制止了他,使他变成了白痴!” 黄绢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些呻吟声来。有爱神出现的那些经历之中,她都曾参加,自然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有关爱神和那个大犯罪者,以及玛仙和爱神之间的关系,这些曲折古怪的故事,都记述在《爱神》、《寻找爱神》和《大犯罪者》这三个故事之中。) (如果不想看那几个故事,仔细听他们三个人这时的对话,也多少可以听出一点眉目来。) 黄绢闷哼了一声:“本来就是,被你们变成白痴的,不是第一个了!” 玛仙叹了一声:“你也知道,两人之间的情形是完全不同的。那次,你帮助大犯罪者,在最后的脑能量决战中,你站在大犯罪者那边,使自己处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地位,可是爱神一点也没有损害你!” 黄绢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原振侠又想说话,玛仙再次阻止了他:“我想,爱神对人脑的组织,有极深刻的了解。所以,我去向她求助,希望她能使李固复原,而又不使我受巫术力量的反扑……我实在不想变成一个白痴!” 原振侠虽然明知结果,但是还是忍不住问:“爱神也没有办法?” 玛仙皱着眉:“我一直在南中国海上漂流,不断发出希望和她见面的讯息,可是却一直未能见到她。而我又不断收到你要和我见面的讯号,我无法再等下去……你不必自责,我再等下去,也未必会有结果。” 原振侠疾声道:“所以你就决定牺牲自己!你在做这样的决定之前,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见?” 原振侠的神态极激动,可是玛仙却冷静之极:“我为什么要征询你的意见?你甚至不能肯定,你自己是不是爱我!” 原振侠用力一顿足:“我爱你,好了吧!” 玛仙有点凄然地笑了起来:“好象我是在要胁你一样。算了,原,我变成白痴之后,你可以像黄绢对李固一样对待我。真是那样的话,我虽然没有知觉,可是也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玛仙虽然竭力使自己的语音平静,可是说到后来,也忍不住眼中泪水乱转,偏过头去。 原振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思绪紊乱之极,连黄绢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也不知道。黄绢满面泪痕,握住了玛仙的手,低声道:“他会的,我知道他……你在,他不会珍惜;你不在,他会刻骨铭心地爱你!” 原振侠大是恼怒,喝道:“你……” 他本来想叱喝:“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可是一转念间,他不禁苦笑……黄绢实在十分了解他,知道他的性格,正如她所说的那样! 如果玛仙成了一个白痴,不再是神通广大的女巫,他对她必然会加十倍地怜惜呵护。可是他也知道,那也不能转移为爱情! 这时,满是泪光的一双妙目向他望来,玛仙显然是在问他,是不是那样?原振侠转过头去,不敢和玛仙的目光接触,因为黄绢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他的声音嘶哑,不住地摇着头:“不必这样,不必这样!一定另外有办法的!” 玛仙叹了一声:“是我施的巫术,我知道什么才是唯一的办法!” 原振侠的喉际“咯咯”作响:“主意是我出的,把巫术的反扑,施在我的身上好了!” 玛仙笑得凄然:“你想我会这样做吗?请你好好照顾我,当我变了白痴之后……” 她才说到这里,原振侠一下子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我绝不容许……” 可是,他话才说到一半,只觉得眼前陡然一阵发黑,全身像是遭到了雷击一样,有十来秒钟时间,全身一动也不能动。 等到他回复原状之后,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黄绢和玛仙已在向外走去。他连忙追了上去,不一会,就一起进入了黄绢的办公室。黄绢这时打开了暗门,李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黄绢和玛仙一起向李固走去,原振侠也跟了过去……这时,他才觉出事情十分不对劲。刚才,不论他怎么加快步伐,都无法追得上黄绢和玛仙,他也曾叫过,可是玛仙却连头也不转过来看他一下。 这时候,他估计,自己和她们两人之间的距离,至多不过十来公尺。可是不论他怎么努力,他却无法接近她们! 原振侠陡然明白了……玛仙施展了巫术!巫术的力量阻止了他前进,使他不能阻止玛仙的行动! 原振侠想大叫,可是却叫不出声音来。他看到玛仙和黄绢两人,来到了李固的身前,看到玛仙取出了一个一端有尖刺的古怪东西来……他见过这东西,当日玛仙就是用这工具,取了他的血液的。 他看着玛仙把尖刺刺进她自己的手臂中,一下子就移开。在她白皙如玉的手臂上,出现了一个小红点……她已把自己的鲜血取出来了! 她正在破解“血魇法”,而破解了的唯一结果,就是她自己变成白痴!,放在胸前。也不知道这个曾一度充满了野心的女人,这时正在想些什么。 原振侠仍在不断地叫:“不要!不要!” 可是不论他如何叫,都于事无补。玛仙已来到了李固的身前,先作了几个古怪之极的手势,然后,伸出手指来,接近李固的脸,在移动着。 原振侠这时,头脑十分清醒。他甚至可以猜到,玛仙这时的动作,是在寻找当日她施术时,把那滴鲜血按进去的所在。她要在原来的地方,再把自己的鲜血,刺入李固的身体之中! 玛仙的手有点微微发抖,好几次手指停了一会,又开始移动,像是她也不能肯定。 终于,他看到玛仙的手指停住不再移动。她的另一只手,拿出那个有尖刺的东西来,先比了一比,又提了起来,看来是准备刺下去。可是她的手,却又凝止了不动……她在做最后的考虑。 就在这时候,原振侠又想大叫“停止”!可是他耳际,却响起了他熟悉的一个女声:“发生了什么事?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我们一点都不明白?” 原振侠陡然震动,这时循声看去,看到那具电视机上,有许多条灰暗的人影在,朦朦胧胧,看来十分诧异,那女声也正从电视机传出来。 原振侠心头大受震动:白化星人来了,有许多白化星人来了! 黄绢在突然之间,也听到了那女声,立时也向电视机望过来。原振侠急速喘着气:“你们的同类,坐着的那个,是你们的同类!你曾说过,可以使他的生命形式得到改变,你曾说过的!” 这时,原振侠简直语无伦次,但他总算表达了他的意思。 原振侠的意思是,如果白化星人能使李固的生命形式改变,那么玛仙就不必破解她自己所施的“血魇法”了。 可是他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们已经尽了力,没有办法!他的脑部组织……我们没有办法……” 那白化星人才说到这里,电视机中忽然传出了许多杂声,接着,又是那女声在惊叫:“等一等,怎么一回事?怎么忽然之间,他的脑部讯号那么强烈?怎么一回事?我们对地球了解的实在并不多!” 一听到那女声这样叫,原振侠像是全身都浸入了冰水之中一样! 他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转过头去看,在转过头去的时候,他的颈骨,发出一阵格格的声响来。 他看到,玛仙的手中,仍然握着那有尖刺的工具,不过正在离开李固的脸。李固的神情,不再呆滞,他正有着如大梦初醒的神情,眼珠开始转动,正向四面看去,而且一下子就看到了黄绢。 一切发生得都极快,可是在原振侠看出来,却全像是慢动作镜头一样……他看到李固一见到了黄绢,立即就一跃而起,向黄绢扑去,黄绢神情惊喜欲绝,也扑向李固。 李固身上的“血魇法”被解除了! 那么,玛仙呢? 原振侠向玛仙看去,只见玛仙正直起身子,转向他,向他走来。在她娇美无比的俏脸上,现出十分甜蜜的笑容,正在向他走过来。 原振侠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他只是僵立着,全然无法挪动。 因为他看到,玛仙在向他走过来的时候,笑容正在渐渐消逝。 本来,是十分欢畅的欢笑,可是欢笑在渐渐敛去,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微笑。 这种微笑,自然不会表示痛苦,相反地,还表示了发出这种笑容的人,心中十分平静,十分安慰。 可是原振侠一看到这种笑容,不禁全身一阵抽搐,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双脚发软,人也不由自主蹲了下来……这时,发自他内心深处的一阵剧痛,也令得他的身子不能不蜷缩。 因为这种笑容,他绝不陌生……李固在中了血魇法,变成了白痴之后,脸上就是这个神情,永不变化,就是这一个神情! 而这种笑容,这种神情,如今到了玛仙的脸上! 玛仙中了血魇法,玛仙成了白痴! 他身子蜷曲着,缩成了一团,视线并没有离开玛仙,看见玛仙走了三、四步,就站定了不动,而且,也没有再走动的意思。 原振侠嘶声叫:“玛仙!”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他用尽了气力,才挣扎着站了起来,全身的骨节都发出“格格”的声响!他向玛仙走去,伸出手,玛仙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原振侠握住了她的手,她仍然一动不动。 巫术竟然这样无情,连巫术的女王,也不能逃脱巫术的规律! 原振侠难过地闭上眼睛,把玛仙搂进怀中,轻轻地,可是却全心全意地,把她拥在怀中! 从他一开始知道事情已经发生,到这时为止,在他的四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对他来说,全然没有知觉。 直到他抱住了玛仙,才听到了四周围的声音。他听到了黄绢发出的啜泣声……那是由于过度的兴奋和快乐所造成的。 他也听到了李固在问:“怎么一回事?” 然后,原振侠突然听到李固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你们是我的同类!” 原振侠已泪水盈眶,这时他睁开眼来,泪眼模糊之中,看到李固急急来到了电视机之前。电视萤光幕上的许多人影,闪动不已,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李固神情激动之至,双手不停挥动。 看来,显示在萤光幕上的白化星人,和李固同样激动。李固的神情,分明是正在和那些白化星人,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辩,可是双方却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原振侠的思绪虽然紊乱之极,可是他也可以理解到没有声音发出来的原因……他们全是白化星人,脑部活动的频率一样,不必通过声音化为语言,他们的思想,就可以直接交流。 原振侠自然也可以猜得到,他们在争辩着什么……他们是在争辩李固的生命形式,是不是应该改变! 那些白化星人一定要李固也变成没有形体的生命……李固已经恢复了正常,那些白化星人完全有能力可以做得到这一点,可是李固一定在反对! 对李固这个白化星人来说,没有身体的生命形式,是不可思议的! 在一旁的黄绢,显然也猜到了这一点。她急急来到李固的身边,自李固的身后,环抱着他。李固虽然需要挥动双臂,来加重他发出思想波的力量(就像人在说话时,为了加强语气而作手势一样),可是他也立即反手抱住了黄绢,神情变得更激动。 这一切,从原振侠的泪眼中看出来,又是模糊,又是遥远。一切似乎都和他无关,和他有关的,只是在他怀中的玛仙。 玛仙像一个小乖乖一样地偎依在他的怀中,没有任何动作,双眼之中不再有神采,丰满诱人的嘴唇,虽然一样诱人,可是再也不会发出语言来……有一个时期,原振侠曾嫌玛仙太聪明,太牙尖嘴利,可是这时,玛仙的一切语言,都将只是回忆! 原振侠的心口,又是一阵绞痛,他把玛仙搂得更紧。也就在这时,他听得李固在大叫:“我不要放弃身体,我不要永恒的身体!你们根本不明白,身体给一个生命所能带来的欢乐……我知道会有痛苦,会有死亡,可是我认为那十分值得!” 白化星人的女声,也像是十分愤怒,“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 李固的回答斩钉断铁:“我不会,绝不会!在地球上,我接受了地球人的血,接受了地球人的爱,我已经不能算是白化星人,我有我自己的生命形式和生活方式……和与我相爱的人一起生活,这是一种你们无论如何无法设想的生活,我不会后悔!” 那女声变得尖锐(原振侠早已知道,没有了身体的白化星人也会情绪激动):“你会死亡!” 李固把在他身后的黄绢,拉到了面前来,两人紧拥着。李固笑了起来,一面亲着黄绢,一面回答:“当然我会死亡!我爱的人会死亡,如果我不会,那么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黄绢用十分醉人的声音道:“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她接着又曼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不知道是不是那些白化星人,也懂得那么情浓的诗句……不但没有女声传出,而且萤光幕上显示的人影,也静了下来,不再闪动。 过了约莫半分钟,那女声大道:“既然你坚决要留在地球上,我们也没有办法,反正在地球上的异星人,也不止你一个!” 原振侠一听得那女声那样说,心中陡然一动,失声道:“还有的是谁?” 他这句话才一出口,自己已经立刻有了答案,他也叫了出来:“爱神!” 玛仙曾到南中国海去,想见到爱神,向爱神求助,可是爱神却没有出现! 玛仙和爱神的渊源如此之深,爱神如果有能力可以帮助玛仙,一定会尽力相助。刚才,原振侠已模模糊糊想到过,自己要带着玛仙,在南中国海上漂流,三年五载,十年八载,直到爱神出现为止! 而这时,他陡然想到的是:那些没有了身体的白化星人,倏忽万里,他们是外星人,爱神也是,请他们去找爱神,是不是会比较容易点呢? 一想到了这一点,他唯恐那些白化星人说走就走,他急叫:“等一等,我有事相求!” 他抱起玛仙,来到了电视机之前,一下子推开了李固和黄绢,急速地喘着着:“有一个外星人……用十分美丽的地球女人的形态出现,他们曾在地球上,进行过一项人种改良的实验,你们知道她?” 白化星人的回答是:“不知道。”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那白化星人又道:“不过,只要她在地球上,甚至在地球的附近,要找她总不是难事。她叫什么?你刚才称她为什么?” 原振侠轻轻放下了玛仙:“爱神,我们这样称呼她,因为她……懂得什么是爱情!” 被原振侠推开去的李固,这时以十分疑惑的神情,望着原振侠和玛仙。 对李固来说,他中了巫术的暗算,这时又复原,中间那一段他成了白痴的时间,他一点知觉也没有。复原之后,也没有时间去了解曾发生过的事,所以他一点也不知道,原振侠是为了什么而泪流满面,伤痛莫名! 黄绢只是紧拥着李固,眼前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还像是做梦一样。她十分害怕这个梦会醒,因为一切对她来说,那么不真实!就像是李固失常之后,她做过的无数次梦一样。 原振侠继续一面喘气,一面说着:“请你们去找一找她,请她来看看和她有关系、是由于她才有了生命的玛仙。玛仙……被巫术反害,脑部活动几乎停止了!” 李固直到这时,才知道了一些事情的梗概,他惊呼了一声:“怎么会?是谁施巫术害她?” 黄绢也直到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来,她用十分低的声音,回答着李固的问题:“她自己!” 李固疑惑之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仍然无法知道究竟曾发生过什么事。 那白化星人发出来的女声道:“好,我们去找这个……爱神,请她立刻来看玛仙!” 原振侠喃喃地道:“谢谢你们!” 他的感谢声才住口,电视萤光幕上的人影,已经消失。原振侠在那一-间,像是最后一线希望也随之而去,他感到如同虚脱了一样。本来,他是拥抱着玛仙的,这时,反要靠扶住玛仙的身体,才能站得稳。 李固过来扶住了他,十分关切地问:“对你的打击竟那么重?” 原振侠望了李固一眼,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口唇抖了半天,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李固轻拍着他的肩头,十分诚恳地道:“我们是朋友,记得吗?” 原振侠长叹一声,踉跄后退几步,颓然坐倒在一张椅子上。玛仙却仍然站着,看来只像是一具美丽之极,栩栩如生的木偶。 李固回头向黄绢望去,黄绢走过去,牵引着玛仙,把玛仙带到了原振侠的身边,把玛仙的手,交到了原振侠的手中。 然后,她才对李固道:“发生了许多事,你都不知道,你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李固立时想了起来:“在飞船上,准备一飞冲天……后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黄绢深深吸了一口气:“你那时,已被巫术所害,一下子发作了,就变成了什么也不知道的白痴。已经好久了,我每天伤心流泪……” 李固双手捧起了黄绢的脸,爱怜地道:“是啊,你变得可怕,我知道一定有十分可怕的事发生过了。” 原振侠握着玛仙的手,听黄绢向李固讲述整件事的经过。讲到伤心处,黄绢仍然不免泫然下泪,李固就不断地去亲吻她的泪水。讲到愤怒处,黄绢仍然不免咬牙切齿,李固就把她搂在怀中。 李固向原振侠望来,又问黄绢,神情充满了疑惑:“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 黄绢说了原因,李固呆了半晌,喟叹:“就算我帮卡尔斯达到了目的,我也会一再告诫,叫卡尔斯不可胡作非为。卡尔斯相信我的力量可以惩罚他,必然不敢乱来……” 他说到这里,用责备的眼光,望向原振侠:“朋友,你为甚么那样不信任我?” 原振侠的口唇动了动,声音十分低:“因为你是异星人……对不起,地球人连地球人互相之间,也不信任,这是地球人的劣根性之一!” 李固感叹了好一会,又问:“那我怎么……又会忽然好了?” 黄绢向玛仙指了一指:“她知道我们之间有着真正的爱情,也相信她自己做错了,所以她宁愿牺牲自己,使你复原!” 李固“啊”地一声,深深吸了一口气,来到了玛仙的面前。看了玛仙好一会,才转头问黄绢:“没有希望了?” 黄绢道:“如果她的情形和你过去一样,那就没有希望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或许,希望……唯一的希望,是在那位爱神身上。我也知道那位爱神,她有非凡的能力,或许……可以令她复原!” 原振侠听到这里,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样的声音,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李固在这时候,悄悄地问黄绢:“我们原来的计画,是不是还实行?” 黄绢震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事一样,花容失色,连声道:“不,不!什么都不管了!我们立刻就走,驾着那艘飞船,我不要再在人间,能少留一分钟,就少留一分钟!” 原振侠虽然自己心情极乱,但黄绢的这一番话,也令他十分感动,使他确知黄绢由于爱情,而彻底摒弃了她的野心! 他扬起手来,有点柔弱无力地鼓了几下掌:“说得好,请先安排我离去!” 黄绢关切地问:“你不等爱神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爱神如果能接到我的讯息,不论我们在什么地方,她都会来找我们的。” 黄绢过来,在玛仙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好好照顾她,原,你心中自然伤痛,可是我相信,伤痛程度一定不如我!” 原振侠张大了口,想要驳斥黄绢,可是却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实在找不出充分的理由,去反驳黄绢! 在黄绢办公室中发生的事,到这里告一段落。另外发生的事,由卡尔斯带动。 卡尔斯接到了报告,那艘宇宙飞船突然腾空飞去,他暴跳如雷,赶到飞船停着的地方,晴空浩荡,哪里还有飞船的影子? 当然,他也立即知道,黄绢和李固也失踪了。黄绢对她的工作,毫无交代,就像丢弃一双破鞋子一样,放下了她那庞大的权力……事实上,自李固出事之后,黄绢早已什么事也不理了。 卡尔斯暴怒了好几天,才想起原振侠是和事情有关的。他专程去找原振侠,可是原振侠所在的医院,都说原医生请了长假,下落不明。 原振侠在什么地方呢?卡尔斯就是知道了也不敢去。 原振侠在巫师岛上,他和玛仙,只有两个人……如果玛仙还能算是一个人的话。 原振侠和黄绢那时所做的一样,内疚无比,伤感万分地照顾着一无所知的玛仙。 那些白化星人没有消息,爱神也没有出来。但每当晚上或清晨,当他眺望大海,看到晨雾缭绕之时,他有信心,只要自己等下去,爱神必有一日会穿雾而出,令得玛仙恢复正常,他有这个信心! 足足三个月……在三个月之中,原振侠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巫师岛。全世界都在找他,可是原振侠医生,像是消失在空气之中一样。 只有古托和几个顶尖的大巫师,知道原振侠在什么地方。那几个大巫师之中,包括了最初运用巫术力量,使玛仙由极丑变得极美的那位在内,他们看了玛仙如今的情形,都神色凝重地摇头。 古托曾问原振侠:“你准备在这小岛上陪她多久?” 原振侠惘然回答:“我也不知道,能陪多久就多久,可能一直陪下去!” 古托摇头:“做情圣?” 原振侠也摇头:“不,我做不了情圣。我在这里陪她,甚至不完全是为了爱情,而更多是为了内疚!” 古托长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告辞离去。 就在古托离去之后的第三天,凌晨,黎明前,原振侠站在海边,看到有一团十分柔和的光亮,正冉冉贴着海面移来。看来很缓慢,可是又快绝,一下子就到了近前。 原振侠揉了揉眼,想再看清楚一点,光芒已经来到了沙滩上。一个颀长苗条的女子,在那团光芒之中。 原振侠大叫了一声,向前奔了出去!他奔得实在太急了,以致一下子仆跌在柔软的沙滩上,他仰起头来,就看到了爱神。 爱神微笑着,原振侠一跃而起,急得说不出话来。爱神略皱着眉:“我什么都知道了,先去看看她!” 原振侠喉际发出古怪的声响,带着爱神,来到了屋子前的一株树下。原振侠在树上挂了一张椅子,玛仙就坐在那张椅子上,轻轻地随风晃着。 爱神到了玛仙的面前,伸手按在她的头上,神情十分凝重。好一会,才道:“人类的巫术,其实是通过了人的精神力量,集中利用宇宙中的邪恶力量,来达到目的,不是一种好的事情!” 原振侠挣扎了许久,才问了一句:“她有救吗?” 爱神吸了一口气:“我要把她带走,我会尽力使她从巫术的伤害中解脱出来。很讽刺是不是,她是巫术的女王啊!” 原振侠扶着玛仙下来,爱神握着她的手,一直到海边。柔和的光芒升起,爱神和玛仙进入光芒之中,转眼之间就消失在海面上了。 原振侠听到爱神的最后一句话是:“她一复原,我就叫她来见你!” (完) 人鬼疑云(1) 人鬼疑云 住所门铃响,原振侠伸了一个懒腰,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那人的上半身,全被捧在双手上的一只大纸盒遮住,原振侠问:“谁?” 他得到的回答很有趣,那是一个清脆玲珑的女孩子声音:“我是不速之客,你不一定欢迎我。可是──纸盒里的那位,却是你的梦中人!” 声音是原振侠所熟悉的,所以他一听之下,也就隐约猜到了那是什么意思──如果是陌生声音,这几句话必然听得人莫名其妙! 他先叫出了那自称“不速之客”者的名字:“水荭!你怎么来了?” 门外的女孩子双手捧着的大纸箱向下沉了沉,就现出了一个一副精灵、俏丽动人的脸来。一双大眼睛,水灵水灵,小巧的鼻子,象征着她调皮的性格,薄嘴唇表示了她绝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这个外貌上看来,完全像是一个少女的女郎,就是有着极特殊身分,属于一个势力庞大的组织的高级情报人员,有着少将衔的水荭。 水荭的身型十分娇小,如果由她去扮中学生的话,那么,人家会以为她是高中一年级生,而不会把她当作高班生──这种外形,自然也造成了她活动上的方便。 原振侠侧了侧身,让水荭走进来。水荭把纸箱子放在一张几上,用相当好奇的眼光,看了一眼原振侠的住所──原振侠所住的,是医院的单身医生宿舍,面积不超过一百平方公尺,自然乏善可陈,可是水荭看了之后,却伸了伸舌头。 原振侠知道水荭十分顽皮,他们两人虽然相识不久,但由于“亚洲之鹰”的关系,所以已十分熟稔──“亚洲之鹰”罗开,和水荭有着兄妹般的感情。 原振侠沉声,故作生气:“为什么吐舌头?” 水荭应声道:“真了不起,大名鼎鼎的原振侠医生,生活何等多姿多采,住在皇宫中也不为过分。可是他的住所却这样平凡朴实,可知他的人格是多么高尚!” 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好话人人要听,原振侠虽然仍在斥责,可是,他的语调之中,已隐藏了笑声:“去!去!说这些废话干什么──这纸箱子……里面是什么?” 水荭望着原振侠,一副挑战的神情:“你猜!你应该猜得到的!” 原振侠在那一-间,陡然觉得心跳加剧。他吸了一口气,先用试探的口气问:“一尊塑像?” 水荭双眼向上翻,不置可否,可是她的神态,正表示原振侠已猜中了! 原振侠的心跳又加剧,再吸了一口气:“塑像,海棠的塑像,就是那尊海棠的塑像!” 原振侠连叫了三句,最后一句“就是那尊海棠的塑像”,听来像是多余的,但实际上,却十分重要! 水荭笑了一下:“可不是,都怪我给你的提示太明显──是你的梦中人!” 她说着,走过去,伸手在纸箱上划着。只听得“哧哧”连声,竟然随手将厚厚的纸板划了开来。原振侠知道在水荭身上,所藏着的各种小型武器极多,这种藏在指甲的利刀,根本不算什么,当然原振侠也不会表示惊讶。 在他急不及待地也走向前去之时,水荭已把一些衬垫的材料拨开,现出了一尊人头的塑像来。 原振侠一眼看到了那座塑像,就呆住了! 就是那尊海棠的塑像! 塑像的制作者,是双眼在十多岁那年,已经看不见东西的盲女郎柳絮。 柳絮、海棠、水荭,以及其余的几个女孩子,都隶属于那个严密之极的组织,替组织进行工作,尽一切能力完成组织交代下来的任务。其中,以柳絮最特别,她的脑部,被植入了微型的讯号发射仪。发出的讯号,刺激她脑部的活动,使得她的思想受到控制,绝对地效忠组织,决计不会对组织不忠! 植入讯号仪的手术不算是很成功,导致她双目失明,所以组织才没有对别的女孩子,进行同样的手术。这是那批自婴儿时期就被挑选出来,训练成为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特务,这批女孩子们不幸中之大幸──如果不是有柳絮双目失明的意外,这一组女孩子,将是组织最大的工具:绝对效忠的人形工具了! 有关柳絮的一切,都在上一个故事《无间地狱》之中叙述过。不过,《无间地狱》这个故事,在结束的时候,好象太突然了一些,也就不妨在这里稍作复述与补充。 组织甚至把柳絮的臂骨和腿骨,都锯去了一截,而代之以微型的核武器。所以柳絮整个人,是一枚小型的核弹。据康维十七世说,若是发生爆炸,她一个人,可以毁灭一个小型的城市。 康维十七世是“宇宙新人种”,他的双眼具有透视作用,一看到柳絮,就看出了这一切秘密。 这些,都是《无间地狱》中的情节。康维对付柳絮的办法是出其不意,令柳絮昏迷,地点是康维在希腊的巨厦之中。 柳絮的真正身分暴露了,证明了水荭的看法是对的──柳絮会用一切手段去完成任务,绝不会退缩,也不会妥协,她是一个最危险的人物!当时,原振侠还不相信,曾和水荭争执,但一等康维揭露了真相之后,自然原振侠无话可说了。 柳絮的任务是什么呢?就是要把彻底消失了的海棠找出来──这一切,都是那尊塑像引起的。组织忽然发现有塑像而没有人,觉得奇怪,追查下去,怪事扩大,这个人明明存在过,可是电脑中没有纪录,人脑中没有记忆! 组织的首脑震动,认为这是一个最大的和最成功的叛变行为──若是人人如此,组织自然无法存在了! 所以,组织便委派柳絮这个保证绝对忠心的“人形工具”,去完成追查的任务。 整个《无间地狱》的故事发展就是如此,在原振侠传奇之中,不算复杂。但是要约略提一提,补充一下,却也颇费周章。 由于柳絮提出也要和海棠一样,彻底脱离组织,原振侠又透露了海棠彻底脱离组织的全部经过,所以柳絮表示要到“观察地带”去。但柳絮所说的一切,自然都是假的,都是她为了效忠组织,完成任务而行使的手段。而在她一见到了康维之后,一切却全被揭穿。 康维表示,他要考虑如何处置柳絮的方法,请他们留下柳絮,自行离去。 原振侠由于自始至终,都受了柳絮的利用,已闷闷不乐,再加上水荭一再提醒,他还不肯相信,这更令得他有一种挫败的沮丧。 和他同行的曹金福,也是被柳絮利用了的一个江湖人物,他是另外几个故事中,传奇人物曹银雪的弟弟,是一个十分开朗豪爽的凛凛大汉。他曾安慰原振侠:“要是你觉得闷,不如和我一起,去探访我姐姐和她的三个孩子,再顺便找一找我的姐夫!” 原振侠想了一想,知道如果答应了曹金福,和他一起去进行那件事,必然是惊险刺激,兼而有之,而且可能也是十分有趣的。可是他总是提不起兴致来,所以他摇了摇头,连“不去”也懒得说。 曹金福提议原振侠去做的事,熟悉原振侠传奇的朋友,自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件事,也迟早会落在原振侠的身上。曹金福的姐夫,从一个现代人变成了原始人,不知在原始森林的哪一个角落蹦跳号叫。如何使他变回现代人,是一个十分伤脑筋的问题。 看到原振侠情绪低落的样子,水荭向他眨了眨眼,做了一个鬼脸:“你哪儿也不用去,也不必无精打采。等着,我必然有你极喜欢的东西给你!” 原振侠当时,只是挥了一下手,也提不起精神来问,那会是什么。后来在归途之中,他问了一次,水荭笑而不答,他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如今事隔不足一个月,水荭居然找上门来,而且带来了海棠的塑像。 柳絮曾说她做的塑像极好,原振侠一直不怎么相信,因为他很难想象,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单凭感觉,会作出栩栩如生的塑像来。 可是这时他看到了那尊海棠的塑像,他实在无法不叹服。自从塑像一入眼之后,他的视线,就未曾离开过──那活脱就是海棠,不但外形神似之极,而且,还表现出了海棠的性格和精神面貌! 那就是海棠──倔强、有理想、不甘心受人摆布、不信服命运的安排。她有锲而不舍的精神,用整个生命扑上去,为了达到目的。 海棠终于成功了──虽然她得到过许许多多地球人,甚至外星人的帮助,但是若没有她这样坚毅的性格,她也不会踏上成功之道! 原振侠又想起了自己和她相识的经过、相处的情形,心中大是感慨。他伸出手来,轻抚着塑像的脸,这时,他感到自己的手指,正如抚摸着海棠那泛着红晕,滑不溜手的粉脸一样。 他不知自己痴痴呆呆地对着海棠的塑像伫立了多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他叹气的时候,他才听到,在他的身后,也有一下叹息声传来。原振侠这才想起水荭就在自己的身后,他转过身来,看到水荭站着不动。 这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一片金色的斜阳光芒,射进屋子来,洒在水荭的身上。使她的身影,看来有些朦胧,有特殊的美感。 水荭又叹了一声:“你终于肯转回头来了!” 原振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许多往事!” 水荭的手中有一杯酒──可能是她早就斟好了,准备给原振侠的,但一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递上。 原振侠接过酒来,大大喝了一口,指了指塑像:“你把这塑像拿出来给我,你不会惹麻烦?” 由于这个塑像的存在,使组织知道了曾发生一次惊人的叛变,水荭把这尊关系重大的塑像弄了出来,自然可能惹上大麻烦。 水荭调皮地笑了起来:“我找人制了一个复制品,那倒也很像,但当然没有原作好,却可以混过去。” 原振侠又去看塑像,夕阳余晖照在塑像上,看来更是生动。原振侠喃喃地道:“双目失明的人,能制造出这样的塑像来,真是奇迹!就像双耳失聪的贝多芬,竟然可以创造那么动人的音乐一样!” 水荭也十分感慨:“有些人的感觉,发自内心,和普通人不一样!” 原振侠望着这个少女一样的水荭:“你没有……问题?” 水荭笑了起来,她笑得十分勉强:“没有问题?我有一千、一万个问题,可是谁管它,总会解决的!” 水荭的这种笑容,看起来很令人同情,所以原振侠自然而然,伸手在她的头上,轻拍了两下。这是十分自然的一种表示同情和安慰的动作,但在通常的情形之下,也只有成年人对小孩子,才会作出这样的动作来。原振侠在那样做的时候,自然也有把水荭当作是小孩子的意思在。 然而他绝未想到,水荭对他的这个行动,反应竟会如此之强烈!水荭被原振侠拍第二下时,就陡然挥手,拍开了原振侠的手! 她这一拍,还相当用力──她是一个受过武术训练的人,一下子拍在原振侠的手背之上,引起了相当程度的疼痛,使得原振侠一下子缩回手去。水荭也在这时候,身子一躬,如箭一样,倒射而出,神情十分恼怒,她的双眼极大,这时更瞪得浑圆。 她的样子本来十分可爱,这时虽然恼怒,有些异样的神情,可是看起来更是有趣。皱起的鼻子和噘着的嘴唇,看起来有一点像是成了精的蝙蝠! 这一切变化,都出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原振侠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一面甩着手,减轻手背上的痛感,一面笑着说:“怎么啦!你不喜欢人家拍你的头?你的头上也有微型核弹,一拍就会爆炸?” 原振侠这样问,自然是开玩笑。所以他在说的时候,还有十分夸张的手势,象征核弹爆炸。 可是他的话才一住口,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头了!因为他看到水荭俏脸通红,神情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扬起手来,像是想指向原振侠,可是突然之间,又指向自己的胸口。一开口,她的声音已十分异样,显然那是由于心情激动,一面喘气一面发出来的声音。 她道:“我头上没有核弹,心里有!” 原振侠看出她十分认真,也就沉默不语,等候她的发作──直到这时为止,原振侠仍然不知道水荭为什么忽然会那么激动! 水荭背靠着墙而立,急速地喘着气,胸脯起伏,一时之间,竟至于说不出话来。原振侠反倒向她作了一个手势,并且道:“有什么话,小水荭,只管说!” 如果水荭本来就是一颗要爆炸的炸弹,那么原振侠的这句话,就等于是引爆的电线。水荭的身子陡地一挺,一连串的话,从她的口中,爆炸一样地冲了出来! 她先是发出了一下激动之极的叫声,接着一顿足,声音如连珠炮一样:“小水荭!小水荭,小……小……你们全把我当小女孩,不把我当成年人,成年的女人!你们甚至自然而然叫我小水荭,自然而然拍我的头顶,也会自然而然,买棒棒糖请我吃……” 原振侠虽然神通广大,机智过人,可是他真是绝未想到水荭发脾气,是为了这个原因!他张大了口,想要反问水荭:给人当作小女孩,有什么不好?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水荭第二轮的话,又像是子弹一样,自她的口中,迸射而出! 她急促地叫着:“我不小了!我不是小女孩,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比许多女人更成熟,更像女人!不错,我看来像是十五岁──” 原振侠为了缓和气氛,也急促地叫了一句:“不像,看来像是十六岁!” 他自以为这句话很幽默,也以为女性总是喜欢自己,看起来小于实际的年龄。他不知道这一句话,正如火上加油一样,更令得水荭恼怒,更令得水荭要把久久积压在心中的郁闷,一起宣泄出来! 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她又发出了一下怒叫声,身子弹起,一下子又跃到了原振侠的面前。她的来势十分急骤,以致原振侠要略伸手阻挡一下,生怕她这样一扑,会让他们两个人撞在一起。 水荭一下子到了原振侠的面前,杏眼圆睁,疾声道:“十六岁,你看看清楚!” 接下来,水荭的行动,简直看得原振侠目瞪口呆──她进房间的时候,穿著一件相当宽大的外套,正是时下一般少女喜欢穿的那种,看来十分潇洒,也格外显得她像小女孩。 这时,她陡然一伸手,把那件外衣扯脱,在“哧”地一声裂帛声之后,外衣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穿著一条自由车选手穿的裤子──这种裤子,长短只及膝,完全贴身,等于人的第二层皮肤一样,女性穿上这种裤子,线条是美是丑,也就一目了然。这样的一条紧身裤,贴在水荭的身上,没有人会说她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的小腿及大腿的线条,都恰到好处,极其优美。 她的体型虽然娇小,个子虽然不高,可是她的一双玉腿,还是给人以十分修长的美感。那是由于她整个胴体的比例,都合乎美感的标准之故。 她的腰细,臀部微微翘起,散发着性的诱惑。她的肌肤是如此细腻润滑,有着玉一样的光泽。这时,她已摆出了一个十分优美动人的姿势,她显然也是这方面的专家,懂得如何展示自己美丽的胴体。 而在外衣被扯脱之后,她的上半身,是全裸的!原振侠的视线,自然而然,投在她的胸脯之上,而第一眼接触到了她的双乳,原振侠就有一种晕眩之感! 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双乳房──在许多形容女性乳房的字眼之中,原振侠立即想到了“椒乳”,也知道这个形容词是何等贴切! 原振侠当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女性的双乳──当日,在医院的电梯之中,看到玛仙裸露的胸脯时,他也曾心头跳动。可是,水荭这时候裸露的双乳,却全然是不同的类型,相同的,只是诱人和美丽的程度! 它们毫无疑问是十分丰满的,可是由于它们有挺耸的形状,而粉红色的乳尖,像是两朵娇艳的小花,开在雪白的双乳之上,所以也给人以极度灵巧之感。 作为哺乳动物,乳房是人的生命泉源,尤其是这样美丽的乳房,简直叫人有一种崇拜的冲动! 原振侠屏住了气息,一声不出。水荭则在一开始的时候,急促地喘着气,双乳跟着起伏,像是有它们自己的生命一样! 接着,水荭的呼吸渐渐回复了正常。她的神情已不再激动,十分平静地问:“你看,我像是十六岁的小女孩吗?” 原振侠仍然没有出声,只是自然而然地摇着头──他神情十分虔诚,代表了他的心中在叫:不!你绝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 水荭笑了起来,笑得十分甜,十分成熟。虽然由于她面部肌肉的结构所限,她的笑容,不属于风情万种的那一种,而是带有几分稚气,可是毫无疑问,又能表现一个成熟女人心中的快乐! 她陡然踏前一步,把自己的胴体,紧贴着原振侠,而且环抱住了原振侠的腰。原振侠也自然而然,捏住了她的手臂──水荭由于骨骼小巧,看来绝不肥胖,可是全身上下,却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原振侠这时握着的手臂,滑腻软嫩,使得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代表赞叹的古怪声音来。 水荭并没有抬起头,只是把她的脸,紧紧埋在原振侠的怀中,所以她的声音,听来含糊不清。她道:“我生肖属马,今年是二十四岁了!我所受的训练,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和海棠也一样!” 水荭的话,已说得再明白没有了。原振侠心头狂跳,那是真正的狂跳! 这是什么样的挑逗! 原振侠的双手,在她滑腻的背部移动。他可以清楚地感到水荭的呼吸在加速,因为每当她吸进了空气之后,她和他的身体,就会贴得更紧。 原振侠的心绪紊乱之极──简直犹如少男一般的撩乱。他甚至不知所措,只知道紧紧地抱着水荭,而水荭也显然不知如何才好,只知道紧贴着原振侠,似乎要使他窒息──她刚才还曾声称,她受过各方面的训练,包括如何挑逗男性的训练在内,可是根据她这时的表现来看,她这项训练,显然不合格! 在紊乱之极的思绪之中,原振侠自然而然,想起了海棠。海棠曾为了完成任务而献出她自己,可是她却又含着泪说:“我是自愿的,原,我愿意给你!” 这才是真正的男女之间身体结合的原因。那么,水荭是为了什么呢?恐怕仅仅是为了证明她不再是小女孩,或者是为了一时的冲动。 原振侠在想到这里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决定了应该怎么做了。他略缩了缩身子,使得两人的身体之间,略有空隙。 水荭在这时候,抬起头,向他望来──原振侠身型很高,矮小的水荭,要仰起脸来,才能望向他。水荭这时候,俏脸红得像是才出炉的铁块一样,原振侠相信这张脸也是滚烫的。她的一双大眼睛,漾着春光盈盈的目光,实在使任何男性都会心动。 可是原振侠却在这时,长叹了一声,用十分诚挚的声音道:“你是一个成熟之极的女性……像一枚一碰就会冒出汁来的蜜桃!” 水荭又把脸埋向原振侠的怀中,声音也甜腻如蜜:“那就要我……我要给你……我要你要我!” 这已经不止是挑逗了。原振侠再吸了一口气:“我不要,水荭,我不要你!” 水荭先是一动不动,接着,是急骤的几下颤抖。然后,她再抬起头来,一脸的迷惘神色,使她的俏脸,变得十分无助,那种神情,就像是一头小鹿迷了路一样。那种不知所措的表情,令人付予极度的怜惜。 在她双眼眨动,泪花滚动,泪水还没有涌出来之前,原振侠已急急地道:“你听我说,我并不纯情,有你这样的美女投怀送抱,我十分喜欢在你的胴体上得到欢乐──” 他一口气不停地说着,水荭的双眼之中,仍然没有涌出泪来。原振侠急急地说着,他这时所说的话,在他自己的心中,早已想过不知多少遍,但是却从来未曾化为语言,对任何人诉说过,那是他的心声。 他说的是:“在我的生命之中,有过许多异性。我不是浪子,浪子的心目中,只有女性的身体,没有任何对女性的感情。而我,对生命中的每一个女性,自己都认为有感情,非但有,而且自以为对她们的感情──十分浓烈,足以和古今中外的任何爱情故事相比!” 原振侠说到这里,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绪激荡之中。他久已藏在心中的话,像是缺了口的长江大河一样,急不及待的要宣泄出来。 他喘着气,拉开了水荭环抱着他腰际的双手,后退了一步,声音变得有点嘶哑,神情也更加激动:“可是结果怎么样呢?黄绢在厌倦了狂人卡尔斯给她的权力之后,并没有来到我的身边,而是真心诚意地爱上了白化星人!当她表示她真正有了爱情的时候,我甚至不相信她!” 原振侠越说声音越大。这时,他甚至已觉察不到还有别人的存在,他只是要把心中的话,叫喊出来,以免被那些话憋死。 他十分有力地挥着手:“海棠和我,也曾有过很多快乐的时光,可是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她自己的路。主要原因,看来是她要脱离组织,可是我和她心中都明白,她是为了要脱离我,因为我绝不是一个理想的,值得付出爱情的对象,不是!” 原振侠身子无目的地移动,忽然冲向一个柜子,伸手想去取酒瓶。他的手才一伸出去,就有一瓶酒,塞进了他的手中,而且是打开了瓶塞的。 原振侠也不理会那瓶酒是怎么来的了,接过来,就大口喝了几口,来不及去抹口边,就道:“我不怪谁,甚至也不怪我自己。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在感情上,我甚至不敢进入爱情的领域。一直在骗自己,我做得很好,对方应该十分满意,可是结果,原来我是彻底的失败!那些我以为很爱我的女性,一直并不爱我!” 原振侠张大了口,喘着气。这时,他听到一个十分温柔的声音,像是从十分遥远之处传来,听来有点空空洞洞,难以捉摸:“你错了,她们都爱你。真的,她们都爱你!” 原振侠循声看去,他视线模糊,也根本没有看到什么。那声音又传来:“只是你不爱她们!”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我……不爱她们?所以她们才离开我?黄绢、海棠,甚至生命中只能有我一个男人的玛仙,就是为了我不爱她们,才离开我?” 那声音并没有再回答他,原振侠叫了起来:“我不是不爱她们,只是我一直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可是我已经开始学了!” 那声音这才又传过来:“是,而且你学得很快,学得很好!” 原振侠陡然一怔,这时,他已经把心中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情绪不再那么激动。虽然仍是呼吸急促,但总比刚才好多了。他循声看去,看到水荭坐在沙发上,-着眼,手中也有一杯酒。水荭的上衣,在胸口上巧妙地打了一个结──曾经扯破之后的最好处理办法。 她看来十分平静,所以,看起来,也实实在在是一个小女孩。 她用一种很敬佩的眼光望着原振侠。原振侠回望了她片刻,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酒,喃喃地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水荭的声音十分平淡:“没有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你埋藏在心中很久的一些话,忽然叫了出来而已!” 水荭的俏脸上,闪过了一丝寂寞的神情,但是很快就消失。原振侠注意到了,可是故作不见,他道:“不单多谢你带来了这塑像,也很多谢你……无意之中,解开了我心中的一些结!” 水荭笑了起来,却真正笑得十分爽朗,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我真的并不成熟!” 原振侠也笑:“谁要是这样说,就是我的仇人!”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挥了挥手──他们两人全聪明绝顶,自然不必多解释什么。刚才发生的事,他们都不会忘记,但是也不会再提。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可以不提的,何必再提! 水荭一面笑着,一面自沙发上弹跳了起来:“我真想知道,康维会怎样对付柳大姐!” 原振侠皱着眉:“已经快一个月了,你的组织没有追问柳絮去了哪里?” 水荭调皮地眨着眼:“我对组织报告说,任务正在进行中。组织仍以为柳大姐是绝对忠心的,所以一点也没有起疑,完全不知道她的处境!” 原振侠道:“这些日子来,我一直企图和康维联络,可是却音讯全无。留下了不少要他和我联络的讯息,他也不曾答复!” 水荭骇然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柳大姐本身就是一枚核弹!” 原振侠也骇然,可是他却摇着头:“不会吧,若是希腊有一次小型的核武器爆炸,那早已是轰动全世界的大新闻了──最可能的是,柳絮还在昏迷状态之中!” 水荭吸了一口气:“昏迷了那么久?” 原振侠道:“怎敢给她醒来?一醒来,若她脑部接收到组织的讯号,谁能预料她会有什么行动?” 水荭摇头:“康维不是说,可以改变她脑中装置所发出的讯号吗?” 原振侠咕哝了一句:“谁知道这个古怪的人在捣什么鬼?” 原振侠说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一顿,问:“你知道康维是何等样人?” 水荭点头:“知道,鹰对我说过,他是宇宙中的一种新生命形式。真是太奇妙了,怎么看,也看不出他竟然不是真人!” 水荭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不免有点骇然,自然是因为,她想起了康维古怪之极的身分之故。她侧着头,想了一想:“我打电话找他!” 原振侠向水荭投以疑惑的一瞥,水荭解释:“上次我临走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是我不论何时打这个电话号码,他都会接听!” 原振侠还没有再说什么,水荭又道:“他说,他在地球上,没有什么亲人,很喜欢我,希望我当他的小妹妹──”水荭说到这里,咬了咬下唇:“什么宇宙形式的生命,想法竟然和你们一样!” 原振侠被水荭的神态,逗得哈哈大笑:“难道你希望成为他的妻子?” 水荭居然认真想了一会,才骇然地伸了伸舌头:“还是做他的小妹妹好!” 她一面说,一面走向电话。原振侠摇头:“不必打了,一个月来,我试的就是这个电话号码!” 水荭却不理会,拨了号码。过了一会,就听到了康维的声音:“对不起,好朋友,我因为有事,不能接听你的电话──” 水荭叫了起来:“是你答应过,随时会听我电话的!” 静了一会儿,自然是康维那边,和电话有联络的计算机,已经分析出来那是水荭的声音,所以有了康维的“回答”:“小水荭,真对不起,我实在是有事,不能听你的电话──我根本不在家里,你别生气!” 这样的回答,自然也是计算机一早就准备好的! 水荭无可奈何,转头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向她作了一个鬼脸。水荭愤然放下电话,可是忽然之间,她提出了一个问题来:“康维神通广大之极,有什么事,是需要他行动一个月之久,仍然无法解决的?” 原振侠也正好想到了这一个问题,他缓缓摇着头:“我想不出,当真不可思议之至!” 水荭皱着眉:“会不会和柳大姐有关?” 原振侠自然无法肯定,他只好道:“可以是任何事情!我想到的,倒是会不会与拯救爱神星的行动有关?” 水荭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怪手势:“最好能由他去率领爱神星机械人,把你那个女巫之王替换回来!” 原振侠也不否认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他叽咕道:“物以类聚,新形式的生命,就应该和新形式的生命在一起!” 他这样说之后,忽然想起,玛仙也可以说是新形式的生命,所以黯然。 水荭像是可以看穿原振侠的心事一样,只是望着原振侠笑,笑得原振侠焦躁起来,正想大声斥责她,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水荭的动作快,身影一闪,就到了门口。她拉开门,就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也不去看来的是什么人。她心想,那总是原振侠的熟人,所以此际,她的视线,是望向原振侠的。 原振侠望着门外,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情。这使得水荭立即知道,出现在门口的那个人,一定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她立时转过视线去,看到了门口的那个人,-时间,她的那种惊讶莫名的神情,比原振侠更甚! 门外那人,身型高大,蓄着浓髯,不是别人,正是一个多月来,音讯全无,他们竭力想与之联络的康维十七世。 康维十七世会突然在门口出现,还不足奇,他要是兴之所至,一天之内,可以环绕地球十七、八圈。奇的是,康维的神情,失魂落魄之极,憔悴之极。他自然不会“消瘦”,可是他那种完全和地球人一样的失意神情,却叫人看了吃惊! 但是水荭和原振侠两人,一想到了他的身分,却又不免想笑:一个机械人,怎么会这样失落呢?何况他还是一个神通广大之极的机械人! 一时之间,机敏如水荭和原振侠两人,也不知如何才好。而康维用十分茫然的眼光,望了他们一眼之后,自顾自走了进来。一进来,就走向一张安乐椅,颓然倒进了安乐椅之中,一动不动。 原振侠和水荭互望了一眼,一时之间,还真的不知该如何才好。水荭问:“我们应该怎么样?” 原振侠并无意讽刺康维,可是他也不禁苦笑:“对我们这种旧形式的生命来说,这种情形之下,最需要的是一杯酒。不知道他这种新形式的生命,需要的是什么?” 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得康维有气无力地道:“别废话了,不管新形式、旧形式,生命总归是生命!” 水荭立即清脆玲珑地答应了一声:“知道!” 然后她以极快的动作,在五秒钟之内,就递上了一杯酒给康维。康维一口把酒喝完──至于一杯烈酒,何以能在一个机械人的体内起作用,水荭再机灵聪明,也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了。 康维吁了一口气,把空杯-向水荭,水荭再给了他一杯。在一口气喝了三杯之后,康维才长叹了一声。 从康维的神情看来,他毫无疑问,是遭到了极大的困难──这也是最不可思议的事,以他的神通广大,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的呢? 在通常的情形下,应该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可是原振侠和水荭都想到,若是康维都解决不了的事,他们当然也无能为力,问了也是白问,所以都不出声。 过了好一会,康维才长叹一声:“你们都找过我?” 水荭向电话一指:“信不信由你,五分钟之前,还打过电话给你!” 康维举起手来:“其实我可以收到讯号,也可以回答,但是由于心情不好,想办的事没有办到,所以提不起精神来回电话。老朋友应该会原谅,小妹妹自然更不应该因此生气!” 原振侠和水荭连连点头,原振侠道:“看来这件事困扰得你很厉害,可以问究竟是什么事?” 康维道:“当然可以,我也正要向你来诉苦,小水荭在更好。一个人苦闷,实在受不了,总要找人诉说一下,心里才会好过些!” 原振侠心中苦笑,心想:这全是旧形式生命才有的烦恼,他这个新形式生命,怎么也会有这种糟糕的情形出现呢?还是正如他刚才所说,不管什么形式,生命总归是生命? 原振侠知道康维的思想方式,是完全依照地球人的思想方式设计的,地球人的七情六欲,康维也全有。所以原振侠虽然觉得惊讶,但是还可以接受。 原振侠和水荭异口同声:“请说!” 康维说得十分直截了当,他道:“我在找一个鬼,可是却找不到!” 原振侠和水荭都瞪大了眼睛──康维的这句话,他们都听得很清楚,可是他们真的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够把这句话消化。 水荭先有了反应:“你在找一个鬼?” 康维点了点头──原振侠第一个反应是以为康维在开玩笑,但这时看了他那样认真的神情,就知道康维不是在开玩笑,所以他道:“你在找一个鬼?这……可不容易找!上哪儿才能找到一个鬼?” 康维懊丧之至,咒骂道:“我要是知道,那倒好了,就是不知道,那个他妈的、该死的鬼在什么地方!” 如果不是康维的神情真是沮丧之极,原振侠和水荭一定都会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妈的鬼”还有可说,“该死的鬼”那算是什么话? 原振侠和水荭忍住了笑,也忍得相当辛苦,水荭转过了身去,原振侠搓着胸口。 康维问:“通常,要找一个鬼,该上哪儿去找?” 原振侠看出康维问得十分认真,所以他也不敢怠慢:“那要看你是要找一个特定的鬼,还是随便什么鬼都可以?” 康维一瞪眼:“有什么不同?” 原振侠道:“若是随便找一个鬼就可以,理论上来说,自然简单得多!” 康维苦笑了一下:“我要找的,是一个特定的鬼,应该如何着手?” 天知道,原振侠如何知道要找一个特定的鬼,应从何着手?他想了一想,只好反问:“你已经找了许久?你找了些什么所在?” 康维长叹一声:“俗称的‘阴司地狱’,那是最多鬼的所在──是一个奇特的空间,鬼会自然而然,聚集到那个空间去,当然不是所有的鬼都在,但却超过半数。我找过了,可是没有找到!” 原振侠和水荭互望了一眼,都感到一股寒意──像康维刚才所说的那种话,他们其实并不陌生,目莲为了救母(当时他的母亲是鬼),就在那个“奇特的空间”之中,放出了八百万地狱的鬼魂来。那康维口中“奇特的空间”,也正是阴司地狱。 原振侠虽然对灵魂、地狱之类的怪异并不陌生──他自己的灵魂就曾离体,到达似乎比阴司地狱更神秘的“幽灵星座”,但是这时,听得康维这样说,他仍然不禁有种遍体生寒的感觉。 尤其他联想到了“目莲救母”的时候,那更令他骇然。传说中目莲的情形,和康维有点近似──都是要到“地狱”中,去找一个特定的鬼,而不是随便找一个鬼就算。而结果是放出了八百万个鬼魂。 传说的下半部,是目莲化身为一个叫黄巢的人。这个人后来造反,杀了八百万人(全是逃出来的鬼魂所化的),可怕得很。 康维到那“奇特的空间”去找一个鬼,不知道会不会也把许多鬼放出来?如果是的话,又会不会也要用杀戮的方法,拘他们回去? 原振侠一想到了目莲救母,就说了一句:“这倒有点像是目莲救母一样──” 接着,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自己在迅速地联想。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神情不免有点古里古怪。 康维十七世的“脑”中,储存的资料之丰富,当真无与伦比的,连“目莲救母”这样的冷门资料,他也一样知道。所以一看到原振侠古怪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康维苦笑了一下,用力一挥他的大手:“当然不会放出别的鬼来!” 他说了之后,又发出了一声长叹,神情显得愁苦。可见他的情绪,真正地受到了极度的困扰。 原振侠虽然知道康维是一个机械人,是一个活了的机械人,是宇宙生命中的一个新形式,也毫无疑问,他有着生命的七情六欲。可是,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知道,生命形式无分新旧,无分进步落后,一旦受起情绪困扰来,都是一样的。 这时,水荭轻笑了一下,她显然是故意说得轻松:“看你,那么一个大个子,愁眉苦脸地,倒像是一个才受了责打的小孩子!” 康维再发出一声长叹,向原振侠和水荭望来,神情无助之至──这样一个上天入地,出神入化,几乎无所不能,神通广大之极的人,在他的脸上,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一种神情来,确然令人诧异。 原振侠和水荭互望了一眼,心中都陡然一动,他们同时都想到了点:除了爱情的困扰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事,会令康维现出这样的神情!他们一想到了这一点,自然想到了柳絮,想到了康维要去找一个鬼……所以他们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柳絮死了?” 康维陡然震动了一下,显然“柳絮死了”这句话,给了他很大的刺激。但是他立时摇头:“没有,她……没有死……我没敢让她醒来,可是她没有死!” 柳絮竟一直昏迷到现在,而康维不处理她,却离开去找鬼,他找的又是哪一个鬼呢? 由于康维一进来,就失魂落魄,说要找一个鬼,其间的来龙去脉,一点也没有说。所以,原振侠和水荭又同声道:“是不是可以从头说起?” 康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可是却又半晌不出声,只是忽然向水荭使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眼色──而且,他在使这个眼色的时候,还似有意无意地,伸出手来,把原振侠的视线,挡了一挡。 那时,原振侠的视线,其实一开始,并不专注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康维如果不伸手,原振侠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康维的计算机,竟然也会作出“弄巧反拙”的错误指示。原振侠后来常取笑他,康维解释说是心情太恶劣之故。 总之,康维扬手的动作,反倒把原振侠的视线吸引了过来。所以以后的情形,他也就全看在眼里。 他看到康维向水荭使了一个古怪的眼色,水荭显然立即就知道这个眼色之中,包含了什么讯号,所以立时也还了一个眼色。 两个眼色,一来一去,只不过十分之一秒。之后,一切就恢复正常,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可是-那之间,原振侠的心中,却十分气恼──他并不是一个没有气量的人,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感到不高兴,是正常的反应。 因为他也看出了,两个眼色中想表达的讯号是什么。而且,同样的情形,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形,是他带着柳絮、水荭和曹金福去见康维的时候。康维高举双手,表示欢迎,就曾和水荭有过这样的一次眼色交换。 当时原振侠看了,还问了一句:“啊,原来你们是早认识的!” 可是康维和水荭,都没有回答,原振侠也没有在意,就没有再问下去。接下来,便是康维对柳絮身体的惊人发现,原振侠自然也不再记得追问那回事了! 这时,由于是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形,所以原振侠对第一次的记忆,也给勾了起来──两次眼神想要表达的,显然都是一样的! 康维是在问:“要不要说?” 水荭是在答:“不要!不要!” 原振侠自然不知道“要不要说”的内容是什么,可是自然也知道,那一定是属于康维和水荭两人之间的秘密。这一来,本来三个人是融洽无间的,忽然之间,他有被排挤在外的感觉了! 所以,他沉着声,明显地表示不高兴:“要是你们两位,有事要私下商量的话,我可以暂时避一避!” 水荭和康维都一怔,未曾想到原振侠的感觉,竟然如此敏锐。康维先道:“当然不是,而是我想到,等我把事情说了之后,我要请求帮助。有一个可能可以帮助我的人,水荭认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介意我牵涉到这个人,所以问她一问。” 康维的解释,虽然听了不是一下子就容易明白,但是他的诚意,毫无问题。水荭也忙道:“原医生,对不起,那件事和那个人,我会详细告诉你的!” 这一来,反倒是原振侠觉得不好意思了。他道:“我对别人的秘密,并不是一定要知道──” 水荭提高了声音:“没有什么秘密,只是事情十分曲折复杂,说起来很费时间。我想先听听康维的叙述,讲有关柳大姐的事!” 原振侠释然,顺口问了一句:“原来你们是早已认识的了!” 水荭调皮地笑:“是,就是为了那个人,那件事,鹰带我去见他的。” 水荭口中的“鹰”,自然就是罗开──“亚洲之鹰”。 而她所说的“那个人”、“那件事”,确然十分离奇,属于“亚洲之鹰故事”之一,名为《异人》。后来,水荭也把经过情形,详细向原振侠说了。 水荭见原振侠已不再生气,拍了拍心口,伸了伸舌头:“和原振侠在一起,行动最好小心一点,他太敏感了!” 康维连连点头:“说得是!” 原振侠笑叱:“少废话,该听你的了!” 康维再叹了一口气,又大口喝了一口酒。原振侠和水荭自然而然地互望了一眼,两人都有古怪之色。 康维闷哼了一声:“你们一定是在想,我这个机械人喝酒究竟有什么作用,是不是?” 水荭拍手道:“正是──你喝酒,这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你有愁肠吗?” 水荭和原振侠由于看出了康维的愁怀,必然和爱情有关,所以水荭才拿这样的话,开他的玩笑。 康维一瞪眼,指着水荭的肚子:“就是在你的肚子里,也没有一条肠叫愁肠的!你们不懂,任何物质,进入我的体内,都可以分解,再组合,变成对我有用。这种过程,十分复杂,比你们人体中进行的同类变化,还要复杂!” 水荭高举双手,作投降状:“说你的故事,你不是要改变植入柳絮脑中的生物计算机微件,所发出的讯号吗?” 康维用力点头:“是啊!改变讯号,就可以使她不再是对组织忠诚的工具,可以使她回复自己的思想,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同时,我也希望可以令她回复视力,还有我想……” 原振侠立即插了一句口:“为什么不干脆把植入的微件取出来呢?”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想起自己还在大学时期,所遇到的第一宗怪事:一些人脑中有金属片,他将他们称为“天人”,是异星人搜集地球人思想的“标本”。那种金属片,自然也是植入的微型生物计算机了! 后来,经过了他和黄绢的努力,“天人”才在地球上消失。想起这段经历,原振侠很有自豪感,但想起了黄绢,他又不免黯然! 康维答道:“是啊,如果取出来,不会破坏她的脑部组织,我也可索性把它取出来──我就是这样,坐在她的身边,在考虑这些问题的。那时,你们已经走了!” 康维在这样说的时候,身子向前略俯,双手握拳,托住了下颊,望向前。表示他就是这样看着柳絮,在思索该如何处理的。 那时,原振侠、水荭和曹金福都已离去,康维独自一人,对着昏迷的柳絮。 康维为了怕柳絮会忽然醒过来,有所行动,所以在她一昏迷之后,就把她放在一张特别装置的“床”上。她的双手、双足和颈际,都有金属环扣箍着。就算她醒了,也一点都不能动弹,以策安全。 康维盯着柳絮看。开始的时候,他动用了双眼中的X光功能,所以看到的,是柳絮的头骨、脑部、脑中的微型生物计算机,和柳絮的骨骼,以及骨骼之中,可怕的微型核爆装置。 这一切景象,自然不会引起别的联想。 可是过了一会,他还没有决定该如何处置柳絮,于是他停止了双眼的X光功能。 这一来,眼前的景象,就大不相同了! 他看到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睡美人! 柳絮极秀丽,而且她那种秀丽,有一种出尘的飘逸,十分古典──原振侠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也曾惊讶于她脱俗的秀丽。 这时,柳絮看来像是十分平静地躺着,更显得她的秀丽,不食人间烟火。她双颊十分苍白,可是又有着莹白如玉的自然光泽,细腻得叫人心醉。 她的身型,十分苗条,这时她平躺着,就更令她的修腿细腰,特别展现。康维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和柳絮之间的距离,在渐渐接近。他自己一直也没有察觉,直到他伸手出来,轻轻在柳絮的脸上,抚摸了一下。 即使是他抚摸柳絮的俏脸,对于这个第二种生命的人来说,他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看到了那么美好的东西,总有点轻抚一下的欲望。 可是,当他的手,一碰到了柳絮娇嫩的俏脸时,一股强烈的感觉,令得他如同遭到了电击一样──这种感觉,自然是当初输入的资料之一,可是这时却是第一次,他的“大脑中枢”接触到这个资料! 而且,这种第一次接触的资料,又迅速无比地,在他的“脑部”,形成了新的组合,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新的感觉。这种新感觉,几乎令得他体内的一切程序,都完全变得凌乱! 对于这一切变化,康维十七世作为一种“新形式的生命”,其实和旧形式的生命,并无二致,反应的程序,是完全一样的! 每一个少男或少女,或是第一次接触到异性肌肤的人,都会有同样的反应! 这时,来自柳絮娇嫩滑腻,细致莹白的俏脸上的那种感觉,瞬即变成了一股巨大无比的吸力,吸住了康维的手掌,使他的手掌,只能贴在柳絮的脸上,轻柔地缓缓移动,却再也提不起来! 而且,在轻柔的抚摸之中,那种吸力,越来越是强烈,根本没有可能抗拒──事实上,在康维精密无比、复杂无比的头脑之中,也根本没有起过任何抗拒的念头! 吸力渐渐加强,把他的另一只手,也吸了过去,变成了他的双手,轻轻地捧住了柳絮的双颊! 到了这时候,康维简直已感到了天翻地覆。他知道,自己的体内所产生的新变化、新组合、新感觉,会使他向真正的生命,更迈进一步! 这一点,只怕是连真正的三晶星人都不会料想得到。三晶星人根据地球人的一切,来设计机械人,把地球人的一切情绪,都一股脑儿输入机械人之中。可是其中有一些地球人的感觉,连三晶星人自己也不明白,自然就成为了隐藏起来的一种讯息! 而如今,这种隐性的讯息爆发了!如火山,如骤洪,如万马奔腾,如大海来潮,那种来势,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康维的情形,就是那样! 他不由自主,呼吸变得急促,他的呼吸,令得柳絮前额的一绺秀发,轻轻颤动。他甚至感到了舌和唇的异样干燥(对他来说,那也是一种新的感觉,以前未曾有过)。 他舔了舔唇,然后,自然而然,俯首去亲吻柳絮那诱人的唇。而就当他和柳絮相吻的那一-那,整个宇宙像是都不存在了! 别说是康维十七世了,记得原振侠吗?原振侠曾轻亲了柳絮的唇一下,也曾感到一阵昏眩,由此可知和柳絮的樱唇相接,是什么样的感觉,何况是第一次接触女性的康维。 康维整个人都僵硬了,他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不知多久)之中,根本是没有知觉的。唇和唇相接的那一-间的感觉,令得他的身体,在感觉上迸散了开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又重新有了组合。 然后,他的脑中翻江倒海,重新又有了思想。他先想到的是:柳絮正在昏迷状态之中,自己这样的行动,是不应该的,在地球人的行为中,属于卑劣无耻一类! 尽管他想到了这一点,他还是在万万分不愿中抬起了自己的头,双手仍然依依不舍地抚摸着柳絮的俏脸,而且渐渐移到了腴白滑嫩的粉颈之上。然后,他陡然震动了一下,双手缩了回来。 康维这时的行为,倒很可以令地球人感到骄傲。因为在他的脑中,有着地球人的罪恶思想和道德观念,可是一直以来,他的所有行为,都是道德观压倒罪恶的念头,即使在这时候,也不例外! 他双手缩了回来,没有了进一步的行动,可是他的思绪,却无法停止。他想到自己的双手,如果接触到柳絮身体的其余部分,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轻抚她的胸脯,握着她的双乳,或是再进一步,和她那诱人的身体结合,那又会怎样? 康维无法再想下去,单是想,已令得他有置身于烈焰之中一样的感觉!他速速后退,以免自己会把想法变为事实! 康维向水荭和原振侠叙述着曾发生的事,他说得十分详细,把他的每一个感觉,都细细说出来,毫无保留。原振侠和水荭,一直十分用心地在听。康维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向两人望来,问:“你们会取笑我?” 原振侠和水荭异口同声:“绝不!” 康维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又长叹一声:“这种感觉,无可遏止,这种感觉……” 康维的神情,略有犹豫。原振侠和水荭又齐声道:“这种感觉,叫爱情!” 康维指了指自己的头部,神情仍然疑惑:“会突然产生?来得那么快?” 原振侠和水荭,一起点着头。 原振侠作出更进一步补充:“那是最奇妙的感觉,可以迟迟不来,可以姗姗而来,也可以来得疾如闪电,更可以来无影,去无踪。是地球人的感情之中,最最奇妙,又难以捉摸的一种!” 水荭在这时候,忽然低叹了一声:“许多进步的宇宙生物,不知道本来是不是有爱情这回事,但现在,早已没有了。爱情,太妨碍生物的生活!太妨碍文明的进展!” 康维摇头:“在有了爱情的感觉之后,我不以为没有爱情的生活是进步的!” 他们就这种地球人的感觉,又讨论了很久,内容因为和整个故事无关,所以也不必详叙了──反正,每一个地球人,都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都尝过爱情的甜和爱情的苦,也都尝过爱情的乐与爱情的悲。 康维继续他的叙述。 康维在退开了几步之后,勉力令自己镇静下来,可是思绪仍是极之紊乱。本来,以他的结构而论,是不应该有这种情形出现的,可是他的结构,显然受了干扰,所以才会有“思绪紊乱”这种情形出现。他首先想到的是:他要柳絮,他极需要她! 他对自己需要柳絮的感觉是如此之强烈,感到吃惊,因为那时,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原来就存在于他脑部的,所有有关地球人男女关系的种种资料,一起涌现出来。 由于这些资料是如此繁复,如此变化万端,如此没有规律,几乎每一个单一的变化,都是一种独立的情形。因此,尽管他处理资料的能力,在地球上没有任何一座大型计算机可以比得上,可是他也感到杂乱无章,无法处理! 但是,他毕竟有着不同凡响的处理讯号的能力,很快地,他就找出了男欢女悦的关系之中,最重要的一条:强烈需要对方的感觉,必须是双向的,而不是单向。 也就是说,爱情是双方的。男的对女的产生了强烈的爱,这不叫爱情,必须女的同时也对男的有同样的爱,爱情才成立! 一想到这点,康维更有点手足无措──他有了强烈需要柳絮的感觉,这一点自无疑问,可是,柳絮是不是也同样地需要他? 看来一点把握也没有!他找不出柳絮也有强烈需要他、爱他的理由!就算有,如果不是那么强烈,不足以形成爱情,对康维来说,也是不够的! 由于他的一切反应,都是参照地球人的行为而设计的,所以在这时候,他出了冷汗──真正地出了冷汗。而当他用冒冷汗的手心,抹拭着额头上的冷汗之际,一个念头,自然而然产生! 他立时镇定了下来,这个念头是:在柳絮的脑中,既然已被植入了一个微型讯号仪,所发出的讯号,不断地在指挥她,要忠于组织,要绝对忠于组织。那么,事情再简单也没有,只要改变讯号就可以了,把讯号变成──爱康维十七世,爱他,把他作为你生命中唯一所爱的男人! 只要微型生物计算机,不断发出这样的讯号,柳絮一睁开眼来,一看到了康维,就会连十分之一秒钟都不用考虑,立刻向他投怀送抱,全心全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康维,就像她忠于组织一样! 康维一想到这一点,不禁兴奋莫名,一面高兴地搓着手,一面发出了一下呼啸声来。 以他的能力而论,要改变柳絮脑中植入体的讯号,十分容易。他只需要把想输入的讯号,通过仪器,接触到植入体,然后加强讯号,以便新的讯号,替代旧的讯号,那就成功了! 康维这时的兴奋,可想而知,他自然也镇定大胆了许多。他先走近柳絮,老实不客气地,在柳絮的粉脸之上,亲了个够。最后,在她的唇上,吻了至少有两分钟之久,才转身去操作仪器。 当康维说到这里──不,是更早时,当康维说到他想到了改变讯号,把讯号改成要柳絮爱他开始,水荭和原振侠两人,就没有发出过任何声响。他们非但不出声,而且神情,也越来越是古怪,到后来,简直是神情阴沉之至。 康维向他们望来,用力挥了一下手,大声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水荭道出了一句话来:“你这样做,很不应该!” 原振侠也道:“这种手段,根本……不能用恭维的字句来形容!” 康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虽然有点勉强,但也不失豪迈。 他道:“你们太客气了!这种行为,简直下流、卑鄙!利用自己异乎寻常的能力,使一个女子爱自己,这是一种十分卑劣的行为,不是真正的两情相悦。真正两情相悦的讯号,是要自然地自男女双方的脑部产生,而不受任何外来力量的左右,这必须分清楚!” 康维说来,甚是慷慨激昂,水荭和原振侠两人,由衷地鼓起掌来。原振侠松了一口气,有如释重负之感:“你没有那样做?” 康维道:“在最后一-间,我想明白了道理,就没有那么做。” 水荭也呼了一口气:“要是你这样做了,你就变成了一个坏人,不可爱了!” 水荭用的词句,十分直接,她干脆就用了“坏人”一词。令得康维指着自己的鼻子,“呵呵”笑了起来:“现在我是好人?” 水荭用力点了点头,康维却又叹了一声:“做好人的代价可不小,很苦!” 水荭道:“如果做坏人,你脑中的一切资料都会错乱,你会趋向毁灭!” 康维再叹了一声,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话,但水荭和原振侠,都没有听清楚。 在最后关头,康维才想到自己的主意其实一点也不好,而且下流得很──那时,他只消按下一个掣钮,就可以达到目的,可是他还是令他的手指,十分困难地缩了回来。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他翻来覆去,思想斗争了很久。最后,还是长叹一声,决定要设法使柳絮爱自己,但是爱的讯号,必须自然产生。 有了最后的决定,他也就镇定了下来。他十分小心地检查了一下情况,发现植入体的植入手术,十分糟糕,这时如果取出来,可能有危险。因为人脑的结构太精巧了,稍有差池,便有不测之祸,康维不敢造次。 康维不肯定,让植入体留在柳絮的脑中,会有什么害处。但他可以利用仪器,消除柳絮脑内“忠于组织”的讯号,而且有把握令得柳絮复明。 想到柳絮醒来之后的情形,康维还是十分紧张。他操纵着仪器,射出有效的激光,使柳絮的视觉神经,重新联结起来,并消除了植入体发出的讯号。 然后,到了最后一步,那就是令柳絮此刻醒来了。 他先把加在柳絮手、足和颈际的束缚,一起解除──不然,柳絮一醒来,发现自己的处境如此,自然不会有愉快的反应。 康维做妥了一切准备功夫,又来到了仪器之前,也就在这时,在仪器的萤光屏上,他有了惊人的发现──仪器的萤光屏,能显示柳絮脑部活动所发出的讯号──那植入体的讯号,就在萤光屏上,转为文字,使得组织的行为被揭穿。 这时,萤光屏上又有许多杂乱的文字现出来。康维知道,那是植入体的讯号消除了之后,柳絮脑部活动所产生的。也就是说,在萤光屏上可以看到的文字,是表示柳絮这时正在想的事。 地球人现在用来作脑部测量的仪器,也能显示脑部活动的情形,但接收的讯号,只是简单的脑电波。要把简单的脑电波,转化为字句,其间自然又要经过许多复杂的处理程序,但三晶星人做得到这一点。 康维只是不经意地,向萤光屏上看了一眼──那是无可避免的,因为他要操作仪器。而一看之下,他就发现在闪动的字句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全是同样的四个字! 那四个字是:“同归于尽”。 康维自然明白“同归于尽”是什么意思。从萤光屏上的情形来看,柳絮脑中“同归于尽”的意识,强烈之至。这时,她仍然是在昏迷状态之中,已经有这样强烈的意识,她一旦清醒,脑部的活动恢复了正常之后,意识至少加强一千倍!那唯一的结果是,她会一刻都不耽搁,立即就把“同归于尽”这个意念,付诸实行! 这当然令得康维吃惊──“同归于尽”的意思是,把自己和敌方一起消灭!若不是有着极度的刻骨深仇,谁也不会起这样的念头! 康维觉得自己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这并不是为了偷窥他人的思想,而是可以藉此设法帮助柳絮。因为,同归于尽的方法,毕竟太激烈了,而且,康维对柳絮已有了这样突发的感情,怎会允许柳絮去拚命! 再加上,康维知道柳絮本身隐藏的威力──如果她拚起命来,那是一场小型的核爆灾难! 康维心情紧张,调节着仪器,尽量使接收到的柳絮脑部讯号规律化。于是,他又看到另外三个字,不断重复地出现,那显然是一个人的名字:陈庆国。 那是一个十分普通的中国男性的名字。康维怔了一怔之后,又看到一些字句,和这个普通的名字连在一起。那些字句是:“死亡”、“他们杀死了他”、“我爱他,我要和他们同归于尽,为他报仇!”、“希望在另一个世界,我能永远和他在一起!”等等。 康维终于明白了。陈庆国,就是那个领袖的警卫连长,死在核武器基地中的那个军人,亦即是柳絮的恋人! 恋人惨死,柳絮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曾有过震动,也有过伤心的表示。可是那时候,她不断地接受着“忠于组织”的讯号,所以她自己的强烈感受被压制了。 而这时,康维替她消除了“忠于组织”的讯号,她自己的意志,得到了释放。虽然是在昏迷之中,她也立刻表示了极度的悲愤和哀痛,她要和杀死她的恋人的凶手,同归于尽! 她同归于尽的对象,竟然是组织!康维呆住了,作声不得。萤光屏上继续闪耀出来的字句,每一句,都表现了柳絮对陈庆国的深切的爱,和陈庆国的死,给她所带来的巨大哀痛。 那是真正的痛不欲生,她再也无意活下去。她完全知道自己的能力,也知道一发生爆炸,她将化为亿万微尘,但也必然可以和敌人同归于尽!她已经下定了这样的决心,甚至在昏迷状态之中,她脑部的活动已经如此,一旦清醒过来…… 康维虽然具有超能,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也不知如何才好了。他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良久,良久,没有动作。 水荭惊恐地道:“所以,你就一直让她昏迷,不敢令她醒过来?” 康维现出了十分疲乏的神情,点了点头。 水荭又叹了一声:“想不到柳大姐的性子,竟然是这样的刚烈!” 康维再叹了一声:“也想不到,她在苦难中的爱情,竟然是如此的强烈!” 原振侠也感叹:“诗人常说,在沙漠中开出来的花朵特别艳红,也就是这个意思。” 水荭和原振侠,这时都知道了康维的神情如此愁苦的真正原因──他无可遏止地爱上了柳絮,可是柳絮却要为她已死的情人,去和强大的组织,同归于尽! 水荭又道:“长期令她昏迷,是不是会损害她的健康?其实可以令她醒来,慢慢劝她!” 康维十分难过地摇了摇头:“我的措施十分安全,没有危险──根本不能让她醒来,因为我还发现了极其可怕的一点!” 康维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严肃之极,令得水荭和原振侠,不由自主,身子向前俯了一俯,听他作进一步的说明。 康维也自然而然,压低了声音:“我想把她体内的微型核装置的引爆设备找出来──只要除去了这个设备,核装置也就不会爆炸了!” 原振侠和水荭虽然没有出声,但是都现出一副焦急的神情。 康维扬了扬手:“检查的结果是,我发现,引爆的设备,源自她的脑部。想不到那装置,竟然进步到了这种程度!我有理由怀疑这一切,不是地球人做的。至少,另有异星人在主持──地球人的文明,未曾达到这一地步,差得很远!” 原振侠和水荭同声道:“请你说得明白一些!” 康维一字一顿:“核装置,在她体内的核装置,由她的意念控制引爆!” 原振侠叫了起来:“什么意思?” 水荭的声音,听来也十分尖:“你是说,她想爆炸,就会爆炸?” 康维显然情绪激动,他的声音很急促:“正是──在以前,组织可以控制她思想的时候,自然,也等于是由组织在控制。可是我消除了那控制她脑部活动的讯号之后,就完全由她自己控制了!” 原振侠和水荭不禁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情形真是可怕之极──外表如此美丽动人的柳絮,竟然是一个凭她自己的意念,就随时随地可以爆炸的核装置!而她“同归于尽”的意念竟是如此之强烈,以她的刚烈性子而论,绝不是想想就算。而且,事实上,她想要达到同归于尽的目的,太容易了! 她只要去组织的中心,趁组织核心人物在的时候,想一想她要同归于尽,她体内的核装置,就会爆炸。在直径三公里的范围之内,就没有任何生物可以生存! 她可以说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最危险,最可怕,也最有效的复仇者!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她的复仇行动,除非她自己取消了复仇的意念! 原振侠一想到了这一点,就道:“康维,事情十分严重,你总不能一直不让她醒来的!” 康维摊开了手:“当然不能令她一直昏迷,但是……我应该怎么办,请你教我!” 原振侠来回踱了几步,水荭的眉心紧紧打着结──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看来成熟了许多。 过了一会,原振侠才站定了身子:“康维,何不实行你的第一个念头?” 康维低下头。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改变柳絮脑部植入体发出的讯号,使得柳絮热烈地爱他,永世不移。康维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康维才一想到这个念头时,曾有过异常的兴奋。可是他也随即受到了自己的责备,因为这样做法,绝不高尚,十分卑劣! 当康维把自己这个念头说出来的时候,水荭和原振侠的反应,也大不以为然。而事实上,康维也已放弃了这个念头! 可是现在,原振侠却又劝康维把这个念头,付诸实行! 人鬼疑云(2) 康维呆住了不出声──在他知悉了柳絮的情形竟然如此可怕之后,他也曾想到过:还是第一个念头好!只要讯号一改变,柳絮一醒过来之后,就会死心塌地爱他,不但什么问题都解决,而且他还得到了柳絮! 然而,康维也知道,自己若是这样做了,他“思想”之中的内疚感,会永远不能消除。那会对他的脑部活动,形成极度的困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也无法设想。 他的脑部活动,可能会故意去消除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把有关的资料抹去,可是那会引起更坏的后果! 当康维向水荭和原振侠解释,他不能这样做的时候,举了一个两人容易明白的例子:“这种情形,等于在我的脑部,自行制造了‘计算机病毒’──你们自然知道计算机病毒的可怕,最严重的结果,可以令我脑部所有的资料,全部消失,那我就变成了一个──白痴!” 水荭和原振侠都不出声。他们都知道,康维的“脑部”,其实就是计算机,如果真的产生了“计算机病毒”,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康维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实在不愿意这样做。用这种方法得来的爱情,太卑劣了,还不如不要!” 原振侠很佩服康维的人格,可是他道:“那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呢?” 康维坐了下来,双手抱着头,也不抬起头来:“我想了一日夜后,倒是给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来。可是实行起来,困难之极!” 原振侠和水荭一听,大是高兴,齐声道:“什么方法?天下没有做不成的事。一个人做不成,多找几个相熟的人帮手!” 康维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去找一个鬼!” 原振侠和水荭,都怔了一怔。康维一进来,就说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做的事,是在“找一个鬼”,可是后来一说柳絮的事,反而把找鬼的事搁下了。现在康维又提了起来,两人这才知道,“找一个鬼”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原来和柳絮是有关的。 不等两人发问,康维就道:“找一个鬼,把陈庆国的鬼魂找出来!” 康维这句话一出口,原振侠和水荭立时明白了! 普通人,可能还不容易明白,但原振侠和水荭都是极有见识的人,就容易明白。 陈庆国,是柳絮的恋人,在核武器基地,感染辐射,以致死亡。 人的死亡过程,就是灵魂和身体分离的过程。 灵魂和身体分离之后,身体腐烂,回归尘土,灵魂却以人类知识所不能触及的方式,继续存在。 人的生命,虽然分为身体和灵魂两个部分,表面看来,身体是主,但实际上,灵魂才是生命的主宰。 原振侠现在的身体,就不是他出生时的身体。原振侠的身体和灵魂,曾经分开过──他现在的身体,是勒曼医院的医生们,利用他原来身体的细胞复制出来的! 在灵魂和身体的关系之中,灵魂是主,身体是副。没有了灵魂的身体,只是一团腐肉,而灵魂,却可以在还不为人知的情形下长存!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容易知道,何以康维要去“找一个鬼”了! 康维想去把陈庆国的鬼魂找出来,然后,使陈庆国的鬼魂,进入一个身体之中──最理想的,自然是利用陈庆国原来身体上的一个细胞,请勒曼医院把他的身体,复制出来。就算不能做到这一点,令陈庆国的鬼魂,进入任何一个男性的身体之中,那也等于是陈庆国复活了! 或许,柳絮在一开始会不习惯,但是她一定很快就可以知道,虽然外型上有所不同,但那是真正的陈庆国,她自然可以接受! 那么,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原振侠和水荭都知道,康维的设想,虽然惊世骇俗之至,但是却可以实行,并不是凭空想象的。 原振侠知道,在他最尊敬的那位先生的经历之中,就曾遇到过一个医生,成功地找到一些鬼魂,使之和人的身体发生关系,形成了奇异的“鬼上身”现象──一个自己以为是闯王李自成,一个自认是被他叔叔不断追杀的,明代建文皇帝!那个自以为是建文帝的人,甚至毫无困难地,找到了当年建造得隐秘之极,连参加建筑的上万匠人,也全都被杀死的一座避难宫殿! 要使鬼魂和一个身体结合,以康维的能力而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康维想要做的事,却又困难无比。那是由于,他要先找到陈庆国的鬼魂! 即使是神通广大如康维十七世,他对人的鬼魂,究竟以一种什么方式存在,也只是一知半解。他能够找到那个“特定的空间”,已经是难得之极了。可是,他还是没有法子把陈庆国的鬼魂找出来! 原振侠和水荭都想到了康维的设想,也都了解这件事的难处,所以一时之间都不出声。 康维则望着他们,一副急切求助的神情。原振侠想起这个新形式生命的人,不知曾给过自己多少帮助,而轮到他需要帮助之时,自己竟无能为力,他心中十分难过,不由自主叹着气。 水荭咽了一口口水:“你的设想极好,可是实行起来,十分困难。是不是可以……还是从柳大姐身上着手?” 康维没有说什么,只是摊开了大手。 水荭道:“譬如说,把柳大姐体内的核装置拆除?” 康维苦笑:“你以为我没有想到过?我曾经想把她的四肢切下来,再换上假的四肢。但是经过详细的检查,发现那几组微型核装置,巧妙绝伦──一遭到外来力量的干扰,譬如说切断它们和柳絮脑部的联系,或是企图把它们拆除,只要一动手,就会自动爆炸!” 水荭听了,不由自主,伸了伸舌头。 原振侠皱着眉心:“这是什么人的杰作?” 康维苦笑:“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不是地球人!” 水荭忽然整个人弹了起来。她弹得十分高,人还在半空中的时候,就双手挥动,也不知道她想表达一些什么。她的神情,十分迷惘,然后,又重重坐了下来。 这种情形,表示她突然之间,想到了一些什么,可是一时之间,又表达不出来。所以原振侠和康维都望向她,等她有进一步的表示。 水荭吸了一口气,声音很低:“再让我想想,你们别理我!” 原振侠于是提出了他的办法:“是不是可以使柳絮脑中的植入体,发出新的讯号,使她再也不会产生‘同归于尽’的念头?” 康维没有立刻回答,神情惘然。原振侠觉得自己的提议十分可行,而且很简单,他进一步道:“讯号可以不断提醒她:生命可贵,活着十分可爱,忘记过去的日子,等等。” 原振侠一面说,一面向水荭望去,希望水荭能同意自己的提议。可是水荭却还在皱着眉思索,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原振侠的话。 原振侠转向康维:“你完全可以做到我的提议的,是不是?” 康维的声音,听来极之疲倦:“当然可以,但是我却不愿这样做。”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为什么?” 康维道:“如果柳絮脑中的植入体,不断发出讯号,控制她应该如何生活,那么,她始终不是她自己,她始终没有她自己!” 原振侠声音提得更高:“那又有什么关系?她自己根本不知道!” 康维道:“她不知道,我知道!我不能爱上一个没有自己的女人!” 原振侠心中,已十分恼怒,可是他不怒反笑,打了一个“哈哈”:“真妙!照你的办法,找到了陈庆国的鬼,令他复活,柳絮是陈庆国的恋人,你就能爱她了?” 对于原振侠的讥讽,康维竟嗤之以鼻:“原,你不懂爱情──我不能爱一个受讯号控制的柳絮,和柳絮得到她的所爱,我的爱情落空,完全是两回事!” 原振侠乍一听,想说“太复杂了”。可是一转念之间,他就明白了康维的意思,也感到自己,真如康维所指责的那样──不懂爱情! 原振侠不是第一次受到这种指责了,可是这一次,却更令得他伤心! 因为发出那指责的康维,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说得明白一点,是一个机械人,是应该根本不知道有爱情这回事的!可是居然就比他更懂得爱情!- 那之间,原振侠真可以说是百感交集,感叹莫名。 康维反倒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拍了两下,表示安慰,这更令得原振侠啼笑皆非。 就在这时候,水荭忽然叫了起来:“解铃还需系铃人!” 原振侠和康维向她看去,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她忽然这样叫了一句,是什么意思? 水荭的神情十分兴奋,显然,是由于她想通了一件事。她道:“谁在柳絮的体内,用那么巧妙的方法,装上了核装置的,他就一定有办法把装置拆走!” 康维点头:“理论上是这样,可是这个人是谁,我找不到他的任何资料!”康维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的头部指了一指:“你知道,我是几乎可以和地球上所有的计算机,取得联系的!” 水荭笑了一下:“当然,你们是‘自己人’。正如你所说,这个人,可能是一个有异常能力的外星人,情形和你相彷,帮助组织做了些事。所以要知道这个神秘人物是谁,只有向组织去了解!” 原振侠和康维都不出声,因为水荭说的话,十分有道理。 水荭又道:“当然,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必然是组织的最高秘密。但只要真有这个人在,就一定可以设法探听出来的──我有这个信心!” 康维望了水荭片刻:“听说你和组织的最高核心,关系很好,你准备利用这个关系?” 水荭点了点头:“正是!” 康维接下来的一番话,显示了他对控制水荭的那个组织,很有认识。他道:“组织的最高核心,本来是由三个人主持的。可是在你死我活争权夺利的过程之中,有两个已经死于残酷的斗争中了。现在仅存的一个,是不是真的能控制组织?” 水荭咬了咬下唇:“绝对可以,他控制一个小组,这个小组听命于他。” 康维沉吟了一下,忽然伸手向水荭指了一指:“你不是这个小组的成员!” 水荭“嗯”了一声:“我不是,我也不知道什么人是。全由最高核心亲自挑选,那是绝对机密!” 康维问了半天,这才来到了话题的中心点,他叹了一声:“你自以为和最高核心人物关系很好,可是他为什么不挑选你进入小组呢?小水荭,在那么严酷的环境中,别太相信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在组织之中,除了权力关系之外,绝不会有别的关系!” 康维的话,听得水荭默然不语。连原振侠也感到一股寒意,他勉强笑了一下:“你这番话,倒有点像马克思批评资本主义的话──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之外,没有别的关系!” 康维笑了起来:“马克思当然错了,实在有太多金钱之外的关系。这个大胡子,根本不懂!” 水荭十分感慨:“谢谢你提醒我,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向组织查询这件事,会引起怀疑,发生危险?” 康维用力点了一下头。 水荭神情显得十分坚毅:“可是我还是要去做。我的这个办法,比你的办法好得多,你当然知道原因是什么!” 康维确然已知道原因是什么,原振侠也知道。 原因再简单也没有:找到了陈庆国的鬼魂,令他复活,柳絮自然欢天喜地,得庆恋人重逢。可是爱上了柳絮的康维,情何以堪?自然只有黯然神伤。只怕在以后无穷尽的岁月之中,他都无法令自己快乐! 而水荭的办法如果成功,尽管柳絮仍然想“同归于尽”,也没有那么容易实行,那就有希望使她的心境慢慢变好──她必然会在康维的尽心呵护之下生活,那么,她也大有可能,会对康维产生爱情,这是最美满的结局了! 康维自然知道水荭是在为自己着想,所以他握住了水荭的小手,神情十分感激,轻拍着水荭的手背:“谢谢你!我们分头去进行。我仍然去找陈庆国的鬼魂──放心,我经得起失恋的!” 水荭也拍着康维的手背。康维问:“人们有好些特殊的招魂方法,据你看来,是不是有效?” 康维在过去一个多月来,用他的方法找鬼魂失败了,所以他想起了地球人寻找鬼魂的方法来了。 原振侠想了一想:“地球人招魂的方法,五花八门,方式极多,最有效的是──” 他讲到这里,不禁苦笑,因为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定了定神之后,原振侠才道:“东西方都有灵媒,他们招魂的方式虽然不同,但是原理都一样──” 康维一面摇头,一面道:“是,原理是一样的,通过精神力量,使得鬼魂和他们的脑部活动,发生作用,就像是收音机接收到无线电波一样!” 原振侠道:“是不是找几个著名的灵媒试一下?我知道在伦敦,就有一个招魂俱乐部,和世界各地的灵媒,都有联系。主持人是普索利爵士,他们曾有一次十分成功地和鬼魂沟通的经验,当时那个鬼魂,是被困在一块木炭之中──” 康维用力一挥手:“我知道这件事,当时,著名的传奇人物,那位先生也在场,是不是?” 原振侠点头,表示同意:“是,那块内有鬼魂的木炭,就是他带到那个俱乐部的。”然后他又说:“还有一个十分出色的灵媒,他的名字是金特,曾经和灵魂有过接触。” 康维叹了一声:“这一类灵媒相当多,你听说过‘非人协会’?其中有一个会员,就是最出色的灵媒。” 原振侠点头:“我知道,这个灵媒的名字是阿尼密。” 康维又叹:“是金特也好,阿尼密也好,不错,他们都有招魂的本领,但他们只能招到他们可以接触到的鬼魂──我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没有一个灵媒,可以招到指定的一个鬼魂!” 原振侠呆了片刻,慢慢地呷着酒。水荭在这时候道:“中国的一些招魂者,有本领应人的要求,招来他们亲人的鬼魂。” 康维愤然道:“那全是假的!” 看他这种愤然的神情,显然是他曾找了不少这一类的招魂者,可是一无结果。 原振侠沉声道:“我刚才,也正想到了这一点。你说全是假的,那太武断了。可以说大多数,或绝大多数是跑江湖骗人的玩意,但也有真的。” 康维睁大了眼睛,开口想说话,可是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制止了他。原振侠继续道:“中国的灵媒,采用的方式十分特别。一般来说,在人死后的第四十九日,最容易把他的鬼魂招来!” 康维苦笑:“谁知道陈庆国死了多少天?” 原振侠道:“那只是随便举一个例子,还有一些情形,使鬼魂容易出现。例如有亡魂的亲人在场,或者是在死者死亡之处,或者是在死者的埋骨之所。不知基于什么理由,可以进行较有效的招魂。” 康维眨着眼睛──他双眼之中,有一种不易为人觉察的神秘光芒在闪耀。他正全力在搜寻他脑部所存的资料,接着,他陡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双掌互击,发出“啪”的一声响:“你说得对!亡魂在离开身体之后,对身体会有一定程度的……留恋,就算身体成了灰烬,仍然有可能和灵魂之间,有着极微弱的联系,可以利用。这就是为什么在遗体之前,容易招魂成功的原因!” 水荭轻声道:“陈庆国当然火葬了,你上哪儿去找他的骨灰去?” 康维笑了起来──自从进了门之后,康维一直愁眉苦脸,直到这时,他才展颜,有了笑容。 他道:“这倒不难。我已知道,陈庆国确然被火化了,而他在牺牲之后,他的身分是烈士,有专供奉他骨灰的地方。这样礼遇死者,可能会使活着的人,更勇于牺牲,这是自古以来,愚民政策的内容之一。” 原振侠和水荭齐声道:“你是说,你可以得到陈庆国的骨灰?” 康维微笑着,用力点头。 水荭道:“即使是这样,也先让我试试我的方法,好不好?要是你找来了陈庆国的鬼魂──” 康维接着道:“下一步,我就会请勒曼医院,为陈庆国的鬼魂,找一个英俊高大又健康的男性身体。” 水荭原来的话,并不是这个意思,而康维又是故意打断了她的话头的,所以水荭咬着下唇,也没有再说下去。 在一旁的原振侠,知道水荭原来的意思是说:陈庆国魂兮归来,柳絮必然投入初恋人的怀抱,康维自己,就落空了! 可是康维显然已下定了决心,只要柳絮称心如意,他宁愿忍受永恒的寂寥! 原振侠感叹:这就是爱情的真谛吗?他的心中,仍然不免十分疑惑! 康维搓着手,望向水荭:“小水荭,你不必去冒这个险了,让组织对你起疑,那不是好事!” 水荭赌气转过头去,不理康维。过了一会,她才道:“我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 水荭的话一出口,原振侠和康维,都自然而然,哈哈大笑起来。原因十分简单,因为水荭在这样说的时候,从她的神态和语气,就显出她根本是一个生了气的小女孩! 水荭自然知道他们发笑的原因,她一顿足:“我走了,你们慢慢去笑吧!” 她走向门口,打开门来。康维忙叫:“别生气,我还要你帮助!” 水荭仍在负气:“一个小女孩,能给你什么帮助!” 康维笑:“当然能够,我想请你去看护柳絮。你毕竟和她相熟,在她醒了之后,可以立即对她分析利害──她醒过来的那一刻,十分危险,因为她体内的核装置,是由意念引爆的!” 水荭咬着下唇,神情犹豫。过了一会,她才摇了摇头:“柳大姐不会相信我的话。虽然同在组织之中,可是人和人之间,除了勾心斗角之外,没有别的关系!” 康维还想说什么,水荭又大摇其头,道:“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不想我去进行我的计画。但是我必须去进行,因为柳絮体内的核装置,如果不拆除,始终是极危险的一件事!” 康维沉吟不语,水荭又补充:“别忘记,柳絮是人,人有人的情绪变化。而且,她在那种环境长大,那种环境,可以称为无间地狱。别太期望她会有美丽高尚的情操,所以不能让她,有随时引起核爆炸的能力!” 水荭的话,十分有理。康维虽然想替柳絮辩护几句,可是他说出来的话,竟也软弱无力:“或许……在爱情方面满足了,她就不会……那么轻易牺牲自己!” 原振侠摇头:“水荭说得对,不能冒这个险。” 水荭又道:“还有,你怎么肯定她能在爱情上得到满足?你能肯定陈庆国会一直爱她,直到永远?” 水荭的话,令得康维也不禁犹豫起来,他摊开双手:“对,你去进行吧。我同意,她体内的核装置,必须拆除!”他顿一顿,才又道:“可是,你真的要小心才好,环境十分恶劣!” 水荭对康维真诚的关怀,也十分感动,她不再赌气:“放心,对这个环境,我比你熟悉──别忘了,我正是在这个环境长大的!” 原振侠忽然叹了一声:“只缘身在此山中!你不一定对你自己的环境熟悉的!” 水荭抿着唇,又呆了一会,才十分潇洒地挥了挥手,大踏步向外走去。康维和原振侠都自然而然,在她走出门口之后,到了窗前。 不一会,他们就看见水荭走出了建筑物。妙在她知道会有人在窗口看她,她却并不转身,只是向后挥了挥手,就登上了一辆外表看来十分普通的小型汽车,发出“轰”的一声响,绝尘而去!这辆车子的外型虽然毫不起眼,可是性能之佳,超乎普通人的想象。 康维重新提出他的要求:“原,我要你的帮助!” 原振侠十分慷慨:“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做。可是,对于招魂,我真的不是很在行!” 康维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需要你帮助的,是替我把你刚才提到的,那两个出色的灵媒找出来!” 原振侠沉声道:“你讲的灵媒是金特?阿尼密?” 康维点了点头,原振侠叹了一声:“据我所知,金特是肯定找不到了,他的遭遇十分奇特,可能已经……也只剩下灵魂了!” 康维对原振侠的这个回答,觉得并不感到意外。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部:“我知道,我有他的资料,你只要找到阿尼密,也够了!” 原振侠摊开双手,康维吸了一口气:“阿尼密的行踪十分神秘,我只知道他最近的行踪。正确地说,在八个月之前,他曾出现在波兰,在一所规模中等的……过去纳粹的集中营之内工作!” 原振侠听得康维提起了“纳粹集中营”,不禁一阵恶心。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心理极不平衡的纳粹头子希特勒,由于极端憎恨犹太人,对犹太人展开了大搜捕和大屠杀。规模之大,是人类历史上最丑恶的行为之一。 纳粹在欧洲各地,都建立了囚禁犹太人的集中营,大屠杀就在这种集中营中进行。毫无抵抗能力的犹太人,被一批一批驱入毒气室中毒死,死者甚至连姓名都没有完整地留下来! 就算是一座小规模的集中营,至少也曾有数以万计的人在那里丧生。 阿尼密研究灵魂,而曾有那么多人在里面冤死的集中营,自然是他理想的研究场所。因为,根据一般的假设,鬼魂通常会在这个人死亡的所在出现! 原振侠想了几秒钟之后,道:“好,我到波兰去找他。就算他不肯帮忙,我也至少可以在他那里,学会如何和灵魂接触的方法!” 康维现出十分感激的神情,拍了拍原振侠的肩头:“我们分头进行。我到陈庆国牺牲的核武基地去,若能找到他的鬼魂,自然最好,至少,我也可把他的骨灰带出来。希望能通过阿尼密的非凡本领,和他的鬼魂接触。” 原振侠扬起手来:“十五天之后,我们再见!” 康维侧了侧头,显然他认为“十五天”太久了。可是他却并没有异议,只是道:“好,我会先回去等你,回希腊。唉,真矛盾,回希腊去,可以看到柳絮,我明明那么想看到她,可是却又害怕看到她!” 在康维的脸上,又现出了那种受爱情困扰的神情。原振侠只好跟着他,同时叹着气。 康维伸出大手来,和原振侠热切地紧紧一握。原振侠送他下楼,直到康维驾来的车子,驶得看不见了,他才缓缓转过身去。 在那一段时间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只是一片惘然。 原振侠回到了住所,注视着康维留下来的那些集中营的资料,心中又生出十分不快的感觉。这一类集中营,有的在纳粹战败之后,被拆除了,但是也还有不少留了下来,尽量维持着原来的样子,成为纳粹的罪行展览馆,使参观的人,感到极度的愤慨和战栗。 原振侠并没有多延搁,第二天,他就登上了飞机。当他驾着租来的吉普车,向那座集中营进发时,正好是一个阴天的下午。所以,到了可以看到那座集中营的时候,集中营的建筑物,看来也格外阴森。 康维只说阿尼密曾在八个月之前在这里出现,原振侠只好希望他对灵魂的研究,进展不快,那么,他就有可能还在集中营中! 原振侠在动身之前,曾企图和那位先生联络,因为他知道那位先生,曾和阿尼密有过交往。如果有了他的介绍,事情进行就会顺利得多。 可是原振侠却无法和那位先生取得联络。所以他预计,就算能在这里见到阿尼密,只怕也要花费一番唇舌,才能令得这个世界著名的灵媒,拔刀相助。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 原振侠在门口停下了车,就有管理人员告诉他,参观的时间过了,最好明天再来,原振侠于是说了来意:要见阿尼密先生。 两个管理员一听到“阿尼密先生”这个名字,就肃然起敬,对原振侠的态度,也大是不同,连声道:“请进!请进来!” 他们带着原振侠向内走,这时,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连灯光看来,都特别昏黄。 他们来到了一幢破屋之前,那两个管理员向破屋的窗口指了一指,但见窗口有灯光透出来。 管理员道:“阿尼密先生常常彻夜不睡地工作。他工作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你还是自己推门进去吧!” 另一个管理员补充:“你进去之后,如果看到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最好别打扰他!” 原振侠点头笑着,好奇心起:“阿尼密先生在这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两个管理员互望了一眼,神情神秘,把声音压得十分低:“他在编集一份名单,一份这个集中营死难者的名单──听说以色列的一个十分有势力的民间组织,委托他做这件事的!” 这个答案,不禁令原振侠愕然,他道:“编名单?据我所知,他是一个出色的灵媒!” 两个管理员把声音压得更低:“是啊,当年德国的秘密警察,见了犹太人就抓,抓了就集中起来,送进集中营来屠杀。死难的犹太人连姓名都没有留下,大多数,只是一个号码,所以──” 原振侠不等他说完,就明白了。他虽不意外,但也大是骇然:“所以阿尼密先生就和死者的亡魂接触,弄明白他们的身分,把他们生前的姓名留下来?” 两个管理员一起点了点头,原振侠却自然而然摇头,因为事情毕竟十分怪异。 两个管理员没到门前,就转身走了开去。原振侠到了门口,握住了门柄,轻轻一推,门就打了开来。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穿堂,左右各有一扇门,右边的门打开一些,有灯光透出来,但仍相当昏暗,左边的门则紧闭。 整个建筑物之中,静到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原振侠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原振侠估计,这残屋,可能是当年集中营之中,德国军队的办公室。这时,有说不出的阴森,像是每一个角落,都有无数冤魂,挤在一边,泣诉当年发生在这里的悲惨事实。 原振侠记得,那两个管理员说过阿尼密不喜欢被打扰,所以他没有发出声音,而且放轻了脚步。他走向有灯光透出来的那个房间,在门口站定。由于门半掩着,所以他一下子就看清了房间内的情形,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房间虽然有灯光,可是却没有人。 原振侠看到,房间中放着一张简单的长木桌,桌旁是两排长凳,桌子上堆满了文件纸张,看来凌乱无比。在一边墙上,还有几个木橱,也都已十分残旧,其中一个木橱有两个抽屉打开着,一只抽屉之中,全是各种各样的金属眼镜架,有的扭曲损坏,有的还相当完整。另一个抽屉中,则全是各种各样的小饰物,有戒指,有钩子,有发夹,有胸针,有的十分廉价,有的在昏暗的光芒之下,也闪着精光。 原振侠一看到了这两个抽屉中的东西,就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片刻。然后,当他再睁开眼来时,强迫自己的视线,离开了那两个抽屉。 他自然知道那些物品,全是犹太人被驱进毒气室之前,在他们身上取下来的。那全是死难者的遗物,绝大多数都已被德军处理掉了,这一些是保存下来的极少数。 阿尼密不在这房间中,原振侠转过身来──屋子看来只有两间房间,不在这里,一定在另一间了。可是另一间的房间却紧闭着,而且,在门缝下,也没有灯光透出来,难道阿尼密竟然在黑暗中工作? 阿尼密是灵媒,倒也可以想象,他在黑暗中和鬼魂接触的情形。可是,怎么去和他会面呢? 原振侠仍放轻脚步,来到了门口,想伸出手去敲门,可是又犹豫了一阵子。 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十分阴冷愤怒的声音:“你以为你不发出任何声音,就不会打扰我的工作了吗?进来,告诉我你是谁?” 那声音虽然不友善,而且声音的本身,也刺耳难听,可是原振侠听了,还是大为欢喜,他连忙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房间之中,本来是一片漆黑的,可是在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有光线透了进来。使原振侠可以看到,又高又瘦,穿著黑衣的一个人,面色白得惊人,正背贴着一个墙角,笔直地站在那儿。 而整间房间之中,除了他这个人之外,什么也没有。门才一推开,那人又喝道:“把门关上!” 原振侠反手把门关上,立时一片黑。可是,当原振侠向那人站立的方向望过去的时候,却看到了两团灰蒙蒙的光芒,恍恍惚惚,不可捉摸,十分神秘。也叫人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意,以致令得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那人刺耳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看到的是我的眼睛,你是谁?” 原振侠这才吁了一口气,心中想,能成为世上最出色的灵媒,自然有异于常人之处,自己太大惊小怪了。他急忙道:“我的名字叫原振侠,是卫先生的朋友!你是阿尼密先生?” 原振侠的自我介绍,再简单也没有,可是起的作用倒不小。那声音听来立时顺耳了许多,他先是“啊”地一声,才道:“原医生,久仰了。刚才你一进来,还在另一间房间中的时候,我已经可以感到你带来的力量,当然不是普通人所能发出来的。” 原振侠对阿尼密的话,虽然不是十分明白,但他可以估计到,阿尼密所说的“带来的力量”,多半是指自己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而言。 接着,阿尼密不等原振侠有反应,就叹了一声:“今晚由于你的出现,我的工作无法再继续了,我们到有灯光的房间去坐坐吧!” 原振侠说了一声“对不起”,阿尼密已推开房门,进入了那有灯光的房间。他才一进门,就很快地推上了那两个原本打开了的抽屉。 原振侠这才注意到,阿尼密的手上,拿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框,也注意到了阿尼密的手指又细又长,肤色也白得惊人。阿尼密在桌旁坐了下来,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要原振侠也坐。等到原振侠在他对面坐下来之后,他才道:“我在进行什么工作,你一定已经在管理员那里,知道了一些大概了,是不是?” 原振侠点头:“十分不可思议,但是我确然知道了一些大概。” 阿尼密翻了翻眼睛──他的双眼在灯光下看来,除了目光深邃之外,别无异状,可是在黑暗之中,居然会放出灰色的光芒来!阿尼密道:“我是一个灵媒,对我来说,和鬼魂联络,再正常不过!” 原振侠灵机一触,指着他手中的眼镜:“是不是有这副眼睛,你就比较容易和这眼镜的主人接触!” 阿尼密点头:“有些情形之下,是这样的。你来这里,不见得是对犹太人的鬼魂有兴趣吧?” 原振侠说得十分认真:“极想和一个鬼魂联络,甚至可以得到这个鬼魂的骨灰。” 阿尼密皱了皱眉:“灵魂和身体的关系,十分复杂,每一个个别的情形都不同,绝无规律可循。就像人在世的时候,每一个人的性格都不同!” 原振侠道:“你的意思是,有这个人的骨灰,也起不了作用!” 阿尼密瞪了原振侠一眼:“我以为我说得够明白了──每一个个别的情形都不一样!把你要找的那个鬼魂的情形说一说!” 原振侠对阿尼密的好感,本来就不高,这时更在迅速降低之中。若不是想到康维急需帮助,而自己又那么顺利地见到了他,原振侠真会由于忍受不了他这种冰冷的态度,立刻拂袖而去! 忍住了气,原振侠道:“那人是一个军官,驻守在一个核武器基地,因为感染到强烈的辐射而死,他──” 原振侠才说到这里,阿尼密已经陡然扬起手来,打断了他的话头。而且,神态极之不耐烦:“对不起了,原医生。和间谍特务有关的事,我绝不沾手!” 原振侠扬了扬眉:“我曾说事情和间谍特务有关吗?” 阿尼密望向原振侠,原振侠和他对望着,又道:“如果你有时间,也愿意听,我会把详细情形告诉你。” 阿尼密并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沉着脸,认真考虑了相当时间,才道:“好,你说──对不起,我和灵魂打交道的时候多,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少,所以不善交际应酬,请你别见怪!” 原振侠不禁苦笑。人可以用很多理由,来说明自己不善于交际,可是听了阿尼密这样的解释时,也可以说世上只此一人了! 于是,原振侠就对阿尼密说了柳絮、陈庆国和组织的故事。 原振侠绝无对阿尼密隐瞒的意思,所以他说得十分详细。连康维十七世,这种宇宙之中第二种生命形式,也对阿尼密说了。 阿尼密对康维的新生命形式极有兴趣。在原振侠的整个叙述过程中,他插话不多,在说到康维的时候,他却加了一句:“有趣之极,有机会,请你给我介绍一下这个奇特的生命,太奇特了!” 原振侠道:“你必然会见到他,如果你答应了我的请求的话。” 原振侠在集中营的小破屋中,对阿尼密所说的一切,就是这个故事开始后的大段情节,自然不必再重复了。 等到原振侠讲完,早已过了午夜。阿尼密确然不懂得“交际应酬”,在那七、八个小时之中,原振侠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而阿尼密自己,则一副连呼吸也可以不必进行的样子。 等原振侠讲完,阿尼密站了起来,以一种十分奇特的姿势,团团转着身子,足有十分钟之久。然后他才道:“你的故事动人之极,设想也极大胆,是灵魂学研究上的一大突破,也正是灵魂学研究的最终目的──使人的生命,通过变换身体,而永恒地延续!” 原振侠摇头:“我们没有想到那么远,只是想令陈庆国的鬼魂得到一个身体。这个人就可以令得柳絮的情绪平稳,不会那么激烈!” 阿尼密像是没有听到原振侠的这几句话,他自顾自道:“他们竟然制造了一个‘核弹人’!‘他们’是谁?” 原振侠道:“不知道!康维的推测,不会是地球人,他正在查。” 阿尼密又团团转了一会──看来这是他思索问题的特定动作。 原振侠问:“你愿意帮助我们,把陈庆国的鬼魂找出来吗?” 阿尼密点了点头:“我会尽力试。我刚才解释过:他的骨灰、他生前用过的对象、他殉难的所在,都可能留下一定的讯息,对联络他的鬼魂可能有帮助,但也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我没有把握──要和一个特定的鬼魂取得联系,是十分困难的事。” 原振侠并非这方面的专家,所以他无话可说。阿尼密又道:“我在这里八个月了,总共联络上的鬼魂,确定是在此死难的,还不足三百个!” 阿尼密以为他工作成绩欠佳,原振侠却惊讶莫名! 八个月的时间,竟能和将近三百名亡魂取得联络,阿尼密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灵媒了! 原振侠道:“招魂将在康维的巨宅中进行。他的那所巨宅之中,有许多难以想象的仪器──” 阿尼密接上了口:“是啊,能把人脑部活动的能力,转化为文字,那么,理论上来说,也可以把鬼魂在萤光屏上显现出来。鬼魂正是人脑活动力量的结聚!”他搓着手,又说道:“这自然又是灵魂学研究的一大突破,谢谢你来找我!” 他感到了真正的兴奋,双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用力摇撼着。 来求阿尼密的结果,如此顺利,自然很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他也十分高兴,因为看来,阿尼密似乎比他更心急去见康维! 在前赴希腊的途中,阿尼密终于忍不住,提出了他想要做的事来:“一个活了的机械人,他自称是宇宙之中的一种新生命形式,我却只想知道一点:这个新形式的生命,是不是有灵魂?” 阿尼密说得十分认真,原振侠也不禁呆了一呆。真的,新形式的生命,是不是有灵魂呢? 原振侠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含糊地道:“或许,这种新形式的生命,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有灵魂。” 阿尼密的神情,更是严肃之极。他摇着头:“不!任何高级形式的生命,都会在乎是不是有灵魂,如果不在乎,那么就不是一种新生命!” 原振侠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再和阿尼密讨论下去──至于这个问题,后来有相当有趣的发展,这一点,自然是原振侠在这时候所想不到的。 到了康维的那所巨宅,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康维竟然还没有回来。 接待他们的总管说:“主人一直没有消息。” 原振侠是康维曾特别吩咐过,要好好招呼的贵宾,可以通行全宅,绝无阻碍。对于这所新建成的巨宅,原振侠有许多地方,也还未曾到过,所以在休息了一会之后,要总管带着他,好好参观一下。 阿尼密也跟着参观,但是在看到了昏睡不醒的柳絮,和那副可以把柳絮的脑部活动,转化为文字,而显示在萤光屏上的仪器时,一直不出声的他,在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之后,却再也不肯离开了! 原振侠在这间大房间中,也停留了很久。 在他们进入这间大房间之前,带领他们来的总管,有一阵短暂时间的犹豫。他道:“主人吩咐过,除了有限的几个人之外,谁也不能进入,我也不能进这房间──” 总管在这样说的时候,有着相当惶恐的神情,视线却停留在阿尼密的身上。 原振侠忙道:“这位阿尼密先生,是康维先生极想会晤的重要人物。没有问题,一切由我负责!” 总管这才松了一口气:“是,原医生!” 推开门之后,总管自己果然并不进去,甚至连看也不向里面看一眼──这自然也是遵从康维的吩咐了。 而才一跨进门,原振侠就看到了柳絮。 康维并没有说到,他最后是如何处置昏迷状态中的柳絮。所以这时,原振侠看到了柳絮的处境,也不禁呆了一呆。 柳絮躺在一张古式的铜床上。那张床,华丽之至,可以肯定,床架大部分镀上纯金。半空垂下极浅黄色的帐子,帐子由一对铸成天使的帐钩拉开着。 床上的一切铺设,都是悦目的浅蓝色。柳絮仰躺着,看来十分安详,只是头的上部,有一些电线,和床后的一副仪器相连着。 躺在床上的柳絮,看来是那么纤弱和安详。不是知道真相,绝无可能把她,和如此强大的爆炸力联系起来! 她长长的眼睫毛,配着雪白的肌肤,口唇相当苍白,但一样诱人。 阿尼密只向柳絮看了一眼,也忍不住道:“好一个出色的美人!” 可是他说了一句之后,就绕过床头,去看床后的那副仪器了。 原振侠又盯着柳絮看了片刻,心中在想:自己认识的奇人虽然多,但是敢说,绝对没有一个比柳絮更奇怪的了!女巫之王玛仙虽然巫术惊人,可是还是一个完整的人,是真正的血肉之躯,但柳絮的体内,却有着由她的意念引爆的核装置! 她究竟算是什么?是一个人,还是一颗活的炸弹? 原振侠也注意到了,床的垫褥,在轻微地震荡,那是为了增加她血液循环的功能,保护她的健康。可见康维在每一方面,都设想得十分周到! 他看了一会,也来到了那副仪器之前。一如康维所叙述的那样,萤光屏上有许多文字,“同归于尽”出现得最多,“庆国”其次,表示了她在昏迷之中的思想。 阿尼密全神贯注地看着,原振侠则思绪紊乱,十分感慨。柳絮对陈庆国的爱意,毫无疑问,可是,她的脑中有植入体,一直在发出“忠于组织”、“绝对忠于组织”的讯号,这种讯号,十分有效,显然柳絮的一切活动,都遵照了这个讯号的指示。为甚么在那样的情形下,她还会对陈庆国产生爱情呢? 原振侠心想,唯一的原因是:爱情,是人的天性,一旦有可以产生的可能,就一定会产生,不是任何力量可以阻止的!除非有本领,能把人的大脑小脑完全摘除,不然,爱情的力量一到,就是人脑之中至高无上、无可抗拒的力量──这或许就是自古以来,爱情被称为伟大,受到无数人歌颂的原因! 在爱情之前,甚至死亡都不能匹敌,植入体的讯号,自然难以阻止!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又不免长叹一声。因为,他似乎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发了一会儿呆,原振侠来到阿尼密的身边:“离开这里,再到别处去看看!” 阿尼密摇头:“不!你看,这简直不可思议!在这上面现出来的文字,就是一个人的思想,而思想形成的记忆组,就是人的灵魂!” 原振侠点头:“确然奇妙之极。人脑活动所产生的能量,十分微弱,人类自己无法捕捉,康维通过了仪器,把它强化了!” 阿尼密大摇其头,像是对原振侠的话不同意。可是他却又并不反驳,只是自顾自说:“人另有一种途径能感到灵魂的存在,我就可以感到。但至少,这仪器比我灵敏,现在,我就不知道这躺着的姑娘在想什么!” 原振侠不禁骇然:“那当然,躺着的姑娘还活着,她是人,不是鬼!” 阿尼密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留在这里,好好想一想。到别处去,你去吧!” 原振侠见他整个人,像是着了魔一样。想到他毕竟从事灵魂的研究,忽然看到了那么奇妙的设备,自然会被吸引住了的。 原振侠又逗留了一会才离开。等到他看完了巨宅的各处,阿尼密仍然不肯离开,原振侠也拿他没法子,只好由得他去。 一连三天,康维都未曾出现,这令得原振侠感到十分奇怪。 以康维十七世的神通来说,有那么多天的时间,到月球背面去,也可以回来了,何况这趟来来去去,全是在地球上!可是算起来,康维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他根本是无敌的,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令他为难。 (爱情的力量,似乎是例外。) 所以,原振侠只是奇怪,知道一定另外有一些事发生了,但他并不焦急担心。 一直到第四天傍晚,原振侠正在一个相当大的平台上,观看湖景落日时,突然之间,康维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要你久等了!” 原振侠回过头去,看到了康维。晚霞的余晖,照映着康维的双眼,反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来,这或许是他和真人唯一的不同之处。 原振侠还没有开口,他就道:“对不起,我才到,先去看了柳絮,才来看你!” 原振侠“啊”地一声:“那你看到阿尼密先生了?” 康维点头:“他正在静坐,我没打扰他,但是猜也猜得到他是谁!” 原振侠扬了扬眉,康维道:“有一点小意外,但是我仍带来了陈庆国的骨灰!”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在哪里进行好?” 康维还没有回答,就听到阿尼密的声音──在暮色中听来,这个灵媒的声昔,也充满了神秘,带着阴森:“就在那副仪器旁边,我想会有突破。” 阿尼密瘦长的身子向前走来,康维高大的身躯向他迎过去。两人迅速会合,四手相握,康维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私人问题要请教。” 这时,原振侠也走向前。夜色来得十分快,他看到阿尼密和康维的眼中,都有异样的光采。 阿尼密在这时,忽然无头无脑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顿了一顿,才又十分有力地道:“你有!” 康维在-那之间,现出十分兴奋的神情,握住了阿尼密的手,用力握着,连声问:“真的?真的?” 阿尼密有点阴森的脸上,也不禁现出了罕见的笑容:“我没有骗你的理由!” 康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天发出了一下长啸声。看他的情形,像是解决了一个多年来的难题。 原振侠在一旁,却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他也没有问──若是他应该知道的,康维自然会告诉他的! 康维的长啸声,兀自在悠悠不绝,把栖息在树上的鸟儿,都惊得飞了起来。 他十分高兴,向着原振侠:“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在自行思索,可是没有结果,所以我一见阿尼密先生,就想问他。谁知我还未曾说出来,他就知道我想问什么了!” 原振侠听得康维这样说,已经知道康维的问题是什么了──这个问题,他和阿尼密也曾讨论过。 所以,原振侠道:“如果你问我,我也会给你同样的答案!” 康维“呵呵”笑着:“可是你只是人体专家,他却是灵魂的专家!” 很明显,康维想向阿尼密请教的问题,是像他这样的生命形式,是不是也有灵魂的存在,而阿尼密已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原振侠不禁好奇心大起:一个机械人,是活的,是一种新形式的生命,这已经是相当令人不能接受的事了。而他居然也有灵魂,那么,他的灵魂,又是什么样的呢? 阿尼密很有看透他人心思的本领,他望着原振侠:“没有人知道,灵魂真正是什么样的,但是我可以说,他──” 阿尼密说到这里的时候,伸手在康维的肩头上,轻拍了一下:“他的灵魂,竟和人类的极其相似,都是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的组合。当然,他的那种能量,强而有力得多……我想,嗯,如果你死了,康维先生,我会很容易和你的灵魂有接触!” 康维“呵呵”笑了起来,原振侠也笑:“很难找出他会有死亡的理由!” 康维高兴了一阵子,就已面有忧色:“你们都在萤光屏上,看到柳絮脑部活动的情形了?” 原振侠和阿尼密都点了点头:“她报仇的意识,强烈得到了可怕的程度!” 康维叹了一声:“这几天,阿尼密大师可有什么心得?” 他知道阿尼密一连几天没有离开过房间,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阿尼密没有立时回答。本来他们是并肩向前走的,阿尼密忽然停了下来,康维和原振侠也停下来等他。 过了一会,阿尼密才道:“我试图利用柳絮脑部活动的能量,和陈庆国的鬼魂接触,但是没有成功。我的设想是,他们相爱既然如此之深,脑电波和脑电波之间,必有频率十分相似之处,可是并无结果,或许是我还未曾想得通其中一些关键之故。” 康维听得阿尼密这样说,忽然一伸手,握住了阿尼密的手臂,神情激动得张大口,说不出话来。原振侠和阿尼密齐声说:“别急,慢慢来!” 康维喘了几口气,这才叫了起来:“我这副仪器,可以把人的脑电波扩散出去,像是广播电台所起的无线电波发射作用一样!” 阿尼密一听,他苍白的脸上,居然也红了起来,可知他心中的兴奋──如果这副仪器有这样作用的话,那等于是通过柳絮的灵魂,去寻找陈庆国的鬼魂!自然比靠他这个灵媒有效得多了! 阿尼密在兴奋之后,也不免十分伤感。因为他号称是世界上最好的灵媒,可是比起一副仪器来,却是大大的不如,心中自然又不是滋味。 康维看出了他的心意,补充道:“没有大师在场,就算联络上了我们要找的鬼魂,也无法……与之沟通。” 阿尼密望了康维片刻,才道:“你不必安慰我了。我知道,仪器可以捕捉到这种脑电波,也就是说,可以使鬼魂在萤光屏上现出来。甚至可以通过仪器,和鬼魂作直接的沟通!” 康维现出忸怩的神情,显然被阿尼密说中了。但是他用十分诚恳的声音道:“无论如何,我对灵魂所知太少,一定要大师在旁协助!” 阿尼密望了一下:“请试试赶我走,看我是不是肯离开这里!” 康维又“呵呵”大笑了起来,想到了寻找陈庆国鬼魂一事,虽然还没有进行,可是已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康维一直十分高兴地笑着,直到到了那间房间的门口,他才突然停止了笑声。而且,现出小心翼翼的神情。 他自然知道,处于昏迷状态的柳絮是吵不醒的,却还是自然而然,小心起来。从这种小动作之中,也可以知道他内心深处,是如何真正关切着柳絮。 原振侠和阿尼密看到了这种情形,互望了一眼。阿尼密仍然神情阴森,看来无动于衷,但原振侠却结结实实地长叹了一声。 进了房间,康维先直趋床前,呆呆地望了柳絮片刻。阿尼密则来到一张几前站定,在几上,有一只石头雕出来的骨灰盅,看出十分粗糙。 在这种情形下,原振侠只好成为旁观者,插不下手去。 康维离开了床边,到了那副仪器之前,迅速而忙碌地操纵着。动作之快,令人眼花撩乱。 阿尼密在骨灰盅之前,直立不动,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具塑像。 原振侠先在阿尼密的身边停了片刻,他看到骨灰盅上刻着“陈庆国烈士”五个字,和陈庆国的生卒年份。算起来,他只有二十九岁。 原振侠知道阿尼密正在集中精神,发挥他灵媒的作用,正在进行招魂,企图和陈庆国的鬼魂取得联络。在进行这种工作的时候,最怕人家打扰,所以原振侠只站了片刻,就悄悄退了开去。 他又来到那副仪器之前,看康维的操作。康维向萤光屏指了一指,示意他注意。原振侠看到上面的文字已经消失,代之以许多杂乱的线条,那些线条在不断变化,渐渐变成了一小团一小团,在迅速地移动,其中有许多逸出了萤光屏的范围外。 接着,另外一幅萤光屏,也着亮了。那幅萤光屏上所能看到的情形更乱,全无头绪,勉强要形容的话,只好说有数不清数目的萤火虫,正在乱舞乱飞,可是又互相之间,绝不碰撞。 原振侠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情形,但看到康维在忙碌地操作,他也不便问。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左右,两幅萤光屏上的情形,并没有改变。 原振侠听到康维吁了一口气,向他望去。只见他已停止了操作,搓着手,来到了原振侠的身边。 他先隔着纱帐,又看了柳絮一会,才指着那幅不断有小亮点逸出范围的萤光屏:“这显示柳絮的脑能量,正在扩散。”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种情形十分不可思议,他需要运用相当程度的想象力,才能接受。但那绝不代表,他已真正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康维又指着另一幅萤光屏,压低了声音:“在萤光屏上所见到的,是一个范围内鬼魂活动的情形!” 原振侠吃了一惊:“那范围有多大?一个亮点……就是一个鬼魂?” 康维点了点头,可是还有进一步的解释:“范围有多大,无法用度量来表达,因为鬼魂活动的空间,和地球人的大小、面积、体积的观念,完全不同。是的,一个亮点就是一个鬼魂,多吗?其实任何一个小小的空间之中,就可以有成千上万的鬼魂!”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盯着萤光屏看,又看到有极细的细线,像是流星一样出现,然后又迅速消失。 原振侠伸手,指了指那些细线,康维道:“那就是扩散出去的柳絮的脑能量,看,和那些鬼魂,并不发生关系。但如果陈庆国的鬼魂在这个范围之中的话,他们既然是爱得这样深的一对恋人,就应该会有异乎寻常的变化,或者是特别的反应!” 原振侠感叹:“这仪器可以说是最有效的鬼魂联络仪了,比任何──” 他本来想说“比任何灵媒更有效”的,可是说了一半,想起阿尼密就在身边,所以陡然住了口。他压低声音:“你早用这个方法,只怕已经成功了!” 康维伸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当局者迷,一时想不起来,还是阿尼密大师提醒了我!”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很低,可是,在一旁的阿尼密居然听到了。他发出了“哼”的一声冷笑,表示他对两人的对话不满,然后才道:“你们把灵魂的存在,看得太简单了!不错,人的灵魂,就是人脑活动所产生的能量,但正如人活着的时候,所产生的脑能量,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这就是人的思想,绝无可能出现完全相同的原因。等到灵魂离开了身体之后,这种情形依然不变!” 康维和原振侠向阿尼密望去,看到他虽然在说话,可是仍然双目紧闭,仍旧在进行他的灵媒工作。原振侠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了你的工作!” 阿尼密叹了一声:“不要紧,只是你们讨论到了鬼魂的问题,我忍不住插口──地球上有四、五十亿人,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在不为人知的空间中,有无数亿鬼魂,也没有两个是完全相同的……” 原振侠和康维,都“唔唔”地答应着。阿尼密忽然睁开眼来,他的双眼之中,有异样的光芒闪耀,视线直投向萤光屏,声音也提高了不少:“不错,显示在萤光屏上的是脑能量,也可以说是鬼魂。但每一个亮点,并不代表是‘整个鬼魂’,那只是鬼魂之中,恰好能和仪器发生感应的一部分……” 阿尼密最后几句话,已经令得原振侠不是十分明白了,他要加上相当程度的想象力,才可以朦胧地知道这几句话的意思。 康维在才一听到的时候,也皱着眉,可是他显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吁了一口气,向原振侠做了一个手势:“大师的意思是,仪器所联络到的,只是许多鬼魂的相同的一部分,甚至无法知道是哪一部分……” 阿尼密笑:“可以知道的!你可以将之化成文字,看看这么多鬼魂的共通点是什么?何以柳絮的脑能量,和它们全然不发生关系?” 原振侠不时向康维望去,康维急促地眨了几下眼,又飞快地去操作。萤光屏上线条乱颤,约莫在三分钟之后,就由颤动的线条,组成了文字。显示出来的字,词义十分容易明白:父母! 人活在世上,人人都有父母。在生前,人的脑部活动,必然有许多是和自己的父母有关的,所以,和父母有关的记忆,也必然成为鬼魂的组成部分。 而柳絮却自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而且,她是在组织的培育下长大的,脑部活动涉及父母的部分,可以说少之又少。仪器恰好联络到了许多鬼魂对父母的记忆,柳絮的脑能量,自然不会和它们有任何共通点了! 原振侠明白了这一点,他不禁“啊”地一声:“康维,就算在萤光屏上,看到了柳絮的脑能量,和一些亮点有了接触,也决不表示那是陈庆国的鬼魂。可能只是两者之间有了共通点,例如爱情、恋人等等!” 康维的神情,不免有点沮丧,他长叹了一声,向阿尼密望去。阿尼密又闭上了眼睛:“所以,别用你的方法了,那没有用……” 康维的神情显得更是沮丧。 人鬼疑云(3) 但是阿尼密接下来的话,却又给了他不少鼓舞。阿尼密道:“你也有事要做,请用仪器捕捉柳絮的脑能量。” 康维道:“我一直在那样做……显示出来的,是她要报仇,要‘同归于尽’!” 阿尼密声调缓慢:“如果陈庆国的鬼魂,也有同样的想法,那两者之间,就容易解决。如果陈庆国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就很难解决了。” 康维摊着双手,他这个机械人,竟然有真正不知所措的无助。 阿尼密吸了一口气:“在过去的一段时间之中,我已经接触了不少鬼魂──”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康维向那仪器望了一眼,欲语又止,原振侠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说:“要接触到不相干的鬼魂,绝非难事,难的是要找一个特别的鬼魂,陈庆国的鬼魂。” 阿尼密继续道:“我和那些鬼魂联络,可以知道他们以前的姓名。” 康维忍不住说了一句:“仪器也可以做到这一点。” 阿尼密道:“那就好,大家分头进行。你可以把联络到的鬼魂的姓名,显示在萤光屏上,希望可以有‘陈庆国’这个名字出现!” 阿尼密的话,在不明究竟的人听来,像是天方夜谭,匪夷所思。但是原振侠知道,这是完全可以做得到的。 仪器和鬼魂的联络,在方式上,和阿尼密作为一个灵媒的联络方法,基本上是一样的,都是捕捉一种能量(鬼魂)。阿尼密是用自己的脑,直接和鬼魂发生作用,仪器则通过装置发生作用。 阿尼密捕捉到的能量,直接成为他的所知分析。而仪器所得的讯号,会经过分析之后,显示在萤光屏上! 康维自然更明白,所以他连声道:“是……是……” 他又急促地操作仪器,阿尼密也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原振侠在这时候,不由自主,吐了吐舌头。 他知道,这时候,阿尼密这个地球人灵媒,要和三晶星的仪器,进行一项竞赛,看谁先联络上陈庆国的鬼魂! 这种竞赛,可以说是由于原振侠刚才的半句话而引起的。原振侠刚才,曾赞叹过,说这仪器比任何灵媒更有效!虽然他只说了半句就收了口,可是已经引起了阿尼密大大的不满。 在一连串杂乱的线条结束了闪耀之后,是许多由拼音文字组成的音节,有的长,有的短。很明显,那都是仪器联络到的鬼魂生前的名字。 原振侠在那一-间,思绪上有难以形容的紊乱。每一个鬼魂都曾经有“生前”,但是,如今似乎又不能说他们全是“死亡”的,因为他们仍然有活动!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人和鬼,只是生命的两种不同方式?人是生命,鬼也是生命,只不过生存的形式绝不相同而已! 人对于鬼魂是如何生存的,所知极少,但至少已肯定了鬼魂的存在──其实,人在几千年前,已经肯定了鬼魂的存在。若不是如此,怎么会在文字之中,出现了“鬼”这个字眼? 原振侠望着萤光屏上闪耀的许多姓名,心中一片茫然。因为他从来也未曾如此和鬼魂之间,有那样直接的接触。由于鬼魂是如此不可知,不可测,所以那使他感到了思绪上的紊乱。 康维的感觉,可能不如原振侠强烈,他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定了萤光屏,等待着“陈庆国”这个名字的出现。原振侠知道,凭自己的肉眼,想要在一闪即逝的萤光屏上,找出一个特定的名字,是没有可能的事。但康维一定有他独特的方法,可能他整个人,根本已经和这具仪器,联系在一起了! 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依稀感到康维的双眼,就像是两幅微型萤光屏一样,闪耀着许多亮点和线条! 康维和阿尼密两个人都在全神贯注,原振侠插不上手去。他知道,两人都在努力和鬼魂接触。不管是运用人脑的能量,还是仪器的能量,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现在的这段时间之中,必然有大量的鬼魂,处于比较容易联络的状态之中! 这种情形,用通俗易明的方式来说,可以这样说:两个招魂的高手,正在致力于招魂行动,在这一刻,不知有多少鬼魂,聚集在附近!这一点,从显示在萤光屏上的姓名,竟然如此之多,可以得到证明! 原振侠也想到,和鬼魂接触,理论上来说,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事。只不过有些人容易,有些人困难,有些人甚至根本不能。 理论上来说,鬼魂和人有联络,是因为鬼魂游离状态的脑能量,和人的脑能量有了接触。 几乎毫无例外地,在记载中也好,由有实际经验的人口述也好,都说要进入这一状态,必须集中精神──现在阿尼密在做的,就是那样。集中精神的目的,是为了使脑能量增强,以增加和鬼魂接触的可能性。 这是人要主动和鬼魂联络的方法。 至于有些情形下,鬼魂和人,会发生偶然的联络,却全然是一种意外,不受人主观意志的控制。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就有了主意。既然现在,是和鬼魂取得联络的最佳时机,自己反正没有事,何不也试上一试,看看有什么结果?他一有了这个主意,就走到房间的一角,照着阿尼密的姿势,坐了下来。 阿尼密的坐姿,其实相当普通──他坐在一张椅子上,身子挺得很直,手放在膝头上。看起来,像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 原振侠也注意到了阿尼密的呼吸十分缓慢,他自己受过严格的武术训练,要做到这一点,不是难事。 在开始的那段时间中,他觉得十分烦躁不安,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直到他坚持了缓慢而有规律的呼吸,将近一百遍之后,他的精神开始集中。他强迫自己去想陈庆国这个名字,再想陈庆国和柳絮间的热恋,那样,才可以得到和陈庆国鬼魂联络的结果。可是,他却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在集中精神之后不久,就自然而然,只想到了柳絮。 他先是从自己如何在展览馆见到柳絮开始,以至其后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都像是重复了一遍。当然在时间方面,减缩很多,但是却事无巨细,没有一点遗漏的。 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他的整个脑部活动,都被和柳絮交往的那段经历所占据。当他回忆到了轻吻柳絮的樱唇时,那种飘然欲仙的感觉,重新袭向他的全身。 他彷佛又看到了聊絮的双颊,由苍白转为酡红,看来动人之极。而就在原振侠极度地陶醉在这一段经历中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或者说,不是听到的,只是感到的,但无论如何,他十分清楚地接收到一些讯号,这些讯号已转化为他所能明白的讯息。 于是,他听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之中,充满了由衷的赞叹:“真美,是不是?” 原振侠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惊讶,也不感到意外。因为这时,他也正陶醉在柳絮异样的美丽之中,所以他立时就有了共鸣,十分自然地有了反应:“真美,是的,我见过不少美女,她是其中之一──” 等到他在意识之中,有了这样的回答之后,他这才怔了一怔,感到了十分意外。所以他立即问:“咦,你是什么人?” 他一连问了三次,可是却都没有回答,只是听到了一下长长的叹息声。 这一下叹息声,使人感到无比的凄怆和悲伤,令得原振侠的心中,陡然一动。虽然他不以为自己会那么幸运,竟然一下子就取得了成功,可是他还是立即问:“你是陈庆国?你和柳絮,是一对恋人!”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心头狂跳,那是异样兴奋的自然反应! (当然,这时他并不是真的在开口发问──一切全是以脑部活动产生的能量,在直接交流的。和鬼魂“说话”,是在心里说的,很多有过和鬼魂接触经历的人,都知道有这样奇妙的感觉。) 有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那简直是一种万籁俱寂的沉默。原振侠大是发急,他明明可能和陈庆国的鬼魂取得了联络,但是一下子又失去了,那真是太可惜了! 所以他急急地叫:“陈庆国,如果你有意识,你应该可以知道这里的几个人,全是非凡人物。而且为你和柳絮这一对恋人,拟订了一个十分惊人的计画!” 在原振侠表达了这番话之后,他才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你说了两次‘恋人’,我们曾经是。可是现在,人鬼殊途,幽明阻隔,还说什么恋人!” 原振侠不加思索地叫了出来:“可以使你复活,可以使你再变成人!” 又是一阵子令人心焦的沉静。然后,是一阵又凄苦又伤心的笑声:“你……你在开什么玩笑?就算我能复活,我那溃烂成……一团浆一样的身体,谁沾到了都会死,我怎么能复活?” 这时候,原振侠的心中,再无疑问,自己是真的和陈庆国的鬼魂联络上了!因陈庆国正是沾染了过量辐射致死的。他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兴奋,觉得最重要的,就是不让陈庆国的鬼魂逸走。 所以他急道:“我们有办法,请你和我保持联络。陈庆国,为了柳絮,为了你自己,你不能离开,你要一招就来,就和我联络。” 再是一阵沉默,才有了反应:“好的,你一想到柳絮的美丽,我就和你接触。” 原振侠在这时,自然来不及去追问何以自己一想到柳絮,就可以和他取得联络。他只是一再叮嘱:“千万!千万!这对你和柳絮来说,都重要之至!” 显然,陈庆国的鬼魂,并不能了解他和柳絮之间,还会有甚么希望。所以,原振侠又听到了一下充满了悲愤、绝望和苦痛之极的长叹声。 不等那长叹声消失,原振侠已令自己脱离了和鬼魂的接触状态。他急不及待地睁开眼来,陡然叫:“我找到他了!” 他叫得如此大声,自然把正在全神贯注工作的,阿尼密和康维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两人都望向他。 他们自然都听到了原振侠的呼叫声,可是也同时现出了不相信的神情。 原振侠喘着气:“我接触到了陈庆国的鬼魂!” 这一次,康维和阿尼密两人,都摇起头来,表示了他们的不信。原振侠于是把刚才自己的经历,匆匆说了一遍。 原振侠把自己的经历说完了之后,期待着康维和阿尼密热烈的欢呼,可是,他等到的,只是一片沉默。康维的神情,十分迟疑,望向阿尼密,显然他不信原振侠的话,要听这位灵媒的意见。 阿尼密的神情,看来十分阴森,脸色也十分苍白。他冷冷地望着原振侠:“若是太急切想和鬼魂接触,会使人产生一种幻觉,幻想自己和鬼魂有了接触!” 原振侠呆了片刻,再把刚才的经历,细想了一遍,然后自己问自己:这是幻觉吗? 一时之间,他竟然十分难以下判断! 因为一切全是在脑部的活动下进行──他虽然和鬼魂交谈了许多话,可是实际上,他的口没有动过,他实际上也未曾发出过任何声音!他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自己刚才的经历不是幻觉呢? 根本没有方法! 尤其,在阿尼密灵媒如此权威性的判断之下,他更加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觉得刚才那一切是幻觉的可能,大是增加! 这令得原振侠十分沮丧,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也就在这时,阿尼密道:“如果不是幻觉,它还会再和你联络!” 原振侠苦笑:“如果上次是幻觉,那么,就算有第二次的联络,也一样是幻觉!” 阿尼密沉声道:“可以证明不是幻觉──再和他联络,然后,请他和我接触!你是不是愿意证明一下?” 原振侠欣然:“好,我再试!他告诉我,只要我想柳絮,他就会和我联络!” 阿尼密作了一个“请进行”的手势,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再闭上了眼睛。 他花了几分钟令自己安静下来,然后,再想起柳絮──这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因为美丽的柳絮,可供人思念之处,实在太多了! 原振侠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才又听到了那一下叹息声。十分奇妙的是,他听到的,不是整个的叹息声,而是一下叹息声的下半部──就是他刚才听到的那一下。 这种情形,就像是刚才的联络,忽然“暂停”,现在又继续运作了。 原振侠不等那一下叹息声结束,就急急表示:“你留意到那个灵媒没有?他有非凡的和灵魂接触的本领,请立刻接触他!” 原振侠把这个讯息送了出来之后,他松了一口气──这时,他已经十分有信心,自己和鬼魂的接触,并不是幻觉,是真正的人鬼沟通! 可是,陈庆国鬼魂的反应,却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他听到的是:“我为什么要和他接触?我不喜欢这个……灵媒……我知道,如果让他找到了我,他有一种力量,可以从此之后,对我……有一种控制力量!” 原振侠“啊”地一声!阿尼密果然是一个神通的灵媒。可是,这样一来,怎么能证明自己和鬼魂沟通不是幻觉呢?他也叹了一下:“和他接触,对你有莫大的好处,你知道吗?我们准备为你找一个身体,使你再次……成为一个人……使你活过来!” 原振侠要相当艰苦,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因为这是人类行为中,从来也未曾有过的事,要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自然是十分困难的。 他得到的回答,又是一下凄绝之极的叹息:“我的身体早已化成灰了!” 原振侠强调:“另外找一个!找一个身体,并不是困难的事,我的身体,就曾换过!” 又是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令得原振侠焦急无比,这才又有了陈庆国的讯息:“你……身体是换过的?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因为那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经历。就算陈庆国不是一个鬼魂,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怕要他明白,也不是容易的事! 陈庆国却表现得十分焦切,他不断地向原振侠输出讯号:“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作了这样的回答:“以你现在的处境,你自然十分明白身体和灵魂的关系!” 陈庆国立时有了回答:“自然,人的身体……有灵魂,可笑还有太多的人,竟然不相信有灵魂。不过,等他们死了之后,他们就会知道,认为人没有灵魂,是多么愚昧!” 陈庆国的这一番“话”,倒令得原振侠十分感慨。他想起了阿尼密和康维的对话──连一个机械人,也那么紧张自己是不是有灵魂,可是却有那么多人,在“科学”的幌子下,认为人是没有灵魂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愚昧! 原振侠一面想,一面道:“那我的灵魂,曾和身体分离,你一定可以理解!” 陈庆国的回答是:“我理解,可是你说身体换过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用最简单的方法说明:“有一批科学家和外星朋友,早就发展了无性繁殖法,可以制造人的身体。他们最近成功的例子,是使一个在唐朝的时候,被密封死亡的女子,重新复活。” 这一次,原振侠又有一段时间,没有得到反应。显然,即使是一个鬼魂,要彻底消化这番话,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因为一个鬼魂的领悟和理解能力,必然是他生前知识记忆的延续──本来是一个笨人,变了鬼之后,也仍然是一个笨鬼。 所以原振侠又耐心道:“我们的计画,就是替你准备一个身体,让你的灵魂进入那个身体,使你复生!” 原振侠接到的,是一个十分迟疑的讯息:“这个身体,难道原来……没有灵魂?” 原振侠进一步解释:“这种身体是专门培养出来,准备接受灵魂进入的。” 又是一次沉默,但是时间十分短暂。接下来,是充满了疑惑和不信任的责问:“你,你们……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使我复生,你们有什么目的?” 这一连串的问号,不但令原振侠一时之间,无法回答,而且,还感到十分厌恶! 怀疑!怀疑!怀疑! 不断的怀疑,人和人之间,连最低限度的信任也没有──组织对下属没有信任,只有怀疑,所以才要在脑部植入讯号发射器,影响脑部活动,只有这样,才能使组织信任! 柳絮曾称这样的环境为无间地狱! 陈庆国的鬼魂,现在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之中,不得而知。但是当他生前,有身体的时候,是处在“无间地狱”之中,这一点倒可以肯定。 所以,他才会对一切都怀疑! 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对陈庆国的厌恶之心,去了不少。可是令得原振侠踌躇的是,如何向他解说,要令他复生的目的呢? 陈庆国不论是人也好,是鬼也好,决不会相信人和人之间有“好意”──他决不会相信,康维为了爱情,可以作出那样的牺牲。 康维的观念,是如此之无私,可是陈庆国却对人性充满了猜忌! 怎么能使陈庆国明白康维的意图? 可能是由于原振侠没有立刻回答,所以令得陈庆国更加怀疑。原振侠“感到”的,是愤怒而又自以为是的话:“哼!你们是不是想刺探军事基地的秘密?是不是想利用我?想我背叛组织?我是烈士,宁愿为组织死亡,不会被你们利用!” 原振侠叹了一声:“夏虫不可以语冰。” 他很想对陈庆国作详细解释,但是实在却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对一个在思想观念上,从来没有“冰”的存在的“夏虫”,如何向他解释说“冰”的现象?他怎会相信流动的、柔软的水,会变成坚硬的、固态的冰? 在他沉默的期间,陈庆国的反应,更加愤怒:“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国际阴谋集团?” 原振侠本来想先从柳絮说起,可是一转念之间,他醒悟到,柳絮是一个“核弹人”这个事实,陈庆国必然不知道──而且,也不能让他知道!因为看起来,陈庆国并不是一个聪明人,不值得康维为他去进行那个计画! 就算帮他的鬼魂找到了一个身体,他仍然不断猜疑,不会相信人。他甚至会猜忌柳絮,怀疑柳絮和“国际阴谋集团”有着联系! 对于这么一个愚昧无知,观念又如此固执的鬼魂,康维的计画不会行得通! 一想到这里,原振侠觉得,自己传出去的讯号,十分微弱。那是由于他对整件事,感到了厌恶和疲倦的缘故。他告诉陈庆国的是:“我们自己需要商量一下,请再保持联络。” 陈庆国却立刻有了胜利的反应:“阴谋被我揭穿了?你们真的是想利用我?” 原振侠没有和他争辩,只是在想,说是利用他,也无不可。因为康维的计画,正是要利用他,使柳絮的情绪正常,不至于运用她的意念,使自己爆炸! 他只是叹了一声,重复道:“请和我保持联络,对柳絮,对你,都十分重要!” 然后,他就中断了和陈庆国的联系,睁开眼来。 当他睁开眼来之后,他发现康维和阿尼密,都以十分古怪的神情瞪着他。原振侠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问:“为什么把我当作了怪物一样?” 阿尼密抢先说:“你刚才又有了什么幻觉?” 从在波兰的集中营中,见到了阿尼密开始,原振侠对这个面目阴森,出言高傲的灵媒,就一直不是十分有好感。虽然原振侠承认他是一流的灵媒,但是不能令人有好感的因素也很多,原振侠也无法勉强自己。 这时,他一听得阿尼密这样问,心中又大是反感。他说得十分缓慢:“阿尼密先生,我可以肯定,一切都不是我的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我和陈庆国的鬼魂,有了接触和沟通。” 随着阿尼密的一下冷笑声,他的面目看来格外阴森,他的声音也是冷冰冰地:“是么?那么,你可曾代我致意,请他也和我联络一下?” 原振侠要相当努力,才能忍住自己不反唇相讥,所以他的声音,听来相当平静:“转达了你的讯息,可是他不肯,不愿意和你联络!” 阿尼密发出了夸张的尖笑声,声音十分刺耳:“是吗?那么他真是一个特别的鬼魂。所有的鬼魂,只要能和我取得联络的,没有不愿意的!” 原振侠冷冷地说:“大师,你不是才说过,每一个鬼魂都是独立的、不同的吗?” 这一句抢白,令得阿尼密的脸色,难看之极,简直成了一种恐怖的青灰色。 康维显然不曾料到会有这种场面的出现,所以他有点手足无措,他握着双手:“这一次,陈庆国……他又说了些什么?” 原振侠和阿尼密灰黝黝的眼睛对望着,他并没有回答康维的问题,却缓缓地道:“他说,如果和你有了联络,会受你的控制。你有一种力量,可以控制和你有过接触的鬼魂──他说得对吗?” 随着原振侠的话,阿尼密的脸色和神情,都变得十分可怕。他的脸本来就很瘦削,这时再一扭曲,看来也就十分骇人,双眼之中,也闪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 原振侠本来只是想,转达了陈庆国的讯息就算了的,可是一看到了阿尼密这样特异的反应,他心中一动。因为照这情形看来,竟像是陈庆国的讯息,揭露了他的一个大秘密一样! 原振侠心念电转,他用相当诚恳的语调道:“大师,我不知道你在使用什么能力,但是这种能力,虽然可以控制鬼魂,可是若造成鬼魂不愿和你联系的后果,照我的意见,还是不要使用的好。” 和刚才的情形相反,原振侠说着话时,阿尼密的神情,也变得缓和。等原振侠说完,他才吁了一口气:“你说得对,这种能力,我不会再运用──我相信你不是幻觉,因为只有鬼魂,才知道我有这种能力,人不会知道!” 原振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他是在灵机一动的情形下说出那番话来的,事先,他不能肯定阿尼密是不是真有那种能力! 一种可以控制鬼魂的能力! 那是十分难以想象的事,而且,一想起来,就难免使人遍体生寒──连在一旁的康维,也有骇然之色,他把他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原振侠叹了一声,把情形叙述了出来。 在原振侠叙述时,阿尼密一直半闭着眼。原振侠和康维想先听听他的意见,可是他却一点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等到讲完,原振侠望着康维,说出了自己的结论:“陈庆国由于生前生活环境十分特殊,所以他的思想方法,十分不正常。和许多在那种环境中成长的人一样,不相信人和人之间,有真诚的关怀和爱护。他对别人充满了猜忌、怀疑和不信,在他的观念中,除了组织之外,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这种情形,可以说是人类的一种悲剧,真是不幸!” 刚才和陈庆国沟通时,原振侠实在憋了一肚子气,可是对方是一个鬼魂,他又不能对一个鬼魂发脾气。直到这时,他才算是把愤懑的情绪,宣泄了不少。 康维皱着眉,原振侠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拍了一下:“看来你的计画行不通,他根本不相信会有这种无私的帮助。他一口咬定,我们是在从事国际阴谋,目的是想在他那里,刺探组织的军事秘密!” 原振侠说到这里,想起了陈庆国那种幼稚无知的想法,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康维叹了一声:“或许让他知道柳絮的情形之后,会有所改变?他对柳絮总是有感情的──你能和他联络,也是由于你想起了柳絮的缘故,他一定也在思念柳絮,所以你们才会有了联络。” 原振侠一面听,一面大摇其头,伸手指着康维的头部,毫不客气地道:“你的脑袋之中,装了太多人类善良一面的思想方式──” 康维抗议:“谁说的,我对于人性的丑恶,也有充分的了解?”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不见得,在给你输入一切有关人类的资料时,有许多人类的丑恶行为,在人类历史上还未曾发生过,你当然没有这种资料!” 康维一副不服气的神情,瞪大着眼,望着原振侠。原振侠先作了一个手势:“我知道你不断有资料的补充!” 康维也承认:“当然有,但是补充的资料,始终不如原始注入的资料那样,影响我的思想方式!” 原振侠无意再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因为那绝不令人感到精神愉快,但是他还是说了一句:“人类的丑恶行为,花样不断翻新,尤其在陈庆国成长的那个环境,人的善性已几乎被灭绝。我认为你还是放弃你的计画吧!把这样的一个鬼变成人,会有甚么后果,谁也料不到!” 康维的视线,缓缓移向柳絮,隔着纱帐看躺着的柳絮,觉得她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朦胧的美丽。 原振侠忽然烦躁起来──康维的外型,高大威武,可是他的行事,却令原振侠感到,他对道德固执到了迂腐的程度,十分婆妈,毫不干脆! 他坚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原则呢?他坚持不爱则已,要爱,一定要爱一个有自己思想的柳絮──如果他肯放弃这个原则,事情就简单,只要改变那植入体的讯号就可以了,哪有这么多的烦恼! 原振侠一再劝康维放弃他的计画,令得康维也焦躁起来,大声道:“我是来请你帮助我,不是请你来劝我停止行动的!”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康维搓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又来到了床前,盯着柳絮看了一会,又长叹了一声,才道:“你是不是可以再和陈庆国联络一下,告诉他,就算他进入了一个身体,对他来说,一点也没有损失。如果他不喜欢,随时可以不要这个身体?” 康维所说的话,当然是实情:一个鬼魂想找一个身体难,一个人想不要身体,容易之至! 原振侠迟疑着,还没有答应,阿尼密在这时突然道:“不必通过原医生,你自己也可以和他联络!” 康维立时现出一副高兴的神情,阿尼密继续道:“原医生和陈庆国取得联络,是由于两人对柳絮的共同思念。我无法做得到,因为我对这个女人,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你却不同,你对这女人的兴趣,远在原医生之上,应该更容易和那鬼魂接触!” 康维连连点头,颇有被阿尼密的话,一言惊醒了梦中人之感,连声音都有些发颤:“是!是!我这就试试!” 阿尼密扬起手来:“等一等!” 他在说了“等一等”之后,却又闭上了眼睛,好一会不出声。令得康维和原振侠,都不知道这个灵媒正在思索些什么。 过了一会,阿尼密才道:“当你和陈庆国的鬼魂有了联络之后,你是不是能把他的鬼魂,引进这座仪器之中?” 康维先是“啊”地一声,接着,双眼之中,有异样的光芒迅速地在闪耀,闪动得十分快。然后,他才道:“理论上可以!” 阿尼密道:“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同时通过这副仪器,和他交谈了!” 康维兴奋地挥着手:“是,我们甚至可以‘听’到他的话,可以和他无拘束地交谈!” 原振侠也知道有这种可能,但是他并不乐观,他插了一句:“如果他愿意和你们交谈的话!” 康维压低了声音:“我们待之以诚,他没有理由会拒绝我们!” 原振侠冷笑:“我已经跟你分析过,这个人在那种环境中长大,他的思想方式和我们不一样!” 康维缓缓摇头:“我总想试一试!” 原振侠鼓掌:“好,你要向无间地狱挑战,希望你能成功!” 康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来到仪器之前,飞快地操作。 看来,这次康维要完成的操作,十分复杂。因为他停下来好几次,神情十分严肃。 原振侠虽然不乐观,但是他也认为这办法可行。至于后来,会发生意料之外的变化,那是此际他们三个人都完全料不到的。 足足经过了半小时之久,康维才吁了一口气:“好了,如果陈庆国愿意,他就可以进入这副仪器!” 当康维这样说的时候,原振侠的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开口想问,可是康维已经闭上了眼睛,显然他十分心急,想和陈庆国的鬼魂接触,原振侠也就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原振侠想问的是:这副仪器还能起什么作用?一个鬼魂进入了仪器,是不是代表他控制了这副仪器? 原振侠想到了这个问题,并不是他预料到会有什么事发生,而是隐隐觉得会有点不妥而已。阿尼密在这时,也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原振侠别去打扰康维。 康维的神情肃穆,约莫过了三五分钟,他忽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同时,陡然睁开眼来,一脸喜容,伸手向一幅萤光屏,指了一指。 原振侠连忙向那幅萤光屏看去,只见屏上有许多圆圈,在不断地旋转。这时,阿尼密在原振侠的身边,原振侠只觉得他的呼吸急促之极。 突然之间,所有的圆圈,叠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圆环。那圆环在扩大和缩小,看来像是一只正在游泳的圆形水母。 而就在这时候,原振侠听到了声音──情形和他单独与陈庆国有联络时一样。但原振侠知道,此际,阿尼密和康维,也一样可以“听”到声音──陈庆国的声音! 康维首先开口,他的声音十分诚恳,他道:“陈庆国先生,你能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吗?” 萤光屏上那个由许多圆圈叠成的圆环,迅速地扩大和缩小──这种现象,可以理解为“鬼魂在急促地喘着气。” (请各位注意的是,由于这个故事在许多方面和鬼魂有关,而人类对鬼魂的理解程度又十分低,所以词汇全然不够使用。在这样的情形下,就会有一些怪里怪气的话出现,像“鬼魂在急促地喘着气”之类的特别用词。) (鬼魂自然是不会喘气的。急促喘气,只是人在紧张、恐惧或激动时的一种生理反应。而这种反应,是由心理反应所形成的。) (人有身体,所以有生理反应;鬼没有身体,当然没有生理反应,可是心理反应还是有的。) (鬼魂的心理反应,本来是无法“看”得到的,但是有了这副仪器,当鬼魂进入了这副仪器之后,就变成可以看得到了!而且,看到的人,可以直觉地了解到鬼魂的反应情绪──这是十分奇妙的一种感觉,人和鬼魂之间,毕竟还是有着十分直接的联系。) 当时,原振侠等三人,都感到陈庆国对康维的一问,反应十分激动。接着,他们就听到了陈庆国的声音:“不知道,我怎么?我怎么了?” 康维和原振侠都自然而然向阿尼密望去,因为他们对陈庆国的这个问题,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虽然康维清楚地知道陈庆国的鬼魂,现在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之下,但是却无法向陈庆国解释。太复杂了,陈庆国连了解的机会都没有! 而阿尼密是一个灵媒,惯于和鬼魂沟通,自然由他来回答问题,比较合适。 阿尼密先向康维和原振侠两人,略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了他们的心意。然后,他就用一种平板得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了陈庆国的问题:“现在你很好,很好。自从你死了之后,从来没有那么好过!” 在听了阿尼密的话之后,萤光屏上的那个圆环,先是陡地扩大,然后,再缩小了一些。这情形,使看到的人感到陈庆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康维和原振侠都不是很明白,何以阿尼密所说,听来相当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会有那么好的效果。 陈庆国的声音再度传出,听来已不像刚才那样焦切:“我会怎么样?再下来,我会怎么样?” 阿尼密先向康维和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不要作声,才道:“当你死了之后,你一直希望能和人有接触,却不能成功。现在你至少已经可以和我们有接触,这不是好得多了吗?” 陈庆国连声道:“是……知道自己死了,无法再和人接触,却又极想有接触时,痛苦之极。像是在无边无涯的黑暗和寂寞之中,再也摸不到边缘,再也走不出去,真是可怕极了!” 原振侠和康维,都是第一次听到一个鬼魂在“诉说心声”,讲及由人变鬼(死亡)之后的可怕心情。康维倒还好,因为他的那种生命形式,对死亡不是很了解;可是原振侠听了,却感到好一阵震撼。生和死、人和鬼,是每一个人必经的阶段,而死亡之后,竟然有那种无边的寂寞之感,自然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原振侠的脸色,-那之间,变得十分苍白。他去看阿尼密时,阿尼密却若无其事,像是这种话,是他早已听惯了的。 阿尼密并且立时有了反应:“你现在能和我们有接触,都是由于我们不断努力的结果,你明白吗?” 陈庆国有一阵短暂的沉默,阿尼密进一步道:“你自己曾努力过,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是不是?” 传来的是陈庆国十分无可奈何的声音:“是……鬼魂不能……主动接触人?” 陈庆国在提出了这个问题之际,语气显然不是十分服气。原振侠也感到十分讶异,因为他一直以为,鬼魂主动和人接触,是鬼魂的能力之一,是轻而易举的事! 阿尼密冷冷地回答:“有的鬼魂能,有的不能。正像有的人可以主动和鬼魂接触,有的人却不能。而你,是属于不能的这一种!” 陈庆国又叹了一声:“我……真无能……再下去,我……会变得怎么样?” 这种阴阳互隔,幽明殊途的对答,听得人有极度异样的感觉。可是阿尼密却十分自然,他立时道:“你想要怎么样?” 陈庆国的声音有点犹豫:“我想……怎样,有用吗?” 阿尼密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也是那么平板:“有用,比你生前有用得多。人的情形都差不多,在世的时候,想做什么,十之八九做不到,可是死了之后,鬼魂就自由得多了!” 陈庆国的语调,更是迟疑:“不……对吧?为什么我一直想和一个人接触……都做不到呢?” 阿尼密明知故问:“这个人是什么人?” 陈庆国(萤光屏上的那个圆环)又激动了起来,可是回答得十分快:“我的爱人,柳絮!” 阿尼密紧接着问:“你要和她接触,有什么目的?” 陈庆国有点结结巴巴:“我们相爱,我想念她!” 阿尼密冷笑:“你已经死了,对于生和死的观念,和在活着的时候,已经不相同。她还在世,未曾踏破生死的关限,你想惹得她更伤心?” 陈庆国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想念她!” 阿尼密平板的声音,在放慢了语调之后,听来更怪异。他道:“刚才向你提供的那个计画,对你十分有利,使你和柳絮能够重聚。可是你偏偏怀疑另有目的,是一项阴谋!” 沉静了片刻,才是陈庆国的回答:“为什么选中了我?还不是因为我生前地位特殊!” 还是怀疑和不自信! 阿尼密陡然发出了一阵笑声。这种笑声,听在原振侠的耳中,也觉得可怕之极,对鬼魂来说,可能有更强的震撼,因为看到萤光屏上的圆环,又在迅速地缩小和扩大。而阿尼密接下来的话,更令得那个“圆环”,扭曲震颤得几乎不再成形! 阿尼密的话,是伴随着他那种震人心弦的笑声一起发出来的。他毫不留情地打击着陈庆国:“你的地位特殊?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你算是什么?” 陈庆国在这时,曾有声调急促,但是十分软弱的辩护:“我是革命军人,是组织最信任的军人!” 阿尼密的笑声更尖锐:“组织信任你?为什么把你从岗位上调走,调到核武基地去?” 陈庆国继续争辩:“那是组织对我的信任和重用!” 阿尼密词锋如剑:“你别自己骗自己了!组织对你重用?组织为了不满你和柳絮恋爱,把你调走,要你牺牲,等于是把你处死!你在临死之前,对你自己的死因,自然再明白不过。你可以骗别人,但是已到了这样的地步,何必再骗自己?” 这一次,陈庆国并没有再争辩,但也不是保持沉默,而是发出了一连串的呻吟呜咽声,听来十分凄酸。 过了好一会,萤光屏上的圆环,才渐渐恢复了正常。接着,便是一声长叹:“对,组织已不再要我……是组织处死我的……虽然我有了‘烈士’的称号,但是在组织的心目之中,我根本是叛徒!” 阿尼密冷笑几声:“你当然是早就明白的!” 陈庆国迟疑着:“你们是不是……在收买叛徒?” 阿尼密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向阿尼密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他刚才曾说,康维的计画行不通,因为陈庆国的思想观念,全在“无间地狱”中形成,不可能有任何改变。对他来说,做一个鬼,似乎比做一个自由人更容易! 陈庆国这时,反倒着急起来:“给我一个身体,让我可以复活,怎么能做到这一点?灵魂再重生,不必经过轮回转世吗?” 阿尼密冷冷地道:“这些问题太复杂,你无法明白。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重生了,又和柳絮在一起,你会怎么样?” 陈庆国的回答来得很快:“我会和她一起,去请求组织的原谅,向组织坦白交代,自己曾经有过对组织不忠的想法,承认错误。没有经过组织的批准,就……爱上了柳絮,要向组织交心……” 陈庆国可能还在絮絮不休地说些什么,可是原振侠已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只觉得耳际“嗡嗡”直响,根本再也听不清陈庆国的鬼魂在说些什么。 他早就料到陈庆国的思想观念是无可改变的,可是也想不到,竟然僵化到这样的地步! 他声声“组织”,不论是死是活,是人是鬼,他都离不开组织──而且,这是他天然形成的观念,和柳絮的脑中受植入体影响的情况大不相同! 这是何等可怕的情形!在这种情形之下,陈庆国就算是活着的话,他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只是无间地狱中的一个鬼? 人应该是独立自主的,即使是奴隶,灵魂总也是自由独立的。可是陈庆国,连灵魂都是组织的! 原振侠看到康维正按动了几个掣钮,萤光屏上的圆环消失,他知道,康维的感受一定和他一样,他们都对陈庆国绝望了!同时,尤其是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悲哀,因为这可以说是人类的大悲剧──竟然有一种组织,连人的灵魂都可以操纵,那种力量,岂不是比地狱的力量更甚? 虽然陈庆国不能代表全人类,甚至人类之中,像陈庆国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可是他总是人类的一份子。他的行为属于人类行为之一,与他同是作为人类的一份子,原振侠简直感到无比的羞辱! 康维显然很了解原振侠的心情,他伸手在原振侠的肩上轻拍了一下,低声道:“想想柳絮,多么刚烈,这才是人的本性!” 原振侠还没有反应,阿尼密在一旁已冷冷地道:“你们真是少见多怪,从肉体到灵魂,都充满了奴性的人,不知道多少!” 原振侠苦笑:“人在世的时候,屈服于组织的势力,还可以理解。已经死了,完全没有了身体的束缚,灵魂是最自由的存在,为什么还要屈从组织,自甘为奴?” 阿尼密瞅着原振侠,目光冰冷,在他的眼神之中,找不到半分同情:“刚才我向你解释过了,一个愚笨的人,死了之后,他的鬼魂,也是一个笨鬼。一个彻头彻尾自甘为奴的人,死了之后,他的鬼魂,也就是一个鬼奴──鬼是人在世时思想的延续!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不会再有什么疑惑了!” 原振侠的确没有什么疑惑,他只是感到悲哀──一种极度深切的悲哀!他喃喃地道:“柳絮……” 阿尼密摇头:“柳絮不同,她本来就没有奴性。她之所以对组织忠诚,全是由于她脑部植入体所发出的讯号之故,不是她自己本身的思想!” 康维补充了一句:“或许,正是由于组织发觉了,她不是那么甘心屈从组织的势力,这才在她的脑部,加上植入体的!”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康维望去,他还没有开口,康维已点了点头。 康维自然是知道了原振侠想说的是什么,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一面点头,一面道:“是的,我的计画不成功了!” 康维的计画是,找来陈庆国的鬼魂,给他一个身体,令他和柳絮之间的恋情,得以继续。那么,沉浸在爱河之中的柳絮,就会放弃“同归于尽”的可怕念头。 然而,他们都发现,陈庆国的鬼魂竟然满是奴性──甘心为奴,是他的全部思想观念。当柳絮还在接受植入体讯号的影响之际,他们自然思想一致,志同道合,大家都对组织表示无限的忠诚──这正是他们双双坠入爱河的基础。可是如今,柳絮的思想,已经摆脱了“忠于组织”的影响,有了她独立的思维,和陈庆国完全不同了!最简单的例子是,柳絮如今对组织有着强烈的仇恨,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和组织同归于尽──她要这样做,为的是陈庆国的惨死。 可是,陈庆国自己,对自己的惨死是怎样看法呢?他并不怪组织,反倒很高兴自己成为“烈士”! 这样思想方式截然不同的男女,怎么还可能处于恋爱状态之中?必然是一言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怕给了陈庆国一个身体之后,不知会出现什么样意料不到的尴尬局面! 一想到这一点,康维也不禁苦笑了起来,伸手搔着头。连他这样神通广大,竟也不知如何才好! 阿尼密指着萤光屏:“陈庆国还在仪器里?” 康维点了点头,阿尼密又道:“柳絮的思想,也可以进入仪器?” 康维道:“当然可以,不然,我们也不会知道,她想和组织同归于尽!” 阿尼密扬了扬眉,原振侠已鼓起掌来:“好主意!让柳絮的思想,在仪器中和陈庆国相会,看看他们互相之间,是不是还能有思想交流?” 康维连连点头,转过身去,又去操作仪器。原振侠皱着眉,像是在自言自语:如何设想柳絮和陈庆国两人相会的情景呢? 阿尼密压低声音:“都是脑部活动能力,应该和思想直接交流相类似。当然,我有许多这种经历,刚才,你和陈庆国的接触,也是一样。对柳絮来说,可能像是一场梦,一场十分真实的梦。终她一生,她想起来都会不知是真是假的一个经历!” 原振侠听了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有一些事,他想起来,还真不能肯定那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是梦境?这种疑真疑幻,不能确实肯定的经历,不单是他,很多人都有! 自然,对原振侠来说,最最真幻难分的,是他的灵魂离体,和年轻人的灵魂,一起进入幽灵星座一事──那件事,真幻难分得叫他甚至无法将经过的情形,向他人复述出来! 这时,原振侠对阿尼密的话,可以有充分的了解,所以他自然而然地点着头。 康维在这时停了手,吸了一口气:“可惜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相会的情形,而不能知道他们相会的内容!” 这两句话,阿尼密和原振侠,都不是十分了解,一起向他望去。 康维再吸了一口气:“我们可以在萤光屏上,看到两股脑能量的接触,会有不同的图形和线条的显示,但是不能知道具体的内容。” 原振侠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之间有争执,我们也不能听到内容?为什么?” 康维叹了一声:“仪器在设计的时候,绝未料到会有这种人鬼相会的情形发生。所以,它可以使一个鬼魂,通过仪器和很多人接触;但是不能使一个人和一个鬼在仪器内接触后,再和许多外人联系。” 康维解释得相当模糊,但是原振侠明白了。如果柳絮不是昏迷不醒,那么,柳絮和陈庆国的交流,旁人也可以参与。但如今是柳絮和陈庆国,两人的思想直接交流,除非别人的思想,也可以进入仪器,不然,就无法直接参与他们的交流了。 情形相当复杂,自然这种复杂的情形,都是由于目前所发生的一切行为,人类根本十分陌生之故。试想,他们是在安排一个人和一个鬼的相会!人类历史上几时有这样的事发生过? 康维望向阿尼密和原振侠,两人同时点头,表示对即将发生的事可以理解。于是康维用力按下了一个红色的掣钮。 萤光屏上现出了一个圆环,看来相当稳定,那仍然是陈庆国的鬼魂。突然之间,圆环颤抖了起来,在萤光屏上移向右上角。而在右下角,出现了一团十分杂乱,闪动不定的线条! 原振侠紧张得屏住了气息。原来的圆环是陈庆国,新出现,在右下角的那一团,自然是柳絮了! 柳絮和陈庆国“见面”了! 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这种形式的“见面”──他们自然不能互相“看到”对方,但是毫无影响,他们可以感到对方的存在,而且可以作思想的交流,用一种十分先进的方法交流! 人和人之间的思想交流,要通过语言和文字来进行,他们却是直接的交流──没有保留、欺骗、虚伪,是真正的交流! 在这样的特殊情形之下,他们交流的结果会怎样? 在紧张的心情之中,原振侠感觉到阿尼密的神情,十分异样。他目光灼灼,盯着萤光屏,身子微微俯向前,像是恨不得他整个人,都可以挤进那副仪器中去! 原振侠知道,阿尼密有这样全神贯注的神态,是因为他在集中精神,企图多少了解一些陈庆国和柳絮“会面”的过程──他是一个成功的灵媒,若是在这种前所未有的“人鬼相会”之中,能够得到一定的讯息,那么,对他日后的灵魂学研究,一定有十分巨大的帮助! 原振侠再向康维看去,康维的神态也很不平常──他紧靠着仪器站着,靠得太近了,像是整个人都贴在仪器之上。他的右手,紧握在一块平整的金属板之上,原振侠并不知道那有什么作用。 不过原振侠知道,康维十七世这种生命形式,严格来说,他整个人,也是一副由计算机控制的仪器。那么,这时他和那副仪器之间,是不是可以发生某种联系,从而使他了解陈庆国和柳絮的“会面”过程? 看来,不论他是否能达到这个目的,他都努力想做到这一点──康维和阿尼密一样,都想参与陈庆国和柳絮的“会面”,一个想通过仪器的帮助,一个想借助自己的精神力量。 他们是不是能达到目的呢?原振侠又想: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呢? 他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他既不是出色的灵媒,也不是外星机械人。可是他也并不气馁,因为虽然康维和阿尼密是如此特殊,可是在三个人之间,最先接触到陈庆国鬼魂的却是他! 所以,原振侠在吸了一口气之后,也盯着萤光屏,全神贯注的看着,心中在想:原来灵魂可以用圆环的形式,出现在萤光屏上! 在萤光屏上出现的圆环,虽然在移动,有时快有时慢,有时扩大有时缩小,但如果不知道那是鬼魂和一个人的灵魂的话,看起来也就十分单调,不能理解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但是原振侠却对这两个“圆环”的一切来龙去脉,十分了解。在他眼中看出来,所有的变化,就有了特殊的意义。 例如,新的圆环才在萤光屏的右下角出现,就看到原来的圆环陡然震动了一下──这代表了陈庆国已感应到了柳絮的出现,所以有了震撼。 这情形,就像是一个人,陡然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忽然远远地出现了一样! 原振侠感到这第一印象,已经如此生动和形象化,他心中一动,就使自己全心全意,投入这种想象式的理解之中。简直把两个圆环,就当作是有灵有性、有感有情的两个灵魂! 这一来,原振侠看出来的情景,加上他的想象和感受,就自然而然,组成了十分丰富的画面! 他看到,陈庆国(鬼魂)在感应到了柳絮(灵魂)的出现之后,先是震动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向柳絮移近了过去。 而柳絮在一出现之后,却停留着,并不移动。 原振侠稍感讶异之后,便自了然。他知道,鬼魂和灵魂之间,多少还有点相异之处。 鬼魂十分清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知道自己的身体已不再存在,所以也十分明白,自己是一种什么样形式的存在。 而灵魂却没有死亡的经历,人还活着,身体也还在。灵魂离体之后,并不能立即明白,自己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之下活动,所以必然有一个短暂时间的迷茫,才能明白自己的处境──只怕始终不能真正明白,而只当自己是进入了一个梦境之中。 所以,陈庆国立即知道,柳絮来了!而柳絮则在犹豫:怎么会呢?怎么会感到陈庆国出现了?他不是已经死亡了吗? 柳絮的犹豫,自然只是十分短暂的一-那。接着,她显然也明白,她真的可以和陈庆国相遇! 所以,不但是陈庆国向她接近,她也开始迅速地移近陈庆国。两者迅速碰在一起,迸出了一片灿烂夺目的火花,像是陡然之间,引爆了一簇烟花! 原振侠甚至从内心深处,可以感到他们两者相遇的那种欢愉! 正是由于陈庆国和柳絮的相遇,迸发了如此强烈的欢愉,所以在萤光屏上,才会有如同烟花爆散的情景出现。 原振侠这时,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他想到的是,让自己在全然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形之下,遇到什么人,生命才会迸出这样的火花来? 好象并没有谁可以令自己如此──快乐当然是有的,但不会如此灿烂! 这是不是由于,自己的心中没有一个真正的爱人?或者正如康维所说,自己根本没有爱情──和黄绢、海棠、玛仙之间,自己都未曾有过爱情?这才令得她们感到失望,所以才不惜用各种方式,离开了自己? 一想到了这些事,原振侠大是怅然,长叹了一声,不再去想,只是留意这一对恋人相会后的情形。 在才相会的一-那,两者好象都不再是单独的存在,而像是完全缠在一起。 自然,这期间,有说不完的情话、诉不尽的相思。那是真正的劫后重逢,是人鬼殊途之后的相会。 如果相会的两者都是正常人的话,这种情形,可能持续极久。但由于他们的交流方式,是直接交流的缘故,就算彼此的思念再深,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也都可以互相了解对方的心意,不必依靠语言来慢慢地倾诉衷肠。 所以,大约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恰如爆散的漫天烟花,在半空中逗留的时间,陈庆国和柳絮,又各自回复了自我。而且是突然之间,分了开来,一下子分得极远,像是有一股强大之极的力量,把他们弹了开来,各自到了萤光屏的一角。 可以看出,两者的心情十分激动,因为两者都在迅速地扩大和缩小,速度十分快,快得令人眼花撩乱。然后,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渐渐地接近。在接近之后,双方旋转着,互相碰撞着、挨挤着、压迫着,有时分开,有时又靠近。 原振侠的耳际,其实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可是他却实实在在感到,在陈庆国和柳絮之间,正在展开激烈之极的争辩! 这种争辩,必然是由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发生了磨擦而产生。所以其激烈的程度,全然无可妥协! 原振侠也感到,这种程度的争辩,由于根本没有妥协的余地,所以,倒很快便会结束,不可能持续下去。 果然,这种情形,维持的时间,也不过是十秒钟──紧张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十秒钟。 陈庆国和柳絮又各自退到了一角,停了下来,双方显然都受到了伤害──圆环都缩得十分小。原振侠想象出来的情景是:两者都缩成了一团,在回想着刚才的争辩,那一定是他们事先意想不到的意见分歧。 原振侠在想:他们的分歧意见是什么呢? 他立即想到的是:陈庆国震惊于柳絮对组织的仇恨──柳絮在思想不受植入体的影响,又知道了陈庆国的死讯之后,对组织产生了强烈的对抗意念! 可是陈庆国的想法和柳絮不同。他曾表示,就算可以有机会再得到一个身体,他也会和柳絮一起,去向组织交心,请求组织原谅。 在这种情形下,柳絮和陈庆国之间,就再也没有共同之处了! 在一对再也没有共通点的男女之间,是不是还可以有爱情存在呢? 只怕不会再有了! 一对相恋相爱得再算深的恋人,忽然之间发现了双方之间的分歧是如此之甚,当然爱情也会消失,溜走得又快又彻底! 原振侠可以肯定,陈庆国和柳絮之间的情形,就是这样!他看到陈庆国好几次想接近柳絮,但是柳絮却极快,而且十分坚决地在躲避。 原振侠就在这时候,陡然叫了出来:“让柳絮出来,我想她受够了!她非但不再爱陈庆国,而且,此后再也不会想见到他,绝不期待他的复生。陈庆国这个人,已在她的思想中消失了!” 原振侠忘情地叫着,一口气表达了他心中的意见之后,才留意到了阿尼密和康维两人,都以十分奇怪的神情望着他。 康维先开口:“你在说些什么?你能知道他们两者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原振侠一怔,他先是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接着,他也不禁自己问自己:“我知道吗?我是如何知道的?” 他知道,阿尼密和康维,也正在等着他的回答。 他勉力使自己镇定,才缓慢地道:“你们……难道竟没有运用自己的想象力?” 阿尼密“哦”地一声:“原来你得出的结论,全是你想象出来的?” 这一句话,把原振侠还想说的一些话,堵得再也难以说得出来! 原振侠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康维对他的态度比阿尼密好,他道:“你的想象过程……是不是可以详细说?”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当然可以!” 他又定了定神,这才把他如何一开始注视萤光屏,就把自己的想象力注入,及后来所得出的印象,十分详细地说着。 等到他说完,康维皱着眉不出声,阿尼密则哼了一声:“我以为医生是实用科学家,谁知道原医生的想象力,竟然比灵媒更丰富!” 原振侠不去和他争辩,只是十分肯定地道:“康维,相信我的感觉,相信我的结论。让柳絮的灵魂离开,你可以令她醒来!” 在这一段时间中,萤光屏上的陈庆国,还在不断想接近柳絮。可是他像是不能成功,所以变成了几乎静止不动。 原振侠指着萤光屏,显得十分激动:“你们难道看不到,柳絮在躲避陈庆国,躲得十分痛苦吗?先把她从仪器中弄出来再说!” 康维的神情十分为难,他向阿尼密望去。那位灵媒冷冷地道:“我没有意见──看起来,原医生和灵魂接触的本领,比我更大!”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你可以令柳絮醒来,问她真实的情形!” 如果是别的事,康维的判断力,精确无比,几乎不会有任何错误。可是事情一和他自己有关,他也就和人类的反应一样:关心则乱。一听到原振侠提议让柳絮醒过来,他就双手乱摇,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原振侠顿足:“那你至少把她的灵魂召回来!” 康维又想了一会──在那几秒钟之内,他也看到萤光屏上,陈庆国再次向柳絮靠近,但是柳絮迅速避了开去的情形。 康维也不禁失声道:“她……看来就像是小兽,在逃避凶残的猎人的追捕!” 原振侠大大吁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你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康维用力一挥手,转过身去,双手齐发,又急促地操作仪器。等到他松了一口气,高举双手时,萤光屏上的柳絮已经不见了。而陈庆国在那一-间,在萤光屏上飞快地左冲右突,显然他也知道和柳絮的联络中断了,所以在表示他的焦急和愤怒。 可是他迅速地静了下来,缩成了一团。 原振侠沉声道:“现在只有陈庆国一个鬼魂在,可以和他联络,向他了解刚才真实的情形!” 阿尼密在一旁,双手抱在胸前,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显然他对原振侠的“感觉”,不是很满意。 康维则十分积极,又按下了一些按钮。萤光屏上的陈庆国又变成了一个“圆环”,同时,他的声音,也再度使原振侠、康维和阿尼密都可以“听得到”。 陈庆国的声音,听来又是着急,又是愤怒,又是悲痛,简直是百感交集。他像是在嘶叫:“柳絮,你对组织不忠!是什么时候开始,你和组织对抗的?你怎么能这样想,还要这样做!” 康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阿尼密也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来! 单从陈庆国的那几句话,就已经完全可以证明,原振侠的感觉是正确的! 陈庆国和柳絮之间,确然有了无从妥协的分别! 陈庆国还在叫着:“听我的话,去接受组织的处分,在组织的教育下,好好改造自己。我们都是喝组织的奶水长大的,绝不能背叛组织!我们──” 康维在这时候,一扬手,“啪”地一声,关掉了一个掣钮,切断了陈庆国输出的讯号,自然,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原振侠和阿尼密,也没有要求再听下去,那自然是由于他们都一致认为,陈庆国的“话”,实在十分令人厌恶,根本不想再听下去! 原振侠的声音干涩:“在控制人的思想这一方面而言,组织可以说成功无比!” 阿尼密抿着嘴,点了点头:“不是对每一个人都很成功,但确然有人被成功地控制,从肉体到灵魂,都被彻底地控制!” 康维没有表示意见,只是长叹了一声。原振侠道:“柳絮是决不会为了陈庆国的死,去和组织拚死活的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让她醒来?” 康维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一边,坐了下来,双手捧住了头。 原振侠却不放过他,走到他的面前:“我还认为,当她一醒过来之后,你就应该向她表达你对她的爱意!” 康维把头低得更低。这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新形式生命,这时,他的身体语言在告诉人,他是多么地无助和彷徨!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对着他,发出了一声大喝。 康维陡然抬起头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原振侠指着他:“已经再也没有障碍了,你的一切表达,都光明正大,无愧于心!” 康维的声音竟然有点发颤:“可是……如果我表白了,她却拒绝……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好!”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以为只有十五岁以下的少男少女,才会有这样的烦恼!” 康维像是在哀求:“别取笑我,我在这方面的能力,可能连十五岁都不到!” 原振侠笑:“你有你的长处,可以利用。例如,你不必当面对她说出你的心意,你可以把你的心意,化为讯号,输入她的脑中。那么,她就算拒绝,实际上你什么也没有说过,也就不怕尴尬了!” 康维搓着手,一副跃跃欲试,但是却又不敢试的样子。这种神情,和他高大而满面虬髯的外型,十分不相衬,所以看来也就分外滑稽可笑。 不过作为朋友,原振侠并没有在这时候取笑他,反倒鼓励他:“你只不过是向她输出讯号,是不是接受,她有百分之百的选择权,这是很正常的一种表达方法!” 康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用力点头,走向仪器。 阿尼密在这时候,走向门口,道:“看来我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了,请允许我告辞!” 康维“啊”地一声,原振侠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虽然他和阿尼密相处得不是十分和谐,但阿尼密毕竟是他老远请来的。 所以原振侠忙道:“何必那么急?” 阿尼密作了一个手势:“此行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使我对灵魂有了新的认识。我要好好把我的新认识整理一下,所以才急着告辞。” 看来阿尼密的去意甚坚,康维和原振侠,都想不出用什么话去挽留他。反倒是阿尼密自己开了口:“康维先生,我对你这里的仪器,很有兴趣。是不是可以允许我,在有需要的时候,随时使用它们?” 康维满口答应:“当然可以,你使用这个密码,计算机会把使用这副仪器的方法,详细告诉你!” 他顺口说了一个九位数的密码出来。阿尼密大喜,冷冰冰的脸上,居然也有了热切的笑容。他一面道谢,一面摇着康维的手:“你快去表达你的爱意吧,找人送我出去就可以了!” 康维红了红脸,召来了总管,送阿尼密出去。阿尼密走出了几步,才转过身来道:“忘了告诉你们,我带走了陈庆国的鬼魂。” 康维和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阿尼密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但是他既然是一个出色的灵媒,自然有他对付鬼魂的一套,所以,两人只是想了一想,也不是十分在意。 原振侠以第一时间,用鼓励的眼光,望定了康维。康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胸膛,先来到了床边,看了柳絮好一会。 人鬼疑云(4) 原振侠又不禁叹了一声──这时,只不过是要他通过仪器,把他对柳絮的爱意,化为讯息,输入柳絮的脑中去,他已经是这等情状。真的难以想象,着是要他面对面,在柳絮的妙目注视之下,表达他的情意的话,他会如何地手足无措! 原振侠心中感到好笑,可是他却绝不敢有所表示,怕康维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会因他一笑而消失无踪! 康维在床前,好几次伸手,去轻抚柳絮的脸颊。柳絮的肤色本来就莹白如玉,这时在昏迷状态之中,更是白得令人着迷。 原振侠的心绪也十分撩乱──柳絮是这样“古怪”的一个人,可是再古怪,也古怪不过康维。在地球上来说,再要找一对同样的男女,只怕没有可能,他们应该是十分适合的一对。 可是,柳絮是不是会接受康维的情意呢? 原振侠一想到这里,就不由自主,缓缓地摇了摇头,因为男女之间的情爱,是最难预测的。在成千上万的人眼中看来,那一对男女,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偏偏那一对男女之间,一点感情也没有! 而且,就算客观环境再刻意制造有利于他们产生感情的条件,也没有用处。 原振侠思绪紊乱,他又想起了,一位作家曾说过:“爱情不能通过培养而产生,蘑菇可以培养出来,爱情不能!爱情的产生是爆发的,是自然而然的,甚至是没有任何过程的!” 这种说法,虽然不能包括全部爱情,但也很恰当地形容了,真正爱情是如何发生的。 原振侠看到,康维的双眼之中,现出如痴如醉的眼光。这种眼光,在柳絮的脸上和身上流转,像是想把他的深情,自柳絮的每一个毛孔,注进她的身体中去。 康维的口唇,在微微牵动,并没有发出声音来。可能是他正在把自己想要对柳絮表达的情意,先预习一遍。 然后,才见他依依不舍地走向仪器,在仪器之前,他至少做了一分钟深呼吸。 原振侠实在十分难以明白,一个机械人进行深呼吸有什么作用。后来他把这个问题向康维提出来,康维瞪了他一眼:“你甚么也不懂,我的一切反应和人一样,当我需要额外的动力时,我就需要更多的氧,所以需要进行深呼吸!” 原振侠听了之后,其实还是不十分明白。不过他知道,康维的生命形式,是一个太复杂的组合,所以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当时,康维在深呼吸完毕之后,双手伸向前,手指又伸屈了几次,才一起按向仪器。在这时候,康维的神情,虔诚之极,缓缓闭上了眼睛。 原振侠向萤光屏看去,萤光屏却什么也没有显示。原振侠知道那是康维故意的──他不想原振侠看到他求爱的失败! 原振侠也知道,这样一来,连康维自己,也不能立刻就知道柳絮的反应如何! 约莫在两三分钟之后,康维长长地吁一口气,睁开眼来。他虽然有如释重负之感,可是神情仍然紧张得可以。原振侠向萤光屏一指:“你这是自讨苦吃,刚才你如果开启萤光屏,我相信可以立刻知道她的反应!” 康维神情严肃:“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不道德。我不能一方面爱她,一方面却千方百计,未得她的同意,就知道她对我的想法!”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康维又补充:“这是男女相爱十分重要的一点!” 原振侠有点没由来的恼怒,所以他的语气,带着讽刺:“我看你快可以著书立说了,书名就叫《爱情宝典》!” 康维笑了起来:“著书立说有什么用?要身体力行,去做,去实行!能写爱情宝典的人,未必懂得什么叫爱情。原,你──” 原振侠知道康维接下来,必然会对他有所指责,而他又实在不愿意接受这种“你不懂得爱情”的指责。所以,他不等康维的话出口,就转过身去,康维也就识趣地住了口。 原振侠过了一会,才转过身来,发现康维望着柳絮,神情犹豫。 原振侠知道,到了十分重要的关头了! 康维抿着嘴,他虬髯满腮,有这种神情,看来就十分不调和。他又深呼吸了几次,才反手去按动仪器上的几个按钮。然后,缩回手来,想用双手去捧柳絮的脸,但是才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 从康维的行动,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实在是紧张之极。原振侠也不敢去打扰他,只是和他一样,注视着柳絮。 柳絮虽然还未曾睁开眼来,可是,她的眼皮,已有了轻微的跳动! 这表示,她已经醒来了! 可是,她为什么不睁开眼来呢?在昏迷状态之中,她已经收到了康维传达给她的讯息──原振侠虽然不知道,康维所传达的讯息的全部内容,但是也可以知道,柳絮的反应只可能是接受或拒绝! 看康维的神情如此紧张,原振侠也紧张了起来。他向横移动了一下身子,向康维靠近了些,康维在这时刻,果然十分需要他。 康维盯着柳絮看,可是他的手伸了过来,紧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抓得十分紧。 柳絮眼皮跳动的速度,在渐渐加强。原振侠忍不住先开口:“柳姑娘,一切你现在怀疑可能是梦幻的事,全是真实的。详细情形,你很快就会知道!” 柳絮的眼仍不睁开,可是她却轻启朱唇,发出了十分微弱的声音。 康维和原振侠自然而然,俯近身去倾听。柳絮的声音虽然微弱,可是听来,十分清晰,她在反问:“一切我认为是梦幻的事,全是真的?” 原振侠向康维望了一眼,而且用手肘撞了撞他,康维忙道:“是,是!全是真的!” 柳絮仍然闭着眼,可是眼皮的跳动更剧烈。她又问:“我……和陈庆国……会过面?” 康维又道:“是……是……是……” 看来,他紧张得除了“是是是”之外,说不出其它的话来了! 柳絮再问:“怎么会呢?是不是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使我明白。” 康维又道:“是……是……” 原振侠在这时,叹了一声:“你们两个,慢慢详细说,我失陪了!” 他一面说,一面已准备向外走去。 可是就在这时候,康维和柳絮一起叫了起来:“原医生,别走!” 原振侠陡然转过身,也就在那一-间,他看到柳絮睁开眼来,也看到柳絮一睁开眼来之后,就和康维四目交投。虽然是一个旁观者,但是原振侠也可以感觉得到,柳絮和康维之间的心意相投!- 那之间,在康维脸上所浮现出来的那种快乐,令得旁观的原振侠,也受到了感染。 柳絮美丽的脸上,也像是陡然有了阳光。康维双手伸出,用他的两只大手,紧紧握住了柳絮的一只小手。柳絮望着康维,自她的眼中,可以看到她接受康维情意的程度,那比千言万语,更是有用! 柳絮想要说的话,其实远不只千言万语。而她这时所说的一句则是:“多谢你使我恢复了视力!” 康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原振侠哈哈大笑:“柳姑娘,康维是不折不扣的君子。有一些话,他可能不好意思说,要由我来代说!” 柳絮略扬了扬眉:“不见得,他传达给我的讯息,可大胆得很!” 一句话令得康维这个新生命形式的人,脸陡然红了起来。原振侠又笑了起来:“我们对你的情形,知道了很多,包括你的身体,曾经被组织改造过!” 柳絮咬了咬下唇,提出了要求:“可以先让我起来?我……很饿了!” 康维忙道:“可以!可以!” 他松开了柳絮的小手,手忙脚乱地解开了柳絮身上的一切束缚,又轻扶着柳絮,坐了起来。 为了替柳絮作彻底的检查,她的身上,只是覆盖着一幅白布。所以在这时候,原振侠转过了身去,他听得柳絮在俏言软语:“只怕再也没有人,由内到外,给人看得这样透彻的了!” 柳絮在说着俏皮话,康维这个应该是世上最富于语言能力的人,竟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原振侠知道,这时候,自己真的应该告退了! 没有多久,柳絮靠在康维的身边,走到一个极宽敞的露台上,湖光山色,一览无遗。总管已在露台上布置了丰富的食物和酒,原振侠早已在那里自斟自饮了。 柳絮一坐下来就道:“人生真是太难预料了!” 原振侠用力点头,表示同意。 柳絮仍大是感叹:“再也想不到,会发展成这样!” 康维忙道:“以后,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 柳絮先呷了一口酒,才道:“还会有变化,会有一个大变化!” 康维瞪大了眼,望着柳絮。柳絮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用十分缓慢的语调道:“我不要继续做核弹人!我要拆除我体内的核装置!” 她说得虽然缓慢,可是极其坚决。而且,她“不要做核弹人”的决心,也可以从她望向康维的眼神之中看出来。 康维也望着柳絮,并把他的大手,又加在柳絮的小手之上。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我对你作过十分周全详细的研究,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做得到!” 柳絮垂下头去,她的神情不是很能看得清,可是却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迅速地抖动着。由此可知,她正感到十分悲哀。 康维有点不知所措,只是用力压着柳絮的手。原振侠叹了一声:“当然,没有人会喜欢自己是一个核弹人。但是……康维本身既然……也只是……一大堆机械装置,他自然不会在乎你体内有核装置!” 原振侠在说到“只是一大堆机械装置”之际,向康维发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康维苦笑了一下,耸了耸肩。 柳絮抬起头来,声音相当镇定,可是也可以听得出,她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实在是充满了恐惧的。她道:“你们……难道没有看出事情的危险性么?” 原振侠向康维望去,从康维的神情,他看出康维和他一样,都不是十分明白柳絮这句话的意思。原振侠道:“危险性自然有──” 康维急急地接了上去:“可是,是不是有危险,在乎你的意念。当你的意念中充满了仇恨,想要……同归于尽的时候,自然危险之极。可是现在……现在你已接受了爱情……可以有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且,你一定会极之喜爱你的新生活。那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康维的话,说得十分诚挚,十分恳切。而且,他说的话,也是实情:在接受了康维的爱情之后,柳絮今后的生活,必然多姿多采,称心如意,快乐幸福无比,只怕再也不会有任何地球人比得上她! 在这样的生活之中,她自然绝不会去想到引爆体内的核装置。那么,又有什么危险呢? 可是,柳絮在听了这番话之后,却长叹了一声。 在柳絮的叹息声之中,仍然充满了恐惧。康维和原振侠知道,一定还有一点关键的问题,是他们所没有想到的,所以,他们一起向柳絮望去。 柳絮双手紧抓住康维的大手,抓得十分紧,使得她的手指节有点发白。 她道:“我说的危险,不是来自我自己的意念,而是来自组织──” 柳絮才说到这里,原振侠还是没有明白,但是康维却已然发出一下惊呼声。看他和柳絮四目交投的情形,分明是他也知道柳絮所指的“危险”是什么了! 原振侠忙道:“组织不知道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这里的事,只有四个人和一个鬼知道,不会泄露出去……” 柳絮和康维一起望向原振侠,康维沉声道:“我们不愿分开,柳絮她就无法再是组织中的一员……”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也开始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了!看康维和柳絮如今的情形,相亲相爱,只怕叫他们分开一秒钟也不愿意──康维向柳絮输出的爱情讯号,一定强烈之至,令得柳絮全部接受了! 在这种情形下,柳絮自然不可能再是组织的一员。她非但无法再为组织工作,而且,也无法向组织报到。组织的领导人见不到她,她等于是脱离了组织! 在这样的情形下,组织会采取什么应变措施呢?可以绝对肯定的是,组织决不会放过她!柳絮是经过脑部植入手术的“绝对忠诚者”,居然也会对组织不忠,那自然是植入体不再发生作用了! 那么,柳絮也就由“绝对忠诚”,变成了“极度危险”。而对付极度危险的人,组织必然采取的措施是:消灭! 除非柳絮立即,或在最近,回组织去报到,使组织以为她还是绝对忠诚。不然,她就一定会面临被组织消灭的命运! 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他再吸了一口气,却并不十分紧张。因为组织的力量,虽然强大无比,但也不是完全无法对抗的。至少,有两种方式,和组织的对抗,都很成功。 一种是海棠的方式,彻底地脱离了组织,甚至放弃了地球人的身分。另一种,是水荭的方式,她和组织“打游击”,阳奉阴违,调皮捣蛋,身在曹营心在汉。组织也拿她无可奈何,还以为她是组织中十分优秀的一员! 柳絮有康维的助力,自然情形比当日的海棠,和现今的水荭好多了。 原振侠笑了一下,指着两人:“如何逃避组织的骚扰,我想这相当简单。我把柳姑娘带到这里来,就是因为认为她在这里,会十分安全之故。” 原振侠心想,以康维的能力来说,要保护柳絮,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他说得很轻松,说了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完全可以在这里,享受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原振侠说得轻松,可是康维和柳絮的神情,却更加沉重。连康维也脸色变白,分明是他也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原振侠又打了一个“哈哈”:“怎么啦?对组织的恐惧会传染?康维,你在怕什么?” 原振侠一问,康维伸手指向柳絮,手指在微微发抖,而且,竟至于说不出话来! 这一来,原振侠也不禁大是骇然──他知道,柳絮的害怕,可能是来自长期以来对组织的畏惧,但康维是为了什么呢?那必然是有一些关键问题,他未曾想到了! 他提高了声音,再问:“康维,你在怕什么?” 康维总算叫出了一个词来:“遥控!” 康维这时,叫出了“遥控”这个词,乍一听来,和原振侠的追问一点关系也没有。在最初的十分之一秒,原振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可是,在十分之一秒之后,原振侠就明白了! 遥控! 原振侠在-那之间的反应,其强烈程度,连他自己也意料不到──他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带翻了椅子。他这时,当然已经完全明白,康维会如此害怕的原因了! 遥控!组织对引爆柳絮体内的核装置,有遥控的能力! 也就是说,柳絮体内的核装置,可以由两个途径来引发:一个是由柳絮自己的意念,一个是由组织所掌握的遥控! 如果一旦柳絮被发现已不再忠于组织,那么,遥控的力量,就可以引爆核装置! 遥控是一种十分简单的装置,所及的距离,可以十分遥远。只怕在地球上,柳絮无处可躲,到月球或观察地带去,也未必可以逃得脱。真要逃避的话,至少要离开太阳系!但那也只是估计,究竟要躲到什么地方去才安全,没有人说得上来! 这是一个极大的危险,在这种危机的阴影之下,根本没有正常的生活可言! 原振侠想起刚才,自己还叫康维和柳絮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他不禁苦笑,俯身扶起了椅子,坐了下来,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默然不语半晌。然后才问:“组织肯定有遥控的力量?” 柳絮皱着眉,没有回答。康维道:“根据组织的行事方法,一定会有!” 原振侠又问:“由谁掌握?” 康维道:“当然是最高领导人……也有可能……由计算机自动控制──” 他说到这里,连声音都变了! 原振侠也感到事情严重之极,可是他却感到还有不明白之处。他道:“凡是遥控装置,都有接收讯号的部分,柳姑娘的体内,有这样的接收装置吗?” 康维的神情,十分迟疑。柳絮显然也在等着回答,她望向康维,样子很焦急,但是却又十分妩媚,她把声音压得十分低:“你不是对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的吗?” 或许是由于刚才喝下去的一杯酒,或许是由于刚才所说那几句话,柳絮的脸颊,泛起了红晕,使她看来,更加动人。 此情此景,本来足可以称得上风光旖旎的。可是原振侠和柳絮,都在焦急地等着康维的回答。 康维仍然在迟疑,那是前所未有的情形。过了足有三分钟之久,柳絮才叹了一声,用她的手,握住了康维的手:“你只管说,我可以经受得起任何打击!” 康维这才叹了一声:“不知道!” 他立时补充:“我不知道你体内是不是有接收装置──事实上,你体内的装置,超乎我的理解能力。也就是说,在我的知识范围之中,从来也不知道,可以在人体内有核爆的装置!” 康维的这一番话,不但令得柳絮俏脸煞白,连原振侠也不禁拿着一杯酒,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一样。 原振侠深知康维的能力,他有三晶星人的全部知识──三晶星人是早期的宇宙开拓者,三晶星人的知识之中,也包括了许多其它星球的知识在内──也有地球人的全部知识。而如今,康维竟然说柳絮的情形,在他的知识范围之外! 虽然康维早就说,能在柳絮体内藏入这种精密无比核装置的,决非地球人,但也是直到这时,原振侠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强大的组织,本来就已经几乎不可抗拒,再加上有如此强大的助力,岂不是更不可抗拒? 柳絮自然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她的声音,听来充满了无奈和恐惧。她把康维的手握得更紧,双眼的眼神,一如受了惊的小鹿。 忽然之间,康维又发起颤来,虽然风光明媚,可是他脸如土色。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你又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康维伸手,指着柳絮的头部,张大了口,先是发出了一阵不知内容的声音,连吸了几口气,才道:“她现在的情形……组织一定已经知道了!” 原振侠和柳絮互望了一眼,都不知道何以康维会那样说。康维又接连喘了几口气,才道:“我使她脑中的植入体失效,组织方面,就应该有装置,可以知道这种变化,所以她的情形……” 康维说到这里,惊恐更甚,竟然难以为继。柳絮先是惊惶,但随即,她就比较镇定地说:“组织要是知道了,一定早已采取行动,把我毁灭了!” 康维有点语无伦次:“我们快逃……逃到观察地带,逃出观察地带,逃到遥控力量达不到的地方去!” 他这样说着,甚至站了起来,像是立即就要采取行动一样。 原振侠对于康维能带着柳絮逃出太阳系去,并不怀疑。可是在那一-间,他的思绪,十分紊乱,他甚至不可控制地,想起了一些十分奇特的情形,这种情形,通常出现在一些想象力十分丰富的神怪小说之中。 像《蜀山剑侠传》中的邪派人物,南方魔教祖师绿袍老祖,为了控制他的徒弟,使徒弟们不敢背叛他,就施展魔法,把徒弟的灵魂拘了来,聚集在一处。每一个灵魂,都有一盏“本命灯”作代表。若是哪个徒弟,在外面有了背叛的行为,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本命灯”就会熄灭,绿袍老祖立即可以知道。 这种情形,不是和柳絮与组织之间的关系,十分相类似吗? 柳絮脑部的植入体,既然可以发出讯号,自然也可以有装置接收得到。如今讯号已被康维除去,组织当然也在第一时间就觉察了! 可是,正如柳絮所发出的疑问:组织如果知道了,何以不采取行动,把她毁灭? 原振侠把这个问题,问了自己好几遍,也陡然站了起来,双手乱摇:“不必逃!越是逃得远,就越是危险!” 柳絮和康维都不解地望着原振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指着柳絮:“投鼠忌器!组织不知道她身在何处,若是毁灭她,那是一场核爆炸的灾难,组织不敢妄动!” 原振侠这几句话一出口,康维用力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拍了一下,柳絮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们两人,当局者迷,都不如原振侠旁观者清,一下子就分析出了组织不敢采取行动的原因。 组织知道柳絮出了问题,可是无法知道她身在何处。若然发动遥控的力量,把她毁灭,那么,核爆炸会波及什么城市,会导致多少人死亡,会造成什么样的破坏,全然无法估计。 如果柳絮竟然恰好在组织总部所在之处,那么,毁灭柳絮,也等于毁灭了组织! 这才是真正的投鼠忌器! 若是组织可以确定,柳絮身在戈壁大沙漠,只怕遥控的毁灭行动,早已执行了。 这也就是刚才原振侠所说,避得越远越是危险的原因。因为要是让组织知道,柳絮已远离地球,那么,核爆炸更是一点影响也没有了! 可是,明白了这一点,并不代表危机已经过去。康维喝了一大口酒,沉声道:“要是给组织知道她在希腊,只怕为了除去她,组织也不会爱惜希腊人的生命和财产!” 柳絮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忽然叫了起来:“水荭!水荭!” 她在这时,叫出了“水荭”的名字,意思十分容易明白:水荭知道她的所在!水荭知道她在希腊,和康维十七世在一起! 如果水荭向组织报告了这一点,那么组织需要考虑的,就只是牺牲若干希腊人的生命财产──以组织的心狠手辣,完全可以作出决定。 在她叫了两声之后,约莫有三五秒钟的沉默。然后,是原振侠极肯定的回答:“不会!水荭绝不会出卖我们,不会!” 柳絮还是迟疑:“或许,她……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那她就会──” 这一次,是康维用十分肯定的语气,打断了她的话:“不会,水荭知道你的情形。她为了帮助你,本身冒着危险,去向组织探听,你体内的核装置,是由什么人主持进行的。她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拆除核装置,最好的办法,是去找装置的主持者!” 康维的这一番话,听得柳絮连连吸气──她自然知道,水荭去刺探这样的顶级机密,所冒的险,是如何巨大。只要一不小心,稍微露出一点马脚,或者是组织怀疑她为什么要那样做,而她又没有能令组织满意的解释,那么,她立刻就会被消灭! 一想到这一点,柳絮不禁十分感动,她的声音有点哽咽:“你们都对我……那么好!” 康维在她的脸颊上轻拍了两下:“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要挪一挪地方。要让组织知道,柳絮就在组织的总部附近,但是,又是他们所找不到的所在!” 原振侠忽然之间,现出极其兴奋的神情,他大声叫:“为甚么不可以反客为主?” 康维一扬眉:“什么意思?” 原振侠举起杯来,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豪意大增:“由于组织的势力强大,所以我们一直在考虑的,都只是如何逃避,并没有想到如何进攻!” 原振侠话一出口,康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立时举杯,把一杯酒倒进了口中。 柳絮并不是不明白,可是在她的意识之中,组织的阴影实在太大,所以一时之间,她不能接受。由于心情的极度紧张,她双手紧握着拳,一声未出。 康维一伸手,把她拉了过来,又把她高举起来,打了一个转,大声道:“对!我们根本不必躲,就直接去见组织的最高领导,反客为主,进攻!她可以随时使自己爆炸,消灭整个总部,最高领导必然不敢冒这个险!” 柳絮搂住了康维:“要是他们豁出去了呢!” 原振侠哈哈大笑:“绝不会!组织的那些头子,全都享有特权中的特权,生活得称心如意。放过你,对他们没有什么损失,他们才不想和你同归于尽!” 柳絮的神情,仍是十分害怕。康维和原振侠齐声道:“放心,这是你勇敢地和组织面对面斗争的时候了,而且,胜利必然属于你!” 柳絮挺了挺身子,过了一会,才十分坚决地,用力点了点头,显然是她下定了决心,要和组织展开斗争了。她有了这样的决定之后,由于过度的兴奋,身子竟然剧烈地发起抖来。 康维温柔地问她:“还记得如何和组织联络?” 柳絮点了点头,康维吸了一口气:“到离总部不超过三公里时,和组织联络,要求见最高领导,和组织展开谈判!” 康维说一句,柳絮就答应一句,康维说得眉飞色舞,又道:“你本身就是一张王牌,组织必然屈服。原医生,你是不是参加我们的行动?我会和柳絮寸步不离!” 原振侠摊开了手:“我想,我没有必要参加了吧?你们在前往目的地时,顺便把我送回家去就可以了!” 康维和柳絮异口同声:“原医生,谢谢你!” 原振侠知道他们感谢的是什么──若不是他,他们决不会相遇相识!而他们既然对如今的情形十分满足,自然也要感谢他的撮合! 原振侠笑了一下:“事不宜迟!” 康维道:“阿尼密……不知去了何处?” 原振侠摇头:“不必担心他。一来他和组织不会有联系,二来,他为人虽然讨厌,但也不至于出卖别人。” 康维侧头想了一下:“我们打明旗号去,这才更显得有恃无恐。当然,柳絮,要你先和组织联络!” 康维兴致极高,柳絮也受了感染。康维双手挥动:“乘我的飞机去!” 原振侠笑:“请在经过我居住的城市上空时,允许我跳伞。” 康维的回答居然是:“对不起,你的要求被拒绝了,因为没有人能在两万公尺的高空跳伞,而我们正准备在这个高度飞行,到了组织总部的上空,再和总部联络,要求允许降落!” 原振侠故意愁眉苦脸:“那我该怎么办呢?” 康维“呵呵”笑着,用力拍着他的肩头:“只好委屈你,请你循正常方法回家了!” 原振侠喝了一口酒:“康维,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可以用什么成语来形容?” 康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自然知道,这叫作‘重色轻友’!” 原振侠长叹一声:“无可救药了!” 三个人一起举起杯来,站起身。康维轻搂着柳絮,柳絮偎在康维高大的身边,又正合上了“小鸟依人”这句成语,看得原振侠羡慕不已。 三人各自干了一杯酒,也根本不必准备什么,就一起走出了康维的巨宅。 管家替原振侠备了一辆车子,当原振侠驾着车子,驶向机场的时候,听到来自天上的轰然巨响。他抬头看去,看到康维的特制飞机,正以六十度的斜角,冲天直上。明知机上的人不可能看得见自己,原振侠还是自然而然地,向飞机挥了挥手。 原振侠在向飞机挥手的同时,心中也不免十分感慨──他带着柳絮到康维这里来,竟会变成了这样的结果,那是事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事! 他也知道,康维的那架飞机,可以说是地球上性能最好的飞行工具,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到达目的地。等他用正常的方法回家之后,一切只怕已经解决了。自此之后,康维这新形式的生命,找到了爱情,柳絮自然也脱出了无间地狱! 原振侠感到十分安慰,虽然在那时,他也想到,以那个组织势力之庞大,柳絮又站在和它势不两立的地位,只怕还会有一些阻碍。但是他又完全相信康维的能力足可以克服困难,所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对自己的这次经历,十分满意。因为在这次经历之中,他对鬼魂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知道即使是幽明阻隔,人鬼殊途,但是一样可以通过安排相会。而且,在灵魂和鬼魂之间,可以作毫无保留的沟通! 原振侠可以料到,把这样的经历,说给他亲近的几个朋友听的时候,会引起何等的赞叹。 等到原振侠上了飞机,他知道,康维和柳絮,应该早已开始在和组织交锋了! 他预料,他回家之后不久,就可以知道结果。要是柳絮体内的核装置能够拆除,那自然理想之至了。 所以,在回家的旅途上,原振侠的心情,相当轻松。但是有时,望着舱外,白雪飘飘,他想起玛仙不知身在宇宙的哪一个角落,仍不禁大是怅然。 原振侠乘坐的飞机顺利降落,但从机场到住所,由于交通阻塞──不知道在哪一个路口,有几辆车子撞在一起,清理费时,所以整个公路网的交通,都大受影响。原振侠对于人类交通工具的落后,十分感慨──他是上天入地,本身到过观察地带,灵魂去过幽灵星座的,自然识见和普通的地球人大不相同。 不足二十公里的途程,居然使他浪费了三小时之久。所以他在推开住所的大门时,心情有点烦躁,他是用力一脚,将门踢了开来的! 门一踢开,他就呆了一呆,因为他看到,有一个人,背对着门,面向窗口而立。那人身型不高,戴着一顶鸭舌帽,穿著蓝布工装裤,看来像是一个小男孩。 原振侠略呆了一呆,那人转过身来,原振侠更加讶异。那不是一个小男孩,而是一个小女孩,是原振侠很熟悉的水荭! 对于水荭会出现在自己的住所,原振侠并不十分讶异,可是水荭的神情,却令原振侠吓了一跳! 水荭本来,一直维持着少女的调皮。尽管她的经历使她和普通的少女大是有异,可是不论在什么情形下,她都那么开朗活泼,笑靥如花,叫人看来神清气朗。 可是这时,在她的俏脸之上,却像是罩了七八重乌云,令她显得忧郁之至! 一看到这等情形,不必问,也可以知道,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水荭也立即开口。她乍一开口时,竟然没有声音发出来,要吞咽了一下口水,她才发出了听来十分沙哑的声音:“你们闯祸了!” 原振侠陡然一怔,一时之间,不明白水荭这样的指责是什么意思。水荭一跺脚,显得她心中,焦切之极,又道:“闯大祸了!” 原振侠向水荭作了一个手势,想请她尽量镇定一些。而就在这时,自他的卧室之中,又走出了一个人来,竟是阿尼密大师! 阿尼密的神情本就阴森,这时,看起来更像是已到了世界末日。他一出来,就道:“闯祸的责任,主要在我!不能全怪他们!” 水荭急促地眨着眼,双眼之中,竟然有泪花乱转,可知她心中的焦急,实是非同小可! 原振侠也发起急来,用力一挥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别打哑谜了好不好!” 原振侠要求快点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然正常之至。可是阿尼密和水荭的反应,却十分不正常,他们互望着,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始才好! 原振侠正想再催,阿尼密已长叹一声:“事情应该从我这里开始,陈庆国的鬼魂逃走了!” 原振侠呆了一呆,脑中“嗡”地一声,思绪变得十分紊乱。 这不能怪原振侠的理解力弱,而是阿尼密的话,完全超越了人类的生活经验,所以绝不容易一下子就了解。原振侠在呆了一呆之后,首先想到的是,阿尼密在离开的时候,曾经说过,他把陈庆国的鬼魂“带走了”。 当时,原振侠就十分奇怪,阿尼密是用什么方法,把陈庆国的鬼魂带走的?但是他只是想了一想,只想到阿尼密既然是一个出色的灵媒,那自然有他和灵魂打交道的一套,所以没有再想下去。 而现在,阿尼密又说“陈庆国的鬼魂逃走了”,这真是怪不可言。难道阿尼密真的有一套方法,可以把鬼魂拘留起来? 如果他真的有那样的方法,那么,被拘的鬼魂,会努力设法逃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阿尼密把鬼魂拘留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像中国的传说那样,捉鬼的道士把鬼魂捉了之后,放进葫芦之中,或是放进了一个有符咒禁制的容器? 看来,阿尼密的身边,并没有这样的容器在!- 那之间,原振侠不但思绪紊乱,连神情也显得古怪之极。阿尼密在这时候,现出苦涩的神情,伸手,向自己的头部指了一指。 原振侠同样无法理解他这怪异的“身体语言”,阿尼密又叹了一声:“我运用我灵媒的本能,和陈庆国的鬼魂有了沟通。” 原振侠“嗯”地一声:“那不是什么难事,我也可以做到这一点!” 阿尼密又道:“所以我在离去的时候,问他,是不是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告诉他,我有力量可以控制鬼魂──这一点,他也早已知道,他不知道的是,鬼魂若是受我控制,会有很多好处!”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十分恼怒。 这时,他至少已经知道,水荭如此焦虑地说闯了祸,是从陈庆国的鬼魂逃走开始的。而如果阿尼密不去控制陈庆国的鬼魂,当然也不会有“逃亡”事件的发生! 而在康维的巨宅之中,原振侠在知道阿尼密有这种力量之后,曾劝阿尼密尽可能不要使用这种力量,阿尼密当时也答应了的! 可是阿尼密却没有遵守诺言,他还是运用了这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了陈庆国的鬼魂! 当原振侠充满怒意的眼光投向阿尼密的时候,阿尼密脸色铁青,他冷然道:“我那样做,自然有我的理由,我没有必要向你解释。” 原振侠更怒:“那你来找我干什么?陈庆国的鬼魂逃走,你那么有本领,就该去把他抓回来!” 阿尼密张大了口,像是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在一旁的水荭又一跺脚,尖声道:“来不及了!陈庆国的鬼魂,已经和组织取得了联络!” 原振侠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因为事情听来更加复杂难明了! 陈庆国的鬼魂,是如何和组织联络上的?难道组织之中也有出色的灵媒,或是有仪器?就算陈庆国的鬼魂和组织有了联络,又怎么会闯祸呢? 原振侠不明白,连想问,也不知道该如何问!所以他只好用近乎呻吟的声音说:“如果事情十分紧急,又和我有关的话,那么,请尽快令我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样说了,阿尼密仍然张大了口,不知该如何说才好。水荭大踏步来到原振侠的身前,大声道:“让我来说!” 阿尼密苦笑:“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又从何说起?” 水荭沉声道:“可以推测──我的推测是:组织总部有一个十分隐秘,又是能力超卓的人在,就是这个人,和陈庆国的鬼魂,取得了联络!” 原振侠总算有了一点头绪,但是他还是不明白。水荭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暂时不要发问,她急急地道:“组织和陈庆国有了联络,就知道了有关柳絮的一切!” 原振侠听到这里,才感到了真正是大事不妙! 来自陈庆国鬼魂的讯息,自然再真实也没有,鬼魂不会也不能提供虚假的讯息。组织知道了柳絮的叛变,可是柳絮和康维,却还自己送上门去! 本来,柳絮和康维是很占着上风的。但是如果组织早已知道了柳絮的叛变,事先有了准备,那么,他们的优势,自然也不再存在了! 所以,原振侠在头皮发麻的情形下,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喘了几口气,才哑着声音叫了出来:“快!快阻止他们!” 水荭现出十分悲哀的神情:“原医生,还来得及么?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 原振侠颓然坐了下来,一坐下,立时又弹了起来,抓起了一瓶酒,向口中灌了好几口,这才道:“好,既然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急也没有用。先来看看事情糟糕到什么地步!” 水荭道:“康维和柳絮一进入组织的总部,就完全没有了讯息,下落不明!” 原振侠扬眉:“组织再神通广大,也无法拘留康维和柳絮的!” 水荭道:“所以我推测在总部,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神秘人物,或神秘力量存在!” 阿尼密直到这时,才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阿尼密说的是:“就是这个神秘人,或神秘力量,使陈庆国的鬼魂逃走的!” 原振侠瞪了他一眼,并不掩饰心中对他的厌恶──因为阿尼密带走了鬼魂,却又不能好好控制,被组织的神秘力量抢走了鬼魂,使柳絮的反抗为组织所知! 如果说事情槽糕之极,那么,一开始,就是由阿尼密的行为引起的! 阿尼密显然承认了失败,他面色灰败,身子在不由自主发着抖。原振侠叹了一声,也就没有在自己的眼神之中,加深责备。 水荭低下头一会:“我相信,组织是在有了鬼魂所供给的讯号之后,立即召见我,问我柳絮的下落,因为是我和她一起执行任务的。我知道事有蹊跷,所以只好推说柳絮独断独行,我和她早已失去了联络,并不知道她在何处!唉,你们要是肯听我的话,让我在组织总部,慢慢设法探听消息,怎会出这样的事?” 原振侠苦笑:“现在你已失去了组织的信任?” 水荭点头:“我想是的!我被组织派出来,做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想来找你商量,在门口,遇到了六神无主的阿尼密大师,这才知道毛病出在何处!” 原振侠还是有一些不明白之处,所以他又向“六神无主的阿尼密大师”望去,感到水荭这样形容,再确当也没有。阿尼密叹了一声:“那神秘力量,在鬼魂投向他之后,曾向我示威,讥嘲我和鬼魂沟通力量的薄弱。并且告诉我,陈庆国的鬼魂,是多么渴望和组织联络,以达到做鬼也效忠组织之目的!” 原振侠又连喝了几口酒,这才缓过一口气来──阿尼密的那番话,有一股重大的压力,压得人几乎无法作出正常的呼吸! 水荭的声音,满是无奈:“在柳絮的身上装上核装置,联接到植入脑部的讯号发射体,这一切,康维早已说过,不是地球人的力量所能做得到。可知这个神秘人或神秘力量,早已存在!只不过我一直不知道……真好笑,我还以为自己是得到组织信任的!” 原振侠恨恨地道:“像这样性质的一个组织,不会信任任何人,只会利用人!” 阿尼密大师骇然:“那……神秘力量不属于地球?那是来自外星的力量?那我心中会好过些。因为我从来不知道地球上,有谁在和鬼魂沟通方面,会比我还有办法!如果来自外星,我自然无法和他相比!” 原振侠没好气:“说不定那神秘力量来自地狱,就是一切鬼魂的主宰!” 阿尼密全然不在乎原振侠的讽刺,神情比起刚才来,也不那么六神无主了。显然,在水荭的分析下,他恢复了不少自信心。 原振侠一挥手:“如果假设那力量,或者是一个神秘人,是来自外星,那么事情反倒没有那么糟。” 水荭睁大了眼,显然不知道原振侠根据什么来分析,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原振侠立刻补充:“如果力量完全来自组织本身,那就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如果组织也必须依仗外来的力量,外来力量不会完全听命组织,希望这种力量,会更容易沟通。” 水荭苦笑:“只好这样想!可是那力量和组织合作,已经很久了!” 原振侠十分肯定:“必然是组织依仗那力量,而不是那力量必须服从组织!” 水荭团团转了几个圈,她刚才形容阿尼密六神无主,这时,她自己看来也差不多。突然,她站定了身子,伸手在左腕上的手表,轻按了一下。原振侠留意到了她那“手表”上有液晶表面,正在闪动着一些讯号,而水荭也现出了惊喜的神情。 原振侠问:“来自组织的消息?” 水荭连连点头:“是,组织召我立刻去报到!” 原振侠扬眉,用一种明显的,十分不屑的声音问:“这表示组织重新信任你了?” 水荭垂下头来,好一会不出声。原振侠也感到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些,可是还不等他表示歉意,水荭已抬起头来:“你要我怎么样做?我自己承认,我没有力量和组织正面对抗,但我也决不会连做鬼也要忠于组织。我只好照现在这样的方式生活、行动。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请告诉我,或帮助我!” 水荭的这一番话,说得严肃之极。原振侠听到一半,就大为感动,他握住了水荭的手,感到水荭的手十分冷。他等水荭讲完,才用十分诚恳的语声响应:“是我不对……我只是出于对组织的厌恶,并不是针对你。目前,你的方式十分好,等我有了更好的方法时,我一定会尽我一切力量帮助你!” 水荭的眼睛中有点红,她提起原振侠的手来,按在自己的脸上好一会。 他们互相之间,这样衷心地交换意见,情景本来十分动人。可是在一旁的阿尼密,却全然没有欣赏的表示,而是急不及待地表示要和水荭说话。当水荭终于向他望去时,他立时提出:“我是不是可以和你一起到总部去?” 水荭连百分之一秒都没有考虑:“当然不能!” 阿尼密神情沮丧,水荭知道他的心意:“你是想和那力量,或者那神秘人取得联络?” 阿尼密连连点头:“他对于鬼魂的了解,必然在我之上,我想向他讨教!” 水荭爽快地答应:“如果我能和他接触,我必然传达你的意见。” 阿尼密连声道谢,原振侠忍不住道:“你谢得太早了吧,那个‘他’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阿尼密却不理会,他向水荭说了一个号码,又道:“我会二十四小时守在这个电话旁,等候你的消息!” 他说完,随便向原振侠挥了挥手,就向门口走去。原振侠大叫一声:“喂!你本来找我,有什么事?” 阿尼密并不转身:“我本来就是想告诉你,陈庆国的鬼魂逃走了……或者是被一种比我更强的力量抢走了。想请你帮助,和那种力量联络。” 原振侠苦笑:“我哪有这个能力?” 阿尼密叹了一声:“你有你自己所不知的潜力,在康维那里,就是你首先接触到陈庆国的鬼魂!” 原振侠摇着头:“我不能帮助你,希望水荭可以见到那个神秘的‘他’!” 阿尼密耸了耸肩,打开门,瘦长的身影晃了出去,随即把门关上。 水荭低声道:“也别太怪他,如果组织之中,有一个神通广大的人在,发生在柳絮身上的变化,没有鬼魂通风报讯,组织一样可以知道的。” 原振侠也十分同情阿尼密:“他一生和鬼魂打交道,忽然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竟然远不如人,这打击也够大的了!” 水荭深吸了一口气,向原振侠靠了一靠。原振侠忽然担心起 水荭想了一想:“利或不利,我都必须尽快地去报到,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说了之后,顿了一顿,又道:“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给我任何帮助!”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未必!” 水荭睁大了眼,望着原振侠,原振侠一字一顿:“我和你一起去!” 水荭吃惊:“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原振侠神态镇定,显得他胸有成竹。他道:“有可能!事情根本是在我身上起的──你和柳絮,奉命在我的身上寻找线索,找出消失了的海棠。现在柳絮和组织敌对,任务并没有完成,你可以报告组织,我愿意就海棠消失事件,向组织提供资料,组织必然接纳,你就可以带着我一起到总部去!” 原振侠在说出他的计画之际,水荭一直凝视着他。原振侠说完了之后又问:“怎么样,是不是行得通?” 水荭长叹一声:“可以行得通。但是……那样一来,你就必然卷入我们的是非之中,和组织的关系,可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中,纠缠不清。我知道,那是你最不愿意发生的事!”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人在很多时候,必须做些自己不愿做的事!” 水荭大是感叹:“这叫什么?大概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原振侠半昂着头:“可以算是──你立刻和组织联络!” 水荭想了一回,才伸手取过一只皮袋来。那种袋子,和许多少女喜欢使用的一样,在袋上还贴着一些颜色鲜艳的标贴。但是原振侠知道,这袋子既然是水荭所使用的,袋中对象内容之丰富,只怕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难以想象齐全! 水荭伸手入袋,取出了一只扁平的方形盒子来,打开,分成了两部分。竖起的一部分,是一个液晶屏幕,看来一如普通的小型计算机。而且,水荭也拉出一条线来,联结了原振侠住所的电话。 这种通讯方法,已经十分普通,可以藉此通话,传达讯息,以及图文传真。所以原振侠笑着道:“我以为你们使用的,应该特殊一些。” 水荭只是撇了撇嘴,没有直接回答,而手指已迅速地在按钮上移动。 原振侠知道她是在使用密码通讯,自己看了也不会懂,但他还是转过身去,望向窗外。 经过了将近十分钟不断地操作,原振侠才听到了一阵“滋滋”声。他转过身来,看见一张纸,正在渐渐“吐”出来,上面只有几个字,原振侠根本看不懂。 水荭念道:“建议正在研究,尽快通知结果!” 原振侠的第一个反应是:“那得等多久?那里是办事最慢的地方!” 水荭摇头:“其它的机构办事慢,我们的组织,办事效率却最快。就算要决定一下子处决上万人,也在几秒钟之间可以有决定!” 原振侠感到了一股寒意,没有再说什么。想到他要和这样的一个组织打交道,那是前所未有的新的冒险经历,原振侠心中也不免十分紧张──他和水荭之间的沉默,只不过维持了三分钟,已令他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正当他想说些什么时,随着“滋滋”的声响,又有一张纸出来,上面还是只有几个原振侠看不懂的字。水荭立时道:“建议批准,立即前来!” 水荭在关上那具通讯仪的时候,压低了声音:“你现在想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原振侠只用了一下笑声,来表示他的回答! 原振侠回到住所,连休息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就又离开了住所。 原振侠进入组织总部的经过,简单之极──他相信水荭的话,如果不是组织最高领导要见他,那么,他根本无法进入总部。 而这时,他进入了总部,却全然无法知道,组织总部是怎样的一个建筑。因为在一个城市的机场降落之后,他和水荭,就上了另一架小型飞机。他们处身的机舱,完全密封,看不到舱外的情形。 小型飞机飞了将近七小时。原振侠禁不住问水荭:“如果是你一个人,要进入总部,难道也是这样子?” 水荭的回答,更令原振侠吃惊:“我从来也未曾到过总部!” 原振侠没有再问什么,等到小型飞机停下,他们又被送上一架密封的汽车。车子又行驶了三小时左右,一出车,已经在建筑物的内部了。 那是一个相当宽的走廊,两旁全是门,走廊十分长,光线柔和,空气清新,温度适中。 他们曾被吩咐,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能回头望,所以他们一直没有见到任何人。这时,有人声在他们身后响起:“左首第七扇门,自己推门进去。” 水荭自然而然,握住了原振侠的手,两人一起向前走去。到了那扇指定的门前,推门进去,里面是一间布置得极其幽雅,也十分现代感的会客室,但是并没有人。 原振侠先坐了下来,水荭的神情很紧张,她不住地四面打量。两人都知道,自己在房间中的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通过监视装置在看着他们! 房间之内极静,他们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一会,有一下轻微的声音,自天花板传出。他们抬头看去,只见有一样东西,自天花板上向下伸来,那是一根细细的金属棒,尾端是一只约有三十公分长的“眼睛”,眼珠部分正在灵活地转动,看来十分诡异。 那当然不是真正的眼睛,而是一种装置,可是设计成眼睛的样子。原振侠首先闷哼了一声:“想不到你们居然这样有幽默感!” 这装置一出现,原振侠就知道,他们并不能和组织的首脑直接见面,首脑会通过这个装置和他们交谈。自然,首脑可以通过这只眼睛看到他们,所以他才说,这是一种幽默! 一个听来十分愤怒的苍老声音自“眼睛”中传出来:“我是最高领导,和我说话,不要用一个字的废话来浪费我的时间!” 那声音苍老而微微发颤,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一听就知道,这个终生未能改变乡音土腔的老人,已经快到了生命的尽头。而且,在这样的晚年,无论如何维持和保养,也难以有健康的身体了! 他正想讽刺对方几句,水荭已叫了起来:“你不是最高领导!我认得出最高领导的声音!” 老人的声音“呵呵”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欢畅,听得出他真的因为水荭的话,而感到十分可笑。他的回答是:“获得组织授权,以最高领导人姿态出现在你们面前的,都是我的部下,受我的领导!” 水荭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她也是第一次来到总部,自然层次和地位更低。 老人显得不耐烦:“用最简单的方法使我明白,海棠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沉声道:“她成功地逃出了组织,要不是有她的塑像留下来,组织再也不会有她的任何资料!” 老人的声音又笑了起来:“你错了,塑像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线索。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朋友记得她,而且,想和她见面!” 原振侠和水荭互望了一眼,原振侠心中,陡然一动:最高领导口中的“我们的朋友”,是不是就是他们推测中的“神秘力量或神秘人”?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就试探着道:“要再见海棠,已没有可能。她已脱出了地球的范围,除非想见她的人也同样如此!” 水荭明白原振侠这样说的意思。她十分紧张,抿着嘴,双手握着拳。 老人的声音沉寂了半分钟,才道:“那么,和你会面,也是一样!” 在原振侠还没有明白,最高领导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时,老人已直呼其名:“原振侠,你以为批准你到总部来的原因是什么?就是我们的朋友想见你,你们是老相识了!” 这两句话,更是令得原振侠-时间,感到莫名其妙──组织的好朋友,怎么会是他的老相识?看来,他们的推测没有错,确然有神秘人在替组织办事。但自己竟会和神秘人是老相识,这就有点难以想象了! 他伸手在自己的头上,轻拍了两下:“是哪一位旧相识?怎么记不起来了!” 这时,在“眼睛”中传出了另一个声音:“缺口的天哨!我们曾在‘鬼界’之中沟通过!” 原振侠“啊”地一声,直弹了起来! “缺口的天哨”、“鬼界”!他当然不会忘记! 用最简单的方法来叙述:若干年前,一批来自外星的宇宙探索者,到了地球,由于他们不能适应光亮和磁力,所以悲剧发生。他们只好躲在新几内亚蛮荒之地,一个人迹不到的山腹之中。那地方,称为“鬼界”。 海棠利用了原振侠,和他一起到达了“鬼界”,和那一批自称“孤魂野鬼”的外星人在黑暗之中,有过沟通。后来,他们利用外星人提供的飞行囊离开,飞行囊落入了海棠的手中! 原振侠挥着手:“你……是躲在飞行囊之中,避过了光芒和磁力,来到这里的?” 那声音道:“是,我替这里的人做了不少事。当然不是由我亲自动手,而是在我的指导下完成的,我成为他们最尊重的人。是不是,最高领导人?” 那老人的声音一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腔调,十分恭敬地道:“是,外星朋友。” 那声音又道:“当我想到要和海棠会晤的时候,他们居然回答我说,根本没有这个人,我就知道一定有事发生了,这才下令彻查!” 原振侠和水荭都发出了一下低吟声──事情的起因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 就算没有塑像,组织也一样会上天下地,要把海棠找出来!因为来自“鬼界”的外星人,清楚地知道,曾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原振侠心头狂跳,但是他立时想起,和外星人打交道,要比和组织交涉好得多。所以他立时问:“你要见海棠,有什么目的?我最近才见过她!” 那声音大是讶异:“怎么可能?” 原振侠很快地,把他最近在“观察地带”中的经历,讲了一遍。 那老人的声音责斥:“在说什么荒唐故事?”另外的声音却发出了好几声欢呼声! 两个反应截然不同,这倒并不令原振侠感到意外。因为这一段经历,本来就不是普通人所能理解的──最高领导人虽然权倾天下,但那并不代表他有足够的想象力,可以接受这一切! 那外星人在欢呼之后,急急地问:“那你可以帮助我,可以帮助我们!” 原振侠想起在“鬼界”之中,和那批外星人沟通交流的情形。他对于那些被困在山腹之中,自称是“孤魂野鬼”的外星人,也十分同情。 所以原振侠道:“自从那次之后,我又经历了不少奇事,确然可以找到帮助你的方法。连我现在的身体,都是换过了的,你可以想象么?” 这时,原振侠心中已想好了行动的步骤,那几句话,是他行动的第一步。他特地在最后两句,提高了声音,加强语气。 他得到的反应,是最高领导人的一下闷哼声,和外星人的回答:“更换身体,对地球人来说是一种奇迹,但对我们来说,那不算什么。” 原振侠又道:“真正能帮助你的人,我相信如今正在受组织的留难。先让我和他见面,我们才能一起商量如何行动!” 那声音显得十分急促:“是吗?那个人是谁?” 原振侠一字一顿:“康维十七世,男性;柳絮,女性。你可以向最高领导人,询问他们如今的处境!” 原振侠这两句话一出口,就听得最高领导人,发出了一下愤怒的吼叫声! 这一下吼叫声,在原振侠听来,并不怎么样,只不过是一个老人的怒吼而已。可是对水荭来说,却不一样,因为她深知那老人所掌握的权力之大,也知道这老人发怒的结果。 所以,水荭自然而然,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神情惊怖。原振侠向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不必害怕,他已然胸有成竹! 在老人的一下怒吼之后,至少有五分钟之久,再没有声音传出来。原振侠低声道:“他们之间,正在发生争执。我肯定,老人一定会听从外星人!他的权力再大,外星人也不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 声音再传出来时,是外星人的声音,他在问:“柳絮?就是那个在我的指导之下,在她身体中装配核装置,并且联接到她脑部植入体的那个地球女性?” 原振侠虽然胸有成竹,但也不免有点紧张,他立时道:“是,相信她如今的处境不是十分好!” 老人的怒吼声再度发出:“她是叛徒!她威胁要和组织同归于尽,要组织拆除她体内的核装置!对付这种叛徒,唯一的方法是──” 原振侠极快地接口:“唯一的方法,是接受她的意见,不然,她的威胁,会变成事实!” 外星人的声音参加进来:“康维十七世,啊,他不是人,不是人……他是……什么?” 原振侠的回答,显得十分平静:“他是宇宙之中的一种新形式的生命,你可能还不是很能理解,但是他必然能帮助你们,使你们全体,都脱离鬼界!” 原振侠在这样说了之后,略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快和最高领导人说,我要他们立刻来和我相会!” 最高领导人第三度发出怒吼:“在这世上,只有我向别人发命令,没有任何人可以命令我!我不会怕任何人的威胁,尤其是来自叛徒的威胁!” 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发颤的语调,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有这样的气概。这是十分难得的情景,也由此可见这老人的意志是何等坚决! 水荭平时虽然能说会道,可是这时,不但哑口无言,而且,还在微微发抖。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在逐步按照他的计画展开行动。这时,已到了最重要的一环,他要这个权力极高的老人屈服! 他先发出了一声冷笑,然后道:“我也是一个医生,从你发出的声音之中,我可以清楚知道,你的身体,是何等衰老!” 老人也冷笑:“我已经八十多岁,我是这个年龄最健康的人!” 原振侠“啧啧”连声:“八十多岁了,还能有多少年?你必然会由于身体的衰老而死亡。虽然你头脑清醒,可是身体却不能再用了,你会变成一个鬼,和所有人一样,变成一个鬼!至于做鬼的滋味如何,相信陈庆国烈士的鬼魂,会向你详细汇报!” 在这番话之后,听到的是老人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和外星人的声音:“你激怒他了!激怒他对你并没有好处,你激怒他了!” 原振侠索性大笑起来:“你的外星朋友能给你许多东西,可是并不能使你不衰老,并不能使你不死亡。哈哈!他们聚集的地方,叫作‘鬼界’,你变成了鬼魂之后,倒可以和他们住到一块去!只可惜他们迟早会脱出困境,回他们自己的星球去,那时,你就真正变成孤魂野鬼了!” 对一个八十多岁,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原振侠的这番话,不留余地之极了! 老人发出了一阵极难听的声音,显然那是他想第四次怒吼,但气力不继的结果。可是他的话,却仍然强硬无比:“我不怕和敌人、叛徒同归于尽!我变鬼魂,你们也和我一样!” 原振侠的语调,和老人相反,极其轻松:“你是一个出色的军事家,应该明白,在对自己十分有利的情形下,不妨也和敌人展开谈判!” 老人继续冷笑:“谈判?你有什么谈判的本钱?” 原振侠的响应极快:“有!我可以给你一个年轻的身体──完全是你,可是年轻!” 接下来是一段短暂时间的沉默。原振侠以为,那是老人根本无法接受他的提议(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老人竟然这样问:“你和勒曼医院……的那些人相熟?” 原振侠在-那之间,心头一阵狂跳! 老人知道勒曼医院,那固然可以使他少费许多唇舌,去解释如何可以给他一个年轻的身体。但也有可能,他早已有了年轻的身体,那么自己的计画就落空了! 原振侠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是!” 老人喘息着:“这班人真可恶!我知道他们有能力替人换身体,可是我派人去接洽,却根本无法找到他们。他们竟然不愿替我服务!” 原侠振大喜:“我可以说服他们,使你年轻二十年!” 老人用十分坚定的声音回答:“四十年!” 原振侠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不!如果你忽然变成了四、五十岁的模样,人家会把你当怪物。六、七十岁和八十几岁,看起来差别不是太大,何况,十年八年之后,又可以再换!” 老人深深吸着气:“你的要求是什么?” 原振侠先向水荭作了一个鬼脸,然后才道:“简单之至!仍然是在外星朋友的指导之下,替柳絮拆除体内的核装置,并让柳絮和水荭脱离组织,再不追究!” 老人有着十分果断的判断力,他连一秒钟都没有考虑,就疾声道:“好!” 随着他那个“好”字,水荭陡然伸手,搂住了原振侠的脖子,张大了口,想叫──可是由于实在太兴奋了,她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接下来的一些细节,自然进行顺利,不必赘言。至于康维和原振侠如何帮助那批外星人脱离“鬼界”,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对了,还有陈庆国的鬼魂,怎么样了? 谁会关心一个“忠于组织”的鬼魂呢?由得他去吧! (完) 失踪新娘(1) 穆秀珍和云四风两人的婚期已渐渐近了,安妮翻着日历,计算着日子,还有六日。安妮的眼眶中,不禁有些润湿。 六天之后,穆秀珍就要出嫁了,虽然,穆秀珍曾好几次安慰着她,说不论怎样,她都是她的秀珍姐,但,安妮也知道,六天之后,会有很大的不同了。 首先,穆秀珍和云四风会去度蜜月,会离开她很久,然后,穆秀珍和云四风就会住在那幢新购入的,精致美丽的小洋房中。 安妮坐在阳台上,愈想心中愈不快乐,直到她听到了穆秀珍一叠声地叫唤,她才连忙抹了抹眼泪,她曾答应过穆秀珍不难过的,她更知道,就算自己伤心流泪,至多也只不过扫穆秀珍的兴而已,并不能改变穆秀珍结婚的决定的。 她转过轮椅,穆秀珍已站在高大的化妆镜之前,在试穿看结婚礼服,她正在和服装师争执,道:“短些,我要再短些!” “穆小姐!”服装师说,“新娘的结婚礼服,传统的式样,都是长得拖地的,你这一袭礼服,已经是很短了,我看还是──” 穆秀珍不等他说完,瞪着眼道:“少废话,是你穿还是我穿?我不理什么传统,你替我改短,改到膝盖以上五寸,那样,才显得出明朗、爽快的性格来。” 服装师叹了一口气,道:“好……好……” 穆秀珍抬起头来,道:“安妮,快来,你看怎么样?” 安妮自从转过轮椅来之后,就一直屏住了气,因为穿上了新娘礼服的穆秀珍,看来实在太美了,美得就像是天上的女神一样! 这时候,安妮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道:“秀珍姐,你真美丽,我想,你是世上最美丽的新娘了,真的,我是真心那样说的。” 穆秀珍高兴地笑着,道:“谢谢你,安妮。” 这时候,她们虽然在楼上,但是也听到了门铃声,穆秀珍向外张望了一下,说道:“又有人送礼来了,我们的请帖还未曾发出去,就什么人都知道了。” 安妮忙道:“我下去看看,又是什么人送礼来,我看,我们的屋子中,快要堆满礼物了,叫四风哥搬些回去吧!” 安妮一边说着,一面控制着轮椅,向外走了出去。 安妮说她们的屋子中,快要放不下礼物了,那绝不是什么随便说的话,而是实实在在的情形,安妮才一出卧房,就看到堆在楼梯口的两大堆纸盒,堆得足有天花板那样高,而当她下了楼梯,客厅中已堆满各种各样的礼物,几乎连可以坐一坐的地方也没有。 自从穆秀珍要结婚的消息一传了出去,各种各样的礼物,像潮水一样,涌进了他们的住所,木兰花姐妹的交游本广阔,再加上受过她们好处的人,何止千万,一听得穆秀珍要结婚了,全都尽自己的心意,送上礼物,对穆秀珍数以衷心的祝贺。 当安妮来到了楼下时,看到两个人,又捧着四五个盒子走进来,那两个人是自告奋勇,前来帮忙的,他们本来是惯窃,后来受了木兰花的感动,洗手不干。虽然像他们两人一样,自告奋勇,要前来帮忙的人很多,但木兰花只挑选他们两人。 木兰花挑选他们两人的原因,一则是他们两人的工作能力十分强,二则,是他们两个人,原在三教九流的人物之中,地位十分的高,他们虽久已洗手,但是仍然十分有力量,登高一呼,听他们使唤的各色人等,还是十分之多的。 那两个人,一个叫何保,人很瘦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来像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事实上,他也的确很有学问,他曾得过一所很著名的学院的心理学硕士,但是更出色的,他是一个成功的骗子,现在,他开设一个农场,弃邪归正了。 另一个姓黄,叫勃,黄勃的样子,看来像是体育家,他的体格非常之强健,他的十只手指,又粗又短,看来像是十分笨拙。 但实际上,在开配各种复杂的锁那一点上,黄勃的手法,比任何人都来得快巧,是连木兰花和高翔两人,都自叹不如的。 他们两人走了进来,看见了安妮,便停了一停,摇着头,道:“不得了,不得了,你看看,还有六天,礼物便已经堆积如山了,怎么办?” 他们的口气,看来像是在埋怨,但是他们的神情,却是极其兴奋愉快的。他们放下了礼物,道:“刚才一大包礼物,是从阿拉伯航运到的!” 安妮笑着,通:“兰花姐说,我们朋友多,敌人也一样多,可得小心检查每一件礼物,你们高兴什么,说不定打开一包礼物,就会跳出一只毒蜘蛛来!” 何保笑着,道:“如果有毒蜿蛛跳出来,那我就那样一弹──”他弹指发出“拍”地一声,“送它归西去。” 黄勃推开了几件礼物,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道:“从今天起,一定一天比一天更热闹,但是等到秀珍姑娘嫁出去之后,这里可要冷清下来了!” 黄勃的话恰好触动了安妮心事,这几天来,愈来愈甚的那种伤感,她面上的笑容消失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何保却又在这时问道:“安妮,我们都不大熟悉新郎云先生,只知道秀珍小姐是最直爽最善良的姑娘,云先生会欺负她么?” 安妮摇着头道:“我怎么知道?我……想四风哥爱秀珍姐的。” “有的男子在追求女子的时候,会显得十分温柔。”黄勃装着手势,“但是在追求得手之后,却又原形毕露了,当然,我们说这话也是多余的,秀珍姑娘自然是看明白了云先生的为人,所以才决定嫁给他的,来,看看那两件是什么礼物!” 黄勃走过去拆礼物,安妮紧蹙着眉,突然道:“黄先生,何先生,你们想想,我们可有什么法子,能阻止他们的婚事么?” 安妮的话,显然是大大的出乎他们两人意料之外的,是以他们两人瞪大了眼,现出十分惊惧的神色来,道:“为什……为什么?” 安妮苦笑看,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一时冲动,讲出那样的话来,她呆了片刻,道:“我在想,如果秀珍姐结了婚之后不快乐,那我们不是应该尽点责任,在事先阻止她么?” 安妮的理由,将惊惧中的黄动和何保两人,都逗得笑了起来,齐声道:“安妮姑娘,你若是阻止她的婚事,只怕她恨你一辈子!” 安妮还想说什么,铁门外传来一阵汽车的煞车声,木兰花驾着车子回来了,和木兰花一起来的,还有高翔和云五风两人。 他们三人一齐走了进来,安妮忙迎了出去,高翔叫道:“秀珍,请客的地方已订好了,是星星酒家,上下六层全包了,估计可以开二百多桌,如果再不够的话,我看也没有办法了,你自己的意思怎样?” 穆秀珍从楼上,登登地奔了下来,道:“我看也够了,如果来迟的,只能怪他们自己不好了,五风,你四哥呢?” 云五风笑道:“四哥在和大珠宝商选购结婚戒指,他要最好和最大粒的钻石,钻石的彩色照片已寄来了,的确很好。” 穆秀珍满面红光,木兰花望着她,也沾染了几分喜气,道:“秀珍,快做新娘了,你还是大叫大嚷?结婚那天的秩序,我也替你排定了。” “怎么样?” “上午十一时,在教堂行礼,行完礼之后,回家休息两小时,宾客就会来了,你就要去酒家,给人家看看新娘,我想这次婚礼,世界各地都有来宾,他们之中,有很多是从来也末曾参加过东方式婚礼的,你可得展览几套东方新娘装才好。” 云五风忽然开了一句玩笑,道:“最好戴上凤冠!” “五风,小心我打你!”穆秀珍叫了起来。 云五风本来就是最怕羞的,兴之所至,开了一句玩笑,他自己倒先红了脸,穆秀珍一声大喝,他更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高翔和木兰花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高翔道:“秀珍,看你多威风,还未曾正式做人家的嫂嫂,就想打人家了。” 穆秀珍红看脸,道:“不和你们说了!” 她转身奔上了楼,高翔笑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却不料他才一坐下来,就听得“拍”地一声响,一个纸盒已被他坐扁了。 高翔忙跳了起来,摇头道:“唉,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了!”他一面说,一面顺手将被他坐扁了的那只纸盒,拿了起来。 那纸盒用十分美丽的纸包着,还扎着艳红色的丝带,包扎的纸已被坐坏了,高翔顺手将之撕去,道:“这是新送来的么,是什么?” 他说着,已将纸盒打了开来。 纸盒一经打开,他便徒地一呆,神色也变了一变。 那时,还只有他一个人看到盒中的东西是什么,但是别人从他突变的神色上,已可以看出,他所看到的东西,一定十分不寻常了。 木兰花最先问:“是什么?” 高翔先抬头向楼上看了一眼,他的用意,谁都明白,那就是他不希望穆秀珍知道盒中是什么,是以木兰花等人都不再出声,高翔也默不作声,将盒子递到了他们面前。所有的人,一齐向盒中望去,只见那是一个洋娃娃,穿着一件十分美丽的新娘礼服。 那本来没有什么出奇,可是那洋娃娃的头上,却系着一条绳子,而那绳子,则又被吊在一个手工十分粗糙的小型绞刑架上! 木兰花伸手拿起了那洋娃娃,那洋娃娃叫了一声,叫的两个字,各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竟是一下尖锐的“救命”! 木兰花立时把那洋娃娃递了结黄勃,道:“拆开来看一下,看里面还有什么古怪,那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和它一齐送来的又是些什么,是什么人送来的?” 何保忙道:“才送到,是一个中年人驾着一辆半新旧的福特车送来的,车牌是三一七六七号,我以前没有见过那中年人。” 木兰花之所以选用何保来帮忙,还有一个很主要的原因,那便是何保有一种近乎天生的本领,他可以认得出任何他见过一面的人,和记下他所看到的东西中,最不为人注意的细节,他的记忆力之好,是十分罕见的。 木兰花再问道:“只是那一盒礼物?” “不,还有三盒。” “快拆开来看!” 高翔,何保,安妮三人,一齐动手,不一会,就将三个盒子一齐拆了开来,每一个盒中,都是一个穿了新娘礼服的洋娃娃。 但是,每一个洋娃娃身上,却都有一点别的东西。高翔拆开的那只,胸口插着一柄锋利的小刀,安妮拆开的那个,手中拿着一柄小手枪,手背弯着,对准洋娃娃的额头,额上有堆红色染料,象征已然中枪,何保拆开的那一个,手中提着一只小小的塑胶瓶,在那瓶上,有着毒药的标志。 同样的是,当他们拿起洋娃娃之际,那三只洋娃娃都失声叫了一下:“救命!” 此际黄勃也已将第一只洋娃娃拆了开来,道:“没有什么其他的古怪,只是和普通玩具洋娃娃一样的发声装置,只不过换了录音带。” 木兰花“哼”地一声,道:“我早就料到我们的敌人,会趁这次机会来捣蛋,这还只不过是开端,连接而来的,一定还有更多稀奇古怪的事!” 高翔、安妮、何保、黄勃一齐点了点头,他们也与木兰花有完全相同的看法。 他们都以镇定但却极为机警的心情,等待着事变的继续发生。 错了,木兰花错了,高翔等人也都估计错了── 一直到了穆秀珍与云四风的结婚前夕,仍然没有期待中的事变发生。 安静,本来是好事,但往往在安静之中,也会产生怅惘。 木兰花便是如此,她在意外的安静之中,有点高兴,也有点怅惘,她和穆秀珍是迭共生死,形影不离,亲爱无比的姊妹花,现在穆秀珍要出嫁了,她自然感到莫名的怅惘。 但是她却也为穆秀珍高兴,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穆秀珍以前的未婚夫,在一次飞机失事中身亡,幸好有云四风刻骨铭心地爱看她,填补了她感情上的缺憾,现在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一直关心穆秀珍的木兰花,自然也觉得高兴。 以木兰花的镇定而言,要掩饰她心中的几分怅惘,那是十分容易的事,但是安妮年纪究竟还小,她要掩饰心中的感情就比较困难了。 木兰花早已看出了安妮随时随地,都可以大哭出来的,是以她一直握着安妮的手,在鼓励着安妮,希望她不要太冲动。 安妮总算一直忍着,但是她却很少说话。 时间慢慢地过去,到了凌晨二时,木兰花才道:“秀珍,你明天要做新娘,应该容光焕发才好,若是一脸倦容,那就不好了。” “我不倦,兰花姐,小安妮,让我们谈到天亮,以后,恐怕难有这样的机会了,你们说可对?”穆秀珍望定了安妮。 安妮本来已忍不住要哭,这时候穆秀珍那样一问,她泪水忍不住扑簌簌地跌了下来,穆秀珍呆了一呆,道:“傻安妮,怎么哭了?” 安妮转过轮椅,便待向外冲去。 也就在那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穆秀珍道:“奇怪,谁在这时候摇电话来?” “只怕是四风,新郎也一样兴奋得睡不看了,”木兰花回答着,同时叫道:“安妮,快回来,我们来做第一个向新郎道贺的人!” 穆秀珍也以为那电话一定是云四风打来的,是以她咕哝着,道:“这人,讲好十点钟来接我的,怎么在三点钟打电话来吵我?” 她拿起了电话听筒,“喂”地一声。 然而,自听筒中传出来的,却并不是云四风的声音。 那声音转来,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不过显得略为低沉些,道:“穆秀珍小姐,天亮之后,你将成为本市最美丽的新娘了。” 转来像是一个祝贺的电话,但是祝贺电话在凌晨二时打来,未免有些奇怪,穆秀珍呆了一呆,才道:“谢谢你,你是谁?” 那声音并不回答,只是继续用低沉的声音道:“穆小姐,你不但是本市最美丽的新娘,也将是本市最神秘的新娘。” 穆秀珍陡然一某,道:“什么意思?” “你将会失踪,穆小姐,你将会像空气一样地消失,无影无踪,再也没有人找得到你,那会使你成为最神秘的新娘!”那声音继续着。 穆秀珍大喝一声,道:“胡说,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打那样无聊的电话,唉,我看你一定是小毛贼。” 那声音接着道:“不,我只不过是将明天要发生的事告诉你而已,对一个好意告诉你将要发生的事的人,你怎可口出恶言?” 穆秀珍还想再骂,但是,对方“卡”地一声响,已收了线。 穆秀珍重重放下了电话,道:“太无聊了!” 她转述了那人在电话中告诉她的话,木兰花呆了一呆,道:“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们有很多敌人,自然个个想来趁机破坏的。” “我才不怕他们呢!”穆秀珍随即又笑了起来,“说我会消失在空气中,会无影无踪,这样的恐吓,也太好笑一点了!” 木兰花和安妮各有同样的感觉,因为那威吓太不切实际了,人怎会消失?是以她们也只是置之一笑,她们继续交谈着。 直到清晨三时,安妮和穆秀珍两人都在不知不觉之中,因为疲倦而睡了过去,木兰花也不去惊动她们,只是在她们身上,轻轻盖上毯子,她自己也和衣坐在床上,躺了下来,不久也睡着了,八时,她们一齐被刺眼的阳光和人声吵醒。 那是一个罕见的艳阳天,何保和黄勃已经来了,花园中全是来来去去,忙这忙那的人,也不知道那会有那么多的琐事。 化妆师来了,穆秀珍坐在梳妆抬前,任由化妆师替她作新娘化妆,她虽然好动,但是那一刻,却也只得静静地坐着不动。 十时正,由新郎率领的汽车队已开动了。十二辆各国最豪华的汽车,组成迎娶新娘的车队,新郎云四风是和男傧相高翔,以及主婚人,本市警周的方局长一齐出来的,新郎春风满面,将盛妆了的新娘自屋中接了出来,高翔则挽了木兰花的手。 木兰花是女傧相,她脸上的妆化得并不浓,但是那种宁静含蓄的美丽,和穆秀珍开朗,明媚的美丽,恰好成了一个对比。 十一时缺五分,车队到了教堂的门前,来观看女黑侠穆秀珍婚礼的市民,盈千累万,警方早已作了维持秩序的措施,是以一切过程的秩序非常好,穆秀珍是由方局长带进教堂去的,当庄严的结婚进行曲奏起之际,穆秀珍也变得十分之端庄。 她的少女时代,就要结束了,从今天起,她将是一个人的妻子,她要全心全意去爱那人,尽量使他快乐,她会有孩子,她会做母亲。 那真是人生历程之中,一个最奇妙最重要的转变。 穆秀珍在缓缓向前走去的时候,教堂通道上的那一条长长的紫红色地毡,就像是一长条软绵绵的云一样,使她有飘飘然的感觉。 她终于来到了云四风的身边。 虽然她和云四风相识已经很久了,但是她仍然忍不住抬起眼来,向云四风看了一眼,因为从今后起,他们要生活在一起了! 在穆秀珍向云四风望去的时候,恰好云四风也在望她,两人四目交投,都不由自主地各自发出了一个甜蜜之极的笑容来。 接着,牧师便开始喃喃地念了起来,穆秀珍的心,怦怦地跳着,她让云四风替她戴上戒指,然后又低声道:“我愿意。” 然后,婚礼完成了,教堂之中,突然响起了欢呼声,大堂的纸屑,像是一场鹅毛大雪一样,自天而降,整个教堂全陷在欢乐的浪潮之中! 穆秀珍被云四风挽着,向外走去,出了教堂,欢呼声更自四面八方,传了过来,他们进了一辆豪华的汽车,车子立时驶向他们的新居。 在车中,穆秀珍闭着眼,靠在云四风的肩上,云四风轻轻地吻着她的额,穆秀珍睁开眼来,道:“真的,四风,我是你的妻子?” 云四风不禁笑了起来,道:“自然是真的,秀珍。” 穆秀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汽车在两扇奶白色的铁门前略停了一停,当铁门打开时,车子又驶了进去,在一幢两层高的洋房前,停了下来,那就是穆秀珍和云四风两人的新居了。 那幢洋房,座落在山上,向远眺去,可以看到整个海湾的风光,也可以俯瞰半个城市,它的客厅,三面全是整幅的大玻璃,厚达一英寸,是瑞典工业界送给云四风的礼品,在宽大的客厅中,这时已有不少人聚集着,其中有云家兄弟和亲戚。 穆秀珍和云四风一下车,便立即给客人包围了,每一个人都祝贺他们新婚快乐,穆秀珍本来是想回来休息一会儿的,但是此刻她也高兴得不想休息。 一直到下午二时,在酒楼中的高翔,已来电话催了好几次,云四风和穆秀珍,才又和主要的亲友,一齐离开,到酒楼去。 高翔和木兰花,是一离开了教堂,就来到酒楼中的,星星酒家是本市规模最大的酒楼,但是现在看来,它实在太小了! 它上下六层,可以容纳二千名左右的宾客,但是下午二时开始,贺客就来了,高翔忙于上上下下招呼客人,木兰花则在新娘的房间中,仔细地检查着。 穆秀珍是在好几个警方便衣人员保护下进入酒楼的,她一到酒楼,立时便进入新娘房间,根据惯例,她一直要坐在那间小房间中,直到开席时才露面。 在那一段时间中,如果亲友要和新娘会面,都可以到这房间中来,穆秀珍一到,安妮和木兰花两人,就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来贺的宾客实在太多了,有的根本是没有请帖,但一样走进酒楼来,要保证新郎和新娘的安全,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但是一切总算还顺利,直到下午六时,贺客的人数,已到了最高峰,只见三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女,满面笑容,向新娘房走来。 那三个中年贵妇的身上,珠光宝气,载满了名贵的首饰,她们一到了门口,门外两个便衣女警便笑脸相迎,那三位中年妇人齐声道:“新娘呢?为什么躲起来不让我们看,让我们看看,四风侄子娶了什么样的一位小姐!” 听她们的口气,好像是云四风的长辈亲戚。 在新娘房中的穆秀珍也早就听到了,她皱起了眉,叹了一声,道:“莫名其妙的亲戚又来了,我根本不认识她们,却又要敷衍她们,还得装出端庄娴淑的样子来,免得她们笑话,四风要了一个野姑娘!” 木兰花笑着,道:“总共就是一天的事,你已忍了一半了,就再忍一忍吧,别鼓气,人家快进来了,你应该有笑容才是!” 穆秀珍苦笑着,道:“可是我脸上的肌肉,已笑得僵硬了!怎么能够再有笑容?” 正在说着,那三个中年妇人,已走了进来,她们之中的一个,在才一走进来时,便急急忙忙转过身去,将房门关上。 这举动是十分反常的! 木兰花立时向安妮施了一个眼色,安妮也已将手按在她的轮椅上,只见那三个中年妇人仍是满面笑容地向前走来。 木兰花忙道:“三位是什么亲戚,好让秀珍称呼。” 那三个中年妇人却并不回答,只是直向穆秀珍走了过来,来到了穆秀珍面前,其中一个,突然打开了手袋,伸手进去。 就在那时,木兰花一声冷笑,安妮的手也在按钮上疾按了下去,“嗤”然一声,一枚麻醉针射了出来,正射在那中年妇人的手腕上。 那中年妇人一声惊叫,手一缩,自她的手袋中,带出了一柄小巧的手枪来,但是她的手已失去了知觉,是以那柄手枪,“拍”地跌在地上。 另外两个中年妇人,一见事情败露,连忙转身便逃,但是木兰花已首先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步窜到了其中一个的背后,伸手搭住了她的肩头,用力一扳,将她扳了过来,一拳重重地击在那中年妇人脂肪过多的肚子之上。 那中年妇人发出了一下如同汽车漏气也似的呻吟声来,身子蜷曲着跌了下去,倒在地上打滚。木兰花还想去对付另一个中年妇人时,一直躲在屏后的几个警员,也一齐奔了出来,那三个中年妇人,束手就擒,立时被带了出去。 为了避免惊动宾客,那三个人是从后梯被带走的。 廿分钟之后,高翔已接到了警局查询的报告,他也立即来转告木兰花,道:“那三个人供认了,她们原来是泰国斗鱼贝泰组织中的人物。” 穆秀珍却还在磨拳擦掌,道:“怎么只来了三个,为什么不多来几个,唉,只来了三个,真是太不过瘾了,还有得来么?” 高翔笑了起来,通:“秀珍,看你的样子,也太不像新娘了!” “像不像新娘干你什么事?”穆秀珍瞪起了眼,“又不是嫁给你!” 高翔哈哈大笑,道:“好,好,越说越不像话了!” 他正待退出去,酒楼的一个侍者在门口探头进来道:“穆小姐,有你的电话,接线生已替你接进来了,你可以在房间中听。” 穆秀珍顺手在沙发旁边的几上,拿起了电话来,她立时又听到那低沈的声音,道:“穆小姐,你将会失踪,你一定会失踪,消失无踪!” 穆秀珍大喝一声,道:“你是谁?” 但是她已听不到回答。那边已收了线。穆秀珍根恨地放下了电话,道:“这种家伙,若是给我知道了他是谁,嗄!” 木兰花道:“他不会议你知道他是谁的,他打那样的无头电话来,目的就是令你生气,你如果生气了,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穆秀珍呆了一呆,笑了起来,道:“对,我真是生气恼恨,那反倒上他的当了,他怎能使我在空气中消失?太无稽了!” 木兰花道:“这才是道理,啊!我又看到有一批人来看新娘了!” 穆秀珍叹了一口气,道:“好吧,让他们来看吧,新娘还不是人,有什么好看的,将我当作什么稀有的动物一样,真倒霉!” 木兰花和安妮两人,都抿着嘴儿笑。 距离开席的时间,越来越近,高翔和何保分别来报告过两次消息,有一帮歹徒,企图生事,已被查到,另外有两人是下毒,还有两宗意外,则是计时炸弹,是被特种仪器探测出来的,全是人和炸弹,一起捉到。 除了这四件意外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事发生,欢乐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午夜,贺客才渐渐散去,但是还有三四个人不肯走,鼓噪着要去看新娘。 穆秀珍实在忍不住,突然跳上了桌子,手叉着腰,大声道:“你们之中,谁要去闹新房的,就是想和我作对,谁敢去?” 从来在婚礼中,新娘都是在无聊和无理的要求下而成为被侮辱取乐的对象,多少年来的传统都是那样,新娘虽然心中发怒,却也不敢出声。 像穆秀珍那样,公然反对闹新房这种无聊举动的新娘,只怕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那些正在鼓噪的人一听,立时鸦雀无声。 穆秀珍又大声道:“谁再说一句闹新房,我当场就要他好看!” 穆秀珍威风凛凛地站在桌上,云四风暗暗着急,忙道:“秀珍,行了,你疲倦了要休息,客人也都知道,别再叫嚷了!” 那些人知难而退,忙轰然道:“说得是,吵了一天,我们也该告退了!”他们一面说,一面便向外拥了出去。 穆秀珍自桌上跳了下来,向木兰花望了一眼,她只当木兰花要责备她了,却不料木兰花道:“秀珍,你刚才的话说得真痛快,你若是迟一会儿说,我也要赶他们走了,闹新房,这种行为,不但无聊,而且近乎下流!” 穆秀珍真是高兴,转眼之间,已只剩下了他们几个人和帮忙做事的人了,他们一齐下了楼,到了酒楼的门口,云四风道:“我们直接到码头去好了!” 木兰花、安妮和高翔齐声道:“祝你们蜜月愉快!” 云四风和穆秀珍两人,将乘搭“兄弟姐妹号”去度他们的蜜月旅行,那是他们早已计画好的事,是以他们三人才那样说的。 “兰花姐,”穆秀珍到了这时候,也有点依依不舍起来,“送我们到码头去,好么?我想…和你迟一点再……分离。” 木兰花的心中,也禁不住十分伤感,但是她却忙用言语掩饰了她的伤感:“好,当然好,来,让我们一起到码头去!” 各人分别上车,七八辆汽车,一齐到了码头,在码头上,送行的人列成了一行,云四风扶着穆秀珍,一齐走上了“兄弟姐妹号”。 在他们登上了“兄弟姐妹号”之后,汽笛长鸣,“兄弟姐妹号”已缓缓地向外驶去。当晚海港中有雾,但不是十分浓。 对于一双新婚夫妇来说,再也没有比只有两个人,处在一艘设备完善的游艇中,而那艘游艇却又是在有雾的大海中那样好情调的事了。 “兄弟姐妹号”渐渐驶远,船身已没入雾中,看不见了,但是还可以看到船上的两盏雾灯,过了一分钟,连那盏黄色的雾灯,也看不见了。 安妮长叹了一声,道:“秀珍姐去了!” 高翔的手,扶住了她轮椅的柄,推着她向汽车走去,道:“傻孩子,秀珍会回来的,她度完蜜月之后,就会回来了。” 安妮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心中有数,她知道,结了婚之后的秀珍姐,和结婚之前的秀珍,是绝不会一样的,一定有所不同的了! 但是她却并未曾讲出来,所有的人都上了车,木兰花道:“高翔,你不必送我们回去,忙了好几天,都该休息了。” 高翔默默地点着头,自表面上看来,在和穆秀珍、云四风分别的时候,最轻松的彷佛是他。但是,他却是将心中沉重的感觉,拼命抑制着,才有那样结果的。他自从穆秀珍和云四风一决定结婚之后,就想到了他自己,想到了他和木兰花。 但是,在经过了几次木兰花要思考才能决定的答覆之后,他几乎已鼓不起勇气向木兰花再提出另外一次的求婚来了! 这时,他只是心中暗叹了一声,道:“好,再见。” “再见!”木兰花将安妮推进了车厢,她坐上了驾驶位,驾着车,街道上十分寂静,车子的速度也十分快,她和安妮都不说话。 车行不多久,便转进了郊区的公路,安妮直到这时,才叹了一声,道:“兰花姐,秀珍姐去了,你是不是很想念她?” 木兰花正色道:“安妮,秀珍嫁了人,自然要和她的丈夫在一起,不能常和我们在一起了,你虽然少一些玩的时间,但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学一些学问!” 安妮实在忍不住哭了起来,道:“兰花姐,要是你和高翔哥哥也结了婚,那么我……我岂不是只剩下一个人了?” 木兰花将车子驶到路边,停了下来,转过身,握住了安妮的手,道:“我不会那么快结婚的,安妮,你不必为这件事忧虑。” “可是你终会结婚的,是不?”安妮睁大了眼睛,泪水仍然自她的眼中,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当然,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但是到了那时候,你一定也已长大了,能够一个人生活了,所以,你根本不必担心。” 安妮呆了片刻,才道:“兰花姐,我求你一件事。” “你只管说好了。” “兰花姐,别为了我而延迟你的婚事,我可以一个人独立生活的,兰花姐,我不信你看不出高翔哥哥心中是如何怅惘!” 木兰花紧紧地握住了安妮的手,她心中十分感动,安妮真是懂事的小姑娘,木兰花的心中十分乱,她自然知道高翔的心情的,她叹了一声,才道:“安妮,我们别再讨论这个问题了,我有我自己的决定,而我的决定,也绝不受别人的影响。” 安妮抹了抹眼泪,木兰花转过身去,又呆坐了片刻,才继续驾着车向前驶去,十分钟后,车已停在花园铁门之外了。 木兰花下车,打开了铁门,再将车驶进去,推着安妮,走进了屋子,她们两人才进屋子,便听得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照说,电话铃响,不论打电话来的人是有急事还是根本只想聊天,铃声总是一样的,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一听到了电话铃声,彷佛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感到那电话一定是十分重要的,是以连木兰花也不禁呆了一呆。 安妮控制着轮椅,闪电的冲了过去,几乎撞翻了电话几,她拿起电话的听筒来,便听得对方急急地道:“木兰花小姐么?” “不是,她在,你是谁?” “我是值日警官,警方的值日警官,高主任请木兰花小姐立即到警局来,他自己因为立时要从家中赶来,所以来不及打这个电话。” 木兰花已接过了电话听筒,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接到‘兄弟姐妹号’的无线电话,游艇上发生了意外。” 木兰花只觉得全身都泛起了一股凉意! 她陡地吸进了一口气,道:“那……是什么意外?” “穆小姐……新娘失踪了!” 木兰花的手突然一震,电话听筒几乎自她手中落了下来。穆秀珍失踪了!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可能那电话是在开玩笑。 一想到了是开玩笑,木兰花立时恢复了镇定,她答道:“好的,我立刻就来,高主任如果先到,请他在警局等我。” 木兰花放下了电话,安妮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兰花姐,秀珍姐夫踪了?四风哥呢?游艇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啊!” 木兰花并不回答安妮的话,因为她和安妮一样,才接到这消息,根本不知道进一步的情况,而且,她还怀疑那消息是假的。 安妮见木兰花不出声,更慌了起来,道:“兰花姐,我们怎么办?” 木兰花道:“别急,我们先弄清楚事情是真是假!” 安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对,打去警局问问。” 木兰花拨了警局的电话号码,道:“请接值班警官。” 不到十秒钟,木兰花便听到了值班警官的声音,一听到那警官的声音,木兰花的心便陡地向下一沉! 因为那正是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人的声音,那人真的是值班警官,那么,穆秀珍在游艇上失踪一事,也就断然不是开玩笑了! 木兰花道:“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高主任到了没有?” “还没有,但是他立即可以到,兰花小姐,请你等一等,等一等,”值班警官叫着,“高主任刚有电话来,他截到了一辆巡逻警车,已到码头去了,请你也到码头去,云先生会将游艇驶回码头来,他希望你在码头,和他会面。” 木兰花放下了电话,道:“走!” 她和安妮是才离开了码头回来的,回家之后,连坐也没有坐稳,就立时要回到码头去,人生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太多了! 汽车向前急驶着,在接近码头时,就不断听到警车的呜呜声,从各条街道向码头集中,转出了街角,便可以看到码头上一片光明。 几辆配有探射灯的警车,正将探射灯射向海面,海面上的雾比刚才离去的时候更浓,在探射灯的光芒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出,浓雾在海面之上一团一团地翻翻滚滚,变幻莫测,而海面上则十分平静,“兄弟姐妹号”还未曾驶回来。 木兰花才停下了车,便看到高翔向前奔了过来。 高翔穿着一件大衣,但是在大衣中的,却是睡衣。显然是他回到了家中之后,才换上了睡衣,准备睡觉,坏消息就来了。 木兰花跨出了车,道:“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是四风用无线电话和警局联络的,值班警官便立时通知了我,我吩咐他立即打电话给你,来听听四风电话的录音。” 木兰花点着头,两人一齐奔到了一辆警车之前,一个警官按下了录音机的钮掣,他们都听到了云四风急促而惊骇的声音,在叫着,道:“警局,警局,我是云四风,我是云四风,请立却通知高主任,木兰花,我的新娘失踪了,请你快通知他们,我会立即将船驶回来的!” 木兰花忙问道:“你有再和四风联络过?” “有,可是,‘兄弟姐妹号’上,却没有回音,‘兄弟姐妹号’上的无线电通讯设备,好像是坏了,我已派出四艘水警轮去找它了。” 高翔正在说着,一个警官又奔了过来,道:“报告,高主任,二号水警轮发现了‘兄弟姐妹号’,正在以高速向码头驶来。” 高翔道:“知道了。” 他转头向木兰花望去,当然,高翔是在征求木兰花的意见,木兰花是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都镇定过人的,但是现在,由于事情的发生,实在太突然了,是以她的脸色,也是十分苍白,她双眉深锁着,来回踱着步,一声也不出。 连木兰花也没有了主意,别人自然也只好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等了约莫三分钟,便听得在码头上的警员,一齐叫了起来:“‘兄弟姐妹号’!” “真的,那是‘兄弟姐妹号’!” “兄弟姐妹号”突然从浓雾中冲了出来,当它被人看到之际,它离码头至多只有五六十尺了,但是它却还是以极高的速度向前冲来。 高翔一看到那样情形,立时大叫了起来:“快抢救!” 停在码头边的两艘水警轮,几乎是不待高翔呼叫,便已开始了动作,“轰”、“轰”两声响,两只铁锚,射了出来,射向“兄弟姐妹号”的甲板。 “兄弟姐妹号”是特殊构造的;它的甲板是钢的,“铮”、“铮”两声响,两只铁锚射了上去,立时滑了开来,但,当滑到船弦时,还是钩住了船弦。 而那两艘水警轮,也立时开足了马力,向相反的方向,驶了出去,联结铁锚的手臂粗细的铁链,立时被拉直,发出“格格”的声响来。 如果“兄弟姐妹号”向前冲来的力道,不如那两艘水警轮的力道,那么,“兄弟姐妹号”是立即可以被拉住,不致撞向码头的。 但是“兄弟姐妹号”却是特殊设计的。 它的马力,至少在水警轮的四倍。而且,它向前冲来的速度十分高,是以那两艘水警轮,竟拉它不住,它还是向码头撞了过来。 这一切,全是在不到半分钟之内发生的事,快得连使人有应付意外的心理准备都来不及,一切惊心动魄的事,便已发生了! 只见在铁链拉直之后,开足了马力向前的两艘水警轮,反被拉得向后退来,“兄弟姐妹号”仍然冲向前,一声巨响,撞在码头的木架上。 刹那之间,海水激起一丈多高,海水卷上岸来,站在码头边上的人,全给海水没头没脑地淋了下来,淋了个全身透湿! 码头的木架倒了下来,“兄弟姐妹号”陷在倒塌的木架之中,船身还在震动着。那两艘水警轮虽然未能将“兄弟姐妹号”拉住,但是却也大大减少了“兄弟姐妹号”的冲力,不然,“兄弟姐妹号”在撞到了木架之后,可能进一步撞向码头的木栅。 那种猛烈的撞击,是有可能引起爆炸的! 但是现在,至少爆炸的危险是没有了。 高翔和木兰花两人,也全被海水淋湿了身子,但是他们还是不顾一切,向倒塌了的木架奔去,他们迅速地爬下了木架,跳到了“兄弟姐妹号”的甲板上。 然后,他们又合力将木架移开,木兰花首先钻进了驾驶舱中,她也立即看到,云四风伏在地毯上,显然已经昏了过去。 当木兰花扶起云四风之后,高翔也已进了驾驶舱,高翔先停止了引擎,船身已停止了震动,他才转过身来看云四风。 云四风的面色,苍白得可怕,高翔高声向外叫道:“准备救伤车!” 木兰花道:“你将他扶上去,我去找秀珍。” 高翔道:“秀珍……不是失踪了么?” 木兰花道:“秀珍怎么会失踪?一个人如何会在一艘游艇上失踪?” 高翔也难以回答木兰花的问题,只得道:“我也不知道,那是四风在电话中说的,他说秀珍失踪了,他会立即回来。” 木兰花摇着头,道:“他们一定遭到了意外,你快扶四风上去,将他送到医院中,派多些人到船上来搜索,我会立即到医院来找你的。” 高翔点着头,将昏迷不醒的云四风负在肩上,钻出了驾驶舱,甲板上全是倒坍下来的木板,举步艰难。救伤车也已到了,救伤人员抬着担架下来,合力将云四风抬了上去,送进了救伤车,高翔甚至来不及和安妮打一个招呼,就跳上救伤车,疾驶而去。 安妮一直坐在汽车中,她狠狠地咬着指甲,前后只怕还不到一小时,刚才他们送云四风和穆秀珍上船的时候,是什么情景。 而现在,又是什么情景? 安妮将自己的指甲咬得那么重,可是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她听到木兰花在叫着,要岸上、水上的探照灯,一齐集中在“兄弟姐妹号”上。 几十名警员一起努力地工作着,他们的工作效率十分之高,他们用绳索结住了倒塌的木架,然后用力将木架自船身上曳开去。 十多名警员跳到了“兄弟姐妹号”上,到处搜寻着穆秀珍,木兰花是最早走进船上最大一间舱房中的人,她看到床上,摊着一件粉蓝色的睡袍。 那件睡袍的颜色,是穆秀珍最喜欢的。 从那情形看来,分明是穆秀珍已经准备换睡袍了,但是,变故一定就在那时发生,木兰花自然无法想像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 一切的经过,根本无从猜想起,只有听云四风的叙述。木兰花指挥着警员,在游艇的每一部份寻找着,但是找不到穆秀珍。 木兰花上了码头,来到了车前。 安妮的嘴唇在剧烈地发着抖,她几乎一个字也讲不出来。木兰花的脸色,也十分苍白,但她总算还可以讲话,她道:“安妮,我们到医院去。” 安妮勉力道:“秀珍姐……她怎样了?” “不知道,我们到医院去,去问四风。” 木兰花上了车,她伸手召来了一名警员,道:“请你驾车,送我们到医院去,我的神经十分紧张,不适宜开车,请尽量快些。” 那警员答应着,驾着车,疾驶而去。 木兰花双手捧着脸一声不出,她在苦苦思索着:“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安妮的声音仍然在发颤,道:“兰花姐,那两次电话──” 木兰花的身子,陡地一震! 是的,那两次电话!那低沉的声音,曾预言穆秀珍会失踪,曾预言穆秀珍会消失在空气之中,现在,这预言已实现了! 而当时,木兰花只将那电话,当作是无聊的恐吓! 木兰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至少已明白了一点,穆秀珍的失踪,是一项深谋远虑的安排,并不是突然间发生的事! 当然,到目前为止,木兰花所知道的,也仅此而已。 车子到了医院门口,木兰花下了车,推着安妮,向医院中走去,医院中有不少警方人员在,一看到了木兰花,全迎了上来。 一个警官道:“高主任在二楼。” 木兰花来到了升降机前,到了二楼,高翔正在走廊中来回踱着步,一看到了木兰花,立时道:“医生说,四风受了极度的刺激,需要镇定。” “但我们一定要问他几句话!” “是的,我也那么说,医生说已注射了镇静剂,为了病人着想,三十分钟之内,绝不能去惊扰他,所以我……只好等着。” 木兰花顿足道:“那怎么行?迟了三十分钟和早三十分钟,可能直接关系到能不能救出秀珍来,四风不是那样脆弱的人,我去问他!” 木兰花的话,提醒了高翔,高翔忙道:“跟我来。” 他们立时向一间病房走去,到了病房门口,两个护士道:“医生吩咐说,病人──” 她们的话还未曾讲完,木兰花已然斩钉截铁地道:“不论医生说些什么,我们都立即要和病人交谈,请你们让开!” 木兰花坚定的语气,令得那两个护士,呆了一呆,而高翔已经推门而入了。 高翔才一推门进去,便看到云四风自病床上坐了起来。 木兰花也连忙一闪身,走进了病房。 云四风的脸色,甚至比洁白的床单还要白,他张大着眼,望着高翔和木兰花,脸上那种茫然的神情,像是根本不认识他们一样。 高翔和木兰花两人,直来到病床之前。 也就在这时,病房门再被打开,一个中年医生,满面怒容走了进来,直指着门外,道:“出去,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出去!” 木兰花却立时回答他,道:“不论你是什么人,我们都不出去,我们要和病人谈话。” “这里是医院,”那医生脸涨得通红,“没有比挽救病人更重要的事,你们要侵扰我的病人,请你们立即出去,出去!” 木兰花冷笑看,道:“医生,病人并不像你想像中那样不济事,他也急于要和我们谈话,四风,你是不是要赶我们出去?” 云四风呆了几秒钟,才用极疲乏的声音道:“不,你们留在我身边,我有……我有……很多话要和你们说,我现在已觉得好多了!” 那医生立时走过来,按云四风的脉搏,翻开云四风的眼皮,检查云四风的瞳孔,然后令他喝下了一大杯水,才道:“好,你们说吧!” 他转身向外走了开去。 木兰花在床沿坐了下来,高翔则在室内来回踱着,木兰花将一只枕头,塞在云四风的背后,道:“四风,你别紧张,慢慢说。” 云四风的身子,忽然又发起料来,他呜咽着,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无从说起,我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从他的话中听来,云四风的精神,显然还在极不稳定的状态中,他一面讲,一面还毫无意义地挥着手,像是想抓住些什么。 木兰花和高翔两人,虽然急于知道事情的经过,但是看到云四风那样的情形,他们也知道,那是急不出来的,只好听他慢慢地说。 是以木兰花道:“你不妨慢慢讲。” 云四风哭出了声来,道:“秀珍不见了!” “是啊,我们已经知道,我们可以将她找回来的,但你得先将她是如何不见的,讲给我们听。”木兰花的声音,听来十分柔和。 那种柔和的声音,对一个神经紧张的人来说,无异是一种镇静剂,云四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已经松弛了不少。 高翔和木兰花两人都静了下来,不再出声。 云四风又欠了欠身子,他还未曾开口,病房门打开,安妮也控制着轮椅进来。云四风道:“事情……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木兰花等人都没有出声。一来,他们都不想打断云四风的话头,二则,事情的确来得太突然了,他们都知道这一点。 云四风在讲了那一句之后,又呆了片刻,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刹那之间,他的精神,似乎又陷入十分不正常的状态之中。 木兰花和高翔互望了一眼,高翔想要说什么,但是木兰花却扬起手,不让他说话,病房之中在刹那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然后,突然听得云四风哭了起来,云四风是一个十分坚强的男儿汉,木兰花、高翔等人,自从认识他以来,从来也末看到他哭过。 云四风一面流着泪,一面道:“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那是如何发生的,我们已驶到了完全看不见陆地的海洋中,风平浪静,只有我和秀珍在船,这正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时刻,秀珍自衣柜中取了睡袍来,她脸上那种娇羞的神态,令我如痴如醉──”云四风讲到这里,突然又停了下来。 病房中的人没有出声,云四风喘着气,突然伸手,握成了拳头,在他自己的额角,用力地敲着,不住的说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她,我为什么要离开她?” 他一面说看一面脸上现出悔恨莫及的神色来。 他哀叹着,身子在剧烈地发着抖,他的情绪一定激动之极,因为他竟难以再开口讲下去,就在这时,安妮突然叫:“四风哥!” 安妮的眼中,虽然也是泪水盈眶,但是她的声音,却是那么地镇定,镇定得使人感到意外,那种镇定的声音,令得云四风也突然一呆。 云四风抬起头来,想看安妮,他的身子也不再发抖了,显然是安妮的镇定声音,已对他起了一定的作用,他道:“你叫我,安妮?” “是的,四风哥。”安妮的声音,转来像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一样,“我叫你,你镇定一些,我们一定能将秀珍姐找回来的。” “一定……能将……她找回来?”云四风像是在做梦。 “是的,一定。”安妮回答着。 当她那样回答云四风之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有那样的信心,但是她却知道一点,为了令云四风镇定下来,她非那样说不可! 云四风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呆了片刻,才又开口。当他再度叙述的时候,他的声音,已镇定得多了,他道:“那时,我如痴如醉望着她;她撒着娇,不肯当着我的面换睡袍,我笑着退出船舱,告诉她,我去将船的速度控制到最慢,她也笑着,将我推了出来……” 云四风的叙述,讲尽了一双新婚夫妇问的旖旎风光,听来令人十分出神,而听到的人都无法想像变故是如何发生的。 云四风苦笑了一下,道:“我来到了驾驶舱中,检查了一下自动驾驶系统,一切都很正常,船正顺着海流,才极慢的速度在前进,平稳得就像是泊在码头上一样,我至多是耽了三分钟,便回到了舱中,可是当我推开门时,那袭睡袍在床上,秀珍人却不见了,我还当她躲了起来和我开玩笑,所以我也不动声色,开始找她,但是当十分钟之后,我还未曾找到她,我开始着急起来,我叫着她,她听到了我那种迫切的声音,是应该出来的了,可是她却没有出来……”云四风请到这里,又急速地喘起气来,道:“她失踪了,她已不在我艇上,我连忙奔回驾驶舱,将船停下来,我站在甲板上叫她……” 他并没有再向下讲去,但是各人却都可以想像当时的情形,他在甲板上,声嘶力竭的叫着,但是在大海之中,却根本没有人回答他! 秀珍就那样消失了,而云四风在甲板上,叫到喉咙都沙哑了! 云四风双手紧握着拳挥动着,又道:“我心中焦急得一点主意也没有,我就和高翔联络,但无线电只能打到警局,接下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云四风讲完了经过,紧张地坐着,他自然是在等待木兰花,高翔,甚至是安妮的意见,但是他们三人,却全不出声。 事情实在太怪异了,好好地在船舱中的穆秀珍,何以会突然失踪?而且,在失踪之前,还有两次神秘电话的警告! 木兰花等三人全不出声,云四风的脸上,又再度出现极之紧张的神情,道:“你们看……她会不会躲起来想和我开一个玩笑,结果跌进了海中?” 木兰花站了起来,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道:“不会的,就算跌进了海中,以她的泳术而论,也是不要紧的,我们不可忘记,在事发之前的那两次神秘电话。” “你的意思是说,秀珍是被人掳走了?”高翔问。 木兰花点点头道:“是。” 云四风摇着头,道:“那是不可能的,当时海面之上,绝没有别的船只,而在‘兄弟姐妹号’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木兰花立时更正云四风的话,道:“四风,你应该说,你以为‘兄弟姐妹号’上只有你们两个人,如果另有别人匿藏在船上,你怎知道?” 云四风张大了口,不再出声。 木兰花缓缓地道:“这件事,在我们来说,是一件意外,但是在敌人而言,却是一项计划得非常之久的阴谋,而且敌人的阴谋计划得十分周详,我们将全部预防敌人发动的力量,放在家中和酒楼上,但是敌人却早已准备在游艇上下手了!” 高翔叹了一声,道:“那是我们疏忽了。” 木兰花的神色,变得十分凝重,道:“是的,那是我们的疏忽,但是敌人方面也一样有疏忽,我们绝不是毫无线索可循的。” 云四风一听,喜得从病床之上,直跳了起来,道:“兰花,你说有线索?有什么线索?我们快去进行,秀珍她,她……她……” 高翔连忙走过去扶佳云四风的身子,因为云四风一面说着,一面身子摇摇欲坠,他将云四风扶到了床上,又令得他躺了下来。 木兰花已然道:“四风,究竟是什么线索,你可以不必管,你只要在医院中,好好静养,其余什么事,都不必你来管。” 云四风叫了起来,道:“那怎么行?” 木兰花沉声道:“你一定要照我的话做,我要秀珍回来之后,看到一个精神奕奕,容光焕发的新郎,而不是一个急得走投无路的神经失常者!” 云四风道:“可是……可是……” 安妮立时道:“四风哥,不要再多说什么了,兰花姐已然说有了线索,你还不信她的能力么?我们一定尽全力将秀珍姐找回来的!” 云四风叹了一声,道:“好,我听你们的话,唉,但是要我留在医院中,我只怕一分钟也闭不上眼睛,唉,我怎能静下来休养?” 木兰花安慰看他,道:“如果在事情的进行中,有一定需要你参加的地方,我们一定会通知你的,现在,你也须强迫自己休息!” 木兰花讲完,立时推着安妮,同病房之外走了出去。 高翔也连忙跟在后面,三人出了病房,关上了门,还听得云四风发出了一下长叹声。在病房外,那位医生还满面怒容地在踱着步。 木兰花来到那医生面前,道:“医生,你的病人状况很好,我想他只需要轻量的镇静剂就可以了,请原谅我们的打扰!” 那医生“哼”的一声,走进了病房。 安妮抬起头来,道:“兰花姐──” 木兰花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一样,立时摇了摇头,道:“现在别说什么,等离开了医院再说,我已经有了行动的步骤了!” 高翔和安妮两人互望了一眼,他们心中,都不知道木兰花所说的“行动步骤”是自何处而来的,因为在他们而言,整件事还完全是一个谜,一点头绪也没有! 自然,他们也知道事先有那两个电话,那两个电话必然和穆秀珍的失踪有关的,但那两个电话,却也无线索可寻。 但是,高翔和安妮两人都知道木兰花那样说,一定是有道理的,因为现在并不是在病房中,他们也不是云四风,是不要设词来安慰的。 他们三人,出了医院,上了警车,司机等在车旁,在听候高翔的吩咐,高翔则望看木兰花,因为高翔也不知道木兰花行动的步骤是什么。 木兰花连想也不想,只是说道:“送我们回家去。” 高翔的双眉,扬了一扬,他的心中,感到十分奇怪。 木兰花刚才说已经有了行动步骤,可是这时却又说送她回家去,那不是自相矛盾么?但木兰花既然那样吩咐了,高翔却也不说什么。 司机立时上了车,驾车向郊外驶去。 这时正是凌晨时分,街道之上,十分寂静,警车不一会儿就出了市区,不多久,使到了木兰花的住所门口,木兰花道:“可以让车子回去了。” 高翔实在忍不住,问道:“兰花,你说──” 可是木兰花还是打断了他的话头,道:“进去再说。” 高翔挥手令警车离去,他推着安妮,走了进去,一进了客厅,木兰花便着亮了灯,她随即吩咐道:“安妮,打电话给两个人。” “那两个人?”安妮有点莫名其妙。 “就是在婚礼筹备期间,帮了我们很大忙的那两个。” “是何保他们?” “是的。” 安妮答应着,推着轮椅,去打电话,木兰花则在沙发中坐了下来,托着头,沉思着。不到五分钟,安妮已转过头来,道:“何保立即来,另一个没有听电话。” 高翔忍不住又问道:“兰花,你究竟在闹什么玄虚?” “一点也不是什么玄虚,高翔,”木兰花回答着,“你想,秀珍和四风更衣离开酒楼之后去度蜜月,而不是回到他们的新居去,这一点,是不是在事先保守着秘密,只有我们几个人才知道的事?” 木兰花一句话,提醒了高翔和安妮两人! 他们两人,立时“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木兰花又道:“我们几个人才知道,在云家兄弟中,大约只有五风是知道的,连四风的几个哥哥,也是临时到码头去送行才知道的。” 高翔道:“不错,而掳劫秀珍,却是早有计划的!” 安妮摇着头,道:“但我们几个人,是不会将消息泄漏出去的啊,我知道,兰花姐,你是说何保他们两人中的一个──” 木兰花点头道:“对了,除了我们三人外,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他们之中的一个,去通知了我们的敌人,以致我们的敌人,有时间从容准备。” 高翔和安妮齐声问道:“是谁?是他们两个人中的谁?” “何保!”木兰花立即回答。 由于木兰花的回答,是如此的肯定,是以高翔和安妮两人,都不禁现出忙乱的神色来,安妮问道:“何以不是另一个呢?” “很简单,因为何保在家中等着,等我们的电话,他一定已等得很急了,因为他早预先知道会有变故发生的,刚才你打电话,电话铃是响了一两下,便立即有人接听了,是不是?而现在正是凌晨时刻,就算电话就在床边,也不会那么快接听的。” 高翔和安妮大是心服。 木兰花又道:“为了表示他是清白的,他一定尽快赶来我们这里,他到了之后,你们都别说什么,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由我来对付他。” 高翔和安妮互望了一眼,道:“知道了。” 木兰花长叹了一声,道:“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了,唉,要是这条线索断了的话,我根本不知从何处着手进行才好了!” 木兰花的话说得如此严重,那是高翔和安妮两人,在其他事件中很少听到的,是以他们两人的心情,也变得出奇地沉重。 木兰花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来到了唱片柜前,选了一张唱片,当悠扬的音乐播送出来时,高翔和安妮都听出,那是“田园交响曲”。 他们不断地望向门外,希望何保快一点来到,足足等了十五分钟,那实在是十分长的十五分钟,才看到一辆车,停在铁门之外。 木兰花立时通过扩音器,道:“请进来,门没有锁!” 他们立时看到何保高大的身形,匆匆走了进来,高翔立时打开了门,何保一步跨了进来,神色紧张地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问了一句之后,四面一看,又笑了起来,道:“原来没有什么事,那是我神经过敏了,我以为这时候叫我来,一定有意外了!” 他的脸上,挂着十分亲切的笑容,但是高翔和安妮两人回报他的,却是冰冷的神色,只有木兰花笑着,道:“何先生,请坐。” 何保的神色略有些尴尬,道:“别客气。” 木兰花仍然带着微笑,她那种若无其事的神情,实在完全合得高翔和安妮两人佩服不已,因为他们知道她心中是十分看急的。 “何先生,我们有了一点点小麻烦。”木兰花说。 “是么?”何保显得十分热心,“如果我可以帮忙的,一定帮忙。” 木兰花道:“那真有点不好意思,秀珍的婚礼,已使你们忙了那么久,多谢你上下打点照应,怎好意思再来麻烦你呢?” 何保笑道:“不要紧的,是什么事?” “我们误信了一个人,这个人出卖了我们。”木兰花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双目十分有神,望住了何保。 何保的面色,十分尴尬,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是在力充镇定,他坐在沙发上的身子,向后闪了一闪,像是要躲避开去一样。 安妮特地坐在何保的身边,她甚至可以看到,何保脸上的肌肉,在作不规则的跳动,安妮忍不住发出了一下冷笑声来。 何保也觉得气氛十分不对了,他站了起来,陪着笑,道:“兰花小姐,这事情,我看我无能为力了,我……还是告辞了。” 木兰花笑了起来,道:“何先生,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可以帮助我们,因为出卖了我们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何先生!” 何保大惊失色,转身使向门口奔了出去。 但是他只奔出了两步,高翔便大喝一声,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双手扬了起来,在何保的背后,重重的一掌,击了下去── “砰”地一声响,一掌击个正着。何保的身子,向前直仆跌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一个翻身,便想跳起来,但高翔早已赶了过来。 高翔赶过去,伸出一脚踏住了何保的咽喉,何保在地上,用力挣扎着。 木兰花仍然坐着,道:“让他起来,高翔,别对付他。” 高翔冷笑一声,退了开来。 何保蹲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脸上现出骇然之极的神色来,木兰花道:“好了,何先生,秀珍在什么地方,我不会难为你的。” 何保哭丧着脸,道:“我不知道,我──” 他只讲了一声“不知道”,高翔抬起脚来,作势欲踢,何保抱住了头,滚在地上,叫了起来,道:“我真的不知道,真的!” 木兰花又向着高翔挥了一挥手,道:“让他说吧!” 高翔怒道:“不让他吃点苦头,不知他放出什么屁来!” 木兰花双眉微蹙,高翔的这种态度,当然不是一个良好的警务人员所应有的,但木兰花却没有出声去批评高翔。 因为穆秀珍离奇失踪,生死未卜,在那样的情形下,高翔表现得急躁一些,也是人之常情,是不能十分去苛责他的。 所以,木兰花只是道:“待他乱说的时候再讲吧。” 何保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飞奔到木兰花的面前,跪了下来,道:“兰花小姐,你……千万要相信我,我讲的全是实话!” 木兰花冷笑一声,道:“起来,现在,我相信你什么?你甚至一句话也未曾讲,你是和什么人合作,怎样架走秀珍的?” 何保的全身都发起抖来,道:“没有……我没有……和人合作,只不过是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我也不知那电话是谁打来的……” 何保一面说,一面望着木兰花。 失踪新娘(2) 木兰花脸上的神情,十分冷漠,也看不出她对何保的话,究竟是信还是不信。何保又道:“那电话……用我以前犯的一件案子来威胁我,兰花小姐,这件案子一直未曾被揭发过,我只当是再也不会有人提起的了,如果这件案子揭发了……” 他请到这里,全身发起抖来。 木兰花冷冷地道:“讲下去!” 何保道:“案子如果揭发了我至少要坐十年监,兰花小姐,我是不能再去监狱的,所以……我不得不回答了他几个问题,我回答的几个问题,全是无关紧要的,直到刚才,我在家中,又接到了那神秘的电话,才知道他们做出了那样的事!” 何保的最后一句话,令得木兰花和高翔两人,耸然动容,齐声道:“噢,你又接到过那人的电话,他在电话中说了些什么?” 何保道:“他说……多谢我的帮助……他已令得穆秀珍失踪了,他还说,如果你们聪明的话,一定会来找我,吓得我在床上发抖……” 木兰花双眼盯着他,道:“接着,我的电话就来了?” 何保点看头,道:“是……的。” 木兰花想了片刻,才道:“我可以相信你的话,可是你得告诉我,那人在电话之中,向你问了一些什么,你又是如何回答他的。” 何保道:“他问我,秀珍和云先生结婚,从酒楼回来之后,如何开始度蜜月,我告诉他,他们是登上‘兄弟姐妹号’去周游世界。他又问我‘兄弟姐妹号’上的情形,我就据自己所知,告诉了他,他还问到了‘兄弟姐妹号’的速度,我也约略告诉了他。” “你总共只有接到他一次电话?” “是的,只有一次,我也不敢和你们说,因为他说我一讲,检查官就会接到密告,我就一定逃不了被判入狱的命运的!” 木兰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这时,高翔、安妮也一起向木兰花望去。 刚才,木兰花曾说过,何保是唯一的线索,如果不能遵循那条线索追寻下去的话,那么,她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了。 但是如今,根据何保的供述看来,线索似乎已经断了! 线索已经断了,他们怎么办? 高翔和安妮两人,虽然不出声,但是汗水却从他们的额上,渗了出来,可见得他们的心中,实在是急到了极点。 木兰花呆了片刻,才站了起来,道:“安妮,你看住他,他若是有异动,你就不必客气,来,来,高翔,我和你商量几句话。” 高翔答应着,和木兰花一起上了楼。 他们走进了工作室,关上了门。 高翔立时道:“兰花,何保所讲的话,你相信么?” 木兰花道:“很难说,从他的神情看来,好像是真的,但是他老奸巨滑,也可能是假的。高翔,他仍是我们唯一的线索!” 高翔立时醒悟了木兰花的意思,道:“你是说,放他走,然后跟踪他?” “是的,你先到他的车子藏起来,然后跟他回去,别让他知道,我去敷衍他几句,就让他离去,你从后门走好了。” 高翔道:“我可以跳窗而出的!” 木兰花叹了一声,道:“这样也好,但你得要小心些。” 高翔推开了窗子,跳了出去,等到高翔离去之后,木兰花才打开房门,下了楼,何保缩在一张沙发上,装出一副可怜已极的样子来。 木兰花到了客厅之中,来回踱了几步,道:“何保,你说的话,我们相信了,你可以离去,如果那人再有电话给你,再向我报告。” 何保喜出望外,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安妮一听得木兰花那样讲,大惊失色,道:“兰花姐……怎么行,怎可以放他走?事情完全是他弄出来的,要他把秀珍姐找回来。” 木兰花来到安妮的身边,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道:“由得他去吧,事情和他的关系不大,而且我们也有了新的头绪了,何保,你去吧!” 何保站了起来,又呆了半晌,才慢慢地向外边走去。 等到他走出了门,来到了花园中,他便快步奔跑了起来,一直奔出了铁门,喘了几口气,便进了车子,驾着车离去了。 何保离去了之后,安妮仍然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木兰花,木兰花将自己和高翔商议定的计划,向安妮讲了,然后道:“你在家中,等着和高翔联络。” “兰花姐,你到那里去?”安妮忙问。 “我也不知道,我要到处去走走,总比闷在家中好,或者多少有点消息可以探听回来。”木兰花说着,又已上了楼。 十分钟后,她从楼上下来,已换了装束,她将一具小无线电波发射仪,交给安妮,道:“如果有紧急的事,非通知我回来不可的,你就按这发射仪上的按钮,我就知道了,记得,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不必通知我的,你要一直在家中,如果你一个人感到难以支持的话,也可以通知云五风,明白了吗?” 安妮咬着指甲,忍着泪,道:“我明白了。” 木兰花向花园中走去,这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整整一夜,她未曾睡过,从酒楼中的欢乐到码头的惜别,从突如其来的噩耗,到一夜的奔波,她实在是十分疲倦了。 但是自东方亮起的那一线曙光,却又令人有一种精神振奋之感。 她上了车,驶走了。 高翔从窗中攀出去之后,迅速地绕到了铁门前,到了何保的那辆车旁。他本来想藏身在车子的后座的,但是当他看到那是一辆小型的房车,那种小型车,行李箱和后面的座位之间,没有什么阻隔的,他就改变了主意,弄开了行李箱。 然后,他横着身子,躺进了行李箱。 当他在行李箱中藏好之后不久,车子便发动了,何保一定是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是以车子几乎是跳向前去的,高翔心中不禁暗暗咒骂。 他可以感到,车子的速度十分高,约在十五分钟之后,车便停了下来。 那时间是正常的,因为何保在接到电话时,也是十五分钟左右赶来的。 从时间上来计算,他已到家了。 高翔将行李箱盖顶开了一些,他听到关车门的声音,也看到何保匆匆地走进了一幢建筑物,高翔从行李箱中,跳了出来。 他发觉车子是停在车房中,那是一幢大厦的车房,他看到电梯正在上升。 电梯停在“十”字上,高翔也知道是何保的住所,他进了另一架电梯,也按了“十”字,电梯迅速地升着,十楼D座,那是何保的住所,高翔心中正在盘算着,如何在暗中监视何保的行动。当电梯停下之后,高翔缓缓地推开了门。 电梯门一推开,高翔就呆了一呆。 因为他看到,十楼D座的门外,有一扇铁闸,那铁闸拉开着,大门也是虚掩着。高翔呆了一呆之后,才想:可能是何保太急于回家了,以致连大门都忘了关。 高翔出了电梯,向前慢慢地走去,来到了十楼D座的门口,用心倾听着,门中十分静,静得异乎寻常,而且,也没有灯光向外透来。 高翔的心中略奇了一下,因为他可以肯定何保是已经回来的了,何以何保到了家中,会一点声音都没有,又不着灯呢? 高翔本来是可以立即推门进去,看个究竟的,但是他却立即想到,一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是以他并不立时进去,只是在门外等着。 他等了足有两分钟,仍然什么动静他没有,高翔心中的疑惑,到了极点,他慢慢地将门,推了开来。等到推开了尺许,他使闪身而入。 一进门,便是一条只有四尺宽,约有十尺长的走廊,高翔跨出了那走廊,从窗中透进来的微弱光芒之中,他可以看到一个客厅。 那客厅的面积大约是二百尺平方,在黑暗中,自然看不清它确切的布置,但是也可以看出,有着一组沙发,和一些普通客厅中都有的家俱。 高翔更看到,在其中一张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从那人的身形高下来看,那人正是何保,他在黑暗中坐着,一动不动,而且是面对着高翔的! 何保坐的方向,是面对着高翔的,那么,高翔进来,他一定可以看得到的,何以他竟然仍端坐着,竟连动也不动一下呢? 刹那之间,高翔只感到气氛诡异到了极点,他知道,一定有极其惊人的意外,已经发生了,那种意外,已降临到了何保的身上! 高翔缓缓地吸着气,伸手在墙上,慢慢地摸着,他终于摸到了电灯开关,可是,当他按下掣的时候,电灯却没有着! 高翔陡地一震,他有置身在恶梦之中的感觉,在梦中,处身在一个漆黑的环境中,明知有十分惊人的事发生了,但是却无法亮灯来看一看,那更增加梦境的诡异。但是现在高翔却明知自己不是在梦中,电灯之所以不亮,当然是遭到了破坏! 高翔的手,仍留在电灯掣上,约有半分钟,才突然自衫带上取下小电筒来,向前照去。小电筒发出来的光芒,十分暗弱。 但是,当暗弱的光柱,射到了坐在沙发上不动的何保的脸上时,高翔却也可以肯定,何保已经死了,何保可怖地睁着眼,鲜血自他的口角流下。 一时之间,高翔还看不出何保是什么地方受了致命伤,而他心中的吃惊,却也是难以形容的,因为他和何保,几乎是同时上来的。 当然,是何保先上来,但是其间的相差,却不会超过一分钟,那么,凶手一定是早已埋伏在何保的屋子之中的了! 而且,由于他紧接着就上了十楼,凶手可能没有离去的机会,那也就是说,凶手极有可能,还在这个居住单位之中! 一想到这一点,高翔心头狂跳起来,立时熄了电筒,跳前几步,在一张沙发之后,蹲下身子来,屏住了气息,一动也不动。 同时,他在急速地转着念,他在想,何保一回来就被人杀死,如果事情和穆秀珍的失踪有关的话,那证明何保刚才,在木兰花家中所讲的话,是不尽不实的,他一定还有更多的秘密未曾透露,那秘密自然和他如何帮助人使穆秀珍失踪有关。 也正因为是如此,所以他才被人杀死! 他以为替那人保持秘密,可以免于坐监,现在,他的确不必坐监了,但是他却付出了他的生命作为代价,他不免太愚蠢了! 高翔在沙发之后,伏了将近半小时。 在这半小时之中,屋子中一点动静也没有,但是,整个客厅,却已起了变化。天已亮了,曙光透进屋子来,在灰蒙蒙的曙光中看来,已死了的何保,脸色更是难看之极。等到光亮已足可以看到屋中一切情形的时候,高翔站了起来。 他相信凶手不会再在屋子中了。 凶手在他赶到的时候,如果还在屋中的话,定趁着天色黑暗的时候逃走,而绝不会等到天亮的。对一切犯罪行为而言,天亮了,像是一种顾忌。 但是高翔的行动,还是十分小心,他握枪在手,打开了几扇房门,当他推开了浴室的门时,他已可以肯定,凶手已走了! 因为浴室的窗上,铁枝被撬断了两枝,现出一个恰好可以供人钻进钻出的洞,高翔转过身,来到了何保的尸身之前。 这时,他已看到,有一行血渍,自门口,一直滴到何保所坐的那张沙发之前,高翔已可以想像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了。 那凶手一定顺着水管,攀上十楼来,从浴室中进入这屋子,然后,在门后等着,等何保一开门进来,他便立时下手! 高翔伸手在何保的肩头上,轻经推了一推,坐在沙发上,早已死去的何保,身子一侧,从沙发上,滚跌了下来,伏在地上。 当他跌下来之后,高翔也看到了他致死的原因。 在他的背后,一柄利刃,只有刀柄露在外,刀柄上还裹着一层厚厚的布,布巾已然吃饱了血,何保中刀的部位,正是心脏部份,那凶手一定是一个暗杀的老手了,不然,绝不会下手下得那样乾净俐落的。 高翔呆呆地站立着,他虽然已想到了何保遇事的经过,但是那却是对找寻穆秀珍一点作用也没有的,何保一死,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这一次,线索真的断了,不像刚才那样,还可以挽救,还可以追踪何保。 高翔伸手在自己的额上,重重地敲打了几下。 他是在后悔,何以刚才一出电梯,看到大门未曾关牢时,不立即推门而入,而在门口倾听了约两分钟之久,凶手可能就是利用那两分钟离去的。 如果他及时冲了进来,遇到凶手的话,那么,局面自然大不相同了。高翔心中后悔着,来到了电话之前,想和木兰花联络。 但当他拿起电话之后,他才发现电话线已被割断了! 高翔又呆了一呆,凶手对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周详,使得高翔在每一处地方,都受到打击!但是高翔却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所受的打击越是重,他应战的勇气也十分强,他放下了电话,开始在整个屋子之中,展开详细的搜寻。 高翔搜寻何保住所的目的,是希望发现何保和什么特殊人物联络的证据。但是,过去了足足一小时,高翔却失望了。 他回到客厅中,伸足将何保的尸体,踢得翻了一个身,何保一定是在极度惊愕中死去的,这一点,从他脸上一直保留着的那种神情可以看出来。 他的右手,紧紧地抓住他自己胸前的衣襟,左手的五指也紧紧地捏着,高翔心中一动,连忙蹲下身子,将何保的左手五指,扳了开来。 看何保那样紧捏着五指的情形,他以为在何保的左手之中,可能捏着什么重要的物事! 但是,何保的手中,却是空的! 高翔愤怒地再去拉何保的右手,何保的右手中,倒是捏着一样东西,他的右手是抓住了衣襟的,握在他手中的,便是他西装上的一粒钮扣。 那钮扣还是连在衣襟上的,直到高翔去垃动何保的右手,由于何保的手正在抓着那钮扣,所以“拍”一声,将钮扣拉了下来。 高翔由于什么结果也得不到,心中十分恼恨,夺过了那枚钮扣,顺手便向外抛去,这粒钮扣向外滚了出去,突然发出了一下金属碰击的声响。 高翔连忙转过头看去,只见那钮扣,在滚出了不远之后,齐中裂了开来,裂成了两半,那分明不是一粒普通的钮扣! 高翔不禁喜出望外,立时一跃而起,将裂成了两半的钮扣,拾了起来,那钮扣,看来和寻常的无异,但实际上,却是一只小小的圆形盒子。而在那盒子之中,则是一盘极细的录音带,那种录音带,放在特种的录音机上,可以发出十分清楚的声音来的。 高翔心中的高兴,实是难以形容。 这时候,他并没有那种超小型的录音机,自然也还未能知道在这一卷细小的录音带上,有着什么秘密,但是他却可以肯定,他已得到了极重要的线索。 因为何保的右手,紧紧地握着那钮扣。 从何保背后中刀的部份来看,他中了刀之后,不可能活得超过十秒钟,而在那短短的一刹间,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握住了那枚“钮扣”,由此也可以知道,在那录音带上,一定蕴藏着十分重要的秘密了! 高翔取出金烟盒来,将那“钮扣”放了进去。 然后,他站起身,迅速地走出门去,他将门关上,拉好了铁门,向电梯走去,他已经计划好了,一下楼,立时通知木兰花到警局去。 然后,他也回警局,警局中有的是那种超小型的录音机,那么,他也立即可以知道,在何保如此珍藏的录音带上,有什么秘密了。 他匆匆地向前走着,并没有留意到另一个居住单位之中,也走出来的一个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也到了电梯之旁。 在一所大厦之中,同时有两个人等候电梯,那绝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是以高翔明知有人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他也未曾回过头去看看。 在他想来,那一定是大厦中的住客而已。 可是,当那中年男子,来到了高翔的身后之际,高翔突然觉得,腰际有硬物顶了一顶,高翔的身子陡地一震,立时待转过身来,却已迟了! 他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别动,高主任,枪口是有灭声器的,我一板动枪机,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会伏尸此处!” 高翔无法再转过身去,自他的腰际,生出了一股寒意,那低沉的声音接着道:“高翔,看来你徒负虚名,一个好的警方人员,应该时时刻刻,保持警惕,绝不会有人来到了他的身边,都不知道的,你同意我的见解么,高先生?” 高翔苦笑了一下,并不出声。 那低沉的声音又命令道:“转身,回去!” 高翔像是机械人一样地转过身去,他很想在转过身的时候,看看对方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对方的枪口,抵得十分之紧,使他不敢妄动。 他非但未曾看清那人的模样,而且,在他转过身去的时候,他腰际的一柄小手枪,被那人伸手取了出来。高翔只在他的手枪被取走的那一刹间,低了低头,看到了那人的手,他看到那人的小指上,戴着一枚相当大的青金石戒指,式样十分奇特。 高翔转过身之后,枪口抵在他的背上,那正是心脏部位,和何保中刀的地方一样。如果对方板动枪机,那么,两秒钟之后,世上就没有高翔这个人了! 高翔拉开了铁门,又推开了门。 才一推开门,高翔就知道毛病出在何处了! 因为那时,天色已然大亮,他立时可以看到,在何保的客厅对面,大约只有二十尺,是另一排窗子,那是属于同一座大厦,别一个居住单位的,从那一排窗户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何保的客厅中所发生的一切,而高翔竟一直未曾注意这一点! 高翔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他现在,已经知道更多的事实了。他知道,那凶手(自然就是此际制住了他的那人)在行凶之后,一定立即听到了电梯推开的声音,是以他迅速地逸去,他并不是从浴室的窗口攀到楼下,而是爬回了他自己的住所! 那自然是他的临时住所,是他特地为了接近何保而租下来的,然后,那凶手便一直在对面,注意着自己的动静,直到自己走了出来。 那凶手即使不是住在这里,这里一定也是他活动的据点,对高翔而言,那是一个极其重大发现,但是,他的,发现是不是能讲给别人听,还是大成疑问! 高翔此际,全中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当他发现那枚“钮扣”,拾起那枚“钮扣”,发现那是录音带之际,他一直是蹲着的。 他站立的行动,在对面的窗中,可以一览无遗,但是他蹲下来的时候,对面窗中的偷窥者,却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的。 那也就是说,对方不一定知道他已得了如此重要的线索,高翔被迫到了一张桌子之前,才听得那人道:“行了,站着别动。” 高翔站定了身子。 那人的声音,可能是天生如此低沉,而并不是假装出来的,因为他一直用那种低沉的声音在说话,给人以一种十分阴森之感。 只听得他又道:“高主任,你一定已得到什么,请你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高翔摇着头,说道:“我真不明白你在讲些什么?” 那人冷笑了几声,道:“高主任,你搜索过全屋,未曾得到什么,但是后来,你在死人旁蹲了下来,蹲了很久,你自然是找到什么了,快点拿出来吧。” 高翔心中暗叹了一声,那不是普通的敌人,自从他决定和自己几个人为敌以来,他一直占着上风,而自己却一直处在下风中! 他并不照那人的吩咐去做,只是问道:“你是谁?秀珍给你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人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十分得意。 高翔想趁他在大笑时,疾转身去,但是高翔的身子才略动了一动,那人便立时止住了笑声,大声喝道:“别动!除非你想尝尝子弹的滋味!” 高翔又苦笑了一下,那人道:“我没有将穆秀珍怎样,你还记得我两次的电话警告么?她消失了,消失在空气之中了!” 高翔吸了一口气,他在迅速地转着念头。 现在,他正处于极度下风,他有什么法子,可以扭转眼前的处境呢?在高翔呆立不出声间,那人又已道:“你是瞒不过我的,我也猜到何保这人,十分狡猾,可能他在电话中,认出了我的声音,知道我是什么人,会留下什么线索。本来,在解决了他之后,我便准备在他的身上,好好地找一找的,现在你代我找到了,我应该谢谢你才是,快拿出来吧!” 高翔叹了一声,道:“你真厉害!” 那人又得意她笑了起来,道:“多承嘉奖。” 高翔伸手在腰际,拉出了一串钥匙来,那一串钥匙,是连在一条链上的,而那链子的一端,是一只小小的金属球。 高翔将那串钥匙,放在桌上,道:“你说得不错,我是找到了一些东西。” “是这串钥匙?” “不是,是一粒钮扣,那钮扣中,藏着一卷细小的录音带,我已收在钥匙扣的那个金属球之中了,你得到了那录音带,我相信我们的任何线索都断了!” 那人笑着,高翔再次看到那只手伸过来,将那串钥匙取了过去。 然后,又听得那人道:“高先生,还有你,也是木兰花的线索!” 高翔的身子,陡地一震,道:“你……” “是的,我要杀死你,高主任,你死了之后,木兰花就再难以找到新的线索,她也就永远难以解开穆秀珍失踪之谜了。” 高翔听得那人那样说,只觉得他自己的背脊之上,有一股冷汗,像是在蠕动着的虫儿一样,用它冰冷的足,在它的背上爬动着。 但是,高翔的声音,这时却还出奇地镇定,他甚至耸了耸肩,道:“我上了你的当,早知你那样,我不将那录音带交给你了!” 那人哈哈地笑了起来,就在那人笑了几下的一刹那间,突然传来了一下爆炸声,和那人的一下惊呼声,而高翔也疾转身子来! 高翔一转过身来,就看到那人的左手,鲜血淋淋,他的右手,正托住了左腕,也顾不得用枪指住高翔,正在狼狈向后退去。 这一切,对高翔来说,并不意外! 高翔在离开之前,是将那一卷细小的录音带,放在他的金属烟盒之中,而当那人威胁着,要他拿出找到的东西之际,他却取出了那串钥匙来。 他说,他将那卷细小的录音带,放进那金属球之中了! 但事实上,附在他钥匙链上的那金属球,看来像是装饰品,实际上,却是一枚制作得十分精巧的小型计时炸弹,按下其中一个突起的部份,便会在两分钟之内,发生爆炸! 当然,爆炸的威力,不是太强,但是如果是在敌人猝不及防的情形之下,发生爆炸,那么,也足以令得高翔扭转局势了! 这时的情形,就是那样! 突如其来的爆炸,令得那人的左手受了伤,高翔疾转过身来,那人立时扬起枪,想向高翔发射,但是高翔的行动,却比他更快! 高翔一转过身,整个人都飞向上跳了起来,双足直踢向那人的脸上,那人的身子,向后疾仰跌了下去,手枪也跌到了地上。 高翔的身子一挺,又跃跳了起来。 那人也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高翔如何还肯让他走脱?立时纵起身,疾扑了过去!但是,就在高翔的身子才一窜起之际,枪声响了!枪声是从对面窗中传过来的,高翔只觉得左肩突然一阵热辣辣地疼痛! 那一阵疼痛,令得高翔在扑出的中途,已跌了下来。 一跌在地上,高翔立时打滚,直滚到了那柄手枪之旁。 高翔一伸手,抓了枪在手中。然而此时,那人已经夺门而出了。 高翔也不顾肩头上的疼痛,连忙跳了起来,追出门去。 可是,他身子才一站起,枪声再度响起,高翔忙又滚跌在地。 那一枪并未曾射中他,但是高翔却也无法跳起身来,他只得以肘在地,向外爬了出去,在他爬出了门口之际,他看到走廊中已有不少人,好奇地在张望着,那些人显然是听到了突如其来的枪声之后赶到的。 高翔挥着手,叫道:“快去报警!” 他肩头上中了一枪,这时血已将他的肩头,染得通红,他一出了门,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向十楼C座的大门口冲去。 他冲到了门口,向锁着的大门,连射了两枪,立时又闪过身,等待屋中的人出来。可是他却听得有人道:“这里面两个人,刚才已走了!” 高翔忙问:“是由电梯走的?” “不是,”大厦中的住客,争着回答:“是走楼梯下去的,他们有枪,凶神恶煞一样,我们也不知他们是什么路数,不敢拦截他们。” 高翔喘着气,他感到自己已难以支持下去了,他像是喝了过量的酒一样,跌跌撞撞,向前走着,但是他还未曾来到楼梯口,便已跌倒在地! 聚集在走廊中的那些人,其实也不知道高翔是什么路数,高翔的手中也握着枪,他们看到了高翔滚跌在地上,也不敢过来扶他。 但是,不到五分钟,五六个警员,已经冲了上来。 那五六个警员,绝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高翔,而且高翔还受了伤,他们连忙扶起了高翔,一个警官接着道:“快召救伤车,快!” 高翔喘着气,道:“慢着,先通知附近几处一切巡逻车,注意一个约莫四十五岁,五尺九寸高,头发花白的中年人。这人的左手,受了严重的炸伤,通知全市所有的医院、医生、医务所,有左手炸伤的人来求治,立时通知警方!” “是!”那警官答应着,扶高翔进了电梯。 等到高翔到了楼下时,救伤车也早到了。高翔在登上救伤车之前,又吩咐道:“通知木兰花,我已得了极重要的线索,我的伤势不十分重,在包扎之后就可以出院,我们在警局会面。” 那警官又答应着。 高翔在两位警员的扶持下上了救伤车,疾驰而去。 当安妮接到警官的电话之际,已是上午八时了。那是一个罕见的好艳阳天,阳光照进了屋子,造成许多悦目的怪影。 但是,安妮的心情,却灰暗得难以形容。 木兰花去了,安妮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安妮一直守在电话旁,电话也未曾响过,安妮好几次想打电话给云五风,但却全忍住了。 直到那警官的电话来到,传达了高翔的话,一听得高翔说已得到了重要的线索,安妮的心情,才开朗了许多,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自然非立时通知木兰花不可,是以她取过了那具小型的无线电波发射仪,接连按动了几十下。 然后,她又打电话到医院去,医院方面回覆说,高翔正在动手术,取出体内的子弹,高翔中枪的地方,虽然不会致命,但是失血过多,他需要休养。 安妮坚持要和高翔通话,但因为高翔在手术室中,所以安妮的要求,遭到了医院方面的拒绝,安妮只得放下了电话。 安妮想,木兰花在收到了自己的信号之后,一定会和自己联络的,于是她焦急地等看,可是时间慢慢地过去,却得不到木兰花的电话。 安妮不断地按着无线电波发射仪的那个钮,但是时间又过了半小时,木兰花仍然没有电话来。直到四十分钟之后,电话声才突然响了起来。 安妮忙拿起了电话,可是,她听到的却是高翔十分疲乏的声音,安妮忙问道:“高翔哥哥,你的伤势怎样了?不碍事么?” “不碍事,请兰花讲话。” “兰花姐早已出去了!” “出去了?”高翔一某,“到那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她给了我一个发射无线电波的仪器,说是有要紧的事,便通知她,我第一次接到你受伤的电话,就通知她了。” “她……一直没有消息?” “是的。” “唔……”高翔的心向下一沉,“你仍在家等着,如果她有电话来,请她立即到警局,我在办公室里,我已有了重大的发现。” “高翔哥哥,你说兰花姐她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这很难说,再见,安妮。”高翔不想和安妮多说下去,因为他急于回警局去,去听那卷录音带之中,何保留下了什么重要的话。 他说了“再见”之后,立时放下了电话。 这时,他才从手术室中出来,他还是坐在一张轮椅上的,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一位医生站在他的身边,和一位高级警官在交谈着。 “他是绝对不适宜出院的!”医生大声说。 高级警官立时向高翔望来。但是高翔却像是未曾听到医生的话一样,站了起来,有点暴躁地道:“快拿我的衣服来,我要回警局去!” 他在进手术室时,是要换去身上所有的衣服,他将衣服交给了两个警员保管,这时,那两位警员,忙提看一只箱子,走了过来。 高翔走进了一间病房,他首先取出那只烟盒来,看到那卷细小的录音带还在,他便放了心,在警员的帮助下,他穿好了衣服。 然后,一个警员扶着他走了出来,大批警方人员卫护着他,出了医院,风驰电掣般,回到了警局。木兰花却还没有来。 一看到木兰花还没有来,高翔的心向下一沉。 他,木兰花,穆秀珍三个人,在多少次危难的事情中,总是站在一起的,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还有一个云四风。 可是,这次的事情,却多少有点不同。 首先是变故一发生,穆秀珍就神秘地失了踪!而云四风受了极大的刺激,又非静养不可,如今,他自己也受了枪伤,而如果木兰花再有什么意外的话……高翔苦笑了一下,他实是不敢再想下去! 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拉开了一只抽屉,取出了一具小型录音机来,将那卷录音带,小心地放了进去,然后,按下了钮掣。 录音盘转动了起来,开始是一阵“沙沙”声,接看,便是听到了何保的声音,高翔聚精会神地在听着。 当超小型录音机中有声音传出来时,那毫无疑问,是何保的声音。高翔一听到了何保的声音,他也突然紧张了起来。 何保的声音十分急促,显见那卷细小的录音带,是他在仓卒之间完成的,他也无暇去修饰,他一开始就说道:“如果我死了,杀我的是姚雄,我认得出他的声音,他和我在曼谷,一起从事过不法勾当,他要对付穆秀珍,姚雄是凶手!” 录音带上至少重覆了十余次“姚雄是凶手”,然后,就没有什么别的声音了。当高翔第一次听到“姚雄”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吃了一惊。 姚雄,是东南亚洲最大的犯罪组织中的重要人物,这个组织的首脑,就是有“泰国斗鱼”之称的贝泰,姚雄是他得力的助手。 木兰花,高翔,穆秀珍三人,曾合力对付过贝泰和贝泰的情妇,那次惊险的斗争过程中,始终末见姚雄露面,事后,高翔才获得情报,知道姚雄当时,是在菲律宾的几个小岛上活动,正在贩卖大量的枪枝,供给盘据在那些海岛上的海盗。 高翔曾将姚雄的资料,知会过国际警方,据国际警方的情报说,姚雄在回到泰国之后,曾在曼谷一家高级酒店中露过一面。 但是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泰国斗鱼凶狠、残忍,但是若论机智、狡滑,姚雄却远在泰国斗鱼之上,其后,木兰花等人,又对付了泰国斗鱼的情妇吉蒂,他们也在时时提防姚雄会和他们过不去,但是不论从哪一方面,都得不到姚雄的消息,像是他已突然消失了一样! 直到此际高翔在录音带中,才又听到有人提起姚雄这个名字,这个狡滑的歹徒的名字,令得高翔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但是高翔却也有一点自豪感,因为姚雄虽然狡滑,但是也中了他的计,他已用小型的计时炸弹,炸伤了姚雄的左手! 高翔对那卷超小型录音带,本来是寄以很大希望的,但是何保除了说出整件事是姚雄在暗中策划主持之外,并没有进一步说明什么。 高翔将录音带翻来覆去,播放了两遍,拿起电话来,拨了木兰花家中的号码,他想问安妮,有没有木兰花行踪的消息。 如果木兰花还是没有消息的话,那么事情就很令人焦急了。在高翔拨电话的时候,他的心情就已经十分沉重,而等到电话铃足足响了两分钟仍然没有人接听时,他更是大为吃惊,他叫进了他的秘书,道:“你继续听这电话,直到有人接听为止!” 他匆匆出了办公室,登上了跑车,疾驶而去。 高翔在二十分钟后,就赶到了木兰花家中,当他推门走进大厅的时候,电话铃还在响着,高翔拿起电话来,听到了他秘书的声音。 他吩咐道:“没有事了!” 他话一说完,就放下了电话,客厅中很正常,但是却一个人也没有,安妮不在,她的轮椅也不在,高翔大声叫了起来。 他一面叫,一面迅速地在每一间房间中找着,但是五分钟之后,他就肯定,安妮并不在屋子中!安妮到那里去了?木兰花又在那里? 高翔的心直向下沉。 当他又回到客厅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 高翔一拿起电话来,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带看几分阴森意味的声音,道:“高主任,你一定在寻找安妮,是不是?” 高翔一听到那声音,便震动了一下。 然后,他耐着性子等对方讲完,才道:“是的,姚雄。” 他在突然之间,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虽然高翔绝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是他却也听到对方发出了一下奇异的声响来,对方显然吃了一惊。 高翔冷笑了一声,道:“姚雄,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或许你还以为你十分安全?现在,你要对我讲些什么,可以说了!” 姚雄沉默了片刻,才冷笑了一声,道:“你知道了我的名字,那不算什么,我要告诉你的是,继穆秀珍之后,安妮也消失了。” 高翔虽然知道对方是谁,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他却一点也不能将姚雄怎样。他只是沉声问道:“你想要怎样?” 姚雄“哈哈”笑了起来,道:“先是穆秀珍,然后是安妮,接下来是木兰花,然后是你,高主任,我要令你们四个人,全在世界上消失无踪!” 姚雄讲到这里,突然住了口,接着,便是“卡”地一声,他已放下了电话,高翔仍握着电话,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坐了下来。 他心中实在乱得可以,因为他全然不知道姚雄的计划是怎样的,他也不知道安妮和穆秀珍两人究竟怎么了,他甚至不知木兰花在什么地方! 木兰花到那里去了?如果木兰花也如姚雄所说的那样,“消失”了的话,那么,他使变得要独力来和姚雄周旋了,他实在没有斗得过姚雄的把握。 高翔坐在沙发上,捧着头,他知道他自己必须开始行动,时间对他来说,极其重要,但是他却一筹莫展,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始才好! 木兰花离开家中的时候,心情也是十分沉重的。 因为那时,穆秀珍的失踪,已成了事实,而她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她心中打算再到码头去,事情是在“兄弟姐妹号”上发生的,要追寻线索,自然只有再到那艘游艇上去看个究竟。 木兰花来到了码头附近,工程人员正在修理被撞坏了的木架,“兄弟姐妹号”已被拉开,泊在一边,并没有人特别看守。 木兰花上了游艇,她先到了云四风和穆秀珍的蜜月房中,看了半晌,房中的一切都很正常,那袭蓝色的睡袍,也仍在床上。 事情自然是突然发生的,穆秀珍一定来不及抵抗,因为房间中一点发生挣扎的痕迹也没有,木兰花尽量假设着当时可能发生的事。 根据云四风的说法,云四风当时,是到驾驶舱去了,只有穆秀珍一个人在房间中,房门可能只是虚掩着,而穆秀珍一定是背对着门的。 因为那袭睡袍摊在床上,穆秀珍一定俯身在看着睡袍,房中虽然铺着地毯,但是以穆秀珍的机智而论,有人进来,她仍然可以知道的。 但是,穆秀珍一定未曾转过身来,她自然是以为走进来的是云四风,那样的话,自门中掩进来的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到她的背后。 在穆秀珍不经意的情形下,她可能受了麻醉,而对方的行动又十分迅速,立时将之拉了出去,所以,她便不在舱房中了。 但是,当时游艇正在茫茫大海之中,据云四风说,他在驾驶舱中并没有停留了多久,回来就不见了穆秀珍,接着,他便四处寻找了。 那么,穆秀珍在被掳劫之后,一定是立即离开了游艇的,云四风又力称没有船只接近过“兄弟姐妹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木兰花迅速地转着念,突然之间,她心中陡地一动,在她的脑中,疾闪过了两个字:潜艇!对方一定是利用潜艇来跟踪行事的。 她连忙到了驾驶舱中,由密码按钮,令得引擎转动,检查看一切设备,她立即证实了她的推测是正确的,因为“兄弟姐妹号”的水底警报系统损坏了! 而当进一步检查损坏的程度时,她更可以肯定,那是遭受破坏的结果!木兰花想到自己不虚此行,因为她已打破了所谓“消失”之谜。 好端端的一个人,自然是不会“消失”的。穆秀珍的失踪,只不过是一项处心积虑的阴谋付诸实行的结果,木兰花甚至已知道对方的全部行事过程了,对方第一步,是在何保那里,知道婚礼之后云四风和穆秀珍会利用“兄弟姐妹号”去度蜜月! 于是,他们就先破坏了“兄弟姐妹号”水底警报系统,再利用潜艇跟踪,使得云四风和穆秀珍以为大海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然后,他们才可以从容行事,他们只消令潜艇在“兄弟姐妹号”之旁露出少许来,就可以派人偷上“兄弟姐妹号”,将人劫走了。 木兰花虽然已料到了对方全部的行事过程,但是她对穆秀珍的安危,却一点也不乐观,敌人的目的,只是要消灭自己几个人,穆秀珍有可能一落到敌人手中,便遭了毒手!木兰花虽然是一个对任何打击都可以泰然置之的人,但是对于这一点,她仍是连想也不敢想。 木兰花走出了驾驶舱,来到了甲板上。海风拂着她的脸,令得她觉得十分清新,她一步步地假想下去!对方既然是利用潜艇行事的,那艘潜艇一定是小型的,不然就不可能行起事来,如此神不知鬼不觉,那么,这艘潜艇现在在什么地方? 只要找到了潜艇,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那艘潜艇,自然不会停在近岸的地方,它可能在公海中,而且,它也不敢轻易露出水面来,如果那两个假设成立,那便容易得多! 因为“兄弟姐妹号”上,有着极完善的声波回探设备,可以探知周围一千五百公尺,海中的不同物质,当它潜行的时候,它等于四面八方都有“眼睛”,而“眼睛”又可以看到一千五百公尺远,虽然要找到那潜艇仍不是易事,但总不是不可能的了! 木兰花一想及这一点,立时回到了驾驶舱中,将“兄弟姐妹号”缓缓向外驶去,当驶到离岸相当远的时候,她先是加快了速度。然后,她连续地板下了好几个操纵杆,兄弟姐妹号立时被一层金属的外壳包上,而且,开始向下潜去。 木兰花知道不必潜得太深,她立时按下了掣,令声波回探设备开始工作,声波回探器发出“的的”的声响,那是海中岩石的反应声。而如果放射出去的声波,在水中遇到了金属,那么,仪器就会发出轻微的“拍拍”的声响来示警的。 木兰花又令得水中的电视摄像管开始工作,电视的萤光屏中,出现海中的情形来,由于潜水不是太深,木兰花又伸起了潜望镜。 因为敌人的潜艇,不一定在水中,也有可能停在水面的,更大的可能,是停在荒岛的隐蔽海湾之中,所以水面上的搜索,也不可放弃。 当安妮接到了高翔受伤后打来的电话,开始按动木兰花给她的无线电讯,通知木兰花之际,木兰花恰好在潜望镜中,看到了那艘潜艇。 如果不是木兰花怡好在那时看到了那艘潜艇,则木兰花一接到安妮的信号之后,一定会立即回去的,那么,以后的事情,便会大不相同了。 至少,以后发生在安妮身上的事会不同。 但那时,木兰花看到了那艘潜艇,她的心中,既兴奋又紧张。她固然知道,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安妮是不会拍信号给她的。 但是在她来说,还有什么比发现那艘潜艇,更来得重要的呢?那艘潜艇,本来是她想像、假设出来的,但现在却实实在在,在她的面前。 那证明她的假设是完全正确的! 那潜艇大约在六分之一哩外,傍着一个很小的荒岛,潜艇浮在水面。整个潜艇,都漆着灰色,没有任何国籍的标志。 从潜艇的形式来看,那自然是二次世界大战时的遗物。 在潜艇之旁,有一艘小快艇停着,但是却看不到有人。木兰花减慢了速度,慢慢地逼近那潜艇,在那样的情形下,她自然不会理会安妮的信号了。 她将“兄弟姐妹号”驶到了离那潜艇只有两三丈处,然后,收起了潜望镜向下沉,沉到了一百尺深处,将“兄弟姐妹号”隐藏在海草之中。 她换上了潜水衣,从紧急逃生门中,利用机械装置,弹了出来,当她像鱼一样在水中游着的时候,她已可以看到潜艇灰色的底部。 木兰花慢慢地接近那潜艇,手按在潜艇的底部,身子向上部浮着,直到她的头部露出了水面,她才一露出水面,就看到潜艇的出口处,有人钻了出来。 木兰花忙又沉到了水中,她取出了一个耳塞,塞在耳中,拉出一条线来,令一个小小的圆球,露出水面,浮在水面之上。那样,虽然她身在水中,但也可以听到水面上的任何声音。她立即听得一个人道:“怎么一回事?他怎会受伤的?” 另一个道:“谁知道,他受了伤,一定更加暴躁,你见了他,千万则在他的面前问他是怎么受伤的,不然你可得糟糕。” 那一个说道:“我才不问呢,将他接回来就算了!” 接着,木兰花便听到了那小快艇马达发动的声音。 木兰花又浮了起来,收起了耳塞,她看到那小艇已去远了。从那两人的交谈之中,木兰花知道敌人之中,有一个受了伤。 那受伤的,一定是一个地位十分高的重要人物,操生死予夺之权,不然,那两人中的一个,便不会用那样的话来警告他的同伴了。 潜艇中出来了两个人,去接那伤者了,当然潜艇中还有别人,如果穆秀珍就在潜艇中的话,那么,敌人会派人看守她的。 但是那潜艇不大,至多只能容下六、七个人,就算潜艇中有人,也一定不会太多的了,木兰花迅速地想着,又爬上了潜艇。 她来到了潜艇的入口处,然后,用力敲打着甲板,发出“砰砰”的声响来,不到半分钟,她就听得里面有人骂了一声,道:“什么事?” 木兰花站起了身子,但是她还是用脚踢着,发出的声响更大,只听得那人骂得更大声,而且,立即有一个人,自出口钻了出来。 那人的头才露出来,木兰花便向之疾闪了过去,手臂一伸,勾住了他的头颈,紧跟着身形一矮,将那人从潜艇中直抛了出来。 那人发出了一下沉闷的哼声,他根本没有机会出声大叫,因为一到了潜艇的甲板上,木兰花的右手,立时叉住了他的颈际。 同时木兰花自腰际抽出一柄十分锋利的小刀来,贴在那人的颈际,锋利冰凉的刀锋,令得那人震了一震,木兰花低声道:“如果你大叫,你该知道有什么后果!” 那人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这时,潜艇中又有人大声叫道:“嗨,阿发,刚才兵兵兵兵的,是什么声音?” 木兰花道:“告诉他是一条大鱼,跳上甲板来了。” 木兰花松开了手,那人叫道:“是一条大鱼,跳上甲板来了。” 潜艇中那人,“哈哈”笑了起来,道:“哪有这样的事,你偷喝了多少酒?” 木兰花道:“你叫他不妨出来看看。” 在锋利的刀口之下,那人不敢不从,照叫了一遍。 木兰花拉着那人退开了一步,将那人按在甲板下,用脚踏住了那人的颈,不一会儿,只见潜艇的出口处,又有一个人钻了出来。 那人一探头出来,木兰花便一掌击在他的后颈,那人身子向前一仆,木兰花紧接着提着他的肩头的衣服,将他直提了出来。 当木兰花将那人提出来之际,她脚下一用力,被她踏住了头颈的那人,舌头伸了出来,双手用力托着木兰花的脚底,发出了可怕的呻吟声来。 木兰花将那人提了出来之后,又在他的后脑加了一掌,然后,任由他像死鱼一样地躺在甲板上,被她踏住的那人,直到此际,才松了一口气。 木兰花蹲下身子道:“潜艇中还有什么人?” 那人转过头,向被木兰花击昏过去的同伴,看了一眼,面青唇白,道:“没有了……就是我们四个人……两个刚才离去,现在就是两个……你……是女黑侠木兰花?”他在讲到“女黑侠木兰花”六个字之际,声音也不禁在发颤。 木兰花道:“是的,我是木兰花。” 那人双手乱摇,道:“兰花小姐,我……我不会反抗的,我……一定听你的话……我……你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那人的身形十分魁梧,可是这时他哭丧着脸,苦苦地哀求着木兰花的样子,却像是一头癞皮狗一样。木兰花道:“那么,你先告诉我,穆秀珍在哪里?” 那人呆了一呆,道:“穆秀珍?” 木兰花怒道:“做什么,你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么?” 那人道:“当然不是……但是……我却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兰花小姐,我……怎么会知道穆秀珍……她在什么地方?” 木兰花将那柄锋利的小刀,在那人的脸上轻轻来回刮了两下,刀锋过处,那人耳际的短发,“刷刷”地落了下来。 那人的身子簌簌地颤抖着,道:“我真的不知道!” 木兰花道:“你一定知道的,你们是不是跟踪过一艘游艇,劫过一个女子下来?那就是穆秀珍了,你怎会不知道?” 那人口张得老大,道:“是,是,你说得对,那是昨天晚上的事,我知道那是一个人,但不知道那是什么人,更不知道那是穆秀珍。” “行了,那个被劫的人在那里?” “我不知道,一劫到了之后,潜艇就驶向岸,他们将那人用布包着,带上岸去,我不知道带往何处,我真的不知道!” 木兰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穆秀珍不在这艘潜艇上,那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看来计画主持这事的人,十分精明。 他们掳劫到了穆秀珍之后,不将她留在潜艇上,自然是因为潜艇容易被发现之故,他们一定将穆秀珍藏到市区中去了。 在一个有着过百万居民的大城市中,要去找一个人,那自然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但是木兰花却保持着镇定,因为她知道现在她已渐渐接近事情的真相了。她沉声问道:“你们一共是几个人?” “一共……是六个。” “刚才你说‘他们将那人带上岸去’,‘他们’是指什么人而言?”木兰花的话说得十分缓慢,但自有一股慑人的力量。 “是首领,和小黑豹。”那人回答。 一听到了“小黑豹”三字,木兰花的心头,也陡地一震,道:“那么说来,你们的首领,是从曼谷来的姚雄了,嗯?” “是的,是他。” 木兰花在刹那间,不知转了多少念头! 她已经知道,她的敌人,原来就是那最狡滑的犯罪份子姚雄!难怪这件事在事先,计划得如此周详,而在事后,又几乎绝无线索可寻!那的确是一个第一流罪犯的杰作,木兰花又道:“我知道有人受了伤,受伤的是什么人?是姚雄?” “是的,他用无线电话联络,说他受了伤,派两个人先接他回来,他是和小黑豹一起去杀一个人的,他说杀那个人之后,事情就圆满了!” “何保!”木兰花立即想到了姚雄和那个绰号叫作小黑豹的职业凶手要杀的是什么人了,她再问:“姚雄要回到潜艇来?” “是的,他会回来。” 木兰花后退了一步,道:“将他抬回潜艇去,你自己也进去,如果你想反抗,别以为我手中的刀子,只是用来装装样子的!” 那人忙道:“是!是!我知道!” 他走过去,负起那昏了过去的人,从舱口落了下去,木兰花等他落下去之后,看到他退了开去,才一跃而下,到了那人面前,道:“还是要委屈你一下!” 她一面说,一面手一扬,已然扳动了枪机,自小巧的手枪中射出来的麻醉针,令得那人在几秒钟之内便昏了过去。 木兰花在另一个早已昏迷的人身上,也射了一针,然后将他们两人一齐拖进了一间舱房之中,关上了舱门。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所以她的行动必须迅速,她用了十分钟,迅速地搜寻了一下那艘潜艇的每一个空间。 那人说得不错,潜艇上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并没有别人,穆秀珍并不在潜艇上。然后,木兰花就在一处她认为最适当的地方,躲了起来。 那地方,是进入潜艇舱口的那只钢梯的后面。 从潜艇上面下来的人,一定要攀下那只钢梯,那么木兰花就可以轻易对付他们了。木兰花已知道她将会遇到四个敌人。 四个人是:首领姚雄,职业凶手小黑豹,和两个水手。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最难对付的,自然是那个凶残的职业凶手小黑豹了。 所以,木兰花希望是他最先下来,先对付他,那就比较容易得多了。木兰花站立着不动,她等了约有半小时,便听到快艇的马达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 马达声越来越近,一直传到了潜艇之旁才停止。木兰花已可以听到那几个人的讲话声了,一个人道:“首领,你流血不止──” 那个人的话还未曾讲完,便被一个充满怒意的低沉声音打断了话头,木兰花一听到那声音,就认出和那两次怪电话的声音相同。 那自然就是姚雄了。 只听得姚雄怒喝道:“闭上你的乌鸦嘴,我流血干你什么事?你再多口,小心我叫你流血不止,快下去,替我准备急救!” 那人捱了骂,一声也不敢出。接着,便是有人踏上了潜艇甲板的声音,已有人从舱口中攀下来了,木兰花多少有些失望,因为第一个下来的不会是小黑豹。 那人急急忙忙地攀了下来。木兰花的枪已举了起来,但是她并不立时发射,直到那人完全攀了下来,等到那人完全攀了下来之后,他和木兰花之间,就只隔着一只钢梯,而钢梯是难以阻隔视线的,是以他等于和木兰花面对面地站立着。 当那人看到自己的面前,突然站着一个十分美丽的女郎之际,他面上神情之错愕,实在是难以形容的,他张大了口,但是他却没有机会出声,因为木兰花已扳动了枪机,麻醉针射在他颈际的大动脉上,他向后退出了一步,向下倒去。 那时,第二个下来的人,正下到一半,他听到了有人倒地的声响,问道:“什么事?怎么那么不小心?” 他一面也迅速地向下攀来,等到他完全落了下来之后,他的遭遇和刚才那人一样的,木兰花立时紧张地等待看小黑豹和姚雄下来。 可是,她却听得姚雄叫道:“下面有意外了,快盖上舱盖!” 接着,便是“砰”地一声响,舱盖已被盖上。 姚雄果然机智过人,两个人接连被木兰花对付了,虽然没有发出多少异样的声音来,但还是使姚雄有了警觉,知道事情不妙了! 舱盖一盖上,木兰花立时转过来,迅速地向上攀去,她知道舱盖是只能在里面旋紧的,在外面的人,只不过是将舱盖盖上而已,她一攀上钢梯是可以轻而易举,将之顶开来的! 木兰花自然知道,在外面的姚雄和小黑豹两人,既然已知道潜艇中有了变故,当然已在小心戒备,她顶开舱盖,是不是能冲出去,还有疑问,就算能冲出去,那也一定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但是她还是非向外冲出去不可。 因为她不能让姚雄和小黑豹两人逃走! 由于变故实在发生太突然了,木兰花想到舱盖一盖上,姚雄和小黑豹两人,便可以跳上小快艇逃走,只要一被他们上了快艇,她就无法追得上了。所以在刹那间,她根本不及考虑其他,只想快一点攀上钢梯去,顶开枪盖,阻止他们离去。 在这一点上,木兰花实在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而且,木兰花的这个错误所招致的恶果,几乎是立即来到的,就在她攀到一半之际,刚才“砰”地一声关上的舱盖,又被打了开来! 木兰花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她已经知道不妙,想要立时双手松开,向下跳去时,形势却已经不许可她那样做了! 舱盖一打开,一柄来福枪便自舱口伸了进来。 同时,她听到一个像是豺狼嗥叫也似,极其难听的声音喝道:“别动,小姐,一动也别动,潜艇太小了,你绝没有逃避的机会!” 木兰花将头仰高些,她看到了一张十分丑陋,肤色极黑的一张脸,那是一个嗜杀成狂的凶汉的脸,看了令人心悸!那便是小黑豹! 木兰花的手中仍握着那柄可以发射麻醉针的枪,但是她却无法和对方在时间上竞争,小黑豹在中了麻醉针后,至少可以有两秒钟时间。而他去扳动他手中的枪扣,却只要十分之一秒就够了,正如他所说,潜艇实在太小了,小得木兰花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 就在这时,木兰花又听到了姚雄的声音,道:“是一位小姐?让我来看看,我们的嘉宾是什么人,不会是木兰花小姐吧?” 接看,舱口处又有一个人探头向下看来。 那是一个样子十分普通的中年人,普通到没有什么人会去注意他。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看到他的双眼之中,充满了奸诈险恶的神色。 当那一双恶毒的眼睛,看到了木兰花之际,姚雄哈哈她笑了起来,道:“好,真好,果然是木兰花小姐,那实在太好了!” 木兰花冷冷地道:“你不必太欢喜,我不会是好客人!” “但现在必须是听话的好客人,抛下你手中的枪,回潜艇中去,听我的命令,你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也是第三个消失者了。”姚雄缓缓地说着,脸上现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来。 木兰花一面向下攀去,抛了枪,一面道:“三个,什么意思?” 姚雄向小黑豹使了个眼色,小黑豹也向她望了一眼。这时,木兰花已经到钢梯之下了,她也知道姚雄和小黑豹有了难题。 现在,小黑豹在舱口,手中持着来福枪,枪口对准了木兰花,居高临下,自然是占着极大的优势。但是,他们却必须下来。 他们如果要下来,就一定要爬下钢梯。 而如果要爬下钢梯,就不能再继续用来福枪指着木兰花,他们自然也知道那样会有什么后果。所以,姚雄虽然命令木兰花退回潜艇去,但是他们却无法下来。 木兰花看准了他们的弱点,她扬了扬眉道:“姚雄,你为什么不下来?你的伤势大概不轻,你的脸色多难看,那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对不?” 姚雄的脸色,本来就显得有些苍白,这时给木兰花一说,他的脸色自然更难看了。小黑豹瞪着眼,怒道:“将她一枪结束了!” 姚雄的脸色十分阴沉,木兰花在保持沉默的一刹间,心中极其紧张,她已经暗中将手放在腰际的一个小型炸弹上。 那小型炸弹,外表看来,只是皮带上的一个金光闪闪的装饰品,木兰花准备,只要姚雄的口中,一说出一个“好”字来,她就立即向上抛出那炸弹,那么,她至少也可以和对方同归于尽了。但是,姚雄却“哼”地一声,道:“不!” “为什么?”小黑豹显得十分不耐烦。 “我们的手中已有三个人了,我们还要等一个人,等高翔来了,他们就大团圆了,到了那时候,我们再采取行动不迟。” 小黑豹道:“好,可是我们现在怎么办?” 姚雄筑了起来,道:“你别急,兰花小姐,你以为我遇到了难题,无法一面看看你,一面下潜艇来,是不是?但是你别忘了我有着超人的智力!” “我知道你智力过人,但现在你有什么办法?”木兰花冷冷地反问。她的神色,看来仍然十分镇定,但是她的心中,却焦急之极! 因为她两次听到姚雄提到“三个人”,第一次,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还反问了姚雄一下,但现在,她已明白了。 “三个人”,是连她在内,已有三个人落在姚雄的手中,那三个人自然是穆秀珍,她,和安妮,安妮一定也在他的手中了! 由那一点来推测,姚雄的同党,一定不止这里的五个人,他还有更多的人,分布在市区,不然他们是没有时间对付安妮的! 木兰花在迅速地转着念,她听到姚雄在好整以暇地说道:“哈,现在这个难题,很有点像一个人要带狐狸、鸡和狗三样东西过河,而渡船却又只允许两次带两样过河这个难题相仿,需要用一点技巧来解决的对不对?” 木兰花听得姚雄用那个人所皆知的难题来比喻,不禁有啼笑皆非之感。 姚雄又道:“小姐,我刚才的命令错了,我不应该叫你回潜艇去,而应该叫你走出来!” “走出来!”黑豹跟着吼叫了起来。 木兰花吸了一口气,她无法不听从对方的命令,是以她又向上攀去,当她快攀到舱口的时候,黑豹向后退出了一步。 黑豹虽然向后退去,但是他手中的来福枪,却还是对准了木兰花致命的所在。木兰花自然知道黑豹是世界上有名的狙击手之一,但她自然也还未知道,高翔已经在何保的住所,被黑豹在对面窗中发枪射击,而受了伤。 连高翔自己也不知道的是,以黑豹的枪法而论,他实在是绝没有可能在黑豹的一枪之下,逃过性命的。他只是受伤而没有死,实在是出奇的幸运。 他幸运的是,大厦房子的窗上,全部装有铁窗花,铁窗花十分密,那颗子弹在直奔高翔的心脏部位射来之际,在经过窗子之时,在铁窗花上,擦了一下,使得子弹的射击路线,起了些微的改变,是以高翔才只是肩头上中了枪的。 当下,木兰花出了舱,她看到姚雄是什么地方受伤了,姚雄的左手,用一件白衬衫撕成的布条包扎,但仍不断有鲜血沁出来。 木兰花一时之间,倒也不知道姚雄是如何受伤的。而在木兰花一上了甲板之后,姚雄立时也握了一柄大型的德国军用手枪在手。 这种大型的德国军用手枪,很为一些性格凶残的歹徒所喜爱,因为它的威力十分强大,一射中了人,造成的一定是死亡,而不是受伤! 姚雄看到木兰花出来,才道:“黑豹,现在你下去!” 黑豹犹豫了一下,道:“首领──” “你先下去,我再令她下来,然后,我再下来,那样,我们就可以顺顺利利,一齐进入潜艇中去了,你明白了么?” 黑豹嘻着一张阔嘴,笑了起来,道:“我明白了,首领,你真是天才!” 他担着来福枪,攀进潜艇去。 失踪新娘(3) 当木兰花被姚雄喝令走出潜艇来的时候,木兰花已明白姚雄的用意了,木兰花只是不知道姚雄是自己进去,还是令黑豹先进去而已。 现在,木兰花自然知道,姚雄命黑豹先进潜艇去,那自然不是他乐意在甲板上看守木兰花,而是他怕潜艇中还有和木兰花一齐来的人! 如果木兰花有人一齐来,那么黑豹先下去,遭殃的自然是黑豹了!姚雄动了这一点坏心思,却给木兰花带来了极大的机会! 木兰花早就想到过,所有的人中,最难对付的是黑豹,因为黑豹不但枪法奇准,而且身手矫捷,嗜杀成性,在他的监视之下,要反败为胜,实在不是易事!但是姚雄却比较容易对付得多,更何况他的一只手受了伤,看来伤势着实不轻! 黑豹还未曾完全走下潜艇,木兰花便已迅速地转过念头来,等到黑豹在潜艇中大叫了一声,姚雄喝道:“轮到你了!”时,木兰花已有了主意。 她来到舱口,姚雄手中的枪口对准了她,木兰花到了舱口,突然之间,身形一转,那舱口凸起,约有三尺来高。 木兰花在身形一转之后,立时蹲了下来,藉舱口的突起部份,遮住了她的身子,同时,她手伸处,“砰”地一声,将舱盖盖上,使已经进入了潜艇中的黑豹,没有那么容易出来。而就在木兰花的身形一闪间,枪声已然陡地响了起来。 那种大型的军用手枪所发出的声响,是震耳欲聋的! 木兰花在潜艇中的时候,失去了她发射麻醉针的手枪,是以她无法用枪还击,但是她立即摘下了小型炸弹,抛了出去。 她这时,还没有杀死姚雄的意思,是以她在抛出炸弹时,并不是向姚雄的身子抛去,而是抛向他身边的甲板,炸弹才一抛出,“砰砰”两声枪响,接着,便是轰地一声巨响,炸弹已爆炸了,潜艇突然倾侧了一下,木兰花就蹲在甲板上,并没有可供援手之处,就在潜艇倾测的一刹间她跌进了海中。 她不知道炸弹爆炸的结果如何。因为她根本来不及看,人已到了海中,她一到了水中,便向水中迅速沉了下去。 她也立却知道,那一下爆炸,只不过令得她有了脱险的机会,并没有使得姚雄进一步受伤,因为她即使是在水中,也可以隐约听到那手枪发出的巨大声浪,和子弹带起一股白浪,向水中射来的奇景。木兰花在水中向外,疾游了开去。 事实证明她那样做法是聪明的,因为几乎是立即地,在水中,就在潜艇之旁,连续地发生了巨大的爆炸,海水滚流着的声势十分惊人。 那自然是黑豹已从潜艇出来了,正在用手榴弹或是相类似的武器,抛向海中,木兰花如果游开得慢一步,就不堪设想了! 爆炸在水中发生,威力比在空气中发生更甚。在空气中发生猛烈的爆炸,空气因为突然的膨胀鼓动,而造成气浪,气浪的力量十分大,往往造成窒息,或者造成过高的压力,超乎人体所能支持的压力之上,那么就形成了致命的内出血。 但是,爆炸在水中发生,情形却更加严重,在水中造成重大的冲力,自然比在空气中形成的力道更加要大得多! 木兰花已在水中游了二十码左右,但是连续的爆炸一发生,她还是身不由主,被涌得向外翻翻滚滚,涌开了老远。 在那一刹间,她什么也看不到。 等到一切都静下来,木兰花才深深地吸了一口含在口中的压缩氧气,海水因为爆炸而变得十分混浊,仍是什么也看不见。 木兰花自己不会蠢到在这时候,浮上水面去看个究竟的,她只是潜得更深,凭藉记忆,寻找着“兄弟姐妹号”停泊的位置。 等到她来到了“兄弟姐妹号”之旁时,海水已澄清了许多,木兰花放眼望去,海水之中,除了一大团被炸断了根的海草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木兰花仍然从紧急出入口,进入“兄弟姐妹号”,她一到了“兄弟姐妹号”之中,第一件事,便是去察看声波回探器。 从海水已恢复平静来看,姚雄和黑豹,一定已经离开了。姚雄的手既然受了伤,他也必须医治,在潜艇上,他是得不到适当医治的。 木兰花一进“兄弟姐妹号”,便立时去察看音波回探器的原因,是希望姚雄的潜艇虽然离去,但是还在声波探测的一千五百公尺范围之内! 这一次,木兰花并没有失望! 她立时听到了轻微的“拍拍”声,而且在示踪屏上,也出现了一个亮绿色的小点,那小点在迅速地向西北方移动。 从距离来看,它几乎已要超越探测的范围之外了。 木兰花一看到这种情形,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很好,她已占了上风。事情一开始,她便一直处在极劣的下风之中! 但是现在看来,事情有转机了! 她不但从姚雄和黑豹的手中,死里逃生走了出来,而且,她还可以进一步跟踪他们了,“兄弟姐妹号”的设备如此优良,要跟踪一艘二次世界大战时使用的潜艇,那是毫无困难的事!木兰花在控制台前,走了出来,开始想一些别的事。 她在想穆秀珍怎么了?安妮又怎么了? 刚才,当她身形突然一矮,用舱口的突起部份,遮掩了身,姚雄射不中她时,她是可以轻而易举,用炸弹将姚雄炸死的! 但是,她却并没有那样做。 因为她还不知道穆秀珍和安妮在什么地方。 只有控制了姚雄,才能逼姚雄说出她们在什么地方……木兰花觉得,她虽然已开始占了上风,但是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她去做的! 她又开始聚精会神地注意示踪屏。 “兄弟姐妹号”和姚雄的潜艇之间的距离,已渐渐地近了,当木兰花打开水底电视摄像管时,已经可以看到那艘灰色的潜艇了! 安妮是在家中失踪的。 她当然不是自己离开家,而是被人掳走的,正确地说,她是被人骗走的。 当她一再按动那无线电通讯仪,而木兰花仍然没有信息之际,她的心中十分着急,不断向外张望着,她看到一辆汽车,在铁门前停了下来,安妮只当是木兰花回来了。 她大叫着:“兰花姐!兰花姐!” 一面叫,一面控制着轮椅,向外冲了出去,轮椅在花园中驶过,但当她来到铁门前,看到从车子中走下来的人时,她却呆了一呆。 那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中年妇人。而且安妮也看到,在车中,还有一个绅士模样的中年人,安妮立时停了下来,手已放在轮椅的扶手上。 她瞪着眼,道:“你们是谁?” 那中年妇人抬头看了看铁门旁,在柱上所钉的门牌道:“是这里了,你们这里,有一位……嗯……木兰花小姐?” “是的。”安妮充满着疑惑。 经常,来找木兰花的陌生人,不是没有,但是却全是有目的而来,多半是有事来找木兰花的,像那中年妇女那样,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木兰花这个人一样的,倒是着实少见。 那中年妇女道:“那就是了,你看看这个,这个上面写着,拾到的人,请送到这个地址,给木兰花小姐,可获重酬!” 她说着,打开了挽着的皮包,取出了一只玻璃瓶来。那是十分普通的玻璃瓶,是扁方形的,玻璃瓶中,好像有一张纸。 安妮还隐约看到,纸上有字写着。 安妮的心怦怦乱跳了起来,连忙打开了铁门,道:“快给我看看。” 那中年妇人迟疑着,道:“你就是木兰花?” 安妮道:“我不是,木兰花是我的……姐姐,那一定是我失踪的秀珍姐抛出来的求救信号,你们是在什么地方拾到的?” “是在一个海滩上。”那中年女人将瓶递了过去。 安妮接了过来,瓶中的纸对摺着,可以看到的一面,是地址和木兰花的名字,以及拾到可获重酬等语,另一面却只能看到几个字。 那些字十分潦草,当然是在十分仓卒的情形下写成的,安妮又看到了“秀珍”两个字,简直就是穆秀珍平时的签名! 她急不及待地打开了瓶塞。 然而,就在她打开瓶塞时,一股异样的气味,突然冲进了她的鼻端,刹那之间,令得她生出了一股要呕吐的感觉来! 她直到那时,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抬起头,用疑惑的眼光,向那中年妇人望来,只见那中年妇人却向她笑着。 那似乎只是一秒钟之间发生的事,她感到那中年妇人的脸,忽然在渐渐扩大,变成模糊不清,像是一团散开来的烟雾一样。 安妮已经知道不妙了,她待要伸手去按钮掣,使用武器,但是她刚才嗅进去的乃是麻醉性极之强烈的麻醉气体! 她的整个神经系统,都已受了麻醉气体的抑制,她的手指,已不听使唤了,她勉力挣持着,才发出了一下低低的呼叫声。 然后,她就不省人事了。 就在那时候,那中年男子出了车子,道:“你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目标是木兰花,你怎么去对付这样一个小女孩?” 中年妇人瞪着眼,刚才她和安妮讲话时,好像是一个十分有教养的中年贵妇,但这时却原形毕露,一开口就粗俗无比。 只听她骂道:“你知道个屁!木兰花当然不在,你不听得她一路叫着木兰花,一路冲出来的么?她叫安妮,和木兰花的关系十分亲密!” 中年绅士笑道:“钓不到大鱼,却钓到一条小鱼。” 就在这时,屋中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那一男一女面上的神色略变了一变,连忙将安妮连人带椅,抬上了车子。 然后,他们抬起了落在地上的瓶子,拉好了铁门,一齐登上汽车,疾驶而去。电话铃一直在响着,一直到二十分钟之后,高翔才赶到。 等到高翔赶到的时候,安妮早已不知去向了! 安妮并不知她自己昏迷了多久,等到她渐渐又有了知觉之际,她只觉得出奇地口渴,她想出声要水喝,但是喉乾得似乎发不出声音来。 她的头脑,还是不清醒的。 她虽然有了感觉,但唯一的感觉就是口渴,而她所想到的,也只是水,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何以会那样口渴,那样想喝水的。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之中,在她的脑中,不知出现了多少幻影,她像是在酷热的沙漠中没有了向导,又像是在海中飘流着,又饥又渴。 然后,她突然睁开了眼睛。 当她睁开了眼睛之后,她只觉得在她的眼前,来回晃动着无数的色彩,那些色彩全是十分浓艳夺目的,令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但这时,她的头脑却已清醒了许多,她见到她的手是在一种柔软的物体之上,而并不是放在她轮椅的扶手之上。 那也就是说,她不在轮椅上! 当她一想到了那一点之后,她的心中,陡地一惊。 她的那张椅,等于已是她生命的一部份,当她发现她自己不在轮椅上时,那种吃惊的程度,和普通人发现他的双腿突然失去,是完全一样的。 那种极度的吃惊,更令得安妮昏昏沉沉的脑子,在刹那之间,变得完全清醒,而她的视觉,也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 她看到在她前面的,是一块极大的花玻璃,像是经常被用来镶嵌在教堂中的那种,那玻璃的颜色,极之艳丽夺目。在那块玻璃的后面,好像坐着一个人。但是却完全看不清楚。安妮转头向两旁看去,她是在一间布置得华美的房间之中。 而这时候,她也已进一步弄明白,那块彩色玻璃,是一扇玻璃屏风,而她也可以肯定,在这张屏风之后,的确是坐着一个人。 安妮口渴的感觉,仍然十分之甚,她勉力叫了起来,道:“水,给我水喝!” 她听到在屏风后面,那人重覆了一声,道:“水!” 立时一扇门打开,一个人推着一架餐车,走了进来,放了一大杯水在安妮的面前,安妮立时拿起杯子来,一口气吞下了大半杯。 在服下了那大半杯水之后,她的神智完全清醒了,她已将昏迷过去的事,完全想了起来,她知道她已落到了敌人的手中。 一想到这一点时,她难免有点心慌。 但是她立时记起了木兰花的话: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形下,都要保持镇定。是以她缓缓地吸着气,道:“秀珍姐呢,在什么地方?” 屏风后的那人道:“她?她消失了!” 安妮冷笑一声道:“别骗鬼了,我被你们骗到了这里,你们也可以对别人说,我消失了,但我好好地在这里!” 屏风后的那人,笑了起来,道:“你真聪明,安妮小姐。穆秀珍是在我们这里,和你一样,但是我们不准备让你见她。” 安妮听得那人这样说,心中陡地一松,穆秀珍虽然落在敌人的手中,但是听来,她似乎没有什么别的意外,那已是令得她高兴了。 她摊开了手,道:“你想将我们怎么样?” 那人笑了起来,道:“那要等候我的首领,进一步的指示。我已经得到的指示是,安妮小姐,要取得你充份的合作。” 安妮的声音立时变得冰冷:“你在做梦!” 隔着彩色的玻璃屏风,安妮可以看到那人站了起来。接着,那人转出了屏风,安妮认出他就是在那车中的中年绅士。 他直来到了安妮的面前,瞪着安妮,道:“你非和我合作不可,小妹妹,因为你不和我合作,代价是穆秀珍的死亡!” 安妮的身子震动了一下。 她紧抿着嘴,一声不出。 那中年人又笑了起来,道:“这很值得你考虑了,是不是?现在,你可是已经愿意和我们合作了?你不出声,算是已默认了!” 安妮迅速地转着头,她立时道:“你的威胁是不能起作用的,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穆秀珍是不是真的在你们的控制之中!” 那中年人一挥手,道:“拿电视机来!” 立时便有一个人,担着一具小型的手提电视机,来到了面前,那中年人按下了掣,不一会,就可以看到萤光屏上,赫然是穆秀珍! 穆秀珍坐在沙发上,满面怒容,她所在的那间房间,陈设很华美。不一会,穆秀珍便站了起来,在房中来回走着,显得不耐烦。 一看到了穆秀珍,安妮便忍不住叫了一声,道:“秀珍姊!” 但穆秀珍自然听不到她的叫声,她仍然来回走着,然后重重地坐倒在沙发上,那中年人道:“怎么,现在你相信了?” 安妮道:“我还是不相信,那可能是你们早用录影带录下来的,我要和她见面,才能相信,你们怕什么?在你们的巢穴了,让我们见一面,怕什么?” 那中年人侧着头,想了一想,道:“好。” 他随即吩咐道:“将穆秀珍带来!” 安妮的心头狂跳,她立时可以和穆秀珍见面了,虽然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但是可以和穆秀珍重逢,总是值得高兴的事。 她注视着电视机萤光屏时,看到那个房间的房门被打开,四个大汉持着枪走了进来,穆秀珍正在不断讲话,像是骂他们。 而那四个大汉,则在呼喝着,穆秀珍终于在枪口下,向外走来,在那四个大汉的押解下,走出了那间房间,不到两分钟,两个持枪的大汉,先倒退着进来,接着便是穆秀珍的大骂声,道:“你们这些暗箭伤人的家伙,又出什么主意?” 她一面骂着,一面走进了房间。 然后,她突然停住,叫道:“安妮!” 安妮只觉得心中一阵发酸,道:“秀珍姊!” 穆秀跨立时向前走来,但她立时被那几个大汉喝阻,道:“站住,别动,你们两人,可以有五分钟会晤,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穆秀珍怒道:“胡说,我们又不是犯人,为什么只能有五分钟的会晤?” “穆小姐,你是我的俘虏!”中年绅士大声回答。 穆秀珍仍待向前走来,那中年绅士一声大喝,道:“你再不明白,结局就十分悲惨了,穆小姐,别逼我们造成悲惨的结局!” 安妮也忙道:“秀珍姐,你怎样了?” 穆秀珍道:“我很好,就是一直被他们囚禁着,兰花姐呢?高翔呢?你怎会被他们捉来的?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得穆秀珍那样问,安妮的心中,突然有一种奇异之感! 安妮听得穆秀珍的时候,心中有一种十分怪的感觉,但是她却根本不及去细想,只是道:“高翔哥哥受了伤,兰花姐姐不知到那里去了?” 穆秀珍道:“安妮放心,我会带你出去的!” 安妮道:“秀珍姐,我们──” 她话还未曾讲究,那中年绅士已喝道:“行了,将穆秀珍带走,我和安妮小姐之间,还有一点小小的谈判,快走!” 那四个大汉立时将穆秀珍押走了。 当穆秀珍走出门口的时候,安妮又叫道:“秀珍姐!” 穆秀珍转过头来,安妮问道:“你不问四风哥怎么了?” 穆秀珍像是陡地被安妮提醒了一样,道:“是啊,他怎么了?他发现了我突然失了踪,一定是十分伤心了,对不对?” 安妮刚才和穆秀珍在讲话之际,心中突然起了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便是因为穆秀珍几乎完全没有问起云四风的缘故! 云四周是穆秀珍的丈夫,穆秀珍应该首先问起他来才是的,直到穆秀珍在离去的时候,仍未曾提及云四风,安妮才忍不住问起她来。 穆秀珍在安妮的提醒下,总算反问了一声。 安妮道:“他难过极了,也受了很大的刺激,医生吩咐他一定要静养,如果不好好静养的话,他的精神,可能支持不住!” 穆秀珍叹了一声,道:“不要紧的,安妮,等我们可以逃出去之后,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哼,你别看他们人多,我一样有办法逃出去的!” 穆秀珍话一讲完,便被那四个大汉押着,向外走了出去。安妮的心中十分难过,她自己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而穆秀珍是不是真有能力可以逃出去,而且边她也一并救了出去?安妮也不知道木兰花在什么地方,如果木兰花回到家中,发现她失了踪…… 安妮真是不敢再想下去。 自从安妮参加了木兰花她们以来,不论是如何惊险困难的事,在事情刚一发生时,她们也可能完全没有线索,也可能在恶劣的处境之中。 但是,却没有一次像如今处境那么恶劣的! 安妮的年纪虽然小,但是她一直是十分冷静的人,然而这时,她却也没有法子保持冷静,她急得不断地哭泣。 在木兰花的家中,高翔紧紧地握着拳,一筹莫展。安妮失了踪,木兰花音讯全无,穆秀珍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连串打击,即使高翔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也觉得难以忍受,他站了起来,来回踱着,脑中乱成了一片,不知该如何才好。 就在那时候,在路上,突然传来一下急速之极的汽车刹车声,那一下十分难听的声音,令得高翔陡地跳了起来,转头望去。 只见一辆小型房车停在铁门外,一个人打开车门,跳了出来,高翔一看到那人,就吓了一跳,那是云四风!云四风还穿着医院中病人的白色服装。 云四风一下车,就推开铁门,奔了进来,高翔忙迎了出去,叫道:“四风,你怎么可以离开医院的,医院吩咐你需要静养的。” 云四风的神情,却十分镇定,他道:“我是逃出来的。高翔,如果换了你是我,你需要什么?是需要静养,还是需要有关秀珍的消息?” 高翔苦笑了一下,他似乎不必考虑,便道:“你说得对,换了我是你,我也会从医院中逃出来的!” “现在情形怎么了?”云四风急极问道。 高翔再度苦笑:“情形更坏了,兰花不知到了何处,而且,连安妮也不见了,她一直是在家中的,但突然失了踪!” 云四风的面色变得十分苍白。 过了半晌,他才道:“高翔,你的意思是,我们已遭到了前所末有的挫败了?” “至少到目前为止是那样,四风,我已经知道主持这件事的人是姚雄,我已经命令全市警方人员,尽一切可能去调查和姚雄有关系的人物动态,现在我只好等着报告,在没有结果之前,我们绝没有办法采取新的行动,只好束手无策!” 云四风来回踱着,自他的额上,不断地有汗珠沁出来,他的神经显然是在极不稳定的状态之中,高翔刚想开口劝他去休息,云四风已然问:“你看秀珍有危险么?” 高翔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一个十分难回答的问题,因为穆秀珍现在怎么样了,他根本一无所知,他又如何能回答。 他想了片刻,才道:“秀珍一定是在敌人的手中,我想她不会有生命危险,因为杀了她,对敌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而留着她,可以要胁我们!你想,如果他们要杀死秀珍,又何必制造什么神秘的失踪呢?他们对付安妮也是那样,可知她们没有生命危险。” 听得了高翔那样分析,云四风的脸色,略为好转了一些,也就在这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高翔连忙抓起了电话。 他立即认出,在电话中响起的是值日警官的声音,高翔连忙问:“有什么发现?” “第七行动组金警官有报告。” “请他直接向我报告!” “是!金警官请报告!” 高翔立即听到了金警官的声音,金警官道:“高主任,我们发现,有一批歹徒,最近曾在第十七号公路的一幢屋子中集会,这批歹徒之中,有过去和姚雄有过联系的毒贩在内,我们拘捕了其中两人,他们承认了,曾在那屋子中见过姚雄和黑豹!” 高翔兴奋得直跳了起来,道:“好,做得好,快命令就近警官派人去包围那屋子,但是别采取行动,等我来到了再说。” 高翔放下了电话,便道:“我们走!” 他和云四风两人,是急速奔出去的,因为金警官报告的线索,实在太重要了,那地方姚雄曾多次会见那批歹徒,那一定是姚雄在本市的一个巢穴。 破获了这一个巢穴,对于姚雄的来龙去脉,就可以认识清楚了。他们一齐跳上了车子,高翔驾着车,以极高的速度,驶向警局。 当高翔驶到警局之时,金警官立时迎了出来,道:“高主任,对那幢屋子的包围已经完成,这里有一百二十名兄弟,立时可以出发。” 高翔点着头,道:“你去找一套制服来给云先生穿。” 金警官向云四风略打量一下,便走了开去,不一会儿便捧了一套制服来,云四风换去了医院中的服装,和高翔一起跳上警车。 六辆警车,风驰电掣驶出了警局,没有多久便出了市区,转入了十七号公路之后不久,一条支路上便有警员驶着摩托车出来,这个警员是早和高翔以无线电联络过的了,由他负责带领大队警员,到那屋子去。 五分钟后,六辆警车都停了下来。 他们已都可以看到两百码外的那幢洋房。 那幢洋房在一个山坡上,有一条斜路,向上通去,在那条斜路上,总共有两道铁门,房子的四周有围墙,墙上有铁丝网。 在普通人看来,这幢花园洋房,目前十分宁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高翔却是十分有经验的警务人员,他才一跳下警车,便看到那洋房的四周围,草丛中和灌木丛旁,都伏满了警员,整幢洋房,都已经在警方的包围之下了。 警车停在两百码开外,那地方恰好是片林子,虽然大队警车驶到,但洋房中的人,也未必会发觉,高翔沉着地发着命令,道:“四下散开,加强包围,避免暴露!” 百来名警员一齐散了开来。 警员是训练有素的,行动十分快捷。 一个警官奔了过来,道:“高主任,铁门和铁丝网上,都证明是通电流的!” “哼!”高翔皱了皱眉,“金警官,和发电厂方面联络请他们暂时切断喧一地区的电源供应,电流一截断便告诉我!” 金警官忙用无线电和总部接头,再出总部和发电部门接洽,三分钟之后,又有警官来报告,道:“电流已经截断了!” 高翔端起了冲锋枪,开始向前奔去。 他一开始行动,大队警员,立时跟在他的后面,一齐向前奔了过去,等到奔到了近墙处,才一齐大声呼喝了起来。 高翔和云四风两人,奔在最前面,他们的手中都握着手提机枪,他们是从那条斜路直攻了上去的,在他们的身后,跟着好几位警官,和三四十名警员。 当所有的警员,一齐发出呐喊声之际,声势之威猛,简直是惊天动地,高翔看到那房子中,有七八个人充满惊惶地向外奔出来,但是又立即退了回去。 从那样的情形看来,他们显然是等到警员开始大声呐喊,才知道整幢洋房,已然处在重重包围之下了。 高翔冲到第一重铁门之前,立时扳动了机枪,随着惊心动魄的枪声,他一脚踢开了那扇铁门,继续向前冲了过去。 等到他攻开了第二道铁门之际,屋中也开始有枪声还击,高翔和云四风带领着警员,在地上滚动着,找寻看掩蔽的物体,继续前进。 而那时,由另外几位警官率领的大批警员,已然纷纷爬上了围墙,密集的枪火,对准了房内扫射过去,这使得高翔他们更容易前进。 终于,高翔和云四风,首先跳上了洋房正门的石阶,背贴着桥而立,高翔向在墙头上的金警官挥着手,这时,他根本忘记自己的肩头受过伤! 金警官一看到了高翔挥手的动作,立时对着扩音器叫道:“屋中的人听看,你们已全部被包围了,快放下武器投降,将手放在头上,一个接一个走出来,给你们三十秒钟时间考虑,要不然,你们没有生还的机会,从现在起,三十秒!” 金警官话一结束,来自围墙和四面八方的枪声,一齐停了下来,只听得在洋房之内,还有枪声响起,但却只是零星的几下。 接着,便完全静了下来。 然后,看到第一个人,冲了出来,抛下了手中的枪,双手放在头上,奔出了屋子,冲下石阶,在他奔出来之际只听得房中有人怒喝一声:“没种的东西!” 接着便是“砰”地一下枪响,那人立时滚跌在地! 而几乎在同时,高翔一转身,便向门内扫射了一梭子弹,有人惨叫着,也有人高叫道:“别开枪,我们投降了,别开枪!” 随着那人的呼叫,好几枝枪抛了出来,一个接一个,双手放在脑后,走了出来,一共有十五个之多,一齐站在花园中心。 这十五个人中,倒有一半以上是高翔认识的,那全是怙恶不悛的顽固犯罪份子。有两个还是才从狱中放出来还不到一个月的。 高翔冷笑道:“谁是头脑?” 那十几人互望着,一个道:“头脑是飞天龙,已被高主任打死了。” “那么,谁是副手,快站出来。” 一个身形魁伟的中年人,迟疑了一下,向前踏出了一步。高翔“嘎”地一声,道:“刀疤老四,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那中年人的左颊上,有一道十分难看,鲜红色的刀疤,刀疤老四是他的名号,那人是本市最恶劣的歹徒之一,他听得高翔问他年纪,不禁呆了一呆,然后才道:“我今年四十七岁。” 高翔“哼”地一声,道:“从你十五岁那年,在街头聚赌打架开始,你在狱中度过了多少年,我想你一生不想出监狱了!” “不,高主任,我们并没有做犯法的事!” “转过身,向前走来!”高翔大声喝斥。 刀疤老四转过身,向前走来,走到了高翔的面前,高翔突然伸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老老实实说,穆秀珍在什么地方!” 刀疤老四的脸色变得煞白,那种得他脸上的刀疤,更呈现一种难看之极的紫色,他道:“穆秀珍,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高翔“呸”地一声,道:“你们都曾和姚雄见过面,会不知道穆秀珍在什么地方,不但有穆秀珍,还有安妮,也在你们手中!” “我们真的不知道,高主任,真的不知道,我们是和姚雄见过面,他给我们很高的酬劳,叫我们在这里等,随时等候他的差遣,我是听得他说起要对付木兰花、穆秀珍,但是……他的计划怎样,我们却不知道,我们是真的……不知道!” 高翔挥手叫道:“进屋去做彻底搜索!” 大队警员服从看高翔的命令,进入了屋子,高翔的一手仍然抓看刀疤老四的胸口,道:“那么你们之中,有谁接受过姚雄的差遣?” “我们还没有人接受过差遣,我们不知他在干什么,高主任,真的没有,我们也不是第一次犯罪,绝不会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不认罪的!” 高翔苦笑着,他知道刀疤老四所说的是实话,越是累犯,越是在被拘捕之后,痛痛快快地承认罪行,因为他们知道不承认也是一样的。 那样说来,自己的一团高兴,又化为乌有了! 高翔和云四风互望了一眼,两人一起苦笑! 而同时,刚才冲进屋中的警员,也已经完成了搜索,他们揪出了两个躲藏起来的人,但是经过周密的搜索之后,终末发现楼秀珍。 高翔又受到了一次打击! 但是这次打击,却使高翔知道,姚雄在本市,已建立了许多据点,他也可以肯定,穆秀珍一定是被关在许多据点中的一个! 他知道自己的侦察办法是对的,但是他却不知道那样子下去,要多少时间,才能找到穆秀珍,也不知道在这期间,事情会有什么变化! 刚才,他正进攻这幢洋房的时候,由于心情上的兴奋,根本不觉得肩头上的伤口有任何疼痛,但是此际,却又感到一阵痛楚。 他望着警员将这二十名歹徒押上了车子,全中不禁起了一股极度茫然之感。他以为可以在这里得到线索的,但是线索又断了! 在海底继续跟踪着那艘潜艇的木兰花,心中也十分奇怪,因为那艘潜艇,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一直在向前驶去。木兰花知道自己很久没有和安妮联络,安妮一定很着急了,但是却也不敢贸然使用无线电通话,因为有被截听到的可能,而她现在正在跟踪着对方的潜艇,如果一被对方发觉,她的跟踪,就再也起不了作用了。 木兰花用心地观察着正在萤光屏上出现的那艘潜艇,从那艘潜艇行进的方向来看,它似乎不断地在转着弯,这就更使木兰花不明白了。 因为木兰花知道姚雄的手,受了相当严重的炸伤。 那样的炸伤,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的话,会引起十分严重的后果,那么照常理来说,姚雄就应该将游艇直驶往一个目的地,上岸去求医才是! 但是,他却只是在海中兜看圈子。 但不管如何,木兰花仍是抱定宗旨一直远远地跟在这艘潜艇的后面,“兄弟姐妹号”的远程海底电视摄像管,可以将那潜艇清楚地现在萤光屏上。 那样的跟踪,大约经过了一小时,木兰花发现那艘潜艇已渐渐向上升,木兰花知道对方要浮出水面了,她连忙先一步将“兄弟姐妹号”升出水面。 因为当潜艇上升之后,看到海面上有一艘游艇,姚雄是不会起疑的,但如果在它升起之后,它看到另有一艘从水底升起来的游艇时,那就不同了。 在“兄弟姐妹号”升上海面之后,木兰花立即看到,那是一个海湾,木兰花还认得出这个海湾叫作梅花山海湾,近海湾处,是本市的大工业区,工厂林立,在海上望去,也可以看到许多宏大的厂房,和高耸入云的工厂的大烟囱。 这时,木兰花也已明白那潜艇为什么兜圈子了!姚雄根本没有离开本市之意,他的潜艇,沿着海岸,绕了一个湾,来到了这里。 他自然是准备在这里登陆了。 木兰花在刹那间,脑中迅速地转着念,她自然要继续跟踪,一直跟踪到姚雄在本市的真正巢穴之中,她断定穆秀珍一定是在那里。 但是,要在海面上进行跟踪,却是相当困难的,跟得近了,会被姚雄和黑豹觉察,跟得远了,若是他们先登上了码头,进入了工厂林立的工业区,再要找他们,那就难得多了。 木兰花考虑了片刻,决定了先驶近码头去,等候姚雄的到来。 她迅速地按下了几个掣,使“兄弟姐妹号”的外型,略起改变。那次改变十分小,只是原来的船名上,压上了一幅“海鹊号”的新船名,同时,船首伸出了两个尖角来,而船尾也翘高了三四尺。但是那样的改变,也已足使人认为那是另一艘船了。 这个工业区一共有七个码头,木兰花还不知道姚雄会在那一个码头登岸,但是好在每一个码头都是并列的,木兰花在渐渐接近码头的时候,便注意看海面。 她并没有看到姚雄的潜艇是在什么地方升上海面的,但是她估计一定是在海中央那一堆礁石之后,因为她看到一艘快艇,正由那礁石之后,疾驶而来。 那快艇狭而长,十分小,艇上有着两个人。 木兰花和那快艇的距离还十分远,她其实是看不到艇上的两个是什么人的,但是她却可以肯定,那两个人就是姚雄和黑豹。 而且,木兰花从快艇的来势,也看出姚雄是准备在三号码头登岸的,是以她先将“兄弟姐妹号”驶向三号码头,并且先登上了岸。 在她登岸之前,她已在自己的容貌上作了小小的改变。 她并没有时间去作太大的改变,因为快艇来势十分快,时间上并不允许。 她本来是一直跟在姚雄的潜艇之后的,但是由于她有过人的判断力,是以她知道对方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可以反而先在岸上等看他们。 木兰花上了岸并没有多久,小艇的“扑扑”声,便越传越近,小快艇泊在三号码头上,几乎就在“兄弟姐妹号”的旁边! 木兰花站在岸上,岸上的人很多,她混在人丛中,一点也不出众,她注意着姚雄和黑豹的行动,姚雄是被黑豹扶上岸来的。 他们两人一上了岸,便立即匆匆向前走去,木兰花也连忙跟在后面,他们两人,显然未曾发觉有人跟在他们的后面,因为他们一直向前走着,连头也未回。 十分钟后,他们走进一条相当污秽的巷子,木兰花在巷口略停了一停,并没有立时跟进去,因为那巷子十分窄,立时跟进去,容易被发觉。 木兰花在巷口看得根清楚,姚雄和黑豹两人,在巷子中走到一半,便停了下来,他们停在一扇狭窄的铁门之前,那铁门看来,像是厂房或者仓库的边门,黑豹在那铁门上,连敲了七下,发出了砰砰的声响,那扇铁门立时打开,两人也走了进去。 在两人进去之后,铁门之中,还有一个人探头出来,向小巷左右,张望了一下,木兰花连忙缩回了身子,那人也立时缩回头去。 接着,“砰”地一声响,铁门关上了。 木兰花急步走过小巷,她甚至在经过那扇铁门之际,也没有停下来,只不过转头,装成了不经意地望了两眼,打量了一下而已。 那铁门十分残旧,上面漆看“曼谷实业公司”、“第一货仓”等字样,木兰花已经可以肯定,她已找到姚雄的秘密大本营了。 她穿过了小巷,在那小巷的巷口,又停了片刻。 在那片刻之中,她心念电转,不知转了多少个念头! 她现在可以立时通知警方,那么,高翔自然会带着大批警员来到这里的,用直升机来运载警员的话,半小时就可以形成包围了。 但是木兰花却想到,那绝不是好办法! 因为如果这里是姚雄的秘密巢穴,几乎已是可以肯定的了,那么,穆秀珍就在这里面,也几乎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 这里表面上是一个货仓,但是姚雄那样老谋深算的人,既然选定了这里来做他的秘密的巢穴,一定是有理由的,说不定里面有四通八达的地道,那么,大批警察一到,打草惊蛇,不但找不回穆秀珍,只怕要捉到姚雄,也不是容易的事。 木兰花的心中,实在是为难到了极点! 她已经几乎接近成功了!因为她已追踪姚雄,眼看姚雄进入他的秘密巢穴之中,但是,她却想不出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姚雄? 她绕到那仓库的正门,也是重门深锁,如果去敲门的话,一定是自讨苦吃,木兰花甚至考虑爬上仓库的屋顶去了,但是那样一样不能走进仓库之中的。 木兰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已绕看仓库转了一转,又来到了那个小巷的巷口了,就在那时,她的心中,陡地一亮! 她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一点! 那便是,姚雄急需要一个医生,而在他的秘密巢穴之中,不可能有一个医生常驻着的,因为他的受伤,全然是一件意外。 再进一步说,那就是会有一个医生进这仓库去了。那医生可能是他们的自己人,但是也更有可能是他们向普遍行医的医生求助!木兰花想到了这一点,心中登时高兴了起来。 她退开了几步,站在巷口等着。 如果有医生来,那么,她就可以进入部仓库去了。 木兰花等了约有五分钟,她看到一个穿着深黑西装的人,提看一只药箱,不急不徐地走了过来。一看到那人,木兰花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了。 木兰花立时迎了上去,道:“你是医生?” 那医生是一个中年人,他停了下来,道:“你是谁?” “我是仓库中的。”木兰花随口回答。 “你们刚才打电话来,有人受了伤,但如果伤势太重,我也只能做暂时的工作,你们应该通知警方才是!”那医生解释着。 “是,是,请医生先去急救一下。”木兰花说着,突然重重地一掌,击在那医生的后脑,那医生向前突然一仆,木兰花已托住了他的身子。 等到木兰花将他的身子放下来时,已经除下了他身上的上装。木兰花不得不在心中对那位医生表示抱歉,但是她却没有别的办法。 她自她自己的衣袋中,取出了一个假发竺,戴在头上,看来她变成了一个半秃的男子,她又贴了两条假髭在唇上,看来她老了许多。 然后,她将医生拖到了街转角处,靠墙坐着,她提着药箱,向前走去,来到了那扇铁门之前用力拍了几下,铁门打开来,一个人探出头来。 那人向木兰花一打量,便道:“医生么?” “是。”木兰花粗声回答着,“有人受伤?” “请进来,医生,我们一位工友,在搬运货物的时候,被碰伤了手。” 那人转身向内走去,木兰花跟在他的后面,进了仓库。仓库中十分黑暗,只有十分高的地方,有几盏昏黄的电灯,仓库中堆着很多货物,木兰花才一走进去,铁门便砰地关上。 木兰花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铁门旁边站看了两个人。木兰花也不出声,那人走得很快,在两叠很大的木箱中间穿过,又来到了一扇门前,才站定道:“姚大哥,医生来了。” “快请医生进来!”那是黑豹的声音。 黑豹和姚雄,都在里面。 虽然木兰花一直镇定过人,但是这时候,她的心情,却也不免十分紧张,因为她此际的化装,十分拙劣,她知道是很容易被姚雄识穿的。 但是既然已来到了,她却绝没有不进去之理。 在带她进来的那人推开那道门时,木兰花已想好了,最精细的人,自然是姚雄,但姚雄绝不知有人跟踪他来到此处,而且他又急于治疗伤了的手,那么,他的注意力自然不免打折扣,只要自己掩饰得好一些,想混过去,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在一进去之后,既然见到了姚雄,也可以见机行事了!木兰花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就在那人推开门之后,一起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间十分普通的房间,正和普通仓库的办公室无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姚雄正在椅上,他的手搁在一张破旧的办公桌上。 在他的手上,胡乱缠着一些布带,那些布带已被血湿透了,他的神情很苍白,皱着眉,一见木兰花就道:“快,快替我打止痛针!” 木兰花放下了药箱道:“你是怎么受伤的?” 姚雄并没有出声,在一旁的黑豹代答道:“是砸伤的。” 木兰花解开了姚雄手上的布条,实在不必一个医生,也可以知道那是炸伤的,伤的主要部份是手心,皮开肉绽,可想而知,十分痛楚。 木兰花摇看头,道:“不对,这不是砸伤的,我看……像是爆炸受伤的,我只能替你急救,我认为应当通知警方才是!” 办公室中的人互望着,黑豹一翻手,在他的手上,已多了一柄手枪,那枪正对准了木兰花,木兰花立时装出十分吃惊的神情来。 她忙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看,”姚雄沉声道:“你别多管闲事,我们也不想和警方发生任何关系,我只要得到治疗,而你,就负责治疗!” 木兰花装出十分害怕的样子来,说道:“你们──你们会将我怎样?” 姚雄缓慢地道:“我们会将你囚禁起来,待我的伤好了可以离开这里时,那你就可以离去,所以,你得尽心替我治疗才好!” 那正是木兰花所希望的! 木兰花那时,出其不意要制住姚雄,是很容易的,当她走进办公室来的时候,她也考虑过这一点的了,但是她却知道那也不是好办法! 她制住了姚雄,固然可以要胁姚雄将穆秀珍放出来,但是穆秀珍还在姚雄的手中,姚雄又何尝不能要胁木兰花?这样做,可以说是一场赌博! 而木兰花却绝不能用穆秀珍的性命来做赌博。 所以木兰花并没有那么做,木兰花反倒希望姚雄将她囚禁起来,那么,她就有机会来查看这仓库中的情形,先将穆秀珍救出来再说了! 木兰花心中虽然希望如此,但是她还是道:“你们……让我回去,我定时前来替你诊治,我绝不泄露你们的秘密就是了!” 姚雄冷笑着,道:“你以为我们会冒那样的险么?” 黑豹也已厉声叱道:“少废话,不然我先杀了你,我们再去找第二个医生!” 木兰花装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来:道:“好!好!”她先替姚雄注射了一针止痛针,然后,洗净了伤口,注射抗生素,再用最新的喷射防菌剂喷在姚雄的伤口上,然后才包扎了起来。 当包扎了之后,她才道:“如果在十二小时之内,体温不增高的话,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不然只怕要送医院了!” 木兰花在那半小时中所做的一切,实在不比一个熟练的外科医生逊色,所以她可以说是一点破绽也未曾露出来,姚雄最后听了木兰花的话,只是闷哼了一声,便吩咐道:“带他进去,待他好一些,我究竟还是他的病人,但要派人看守他!” 黑豹和几个人答应着,木兰花在收拾药箱的时候,趁他们不觉,将一枚小型的偷听器,放在桌子之下,那偷听器只不过指甲大小,上面附有尖锐的短刺,只要用力一按,就可以附着在木器上或是墙上,然后,木兰花跟着两个人,提着木箱,走了出去。 那两个人带着木兰花,走出了那间办公室,来到了仓库中,他们来到了一只大木箱之前停下,其中一个人用手一按,将大木箱的一边,扳了下来。 那大木箱之中,是一条通往地下室的梯阶! 木兰花看到了那样的情形,不禁暗暗称赞姚雄设计的聪明,这里是仓库,仓库之中,几乎到处全是那样的大木箱,又有谁想得到其中的一只大木箱中有那样的秘密,竟是一条暗道的入口?木兰花在他们的推拥下,走下了那阶梯。 她走下了约有十来尺,前面便是一道走廊,有人在走廊中坐着,带木兰花来的人向那两人打了一个招呼道:“这是医生,首领吩咐将他关起来!” 那两个向木兰花打量了一眼,其中一个打开了一扇门,道:“进去,走快些,你如果不想进去,我可以将你扔进去的。” 木兰花一声不出,便走进了那房间。 她才一走进去,那门便“砰”地关上了。 房间中的光线十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到,木兰花也不去寻找是不是有灯,她连忙自她的鞋跟中拉出一个耳筒来。 那耳筒有一根电线连着,木兰花将耳筒塞在耳中,她立时听到了姚雄的声音,道:“他妈的,高翔到了十七号公路那地方?” 另一个人道:“是的,所有人全被捕了!” 姚雄笑着道:“但是那没有用,我一点损失也没有,那地方的人,根本不知我在什么地方,他们也不知穆秀珍和安妮在什么地方。” 木兰花一听到这里,心中实是又惊又喜! 因为她绝不知道安妮也出了事。 如今,姚雄那样说,那自然是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连安妮也落到了他的手中,木兰花自然不免吃惊。但是值得安慰的是,听姚雄那样说法,穆秀珍显然是被囚禁着,而绝没有生命的危险,那么,穆秀珍被囚在何处,是不是就在这里? 木兰花继续用心听着。 只听得姚雄又发出了一阵奸笑,道:“我的计划,他们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而如果我的计划实现了,哈哈,哈哈……” 姚雄并没有再向下说去,只是不住笑着。 又听得黑豹问道:“首领你的计划是什么?” 木兰花听得姚雄说他另有一道绝妙的计划,心中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姚雄本来就是最足智多谋,是最危险的犯罪人物。 像姚雄那样的人,有了新的犯罪计划,何足为奇? 可是在听了黑豹那样的一问之后,木兰花的心中,却陡地奇怪了起来,姚雄的犯罪计划,连黑豹也不知道,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黑豹是姚雄最得力的助手,姚雄的行动计划,如果连黑豹也不知道的话,那实在是太秘密了,只怕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了。 可是,姚雄接下来讲的话,却又使木兰花不明白! 只听得姚雄笑了一下,在他笑声中,可以听得出,充满了神秘的意味,他道:“黑豹,我不能告诉你,这件事必须保守极端的秘密,只有我和另一人知道!” 办公室中,静了片刻。 然后,才又是姚雄的声音,道:“黑豹,你生气了?” 黑豹道:“你不将计划告诉我,我不生气,但是你却告诉了另一个人,这使我生气。” 姚雄“哈哈”笑了起来,道:“黑豹,等我的计划完成时,你就可以知道为什么在事先必须保守极端的秘密了,而那另一个人,他必须知道,是因为他是计划的执行人,怎能不知?黑豹,如果你生气的话,你实在太傻了!” 黑豹勉强笑了一下,道:“原来是那样。” 木兰花心中急速地在想着:姚雄的计划是什么呢? 她只是略想了一想,便不再去想这件事,因为木兰花并不认为姚雄的那个秘密计划,是和她目前要做的事情有关。 她还想再听姚雄谈谈穆秀珍和安妮的事。 可是姚雄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杂七杂八,讲了一些无关重要的话,接着,便听得姚雄道:“我在我的房间中,你们未得我的命令,不能有任何行动。” 好几个人一起答应着。 接着,便是脚步声和开门声,那显然是姚雄和黑豹两人已经离去了,他们两人一走,木兰花听得剩下来的人七嘴八舌地在讨论姚雄的秘密计划。 但是他们那些人,对姚雄刚才感到如此得意的秘密计划,显然是一无所知,是以他们只是胡乱猜想着,言不及义。 木兰花知道再听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将耳塞送回鞋跟中,走到了门旁,转动门球,那门竟没有锁着,也许外面两个大汉,以为她只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医生,根本不必怎样注意的。 木兰花将门打开了之时,向外看去。 只见那两个大汉仍然坐着,守着出入口。 木兰花将门开得大些,将头向外望去。那两名大汉立时发现了木兰花的行动,大声叱责了起来,道:“做什么,快滚回去!” 木兰花道:“是!是!房间中太黑了,有没有灯?” 木兰花像是十分害怕地说着,那两个人却大笑了起来,一个道:“原来这傻瓜到现在还一直在黑暗之中,哈哈,太有趣了!” 另一个道:“他多半是吓呆了!” 木兰花看到他们笑,索性装出一副傻样来,道:“我找不到电灯的开关在什么地方,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身边有很多钱……” 木兰花讲到这里,那两个人已互望了一眼,停止了笑声,而且一起向木兰花走了过来。木兰花一看到他们走过来,立时退进了房中。 那两个大汉却直逼了过来,进了房间,一个“拍”地一声,亮着了电灯,另一个拍着桌子,道:“你有多少钱,全拿出来。” 木兰花双手乱摇,道:“我……我……” 可是那两个大汉却各自跑向前,一人伸一只手,拉住了木兰花的白装上衣,厉声道:“钱在哪里,快给我们,不然叫你吃一点小苦头。” 木兰花心中只觉得好笑,她的双手本来就是高举着的,这时,她双手一沉,用力按了那两人的后脑,然后双手一拢,将那两人的脑袋,推在一起,用力撞了一下,那一撞的力道着实不轻,“砰”地一声之后,那两人身子摇晃着,倒下地去。 木兰花又伸脚在他们两人的后脑重重踢了一脚,令得那两人不会那么快就醒来,然后,她搜走了两人身边的手枪。 她打开门,向外走去,看到那两个人的手提机枪,还全挂在椅背上,木兰花取出了其中一排的子弹盒,放在袋中,提了另一柄,她来到了另一扇门前,轻轻转动看门球,那门锁着,木兰花取出百合钥匙,只用了半分钟时间,就打开了那道门。 里面也十分黑暗,木兰花伸手在门旁,摸到了电灯开关,亮看了电灯,她立即看到了安妮!安妮正坐在一张椅子上! 由于电灯是突如其来着亮的,是以安妮紧闭着眼睛。 木兰花看到了安妮,心中的高兴,实在难以形容,她忙关上了门,低声叫道:“安妮!你睁开眼来看看,我是谁!” 一听得木兰花的叫唤,安妮立时睁开了眼来。 刹那之间,她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她眼前的那人,虽然留着男人的短发,而且上唇还有短髭,但是安妮却一眼就可以认得出,那不是别人,正是木兰花! 安妮想张口大叫,可是由于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了,是以她张大了口,一句话也叫不出来。木兰花连忙向前走了过去。 安妮一等到木兰花到了她的身前,便紧紧握住了它的手,叫道:“兰花姐,你来了,我……你真的来了么?真是你么?” 木兰花笑道:“傻瓜,我还有假的么?” 安妮紧紧地吸了一口气,道:“你见到了秀珍姐没有?我看到过她,她一定也被关在这里,兰花姐,你来了,那就好了。” 木兰花转身,道:“安妮,伏在我背上。” 安妮勾住了木兰花的头,木兰花将安妮负到了背上,又来到门前,木兰花向外看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动静,分明是他们还未曾发觉下面生了变故。 木兰花走到另一个门前,那门没有锁,当木兰花推开那扇门时,发现那房间是空的,木兰花立即又到了另一扇门前。 那门锁着! 木兰花又用百合钥匙打开了门锁,陡地推开了门。 她一推开门,就看到穆秀珍从床上,直跳了起来! 穆秀珍本来,一定是正躺在床上看一本书的,因为她虽然跳了起来,但是她的手中,还是拿着那本书,她先看到了安妮,然后,才看到了木兰花,因为安妮一见到她,便已迫不及待地叫道:“秀珍姐!” “安妮!”穆秀珍也叫着。 “秀珍姐,你看看这是谁,兰花姐来了!”安妮高兴地叫着,如果她不是双腿残废的话,她这时一定会直跳了起来。 “兰花姐!”穆秀珍叫看,望定了木兰花,她脸上的神情,是难以形容的,她向前直扑了过来,抱住了木兰花,也抱住了安妮。 木兰花忙道:“秀珍,我身上有手枪,手提机枪交给你,我们还未曾脱险,我们得设法冲出去,姚雄就在这里,我想,警员也应该包围这里了!” “兰花姐,你来的时候报了警?” “没有,但是我在这里的门外,击倒了一个医生,那医生应该醒来了,医生一醒,自然会进仓库来调查的,我们该引警方的注意了!” “那还等什么?”穆秀珍立时说。 她从木兰花的手中,提过手提机枪来,冲出房间,扳动了枪机,便扫出了一排子弹,在甬道中听来,枪声更是惊心动魄! 随着那一阵惊心动魄的枪声,只听得仓库上面,突然也有枪声传了出来,不但有枪声,而且还有大声的叱喝声,来回奔走的声响。 木兰花负着安妮,站着不动,穆秀珍已迅速地向上冲了上去,她一面向上冲,一面不断地扫射着,木兰花跟在她的后面。 她们两人,一前一后,冲出了秘道的入口处,立时有四五个警员,一起举枪向她们瞄射,穆秀珍叫着:“别开枪,我是穆秀珍,这是木兰花!” 一个警员立时向前走来,木兰花急道:“找到姚雄和黑豹没有?那是两个最危险的犯罪份子,他们就在这仓库之中!” 那警官道:“还没有,但我们已控制局面。” 木兰花抬头看去,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正如那警官所说,警方已控制了局面。 仓库中的枪战,已经结束了,歹徒在木箱后一个个被警员揪出来,总共有十几个之多,一出来就立时被警员押了出去。 听了木兰花的话后,那警官已下令,对整个仓库,进行彻底的搜索。在不到十分钟之内,警员已找到了两个暗道的入口处。 而在找到第三个暗道的入口处之际,又响起了一阵猛烈的机枪声,随着那一阵枪声,首当其冲的六七名警员,立时浴血倒地! 其余的警员,一齐散了开来,觅地掩蔽。 也就在那一刹间,一个人端看手提机枪,自地道的入口处,疾跳了出来,那人的动作,敏捷得像是一头豹一样,一跳出来,就跃了七八尺。 他身子打着转,手中的手提枪,不断地扫射着,子弹射向四面八方,完全没有人可以接近他,而他一面扫射,一面向外直冲出去。 那人正是黑豹! 他的动作是如此之快,转眼之间,已被他窜到了门口,眼看他可以夺门而出了,但那时候,另一声枪声,响了起来。 那一枪,是躲在木箱后面的木兰花所射的。 随着那“砰”地一声响,正在向前疾奔而出的黑豹,突然身子向前仆跌了下去,木兰花的那一枪,正射在他左腿的腿上。 黑豹在地上翻滚了一下,还想提枪再扫射。 但是他却没有这个机会了。 就在他一个翻身之际,一个警官用力一推,将一叠木箱推倒,向他身上压去,接着,至少有十个人,同时自掩蔽后,举枪向他扫射! 黑豹的身子,向上直跳了起来! 但是,当他的身子向上直跳起来之际,他已中了十几枪,根本不能再反抗了,但是他还是紧紧握着手中的手提机枪。 他的身子弹跳了起来之后,立时又重重地摔了下去,他全身都是血,已经死了!木兰花立时将安妮交给了一位警员,她奔到了那地道入口处,喝道:“姚雄,你已走投无路了,快出来!” 木兰花一面说,一面又向地道中,连放了五六枪。 只听得地道中响起了姚雄的声音,道:“别开枪,我投降了!” 木兰花又向旁闪了一闪,她向在地道口的警员,作了一个手势,所有的警员,一齐向旁张开,接着,姚雄举着手,走了出来。 姚雄一出来,所有的警员手中的枪,全对准了他! 木兰花冷笑了一声道:“姚雄,认得我么?” 姚雄转过头来,看到了木兰花,他陡地一呆,道:“你是……你是木兰花!”他突然笑了起来:“哈哈,你真行,木兰花,我服了,真服了!” 木兰花冷笑着,道:“你想不到,是不是?” “当然因为我未能料到,要不然,你那种拙劣的化装,能将我瞒过去,才是奇事了。好,我既然已落在你们手中,没有话说,穆秀珍就是在──” 姚雄的话还未讲完,穆秀珍已大踏步走了过来,道:“我已经出来了,不劳你费心,姚雄,这次,你可逃不了的!” 木兰花唯恐穆秀珍恨起来,会对姚雄报复,是以忙道:“秀珍,他已落网了,警方自会处理,你快去和高翔联络一下。” 穆秀珍狠狠地望着姚雄,又道:“你逃不了的,哼!” 她扬了扬手中的枪柄,作势待向姚雄打过去。 木兰花忙喝道:“秀珍!” 穆秀珍这才悻然转过身,向仓库之外走去。 木兰花撕去短髭,除了发笠,回复了本来面目,伸手召来了两位警官,道:“这个人是亚洲最凶恶的犯罪份子,千万要小心!” 那两个警官答应着,其中的一个警官,立时取了一副手铐,将姚雄反手铐了起来,推着姚雄,一起向外走去。 在那警官和姚雄的身边,围满了警员,正是刚才穆秀珍所说的那样,姚雄这一次,一定是插翅难逃的了。 木兰花看到了这样情形,才放了心,她向安妮走去,一个警员将安妮负在背上,道:“兰花小姐,让我来照顾小安妮好了。” 木兰花道:“谢谢你的帮助。” 他们一齐走出了仓库,穆秀珍已经大声叫道:“兰花姐,高翔听到了我的声音,几乎傻了,他在警局等我们,要我们立即就去。” “好。”木兰花也十分高兴。 因为这件事一开始的时候,是如此茫然而毫无头绪,简直一点线索也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时,真是束手无策,难以着手! 但是,等到她想到了对方可能是利用潜艇来行事,而开始海底跟踪,搜索之后,事情便急转直下,一直到她找到了姚雄的秘密巢穴,事情更是顺利之极! 现在,姚雄已落网了! 仓库外,停着好几辆警车。 那些警车,都是接到了那医生的报告,前来调查真相的。当木兰花救出安妮和穆秀珍之际,大队警员正在仓库中调查。 但是在仓库中的歹徒,都矢口否认,说他们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知道有人受伤,警方在不得要领之余,还当那是有人假借仓库方面的名义,骗那医生到这里来行劫的,是以正准备离去,而就在那一刹间,地道中突然响起了枪声。 地道中枪声一起,歹徒中就有人沉不住气了,立时发出了枪来,事情完全败露,在木兰花冲出地道时,警方已控制大局了。 木兰花走出仓库,看到姚雄上被押上了警车,穆秀珍站在那警车之旁,在司机要登上车子之际,她突然道:“我来开车!” 木兰花道:“秀珍,别胡闹!” 穆秀珍道:“他将我弄到这里来囚禁了那么久,我要亲自将他送到监狱去!” 木兰花皱了眉,一个警官已笑道:“穆小姐有那样兴趣,那是警方的荣幸,有史以来,警方没有过那么能干的女司机!” “谢谢你!”穆秀珍上了车。 她一上车,立时发动了引擎,探出头来,叫道:“高翔一定等急了,我先去了,你们随后跟看来好了!” 她话才一讲完,已经驾着警车,向前直驶了出去。 警车的去势如此之快,以致众人都不免愕然。但是在众人的愕然之中,警车已驶远了。安妮道:“秀珍姐一定急于见四风哥了!” 木兰花笑了起来,道:“或许是,她一直就是心急的人,我们也该上车了他们也一齐上了警车,一共是三辆警车,向前驶了出去,不一会,便驶出了工业区,来到了直通市区的公路上。木兰花在警车的车厢之中,和安妮在一起,安妮正在向她讲述自己如何上了当,落在歹徒手中的经过,突然间,警车停了下来。警车停得如此之突然,那令得木兰花立时知道,发生了意外!她忙问道:“什么事?” 警车的司机转过头来,道:“穆小姐的车翻车了!” 木兰花大吃了一惊,连忙跳下了车,果然,穆秀珍驾驶的那辆警车,翻在路边,那路边是一个二百尺深的山谷,幸而有两株大树,拦住了车子。 但是车子也翻得十分厉害,车头向上,车中的警员,全跌出了车子,车子出事一定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因为还可以看到有几个警员正在山坡上呼叫,向上爬来。木兰花奔到了警车旁边,穆秀珍还在司机位上,头垂在一旁,昏迷不醒。 木兰花先将穆秀珍从车中拉了出来,平放在地上,进行人工呼吸,穆秀珍很快就醒了过来,她一醒过来就间:“发生了什么事?” 木兰花埋怨道:“你几乎将整辆车都翻进了山谷!” 这时,所有人都奔过来了,长绳一根接一根抛下,将滚跌在山谷上的警员,拉了上来,每一个警员,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 那个押姚雄的警官一被救上来就道:“姚雄逃走了!” 木兰花突然站了起来,道:“快派人搜索!” 大队人员散了开来,和总部取得了联络之后,几架直升机也飞来了,可是却找不到姚雄,姚雄竟然在不可能的情形下逃走了! 他们一直等过了很久,才来到警局。 高翔和云四风都在警局中,云四风也不顾当着众人,便紧紧地拥住了穆秀珍,倒是穆秀珍,反而脸红了起来,道:“别那样!别那样!” 穆秀珍的叫声,惹得众人也笑了起来。 穆秀珍和安妮全回来了,本来,事情可以算是十分之圆满了,但是却有两件事,是令人感到十分之遗憾的。 第一,姚雄逃脱了之后,一直没有下落。 姚雄的双手铐着手铐,一只手又受了伤,他能够在那样的情形下逃走,这证明他的确是一个非同凡响的犯罪份子。 第二,穆秀珍在翻车之际,受到了震荡,经过了医生的检查之后,认为她最好在医院中休养几天。本来要休养的是云四风,但是云四风在一见到了穆秀珍之后,已经全然没有事了,反倒是穆秀珍要休养,云四风自然只好在医院中陪伴娇妻了! 而安妮呢?她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云四风再替她做一张新轮椅! 奇缘(1) 奇缘 有一个相当特别的会,叫“奇事会”,参加者的资格没有甚么限制,要由原来的会员介绍,然后,在当晚出席的会员之前,讲一件事。 用“讲一件事”,而不用“讲一个故事”,这是会章明文规定的。讲述者必须讲述其亲身经历之事实,而不得凭想象编造不可信之故事。 当然,所讲的事,一定要极其离奇,超乎知识范畴之外,近乎不可思议,而不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事。 在讲了这件事之后,再由所有听了这件事的会员,投票决定这个讲述者,是不是有资格参加“奇事会”……奇事会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会员,必须经历过一桩或超过一桩奇事之谓。 常常,讲述者本身,自以为经历十分曲折离奇,兴冲冲地讲述出来,但是却令得听的人呵欠连连,一点不感兴趣,当然在投票的时候,也被否决了。所以,奇事会的会员不是很多,只维持在二十位左右,每次聚会也不是所有会员都参加。 原振侠成为奇事会的会员,是苏氏兄弟介绍的。苏耀西和苏耀东两人,在入会的时候,分别讲了“血咒”和“海异”的故事……不可思议的黑巫术,和微生物团结起来与高级生物人类争斗的经过,这两桩奇事,得到了全体会员的通过。 而原振侠在入会之时,讲的是冷自泉的恋爱故事,扑朔迷离的“宝狐”,也获得了一致通过。而且据说,奇事会成立以来,从没有那么多会员,那么用心地听完一个申请入会者讲述的。但“宝狐”的经过是这样迷人,自然可以吸引人的。 奇事会的会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义务和权利,只是定期聚会,听新申请者讲述奇事。由于会员的知识程度都相当高,所以倒也趣味盎然,原振侠几乎每次都参加,除非他有远行。 今天晚上的聚会,更使得原振侠有意料不到的惊喜。奇事会会员的聚会地点是不固定的,这一次,是在一个会员的郊外别墅中。约定的时间,大家都遵守(这是会章之一)。 主人用兴奋的语气宣布:“今天晚上,有一位特别人物……我不称他为嘉宾,因为他应该是我们奇事会的当然会员。世上不会有人,一生之中遇到过的奇事,比他更多了!” 有一个会员咕哝了一句:“嗳,那是谁?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能有这种荣耀!他的名字是……” 那个名字被提出来之际,原振侠变换了一下坐着的姿势,想起和那位先生的几次短暂的会面。他想到,若是和这位先生经常会面,那倒是一桩十分令人高兴的事。 主人眉开眼笑,声音之中充满了兴奋:“正是他,就是这位先生!” 所有的会员……今晚出席的会员特多,所有人全来了,自然是主人特别通知了,有重大事件宣布的缘故……都兴奋起来,那位先生太富传奇性了,没有见过他的人,都想见他;见过他的人,还想再见他。 主人看了壁上的钟,向门口走去,一面走着,一面道:“他应该来了,他是最守时的,我们可以期待报时钟声和门铃声同时响……” 主人讲到这里,壁上的钟,响起了第一下声响,门铃果然也在这时响了起来。主人打开门,人人都向门口望去,坐着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站了起来。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那位先生带着笑容,步履轻捷走了进来。主人还没有介绍,他已经朗声道:“各位好,真对不起,我有事,立刻就要走!” 各人都静着,主人有点不知所措。原振侠苦笑:“你就像旋风一样,能一次和你讲十句话,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那位先生摊了摊手,向原振侠望来:“原医生,我们还是经常见面的。抱歉我不能久留,但是我带来了一位朋友,他的经历,一定可以满足奇事会每一个会员的要求!” 直到这时,各人才注意到另外有一个人,是和这位先生一起走进来的。那位先生的光芒太甚,他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的人,自然而然地会被忽略。 那另外一个人,事实上,身形比那位先生还要高大,有着一头金发,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出头,是一个外表十分漂亮的白种美男子。 主人对于忽略了来客,有点不好意思。那位先生已经道:“如果各位承认我有资格介绍新会员的话,我介绍这位……”他指向那人:“莱恩上校。” 主人带头鼓掌,在掌声中,那位先生提高声音:“莱恩上校所经历的事,一定会引起各位极度的兴趣。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苏氏兄弟早已听原振侠说过这位世上最富传奇性的人,一看见他讲完就要走,立时冲过去想阻住他。 苏氏兄弟的动作十分快,可是还是慢了一步。那位先生一面转身,一面挥手,动作敏捷得出奇,已经一阵风也似地向门外卷去,门也随即关上。 奇事会所有的会员,都有一种愕然之感,一时之间,又忽略了莱恩上校的存在。这使得这位身形高大、相貌英俊的他有点发窘,要故意咳嗽一下,来引起他人的注意。 主人有点不好意思,一面和他握手,一面道:“莱恩上校?” 莱恩有礼貌地笑着:“是,和欧洲那条著名的河流一样。我祖先是日耳曼人,我现在是美国人,一个退了役的军人。刚才——那位先生说,我的经历,或者会引起各位的兴趣……” 会员有的已经坐了下来,有的在浅酌着杯中的酒。主人道:“请坐,他说你的经历会引起我们的兴趣,那一定会的!” 任何人可以听得出,主人的语调不是十分热衷。莱恩却并不在意这一点,显得他对自己奇异的经历,十分有信心。 他坐了下来,先作了一个手势,来吸引各人的注意,然后才道:“本来,我去找卫先生,是因为我本身的经历十分奇特……” 会员中有一个性子急的,不礼貌地叫了起来:“别老说自己的经历奇特,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有奇特的经历,快说出来!” 莱恩看来是一个脾气相当好的人,他并没有生气,只是道:“请先听我作一点解释,是不是能成为奇事会的会员,我倒不很在意。本来我想请卫先生,帮我解决这件怪事,可是他有别的重要的事在忙,他要到喜马拉雅山,去会见一些密宗喇嘛……” 莱恩一直未曾讲入正题,这使得相当多人都表示不耐烦了,连原振侠也叽咕了一句:“请把开场白尽量缩短!” 莱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告诉我,各位都是对奇事有经验的人,或许可以帮我解决一下。” 那性急的会员又叫了起来:“天!你再不说是什么事,我看要用另外一种方法,来解决你了!” 这一次,莱恩皱了皱眉:“我认为一桩奇异的事,必定有它的来龙去脉,在叙述的时候,一定要十分详细,不能错过任何细节。 “一个被忽略了的细节,可能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性急,是于事无补的。” 虽然一大半人,都认为莱恩说话太-唆了些,一点也没有军人的爽朗作风,但是这一番话,倒说得十分有理,很令人佩服。对待一切奇异而不可思议的事,的确要有这样认真的态度才行。所以,原振侠首先鼓起掌来,掌声倒也相当热烈。 莱恩上校感到十分高兴:“我是最近才退役的,在我的军人生涯中,我参加过越战……”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长长地叹了一声:“战争,真是人类行为中最丑恶的一环。” 那心急的会员又叫了起来:“老天,我们这个会,快变成和平祈祷会了!” 莱恩只装没有听见。 原振侠恰好坐在那心急的会员旁边,那是一个身形矮小、枯瘦、肤色黝黑、留着像刺猬一样短头发的人。原振侠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分。这小个子有着一脸不耐烦的神情,是那种典型的急性子的人才有的表情。 这是奇事会的一个老会员,原振侠只知道这一点,也不知道他是凭什么奇事,才得以入会的。由于他个子小,肤色黑,这个人的年龄,也是十分难以估计的,大约是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 听他的口音,英语之中,带有浓重的欧陆音,只有法国人或北欧人讲英语,才会有这种口音。所以推测起来,他可能是欧洲大陆长大的亚洲人。 (在这里,忽然详细地介绍这个“性急的会员”,是因为这个在这时看来,似乎和莱恩上校的出现毫无关系的人,在后来事情的发展上,却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之故。世事经常这样奇妙,看来是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在冥冥之中,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只不过一直要等这种关联由隐而现,才会叫人恍然大悟。) 那人一再打岔,而且出言尖刻,十分没有礼貌。原振侠恰好坐在他的身边,忍不住低声道:“先生,请让他讲下去,别打断他的话头!” 那人陡然直了直身子,狠狠地瞪了原振侠一眼。看起来,他不但性急,而且脾气十分暴躁,闷哼了一声,故意转过头去,不看原振侠。对于他这种行动,原振侠除了感到愕然加可笑之外,也没有办法可想。 莱恩上校并没有注意这小小的风波,他在继续着:“在越战中,我领导一个情报工作组。大家都知道,越战是世界战争史上,最奇特的一场战争,简直在整个过程之中,没有好好地、正式地打过一场仗!” 主人表示同意:“是,这场战争的本身,就是一件怪事,和所有的战役不同。” 莱恩上校续道:“所以,在越战中,情报工作就特别重要。本来,军队中是没有情报部队的编制,是在越战中才产生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是七十年代中期,亦正是战争最炽烈的时候──夏天。” 莱恩上校的语调沉缓,他的奇事已经开始,大客厅中也自然而然地静了下来。 他吸了一口气,取了一支烟在手,却并不点燃,只是转动着:“我们的总部是在森林里,有着相当完善的设备。可是在那种环境下,这样捉迷藏式的战争之中,所有现代化的设备,几乎都用不上。参与战争的双方,只需要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对方杀死就行了!” 在原振侠的身边那个人,这时又哼了一声:“原始方法杀人,和现代化杀人,都是杀人,其间并没有落后与进步之分!” 莱恩上校向那人望了一眼,他在这以前,可能并没有对这个人加以特别的注意,直到这时,才直视那人。其余的人,都唯恐他会和那人争吵起来,所以视线都集中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所以,两人当时的神情,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只见那人,当莱恩上校向他望来之际,偏转了脸,微昂着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显得相当无礼。 而莱恩上校一向他望过去,反应却十分令人惊讶,只见他看到了那人之后,身子陡然挺了一挺,似乎像是要不由自主站起来一样。他终于并没有站起来,但是若不是他心中感到了极度的惊讶,他是不会有这样动作的。同时,他也现出了十分惊异的神情来,口唇颤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声音来。 这种情形,令得在场很多人都觉得突兀。连主人也觉察了,说了一句:“莱恩上校,你认识宋维先生?” 是不是认识一个人,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是或不是,应该一下子就可以回答得出来的。可是,主人随口这样一问,莱恩上校却不是立即就有回答,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不……应该是不认识。宋维先生?宋维先生是中南半岛来的?” 那个人却并不回答,只是闷哼了一声。原振侠向他看了一眼,心中想:原来他是越南人,越南曾是法国殖民地,所以他说起英语来,才会有法国口音。他的名字是宋维,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由于莱恩上校的神态有异,和宋维的样子,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原振侠在这时,对宋维这个人的兴趣,比对莱恩上校要讲的奇事更浓。 莱恩上校没有得到回答,神情又有-那间的犹豫,但随即恢复了正常。 他继续讲他的奇事:“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从中午开始起,天色就很阴沉,雷声不断传来,有时,甚至分不清是天上的雷声,还是远方各处传来的炮声。我们总部所在处,是许多激烈战事的中心,随时可以遭到敌军的袭击。事实上,已有迹象显示,敌军正在对我们的总部,进行逐步的包围。 “我说的迹象,是我的部下,连日来,都曾在离开总部不到一公里的范围内,遭到伏击。越共杀人的方法是十分多样化的,那天早上,巡逻队就又发现了四具尸体,是属于夜晚的一个巡逻小组的,这四个人看来都是中毒死的,身体上一点伤痕也没有。敌人擅长下毒,他们在树上的果子中下毒,一不小心,就会中毒。这四个人,是在什么样情形下中毒的,由于没有生还者,所以也无法知道其中的经过。” 他已经讲得十分详细了,可是讲到这里,还嫌不够详细似地,顿了一顿,才又道:“我说是中毒死的,只是我们当时的判断,可能他们另外有死因,也或许可能是被毒蛇咬了之后死去的。毒蛇咬-的伤口,往往十分小,在战场中久了,尤其在丛林中生活久了,谁身上都有点小伤口,不是很容易判断哪一个小伤口是致命的。总之,这四个人是死了! “巡逻队把四具尸体带回来。长期处在这种暗杀式的战争之中,会使人的脾气变得十分坏。那天,当我知道又有四名部下死亡时,作为指挥官,感到十分愤怒。而尤其令我在愤怒之中感到悲痛的是,四人之中,有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一个极优秀的军官,他的名字是杰西,官衔是少校,一个十分漂亮的小伙子。 “请各位注意,后来发生的事,和这位杰西少校有关。” 一个会员道:“这不对了,他已经死了,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莱恩上校没有回答,宋维忽然冷笑一声:“或许他后来复活了呢?” 人人都感到宋维是在讽刺,可是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口又掀动着,但又没有讲什么。 大厅之中,维持了短暂时间相当难堪的沉默,莱恩才道:“越南森林中,在雷雨快来之时,夏天的气温高,湿度也高,十分闷热。天还没有黑,成群的毒蚊,就已经发出可怕的嗡嗡声,在等着吸血。所以虽然热,也没有人敢不穿衣服,汗水把衣服全都湿透了,以致人人身上都发出难闻的气味。 “在这种环境中,连活人都难免发臭,死人自然更容易腐烂。所以,军中的习惯是,一有阵亡者,在身分弄明白之后,立时下葬,因为尸体实在无法作超过二十四小时的保存。 “这四个阵亡者,包括杰西少校在内,自然也不例外。我作为长官,主持了葬礼,雷声一直不断,闪电连连,即使在白天,看来也极其惊人。一道一道的闪电,从天空直划下来。 “当我主持葬礼的时候,在我的身后,是一个老兵。我在念着‘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听到他在我身后,喃喃地说:‘天,这样的雷电,要是击中了尸体,是会引起尸变的!’ “我当时回头瞪了他一眼。战争胶着无进展,却每天看到同胞死亡,令人的脾气十分坏,我瞪那个老兵的眼光,自然不会友善,那老兵吓得不敢再说什么,我也就继续主持葬礼。”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然后,又望向苏氏兄弟,道:“雷电击中尸体,会引起尸变,这种说法在中国十分盛行,是不是?” 原振侠先答:“是的,也据说黑猫走过尸体,或是另一些和电有关的因素的刺激,就会引起尸变,好象连静电的刺激也有作用。” 主人插了一句:“雷电和生命之间,好象有着十分奇妙的联系,西方传说中的‘科学怪人’,不是也在雷电之夜产生的吗?” 莱恩上校又问:“请问,在中国传说中,尸变之后的情形是怎样的?” 原振侠本来想问:是不是包括了杰西少校在内的四具尸体,后来发生了尸变?但是莱恩比他先问了出来,他只好回答:“不一定,通常的情形是,尸体僵直地跳起来。只会跳,不会走,甚至只会向前跳……” 原振侠一面说,一面作手势。就在这时,在他旁边的宋维,陡然发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声音,跳了起来,身子挺直,双手伸向前,十指作钩状,脸上现出极诡异的神情,一跳一跳,跳向莱恩上校。 宋维的行动,可以说是突兀之极。他的那种跳动的动作,倒并不如何恐怖,他是在模仿中国传说中,尸变了的-尸跳动的动作。可是在那一-那间,人人都感到了悚然,那是由于宋维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那种难以形容的怪神情,再加上他直勾勾的眼光(看起来真像是死人一样),和喉际所发出来的那种呜咽低沉的怪声,却足以使任何人感到震栗。 当他跳到莱恩上校的面前之际,莱恩上校不由自主地,身子向后仰了一仰。像是怕他突然扑了过来,用他弯成钩状的手指,把自己掐死一样。 宋维一跳,跳到了莱恩的面前之后,又跳了一下,然后在双足不点地的情形之下,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跳回了原振侠旁边的座位。 他一来一去,只花了半分钟不到的时间。而在这半分钟之内,几乎人人目瞪口呆,看着他这种怪异突兀的动作。 宋维又坐了下来,看起来若无其事,道:“传说中,尸变后的尸体行动起来,就是我刚才示范的那样!” 很多人都吁了一口气……原来宋维是恶作剧! 原振侠却感到宋维的怪动作,不止是恶作剧那样简单,他立时又向莱恩看去。 莱恩的面色煞白,甚至连面上的肌肉,都在不断抽动。可见他心中,一定由于宋维刚才的动作,而感到极度的震撼和不安。 原振侠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僵硬的沉默,用说笑的口吻,希望调和一下气氛:“大抵是这样,很多鬼电影中出现的-尸,全是这样行动的!” 莱恩上校沉默着,看来是正在想什么。主人提醒他:“上校,你的事,才叙述了一个开始!” 莱恩上校忙道:“是……是……军中的葬礼,实在是十分简单的。我们甚至没有棺木,只是替死者穿上整齐的军装,再把他们的私人物品,放在他们的身边,然后用军毯把尸体裹起来,就埋进土里去了。 “至于死者的私人物品,是经过选择的。凡是轻便的、易于携带的,或是估计有纪念性的物品,都不会陪葬。由部队保存,在适当的时候会缴上去,好让国防部在通知死者的家属时,把死者的物品,交给死者的家属。 “那天,在包裹死者的遗体之前,我曾想把杰西少校所戴的一只戒指除下来。我知道他十分喜爱那只戒指,那是他一次轰轰烈烈恋爱中的纪念品。” 莱恩上校又顿了一顿,强调了一句:“那并不是一只质地很名贵的戒指,只不过是普通的银质戒指。 “可是,可能是由于尸体已开始在郁闷的夏天中,开始发胀的缘故,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法子把这只戒指除下来,只好放弃了。 “当时,我想,或许他愿意让这只戒指陪着他。那戒指,是他有一次到西贡去度假之后,带回来的。” 宋维似乎不肯放过讥讽莱恩的机会,这时,他又喃喃地道:“哼哼,美国军官,迷上了风情万种的越南少女,一个现代的蝴蝶夫人故事!” 莱恩上校的语调相当低沉:“美国军官和越南少女之间,也可以发生真正爱情的!” 这一次,宋维居然没有反驳,只是作了一个不屑的、无可无不可的手势。 莱恩上校等了一会,看宋维不准备再说什么了,他才继续下去:“那只戒指上面,刻有一种十分奇特的图案,好象是一男一女,再加上一条蛇,有可能刻的是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中的故事。刻工相当粗糙,但可以肯定,那是手工制造……我把那枚戒指的一切,说得如此详细,只是为了说明一点……这只戒指,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再照样做一只,也不可能做得一模一样。 “杰西十分喜欢这只戒指,每当他抚摸这只戒指之际,他就会现出极其甜蜜的笑容来。我是他的朋友,所以对这只戒指,我再也熟悉不过,熟悉到了我自信,在任何场合之下,一看到它,就可以认出来的地步。” 所有人都静静听着,只要宋维不出声打岔,别人都不会打断莱恩的叙述。原振侠听到这里,已经隐约地感到事情有点蹊跷了,莱恩一再叙述那枚戒指的形状,而那枚戒指,又无法自杰西的手指上除下来,那一定是随着杰西埋在地下了,他为什么还这样强调呢? 莱恩略停了一下,又叹了一声:“杰西本来,不多久又可以有假期……他牺牲了,自然再也没有机会。对了,那个越南少女,杰西有她的照片,我见过,真是一位美女,有着一半中国人的血统。照片上的她,看起来简直如同东方的仙女一样叫人着迷,长发、苗条,有着蜜色的柔软肌肤,一双黑眼睛之中,透露着极度的忧郁……” 莱恩的用词相当美,他的话,令人悠然神往。这时,忽然有一阵啜泣声传了出来。 原振侠是首先听到啜泣声的人,因为那声音就在他的身边传来。当他转过头去看时,看到那个行为怪诞的宋维先生,正在抹拭着眼泪。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到了极点,他还没有开口,已听得莱恩先发问:“宋维先生,你为什么哭泣?” 宋维转过头去,声音还有点哽咽,可是他却道:“哭泣?我为什么要哭泣?我是……鼻子有点不舒服!” 他这样说着,又故意用力吸了两下气,来掩饰他刚才的啜泣。 莱恩紧盯着他,又问:“宋维先生,你认识阮秀珍?” 宋维陡然震动了一下,这时,看他的情形,和刚才他和莱恩捣蛋时全然不同。看起来,他像是一个弱到不能再弱的弱者一样。他在一震之后,却又立即恢复了镇定,冷冷地道:“阮秀珍?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时候,在大厅中的所有人,都可以感觉出来,事情有点不对头了。人人都感到,在莱恩和宋维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牵连。可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牵连呢?却又没有人说出来。 本来,对于莱恩的叙述,还有人认为太过-唆,没有什么趣味。这时,也不禁被引起了兴趣。 莱恩在听了宋维的回答之后,“哦”了一声:“原来你不认识她。各位,阮秀珍,就是杰西所爱的那个越南少女的名字。” 这时,原振侠已不住地,在观察他身边的宋维的神情和反应。宋维刚才显得十分激动,可是这时,他却神色惘然,像是一切和他全然没有关系一样。那种情形,又令得原振侠感到了迷惑。 莱恩吸了一口气道:“从杰西的口中,我知道,他和阮小姐之间的恋情,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军官,和越南女人之间的性交易。阮小姐不是吧女,不是舞女,不是妓女,阮小姐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家庭,她的教育程度也相当高。她家开设一家杂货店,她准备出国深造,目的地是法国。阮秀珍……这个可爱的女孩子,有着相当程度的艺术天才,她和杰西少校,在偶然的情形之下相遇、相识……就算不是战乱时期,他们之间也必然会发生恋爱的。 “所以,当杰西牺牲了,我首先想到的,倒不是他远在田纳西州的父母会如何伤心。我想到,在西贡的阮秀珍,一定伤心欲绝,我已经准备,下个月我有假期,到西贡,先去找她,通知她这个不幸的消息。” 莱恩上校的语调,越来越是伤感。他并没有说得太多,可是已经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叫人相信美国情报军官杰西少校,和西贡杂货店老板的女儿阮秀珍,是真正相爱着的。 莱恩沉默了片刻,又把话题扯回到葬礼上:“雷电一直不断,可是却又不下雨,天气闷热得不堪,每个人都全身是汗。当他们下葬时,一排士兵向天放-,向死者致敬。然后,包裹好了的尸体,被放进挖好的土坑中,土坑掘得相当深,足有一公尺,就在总部不远处。已有超过二十个牺牲者,葬在那里。 “我第一个用铲子,把泥土铲起来,-进坑中,泥土渐渐盖过了尸体。等到填平之后,我们再把刻有死者军衔、姓名的一块牌子,平放在填平的土坑上。葬礼到这里,算是结束了,只有一个号兵,还在不断吹奏着哀曲。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一样,所以,才回到了总部之后,我就开始喝酒。 “到天色渐黑时,就开始下雨,雨势极大,而且雷声更响,闪电也更骇人。这样的天气,正是越共展开攻击的好时机,所以我们更要小心戒备。果然,不到午夜时分,猛烈的炮火,就开始攻向我们。 “炮声和雷声不是很容易分辨得出,在那种情形下,我们完全没有法子反攻,只好守着阵地。我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在总部附近的壕沟中据守,有小股敌人,企图借着恶劣的天气掩护过来,全被击退。有几次,若不是闪电突然亮起,敌人的行踪因之暴露,他们几乎可以越过壕沟了。这真正生死一线的恶战,一直到天亮,雨势小了,敌人的进攻才停止。 “我们松了一口气,检查了一下,有五、六个人受了伤,没有死亡,这真是上上大吉了。我肯定敌人已暂时退却,就上了-望台……在总部四角,都有大约八公尺高的-望台,我登上其中一个,用望远镜观察,要弄清敌人是不是还在附近。 “在-望台上看出去,可以看得相当远。当我用心在留意,是不是有敌人行动的踪迹之际,我陡然呆住了! “我看到,在我们的坟地上,有着四个看来像是才被掘出来的土坑,土坑中积着不少水。随即,我发现……发现那四个土坑,就是……昨天葬了那四个死者的……其中有杰西少校在内。可是这时盖上去的土……全都翻在旁边,而且土坑之中,显而易见,昨天埋下去的尸体,已经……不在了!” 莱恩上校一路说着,声音一路发颤。显然当时,他看到了明明埋下了死者的土坑,忽然又被翻了开来,尸体不见了之际,心中是如何地震骇。 他不由自主喘着气:“当时,看到这种情形,我一开始是极度的震惊。但是接着,我却又感到了无比的愤怒,我陡然叫了起来。我的叫声一定十分骇人,以致在-望台下面的人也听到了,纷纷向-望台奔了过来。那时在我身后的,是一个中尉,我转过身来时,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惊骇地望着我。我向他大叫:快召集全体出击,把尸体弄回来!” 莱恩说到这里,气息更急促:“当时我想到的是,昨晚,敌人借着大雷雨掩饰,进攻了一个晚上,且曾攻到离我们的阵地极近处。那么,当然也到达过那个坟地,一定是他们把四具尸体弄走了!” 一个会员插了一句口:“是,这个推测,是最合理的了!” 莱恩苦笑了一下:“越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当然,他们盗走尸体,不至于把他们吃掉,可是他们却会把尸体挂在竹竿上,竖在我们的阵地处,使我们军心涣散。这是十分可怕的行动,要是一个部队中,有一小部分人,忽然对死亡发生了恐惧,这种恐惧就会迅速传染,这个部队就会丧失斗志,一下子就会被消灭了。 “所以,我当时发出了命令,要把四具尸体抢回来,还是十分正确的,并不是由于对杰西少校的私人感情。中尉在接到了我的命令之后,呆了一呆。‘全体出击’他是听得懂的,什么叫‘把尸体弄回来’,我想他不明白。就在他一呆之间,我也冷静了下来,我更换了命令:‘召集军官开会!’他接了命令,奔下了-望台去。 “我再度拿起望远镜,去观察那坟地上的情形。那四个空了的土坑,看起来,像是被炸药炸开来一样,散开来的泥土,大部分已被雨冲走。所以可以料定,那是大雷雨开始不久之后发生的事。 “没有多久,十来个军官,一起上了-望台。我要他们观察坟地,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天!他们盗走了尸体!有的问:尸体对他们有什么用?我把我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们,人人面面相觑。若是真发生了这种事,那自然可怕之极,可是要把尸体弄回来,那又谈何容易!根本没法子知道,敌人躲在密林的什么地方,我们若是全力出击,敌人可以分股消灭我们,而且还可以趁机袭击总部,我们实在不能轻举妄动的!” 从莱恩上校的叙述中,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军事指挥官,尽管发生的事,令他感到了巨大的震惊,但是他迅即冷静了下来,理智地分析着对自己这方面有利或有害的形势,而不是冲动到去鲁莽行事。 他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口角:“其余军官都觉得不应该贸然出击,都主张把尸体被敌人盗走的事,告诉全体人员。那么,不论敌人用什么卑鄙的手段,我们这方面先有了心理准备,总好得多了。尽管我心中十分悲痛,可是也只好这样子。第二天天虽晴了,可是天气更热,当这个变故传达下去时,到处响起了咒骂声。可是咒骂也没有用,敌人躲起来,找也找不到。 “我先下令,把这四个空了的土坑,用泥土填满,我亲自主持。由于下了一夜的大雨,土坑附近也没有什么脚印等可供追寻。填平了土坑之后,心里好象好过了一些。这时候,例行巡逻的巡逻队来报告,他们在巡逻时,遇上了敌人,在一阵接触之后,打死了三个敌人,俘虏了一个,被俘的一个,看来是敌方的一个军官。”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向宋维望了过去。他的这种行动,令得在场所有的人心中全是一怔。为什么莱恩向宋维望去?难道宋维就是那个被俘的越共军官?那真是太凑巧了! 各人一起循着莱恩的目光,向宋维望去,宋维却恍若无觉,根本未曾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仍然是一片惘然之色。看他的神情,像是莱恩在说些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进去,而他只自顾自在沉思。 莱恩收回了他的目光,继续道:“我一听说有俘虏,自然十分高兴,立时回到了总部。部下把俘虏押了来,那是一个典型的越南人。虽然在越南作战了那么多年,可是对于东方人的脸谱,尤其是典型越南人,我还是不容易辨认,看起来,每个人几乎都是一样的。当时我就开始审问,这个俘虏的态度十分倔强,一句话也不肯说。我的越南话相当流利,我可以肯定,他是一定听得懂我的话的。他什么话也不肯说,自然……也吃了点苦头。 “战场上,能记得日内瓦有关战俘的公约的军人,不是很多。而且敌人对待我们的战俘,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难怪我们给他一点苦头吃。可是他真是十分倔强,仍然是一言不发。直到后来,我问到他们卑鄙地盗走了尸体时,这个俘虏才现出了极度讶异的神情来,一脸不屑的神色,发出冷笑声。” 莱恩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他听得我一再逼问那四具尸体的下落,才开了口。他说:‘我们为解放祖国而进行神圣的战争,只想到如何把活着的敌人消灭,谁会去浪费时间对付已死的敌人?’ “我当时,相信了他的话,我还怀疑可能是其它部队干的事,他不知情,于是再审问下去。他却只是一味冷笑,像是昨晚进攻的事,他全都知道一样,看起来他的地位不算低。 “他的地位究竟有多高,我没有机会知道,因为前哨接到了敌人喊话通知,愿意将四名我方的俘虏来交换他。四名我方的俘虏全是军官,我见在他身上,也问不出什么来,就答应了交换。 “四具尸体,如果不是被越共的士兵盗走的,又到哪里去了呢?” 莱恩用这个问题,把他的叙述告一段落。 老实说,如果不是在莱恩的叙述中,有宋维在当场作怪地捣乱了几次的话,莱恩所说的事,实在不算是什么奇事。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一个会员立时道:“就算不是越共盗走了尸体,当晚的战斗十分激烈,双方都动用了重武器,是不是?” 莱恩点头:“是!” 那会员道:“这就是了,炮弹飞来飞去,恰好有一些落在坟地上,把坟炸了开来,尸体被炸成了粉碎,又被大雨冲走了,那算是什么奇事?” 另一个会员道:“只根据一个战俘的话,也靠不住,也有可能,根本是被越共盗走了的。” 有一个年轻的会员道:“莱恩先生,恐怕你讲的事,不合本会的入会标准!” 这个会员的话,显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所以一时之间,都静了下来。 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就表示申请入会者的申请被否决了。主人会讲几句委婉拒绝的话,好使申请者不至于太难堪。 主人已经准备讲话了,但或许是由于莱恩是那鼎鼎大名的先生带来的,所以他觉得措词方面比较困难些。一时之间,还未曾说出话来。 而就在这时候,宋维忽然道:“不必那么快下决定,他讲的事,还只是上半部。听他把下半部讲了之后,再说不迟。” 宋维的话,令得人人都觉得极度愕然。 几乎从莱恩上校一开始讲话之际,宋维的话、怪异的行动,大家都十分明显地对他表示不满了。而且,他讲的话如此奇特,他怎么知道莱恩的故事只讲了一半?莱恩讲了一个在战场上,四具被葬下去的尸体,在一个大雷雨之夜,经过一场攻防战之后,失踪的奇事。当他问了那个问题之后,应该是告一段落了,何以宋维知道还有下半部?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宋维的神情,像是只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一样。而莱恩上校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人都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吸气声,接着,他直视着宋维,问:“宋维先生,你肯定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面?” 宋维连想也不想:“没有见过!” 莱恩问了一个人人都想问的问题:“那你怎么知道我的事还有下一半?” 宋维仍是连想也不想:“要是你要讲的事,就是那样平凡简单,那位大名鼎鼎的先生,怎么会特地介绍你来?你以为能见到这位先生是那么容易的吗?我心中有一桩奇事,想请他帮助,可是他根本没时间见我!” 宋维的解释,听来勉强可以算是合理,莱恩也想不到什么来反驳。大家的兴致更浓了,几乎没有人相信宋维的解释,但是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说得出所以然来,是以大家都望向莱恩,希望他再讲下去。 莱恩望着宋维,神情仍是十分疑惑。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尸体不见的事,由于连日来都有战斗,大家都忘记了。而且也没有预料中的,敌人把尸体拿出来示众的情形发生。在战场上,活着的人,尚且随时可以失踪,死人失踪的事,当然更不会有甚么人再追查下去。只有我,因为杰西是我的好朋友,总觉得这件事有点怪。 “一个多月之后,我有了假期,离开了阵地,到西贡去度假。那时候的西贡,有着畸形的繁华,那种畸形的繁华,是世纪末式的。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这种情形是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的。 “到了西贡的第二天,我就根据杰西所讲的地址,去找他爱的那位越南少女。一路上,我盘算着,见到那位少女之后,该如何开口才好?我是自己驾驶着吉普车前去的,停车问了两次路,才找到那家杂货店。我一走进去,就有一个中年人,怒容满面向我迎上来。 “当时的西贡,所有的商人,对于美军,都大表欢迎,繁荣的市面,可以说全是由美军的消费而来的。那中年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敌意使我愕然间,他已经用十分粗暴的声音道:‘滚!我们这里,不接待美国人,滚,越快越好!’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一面呼喝着,一面还作出赶人的动作。我不想和他打架,只好随着他的动作后退,一直退到了店门口。 “到了店门口,我再向这家杂货店的招牌看了一眼,肯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一家。我站定,那中年人仍然声势汹汹,双手叉着腰。我耐着性子道:‘对不起,我来找一个人,一位小姐,阮秀珍小姐。’那中年人一听,双眼瞪得极大,青筋暴绽,样子更凶狠了,他大叫一声:‘滚!’ “这时,已有不少看热闹的人聚拢过来。 “我又好气又吃惊,忙又道:‘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她,阮秀珍小姐在不在?’我说的是标准的越南话,对方一定听得懂的,可是他的反应,奇特之极,竟然一个转身,就双手捧起一个大瓦罐,向我直摔过来! “我一跃避开,瓦罐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这时,我也不禁生气,那中年人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又捧了一只瓦罐在手,一面大声骂着,骂的话粗俗不堪,一面又叫着:‘别以为我不会杀你们,滚,滚得越远越好!’ “越南人有反美的情绪,这一点我很清楚,可是看那中年人的情形,又不像是什么激烈的反美份子。我正准备向他理论之际,忽然有人在我身后,拉我的衣袖,同时,有一个十分动听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先生,秀珍的爸爸生起气来,根本不讲理的,你快走吧!’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圆脸大眼,很淘气灵活的少女,就是她在对我说话。 “我忙问她:‘你认识秀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她!’那少女咬了咬下唇:‘我们找一个地方说话好不好?你看,秀珍的爸爸要冲出来了,我在下条街街口等你!’ “这时我才知道,那中年人是阮秀珍的父亲,他已拿着一条十分粗大的木棍,凶神恶煞般冲了出来。我知道事情一定有曲折,连忙跳上了车子。虽然立即发动了车子逃走,车头灯还是给那疯子的木棍打碎了! “我驾着车,到了下一条街,那少女已经在那里等我。我伸手拉她上了车,她道:‘我叫彩云,是秀珍的好朋友。’ “我有点惊魂甫定之感,只好道:‘彩云,你好,我叫莱恩。’出乎我意料之外,彩云抿着嘴,笑了一下,她笑起来……极其动人,我不由自主有点发怔地望着她。她道:‘是,我知道一定是你,杰西向秀珍说起过你,秀珍告诉了我。’ “我听得她提起了杰西,不禁长叹一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彩云显然是个很活泼爽朗的女孩子,她在不断说着话,她的话,令我呆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彩云在说着:‘秀珍和杰西私奔了,所以秀珍的爸爸恼怒到了极点,一见到美国人,尤其是美国军官,就要骂要打!’ “我真正呆住了,什么话?秀珍和杰西私奔了?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家伙,杰西只告诉我,他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越南女孩子,并没有说,他原来已经和那女孩私奔了!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居然连我都瞒着,这未免太不够意思了。所以,我显得十分气愤:‘有这样的事?哼,我竟然不知道!’在讲了之后,我想起杰西已经阵亡了,心中又不禁一阵难过。 “彩云灵活的眼光一直在留意我,我难过的神情一定十分显着,她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她笑嘻嘻地道:‘他们互相爱着对方,私奔是必然的事,你应替你的好朋友高兴才是,就像我替秀珍高兴一样!’ “我听了之后,更加难过,找了一个地方,停了车,握住她的双手,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她被我握住了双手,双颊现出一片红晕来,更加娇秀动人。我当时只是哀伤杰西的去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对一个陌生少女来说,实在是太唐突了一些!” 莱恩讲到这里,停了一会,现出十分向往的神情来。听他叙述的人,也都设想当时的情景……一个英俊高大的美国军官,一个美丽动人的越南少女,这情形,充满了异国情调。再加上是在战争的动乱时期,自然更增强浪漫的气息,分明又是杰西和阮秀珍相恋的翻版了。 莱恩向各人看了一眼,神情有点腼腆:“在动乱中,男女之间的感情,特别容易发展……和一般人想象不同,美军在越南,有很多值得记述的爱情故事,不只是酒吧舞厅中相遇,就开始性交易那么简单!” 各人都点头,有的还发出长长喟叹声。 莱恩沉声道:“当时……是在后来……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忘记彩云,我变得和杰西一样,东方女孩子,有莫名的吸引力……” 莱恩的声音中充满了回忆,没有人知道他和彩云之间,后来发展成什么样,也没有人问他。 莱恩又停了一会,才道:“我当时握住了她的双手,她柔顺地任我握着,过了好一会,一定是相当久,她才道:‘你……想说什么?’ “我又叹了一声,才道:‘彩云,你别难过……或许,我们都应该替秀珍难过……’彩云睁大了眼,用一种十分奇讶的神情望着我。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彩云,杰西阵亡了,我们怎样告诉秀珍才好?’ “彩云听得我这样说,先是怔了一怔。接着,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虽然我对她听到了杰西的死讯之后这种反应,感到十分惊愕,但是,我还是觉得她的笑声动听之极。这……小女孩……这少女她十分大胆,一面笑,一面竟然伸手出来,在我的额上,重重敲了一下。然后,仍然笑着,跳下了车,向着附近的一片草地,奔了开去。 “我真是不知所措,那时……我穿着整齐的军官制服,草地上又有不少人,当然我想立即去追她,可是总觉得不怎么好。我也下了车,追了几步,大声叫着她……” 莱恩讲到这里,神情又甜蜜又忸怩,听他叙述的人,都现出会心微笑来。设想当时的情形,他的确是很尴尬的,他是一个服装整齐的军官,而彩云是一个俏皮活泼的少女,如果公然在大庭广众之间追逐,的确会招来非议的。可是彩云在听到了杰西的死讯之后,反应如此奇特,莱恩实在又非得追上去问个明白不可! 各人都望向莱恩,等他讲下去。原振侠向身边的宋维望了一下,宋维的神情十分迷惘,原振侠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一回事?他的下半部故事是爱情故事,不是奇事?” 宋维翻了翻眼,并没有回答。 莱恩在众人的注视下,神情更有点不好意思,他点了一支烟:“我看着她,她奔到了一棵树下,停了下来,向我望来。我尽量放慢脚步,走到了她的面前,还没有开口,她就道:‘其实你可以有很多话对我说,例如称赞我美丽,每一个男孩子,都是这样称赞我的。’ “我一时之间,不知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只好道:‘你的确十分美丽……我从来未曾见过,像你那么动人美丽的女孩子。’ “她又咯咯笑了起来:‘是啊,那你何必胡说八道,说什么杰西阵亡了?’我又呆了一呆,叹了一声,心想她不愿意接受这个悲惨的事实,以为我在胡说八道,我十分难过,可是又不能不说,我又道:‘是真的,杰西阵亡了,我亲手葬了他……’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声音自然很悲戚,而且,悲伤的神情也是无法掩饰的。彩云的神情更怪,她显然仍是不相信我的话,可是却又惊讶于我的悲伤。她呆了片刻,才道:‘别开玩笑了!’接着,她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是不是杰西做了逃兵,你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才说他阵亡了,好免他受罚?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不必瞒我,我是秀珍和杰西的好朋友。’ “我听得她这样说,真是惊讶之极,忙道:‘逃兵?什么逃兵?’她叹了一声,摇着头,长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而晃来晃去,那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她的长发。这一次,她却闪身避了开去,带着嗔意问:‘我怀疑你是不是杰西的好朋友?’ “我仍然不知道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少女,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摊开手,道:‘好了,你不相信我的话,不相信杰西已经死了,为什么?’她咯咯笑着:‘杰西死了么?什么时候死的?是不是今天早上?’我道:‘当然不是,他……死了有……’我心中计算了一下:‘四十七天,四十七天之前,他在一次巡逻任务中……没有回来。找到他的时候,他和三个队员已经死了……’我在讲到这里的时候,又十分的难过。 “可是彩云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却大笑了起来,她笑得如此之甚,身子甚至因大笑而前仰后合。她……有着十分纤细的腰肢,当她笑得身子乱颤时……那情景真是十分动人的,而且,是充满了诱惑的。 “我一则生气,一方面也实在经不起她这种诱人的姿态,所以我一伸手,搂住了她的细腰,把她拉了过来,准备狠狠地责问她,为什么如此好笑?她一被我搂住,仍然在笑着,她的腰肢不但纤细,而且那么柔软,又在不断颤动,那真令得我……有点不克自持,我真想把她搂得更紧一点。 “可是她的话,却令我怔呆,她道:‘你这个人真可爱,我已告诉过你,我是他们的好朋友。那天晚上杰西和秀珍私奔,是我到阮家去,把秀珍带出来,交到杰西手里的!’我已经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了,声音也开始发颤,我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好好记一记!’ “她举起手来,数着手指,她的手指修长而美丽,当她数手指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她的指尖上,轻吻了一下。在那一-那间,她停止了动作,抬起眼来望向我,她的眼珠漆黑而明亮,当我和她目光相接触之际,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离不开这对眼睛了。” 莱恩的叙述,夹杂着越来越多彩云这个越南少女是如何美丽动人,他自己又如何逐渐对这个越南少女,逐步迷恋……绝不是什么“奇事”,可是听他这个当事人娓娓道来,倒也听得人趣味盎然。 莱恩的神情,看来十分沉醉于他和彩云的初遇。过了一会,他神情一变,现出骇然之情来,而且用力挥着手,像是想把什么东西挥去一样。 “彩云和我互相凝视着对方,过了片刻,她才继续去数手指,然后道:‘对了,是四十四天之前。我记起来了,是秀珍生日后的第三天。’各位,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我听了彩云的话,是如何吃惊。四十四天!杰西在四十四天之前,在西贡和阮秀珍私奔!而他……是在四十七天之前死去,我亲自将他埋葬的! “当时,我甚至由于过度的惊骇而站不稳,我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彩云自然一直以为我在说谎,所以并不如何惊骇,她在我身边也坐了下来。她的坐姿十分优美,一双修长的大腿并在一起,看起来,十足像丹麦的哥本哈根港口,那个美人鱼塑像一样。可是我却由于惊骇和心乱如麻,没有心情去恣意欣赏,我只是不断问自己:怎么会?怎么会? “过了很久,我才能问得出来:‘你能不能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对我说一下?’彩云眨着双眼,犹豫了一下,然后就道:‘可以。’” 以下,是彩云叙述她遇到莱恩上校之前四十四天所发生的事。当然,“奇事会”的会员,听到的,还是莱恩的覆述。 莱恩一直在叙述他的事,叙述之中,再加上他覆述彩云的话。在当时讲的时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转化为文字的叙述,很容易引起混乱。所以,把彩云的那一段叙述,不采取口述的方式,而直接记载下来。 这一段经过,在整个故事之中,占相当重要的地位,请各位留意。 彩云和阮秀珍是邻居,阮家开杂货铺,彩云家里开的是一家规模不十分大的布店。彩云父母早亡,店务由她的兄嫂主理。彩云和秀珍不但是邻居,而且是同学,两人感情好得不能一刻分开,而互相心中有什么秘密,也一定找对方来倾诉。 所以,当杰西和秀珍由偶遇而相爱,彩云是世上第一个知道有这段恋情的人。 那天晚上,秀珍约了彩云在河边散步。作为好朋友,彩云一下子就在秀珍异常的神情中,看出了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快乐的事情在。 两个少女年龄相若,各有各的美丽。秀珍的身形比较高挑,可是彩云的身形却比秀珍来得丰满玲珑。两人沿着河边,一面走一面讲话,秀珍是用一句“我认识了一个美军军官”作为开始的。 接下来,秀珍就向彩云详细讲述了他和杰西认识的经过,而以一句发着颤的“我……让他吻了我”作为结束。 (这一段秀珍和杰西相识,一个越南少女和一位异国军官一见钟情,少女献出了她的初吻的经过,要详细写来,倒是一个十分动人的爱情诗篇。但这是一个奇幻故事,细腻的情爱细节,只好割爱。) 秀珍在叙述之际,神情充满了甜蜜。彩云一听到她认识了一个美国军官,先是吓了一跳,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规劝秀珍。因为在连续几年的战争中,美军和越南女性之间的纠缠实在太多了,几乎成为越南女性,尤其是大城市如西贡的女性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其中悲剧之多,也数不胜数。 可是,等到秀珍讲完了之后,彩云从秀珍的神态和言语之中,已经可以肯定她整个人,都沉浸在爱河之中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彩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了一句:“真代你高兴,祝你幸福。” 秀珍甜甜地笑了起来,灯光映在她俏丽的脸庞上,像是涂了蜜一样甜。 彩云心中十分羡慕:“爱情真的那么奇妙?不知道究竟是甚么样的?” 秀珍掠着长发:“说不出来,我们看过那么多有关爱情的小说和电影,可是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形容,一点用处也没有!” 好朋友之间,不能不问一些细节,彩云问:“他吻了你?亲吻又是什么滋味?” 秀珍俏脸飞红,呆了半晌才道:“说不上来。” 彩云知道,秀珍爱上的那个军官叫杰西,是来西贡度假的,假期是一个月。他们认识,是在假期的第十六天、所以,他们只能有两个星期在一起。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之中,彩云和秀珍很少见面,只是每当深夜,总听到阮伯骂秀珍夜归的声音。阮伯就是秀珍的爸爸,嗓门很大,骂起人来也很凶,彩云在替秀珍担心,要是阮伯知道,秀珍和一个美国人在谈恋爱,一定会发疯。 彩云可以肯定的是,秀珍和杰西之间的恋爱,越来越是灼热。一直到那天晚上,彩云已经睡了,可是窗子上发出声响,彩云打开窗子,秀珍在窗外,彩云忙伸手把她拉了进来。 秀珍一进来,就在彩云的床上,仰躺了下来,胸脯起伏着,不断喘着气,满面都是泪痕,可是神情却又快乐甜蜜无比。 彩云已经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秀珍一直不出声,也一直在流着泪。彩云紧握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秀珍才道:“我给他了!” 彩云没有说什么,秀珍虽然在流泪,可是那是快乐和激动的眼泪。秀珍的口角,孕育着的笑容,可以证明这一点。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绝不能相信,他也是第一次,我们……我们——”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的俏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她的心跳,甚至隔着衣服,也可以看得出来。 彩云只是紧握着她的手,秀珍幽幽地叹了一声:“他已经回阵地去了,下次假期,才会来看我。彩云,身边没有了他,我像是自己少了一半一样!” 彩云并没有问“你肯定他会来”这类的话,因为她倒也很明白,就算这个叫杰西的美国人,从此之后不再出现,秀珍也不会后悔。至少,她在这短暂的十四天中,得到了一生之中,从来未有过的快乐。 秀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从那天起,秀珍就一直在数着日子,把她和杰西之间的一切讲给彩云听,给彩云看她和杰西一起拍的照片。他们互相交换了一只戒指,那只是普通的一只银质戒指,可是在秀珍的眼中,却比什么都要名贵。 算起来,杰西一直到半年之后,才会有假期,而战事进行得这样剧烈,美军阵亡的人数越来越多。彩云当然忍住了不会问出来,要是杰西阵亡了怎么办?可是她心中也很为这件事担心。反倒是秀珍,像是充满了信心一样,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一个问题。 过了三个多月,那天傍晚,彩云才从外面回来,在巷口,忽然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彩云回头一看,她一眼就认出叫住他的人是杰西。彩云又是惊讶,又是高兴,指着巷子:“秀珍没有一秒钟不在想你,你怎么不去找她?” 杰西苦着脸,神情多少有点怪异:“去过了,被一个人赶了出来,秀珍又不在!” 彩云笑了起来:“一定是阮伯了,他对西方人很有偏见,要是知道你和秀珍……” 她讲到这里,吐了吐舌头。 杰西苦涩地笑了一下:“请告诉秀珍,我在老地方等她!” 彩云略有疑惑:“秀珍说你在半年之后才有假期,现在好象……只有几个月?” 杰西低下了头,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实在太想念她了,所以……所以我……等不到假期,我是擅自离开的!” 彩云吃了一惊,一个军官,擅离职守,这种事是十分严重的罪行,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当时天气十分闷热,她不由自主冒着汗,说不出话来。 杰西反倒安慰她:“不要紧,军队暂时不会找到我。等到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早已走远了,我准备和秀珍私奔。” 彩云更吃了一惊:“私奔?到哪里去?回美国?” 杰西昂起了头,就在这时,一阵骤雨,伴着雷声,洒了下来。彩云躲进了屋檐之下,杰西却只是昂着头在淋雨。过了一会,他才道:“美国是不能去的了,总有地方去的。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 彩云十分感动:“这句话,秀珍不止说过一次了!” 杰西现出十分欣慰的笑容来:“我们是真正相爱的!” 彩云立时道:“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杰西没有再说什么,大踏步走了开去。彩云又在巷口等了半小时左右,秀珍骑着脚踏车回来,彩云拦住了她,告诉她杰西来了。 秀珍在听了之后,兴奋得全身发颤,立时又跳上车子走了。 秀珍在两小时之后,才又从窗中跳进了彩云的房间,第一句话就说:“他要和我私奔,彩云,你要帮我!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先拿到你这里来。今天晚上,他在码头等我,我要你陪我去!” 彩云又是兴奋,又是刺激,两个女孩子相拥着发抖。 到了晚上,秀珍只提着一只简单的行李袋,和彩云一起出发。她们还没有到码头,就雷电交加,雨势大得惊人。 当她们到达的时候,全身都湿了,雨花和河水在闪着黝暗的光芒。杰西早在岸边等着,秀珍奔向前去,彩云跟着来到河边,眼看着杰西扶着秀珍。 两人下了一艘看来十分破旧的小木船。 好朋友离去,使彩云感到十分伤感,尽管雨势大得使人眼睛睁不开,可是她还是在河边伫立着。借着一下又一下闪电的光芒,她可以看到那小木船,在迅速地远去。 彩云的叙述到此为止,以下是彩云跟莱恩上校之间的一段对话,那是在彩云对莱恩说出了经过之后发生的。 彩云仍然用那种优美的姿势,坐在草地上:“这是四十四天之前的事!” 她说着,用带有嗔意的眼神,瞪了莱恩一眼:“而你竟然告诉我,杰西在四十七天之前,作战阵亡了!” 在听了彩云的叙述之后,莱恩整个人都呆住了!彩云的叙述,不可能是说谎,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直到此时,莱恩才意识到,杰西的尸体,在大雷雨中失踪,这件事绝不简单。 可是如果说杰西在死了之后,被葬在地下,在大雷雨之夜又复活了,来到西贡,和他所爱的女人私奔,这也未免太荒诞,太不可思议了! 一时之间,他实在不知如何才好。把尸首在大雷雨夜失踪的事讲出来?讲了出来之后,又如何解释?彩云会相信,和秀珍私奔的那一个杰西,实际上是已经死了三天的吗? 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彩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看你,像是撒谎被揭穿了的小孩子一样!” 莱恩喃喃地分辩:“我……我没有撒谎?” 彩云双手叉着腰,挺起胸来,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但是看来还是那样可爱。她道:“哼,还不承认?” 莱恩在那一-那之间,有了决定,他道:“是,是,我是在撒谎……我不知道他和秀珍私奔了……军人擅离职守的罪名是很严重的!” 彩云笑了起来,莱恩控制着心中的惊惧:“杰西……他们到哪里去了,你究竟知道不知道?” 彩云皱了皱眉:“他们走后十天,我收到一张明信片,他们那时,在接近寮国的一个小镇上。明信片上说,他们会逃到泰国去,到了泰国之后,再和我联络,可是一直到现在,还音讯全无。秀珍可能也写信告诉了阮伯和杰西之间的事,阮伯暴跳如雷了不知多少次,也只有你这个傻瓜,还会上门去找秀珍!” 莱恩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张明信片,只有秀珍一个人署名?” 彩云道:“不,他们一起签了名。” 莱恩一听,心跳加剧,口气发颤:“你说……那张明信片上,有着……杰西的亲笔签名?” 彩云答道:“是啊,或许不是,总之是两个人的名字。秀珍的签名我是认识的,另一个很潦草,我想那自然是杰西的签名。” 莱恩又有点失态了,他一伸手,握住了彩云的手背。彩云的手背丰腴滑腻,他一下子握住了之后,立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令得他又松开了手。彩云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神情,打量着她眼前这个高大英俊,但是却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的美国军官。她不明白何以自己面对他,反倒一点不紧张,只觉得十分自然舒畅,而这个军官,反倒紧张得讲话的声音都发颤。 这时,莱恩就用紧张发颤的声调问:“那明信片还在不在?能不能给我看看?” 彩云道:“当然可以!” 她说着,一跃而起,“啊呀”一声:“我该回家了,你——最好别跟我来,我拿来给你看。你……晚上七时,在河边等我……在那幢有红屋顶房子的河边。” 她说着,连跑带跳地奔了开去。莱恩呆呆地望着她诱人的背影,心中乱成了一片。 他不相信彩云的话。虽然理智告诉他,彩云不会在说谎,虽然他知道,杰西的尸体不见了,他还是无法想象,杰西会在阵亡三日之后,在西贡出现。 可是……如果那明信片上,真的有杰西的签名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实在禁不住,剧烈地着发抖! 到晚上七点,似乎像无限期那么长。他一早就在河边等着,当夕阳映得河水一片艳红之际,他看到彩云穿着传统的越南服装,轻盈地走了过来。他没有迎上去,只是站着,欣赏着彩云走过来时的娉婷步姿,传统的越南服装,把彩云细腰的柔软展现无遗。 彩云来到了他的面前,一伸手,把一张明信片交到了他的手中。莱恩才向明信片看了一眼,就险险乎昏了过去!只要看一眼就够了,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杰西的签名,不会是别人! 在他定下神来之后,他看了看明信片上的日期,那应该是杰西死后……或者说,是杰西的尸体失踪后的第十天。 杰西没有死,还活着!莱恩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可是,杰西真正是死了的,是他为他进行葬礼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时,莱恩的思绪紊乱到了极点,彩云只是好奇地望着他。 当莱恩的目光,再度和彩云的目光接触之际,他倒下了一个决定。他有一个月的假期,有幸在第一天就遇到了彩云,那就好好地利用这一个月的假期。把杰西的事-诸脑后吧,这世上有着太多不可解释的奇事了! 莱恩在那一个月中,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这一个月,是他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个月,他和彩云之间的恋情,甚至使他考虑是不是也要做一个逃兵,去和彩云私奔! 莱恩讲到这里,又告了一个段落。 这时,莱恩的叙述,引起了奇事会会员很大的兴趣,纷纷讨论。有的道:“死了的人,在大雷雨之后复活了!这真是奇!” 有的道:“这种情形,不能说是尸变,从来也未曾听说过,-尸是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去私奔的!” 也有的人提出了异议:“整件事中,死后的杰西再出现,只是那位叫彩云的越南女子的叙述,莱恩上校并没有见过他。当然,有一个签名,但是签名是可以模仿的!” 这种异议,立即遭到了驳斥:“事实是秀珍离开了家庭,而且,彩云捏造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什么目的呢?” 在众议纷纭之中,原振侠并没有发言,只是注意着身边的宋维。宋维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原振侠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来,叫他的是苏耀西:“振侠,你是医生,就你专业知识来判断,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死人是不会复活的。可是实际上,也有不少死人复活的确切记载,那只是这个人事实上并没有死,却被当作了死人!” 莱恩上校现出了一种急欲辩护的神情来,原振侠不等他开口,就道:“当时,你判断他死了,和他一起死的,还有三个队员,是不是?但是如果那是一种‘假死’的情形呢?当时是不是有专业人员在?” 莱恩道:“当然有,军医证明他们已经死亡!”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事情发生在越南,东方有一些事,相当神秘,通常西方人是不容易接受的。古老的东方,就有几种土药,可以使人的心脏处于麻痹状态,草率地检查,就像死了一样!” 莱恩大力摇着头:“我分得出死人和活人,敌人也不会只把我们麻醉过去,而不杀害我们!”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关键就在这里,如果那四个人的‘死亡’,根本不是敌人造成的呢?” 莱恩陡然怔了一怔:“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原振侠举了一下手:“当然,这只是我的假设。杰西思念着他的爱人,想离开军队,男女之间刻骨的相思,有时是可以驱使人去做任何事情的!”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低低叹了一口气:“所以杰西弄来了一种神秘的药物,使他自己看来像死了一样,可以藉此脱离军队。” 莱恩闷哼了一声:“医生,写《基度山恩仇记》的大仲马,想象力也不如你。” 原振侠道:“我只不过提供一个可以解释得通的解释而已!” 莱恩又问:“那么,某余三个人呢?” 原振侠道:“或许,是也想脱离军队的志同道合者?他们造成了‘假死’的状况,然后,趁着一个大雷雨之夜,逃走,完成了目标!” 原振侠讲到这里,在他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掌声。鼓掌的是宋维,可是却一脸讽刺的神情,一望而知,他并不是同意原振侠的话。原振侠作了一个请他发言的手势,宋维冷冷地道:“你忘记了一件事!这四个人,曾被紧紧捆扎起来,埋到了土中,至少有好几个小时!” 莱恩忙道:“中午下葬,就算天一黑他们就失踪,也超过了七小时!” 原振侠微微抬起了头,这种情形,令他想起了以前的一项经历,“天人”的故事。但这件事当然大不相同,“天人”已经不再存在了。他相当谨慎地道:“我刚才提到的那一类神秘的药物,有一些,可以使人处于动物的冬眠状态之中。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可在药性过去之后复苏。” 原振侠的话,并没有引起会员间的什么反应。大厅中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苏耀西先叫了起来:“振侠,算了吧,连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解释!”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可是事实上,杰西并没有死,还能和他心爱的女子私奔,那还能有什么解释?” 苏耀西沉吟了一下道:“在中国的笔记小说中,有很多离魂的记载,一个人死了,可是在另一个地方,为了某种目的而出现。大多数是为了爱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死了,直到被人揭穿。” 苏耀西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大多数的情形是,一被人揭穿之后,这个人就立刻会消失。” 所有的会员你望我,我望你,终于有几个忍不住而大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一面笑,一面道:“这更说不通了,灵魂应该是没有形体的。而且,杰西的尸体,也确实地失踪了!” 苏耀西的解释,立刻遭到了否定,他只好举起手来道:“我提议,莱恩先生告诉我们的事,已经够奇特了,他可以成为我们的会员。” 苏耀西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议。主人向莱恩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站起来,因为他的入会申请已经获准了,他要进行一个简单的入会仪式。 而就在这时,那个行为举止怪异的宋维,忽然举高了手,道:“等一等!” 人人都向他望去,从各人的眼光中看来,他们对这位宋维先生究竟是什么来路,不甚了解。因而各人的神情,都带着询问的神色。 宋维在众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道:“我们应该听莱恩先生把他的故事讲完,才作决定!” 他这句话,令得各人又是一呆。 刚才,他曾说,莱恩的故事有下半部,果然是这样。而今,莱恩已经十分详尽地把“下半部”的事也讲出来了,宋维又说该让他把故事讲完,这又是什么意思?就算莱恩的故事,真的没有讲完,宋维又怎么知道? 一时之间,每个人心中所想的疑问,全是相同的,各人望向宋维,又望向莱恩。只见莱恩的神情,充满了疑惑,他也盯着宋维。 过了好一会,莱恩才道:“宋维先生,在整件事中,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何以你好象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知道得十分详细?” 本来,还有一些人,认为莱恩和宋维之间,是原来就认识的。可是现在莱恩这样问,那又证明他是根本不认识宋维的了,所以各人的好奇心更甚。 宋维冷冷地道:“我有什么角色可以扮演的?整出戏,已经有两个男主角,两个女主角了,我还能扮演什么角色?” 他的话,乍听不是很容易明白,但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他是在说杰西和秀珍、莱恩和彩云这两对相恋的异国男女而言。他称之为“戏”,自然是针对莱恩问他“扮演什么角色”来说的。 在宋维作出了这样的回答之后,莱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宋维先生,如果你知道这件事情还有下文,那么,请你说下去吧!” 宋维冷笑着,摊开手,在他的神情上,有一股看来相当无赖的样子:“那又不是我经历的事,我怎么知道经过?我只是根据你的叙述,判断还有下文。上校,那在逻辑上,全然是两回事!” 别看他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可是说起话来,词锋却十分锐利,令得相貌堂堂的美男子莱恩无法反驳。宋维又冷冷地说了一句:“快往下说吧,上校,大家都等着!” 莱恩上校仍然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了宋维好一会,才点了点头:“是的,应该再向下说下去。” 他讲了这一句之后,又停了片刻,神情变化不定,才又开口:“越战以后的情形如何,各位是知道的了,不必我再说什么。我和彩云之间的事,也不必再说……” 原振侠陡然插一句口说:“我想,很多人想知道,你们是不是……” 莱恩的言行,一直十分温文有礼,甚至宋维好几次对他不礼貌,他都没有失态。可是这时,原振侠由于天生情感丰富,又有点感怀于自己爱情上的失意,全无恶意地想知道,他和彩云之间后来的发展如何,却惹得莱恩上校生了气。不等原振侠讲完,他就粗声道:“那是另外一桩事,和我要加入奇事会无关的,是不是?” 原振侠只不过普普通通地问了一句,却招来了这样的抢白,那令得他为之愕然。 莱恩陡然又提高了声音:“其实,能不能加入奇事会,对我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把整个事实的经过讲出来,只不过是介绍我来的那位先生说,各位全都有奇异的经过,或许可以使我的故事,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表示并不在乎。莱恩的激动,很快就过去,他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低声道:“对不起!” 原振侠仍然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在意。 莱恩苦笑了一下:“越南战争,由于美军撤退,而迅速改变了形势,北越挥军南下。在美军撤退之后,北越军还没有进攻之前,我已经退役了。这场仗打下来,我实在不想再留在军队中。 “我在退役之后,回到了家乡,仍然一直在探听着杰西和秀珍的下落。可是自从寄出了那张明信片之后,这两个人,就像是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莱恩上校讲到了这里,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彩云,我在第二次假期的时候,就和她结婚了。在美军撤离越南之前一个月,她已经到了美国。” 他算是回答了原振侠刚才的那个问题。令原振侠不明白的是,何以那么普通的一个问题,而且又是有很好的结果的,会令得一直表现得风度极好的莱恩上校,忽然之间发起脾气来。 原振侠客气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莱恩停了一下,才又道:“大家也都知道,在北越占领了南越之后,大量难民从中南半岛逃出来。联合国方面,加强了专门处理中南半岛难民的机构,我申请加入。由于我曾在越南许多年,又精通越南话,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录用,又派到亚洲来。 “我现在的身分,是联合国驻亚洲的难民专员,专责处理中南半岛的难民问题。 “从越南、寮国和柬埔寨这三个国家,循各种道路逃出来的难民,数以十万计,处理起来极其困难。联合国方面,恳请泰国政府在边区设立难民营,暂时安置难民。那几个难民营……真是人类历史上的悲剧和耻辱……” 莱恩讲到这里,叹了一声,现出很难过的神情来。越南难民的情形,人人都知道,也都觉得莱恩称之为“人类的耻辱和悲剧“,是十分恰当的形容。 莱恩又道:“我经常需要巡视难民营,各地的都要去,尤其是泰寮边境的那几个。有一次,我在巡视一个大规模的难民营之际,忽然有人在一旁叫‘莱恩上校!莱恩上校!’听到有人叫我,我自然要去看一下。围在我身边的难民很多,都是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的可怜人,我想尽量给他们温暖,可是实在又无法一一照顾那么多人。我想,我的名字,难民全是知道的,叫我一下,或许是想受到一些什么特别的照顾,所以我望了一下之后,没有看到叫我的是什么人,又转回头来。 “而就在我转回头来之后,那女人的声音又叫了起来:‘上校,还记得杰西吗?’一听到了杰西的名字,我整个人都为之震动! “我加入处理难民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杰西。杰西当年,是逃到寮国去的,我在工作中,也不断在打听他的下落。因为他的生、死之谜,始终盘萦在我心中,一直令我心中不安。在一直没有结果,几乎绝望了之后,忽然有人叫了杰西的名字,我如何不震动,我忙转过身去。 “难民营中的情形,各位或许不是如何熟悉。每当有专员、官员来巡视的时候,难民会大批拥过来,各自提出各自的问题,要劳烦营中人员维持秩序,不让他们太接近巡视的官员。那时的情况也是这样,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正待越众而出,可是却被人粗暴地推回去。 “我连忙大声问:‘谁提到了杰西?’那个女人叫道:‘我,上校,莱恩上校,我!’我急急走了过去,推开了那管理人员。那女人向我伸出手来,我一握住了她的手,就知道她是谁了! “虽然她一样衣衫褴褛,神容憔悴,眉宇之间充满了痛苦,可是仍然掩不住她的清秀和俏丽。尽管她蓬头垢面,但是那种典型的瓜子脸,还是那么动人。我脱口叫她:‘秀珍?’她一定是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叫她了,也或许是由于难民的生涯太凄苦,所以泪水立时涌了出来,连连点着头,哽咽得无法出声回答。 “在难民营里见到了阮秀珍,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当时,我心中也乱到了极点。见到了秀珍,我心中的许多疑问,都可以有答案了。当时我就吩咐管理人员,把秀珍请到我的办公室里去。 “秀珍仍然不断流着泪,当她跟着管理人员走开去的时候,她突然把手中的孩子转向我,激动地道:‘上校,看看杰西的孩子!’她抱着的那个孩子,大约两岁多一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可是我在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住了。一般来说,西方人和越南人的混血儿,外型上像亚洲人的多,可是这个孩子,却有七分像西方人,不但有着浅黄色的头发,而且有着和杰西一样灰碧色的眼珠,而且看来,活脱是杰西的影子! “这时,我心绪更乱,忙道:‘秀珍,你在办公室等我,我尽快来见你!’同时我又吩咐了管理人员,好好照顾她。 “虽然,对待难民,应该一视同仁,我知道我的做法是偏私。可是,她却是秀珍,是我最好的朋友杰西的妻子!这时,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杰西就算是逃兵,但是他美国公民的身分是无可置疑的,秀珍是他的妻子,轻而易举可以取得美国籍,可以脱离难民生涯,到美国去定居。我思绪真是乱,当时,我竟没有立即问杰西怎样了,或许,在我心中,一直认为杰西早已经死了的缘故。”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现出了一种十分为难的神情来。 原振侠压低了声音,道:“上校,你遇到一个大难题了。你要证明秀珍是杰西的妻子,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杰西阵亡,是早已报告在案的!” 莱恩点了点头:“是的,国防部有杰西阵亡的记录,也早已通知了他的父母,我当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只要杰西还活着,又出现了,那就容易解决了。我能以当时长官的身分,改写报告,说杰西只是失踪,误当阵亡,那就没有问题了!” 主人“嗯”地一声:“关键在于杰西那时还是不是活着?在什么地方?” 莱恩上校道:“是,那天我的巡视工作自然草草结束。回到了办公室,秀珍的神情,仍然极其激动,那孩子,正在大口喝着牛奶。我一进去,就问:‘杰西现在在什么地方?’秀珍一面抹着泪,一面道:‘我不知道!’我听得她这样回答,发起急来:‘什么你不知道?你一定要告诉我!’秀珍啜泣着:‘我真是不知道,有人说,他……他在柬埔寨的丛林中,和一批柬埔寨人一起,在对抗越南军队。’” 在这里,要加插一段题外话,用极简单的方式,介绍一下发生在柬埔寨这个国家中的事情。 柬埔寨在越南的邻近,柬、越两国,历史上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次战争。在越战时期,赤柬军控制了柬埔寨,实施十分残酷的统治,杀害了许多柬埔寨人。可是在北越军南下之后,越南军队进入,在异族统治的情形下,赤柬军又和被推翻了的西哈努克亲王联合起来,组成了抗越联军。 所谓抗越联军,其实力量十分薄弱,只是几股零星的部队,装备不良。在丛林地区和越南军队周旋,打游击。 阮秀珍这时所说,杰西可能在柬埔寨,和越南人作战,指的就是这种部队。 莱恩上校继续道:“我一听得秀珍这样说,吃一了惊:‘他怎么会-下你,去打游击的?’这一句话,可能触及了秀珍的伤心处,她又泪如泉涌。我只好一面安慰她,一面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朋友彩云,现在是我的妻子,她在曼谷。’秀珍怔了一怔,喃喃地道:‘彩云……彩云……我好象是第二辈子做人了,她……是你的妻子?’我道:‘是啊,我来找你,给你爸爸赶出来,就是那次认识了彩云的。’ “当我向秀珍讲,我如何认识彩云的开始之际,只讲了几句,我就讲不下去了。因为,我那时去找秀珍,是要向她报告杰西的死讯的。可是杰西却……又出现,不但和秀珍私奔,而且,还有了孩子。可知这几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这……叫我如何说下去? “我没有再向下说,只是问:‘我需要知道杰西的下落,找到他,你们可以一起回美国去!’秀珍叹息了好久,才向我约略地说了她和杰西私奔之后的情形。 “原来他们在私奔之后,到了泰柬边境的一个小地方,住了下来。在开始的一年之中,两人过着和外界完全隔绝的生活,生活虽然原始和清苦,可是一对深切相爱的男女在一起,不知道可以有多么快乐,那真是一段神仙一样的日子。 “秀珍在叙述这段日子的生活之际,她带着泪痕的脸上,所现出的那种甜蜜回忆的神情,真叫人一见难忘。一年之后,他们有了小杰西。 “由于他们所住的地方,可以说是穷乡僻壤,他们过的生活,是最简单的生活,可是也其乐融融,对外界的事,几乎一点接触也没有。但是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上,毕竟是没有世外桃源这回事的。好景不常,在一次赤柬军的进攻之中,他们居住的地方,遭到骚扰。本来,问题也不大,可是当一小队赤柬军,发现在这样的地方,居然有一个美国人的时候,惊讶不已,就把他们一家人全都扣了起来。 “就在他们被扣留的当天晚上,杰西知道自己命运不妙。他估计,只要能逃脱看守,向泰国方向逃出几里,就可以没有危险了,所以他就决定逃亡。当晚,月黑风高,他们并没有经过什么困难,就逃脱了那一小队赤柬军的看守,开始逃亡。 “可是,黑夜之中,在丛林地区逃亡,他们轮流抱着孩子,在轮到秀珍抱孩子的时候,她一不小心,失足滚下了一个斜坡,她听到杰西在斜坡上大声叫她,可是她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无法应声。 “等到她完全清醒过来时,挣扎着再上斜坡去,杰西已经不在了。秀珍当时的愁急,真是可想而知,她发狂一样奔回原来居住的地方去,那一小队赤柬军已经离开,居住在当地的一个老人告诉她,杰西被追上来的军队抓了回来,五花大绑,用绳子牵着带走了。秀珍一听,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可是自此之后,她和杰西就失散了,再也未能找到杰西。” 莱恩在讲述秀珍的遭遇时,语声越来越低沉。他讲得虽然简单,可是在战乱时期,一对热恋着的男女的悲惨遭遇,却自他的叙述之中,十分生动地表达了出来,听得人人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一样。 “杰西被赤柬军掳走,秀珍心中的伤痛焦急,真是难以形容,快乐的日子结束了!” 莱恩停了片刻,续道:“从那天起,秀珍就带着孩子,在柬埔寨境内流浪。在那段时间内,她所身受的苦楚,随便讲上一两件,都会听得人流泪。她为了要有杰西的消息,什么都肯做——她根本不当自己存在,一切都只是为了要再见杰西一面……而赤柬军又是著名的残暴,所以她的遭遇……唉……她的遭遇,我真是不忍心说。我只能说,她做的一切,全是为了爱杰西,为了想再和杰西在一起,不论她做过什么,杰西若是能和她再见,一定会感激得痛哭!” 莱恩上校并没有详细讲述那一段时间内,阮秀珍为了寻找丈夫而发生的遭遇。原振侠也早已决定,如果莱恩要详细叙述的话,他一定要打断他的话头。 一个美丽的少妇,在这样的环境中,会遭到什么样的屈辱,会有什么样惨痛的遭遇,实在是随便想想,也可以想得出来的。那可以说,是超过人类所能忍受的痛苦的极限了,也唯有仗着内心对丈夫的深切爱意,她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支撑下来。莱恩上校的话,实在是很简洁有力的,她根本不当自己存在,一切只为了要再见到杰西! 大厅中维持着沉默,想起了可怜的阮秀珍的遭遇,人人心中都十分同情。苏耀西首先打破沉默:“若是阮女士有需要任何帮助,我一定尽全力!” 苏耀西财力雄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这样应允,对阮秀珍的前途而言,自然大有助益,所以立时有人鼓起掌来。 在这时候,宋维又插了一句:“她需要的,不是金钱上的帮助!” 莱恩陡然问:“你认识秀珍?” 可是宋维对这个问题,却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他的这种神态,又使得人人心中疑惑:这个宋维,在整件事中,究竟是扮演着什么角色呢?何以他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他一定和整个事件有着关联,可是到目前为止,在已知的事实中,却又彷佛没有他的存在,这个人真可以说是怪异莫名! 莱恩又把这个问题问了一遍,宋维仍然一声不出,而且用双手掩住了脸。 莱恩没有再问下去,他继续道:“秀珍的努力,可以说没有白费,她探听到,杰西在被俘之后,并没有被赤柬军杀害,他丰富的军事才能救了他。当赤柬军发现了他有这方面的才能之后,对他还十分客气。可是虽然有了消息,却并没有用处,赤柬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连正式的编制也没有,形同大股的流寇,秀珍全然无法知道杰西究竟在哪里。 “过了不久,局势剧变,越南军队开了进来,大批难民涌向泰柬边境地区。秀珍随着难民群,还在不断打听杰西的消息。后来,在柬埔寨境内,实在待不下去了,就进入了难民营。 “当她看见我的时候,由于杰西给她看过我的照片,所以她认得出我来。当她叫了我的名字,我有了反应时,她简直是遇到了救星一样! “在办公室中,她向我约略说了经过,我就和泰国官员商量,泰国官员也十分合作……我看多半是由于我的身分,允许我把她带到曼谷去。当天晚上,我和秀珍以及小杰西……一起搭车到曼谷去,搭的是我专员的车子。在车中,我可以问她更多的问题。 “我问的问题,全是有关杰西的。 “因为杰西……是我亲手埋葬的。他在被埋葬之后,如何又失踪,可以继续活下去,这一点,我是非要弄清楚不可的! “自然,我没有把杰西阵亡的这件事说出来,我问得十分有技巧。我问:‘秀珍,你好好想一想,你在私奔之前,见到了杰西,他有什么异样?’秀珍连想也没有想,显然,那时的情景,在她的脑海中,不知道已回忆过几千百遍了。她道:‘和上次他来度假不同……他一见我,就把我紧紧拥在怀里,我也紧拥着他。我爱他爱得那么深,我们两人紧拥着,我在发抖,他也在发抖……’ “我在这时,问了一句:‘你……有感到他的心跳?’秀珍并没有怀疑我为什么要这样问,立时回答:‘当然有,他心跳得厉害,他告诉我,他是逃出来的,他很害怕,怕得不得了,但一切为了我,只要见到我,他就快乐了。他要我和他一起逃走,我立即就答应,告诉他,天涯海角,我跟定了他。我们真希望就一直这样相拥着,不要分开……足足过了两小时……以后的事,彩云一定已经向你说过了。’ “我点头:‘是,彩云说你们一起上了一艘船,后来她还收到过你们寄来的明信片。告诉我,他……杰西……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我的意思是说,他完全没有什么异样之处?’我这样问,是想知道一个明明是死了被埋葬的人,怎么可能又活过来的。 “秀珍想了一想,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只要她回答,秀珍才道:‘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只是……他十分怕雷电。每当雷雨或是行雷闪电的时候,他会怕得发抖,一定要紧紧抱着我。我笑他,他说从小就是这样的,对行雷闪电,十分敏感。’各位,我认识了杰西很多年,他没有对雷电的恐惧,这一点我绝对可以肯定! “他不怕雷电,在越南,雷雨是很普通的事,要是怕打雷的话,我早就知道。可是秀珍却说他怕打雷,那,我当时就想,是不是和他在一个大雷雨之夜……发生了变化……有关呢? “各位请原谅我,尽管杰西在失踪之后,证明他还活着,可是他是我亲手葬下去的,我始终认为,这其中有不可解释的谜团在! “到曼谷的路程相当远,行车要好几小时,在那段时间内,我不断和秀珍谈着话。我发现那一段可怕的生活经历,对她有极严重的影响,形成她在心理上一种悲惨的麻木。有很多惨事,听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发冷颤,可是她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冷漠得像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样,最多在口角,泛起一种令人感到凄然欲绝的笑容…… “各位请不要笑我,秀珍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当一个这样美丽的女人,口角带着这种笑容时,会使看到的人心碎。尤其作为一个男人,就自然而然会想到,我要帮助她,我要保护她,我要令她快乐,我要使她尽量忘却那一段悲惨的日子! “唉!当时我也这样想,而且真心诚意地这样想,我心中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想帮助她。所以,当她的口角屡屡出现这种笑容之际,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轻轻碰着她的口角,好使她的笑容看来不那么凄楚。 “秀珍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用她那种焦虑、惶急的眼神望着我。我一直在问杰西的事,看起来,杰西除了怕雷电之外,别无异样,而且,孩子也很正常。 “对了,我很少提及孩子,孩子很正常,我只能这样说。很小,不懂事,在整个行车途程中,他大半时间睡着,只有一次醒了,吵着要吃奶…… “当孩子吵着要吃奶的时候,秀珍现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来,道:‘孩子可怜得很,没有食物,我只好一直喂他奶。’她的话听来虽然平淡,但是我自然听得出,其中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在内。我忙安慰她:‘不要紧,到了曼谷,要什么有什么!’她坐在我的身边,犹豫了一下,就解开衫钮……天,我连忙转过头去,可是已经有了那极短暂时间的一瞥,看到了她丰满挺秀得叫人难以相信,像是象牙雕成一样的胸脯! “当我转过脸去时,我只觉得全身都僵硬,心跳得几乎连司机都听到了。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紧张过,我耳际甚至发生轰鸣声……”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 宋维在这时候,用极低的声音,叽咕了一句话。他说得十分低,连在他身边的原振侠都没有听清楚。 莱恩上校的声调相当动人,措词也恰到好处。所以他的叙述很能引人入胜,把当时的情景形容得十分细腻。 原振侠沉声道:“上校,对好朋友的妻子,你也会这样子?” 一个年纪较大的会员,发出了责备:“上校,我不能不说,你的心灵不是很干净!” 莱恩苦涩地笑了一下:“何不干脆说卑鄙?” 那年老的会员道:“我正有此意。” 奇缘(2) 莱恩有点激动:“你错了,先生,我绝不承认自己卑鄙,甚至不承认自己的心灵上有什么不干净之处。任何男人,看到了如此美妙动人的女性胸脯,都会和我一样,有同样的反应,这是人的本能、天性!我又没有盯着她再看,当然更不会动手去触摸一下那看起来已是如此诱人的肌肤。先生,要克制自己做到这一点,不是容易的事!” 宋维在这时,又叽咕了一句。这一次,原振侠听到他在说甚么了,他在说:“是的,是的!” 一听得他这样说,原振侠就不禁怔了一怔。即使是没有什么推理能力的人,也能从这句话中,可以推断出,宋维一定是认识阮秀珍的! 莱恩正在叙述,他自己是如何被秀珍的美丽所吸引,莱恩的这种反应,甚至是接近不道德的,因为秀珍是他好朋友的妻子,可是宋维却由心底表示同意。如果他不是认识秀珍,至少见过秀珍,否则何以会这样? 原振侠立时想到,莱恩在“奇事会”出现,难然只是偶然,但是这次偶然的事情,却已和他叙述的事,发生了某种联系,事情一定还会扩大发展下去! 原振侠感到苏氏兄弟正向他望来,当他们视线接触之际,原振侠知道,他们这时心中所想的,和自己所想的一样……那个阮秀珍,究竟美丽到了什么程度?那实在很引人遐思。当时,她在经过了一段如此悲惨的日子后,才从难民营中出来,单是解开了衣衫哺乳,已足以令得莱恩上校如此失魂落魄!而且,莱恩的妻子彩云,照他自己所说,也是一个标准的东方美人。 在同一时间内,想起这个问题的人,纵使不是全体,也是大多数。所以一时之间,大厅之中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还是莱恩先打破沉默。他先叹了一声,用模糊不清的语调,自言自语似地道:“越南女性肌肤的柔腻,在西方男人的眼中,本来已是奇迹。可是在那一-那间,我看到了奇迹中的奇迹!” 他还是在赞扬阮秀珍的美丽,但是接下来,他又恢复了叙事:“等到到了曼谷我的住所,仆人开了门,我带着秀珍进去,彩云从楼上下来,还未曾走完楼梯,她就看到了秀珍。她惊讶得尖叫起来,真的像是一团彩云一样,自楼梯上飞扬而下,和秀珍紧紧地相拥。彩云在和我结婚之后,日子甜蜜而幸福,那令得她变得略为丰满,和秀珍的苗条相比,更加显著。彩云和秀珍一起流着泪,彩云的泪,是为了旧友重逢的高兴而流的,秀珍的泪是为什么而流?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彩云拉着秀珍,又叫又跳,一面不断地问我:‘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我只答了一句:‘在巡视难民营的时候,秀珍认出了我。’我是不必多说什么的,彩云和秀珍既然是好朋友,秀珍自然会把自己一切经历说给彩云听。 “在这时候,我真想暗中告诉秀珍一下,有关她那段悲痛的日子中的一些事,特别是她为了要得到杰西的消息,怎样去供赤柬军蹂躏糟蹋的事,最好作一个保留,别讲给彩云听。 “当时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呢?因为我想到,彩云的生活一直很幸福,一个生活在幸福中的女人,即使是秀珍的好朋友,对于秀珍这种悲惨的遭遇,也是不容易理解的。非但不能理解,而且可能起反感! “可是我却找不到机会,对秀珍讲那几句话。彩云表现得极热情,一刻也不离开秀珍,她把她拉进浴室,吩咐仆人照顾小孩,又向我作了一个鬼脸:‘今晚我和秀珍睡,你自己设法吧!’当晚,我一个人,在一家小酒吧中,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醉意回家,在那一晚上,我不只是喝酒,也在好好地想。杰西的生死谜团,我无法解得开,这可以暂且放过一边。现在最重要的是有两件事要做,一是肯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二是尽一切可能,寻找杰西。 “当我走进花园时,我看到了秀珍。她站在一大簇鲜花中间,穿着一件看来并不是很称身的长睡衣,赤着脚,凝视着花朵在发怔。一看到她,我也怔住了,各位一定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怔呆的。我先是呆立着,然后,身不由主地向她走了过去,一直来到了她的身边,怔怔地望着她。她的一头长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看起来很苍白,但已经和在难民营时完全不同。她是那么的清丽,我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女人,在经历过如此可怕的长时期折磨和摧残之后,怎么可以在体态和容颜上,还保持这样绝俗的清丽? “她向我望来,现出美妙动人的微笑:‘彩云还在睡,我先下来走走。’我有点手足无措,我自觉一身都是小酒吧中染来的烟酒味,根本不配和她站得太近。本来,这种感觉是毋须说出来的,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结结巴巴地,把我的感觉说了出来。 “她听了之后,凄然道:‘你在说什么?我是世上最脏的女人,你……可知道我是带了多少种病进难民营的?难民营的驻营医生说,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女人……可以同时有那么多种可怕的疾病的。我一直在想……要是杰西知道了我的经历,他是不是肯原谅我?’我当时不可遏抑地吼叫了起来:‘杰西要是对你稍有异言,那么他就是畜生,不是人!’ “秀珍激动地流着泪,靠在我的肩头上抽搐,我一动也不敢动地站着,直到她自己抬起头来。我问:‘你把一切都对彩云说了?’她默默地点着头,我心中暗叹了一声,希望自己担心的事不会出现,我缓慢地倒退着进了屋子。 “进了卧室,彩云还在酣睡,昨天晚上她和秀珍一定谈了整晚。我洗了澡,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一直到中午,我们才一起醒来。彩云坐了起来,望着我,道:‘秀珍有一段极可怕的经历,你知道不知道?’我含糊地应着,彩云皱着眉:‘你得帮她找最好的医生,她那……些病……未必全治愈了……还有——你得找人来……把我们的屋子,进行彻底的消毒……我事先并不知道……’她又继续讲了一些,我根本没有听下去,只是那一-那间,我觉得彩云忽然变成了陌生人了! “自然,一切全照彩云的意思办。医生证明难民营的营医很负责之后,我看彩云才松了一口气。秀珍和孩子住在我们家的客房,很快地,我就看出彩云和秀珍间,有了无形的隔膜,再好的朋友,由于身处环境的不同,友情也会渐渐生疏的。这个道理我很懂,也不能太责怪彩云。 “我在那一段时间中,尽量避免和秀珍相见,因为在不到半个月中,由于营养的正常,秀珍更是容光焕发,全身没有一处不散发出极度成熟女性的魅力。这种魅力,简直是无法抵挡的。有一次,连彩云也由衷地道:‘秀珍真是美丽极了,我带她去参加一些叙会,她风采夺目,吸引了每一个人的眼光。这样的一个美女,要不是她是杰西的妻子,我真无法把她留在家里!’ “对彩云的话,我不作任何反应。而另一方面,我的工作本来就很忙,再加上为了确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我还要各方面奔走。 “奔走的结果很令人沮丧。杰西的阵亡是早有记录的,如果没有孩子,事情还好办一点,可以说秀珍和杰西的婚姻,是阵亡之前的事。可是孩子只有两岁多,杰西阵亡已超过四年,这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事! “我又向有关方面解释,杰西的阵亡,只不过是一个误会。为了这件事,我上了六次华盛顿,直接和国防部高层接触。好不容易,我的解释被接纳了,国防部肯注销杰西的记录,只要我做到一件事……把杰西带来。 “国防部的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要证明杰西没有死,自然要令活着的杰西现身才是。可是,杰西如今在什么地方呢?我照实说,杰西可能在柬国境内,对抗越南军队,他不是以美国军人身分在这样做,只是以私人的身分在活动。 “国防部一听有这样的情形,倒大感兴趣。尤其是情报部门,我的一些老上级和同事一再向我询问详情,我实在无可奉告。一直到最近,有关人员介绍了在巴黎、北京和平壤之间轮流居住的,柬埔寨以前的国家元首,现在的该国抗越联盟首领,西哈努克亲王和我见面,我才有了进一步的消息。 “西哈努克亲王是一个相当平易近人的人,虽然在他当政时期,给人以花花公子的感觉,实际上,他是一个艺术家性格的人,有着太多的幻想。在残酷的斗争中,自然打不过赤柬军,由于越军的侵入,赤柬军才和他勉强又结了联盟的。”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听他讲述的人,都自然而然吁了一口气。上校的叙述真可以算是多姿多采的了,从死尸的失踪,到两段异国之恋。在他的叙述之中,人人都可以听出,他对秀珍的迷恋已极深,不管他如何能克制自己,看来如果发展下去,自我克制的堤防必然会崩溃。 这种恋情,本身已经是惊心动魄的。而忽然之间,他又讲起和一个流亡在外的“国家元首”见面的经过来,真正是变幻莫测!不知道他下一步,又会讲些什么? 莱恩喝了几口水,才又道:“西哈努克名义上是抗越联军的领导人,而且,正有安排,要使他进入赤柬军的一个游击基地,去鼓励士气。所以有关方面才安排我和他见面,希望能在他口中,得知一些有关杰西的消息。那次见面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他以前政治上的死对头,赤柬军的头目在。 “那两个赤柬军的头目,十分阴险,一提及是不是有外国人在军中,立时矢口否认。西哈努克却说,据他知道,的确有外国人在,至少有两个是西方人,还有……甚至有一小队,是非洲一个国家精选的有经验的军官。西哈努克提到这个北非洲国家时,并没有说出这个国家的国名,只说主动和他会晤,提议帮助他的军队的,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女将军。”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时,轮到原振侠失态了!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来。 黄绢!北非洲一个国家的女将军,那除了黄绢之外,不会有别人! 宋维是最早向原振侠投以奇讶眼光的人,莱恩被原振侠的惊呼打断了话头,呆了一呆,才道:“我真没有想到,我在这里叙述一件奇事,不但把我自己心中的恋情透露了出来,而且还引起了两位先生的反响。我只好说,世界实在太小了!” 原振侠分辩了一下:“我……和你的故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莱恩“哦”地一声,不置可否。 原振侠想进一步解释,但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只好点着了一支烟,深深地吸着。 莱恩停了半刻,道:“这个国家的目的,据亲王说,是想把他们的势力扩展到亚洲来,他们是从事一种并无把握的投资……投入一定数量的军火和人员,要是联合抗越行动成功了,他们自然可以得利。这是国际政治上的把戏,我随便提一提就算了。 “当我听到,在联合抗越部队中,真有可能有西方人时,我兴奋莫名。又回到了泰国,我对彩云说,我要去找杰西。 “当时,秀珍也在,秀珍用感激莫名的神情望着我。唉,任何男人,在她这种目光之下,是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的。而彩云听了之后,却大力反对。彩云的反对是有道理的,越南军队在柬埔寨实行残酷的军事统治,用精良的装备和超过十倍的兵力,在扫荡抗越联合部队。到柬埔寨去找杰西,是极其危险的事,彩云当然不希望我去冒这种险。 “在彩云激烈的反对之中,秀珍默然无言。当时,闹得很不开心,彩云赌气独自先睡了,我在花园中坐着。到凌晨,秀珍忽然走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幽幽地叹着气,道:‘只要能找到杰西,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莱恩先生,你的眼光,女性的敏感,可以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如果你真是要,我可以给你!’ “我真的震动了,我一点不怪秀珍,只怪我自己,竟然在自己的眼光之中,流露出了自己对秀珍的欲望!我双手抱住了头,道:‘走开!走开!你迟一步走,我就……无法克制自己了!’秀珍默默无语,走了开去。我望着她诱人之极的背影,真想扑上去,把她按在草地上!我身子发抖,在她身后哑着声音道:‘你放心,不论什么人反对,我一定要去!’ “秀珍转过头来,用极感激的神情望着我,我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论彩云如何反对,我还是决定了要去找杰西。一则,杰西是我的好朋友,二则,我……也可以藉此离开秀珍,第三,把杰西找回来,秀珍是他的妻子,我就可以克制自己对秀珍的爱恋。虽然明知危险,可是我还是要去!” 莱恩急速地喘息着,闭上眼睛,身子靠向沙发的背。他的叙述,又告一段落了。 主人在隔了一会之后,道:“虽然危险,可是你还是度过去了。杰西……” 莱恩摇头:“不,我还没有去。我想在出发之前,听听有见识的人的意见,几经艰难,才见到了卫先生,卫先生又把我介绍给各位!” 主人十分感兴趣:“卫先生的意见怎样?” 莱恩苦笑了一下:“他说,死人是不会复活的,杰西当时,一定误被当作死亡。整件事,如果作简单的解释,就一无神秘之处,他说我的故事,反而在感情上很动人!” 主人“嗯”地一声:“确然在感情上极动人,原来你还没有去……当然,你认定杰西是死而复生的,这可以说是一件奇事。但是我们除了接纳你入会之外,我看没有什么人可以给你帮助。” 原振侠先向宋维望了一眼,宋维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振侠叹了一声:“上校,你提起过的那位女将军,和我很熟。如果她有部下在柬埔寨,是不是我和她先联络一下?你到那里去,也可以有点照顾。” 莱恩还未置可否,一个会员道:“等一等,上校的故事之中,照说,死了之后,经过埋葬,尸首又失踪的人应该是四个。除了杰西之外,还有三个……这三个人,是不是也复活了?如果他们也复活了,他们的下落又如何?” 这个会员的问题,立时引起了一阵附和的声音来,显然大家心中都有同样的疑问。 莱恩上校摇着头:“我不知道,其余那三个人,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形,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杰西一样复活了。因为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我看……只怕没有人可以知道他们的下落了!” 莱恩上校的话才一住口,在原振侠身边的宋维,又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来。 由于当时,大家都留心想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整个厅堂之中十分静。宋维发出的那一下古怪的声响,听来也十分刺耳。 莱恩看来已到了无可忍受的极限,他陡然站了起来,指着宋维,以极严厉和极不客气语气道:“我可以肯定,你在我叙述的事情中,担任了一个相当地位的角色。这种偷摸掩遮的行为是十分卑劣的,你知道些什么,不妨坦然讲出来!” 宋维本来是双手抱住了头的,在莱恩的指责下,他先是缓缓地放下手,然后,又慢慢抬起头来。当他抬起头来之际,他是面对着莱恩的,可是他的目光却又十分散乱,并不是望向莱恩。 他所发出的声音也十分低微,听来像是在喃喃自语:“是的,偷偷摸摸和掩掩遮遮的行径是最卑劣的,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他讲到这里,才陡然提高了声音,目光也直直盯注在莱恩的身上:“上校先生,那么,是不是可以问一问你,你那样急迫,想找到杰西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各人听得宋维这样责问莱恩,都不禁怔了一怔,觉得他这样问是多余的。 杰西是莱恩的好朋友,又有着死后“复活”的奇事在他的身上发生,莱恩无论是为了帮助杰西、秀珍和杰西的孩子,或是为了要追究杰西死后复活的谜团,他都应该把杰西找出来。宋维这一问,岂不是十分多余? 可是,出乎各人意料之外的是,在宋维看来阴森和锐利的目光注视之下,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问题,却令得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 接着,他竟不敢和宋维的目光相接触,偏过了头去,发出的声音也极不自然:“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自然要把他找出来!” 宋维的声音变得十分尖利:“别掩饰,上校先生,还有真正的目的!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说!” 莱恩又陡然震动了一下,-那之间,他显然是由于心情的激动,而变得不可控制。他发出了一下吼叫声,陡然向宋维冲了过去! 他这种动作,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冲向宋维的目的是甚么。所以有两个人企图拉住他,可是他却将那两个会员用力推了开去,仍然疾冲向前。 宋维自然也知道莱恩来意不善,所以一下子站了起来。宋维的身形十分矮小,人又瘦,和高大挺拔的莱恩相比较,差了老大一截。 人人都可以看得出,宋维虽然在口舌词锋上,占了很大的便宜,但是真要凭气力打架,莱恩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他提起来,摔在地上!所以,坐在宋维旁边的原振侠,也立时站了起来,一横身,恰好在莱恩冲到宋维身前的时候,阻在两个人的中间。原振侠是学过空手道和柔道的,在西洋拳击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诣,他一横身阻在两人之间,立时伸手,想阻住莱恩。 可是莱恩向前冲过来的势子实在太猛烈了,原振侠用力一推,非但未能把莱恩推开去,他自己反倒被莱恩撞得向后跌出了一步。而宋维就在他的身后,他一退,撞在宋维的身上。那一撞,令得宋维又撞到了他身后的椅子,连人带椅一起跌在地上。 莱恩还不肯甘休,反手一拨,想将原振侠推开去,再去对付宋维。原振侠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时,宋维一面站起身来,一面道:“上校,我们在战场上已经打得够多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打?” 这一句话,令得莱恩陡然静了下来。 不但是莱恩静了下来,所有的人,也都有一种愕然之感。宋维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没有人知道。只是他自莱恩开始叙述他的奇事之后,就不断地用怪异的言语,甚至怪异的行动来作穿插,使人隐约感到,他和莱恩所讲的那件事,是有着极大关联的,可是莱恩却又偏偏不认识他! 这已经使他看来极其神秘了。而如今,当莱恩声势汹汹冲过来,要和他打架之际,他又说了这样一句话,那更是令人诧异! (莱恩为什么因为一个听来十分普通的问题,而大动肝火,各人心中也有怀疑。但这时不可理解的事接踵而来,各人也没有闲暇去想这个问题了。) 宋维这一句话,是说他和莱恩上校在战场上打过仗的!那是在什么时候的事?当然不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甚至也不会是韩战,那么,就是越战了! 而莱恩上校所讲的奇事,就是在越战期间发生的! 在众人的错愕之中,宋维已经站了起来。每个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连在他身前的原振侠,也转过头去望着他。 宋维的神情十分镇定,带着几分造作出来的冷漠:“各位一定从我的话中想到了,我曾是一个军官,越南军队中的军官。” 莱恩上校指着他:“你曾和我在战场上交过锋?” 宋维勉强笑了一下:“不止一次了,上校。我们曾搜集到你的详尽资料,所以,你刚才一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你,也知道你将要和我们讲些什么!” 莱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奇怪,我怎么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宋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始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阴森:“我看,一来是由于你们的情报工作欠佳,二来是由于这场仗,自始至终是你们在明,我们在暗的缘故。我领导部队,专门对付你的情报单位基地,前后一年多,你连对方的指挥官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可知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早已注定是要失败的!” 莱恩给宋维的话,讲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冷笑了一声:“军官先生,我看你现在,也不见得在为你军事上取得了胜利的国家效力!” 宋维苦涩地笑了一下,主人扬声道:“两位请别在政治的歧见上多发表意见,说话的时候,也请注意一下修辞。” 主人的话,当然是针对了宋维刚才所说,什么“帝国主义侵略战争”之类的话而说的。若是事情陷入了政治歧见的纷争之中,那是十分乏味的事,所以立时有不少会员大声附和。 莱恩吸了一口气,直盯着宋维:“军官先生,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宋维缓缓地摇着头:“别再这样叫我,我现在已经不是军官,只是一个……一个……可以说,只是一个流浪汉。为了——为了……” 从他讲话的前后语气听来,他接下去应该讲的,自然是为了什么才会变成一个流浪汉的。可是他讲了两次“为了”之后,现出十分伤感的神情来,却没有再讲下去。 莱恩对他的敌意,是十分明显的:“宋维先生,对于你为甚么脱离了军籍,而成为一个流浪汉,我们没有兴趣……” 却不料,宋维陡然发出了一下十分尖锐的笑声来,道:“别人没有兴趣听,你会很有兴趣的。上校先生,不过我不会告诉你!” 莱恩显然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只是不屑地耸了耸肩:“说些大家都有兴趣的事吧!” 这一次,宋维居然十分爽快,立时道:“好,这件事,大家一定感到有兴趣的。刚才莱恩上校提到的,在他阵地上,那个大雷雨之夜发生的进攻,是由我指挥作战的!” 宋维这句话一出口,人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而且,真的感到了极度的兴趣。 大雷雨之夜,越军进攻,美军坚守,其中的经过,大家都听莱恩说过了。 在整个越战而言,这场进攻,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场小战役。 可是,也就是在这场小战役之后,莱恩登上了-望台,发现日间被埋下去的四具尸体不见了。其中还包括了后来又出现了,和阮秀珍私奔的杰西在内。 所以,人人意识到,宋维必然会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述这件奇事。 在惊诧声之后,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莱恩的声音有点发颤:“你……是进攻的指挥官?” 宋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莱恩的话,在停了一会之后,他自顾自道:“当天日间,天气是闷热异常,我就知道晚间一定会有一场大雷雨。雷雨可以令敌人的戒备松懈,有利于我军进攻。” 莱恩在这时,咕哝了一句:“趁黑夜、趁大雨进攻的伎俩,一点也不新鲜!” 宋维仍然不睬莱恩,继续讲着:“日间,我们听到敌军阵地上传来军号声……对不起,我习惯称美军为敌军,当时,事实上确然如此!” 他作了一下声明之后,没有人有什么异议。事实的确如此,从来也没有一场战争,像越战那样,交战的双方,充满了如此深刻怨毒的仇恨。那几乎是人类历史上最疯狂的一场战争! 宋维吸了一口气:“我们曾经在敌军的阵地附近,布置了许多陷阱,这是我们进行这场民族战争的特色。由于敌军有着压倒性的武器优势,我们虽然得到世界上许多国家的支持,但是在武器装备上,还是不能和敌军相比。” 莱恩用极不耐烦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头:“别分析越战中双方武器的优劣了,说实在的事情吧!” 宋维冷冷地白了莱恩一眼:“事实证明,战争的胜败,决定在人,不是决定在武器。我们使用了一切可以杀伤敌人的办法,有一些,是十分原始的。” 莱恩又插言道:“十分野蛮的!” 宋维冷笑:“我看不出用削尖的竹子来致人于死,和用机-把人射死之间,有什么文明和野蛮的分别!” 原振侠摊着手:“两位,请别再以过去的敌对立场,来作这一类辩论,这是永远没有结果的事。我们是奇事会的会员,我们要听的,是奇异和不可思议的事!”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望定了莱恩。莱恩闷哼了一声,退开了几步,坐了下来,扬着头,看来他不准备再打断宋维的话了。 宋维在停了片刻之后才开口:“这些陷阱,我们自己都可以识别,但敌人一不小心就会中伏。陷阱之中,有一种,是把一种有着十分尖锐硬刺的野果子,浸在一种毒液之中,使得尖刺之上,染满了毒,这种尖刺,当一个人不小心踏上去时,可以刺穿普通的鞋底。而在丛林之中,地上有一些带刺的野果,那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事。这种陷阱,对于杀伤敌人的巡逻队,特别有效,因为敌军的巡逻队,只是注意有没有人伏击,绝想不到使他们进入死亡的陷阱,就在他们的脚下! “这种陷阱,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中伏者在中毒之后,通常都是在一小时左右,毒才发作。一发作就死,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当然脚底会有几个被尖刺刺出的小孔,但是谁会去留意一个死者的脚底呢?” 莱恩上校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喃喃地道:“卑鄙,真卑鄙!” 宋维只是略向莱恩望了一眼,并不理睬他,自顾自道:“当日,听到敌军阵地中吹起了哀号,我知道敌军中有人死亡,可是我又确知,我们未曾和敌人有过正面的接触,所以我知道敌军的死者,是中了埋伏的陷阱而死的。由于我们所设陷阱的种类十分多,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死者是中了那一类的陷阱而死。直到今天,听了莱恩上校的叙述,我才肯定,死者是踏中了有毒的刺果而死的,因为上校说他们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而其它的埋伏,可以令中伏的死者,死得十分可怖。” 宋维把一切说得十分详细,所有听的人,都屏住了气息。宋维的叙述,彷佛把听的人,都带进了当日越南战争的发生地点。闷热、泥泞、充满陷阱的丛林,敌对的双方,用尽了一切杀人的方法,要把对方杀死。从使用最先进的武器,到最原始的陷阱,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宋维又道:“那种毒药,是我家乡的一种偏方,用将近十种剧毒的动物和植物配制成功。我是越南北部人,我的家乡,接近寮国和中国的边境。正如各位刚才所说,在东方,有许多神秘的药物,可以致人于死,而现代医学却无法查出死因。这一类神秘药物,在我家乡都有秘密的配制合成的方法,绝不外传。那一带山区,一直十分神秘,有关蛊毒的事,在那里也特别多。 “各位,我之所以说得这样详细,只想说明一点,根据神秘配方配出来的毒药,根本是没有解药的。一旦毒药混进了血液之中,中毒的人非死不可,没有任何生存的机会。 “我既然肯定了杰西少校四个人,是中了那种我们家乡的,山地土语称为‘归归因根’的毒药而死的,他们真的是死了!” 各人听到这里,已经觉得十分耸动。 苏耀西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低呼声:“是,我知道这种毒药‘归归因根’的土语,解释出来是必死无疑的意思。” 宋维听得苏耀西这样说,用一种十分奇讶的眼光望定了他,不断地眨着眼。 苏耀西解释了一下:“家父和一件相当怪异的事有过关联,这件事和巫术有关。所以我们兄弟,曾对各种神秘的咒语和药物都下过研究,知道这种剧毒的名称,也知道这种毒药的成分之一,是一种很小的壁虎。” 宋维凝视了苏耀西半晌,点了点头。 原振侠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苏耀西所讲的怪异的事,他是曾经亲身经历过的。这件事,已被记载在名为《血咒》的故事中。 宋维在点了点头之后,闷哼了一声:“毒药的配制,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和家乡保持联络,不断有毒药的供应,这使我在民族解放战争中,立了不少功劳。” 宋维在这样讲的时候,掩不住他心中感到胜利的神态。可是听到的人,却个个不寒而栗。他说的“立了不少功劳”,自然换句话说,是他用这种毒药杀了不少人。 一个会员道:“宋先生,你讲到现在,不过是肯定杰西少校和另外三个人死了。这上校早已说过了,似乎和奇事无关?” 宋维沉默了片刻,才道:“听到敌军的阵地中奏起了哀号,我当然高兴,曾派出了三个士兵,去侦察一下敌军死亡人数。三个人侦察回来,报告说死的敌人一共是四个。我当时听了,也没有在意,因为我已决定,天色一黑必有雷雨,我要布署趁机进攻。 “果然,到了晚上,雷声隆隆。我的部队,借着雷声和漆黑的天色掩护,从四面八方,接近敌军阵地。等到大雨开始时,我们已来到敌军阵地极近之处,莱恩上校,你说是不是?” 莱恩上校面颊抽搐了几下,点着头:“是,敌人离我们极近,近到了……几乎可以听到敌人的呼吸声。真是……” 他想起了当日激烈的战事,声音不禁有点异样。 宋维继续说:“我是总指挥,我把指挥所设在离敌军阵地极近处,这样才能鼓励部下奋勇进攻。我的指挥所,就在日间敌军埋下了四具尸体之处。” 宋维讲到这里,莱恩上校陡然震动了一下,眼睛睁得极大,盯着宋维。 宋维在那一-那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甚至身子不住发起抖来。抖了好一会,他才吞了一口口水:“由于要发挥每一个人的战斗力,在我的身边,只有一个通讯兵。我伏在地上,大雨溅起来的泥浆,使我和那个通讯兵的全身,都成了一个泥人。我通过无线电对讲机,知道进攻的情形,虽然攻势很强,但是敌军也守得十分严密。我下令要在东翼打开一个缺口,就可以令敌军阵地瓦解,因为根据情报,东翼的守军比较弱。” 正在用心听着的莱恩上校,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 宋维向莱恩望去:“我的判断是不是正确?” 莱恩想了一想:“是,如果你集中力量攻东翼,那里的防守较弱,如果突破了东面……我的阵地可能守不住。” 他迟疑了一下:“可是当时,并没有对东翼特别地加大压力,为什么?是你的部下不听命令?” 宋维摇头:“不是,是我没有机会下这个命令!” 莱恩现出十分疑惑的神色来,因为宋维的话不是十分容易理解。在激烈的战斗之中,看到了敌人的弱点,有了进攻的方法,可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何以宋维会“没有机会下这个命令”呢?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等着宋维作进一步的解释。这时,也人人都可以注意到,宋维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甚至用双手掩住了脸片刻,才能够继续讲下去:“当时,我才转过脸去,要对在我身边的通讯兵下达命令,好通过他把命令传给我的部下。可是,我一转过头去,我就看到,我就看到……” 当他讲到这里时,或许是由于精神的过度紧张,他把每一句话都重复了两遍,而且在急速地喘着气。 喘了好一会,他才道:“我看到在大雷雨的冲刷下,地上有四处地方,出现了凹形。我知道就在下午,这里曾埋葬了四个死人,新掘过的土地,泥土虽然又铺了上去,总比原来的松软,给大雨一淋,凹陷下去,是十分正常的现象。可是……可是那四处凹陷下去的地方,却在裂开来,天!我看到了泥土裂开来,在大雷雨之下,我看到了四个人,自泥土之中,挣扎着,慢慢地,天!像是什么昆虫的蛹,在茧中要挣扎出来一样,硬是从泥土中挣扎了出来!” 宋维的语音越来越是尖利,当他讲到后来的时候,简直已是在尖叫一样。再加上他讲述的事情是如此之诡异,所以听得人人都起了一股寒意!莱恩上校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宋维转过身去,抓了一瓶酒在手,大口喝了几口,才吁了一口气:“当时,我心中是恐惧极了。在最初的一-那,我想到的是死人复活,-尸!但是多年和敌人斗争的经验,却又立即告诉我:我中计了,敌军在这里设下了埋伏,我中计了!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恰好又是连续的几下闪电。那四个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在闪电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动作。” 宋维又大口喝了两口酒:“我看到他们正在用力向脸上抓着。他们的头脸上,都包扎着布,他们双手用力抓着,想把包扎在头上的布抓开来!” 莱恩上校又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身子也把不住在发着颤,喃喃地道:“……杰西头上的布,是我亲手……包上去的!” 宋维继续道:“其中两个,已将布-了开来。在闪电之中,看到他们的脸,毫无疑问,他们是死人……活人不可能有那么难看的脸色,也不会有那样的眼神。当他们四个人,全都把脸上的布扯开了之后,他们根本没有看到我。我也留意到了,他们的手中并没有武器,我真正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作为一个革命军人,本来是绝不应该恐惧。我……不是怕死,我在战争之中,不知有多少次面临死亡,我一点也没有恐惧过。可是那时发生的事,却是超越了死亡的,根本是全然不可思议的可怖。我……可以不怕死,但是一想到死了之后,被埋在地下,却在大雷雨之夜,自泥土中挣扎出来,还要扯去包在头上的布……这却令人不寒而栗——” 所有的人都十分静,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道:“从杰西在三天后,还能在西贡出现,和他所爱的女孩子私奔这一点看来,死而复生,似乎并不可怕!” 宋维望了原振侠一眼:“当时我怎么知道?他们的身上——本来全是泥,可是由于雨实在大,一下子就把他们身上的泥,全都冲成了泥水,顺着他们的身子流下来。他们也开始蹒跚地向前走出来,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有人在我的身后抓住了我。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震惊本已如此之甚,再忽然感到有人抓住了我,我根本连想都来不及想,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腿旁拔出刀子来,反手就是一刀! “等到我一刀刺出之后,我才想起,我身边有通讯兵在!我转过头去看,那一刀,正好插进了那通讯兵的心口,是他!多半是他看到了四个死人从地下冒了起来,惊骇过度,所以抓住了我。我误杀了他,但这当然不能怪我的,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宋维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口角:“我也来不及拔出刀来,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时,那四个人越走越快,如果不是有闪电,大雨之中,我已经几乎看不到他们了。当闪电亮起来,我看到他们的背影,我大声呼叫着,喝令他们停下来。 “可是那时,雷声、-炮声、雨声交杂在一起,我的呼叫声,连我自己也听不见,那四个人还在向前走着。 “我在那时,忘记了自己还有指挥战斗的任务,我不应忘记的,可是在那种情形下,我简直已无法作主。我拔脚追了上去,我只记得,我每踏下一脚,溅起来的水花和泥浆,就打在我的脸上,我要不断昂起脸来,让大雨把我脸上的泥浆冲掉,才能勉力地向前看。雨越来越大,好几次,我都不知道那四个人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奔得已经够快的了,可是他们却像是比我更快。 “我一直向前追着,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我非要弄明白我看到的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不可!不然,我一定会真的疯掉! “一直追出了好远,来到了一条河边,当地的地形我十分熟稔,那正是我们要把敌人彻底消灭的地方。那条河的河水本来很浅,水流也不急,可是这时,由于雨实在太大,雨水汇集了起来,河水滚滚,水势极急,在闪电中看来,简直是汹涌之极。 “到了河边,我才发现那四个人,竟然毫不考虑地在涉水过河,河水浸到了他们的胸际,溅起老高的水花。我再大声叫唤,那时,我和他们相距不过十多公尺,他们仍然艰难地向前走着。我一面也踏进了水中,一面已拔-在手,向前射击。 “我是军队中著名的神-手,连射了三-,我相信已射中了其中的三个人。因为我看到有三个人身子一侧,立时被汹涌的河水卷走了。” 他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停了一停。 莱恩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 宋维喘了几口气:“那三个人……我相信他们在中-之后,顺着河水,一直被冲到了大河中,自然连尸体也找不到了!” 莱恩语音艰涩:“你为什么不开第四-?” 宋维用力摇了一下头:“我……当时想,如果令得四个人全消失的话,那么,就再也没有人来向我解释那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会令我一辈子生活在一个谜团之中,会使我成为疯子!所以我一定留下一个活口,要他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且,那剩下的一个人,已经来到了河的中央,开始向前游出去,我也不容易瞄准他。我也跳进水中,他向前游得十分快,我追不上他,可是他游到了对岸之后,上了岸,却只是呆呆地站着不动。等我上了岸,我直接来到了他的面前。 “当时的情形,真是诡异极了。一个我眼看他从泥土中挣扎出来的人,这时却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这个人的身上,穿着敌军的军官服装,我当然不能没有戒备。我握-在手,来到了他面前,可是他却像是不知道我是他的敌人一样,只是站着,双眼发直望着我。我向他大声呼唤,他也不回答,在有闪电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事实上,那时我自己的脸色,只怕也不会比他好多少! “我们这样对立着,过了几分钟,他才突然道:‘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我大声道:‘你被俘了!你已经是我的俘虏!’他像是对‘俘虏’这个词十分陌生,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我手中的-,指住了他的脸,他扬起手来,要把他面前的-拨开去之际,他才陡然震动了一下,视线停留在他手上所戴的一只银戒指上。 “同时,他像是欢欣莫名地叫了起来:‘我要到西贡去,秀珍在等着见我,我要到西贡去!’他叫着,竟然当我全然不存在一样,又向前疾奔了起来。我大叫着,在后面追,一面追,一面叫:‘告诉我,你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你在玩什么把戏?你不说,我有办法使你说出来的!’” 宋维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真是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就像当时,他在追杰西时大叫着一样。 虽然人人都知道,杰西在三天之后就到了西贡,并没有成为宋维的俘虏,可是这时听得他那样叫嚷,还是怵然。因为越共对待敌军俘虏所用的酷刑,是举世著名的,谁都可以想得出,如果杰西真的成了俘虏,宋维会用什么方法对付他! 宋维又喝了两口酒:“我在追上去的时候,至少有十个以上的机会可以杀死他,但是我的问题未有答案之前,我是不会向他射击的。他奔得十分快,我离他越来越远,当我想到,反正我追不上他,不如把他杀死算了时,他已经在我的射程之外。而没有多久,我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一直到天明,大雨停止,我虽然擅于追踪,但由于豪雨把一切留下的痕迹全冲走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再找到他过,一直……没有。” 宋维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莱恩喃喃地道:“各位,杰西和另外三个人,的确是复活了的。” 宋维苦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我不相信死人会复活,只是不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直到今天,我才可以肯定他是死人,因为中了那种毒药的毒,必死无疑!” 宋维讲得这样肯定,更使众人感到诧异。四个死人,一起复活,其中三人又死于-下,只有一个离去,照宋维的叙述,离去的杰西少校,在开始的时候,根本像是不知道要做什么,直到看见了自己手上所戴的戒指,才想起了西贡和秀珍来! 那么,他自己是不是知道曾经死过,被埋在地下?何以他在几天之后,就完全和常人一样?他怕打雷,是不是由于他是在大雷雨之夜复活的?千百个疑问,归纳起来,其实只有一个:他如何会复活的? 众人交头接耳,自然无人有什么答案。就在这时,大家忽然听到莱恩提高了声音叫:“宋维先生,你准备到哪里去?” 给莱恩这样一叫,大家才注意到,原来宋维已趁大家不注意他的时候,走到了门口。这时,他已经把门推开了一些,看来是准备离去了。 他停止了推门的动作,,可是却并不转过身来:“我的叙述已经完毕了,我要走了!” 莱恩向他走了过去,到了他的身后,道:“不,我觉得你的故事,还没有完结。” 宋维陡地震动了一下,缩回了放在门柄上的手,便又垂了下来。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好一会,才道:“不,已经讲完了!” 莱恩却固执地道:“还没有,像你刚才指出我的故事还有下半部一样,你的故事,一定也有下半部!” 宋维仍然不转过身来,莱恩的声音听来更坚决:“何必隐瞒?有,就讲出来!” 宋维动作有点僵硬地转过身来,望了莱恩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往回走来,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这时候,奇事会的会员,互相望着,心中都讶异莫名。当莱恩责问宋维的时候,还有不少人以为他是无理取闹,可是宋维居然走了回来。由此可知,他的故事,真的是还有下半部的! 当宋维坐下来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宋维像是对“下半部”故事,十分难以启齿一样,口唇掀动了好几次,都没有发出声来。大家只好耐心等着,只有莱恩冷冷地道:“或许,是从秀珍讲起?” 宋维一听,身子又震动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念着:“秀珍,秀珍!” 当宋维这样低念着秀珍的名字之际,人人都可以听得出,他的心情十分复杂。莱恩上校面上的肌肉不住地在抽搐,看来,有另一个人用这种充满了感情的声音,念着秀珍的名字,也会使他有说不出来的恼怒。 刚才,在他自己的叙述之中,谁都可以听得出来,他和阮秀珍之间,已经有了十分不寻常的感情,至少是他单方面,对秀珍有了不寻常的感情。但直到这时,几个观察力比较敏锐的人,才看出莱恩其实已经深爱上了阮秀珍,再也不是普通的不寻常感情了! 有几个看出了这一点的人,都不禁在心中这样问:阮秀珍究竟美丽到了什么程度?何以会令得莱恩上校不顾朋友之义,陷进了爱情的泥淖之中。 宋维在念了几遍之后,喉际又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音来。不过他一开口,声音倒相当平静:“那次进攻,因为我忽然去追赶那……四个人,而失去了指挥,结果进攻并没有成功。那个通讯兵死了,在战场上死一个人,自然不会有人追究,我也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只是自己不断设想着各种答案,但是却没有一个答案,是符合实际情形的。 “战争一直在继续着,我们很快就取得了胜利。在统一了祖国之后,我们又去援助邻国的革命事业……”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由于越南军队“援助邻国革命事业”,实际上是残酷之极的军事侵略,所以有不少人,都以小动作来表示对他这种说法的抗议,有的人挪动着身子,有的轻声咳嗽。 宋维也觉察了这一点,他解嘲似地道:“我已经是一个逃兵,我那样说,只不过是习惯而已,请各位原谅。” 表示抗议的人,都接受了他的解释,他才又道:“我被派到了柬埔寨,在那里,军事行动每天都有发生。虽然那件事,仍然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之中,但是既然没有答案,也就只好不了了之。直到有一天,我巡视营房,发现一小队士兵,正在轮流——侮辱一个女人……” 他的声音有点颤哑,莱恩此时沉声道:“不必说得太详细了吧!” 宋维点了点头:“这种事,本来是十分常见的,作为指挥官,也眼开眼闭就算了。可是,那个女人……当时几乎是全裸的……我只看了她一眼……就再也无法不看她……那些士兵一看到我,一哄而散。那女人坐了起来,她掠着散乱的头发,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并没有要掩遮她自己的意思。” 宋维的声音越来越是低哑,所有的人都要屏住了气息,才能听到他的话。 他顿了一顿:“这个女人,就是秀珍。的确,是应该讲得简单一些,因为一切全是那么卑鄙和凄惨……当时,我伸手拉了她起来,她颤声求我:‘长官,是不是可以帮我忙?我丈夫是一个美国人,他被军队捉去了,是不是可以帮我找到他?’她一面说着,一面弯腰在地上,拾起她的衣服来。唉!她在那时,身形诱人,我……我……” 宋维讲到这里,又停了很久。莱恩盯着他,眼中像是要冒出火来一样。 宋维最后叹了一声:“她……取出了一张照片来给我看,说:‘这就是我丈夫,长官,你有没有见过他?’我才向照片看了一眼,就整个人都怔住了!照片上的那个人,那个美国人,我是绝不会忘记的,在那个大雷雨之夜,从泥土中挣扎出来,我一直追着他,一直追到河边,和他面对面站着。当时每一下闪电,都可以使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脸。除非世界上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不然,这个女人的丈夫,一定就是使我不断地做噩梦的那个人! “当时,我呆了许久,才问她:‘这是你的丈夫?他叫什么名字?’她道:‘他叫杰西,以前是美军的少校,不过他早已脱离军队了!’ “一听到杰西少校的名字,我更可以肯定了。因为当日,我们探听到,敌军阵地上葬下去的四个人之中,就有一个高级情报军官叫杰西的,就是他! “这时,我真是惊讶之极,反倒问她:‘他被军队抓走了?什么军队?’那女人哭着道:‘不知道,反正是军队。’我再问了她几句,发现她和她丈夫在一起,是我追不到杰西之后的事。我当然也极想把杰西找出来,以我的地位,如果他是被我们的军队捉走的,寻找起来,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就把那女人……秀珍留了下来,那时,她还有一个不到一周岁的孩子……” 莱恩上校一直用充满着敌意的眼光盯着宋维,宋维在一抬头,和他的目光接触之际,冷笑了一声:“是的,我承认,我把她留下来的目的,是因为她的美丽。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一个女人可以动人到这种程度。我并没有强迫她,她极其顺从,为了要知道她丈夫的下落…… “我想她早已没有了自己的存在,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了。” 原振侠感叹了一句:“女人伟大起来,可以令所有男人都愧煞。” 莱恩上校双手抱住了头,不再望向宋维。 宋维道:“遇上了秀珍这样的女人,只要有可能,谁都想把她……据为己有的,我又怎能例外?” 当宋维这样讲的时候,他反向莱恩望去,莱恩仍然双手抱着头。 宋维叹了一声:“我是高级军官,秀珍有求于我,我要她在我的身边,她当然不敢违抗。而且,我说什么,她没有不依从的,照说,我应该满足了,可是……可是不多久,我就发现,从她眼中看出来,我根本不是什么,可能我是什么样子的,她都未曾留意过。她顺从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想通过我,找到她的丈夫!她的整副心神,都放在寻找丈夫这件事上,而在她的心目之中,除了她丈夫之外,也根本没有第二个男人!” 一个年纪老迈的会员赞叹着:“一个遭遇如此悲惨的圣洁女人!” 这个会员的语声并不是很高,可是莱恩和宋维两人,却异口同声地,不由自主地道:“谢谢你称赞她!” 其余的人都默不作声,人人都同情秀珍的遭遇。而且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莱恩和宋维的叙述,虽然在提到对秀珍的感情之际,还有点掩掩饰饰,但是两人实际上,都深爱着秀珍! 这真是十分奇异的爱情,男女之间的情爱,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循,但是像他们那样,也真的太奇特了一些。 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当我发觉了这一点之后,我更加努力去寻找杰西少校的下落。我不管他是死还是活,或是死而复活的奇人,过往神明原谅我,我不是安着好心,我不是为了秀珍去找他的,我是为了自己,要把杰西少校找出来!” 他这样说法,有不少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明自了他意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凉气……宋维的意愿太可怕,实在也太卑鄙了! 原振侠用严厉的眼光望向他,可是宋维却十分坦然:“人总是自私的,我寻找杰西的目的,是要把他找出来,杀死!好让秀珍死了这条心,她就会注意到有我这个人存在……你们干什么用这样的眼光望着我?我敢说,莱恩上校要去找杰西,目的和我一样!” 莱恩陡然叫了起来:“你放屁!” 宋维连声冷笑:“你喜欢掩饰,我也不反对。我却是赤裸裸的,我要得到秀珍,就必须杀死杰西!” 宋维把自己的卑鄙意愿,如此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出来,令得众人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他自己却像是豁了出去一样,全然不理会人家对他的看法如何,昂着脸,道:“一个多月后,我打听出来了,原来杰西不是被越南军队抓走,而是被赤柬军弄走的,而赤柬军如今正和我们处于敌对的地位。又听说杰西已经加入柬国的抗越联盟,很得到重用,正在指挥抗越联盟的部队,和越南军队作战! “为了要把杰西找出来,我主动地请上级批准,把我指挥的部队,调到和抗越联盟军队活动最频繁的地区去。秀珍很乐意跟我去,她带着孩子,希望可以见到杰西。在大大小小多次战役之中,我们俘虏了不少抗越联盟的士兵,向他们盘问杰西的下落。有几个十分肯定地说,见过这个美国人,可是究竟他属于哪一个单位,却说不上来。 “各位自然都知道,柬国的所谓抗越联盟,实际上分成三派。有‘民主柬埔寨’,领导人是西哈努克亲王;有‘民族解放阵线’,领导人是宋双;有赤柬的波尔波特集团。兵力以赤柬为最多,可是在俘虏的口中得到的情报,杰西更可能是在宋双的部队中。所有的抗越军队都在丛林、山区采取游击战,令人难以捉摸……那情形,就像美军在越南和我们作战时,我们所采取的战略一样。 “我为了要把杰西找出来,布置了许多场进攻,甚至不顾危险,深入丛林追踪。杰西没有找到,倒受了上级不少嘉奖,真叫我啼笑皆非。秀珍本来认为,可以通过我找到她的丈夫,但是几个月下来,仍然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消息,我猜想她多半是等不及了,不耐烦了,所以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她已不在我的身边,她带着孩子走了。” 宋维讲到这里,声音伤感到了极点,停了片刻:“我下令整个部队去找她,可是她一定是一早就走的,有人看到她进入了山区。我甚至下令部队进山区去找她,可是我的副司令却趁机提出了强烈的反对,并且把我为了寻找一个女人,而把部队置于敌人攻击的危险范围内的决定,报告了上级。在我们的军队中,这种决定所犯的错误,是极其严重的。” 莱恩闷哼了一声:“在全世界任何军队之中,这种行动都是严重的错误!” 宋维苦笑了一下:“上级立即派了人来,解除了我的职务,并且要把我押解回金边,去受军法审判。就在押解到金边的途中,我逃走了。” 宋维扬起手来,双手有点发抖:“我在军队中,本来有极好的前途,可是为了秀珍,我却变成了逃兵,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 对于宋维对他自己的前途所作的抉择,各人都没有什么表示,那全然是他自己的事,他有权为自己的将来,作任何选择的。自然,越南军方会感到十分痛心,一个毕生从事战斗的职业军人,竟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疯狂,做了逃兵,而且绝不后悔。 宋维发出了几下自嘲似的冷笑声:“我逃脱了之后,仍然要去找秀珍。军方自然通缉我,可是我却有办法,不断地逃避追缉,寻找秀珍……但是我却再也没有找到她。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秀珍在难民营中遇到了莱恩上校,已经到了曼谷!” 莱恩怒视着宋维,尖声道:“你可不以再去骚扰她!” 没想到宋维这种职业军人,在这时,居然讲出了几句十分优雅的话来:“上校,你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一个充满爱情的人的行动?” 莱恩上校紧紧握着拳:“我不会允许你去接近她,绝对不允许!先生,你现在是什么身分?你出身于越南共产党,你身分神秘,怎么能在世界各地自由来去?” 莱恩声势汹汹地责问着,宋维却神态自若:“我可以告诉你,我有着正式的泰国护照。凭这,我可以到任何我喜欢的地方去,你阻止不了我的,上校先生!” 莱恩上校有点气急败坏:“就算你到了曼谷,秀珍也绝不会见你!” 宋维却肯定地道:“会的!” 莱恩大叫了起来:“绝不会!你是什么东西?你是越南军官,你占有她的时候,她正处在最悲惨的境地之中,你只不过是欺躏过她的许多男人中的一个!她连你是什么样子的都不记得,根本不会见你!” 宋维仍然道:“会的,因为我可以告诉她,杰西少校的最近状况!” 这句话一出口,莱恩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其余的人也全都诧异莫名。 本来,对于莱恩和宋维的争执,很多人都已经觉得不耐烦了。两个人为了秀珍而争执,虽然他们的内心之中,或者都充满了无可比拟的恋情,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可是,宋维却突然之间,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那是什么意思?他终于找到杰西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厅堂之中,一时之间又静了下来。莱恩的呼吸声十分急促:“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你见到了杰西?你见到了他?” 宋维的笑容看来十分阴森,他却并不回答莱恩的问题。莱恩大声道:“说!” 宋维冷笑一声:“好神气!我是你的部下,你可以向我下命令?我根本什么都不必听你的,不必听任何人的!我之所以把经过讲出来,全然是因为这种种,在我心中压得实在太久了,我需要有听众,听我倾诉压抑在心头的感情。我知道了秀珍的下落,你以为我还会在这里再待下去吗?对不起,我要走了!” 他说着,站起身,向外走去,莱恩立时拦住了他的去路。宋维冷冷地道:“上校,在这里,你如果想动武,那是犯法的!” 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请你至少再说说,和杰西少校见面的经过!” 宋维想了一想:“好,我只能简单地说一说。我是在寻找秀珍的过程中,在一个游击队的临时基地之中见到他的!” 莱恩疾声道:“你说谎!” 宋维一摊双手:“好,是,我说谎!” 他看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根本不想和莱恩多辩。莱恩双手紧握着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宋维已冷笑着,绕过了他高大的身子,向外走去,莱恩一声大叫,转过身来,抓住了宋维的背心。 宋维发出了一下极愤怒的叫声,主人忙道:“上校,别动粗!宋维先生至少补充了你叙述中的不足之处,你们之间的争执,请不要在这里持续下去!” 莱恩咬紧牙关,慢慢松开了手指。当他松开抓住了宋维的手指之际,指节骨甚至发出一阵“格格”的声响来,可知他心中是如何不愿意! 他一松开手,宋维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莱恩有点双眼发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宋维走了出去。一个会员安慰他道:“那位女士……秀珍,不会见他的!” 莱恩像是遭了雷击一样,震动了起来:“会的,只要他说有杰西的消息,秀珍就会见他,不但会见他,而且还会受他的要胁,做任何事……” 他讲到这里,陡然叫了起来:“天!我还在这里干什么?” 他叫了一句,拔脚向外便奔,“砰”地一下,撞倒了一张椅子,已经奔出门去了。 莱恩这种举动,倒也不算是出乎意料之外。他既然知道宋维要到曼谷去见秀珍,自然要赶在前面去阻止宋维! 莱恩和宋维两人相继离去之后,各人议论纷纷。主人扬了扬手:“真没来由,这两个人……那么巧,会在这里相遇,世界真是太小了!” 有的感叹道:“说世界小,也很难说。要到柬埔寨的丛林之中去找杰西时,又会觉得世界实在太大了!” 主人道:“宋维先生曾遇到过杰西?这个人的死而复生,才是最神秘的事,可惜他未曾把见到杰西之后的事,详细说出来。” 在众人的议论之中,原振侠提出了一点:“各位,我们首先需要肯定一点:莱恩和宋维的叙述,是不是真实,有没有说谎的成分在内?” 在静了片刻之后,苏耀西首先道:“我认为他们两个人的话都是可信的,他们没有理由说谎。在今天之前,他们两人甚至没有见过面,而他们各自的叙述,却又如此合拍!”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那种被称为‘归归因根’的毒摇…ぉぁ彼望向苏耀西:“你有多少资料?” 苏耀西皱了皱眉:“不多,这种毒药的配制过程相当复杂,而且配方是严守秘密的……宋维显然知道这种毒药的成分,但是我想他绝不会告诉人。” 原振侠沉吟着:“问题也在这里,宋维说,中了毒的人,绝没有生还的可能,如果肯定了他的话,整件事简直是不可解释的!死人复活?死人如果可以复活,而且复活之后,还可以继续生活下去的话,那么,人类可以解除死亡的威胁。想想看,人类如果可以免除死亡,那将是什么样的情形?” 大家都静了下来。 人类若是可以解除死亡的威胁,所有的人,死了都可以复活,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实在是无法想象的一件事! 过了好一会,一个会员才开玩笑似地道:“那……么,地球上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很快,地球上就会挤不下。或许,这样反倒能激发人类到别的星球上去开拓新领域的决心!” 好些人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要明白整件事,究竟有什么奇特的因素在内,把杰西找出来,实在是十分重要的。” 苏耀西笑问:“你去找?我看还是让莱恩去找算了!” 原振侠摇着头:“你没有注意到,当宋维指责莱恩的时候,莱恩的神态多么怪异?莱恩未必像宋维那样,想把杰西杀死,可是他为了秀珍,已经有私心。我对他去找杰西的事,不是很乐观!” 主人问:“你有什么更好的提议?” 原振侠呆了半晌。他之所以发起呆来,并不是他想到,自己要到柬埔寨的丛林山区之中,去寻找杰西,而是他想到,“北非洲的那个女将军”,既然在印支地区作政治上的投资,那么,是不是可以通过她,找到杰西,使杰西离开柬埔寨呢? 原振侠甚至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也故意自欺地逃避着,只想到“北非洲国家的一个女将军”,而不去想她的名字。 可是,一想到要和她联络,原振侠便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 他的这种心情,别人自然不知道。主人催了几次,他才带着惘然的神情道:“不知道,现在我不知道有什么提议,但是我会去设法。” 原振侠的回答,自然是令人失望的。主人摊了摊手:“那么,只好希望在下次的聚会上,你能有奇异的发现,提供给我们好了!” 原振侠仍是惘然地点着头。主人既然这样说,那就表示,”奇事会”的这次聚会,已经结束了。各人纷纷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原振侠和苏耀西一起离开,苏耀西感叹地道:“今晚听到的两个故事,其实只是一个,这件事,离奇之处,反倒不及它包括的男女之情曲折。那位阮秀珍女士,一定是罕见的女人!” 原振侠不置可否,在他的心目之中,天地之间的美人,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只有单独的一个。 苏耀西在上了车之后,仍然和坐在他身边的原振侠,在讨论着这件奇事:“中美洲海地的巫都教,我曾下过功夫研究。传说他们有驱使死人下田耕作的能力,可是根据我研究的结果,巫都是通过了一种强烈的麻醉药,使得人处在半冬眠的状态之中,只能听从简单的号令,从事机械性的劳作。那些人纵使不是死人,但是也是半死不活的了!” 原振侠“嗯”了一声:“是啊,那位先生,早年也曾经揭发过巫都教利用‘巫术’,驱使死人劳作的秘密,杰西显然与之大不相同。” 苏耀西一面驾着车,一面又道:“在中国,死人而能活动的例子……” 原振侠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别提出‘赶尸’的例子来,那更是大不相同。杰西在自泥土中挣扎出来之后,是一个真正的活人,能恋爱,能生活,能生孩子,一切和常人一样。而‘赶尸’中的死人,只不过是-尸!” 苏耀西望了原振侠一眼:“什么事,都要从最简单的原理和现象追究起,才会有解释复杂现象的可能,你说是不是?” 听得苏耀西这样讲,原振侠把自己的思绪,从纤腰长发上收了回来,问:“你的意思是……” 苏耀西道:“如今我们接触到的问题,是人死了之后又复活。如果你连人死了之后,为什么还能在某种专业人员的带领之下走动,可以翻山越岭、千里迢迢不断走动,这种简单的现象都不能解释,自然无法进一步解释人死了之后,如何还可以再活转来,过着与常人无异的生活,这种复杂的现象!” 原振侠摇着头:“我认为两者之间是不同的!” 苏耀西却坚持着道:“怎么不同?都是人死了之后,又有活动!” 原振侠想了一想:“那只不过是现象上的相同。实际上,在‘赶尸’过程中,在行动的,始终是一个死人。而杰西少校,却是一个活人!” 苏耀西表示同意,他摇着头:“一个活人!一个明明应该是死人的人,但却是活人!”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是极其奇特神秘的一件事。人一直在恐惧死亡,对抗死亡,从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到希望通过种种行动,追求神仙式的长生,人类一直在作和死亡对抗的努力,杰西这个人,在他身上有那么奇异的经历,原振侠感到,真是非得把他找出来,好好地研究不可。 苏耀西把车子停在原振侠住所的门口,原振侠下了车,挥了挥手。当他回到住所之后,他站在电话前,站了好久,才拨了那个领事馆的电话,告诉听电话的职员他的名字,要领事馆和黄绢联络,叫黄绢打一个电话给他。 黄绢要找他容易,他要找黄绢难。谁知道这个女将军现在在什么地方?或许正在西西里,和黑手党头子开会,也或许正和着名的恐怖份子,在地中海见面! 放下了电话,原振侠在床上倒了下来,双手交叉着抱在脑后。 莱恩上校和宋维所叙述的事,原振侠又细细想了一遍。他觉得宋维十分可恶,他在寻找秀珍的过程中,终于能和杰西见面,经过情形如何,他一点也不肯说! 本来,宋维寻找杰西的目的,是想把杰西杀死,好让秀珍死了心,他就能把秀珍据为己有。那次见面,宋维是不是已经下了毒手?这或许就是他言词闪烁,不肯说出经过来的原因? 要是杰西已经死了……原振侠有点不敢想下去。杰西如果死了,那么,他死而复活的事,可能就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了! 原振侠对这件事特别有兴趣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是一个医生,医生毕生努力的,就是如何使人的生命在健康的状态下,得到尽可能的延长。所以,像杰西少校这样的奇异事件,对一个医生来说,具有无比的吸引力……突破死亡,在死亡之后重生,这种事,可以供进一步研究之处实在太多了。 原振侠甚至想到,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到中南半岛去。为了见一个曾经死过又复活了的奇人,冒险也是值得的! 他躺着,思绪十分乱,躺了一会,又起身听着音乐。正当马勒的交响曲奏到了高潮之际,电话响了起来,他连忙降低音乐的声响,拿起了电话来,一面已禁不住心跳起来,心中想,黄绢的电话来得好快! 可是,当他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之际,他却不禁怔了一怔。那是莱恩上校的声音:“原医生?” 原振侠怔了一怔之后,才道:“我以为你已经启程到曼谷去了!” 莱恩上校的声音相当急促:“是的,我已经在机场。意外地,我在机场又遇到了卫先生,他正赶着要到纽西兰去,我只和他匆匆交谈了十分钟。”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那和我有关吗?” 莱恩上校听得出原振侠语气中的冷淡,可能他要对原振侠讲的话,本来已经十分难以开口,再加上受到冷淡的对付,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说才好,支吾了好一会,才道:“原医生,卫先生对我说,你是最可以帮助我的人。他说,你对于奇异的现象,有一种锲而不舍的追究精神……”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想我做什么?不见得是要我帮你去对付宋维吧?” 莱恩忙道:“不,不,那我自己会对付!”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正因为我要对付宋维,所以我——要逗留在曼谷……我只怕暂时不能到柬埔寨去。我……你不是说,北非洲的那位女将军……和你是相识……” 原振侠叹了一声:“是的,我正在试图和她联络,请她给我一点消息。” 莱恩上校又停了片刻,才道:“有消息说,西哈努克亲王会在短期内到曼谷来,东南亚五国讨论中南半岛问题,他会来出席。然后,会有一项秘密安排,安排他回到他的祖国,和他在那里打游击的部下会面,好让全世界知道,他是抗越联盟的领导人,有着实际的军事力量……” 原振侠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头:“上校,你究竟想说什么?请直截了当地说,别先绕上许多弯!” 上校的声音有点狼狈:“是,是!我的意思是,由于西哈努克亲王是国际上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他进入柬埔寨,各方面一定尽可能作最妥善的安排,而且行动一定十分秘密。就算秘密泄露,越南方面再凶悍,只怕也不敢公然杀害他。所以,跟随他一起进入柬埔寨,是最安全的一个办法。” 原振侠懒洋洋地“哦”了一声,他已经猜到莱恩上校的用意何在了。 本来,他不是没有兴趣,可是这时,他却有点鄙夷莱恩上校的为人,所以在对答上,一点也不起劲。 果然不出他所料,上校继续结结巴巴道:“本来,我是准备跟随着亲王一起去的,可是……可是为了秀珍……我必须留在曼谷……” 原振侠听了,真有忍无可忍之感,提高了声音:“你怕什么?怕秀珍被宋维诱拐私奔?上校,秀珍是你好朋友的妻子,你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把她的丈夫找出来!这甚至可以说是你的责任,你绝不能逃避!” 莱恩上校静了片刻,原振侠甚至可以想象他在频频抹汗的狼狈相。然后电话中传来了他微弱的声音:“可是,我不能……我绝不能让宋维去骚扰她,宋维是一头禽兽,一头没有人性的禽兽!”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阁下又是什么?一头有人性的禽兽,看来也好不了多少!” 莱恩陡然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我到了曼谷之后,是一定要做的……”他喘了几口气:“我打电话到曼谷,才知道秀珍已经带着孩子,离开了我的住所,我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原振侠又不禁怔了一怔。他根本没有见过阮秀珍这个女人,只是在莱恩的叙述中认识她的,可是听到莱恩叙述的人,都十分赞佩她对丈夫的爱情,和同情她的遭遇,也都为她能在莱恩的家中暂时得到了安栖而感到安慰。可是为什么突然之间,又有了变化呢?对这个在生命历程之中,已经经过了那么多艰苦的女人,原振侠自然有他的同情心。 他在一怔之后,立即问:“怎么会?她……她和尊夫人不是好朋友吗?” 莱恩的声音听来异常干涩:“彩云……彩云她……真太岂有此理了……” 原振侠没有再追问下去,他隐约感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当然是由于彩云感到了她丈夫对秀珍的异样感情,而作出了行动,秀珍可能就是给她的好朋友赶出去的!女人之间的友情再深,哪怕亲如姐妹,但是一旦发生了爱情上的纠缠,那极少有例外可以容忍的。彩云和秀珍之间的友情,或许不容怀疑,但是当她感到,自己平静幸福的生活受到威胁之际,她自然也会采取女性惯用的自卫手段。 所以,在莱恩上校的苦笑声中,原振侠也陪着他苦笑了几声。 莱恩继续说:“你明白我的处境了?原医生,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可以帮我了!而且,事件的本身,你一定也会有兴趣的,是不是?” 原振侠没有立刻回答,莱恩又道:“唉!我当然不能勉强你做什么,可是看在事情本身太奇异的份上,如果你能够,请你在最短期间到曼谷来一次。我会安排你和亲王见面,我在曼谷的住址是……” 原振侠一直没有作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听着。可是在莱恩说出了他在曼谷的地址时,他却自然而然地拿起笔,把那个住址记了下来。 莱恩上校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道:“原医生,能不能现在就给我答复?” 原振侠道:“对不起,不能,可是我一定认真考虑。” 莱恩上校长叹了一声:“飞机快起飞了,原医生,真希望能在曼谷见到你!” 原振侠仍然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声“再见”,就放下了电话。这时,他的思绪十分紊乱,当他在听莱恩和宋维的叙述之际,他只觉得两人所说的事,不但奇诡,而且动人,可是他绝未曾想到,事态发展下去,自己会和这件事发生关联! 这时,当他想到这一点之际,他不禁感到世事变幻的奇妙。如果他答应了莱恩上校的要求,他不单和这件事发生关联,简直成了这件事的主要关键之一了。 他用力摇了摇头,心中想,当然不会到曼谷去,去干什么?整件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他又禁不住想,如果真是对整件事那么不关心,为什么又去和黄绢联络?难道自己的潜意识中,对黄绢的怀念是如此之甚,平时却矫情地压抑着,而一有可以和她联络的借口,压抑着的堤防就立即崩溃了? 原振侠对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或者是他的内心深处,早已有了答案,可是不愿或不敢承认? 就在他心情茫然之际,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原振侠先生?请你别挂上电话,等候与黄将军通话!” 原振侠又禁不住心跳了起来:“是!” 他紧紧地握着电话,像是生怕电话听筒会从他的手中滑跌下去一样。时间一点一点在过去,却一直听不到那边有声音,一直等了十分钟之久,他握住电话的手,手心已经冒出汗来了,他忍不住大声“喂”了几下,仍然是那个陌生声音回答他:“请继续等着,黄将军十分忙。” 原振侠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是的,黄将军是大人物,十分忙,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医生,自然只好等下去,谁叫他主动打电话去找她呢?以她这样的大人物,会回复他的电话,应该感到极度的荣幸了! 他自嘲地笑几下,又等了十分钟,才陡然紧张了起来,因为他听到了黄绢的声音! 黄绢还不是直接在对他说话,而是在电话边对别人说着话。他听得黄绢在说:“就这么办,立即去办!”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就听到了黄绢的声音:“振侠?” 原振侠的声音有点不自然:“你好!” 黄绢的笑声传了过来:“找我,不见得只是向我问好吧?” 原振侠苦笑:“那又怎样呢?总要问一句好的!” 黄绢低叹了一声:“好,有什么事?” 原振侠想了一想:“听说,你的国家在中南半岛上有秘密活动,支持对抗越南的柬埔寨抗越联盟?” 原振侠开门见山问了出来,黄绢沉静了相当久,才道:“我不明白,这是国际秘密,你不应该对这种事有兴趣的,我无法作任何答复。” 原振侠叹了一声,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实在太蠢了,黄绢当然无法作肯定答复的。要是她回答说是,她的回答,若是传了出去,就是国际上一宗巨大的纠纷,会引起国际关系上的混乱。首先,越南是受苏联支持的,这就会影响卡尔斯将军和苏联的关系。其次,是不是阿拉伯的回教集团,要插手东南亚事务了呢?只怕又会引起亚洲的回教国家,如印尼、大马的不满了! 原振侠忙纠正道:“对不起,我说得太含糊了,我的意思是,纯粹是私人事件,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通过你可以安排的任何途径,寻找一个如今在柬埔寨境内的美国人?” 黄绢的笑声,即使经过了上万公里的传送,听起来仍然是那么悦耳动听:“我看你拨错号码了,你要找的大概是联合国的难民组织!”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是认真的。这个美国人,本来是美军的一个少校情报官,由于一件相当怪异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离开了军队,后来,曾和赤柬军在一起。如今,据说是在指挥着抗越联盟的游击队,我想和这个人联络,所以才想到了你。” 黄绢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国际之间,其实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差别只在公开承认或公开否认而已。你说的事,我可以介绍一个人给你,他或许能提供帮助,这个人在曼谷。”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黄绢又道:“由于这个人的身分十分神秘,他不可能来见你,你必须去见他。” 原振侠考虑了极短的时间,就道:“能不能告诉我,到了曼谷之后和他联络的方法?” 黄绢略想了一想:“你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你决定去,请告诉我,我会叫他去找你。” 原振侠没有再考虑的余地了,他迅速地转着念,最近,他有两个星期的假期,和医院方面商量一下,把假期提前应该没有问题,那么他…… 他道:“我决定去,就在这几天,多半会在……”他把莱恩上校的地址说了一遍:“在那里出现,你的人可以找到我。” 黄绢道:“祝你旅途愉快。不过,中南半岛上,现在的局势十分混乱,尤其在柬埔寨,可以说充满了危机。有什么人在那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话,全世界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救援的!” 在语调中听出了黄绢的关切,原振侠十分安慰。他回答道:“我不一定会到那些地方去。” 黄绢又静了片刻:“没有别的事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没有了,你多保重!” 黄绢在电话的那边,也传来了一下低叹声,接着,电话就挂上了。 原振侠放下电话之后,又呆了半晌。莱恩上校要安排他,跟着西哈努克亲王一起进柬埔寨去,黄绢也可以安排一个神秘人物帮助他。他知道,黄绢口中的“神秘人物”,自然是替黄绢工作的,卡尔斯将军的国度在中南半岛上的活动,多半由这个“神秘人物”在负责。 那么,自己是不是要进入危险的、大部分地区受着越南军队控制的柬埔寨去呢? 正如黄绢所说,陌生人到那里去,是一点保障也没有的,甚至比入蛮荒还要危险! 原振侠一时之间,无法作出决定。但有一点,他却可以决定的,那就是无论如何,可以先到了曼谷再说。 原振侠有了这样的决定之后,紊乱的思绪,自然也平静了许多。 第二天,他假期的提早得到了批准,当天中午,他就上了飞机。飞机抵达曼谷机场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一天的闷热,就在这时等待着散发,热气蒸腾,也就分外令人难耐。 步出了机场之外,他雇了一辆车,照着莱恩上校给他的地址,吩咐了司机。车行不多久,已经暮色四合,风吹上来,已经不再那么闷热,使人感到精神也为之一振。 大约半小时之后,车子已停在一幢相当古老的花园洋房之前。原振侠下了车,还未曾按铃,就听到了铁门内,传来了一阵犬吠声。接着,有两头狼狗扑了出来,隔着铁门,向原振侠吠叫着。 原振侠找到了门铃,按了几下,就听得对讲机中,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谁?” 原振侠问:“请问莱恩上校在吗?我是他约来的,原振侠医生!” 那女人的声音立时变得尖锐,而且不是十分好听:“他不在,我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原振侠先是怔了一怔,随即道:“那么,你是莱恩夫人?” 那女人的声音更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原振侠叹了一声:“彩云,你这样的态度,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原振侠料到了在对讲机中和他对话的女人,一定是彩云。而且,也猜到莱恩在回来之后,一定曾和她剧烈地争吵过。如今莱恩不在,当然是到处去寻找秀珍去了,彩云才会如此生气。所以原振侠才以十分诚恳的态度,说了这样一句话。 在他说了这句之后,他听到对讲机静了一会,然后是一阵啜泣声。 原振侠又道:“我才下机,至少,可以让我进来坐一会?” 对讲机中传来一面啜泣着的声音:“好,你……可以自己进来。” 在这句话之后,铁门自动打开。原振侠向内走去,那两头狼狗一直围着他打转,吠叫着,一直到他走进了那幢房子为止。 房子是旧式的洋房,看来相当大,客厅的陈设简单大方而又舒适。 原振侠才走进客厅,就看到一个体型丰满的东方女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虽然她双眼红肿,而且还带着泪痕,神情也十分憔悴,但是还是掩不住她那种甜美。 那是一个典型的,一直生活在幸福生活中的美丽少妇。虽然丰满了些,但也绝不臃肿,反倒更显得她有成熟女性的美丽风韵。 她的眼睛十分大,也许是由于才流过泪的缘故,显得格外水灵。她打量着原振侠,原振侠礼貌地道:“请原谅我刚才叫了你的名字,我听过上校讲你们相恋的经过,十分感人!” 那美丽的少妇……她自然就是彩云,勉强笑了一下:“感人又有什么用?一下子一切都变了!” 原振侠无法再说什么,只好问:“上校他现在……” 彩云坐了下来,也示意原振侠请坐。她转过脸去,抹拭了一下眼泪:“他一回来,就和我大吵大闹,然后就离开了。” 原振侠想了一想,才道:“争吵的原因,是为了……秀珍?” 彩云震动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是的,因为我给了秀珍一笔钱,叫她离开我们。” 原振侠皱了皱眉,吸了一口气。站在彩云的立场而言,这样做实在是无可厚非的。因为那并不是她敏感,而是她的丈夫,真的对秀珍有极度的迷恋!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才道:“我做错了吗?我难道不应该那样做?” 原振侠叹了一声:“谁也不能说你不能这样做,可是这样做是没有用处的!” 彩云仰起头来,彷佛这样子,泪珠就不容易滚下来一样。但实际上一点用处也没有,眼泪还是自她的眼睛中涌了出来。 她缓缓地道:“我知道事情不对了,可是不知道,已经严重到了那种地步!她是他好朋友的妻子!” 原振侠违心地道:“或许你太过敏感了,他对秀珍,只不过是同情!” 彩云惨然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才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说一定要找到秀珍,就算因此会失去我,他也要去做!” 原振侠感到无话可说,男女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一件最复杂的事,人类的科学文明再进步,可是在男女感情上,却仍然是一个死结。不论多么理智聪明的人,一到了这个死结中,就再也解不开了。 原振侠想了一想,站了起来,他只好道:“对不起,打扰你了,我会去找他……彩云,你仍然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别太伤心。” 彩云的笑容更凄然:“有什么用?连自己的丈夫都移情别恋了!” 原振侠真的无话可说了,他几乎是跑一样离开了那屋子。当他来到铁门外之际,心中盘算着,要找莱恩的话,明天到他的办公室去,或许可以找得到,那就必须去找一家酒店住下来再说。 他提着小型的行李箱,向外走去。走不了几步,有一个身形瘦小的人,突然从阴暗之中,像鬼魅一样无声无息闪了出来,来到了他的身边,用听来十分嘶哑的声音道:“你来干什么?” 那人才一出现之际,原振侠也不禁怔呆了一下,但是他立即认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宋维!宋维在黑暗之中,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原振侠反问:“你找到莱恩上校没有?” 宋维闷哼了一声:“我找他干什么?我要找的是秀珍,秀珍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是不是?” 原振侠点了点头,宋维抬头向天,呆了片刻,才叹了一声:“一定是莱恩把她藏起来了!为了不让我见她。可是我一定要见到她,把我见过她丈夫的情形告诉她,虽然那很残酷,但我一定要告诉她!” 宋维在这样讲的时候,听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原振侠静静地听着,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宋维最后那几句话,他有点不是很明白,他想问,可是又怕把宋维的话头打断。 宋维顿了一顿,续道:“我要告诉秀珍,根本不必再寻找杰西了!” 奇缘(3) 原振侠陡地吃了一惊,宋维曾讲过,他要找到杰西,把杰西杀死。原振侠也想到过,宋维是不是已把杰西杀死了?如今听得宋维这样说,自然心中吃惊:“你……害死了杰西?” 宋维桀桀地笑了起来。他本来看起来面目就十分阴森,这时在黑暗之中,目光灼灼,笑声又那么刺耳,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夜枭一样!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面怪声怪气地笑着,一面道:“害死了他?算起来,他是我害死的!” 原振侠略一侧身,放下了手中的手提箱,立时一伸手,抓住了宋维胸前的衣服。别看宋维身形瘦小,可是身手却十分灵活,力气也相当大。原振侠才一抓住他,他一扭手,一掌向原振侠的手腕切了下来。 原振侠连忙缩手,他已像是一头猫一样,向后跳了开去。原振侠忙向他逼过去,可是宋维的动作比他更快,一直在后退。 两人一逼一退,转眼之间就是十几步,原振侠已经知道要抓住他并不是容易的事了。也就在这时候,宋维冷笑道:“你没有法子再抓住我,别忘记,我是在战场上长大的,受过严格的各种形式搏斗的训练!” 原振侠厉声道:“你究竟把杰西怎么了?说!” 宋维仍在冷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好,你说不说都一样,我倒可以去告诉莱恩,叫莱恩转告秀珍,她不必再去找杰西。那么,他们两人都消除了心理上的障碍,可能很快就会成为快乐的一对!” 当原振侠这样讲的时候,宋维整个人都弓了起来,像一头蓄势待扑的猫一样,原振侠也在暗中作了准备。 宋维不等原振侠讲完,就尖叫了起来:“你敢!” 原振侠冷笑一声:“为什么不敢?秀珍和莱恩,我想总比秀珍和你来得合配些!” 宋维发出了一声怪叫,整个人向着原振侠扑了过来。原振侠早有准备,一侧身,避开了他的攻势,同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一下子把他的手臂反扭了过来。 宋维发出了如同狼嗥一样的叫声来,一面用力挣扎,一面叫着:“你不知道杰西究竟怎么样了,你根本没有见过杰西!” 原振侠紧紧扭着他的手臂,想先把他制服,然后再逼他讲出杰西的情形来。可是宋维的挣扎越来越有力,他一定曾受过极严格的近身搏斗训练,所以虽然在劣势之下,也不容易把他制住。 原振侠感到了这一点,正想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抓过来时,宋维一声大叫,整个人顺势转了过来,抬膝向原振侠的小腹重重撞了一下。 原振侠被他这一撞,撞得跌退了一步,宋维已经一个倒翻筋斗,翻了出去,厉声道:“我会杀死你!你再逼我,我会杀死你!” 原振侠听出他并不是说说就算,可是却也没有被他的威胁吓倒。忍着痛,站直了身子,又向他逼了过去:“说,你究竟把杰西怎么了?” 宋维的喘息声,听来十分惊人,可知他的心情激动之极。这一次,原振侠向他逼来,他并没有退让,只是充满了戒备地站着。 原振侠走近他,两个人对峙着,陡然之间,宋维抢先发动,一声怪叫,一扬手,原振侠只看到他的手中有一道蓝殷殷的光芒闪了一下。那道光芒一下子就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来势之快,迅疾无比!原振侠陡然吓了一跳,连忙将身子向后退去,只感到一股寒风伴着一种异样的腥味,在鼻端飘过。 而原振侠一退,宋维就跟着进逼,那股蓝殷殷的光芒,简直就像是魔鬼附体一样,在他的眼前,飞快急速地盘旋。原振侠退了又退,直到有机会狠狠踢出了一脚,将正在疯狂进攻的宋维逼退了一步,他才看清楚,宋维的手里握着一柄半弯形的小刀。那柄小刀只有十来公分长,虽然在黑暗之中,可是却闪着蓝殷殷的光芒,不但一眼就给人以极端锋锐之感,而且那光芒还显得十分诡异和丑恶,令人心悸! 原振侠略喘了口气,想起刚才自己竭力闪避这柄小刀追击的情形,不禁冒出了冷汗来。 而宋维在退开了一步之后,又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再挥舞着刀,扑了上来。 这时,原振侠注意到他握刀的方式十分特别,整个刀柄握在手中,刀锋是从中指和食指中露出来的。这样握着刀,刀简直就像是他拳头的一部分! 原振侠的手中并没有武器,他仍然只好退避着,找寻还手的机会。这一次,宋维攻击得更凌厉,每攻出一刀,都逼得原振侠要后退。在原振侠眼前飞舞的刀光是如此急速,原振侠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如何退法。所以,当他发觉自己已经退到了一条死巷子中的时候,他已经全然无法可施了! 那条巷子相当狭窄,一进入了巷子,原振侠连左右闪避都不能够,只好向后退。而巷子的尽头处是一幅高墙,那时,距离他只不过十公尺左右,也就是说,他至多再能躲避十来下攻击,就后退无路了! 原振侠明知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利,可是除了继续后退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小巷子十分阴暗,要不是那柄小刀上,一直在闪着那种诡异的蓝色光芒,和小刀刀锋在急速划过空气之际,带起了尖锐的划空声,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能继续避得开了。 在黑暗之中,宋维的面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可是他双眼之中,却闪耀着凶狠莫名的光芒。 原振侠真正感到,自己是处在极度危险的境地之中了!宋维是一头野兽,他从小所受的训练,便是不择手段地杀人,所以他才能在越南的军队之中,担任高级军官的职位。 对这样一个毕生从事杀人事业的人来说,他的心灵深处,就算还有一点人性,但在如今这种狂性大发的情形之下,自然也荡然无存了! 原振侠退了又退,一直退到了墙边。在那几次退避之中,他已扯下了自己的外套,挥舞著作为武器,去抵挡宋维的进攻。 可是宋维掌中的小刀锋利之极,每当刀锋划过之际,衣服便被一片一片削下来。转眼之间,原振侠手中的衣服,就已经只剩下一片小布片,全然没有了防御的作用。 这时候,原振侠的背已经紧贴住了高墙,再也无法后退半步了! 宋维的手中握着刀,刀尖离原振侠的身子不到三十公分,宋维发出了桀桀的怪笑声:“你还能躲吗?我定要杀了你!” 原振侠紧张得连回答都不敢,他甚至不敢望宋维的脸,只是盯着他握刀的手。那样他才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设法避开他的攻击。 宋维的话才一说完,手中的利刀,已经像毒蛇的蛇信一样,向原振侠刺过来! 原振侠已经无法后退,他只好拚着略受点伤,先将宋维手中的刀夺了下来,到时再作反攻。从宋维握刀的方法来看,要把刀自他手上夺下来,自然相当困难,精于搏击的原振侠明白,唯一的方法是紧握着他的手腕,令他五指松开来,他掌心中的利刀,也会自然而然落到地上! 而要这样做的话,原振侠就不可避免地,会在手臂上挨上一刀! 一切来得如此迅疾,原振侠心念电转,绝对无法再作进一步考虑。宋维一攻到,他就一翻手,去抓宋维的手腕,眼看宋维手中利刀的刀光,已快刺向原振侠的手臂了,陡然黑暗中有人尖叫:“刀有毒!” 这一下警告,当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降临,原振侠心中陡地一动,硬生生一转身,放弃了原来的攻势。宋维手中的小刀,”唰”地一声,就在他胸前掠过。原振侠在极度危急之下,避开了这一刀,可是宋维立即一回手,反手又攻了过来! 这一下,原振侠却万万避不过去了! 但是也就在此际,“呼”地一下响,一条极细的细鞭子自墙头上卷了下来,一下子就缠住了宋维的手腕。鞭子向上一提,把宋维握刀的手向上扬了起来! 宋维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但是他这下怪叫声,只叫出了一半。因为原振侠一看到这种情形,早已一拳挥出,重重击在他的下颚之上。 这一拳,是原振侠在搏击一开始,就一直处于退避的劣势之后打出来的。刚才退避时蓄定的力道,全在这一拳之中发挥了出来,所以这一拳的力度极大,打得宋维整个人都向后仰跌了出去。 宋维一退,一条人影自巷子一边的墙上跃下。那跃下的人厉声道:“你还敢公开露面,你可知道越南国防部出了多大的赏格,要缉捕你归案?” 宋维在一跌退之后,立时站定。本来看他的情形,像是还要进攻的,但是一听得那人这样说,身子震动了一下,停立着不动。 那人又道:“你知道泰国政府不敢得罪越南,你的身分在泰国一暴露,会有什么下场,你自己想一想!” 宋维发出了一下闷哼声,他的动作快绝,闷哼声犹在耳际,他已经一转身,向外直奔出去。原振侠还想向前追去,却被那人一下子拉住了手臂。 那人沉声道:“别追!” 原振侠道:“我有重要的事要问他!” 那拉住了原振侠的人摇着头:“我不以为你能在他口中问出什么来。这个人,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有数的危险人物之一,可以离他远一点,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宋维早已奔出了巷子,隐没在黑暗之中了。原振侠定了定神,知道追不上了。他想打量那个救了他的人,可是巷子中相当阴暗,根本看不真切,只看出他的个子相当高。 原振侠还没有开口,那人已道:“黄将军要我到曼谷来找你,很庆幸,我来得正及时。我到的时候,看到你正和宋维在搏斗,原医生,作为一个医生,你的身手真是一流的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知道那人就是黄绢口中的那个“神秘人物”。想起刚才的处境,生死系于一线,原振侠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气:“谢谢你,及时赶到!” 那人道:“他那柄小刀上,染有剧毒。那种毒药,连我也不知道如何配制,只知道是越南北部,他出身的那一个族中的秘密。” 原振侠失声道:“归归因根!” 那人顿了一顿:“对,这就是那种毒药的名称,只要一和血液接触,必死无疑。你刚才的动作,或许可以成功,但是只要一被有毒的刀刺破了皮肤,世上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挽救你的生命了!” 虽然曼谷的气候相当热,可是这时,原振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喃喃地道:“多亏你当时及时提醒了我!” 那人在原振侠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救了你的,还是你自己。要不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中改变动作,我的警告有什么用?” 原振侠连这个人的面容是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可是心中对那人,却已有了极度的好感。这种好感,不单是由于实际上,那人等于是救了他的生命,而更由于那人在做了之后,一点也没有居功的意思。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由衷地道:“你说得太客气了!” 那人爽朗地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中,两人已经走出了小巷子。就着路灯的光芒,原振侠向那人打量了一下,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人看来十分年轻,可是却又给人以一种十分老练的感觉。他当然是东方人,脸部的线条十分硬朗英俊,目光坚定而充满了自信。 原振侠一面望着他,一面向他伸出手来:“原振侠!” 那人也伸出手来,和原振侠相握着:“久仰久仰,人家都叫我青龙。我真正的名字是查猜连因,那是一个苗人的名字,我是一个苗人。” 他说到这里,又笑了一下:“血统很混杂,我的外祖父甚至是一个摆夷人。” 原振侠“啊”地一声:“其实,你是一个十分漂亮的亚洲人。” 青龙笑着,带着原振侠向前走,来到了一辆小车子前,和原振侠一起上了车。转了两个弯,停了下来,打开车门,把刚才原振侠留在路上的手提箱抓了起来,继续向前驶着。 他一面驾驶,一面道:“黄将军说,你要到柬埔寨去找一个美国人?” 原振侠点头:“准备这样做。” 青龙皱着眉:“这应该是美国国防部的事情,为什么要你去做?”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个人在记录上早已阵亡了,所以国防部没有兴趣。” 青龙了解地点头:“嗯,这种事,在战场上是常有发生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个人的一切,恐怕不是常见的,有点特别。” 青龙扬了扬眉,原振侠想了一想:“事情说起来很长,但既然需要你帮助,我会把一切详情告诉你,只要你有空听!” 青龙呵呵笑着:“我没有事,你只管说!” 原振侠于是开始向青龙讲述杰西的故事。 原振侠讲得十分详细,青龙在某些环节上有反应。当原振侠讲到一半时,青龙已带着他进入了一间小屋子,给他调了一大杯相当清凉而又醇厚的酒。 青龙反应最强烈的一句话是:“如果杰西是中了同‘归归因根’的毒,那么,他一定是死了的,不可能是休克、假死或受了极度的麻醉。” 他也有别的反应:“呵呵,那位阮秀珍女士……”他的神情在这时,变得十分怪异,没有再说下去。 他对宋维的评论是:“宋维在军队中的地位十分巩固,有升到极高职位的可能。想不到他竟会那么浪漫,为了一个女人而-弃了大好前程。” 青龙对莱恩上校没有什么好评:“哼,这种美国人,娶了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子,已经是三生有幸了,还想再进一步!他自以为什么人?” 而他对杰西死而复生这一件事,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叹了一声:“世上……人类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当他这样讲的时候,原振侠已经把一切的经过全都告诉了他。 他想了一想:“你跟西哈努克一起去,当然安全一点。可是我想,先得肯定杰西是不是还活着,在什么地方,这才进去。如果他根本已不在世上……又……死了,你何必去涉险?” 青龙的话十分理智,原振侠对他的好感,又增进了一层,点了点头:“可是,有什么法子,可以知道杰西是不是还活着呢?” 青龙思索了一下:“如果我早知事情有这样的曲折,倒真不应该放走宋维……不过不要紧,在曼谷,哪怕宋维可以化身为一条四脚蛇,我也可以把他找出来!” 他说着,突然取起了一根竹子削成的牙签来,随手挥了出去。牙签飞出,恰好穿进了一条由屋角处爬出来的四脚蛇的脖子。 原振侠看到他突然之间,露了这样一手绝技,不禁喝了一声采。 青龙有点不好意思笑着:“人要在特殊的环境下生存,总得有一点特殊的本领才是。你不妨暂时住在我这里,明天,你去找莱恩,我去找宋维。” 原振侠有点忧虑:“宋维的态度十分暧昧,他甚至不否定他已杀了杰西!” 青龙笑了起来:“像宋维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典型的人渣。只要对他自己有利,他会说谎,会做任何稍有廉耻的人都不肯做的事……” 他讲到这里,忽然叹了一声:“想不到的是,为了秀珍,他竟然可以不顾一切。而且,他已经占有了秀珍一个时期……男女之间的关系,真是太复杂而不可思议了!” 青龙的语调之中,像是有着无限的感慨,这种感慨,正刺中了原振侠的心事,他也不禁跟着叹了一声。他看到青龙的神情十分怅惘,多半也有着难以放得下的心事之故。两人默然相对了片刻,青龙开始喝酒,一杯又一杯。 原振侠陪他喝了一会,由于疲倦,在一张长沙发中倒了下来,不久就睡着了。等他一觉睡醒,看到青龙还在喝酒,而且举止怪异。 青龙这种怪异的神情,原振侠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当原振侠向他叙述一切经过之际,青龙在发表他的意见时,提到阮秀珍时,也曾现出过这样的神情来。 这时,原振侠看到一大瓶烈酒,几乎已全被他喝完了。而这个在狭巷之中对付宋维时,身手如此矫捷,看来十足是一个传奇人物的年轻人,此际不但神情怪异,而且还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哀来。 原振侠本来想叫他,可是一转念间,却仍然躺着不动。他看到青龙又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抹着自口角处流下来的酒,喃喃地道:“原来你的名字是阮秀珍!你竟然连真姓名也不肯告诉我!”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说,不禁陡然吃了一惊……青龙是认识阮秀珍的! 他实在忍不住心头的惊愕,因为从青龙的情形看来,他不单止认识阮秀珍,而且一定和她在情爱上,有着相当深切的纠缠。不然,何以他在喃喃自语之际,现出那么痛苦的神情来? 果然,青龙在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后,又自言自语起来:“也难怪你,当时……你根本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觉得了,你——把你自己的身体……交给了无数的恶魔……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我说要把你救出来,你说不要,你宁愿在地狱之中,你不觉得在受苦,你根本已没有任何知觉,只想找回你的丈夫!” 酒后青龙的语声有点含糊不清,可是字字句句,原振侠还是听得很明白。他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也明白青龙既然在中南半岛上负有秘密任务,自然曾长期在那地区活动,那么,他曾遇到过在那里流浪,要找寻丈夫的秀珍,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原振侠觉得,自己假装睡着,去听人家酒后的自言自语,不是一桩有道德的事。所以他先咳嗽了一声,然后坐起身来。 青龙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视线停留在杯子上,但他显然知道原振侠已坐了起来。他缓缓地道:“原医生,或许你不知道,我早就曾找过杰西,但没有结果。” 原振侠不出声,等他继续讲下去。 青龙长叹一声:“我是为了秀珍去找杰西的。我杀了两个越南兵,把污秽不堪的秀珍救了出来,当时,我只当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给了她一点粮食,叫她离开。她叫我帮她找寻她的丈夫……” 青龙讲到这里,忽然纵声大笑了起来。 青龙虽然在纵声大笑,可是他的笑声之中,却充满了痛苦。然后,他陡然停止了笑声,一副伤心人别有怀抱的神情。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在这件事中,他遇到的人,几乎全都和阮秀珍有着纠缠不清的关联。这使他心中隐隐感到好奇,这个阮秀珍,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美女? 青龙呆了片刻:“她多少有点知道我的身分,所以她以为我不肯帮她忙,是由于她没有给我什么好处。当晚,我露宿在一条小河边,她就跳进河中,不断地洗着澡。等她洗完了澡,湿淋淋的长发,贴在她的身上,又站到我面前时,我真正呆住了!在月色下看起来,她是那么美丽,那么诱人,那么……” 看他的神情,像是没有适当的形容词可以形容秀珍的美丽一样。 他又呆了一会:“照说,她的遭遇是如此凄惨,可是她却实实在在全身都散发着一股圣洁的光辉。她的那种美丽,使得稍有人性的人,都不会去蹂躏她。当她把她美丽的胴体,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一-间,我已经决定要好好爱她,而不是乘她有难时,去占她的便宜!” 原振侠叹了一声,青龙这个神秘人物,尽管他的一生之中,充满了冒险,但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却也格外浪漫动人。 青龙继续道:“当我用一张毯子裹住她的身体之时,她在发着抖,用她那双充满了凄迷眼神的大眼睛望着我,求我帮她找回她的丈夫。我想向她表示我的爱意,把她带离柬埔寨,可是不知怎么,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住点头,表示答应她的要求。她见我答应,凄迷地笑着,很有点惊讶于我碰也不碰她。当晚,她靠着我,睡得很甜,在熟睡中,长睫毛不时抖动,我看了她一夜,几乎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 他说到这里,自嘲似地笑了起来:“听起来多么纯情,是不是?像是少年人的初恋……事实上,的确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不管她的身体,曾受过什么样的蹂躏,但是我知道,她的灵魂比白玉更纯洁。 “第二天,她在附近人家抱回了她的孩子,我把她送到难民营去,叫她在那里等候我的消息,然后,我开始去找她的丈夫。我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我问过,她只是凄然地望着我,她的身体都已不再属于她自己,名字又有什么意义?” 青龙停了下来,又大口喝着酒。 原振侠等了一会,才道:“你有没有找到杰西?” 青龙缓缓摇着头:“没有,我真的已尽了力。虽然我的潜意识中,根本不想找到她的丈夫,但我真是尽了力。由于游击队的行踪十分飘忽,虽然也有几百个人是受我控制的,但相互之间并没有联系,只是知道确然有这样一个美国人在。过了一段日子之后,我再到难民营去,她已经不在了。” 青龙望着窗外,晨曦已经映出一片朦胧:“直到你对我讲了起来,我才知道她原来也在曼谷,而且和莱恩上校、宋维都有牵连。这世界真小,是不是?” 原振侠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才好,同时,他也感到十分失望。 本来,他是想通过青龙找到杰西的。可是连青龙自己去找过,都未曾找到,又怎能帮助他? 青龙像是看出了原振侠的心意,站了起来,挺了挺身子:“不要紧,宋维既然见过他,只要找到宋维,多少可以有点头绪的,我这就去找宋维!” 他说着,就向外面走了出去。原振侠忙道:“你喝了那么多酒……” 青龙呵呵笑着:“这一点酒,算得了什么?我曾经连醉过半个月,人事不省,黄将军几乎没派人来把我五马分尸处死!” 他说着,已经推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原振侠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苦涩。他自然可以体会到青龙的心情,这个生活上充满了传奇性的青年人,正在被爱情的蛊所折磨。他和宋维、莱恩上校三个人,性格、背景、学识、人格完全不同,但是受情爱折磨的情形,却并无二致! 原振侠想起自己和黄绢之间的事,心情沉郁,自然而然拿起酒瓶来,也大口喝着酒。然后,缓缓转着酒杯,发怔看着,感到生命在逝去,那么空虚地流走,那么无可奈何地想抓到一些什么,可是却又根本没有可供依靠、可供攀援之处!他等到天色大明,找到了一些食物,食不知味地吞了下去,也离开了青龙的住所。 要找莱恩上校并不难,到难民专员公署去一打听,就知道上校搬进了单身人员的宿舍之中。原振侠找上门去,敲了好一阵子门,才有人来应门。门一打开,原振侠看到了莱恩上校,不禁大吃一惊,莱恩本来是一个相当神气的美男子,可是这时,却完全走了样! 门才一打开,原振侠闻到的就是一股刺鼻的酒气。然后,是衣衫不整的莱恩,双眼布满红丝,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轻微地颤动着,看来松弛而疲倦。他打开门之后,连在门外的是谁都懒得看,粗声道:“我在休假期间,别来找我!” 原振侠苦笑:“上校,是我!” 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定睛向原振侠望来,一下子搂住了原振侠的肩头,声音呜咽:“我还没有找到她,我还没有找到她!彩云把她赶走了!为了这件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 原振侠沉声:“彩云是你的妻子!” 莱恩任性地叫了起来:“她不再是我的妻子,我们夫妇关系完了!” 原振侠推着他进了房间,本来是设备相当好的一个居住单位,可是却凌乱不堪。莱恩上校颓然坐了下来,原振侠道:“我已经来了,你的安排怎么样了?” 莱恩低着头,把双手插在头发之中,半晌不抬起头来,喃喃地道:“我总得先找到了秀珍再说!” 原振侠道:“她手头有钱,生活不成问题。或许,她根本不想见你,她的心中只有她的丈夫杰西,你们这些人,全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原振侠自然知道,对心境如此不佳的莱恩讲这样的话,相当残忍。可是他看到莱恩这种自暴自弃的情形,还是说了出来。 莱恩用手掩住了脸:“安排亲王回国的会议,今天下午召开,我……应该去出席的。” 说到这里,他渐渐挺直了身子,虽然还是一片惘然的神情,但神情看来振作了一些。他问:“刚才你说‘你们’……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原振侠道:“至少还有宋维……看来,见过秀珍的人,都会爱上她!” 莱恩苦笑:“希望你能是例外!” 原振侠挥了挥手,他当然知道自己不会,他心中只有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在他心中的地位,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 莱恩站了起来:“男女之间的缘分,真是不可测度的。我因为秀珍的关系而认识彩云,又因为秀珍的关系而离开彩云。这种变化,事前谁能料得到?” 原振侠摇头:“别去感叹悲欢离合了,下午的会我是不是也要参加?” 莱恩上校走进了浴室,十分钟之后出来,看起来已经有点精神奕奕的样子:“当然要,你作为亲王的随行人员。你的真正身分不会有人知道,假充的身分是《时代周刊》的记者。亲王会喜欢有人报导他的英勇事迹,进入了柬埔寨之后,你的安全……世上没有人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这我明白!” 莱恩叹了一声:“希望你能够见到杰西……我真不明白,杰西其实大可以离开柬埔寨的,他为什么一直留在那边,而任由秀珍吃那么深的苦?” 这个问题,除了杰西之外,当然没有别人可以代答。原振侠只想到,宋维曾隐约地说起过,杰西像是不愿意和秀珍见面,这又是另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照说,杰西和秀珍之间的爱情,是不应该会有变化的,他心中充满了疑问。 莱恩要他帮助整理一下下午会议中要用的文件,在文件中,原振侠接触到了柬埔寨在动乱中的许多悲惨的事……当然,单是从文件中接触这些惨事,和他日后亲历其境,亲眼看到那些惨事相比较,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可是当时,他只是看看文件,也已经遍体生寒! 在柬埔寨发生的惨事,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惨剧之一。惨剧倒也不是由越南军队一手造成,夺取了政权的赤柬军,曾把金边原来的数十万居民,一起赶出城市去。这几十万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离开城市,进入森林旷野,甚至连食物也没有,单在森林之中,就因为疾病和饥饿而死亡过半。在这其中,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血和泪,单是看看文件上的记载,也使人震慑。一个有四百万人口的国家,在连年的人祸之下,死亡的人数接近一半! 在那个本来是和平宁静的国度之中,可以说没有一个家庭是完整的了! 等到越南军队入侵,情况自然更糟糕。真难以想象,何以人类竟然可以忍受那么多的苦难? 到了下午,莱恩和原振侠一起参加了安排行程的会议,会议是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举行的,参加的人数不是太多。原振侠被安排在一个角落处,他见到了西哈努克亲王,给原振侠的印象是,亲王像一个艺术家多于像一个政治家。亲王不断地说着“我的国家,我的民众”,语调之中充汉了忧患。柬国三方面的代表都有参加,其中有一个代表,对原振侠的身分提出了质疑。 质问原振侠的代表,是赤柬军方面的。莱恩替原振侠辩护,结果还是亲王的一句话解决了问题:“原先生听说和我们秘密结盟,给了我们很大帮助的一个友好国家有关,他又代表了一份世界性的杂志,我看可以让他参加。” 原振侠的身分被确定了下来,这时,要进行更核心问题的讨论。连莱恩也被请出来,只是说出发前,自然会通知他们。 离开了会场之后,原振侠和莱恩分手,回到了青龙的住所。他才一进门,就看到青龙一脚踏在一张凳子上,瞪着在他对面的一个人。那个人满面怒容,看起来像是一头野兽,不是别人,正是宋维。 宋维正发出吼声:“不论你怎么威胁我,我都不会说出什么!” 青龙向原振侠挥了挥手,眼光仍然盯着宋维:“你不怕被抓回去,很好!” 宋维冷笑:“我早对你说过,你吓不倒我的。” 青龙直了直身子:“如果我把阮秀珍的下落,和你换我要知道的事呢?” 青龙说来很轻描淡写,说话的时候,还抬头望向天花板,一副不在乎的神气。 原振侠却可以知道,他在提到阮秀珍的名字之际,不知道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令得他的声音不会发抖。 宋维一听得青龙这样说,陡然震动了一下,以极度疑惑的眼光望定了青龙,厉声道:“你骗人,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青龙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把搁在凳子上的脚放了下来,顺手抓起一瓶酒,把瓶嘴对着口,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酒。 宋维叫了起来:“你……你要是知道,求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只要让我见到她,你要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告诉我,她在哪里?” 他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嗥叫一样,声音可怕之极。青龙冷冷地回答:“先把我们要知道的告诉我!” 宋维在房间中团团乱转,神态狞恶,好几次咬牙切齿,像是要向青龙扑过来。 青龙的右手玩弄着几根竹子削成的牙签,盯着他:“你不想眼睛瞎掉,就别乱来!” 宋维陡然一咬牙:“好,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骗我,我一定不放过你!” 当宋维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更是可怕之极。原振侠不禁替青龙担心,因为他知道,青龙其实是不知道秀珍在什么地方的。秀珍拿了彩云给她的钱,可能早已离开曼谷了! 而秀珍自然不会不知道彩云为何要她离开。在有了那么可怕的经历之后,又被最好的朋友遗弃,她内心所受的打击之大,只怕还在她肉体所经历的打击之上! 原振侠一面想着,一面向青龙看去。青龙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已经开始了他的问题:“杰西是不是还活着?说!” 宋维喉际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响:“是,活着,我没有下手杀他!” 青龙疾声问:“你是为了要杀他而去找他的,很难相信像你这种人,既然怀着杀人的目的,而又会改变主意!” 宋维怒道:“我何必杀他?他根本是一个死人,我为什么要杀一个死人?” 青龙和原振侠两人陡地一怔,一时之间,实在不明白宋维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宋维说杰西是一个“死人”! 这种说法,非但令他们大惑不解,而且根本不知道如何进一步发问! 两人呆了片刻,才又异口同声地问:“你说什么?我一点不明白。” 宋维翻了翻眼:“他活着,可是是一个死人!” 青龙陡地咒骂了起来,他是用什么语言在咒骂的,原振侠根本听不懂,可能是他家乡苗人的语言,可是从他的神情,却可以肯定他是在狠狠地咒骂。原振侠也要竭力抑制着自己,才能使自己不骂人。宋维的话实在太岂有此理了,什么叫作“他活着,可是是一个死人”?死人怎么能活?活着的就不是死人! 在青龙的咒骂声中,原振侠忍着怒意:“请你作进一步的说明!” 宋维却又叫了起来:“先告诉我秀珍在哪里!” 青龙陡地扬起拳来,向宋维击出,宋维连人带椅向后一仰,避了开去。青龙一拳击空,身子已跳了起来,宋维厉声道:“要打架,还是要谈判?” 青龙扬起的拳,停在半空:“你若不把事情详细说出来,我叫你一辈子不知道她在哪里!” 宋维咻咻地喘着,人还在地上没起来,看来真像是一头野兽一样。 原振侠也走了过去,盯着宋维,宋维的态度软化了一些:“等我讲完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她在哪里!” 青龙用力一挥手:“当然,可是你得详细地说!” 宋维慢慢地站起身子来,又扶直了椅子,再度坐下,并且自顾自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口喝着。 原振侠和青龙两人倒并不催他,因为刚才宋维所说的话,实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了他们根本无法接受,也无法消化的地步! 宋维喝了好几口酒之后,才开始说话:“自从失去了她之后,我才感到,我的生命之中,是不能没有这个女人的。没有了她,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就算把武元甲的职位给我,也没有意义!” 原振侠心中干涩地想:宋维这句话,倒说得十分简洁有力。他在越南军队中,已经是一个中级军官,而且前途无限。武元甲是越南武装部队的总司令,他连最高目标都不希罕了,由此可知阮秀珍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没有遇见秀珍之前,我从来只知道革命、战争,认为那才是人生。在有了秀珍之后,我知道那一切全是狗屁,唯有秀珍才能给我快乐的人生!我只想到了一个问题:秀珍根本半点也不爱我,我已经可以感到如此的欢愉快乐,知道了人生的真谛,如果她爱我的话,那么,将全世界来换她,我也不会换!我只要有她,更要令她爱我!” 青龙的面肉抽搐了几下,他是极度鄙视宋维的为人的,可是宋维的那一番话,令得他心中十分感触,可能大有同感! 宋维的喉间由于情绪的激动,而发出了一阵“咯咯”之声来。他继续着:“可是秀珍却是有丈夫的,要使她爱我,至少是要令她没有丈夫,这是我需要攻破的第一个据点。所以,我离开了军队,去找杰西。 “要找寻杰西,并不是容易的事,虽然我以前是负责情报方面的军官,知道确然有西方人在游击队中活动,其中有来自法国雇佣兵团中的亡命之徒,也有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可是在崇山峻岭之中去找游击队,有精良配备的军队也未能成功……如果那么容易找的话,所有游击队早就被消灭了。我们的部队……我是说我以前所在的部队,甚至经常使用毒气武器,游击队的活动也一直未被遏止过! “可是,我有坚强的信念。对秀珍的迷恋,使我产生无比的力量和勇气,支持着我去做几乎不可能的事! “当然,我长期在军队之中,丰富的作战经验,也使我自己有信心可以成功。一座丛林又一座丛林、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地去寻找,在很多情形之下,我还要奋勇去杀害落了单的越南军士,如果旁边有人的话,我手下更绝不容情。在旁边的可能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但是谁知道呢?可能她就是游击队的联络人,她会把我的行动汇报给游击队知道,我就有可能接近他们,成为他们的同路人。” 宋维一面讲,一面用力在扳拗他的手指。显然那一个时期的经历绝不愉快,可是他却非要这样做不可,那已经成为他生活的唯一目标了。 青龙在这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声:“是了,传说之中,有一个独行的越南军的克星,那就是你了?” 宋维显然不把青龙的那句话,当作是恭维话,他身子颤动了一下,声音变得低不可闻:“在那段时期中,我……双手沾满了我同胞的血,我杀害了数以百计的……以前的战友。” 青龙闷哼了一声:“你的双手之上,沾满了各种各样人的鲜血!” 宋维陡然叫了起来:“沾满敌人的鲜血,和沾满自己战友的鲜血,绝不相同!” 青龙的声音更冷峻:“你早就不是他们的战友了,你若是落在他们手里,我保证有超过三十种酷刑,会在你身上实施!” 宋维又喝了一大口酒,停了片刻,又道:“不到三个月,我已经被游击队视若同路人了。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的来历,对我还是很有避忌,只是在暗中观察,并不公开和我接头。直到有一次,我把一个排的越南巡逻部队全部消灭,才有一个游击组织把我带进了他们的基地,可是我却拒绝加入他们。 “我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杰西并不在那个游击队之中。 “我仍然在柬埔寨的崇山峻岭和丛林之中,做我的‘独行杀手’。渐渐地,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的人更多了,我变成了游击队崇敬的人物。终于,有一天,在一个游击队的基地之中,我见到了杰西! “我是见过杰西的,记得吗?在那个进攻的大雷雨之夜,我曾亲眼看到他自泥浆之中,缓缓地挣扎着破土而出,扯开裹在他身上的布条。当时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所以,我再次见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那股游击队人数相当多,超过三百人,政治上是属于民柬的,但是有几个小队长却是赤柬的。反正有共同的反对目标,暂时民柬和赤柬,在战斗的环境中,倒也可以兼容。杰西的地位非常特殊,他不是领导人,但地位相当高。 “当我一看到他的时候,我兴奋得不能控制地眼泪直流。我直走到他的面前,他胡子满面,神色苍白,也向我望来。 “他自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立时对他说:‘杰西少校,你好吗?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的!’他的神态相当冷淡,只是说:‘是吗?’我提出了要求,要和他单独谈谈,他对我的要求,一点兴趣也没有,自顾自走了开去。我追了上去,在他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话,他才震动着转过身来,答应了和我单独谈话。 “我在他身后所说的那句话是:‘杰西少校,我是受了一个人的委托来找你的,这个人……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她的名字是阮秀珍。’ “他一听我提及了秀珍的名字,面色更是苍白,而且立刻有汗珠自他的脸上渗出来,可见秀珍的名字对他有着极重大的震撼。游击队的基地在一个山坳中,他一言不发地带着我向前走,一直来到了一个极其险秘的山洞中,他才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不发一言。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她和她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我没有说秀珍是他的妻子,因为我不愿意这样说。我的心中认定了秀珍是我的女人,任何男人如果再碰她,我就会把他杀掉,我不认为杰西是她的丈夫!” 宋维在叙述之中,在说当时的经过之际,会忽然夹杂着当时他心中的想法。这时他讲到秀珍是他的女人,不准旁人再碰她时,样子狞恶之极。 青龙发出了一下闷哼声,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逼他再讲下去。 宋维瞪视着青龙,直到青龙又重复了一次保证,一定在他讲完之后,把秀珍的下落告诉他,他才又讲下去:“他听得我这样说,才抬起头来,木然地问:‘她……她怎么样了?’他那种看来并不关心的神态,令我十分恼怒。虽然我认定了秀珍是我的,但我也不能忍受别人对她那样冷淡,我要全世界的人,都把她奉为女神!我就告诉他,秀珍一直在找他,为了找他,秀珍的遭遇,是一个女人可能遭遇到的最悲惨的境地! “我甚至一点也不向他保留,告诉他秀珍为了得到他的消息,不惜一天晚上去陪十个以上的官兵睡觉!我以为他听了之后,一定会伤心欲绝,甚至起来和我打架的了!” 宋维讲到这里,原振侠留意到了青龙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握得指节骨凸起,发出格格的声响来。看来,宋维要是再说下去的话,青龙倒会忍不住和他打架了。所以他忙道:“行了,关于秀珍悲惨的遭遇,你不必说得太详细了!” 宋维怔了一怔,先望向原振侠,再望向青龙。当他望向青龙之际,他的神情陡然变得极其疑惑:“青龙,你……见过秀珍?” 青龙没有回答,转过脸去。宋维吼了起来:“你常在柬国境内出没,你……你是不是见过秀珍?” 原振侠怒道:“你只管说你的事!他有没有见过秀珍,关你什么事?” 宋维更怒:“当然关我的事!他要是见过秀珍,他就绝不会告诉我秀珍的下落!或者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他自己不会先找秀珍?” 原振侠怔了一怔,想不到宋维会有这样的想法。而青龙一直没有转过脸来,看起来竟像是默认了一样! 原振侠忙道:“你胡说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见了她就会神魂颠倒!” 宋维理直气壮:“当然是,你没看到莱恩上校?莱恩的妻子不美丽吗?可是和秀珍一比,又算得了什么?青龙,你有没有见过她?” 青龙作了回答,他的声音是僵硬的,听起来,不像是出自一个活生生的人之口:“不,我没有见过她!” 宋维又迟疑了一下,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来是相信了青龙的话。原振侠却知道青龙是在撒谎,他只好心里苦笑。 宋维这才又说下去:“可是无论我怎么说,杰西都十分木然。到后来,我忍不住骂他:‘你是不是人?看起来你对她一点也不关心!’杰西的回答,却令我大吃一惊,他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 “我当时就骂他:‘你真的不是人!’他愕然笑着:‘请你别误会,我说我自己不知道是不是人,不是指道德人格上所称的人,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简直诡异之极,令人不寒而栗! “那时,我自然还不知道他曾被证明死亡,由莱恩上校把他葬下去这件事,只知道他曾在泥土之中挣扎冒上来的情形……这种情形,也有可能是一种准备突袭的埋伏。所以,当时杰西对我讲的话,我是一直到了在奇事会的聚会之中,听莱恩讲述了经过之后,才真正明白了的。” 原振侠急着问:“杰西说了些什么?” 宋维道:“他说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人,我当时愕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又道:‘我是一个死人,死人是不能算人的,对不对?通常,人,总是指活人而言的,可是我却是一个死人!’那个山洞,又隐秘又幽暗,我胆子虽然大,听得他讲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来,也不禁遍体生寒,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当时真像是傻瓜一样,我竟然道:‘我曾看着你在大雷雨中,和另外三个人,一起从泥土中挣扎出来……当时,你看起来像是新下葬的死人一样,真是可怕——’他不等我讲完,就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颤声问:‘我真是一个死人,不是我自己的感觉?我真是个死人?’他这样问,真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唉!” 原振侠用力挥着手,打断了宋维的话头:“你越说我越不懂,太混乱了,请你说得有条理一点!” 宋维吸了一口气:“我完全根据当时的情形来说的,当时杰西就是那么说!” 青龙一直没有出声,而且也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原振侠想用眼色征询一下他的意见也做不到,只好任由宋维讲下去。 宋维道:“他在这样讲了之后,忽然生起气来:‘你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我对你讲这些干什么?’我只好苦笑:‘我根本完全不懂你的话,全然无法明白你说了些什么,你可是觉得自己心灰意懒,做人了无生趣?’他却又叫道:‘不!我根本是个死人!’我自然无法接受他这种说法,他却又详细向我问起,那天大雷雨之夜我目击的情形来,我唯有详细地讲给他听。 “他在听了之后,脸色灰败,不住喃喃地道:‘那我真是一个死人!’他重复了好几十遍,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向山洞外走去,当我不再存在一样。我心想不管你装神弄鬼,说自己是死是活,我先把你杀了再说。我取出了随身所带的小刀来,在这样情形之下,我只要刀一出手,他是万无生机的!” 原振侠曾经见过宋维的那柄喂毒的小刀,他自己就几乎丧生在那柄刀下,所以听到这里,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宋维搓了一下手:“我刀已快出手了,他忽然站定了身子,我还以为他发觉我要在他的背后下毒手,吃了一惊。可是他并不转过身来,只是道:‘如果你能再见到……秀珍……告诉她不必再找我了,我早已死了……不……别告诉她我早已死了,要是让她知道我根本是一个死人,那会使她生活在恐惧中——请你告诉她,我根本不再爱她,叫她不必来找我!’ “我一听得他这样讲,心中狂喜,连忙提出了要求:‘口说无凭,你是不是可以写一封信给她,由我来转交,我一定会交到她手上的!’他犹豫了一下,居然答应了。我心中高兴莫名,这真比杀了他更好,我连忙收起了小刀,走到他身边。 “他自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本小记事本来,用一支短到不能再短的铅笔,在小记事本的一页上写了一行字,把那张写有字的纸扯下来给了我,就自顾自走出山洞去了。 “我一看他写的字,连半秒钟也没有耽搁,就离开了那地方,早半秒钟可以找到秀珍也是好的。可是我一直在找着,却再也没有法子找到秀珍,只打听到有人把她和孩子送进了难民营。我也一个个难民营去查访过,可是不得要领,直到最近,才从莱恩的口中知道了她的下落。可是,等我赶到曼谷来,她又不知所踪了!” 宋维讲到这里,转到了青龙的面前,用哀求的神色望定了青龙:“我要讲的,全都讲完了。她在哪里,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这时,青龙心中怎么想,原振侠自然不知道。原振侠自己,心中只是苦笑……宋维的叙述,简直是无法理解的,何以杰西会觉得自己是个死人?真是越听越胡涂。唯一的收获,是知道了他没有被宋维所杀而已。 青龙直到这时,才略略地抬了抬头:“杰西所写的那张字条呢?” 宋维忙后退了一步:“那……我是要给秀珍看的!” 青龙道:“先给我看一看,证明你所说的是真话!” 宋维犹豫着,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入怀,看来是从贴肉处,取出了一只金属的小盒子来,打开,又从小盒子中,取出一只透明的硬胶夹子来。在夹子之中,有着一张小小的纸片。 他不肯把硬胶夹子给别人,青龙和原振侠只好就着他的手,去看那纸片上的字。字是用铅笔写下的,倒还清楚,想来是由于小心保管的缘故。 上面写的是:“秀珍,我已不再爱你,人生的变幻太大,你不要再找我、再想我。 杰西” 短短的一两句话,可是语意的决绝,却跃然纸上。难怪宋维得到了之后,如获至宝,因为他有希望可以获得秀珍的爱情了。 青龙一看之下,也震动了一下,喃喃地道:“没有用的,只要杰西还在,秀珍不会改变她对杰西的爱意!” 宋维怒道:“那不是你的事,秀珍在哪里?” 青龙缓缓地道:“她……到清迈去了。” 宋维不信:“你怎么知道?” 青龙站了起来,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我比你神通广大得多!” 宋维闷哼一声:“在清迈找不到她,要你好看!” 他当真半秒钟也不耽搁,那句话是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说的。话说完,人已走出去了。 在宋维离开了之后,屋子中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然后,原振侠才挪动了一下身子:“秀珍她……真的是在清迈?” 青龙的头部看来像是十分沉重一样,缓缓地摇了摇头。原振侠吞咽了一口口水,想起了宋维凶悍的样子,失声问:“那你怎么这样对宋维说?” 青龙茫然:“从曼谷到清迈,再加上他在清迈找秀珍的时间,至少要三五天。谁知道三五天之后是怎么样的,先把他打发了再说吧!” 原振侠默然。青龙是这样一个充满了传奇性的人物,可是和一般电影小说中的传奇人物不同,他内心深处,实在有着说不出来的寂寥。这种心情,原振侠自然知道,是由于他对阮秀珍的恋情而来的。 在原振侠沉默的注视之下,青龙却笑了起来:“宋维说得对,我当然不知道她的下落,我要是知道了她的下落,自己不会去找她?宋维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想见到秀珍的愿望实在太热切了,明知我在说谎,他也愿意去试一试。这……就像人们争着去购买中奖机会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奖券一样。” 原振侠叹了一声:“要是他发觉了受骗……” 青龙潇洒地一挥手:“放心,我会有办法对付他。杰西还活着,这一点已肯定了!” 青龙说着,用询问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而且有了显著可以找到他的线索,我当然要去。” 青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祝你成功!”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我的任务已结束了,是不是要我向黄将军,报告我们相见的经过和你的行踪?”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喃喃地道:“她会关心么?” 青龙问:“你说什么?” 原振侠黯然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和你,或许是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致命伤……人类在对待异性的态度上有感情,并不像其它的生物一样,追求异性的目的,只是为了繁殖下一代。” 青龙苦涩地道:“是,爱情不知在人类历史上制造了多少悲剧,看起来还在一直制造下去。” 原振侠向青龙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 青龙和原振侠握着手,可是意态落索,只是道:“如果你有了杰西死而复生的谜底,我倒也想知道一下。” 原振侠道:“当然,我能回到曼谷的话,会再来找你!” 正当原振侠这样说的时候,青龙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着他。 原振侠明白青龙的眼光异特,是因为他将会去经历的各种危险,所以他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能活着回曼谷来的话。” 青龙有点震动,原振侠这种对面临极度凶险,若无其事的态度,令他感动……他是真的勇敢呢?还是不知道他将会遇到的危险?青龙觉得有必要再次提醒一下:“进入柬埔寨境内之后,甚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比进入南极大陆、蛮荒的亚马逊河上游——还要危险!” 原振侠很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青龙有点疑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涉险,事情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最应该去的人是莱恩上校!” 原振侠想了一想,才道:“你对我不了解,我的性格之中,有着极度的执拗。一件事情,如果可以经过探索而得知真相,那我就会尽我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青龙“啊”地一声,他自然需要略想一想才能明白:“这或许就是推动人类进步的原动力?” 原振侠笑了起来:“我并不把自己看得那么伟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青龙由衷地说:“一个绝不普通的普通人!” 两人一面笑着,一面又用力握着手。这两个出身背景、生活环境、教育、习惯全然不同的人心中都明白,自此之后,他们会是好朋友。 原振侠在和青龙分手之后,又和莱恩上校会晤。他并没有和莱恩多说什么,只是商量着出发的日期,和进入柬埔寨境内之后,他就要立即开始自由行动的细节。莱恩上校尽一切可能帮助他,甚至和美国的情报机构联络,使原振侠得到了一个背囊……在这个看来和普通背囊并无什么不同的背囊之中,有着可供在危险的境地下自救的最佳设备。其中包括了一柄小型的自动步-、若干烈性炸药、急救药物、浓缩成为药片状的食物等等。 预定的出发日期在两天之后,这两天之中,原振侠在曼谷是全然无事可做的,他住在一间高级酒店之中。当他和莱恩分手之后,他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在他出发去见杰西之前,是不是有可能和秀珍见一面呢? 和秀珍见面,说起来是没有作用的……纯粹是为了好奇,想看一看这个能令和她接触过的男性,个个都为她如此神魂颠倒的女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美女? 可是,秀珍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莱恩、宋维和青龙都不知道,他能用什么方法去把她找出来?原振侠想到的是,只要秀珍还在曼谷或还在泰国,那就可以登报寻人。 他找了几份报纸,一看之下,不禁哑然。报上已有了寻找秀珍的启事,大幅的,显然是莱恩上校刊登的;还有小幅的,说明“杰西有要函转交,请速联络”,那自然是宋维刊登的了。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再去刊登一则寻人启事,自然不会有用。 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找到秀珍,想和青龙去商量一下,青龙的住所锁着,并没有人,原振侠只好漫无目的地在曼谷游荡着。晚上,和莱恩在酒吧见面,莱恩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不断地重复着:“彩云说她没有做错什么,哼!她把秀珍赶走了,这就是错,这种错误是不能原谅的,我也绝不打算原谅她!” 出发的时刻来到了。 一切都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进行,一架没有标志的直升机,在泰柬边境起飞,机上除了西哈努克亲王之外,还有六个人。原振侠背着那个背囊,挤在直升机的机舱之中。 在开始起飞的时候,机舱中还有人说话。亲王的话最多,谈到了当年,他在金边主持电影展览的情形时,兴致勃勃。 但是,在直升机越过了边界之后,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有的双手抱着头,有的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下面连绵的山岭和丛林,有河流蜿蜒流过,那已是柬埔寨的土地,人类近代史上遭受苦难最多的土地之一。亲王双手合十,嘴唇在微微颤动,看来是为他祖国的土地遭到了如此悲惨的命运而在哀痛。 其余的人,看得出在为未来的不可测的命运而紧张。在越南军队的占领之下,他们这一行人冒险进入,可以发生任何意料不到的事! 直升机飞得相当低,机师的驾驶技术简直无懈可击,只在密密的丛林上向前飞着。不一会,越过了一道宽阔的河流,河流上的渡船上传来了-声,直升机的高度提高,机师警告着:“渡河的越南军队发现了我们,请所有人保持镇定!” 在小小的直升机舱之中,所谓“保持镇定”,只是屏住呼吸而已。直升机又飞到丛林的上空,然后,盘旋着,在转过了一个山岭之后,在山中的一个小盆地中降落下来。 那小盆地已有很多人在等着,列着队。直升机一降落,就有人迎了上来,向亲王行礼,然后,显然是新竖起来的旗杆上,升起了柬国的国旗。亲王一面和列队的人双手合十还礼,随行的摄影记者,就等不及地摄影。 原振侠知道,这一切全是安排好了的,目的是要有影片或照片,证明亲王确曾到过柬埔寨而已。至多半小时之后,亲王就会离去,完成了他的任务。 但是他却不同,对他来说,进入了柬国的国境,那只不过是刚刚开始。他要开始漫长的寻找,直到找到了死而复生的杰西少校为止。 所以,他没有多耽搁,在亲王和他的随从忙于活动之际,他已经悄然进入了附近的一簇密林之中。他到了林中,吁了一口气,想起自己将要做的事,心中不禁有点彷徨。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人,背对着他,慢慢自密林深处走出来。原振侠一见,就脱口叫了起来:“青龙,你也来了!” 青龙并不说话,一挥手,就带着原振侠向前走去。半小时之后,当原振侠又听到了直升机的“轧轧”声之际,抬起头来,却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已身在一个密林之中,向上看去,只看到密密的树枝和树叶。 在这样的密林之中,透进来的阳光,全是零碎的一个个小圆点,落在攀满藤萝的古老粗大的树上,和地上积聚的落叶上,形成奇妙而诡异的图案。 原振侠跟着青龙,踏着厚厚的落叶,一直向前走着。直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青龙还是不开口,原振侠才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青龙翻了翻眼睛,一副不愿意开口的样子,又向前走出了十来步,才道:“安全的地方。”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不是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是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叫杰西的美国人。他是在……宋维曾表示过,他在磅士卑省南部的一个山区游击队中,那个山,叫暹拉萨山。” 青龙低叹了一声:“不论你要去做什么,你必须保持安全,死人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原振侠不禁有点啼笑皆非,他一伸手,拉住了青龙,不让他再向前走:“安全当然重要,可是我必须找到那个人。要安全,在曼谷更好,何必进来?” 青龙眨着眼:“当你不顾一切要来的时候,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保护你。在这里,你还是一切听我安排的好!” 原振侠苦笑,这时,丛林中已经十分黑暗,可是青龙的双眼却闪闪生光,看起来如同野兽一样。原振侠知道青龙的话是对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青龙有着比他高一百倍的生存和适应能力!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可是我还是要用最快的方法,见到杰西。” 青龙现出十分悲哀的神情来:“我们……会找到杰西,不但你想见他,连我也想见他。我要问他一个问题,这问题……” 他苦笑着,没有再说下去。 原振侠不知道他想问杰西什么,想了一会,才道:“你想问他的事,和你自己有关联,是不是?” 青龙忽然如同夜枭也似地笑了起来:“和我有关?是的,和我有关!” 他的笑声听来令人不寒而栗。自然,等到后来,原振侠就知道,何以他会忽然之间,发出这样可怕的笑声的原因了。 他们一面说着话,一面已经穿出了密林,来到了一条小河边的一个村庄上。那村庄已看不到什么房子,只有几堵被火熏黑了的泥墙还挺立着。 青龙先令原振侠伏下别动,然后,他像是一头野兔子一样,向前奔去,奔到了一堵泥墙之后,伏了下来,再招手令原振侠过去。当原振侠也来到了泥墙之后时,看到他把手掌紧贴在泥墙上,喃喃地道:“越南兵是白天来的。” 原振侠扬了扬眉,想问他怎么知道,话还没有说出口,青龙已经道:“被火烧过的泥墙还是热的。”接着,他又喃喃道:“不知道又杀了多少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缓缓地直起身子来,向泥墙的外面看去。月色虽然黯淡,可是原振侠还是可以把前面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那之间,他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那股寒意,令得他的身子把不住发起抖来。 前面是一片空地,那可能是原来村子中的空地,这时,满地都是灰烬,而在一大堆灰烬之上,横七竖八的有二十来具烧焦了的尸体。可能是用来生火堆的材料不够多,所以并未能把尸体都焚化,所以形象就格外可怖……有的尸体的皮肉被烧去了,露出了白骨;有的尸体蜷缩成了一团;有的尸体一看就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有的尸体头部被烧成了骷髅,可是身体却还完整…… 那些尸体,当然就是小村中原来的村民。他们可能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小河边上,在河边肥沃的土地上勤劳地耕种,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是如今,却全变成了焦黑的尸体。 从尸体的形态上,可以看得出他们在被烧死之前,经过多少痛苦的挣扎和哀号! 原振侠真是无法遏制自己心头的震惊和激动,他不住地发着抖。 青龙的双眼睁得极大,但是他的声音却很平静:“这是越南兵对付平民的方法,活活烧死!他们是被刺刀赶进火堆去的,不烧死,就被刺刀戳死。还有,活埋也是越南兵惯用的方法。” 原振侠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声响来。 就在这时,远处陡然传来了一阵犬吠声,接着,又有一阵-声传了过来。青龙一伸手按下了原振侠的头:“越南兵还没有走远,他们正在杀野狗。” 原振侠忙和他一起蹲下,青龙面上的肌肉抽搐着:“那是最凶恶的北越兵,他们一见到柬埔寨人就杀……他们……” 青龙的喉际,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令他再也说不下去。 原振侠勉力使自己镇定:“越南兵?” 青龙点头:“是,只有他们才吃狗肉,所以,杀了野狗烧来吃。” 原振侠低声问:“那我们……” 青龙转过身,背靠着泥墙坐了下来:“在这里先等一会,烧过了村子,他们暂时不会来搜查。” 他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但说到这里,忽然发起颤来:“我宁愿被野狗咬死,也不愿意落在越南兵的手里!” 青龙的声音令原振侠听得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是真正进入了一个人间地狱之中! 他曾在地图上了解过,从他降落在柬埔寨的地点,到宋维见到杰西的磅士卑省南部,有大约三百多公里的旅程。这一段旅程,可以说每一步都充满了比死亡更可怖的陷阱!如果他也落入了越南兵的手中……原振侠又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战。对那些杀人已杀得红了眼、已变成了嗜杀狂魔的越南兵,现代文明的法规还能有什么用处? 他也转过身,坐了下来-声在响了一阵之后就静了下来,但是犬吠声却越来越近。 不一会,犬吠声已来到了离他们极近处,就在那满是尸体的空地之上。在犬吠声中,还夹杂着听来令人全身发颤的咀嚼声──那是野狗的咀嚼,野狗在嚼吃着人,嚼吃着烧焦了的人的尸体! 原振侠要竭力忍着,才能使自己不呕吐。由于那种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许多柄利锉,在锉刮着人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一样,叫人头皮发炸,身上起着一层又一层的肉疙瘩。原振侠正全力在和这种感觉对抗,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青龙已经陡然紧张起来,不再坐着,而采取了一种奇异的方式蹲在地上,同时把背上的卡宾-握在手中。 等到原振侠有了警觉之际,青龙已开始了行动,他手中的卡宾-的-柄,重重敲在一只已扑过泥墙来的野狗头上。而原振侠一抬头,看到的是第一只野狗白森森的牙齿,和鲜红色的长舌。他和那只野狗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致可以闻到自狗嘴中,喷出来的那股中人欲呕的腐尸臭味! 他连忙将身子向后翻去,青龙又一-柄,打在那条野狗的鼻子上,打得野狗发出了一下惨嗥,滚跌了下来。可是这时,另外又有三、四条野狗,自泥墙的那一边疾窜了过来! 原振侠的动作,已经算是快疾的了,可是在他未来得及从那小背包中取出-械来之前,他还是要不断狼狈后退。 追扑上来的野狗至少有七、八头之多,原振侠根本没有看清楚青龙如何对付野狗的机会,这时他已取-在手,毫不考虑地就扳动了扳机。 一阵-声过去,七、八头野狗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原振侠才定了定神,而青龙已经像鬼魂一样,扑了过来,又惊又怒:“你开-?你……” 其余冲过来的野狗,一起在已死的狗身上咬啃……这本是狼的天性,在这群野狗身上,充分地发挥了出来。原振侠还未曾领会过来青龙突然惊呼是什么意思,已看到青龙一面挥着手,一面飞也似向前奔了出去。原振侠绝想不到,一个人可以奔得如此之快。青龙一面奔,一面还在叫:“快逃!笨蛋,快逃,越南兵就快来了!” 当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整个人如同兔子一样,跃上了一个小土丘,消失在土丘的另一边。 原振侠这才陡然吃了一惊,也向前奔去。他奔出了没有多久,不远处已经有密集的-声传了过来,一想到落在越南兵手中的后果,原振侠自然而然地拚命向前奔着。当他也奔上了那个小土丘之际,他实在支持不住了,滚跌进了一大丛灌木之中。这时,他已经可以看到一小队越南士兵,跳过了那堵墙,吆喝着向前追来。 原振侠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有人在拉他,身不由主向小土丘下滚了下来,一直滚到了一个池塘的边上。那是一个死水池塘,塘水中长满了藻类的植物,所以,塘水看来是一种浓稠的暗绿色。 这时,原振侠才来得及看清楚,拉着他滚下来的就是青龙之际,青龙已将一根竹管,塞进他的手中,再拉着他,几乎连一停都不停,就滚进了池塘之中。当他们两人滚进池塘时,池塘面上浮满了的浮萍散了开来,但随着他们沉进了塘水之中,浮萍重又聚拢了来,看起来就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 原振侠一进了水中,脑中一片混沌,他紧闭着眼睛,也闭着气,知道这是自己历险过程中的第一次生死关头。等到他几乎难以再回气之际,他才想起青龙给了他一根竹管,他忙把竹管咬在口中,缓慢而小心地使竹管的另一端伸出水面少许,以供呼吸空气。塘水并不深,原振侠感到自己的下半身,几乎陷进了污泥之中。 这时,他的神智已经略为清醒了一些。他一动也不敢动,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水塘,塘底的污泥之中,由于积年累月水草的沉积,有着许多沼气。他要是一动,气体向上升,水面就会冒起水泡,那么,接踵而来的越南兵,就会知道有人藏在发绿的塘水中了。 在水中,原振侠隐约听到了一些人声,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的-声-可能是向着池塘漫无目的发射的,他感到了水的震动,而且,由于-击溅起的水花,就在离他不远处,如同骤雨一般地洒下来。 原振侠这时,才感到了真正的惊怖,那水塘并不大,在盲目的射击之下,子弹射中他们的机会实在太大了!泡在这样的脏水之中,就算子弹只擦破一点表皮,怕也会立时发炎化脓,伤口在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变成无可救药的坏疽! 当他感到了极度惊恐之际,他真想不顾一切地跳出来。可是他的身子只是微微震动了一下,就立即感到有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紧紧捏住了他的手背,不让他有任何动作。 原振侠的心跳剧烈,他知道,青龙就在他的身边,在警告着他,绝不能动! 这时,原振侠也知道,青龙作为一个能在中南半岛中活动的传奇性人物,绝不简单。如果不是他赶了来和自己会合的话,自己这时候,不成为越南士兵的俘虏,也早已成为旷野上的弃尸了!他更知道,听他人的叙述是一回事,自己的亲身经历,又是一回事! 当他在听宋维讲述他如何历尽艰难,才见到杰西少校时,他虽然知道其间的历程绝不简单,但是也难以想象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和死神搏斗的那种危险! 原振侠也想到,当阮秀珍带着一个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寻找她的丈夫之际,虽然单听叙述,已经令人不寒而栗,但秀珍实际身受的痛苦,又岂是人类的语言所能表达于万一的? 身在污水之中,他呼吸艰难,思绪紊乱,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没有多久之后,他又感到手上、脸上传来了异样的刺痛,那种刺痛简直是无可忍受的,为了控制着不动,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簌簌地发着抖。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感到青龙的手松了开来,原振侠迫不及待地挺直了身子,把头冒出了水面,深深地吸着气。可是他仍无法睁开眼来,当他勉强抹去糊在眼上的水藻时,他才看到了青龙。 青龙就在他的身边,双眼-成了一道缝,在四面看着。原振侠看到他头发上、脸上全是污绿色的球藻,这本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青龙的整个脸上,还布满了一条条五花斑驳、蠕蠕而动的东西,那些东西一条叠着一条,看起来可怖之极! 原振侠陡然一怔,脸上剧烈的刺痛,令得他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脸上摸去。触手所及,是冰冷滑腻令人忍不住要呕吐的感觉。同时,他也看到,自己手背上,也布满了那种一条一条蠕动的东西。 他实在忍不住,陡然叫了起来。青龙喘着气,拉着他,踏着塘底的污泥,一步一步向塘边走去。当他们终于离开了水塘之后,原振侠就尝试着,想把紧紧吸在他脸上、手上的那些五色斑驳、又肥大又丑恶的中南半岛上特有的吸血水蛭拉下来。 可是那些水蛭吸得如此之紧,原振侠把其中的一条拉成了两截,剩下的那半截,仍然紧吸在他肌肤之上。这种情形,简直是令人疯狂的!原振侠的动作也有点反常起来,他奔向一株树,把自己的身子在树上用力擦着。青龙赶了过来,一言不发,陡然挥拳,打在原振侠的下颚上。 那一拳的力量相当大,令得原振侠一个踉跄,失跌在地,他用干涩的声音叫:“这……算是人间吗?” 青龙的声音同样干涩,可是却有着异样的镇定:“比起落在越南人手里来,简直是天堂了!” 原振侠急速地喘着气。青龙已在迅速地搜集枯枝,又自衣衫中取出一个油布包来,解开,取出了火柴,点燃了枯枝。 他把燃着了的枯枝,向脸上、手上吸满了的水蛭烧去。肥大的、吸饱了鲜血的水蛭发出难听的“滋滋”声,在火炙之下,丑恶的身子才开始蜷曲,一条一条跌了下来。 原振侠也跟着做。每一条水蛭落下来之后,皮肤上是一个深红色的血印,看起来,如同被无数个吸血鬼咬-过一样。 等到他们消除完身上最后一条水蛭之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互望着。 原振侠尽量想使自己保持镇定,不住地告诉自己:我曾经冒过险,曾经经历过大风雪,曾经……我一定可以挺得过去!可是他内心深处,却实实在在知道自己以前的冒险,比起目前的处境来,真正不算什么。所以他的身子,仍然把不住在发抖:“青龙,你……又救了我一次!” 青龙苦笑了一下,一面把燃着的枯枝踏熄,他并不望向原振侠:“以后,除非是万不得已,千万别开-,你应该学会使用别的武器。”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喉际发出了一下奇异的声响。青龙又道:“越南士兵,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自小在战场上、在-炮声中长大的。他们精于辨认每一种不同型号的武器所发出的声响,你使用的-械,是他们没有的新式武器,他们一听就听出来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如今的环境之中,实在像一个白痴。他十分诚恳地道:“对不起,真对不起。” 青龙盯着他:“如果你想退缩,我倒有一条比较安全的小径,可以把你送到泰国边界去。” 原振侠又吞了一口口水。在有了刚才那样可怕的经历之后,地球上任何角落的生活,比起来都舒服得像天堂一样了! 而且,再向前去,还不知道有多少凶险在等着他,他真的可以考虑退缩。 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在他的性格之中,有一份异样的执拗。这种执拗,平时绝看不出来,在平时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甚至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上,也是迷惘的、不知所措的。但是一旦当他性格中的那股拗劲发作之际,那就绝不会有什么力量,可以使他回头! 所以,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不,我还是要向前去。如果你不想去,我只好尽力自己照顾自己了!” 青龙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抓了一下头发,一抓之下,抓下了一把球藻来。 奇缘(4) 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站了起来,青龙抬头看了看天,向前指了一指,又向前走去。 当晚,他们一直走到天亮,才又见到了一个被焚烧过的村子,找到一间坍了一大半的茅屋,相约每人轮流睡两小时。原振侠一躺下来,整个人四肢百骸,像是全都散开来一样,一下子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中,原振侠和青龙已渐渐接近了游击队活动的地区。当他们终于和一支游击队见了面时,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情了。 这七天之中,自然有许多可以详细记述的事,例如他们两人合力对付了一整排的越南兵。 当他们遇上第一支游击队的时候,就是把那一排越南兵的武器,作为礼物送给游击队的。 在这七天之中,原振侠也迅速学会了如何在密林和沼泽之中生存,学会了如何去适应滂沱大雨,和躲避各种各样的毒蛇毒虫。他也发现,情报机构给他的“应急用品”,几乎全是没有用的。要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生存,最重要的是生存的意志,一种人与生俱来,但在文明生活中已逐渐淡忘了的、原始的、狂野的求生本能! 由于和整个故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些经历就略过不提了。要说一说的是,这次经历,使得原振侠的生命历程中,添了新的一页,那经历令得他更机智、更坚强、更成熟! 他们在游击队的基地之中,受到了热烈的招待。当晚,甚至还有男女游击队员,为他们而围绕着火堆,进行了传统的舞蹈。 他们并没有耽搁,一直向前走,三天之后,已经进入了磅士卑省,那一带全是崇山峻岭。虽然越南军队,曾对山上的游击队发动了好多次猛烈的进攻,但是游击队熟悉地形,越南军队讨不了好处,除了进行严密的封锁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军事行动,所以他们的行程也容易了不少。 那一天晚上,月色出奇地好,青龙选定了过夜的地点,两人仍然采取一个睡觉,一个保持清醒的方法来休息。 在熄灭了的篝火之旁,原振侠双手抱膝,回想起这十天来的种种经历,多少次的险死还生。虽然前途如何,犹未可测,但是他对自己毅然决定不退出,感到十分骄傲。青龙闭着眼躺着,突然道:“你一直没有问我,见了杰西之后想问什么?” 原振侠淡然一笑:“那是你想问的问题,我何必问?” 青龙幽幽地长叹了一声。这十天来,原振侠对青龙的了解,自然增进了不知多少,他可以说,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比青龙更坚强、有着更强的斗志的人,几乎任何恶劣的环境,都不能令他屈服。这样的一个人,和这种幽幽的叹息声,本来是绝不能联在一起的。但是那一下充满了无奈、惘然和空虚的叹息声,却又偏偏是他所发出来的! 原振侠向他看去,看到青龙虽然闭着眼,但是眼皮却在颤动着,这说明他还在急速地转着念头。原振侠顺口问了一句:“想到什么了?” 青龙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又叹了一声。 在叹了一声之后,青龙睁开眼来,眼神一片迷惘:“我想起了秀珍。她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莱恩上校找到她了?还是宋维找到她了?” 原振侠没有出声。当一个男人在思念他心底深处的女人之际,旁人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青龙的声音听来干涩:“我……唉,我要去问杰西的是,何以秀珍是他的妻子,而且又那么爱他,为了和他重聚,不知经历了多少……苦痛,而他会竟然表示不愿和秀珍重聚!”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这的确是不容易明白的一件事,照你们的情形来看,秀珍简直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人,何以杰西会不肯再见她?” 青龙陡然叫了起来,他突如其来的叫喊,把原振侠吓了老大一跳。他叫着:“杰西如果不要她,我要!我愿意以我所有的力量去爱她!” 原振侠想挥手令得他镇定一些,可是青龙的话才一出口,一边不远处,就传来了阴恻的声音:“只怕轮不到你吧!” 这一句话突然自阴暗中传来,真令得青龙和原振侠两人大吃一惊。青龙立时一跃而起,原振侠转向声音传来处,估计距离不会超过五公尺! 那发话的人,是什么时候来得离他们如此之近的?这些日子来,原振侠在各种各样的经历之中,已经养成了极度的警觉,就算有一头田鼠来到了那么近,他也应该可以觉察到的。可是如今,是一个人在距离那么近处!这个人要是有恶意的话…… 原振侠想到了这里,不禁冒起一股寒意! 而随着那句话,只见一个瘦削的人影,自阴暗之中闪了出来。那人两目阴森,在月色下看来,更见可怖,不是别人,正是宋维! 宋维一面走出来,一面盯着青龙,冷笑着:“我早就该知道你见过她的,果然不错!” 青龙急促地喘着气:“是又怎样?” 宋维直来到面前才站定:“你把我骗到清迈去,以为我会从此找不到你?” 青龙已迅速镇定了下来:“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相反地,料定你会追来。嘿嘿!你只顾来找我,忘记会便宜了莱恩上校!” 宋维现出十分凶狠的神情,咬牙切齿地道:“不,我不会便宜他!” 由于宋维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是如此的凶狠,原振侠失声道:“你……” 宋维陡然向原振侠望来,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你以为那美国人是什么好东西?只有你这种白痴,才会给他利用!他要你深入险地来见他的朋友,他自己安然留在曼谷享福!” 原振侠坦然道:“我是自愿的!” 宋维如同夜枭一样笑了起来:“你们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两天之前,我设法把他的行踪告诉了越南军队,希望他以联合国难民专员的身分,能保住他的性命!” 原振侠和青龙互望了一眼,宋维有点得意洋洋:“要他到柬埔寨来,再容易也没有,我只不过暗示了一下,我知道秀珍在柬埔寨,我要去找她,他连想都没想,就跟了来了。” 他讲到这里,又向原振侠指了一指:“你还不认为被利用了?莱恩为了秀珍,就亲自来,可是找杰西,他却要你来!” 原振侠在那时,心头真的感到了一股悲哀,很有点鄙视莱恩上校的为人,一时之间,心绪惘然。他望着宋维,望着青龙,心中暗叹着:男女之间的缘分,本来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但是再奇,也奇不过这三个男人和阮秀珍之间的缘分了。 宋维本来是越南的高级军官,为了秀珍,-弃了一切。莱恩不但身分高,而且有着一个人人欣羡的美满家庭,但是也为了秀珍,而-弃了一切。青龙对秀珍的迷恋,倒可以理解,但是看他的情形,一直把自己的心意深藏在心底,叫他面对着秀珍的话,只怕他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 而秀珍,又不是什么圣洁的仙女,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且曾有过极可怕的经历! 男女之间的缘分纠缠,还有比他们之间更加奇特的吗? 在原振侠思索时,宋维又笑了起来:“莱恩就算不死,只怕也要有好久不能再自由,我算是已经铲除了他。青龙,轮到你了!” 他在这样说时,身子微微弓了起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青龙看起来像是十分不经意,可是他的眼神却在告诉人,他已经准备好了对付任何剧烈的搏斗! 原振侠叹了一声:“你们争什么?秀珍根本不把你们放在心上。她心目中,只有她的丈夫,你们再争,也没有用处!” 宋维面肉抽搐:“先争了再说!” 原振侠怒道:“你把全世界男人全杀了也没有用,甚至把杰西杀了也没有用。秀珍根本不会要你,绝不会!” 宋维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振侠再也想不到,那么凶狠的一个人,自己几句话会令得他陡然崩溃。他在一震之下,突然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嗥叫:“那我该怎么办?那我该怎么办?” 一时之间,原振侠又是骇然,又是好笑。宋维是这样剽悍的一个人,可是这时哭得像是一个无助的儿童一样。想起刚才青龙的长叹声,加上宋维如今的样子,原振侠心中不禁问了好几遍:情是何物! 青龙对宋维显然连半分同情也没有,在宋维嗥叫的时候,他冷冷地道:“你最好死去!” 宋维像是未曾听到诅咒一样,双手掩着脸,抽抽噎噎,痛哭不已。 青龙神情厌恶,站了起来,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我们走吧,在这里多待一分钟,我怕会忍不住要呕吐了!” 原振侠对宋维的态度略有不同。他虽然憎恨宋维的为人,而且几乎死在他有毒的小刀之下,但是他倒看出,至少宋维对秀珍的爱恋十分真心。他向青龙摇了摇头,来到了宋维的面前,宋维陡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抬起了头,满面泪痕地望定了他。 原振侠低叹一声:“如果你真爱一个人,就不一定要得到她!” 宋维颤抖着:“我如果得不到,为什么要爱她?” 原振侠沉声:“得不到也可以爱,你想想,若是硬要秀珍和你在一起,她怎会快乐?” 原振侠话讲到一半,宋维已经道:“和一个那么爱她的男人在一起,她有什么理由不快乐?” 青龙在一旁,已经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和这种人多讲什么,留点气力赶路吧!” 原振侠本来是想劝宋维几句的,可是看起来也劝无可劝,只好作罢。青龙已急急向前走去,原振侠跟了上去。整夜,他们都在默默赶路,而每次回头,都可以看到宋维阴魂不散似地跟在后面……接下来的三、四天都是如此,虽然相互之间绝少讲话,但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结伴而行一样。 几天下来,原振侠发现宋维适应环境的能力,还在青龙之上! 宋维可以在看来全是荒草的大地上,挖掘出烤熟了之后甜香四溢的野薯来,也可以在看起来只有稀薄泥浆的小河中,抓起又大又肥的泥鳅来。他熟悉地形,知道各种各样的快捷方式,而且精通当地不同种族的人所操的各种语言。 在那几天中,他们之间极少讲话,可是连青龙也不能不承认,有宋维在一起,他们的行程更顺利得多。宋维对越南军队的行踪,更是熟悉之极,他甚至听到了零星的-声,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番号的越南军队,有多少人,以及指挥官指挥作战的习惯等等。 那天傍晚时分,他们在一个隐蔽处停了下来,宋维一路上都在采摘一种不知名的山果,已有了相当数量。他先生着了一堆火,等火熄了,再把那种山果放进这炽热的余烬之中煨着,呆呆地望着那堆灰烬。 原振侠走近他,由衷地道:“越南军队失去了你,实在是一种损失。” 宋维口角牵动了一下,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并没有出声。原振侠又道:“如果抗越的柬军能够得到你的话,那比一万人还有用!” 宋维苦笑着:“谢谢你的夸奖。越南军方正出钜额的赏格,要捉我归案,柬埔寨人也不会相信一个越南人的。我是逃兵,但不是叛徒。” 原振侠摊了摊手:“我并没有要劝你背叛的意思……” 他才讲到这里,宋维陡然叫了起来:“别动!谁都别动,青龙,你也别动!” 青龙这时,正在几步之外蹲在地上,宋维一叫,他陡地转过头来。原振侠看到他面上的肌肉陡然抽动了一下,在原振侠还未曾知道发生什么事之间,只见青龙一撮唇,已把他长咬在口中的、竹子削成的、十分尖锐的一枝牙签向前直射了出去。 原振侠见过他射出这种牙签的劲力和准度,若是说,青龙一射出这种牙签,可以把三公尺之内的人眼睛射瞎,原振侠绝不怀疑。 而这时,牙签显然不是射向任何人,而是射向空地。原振侠忙看过去,只见有一条颜色十分奇特的小蛇,正自草丛中缓缓游出来。那条小蛇,只不过筷子般大小,色彩是一种浅浅的金黄色,似乎还有一点深棕色的斑纹,不容易看得真切。 可是它的头部,却形成一种大得惊人的三角形,一望而知是含有剧毒的毒蛇! 那条金黄色的毒蛇在地上游走,势子不算是十分快。比较起来,青龙射出的牙签,势子快速绝伦,一下子就射向它的蛇头部分。 牙签一射中了那条小蛇,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在至多十分之一秒之内发生的……来得如此之快,以致原振侠在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到事情发生之后,才确切知道,自然连叫喊一声之类的反应也来不及。 当时,他只是看到,牙签一射上去,就有黄色光芒一闪,那条小蛇已不见了踪影。紧接着,青龙发出了一下绝望的呼叫声,听来令人毛发直竖。等到原振侠向青龙看去时,只见那条小蛇挂在青龙的口边,看来像是它被牙签射中,就立即窜了起来,一下子就咬中了青龙的腮边,离口角不远处。 青龙仍然蹲着,他神情之惊惶,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 原振侠直到此际,才发出了“啊”的一声。而宋维就在这时,一跃向前,一伸手,捉住了那条小蛇的七寸,令得蛇口张开,又细又长的森森白牙,也就离开了青龙的脸颊。在青龙的脸颊上,有着两排七、八个小孔,也未见有什么血流出来,青龙的身子在剧烈发着抖。 小蛇被宋维捉住了七寸之后,蛇口张得老大,但是无法咬中宋维的手。它的身子反卷了过来,紧缠住了宋维的手腕。 宋维的声音之中,也充满了惊怖:“叫你别动,你逞什么能!” 青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老远的地方传来一样:“有……救?” 宋维盯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原振侠一见这样情形,忙道:“别急,我有抗毒蛇的血清!” 中南半岛的山岭,是著名的毒蛇出没地区,所以原振侠的救急包中,有着抗毒蛇血清。他一面解下背包,为了争取时间,把背包抖开,让里面的东西全都跌出来。他一手抓起了一盒血清,一手已抓起了注射器,同时,凑近口去,想将青龙伤口中的血液吸出来……毒蛇的毒液要和血液混合了之后,才发生毒性。所以,急救被毒蛇咬的人,用口去吸伤口,是不会有害的,除非那人的肠胃之中有着伤口。 可是,原振侠才一凑近去,青龙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一伸手,就把他推了开去。 青龙的那一推,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致令得原振侠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原振侠又惊又怒:“青龙,你……” 青龙急速地喘着气:“我一个人已够了,你看看清楚,那不是蛇!你的血清也没有用,那……那是……最毒的……东西,那……” 他讲到这里,双眼向上翻,显然喉际的肌肉已经僵硬,再也发不出正常的声音来,发出来的,只是一种可怕之极的“呵呵”声。 原振侠虽然听到了他的话,可是还是不顾一切,把注射针的尖端插进了盛载血清的小瓶之中。可是还未等他把血清抽进注射器之中,宋维已经道:“迟了!” 原振侠陡然一怔,向青龙看去,青龙人已经蜷缩成一团。原振侠连忙把他的头托起来,只看了一眼,就不禁抽了一口凉气。青龙已经死了! 他是一个医生,自然有一眼就判断一个人是死是活的能力。这时,他判断青龙已经死了,可是他实在无法相信那是事实! 从小蛇闪电也似窜起来咬中了青龙,到这时,其间真的连一分钟也不到,什么毒蛇的毒性,竟然如此之强烈?(虽然青龙临死之际,曾说那不是毒蛇,但这时在极度的惊骇之下,原振侠根本来不及想到那一点。) 他不是热带毒蛇的专家,但作为一个医生,在各种毒药方面的常识,自然极其丰富。他可以列举出十几种,在不到一分钟就致人于死的毒药名称来,但那全是人工的制造品。他从来也不知道,天然的毒性,也有这样剧烈的! 他呆了一呆,望向青龙的眼睛。青龙的双眼还睁得极大,眼中却已没有光采,而且瞳孔涣散,直透着死亡之气。 他再伸手按向青龙的手腕,已经没有了脉搏。他把青龙的身子放下来,用力在青龙的心口敲着,按着,再贴耳去听,心脏根本已经停止了跳动。 在他忙乱了约莫三五分钟之后,才听到宋维在一旁道:“他已经死了,如果他肯听我的话不动,我有六成把握,可以捉到‘黄色死神’。就算捉不到,被咬的也是我,可是他太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原振侠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到宋维仍然紧握着那蛇的七寸处。这时,他才看到,那“蛇”的蛇身两旁,他在一瞥之间,以为是棕色的花纹处,原来是许多小的脚,看来怪异莫名。 原振侠这时,才想起青龙临死前的话来,他软弱无力地问:“这……不是蛇?” 宋维摇着头:“不是蛇!” 原振侠实在无法遏制心头的激动,陡然叫了起来:“那是甚么?” 宋维仍然摇着头:“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再详尽的热带毒蛇谱中,也没有它的记载,而且它又有脚。我们的传说,它是死亡的代表,是黄色的死神。这东西极罕见,我连这次,也不过是第四次看到。这是无价之宝,配制‘归归因根’这种毒药,一定要它的毒液才行。” 原振侠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不知名的毒物,别说这时,是在荒山野岭之中,只怕在设备齐全的医院之中,也不能挽救青龙的生命! 他又转头向青龙看去,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已死了的青龙,脸色看来可怖之极。原振侠在这些日子来,和青龙之间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真不能相信,几分钟之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丧失了生命! 而令得这样机智、勇敢、非凡的一个传奇人物丧失了生命的,只是某种生来就有毒液的爬虫类低等生物! 青龙死得真是太不值得了! 原振侠难过得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双手紧紧地握着拳。 宋维道:“给我一只瓶子,我不能一直这样握着它!” 原振侠不理会他,宋维愤然拾起一只瓶子来,用牙咬开盖子,把瓶中的药丸全倒了出来,然后把那条蛇塞进去,盖上了盖子,才吁了一口气。 原振侠站起来:“把那东西给我,我要带回去化验研究!” 宋维陡然一闪身:“不行,这东西对我比你更有用,我不会给你!” 原振侠闷哼一声,一方面由于伤感,一方面由于厌恶,他没有再坚持,只是转过身去,怔怔地望着青龙的尸体,俯身把他的眼皮拉了下来。 宋维冷冷地道:“不想他的尸体喂狗,就得在离去之前把他埋掉!” 接着,他又冷笑了一声:“你是一个医生,我以为医生和军人一样,是见惯了死人的!” 原振侠道:“他是朋友!” 宋维继续冷笑:“朋友也好,敌人也好,死了的,就全是死人!” 原振侠难过地自语:“不知道他有什么亲人?” 当原振侠在这样自己问自己之际,他心中实在是伤感之极! 青龙是他通过了黄绢的关系认识的,而如果不是他决定了要到曼谷来,青龙也根本不会来到这里,丧生在毒蛇之口。青龙的死,和他有极直接的关系! 宋维在一边,语调仍是十分冷漠:“你别难过了,要到这里来,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看起来,他得不到秀珍,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死了也没有什么!” 当他讲那几句话的时候,声音干涩之极,显然说的是别人,但道的却是他自己的心境。 原振侠没有理会他,自背囊之中取出了一条薄薄的小毯子,把青龙的尸体裹了起来,折下了一根树枝,然后在地上掘起来。土地虽然不是十分坚硬,但是树枝却显然不是挖掘泥土的工具,掘了一会,只掘出了一个浅坑,已经累得他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宋维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两件工具,是他新做成的。那是用一根粗大的竹子对半剖开,一端削得相当尖锐,就像是一柄利铲一样。他递给了原振侠一柄,原振侠一言不发,接了过来。 两人一起动手,工具又比较称手,不必多久,就掘好了一个可以放下尸体的坑。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青龙的尸体放进了坑中,又把掘出来的土填了下去。 填好之后,原振侠想把那对剖开的竹子,插在地上,作一个标志。宋维摇头道:“不必了,在这一大片土地上,不知死了多少人,没有人会来凭吊死人的。有了记号,反倒会使人把他掘出来!” 原振侠只好苦笑着,-开了竹片。宋维拉过了一些枯草,盖在掘过的新土之上,抹了抹汗,道:“我看很快就会有大雷雨,你要在这里淋雨,还是到前面去,找一个避雨的地方?” 经宋维一提,原振侠才注意到,天色浓黑得可怕,而他在挖掘土坑之际,会流那么多汗,也是由于天气十分郁闷所致。而天际也不时有闪电传来,看来非找个避雨的地方不可了。 他默默地把地上的东西又收拾进背包之中,在青龙的坟前,又站了片刻,叹了几口气,转头向宋维望去。宋维冷冷地道:“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只剩下了你和我两个人,想不到吧!” 原振侠听了,只好苦笑。 他自然早已设想过身在柬埔寨时的种种困境,但是确实未曾想到过,自己竟然会和宋维在一起!虽然比起青龙来,宋维是更好的向导,但是宋维这个人,却是原振侠绝不愿与之相处的。所以,他一听到宋维这样说,就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宋维冷笑了一声:“你可以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但是我还是要再去见杰西一次!” 原振侠没好气地问:“为什么?” 宋维抬头向天,这时,恰好有一道闪电疾打下来,映在他的脸上。令原振侠惊讶的是,他脸上神情之茫然,是前所未见的。 过了半晌,他才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活着,除了思念秀珍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事可做。一个人思念……多么无聊,不如我去找杰西,或许是为了可以和他一起,有一个共同的话题?” 原振侠不理会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宋维跟在原振侠的身边,却滔滔不绝地,向原振侠讲起有关他和秀珍在一起的一切来。原振侠在开始时,好几次喝阻他,可是宋维却全然不理,自顾自讲下去。 到后来,原振侠也不禁听出了神。宋维的叙述能力十分强,讲得又不厌其详,有时(大多数时)他的叙述,在有关秀珍的时候,简直粗鄙得令人吃惊,可是听来却也相当动人。 他真的对这个他所怀念的女人思恋异常,就这样讲着,似乎也可以使他感到极度的满足。原振侠是医生,自然可以知道,宋维的心理状态极不正常。这种不正常的心理状态发展下去,可以导致极可怕的行为,例如把他所爱的女人杀死,然后把尸体秘密藏起来之类。这种事,在记载上不是没有发生过。 在不到半小时之后,闪电更频密,雷声隆隆。宋维停止了讲述,加快脚步,原振侠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不一会,进了一个小山洞之中。 他们才一进入小山洞不久,雷声更急,雨哗哗地直淋下来。雨势之大,真是惊人,自小山洞口看出去,每次闪电一亮,分外耀目。地上的积水,像是有无数条小银蛇在乱窜一样,而远处传来的水声,更是震耳欲聋。 宋维却全然不顾雨的大小,在黑暗的山洞之中,他仍然不断讲述着他和秀珍之间的事,而且不断重复着:“这个女人是我的,要是得不到她,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给我也没有用!” 当他讲到了不知第几百遍之际,原振侠早已靠在岩石上睡着了。在朦胧之中,他还听得宋维在讲着:“当她的眼睛望着你的时候,永远带着泪花,水汪汪的,叫人看了有莫名的兴奋,一面要爱怜她,一面又想尽力蹂躏她……” 原振侠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当他骤然醒过来之际,是被宋维推醒的。宋维压低了声音:“有人来了,小心!” 雨虽然停了,可是雷声、闪电还在持续着,远近的水声也还没有停息。在这样的环境中,原振侠根本不可能觉察到有人走近来的声音,可是每次闪电亮起,当原振侠可以看到宋维时,都可以看到宋维的神情十分紧张,竖起耳朵向外听着。 原振侠也紧张了起来:“越南兵?” 宋维摇了摇头,又贴地听了听:“不像,来的……好象只有一个人。”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来的只是一个人,那不难对付,他也用心倾听起来。过了不一会,他也听到有人走近来的声音了,那人的脚步缓慢而沉重,有时要隔好久,才听到他一下脚步声。极其诡异,令人有毛发直竖之感。 宋维的声音疑惑之极:“怎么会?怎么会只有一个?在这样情形下,谁会一个人在赶路?”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把他那柄小刀取了出来,身子向洞口移动。到了洞口时,才转过头来:“既然只有一个人,我就可以对付得了,你先在这里别动!” 原振侠答应了一声,看到宋维无声无息地向洞外窜了出去。而那沉重缓慢的脚步声仍然在持续着,有几下显然是那人重重地踏践了积水,所以有积水溅起来的声音。原振侠也移动着身子,到了山洞口,他也想看看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外面十分黑暗,只有每当闪电亮起的一-那间,才能看到东西。就在一次闪电之际,他看到了有一个人正摇摇晃晃向前走来,看不清他的脸。同时,他看到宋维一下子跃向那人,也就在这时,一切又回复黑暗,可是在黑暗之中,却传来了一下宋维惊怖绝伦的尖叫声! 那一下尖叫声来得如此突然,原振侠整个人都为之僵呆,他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又是一下闪电,可以令他看清,那走过来的人站定了不动,宋维在那人的面前也僵立着不动,原振侠只来得及看清宋维的神情可怖之极! 宋维的手中还握着刀,在闪电亮起之际,他手中的刀,发出可怕的暗蓝色的光采来。可是他却如同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不动,盯着他面前的那个人,现出惊怖绝伦的神情来。 闪电一下就过去,原振侠无法知道宋维何以那么惊恐。他在迅速定了定神之后,连忙向前走去,他才走出了两三步,闪电又亮了起来,就在那一-那间,他又能看清楚眼前的情形。而正是那一-那间,他也怔住了,而且,不由自主地,也发出了一下惊怖之极的尖叫声来! 就在那一-那间,他看清了在宋维面前的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本来他是不应该感到这样惊怖的,可是在一见之后,恐惧感却自他身体的每一处涌了出来! 那个人是青龙!是死了之后,他亲手埋葬下去的青龙! 他绝不怀疑自己曾亲手埋葬了青龙尸体一事,可是这时,青龙却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全身透湿,显然曾淋过大雨! 一个死人,竟然淋着雨走过来了! 原振侠实在无法不令自己发出尖叫声,但是在一下尖叫之后,不知道多少杂沓的念头,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这时,手握有毒尖刀的宋维,离青龙极近,原振侠首先叫了出来:“宋维,后退!” 这时他已知道宋维何以呆若木鸡的原因,他生怕宋维在惊骇之余,会一刀把青龙刺死! 原振侠此际的思绪还是十分紊乱,他所想到的事,杂乱无章。大雷雨之夜,死了被埋葬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眼前…… 这一切,迅速而自然地使他联想起,另一个大雷雨之夜,宋维在美军阵地之旁,指挥进攻时看到的情景……四个被埋在土下的人,挣扎着站了起来,这四个人,宋维当时就开-杀了其中三个,只有一个逃脱,那就是他要寻找的杰西少校。 如今,又是被埋葬了的死人出现在眼前。原振侠绝不想他再死在刀下,所以他第一要务,就是要令宋维后退,别轻举妄动! 在他一声大喝之下,宋维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一连几个踉跄,向后退来,退到了原振侠的身边。 这时,恰好有一连串的闪电,使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青龙正向着他们,一步一步逼近来。原振侠的身子把不住发抖,但是,他还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用沙哑的声音叫了出来:“青龙,是你!” 原振侠一叫,青龙向前来的势子缓了一缓,在一片浓黑之中,听到了青龙干涩无比的声音传了过来:“天,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了?” 已经死了的、被埋葬了的青龙,不但会向前走来,而且会开口讲话! 宋维陡然叫起来:“你已经死了!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别作祟!” 青龙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死了?怎么会,我怎么会已经死了?” 原振侠陡然想了起来,眼前青龙的情形,和杰西少校是一样的,他死了,可是又活转来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心头的恐惧全部消失,代之以极度的好奇。他忙向前走去,来到了青龙的近前,一伸手,就抓住青龙的手腕。 青龙的手腕在微微发颤:“原,他说什么?说……我已经死了?” 原振侠忙道:“来,到那个山洞里去再说!” 宋维则尖叫着:“你疯了,他是一个死人……尸变,大雷雨之夜的尸变,走尸……他……” 原振侠大喝一声:“住嘴!” 他一面呼喝着,一面和青龙向山洞中走去,当他们经过宋维的身边时,宋维连滚带爬地躲了开去。进了山洞之后,原振侠把一支手电筒竖直,放在地上,仔细看着青龙。 青龙除神情迷惘之外,脸色是一种可怕的苍白。但是原振侠已作了迅速的检查,他有脉搏,有呼吸,无论如何,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绝不能说他是个死人。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青龙,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青龙的神情更迷惘,指着原振侠,迟疑地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喝了太多的酒?” 原振侠用力摇头,指向他的颊边:“不!你这里,被一种剧毒的黄色小蛇咬了一口……” 在青龙的颊边,被咬的地方,伤口还在,看起来相当可怖。原振侠这样一说,青龙整个人震动了一下,面色变得更难看。 他显然已想起什么事来了,牙齿打着颤:“黄色死神,我——被黄色死神咬中了……我……自然……已经死了,我是一个死人!” 他最后一句话,是用极难听的声音嘶叫出来的。 原振侠忙道:“不,不!你看你,好好地,怎么会是一个死人?” 青龙急速地吞咽着口水,喉结凸起,上下移动着:“没有人被黄色死神咬中了,还能活着的!” 原振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决定一切照直说:“是,你在被蛇咬中之后,不到一分钟就死了,我和宋维将你埋葬。可是你现在不是死人,你还活着!” 青龙双眼睁得极大,声音也可怖之极:“我是死人,我死了,我是死人,我……” 他的精神状态,显然处于一种极度的狂乱之中。原振侠一面大喝着,一面用力一个耳光向他打了过去:“你不是死人,你根本未曾死过!” 青龙被原振侠打得后退了一步,脸上立时现出五个血红的指印。但是他显然已经因为这一掴,而变得镇定了许多,只是急速地喘着气。 原振侠挥着手,也喘着气:“听着!你的情形和杰西一样,你们根本没有死,只是被认为死了!” 当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他心中还是一点概念也没有的。 但是就在那一-那间,他陡然脑际如闪电也似,闪起了一个概念来。那突如其来的概念,令他兴奋得几乎讲话也无法连贯:“你……你和杰西,都中了那种蛇的毒。中毒了之后,你们其实并没有死,只是看起来像死了一样。天!这简直是医学上的奇迹,是人的生命中的奇迹,人的假死现象,可以如此逼真……你听我说,你没死,只是看起来和死了一样,在若干时间之后,你自然又活转了来!” 青龙怔怔地听着,在洞口,突然传来了宋维的声音:“医生,那只是你的假设!黄色死神还在瓶中,你可愿给他咬一口,来证实你的假设?” 宋维一直在洞口,不敢进来,直到这时才说了那几句话。原振侠陡然一怔,思路又紊乱了起来,但是他既然已有了这样的概念,自然也可以在紊乱之中,迅速理出一个头绪来。 他道:“或许,要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之下,才能令假死的现象解除。譬如说……大雷雨……在适当的时间之中,有大雷雨,就能解除假死的现象。” 青龙嗫嚅着:“你是医生,你连一个人是真死还是假死也分不出来?我已经死了,你可以说我死了又复活,不能说我没有死过!”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我说过,这是生命的一种奇迹。所谓死亡,用来判断的标准是心脏停止跳动、脑部停止活动,但是这种死亡的现象,真能表示人的生命已远离身体了吗?至少有你和杰西两个例子,可以证明那种现象不算是死亡,只是中了某种毒药之后,引起的一种反应,在大雷雨之夜,你们会——” 宋维尖声打断了原振侠的话:“会变成活尸!” 原振侠怒视着宋维,宋维冷冷地道:“有什么不同?活人和活尸,也只不过是名称上的分别!” 原振侠十分严肃地道:“不,和普通人一样,完全正常,和我们一样,是活着的人!” 原振侠是盯着青龙说出那两句话来的。这时候,他已经了解到,在生命之中,经过了这样奇异历程的人,会在心理上产生一种极度的恐惧感,在心中感到自己是一个死人。当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死”过时,可以和常人一样地生活,但一旦知道了之后,心理上的恐惧,会使他们以为自己是一个死人! 杰西的情形就是那样。当杰西的假死现象,在大雷雨之夜得到解除之后,他在意识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定是身受奇异经历的人,在那时的一种现象。刚才青龙也是一片茫然,不知曾有过什么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要等到提醒了才知道。 杰西在当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潜意识之中,记得他爱着秀珍,所以,在潜意识的支配下,他到了西贡,和秀珍私奔。 在和秀珍私奔之后,他生活得完全和常人一样,直到他遇到了宋维,才知道自己曾经“死亡”……本来,这件事,他可能只是隐约地感到,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可是一旦获得了证实,他心理就负担不起这种压力。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忽然忆起了“死亡”的经历,所造成的结果,自然也是一样的。 当一个人在心底深处,认定了自己是一个死人之际,他除了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之外,实在也没有什么别的行动,可以采取的了! 原振侠感到自己在这件不可理解的怪事之中,设想已越来越多。所以他十分兴奋,他望向青龙,要使青龙恢复对自己的信心! 青龙的神情很迷惘,喃喃地道:“有这个可能吗?有可能一个人根本没有死,看起来像死人一样?心脏停止了跳动,人怎能不死呢?” 原振侠立时道:“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你自己就是例子,你曾经看起来完全像死人,甚至任何人都会把你埋葬,可是实际上你没有死,你还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到真正死了为止。心脏停止跳动,血液停止循环,脑部没有了氧,人何以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只是假死,这是一个奇特之极的现象,可以深入研究!” 原振侠讲到这里,转向宋维:“极有可能,中了‘归归因根’毒的人,都不是真死,只不过被当作死人埋葬了,没有机会醒过来,就变成真的死亡了!” 宋维摇着头:“你的假设,你自己也不会相信!” 原振侠疾声问:“那你如何解释人怎会死而复活?” 宋维仍然摇着头:“我又不是科学家,为什么要我来解释?” 原振侠挥着手:“你说过,黄色死神的毒液是配制‘归归因根’主要的原料。我相信这种毒液之中,一定有着目前医药界还不知道的一种成分,这种成分,能使人看来如同死亡一样。” 宋维冷笑:“然后,在大雷雨之夜复苏?医生,你不觉得听来像神话?” 原振侠冷静地回答:“很多神话,到后来都证明是事实,只不过在事实真相未明之际,才被当作神话。古今中外的记载中,有不少人死了之后又活转来的情形,大多数和大雷雨有关,我相信那一定也是这种成分在起作用!” 宋维一副不愿再讨论下去的样子,原振侠断然道:“那条毒蛇,可能蕴藏着人类目前还未曾知道的生命奥秘,你不能据为己有!” 宋维翻着眼,不加理睬。原振侠还想说什么,青龙突然道:“对了,如果能够让杰西知道这一切,他就会不再以为自己是个死人!” 原振侠一听得青龙这样讲,大是兴奋:“先说你自己,你觉得怎样?” 青龙道:“我很好,我和死……和我被蛇咬之前,没有甚么不同。虽然在感觉上十分怪异,但是我愿意接受你的假设,那会使我好过些。” 原振侠高兴地搓着手,青龙又道:“大雷雨显然起着一定的作用,我是想补充你的假设……大雷雨会使空气中的臭氧成分增加,能使土壤中含氮量增加,大雷雨是可以使整个空气和土地起化学变化的!” 原振侠连声道:“对,对!自然,大雷雨的时候,极可能还有不为人所知的化学变化进行着。这种化学变化,和导致人假死的成分发生作用,假死的现象就解除了!” 青龙连连点着头,宋维陡然哈哈大笑起来:“未知数又增加了一个,方程式越来越难解了!” 原振侠心中十分生气,他不知如何对付这个无赖才好。青龙却冷笑了一声:“宋维,当杰西明白了他自己不是死人之后,他就会恢复信心,重新和秀珍在一起,你完全绝望了!” 青龙这时,已完全恢复了正常,所讲的话,也恰到好处地把宋维激成了狂怒,宋维一声怪吼,向他直扑了过来。青龙早有准备,身子一闪,就避开了他的一扑,宋维收不住势子,整个人向洞壁的岩石上撞了过去。当他撞向岩石之际,突然传出了一下并不是太强烈的玻璃破裂声,紧接着,宋维身子向上一挺,尖叫了起来:“黄色死神!” 随着他的尖叫,一条金黄色的小蛇,极快地自他的衣襟之中疾窜了出来,窜向洞口,不等任何人来得及有反应,就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原振侠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宋维把名称叫作“黄色死神”的毒蛇,放进一只玻璃瓶中,由于这种毒蛇,极其珍罕难得,所以他把玻璃瓶藏在身上。而刚才,当他因为收势不住而撞向洞壁时,把玻璃瓶撞破了。 玻璃瓶撞破之后,毒蛇自然得到自由。它在宋维的身上咬了一口之后,就窜逃了出来,逃走了! 事情是在一-那之间发生的,连青龙也绝未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他不自禁地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原振侠向宋维望去,宋维在大口喘着气,望向原振侠,声音发着抖:“我不会死,是不是?我……就算死了,也会活回来?” 他刚才还一点都不相信原振侠的假设,但这时,却用求救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来到了他的面前,宋维一伸手,用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厉声叫:“告诉我,我不会死!” 原振侠震慑于世事的瞬息万变:“如果我的假设不错,你——只会假死,而在大雷雨之中,你假死的现象会解除!” 宋维尖声叫着:“大雷雨,天,快打雷,快下雨,快来大雷雨……” 他不叫,原振侠倒也不注意,他一叫,原振侠才觉察到,久已没有什么雷声了,天际的闪电,似乎也停止了。 宋维还在不断叫着,叫声令人毛发直竖。但是他还没有叫了多久,喉际一阵“咯咯”声,头向旁一侧,整个人就倒了下来。 青龙又惊叫了一声:“我当时的情形,就……就是这样子?” 原振侠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地检查着宋维……脉搏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脏不再跳动,身体在渐渐地冷却,宋维已经是一个百分之一百的死人。 尽管有青龙的例子在前,原振侠仍然无法不说,宋维已经是一个死人。 原振侠缓缓直起身来。青龙俯身,以他的经验去检查宋维,然后抬起头来:“你说这是一种假死的现象?” 原振侠苦笑:“我……不知道,但是若干小时之前,你的情形和他完全一样!” 青龙“飕”地吸了一口气:“那……我曾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人!” 原振侠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如今发生的情形,简直不是人类的语言所能说得明白的。在人类的语言之中,活就是活,死就是死,而无法用言语去形容一个明明是死人,而又会活过来的人。人类语言之中,无法形容这种情形的原因也十分简单,因为人类的生活之中,根本没有这种情形发生过! 可是如今,这种情形就在他们的眼前发生。原振侠是一个医生,一个毕生从事研究人类生命奥秘的专家,而这时,原振侠似乎不得不承认,他对人类生命的奥秘,所知实在不多。 人类有史以来,最恐惧的一种现象,莫过于死亡。如今发生的事实,至少可以使医学上对死亡另下定义。而原振侠也可以从已发生的事中,归纳出一个从未为人发现过的公式来,这个公式是: 在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可以在某种情形下复活。 前一个某种情形,所知的是中了“黄色死神”的剧毒;而后一个“某种情形”,则是大雷雨。 大雷雨是不是能令已经死亡的……或者只是人体产生某种变化,并不能称为死亡的宋维活过来呢?原振侠真希望大雷雨赶快降临! 青龙蜷缩在山洞的一角,一动也不动,显然他的思绪同样紊乱,想的是和原振侠同一个问题。原振侠走到了山洞外面,他不禁怔了一怔,外面的地面上仍然有着积水,有不少积水汇成了小小的水流,在向低洼地方流窜着。可是天空上,乌云正在迅速散开,月明星稀,只有在极远的天边,才有一点微弱的闪电还在持续闪动。 天晴了! 原振侠希望有大雷雨,可是天晴了! 他呆立了一回,又回到了山洞之中,青龙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原振侠来到了宋维的面前,看到他的眼睁得极大,僵凝的神情之中,充满了恐惧。原振侠一面把宋维的眼皮抚了下来,一面再就他医生的专业知识,对宋维作了检查。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多余的,全世界任何医生都会同意,宋维已经死了,生命已离他而去,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人! 当原振侠在这样做的时候,青龙的身子发着抖,声音也发着颤:“我……也曾这样?” 原振侠沉声答:“是!” 青龙又颤声道:“那我……真是……死过,我曾经是一个死人!” 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他显得十分恐惧。尽管他是一个十分坚强勇敢的人,可是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人人如此,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他想了一想,才道:“古今中外,有许多人死了之后又复活的记载,最显著的一件,可以说是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复活了。” 青龙震动了一下:“当时……不知道有没有大雷雨?” 原振侠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地道:“中国笔记之中,更记载着很多死而复活的事例,倒有很多是和雷雨有关的。” 青龙苦涩地道:“甚至西洋小说和电影中的科学怪人,也是在大雷雨之中,获得了生命的!” 原振侠尽量想使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在中国古代的笔记之中,死而复生的人,往往会觉得自己曾置身在‘阴曹地府’之中,照样有城郭人物,热闹得很,也有机会见到已经死了的亲人,你刚才有没有这种经历?” 青龙瞪了原振侠一眼:“开什么玩笑!”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并不是开玩笑。青龙这才道出:“没有。” 青龙在顿了一顿之后,才又道:“我就像是喝了过量的酒,或是中了麻醉药一样,一下子就完全没有了知觉。直到又醒——又活过来。” 原振侠又道:“近代有不少医学界的人士,搜集死而复生的人的经历。当然,这些人的‘死亡’时间,大都极短。有一个不可解释的现象是,这些死而复生的人,经历大体相同。” 青龙闷闷地道:“我知道,有好几本书专门记述着这种现象。他们大都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十分光亮的光环,有的甚至听到了音乐声。可是对不起,我无法提供这样的经历。” 原振侠道:“那自然是由于令你看来像死亡的原因,和所有的人都不同之故。” 青龙闷哼了一声,和原振侠两人一起向宋维看去,宋维一点没有复活的迹象。 青龙道:“天晴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青龙又道:“或许,我们应该把他埋起来。” 把一个自己希望复活而且极有可能复活的人,埋到土下去,这听起来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事。但既然前有杰西,后有青龙,都是被埋到了土中之后,又在大雷雨之中复活的,那么青龙的提议自然也有道理。 原振侠点了点头,和青龙一起抬着宋维出去。大雨之后,泥土十分松软,要挖掘一个坑,亦不是太困难的事。 掘好了坑之后,原振侠和青龙又犹豫了一下,才把宋维放进坑去,又把泥土掩上。 然后,他们两人都不说话,又回到了山洞之中。原振侠不知道青龙有没有睡过,他自己朦朦胧胧睡了一会,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一睁开眼来,阳光耀目,竟然是一个罕见的大晴天。 他连忙走出山洞去,看到青龙怔怔地站在土堆边上,昨晚掘起来的泥土,在阳光下,表面的一层已经干得发白了。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喃喃地道:“照天气的情形看来,短期内不会有大雷雨!” 原振侠抬头,看到了万里无云的碧天,烈日当空,他也不禁苦笑了一下:“我们总要等候下去!” 青龙缓缓地点了点头,同意原振侠的说法,而他们也真的等候下去,一连等了三天。 三天都是晴天,他们几乎未曾离开过那个下面埋着宋维的土堆半步。 可是那个土堆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绝不见土堆翻动,宋维自土中冒出来。而且,三天烈日曝晒的结果,土堆上的土早已变硬了。 他们两人互望着,青龙喃喃地道:“三天了,看起来还不像会下大雷雨。我实在无法相信,人在埋在地下三天之后还能复活!”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掘起来看看?” 看来青龙也正有这个意思,立时点头,而且开始行动。他们掩埋上去的土,本就不是十分结实,要掘开来是轻而易举之事。土块才一被翻开,一股中人欲呕的腐臭味就扑鼻而来,令得他们必须用布把口鼻扎了起来。 等到他们看到了宋维的时候,两个人都呆住了。热带气候使尸体特别容易腐烂,宋维的身体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看起来可怖之极!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向后退出了几步。在那一-那间,他们两人想到的问题,全是一致的,是以他们的神情也同样骇然。他们所想到的是,如果宋维以这种腐烂变了形的尸体复活,那实在是可怖之极的事情! 在退开了之后,他们都急速地喘着气。然后,青龙首先道:“他……绝不会再活了,就算再有大雷雨,他也不会再活了!” 原振侠的心中十分乱,他又想到,他的“公式”,似乎还应该加一个未知数进去,变成这样: 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内,可以在某种情形下复活。 把未知数代进这个“公式”去,那就是:中了“黄色死神”的剧毒,在不超过十二小时之内,在大雷雨之下,可以复活。,真正死了,再也不能复活了! 原振侠站立着不动,青龙叹声道:“如果不是那场大雷雨,我这时……也和他一样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古人说,生死由天,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青龙陡然冲动起来,把掘起来的土又一起掩了上去,一面叫着:“你已经死了,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原振侠并没有阻止他的行动,宋维不会再活过来,这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事情了。 他们在天黑之前离开,继续前进。 在他们继续前进的道路上,到了第三天,天际又乌云密布,不到天黑,就昏暗如晦。当他们冲进一个可以避雨的小茅寮之际,雷声连珠似地响起,大雨倾盆,又是一场大雷雨来临了。 两人都不出声,过了很久,青龙才道:“宋维还是不会活过来的!”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是的,不会再活,时间过了太久了。生命无法再在他的身体之上重现……他死了。” 青龙的面肉忽然抽搐了几下,那自然是他想到了,如果生命忽然在一个腐烂了的身体中重现,那将会是一个如何可怖的情形?而当他想到这一点时,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察看着他自己身子的各部分。他那种举动,看在原振侠的眼中,有毛发悚然之感。 青龙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咯咯”的轻声来,过了好久,才道:“现在……我知道杰西少校,为什么把自己隐藏在那么可怕的地方,而不愿意回复他美国公民的身分,去和他那动人的妻子团圆了!” 原振侠抿着嘴,没有说什么,他早已估计到,那是杰西在明白了自己的遭遇之后,心理上一种极度的恐惧所造成的变态。这种心理的变态,像杰西那样,还算是轻微的,要是严重起来,可以达成真正的死亡! 原振侠没有表示他心中所想的意见。青龙又长叹了一声:“杰西认为他自己是死人……如果他确知自己是死人,那倒也好了。最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是介乎死人和活人之间的一种存在、一个怪物、一个新科学怪人。” 青龙讲到后来,声音变得十分尖厉,即使是雷声和雨声,也掩不住他那种凄厉的语音,听起来给人以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原振侠忍不住问:“你呢?现在,你心里怎么想,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 青龙呆了好一会,才缓缓地道:“我不知道!”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你别胡思乱想了!你好好地活着,只不过遇到了一次意外罢了!” 青龙漠然道:“我就是弄不清这一点,是由于意外我才能活着?如果没有那场大雷雨……” 他的语调越来越是漠然,原振侠不禁叹了一口气。青龙是他见过的人之中,性格坚强到少有的人物,尚且在心理上形成了如此巨大的压力,难怪杰西会变得失常。他也想到,在见到了杰西之后,应该如何消除他心理上的压力? 那场大雷雨下得并不很久,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青龙和原振侠也没有进一步讨论什么。 雨停后,他们继续前进,在大多数的情形下,两人之间也保持着沉默,原振侠只是在想,见到了杰西之后,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在过去的三天之中,他们曾和几股游击队接触过,也确实知道了在一股规模相当大的抗越游击队之中,确然有一个白种人在。所以,和杰西见面,已不是虚无飘渺的事,而是可以达到的目标了。 终于,在又过了两天之后的黄昏时分,当他们正在丛林中的小路之中,觅途前进之际,陡然听到了“飕飕”两声,有两枝镖枪带着雪亮锋锐的枪头,自树上飞射而下,交叉插在他们的面前,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连忙站定,只见陡然之间,自树上跃下来、自草丛中冒出来,以及在想象不到的隐蔽之处,突然之间出现至少有二、三十个人之多。这些人的手中,有的抓着十分原始的武器……一种半弯形的利刀,也有人持着新型的冲锋。 青龙立时高举只手,急速地说明自己的来意和身分。一个年轻人越众而出,问:“你们是来找少校的?可是少校说过,他不见任何外人!” 原振侠沉声道:“他不见别人可以,必须见我们!” 由于原振侠说得十分坚决,那游击队领袖侧着头向他望来。原振侠又道:“你只消去告诉他,只有我们才可以告诉他,他是什么!” 那年轻的首领一脸疑惑,把原振侠的话,重复了一遍,道:“是不是那样说?” 原振侠点头:“对,你去对他说说,他一定会见我们,我们可以等!” 首领又迟疑了一下,才挥了挥手,他自己带着几个人先向前走去,其余的人围着原振侠和青龙向前走。不一会,就走进了一个山坳之中。 一进入那个山坳,就可以看到山坳中,聚居着不少人,甚至有老弱妇女,都住在十分简陋的、临时建成的寮屋之中。 两人在游击队员的看守之下,进入了一间比较宽敞的寮屋,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听得外面的游击队员不断有立正、敬礼的声音。接着,门推开,一个身形高大,而且也颇为英俊,可是神情却显得极度忧郁的白种男人,先在门口呆了一呆,然后,慢慢走了进来,目光在原振侠和青龙身上盘旋着。 那白种男人一走进来,原振侠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了,那当然就是杰西少校!这时杰西少校所过的生活,当然不会如意,他胡子满腮,神情忧郁,而且瘦削,但是这自掩不了他那种英俊的神采,他实在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 可以想象,当他生活正常的时候,穿起崭新的军官制服时,风采是如何动人。阮秀珍会对他爱得那么深,是可以想象的事。 三个人都互相打量着,不出声。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见到了杰西少校,原振侠的心中,实在是感慨万千。而青龙则盯视着杰西少校,这个和他有过相同遭遇的人,像是想在他的身上,看出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来。 所以,三个人之中,还是杰西少校最先开口。他摊了摊手,在他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十分焦切的神情,他一开口就问:“你们知道我是什么?” 一般来说,问题应该是“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可是杰西却忽略去了那个“人”字。 青龙的口唇掀动了一下,没有出声,原振侠却用十分肯定的声音道:“是,你是人,和我们一样的人!” 杰西现出了极可哀的神色来:“或许你们不知道……” 原振侠一下子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完全知道,我们是莱恩上校的好朋友,也认识彩云,更和宋维长时间在一起。所以对你的一切,我们都再清楚也没有!” 杰西少校苍白的脸变得更苍白,口唇剧烈地抖动着:“那么,你们已经知道,我是一个死人了?” 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声音甚至是呜咽的,他又道:“如果我真是一个死人……那倒好了!” 杰西这时的情形,和原振侠所料想的完全一样,所以原振侠也并不感到什么意外,他一指青龙:“这位朋友,和你有过同样的经历!” 杰西一震,望向青龙。原振侠又道:“是我把他埋葬的,然后,在大雷雨之夜,他从土中冒出来,你能说他是死人吗?他是一个正常的活人。杰西先生,我相信你到任何设备齐全的医院之中去检验……” 原振侠本来想说,不论在什么样严格的检查之下,他都会是一个正常的人。可是杰西只听到了一半,陡然尖叫了起来,他的叫声之中充满了恐惧:“不,不!我不要接受任何检查,我不要像科学怪人一样给人解剖,我不要,我不要!” 杰西毫无疑问是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因为他一面叫着,一面已转过身,向外疾冲了出去!这一点,倒是原振侠没有想到的,他连忙扑过去,在他的身后把他拦腰抱住,急道:“好,不检查,不检查!” 杰西喘着气,转过身来:“我知道你们的来意,要劝我回美国去。你们要知道,我是一个有死亡记录的人,万一又出现了,我能避免检查吗?”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杰西说的是事实,而他最怕的就是这一点,他怕检查出来的结果,他自己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一点,是原振侠以前所未曾想到的。那不单是心理上的问题了,事实上,真的有可能,在彻底的检查下,查出他不知是甚么来! 原振侠向青龙望去,青龙也现出骇然之极的神色来:“我也不会接受任何检查,不会……因为我怕知道……真正的结果!” 杰西连声道:“是!是!” 原振侠按着杰西,令他坐下来,然后,详详细细地向杰西讲述自己的假设和“公式”,杰西十分用心地倾听着他的话。 等到原振侠讲完,杰西急速地摇着头:“这一切,只不过是你的假设!” 原振侠还想解释一下,可是杰西接着又道:“事实上,我和他……”他指着青龙:“都曾死过,你总不能否定这一点。” 原振侠沉声道:“那只是一种看来像死亡的现象!” 青龙在这时,插了一句口:“既然看来像死亡,就是死亡!” 原振侠对这一点,倒也无法反驳。杰西的声音听来十分哀伤:“现在你知道我们的真正问题是什么了?我们曾死过,后来又……活了。虽然我们现在看来和常人一样,但是我们的身体组织发生了什么变化,谁也不知道!” 原振侠仍然坚持着:“详细的检查……” 他的话才讲了一半,青龙和杰西已一起尖叫了起来:“我不要做实验室中的白老鼠!” 他们的叫声之中,充满了异样的恐惧,令得原振侠也不禁肃然,无法不同情他们。 他们使用了“白老鼠”这样的字眼。的确,有过他们这样奇异经历的人,一定会成为研究的对象,全世界的医学界人士的目光,都会集中在他们的身上! 虽然,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至于把他们弄成一小块一小块来研究,但是抽他们的血和骨髓,以至他们的肌肉和皮肤,甚至取得他们的骨骼,是难免的了。当然,他们还会接受各种光线的照射,各种仪器的测试,他们将再无自由可言,他们绝无法再过正常的生活,他们只是“白老鼠”,不折不扣的实验品! 原振侠完全可以了解他们的心情,可是作为一个医生,这两个人,对他来说,是解开生命奥秘之谜的唯一例子,活生生研究的实例。若是就这样放过他们,那是人类科学上的极大损失!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凝视着青龙,又凝视着杰西。 而青龙和杰西两人,又不约而同,尖声叫了起来:“你为甚么看着我们?你为什么用这样古怪的眼光看着我们?你……” 说到这里,两人一起喘起气来,但他们还是叫着:“你——你心中是不是在想,怎样研究我们,怎样把我们当实验品?”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是的,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或许可以解释人类生命之谜!” 杰西又怒又惊:“让人类的生命继续成谜好了,为什么要解开它?” 青龙也叫道:“别把我们看得那么伟大,我只是我,可不愿为人类作牺牲!” 他说到这里,直指着原振侠:“我会留在这里,和杰西在一起,再也不会和知道我底细的人在一起。就算你把我的秘密宣扬出去,也不会有人可以找得到我!” 青龙在这样叫着的时候,面肉扭曲到可怕的程度,不但显示了他内心的极度恐惧,也显示了他的决心。原振侠在这些日子来,很了解青龙的性格,知道再对他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了。于是,他转向杰西:“杰西先生,你呢?你可知道秀珍是多么爱你?她和你们的孩子,难道你一点不想念他们?” 原振侠的话,令得杰西整个人都震动了起来。 原振侠又道:“你可知道秀珍为了寻找你,经了多大的苦楚?如果你还是人,就不该躲着她,拿出勇气来,回复你自己的身分,去见她!” 原振侠的话说得极诚恳,也十分有震撼力。可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是,他的话才一出口,杰西就陡然大声狂笑了起来。 杰西一面笑着,一面重复着原振侠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我还是人!如果我还是人!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人!” 原振侠陡然提高了声音:“就算你根本不是人,你也应该——” 原振侠是面对着杰西在讲话的,而且他必须劝服杰西,所以全神贯注在杰西的身上。自然,他绝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会有意外发生的。所以,当他突然感到脑后一下重击之际,他在昏过去之前,脑际只是闪过了青龙的名字,知道那一击是来自青龙的,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原振侠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他又有了知觉之际,后脑上还传来一阵阵刺痛。他先是感到有无数雨点洒向他,然后,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发现他自己正在野外的一株大树下。雨势相当大,那株大树全然不足以避雨,他被雨一淋,清醒了许多,四面看看,想找避雨的地方,看到前面有一处凸出的山崖,就奔了过去,才奔了一步,在他的身上,就跌下了一样东西来。他低头一看,那是一个油纸包。 原振侠不知那是什么,立时拾了起来,奔到了那山崖之下,才喘了一口气,想起了昏迷不醒之前的事。虽然眼前一个人都没有,可是他还是叫了起来:“青龙!杰西!” 他叫了几声,一点回音也没有,定了定神,把手中那个油纸包拆了开来,里面是写满了字的纸张。当他把纸上写的看完之后,他不禁呆了半晌,那是一封信,是青龙和杰西联名写给他的。 以下,就是青龙和杰西联名给原振侠的信: 原,当我发现你的话有可能打动杰西的时候,我出手把你打昏了过去。我必须这样做,杰西的动摇也只不过是一时间的事,如果他真的听了你的话,他一定会后悔不已。 当你醒来,看到这封信时,你已经在至少一百里之外。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们又利用了麻醉药,使你继续昏迷,然后,尽可能把你送到遥远的地方去。当我们挑出最可靠的人送你出去,算准了在你醒过来之前离去的同时,我们正向相反的方向前进,所以离你更远。你根本不必尝试来找我们,不但找不到,而且我们又吩咐下来,再有人来找我们的,一定是越南人的奸细,所有的游击队员,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来找我们的人,唯有这样的安排,我们才是安全的。 我们不愿听从你的意见的理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但由于你没有我们同样的经历,所以其实也无法知道,我们心理上的恐惧是如何之甚。杰西为什么会怕大雷雨,就是因为不知道在再一次大雷雨中,我们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在我们的身上,已经发生过一次变化,我们不想明白原因。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好在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情形下“活”下去。朋友,我们永别了。杰西说他也爱秀珍,但是他实在无法再和秀珍在一起,无法作为一个正常人再活下去。愿你千万不要有与我们同样可怕的经历,千万不要。 信末,是青龙和杰西两人的签名。 原振侠看了这封信后,呆了好久,以致大雨是在什么时候停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杰西和青龙两人,如果下定了决心要躲起来的话,那么,真的不会再有什么人可以找到他们了。 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怅然,过了好久,才镇定了下来,辨别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地方,发现那是三天前经过的,就在宋维埋骨的不远处。 他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到宋维埋葬的地方,去看一看! 他认定了方向,几小时后,就找到了那个山洞。他用一根粗树枝掘开了泥土,宋维的尸体更加腐烂得不成样子了,宋维并没有复活,真正死了。原振侠忍住了恶心,又将他埋了起来,然后,他开始回程,向泰国的边界进发。 他又经历了十来天可怕的旅程,只有他一个人。幸好他在宋维和青龙那里,学会了如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中求生的方法,如果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话,他早已消失在丛林、山地或是沼泽之中了。 在这十多天中,他一直在想着发生在杰西和青龙身上的事,而心中也迷惑得难以解得开谜团。他理解到,青龙和杰西的恐惧,未必只是心理上的毛病,可能在生理上,他们也感到有点与以前不同之处,只不过他们没有讲出来而已。 所以,也大有可能,在经过了死亡/复活的过程之后,他们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人,和普通人有着根本不同的另一种人,这也正是他们感到恐惧的根源! 当他终于越过了边界,又进入泰国境内之时,他倒也有死里逃生的复活之感。 两天之后,原振侠到了曼谷,他在途中,已经知道了莱恩上校的大新闻。莱恩上校被宋维所骗,不顾一切地进入柬埔寨境内去找秀珍,不到三天就被逮捕。他的联合国难民专员的身分救了他,越南军队把他驱逐了出来,他自然受到了谴责。 原振侠一到曼谷,就到莱恩的住所去,可是他没有见到莱恩,只见到了彩云。而且,屋子中一片凌乱,显然是已准备搬迁。 彩云消瘦了不少,看起来很憔悴,但依然不失是一个美人胚子。她并没有哭,只是淡然告诉原振侠:“我和他离婚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在哪里?” 彩云撇了撇嘴:“不知道,他自动辞职,说是要尽他的余年,去找秀珍。”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么,秀珍又在哪里?” 彩云缓缓摇着头道:“不知道,她像是消失了一样,我看莱恩找不到她。其实,我也很想再见见她……问问她……如何才可以令得男人……对她这样神魂颠倒?” 彩云说到后来,眼睛又不禁红了起来。原振侠再长叹一声:“其实……任何女人都不会有这样的秘诀……那只不过是缘分,奇妙的缘分!” 彩云的声音更伤感:“缘分?我不相信。难道我和莱恩之间,没有缘分?” 原振侠摊着双手:“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这问题有答案,缘分也称不上奇妙了。” 彩云默然半晌,才道:“你见到了杰西没有?他怎么样了?他的事……” 原振侠只好含糊地应着:“见到了,他的事,根本是误会。而且,秀珍也不见得那么迷人,杰西对她就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彩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彷佛有报了仇似的痛快。原振侠告辞之后,连走了几家酒吧,在其中的一家找到了莱恩。 莱恩上校的样子,变得几乎认不出来,十足是一个就会醉死在下级酒吧中的酒鬼。他甚至认不出原振侠来,口中只是满嘴地念着:“秀珍,秀珍……” 原振侠望着他,难过地摇着头,他陪了莱恩几天,莱恩一直没有从酒精的麻醉之中醒过来。一直到莱恩在美国的亲人赶到,把他送到了医院之后的第三天,莱恩才算是醒了过来。 在医院的病床上,莱恩双眼失神,问:“见到秀珍没有?她……她……”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莱恩先生,你可以尽你一切力量去找秀珍,告诉她,杰西已经……死了。如果你爱秀珍,可以毫无顾忌向她示爱!” 莱恩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兴奋得全身发抖,而原振侠已不愿再和他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原振侠并不介意自己说了一个谎,因为他知道,杰西是再也不会在人前出现的了。莱恩既然这样迷恋着秀珍,让他找到秀珍之后,去发展他的爱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并没有在曼谷再逗留,就回到了家中。那一段经历,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 不多久之后,原振侠参加了一个有世界各地来的医学权威参加的座谈会,座谈会的主题,环绕着人类生命的奥秘。在座谈会快结束的时候,才轮到原振侠这个并非权威的医生发言。 原振侠的发言才一开始,就引起了极其剧烈的反应,有的人哈哈大笑,有的人摇头,有的人发怒。因为原振侠一开始就道:“现代医学上,对于一个人死亡的定义,有修正的必要。在被确认为死亡的情形之下,有的人其实并没有死,在某种情形下,可能复生!” 座中有人尖叫:“请举例说明,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死人会复生?” 原振侠答:“至少有一种情形,是可以肯定的!” 在众人的呼叫嘈杂声中,原振侠大声叫了出来:“这种情形是大雷雨!” 座中的轰笑声,简直是震耳欲聋的。原振侠涨红了脸,大声疾呼:“别笑!我们对人类生命的奥秘,所知实在太少。对大雷雨,各位又知道多少?大雷雨会造成什么变化,有人能讲得出来吗?我的经历是……” 原振侠没有机会讲出他的经历,因为轰笑声把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了。一个看来十分有资格的长者,来到他的身边,拍着他的肩:“小伙子,你还是改行当幻想家吧,那比较适合!” 原振侠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无法说服那些医学权威的。虽然人类的医学水准还那么低,别说各种癌症了,连简单的伤风感冒,也还没有确实的医治方法,可是医学权威是那么自满,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原振侠致力于查究“黄色死神”的来历。 可是,原振侠问了许多热带毒蛇专家,他们都连听也未曾听说过,在小宝图书馆如此丰富的藏书之中,也找不到这种毒蛇的记录。当然,在宋维的家乡,一定有人知道的,但宋维说过,那是他们一族最高的秘密,他没有法子探究得到的。 原振侠自己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那个公式,虽然是他的假设,但至少有两个例子,是证明他的公式可以成立的: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在某个特定时间内,在某种环境之中,可以复活。 三个未知数!人类生命的奥秘实在太复杂了,三个未知数,算是什么呢?原振侠只好叹息。 若干日之后,原振侠忽然接到黄绢打来的电话。黄绢在电话中,用相当恼怒的声音责问他:“你把我的人怎么了?我要他帮助你,你们是一起进入柬埔寨的,他怎么失踪了?” 原振侠用苦涩的声音回答:“他……你说的是青龙?他遭到了一点意外……” 黄绢的声音仍然愤怒:“什么意外?他是我们在中南半岛最好的人,他现在在哪里?” 原振侠叹了一声:“不知道,我想……不会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 黄绢停了半晌,才道:“说真的,原,你那次到柬国去,目的是什么?” 原振侠声音之中,充满了茫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黄绢又沉默了片刻,才突然挂断了电话。 说起长途电话,除了黄绢以外,还有一个人,更不断地打电话给原振侠,那是莱恩。 莱恩的电话,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我还没有找到秀珍,还没有……” 接着,就是一阵近乎呜咽的、痛苦莫名的声音。 秀珍到哪里去了呢?原振侠也不时想着。可是他知道,一个人要消失到再也不和熟人相见,绝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世界如此之大,要躲起来,真是太容易了,杰西和青龙不是也等于在世上消失了吗? 原振侠略感遗憾的是,虽然在各个不同人的叙述之中,他对这位阮秀珍女士,知道得十分多,可是他却始终未曾见过她。自然,他也无法知道,秀珍和那些迷恋她的男人之间的缘分,是怎么一回事? (完) 《魔女》1 《魔女》 世界上有许多怪人,各种各样都有,有的行为怪诞,有的性格特异,有的外貌出众,有的爱好古怪。不论和任何种类的怪人相比较,洪致生都绝不会逊色。 洪致生样子一点也不怪,一八二公分高,体育家身型,浓眉大眼,性格豪放,学历极佳……三十不到,已有了两个博士头衔在身,家境富有,一个现代青年人该会的,什么都会,曾参加国际现代十项比赛,名列第三;现代青年人不该会的他也会,原振侠住所挂的那幅草书条屏:“……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一气呵成,龙飞凤舞,看到的人,怎么也不相信那是一个现代青年的书法。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被人当成“怪人”的呢?原因是因为他有一个很怪的癖好,这癖好是潜水寻宝。 潜水寻宝,就是找寻海底的宝藏,大多数是沉船,也有传说中其它被埋藏于海底的宝物。 他有国际潜水员的执照,也曾经运用他的科技知识,改良过潜水者用的“水肺”,使潜水者能在水中停留更久,潜得更深,更加安全。他不是喜欢潜水,只是喜欢潜水寻宝。叫他没有目的潜到海中去,看看海底美丽的风光,他决计不肯。可是,如果当他人在马来半岛的槟城度假,有人告诉他,印度洋东非某岸,可能有海底宝藏的话,他会一分钟也不耽搁,立即出发前往。 而更怪的是,他并不是穷疯了想发财的那种人。一开始已介绍过,他家境富有……那并不是普通的富有,他父亲是一家中等规模的轮船公司老板,十年前去世,把公司的股份分成了完全相等的两份,一份给了他,一份给了他的叔叔……只比他大八岁的小叔叔。 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他和他的小叔叔,在公司经营方针上,有什么争执的话,那就十分难于处理,因为大家所占的股份完全一样。不过好在洪致生对于经营船公司一点兴趣都没有,当办完了领取遗产的手续之后,他就对善于经营的小叔叔说:“小叔,我什么都不管,只管收股息!” 他的小叔开始还有点不放心,但后来事实证明他确然什么都不管,也就大展所长。中型船公司变成了大型船公司,利润自然滚滚而来,不在话下。 还有一点怪的是,洪致生自小就不知受了什么小说故事,还是电影情节的影响,一直热中于海底寻宝。到了他真学会了潜水时,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一连多年,虽然什么宝物也没有捞到,可是兴致一直不减,非但不减,而且越来越起劲。 原振侠是怎么认识洪致生的呢?经过简单之极,他们是中学同学。 中学生阶段,是人生一个十分重要的阶段,没有了少年的天真无知,也还未曾形成成年人的世故狡猾。所以,中学阶段谈得来的同学,往往可以成为一个人一生之中,来往最多,友情最醇的朋友。 原振侠和洪致生不算是太谈得来。原振侠家境普通,自然和家庭环境差不多的同学比较易于接近,对于有司机驾驶豪华房车接送的同学,自然而然,会有一定程度的距离。 不过,洪致生性格十分爽朗大方,一点也没有富家子弟的骄气,又是运动场上的健儿,所以和同学的关系大体很好。当大家离开了中学,各奔前程之后,每隔一两年,不定期举行的旧同学聚会上,大家也兴高采烈,讲述着青少年时代的趣事。 然而,今天,洪致生居然会找上门来,原振侠多少有点意外。当他打开门,看到洪致生站在门外之际,他怔了一怔,才连声道:“是你!欢迎,欢迎!” 也许由于他虽然口说“欢迎”,但实际上语调并不热切,所以洪致生瞪了他一眼:“真欢迎还是假欢迎?” 老实说,原振侠心中,真正欢迎的成分并不占很多。因为洪致生虽然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但是他的癖好害了他,不论讲甚么话题,他都有本事,把话题转到潜水寻宝这方面去。若是别人对这方面没有什么大兴趣,他还要竭力诱劝,大谈潜水寻宝的乐趣。不过这天是星期天,原振侠刚好没有什么事,和他闲谈一个下午也无伤大雅。所以原振侠为了避免尴尬的应对,主动道:“当然欢迎,最近又有什么潜水到海底,去寻宝的计画?” 原振侠的话一出口,洪致生整个人都活跃了起来,挥着手,脸上放出兴奋的光采来。可是原振侠留意到,他又有点神秘和紧张的样子,先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然后以极快的动作,一闪而入,立时把门关上。 一看到这种情形,原振侠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洪致生的动作,其实并不是那么可笑,而原振侠之所以忍不住笑,是有原因的,那也是他们做同学时所发生的事情。 洪致生在中学生时,就喜欢了潜水寻宝,同学都知道他入了迷。于是,有一个专好恶作剧的同学,就设计了一个恶作剧来捉弄他。 恶作剧的方式很简单,别人是谁也不会上当的,但洪致生却偏偏上了当。几个同学,包括原振侠在内,一起声称在海边遇到了一个装有木脚的独脚人,绘声绘影描述着那个独脚人……这完全是史蒂文生名著《金银岛》中,那种老海盗的造型。 洪致生一听,便已入迷。那个同学又说,这个独脚人给了他一份秘密的沉船海图,洪致生更是连眼睛都突了出来。在他千请万求之下,他才看到了一张简单的海图,画在一张发了黄的白报纸上……白报纸之所以会发黄,是几个人买了一包烟,忍着呛咳,用力吸了,又喷向纸上所造成的效果。 原振侠已不记得,那张图上画的是什么地方的海域了。当他们把交换条件谈好……洪致生捐一笔钱给班会,作班会的福利经费之后,他就可以得到那幅“沉船藏宝图”,洪致生一口答应。当他把那张破纸,郑而重之藏起来之际,他的神情就和刚才关门时一样,兴奋而又神秘,还带着一点紧张。 原振侠想起那次的玩笑,这时又看到了洪致生这样的神情,实在无法不笑。 玩笑后来当然揭穿了,洪致生一点也不见怪,反而觉得十分好玩,说他已经研究出了那是什么海域,单是对着这种藏宝图,已经够有趣了云云。 这时,洪致生自然也知道,原振侠为什么在笑他,那使他有点尴尬。 因为中学时期同学开开玩笑,绝对没有什么欺骗的成分在内。而后来,当洪致生喜爱潜水寻宝的名声越传越开之际,不少江湖骗子,看到这是一个骗钱的好机会,便假造了各种各样的秘图,编好了各种各样离奇故事,把什么海盗日记、航海秘图,甚至圣经中记载过的所罗门王海底宝藏,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海水分开让路之际,留下来的宝藏等等的“宝贵资料”,出售给他。不论索价多高,他也照单全收,不但照单全收,而且还真的组织潜水队去探索、去打捞。 他的这种行径,在他的熟人之中,几乎已成了笑柄。相熟的人一见到他就会打趣:“怎么,最近又得到了什么秘图?” 这时,原振侠也自然而然地道:“怎么,最近又得了什么秘图?” 原振侠这样问,百分之百是在打趣。可是回答的洪致生,却十分正经:“正是,这次的情形有点古怪,所以我想来听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一听,不禁啼笑皆非。除了洪致生本身之外,谁都可以知道,他高价买下来的那些沉船和藏宝的资料,全是伪造出来的东西。他上了无数次当之后,还不肯承认上当,或者,认为在上了无数次当之后,总有一次会是真的。 朋友也不是没有劝过他,可是他非但不听,反倒教训别人:“你们没有听过‘千金买骨’的故事?买不到千里马,高价买一副据说是千里马的骨,也是好的。买了马骨,真有千里马肯出让的人,自然会来找你。” 战国时,郭隗对燕昭王所说的“千金买骨”的故事,自然大家都知道的,自然也难于反驳。 这时,原振侠刚想推托,可是他还没有开口,洪致生已经又道:“这几年,你古怪的遭遇不少,所以我一定要来听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叹了一声,正想推辞,洪致生又不让他开口:“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后笑我……” 原振侠大声道:“对,不该在背后笑你,应该到了有人当面笑你的时候了,你……” 洪致生陡然提高声音:“你听我说好不好?我给你看资料,你提意见,有什么损失呢?有损失的话,是我有损失,不是你!” 原振侠苦笑:“如果由于我的意见,而导致你有损失的话,那不是我害了你?” 洪致生呵呵笑了起来:“如果资料看下来,你也认为值得行动的话,那就是资料十分靠得住了,更不会怪你的。” 洪致生的口才一直十分好,事实上,每一方面,他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原振侠把视线移到墙上所挂的那幅草书条屏,无可无不可地道:“好吧,什么资料?你对我说说看。” 当他在答应之际,他心中想,反正全说不可靠就是了。当时,无论他如何去设想,再也想不到,风和日丽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两个人之间看来完全是无关紧要的谈话,会牵涉到世界上一种最神秘的力量,会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一个是洪致生,另外一个,他们这时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自然更想不到,会有那么惊心动魄、不可思议的变化潜伏着。 直到有关这件事的一切全都过去之后,原振侠还在自己问自己:如果当时一口拒绝,一切会不会发生呢?这个问题,他没有确切的答案。 洪致生看到原振侠答应提供意见了,十分高兴,提起了他带来的公文包。那公文包考究之极,浅黄色的鳄鱼皮,配上双重电子号码锁。 洪致生对他那些“资料”极其重视,他有一间“资料室”,全部资料原件放在保险箱中,资料输入计算机,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检阅。他确然十分认真,不然也不会被当作“怪人”了。 他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转动号码,打开,原振侠看到里面放着好几只纸袋。洪致生且不取出来,手按在那些纸袋上,望着原振侠:“我先把资料的来源向你提一提,资料不是从普通人那里来的。”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每一次你得到的资料,都不是普通人那里来的,这次,是哪一个古代西班牙海军大将的后代给你的?” 洪致生瞪了一眼,没有反驳:“你听说过一个美国潜水家,叫作佛烈特雷?” 原振侠摇头:“对于潜水界的英雄豪杰,除了你之外,我一概不识。” 洪致生道:“不要紧,我先给你看这位潜水家的资料,你看……” 他取起了第一只纸袋,抽出许多资料来,有剪报,有杂志上撕下来的内页,也有一些相片。他把资料放在桌上,原振侠一面翻动着,一面看着。 那个叫作佛烈特雷的美国潜水员,并不是什么著名的人物,只是一个普通的潜水员。在桌上所有的资料,全是报导他死亡的消息和经过的,对于他的生平甚少提及,看来一定是没有什么好说的缘故。 而这样子的潜水员,在美国至少数以千计。至于他死亡的原因,也不很特殊,是在一次潜水之中发生了意外,出水之后,不到一分钟就已经死了。 死亡的原因,只好断定为意外。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意外,熟悉深海潜水的人,都知道那是无可追究的。海洋是如此变幻莫测,航海者和在海中讨生活的人,都知道在海中可以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的事。而大海深处,更是魔鬼的境地,人类对之所知极少。 例如,一个健康状况极佳,潜水配备又十分精良的潜水员,何以会突然在深水之中昏迷呢?这问题,只有昏迷者自己才能回答。但可惜的是,深海昏迷者没有例外,都是一出水之后,不是陷入永久的昏迷,就是立即死亡。深水潜水员,都知道他们的工作极度危险,就像端着冲锋-去做抢滩攻击的战士一样。 所以,佛烈特雷的死,不算是什么,比较特别的,是造成他死亡的那次潜水任务。他是为了搜集一种十分稀有的贝类生物的标本,这种贝类的学名是“阿当氏翁戎螺”,只在美国佛罗里达州附近的大西洋海域有,而且生活在四百公尺以下的深海之中。 这一天,佛烈特雷已经找到了四个,他认为下面还有,潜得更深一点,收获可以更多。他心情也很好,因为这种螺的贝壳,是全世界各地贝壳搜集者梦寐以求的收藏品,一个完整的贝壳,市场价格约在三千美元之间。试想,一天只要找到十个,收入比起干别的工作来,要好得多了。 由于这种螺十分稀有,生物学家对于在海底,活生生的阿当氏翁戎螺的照片,也十分有兴趣。所以他在再一次下水前,还带了水底电影摄影机下去,拍摄到的情形,也可以卖好价钱。 那天,和佛烈特雷在一起的,有他的妻子艾芙,和另一个潜水员……佛烈特雷的助手。 可是他再次潜水,就出了事。他的妻子和助手,觉得他在海底的时间太长,感到有危险之际,看到他以相当快的速度浮上来……这是深水潜水最危险的动作,会因为人体不能适应海水压力的改变,而造成无可挽救的伤害。 艾芙和助手一起惊叫起来,在惊叫声中,佛烈特雷已浮上了水面,背向上。两人立时跳下海去,托着他上了船,除下面罩之后,佛烈特雷只转动了几下眼珠,就停止呼吸了。 他们发信号,向海岸巡逻队求救。上了岸之后,那四枚被捞上来的稀有贝壳,成了遗孀的唯一财产。 从整个资料来看,这是一个普通的深水潜水员的一生。一个从事这种职业的人,早就随时在准备承受的结果。 原振侠看完之后,抬起头来,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洪致生。 洪致生又打开了一张地图,摊在桌上,那是一张佛罗里达州沿岸的海图。他指着地图道:“出事地点是在这里,北纬二十七点一四,西经七十九点零八,介乎佛罗里达半岛和巴哈马群岛之间。那里的海水深处,超过一千公尺,佛罗里达海峡之下,有一列十分深的海沟。” 洪致生由于对这种海图看得多了,所以十分熟悉,而他的两个博士的头衔之一,又正是海洋学。 原振侠仍然不感兴趣,声音也淡淡地:“没有什么特别,甚至也不在百慕达魔鬼三角的范围之内,并无特别的意义。” 洪致生一点也不介意原振侠泼冷水,又取过了一只纸袋,抽出一封信来,道:“请看,这是艾芙,就是那位遗孀写给我的信。” 他把信展了开来,原振侠甚至提不起兴趣取过来看,只是就着,伸过头去看。 信写得相当简单:洪先生: 先夫的名字是佛烈特雷,他的资料,随信附上。 他意外死亡之后,我自然极其伤心,在相当长一个时期内,什么也不想做。最近,才在朋友的鼓励之下,振作了起来,准备开始新生活。在整理先夫的遗物之时,发现造成他意外死亡的那次潜水,他带下去的水底电影摄影机中的胶卷,拍摄了一大半。当时由于太慌乱了,谁也未曾注意。 我抱着姑且试试的心理,把它冲洗了出来,情形也没有什么特别。但是在其中,有一些相当特别之处,无人可知那是什么现象。直到今天,才听说阁下对于深海中的异象十分有兴趣,敢问阁下是否愿意购买先夫的这一卷遗作?请覆信。艾芙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洪致生道:“我回信了,对她说我只对海中藏宝有兴趣。如果她丈夫在海底拍摄稀有贝类的生活情形,而在无意之中,摄到了什么古代沉船露出在海沙之外的部分,那我有兴趣之极,至于别的,就不会感到兴趣。” 原振侠仍然沉默地听着。 说到这里,洪致生兴奋了起来:“艾芙收到了我的信之后,把那卷电影寄了来,要我自己决定有没有兴趣!” 原振侠“啊”地一声,注意力开始被吸引了。一则,他从洪致生兴奋的神情上,感到那卷在水底拍摄的影片,一定真有什么特异之处。二则,电影拍摄到的东西,弄虚做假的情形比较少,至少比一张海图的真实性要高一点。 可是原振侠还是道:“你可知道,在一只大水族缸中,就可以拍出和海底同样的效果来?” 洪致生点头:“我当然知道!” 原振侠伸了一个懒腰:“那你兴奋什么?可能整卷电影,全是假的!” 洪致生笑了起来:“我当然有确切理由,相信电影不是道具海底,利用摄影技巧制成的。你看了,再经我对你一解释,你就会明白。” 原振侠在一时之间,也弄不懂何以洪致生如此有把握地肯定。心想,到时随便指出一两个破绽来,就可以推翻他的断定了。 原振侠作了一个“随便你喜欢怎么样”的手势,洪致生便取出了一具小型电影放映机来,又在放映机前,支起了一幅小小的银幕。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原振侠倒不好意思端坐不动了。他站起身,走过去把窗帘全都拉了起来,客厅中登时黑了下来。 洪致生也装上了影片,开动了放映机。 出现在小银幕上的,是海底的情景,那是超过四百公尺的深海,看起来相当阴暗,可是又有一种苍白的诡异感。深水潜水和普通的潜水不同,海洋到了深处,绝不如浅水处,那样充满了五光十色的绚丽,而是阴沉得有点可怖,连海草也几乎像是耸立着的许多鬼怪一样。 原振侠知道,水底摄影机是固定在潜水者的胸口处的,通过简便的控制,就可以操作或停止,若是环境不值得拍摄,就可以停止,以节省胶卷。这卷胶卷一定曾停了不少次,因为银幕上出现的片段,有点跳动,显然是拍拍停停的结果。 接着,就在一块几乎是光亮的大岩石上,看到一只有着红色火焰一样彩纹的大螺,在缓缓移动。同时,看到一个人的手,向那只螺伸过去,那只螺比这个人的手掌还要大。 原振侠在这之前,并未曾见过这样的螺。 洪致生立刻解释道:“你看,这只螺的学名,就叫作阿当氏翁戎螺。从这只螺就可以肯定,这卷影片真是在海底深处拍摄的。” 原振侠反问:“何以见得?” 洪致生笑了一下:“你没有听说过‘翁戎螺’这个名称?” 原振侠“唔”了一声:“听说过,好象是生物学家认为,早已绝种了的一种海洋生物,一直到十九世纪初,才发现了活的标本。” 洪致生道:“是!” 他一面说,一面停止了放映机的转动。这时,银幕上的那只螺,已爬到那块大石的一边了。 洪致生又道:“翁戎螺是上古时代的生物,几乎可以追溯到和恐龙生活在地球的同期。由于地壳变动,它们从浅水生活,演变到深水生活。如今已发现的品种,只有十二种,阿当氏翁戎螺的标本,来自活生生的极少,绝大多数都只是贝壳,而这种螺的生活照片,是生物学家从来没有见过的。” 洪致生解释得再详细也没有了,原振侠立即明白了:“只有在深海的实际环境下,才能有这样的影片,无法在水族缸中做出来。” 洪致生大声道:“是,所以我肯定这卷影片所拍摄的,全是真实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心中感到洪致生所提出来的,简直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这卷影片,的确是在深海之中拍摄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洪致生指着那螺:“你看,这种贝类生物的贝壳,花纹和色彩多么美丽!” 原振侠道:“我想,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讨论这贝壳是如何美丽的吧?” 洪致生忙道:“当然!当然!” 他又使放映机开始操作,在银幕上,那螺继续在大石上向前移动。洪致生的声音有点紧张:“请注意,请开始注意!” 原振侠受了他紧张声音的感染,盯着银幕,看到那只螺移动到了大石的一边之后,沿着大石向下。摄影的镜头,也转了一个方向,转到了大石的另一边。 摄影镜头转变的目的,自然是为了继续追踪那枚翁戎螺的行动。 那块大石的另一边十分平整,平整得如同打磨过的一样。所以,当那枚翁戎螺一转过来之际,或许由于石头的另一边太平滑了,它一下子就跌了下来,跌到了石块脚下的沙上。 当那枚翁戎螺跌到海底的沙上时,镜头迅速跟随着。它跌下去之后,把身体缩进了贝壳之中,然后又慢慢伸出来。 这一个片段,在海洋生物的研究上,可能有着极高的价值,但是原振侠却没有看出什么特别来。而洪致生已在紧张地问:“你没有注意到?” 原振侠愕然:“注意什么呢?” 洪致生有点恼怒:“那块海底的大石,那平滑的一面,天,你竟没有注意到!” 由于摄影机的目的物,一直是那枚翁戎螺,所以,当螺自大石上滑跌下来之际,镜头跟着迅速移动。大石的那光滑的一面,迅速掠过,不是很引人注意。 原振侠沉声道:“请重复一遍。” 洪致生操作着放映机,倒转过去,再放映,使用了慢速度。 洪致生带来的那具放映机虽然小,但是性能十分好,这时他选择的是慢速度,胶卷几乎是一格一格地在移动着。 这一来,自然看得清楚多了。原振侠看到,当那枚翁戎螺向下落下来之际,那大石平滑的一面上,似乎有着什么刻痕在。 而洪致生也在这时,按下了停止掣钮,指着银幕:“看,大石的一面,刻着什么!”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毫无疑问,在超过四百公尺深的海底的那块大石,那么平滑的一面上,刻着些什么。 一块躺在深海海底的大石,有着那么平滑的一面,这已经是很令人诧异的事情了。 虽然大自然的创造力,有时会令人有鬼斧神工之叹,但是那样的平滑,总很难令人相信那是天然形成的。更何况,在平滑的一面,还有着刻痕在。 原振侠盯着银幕,由于当时镜头在迅速移动,所以那刻痕看起来不是很明显。但是,也依稀可以辨出,那是一个五角星的形状。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那是不是会是……恰好有一只海星附在大石上?” 洪致生道:“当然有这个可能,可是你再看下去!” 他又操作放映机,胶卷移动了几格,到了大石近海底的那下一半。原振侠“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大石的最下面,当然是埋在海沙之中。就在沙上面……由于那枚翁戎螺已跌到了沙上,所以镜头也不再移动,大石上的刻痕看起来清楚得多了。可惜的是,那些刻痕有一部分在沙中,也有一点被跌下来的螺所遮住了。不过,还是可以看得清楚,那是一组刻痕,看起来像是刻着许多跳跃着、高举双手的人形。 那就无论如何,不是“一只海星附在大石上”了。那些跃动的人形,大小可以从海螺的比例上看出来,大约是五十公分高,有一半是在沙中。 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这……是一些人在跳动!” 洪致生道:“是,你再看下去。这时,潜水者一定也发现这些图形了!” 他令放映机再转动,银幕上看到的是,一只手伸过去,先是抚摸着大石上的刻痕,然后,伸手去拨动大石底部的海沙。 海沙扬了起来,画面变得十分模糊,原振侠不由自主屏住了气息。 这实在是十分神秘的事,海底的大石上,有着跳跃人形的浅刻,这意味着什么呢? 被拨起来的海沙,再沉下去之际,又能看到什么呢? 可是,原振侠失望了,就在海水由于海沙被拨动,而变得混浊之际,电影完了,画面消失了。 原振侠又“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洪致生道:“电影到这里为止了。” 原振侠忙道:“再放一遍!” 这时,原振侠的好奇心已被引发,他不但又看了一遍,而且,又看了七、八遍。 洪致生停了放映机,过去拉开窗帘,取出了一叠相片来,道:“我已经将重要的几格电影胶卷,放大成了硬照,你看……” 原振侠接过了照片来,照片看起来更清楚。那五角形的星状刻痕,那些跳动的人高举着双手,线条虽然简单,但是十分生动。 洪致生在不断地问:“看清楚了没有?这份资料,是不是大不相同?” 原振侠“唔”地一声:“很值得研究……佛烈特雷,那个潜水员,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然他不会去拨动海沙。他自然是想把那些人形,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是为什么,电影忽然会中止了呢?” 洪致生道:“估计那时,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佛烈特雷……也是因此丧生的?” 洪致生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能肯定,我问过潜水专家,他们都说在深海之中,任何意料不到的事都可以发生。深海,是人类知识所达不到的一个神秘领域。” 原振侠“嗯”地一声,迟疑地望着洪致生:“你想我发表甚么意见呢?我又不是深水潜水专家,你在这方面的知识已经是专家了。” 洪致生侧着头:“由于你有过许多不可思议的经历,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这块有着浅刻的大石,究竟意味着什么?” 原振侠不禁苦笑了起来,道:“这个问题,真是没有法子回答的……”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不管怎样,你都准备组织潜水队,要到那海底去了,是不是?” 洪致生的神情十分肯定,用力点了点头。原振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还来找我干嘛?不见得是想邀请我参加吧?” 洪致生笑了起来:“也有这个意思!” 原振侠又把那些照片看了一遍,这实在是一个相当大的诱惑,他对于一切特殊离奇的、不可思议的事,一直有极大的兴趣。但是他在考虑了一下之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他道:“我不打算去了!” 他心中想及的,是和海棠的新几内亚腹地山区之行,他和海棠甚至到达了“鬼界”。但是,历尽艰辛虽然可以到达“鬼界”,然而不论他如何努力,却无法触及另一个人的内心!海棠“完成任务”之后,音讯全无,她分明不甘心做“人形工具”,可是还不得不继续做下去,那是为了什么?他就无法了解! 还有黄绢,黄绢的环境,看来比海棠好一些,其实还不是一样!一样是在“权力”这股有巨大无比、无可抗争的漩涡之中打转! 原振侠怔怔地想着,直到洪致生有了回答,他才算又集中精神。洪致生道:“你不去,我也不勉强,毕竟你对潜水十分陌生。不过,在进一步探索之前,先假设一下那究竟是什么,总是好的。” 原振侠有点答非所问:“这是一块上面有浅刻的大石头,还用问么?” 洪致生有点气恼:“那还用说!我是问,这块大石当然是人工凿成的,何以会在那么深的海底?不见得会有人把一块大石,运到海中心去,再-入海中,这块大石,估计重量超过二十吨!” 原振侠呆了一呆:“你想说明什么?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 洪致生现出极兴奋的神情来,用眼色鼓励原振侠继续说下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知道,你想说这块大石,是在不知甚么年代,淹没在海水中的一座建筑物的一部分。” 洪致生的声音有点震动:“还不止。”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座被海水淹没了的城市?天,我真正知道了,你以为那是传说中的阿特兰大城的遗址!” 洪致生突然跳了起来,涨红了脸,用力挥着手,声音有点沙哑:“你想到了,你也想到了!真有这个可能,你说,是不是有这个可能?” 原振侠望着他,没有立刻说什么,心中不知是同情洪致生好,还是可怜他好。 关于沉没的阿特兰大洲,有着许多传说,都说那是一片突然间被海水淹没了的大陆。在被海水淹没之前,在这片大陆上,有着高度的、意想不到的文明等等。但那只不过是传说,其可信的程度,不会比中国传说之中的“共工头碰不周山,撞断了支撑天空的四根柱子之一”多多少。 若是根据传说之中,确然有这样一大片,曾在不知多少年之前遭海水淹没的大陆,去创作一些幻想式的故事,当然可以。美国的电视编剧,就创造了一套电视剧〈来自阿特兰大的人〉,那个来自海底城的人,是可以在水中生活的。 当然也可以相信,真有那样的一个海底城在,因为如今“大西洋”的名称,就是由这个传说中的海底城演化而来的。 但是,如果说在海底,有了那样的一块石头,就认为那里就是传说中的海底大城的遗址,这一点,原振侠绝不敢苟同。 洪致生看出了原振侠不以为然的神情,他身子向前俯着,盯住了原振侠:“怎么,你认为没有可能?虽然那地点,和一般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探险家所推测的有所不同,但是这正好说明了以前那些人推算错误,所以他们才一直找不到海底的古城啊!” 原振侠缓缓摇着头:“别那么肯定……” 可是洪致生却越说越是兴奋,用力挥着手:“你看,那些人形,动态何等强烈,没有高度的艺术修养,能有这样的浅刻么?说不定弄起这块大石,就可以发现进入这座古城的入口,要是由我找到了失踪的阿特兰大城……” 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那我就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海底探险家、海底宝藏最伟大的发现者!” 原振侠仍然缓缓摇着头,洪致生更向他凑近了些:“你知道,我从小到大的愿望,只不过想在海底发现一条宝藏船而已。可是现在,是整座淹没了的古城!” 原振侠不忍去扫他的兴,但也不得不纠正他:“可能是整座古城。” 洪致生的狂热,绝不因为一句半句扫兴的话而冷却:“当然只是可能,天下没有百分之一百的事!”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吧,你照你的意思去进行好了,我没有意见。” 洪致生忽然又皱了皱眉,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却又没有说出口来。 原振侠看出他的神情有点犹豫,忙道:“我们是老朋友了,有什么话,只管说。” 洪致生道:“我给你看过的资料,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原振侠哑然失笑:“为什么?你不准备大张旗鼓,招兵买马,去进行海底探险么?” 洪致生道:“自然我要招兵买马,可是目的是什么,却要绝对保守秘密。不然,消息一传出去,会被人家捷足先登。我毕竟是私人力量,要是有什么国家力量赶在我前面,我就完了!” 原振侠笑道:“倒也设想周全,我不会对人说,可是佛烈特雷的遗孀那边,不会传出去么?” 洪致生忙道:“我也未曾告诉他们我的发现,只是对她说,资料很好,留下来慢慢研究,先寄了一点钱给她,日后有大发现了,再付她合理代价。她收到了我先寄去的钱,已经十分高兴了。” 他说到这里,神情又有点鬼头鬼脑起来:“有一位先生,经历的神秘事情更多,听说你认识他,能不能介绍我去见一见,听听他的意见?” 原振侠双手连摇:“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那位先生我只不过见过几次而已,无法替你介绍。” 洪致生显得很失望,一面把资料收拾起来,一面道:“好,那我只好另外再找找门路看。” 等他合上了公文包,原振侠以为他要告辞了,谁知道他又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半晌不出声。 刚才还如此兴高采烈,怎么一下子会变成这样子了呢?原振侠心中正在疑惑,洪致生已抬起头来。他的神情,更令原振侠大吃一惊,看起来,他显出了一副又沮丧又难过的神情。 原振侠忙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洪致生就作了一下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头。然后,又过了一会,洪致生才道:“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收到了那些资料之后,我是说,我一看到了那些资料,我就立时下定了决心,这是我毕生的愿望,我一定要完成……发现惊人的海底秘密。可是……可是……” 原振侠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好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洪致生那种沮丧的神情更甚,数着手指:“可是……自那天起,一共七天了,每天晚上,我都听到有声音在我耳边叫:不要去!不要去碰古老而不可思议的事!” 洪致生讲得十分正经,可是原振侠却忍不住想发笑:“这算是什么意思?” 洪致生用骇然的神情看着原振侠,原振侠摆了摆手:“我不是很明白,你是做梦有人对你说?” 洪致生连声道:“不,不,如果是做梦,我才不会认真。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梦没有做过!” 原振侠不禁骇然:“是在你清醒的时候?真有人这样警告你?” 洪致生摇头:“也不是。” 原振侠给他弄胡涂了,只好道:“请你说得明白一点,别这样不清不楚。” 洪致生叹了一声,跟着搓着手:“是这样,任何人每晚入睡之前,总有一个十分短暂的时间,是在半清醒、半睡眠状态的,是不是?” 原振侠点头。 洪致生一挥手:“就在那时候,我听到了那声音,我看不到有什么人在发出那声音,可是却清清楚楚地听到。第一晚,比较简单,只是叫我‘不要去’;第二晚,则说古老的事情,有很多是我永远不明白的,不要试求去探索;第三天,又多了一句警告,叫我想想那些获得资料的人的下场。” 原振侠直了直身子,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洪致生道:“以后的几晚,也大同小异,那真是弄得我精神恍惚!不,不要告诉我是由于精神紧张而产生的现象,我真是听到的!” 原振侠正想这样告诉他,给他说在前面,倒不好意思再讲甚么了。他停了一停,才道:“如果你真是听到了声音,声音总要有来源才是!” 谁知道洪致生一瞪眼:“你在做梦的时候,也可以听到各种声音,它们的来源在哪里?”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刚才你并没有说,是在梦里听到了声音,你说你是清醒的!” 洪致生叹了一声:“半清醒……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那声音柔软动听,又带着无限的关切,她在劝我放弃,叫我别根据那些资料去追寻什么……” 由于他们是用英语在交谈的,所以原振侠立时听了出来:“她?” 洪致生的神情有点迷惘:“是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从来也不能想象,一个女人会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来,她的声音有着无比的说服力!” 原振侠不禁哑然失笑,望着有点入魔的洪致生:“既然这样,那你就应该听从这个声音的规劝,别再去发掘什么海底古城好了。” 洪致生却又摇了摇头:“如果给我看到发出这样动听声音来的那个女人,不论她叫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从。可是每当我听到了声音之后,竭力从半清醒的状态之中挣扎醒来时,非但什么人也看不到,连那么动听的声音也消失了!” 洪致生说得极其认真,而且,他的神情,也有相当程度的沮丧。这使得作为一个医生的原振侠,陡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他也不再失笑,十分郑重地道:“你的精神状态……” 洪致生不等他讲完,就连声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 原振侠叹了一声。没有一个精神状态有问题的人,肯承认自己是有问题的,就像是醉鬼,一定伸着舌头嚷叫,自己并没有喝醉一样。 他正想如何委婉措词,要洪致生去找精神病专家检查一下,洪致生却又说出了令他意料不到的话来。 洪致生在说那番话之际,神情表现得十分犹豫:“我有一个想法……” 他讲了一句之后,停了半晌,才又道:“会不会是在那海底古城之中,真有一些能力超群的人居住着,他们知道我要去揭开秘密,就通过了不知什么方法,劝我不要采取行动?” 原振侠忍住了笑:“你大概是看小说看得太多了,或者是你天生幻想力特别丰富!” 洪致生瞪了原振侠一眼,神情大不以为然。接着,他又思索了片刻,站了起来,眼神有点失魂落魄,自言自语地道:“如果真有一个女人在我面前,能发出那么动听的语声,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会毫不考虑地爱上她!” 听得他这样说,原振侠不但笑不出来,而且有点骇然之感。异性相吸引,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是单单为了对方的声音动听,就决定爱上对方,这样的例子,只怕在洪致生之前,还未曾发生过。而原振侠又素知他的性格,看出他这时并不是在闹着玩,而是十分认真的。 原振侠隐隐感到,整件事情中,有什么不对头之处,可是他却又说不上来。 洪致生却显然十分入迷,他还在喃喃自语:“或许她是海中的女神?或许她是……” 原振侠忍不住大喝一声:“或许她根本不存在!” 洪致生在原振侠的大喝声中,陡然转过身来,有一种如梦初醒的神情。他在这种惘然的神情之中,看起来给人以一种感觉,像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一些什么话。 原振侠走过去,拍着他的肩头:“好了,别走火入魔了,你要就立即去进行,要就放弃……” 原振侠停了一下,又开玩笑地加了一句:“听你那梦里情人的劝告!” 原振侠在开玩笑,可是洪致生却十分认真,陡然伸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他抓得极用力,令原振侠感到有点痛。他道:“我不能放弃,我一定要去进行!如果我放弃了,她就不会再来劝我,我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他说得如此认真,原振侠不禁失声道:“你真是入魔了!” 原振侠在和洪致生的对话之中,已经不止一次用了“走火入魔”、“入魔”这样的字眼。这种词句,在一般普通的对话中,词意是相当明显的,那就是说一个人对一件事、一样东西或另一个人,太沉湎过度之意,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意义。自然也不是说一个人进“入”了“魔”境,那只是一种象征式的说法而已。 洪致生听了,呆了半晌,又叹了一声:“我哪有什么梦中情人!梦中情人,至少还有一个可以看到,可以想象得出来的形象在,而我所有的,只有她的声音!” 原振侠觉得,实在不适宜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讨论下去了。他十分严肃地道:“我是医生,我觉得你的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如果你愿意,我……” 洪致生不等他讲完,就叫了起来:“就算我有精神病,我也不要医好它,因为我实在太喜欢听她的声音,太喜欢了!” 原振侠不是精神病专家,一时之间,也难以判断洪致生究竟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他只好摆了摆手,不再说什么。两人之间保持了片刻沉默,洪致生才提起了公文包:“我走了,再有需要听你意见时,我会来找你!” 原振侠送他出去,在屋子门口,看他身手矫捷地上了一辆跑车。跑车发出轰然巨响,疾驰而去。 原振侠走回屋子,却不回自己的住所,而到了更高的两层,去找他的同事……医院中的精神病专家。 那精神病专家,是一个脾气十分好的中年人,他听原振侠把经过情形,约略讲述了一遍之后,道:“照我看来,你朋友的情形,极可能是长期从事深水潜水的后遗症。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有可能是海水的压力或者特殊的环境,人在深海之中,会产生幻觉,这种幻觉产生的次数多了,就会将之当成真的了。” 原振侠问:“那算是不正常?” 专家呵呵笑了起来:“人脑的结构,活动方式实在太复杂了。没有一个人可以说是正常的,也可以说人人都正常,因为连甚么是正常的标准都没有。” 原振侠默然不语,专家又道:“照你朋友这样的情形看来,是没有多大的害处的,是不是?” 原振侠想了想,虽然是没有多大的害处,但是当时洪致生那种入魔的神情,总使他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在。 专家又道:“人,总是有各种各样幻想的,尤其是年轻人对异性的各种想象,是十分普通的现象。就算你的朋友,从此之后,把女性声音的美妙与否,作为将来择偶的对象,也无伤大雅。” 原振侠笑了起来:“只怕在现实生活之中,再也找不到他所称的,那种美妙动听的声音!” 专家笑着:“那也不要紧,就让他去失恋好了。世上失恋的人太多了,不属于精神病医生的范围,是不是?” 原振侠觉得专家所说的相当有理,又随便聊了几句话,就告辞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听着音乐,原振侠把洪致生带来的事,仔细想了一遍。他觉得那块海底的大石,似乎还有一点十分值得注意之处,那就是何以那平滑的一面,在海水之中,可以保持这样的平滑呢?除非它是才沉进海中去的。 可是看起来,显然那块大石,在海底已经不知有多少年了。那么,就算石质坚硬,不受到海水的侵蚀,就算它所在的位置深,不适宜各种海草附着生长,在深海中,还是有不少生物,是附在石块上生活的,像藤壶,像凿穴蛤,许许多多海洋生物,都会使石块的表面变成粗糙,或者附生在上面。一块大石可以长时期在海底维持如此平滑,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而且,更奇怪的是,那枚在大石上移动的翁戎螺,一到了那平滑的一面,竟然滑跌了下来! 原振侠虽然不是海洋生物专家,但是生物学上的普通常识,也相当丰富。凡是腹足纲的贝类生物,都有强大的“腹足”,那也是这类海螺可供肉食的部分。海螺的腹足,都有相当强劲的附着力,可以在任何平滑的表面上,藉附着力而移动。有几类,例如鲍鱼,当它强有力的腹足,附在岩石上的时候,甚至气力再大的人,也无法将之取下来。 可是,那枚翁戎螺,竟然在爬行之中,滑跌了下来! 原振侠本来就是一个想象力十分丰富的人,他立时想到,那块大石上,是不是有着什么神秘的力量,使海螺无法在上面爬行?使它可以保持平滑,甚至使潜水者丧失生命? 原振侠想到了这些,但是他立时感觉,这种想法倒和洪致生的想法差不多了,这使他自己觉得好笑,所以也放弃了这种想法。 他立时又想到,许多高举双手跳动着的人形,上面是一个星形的图记,这究竟代表了什么呢?想了半晌,自然一点结论也没有。他感到,洪致生关于阿特兰大海底古城的设想,未免太夸张了些,但这块有着浅刻的大石,确然是值得打捞上来研究一下的。就算不是整座古城,只是古城建筑物中的一部分,那也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了。 想了半晌,原振侠伸了一个懒腰,自己觉得好笑,心想,我去做一个探险家,是不是比作为一个医生更好呢?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大约是一个月左右,原振侠没有洪致生的信息。在这期间,原振侠曾有机会,遇到过几个对探险、考古有兴趣的人,他把石头上的浅刻图形,简单地描绘出来,不作任何说明,只是向人家请教:“这种图形,代表什么意思?” 只有一个人有比较合理的回答,那是一个对人类宗教史,有极其深刻研究的学者。他的回答是:“看起来,这个五角星形的图形,象征着什么。下面那群人,用一种舞蹈的形式,在表示对它的崇敬。” 原振侠进一步问:“五角星形,象征什么呢?” 学者答道:“很难说,可能是一种信仰,也可能是一种力量。很多宗教有星形图形的象征,许多邪教中著名的魔王、魔力和魔法的来源,也用五角星形来代表,认为那是魔法力量的来源。这相当复杂,你有兴趣,我可以借一批书给你看。” 原振侠十分感激这位学者的好意,可是他想起,小宝图书馆中有不少这样的书籍,自己尽可以去找,所以他忙道:“不必了,谢谢你!” 那学者又对原振侠描绘出来的图形,看了一下,问:“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这样的图形的?” 由于洪致生曾经千叮万嘱,不要讲给任何人听,所以原振侠只是含糊其词,应付了过去。 那学者的解释,虽然说得还合情理,但是也没有什么多大的用处。原振侠这时,反倒希望和洪致生联络一下,可是他打了几个电话到洪致生住所去,却一直没有人接听。 在几个晚上,他没有什么事,也曾到小宝图书馆去了几次,可是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收获。 一个月之后,午夜时分,突然门铃声大作。原振侠从床上跳起来,心中十分恼怒,这样按门铃是十分不礼貌的。他用力打开门,已经准备了一连串,不论来者是谁,都加以指责的话。 可是,门一打开,当他看到站在门外的是洪致生,而洪致生的神情,又是如此之憔悴时,他把准备好的指责,全都缩了回去。 洪致生不但样子憔悴,而且神情失魂落魄。门一打开,他和原振侠打了一个照面,咧嘴笑了一下,可是那一下笑,真比哭还要难看。 原振侠吃了一惊,伸手把他拉了进来:“怎么啦?” 洪致生自己先径自拿起了一瓶酒,打开瓶塞,咕嘟喝了一大口,才道:“那声音,还是那声音!” 原振侠怔怔地望着他,职业的本能,倒真的化成了一种声音:“眼前这个人有病,非但有病,而且还病得十分严重!” 他作了一个手势,洪致生整个人,简直是重重摔倒在沙发上的。 他用力挥着手:“那声音,那声音!” 原振侠自然知道,他所讲的“那声音”是什么意思。他皱着眉:“消失了?你再也听不到那么美妙动人的声音,所以失恋了?” 洪致生双手捧着头,半晌不出声,才道:“不是!” 原振侠有点恼怒:“你自己照照镜子,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以为你早已组织好了潜水队,出发到大西洋探险去了!” 洪致生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抚摸了一下:“我十分矛盾,要是我开始了探索行动,她会因为我不听劝告,而不再理我。”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抬头向上看了一眼。他想起那精神病专家说过“没有什么害处”,当时自己也同意了,如今看来害处大得很,任何事一入了魔,都是有害处的。 洪致生又道:“可是我又不能放弃,一放弃,劝说成功,我也同样再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原振侠感到十分不耐烦,他像是和一个疯子在讲话一样:“这种话,你以前早就说了!” 洪致生苦笑了一下:“最近几天,情形又有不同!” 原振侠没有再问他什么,只是让他自己说下去。洪致生叹了几声:“在半睡眠状态中,本来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拚命想看到声音的来源。前几天,我忽然灵机一动,心想,何不与她对答呢?” 原振侠骇然,这时,他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业医生,他也可以肯定,真是有问题了。 洪致生说到这里,兴致高了起来:“我先问:你究竟是谁?她居然立即回答:我是你的守护神,不想你去涉险,所以一直在劝你!” 他讲到这里,现出了陶醉之极的神情来:“这几句话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听上一千遍一万遍,都不会厌!”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讲,心中陡然一动,忙道:“等一等!” 洪致生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原振侠继续道:“你既然对这个声音那么入迷,希望一再听到,难道你没有考虑过,用录音机把它录下来?” 洪致生叫了起来:“怎么没有?” 原振侠道:“好,放出来,让我也听听,那声音究竟有多么动听!” 洪致生叹了一声:“录不到,那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听到。”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那是你的幻觉,幻觉已经令你的精神状态受了损害。直接地说一句,你有精神病,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安排治疗!” 洪致生的反应相当平静:“我对你太失望了,一定是有某种力量,使我的听觉神经起了作用,我才会听到声音,你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原振侠没好气:“我是不明白,我更不明白你来找我,究竟在干什么?” 洪致生又喝了一口酒:“有一件事,希望你替我做一做,事情不是很难。” 原振侠闷哼一声:“叫我去找你的那位‘守护神’?我可没有这个本领。” 洪致生笑了一下,这时,他的神情看来十分正常:“不是,我想请你代我去借一艘船。”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他会提出一个这样的要求来,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反应才好。过了一会,他才道:“你自己有一个大轮船公司,还要我出面,再代你去借一艘船?” 洪致生有点无可奈何:“正因为我自己有一个轮船公司,所以才要你出面。” 原振侠十分不解地望着洪致生,洪致生解释着:“我要借的那艘船,属于林氏船务公司。” 原振侠立时明白了:“啊!同行如敌国,林氏船务,和你们是敌对的!” 洪致生抿着嘴唇,来回走了几步:“你知道,商务上的事我是一窍不通的,但是我却也知道,自从二十五年之前,林老头子突然神秘地失踪之后,林氏船务公司在种种打击之下,几乎倒闭。” 原振侠笑了一下:“所谓种种打击,其实主要是你们公司的打击。” 洪致生不置可否:“我听我叔叔说,林氏船务能够支持着不倒闭,简直是商场上的奇迹,在最不行的时候,整个船公司,只剩三条只能拆成废铁的破船。可是五年之前,失踪的林老头的女儿,出来主持公司业务,公司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发展之快,可以说是举世瞩目,又是一个奇迹!” 原振侠对于商场上的事,也不是很熟悉,但是林氏船务公司从破产边缘,到如今几乎是亚洲最大,拥有船舶吨位最多的大航运公司,由于只不过是在短短五年之间的事,被许多杂志当着传奇性的故事来报导,原振侠自然也多少知道一些经过。 传奇性报导的焦点,是集中在一个女郎身上,原振侠看过一篇相当详尽的报导,题目是〈东方的女霍华休斯〉。霍华休斯是美国著名的富豪,中年之后,根本没有人见过他。他过着极其隐密式的生活,而通过各种方式,指挥业务,增加财富,是一个充满了传奇的神秘人物。而被称为“东方女霍华休斯”的那位女郎,就是五年前,出任林氏船务公司总裁的林雅儿。 由于林雅儿这个人,在这个故事中十分重要,所以必须比较详细地介绍她。 林雅儿是独生女,她的父亲林永兴,是林氏船务航运公司的创办人。林氏公司在林永兴的主持下,一直执航运界之牛耳,把其它中小型的航运公司,压得喘不过气来,俨然是亚洲富豪,不可一世。 林永兴对于海洋的兴趣,几乎是无穷无尽的,不但他经营的业务是航运,他最大的业余嗜好也是驾驶游艇出海,而且喜欢独自驾驶他那艘,在当时被公认为世界上设备最先进、最完善、最豪华的四艘游艇之一的“永兴号”出海。 “永兴号”当时的设备之佳,可以令得林永兴驾着它,轻而易举地环游世界。 林永兴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出世时,他的妻子难产致死,一直到他神秘失踪那年,他没有再娶。他神秘失踪那年,女儿林雅儿只有三岁,那是距今二十五年前的事。所以,林雅儿今年的年纪是二十八岁,正是一个女性最美丽成熟的年纪。而林雅儿接掌濒临破产的船公司之际,她只有二十三岁。 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女郎,连她是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甚么环境下长大的,甚至是什么样子,都没有人知道。但是她一开始主持公司业务,公司就奇迹一样地复活了,非但复活了,而且生气勃勃。短短五年时间,就几乎已回复了林永兴时代的规模,这不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吗? 关于航运公司的业务,是如何迅速发展起来的,自然有线索可供追寻,但是看起来未免枯燥,所以只是约略说一说就算。 有趣的是林雅儿这个人,上面提及她的时候,曾说她“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不知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甚至是甚么样子,都没有人知道”,这不是太怪异一点了么?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能是这样子的! 可是,偏偏林雅儿就是这样子的。 这种情形,实在是不可能的……一定还会有人这样坚持。但实实在在,林雅儿的确是这样子的,真有必要详细说明一下。 林雅儿出世的当日,就是她母亲去世之时。 当然,是有人见过林雅儿的……接生的医生、护士等等。但那时,林雅儿只不过才出世,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婴儿,和每天降临人世的许多其它婴儿,并无不同。 她的父亲……有人甚至怀疑,连他的父亲,也可能没有见过她! 父亲怎么可能会没有见过女儿呢?要注意一个十分特殊的情形……林雅儿的母亲,因难产而死。林永兴几乎在接到了女儿诞生消息的同时,就接到了妻子丧生的消息。 由于近五年来,林雅儿奇迹似的商务能力,和她如此神秘的生活方式,她成了许多记者的追索目标,研究她何以会如此神秘的“内幕文章”大受欢迎,所以,一些陈年旧事,也被发掘了出来。 英国有两个专门发掘“内幕新闻”的记者,就花了许多时间,访问了许多人,把林雅儿出世之后几天间的事情,探访明白,写过一篇报导。根据那篇报导中所写,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当林永兴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商务繁忙,未能在医院中陪妻子……医生迎上去,先告诉他噩耗:妻子死了,然后再告诉他:女儿诞生,平安无事。 当时,林永兴这个富豪,只是呆立着。 那两个记者访问的,正是当时把两个消息,一起告诉林永兴的那个医生。 这位著名的妇产科医生,当记者访问他的时候,已经退休了,可是精神还十分好,记忆力也没有衰退,记得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的每一个细节。 “林先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立着。”那个医生说:“我怕他受不起打击,想安慰他几句,可是他根本听不进去,脸色苍白得惊人,汗珠自他整个脸上沁出来,样子骇人之极。 “我连忙吩咐身边的护士,准备如果林先生精神上支持不住的话,就给他准备病房,好让他静养。 “他这样子,大约有一分钟左右。突然,他全身都几乎抽搐了起来,面上的肌肉,抽搐得尤其可怕,双眼之中,射出难以形容的光芒来……我只能说,那是愤怒和恐惧交织的光芒。 “由于我是面对着他的,所以自然而然,我认为他发怒的对象是我,而他也确然有理由向我大发雷霆的。因为林夫人在产前多次检查,一点也没有不正常,虽然是头胎,可是根据我多年妇产科医生的经验,一定是顺产。谁知道胎儿忽然移位,变成了情况最恶劣的难产。这种情形,在医例之中十分罕见,而且原因不明,向外行人,尤其是当事人解释起来,更是困难。一般都会被当事人认作是医生的疏忽,而加以责难,所以,我以为林先生是在对我发怒。 “可是,接下来的变化,却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两个内幕记者特别说明,当老医生说到这里的时候,讶异的神情仍然十分强烈,可知当时发生的意外事件,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老医生继续叙述那当时的情形:“看到林先生的神情这样可怕,我已经准备他向我发作了。可是,突然之间,他一个急速转身……我记得再清楚也没有,由于他满头满脸全是汗珠,所以当他急速转身的时候,那些汗珠一起飞溅开来,我身上、脸上,都沾到了不少。 “当他转过身去之后,他陡然双手一齐伸出,扼住了在他身后一个人的脖子。 “那个人可能是一直在他身后,跟着他进来的,也可能是这时才来的,谁也没有注意他的存在。出了事,林永兴又是大人物,自然人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直到这时,林先生忽然有了这样反常的行动,我才注意到这个人。 “林永兴双手扼住了那人的脖子,扼得如此用力,我几乎听到了那人喉管被捏碎的声音。在一旁的几个护士一起尖叫起来,我也吓呆了,不知如何才好,眼看这个人就快要被林永兴扼死了! “我算是最早定过神来的一个人,我一面大声叫着,一面伸手,去扳他扼住了那人脖子的双手。我以为一定要非常用力,才能把他的双手扳开来,谁知道,我的手才一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就松了开来。 “这时候,林永兴和那个人之间的神情,我记得再清楚也没有。 “林永兴的双手虽然已松开了,可是仍然离那人的脖子很近,而且,他双手的姿势,也是一望而知,随时可以再一次扼向那人脖子的。他紧紧地盯着那个人,双眼之中,喷射着难以形容的怒火,像是依他的心意,他真的要把那人扼死一样。而那个人呢,却表现得十分镇定,不,简直可以说是出奇地冷静。他的颈际,由于刚才曾被林永兴紧握着,现出了红红的指印,但是他甚至于不用手指去搓揉一下。他只是冷冷地盯着林永兴,和林永兴对望着。 “周围的人都不知怎么才好,林永兴又是大人物,也没有人知道,那个被他所扼的人的身分。林永兴不再行凶,大家也都不出声,在那一-间,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一样,然后是林永兴陡然叫了起来! “他的呼叫声,听来如同狼嗥一样,刺耳之极! “一直到现在,事隔那么多年,林永兴的吼叫声,我还是不能忘记。在这以前,或是在这以后,我从来也未曾听到过一个人,会发出那么可怕的吼叫声。真正只应该是野兽,才会有这种声音发出来! “他一面吼叫,一面问了一句话……不错,话一定是责问那个被他扼过脖子的那个人的,而且问的那句话,虽然他的声调变得厉害,听来简直像是在干号,充满了悲愤,但我还是可以听得很清楚,他问的那句话是:‘一定要这样?’ “不!我不知道他问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直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他冲着那人,问了这样一句话之后,那人立时冷冷地回答:‘这是早就讲好了的!’ “不,我也不知道那人这样回答,是什么意思,一直不知道。那人在这样回答了之后,林永兴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双手垂下,人也站立不稳,一下子倒了下来。我正好在他的身后,立时把他扶住。当我的双手伸入他的腋下,把他身子架好,使他不致跌倒时,我发现他腋下湿透了,全是汗。而那时,他的脸色也灰败之极,身子在发着抖。我向身边的护士说了一种镇静剂的名字,叫她快点去取,可是等到护士取来了针药时,林永兴却已大体恢复了正常。 “他可以自己站着,奇怪的是,刚才,他还在极度的愤怒之中,几乎想把那人活活扼死,可是这时,他却和那人一起,走到走廊的一角。有人想跟上去,都被他大声喝退,我就是被他大声喝退的几个人之中的一个。 “他和那个人,走到角落之后,只看到他们在急速地讲着话,可是声音很低,根本没有人听得到他们两人在讲些什么。 “他们大约讲了三、四分钟左右,林永兴双手抱住了头,又呆立了片刻。在那一段时间中,那人始终只是冷冷地盯住他。 “当时,我就在想,这个人是他的什么人?这个人和林永兴是什么关系? “林永兴终于放下了双手,这时,他看来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他向我走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在我面前站了一站,只说了一句话:‘会有人来安排一切的!’不等我对他讲话,他掉转身就走了,这次我注意到,那个人像影子一样,跟在他的身后走了。 “接下来又怎样?接下来没有怎么样,正像他所说,自有人来安排。林夫人的丧事相当风光,富豪之家,办起什么事来都方便得很。 “哦,那个女婴,是的,那个女婴比较特殊。出生第二天,就有人把她抱走了,当然是林家的人,有林永兴亲笔签名的文件,医院没有理由留住不让婴儿离去的。 “什么?女婴离开医院之后到什么地方去了?”老医生摇着头:“记者先生,这个问题我可无法回答,医院中出生的孩子,每天都有好几十个,他们离开了医院之后,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医院是绝对无法知道的。什么?林永兴先生的女儿,现在已成了女船王?那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当时的情形十分特别而已。” 那两个内幕记者所写的那篇报导,题目是〈神秘的父亲和神秘的女儿〉,再加上一个小副题:“另外再加一个神秘的人物”。 访问那位老医生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请问,林小姐,就是你接生的那个女婴,是什么样子的,你是不是还有印象?” 老医生笑了起来:“年轻人,所有的婴儿,看起来几乎全是一样的!” 真的,所有婴儿,看起来全是差不多的,红红皱皱的皮肤,紧闭着眼睛,没有多大的分别。就算有分别,也无法根据一个婴儿的面貌,推测到长大之后的面貌来。 那两个记者的工作相当认真,他们又找到了当时,二十多年前初生婴儿房的主任护士。主任护士的记忆不是很好,对着好奇的记者茫然道:“不记得了,不记得是什么样的人把婴儿抱走的了!” 于是,在这两位记者的笔下,就出现了“神秘的女儿”这样的名称。因为无论他们如何深入调查,都无法知道这个离开了医院的婴儿,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婴儿,若是失踪的话,尤其是林永兴这样显赫富豪的女儿,应该是会引起轰动的。但是林永兴一点也不追究,旁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有林夫人的娘家,几个长辈问过几次。记者也找到了林夫人的一个表舅父,这个亲戚述及了当时的情形: “阿英(林夫人的名字)难产死了,自然大家都很难过,丧礼举行得十分风光。在丧礼上,没有看到婴孩,永兴说,孩子太小了,不适宜带出来。 “丧礼举行完毕,我们几个亲戚商量着,要看看孩子,派我去说。永兴一听我提起,就一板脸,说:‘孩子就是孩子,有甚么好看的!’虽然他说得不近情理,可是……可是!”这个亲戚的神情有点忸怩:“我们都……要靠永兴在工作、生活上资助,所以也都有点怕他,我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又过了一个时期,我再问起孩子,永兴说,已送到外国去叫人抚养了。从此之后,就没有再见过她,是的,应该说,我们亲戚之中,没有人见过这个孩子的。三年后,永兴胡里胡涂失了踪,我们亲戚才又想起孩子来,一打听,才叫玄,根本没有人知道孩子在什么地方。永兴根本未曾对任何人说起过,孩子送到哪一个外国去了,只知道是他的一个跟班送走的。那跟班我倒见过两次,阴森森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不知道为什么永兴喜欢他,一刻也离不开他似的。 “是的,永兴本身什么亲戚也没有,不是很清楚,好象他是从一个什么教会主办的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只有母系方面的亲戚,没有父系的亲戚。” 由于调查访问,是在林雅儿主持林氏船务公司业务,重现昔日风光之后进行的,当然也有以下的谈话。发表意见的,仍然是那位林夫人的表舅: “当然听说了,听说名字是林雅儿?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永兴一失踪,船务公司失了主持,一年不如一年。十七、八年下来,简直是山穷水尽,只剩下一堆废铜烂铁了,只有几个老职员,在苦苦支撑着。忽然听说永兴的女儿出来办事了,又听说,不到三年,已经又和当年差不多了。我们一些亲戚商量着,要去见见永兴的女儿,说起来,大家都是自己人,又是公推我去的。 “哼,我一去,见到的全是不相干的人,回答的话全是一样的:‘林总裁一向不见人!’我摆出我的身分来……我是她的表舅公,结果,也没有人买帐,一样不见。后来,才听说她根本甚么人都不见,根本没有人见过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 天底下,本来是不容易有林雅儿这种人的,可是,偏偏就是有。那两个记者和世界著名的七家私家侦探社协议,一定要设法,拍摄到一张林雅儿的照片。可是半年之后,四家侦探社承认失败,放弃了,一年之后另外三家也承认失败,也放弃了。林雅儿不是一个隐士,她主持着一间庞大的航运公司,怎么可能全然不露面呢? 作为一间庞大的航运公司的总裁,实在很难不在人前露面的。但是,很难,并不代表不可以。 林雅儿就做到了这一点。 从她接事的第一日起(她是如何接事的,下面自然会再加详述),公司的职员,就只听到过她的声音。开始听到她声音的,是几个二十多年来苦苦支撑着,苟延残喘的老职工。一直到现在,发展到了超过一千名员工,仍没有人见过她。 和林氏航运有业务来往的人,也没有人见过她,不论地位多高……油运业全盛时期,谁看到阿拉伯的什么王子不低头哈腰,但是林总裁说不见就不见。 现代科学,可以使世界许多处不同地方的人,通过电话系统的操作,如同面对面地开会,自然也可以使人不必露面,就可以进行一切工作。 业务上有关系的人,未曾见过这个林总裁,想起来还可以理解。但是和她生活上有联系的人呢?难道也见不到她?答案是:也见不到她。 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可以不和任何人接触。她住在一幢六十二层高的大楼的顶楼,大厦自五十二层开始起,就是重重的保安设备……几乎连滤过性病毒都过不去,这是一位保安设备专家讲的话。 她难道从来不离开住所吗?当然不,她会到公司去,到她的办公室去。但是她的车子,在两处都有专用电梯直达楼上,她不用自己驾车,而车子的后座和司机位之间,有厚厚的窗帘。她的司机是一位女性,即使是这个女司机,也未曾见过她。这位神秘的女总裁,用种种方法保护自己,不让人家看到她。 不过,那两个内幕记者,还是十分有办法的。从她每天所需要的食物上,可以推测到她十分注重营养,而且食量不大,显然是为了维持体态的美丽。 内幕记者甚至根据她衣着的尺码,可以精确地推测到这个神秘人物的体型……体高五-八-,三围是三十四、二十三、三十四,那是一个标准美女的体型。 对于林雅儿,所知就是那么多。哦,还有一点,即使是通过科学仪器听到的她的声音,专家的意见是,也是经过变音装置故意扭曲了的,不是她原来的声音。至于她原来的声音是怎样的,也没有人知道。 再回过头来,看看林永兴的失踪经过,也可以说是神秘之极。 林永兴这个富豪,喜欢独自驾驶游艇出海。每年至少有一个月或更久的时间,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在海上,在他的豪华游艇上。在他驾船遨游之际,倒也不是全无音讯的,他会利用船上完善的无线电通讯,和他的下属联络,时间不一定。 那一次,林永兴是从美国迈阿密出发的。一离了港口之后,海岸巡逻队和至少有二十艘以上的游艇,目击他的“永兴号”向西北方向驶去,也就是说,是向着百慕达方面驶去的。谁也不知道他目的地何在,只知道他驶出的方向。 自此之后,一直到“永兴号”再被发现,“永兴号”究竟曾到过什么地方,完全没有人知道。 那一次,“永兴号”在离开港口之后的第五天,船公司的高层人员,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在这五天之中,他们未曾接到林老板的任何电话。 等到第十天头上,还未曾有林永兴的消息……这是十分反常的现象,船公司的高级职员开始焦急。而到了十五天头上,他们派出了三个代表,来到迈阿密,请求当地海岸巡逻队,协助寻找“永兴号”,可是却遭到了礼貌的拒绝。 拒绝的理由十分简单,以“永兴号”的性能、速度而论,已经过去了十五天,船可能已驶到任何地方去了,总不会再在迈阿密海岸巡逻队管辖的水域之内了。 几个高级职员无法可施,只好自己雇了直升机,在附近几百-的水域上空,搜寻“永兴号”的下落。但又过去了十天,一点结果也没有。 而就在那几个高级职员,回到了总公司之后不几天,“永兴号”被发现了。发现“永兴号”的是一艘商船,地点是在距离迈阿密五百-的大西洋中,船上没有人,船上的设备一切完好,只是船上没有人。 林永兴就这样神秘失踪了! 这样一个大人物失踪,自然会展开极隆重的搜寻,搜寻继续了三个月,甚至在发现“永兴号”的地点,做了深水潜水的搜寻……这实在是很滑稽的事,有点像中国的一则寓言“刻舟求剑”。 因为“永兴号”在被发现时,随着海流在海面上漂着,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漂来的。而林永兴显然是在上船的第一天就失踪……证据在以后的调查中,轻而易举地被发现。 在搜寻没有结果之后,自然就是详细的调查。 “永兴号”被拖回了迈阿密,调查小组由各国专家组成。专家之中,包括各方面的专才,有两个专才,是调查失踪者的权威。 在调查报告中,他们提出了十几项人会莫名其妙失踪的理由。总括来说,可以分为自动的或被动的两大类。自动的,是失踪者厌倦了原有的生活,渴望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改名换姓,甚至连容貌也改变,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开始新的生活。 专家排除了林永兴自动失踪的可能性,因为林永兴事业如日中天,身体健康情况又好。一生之中,唯一的不幸是他的童年,唯一的打击,是三年之前妻子因难产而死。但这种打击,绝不足以使一个充满了事业雄心的人,放弃他的固有生活。 那么,林永兴的失踪,自然是被动失踪了。被动失踪,又可以根据失踪的环境,分为许多种,例如森林失踪、沙漠失踪、海洋失踪……等等。林永兴的失踪,当然归入海洋失踪这一类。 而在海洋上的被动性失踪,原因也多得数不清,例如说: 遇上了海盗。(这一条被否定了,因为船上没有丝毫打斗劫掠的痕迹,所有贵重物品俱在。) 遇上了风浪。(这一条也被否定了,船被发现时,十分完整,丝毫不像受过风浪的袭击。而且,过去一个月的气象纪录,都是风平浪静。) 船的机件……没有故障;食物饮水……丰富无比;突然的急性疾病……没有任何迹象;迷途的心慌意乱……船上的一切仪器操作正常…… 所有的失踪原因都被想遍了,包括了林永兴正在甲板上,忽然有一只大乌贼游近,用长大而生满了吸盘的触须,将他卷进了海中等等。 这已是属于另一类失踪范围内的事了。 这一种失踪是“神秘失踪”,人会在突然原因不明的情形之下消失无踪,可以作任何解释,包括被发出绿光的外星人掳走了之类,悉听尊便。 于是,失踪专家指出,失踪地点,是在所谓“神秘的百慕达三角区”之中。这个三角区中的大西洋海域,一向被称为“魔鬼海域”,有过许多宗莫名其妙的失踪事件,包括飞机、轮船,是人人都知道的一个神秘地区。 林永兴的失踪,也可以归入是这许多神秘失踪事件中的一宗,没有原因。或者说,有原因但找不出来。 失踪调查报告,自然以失踪专家的意见为主,但是也有其它专家的意见。一位轮机专家,就不同意那个说法。 这位机械专家,一直是美国方面保养“永兴号”的负责人。“永兴号”在出海前,他监督着注满了燃料,等船被拖回来之后,无论从燃料的剩余方面,或是仪表上的指示,“永兴号”只不过行驶了五十七。这个距离,甚至还不足以从迈阿密驶到大巴哈马岛,根本未曾进入所谓百慕达三角区的魔鬼海域。 另一个侦探人员,则根据“永兴号”上的一切,证明林永兴的失踪,是出海当天就发生的事……日历留在这一天,没有撕下去,消耗的食物饮料极少,不会超过一个人一天的需要量等等,都是十分确凿的证据。 但不管调查报告如何众说纷纭,一种专家有一种专家的意见,有一点倒是全体同意的,那就是他们找不出林永兴失踪的确切原因来。 林永兴一直没有出现,林氏船务公司失了重心,业务日渐不前。别的船务公司乘机落井下石,终于使林氏公司几乎等于破产了。直到林雅儿,这个一直没有人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的人,突然冒了出来。 一般来说,一个人失踪七年之后,就在法律上被宣布死亡了,林永兴自然也不例外。 公司的几个老职员、林永兴妻子的亲戚都打听过,在林永兴失踪前三年,曾在律师事务所立下了一份遗嘱。所以,当林永兴失踪满七年之后,在那个律师事务所,有一次聚会,希望知道林永兴有什么遗嘱,对公司的业务大权,究竟有什么安排,也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别的财产等等。 而结果,与会者都大失所望。律师取出了一封林永兴亲笔的函件: “我在今天预立遗嘱,但遗嘱必须在二十三年之后才能开启,并且交由律师全权处理,任何第三者不得干涉。林永兴” 这封函件的日期,也就是林永兴预立遗嘱的日子,是他女儿诞生的那天,也就是他妻子逝世的那一天。 两个内幕记者,也曾去拜访过那位律师。那位律师述及二十多年前,林永兴到他事务所来的情形。 “下午三时左右,我接到林先生的电话,告诉我他有重要的事要见我,办完手头的事就来,叫我一定要等他。结果,等到晚上八时多他才来。 “那天晚上,本来我还有几个相当重要的约会,但当然比不上和林先生的约会重要,他的船公司是我们的最大主顾。 “八点多,他进来了,神色十分慌张,而且频频回头看,好像是怕什么人跟踪一样。他只是一个人来,也很出乎我的意料,因为通常他来的时候,总带着一大堆处理各种业务的秘书来。 “什么?一个跟班,样子很阴森的?不,我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过这样的一个人。 “他进来之后,就把我办公室的门关上。其实这时,事务所中的职员早已离开了,我和他讲话,不会有别人听到,可是他还是那么小心。可见他将要和我说的事,是十分机密的。 “他还没有坐下来,就取出了一只文件袋来,是密封了的,对我说:‘这是我自己写的遗嘱,请你替我保管,替我执行。’预立遗嘱,是一种十分普通的情形,我接了过来,一看到是密封的,就道:‘遗嘱上要有律师作见证签名,你封好了,我怎么签名?’ “当时,他现出相当为难的神色来,道:‘你就签在信封上吧。’我一想,那自然是他绝不愿意有人知道遗嘱的内容之故,那也可以的。所以,我立即就在信封的封口上签了字,并且当着他的面,把遗嘱放进了专放绝对秘密文件的保险箱之中。他才吁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取出了手帕抹着汗。 “他抹了一下汗之后,又取出了一封信来。那封信的内容,我当时就看了,觉得很奇怪,问他为什么是二十三年,他没有回答。 “我又道:‘林先生,你今年不过四十出头,二十三年之后,也不过六十多岁。到时百分之九十你还在世,自然也不必我执行遗嘱了。’ “他听了之后,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并没有回答我的话。等我又说了一遍,他才道:‘再说吧!’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 “我拿起电话来,是一个男人找林永兴的,我就把电话递给他。他的手有点发抖,神情也极怪,像是又害怕又无可奈何,我问了他一句:‘你没事吧?’他没有回答,事实上他接过了电话之后也没有说话,只是听着。这时办公室中十分静,连在一旁的我,也听到了打电话来的人所说的话,那个不知是什么人只说了一句:‘一切是你自己答应的,别想玩什么花样!’ “我听得很清楚,当时心中就十分奇怪,是谁讲话那么没有礼貌,敢对一个亚洲富豪讲这样的话?而林永兴这时,也像是手中所握着的不是电话,是一块烧红了的铁一样,一下子就把电话摔到了桌上。我拿起电话放好,向他望去,他连连摆手,表示没有什么,我自然不便再问,他就走了。 “以后,我又和他见过好多次,他一切都十分正常,而且绝口不提遗嘱的事。后来,他神秘失踪了。 “在他失踪之后七年,一些和他有关系的人,到我的事务所来,要求看他的遗嘱。我就把那封信取出来,把他们打发走了。 “是的,日子过得真快,二十三年,在当时想来,那是一个多么悠长的岁月,可是一下子就过去了。事务所早已有计算机资料储存设备,每一天要处理的事,计算机会自动提醒,林永兴的遗嘱,若不是计算机自动提醒,我早已忘了。一提醒,我想起真是已过了二十三年了,就取出了文件,打开密封的文件袋,取出了他的遗嘱来。遗嘱十分简单,执行起来,也没有什么困难。 “哦,你们问遗嘱的内容?嗯……这……照常理说,我是不应该泄漏的,不过,遗嘱早已向船公司的那几个老职员传达过,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你们真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们。 “遗嘱真正的内容,其实只有一句话:‘我全部财产,归我女儿林雅儿所有,请向一切有关人等宣示。’我就把一切有关人员找了来,宣布了遗嘱内容。听了遗嘱的人,神情都十分怪异,我也觉得怪异。因为最主要的一个人物,他的女儿林雅儿非但不在场,而且自她出生之后,根本没有人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如今在什么地方,甚至名字也是第一次公开。我当了一辈子律师,宣读过无数遗嘱,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怪的了。 “自然,我宣读的,只是遗嘱中可以公开的一部分。另有一部分,是不能公开的。 “既然不能公开,当然也不能告诉你们,对不起。你们当记者的,真喜欢寻根究柢,好吧,那另一部分,是告诉我林雅儿来的时候的联络暗号。那暗号相当复杂,绝无假冒的可能。 “当天下午,我在离开办公室前,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是一个相当怪的声音……经过变音程序,说出了那个联络暗号,说她就是林雅儿。我是执行任务的人,自然不能不接受她的继承人身分。 “是的,我一直未曾见过这个林雅儿。当天,我就提出要和她会面,可是她却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不想见人。但是她却要求我做不少事,首先,要我通知那几个把船公司支撑着,但现在再也撑不下去的老职员,她从第二天起,就接管船公司的业务。这不成问题,这样一个烂摊子,谁还稀罕? “不过听说,到现在不过三年工夫,船公司业务,大有可观了。真怪,可能是林永兴当年,另有一笔财产在,林雅儿运用了那笔财产,有钱,自然便易于开拓业务。 “她一直有电话给我,尤其是开始,托我代找房子,要一幢大厦的顶上十层等等。后来,可能有公司职员可供她差遣了,所以就少找我了。 “真的?那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完全没有人见过她?只是根据她的衣着,来推测她的体型?她用三十四号胸罩?哈哈,你们探听得真清楚!说起来,她正当妙龄,又有着那么美妙的身材,为什么躲起来不见人?可能是脸部有什么缺陷吧!” 那两个内幕记者,和其它企图揭开林雅儿神秘面貌的人,所能做的工作也仅此而已,再努力,也发掘不出什么新的材料来了。连女司机都是停好车离去,等主人进了车,再奉召唤去驾车的,还有什么人可以看到她呢?自然,有人收买女司机、仆人,但所得到的最高情报,无非是三十四号胸罩而已。 叙述故事者忽然把情节岔了开去,岔到了那一双“神秘的父亲和秘神的女儿”身上,是由于洪致生一对原振侠提及了林氏的船务公司,原振侠就想起了种种传奇性的记载之故。 原振侠其实也想了没有多久,而且,有点细节,他在看的时候,由于事不关己,也不是记得很清楚。 当下,他仍是愕然地望着洪致生:“如果你们船公司和船公司之间,有什么业务上的来往,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去办交涉!” 洪致生忙道:“你弄错了,我去寻找海底古城,需要一艘设备十分完善的船。这种合乎需要的船,世上并不多,就算有钱立刻去造,也不是一年半载之间能造好的……” 他说到这里,原振侠已经明白了:“林氏船务公司恰好有一艘?” 洪致生点头:“不是属于船公司的,属于林雅儿私人名下,船名就叫‘雅儿号’。那艘船,我看过它的建造资料,真是怪极了!” 原振侠摊了摊手:“船就是船,有什么怪的?” 洪致生摇头:“一般的游艇,需要装有海底声纳探测设备么?那简直是一艘深海探测船,而且其它设备,也应有尽有!” 原振侠哈哈大笑了起来:“说不定她和你一样,是一个海底寻宝迷,你还是自己亲自出马吧,你们看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洪致生有点恼怒,“呸”地一声:“你不去就算了,讲这种话干什么,我,我……我心中的异性……” 他突然转了话头,神情严肃,十分坚决地道:“我心中的异性,就是自称是我的‘守护神’的那位!” 原振侠正在喝着酒,一听得他那样说,一口酒呛住了,不住咳嗽起来。洪致生竟然把幻觉当成真实,单恋起那个虚无飘渺的声音来,这实在有点令人吃惊! 望着他那种认真的神情,原振侠倒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呆了半晌,只好问:“你是决定去探险的了?” 洪致生叹了一声:“去是总要去的!” 他站起来,准备告辞,原振侠送他出去:“你借船的结果如何,我倒很有兴趣知道,这神秘的林氏父女,的确够神秘。” 洪致生喃喃自语着离去,原振侠听得他在说的是:“今晚她又会对我说什么?她知道我决定不听劝阻,会怎么说?” 原振侠摇了摇头,回到室中之后,真对林永兴和林雅儿的事有了兴趣,就打电话到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勤的小宝图书馆,托他们把有关的资料找出来,等他有空,就可以去取。 他作为医生,又把洪致生的精神状态,作了一下分析,觉得还是有必要劝他去接受检查。早期的精神分裂症,会产生虚幻的想象,比较容易治疗。他想及洪致生的症状……听到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声音,而且,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声音。 医生的分析是医生的分析,被医生认为是精神病患者的人,却有他自己的感受。洪致生极其清楚地知道,自己听到的那个声音,绝不是幻觉。 但是,何以用录音机,却不能把这声音记录下来呢?这是不是可以证明,这种声音根本不存在呢? 洪致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固执地认为声音是实际的存在。 他驾着车,在离开了原振侠的住所之后不久,就在路边一个静僻的角落,停了下来。 他觉得十分疲倦,停了车子之后,他放低了座位,使自己斜躺着,闭上了眼睛。他的目的,只不过想稍微休息一下,但是不多久,他就进入了半睡眠、半清醒的状态,而且,又和过去那些日子一样,他又听到了那温柔甜腻的声音。 先是一下悠悠的低叹声,单是那一下低叹声,洪致生听了之后,心里就陡地紧了一紧。那下低叹声中,充满了愁肠百结的愁思,也充满了回肠荡气的缠绵。 洪致生闭着眼,心中也不由自主,跟着暗叹了一声。他的口颤动着,但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可是在思想上,他却不可遏制地立时发出了问题:怎么啦?宝贝,什么事困扰着你,要发出这样的幽叹? 这时候,若是有人在他的身边,看到他的情形,一定以为他是一个倦极而睡的人。即使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之中,他甚至没有气力去睁开眼睛来……这种状态,几乎是每一个人都经历过的。但是他脑子的活动,却又那么清醒,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一下叹息声,也可以认得出来,那一下叹息声,就是一直在劝他,不要去进行探险的那个女声……这些日子来,他实在已不可克制地爱上了这个女声。 爱上了一个声音?这听来是十分荒诞可笑的,但对洪致生来说,他一点也不觉得可笑,因为爱情是一种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的感觉,他的的确确有这样的感觉。而且,以他的知识而论,虽然他不明白那个动听、柔腻,可以把他每一根神经,都当作琴弦一样拨动,奏出生命和爱情交织的乐章来的声音,是从何而来的,但他绝不承认,那是什么幻觉或精神分裂所形成的。 他假设,那是一种什么力量,影响了他脑部专司听觉的那部分,所以才使他听到了那么美妙的声音。而录音机只不过是根据简单的原理来记录声音,怎可以和复杂万分的人脑功用相提并论! 在他心中问了那一个问题之后,又是一下短叹。然后,那个令他神魂颠倒,动听的女声又响起:“你决定了?我的劝告,一直没有用?” 洪致生立即回答:“你再说,你再劝我,我真是渴望听到你的声音,太渴望了!” 那声音听来有点飘忽的黯然:“只是声音是没有意义的,声音所代表的语言,你怎么一点也不注意?” 洪致生有点像撒赖的小孩:“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一定用心听。” 那声音今晚显得特别幽怨,也使听到的人更感到它的可爱:“这些天来,我已讲过多少遍了,我是你的守护神。我一直在劝告你,劝告你别受任何引诱,去进行你所想的海底探险。你已经接受了引诱,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抗拒。” 洪致生立时问道:“为什么呢?” 那声音听来更悦耳:“别问为什么,没有答案。或者说,要知道答案的话,需要付出太高的代价!” 洪致生心中暗暗叫了起来:“我不怕,我不怕付出代价,任何代价我都不惜,只要使我能见到你一下!” 那声音又飘进了洪致生的意识之中:“你的话有点混乱了,那和我没有关系。” 洪致生几乎声嘶力竭了:“怎么没有关系?我爱你,深深爱着你!” 在洪致生心中这样叫了之后,过了好久,一点反应也没有,洪致生焦急无比。然后,声音又来了:“你……爱上了一个声音?” 洪致生急促地回答:“不,是你!” 声音喟然叹着:“我只是一个声音。” 洪致生甚至不由自主,咽着口水:“不,不,声音,是人发出来的。你一定是一个实际的存在,我会尽我一切努力,把你找出来。” 声音像是有一种被人捉弄的恼怒:“算了,我的劝告,今天是最后一次。你不听从我的劝告,记着,那就不要后悔!” 洪致生大是着急:“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 当他叫到第三遍的时候,他是真正张大了口叫出来的,这情形,就像是在梦中大叫,忽然叫出了声来一样,也像通常的情形,一叫出声来,人就会从梦境之中醒过来。这时洪致生的情形也是那样,他陡然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他清楚地记得刚才的对话,所以他显得那么慌乱,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最后一次”,那意味着他再也听不到那声音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末日的来临。他双手紧握着拳,汗水涔涔而下,他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不会的,明晚我还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在他的想象之中,那声音,一定是和一个实实在在的“她”联结在一起的,可是这个她,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样子的,他却一无所知。 呆了好一会,洪致生知道自己已无法再在车中,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了,他就驾车继续向前驶去,一直到了他的住所。 他居住的所在,大约是人类可以享受到的最大的舒适了。他先大口喝了几口酒,然后,在床上躺了下来。任何人在睡着之前,总有一个短暂的朦胧时期,这一晚,在快要睡着之前,洪致生也不例外。可是,那个声音,他渴望听到的声音没有再来。 那天晚上,洪致生为了等那声音再次出现,硬生生地令快要进入睡眠状态的自己清醒过来,在七、八次之后,天也亮了。那是令他沮丧而又失望的一个漫漫长夜,他甚至跪下来祈求:“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是最后一次!” 他将希望寄托在第二晚,可是,第二晚的情形完全一样。 接下来,亦是同样的,在焦急的渴望之中,他度过极度失望的第三晚。 三天之后,当原振侠又和洪致生见面之际,原振侠的吃惊程度,真是难以形容。 当他应着门铃,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一个人……头发凌乱,满面胡子,双眼深陷,脸上几乎一点血色也没有,身子在微微发颤,双眼之中,流露着绝望的神色,他根本认不出那是什么人来。 非但如此,洪致生开了口,原振侠也没有认出他的声音。洪致生的声音,嘶哑得像是涂了漆一样:“让我进来,她……她再也没有对我讲任何话……我永远失去她了,我……我……” 他讲到这里,双手紧抓住原振侠的衣襟,发出了绝望的叫声:“我怕!”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失声道:“是你!” 他半拖半扶着失魂落魄的洪致生进来,让他坐下。虽然洪致生已是一身酒气,但原振侠还是递了一杯酒给他。洪致生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就开始讲述那天晚上他离去后,直到如今他的遭遇。 讲完之后,他仰着头无助地问:“怎么办?” 《魔女》2 原振侠只好苦笑。怎么办?一点办法也没有!洪致生失去了什么呢?失去了本来就不存在的一个声音! 如果不是看到眼前的洪致生真是那么痛苦,原振侠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却非认真回答这个问题不可。 原振侠想了一想:“看来,你所爱的守护神,由于你不听劝告而生气了,放弃了她的责任。” 洪致生双手抱着头:“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她,不再去探险了,不去了!为什么她还是不再对我说话?” 原振侠摊了摊手:“这是逻辑上一个有趣的现象,你已经听了她的话,她何必再劝你?” 洪致生睁大了眼,望了原振侠一会,陡然之间一跃而起,直冲进浴室,用冷水淋着头,然后又走了出来,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去进行,她就会再来劝告我。” 原振侠心中咕哝了一句:这又是逻辑上的花样,你坚决不听劝了,她何必再劝? 不过,原振侠只是心中想着,并没有说什么。同时他也想到,洪致生的精神状态不能算是很正常,让他到海上去有点事情做做,可能会就此恢复。所以他只是道:“好,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出发了!” 洪致生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侠的肩头:“问那个老处女借那艘船,还是要请你出马。”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他知道洪致生所说的“老处女”是什么人,早几天他们讨论过这件事:“公平一点,人家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刻!” 洪致生耸了耸肩:“别管美不美丽,要是借到了她那艘船,三天之内,我就可以出发。” 原振侠皱着眉:“我看,通过船公司互相交往,总比我莫名其妙地撞上去的好。” 洪致生长叹了一声:“同行如敌国,我去一开口,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原振侠还想推托,因为这实在是一件毫无来由的事,别说船主人林雅儿如此神秘,就算是一个正常人,他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由他去借船,人家就会肯借给他。所以,他仍然摇着头。 洪致生有点不耐烦:“这种小事,帮帮忙都不肯?”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明天我替你去办一办,碰钉子,我只碰一次。” 洪致生倒没有再说什么,又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侠的肩头,转身就走了出去。原振侠对着洪致生的背影摇头,他根本没有把这件借船的事放在心上,因为照常理来说,这是绝对没有可能成功的事。 然而,世上偏偏有很多事,是不按常理进行的。 第二天上午,原振侠趁有空,在电话簿中找到了林氏航运公司的电话,打了电话去,请接总裁办公室。接听电话的,是一个听来很甜美的声音。 整个电话交谈过程不会超过一分钟,全部对话如下: “总裁办公室,我是秘书。” “我能不能和林小姐讲话?” “对不起,不能。有任何事请告诉我,我会转呈总裁处理。” 这样的回答,也早在原振侠的意料之中。于是他简略地说明了自己想借“雅儿号”一用,多少代价不计,时间以一个月为限。 秘书十分有礼貌地问了原振侠的姓名、联络方法,原振侠留下了医院和家里的电话,谈话就结束了。 虽然秘书最后说:“总裁如何决定,会尽快通知你。”但原振侠也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倒是洪致生性急,中午时候,打电话来问借船的经过。原振侠据实以告,洪致生埋怨道:“这样子借法,怎么借得到?” 原振侠没好气地反问:“那么,请问应该如何借?别忘了这位小姐是从来不见人的!” 洪致生自然也想不出什么更妥善的方法来,在电话中唉声叹气一番:“请你再尽量想想办法。”接着又自言自语:“真是没有办法,也只好用普通船只了!” 原振侠有点恼怒:“早该用普通的船只。” 他放下了电话,想起洪致生那种不正常的情形,有点替他担心。晚上,他看了一会书才就寝,正在熟睡之中,电话铃声大作。原振侠翻了一个身,不想去接,可是电话铃响了又响,足足响了超过半分钟。原振侠一面心中咒骂着,一面抓起电话来,床头的钟,正好显示时间是凌晨三时四十分。 他一拿起电话来,就听到了日间那个秘书的声音:“是原振侠医生?林氏航运公司总裁,要和你讲话。” 原振侠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住想讥讽对方几句。可是一转念间,他想到总是自己有求于人,还是忍气吞声的好,所以他只是回答了一声:“是!” 在他回答了一声之后,又等了好一会,电话那边才有一个听来怪里怪气,令人一听就有一种极不舒服之感的声音传了过来:“原振侠?” 原振侠回答了一下,心想,声音是经过了变音程序的,不是原来的声音。 原振侠在想到这一点的同时,自然也想到,这个叫林雅儿的女人,为什么要把自己保护得那样彻底?不但从来不让人见到她,连原来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也不让人知道。 虽然说,已经有一门科学,专门可以从一个人的声音中,推测出这个人的容貌来,但那只是少数专家的事,普通人绝对做不到,她又何必如此小心? 而使得原振侠精神为之一振的是,这个神秘的女人亲自要和他讲话,那表示借船的事,可能有希望了。可是,对方的第二个问题,却有点岂有此理了,声音仍然是怪模怪样的:“原振侠,就是那个原振侠?” 对于这种怪问题,原振侠其实不算是陌生。由于他经历的怪异事件相当多,所以,经常有人在听了他的名字之后,会发出这样的问题来。 所以这时,他也能从容作答:“我想,我大概就是那个原振侠。” 电话那边“哦”了一声,又半晌没有声音。原振侠催了两三次:“林小姐,关于借船的事……” 过了好久,才又传来声音:“那不成问题,‘雅儿号’你要使用多久都可以,也不需要付任何费用……” 原振侠听到这里,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认为是绝无可能实现的一件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办成功了。他由衷地道:“谢谢你,林小姐,你真是太慷慨了!” 那边声音却道:“不过,有一个条件。” 原振侠怔了一怔:“请说……” “我必须和你见一次面。” 如果说刚才原振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时,他更加怀疑现在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实的了! 林雅儿要和他“见一次面”,一个从来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和任何人相见的人,要和他见一次面! 他的回答是充满了疑惑的:“见一次面?林小姐,我是不是听错了?” “没有,当然,见面的方式,会很特别。”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见面的方式再特别,也是值得的。所以他立时道:“好,时间?地点?” “现在。我现在就在‘雅儿号’上,停泊在七号海湾,林氏船务公司的码头。” 原振侠还未曾来得及答应,那边电话已经挂上了,原振侠握着电话,发了一会怔。 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他用力摇了一下头,放下电话,再用力跳下床来……他当然知道现在自己是清醒的,一切全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绝不是在做梦。但由于事情本身实在太离奇,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证实一下。 他其实并没有呆了多久,立时动作快疾,在三分钟之后,已经发动了车子,疾驶而出。 他知道七号海湾在郊外,反正凌晨时分,路上根本没有什么车子,他一面驾车,一面在寻找着林雅儿要和他见面的理由,可是却无论如何设想不出。由于林雅儿本身就充满了神秘,别说她从来不见人,单是她二十三岁之前,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样的情形下生活的,也已经够诡异了。 半小时之后,他已经驶近七号海湾。沿海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码头,也停泊着不少各种类型的船只,但全是黑沉沉地。只有一个码头亮着灯,在灯光之下,可以看到有“林氏船务公司”的招牌,还有两行警告:“私人产业,禁止入内。” 原振侠停下车。码头的建筑,也与众不同,有一扇巨大的铁闸,铁闸后面,是一幢小小的建筑物。然后,是两边皆有铁丝网拦着,一直向海中伸展出去,足有两百公尺的水泥道。 在水泥道的尽头,泊着一艘船,原振侠才跨出车子,一眼就看到了那艘船。看到了之后,他呆了一呆,登时心中产生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之感。 那是一艘外型线条十分优美的大型游艇,可是整艘船,全是黑色的。从船头到船尾,除了黑色之外,没有任何第二种颜色。 任何游艇主人,自然有权把自己的船,弄成任何颜色。但是船上有相当多的金属组成部分,譬如说铜船栏,总是金属的原色。 可是这艘船,除了黑色就是黑色,以致在这时看来,它像是随时可以在黑暗中隐没的妖魔一样。原振侠不是心理专家,但是他也可以肯定,把一艘外型如此美丽的船,用纯黑色来装饰的人,心理上多少是有点不正常的。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在那间小屋子里,已有人走了出来。那是一个身形相当高大健硕的女子,虽然灯光不是很明亮,但是也可以看出这女郎的容颜秀丽,年纪也很轻,大约只有二十三、四岁,穿著一套类似军装的服装。原振侠暗忖:这女郎,难道就是林雅儿? 那女郎才一现身,紧闭着的铁闸就自动打开。那女郎十分大方地向原振侠走过来,礼貌地问:“是原医生?” 原振侠点着头:“林小姐?” 那女郎笑了起来,现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不是,我是林小姐的司机。” 原振侠“啊”地一声。没等他再说什么,那女郎就急急地道:“林小姐在船上,你上船之后,自然能和她会面。林小姐要我转告,船上的情形普通人会不习惯,请你上船之后,右转,进入右首第一间舱房,等林小姐。” 原振侠用心听着,一面又禁不住向那艘纯黑的船望了几眼,心中诡异之感更甚。他刚想问那女郎一些事,可是那女郎已经道:“别问我任何问题,我什么也不知道。” 原振侠笑了一下:“你自称是林小姐的司机,可是车子呢?在视线所及处,我似乎看不到有任何车子。” 那女郎道:“车子直接驶进游艇去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就像车子直接驶进大厦的电梯一样,这是林雅儿不被人看到的方法之一。他不禁有点关心那女郎的安全:“那你怎么回去呢?这里十分荒僻……” 那女郎笑了起来:“请放心,我的空手道是七段,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原振侠还想说什么,那女郎已向那艘船指了一指,自顾自走进那小屋子,并且关上了门。 原振侠又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去。越是离那艘船近一些,越是感到那艘四十公尺长的船,看起来像是一个横亘在海边的巨大妖魔。船紧靠着码头泊着,甚至连防止碰撞的软垫都是黑色的。当原振侠跨上船去,踏足在船舷上的时候,他心中在想:黑色的救生圈,是不是为国际航海法所准许呢? 沿着船舷向前走,到了一扇门前,门打开着,可是并没有灯光。原振侠犹豫了一下,眼前突然一亮,已亮着了灯光。 原振侠立时想到,那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有着自动开关装置,人一到了门口,里面就会亮灯。另一个可能是,他的行动有人监视,看到他到了门口,就替他着亮了灯。 本来,原振侠只是应邀,来和一个航运业的女强人谈一件小事,用不着考虑那么多的,但是眼前的一切,却又充满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诡秘意味,这令他感到,自己不能不小心一点。 灯光一亮,他向内看去,又不禁呆住了……他所看到的,仍然是一片黑色。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空间,类似屋子的前厅,当中是一张黑色大理石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黑色的瓷瓶。瓷瓶中插着一丛假花,自然,连枝叶,也全是漆一样浓的黑色。 原振侠是一个性格相当开朗的人,当然,他不至于讨厌黑色,可是在那样的情景下,他实在觉得有点气愤。他大步走过了那个空间,来到了一条走廊的中间,走廊中也亮着灯,整个走廊也是黑色的,妖异的气氛更浓。脚下所踏着的厚厚的黑色地毯,像是什么妖魔的舌头一样,彷佛随时都会卷起来,把人吞进什么不可测的深渊之中去! 原振侠记得那个女郎的话,转向右,来到了右首第一间舱房的门前。 在他推门而入之前,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抬头看了一看,望向灯光的来源。灯光来自一种隐蔽式的装置,他仰着头,故意大声道:“金钱的力量再大,也不能把光线变成黑色!” 他这样说,自然是十分不礼貌的。但是为了宣泄一下自己心头的不满,他也顾不得礼貌了。 他期待着自己的话会有反应,但是等了一会,却什么声音也没有,船上静到了极点。除了隐约可以听到海水撞在船身上的“啪啪”声之外,一点别的声音也没有。真叫人怀疑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人在。 原振侠这时,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决定……这样子怪异莫名的一艘船,就算它的性能再好,也绝不适宜给心理正常的人,用来做长途航行。 就算林雅儿肯借,他也要劝洪致生放弃,另外去找别的船。在这样的一艘船中待久了,只怕人人都会变成疯子。 推开门,他走进去,舱房的灯在门推开时亮起。虽然有灯光,可是那种灰惨惨的感觉,还是令人不舒服之极。如他所料,房间之中的一切陈设,也全是黑色的。厚厚的黑丝绒窗帘,遮住了窗子,原振侠有点赌气地走过去,一下子把窗帘扯了开来。 虽然他知道,外面,海面上也是一片黑暗,可是总比被困在这样的黑地狱中好一些……他真有这种感觉! 可是当他一将帘子扯开之后,他又不禁呆了一呆。 帘子后面,并不是窗子,而是一幅画,整间舱房,可能是根本没有窗子的! 令得原振侠怔呆的,自然就是那幅画。 那是一幅油画,全部黑色,不过是深浅不同的黑色。但是在画上,即使是最浅的黑色,也比深灰色来得深,所以只能说是黑色,而不能说是别的颜色。 正因为如此,所以,画究竟画的是什么,也要定一定神才可以看得清楚。可是原振侠却一下子就感到了震惊,那是因为油画上画的情景,他曾经看到过。一个五角星形在上面,下面有许多人高举着双手,一点不错,正是洪致生要去进行探索的,那块海底大石上的浅刻。 那块海底大石,有一部份埋在海沙之中,人形只可以看到上半部,下半部是看不到的。而这时,在这幅油画上,却可以看到那些人形的下肢,每一个,都毫无例外地踮着脚尖。 而且,油画也比来自海底的摄影清楚些,可以看得清每一个人都是仰着脸、张大口。画家的表现技巧十分高,即使只用黑色,也把那些仰着脸的人的神情,表现得十分强烈。那些人,看来像是正在期待着什么,盼望得到什么,可是奇怪的是,每一个人却又毫无例外地带着一种深切的苦痛和悲哀,他们的眼眶之中,竟像是没有眸子一样,看了令人不寒而栗。 原振侠盯着那幅画,看了不到一分钟,就有一股遍体生寒之感。他立时把视线自那幅画上移开,不由自主喘着气,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可是当他坐下来之后,他又禁不住去看那幅画。同时,不知有多少疑问涌上心头,而且几乎每一个疑问,都是没有答案的。 他问自己: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刻意的安排? 何以来自大西洋四百公尺深的海底,一块大石上的浅刻,会和林雅儿游艇上的一幅画一模一样? 这幅画,究竟代表着什么? 原振侠深深吸着气,他一点头绪也没有,但却绝对可以感到,事情远远要比自己所想象的诡异神秘。他在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用力把舱房的门关上,这时,门只是虚掩着,他一面想着,一面在等待着门推开,林雅儿进来和他会面。 可是门并没有被推开,原振侠陡然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同时听到了机器运转的声音。原振侠陡地站了起来,在感觉上,他可以知道“雅儿号”正驶离码头。 在那一-间,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冲出去,还可以有机会跳进水中,游回码头!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真想立刻开始行动,甚至身子也已向前倾斜,做出了向前冲刺的姿势。可是就在那一-间,他改变了主意,又让自己的身子挺直。 令他改变主意的原因,是因为在那一-间,他想到林雅儿之所以要和他会面,多半是由于他的一些冒险经历之故。如果这时,他竟然害怕得要逃走,那岂不是太胆怯了么? 他挺直身子之后,勉力镇定一下。虽然船身十分平稳,但是在感觉上,也可以叫人知道,船正以相当高的速度在航行。 反正可以离开的机会已不再存在了,原振侠也真正镇定了下来,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打量着这间舱房。舱房的陈设,除了一律是黑色之外,倒是十分舒适的。他坐了一会,又走过去,打开了一扇看来是酒柜的舱门,里面有黑色的瓶子和黑色的杯子。 他取起了其中一瓶,打开瓶塞,闻到了一阵酒香。可是当他把酒从瓶子中倾倒进杯子时,酒才一流出瓶口,他就怔住了。流出来的液体,不错,是有浓郁的酒味,可是色泽浓黑,犹如墨汁! 原振侠愤然放下酒瓶,怒道:“这是什么鬼船?” 他实在是由于气愤而自言自语,绝未曾预料会有回答。可是他的话才一出口,在他的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这就是你要借用的船,难道你在要借用这艘船之前,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吗?” 原振侠的身子一动也没有动,自然也没有转过身来。他一听就听出,那是林雅儿经过变音措施的声音。他只是冷冷地道:“是,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根本不会要借这艘船!”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语意十分肯定。因为他相信,提出要借船的洪致生,只怕也不知道,这艘船会是这样子古怪的。 他说着,转过身来,立时又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他没有看到任何人。 自然,声音可以通过传音装置发出来,可是原振侠这时清清楚楚感觉到,面前有一个人,离他不会超过三公尺,可是他却看不到人! 这是为什么? 难道这个林雅儿,是一个会隐身法术的奇人? 在那一-间,他心中甚至慌乱起来,但就在这时,声音又在他面前发出:“那自然也不会有我们如今进行的会面了?” 声音就在前面发出来,那里并没有什么发音装置。也正由于声音再度传来,原振侠也从极度的惊愕之中镇定下来。 他看到林雅儿了,也知道为什么自己在才一转过身来之际,以为眼前没有人的缘故了。 一身黑衣,连整个头脸都被一个黑色的罩子罩着的林雅儿,恰好站在一整幅黑色的墙前。相同的黑色,造成了视觉上的错觉,将她整个人溶进了黑色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这种手法,很多魔术师都善于使用。注意过魔术师站在表演舞台上的情形吗?在魔术师的身后,大多数有一大幅净色的帷幕,或红色、或紫色、或黑色,这幅帷幕,就是要来遮掩观众之眼,使得魔术表演可以顺利进行的。 不过这时,原振侠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在他面前的林雅儿,看起来还只是朦朦胧胧的,以致像影子多于像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原振侠克制着心中的反感和怪异感,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好好的一个人,弄成这样干嘛?” 林雅儿的回答,来得又快又意料不到:“你怎么知道我是好好的一个人?” 原振侠一听,心中陡然一动,他以极快的动作一跃向前,双手一伸,已经捧住了林雅儿头上的那个头罩。 林雅儿的声音,虽然经过改变,但原振侠还是可以听得出,那一句话中充满了幽怨。那使原振侠立即想到,一个二十八岁的女郎,虽然又富有又能干,为什么绝不和人见面呢?当然是由于脸部或是身上,有了什么极其严重的缺陷之故。 (她不是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好好的一个人”吗?那就是说,她不是“好好的一个人”!) (不是好好的一个人,自然是严重破相,变得十分可怕的了。这样理解,自然不错,原振侠就是这样理解的。) (但是,除了这个解释之外,是不是还可以有别的理解方法呢?) 原振侠一想到了这一点,他就有了决定,要把林雅儿头上的头罩摘下来,逼她用真面目和自己相对。然后,不论她的真面目多么可怖,他作为一个医生,要切实向她说明,人的外表不是那么重要。 而且,精密的外科整形手术的效果之好,也是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之外的,所以他才有了这样的行动。 原振侠的动作当真快疾之至,林雅儿显然有过想躲避念头,可是她身子连闪都未曾来得及闪一下,原振侠已经跃到了她的面前,而且双手抓住了她的头罩。这时,原振侠已经可以弄清楚,林雅儿头上所罩着的头罩,是立方形的金属品,他原以为只要轻轻一提,就可以把那个怪异的头罩提起来,也可以看到林雅儿从不向人显示的真面目了。 可是,就在他双手向上一提之间,一阵奇怪之极的感觉,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之内,流遍了他的全身。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原振侠全然说不上来,因为在他一生之中,还只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勉强要形容,只可以说有点像是触了电,可是又绝不像触电那样强烈,而相反地,简直可以说是一种柔和的感觉。 但是那种感觉的后果却十分强烈,原振侠在-那之间,变得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他甚至连眨眼睛的气力都没有,变得像是泥塑木雕一样,更别说把头罩提起来了。 自然,这种情形,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至多不过一秒钟或者两秒钟。 可是,那也足够使得林雅儿从容后退,退出了几步,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时候,原振侠倒可以说得上来,自己身受的感觉是什么了,那是全身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所有的力量,不单是指他的四肢,或一切运动时所能发出来的力量,而是指他整个身子的一切力量。他甚至绝不怀疑,在刚才那一秒到两秒的时间内,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丧失了活动能力,他的心脏是停止跳动的,他的血液是停止流动的,一切都在静止状态之中,没有任何活动! 原振侠真正呆住了,虽然那只是短暂的一-间,而他的活动能力也早已恢复了,他还是僵立着不动,甚至双手也维持着想提头罩的姿势。 他听得林雅儿的声音:“原医生,你太鲁莽了,我对你十分失望!”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又吸进了一口气,半转过身来,向着林雅儿:“你……你是用什么方法,使我……使我……” 使他怎么样了呢?原振侠也难以确切地说得上来。是说“使他死了一秒钟”吗?还是说“使他丧失了一切能力一秒钟”呢?都不确切,而他又无法说出,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一种甚么情形。 林雅儿低头叹了一声:“坐下吧!” 原振侠盯着她,她看来实在是怪异之极,头上是一只立方形的头罩,一件长袍,上至颈,下至脚,全在长袍的笼罩之下,手上又戴着黑色的手套。 原振侠有点不由自主,坐了下来,道:“林小姐,不论你容貌上受过任何严重的伤害,你都没有必要采取这种生活方式!” 林雅儿的回答带着嘲讽:“你是什么?救世主?” 原振侠并不生气:“医生,一个普通的医生。” 林雅儿显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谈下去:“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她在这样说了一句之后,明明是还想说下去的,可是却又突然住口不言。在寂静之中,原振侠深深吸着气:“林小姐,我有很多问题要请教。” 林雅儿挥着手:“不,是我有很多问题,希望能在你口中得到答案。” 原振侠全然不知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抓紧了机会:“好,那就比较公平一点,轮着来,每人提一个问题,由对方回答。”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和神情,都像是在玩游戏的少年人一样,这至少使房间中,那种阴暗诡异的气氛冲淡了一些。 林雅儿也直了直身子:“好!”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女士第一,请先问。” 面对着那么怪异的一个女性,原振侠心中不知有多少问题要问,他也不知道这样交谈,可以持续多久,看来主动权完全在于对方。所以他已经决定,轮到自己发问的时候,拣最重要的来问。 在那立方形的黑色头罩笼罩之下,林雅儿看起来,十足像是一个不知从哪个星球中冒出来的怪物一样。原振侠全然无法想象她的面貌和神情,只能猜想,她这时不出声,是在考虑应该怎样发问。 足足过了一分钟之久,才听到了她的吸气声,接着,便是她的问题:“原医生,请你仔细听着。有一个人,他的样子和寻常人完全不同,那么,他是不是可以算是人呢?请注意,我说的是这个人的样子,和寻常人全然不同。” 原振侠心中打了一个突,这算是什么样的问题?她是在说她的容貌与众不同?可是她出生之际,还是曾有人见过她的,绝没有她是天生畸形的记载。 而且,什么叫“全然不同”呢?如果外形上“全然不同”,那自然是另外一种生物,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原振侠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但是他并没有如此回答。因为他还是想到,林雅儿口中的“有一个人”,可能就是她自己。 他觉得自己考虑得太久了,林雅儿坐着的姿势是身子微微向前倾着,这证明她正急于想得到答案。所以,他答道:“你的问题,我不是十分明白。不过我想,人的外形是无关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的内心。” 原振侠自以为自己的回答十分得体,对方的问题既然如此空泛,自然也只好用空泛的话来回答。他的话才一出口,林雅儿就道:“不,不!你完全没有弄懂我的意思。我不是和你在讨论甚么哲理,而是和你讨论一个十分具体的问题。” 原振侠道:“好,那么你必须具体地告诉我,那个人的样子是什么样子的。” 他特地在“那个人”这三个字上,加强了语气。他听到了急速的喘息声……在那个立方形的头罩之中,自然有着变音装置,喘息声经过了变化,听起来有一种悚然之感。原振侠勉力镇定心神,等着她的进一步解释。 又过了好一会,林雅儿像是下定了决心,突然半转身,向那幅油画伸手指了一下。 原振侠的反应极快,林雅儿伸手一指,他立时循她所指看去,看到她指的,是油画的上方那个五角星形。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极点。这幅画,是他要问林雅儿的几个重要问题之一,但这时,林雅儿指着那个五角星形,那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她是说,那个“人”的样子就是五角星形?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呈五角星形的生物,不是没有,属于棘皮动物的海星类生物,又称为海盘车的,不论是什么品种,都会呈各种各样的五角星形,而且都是对称的、规则的五角星形。 可是,海盘车只是海洋中的低等生物,甚至不是脊椎动物,当然不能和人相提并论。所以,林雅儿这一指,虽然用意十分明显,可是却更令人莫名其妙。原振侠连忙又转回头来,向林雅儿看去,一看之下,他立时失声道:“你怎么了?” 他不但失声惊呼,而且立时站起身来,向前走去。这时,林雅儿的动作怪异莫名,她的手,仍然向那幅油画指着,可是却又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令她的手垂下来,而她正竭力与之挣扎,甚至用左手托着右腕,好令她右手不至于下垂。 从她的体态上,可以看出她正在拚命挣扎着。所以她的身子在剧烈地发着抖,而且,又发出一种十分可怕的声音来。 这种情形,作为医生,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羊痫疯发作的病人。 他一下子就来到了林雅儿的面前,第一个动作,是握住了林雅儿的双手。可是林雅儿挣扎了一下,那一下的力道大得惊人,竟将原振侠双手震脱,而且还后退了一步。 原振侠一退,林雅儿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她一身全罩在黑衣之中,头上又罩着立方形的一个箱子,这一下一跃而起的情景,真像是什么妖魔鬼怪,突然自地狱魔界之中,冒了出来一样。 由于处在一团全然不可理解的迷雾之中,所以一时之间,原振侠胆子再大,应变再快,也不知道如何应付才好。 而林雅儿一跳起来之后,用听来凄厉之极的声音,叫了起来:“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 她这三句话,完全是一种悲惨得令人听了毛发直竖的尖叫,而且叫声一下比一下凄厉尖锐。原振侠可以肯定听到她叫的是甚么,可是却无法知道,她这样叫是表示什么意思。“知道”,知道什么? 原振侠所能肯定的一点是,林雅儿目前的精神状态极不正常。说她是情绪激动,实在太轻,看来她已接近精神崩溃的边缘,接近疯狂了。 这种情形,实在是原振侠在半分钟之前,都万万料不到的。 他首先想到的是,一定要令她先镇定下来。虽然他是医生,如果在医院里,他就可以利用药物来达到这个目的,然而现在,他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令一个处于癫狂边缘的人,镇定下来的最原始方法,就是重重地掴上一掌。掌掴可以刺激人头部神经集中的地区,使人在癫狂情绪之中解脱出来。 由于一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原振侠根本没有多想一想的机会,一想到了要掌掴对方,手已疾挥而起。 等到他一掌挥出,他才想到,林雅儿整个头部,都在立方形的头罩之中,根本无法打中她的脸部的。 可是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时,他手已疾挥而出,根本没有机会收住势子了。“啪”地一声响,他那一掌,重重地打中了立方形头罩的右边。 原振侠立时感到了一股极强的反震力。 那股反震力之强大,令得原振侠在-那之间,以为自己的手臂已断成了四、五截。巨大的疼痛感,使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呼叫声,紧接着,身子也站立不稳,打横直跌了出去。 在这时候,他眼前金星直迸,根本什么也看不到,更无法知道自己这一掌,对林雅儿造成了什么结果。他身子向外跌去,不知道撞中了什么,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他就跌倒在地毯上。 而在他跌倒的同时,他又听到了另一阵乒乓的声响,也像是有什么东西给人撞倒了。 原振侠倒地之后,大口喘着气,强忍着剧痛,想挣扎着站起身子来。他的右臂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剧痛才过去,总算在感觉上,手臂还连在身子上未曾脱离。他用左手托了托右臂,用力眨着眼,向前看去,首先看到那幅油画已经跌了下来,林雅儿也跌倒在地,油画就落在她的身旁。 原振侠咬紧牙关,左手在地上撑着,使得自己的身子抬起了一点。可是还未及等他可以起身,他已经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那之间,他像是整个人都浸入了冰水之中一样,张大了口想叫,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一阵十分奇异的“得得”不绝的声响传入耳中。 那种声响在才一传入耳中之际,他根本无法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眼前的一切如此可怖,这时,就算是任何声响,都会在极度的恐怖之中,引起更进一步的震动。 当然,只是极短的时间,他就知道了那“得得”的声响,是他自己上下两排牙齿,由于全身在不由自主发着抖,而相叩所发出来的。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发抖,由此可知他心中的惊悸,是如何之甚了!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看到了林雅儿头上所罩的那只立方形的头罩。 看到了头罩,绝不可怖。但是头罩显然由于他刚才用力一击的缘故,被打得离开了林雅儿头上,滚到了舱房的一角。 这也不算得什么,真真正正使得原振侠在一-那之间,如身凝于冰层之中的,在于头罩脱落之后,原振侠看不到林雅儿的头部! 在黑色长衣的衣领之上,没有头,一个没有头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在极度的惊怖之中,一切,包括了时间,都像是凝止了一样。原振侠一时之间,无法控制自己不发抖,所以他两排牙齿,一直因为相叩而发出“得得”声。 怎么可能呢?原振侠从来也未曾这样连想都无法设想一下过。从林雅儿一现身开始,虽然诡异莫名,但总还可以设想,可是现在的情景,连想也无从想起。刚才他那一掌,虽然用的力道不小,但是力道再大,也不能把一个人整个头打下来的! 难道林雅儿原来就是一个没有头的人?这更是无从想象的事! 而且,那么强大的反震力是怎么来的呢?不但是这一次那么强大的反震力,第一次,当他双手想去提起头罩来的时候,-那之间,全身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振侠感到,疼痛已经在减退,右臂也开始有了一点感觉,“得得”声也已停止,他可以控制自己,不抖得那么剧烈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僵了多久,他的视线,也一直没有离开过不见了头部的林雅儿。 舱房之中静到了极点,牙齿相叩声静止之后,他听到的只是他自己浓浊的呼吸声。 随着心情渐渐镇定下来,在寂静之中,原振侠感到舱房之中,不单是一个人的呼吸声。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在,虽然十分细弱,但是他用心听去,可以肯定,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在。 若是舱房之中,还有一个人在呼吸,那么这个人,当然是林雅儿。 可是林雅儿的头…… 一想到这里,原振侠又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不由自主,向跌在一角的头罩望去,心中骇然想着,难道林雅儿的头,跌了下来,还在那个头罩之中,还在呼吸? 不过他立即发觉,那种细微的呼吸声,不是自头罩那边传来的,而是从林雅儿身子那边传过来的。 她的头……已经不见了,何以还能发出呼吸声来?原振侠真是没有勇气过去察看一下,只是盯着她的身子看着。又僵持了一会,林雅儿的身子忽然蠕动了一下,本来压在身子下面的一只手,也挣扎着,自身子下面伸了出来,手指伸屈着。 这种情景,本来更是令人惊怖,可是一下低微的呻吟声,却令原振侠在-那之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呻吟声就在林雅儿那边传过来,这一下呻吟声,毫无疑问是从一个人的喉际发出来的。那也肯定地告诉了原振侠,林雅儿的头还在,并不是不见了。自己之所以会有她“头不见了”的错觉,是因为先入之见,一直以为她的头,是在那立方形的头罩之下。现在,在一-那之间,原振侠已可以肯定,那是林雅儿弄的玄虚,那个头罩,她一直不是套在头上,而是顶在头上的,她的头是藏在黑袍的衣领之中。 本来是几乎无可理解的事,忽然之间,有了一个那么直接简单的答案,原振侠不但恐惧心去了个干干净净,而且精神一振,一下子弹跃起来。一面向林雅儿走去,一面大声道:“林小姐,你真会玩魔术!” 当他向着林雅儿走过去之际,林雅儿已支撑着坐了起来。一个看不见头的人,忽然坐了起来,情景仍是令人骇然的,但原振侠既然已想到了其中的缘由,自然不会再害怕,继续向前走着。 就在他快来到林雅儿身前之际,林雅儿已背靠着墙,站了起来,双手扬起,作出拒绝的姿势。同时,听到她的声音,自衣领之下传出来:“请不要……请不要再走近来,不要!” 原振侠自然而然,停止了脚步。 自从他开始听到林雅儿的声音以来,不论是在电话中也好,是面对着也好,林雅儿的声音都是经过了仪器变化的,那种怪里怪气的声音。 直到这时,他才听到了林雅儿真正的声音。声音十分低弱,也更显得它的轻柔,讲的话是请求,也更充满了忧伤哀思的感情。那是动听之极的女性声音,使得听到的人,自然而然会照她所说的话去做。 而当原振侠站定了之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立时想起洪致生对他说过许多次,他听到过的声音。洪致生甚至爱上了那声音,也用了不少形容词来形容那声音,可是如果洪致生听到的声音,只有林雅儿的一半好听,他仍然是一个拙劣的形容者。 原振侠站着不动,他听到细细的喘息声,自黑长衣的衣领下传了出来。过了一会,才又是那好听之极的声音:“对不起,我们的会面,我想该结束了!” 原振侠立时叫了起来:“什么结束,根本还未曾开始!” 一下幽幽的低叹声传了过来,原振侠又踏前一步,但是却被林雅儿的手势止住了。 宽大的黑色长衣在微微抖动着,不知那是由于她正在喘气造成的,还是由于她身子在发抖而形成的。 在又是一分钟的沉寂之后,原振侠用极诚恳的声音道:“林小姐,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神秘?一定有原因的,是不是?而且,我相信你很想和我讨论一下这个原因,这就是你安排我们会面的目的,为什么又要半途而废?我,愿意尽一切力量帮助你!” 原振侠的话,出自由衷的诚恳,当他讲完之后,过了一会,才又听到了林雅儿的声音:“好……那我们继续……谈谈!” 原振侠道:“好,那么,请把你的头自衣领中伸出来,别装神弄鬼。” 林雅儿的回答,声音仍是十分轻柔的,但是却十分坚决:“不……” 原振侠在忽然之间,有一种十分滑稽的感觉,他调皮的性格又发作了,甚至哈哈笑了起来。由于刚才令他如此惊怖的情景,结果只不过是把头缩在衣领之中那么简单,这也使他以为,一切神秘的事都只不过如此,所以情绪上也特别轻松。他一面笑着,一面道:“怎么一回事?你曾经被施过魔法,谁一看了你的脸,就会使你变成石头?或者使看到你的人,变成一只青蛙?” 原振侠这时这样说,自然是一种不经心的玩笑,可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是,林雅儿的回答…… 他先听到了一下深深的吸气声,然后,就是林雅儿清脆玲珑的声音:“是,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 原振侠真是惊讶之极,到现在为止,发生过的事情,真可以说得上奇上加奇的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还有更奇怪的事会发生。 他眨着眼:“猜对了哪一半?” 林雅儿十分平静地回答:“我是一个和魔法结合的人,我是一个魔女!” 如果不是林雅儿的声音那么动听,而语调又那么严肃的话,原振侠听得她那样说,一定会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真的,还有比这个更好笑的事吗?什么叫“和魔法结合”,什么叫“魔女”? 他虽然没有大笑,但是接下来的谈话,还是轻松的:“如果看到了你,会怎么样?” 林雅儿道:“会和我一样,承受无止尽的苦难,变成魔法的奴隶!” 原振侠陡然叫道:“我不怕!” 他一面叫着,一面激动地挥着手臂。林雅儿道:“想想你刚才受到的痛楚,那还只不过是肉体上的,精神上的痛楚,只怕你承受不起!” 原振侠挥舞着的手陡然僵住了。 是的,刚才的那阵剧痛,一定是由于一种什么力量造成的,那是什么力量呢?一定还有许多自己不了解的事存在,绝不是全像头藏在衣领之中那样简单。 他笑不出来了:“林小姐,你是不是参加了一个什么邪教组织?” 林雅儿的回答,更是匪夷所思:“不是,在我未出世之前,我的父亲已经把我出卖了!” 原振侠想笑,可是却出不了声。林雅儿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却又实实在在,无法了解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他只好不出声,等待对方作进一步的解释。 林雅儿苦笑了一下:“我的话,不够明白吗?” 原振侠也苦笑:“只是我不懂!” 林雅儿叹了一声:“我的父亲,为了能得到魔法的帮助,把未曾出世的我,出卖给了魔王。所以,我一生出来之后,就属于魔王所有,是魔法的一部分。” 原振侠继续苦笑,他实在无法理解:“我是在听一个童话故事,美丽的公主被魔法所困?” 林雅儿的语音之中,充满了悲哀:“原医生,你根本不相信有魔王的存在,也不相信有魔法的存在?”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他挥着手:“不,宇宙间有许多不可测的力量,我就曾经经历过一件和咒语有关的事,几十年之前的咒语,无可解释地一一应验……可是魔王,他……是一个人?” 林雅儿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这就是我第一个问你的问题了,我不知道一个人的样子可以变化到什么程度,反正他……他……” 她说到这里,突然像是发音变得十分困难,像是喉咙之间,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再也说不下去,而且身子又在剧烈地颤动。 原振侠忙道:“林小姐,你是不是需要帮助?” 他的话才一问出口,林雅儿陡然之间,发出了一下尖叫声,听来骇人之极。紧接着,她又用同样尖厉的声音叫着:“为什么?我的父亲不是用他所有的血,赎回了我的一些自由了吗?为甚么不遵守诺言?对,我知道我的自由有限,我知道!” 听得她这样尖厉的叫声,而且,所叫出来的话的内容,又有着如此不可解的诡异,原振侠实在不知道如何才好。他自然而然走前一步,但林雅儿却在一-那之间,已经恢复了过来:“别向前来,请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请……” 那样软软的,充满哀怨的请求,他是不能拒绝的,原振侠叹了一声,退出了两步。林雅儿停了片刻,才道:“你看到这幅画了?” 原振侠道:“是,我一来就看到了。而且,我还知道在一处海底有一块大石,石头上的浅刻,和这幅画是一样的!” 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得林雅儿发出“啊”的一下呼叫声,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她那一下叫声,是想表达心中的震惊还是欢喜。在叫了一声之后,她又没有说什么,只是急促地喘着气。 原振侠又道:“我问你借船的目的,就是想到海底去看看,何以会有那样的一块大石在。你可以告诉我,这幅画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林雅儿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幅画,是魔王在向出卖给他的人布法,使那些人在出卖了自己之后,可以获得魔法的力量。” 原振侠已经有了主意,他知道,要听得懂林雅儿的话,必须先肯定“魔王”的存在。虽然他一点也不知道“魔王”是什么意思,就当他是一种十分强大的力量好了。不作这个肯定,是全然无法明白她在说些什么的。 所以,他道:“魔王……就是那个五角星?” 林雅儿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声音来,但可以听得出,那是肯定的答复。原振侠又问:“那么,所谓魔法,又包括了什么呢?” 林雅儿的声音很低:“包括了一切,看你出卖自己的程度如何。我的父亲不但出卖了他自己,连未出世的女儿都出卖了,他得到的是成为一个富豪。” 原振侠这时,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不成熟的概念,所以他又问:“凭借魔王所布赐的魔法,可以获得金钱,或权力,或想要的一切?” 林雅儿又用一下听来像是呻吟一般的声音,替代了回答。原振侠心中叹了一声,这一类的说法,其实并不新鲜,许多宗教故事中有,许多文学作品中也有……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换来金钱和权力。但这种事,和实际生活联系在一起,原振侠实在无法接受! 原振侠还不明白,何以林雅儿要这样一本正经地编一个这样的故事,要她自己成为故事中的一个魔女。但是,实际上,真有出卖自己给魔王这种事吗?他还是不能理解的。 所以,他闷哼了一声:“魔王要的是什么呢?什么叫作出卖自己?” 林雅儿道:“精确地说,出卖的是灵魂,再加上身体。也就是说,这个人,从此就归魔王所有,是魔王的奴隶!” 原振侠摇着头:“小姐,我看,你的精神状态……不是很正常,而且幻想力太丰富了。在你的故事之中,我就看不出魔王收买了人有什么用。” 林雅儿呆了片刻,才长叹一声:“说了那么久,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原振侠觉得实在不能再纠缠下去:“坦白来说是不相信,客气一点说,是我不明白!” 林雅儿的声调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不管你的态度怎样,我……非把一切全都说出来不可。现在不说,可能,不,不是可能,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只是作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手势,心中在想的是另一个问题:一个如此严重的精神病患者,怎么能主持庞大的航运公司的业务呢?还是她只是间歇性发作的严重精神分裂症患者? 正当他心不在焉的时候,林雅儿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如果你不想听,只管说。我要告诉你的是,使我今天能说出这一切来,是一个人用他全身鲜血,所换来的一点自由!”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忙道:“对不起,你请说,我会用心听。” 林雅儿开始诉说,她的语调,越来越是急促,彷佛她只有很少的时间,可是却要说太多的事一样。有几段,由于她说得实在太快,原振侠全神贯注地听着,也不过捕捉到了她所说的一半。 当原振侠实在听不清楚,或是听清楚了,但又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之际,曾不断地提出问题来。可是林雅儿对原振侠的问题,却极少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以下,就是林雅儿所说的一切。原振侠的反应和问题,记在括号之中。 等到林雅儿陡然停了下来之际,大约是半小时之后的事。原振侠只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梦幻之中一样。 林雅儿所说的一切,是那么不可信,可是又那么真实。如果这是她编造出来的故事,那么她实在可以说是一个编故事的一流高手了。 林雅儿是从“从前有一个极其贫苦的少年”开始的。 从前,有一个极其贫苦的少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他开始知道事情,他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孤儿,自己生活的环境,叫孤儿院。 孤儿院中的生活当然不好过,但至少还可以温饱。然而到了他十二岁那一年,由于战事,孤儿院结束了,他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少年,从此变成了流浪儿。别人或者会安于贫穷和被欺侮,可是他不肯,他不知多少次,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忍受着饥饿的同时,起着誓,要自己出人头地。只要能有钱,他不惜任何代价,什么事他都做,只要能摆脱贫困! (啊!她是在说她的父亲吗?听说航运界巨子林永兴,就是从孤儿院出来的。) 他到处流浪、乞讨,走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随着年纪的增长,知识也渐渐丰富,终于给他知道,如果出卖自己,出卖自己的灵魂,就可以得到魔鬼的垂青,可以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于是,他照着他所知的方法,每天午夜时分,对着漆黑的天空祈祷。别人祈佑,是为了想得到上帝的眷顾,而他祈祷,却是为了得到魔王的垂青。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午夜,有的是寒风刺骨的午夜,有的是汗流浃背的午夜,他从未间断过。有时,由于长时间的祈祷,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会大声咒骂,用尽了人类所能使用的恶毒的语言,咒骂一切,也包括咒骂魔王在内。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什么信念,驱使他坚决相信有魔王的存在。魔王会听到他的祈祷,总有一天,他和魔王之间的交易会出现。 十年,整整十年。 他期待的那个时刻,终于来到了。当他作完了祈祷之后,由于疲累和失望,他仰头望着漆黑的天空,从心底深处,发出了悲愤莫名、沉痛无比的吼叫声,像是一头跌进了陷阱之中绝望的野兽一样。而就在这时,他看到在他的头上,在黑暗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团星形。渐渐地,他看清楚了,那是一颗巨大无比的星,发出暗得奇特的光亮,他也无法确定他和星团之间的距离,好象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一样。 于是,他自然而然,踮起了脚尖,向上伸出双手,想去触摸那团奇异的大星。他那时,甚至不知道那团星是什么,只是感到,在痛苦的绝望之中,总可以发生一点变化了! (是的,那块大石上的浅刻,那幅画上,所有的人不都是向着一个星形物体,踮着脚尖,伸高他们的双手吗?人在绝望的边缘,只想有变化,因为不可能变得再坏,所以不会怕变化。) 而就在那时,他觉得他和他十年来夜夜祈求的魔王,有了迅速的对话。他可以肯定,和他对话的一定是他祈求的魔王,因为一开始,他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愿意将你的灵魂出卖给我吗?” 他当然立即答应:“愿意,可是要交换我所要的一切!你能给我吗?” “我能给你一切,可是你一个灵魂,却不能得到那么高的代价。” “除了我,只要我能出卖的,全都卖给你。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兄弟姐妹,要不然,我可以把他们全都出卖给你!” “哈哈,真彻底,这样才是我最需要的,你日后一定会有妻子……” “我把她卖给你!” “你将来也会有儿女……” “我也把他们卖给你,只要我能得到我需要的一切,我把妻子儿女,把我自己,全都交给你!” (一直到那时,原振侠对于林雅儿的叙述,还是只当作一个陈旧的神话故事在听着。可是林雅儿在讲到了和魔王的对话部分时,她的嗓音变得十分怪异,粗哑而令人颤栗,再加上她整个头,始终是在黑色的长衣之内,所以气氛仍是妖异得很。) (原振侠这时,已经可以肯定林雅儿所说的“他”,当然就是她的父亲,多年之前神秘失踪的那个大富豪。) 对话在继续着。 “你不后悔?” “不,绝不后悔!” “我可以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 “不,我不需要!” “很少有你那么坚决的!” “因为我太需要除了灵魂之外的一切了!” 对话到此为止,交易也在那一瞬间完成了。 从那天之后,他对于那晚上发生的事,甚至只有一个印象,好象是一个在记忆之中保持得十分完整的梦一样。他可以回忆出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但是却又无法肯定,那是不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然而,那毕竟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从那个晚上开始,他的生活有了迅速而巨大的改变,各种各样的好运气,围在他的身边打转。很快,他有了他自己的第一艘船,接着,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当年作为一个流浪儿所梦想的一切,甚至于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他全都有了! 而且,在那些年月中,他似乎并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甚至于曾向魔王出卖过灵魂的事,也变得更模糊了。有时候他会想起来,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一切的成就,全是来自他自己的才干和运气。 直到有一天,在他庞大的业务机构之中,一个地位十分卑微的员工,忽然趋近他,在他的耳边讲了一句话,才使他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全是魔王的魔法所赐与的,是当年交易的结果。魔王一直在实现承诺,使他得到需要的一切。 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众所公认的美丽贤淑的妻子。他的妻子是那样温淑美丽,甚至可以使得像他这样地位的人,可以有限度地拒绝除了妻子之外,其它美女的诱惑。当然,要完全抗拒是不可能的,世上诱人的美女实在太多了,每一个都有着她独特的令男人心醉的风情,没有任何男人可以完全拒绝的。 但是,他很爱他的妻子,有时,他宁愿留在妻子的身边,享受着那一份他在其它美女身上享受不到的温馨和满足。也就在这时候,一个容貌猥琐阴森的低级职员,在他身边低声道:“林先生,魔王要我提醒你,你的妻子有孕了。而你是早把你妻子和儿女交给了魔王的,魔王随时可以要你履行义务。” 这个人对他说那几句话的时候,是在他航运公司豪华的办公室中,才通过了一次交易,使他庞大的财富又有所增加,正在踌躇满志的精神状态之中。突然之间,那几句话使他从云端直摔了下来,摔进了漆黑无涯的深渊之中! 一时之间,他张大了口,喘息着,视线也变得模糊了。等到他好不容易定过神来,才看到豪奢绝伦的办公室之中,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清洁工人,正在抹着本来就亮得可以当镜子照的茶几面。 他定了定神,问:“阿根,刚才是你在对我说话?” 那清洁工人叫阿根,他仍然抹他的茶几,他的回答是伸手向天上指了一指:“不是我在对你说话,是他要我传话。” 他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你……是他的代表?” 阿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会通过我,向你说他要说的话。” 他声音更颤抖的厉害:“那么……他要什么呢?” 阿根的回答很简单:“当年,你曾许诺了什么,他就要什么了!”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就挥手令阿根出去。阿根十分顺从地离开,他吩咐了所有的秘书,不受任何打扰,然后,他锁上了办公室的门,一面大口吞着酒,一面思索着。 他花了两小时的时间,把所有的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当年,把自己,甚至把自己的亲人的灵魂,去交换自己所需的一切,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是十年来从未间断的祈祷的结果,如果再给自己一次选择,也不会改变。 而这些年来,魔王显然用他无边的魔法,在实现他的承诺,这些年来的生活,简直是心满意足之极。他失去的只不过是他的灵魂,然而,灵魂又是什么呢?看不见,摸不到,有没有好象一点分别也没有,所有快乐的感觉,根本全是来自肉体的。 他觉得自己完全想通了,于是,他又把阿根召来:“你就做我的跟班吧。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你可以随时告诉我。” 阿根的声音听来有点森冷:“他说,你的妻子,不肯履行你的承诺。而你如果不是忘记了,就是忽略了,不然,早就应该知道了!” 阿根的话,又令他大吃一惊。 是的,他想起来了。他的妻子,几乎每晚都在恶梦中惊醒,而且总是在梦中叫着:“不!我不肯!” 而当他问她做了什么恶梦之际,她总是一面余悸未已,一面却努力温柔地笑着:“不,没有什么,做了恶梦,太荒诞了!” 而魔王又通过阿根告诉他,他妻子有孕了!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孕了,魔王怎么会知道? 他妻子的恶梦是什么?是不是魔王在向她索取她的灵魂,而她坚决拒绝? 他感到了极度的迷惑,决定立刻回家去,和他的妻子好好谈一谈。 他回到家中,他美丽的妻子,用一种十分兴奋的神情迎接他。然后,就对他说:“我有孕了。” 他要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能不使他内心的震惊表现出来,反而要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来,接受这个消息。 他的妻子温柔地偎贴在他的身边,喜悦的神情之中,忽然有了几分忧愁,欲言又止地道:“真怪,一连好多天,每天晚上睡觉,梦里总有声音告诉我,我和我孕育的新生命,都是他的。还说是你很多年之前,答应了……卖给了他的!” 美丽的妻子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用充满了深情的大眼睛望着他。眼神之中,多少有点恐惧的阴影,问他:“当然,那只是恶梦,对不对?” 他觉得心头一阵剧痛,忙道:“当然,当然!只是梦,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真是!” 妻子娇柔地笑了起来:“或许是一切……太幸运了,幸运得不像真实……所以会害怕失去这一切!” 他感到了异常的烦躁,竟破天荒第一次叱责他的妻子:“你在胡说些什么!少胡思乱想,就不会做这样的梦了!” 但是他随即又感到了极度的歉疚,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这个善良的小美人胡思乱想,而是实实在在的事! 他随即把他的妻子紧紧拥进怀中,深深地亲吻着。虽然她的唇是湿润而甜蜜,但是他的唇却干燥而苦涩。在那时候,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当年的行为,在换得了那么多年的所得之后,是到了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他妻子的腹部,一月比一月隆起,他事业上竞争的对手,被他一个接一个击败,他成了全世界知名的富豪,简直没有什么他要不到的东西。阿根成了他的跟班、亲信,令他最头痛的是,阿根几乎每天都要对他说上一遍:“你的妻子不肯,你必须令她答应!” 他妻子每晚上恶梦如故,直到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了阿根对他的“提醒”了,勃然大怒:“既然魔王的魔法无边,就该有能力使她答应!” 阿根冷冷地回答:“除了一个人自愿出卖他的灵魂之外,魔王不会攫取他的灵魂。如果有你妻子的合作,魔王就可以完全控制尚未出世的生命,不然,魔王为了达到目的,唯有令她死亡!” 他感到恐惧,可是却不相信。他妻子健康良好,最著名的产科医生,一直替她做产前的检查,除了说她有点精神恍惚之外,一切都没有问题。 可是,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的妻子,在生下了一个女儿的同时,因难产而死亡了。他尝到了魔法的厉害,付出了他应该付的代价! (原振侠屏住了气息,这时,他自然可以肯定,林雅儿所说的,是她的父亲林永兴的事。) (听起来仍然是极度不可思议的,整件事是什么呢?遗传性的精神分裂症?还是听她再说下去吧。) 他震惊得无法控制自己,阿根却冷冷地告诉他,一切全是他自己答应的。他的女儿不属于他,而属于魔王,阿根并且提出,魔王要把他的女儿带走。 他从此陷入了无边的痛苦之中,一切的成就对他来说,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了。他甚至一面拉着自己的头发,一面向阿根跪求……这种情形,自然没有任何第三者知道,人家看起来,他依然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富豪,阿根只不过是一个恭顺的跟班。 他向阿根哀求,不要带走他的女儿,而阿根则传达了魔王的话:不行,一定要把他的女儿带走,他的女儿,属于魔王所有,是魔女。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因为绝少人在出卖自己的灵魂给魔王的时候,连儿女一起出卖的。所以,他得到的一切,也远比别人为多。 他哭求着,宁愿放弃已有的一切。魔王的回答十分冷酷:“放弃一切?这些年来,你尝过多少美味?喝了多少美酒?能够还出来吗?在多少美女的身上,你得到过至高无上的享受,这种乐趣,能够还出来吗?” 他无言以对,所以,只好由得阿根把他的女儿带走,带到魔王的身边去。 (原振侠忍不住问:“魔王住在什么地方?是在一座高大巍峨的魔宫之中?魔宫又在哪里?”) (原振侠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原振侠又问:“你所一再提及的魔王,是一个概念,还是真有这样的一个人?”) (原振侠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回答。林雅儿只是用她那种平淡之中,充满了哀伤的声调叙说着,越说越急。内容虽然越来越不可思议,不过她的声音,还是十分动听。) 他对自己的妻子,有着深厚的爱意,妻子的死,给他的打击极大。女儿和他有着自然的骨肉之情,被阿根带走了之后,音讯全无,那使他感到一切都变得那么空虚。在开始的日子里,他还以为这种空虚,可以用他拥有的钜额金钱来填补。 他纵情声色,醇酒美人,身体官能上的享受,在一个短暂的时间之中,有限度地填补了一些空虚。可是心灵上的空虚,像是无底深渊一样,不论填下去多少东西,结果,空虚还是空虚。到后来,他甚至借助麻醉品,他注射吗啡,可是,如果那样做,就能减轻心灵上的苦痛的话,世上还会有痛苦的人吗? 痛苦像是万千毒蚁一样,啃-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开始知道,一个人出卖了灵魂之后,所得到的是什么。 他后悔了! 也就在这时候,他想起了,当年,当他在十年不间歇的祈祷,得到了魔王的回响之际,虽然他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所能出卖的一切,但是魔王曾答应,可以给他一次后悔的机会。他当时曾坚拒,但是现在,他是不是可以使用这个后悔的机会呢? 他又开始祈祷,这一次,三个晚上之后,和当年一样,他又看到了那星形的一团。所不同的是,当年,他是赤脚,在旷野中看到的,而这一次,他穿著最名贵的鞋子,在他所拥有的大厦的顶楼空中花园中。 他又不由自主,踮起了脚尖,双手伸向上。他无法看到自己的神情,但那一定是异样的痛苦……当年要求出卖自己是痛苦的,现在要求后悔时,也同样地感到痛苦。说起来十分矛盾,可又是事实! 他和魔王之间,又有了对答。 “哈哈!你后悔了?” “是,你答应过,给我一次后悔的机会的!” “过去了那么多年,你已经得到了我给你的一切,而且尽情享受过它们,你现在才后悔,不是太迟了一点吗?” 他说不出话来,可是仍然要求反悔。 “你的要求是什么呢?”魔王居然问。 “我……不敢要求让妻子复生……至少,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他颤声要求魔王,把他的女儿还给他。 可是,他的要求被断然拒绝了:“你的女儿?那不是你的女儿了。她是我的女儿,是人世间独一无二的魔女,你已经失去了她!” 他忍着泪:“魔女?她会……变成怎么样?” “那何必告诉你?” “她将成为你的奴隶?是你魔法囚禁下的囚犯?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她多少有一点自由?” 魔王哈哈大笑看:“有!不过我看,你是绝对做不到的,还是别说了!” 他固执地道:“请告诉我,有什么方法?” 魔王狞笑着:“用你自己的血!把你身上所有的血,来换取她的一点自由。只要你用自己的血,把她全身涂遍,她就可以在魔法的拘禁之中,得到一点自由,魔法在她这点自由上失效,不能控制她。” 这实在是没有法子做到的事,可是他却立即道:“我愿意这样做,她在哪里?让我把我体内的鲜血涂遍她的全身,我愿意这样做!” 魔王显然感到了意外,停了片刻,才答应了他。 (原振侠感到骇然。这不是太荒谬了吗?如果精神分裂症患者,真是相信了这一点,那么接下来的行动,一定就是自杀!) (原振侠又问了几个问题,可是林雅儿这时,几乎已进入一种狂乱的情绪之中,话说得又急又快,根本不理会原振侠的任何问题。) 终于,他就用他的血,涂抹他女儿的全身。他的女儿,那年是三岁,三岁的小女孩。他到最后,血已流尽了,还差一点不能涂到,他用力挤着,才又挤出了最后几滴血,完成了他对女儿的赎罪。 虽然根本一切全是他所造成的……做了一件事,后悔了,所能补救的,自然不可能是全部,不过也很少有人像他那样,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得到的却如此之少! 他用他全部的鲜血,破解了一部分魔法,这是你今天能够听到这个故事的原因! (原振侠叫了起来:“令尊是在海上失踪的,一个人怎可能用力挤出自己体内的最后几滴血?小姐,这未免太荒谬了!”) (林雅儿急速喘着气:“你了解的一切,是从人类的知识范畴上来了解的。而魔法,是在人类知识范畴之外的,所以你还是觉得荒诞。”) 他流尽了血,自然死了,他的女儿,一直在魔王的魔法下长大。 原振侠霍然起立,神情坚决:“小姐,我不要再听故事,讲点实在的事,魔王在什么地方?” 林雅儿的声音之中,像是充满了疲倦:“在海底,在一处海底,在……” 她讲到这里,陡然之间,没有了声息。然后,在原振侠要过去看视她时,她又站了起来,道:“我不能告诉你,如果你要把我从魔法中解救出来,我才能告诉你。” 原振侠苦笑:“我当然愿意!” 林雅儿发出了一下惨然的笑声:“先别答应,你还不知道如何才能使魔法解禁。” 原振侠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切全是那样诡异而不可解,自己真是答应得太快了。他忙道:“是,是,要做些什么?” 林雅儿缓慢而清晰地道:“要有一个人,愿意在魔王的面前,用他的鲜血,涂遍我的全身!” 原振侠怔住了,如果林雅儿需要帮助的话,他由衷地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她。可是,用自己的鲜血,去涂遍她的全身,目的是把她从魔法的拘禁之中,破解出来,这样的事,原振侠却无法做得到。 方法太怪诞了,目的也似乎太虚幻了,都不应该是现实生活中的事。而如果那只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呓语和妄想,自己就算肯牺牲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原振侠僵住了,作声不得。林雅儿淡然一笑:“很难答应,是不是?根本不会有人为了我这样做的,这是魔王和我开的一个恶毒的玩笑。我不会怪你或任何人,我是注定要做魔女的!” 原振侠只感到自己喉头干涩,他道:“也不一定完全不可以,只是我对你所说的一切……还不是确切地了解,有很多地方,你说得也十分模糊……” 林雅儿道:“我说得够清楚了,单是为了指给你看魔王的形象,我就不知要费多大的劲!” 原振侠想起她刚才那种挣扎的动作,几乎有着一种整个人分裂为二的痛苦,他思绪极乱:“作为一个魔女,你有什么……不好呢?” 林雅儿的语气陡然变得急促:“我不能给任何人看到身体的任何部分,不能给任何人碰到我身体的任何部分。我不是我自己,我只是一个奴隶,做着我完全不想做的事,我只是魔王的一个工具!” 原振侠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这样说太空泛了,魔王把你当作奴隶,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林雅儿喘着气:“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要魔王才能知道!” 原振侠陡然问:“要怎样才能和你口中的魔王相见?” 林雅儿道:“我不知道!” 原振侠再逼问:“你口中的魔王在什么地方?” 他一再使用“你口中的魔王”这个名词,那是表示他根本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一个魔王存在之故。林雅儿听了,发出了呻吟声来。 原振侠得不到她的回答,再逼问:“你刚才说过,在海底,难道二十多年来,你一直在海底过日子?林小姐,坦白说,对你所说的一切,一个正常的人是不会接受的。” 林雅儿苦笑一声:“我并不要求你接受,因为一切根本不是一件正常的事。你能用正常的方法,解释你两次遇上了震荡的事吗?” 原振侠知道,她是指两次碰到她头上顶的那个立方形头罩时,他经历过的奇异震击。 他立即道:“当然可以解释,那立方形的头罩,有着高压电,或类似的装置,我受到了高压电的袭击。” 林雅儿长长叹了一声,在叹息声中,可以听出她不愿再和原振侠说下去了。同时,她的身子摇晃着,向舱房的门走去。原振侠想阻住她,可是她的手略扬了一扬,在那一-间,原振侠像是触了电一样,陡地震动了一下。而等他定过神来时,林雅儿已经走出舱房,门也关上了。 原振侠忙叫道:“等一等!” 他一跃向前,打开了舱门,外面走廊中一片漆黑。就算林雅儿在走廊中,由于她穿著黑色的衣服,原振侠也无法发现她。 原振侠只好对着黑暗叫着:“再问你一件事!” 黑暗的走廊中没有回音,但是原振侠还是自顾自问着。这时,他心中其实不知有多少疑问,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什么都不问,单单问了这个问题:“你是不是早已知道了有海底探险这回事?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在不断警告一个人,不要去进行探险,并且自称是他的守护神?” (即使是在事后,原振侠完全可以冷静下来的时候,他也无法确切知道,自己何以会有此一问的。或许是他感到,林雅儿原来的声音十分好听,和洪致生对他的叙述,在潜意识中发生了联系之故,那也只是“或许”而已。) 他的话说完,仍然没有回答,只是在离他相当远处,传来了幽幽的叹息声。又过了一会,他才听得了林雅儿幽幽的声音:“你既然对已知的事,完全没有进一步探索的兴趣,又何必多问?” 原振侠忙道:“这样的指责不公平,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 林雅儿的回答来得很快:“就是因为根本不知道,所以才要探索!” 原振侠苦笑。林雅儿的话,只是空泛的理论,在和林雅儿“会面”之后,他所听到的一切,可以说全是虚幻的,连一点点可以抓住的事实都没有。 他还想说什么,可是船身陡然震动了一下,可以感到船的速度陡然增加。他循着声向前走去,结果却被阻在一扇上了锁的门前。 然后,随便他怎么叫嚷,甚至在门上用力敲打着,他再也没有听到林雅儿的声音。 船一直在高速行驶,城市的灯火在渐渐接近。原振侠来到了甲板上之后不久,就知道,船正在驶回七号海湾的码头去。 海面上风相当劲,黑色的“雅儿号”,像是一个科学化的妖魔一样,在水面上飞快地行驶着。原振侠又走进走廊,试图作最后的努力,再和林雅儿说几句话,可是他的努力还是白费了。 等到船终于又靠岸时,天色已经微明,那位女司机等在码头上,还有几个水手模样的人也在。女司机一看到原振侠,就作了一个手势,令原振侠跳上岸去,她道:“林总裁已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和你的会面已完全结束了。如果你还是要用这艘船,她可以随时借给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清早,海边的空气清凉而潮湿,可是原振侠非但不感到头脑清醒,反倒觉得一片浑沌。他没有说什么,上了岸,进了自己的车子,疾驶回住所,倒在床上蒙头就睡。他实在感到十分疲倦,可是却又无法睡得着,林雅儿那一番奇诡和荒诞的话,不住地在他脑中翻滚。他得出的结论是,林雅儿和她的父亲,根本都是疯子! 一个在困苦中奋斗成功的人,可能在奋斗的过程中,做过一些不择手段的事,又由于精神压力的沉重,使他相信自己曾和甚么“魔王”有过接触。 而林雅儿的精神病,又显然是一种遗传。 但是,原振侠对自己的结论,又实在无法满意。因为事实上,有着许多无可解释的现象在。例如,海底大石上的浅刻,如何会和船上的油画一样?林雅儿这个“魔女”,又似乎有着随时可令人震动的力量等等,都是无法作解释的。 等到天色大明,原振侠叹了一声,起来,照常一样到医院去。医生的责任十分重,工作也极繁忙,倒使他紊乱的思绪得到了休息。然而,下班回到住所,他感到了极度的疲累,所以当门铃响起,他几乎是拖着自己的身子,过去将门打开的。 站在门外的是洪致生。 洪致生看来,比上次更失魂落魄,他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坐着。原振侠叹了一声:“你要用船,可以随时和林雅儿的秘书联络。” 洪致生大感意外,立时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苦笑着:“昨天晚上,我的遭遇,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最最荒谬的了!” 或许是由于知道了对方肯借出船来,洪致生对林雅儿的称呼客气多了:“那神秘女人肯借船?这倒真出乎意料之外!” 原振侠摇着头:“不过我劝你别用她的船,这个女人,是……一个疯子。她的船,从里到外,甚至连酒瓶中斟出来的酒,都黑得像墨汁一样!” 洪致生怔了一怔:“对于黑色有偏爱的人,也是有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有一件事奇怪之极,船上挂着一幅油画,全是深浅不同的黑色,画的,和海底那块大石上的浅刻,一模一样!” 洪致生一听,“啊”地叫了一声,直跳了起来:“真的!怎么会?那……代表了什么?”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林雅儿说,那五角星形的东西是魔王,那些人,是在祈求魔王布赐魔法,她还说了许多只有疯子才能说得出来的话。” 洪致生呆了半晌,神情又兴奋又严肃,他突然一把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求求你,把一切经过告诉我!求求你!” 原振侠本来就不准备对他有任何隐瞒,所以就从接到电话起,一直到离开,所有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当他讲到自己向林雅儿问最后一个问题之际,洪致生身子发抖,喃喃地道:“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然后,等原振侠讲完,他神态十分愤怒地瞪着原振侠,道:“怎么不明白,她实在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洪致生陡然一拳,打在一张沙发的背上,大声道:“再明白也没有了,她受了魔法的禁制!” 原振侠实在不想和他辩论,可是又有忍无可忍之感:“魔法是什么?” 《魔女》3 洪致生仍然声音高亢:“魔法,就是魔王的法力,魔王,就是那五角星形的物体。她没有告诉你的是,在魔法禁制之下,她不能爱,而别人也不能爱她,她生活在痛苦的深渊之中!” 原振侠冷冷地道:“你这个英雄,就用自己的血,把她从魔法中解救出来吧!” 原振侠用这样的语调这样说,当然是在讥讽洪致生,可是洪致生却立即十分认真地道:“当然要这样做,毫无疑问要这样做!” 原振侠呆了一下,心想这个玩笑可不能再开下去。洪致生的精神状态,本来就不是如何正常,真要是疯癫起来,他可以做出任何事来! 他叹了一口气:“请你现实一点!” 洪致生却胸有成竹地道:“我很现实,刚才我已经算过了,把一个人的全身都用鲜血涂抹,至多一千CC,也够用了吧!像我这样体格的人,损失一千CC血,甚至更多,都不算什么!” 原振侠骇然,他知道,用正常的语言是无法劝阻洪致生的了,只好用他相信了的那些虚幻的事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或许还会有点用。他道:“你别忘记,当她三岁那年,她父亲要挤出最后一滴血,才能涂遍她的全身。那时,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 洪致生双眉紧锁:“是的,这其中还有我所不明白的地方。但是我既然知道我爱她,就算要我挤出最后一滴血,我也甘愿!” 原振侠又是骇然,又是好笑,他举起手背来,做呼喊口号的姿势:“真是伟大,可以列为人类最伟大的爱情故事之一!可是洪先生,你爱她?你连见也未曾见过她!” 原振侠的责难,根本是无可反驳的,可是洪致生听了之后,却一瞪眼:“那能怪我们吗?在魔法的禁制之下,是不会有人见到她的。可是我却听到过她的声音,在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时,我已经爱上她了!” 原振侠的心中骂了一句:又是一个疯子! 不过他还在作最后的努力:“她说,要在魔王面前这样做才有效,你上哪儿找魔王去?” 洪致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林雅儿她一定知道这地点的,其实,我也知道!” 原振侠望着洪致生,洪致生一挥手:“她不是说了吗?在海底,那还有疑问,自然就是那块大石的所在处。我也可以肯定,那个潜水员之死,是由于他的摄影,无意中触及了魔王的秘密,所以,才死于魔法之下的!” 原振侠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时,他只觉得一切全是那么滑稽,实在无法不令人捧腹。洪致生似乎有点责怪他,原振侠笑了好一会,才道:“你们这一类人真好,可以生活在神话的世界之中!” 洪致生眨着眼,像是有点听不懂原振侠的话。原振侠补充道:“普通人,要为了生活而辛勤工作,神话世界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故事。而你们这类人,一出生就有用不完的金钱在等着你们,所以,你们可以把现实生活和神话结合起来!” 洪致生仍然眨着眼,原振侠又道:“一个是被魔法禁锢的美女,一个是一听到了她的声音,就爱上了她的英雄。英雄要把自己体内的血,涂遍美女的全身,帮助她从魔法之中解放出来。嘿嘿!多么浪漫艳情,比起《睡美人》、《白雪公主》来,真是不遑多让!” 原振侠一口气说着,把他心中的看法,化作尖锐的讽刺言词。在讲完之后,他大是痛快,又哈哈笑了一阵。 洪致生大是愤然:“我或许生来就有钱,可是她,却把一家已等于倒闭的公司,经营得如此出色!” 原振侠道:“我敢肯定,她父亲一定有一大笔秘密存款,等她挥霍。真好,和童话故事一样,你们两大航运公司可以从此联手经营,英雄和美人,自然也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只盼你抽血的时候,要注意消毒,不然,闹什么针口发炎,未免美中不足了!” 原振侠的讽刺,越来越是露骨,洪致生不禁涨红了脸,悻然道:“我以为你是一个十分有想象力的人,谁知道完全不是!” 原振侠摊着手:“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自己有评价。好了,没有我的事了吧?我可真是累了,要休息!” 在逐客令下,洪致生的脸涨得更红。他迟疑了一下,走向门口,在打开门之后,他转过身来:“无论怎样,十分谢谢你!” 原振侠为了表示彻底的厌烦,在洪致生说话的时候,他大声打了一个呵欠。 洪致生走了,重重关上了门,原振侠吁了一口气,倒了一小杯酒,慢慢地呷着。 这时,他真的感到十分轻松。因为洪致生如果和林雅儿接触了之后,这两个人,说他们是精神病也好,是富于幻想也好,是生活在神话世界中也好,倒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一个认为自己被魔法所禁,一个愿意用自己的鲜血去解放她。就让他们乘那艘怪船出海,去凭他们的想象浪漫一番,说不定两个人的精神,就因此恢复正常了!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又笑了起来。当晚,他睡得十分酣,一直到午夜梦回,才又想起一些令他不安的事来。 那些令他感到不安的事,事实上是一些无法解释的事。例如,何以海底大石上的浅刻,和船上所挂的那幅画一样?又例如,何以林雅儿似乎有着什么神秘的力量,可以制止人家接近她?又例如,她二十三岁之前,何以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还有林永兴的那个跟班,根据当时很多人的忆述,和林雅儿所说的那番“故事”,倒很有吻合之处,这又怎么解释? 但是原振侠也只是想了一想,在想的过程之中,略感不安而已,并没有再深究下去。他当然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可是这桩事,真是无从想象起。魔王,是什么呢?魔王收买了人的灵魂,又有什么用呢? 原振侠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 他的生活又回复了正常。只是在第三天,他接到了洪致生的电话:“别说我是疯子,我和你一样,听到了林雅儿真正的声音,真是不可思议,那就是我迷恋的声音。我们已决定一切照计画进行……你别打呵欠,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是魔女,即使是听到过她声音的人,也会有不幸的事降临,你要小心。她相信你有能力应付不幸的事,不过还是要小心!”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谢谢你的警告,我会抬着头走路,看看天上是不是有砖头掉下来,好及时趋避。” 洪致生终于被激怒:“原振侠,你太过分了!” 他挂上了电话,原振侠仍然对着电话,哈哈笑了一下。 从那天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洪致生的电话。原振侠估计他可能真生气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大约是在一个星期之后,原振侠下班回家,门才一打开,他就怔住了。傍晚时分,室中的光线相当昏暗,沙发上坐着一个纤细的人形,在他打开门时转过身来。原振侠看到的,是即使在黑暗之中,也闪亮得令人心弦震动的一双大眼睛。 原振侠僵立着,一动也不动,连呼吸也屏住了。海棠!他是在心中叫着,然而却并没有叫出声来。海棠也一动不动,只是用她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睛望着他。 过了好久,原振侠才反手轻轻把门掩上。海棠在这时也盈盈站了起来,伴随着一阵淡淡的幽香,向他走了过来,来到了他的面前,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他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些,可是实在做不到。他陡然伸手,用力握住了海棠腴腻的手臂,可是又立刻松开了手。他叹了一声,看来,除了叹气之外,他实在不能做什么别的事了。 室内的光线更昏黑了。海棠的声音,听来是那么轻柔,讲的是最普通的话:“你好吗?” 原振侠的口唇掀动了一下,他心中有很多话可以回答这一问的。他可以说:“总算没被你那一针麻醉药毒死!”他也可以说:“我好不好,和你有关系吗?你会关心我好或者不好吗?” 但是他没有说这些话,他告诉自己,一个男人,不可以像一个怨妇,何必说这些呢?所以,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海棠叹了一声,靠得他近了一些,自她娇柔的身躯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幽香,真是令人心醉。她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的思想,还是我自己的,我……好想你!” 原振侠实在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他又何尝不想她?可是,每当想起海棠的时候,他心头就会一阵绞痛,想又有什么用呢?和海棠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远……那并不是实际上的距离,而是不存在的一种距离,再想,也只不过徒增愁思和怅惘而已。 可是现在,海棠就在他的身前,他双臂只要伸向前,就可以搂住她的纤腰,为什么还让自己的双臂垂在那里呢?他失声叫了出来:“海棠!” 同时,他也紧紧搂住了她,搂得她那么紧,令得海棠的气息有点急促。然后,他们的唇,灼热地交接在一起。 原振侠和海棠的身子,都在微微发颤。不久以前,就在这里,他们曾有过那样的欢愉,一回想起来,原振侠还会全身颤抖。而现在,梦幻又变得真实了,在长长的吻结束之后,海棠喘着气,在他的耳际低语,声音甜得直沁入他的每一根神经:“我……那一次之后,还是……还是只是……你的!” 她把整个脸埋进他的胸中,却带着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胸前。在柔软挺耸的乳房下,心跳得那么剧烈,她的声音更低:“把我当一个普通的女人,至少……是你想要的女人!” 原振侠一直是温柔的,但是再温柔的男人,这时也不会温柔到哪里去。 他陡然打横抱起了她,而她已自己解开了胸前的衣扣,让他把脸埋进了她丰满诱人的双乳之间,深深呼吸着乳香。 和上次一样,时光似乎倒流了,欢乐又回来了。只是更熟练,更疯狂,更炽热,自自然然也有更多的欢愉,无穷无尽一样的欢愉! 欢乐的浪潮一个接一个冲击着他们,直到彷佛世间一切都不再存在,他们两人也不再是单独的存在,而完全融为一体为止。 然后,现实又渐渐回来了。原振侠半抬起身子,用手指轻轻地抚抹着海棠乳沟中的汗珠,然后,又俯首去轻轻地舐吮着……人的汗珠,也可以这样醉人! 海棠一直望着他,眼神是那样充满深情。原振侠在和她的目光接触之后,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然后两人又紧拥在一起。 海棠在气息回复正常之后,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原振侠的回答充满了无奈:“还有什么好想的?” 海棠叹了一声,幽幽地:“或许,得到的越少,越是有怀念的价值。” 原振侠苦笑:“我是俗人,我宁愿你在我的怀抱中,而不要虚无飘渺地怀念!” 海棠的声音听来令人心荡:“我是在你怀抱里……随便你怎么样,现在……我是你的!” 原振侠深深吸着气,两个人几乎每一处肌肤都是紧贴着的。那种灼热的相贴,足以使得两个人一起融化,变成生命之外别样的东西。 等到他们全都从狂热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之际,原振侠才着亮了灯,然后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海棠看来完全没有什么不同,那样出色的美女,偏偏只是她自称的“人形工具”,原振侠又感到了心头一阵难以形容的疼痛。 海棠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淡而凄然地一笑。原振侠不由自主喃喃地道:“就算你再要我随你到新几内亚一次,我还是会答应的!” 海棠现出极感动的神情来,那是出自内心深处的感激,不是任何做作所能做得出来的。 原振侠亲了她一下:“不是真的有事要我做吧?” 海棠忙道:“不是,不是!我是有任务在身,但完全不关你的事!” 海棠有任务在身,这一点,原振侠绝不奇怪。以她的身分,哪一天会没有任务呢?原振侠对她正在执行什么任务,一点兴趣也没有,自然也不会问。海棠却突然蹙了蹙眉:“这一次,任务肯定要失败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失败。一件本来简单得我不想接受的任务,却失败了,真想不到!” 她一定是惯于成功的,所以,在提及自己失败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懑。 原振侠安慰着她:“不可能永远只有成功,没有失败的,你要喝酒吗?” 海棠点了点头:“不提了,既然一个人如此坚决不肯和人见面,别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原振侠一听,心中不禁一动。“坚决不肯和人见面”,那说的是谁?是林雅儿? 他斟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海棠:“你们为什么会对林雅儿有兴趣?” 海棠陡然一震,几乎把杯中的酒都溅了出来。她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高兴地笑了起来:“猜中了!” 海棠轻笑着:“看来那位小姐不肯见人,十分著名,她甚至和人通电话,都是经过变音程序的。” 原振侠好奇心起:“你们为什么要见她?” 海棠略微迟疑了一下:“洪氏航运和我们有一定的业务来往,而林氏航运则一直拒绝与我们有任何交易。近来,听说两大航运公司有合营的可能,所以必须明确知道林氏航运的态度。” 原振侠大是讶异:“两大航运公司合营,这个……不太可能吧?” 海棠耸了耸肩:“报告说,洪氏航运的承继人,一个花花公子,洪致生……” 她说到这里,斜眼向墙上挂着的那幅草书条屏看了一眼,笑道:“不会就是他吧?” 原振侠笑道:“就是那么巧,就是他。” 海棠道:“你认识的人真多。报告说,洪致生两次破天荒地上了林雅儿的住所,并且,三次上了林雅儿的游艇。所以有可能,是两人正在商量合营的事。” 原振侠呆了半晌,他倒是知道洪致生何以去找林雅儿的真正原因的,而且,可能还是唯一知道的人。看起来,洪致生和林雅儿,真的共同走进他们的神话世界去了。 海棠摇了摇头:“她以前至少是接听电话的,但我来找她,却连电话也没有联络上。秘书只说林总裁有事,今天下午,秘书干脆说她驾艇出海去了,目的地不明。而调查的结果是,她是和洪致生一起出海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要是结合了,联营自然也是事实了。” 原振侠皱着眉,心中在想着洪致生和林雅儿的事。海棠靠着他:“我一直想你……忍不住……要来看看你……和你在一起,我才是人……是自己,有一个女人能得到的欢乐和享受。” 海棠的语声,像是动听的乐音一样,在原振侠的耳际流转着。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缓缓地喝着酒,然后嘻嘻哈哈调弄着食物,和普通热恋中的男女,完全没有分别。 但当然是有不同的,普通热恋中的男女都有将来,而他们没有。他们只是两块灼热的金属,飞快地撞击,迸出的是火花,却永远不可能由此引发熊熊烈火! 他们两个人心中所想的,多半是一样的,不然,何以他们会互望着,忽然同时叹息起来了呢? 那一晚,又是原振侠生命中难忘的一夜。为了珍惜他们相聚的每一分钟,他们都不舍得把时间浪费在睡眠上,他们互相凝望,紧紧搂抱,把他们自己融进对方的身体之中,享受着欢愉,互相说着话,什么都说。 原振侠也自然而然,对海棠讲起了林雅儿的种种。海棠听得大眼睛忽闪着,奇讶莫名,但是她也没有结论,她只是问:“难道所谓魔王,就是另一个‘鬼界’,一种不可测的力量?” 原振侠把头枕在她柔软纤细的腰肢上:“哪有那么多不可测的力量!” 海棠扬着眉:“这样看来,两大航运公司联手,倒不是不可能的了。” 原振侠扳过她的身子,在她精致的肚脐亲了一下:“管他们是不是联合,反正他们有他们的世界,我们……” 他本来想说“我们有我们的世界”的,但是只说了两个字,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声。他们,实在是没有“我们的世界”的,有的,只是海棠有海棠的世界,他有他自己的世界! 海棠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不再说下去的原因,她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原振侠的脸颊,从她胸脯的急速起伏上,可以知道她的内心是多么地激荡。原振侠忽然道:“海棠,你才是真正的魔女,被魔法拘禁着!” 海棠的身子震动了一下,软弱无力地反对:“你胡说八道甚么?” 原振侠坐了起来,抚摸着海棠的身子。在他灼热的掌心爱抚之下,海棠莹白如雪的娇躯,在微微地颤抖,形成荡人心魄的画面。原振侠喃喃地道:“如果,用我的鲜血涂遍你的全身,就能令你自魔法中解脱,我一定愿意这样做!” 海棠紧紧抱住了他,哀求似地低声叫:“别说这样的话,再也别说这样的话!” 原振侠并没有看到海棠流泪,可是他知道海棠在流泪,他的肩头上,感到了一颗一颗泪珠落下的灼热。他扳过了海棠的脸,狂热地用他的唇,去亲吻海棠涌出泪珠的眼睛。泪又热,又有点咸味,感觉上,和血好象并没有什么分别。 原振侠忽然想到,应该珍惜情人的眼泪,那和情人的血是一样的,都充满了爱。他故意提高声音:“怎么哭起来了?我们应该笑!相聚是那么困难,每一秒钟,都应该笑才对!” 于是,他大声笑了起来,海棠也跟着他笑,可是她笑得越是大声,泪水却涌得更急。满脸都是泪水的海棠,看起来是那样娇艳,那样动人! 天亮了,海棠默默地穿上衣服,和原振侠又互望了好一会,才带着凄然的微笑:“我要走了,再不走,我会现出原形来,一个可怕的女鬼!”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只是十分缓慢,极其缓慢地放开了握紧她的手,然后转过身去。 海棠在他的背上亲了一下,脚步声伴随着幽幽的叹息声传了开去。然后,是开门声,关门声,然后,一切都静了下来,像是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 原振侠闭上眼睛,心中想起了一句诗:春梦了无痕。然而,春梦真是了无痕吗?怕只有曾经有过梦的人才明白。不但不是了无痕,而且伤痕是那么深,一辈子也不会平复! 原振侠叹了一声,除了叹息,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把医院中的工作减低至最低程度。同事和院长,都问也不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的神情是如此之失落。 他甚至连看报纸的心思也没有,订的报纸一送来,他就顺手拿起来,堆在一起。大约是在一个星期之后,那天他早上起来,拿起报纸,又准备顺手放过一边时,报上的头条新闻吸引了他: “游艇神秘失踪亚洲航运界两巨子下落不明”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那除了洪致生和林雅儿之外,还会有谁? 他拿起报纸来,急急看着,果然是他们两个。游艇是在五日之前,自迈阿密驶出去的,一艘全黑色的大型游艇,自然是引人注目之极的。可是在离岸十-,有船只看到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信息了。 本来,大型游艇是可以驶到世界上任何水域去的,五天不见,也不能被认为失踪。但是在船上的林雅儿,本来预定在两天前,要通过人造通讯卫星,举行一次重要的业务会议的,而到时却一点音讯也没有。于是,敏感的人开始联想到多年以前,她父亲的神秘失踪事件,也是在这片水域之中,就开始着急,但是又无法和她取得任何联络。 接着,就发现船在驶出之后,开始还有人看到过,到后来就根本没有人见过这艘船。像是在驶出了十-之后,船就消失了。 这一点,也和当年的失踪案十分相近。问题是当年的失踪案,船后来被发现在海上漂着,现在,这艘黑色的游艇,是不是也会在若干日之后被人发现?船上的两个同是航运界的要人,会不会在船上?还是像在空气中融化了一样,神秘失踪了? 全世界范围的寻找正在进行,但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结果。 原振侠看完了报导,不禁呆住了。虽然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可是他却有遍体生寒的感觉。 和当年林永兴的失踪一样! 这当然不可能是巧合,连地点都几乎是一样的! 那是因为什么? 原振侠感到了问题的严重,这似乎不能再用神话世界来解释了! 他思绪十分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林雅儿曾提到过,她父亲的失踪是由于后悔,想要回他的女儿,去和魔王打交道的结果。结果是不可思议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但也只不过为林雅儿换来了一点点的自由! 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情形,全然无从想象。 报上还刊登着参加搜寻工作的一些单位的名称,原振侠想和其中几个单位联络一下,但是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无法向搜索人员提供什么,难道把林雅儿的故事转述出去吗? 他所能做得到的,是尽量多知道一点消息。他打电话给在迈阿密的朋友,请他们把刊载有关消息的报纸,全用无线电传真传来……这些传真当天下午就到了,自然比简单的电讯详尽得多。可是看下来,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看来只好等待搜寻的结果了。 第二天,在医院中,原振侠有了一个意外的访客。那人在原振侠面前一出现,原振侠就打了一个突。 原振侠可以肯定,以前未曾见过这个人,可是一看之下,又觉得他十分熟悉。 医院的会客室陈设相当简单,那人一直站着,手中拿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原振侠一进来,在怔了一怔之后,实在想不起为什么这个人的脸容,对自己来说会那么熟悉。他问那人道:“我是原振侠,你找我?” 那人也不说话,只是把手中的纸包,向原振侠递了过去。原振侠心中十分诧异,他接过了纸包来,看到纸包上写着字,是用铅笔写的,笔迹十分淡,不是看得很清楚。 他半转着身,向着光源,仔细看着上面的字,字迹十分潦草。他首先认出,那是洪致生的笔迹,这已令得他陡然震动,然后,他又看清楚了,纸包上所写的是“务必用最快的方法,送到原振侠医生之手。” 毫无疑问,那是洪致生的字。洪致生已经是一宗神秘失踪案中的主角,他派人用最快方法送来的东西,一定有重大意义的了!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立时抬头,想询问来人一些问题,可是那人却已不在了。虽然刚才原振侠的视线,离开他只不过几秒钟,但那已足以使人离开会客室而有余了。 原振侠忙追了出去,似乎看到他在走廊口子上一闪,走出了医院的建筑。 原振侠再追出去,外面人来人往,却再也看不见那个人了。 原振侠没有再去继续追寻,因为这个人的行动,虽然有点怪异,但总及不上赶快看看洪致生交给他的东西是什么来得重要。所以他没有再追寻那人,一面往回走去,一面拆开了纸包。纸包有好多层,还未拆开最后一层,原振侠已经可以肯定,里面是几卷微型录音带。 在拆到最后一层时,上面又有洪致生潦草的字迹。“原,立即听这些录音带,只有你一个人能听。我们的生死,全凭你听了录音带之后的反应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两行字,可是语句的紧迫,却使人一看就有头皮发炸的感觉。 播放微型录音带需要特别的机械,原振侠家中有。他直奔院长室,在一向修养极佳的院长的咆哮声中,他“请了半天假”,然后又飞奔到停车场,疾驶回家中,把编了号的五卷微型录音带中的第一号,放进了播放机中,按下了按钮。 录音带一转动,他就听到了洪致生的声音:“由于我要去进行的事,几乎是不属于人世间一切活动范围之内的,所以,我要尽可能把一切记录下来。” 原振侠一听了这样的开场白,就不禁怔呆了一下。录音带一共有五卷之多,可以播放超过五小时,他记录了一些什么?看来除了耐心听下去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快速地了解内容。 这种开场白,也有着强烈的不可思议的意味,什么叫“不属于人世间一切活动范围之内”的活动呢? 原振侠继续听下去:“很奇怪,我一听到了原振侠有关他和林雅儿见面的经过,我就毫无保留地相信了林雅儿所说的一切。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什么叫魔王,什么叫魔法,至多假设那是一种力量,但我却愿意把林雅儿从魔法中解救出来,尽管要我用鲜血去涂遍她的身子。 “我第一步行动,自然是和她联络,这个该死的过程,竟然浪费了一天时间。当我终于在电话中和她对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是经过改变的。我不等她说什么,就直截了当告诉她,我愿意用自己的鲜血,把她从魔法之中解救出来。” 以下,录音带中,有对白,也有独白。对白的声音,是洪致生和林雅儿的,有些无关紧要的,可以略去。洪致生和林雅儿两人,在这几天之中做过一些什么事,可以在这些对话之中,得到极大程度的了解。 “请用你原来的声音,我其实已经在一种极奇妙的情形下,听到过你的声音,而且爱上了这声音,和能发出这样声音来的人。所以,我才真正愿意,把你从魔法之中解救出来,哪怕我因之会流尽血液而死亡!” (大约有两分钟的空白。) (洪致生不断地催促和恳求,然后便是一下叹息声……原振侠一听,就听出那是林雅儿真正的声音。) “果然是你!”洪致生狂喜地叫着:“果然是你!我早就知道一定是你!” “真奇怪,你是在什么情形下,听到我的声音的?” (洪致生详细说了经过,前面已经叙述过,自然不必重复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样看来,世界上能救我的唯一的人,就是你了!”林雅儿的语音压抑着激动。 “当然只有我,我想我们应该见见面,讨论一下怎样进行。” (沉默了一分钟。) 林雅儿在沉默了一分钟之后,就答应了洪致生的要求:“好的,你到我住所来,我告诉你开三道密码锁的密码是……” (那三组密码,要不是林雅儿说出来,绝不可能有人凭幸运将之打开。) (洪致生发出兴奋之极的欢呼声。) (再接下来的,是他们“见面”之后的对话。) 洪致生的声音中,有点懊丧:“这算是什么见面,你整个头都包在黑布之中,比木乃伊还……” “对不起,”林雅儿的声音幽怨动人:“我以为你知道我是一个魔女,不能让任何人见到我和碰到我的,所以,还要……”声调有点急促:“请你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对了,谢谢你。” “看到了你,碰到了你,又会怎么样?” “不但会替你带来可怕的厄运,而且,会使我失去唯一解脱的机会。其实,即使听到我的声音,也会带来厄运!” “不见得,我就好得很!” 林雅儿的声音,有着凄然的同情和爱怜:“还说好得很?你将用你的鲜血去洗清一个……” 洪致生豪气干云:“这对我来说,是幸事,不是什么厄运!” “唉……我对原医生讲的那些话,难怪他不相信,事实上有许多,是我自己也不理解的。那时,我只有三岁,是当我的父亲,把他身上流出来的血,涂在我的身上时,他断断续续告诉我的。我居然全都记了下来,真是奇迹!” “我完全相信,虽然我不懂,譬如说,你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长大的?” “在……一个空间之中,一个可以无穷无尽扩展的空间……有点像一间不论你怎么走,都摸不到墙的房间。” “这……是魔境?” “我想是,那是魔王的境界。我在离开那空间前,只见到过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阿根。”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阿根!那个表面上是林永兴的跟班,但实际上是魔王的手下的那个人,自然就是走纸包来的那个人。) (难怪自己一看到他,虽然肯定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可是又有那样熟悉的感觉。) (这样的一个神秘人物,那样的一种异样的阴森,即使只是听过描述,也会在一见之下,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的。) “魔王呢?那是什么?” “魔王……有时也在那个空间出现,告诉我,我是属于他的。虽然我可以有机会把他的魔法解除,但是他又说,不会有人牺牲自己来救我。” “他错了,爱情能使人做任何事!” “你……爱我……你连我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洪先生,这不是在讲故事,真需要你的血,像我父亲当年所做的那样!” “我一定愿意,而且我很明白自己对你的爱意,是无可遏止的。” “唉……” “魔王的外形是什么样的?” “看起来,只是五角形的一团,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但是知道那个空间,是在海底……在一处海底,进出口,有一块大石……” “石上刻着许多人,向着一个五角形的东西!我们还等什么,立即出发,用你的船出发。” “好,我去安排,尽快出发。” “我虽然不能见你,可是希望听到你的声音,请答应随时和我通电话。” “唉……”林雅儿的声音充满了柔情:“爱情……我想也没有想过。” (这一段对话,到此告一段落。以下是许多段电话录音,洪致生在电话中极力表示出自己爱慕之情,听起来十分肉麻,但不能否认他真的一往情深。) (然后,是他们上了“雅儿号”的对话。) “这船,真和你一样神秘。” “我一直生活的那个空间中,只有黑色,习惯了。也只有黑色,才不会使我有不适的感觉。” “船是自动驾驶的,我们两个足可以应付了。我只担心,在漫长的航行之中,我是不是可以克制自己不看看你,不碰碰你!” 林雅儿的声音在发颤:“别乱来,事实上我……很丑,不值得看!” “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想看你!” 林雅儿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千万不要!” 洪致生哈哈笑了起来:“你害怕什么?原振侠说,你有一种特别的力量,会使人在一下子之间,变得毫无力量。” 林雅儿的声音十分闪缩:“这……这……对,我是有这种力量。所以你千万别胡思乱想,这……是十分痛苦,不值得试。” (洪致生哈哈的笑声。) (接下来,是洪致生的一段独白。) “这真是一艘好船,我对经营航运公司虽然没有兴趣,但是欣赏一艘好船的能力还是有的。启航第一天,雅儿几乎整天避着我,不和我见面。事实上,就算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过看到一团黑色的布料而已,这真使人难耐。她显然……至少也喜欢我,因为她不断通过船上的各种播音设备,使我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那么可爱动听,一定只有极出色的美人,才会有那么美妙的声音。 “在长时间的航行中,我一定要把她身上的黑布揭开,至少,要把她头脸上的黑布揭开。厄运就厄运,我已经准备献出自己体内的鲜血了,还怕什么厄运! “看看自己所爱的人长得什么样子,总不算太过分吧?当然,我更想紧紧拥抱她,得到她的身体,和她一起享受男女间至高无上的欢乐! “这个念头不起则已,一兴起来,简直不可遏止。可是她是不是愿意?唉,看来我也入魔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接下来的很多独白,都显示洪致生的思绪,越来越是狂乱和粗野,听得原振侠十分吃惊,隐隐感到有一场祸事会发生。因为洪致生甚至私下在计画,如何向林雅儿袭击!) (事情终于发生了!) (可以听到清晰的海涛声,大概是在甲板上。) 洪致生的声音很激动:“即使在阳光下,你也非把自己裹得像木乃伊一样不可?” 林雅儿的声音之中,有着明显的恐惧,甚至在发抖:“我从来也没有在阳光下……这样过,让我下去,让我下去,别拉着我,让我下去!” (原振侠感到奇怪,洪致生拉住了林雅儿……林雅儿不是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不让人家碰到她的吗?何以洪致生可以拉住她,而她不能挣脱,不能使洪致生在这时失去力量?) (难道是爱情的发生,使她丧失了这种神奇的力量?还是她甘愿被洪致生拉着?) 洪致生的声音之中,有着一种蛮横的固执:“不,不让你下去,我要你见见阳光,我也要见你!” 林雅儿用充满了恐惧的声音叫了起来:“不!” (随着林雅儿的尖叫声,是一下布帛被撕裂的声响。接着,除了轻轻的海涛声之外,没有任何声响,然后,才是两个人的急速喘息声。) (发生了什么事呢?原振侠想:一定是洪致生粗暴地撕开了林雅儿的面幕,看到了她!) (为什么洪致生不说话了?他看到的她,是什么样子的,魔女是什么样子的?) (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心跳加剧,紧张得甚至于有点手心冒汗。) (海涛声和喘息声在持续着。然后,是林雅儿充满了恐惧的一下呼叫声,然后是脚步声,两个人的脚步声。原振侠想:林雅儿在逃,洪致生在追,从脚步声听来,两人已经一先一后,由甲板奔进了走廊中。) (又是一下更响、更长的裂帛声!) (洪致生连林雅儿身上的衣服都撕掉了?) (然后是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的声音,和更急促的喘息声,还有林雅儿的哀求声。) 林雅儿在哀求:“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求求你!” (洪致生显然已经进入了一个狂乱的、不可控制的境界之中,他粗重的喘息声,和布帛被撕破的声音交织着。到后来,林雅儿已不再哀求,只是发出十分荡人心魄的呻吟声,然后才是洪致生的声音。) 洪致生是在大声叫着:“天!人世间不可能有你这样的美女,看你……你整个身子,简直就是一整块完整无疵的美玉,雅儿,你……” (原振侠可以想象到发生了什么事。在一片黑色的走廊上,倒着因为洪致生的狂暴行动,而变成全裸……至少是大半裸的林雅儿。在洪致生呼叫的赞美之中,可以在脑海中形成这样的构图……莹白如玉的美女胴体,完全驱散了船上的阴沉。) (洪致生的话没有讲完,就突然停止。接下来,是更浓重的鼻声,只有当一对男女在狂热地亲吻时,才会发出那种被压抑,但是又不可遏止的鼻息声。) (是谁先吻谁的?还是他们两人同时吻着对方?) (突然一下重物落地的声音,那下声音十分响亮,但实在不应该在这时发生的。) (不过,原振侠立即明白了。微型录音机,洪致生一定是将之放在衣袋中的,这时,他脱去了衣服,远远-了开去,那一下声响,是录音机落地时所发出来的声音。) (原振侠可以知道自己的推测没有错。因为接下来的那一段录音,听来十分微弱,要把放音量调校到最大,但也还不是十分听得清楚,那自然是由于录音机离他们两人远了之故。) (接下来的声音,是急促的喘息声,和听来毫无意义的原始的叫声。) (原振侠想起了自己和黄绢在一起时,想到自己和海棠在一起时,想到所有男女在一起时,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 (林雅儿未能拒绝洪致生。在船上,或许在上船之前,她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她一直没有拒绝过,所以事情一开始,她根本无法抗拒!) (然后,是一阵低而急促的饮泣声。虽然是带着抽搐的哭声,但是听来并不如何悲戚,反倒可以使人感到一种尽情宣泄之后的兴奋余波。) (洪致生充满了狂热的欢呼声。一阵由于两个人紧紧相拥,拥抱得太紧了而骨节发出的轻轻的“格格”声。) (录音带到这里转完了。原振侠换上了另外一卷,那是他们的对话声。) 洪致生像是在唱赞美诗一样,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由衷的、发自内心的赞美:“我早已料想你是一个美女,可是……可是再也想不到,你的美丽……唉,真绝无语言可以形容!” “别忘了我父亲在魔法的作用下,可以得到他所要的一切,我母亲自然是他心目中的标准美人。” “这就是为什么你母亲死了之后,他所受的打击如此之重,以致他要后悔。” “可能是……当一个人失去了一个他所爱的人时,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连魔法的惩戒也微不足道了。” “雅儿,你……后悔吗?” “不,一点也不,随便魔法怎样惩戒我们,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太快乐了,真的,太快乐了!” (林雅儿一定是感到了真正的快乐,这一点,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得到肯定。) 洪致生的声音也充满了欢愉:“或许我们的行动,已经破了魔法?” 林雅儿发出一阵笑声:“管他!就算魔法可以把我变成一只蚁,我也是一只快乐的蚁!” 洪致生突然有点害怕:“如果魔法……可以使我们分开呢?” 女性在这种情形下,通常比男性更勇敢,林雅儿也不例外:“至少,我们已经在一起过了。而且,现在,也还在一起,对我来说,够了,真的太够了!” 洪致生一连串地叫:“不够!不够!” (又是浓重的鼻息声,一对恋人,又在热吻了。)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如果撇开什么魔王、魔法,只当它们不存在,洪致生和林雅儿,毫无疑问可以有许多快乐的时光。) (原振侠本来也不相信,实际上真会有什么魔王的存在,只当那是洪致生和林雅儿两人心中的一种神话世界。但是,那个神秘人物阿根的出现,却又使原振侠的想法,有了动摇。) (他仍然不知道魔王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但是他却感到,洪致生和林雅儿,只怕都不能摆脱他的控制。) (录音带接下来的,全是两人之间的绵绵情话。与一般热恋中的男女不同的是,他们似乎都在内心深处,隐隐感到他们的快乐是短暂的,所以几乎疯狂一样地要把短暂化为永恒。他们的情话因此也更灼热,他们欢乐时所发出的声音也更狂野,像是由爆炸而产生的烈火,而绝不是通过正常途径燃烧的火焰。) (在对话中,知道他们到了迈阿密。在海上的航程,大约是十天左右,事情大抵是在第二天就发生的。) (在到了迈阿密之后,在一直是独白或对白之中,忽然出现了第三者的声音。) (那是一个听来相当阴森森的声音,而先是林雅儿的一声惊呼。) “阿根!” (原振侠陡然吸了一口气,感到了自顶至踵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 阿根阴森的声音:“你违反了魔王的一切规定!” (林雅儿充满惊恐的呻吟声。) 洪致生的怒斥:“违反了又怎么样,大不了用我的鲜血,使她自由。你是什么人?” “我只是魔王面前一个卑微的仆人,多年之前我曾出卖自己,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你和魔法禁锢下的女人接触,你也同时受了魔法的禁锢。” 洪致生哈哈大笑了起来:“如果受魔法禁锢,能有这样的快乐,那我太愿意了,替我谢谢魔王!” 洪致生笑得极其欢畅,和阿根那种阴森的声音,形成强烈的对比:“每一个受魔法布赐的人,在开始的时候,都是欢欣鼓舞、快乐莫名的。” 洪致生像是在挑战:“你呢?你现在在后悔了?” 阿根并不回答,只是道:“你不必要我代向魔王致谢,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洪致生仍是兴致勃勃:“你在这里出现,那证明我的推测不错了。他,就在那块海底大石处,是不是?” 阿根的回答有点模糊:“可以这样说。”他忽然又转变了话题:“你父亲在知道你母亲死亡时,那种摧心裂肺的痛苦,唉,我现在总算知道一二了,难怪他后来会有这样的行动!” 他这话,明显是对林雅儿说的。林雅儿的声音有点颤抖:“你……我们会遭遇到什么样的……惩处?” 阿根喃喃地道:“我不知道,但你们如果有需要我帮助处,我倒可以……唉!反正我已经是这样了,还能更坏吗?只怕不能了!” 洪致生快乐地笑着:“我看不出什么不好来,雅儿,这些日子来我们不快乐么?你不是说,就算一生之中,只有这几天的快乐,也就够了么?” 林雅儿低低叹了一声,阿根又道:“说是这样说,可是快乐哪有够了的?” (阿根的语声在渐渐远去,当然这是他一面说着,一面走了开去之故。) (林雅儿和洪致生之间,又开始了彷佛是无穷无尽的情话。不过林雅儿的声音之中,总有着经过掩饰的忧虑……十分沉重的忧虑!) (录音带换了一卷又一卷,已经是最后一卷了。) (在过去那几卷录音带中,洪致生似乎故意要别人知道他的欢乐,所以记录下来的欢乐之声极多,听得人心神荡漾,不能自已。) (他结果怎样呢?原振侠装上了最后一卷录音带时,心中这样想。) (一开始,是洪致生的独白。) “我们来到了目的地,船上的声纳设备,探测出就在我们船下四百公尺深,有一块巨大的石块。雅儿很忧郁,不过她似乎已习惯了阳光,在阳光下,她的肌肤是一种接近半透明的美丽,她细洁的脖子上,印着我的吻痕。” 洪致生在问:“魔王应该在下面了,我们是潜水下去找他?” 林雅儿的声音极度迷惘:“我不知道。” (一下亲吻的声音。) (洪致生突然而来的一下惊呼声。那一下低呼声是如此惊猝,使得原振侠也陡地吓了一跳。) 洪致生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惊骇:“这……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一下子我们来到了这里?得想法子离开这里,快跟我闯!” (一阵持续相当久的脚步声……两个人的,显然是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变故,他们在一起向前奔着。在奔跑的脚步声之中,有着林雅儿断断续续的声音。) 林雅儿在断续地说着:“这就是我……一直生活……的地方,我在这里过了超过二十年……你怎么奔跑也没有用的,墙看来就在你的面前,可是你……再也奔不到墙前,这是……魔法的境界!” (脚步声陡然停止,喘息声。) 洪致生的声音,听来又勇敢又洪亮:“好了,魔王,你曾经答应过,只要有人肯用自己的鲜血,在你的面前,涂遍雅儿的身子,她就可以从魔法中解脱。你现身吧,我现在就开始行动!” (一阵子的静默。) (然后是一种十分奇异的现象,洪致生或林雅儿,分明是在和一个什么人讲话,但是却全然听不到那个人的声音,只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声音。) 洪致生有点气急败坏:“什么,我上当了,一开始我就上当了?你故意使我听到雅儿的声音,使我迷恋,你怎知我一定会迷恋的?人性的弱点你知道?好,就算迷恋了,那又怎样?告诉你,就算一辈子在这里,只要雅儿和我在一起,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录音带有一段空白,原振侠迅速推测,魔王能使洪致生和林雅儿“听”到他的声音。但是那只是某种力量刺激了他们脑部的结果,而不是真正有声音发出来,所以录音带是空白的,只有或急或缓的喘息声。) (这情形,就像当初,洪致生不断听到一个动听的女声,但是却无法将之捕捉在录音带上一样。) 洪致生叫了起来:“什么?我的灵魂也属于你的了?放屁!我的灵魂当然可以属于雅儿……什么,属于雅儿,就是属于你……好了,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只要我能和雅儿在一起就行!” 林雅儿的声音十分平静,叫着洪致生的名字:“你怎么还不明白,当你的灵魂不属于你自己的时候,你的一切,就全在魔法的控制之下。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不能由你作主。” 洪致生急切地道:“可以的,可以的……” 陡然停顿了一下之后,洪致生用极其可怕的声音叫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能?” (他的那种叫声,原振侠听了,也不禁为之心酸。) 洪致生还在一面叫一面问:“我要和雅儿在一起!什么?她是你的奴隶,你还需要她,替你去找更多像我这样的灵魂?我……哼,我愿用我的鲜血……不成立了,为什么?我曾碰过她,见到过她,是的,她曾告诉我,那样会有极大的厄运,厄运之一,就是你可以取消你的承诺?我无法再把她从魔法中解脱出来……” (接下来,是洪致生一阵又一阵绝望的号哭声,到后来是一阵阵的呜咽声,听来更令人难过。原振侠感到遍体生寒,从录音带发出的声音中,他只能判断出,他们已被一种奇异的力量,转移到了一个奇特的空间之中。在那个空间中,魔王出现……五角星形的东西。然后,洪致生知道了他的命运。) (洪致生知道了他自己也成了魔法的奴隶,那还不要紧,只要能和林雅儿在一起。) (可是,他不能和林雅儿在一起!) (他非但不能和林雅儿在一起,而且,他也无法用自己的鲜血,去解救林雅儿。而更令得他跌进痛苦的深渊的是,林雅儿还要不断地替魔王去物色灵魂,方式将与他和林雅儿之间所发生的类似。) (一个在他心目中,那样美丽,那样值得他用生命去爱,值得他用鲜血去拯救的女人,会不断地用同样的方式,使不同的男人的灵魂归于魔王!) (这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一种痛苦!) (在洪致生的呜咽声中,有着林雅儿的呻吟。) 林雅儿一面在呻吟,一面在发问:“灵魂,灵魂,你要那么多人的灵魂干什么?” (又是一段沉静,自然是魔王在回答,可是却没有什么被记录下来。) (原振侠急得伸拳重重在桌上敲了一下。但幸而接下来,是林雅儿重复了魔王的一部分话。林雅儿的话,听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充满了怅惘和无可奈何。) 林雅儿一定是在重复着另一个人的话:“灵魂是一种十分有用的力量?把这种力量聚集起来,对你十分有用,你可以用来……”她重复到这里,陡然提高了声音:“你有那样无所不能的魔法,为什么不用你的能力去收集人的灵魂,而要我……” 林雅儿的声音,哀伤得使人不敢再听下去。接着,她又像是在重复别人的话:“必须那个人自愿,才能得到他的灵魂,不能用任何力量强夺?人一定要自己甘愿出卖灵魂,才能使灵魂的力量不属于他自己?” 林雅儿软弱可是尖厉地叫了起来:“我绝不愿意出卖我自己的灵魂,为什么我……我的父亲有什么权利……我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没有灵魂的生命的一部分,所以我也是……灵魂不属于自己的?” 洪致生陡然又叫了起来:“雅儿,让我们离开这里!” (又是急骤的脚步声、喘息声,还伴随着跌倒在地上的声音。) (然后,是洪致生突然的叫声,他在不断地叫着林雅儿的名字。) (在那种充满了痛苦、悲愤的叫声中,原振侠可以推测到,林雅儿突然离开了他。他想和林雅儿一起离开那个奇异的空间,但是林雅儿却突然之间不见了,所以洪致生才伤心欲绝地叫着。) (洪致生的叫声,一直持续着。) (洪致生的声音变得沙哑了,听来更是痛楚。然后,是揪心撕肺的呻吟声。) (原振侠听得紧握着拳,录音带静了下来。还有一大截,甚么声音也没有记录下来。) 听完了录音带之后,原振侠呆了半晌,思绪乱成一团。洪致生现在在什么地方?林雅儿又在什么地方?他们两人失踪,这是已经可以肯定的事,从录音带来听,他们都被魔法弄到了一个奇异的空间之中,这个空间又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候,电话陡然响了起来。原振侠抓起电话来,就听到一个阴森的声音在问:“全听完了?” 原振侠陡然震动:“阿根,你在什么地方?我要见你!” 阴森的声音苦笑一下:“你见我有什么用?我想我是无救的了,但是他们两人,应该还可以有救,这是我把那些录音带给你的目的。” 原振侠呆了一呆:“要我去救他们?” 阿根的声音,虽然仍是那样阴森,但也可以听出有几分激动:“是的,你应该去救他们!” 原振侠不禁苦笑:“怎么救?我连他们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阿根道:“我在那地方,你知道的。” 原振侠的思绪极乱,可是他却知道,如今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不能使他和阿根的联络中断,所以他道:“要救他们,你必须和我合作!” 电话那边没有回答,可是电话也不像是挂上了。原振侠十分紧张地等着,过了好一会,他才听到了声音:“我对你没有什么用处。” 原振侠急急地道:“不,太有用了,至少,我就根本不知魔王是什么东西!” 阿根的声音阴森而苦涩:“我也不知道。” 原振侠坚持着:“我必须和你见面,你既然有帮助他们的心意,就好人做到底!” 阿根的声音更苦涩:“好人?我是一个早已把灵魂出卖给了魔王的人!” 原振侠硬了硬心肠:“如果你不肯和我见面,我就只当没有听过那些录音带!” 电话那边又停了片刻:“好,我这就来!” 原振侠想告诉他自己的地址,阿根已经挂上了电话。 阿根来得好快,不到十分钟,原振侠就已经开门,把他迎了进来。这一次,原振侠仔细打量了他,发觉他和人们的叙述中,简直完全一样。一个人怎可能在二十多年前和二十多年后,完全一样的呢? 阿根似乎觉察到了原振侠的疑惑,他垂着眼……那样使他看起来比较不那么阴森:“当年我向魔王祈求的时候,是在死亡的边缘。一家大小,全靠我一双手来养,只要使我不死,我什么都肯。当我得到的声音,是要我将灵魂去交换生命时,我根本连甚么是灵魂都不知道,自然立刻就答应了。” 原振侠静静地听他说着,他又道:“我是在意外之中受了重伤的,伤势奇迹似地好转过来,而且我一直身体健康,甚至不会衰老。魔王……倒是不骗人的。” 原振侠骇然:“那不是很好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救他们……这不是和魔王对抗吗?” 阿根用力吞咽着口水,随着他的动作,喉结上下移动着,看起来十分诡异。 过了好一会,阿根才用听来十分平淡,但实际上却蕴藏着深痛的悲哀的声调道:“我的亲人……全死了。当年我自己……并不怕死,只是想到我死了之后,亲人没有了我会活不下去,所以才……谁知道,在我康复了之后,不到三年,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七口全死了……魔王履行他的承诺,可是我也得付出代价,代价是……这样巨大……” 原振侠骇然:“你的亲人……是由于你……而死的?” 阿根不说话,又过了好一会才道:“是,他们的活力,全都由魔法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活下来了,他们死去,我不知道可以活多久,可是活着干什么?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用失神的眼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只觉得心直向下沉,一切是那么妖异和不可思议。魔王履行他的承诺,但却要人付出那么高的代价!阿根所付出的,林永兴所付出的,想起来,真叫人不寒而栗。 而洪致生呢?还不是一样。魔王用林雅儿的声音引诱他,又使他和林雅儿,有了一段他梦寐以求的快乐时光。可是结果,天知道洪致生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原振侠心中有许多疑问,他从众多疑问之中,抽出了一条他认为最主要的:“你说,当时,你向魔王祈求,你是怎么会想到的呢?” 阿根茫然道:“人到了绝路,不是总会向一种传说中存在,实际上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的一种力量来祈求的么?这是人人都会做的事。”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的确,任何人在濒临绝境的时候,都会向上天或上苍求告。但那只是一种虚无飘渺的求告,难道真的有一种力量,会接收到这种求告的信号,而乘机提出用求告者的灵魂,来交换愿望的实现? 看起来,事情就是那么玄妙! 林永兴祈祷了十年,才有回响,而阿根只是短时间的求告,只不过那是他临死前的求告。是不是临死之前,求告的信号特别来得强烈?而能十年不辍地求告的人,世上只怕也不多。原振侠感到自己的思绪又开始杂乱了,他忙定了定神:“你说,那时根本不知灵魂是什么,现在你知道了么?” 阿根陡然震动了一下,像是意料不到会有这样的一个问题。他双手托着头,过了一会,才道:“灵魂……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生存的人所产生出来的,通过掌握这种力量,就可以掌握这个人。” 原振侠又呆了半晌,他也未曾料到会有这样的答案。他听过,自己也假设过“灵魂”的现象,说法可以有好多种,但是阿根的说法,他却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迟疑了一下:“魔王要收买人的灵魂,就是为了通过这种力量去奴役驱使人?” 阿根双眉打着结:“开始时,我也认为是这样。可是后来,日子久了,尤其是把小雅儿带到他那里之后,我一直在照顾她,魔王也经常出现。我发现,他好象要利用那种力量,去为他做一件事,而他所需要的力量要相当大,也就是说,要许多人的灵魂,可是偏偏他又不是得到很多。我有点不明白,世人绝不知道出卖灵魂之后,会需要付出那么多的代价,会有无边无涯的痛苦,事实上,愿意出卖灵魂换取自己所求的人,不知有多少,为什么他会得不到呢?” 把阿根的话,和在录音带中听到的林雅儿所说的话结合起来,原振侠已经可以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了。 阿根略顿了一顿,又道:“看来魔王自身也不是很如意,常常感叹人类实在是一种十分坚强的生物。要不是自愿出卖灵魂的话,怎么也没有办法,虽然他魔法无边,也不中用。” 原振侠心中陡然一动,“魔王”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自己不是人类?原振侠用力摇了一下头。魔王当然不会是人类,那么他是什么?和神一样,可能是十分进步的另一种生物? 原振侠思绪又紊乱了起来,他吸了一口气:“魔法,包括哪些?” 阿根吁着气:“太多了,包括他可以把人关在一个永远出不去的地方,要什么有什么。他教小雅儿受教育的方法也十分特别,自他身上射出一种光芒,一闪一闪的,照向小雅儿的头部,小雅儿就像是受了催眠一样,等到光熄了,她就学会了许多东西。小雅儿的学问本事,全是那样学来的。” 原振侠听得入神,他可以想象,那是一种人类想都不敢想的方法……把知识、记忆,直接地输入人脑的记忆部分。这种接受教育的方法,比人类几千年来,一直在实行的方法,进步了不知多少倍。原振侠想到这里,甚至有点悠然神往的感觉。 他当然也可以联想到,林永兴会从穷小子变成大富豪,自然也是由于“魔法”使他变得会做生意,甚至给了他一定程度的预知能力。 历史记载上,形容成功的商人,都有“臆则屡中”这样的形容词,就是说,预测十分正确。如果有一定的预知能力,“早知三日事,富贵万千年”,成为大富豪,是必然的事情了。 可是,这样的一个“魔王”,要人的灵魂所代表的那种力量干什么呢? 这时,在沉默了一会之后,阿根又叹了一声:“魔王对小雅儿的期望很高,认为通过她,可以给他弄到更多的灵魂。那姓洪的……唉!” 原振侠摇头:“我看魔王弄错了,林雅儿不愿替他工作。洪致生和她是相爱的,她不会用自己的色相去引诱别的人。” 阿根低下头去:“她无法反抗,她的灵魂在魔王的手中,她不能反抗。到时候,她自然而然,会做魔王要她做的事!” 原振侠道:“你是说,她有希望出来,而洪致生不能,是不是这样?” 阿根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原振侠急速地来回地走着,然后陡然站定:“照现在的资料看来,所谓‘魔王’,是一个有着高超而不可思议能力的非人类生物。” 阿根喃喃道:“当然不是人,哪有人是五角形的呢?” 原振侠再道:“要救他们,必须先和他见面,和他对话。你可以带我去?” 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是你自己提出这个要求的,不是我强迫你去的。” 原振侠考虑也没有考虑,就道:“当然!” 当他这句话说出口之后,才看到阿根阴森的脸色之中,有着做成功了一件什么事,大大松一口气这样的神情,那使得原振侠疑惑了一下。 这个人,是在玩什么花样?他毕竟是受着魔法操纵的人,是魔王的奴隶,还是要小心一点的好。 可是他疑惑归疑惑,事态发展到了如今这一地步,他实在是不能退缩的了。他非要进一步弄清楚,那个神通广大的生物,那样急切于得到人体活动所产生的一种力量,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且,如果真能和这样的一个异种生物,面对面地对话,那自然是极其刺激的事。 所以他又重复着:“是我要你带我去见魔王的!” 阿根再次吁了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说了一句话,原振侠全然未曾听清楚。等到他想问时,阿根已经道:“那么,从现在起至少十天,你的一切行动,由我安排!” 原振侠想起,下午请假半天时院长的神态,只怕他请假十天,这位久已未曾碰过手术刀的老外科医生,会重新拿起手术刀来,把他大卸八块。他决定先斩后奏,请同事明天向院长说,那时,他已经离开了。 他点着头:“好,我们这就走?” 阿根道:“是,两小时后,有一班飞机去迈阿密。我们现在去还来得及。” 原振侠又有了一点疑惑:“你好象知道我会和你一起去?” 阿根转开了视线:“当然不是!我……自己就准备搭那班机回去。” 原振侠没有再说什么,快速地收拾了一下必需的东西,就和阿根直驱机场。阿根虽然其貌不扬,可是却十分阔绰,他用来购买机票的那种信用卡,原振侠竟然未曾见过。而从航空公司人员的恭敬态度上,也可想而知这种持卡人的地位。 上了飞机之后,原振侠和阿根之间的对话,仍然在继续着。 原振侠用这样的问题开始:“看来,你被控制的程度也不是太严,你可以把洪致生的录音带,送到我这里来,也可以要求我去救他们。” 阿根没有回答,只是叹了一声。 原振侠再问:“我的行动,会遇到什么样的凶险,你能不能事先给我一点警告?” 阿根摇头:“不会有什么的……” 原振侠觉得他十分支吾,又追问:“只有自己愿意,魔王才能利用他的灵魂?依我看,也不是很靠得住吧?林雅儿和洪致生,就绝非自愿!” 阿根低着头:“林雅儿是生命还未形成之前,就由她的父亲代她决定了的,她的生命,根本是她父亲所赐。而洪致生,林雅儿是警告过他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某种程度而言,是林雅儿引诱他上当的!” 阿根听了这句话,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不再说什么。原振侠闷哼一声:“魔法既然那么有用,其实,现在就可以使我听到魔王的声音。” 阿根紧抿着嘴,对原振侠的话不表示意见。机舱中的活动几乎是固定的,登机两小时之后,原振侠有了倦意。虽然他心中有许多问题要想,可是不多久,他还是进入了将睡未睡的那种朦胧境界。 也就在这时,他陡然听到了一下粗重的叹息声。 这时,原振侠的脑部活动还在进行,他的思路也相当清楚,可以想,也可以记忆。一听到了那一下叹息声,他就陡然一怔,立时想到了洪致生告诉过他,听到那种动人的女声时的情形。 他现在就是在这种将睡未睡之际,听到了那一下叹息声的。 自然,那也立时使他想起魔王的声音! 他才这样一想,立时又听到了那粗重的声音:“我选择的名称不是很好,是不是?” 原振侠的思绪开始紊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根本不是魔王,只不过是随便选择了这样一个名称?可是,除了魔鬼,或是魔王之外,还有什么其它的,会要人的灵魂呢? 在迷迷糊糊之中,原振侠立时问:“你究竟是什么?告诉我!” 他得到的回答,又是一下粗重的叹息。 他想起阿根说过,魔王也经常唉声叹气的,在那一下叹息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原振侠竭力和疲倦抵抗,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推醒了阿根:“刚才,我听到了魔王的声音!” 阿根揉着眼,像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反问:“你和他达成了什么交易?” 原振侠吃了一惊:“没有,没有!我和他有什么交易可进行!” 阿根苦笑了一下:“这架飞机上,至少有两百来人吧?我敢肯定,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愿意和他进行交易,只是不知道如何和他接触而已。” 原振侠大是不解:“那不是很容易吗?他可以把他的声音,随便传入人脑。” 阿根摇头:“不是随便,是有关系的人才能。洪致生看到了那块海底大石的电影,又要去探险,这就和他有了联系。而你,和小雅儿说过话,又和我说过话,自然也有了联系。” 原振侠知道,这种所谓“联系”,一定是极其微妙的一种脑电波联系。 原振侠也想到,所谓“灵魂是一种力量”,是不是也是一种脑电波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不是对“魔王”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原振侠一直在作各种各样的设想。那个有着超特能力的“魔王”,不是地球上的人类,这一点已经可以肯定了,所无法设想的是,他的行为何以如此怪异? 到了迈阿密之后,阿根并不让原振侠休息,就送他来到了海边游艇集中的码头区。 在途中,原振侠看到报上的标题是“神秘黑色游艇已被找到,船上空无一人”。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林永兴失踪的翻版。” 阿根道:“本来就是。” 他们到了码头之后,上了一艘游艇……那和泊在码头旁的成千上万艘游艇一样,毫不起眼。由阿根驾驶,缓缓驶出海去,到了离岸有相当距离之后,游艇的速度加快,原振侠才知道这艘看来普通的游艇,有着绝佳的性能。 一小时后,他们已经在茫茫大海之中。原振侠根据方向,知道正是向那块海底大石驶去。他想起自小就喜欢海底探险的洪致生,这次真的进行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海底探险,而且结果如何,全然难测,也不禁十分感慨。 出海之后,阿根的神情就越来越阴森。尤其,当天色慢慢黑了下来之后,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神情简直骇人。 一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那是他们离开码头之后大约四小时,阿根才把速度减慢。而且,使船慢慢地在海面上兜着圈,圈子的直径也越来越小。 原振侠忽然想起那个采集稀有贝壳的潜水员来,随口问了一句:“有一个潜水员,在海底发现了那块大石,他是因此致死的?” 阿根冷冷道:“是,他的身体碰到了那块大石,所以受到了魔法的震荡。本来也不至于死,至多在一个短暂时间内丧失知觉而已,但由于他身在深海海底,所以形成了意外。” 原振侠记起他和林雅儿相会时,那两次震荡的经验,不由自主离得阿根远了些:“你也有这样的能力?” 阿根摇了摇头:“没有,小雅儿其实也没有。有这种能力的,是她头罩中的一些装置。” 阿根一直称林雅儿为“小雅儿”,看来他们两人之间,很有点奇妙的感情。原振侠又问:“那年,林永兴救他女儿,你在场吗?” 原振侠只是随口问一问,可是阿根的脸色,一下子成了死灰色,骇人之极,喉际也发出“咯咯”的声响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林先生倒好了,流干了血,死了。不过死一样不能给他带来痛苦的解脱,他的灵魂还在魔王的控制之下……” 他说到这里,痛苦地闭上眼睛一会,缓缓地道:“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我才没有……也把自己的血,涂在小雅儿身上,不然,只怕可以使她得到更多的自由。那种灵魂的永远痛苦,想……也不敢想!” 原振侠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虽然他不是很明白灵魂如何会感到痛苦,但是看看阿根的神情,也可想而知,那是一种什么样可怕的情形了。 渐渐地,船在海面上所转的圈子,越来越小,几乎等于是船身自己在打转了。而速度也越来越慢,终于,船完全静止下来。 也就在那一-间,原振侠只觉得眼前陡然有什么光线闪动了一下。只不过是极短的时间,他就觉出自己存身的空间变了,再也不是在船上,而是在一个灰蒙蒙,像是有着浓雾,可是又不是有雾的地方。他的身子,全然没有曾经移动过的感觉,他存身的空间已经变换了! 他不由自主,骇然叫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才叫了一句,就想起在录音带中,洪致生也那样叫过,当然是那时洪致生的处境,和他如今是一样的了。原振侠定了定神,心想是自己要来和魔王对话的,怎么才有了一点变化,就惊惶失措起来了? 当他勉力镇定下来之后,他看到自己是在一个光线昏暗朦胧的空间之中。那空间相当大,在一个角落上,只是虚幻地像是有很多东西在,可是却全然看不真切。空间像是一间极大的房间,正如林雅儿所形容的那样,不过四面的墙,看起来并不像走不到的样子。 他急速向前走了几十步,等他停下来时,发现自己和墙壁之间,还保持着原来的距离,原振侠也不再去尝试。他这时又看到在一个角落处,像是有一个人,身子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他大声问:“洪致生,是你吗?” 叫了几下,声音在这样的空间中,一点也不空洞,反而闷闷的,像是有什么阻力一样,不是很传得开去。那个蹲着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振侠正想走过去看看时,在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下粗重的叹息声。他疾转身去,看到了每一边都有将近一公尺,闪耀着一种深灰色光芒的五角星体,正自上而下,冉冉出现。 原振侠心中陡然一惊:魔王! 他听到过,在油画上看到过的“魔王”,就在眼前! 在那一-间,他屏住了气息,双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那五角星体。那东西,看起来真像是硕大无朋,会发光的大海星。 那五角形体一直在向下落,落到了离他头顶大约有十公尺高时,才停止不动。原振侠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存身的这个空间,四面全有界限,可是向上看,却全然看不到界限,只是越向高去越是黑,黑到了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为止。 要是说这时原振侠心中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甚至紧张得耳际发出了一阵“嗡嗡”的声响。那个自称“魔王”的五角星体,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生物? 在原振侠几乎全身凝僵时,他“听”到了他曾听到的声音:“人类的意志,真是特殊,理论上来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一个人做他不愿做的事。可是又只要通过十分简单的方法,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意愿,使他从不愿意变为愿意。” 原振侠呆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话来:“我不明白。” 那声音发出了两下如同嘲弄般的笑声:“不明白?如果你不愿意到这里来,那我就没有能力使你来。而我可以改变你的意愿,把洪致生的录音带给你听,通过阿根,要你来救他们,一下子,你就反而要求阿根带你来了。” 原振侠深深吸着气。原来一切全是安排好的,难怪阿根的神情那么闪烁和狡猾! 他十分镇定地回答:“我是自愿来的……” 那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头:“当人类自愿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他的意识活动,就相当容易控制,只要顺着他的意愿就可以了。而制造自愿行动又如此简单,只要能力稍强的人,就可以对他人做到这一点。或者用言语哄骗,或者用武力威胁,总有一种办法可以使别人改变意愿,由不愿变成自愿。我研究过人类之间的关系,发现一切无非都是改变他人意愿的关系而已,大到统治上亿人,小到要一个小小的诡计,都脱不了这个范围!” 原振侠耐着性子听完:“这倒是人性上的一大发现。你不见得是为了对我大发宏论,才使我自愿来到这里的吧?” 那声音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向你说明,当人们把灵魂出让给我时,他们确实是完全自愿的,没有丝毫强迫成分在内。”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洪致生和林雅儿的情形,可以说是例外吧?”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那个五角星体上的光芒,也在明暗不定地闪耀。然后,它又响了起来:“照我的方法来说,也不算例外。不过,你如果要解救他们,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可以进行一个交易……” 原振侠一听到他提及“交易”,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用我的灵魂去交换他们两个?我……只怕自己没有那么伟大!” 那声音道:“不,不!当然不是那样,而且一个换两个,我也不那么笨。” 原振侠疑惑地问:“那么,是什么样的交易?” 声音发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声响:“你可以使我得到更多的人的灵魂,成千上万个,我可以满足那些人的愿望。你可以告诉世人有我的存在,告诉他们,如果愿意出卖灵魂,就可以通过一种方法,和我取得联系。” 原振侠骇然之极:“你……你的意思,是叫我去组织一个邪教,引诱人相信你的存在,然后,再把灵魂出卖给你?” 那声音道:“简单来说,就是那样。而且,保证所有人都是自愿的。”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这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那声音道:“罪恶?为什么会是罪恶呢?人类历史上,一直在进行着许多比我的方式更加荒谬的事,人类可以为了一个什么主义,一个什么口号,而丧失成千上万的生命,那才是罪恶!” 原振侠喘着气:“或许,那些人很愚蠢,但是他们至多丧失生命,不会丧失灵魂!” 那声音陡然狂笑起来,笑得原振侠几乎站立不稳,然后他道:“人类对自己的灵魂知道多少呢?做人,有没有灵魂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是魔王邪教的主持人,要记得向信徒说这句话。” 原振侠只感到心口如同压了一块极大的大石一样,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人类对灵魂确然无所知,请你告诉我。” 那声音笑了起来:“简单地说,那是人体活动渐渐积聚而成的一种能量。人活的时候,它以和身体共存的方式存在,当身体不再活动,死了之后,它就以游离状态存在,一切记忆等等,全和生前一样。” 那声音的这种说法,倒是众多对灵魂的解释中几种的组合。 那声音又道:“灵魂,对人来说,只不过是生命的副产品,实在没有多大的用处。自然,这股能量如果在我手中,由我操纵,我就可以反过来,去影响那个人的意识和行动。不过我也很少这样做……”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那你要那么多人的灵魂干什么?” 那声音又发出了一下浓重的叹息声:“这种特殊的能量,是我维持我生命的必需,就像你们维持生命,需要水、空气和食物一样。” 原振侠怔住了。在这之前,他曾对这个问题作过千百种设想,但是再也没有想到,答案竟是如此简单。也许正是太简单了,他才没有想到。 那个五角星体,是一种生物,而这种生物的生命,必须用人的灵魂的那种特殊能量来维持,这实在是荒唐到了无以复加的怪异! 原振侠忍不住又道:“你……怎样……处置,把那种能量吃掉?” 那声音的回答却十分平淡:“吸收,把它吸收,化为我生命的动力,就像电器通过吸收电来操作一样。” 原振侠勉力使自己镇定:“经过了你的吸收之后,灵魂的能量消失,也就不再存在了?” 那声音听来十分高兴:“你懂了,真好,我并没有选错人!” 原振侠自然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他自言自语:“人的灵魂消失了,会怎么样?” 那声音立即回答:“我绝少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就动用他们的灵魂……要是动用了,这个人就会变成无可补救的痴呆。我只是在他们死了之后才用,那非但对他们没有损失,而且在灵魂逐渐消失的过程之中,他们的痛苦,也因为根本已没有了存在而消失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之处。”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之极,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应付反驳才好,虽然他隐隐感到“魔王”的话,有着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一面无意识地挥着手,一面道:“灵魂……消失,那岂不是……也失去了轮回的机会?那是永远的消失,生命的机会再也不存在了,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情形,总不能说是好事!” 那声音呵呵笑了起来:“正相反,连佛教的理论,也要人最终能脱出轮回,不要再有生命形式的生老病死之苦。到了那样的境界,才是最高境界。” 原振侠沉住了气:“你这是典型的诡辩,佛家的最高境界,虽然超脱轮回,但还是一种生命另外形式的存在,不是彻底的消失,不是给你‘吃’掉了!” 那声音的音调有点勉强:“那总要牺牲一点的,是不是?毕竟在他们的生前,我给了他们所要的一切。像林永兴,他凭什么由一个流浪儿,变成了大富豪?”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实在无法传播你的‘教义’,因为我不觉得它是对的。人的灵魂,看起来对人似乎没有用处,但一定有它的作用,不能将之出卖,要自己保留着。痛苦也好,快乐也好,富有也好,贫穷也好,一个人,要是没有了灵魂,他已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甚至不再是人!” 那五角星体所发出的光芒,迅速地闪动了几下。原振侠这时,已了无所惧地面对着它。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意志坚定,不为对方所诱,也不惧怕对方威吓的话,对方是拿他无可奈何的。 过了一会,那五角星体的光芒闪耀,才恢复了正常。原振侠听到的声音,更是粗重:“你的确有点与众不同,我好象无法使你改变主意。” 原振侠道:“其实,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和我一样的。肯出卖自己灵魂的人,毕竟不是太多!” 那声音呵呵笑着:“错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肯,只是他们不知道门路而已!” 原振侠陡然提高了声音:“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不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看来,在地球上生活,对你并不适合,也不能使你快乐!” 一下十分粗重的叹息声,传入原振侠的耳中,那下叹息声,竟然是充满了忧伤的! 接着,那声音道:“谁想在这里生活?我是回不去了,我只有尽力使自己活着,这叫作苟延残喘,是不是?我等待着回去的机会,或许,有巨大的可供我吸收的能量,我就可以回去。” 原振侠的声音,像是痛苦的呻吟:“那……需要多少人的灵魂?” 那声音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才道:“十万个,或者更多,我也不能肯定……”它陡然转变了话题:“你既然不肯和我交易,我只好另作安排了!” 原振侠松了一口气:“多谢你不强迫我!” 那声音道:“我早已说过,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实际上是不能强迫的,但是却又有许多方法使人改变意愿。不过,由于另外有安排,要你在这里留几天,你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当然不是真正有,而是感觉上有,但和真正有,在感觉上是没有分别的,在我的空间中,我有这个能力!” 原振侠还想说什么话,那五角星体已冉冉向上升去,终于没入黑暗之中,看不见了。 原振侠感到十分疲累,想有一张舒服的床,可供他躺下来。果然,他就看到了一张他理想中的床,而躺下来之后,也感到了极度的舒服。他明白那是“魔王”利用了某种能量,刺激了他的脑部活动,使他真有这种感觉的结果。 他闭上眼睛,想着,应该找谁来陪自己呢?黄绢,还是海棠?而他终于叹了一声,什么也不想,就这样沉沉地睡着了。 他在睡着之前,曾想到过,下次“魔王”再出现时,他会要求魔王允许他和洪致生、林雅儿见一次面。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到他醒来时,已经听到了海涛声。他忙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那艘游艇的一个舱房中,时间仍然是夜晚。一架小电视正开启着,传出嘈杂的声音,原振侠向电视看了一眼,就怔住了! 他看到洪致生和一个极美丽,脸色十分苍白的女人,站在一块大石之前,那块大石,就是海底的有着浅刻的那一块。在大石之前,还围着不少人,洪致生正在讲话:“这块在深海捞起的大石上的浅刻,证明魔王的魔法,存在于世间已有许多年。任何人,只要有信念,就可以得到魔法的布赐。一个秘密的,只有最诚心的人才能参加的宗教,会由此兴起,会有千万个对魔法深信不疑的教徒参加,会成为人类最重要的事……” 他讲到这里,和身边的美人互望着,笑得极甜蜜。 原振侠立即明白了,魔王不能说服他,就和洪致生、林雅儿进行了交易,由他们两人来主持邪教。 原振侠陡然跳了起来,大叫:“这怎么可以?” 阿根在舱门口出现:“他们有什么别的选择?这样,至少在今后悠悠岁月之中,他们可以快乐地在一起,享受着肉体和心灵上的欢愉。” 原振侠呆住了出声不得,心中只感到阵阵苦涩。 所有神话故事,都以“他们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作结束。这个故事,似乎也不例外,是不是? (完) 幽灵星座(1) 幽灵星座 在星相学之中,星座分成十二种。 其中,并没有“幽灵星座”。 幽灵,怎么会和星座发生联系呢? 既然不会,《幽灵星座》这样的题目,不是根本不能成立吗? 且慢且慢! 如果肯定人死了之后有幽魂,古今中外,那么多幽灵(数字之大,无法估计),都还在地球,还是在传说的“阴间”? 当然是在“阴间”。 阴间是什么意思,单从字义上,就再明白也没有,那是和人的生存空间“阳间”,截然相反的另一个空间! 这个空间,根本不在地球上,在另一个星球上! 还能肯定地说,幽灵和星座之间没有联系吗? 如果承认了“幽灵星座”这个题目的可能性,那么,请定下神来,用心看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任何人,不管他是世界级的伟人,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生的际遇,都不可测。 有人说:命运是一个写好了的剧本,不过没有人可以看到下一场会怎样。只有到了那一步,才知道会怎么样。而且,全然无法预测,一些看来细小得不能再细小的事,都可以影响人一生的命运。 每一个人一生之中,不知道有多少选择细小事情的机会。例如早上起床,右脚先下床还是左脚先下床;出门,决定靠左走还是靠右走,都会影响这个人一生的命运。 不相信? 他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他绝对无意偷听他人的谈话,可是在他身后的那一对男女,讲话声响了一些(或许由于是周遭的环境太静)。 他听到女性的声音在问:“你是什么星座的……” (女性的声音很动听,很年轻。他心中笑了一下,那是相识不久的青年男女,在这样的环境中,互相寻找着话题……) 他听到了男人声音的回答:“幽灵星座。” (男人声音沙哑、苍老,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凄凉,和他刚才想象的“青年男女”绝不相同。从声音听来,那男人至少六十岁了!自然,六十岁男人也有资格和少女谈恋爱,可是回答却太奇怪,“幽灵星座”,那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如果他能在那一-那,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回头去看的话,那么,自然一切都大不相同。 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衣着相当入时的少女,正侧着头,一脸惊讶之色,像是正在注视着身边的什么,可是她身边并没有人。 他不禁大是惊讶! 这时候,他如果决定不去理别人的事,起身,走开去,只怕过几天,也就会将事情忘得一乾二净。可是他却进一步,向那少女问:“你……刚才好象是在对人说话?” 原振侠“呵呵”笑着,挥着手,打断了一个年轻人的叙述。喝了一口酒:“你说的这个鬼故事,不算精采。” 那年轻人涨红了脸:“我不是在说鬼故事,是在讲述一件事实。” 原振侠笑:“你至少要使人家知道,当时你是在什么地方──” 那年轻人咽了一口口水,有相当惊骇的神情。他的身边有人递了一杯酒给他,他接过来,一口喝干:“海边。我由于……最近感情上有点困扰,所以常在深夜,一个人到海边去静坐。” 原振侠听到“感情上有点困扰”,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 那年轻人又道:“我坐在一块大石上,在身后讲话的那一男一女……不……唉,我已经说过了,当我回过头去时,我没有看到那男的,只看到那少女……” 在听那年轻人讲话的几个人,都现出十分有兴趣的神情。年轻人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原振侠微笑:“有点意思了,请说下去。” 在这间布置得相当优雅的大客厅中,聚集了二、三十人,各色人等都有。原振侠对于参加这种聚会,并不是十分热衷,他在这里出现,另有一个连他自己也十分难以捉摸的原因……这似乎很难说得通,但情形又确然如此。 还是从头说起,比较容易明白。 原振侠中午休息时,医院院长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肯不肯接受一项邀请?” 原振侠笑:“这算是什么问题,当然要看是什么样的邀请……” 院长也笑了起来:“当然,比起你多姿多彩的各种历险,那可能极乏味……嗯,有一个聚会,估计有十来个年轻人,全是大学生,很想和你谈谈,见一见你……” 原振侠哈哈大笑:“我绝不是青年导师,不会教年轻人忠君爱国!” 院长瞪了原振侠一眼:“那些青年从外国回来度假,其中一个的父亲,是刘心芹。” 院长说出了这个名字,原振侠“啊”地一声。那是一个本地极有名望的外科医生,已经退休了……那是两年前的事,在绝不应该的情形下退休。他才五十岁,正是人生智能、体力的高峰,而且,在再繁复精细的外科手术中,他也没有出过丝毫差错,都是不断地成功、成功,他被推崇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十名外科医生之一。 但突然,他却宣布退休。 他自然有权决定怎样做,但整个医学界却为之震动,都想知道原因是什么。当时,曾有医学界组成的“劝说小组”,去和刘博士详谈。小组由十个人组成,院长是成员之一,临时拉了原振侠去。原振侠在所有人中,年纪最轻,在一干老资格的医生面前,他自然没有什么发言机会。 他对那天晚上的经历,印象十分深刻。因为他本来和别人一样,应该劝刘博士不要退休的,可是结果,他只说了一句话:“刘博士既然决定退休了,何必勉强他再继续工作?” 当时,院长十分恼怒,甚至拍了桌子:“医生,是一种神圣的职业,有着社会责任。只要还能工作,就不能以私人理由退休……” 虽然不至于“群情汹涌”,但那晚上,不欢而散,倒是真的。 而令得原振侠说出了那句话的原因,是刘心芹的神态相当怪。来劝说他的人,不但全是他的同行,而且全是老朋友,有的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同学。 他很客气地招待着客人,也言笑殷殷。可是,只要话题一触及他为什么要退休,他就一言不发……这种神态,令人感到他心中,有巨大的隐秘,有难言之隐,有不想说出来的苦衷。 可是当晚,显然只有原振侠一个人,体谅到了他那种心情。其余人,并没有对刘博士的神态付以多大的注意。 在院长拍了桌子,愤然和所有人一起“撤退”时,原振侠自然也跟着出去。刘心芹有礼地送了出来,手中捏着烟斗,各人纷纷上了自己的车子。花园的大铁门打开,原振侠在打开车门前,向刘博士望了一下,刘博士忽然用手中的烟斗指向他,欲言又止。原振侠就不进车子,等着他说话,等到所有车子全驶走了,刘博士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 刘博士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原振侠向前走来:“刘博士有什么吩咐?” 刘心芹是一个身形高大,面目英朗的中年人,健康情形极佳,有体育家的体型。这时,他现出一种十分深刻的迷惘:“听说你……有不少古怪的经历……”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那是由于世界上,本来就充满了怪事!” 刘心芹对原振侠的这个回答,大是满意。他不断吸着烟斗,发出“滋滋”声,也不住点头,表示同意。 原振侠看到了这种情形,试探着问了一句:“刘博士是不是也遇到了什么怪事?” 一来由于刘博士退休的决定,十分突兀……刘博士出了名热爱工作,曾有十二小时不断施行手术的记录。二来也由于当晚刘博士的神态有异,所以原振侠才这样问。以他对付怪异事情的经验,他想到刘博士就算遇到了什么怪事,也不会怎么大不了。 刘心芹的反应很正常,他先是侧头略想了一想,徐徐喷出一口烟,这证明他的确有一点怪事难以明白。可是接着,他却又摇了摇头。 摇头,应该是否定,表示没有怪事。然而他一开口,却又道:“也许……” 原振侠给他弄得莫名其妙,但由于刘博士的一切,都值得令人尊敬,所以他耐着性子,等着,等他进一步的表示。 不过原振侠没有等到什么,刘博士在那大约三分钟的时间中,显然在沉思,决不定是说什么还是不说。最后,他吁了一口气:“没有什么,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详谈。反正我退休了,有的是时间……”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但他自然也不会逼刘博士说出什么来。当晚,在他驾车回住所的时候,还曾把刘博士的古怪神态,仔细想了一想,得不出什么结论。他古怪的遭遇极多,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只是偶然想起。可是刘博士也一直没有践“以后有机会再详谈”的约,他也不便贸然去找刘博士。 所以,当院长向他提及,刘博士的儿子和一些年轻人,在刘博士住所有一个聚会,希望他去参加时,他立即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形。心想,能和刘博士详谈一下,也是好的……或者可以得到些什么,或许什么也得不到,这就是他感到,出现在这个聚会,连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为了什么的原因。聚会一开始,原振侠就大失所望。 聚会的主体,全是年轻人,或者说,全是大学生,几乎来自世界各地。他们有的是中学同学,有的本来不相识,由别人介绍来。 原振侠比他们年长,但也没有大多少,所以相处融洽,没有什么问题,也没有人逐个介绍。反正大家都有洋名,也就乱叫一通。 原振侠当然是中心人物。 令原振侠失望的是,他本来想见见刘心芹博士……博士在宣布退休之后两年来,完全、彻底地退出了任何医学活动,甚至不肯参加医学界的聚餐会,也不和老朋友来往。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所有医学界的人,提起来就觉得怪异莫名。 有一次,原振侠和几个有名望的医生在一起,提起了刘心芹博士。一个名医愤然道:“他现在的那种情形,不叫隐居,叫逃避!” 另一个道:“奇怪,老刘在逃避什么?” 那名医愤然:“谁知道!或许是在逃避外星人的追杀,又或许在逃避感情上的困扰……” 说的当然是气话,但刘博士行径怪异,很引起他的前同行的物议,而且,没有什么好评。 在这种场合,原振侠照例为刘博士辩护几句,自然也起不了作用。 原振侠一到,十来个年轻人就十分热情地围了过来,原振侠正和他们打招呼时,刘心芹博士咬着烟斗,从书房中走出来……刘府是一幢相当大的花园洋房,格局偏于旧式,大客厅旁是小客厅,要通过小客厅,才能到达书房。 这种设计,有一个好处,是主人在书房的时候,不会受到不相干的来客打扰。 刘博士一走出来,就和原振侠打招呼,两人之间隔了很多人。刘博士声音宏亮,这证明他健康状况极佳:“小原,你来了!你们年轻人多聊聊,我这老头子,不来打扰你们了……” 刘心芹年逾半百,当然不再年轻,可是也实在并无老态。原振侠刚想开口留他下来,他已转过身,走进了小客厅。而且,把大小客厅相通的一扇门关上,那分明是拒绝他人去找他的意思。 原振侠无法可施,好在一群年轻人学识丰富,思想灵活,和他天南地北谈着,倒也并不寂寞。晚饭之后,人人一杯酒在手。 几个少女商议着,想要原振侠说说他的恋爱故事和恋爱观,原振侠吓得连连后退,退到了一群男孩子面前。 那一群男孩子,正在轮流叙述着“一生之中最神秘的经历”。看到原振侠过来,大家都笑:“我们不必说了,什么人能有原医生那么多怪遭遇!” 原振侠笑:“我算什么,那位先生才真了不起……” 几个少女也挤了进来:“原医生,那个超级女巫……” 原振侠不等她们说下去,就向一个刚才在说话的年轻人道:“请继续说下去……” 那年轻人就说着,说的就是一开始,那年轻人在海边大石上,因为感情上的困扰,在自怨自艾时遇到的奇事。他的叙述本来有点不连贯,经过原振侠的引导,变得有条理得多,听的人也大感兴趣。那几个少女也不再追问原振侠关于“超级女巫”的事,聚精会神地听着。 原振侠反倒对那年轻人的叙述,没有什么兴趣。他缓缓转动着酒杯,心想只怕没有什么机会,再见到刘博士了,不如拣一个适当的机会告辞的好。 这时,那年轻人在继续着:“我明明听到有人对答,怎么会一转过身去,只见那少女一个人呢?” 旁边一个看来很调皮的青年插嘴:“那不更好!那少女一定很美丽动人,一般爱情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 叙述的那个忽然住了口,现出了十分不可解的疑惑神情。在别人一迭声的催促中,他忽然喃喃地道:“如果我当时根本不转过头去看,或是看到了只有那少女一个人坐着,也不加理会,径自离去,不知会怎么样?” 他这样自己问自己,听得各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意思。一个女孩子笑道:“现在你有什么不对头?” 那年轻人缓缓摇了摇头,站了起来,竟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各人不禁大哗,在这种全是年轻人的场合,各人尽兴叫着,声音更响亮,绝对达到可以损害健康的噪音程度。 原振侠很久没有处在那么热闹的环境之中了,他也跟着叫:“你倒真是讲故事的能手,知道在什么时候卖关子,吊胃口……” 其余的人一边一个,去摇那年轻人,像是这样,就可以把故事自他口中摇出来。 正在喧闹至不可开交的时候,小客厅的门打开,刘博士走了出来,客厅中静下来。刘博士摇头:“噪音不但可以杀人,看来也可以拆楼……” 大家都笑着,叙述的那年轻人叫了一声:“爸……”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知道那年轻人原来是刘心芹博士的儿子。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不但令原振侠,也令得所有人讶异莫名。 刘博士笑吟吟地应了一声,顺口问:“什么事那么高兴,吵翻了天?” 那年轻人道:“每人在叙述怪经历,我在讲……” 他才讲到这里,刘博士的神情就变了,沉下脸来,声音也十分异样,叫着他儿子的名字:“量中!” 他这样一叫,客厅中,就算本来还有点声音,也陡然静下来。刘博士竟然又声色俱厉地申斥:“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人人愕然互望。在这样一个充满了欢乐气氛的聚会之中,绝对可以胡说八道一番,而且,事实上,刘量中……那叙述的年轻人,并没有胡说什么。刘博士的申斥,来得一点道理也没有! 人人不知如何是好,刘量中喃喃说了一句:“我也没有胡说八道!” 刘博士握着烟斗,用烟斗指向刘量中:“你说到什么地方?” 这句问话,在场的很多年轻人,听得莫名其妙。但有缜密推理头脑的原振侠一听,心中就“啊”了一声,-那之间,他至少明白了以下几点: 一、刘量中叙述的是事实,他不止一次对人讲起,至少,对他父亲讲过。 二、刘博士在知道了刘量中的经历之后,一定曾严厉告诫过他,不要再向别人提起。所以一听得他又在对那么多人说起,就勃然大怒,不管是不是会破坏欢娱的气氛,立时申斥! 三、刘量中在海边的遭遇,一定十分惊世骇俗,不然刘博士不会禁止他说。 可是,明白了这三点,于事无补,原振侠不知道刘量中遭遇到的是什么! 这时,刘量中还没有回答,原振侠一面心念电转,一面已脱口道:“他说到转过身去,只见少女一人,未见有别人。” 刘博士吸了一口气,又吁了一口气。他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神情动作,显然是在说:还好!还好只是讲到这里! 他仍然沉着脸,样子看来十分威严。别说一干年轻人不敢出声,连原振侠也觉得十分尴尬……事情忽然之间变成这样,三分钟之前,谁也想不到。 原振侠想了一下,又道:“刘量中,他……海边的那次遭遇……很怪很怪?怪得不能讲出来?” 原振侠问出的这个问题,正是人人想问而不敢问的。所以,有几个人,一起鼓掌,向原振侠致敬。 刘博士的神情有点怪异,竭力想令事情轻松,但又力有未逮:“没有什么怪,他……和那少女搭讪几句,就回宿舍去了……” 原振侠立时向刘量中望去,刘量中嘴唇掀动,没有出声。他立时又望向刘博士,及时看到刘博士,正在向他儿子投以十分严厉的眼色。 原振侠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心中暗说了一声:“太丑恶了!” 果然,他听到了刘量中言不由衷的声音:“是啊,既无艳遇,亦无怪事,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原振侠再睁开眼来,看到他居然还摊了摊手。原振侠不敢得罪刘博士,可是刘量中的态度,却令他忍无可忍:“你在大学学什么?” 刘量中见到可以转变话题,如释重负:“学的是化学!” 原振侠发出一下长笑:“你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化学家,可是仍然是一个最糟的说谎者!” 刘量中陡然红了脸,其余人也发出程度不同的不满声。聚会到了这一地步,自然是难以延续下去了。 刘博士看来也无意挽回,转身又向小客厅走去。一步跨了进去,才停住,一转身:“人人都有权保留一点秘密。年轻人,允许人家保持秘密,这是做人处世之道!” 大客厅中的众青年男女,面上皆有不服气的神情,可是又没有人敢开口反驳。 原振侠一看到这种情形,觉得自己义不容辞,要挺身而出,“为民喉舌”!他立时道:“人人也都有权说出秘密,允许他人说出秘密,也是做人处世之道!” 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居然引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刘量中叹了一声,搓着手。刘博士转过身来,凝视着原振侠:“对,那要看这个人本身,是想保留秘密,还是想说出来。” 原振侠的行动,直截了当之至,他立时望向刘量中:“你愿意说出来,还是愿意保留?” 所有人都向刘量中望去。 这本来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而且一直到现在为止,原振侠虽然觉得事情有点怪,但也绝没有和什么严重事件,联想在一起。在说话、动作时,也都十分轻松,他也想不出自己的这个问题,对刘量中来说,会有什么为难。 可是,刘量中却没有回答。 应该说刘量中没有立即回答。 他低着头,神情不是很看得真切,但是可以感到他十分为难。然后,在众人的错愕神情下,刘量中声音干涩地道:“我根本没有什么秘密,无所谓保留还是公开……别再讨论了……” 所有人都静了片刻,然后,有几个人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转换了话题,但是当然气氛也不如前。刘博士走回了书房,刘量中无精打采,大家也故意说些没有意义的话。 原振侠首先告辞,和他一起告辞的有好几个人。其余人,显然也不拟多逗留。 和原振侠一起走出来的几个年轻人问:“原医生,照你看,发生了什么事?” 原振侠摊了摊手:“可以作一千种推测,也根本无法推测,只有他们父子两人才知道!” 其中一个道:“在刘量中的叙述中,我听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名词……” 原振侠点头:“是,‘幽灵星座’!” 那青年又问:“什么意思?” 原振侠摇头:“不知道,或许,根本没有意义……” 那几个青年也没有再问什么。原振侠上车,回家,对于刘博士的态度,仍然觉得十分怪。 从经过的情形来看,像是刘量中并不觉得事情有什么严重。要不是他父亲突然阻止,刘量中或许会轻描淡写地,把事情讲出来。 原振侠也无法想象,刘量中叙述的那件事,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他听了将近一小时音乐,准备就寝时,电话铃响。他拿起电话来,听到了压低了的,显得十分神秘的声音:“原医生,我是刘量中!” 原振侠立时取笑:“打电话并不犯法,不必把声音压得那么低……” 电话中,传来了刘量中的一下叹息声,仍然压得极低:“我有些话要说,电话里又不方便……” 原振侠看了看时间:“现在?” 已经凌晨一时了,所以原振侠提醒刘量中。 刘量中坚持:“现在!有什么地方可以详谈,我要说的话……很多。” 原振侠心想,刘量中要对自己说什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讲他的那个怪故事,另一个可能,是说他感情上的困扰。 “来我这里,我的地址是……”原振侠向刘量中说了地址,刘量中不忘说了声“谢谢”。 令原振侠不明白的是,他那一声“谢谢”,也是压低了声音来说,像是他的处境十分神秘。 原振侠估计,刘量中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可以到。他换上了一张唱片〈巫师和他的徒弟〉,然后又准备了咖啡,等到要从厨房中出来时,忽然厨房门被人关上。原振侠吃了一惊,已听得门上,传来了迅速密集的敲击声,敲出普通的电码:“猜是谁?” 原振侠一张口,想要发出高兴的呼叫声,可是随即克制了自己,只是道:“听听那音乐!” 门外静了一会,才传来了娇媚的声音:“我和你,不是女巫和她的……” 她讲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原振侠也在这时打开门来,恰好伸出手指,按向她的唇上,不让她再讲下去。两人的动作,配合协调之极。 玛仙半倚着门槛站着,原振侠一望向她,视线就再也收不回来……这只怕是所有男性,在这样近距离,看到了像玛仙这样出色的美女之后唯一的反应。 玛仙明亮的大眼睛忽闪着,伸出舌头来,在原振侠按在她唇上的手指尖,轻轻舔了一下,原振侠像是触电一样缩回手来。 玛仙探头向厨房中看了一看,作了一个鬼脸:“准备招待客人?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原振侠挑战似地望着玛仙:“你是超级女巫,应该知道等一会来的人,是男是女……” 玛仙一扬眉,看来十分认真地接受了挑战,她跳跳蹦蹦(那真是青春的弹跳),在一张沙发上,用一个看来相当怪异的姿势坐下……盘着腿,却又半侧着身,看来有点像是瑜珈术中的一式。 原振侠向大门口看了一眼,门关着。玛仙并没有他住所的钥匙,但她是超级女巫,就算不能透门而入,要把门弄开总也不是难事。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但原振侠十分高兴她的出现。 本来,他们两人的关系,有若干程度尴尬,但是在南中国海上,他们并没有讨论过什么,自然取得谅解……把原来可以造成严重纠缠的事,听其自然发展。而玛仙慧黠可人,虽然“女巫”这个头衔有点骇人,但在经历了“大犯罪者”这样的事情之后,原振侠对将军和特务的反感更甚了。 女巫,至少是一种神秘力量的操纵者,而不像将军、特务,操纵的是权力。 原振侠不清楚在巫术中,是不是也有低层向上层屈服的情形,他肯定,在权力操纵上就有。当大犯罪者操纵了最高层的权力时,黄绢几乎没有经过什么考虑,就向他屈服了! 黄绢的行为,令原振侠失望之极。海棠一被上级召唤,就弃他不顾,反倒可以原谅……虽然那也令他闷闷不乐了好一阵。所以,玛仙出现得正是时候。 他看到玛仙以这个怪姿势坐下来之后,半仰着头,聚精会神,就先过去停止了唱片,一下子变得十分静。 他注视着玛仙,玛仙渐渐皱起了眉,现出讶异的神情,呼吸也渐渐急促,双颊有一种异样的苍白。而且,尽管她看来仍然极美,但是却无可避免,有一股妖异之气。 原振侠刚想叫她别再施术……他实在不喜欢玛仙身上,有这种妖异之气透出来。 可是,他还没有开口,玛仙已经直跳了起来,叫:“快!要来不及了……” 原振侠大是错愕,玛仙“跳”起来的情形,也怪异莫名。她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人向上弹起,到了凌空,手脚才舒展开来。于是,落地时,又变得好好地站在地上。 她叫着,原振侠不知她这样叫是什么意思,她随手一拉原振侠,就向门口冲去。 她向前冲去的势子十分急骤,眼看要撞在门上,却见她一探手,就拉开了门,闪身而出,把原振侠一推,推向电梯门口。她自己直扑楼梯口,声音一路在她飞奔下楼时传来:“我先下去发动车子,你立刻下来……” 原振侠在电梯没有到达时,思绪撩乱。他知道,玛仙一定是通过了巫术力量,知道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她要去阻止! 他能猜到的,只是这一点。他也考虑过要自楼梯上跳下去,可是电梯已经到了。在这种一秒钟都要争取的情形下,乘搭电梯,实在不是办法,单是门一开一关,就能叫人心焦万分。 等到原振侠冲出大堂,玛仙已驾着跑车,一下冲到他的面前。他立时上车,喘息未定,居然还不忘幽默:“我以为女巫最快的赶路方法,是骑着扫帚飞。” 玛仙翻了翻眼:“我注意到,你住所中没有扫帚!” 她把车子开得飞快,原振侠的身子随着车子的急转弯而摆动。 原振侠叫道:“至少该让我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人约了我,要找我的……” 玛仙连连点头:“就是这个人,我感到他会出事,要赶快!这个人……很怪,有一点很怪的怪事,发生在他身上……” (原振侠本来想说:你根本不知道那人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有什么事,发生在他的身上?) (不过他没有问,因为玛仙把车子开得快绝,而且,那是一条上山的路,盘旋曲折。原振侠可以相信,玛仙有卓越之极的驾驶能力,但也不必冒险,在这种情形下去分散她的注意力。) (后来,隔了相当时日之后,原振侠还是向她问了这个问题。) (玛仙的回答是:你叫我猜猜要来的人是男是女,我就施术,就和这个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人,取得了某种联系,可以知道他会发生些什么事。) (玛仙的回答,极其玄妙,令原振侠眨了半分钟眼睛,说不出话来。只好在心中,暗自感叹巫术的奇妙。) (而玛仙则说,原振侠不断眨眼睛的动作,可爱极了。使得原振侠在来不及拒绝的情形之下,她已在他的眼上,轻吻了五、六下。) 原振侠当时,“啊”地低呼一声:“刘量中?” 玛仙并没有回答,原振侠这时,也注意到玛仙走的这条路,正通向刘博士的住所。刘量中刚才那个电话,如果从家里打来,他要前来,自然也会由这条路来。 那也就是说,他们和刘量中,有机会在半路上迎头相遇。 原振侠刚凭推测,得到了那样的结论,就看到前面一个转弯处,一辆车子飞快转出来,车头灯在黑暗中看来极亮。 玛仙的车子离它约有一百多公尺,玛仙一看到那车子,就发出一下低呼声。那辆车子在转了弯之后,应该驶向前来的,可是它显然在一-那间失去了控制,竟然没有驶到路面来,而是继续向前冲出去! 上山的路上,一边是悬崖,车子撞在水泥栏上,发出巨响,也令得车子一个翻腾,向着悬崖之下,直跌了下去! 一切全在玛仙和原振侠两人眼前发生。当玛仙驾着车,在撞栏处停下,两人立时一起跳下车,向下看去时,车子还在半空中,车头灯还亮着,在黑暗的空隙,划出惊心动魄的光柱。他们一口气没透过来,车子已经落地。 那至少超过两百公尺的山谷,车子一跌下去,结果和所有电影中看到的镜头,完全一样!而且,也绝对可以在物理学上,证明光的速度,比声音快了不知多少! 他们先看到晶亮的火光一闪,一蓬火柱,冲霄直上。然后,再是一下轰然巨响,那一团火光,熊熊燃烧。 原振侠震呆得说不出话来,他想问玛仙:那是刘量中的车子?可是,由于所受震憾太甚,竟然出不了声。 玛仙盯着山下面,虽然隔得远,可是山谷下传上来的火光,还是可以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看起来更是诡异莫名! 她嘴唇掀动着,并没有什么声音发出……平常人如果有这样动作,可以视为喃喃自语,可是玛仙,却大有可能,是在念什么巫术的咒语。 原振侠的直觉是,这种情形的汽车失事,车中人绝无生还的可能。玛仙即使再念什么咒语,也无法令那人死里逃生,真要念,还不如念念“往生咒”,来得实在些。可是玛仙却十分认真,一直盯着跌下山谷的那车子……那实际上是一团火。 就在这时,另外有一辆车子,从那个弯角转了过来,来势也快绝。 此际,离那辆车子坠山,至多只有两分钟。那辆车子一转了弯就停下,车门打开,一个人忽忙下车。 原振侠以为那是一个驾车人,知道有车子出了事,下车来看的。他一扬手,向那下车的人叫:“快去报警,有车子跌进了山谷……” 随着他的叫嚷,那下车的人,向前疾奔过来,自山下面窜起的火光,也可以隐隐约约,映在他的脸上。原振侠向他看去,震呆得说不出话来……那个人,是刘心芹,刘心芹博士! 刘心芹以一百公尺冲刺的速度奔向前,若不是他陡然之间,看到了原振侠,收住了势子,只怕他会直冲下悬崖去。原振侠要双手齐出,抵住他的胸口,才能免得两人相撞,刘博士向前冲来的力道之猛,可想而知。 原振侠和刘心芹面对面,刘心芹又惊又怒,陡然之间,大喝一声,震得原振侠后退一步。 刘心芹扬起手,看来不知准备如何对付原振侠,但终于只用力一挥手,来到了悬崖边上。陡然之间,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听来令人全身冰冷的惨叫声:“量中……” 原振侠真的感到全身冰冷!刘心芹在叫他儿子的名字,他和刘量中,可能一先一后,开车出来。 刘心芹知道在自己前面,不可能有别的车子,知道跌进了山谷之中的,一定是刘量中! 尽管有过许许多多非常事件的经历,原振侠还是不能想象,两三个小时之前,还是鲜蹦活跳的一个小伙子,如今已经在烈焰的吞噬下,变成了一团焦炭,生命从此消失!这个人,到此就等于再也没有存在过! 原振侠看到刘心芹在叫了一声之后,身子慢慢蹲了下来,脸上神情,痛苦之极。 原振侠明知就算攀下山去,也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总得下去看看才行。 他向玛仙打了一个手势,可是玛仙根本不注意他,现出一种诡异的神情,还在注视着渐渐变弱的火团。 原振侠打量了一下形势,虽然漆黑一片,可是以他的身手,想要落下去,多半没有什么大问题。 他向前跨出了两步,突然之间,跨出去的腿上一紧。蹲在地上的刘心芹,名闻全球的出色外科医生,竟然一下子,抱住了原振侠的小腿,口张得极大,发出一种如同狼嗥样的声音。看起来,像是想在原振侠的腿上,狠狠咬上一口。 原振侠骇然莫名,叫:“刘博士……刘博士……” 刘博士嚎叫起来:“你满足了?你满足了?” 原振侠不知如何才好:“你先起来,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 刘心芹声嘶力竭:“你满意了!要他把心中的秘密向你公开,你满意了?” 原振侠心头一阵绞痛,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一下。刘心芹这样指责他,他当然不愿意承当,可是如今,对着一个受了如此沉重打击的父亲,又何必为自己辩护什么? 他俯下身,用力扶起刘心芹,可是刘心芹双腿软得站不稳。他双拳如雨点一样,在原振侠身上-打着,同时嚎叫:“都是你们这班人,尤其是你!你们,你,杀了量中!他因为你的好奇而死……” 原振侠声音发颤:“你……”他陡然叫起来:“玛仙,你能令他镇定一下?” 玛仙直到这时,才把视线自山谷下的那团火上收回来,她一言不发,走过来,把手按在刘心芹的后脑上。刘心芹立时停止了叫喊,双眼有点发直,抓住原振侠衣服的手已松开,身子摇晃,站立不稳。 原振侠忙扶着他,在路边坐下。他双手抱着头,自喉际发出可怕的“呜呜”声,听了令人心为之碎! 原振侠向下指了指:“我下去看看。” 玛仙一扬眉:“看什么?” 原振侠想不到玛仙会那么尖锐地反问,苦笑了一下。的确,下去看什么呢?看烧成废铁的车子,还是看烧焦了的刘量中? 他只好苦笑:“总要下去看看。” 玛仙突然之间,现出了相当怪异的神情,又向下面的火团望去。火团已经熄灭,在黑暗中看来,只有一点暗红在闪耀。玛仙紧蹙着眉,像是有十分难以明白的事,在困扰着她。 原振侠问了她几次在想什么,她都没有回答。这时,刘博士却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脚步踉跄,向悬崖冲了过去,原振侠吃了一惊,连忙拉住了他。刘博士紧抿着唇,也不出声,可是却用力挣扎,他的力度大得出奇,原振侠几乎拉不住他。 幸好,这时恰好有一辆巡逻警车经过。车上的警官、警员,跳下车来,问明白是什么事,立即召救伤车。玛仙趁混乱时,悄悄在原振侠身边道:“我们回去吧,事情和我们无关!” 原振侠奇怪玛仙何以会这样说,忙道:“也不能说全然无关……虽然刘博士的指责我不接受,但是……如果不是我说了几次,要刘量中把话说出来,刘量中不会找我,也不会有惨剧发生,所以……” 他说到这里,才向玛仙看去,看到玛仙的神情,像是十分恐惧。而她又不想自己恐惧的神情显露,正在尽量掩饰……但由于她心中的恐惧,一定极甚,所以她的掩饰,不是很成功。 原振侠一看到这情形,心中讶异莫名。玛仙也会恐惧?会有什么事令玛仙恐惧?这实在是不能想象的事! 不但在玛仙原来的性格之中,只怕就没有恐惧这回事,而且她现在,又掌握了巨大的、奇妙的巫术力量,还有什么值得她害怕的? 可是原振侠又可以感到,她真正在感到害怕! 一时之间,原振侠也住了口,不知如何说才好。玛仙仰头望向他,美目之中,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采,她再次轻声说着:“这里没有我们的事了……” 一个警官走过来:“不,小姐,你们是目击证人,请和警方合作。” 玛仙叹了一声,转问原振侠:“那我们不如攀下去看看了!” 那警官的年纪很轻,他一面请玛仙和警方合作,一面视线已停在她脸上,再也移不开去。他一听得玛仙说要“下去看看”,不禁吓了一大跳:“小姐……那太危险了……” 原振侠正想下去,却立时道:“好……” 那警官呆了一呆,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玛仙向他嘲弄也似,笑了一下,令得那警官无缘无故红起脸来:“我和你们一起下去……” 原振侠已经开始行动,虽然是悬崖,但那并不是什么穷山恶水,毕竟只是城市中的山头而已。对于曾在新几内亚腹地,攀登过可怕的“缺口的天哨”,进入过“鬼界”的原振侠而言,自然不算什么。要不是他要照顾同时向下落来的玛仙,速度还可以更快。 玛仙下落的速度也很快,动作俐落。反倒是那警官,有点笨手笨脚,狼狈不堪! 二十分钟之后,原振侠拉住了一株小树,身子向前一荡,一跃而下,已到了失事汽车的旁边。 玛仙跟着跃下,原振侠过去扶住她。当他的双手,扶住了她的腰时,竟发现她的娇躯在微微发抖。 原振侠立时向玛仙投以询问的眼色,可是玛仙却转过头去,有意避开了原振侠询问的眼光,这更令原振侠大惑不解。 玛仙已轻轻推开了原振侠,脚高脚低,向前走出了几步,来到了离失事汽车极近处,原振侠也跟了上去。 汽车已变成了焦黑的、难以形容的不规则的一团,有一些零件散落在周围。 车子虽然已全然不成形,但是还可以看得出,车门没有打开,那也就是说,驾车人根本没有任何机会逃生。 原振侠和玛仙不约而同,一起俯身,想自被挤压得变形的车窗中,去看看车中的情形,但是光线实在太暗,什么也看不到。 这时,上面,又隐隐传来刘博士充满痛苦的嗥叫声。原振侠突然冲动起来,问着玛仙:“你是女巫,既然没有能力阻止惨剧发生,至少现在该有能力,看清楚车厢中的情形……” 玛仙明亮的眼睛望向原振侠,眼神之中,大有责备原振侠不应该这样说的意思。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我当然看得见,你自己看不到,怪谁?” 原振侠喘着气:“他……刘量中……在车内?” 玛仙的声音,平静地出奇:“是,烧焦了。驾驶盘嵌进了他胸口,他尸体……已不像什么。” 原振侠自然可以知道“尸体不像什么”的意思。想起刘量中不久前,还在谈笑风生,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发出了一下呻吟声。 直到这时,那警官才算是落了下来,喘着气:“这……车子驾驶人,你们认识?” 原振侠和玛仙都懒得出声。原振侠自然也承认,刚才对玛仙的指责毫无理由,可是他情绪激动,也不知如何开口道歉才好。玛仙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循着刚才落下来的路线,向上攀去。 等到他们又到了路边,刘博士已被救伤车载走。也聚集了更多的警员,有照明设备自上而下射去,可以看到毁到不成形的失事汽车。 有更高级的警官到场,认识原振侠,说了几句话。玛仙神态疲倦:“我们可以离去?” 原振侠早就感到玛仙神态有异,也想和她单独相处。高级警官道:“当然可以……” 他们一起上了车,仍然由玛仙驾驶,两人一言不发。一直到了原振侠住所之外,车停下,玛仙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的声音中充满了歉意:“对不起……” 玛仙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这时,天色已经——亮了,淡淡的曙色,映在她的俏脸上,看来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美丽。 她淡然道:“没什么……女巫只不过是女巫,不是万能的。” 原振侠下了车,绕到车子另一边,要替玛仙开车门,可是玛仙却摇了摇头。原振侠大是愕然:“你……” 他只讲了一个字,就被玛仙截住了话:“我不上去了,有机会,再来看你……” 原振侠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自然不能强拉玛仙上去,事实上,他也绝没有那样的打算。可是玛仙就此离去,却也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玛仙突然在他住所中出现,刘量中车子失事,是一宗意外,如果没有那宗意外,玛仙难道也只逗留几分钟就离去? 而且,在这宗意外中,玛仙的神态,有相当多可疑之处。她曾现出极度的恐惧,还努力想掩饰恐惧。原振侠还准备问她干甚么,可是她竟然表示要离去! 原振侠在一-那间,也曾想到过:她生气了?但他立时否定,玛仙绝不小气到这种程度!玛仙的神态,看来十足是想逃避甚么!这令得原振侠好奇心大炽。 原振侠仍然拉开了车门,盯着玛仙。 玛仙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直视着前面,并不看原振侠。 以原振侠和玛仙的熟稔程度,他也不必长篇责问,他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可以预期玛仙不回答,甚至可以接受玛仙,像一个任性的少女不顾而去。但是他再也想不到,玛仙竟然作了那样的回答! 玛仙的回答是:“你太喜欢追问‘为什么’了!你已经问得令刘量中遭到了意外,还要来问我?” 玛仙的话,令得原振侠在-那之间,呆若木鸡。他直了直身子,正想为自己辩护几句,“呼”地一声响,玛仙踏下了油门,跑车像箭一样向前射出去! 原振侠呆立着,一时之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他定过神来,他才极其恼怒,不可克制地大叫:“我要你说明白……尽管你是超级女巫,你也无权胡说八道!” 这时正是清晨,宿舍附近十分寂静。有几个晨运爬山的老人,骇然地瞪视着他,不敢走近来。 原振侠悻然挥着手,回到了住所,洗了一个脸,坐着生闷气。好一会,才能把自那个聚会一开始,到玛仙留下了那两句话离去,一切经过想了一遍。 他感到自己对刘量中的死,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想到这一点,他心情才好过了一些。天色也已大明,他也不准备睡觉,又把几个疑点,整理推测了一下。 他推测,刘量中在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声音压得十分低,自然是怕人听到……这一点,实在不是很合理。刘府的房子很大,刘量中要找一处地方打电话,而不被人听到,再容易不过。除非刘府的所有电话,都有盗听设备。 而事实上,刘量中的电话,还是有人偷听到了……刘博士偷听到的。这就是为什么,刘量中和刘博士,会先后在山路上疾驶的原因。 原振侠肯定,刘量中疾驶,是要来找自己,目的是:他有很多话要对原振侠说。 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关键……在聚会中,刘量中就有很多话要说,被刘博士突然出现而阻止。当时的情形是:刘博士不让说,刘量中想说,但是又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 假设在聚会散了之后,刘量中经过考虑,认为还是应该把那番话说出来,所以才来找原振侠。那么,刘博士追在后面,目的自然一样是要阻止刘量中说话。 原振侠的心中,也就更疑惑。 在聚会中,听刘量中要讲的话,讲了一个开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那么,为什么刘博士一定不让说(不让说的手段,且十分恶劣)?刘量中如果能再讲下去,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由于刘量中已经死了,能回答的,只有刘心芹博士。 刘博士不肯让他的儿子说,自己当然更不会说,只怕从此成谜。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而且,他也想到,他总是要再和刘博士见面的,若是刘博士再责怪他害死了刘量中,他就要反击,指出一个事实:如果不是刘博士开车在后面紧追,刘量中不必把车子开得那么快,那就不会坠崖失事! 刘量中汽车坠崖,当然是意外……可是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时,他不禁苦笑,那真是意外吗?他只不过叫玛仙猜一下,等一会来的人是男是女?玛仙已经预知了意外的发生! 能被预见的事,自然不能算是意外。就算要通过巫术力量才能预知,那也不是意外。 刘量中的车子失事,必然会发生!那由一种不知什么力量造成! 原振侠感到心情越来越沉重,一直推测下去,有许多疑点,也可以迎刃而解。例如:玛仙为什么恐惧……她感到了那股力量的存在,如果她同时感到,那股力量强大而可怖,超越了她所掌握的巫术力量,那么,她自然有理由害怕。 在旧问题中,又产生了新问题:那股力量是什么?从何而来?由谁掌握? 当阳光照射进来之后,由于一夜失眠,再加上心中疑团太多,原振侠很有点头重脚轻,但他的健康,自然可以支持一天烦忙的工作。他灌了两大杯咖啡,驾车到医院,才一进医院大楼,就听得扩音器不断在叫他的名字,要他到院长室去。 原振侠走进院长室的时候,看到昨晚见过的那高级警官也在。院长搓着手:“真想不到!真想不到!警方要你去……认认尸。” 原振侠皱眉:“我和死者没有亲属关系,甚至于只见过一次……” 院长道:“刘博士……一清早就转来本院,精神极差。你目击失事,只要……” 院长讲到这里,那高级警官接口:“只要你认明一下那辆坠崖的车子,和车里一具尸体就可以了。实在也没有什么可认的,我未曾见过一个人的身体,被烧得如此彻底……”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车子……弄上来了?” 高级警官的神色也相当疲惫,点头,甚至懒得出声。 原振侠也只是作了一个手势,搭乘警车,再到了失事地点。 车子(一堆废铁)已被吊车吊了上来,车门还是没有弄开。从变了形的窗框中看进去,驾驶位上,有着一团焦黑色的东西。绝没有人看到了这样焦黑色的一团,会联想起那是一个人变成的……一个年轻、漂亮、生龙活虎的男孩子。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感到眼珠有一阵异样的刺痛。 一个警官过来,问他一些例行的问题,原振侠一一回答着。过了大约几十秒,他才睁开眼来,视线仍然停留在尸体上。他忽然心中问自己:“死者的头部呢?头部如果还在,至少有一点迹象,怎么看上去,像是根本没有头?” 他的思绪十分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会这样想?视线所接触到的那团东西,实在一点实感也没有。原振侠努力使自己僵硬的颈子转动,不再去看那焦黑的尸体。 这时,一组消防员正想把车门弄开来,一个有经验的警官道:“尸体烧成了那样,要是一经震动,会散裂开来。那……我经历过一次……再也没有比发生那种情形,更可怕的了……” 其余人,只要略想一想,谁都可以想象到那种可怕的情形。要是内脏没有烧焦,随着身体的破裂而流出来……这只要想深一层,都会令人呕吐! 一时之间,大家束手无策,有经验的仵工,也不知如何弄走尸体才好。 原振侠强忍住了呕吐感,心想,要是玛仙在,不知道能不能把车门弄开? 当他在这样想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向车门望去,发现车门虽然关着,但是门锁部分,并不是太扭曲。说不定锁没有坏,轻轻一拉,就可以拉开门来。 他向前走出一步,由于他并无把握,所以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想做什么。他自车框中伸进手去,想自内扳掣打开车门。 原振侠手伸向通常车子开车门处,略一摸索,-那之间,他脸色变得苍白之极。 在他身前的两个警官陡然一惊,失声道:“医生,你不舒服……” 不但他脸色难看至极,接下来,他发出的那一声尖叫声,也是难听之极。令得所有的人,都几乎立时挪动身子……移动转离开了他一步。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连原振侠也不知道! 听来有点不象话,原振侠要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会尖叫?会脸色变得那么难看?应该说是,他不能确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是在感觉上,在一伸手进去,想从里面把车门打开时,摸到了一只手! 一只手!一只冰冷的手!他的手指皮肤触觉,在-那间传向他大脑的信息,的确在告诉他:你摸到了一只手,一只冰冷的手! 这是极度又极度的意外,所以以原振侠经历怪异事件的丰富经验,在一-那之间,也如此失措。 可是他立即镇定了下来。经验和知识都告诉他,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不可能摸到一只完整的手! 就算是手,也早应该是烧焦了的手,而烧焦了的手,没有那么容易,一下子就摸得出那是一只手来。所以,自然而然的结论是:刚才摸到的,是一件摸上去,很像是一只冰冷的手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单靠触觉,不是很靠得住,得要看一看才行。 于是,原振侠就准备缩回手来。 从他不可控制地尖叫,到这时候定过神来,只是极短的时间。其余的人,被他吓得不知所措,别说采取行动,连出声的人都没有。 原振侠的手才一动,突然之间,他心中所感到的恐惧,甚至令得他发不出尖叫声,而只是从心底深处,发出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呻吟声! 幸而这时阳光普照,要是三更半夜,原振侠真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抵受得住。 抵受不住的最后结果,是昏过去,而最坏的结果,则有可能被吓成程度不同的各级疯子! 他的手才一动,他就肯定,刚才摸到的,真是一只冰冷的手! 令原振侠肯定,他刚才真是摸到了一只冰冷的手,是因为那只手动了起来。不但动,而且还塞了一样,不知是什么东西在他的手中! 原振侠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把那不知是哪里来,到了他掌心中的东西握住。 (他一直不肯承认,那是由一只冰凉的手塞给他的。) 同时,他的支持能力也到了极限,身子向外一侧,跌出了一步。可能由于他手的动作,带动了车门,车门随着他外跌而打开。 原振侠没能站稳,一跌出,就半蹲着身,右手紧握着拳(由于掌心中有那东西),姿势相当怪。但也由于如此,他才能看清车门打开后的情形……这时,如果他看到一只手爬出来,他也不会再感到什么恐惧,他的恐惧感早已到了顶点,完全麻木了! 他没有看到什么手,或者,根本没有手。在毁坏了的车厢之中,是一团焦黑了的尸体。 原振侠宁愿刚才的一切,那种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的感觉,只是一场噩梦。此际既然没有手,自然是噩梦已经醒了! 可是,他紧握着的拳头之中,分明有一样东西在! 阳光灿烂,可是原振侠还是感到遍体生寒,当每个人的视线都投向他时,他还得竭力装出镇定的神情。他紧握着拳,没有勇气打开手来看看,在那么怪异的情形下,到了自己手中的是什么东西。 (一只绝不可能存在的冰冷的手,塞过来的东西……虽然小得可以握在拳头中,但也可能是任何怪异。确然需要相当大的勇气,才能打开手来仔细看看。) (原振侠当然不是没有这个勇气,但是他至少需要定一定神。) (而这时,他未能定过神来,所以他仍紧握着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在一-那间,他只觉得耳际有许多嗡嗡的声响,像是有许多人在对他说话,可是他却一句也听不清楚。 这时他心中想的,只是一件他听过的事,那位先生记述过的一种情形……人脑在接受了外来信号之后,会作出错误的判断。 例如人面对镜子,看不到镜中的影像,又例如一直以为手上有一只蛾停着,等等。他希望如今手中握着东西的感觉,和刚才碰到冰冷的手,也全是由于这种“错觉”! 可是,有东西在手的感觉,又那么实在! 原振侠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听出四周围的确有不少人,在向他发问。有的是在问他,是不是感到不舒服,有的在问他,是不是肯定这辆车子冲下山谷。 原振侠已然有了足够的镇定,可以一个个问题回答。同时,他心中不断在想:我手中握着的是什么? 他这时,故意不打开手来看,反倒将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感觉也更实在。 他感觉得出,那像是一小片,有着尖角(六角形、正方形,或五角形)的一片……金属?玻璃?一时间不能肯定。 那一小片东西,本来应该相当凉,但现在在他的手中握得久了,就有点温热。看来,那是相当容易传热的物体。 这一切感觉,都十分普通。令得原振侠骇异的是,当他紧握着那一小片东西的时候,他竟然不是十分能够肯定地,感到一阵又一阵轻微的颤动! 什么叫作“不是十分能够肯定地感到”?他自己也有点不明白。总之是一种十分模糊,但又实在存在,实在发生的一种感觉。 起先,他以为那是自己在发抖。但是他随即知道不是,的确有极轻微的颤动,发自那一小片东西! 原振侠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多少问题,大约已令得所有人满意了。一个警官向他示意,他要做的事已做完了。他也看到,仵工已经把烧焦了的尸体,用白布小心包了起来,放进了黑箱。 烧成了那样不成形的尸体,连解剖的价值都没有,而且也绝不适宜给死者的家人看到。原振侠长叹了一声,一个警官来到他身边:“原医生,送你回医院去?” 原振侠略想了一想:“不,送我回宿舍去……我太疲倦……没法子工作。” 警官谅解地点头,请原振侠上车。 原振侠一直紧捏着拳,不打开来,一直到了住所的门前,他用左手在右边裤袋中,取出钥匙来开门,右手仍然握着。等到进了屋子,原振侠来到了桌前,将右拳放在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指,因为用力握拳,已经握了很久,而十分僵硬,以致摊开手指的动作,相当缓慢。 在手指慢慢摊开来的时候,他真愿意手心中什么也没有,一切全是幻觉。 可是,他还是看清了手掌心中的那一片东西。那是一小片东西,等边六边形,每边不会超过一点五公分,极薄,既非金属,亦非玻璃,或者说,既是金属也是玻璃。 那一小片东西相当怪,所以要比较详细来形容一下……面积不大,“厚度”极薄……约莫十分之一公分。看来一面是玻璃,透明的,另一面是一种深灰色的金属。在金属板上,有一点(极小的一点)随着那一小片东西的移动,而滑来滑去,那一小点是深黑色。 怪的是,那深黑色的一点,虽然会移动,却全然不受控制──或者说,不合常理。 这又需要详细解释一下。 那一小点,当然是一粒细小的物质。能移动,当然是玻璃和金属片之间,有可供它移动的空隙。 (“玻璃”、“金属板”都还只是假设,原振侠那时,还不能肯定那是什么物质。) 两层薄片之间有空隙,一小粒物体能移动。当拿起那薄片时,向哪一边倾斜,那一小粒东西,就应该向倾斜的一边滑下去才对……这是地心引力作用,和牛顿运动定律的共同结果。没有甚么物质,可以不遵照牛顿运动定律运动! 可是那小黑点却不一样。 当薄片平放着,它静止不动,只要一动薄片,它就动,可是全然没有规律。不论薄片如何倾斜,它有时向下,有时向上,有时向左,有时向右,有时“躲”在一个角落,很久不肯再动,有时,就在薄片之中,飞快地转动,快得几乎看不清楚! 原振侠看得目瞪口呆。从第一个印象起,到勉力镇定下来之后,都使他感到:那小黑点是活的!像是一只极小的、活跃的硬壳昆虫,被困在那两片薄片的空隙之中! 他立即想到了跳蚤,这种小虫,甚至可以被训练来作表演。 但他当然立时推翻了自己这种想法……那小黑点比跳蚤小得多! 联想到了“小昆虫”,原振侠又镇定了很多,虽然一切仍然如此诡异,可是昆虫没有什么可怕。现在看来,只是一个小黑点,那是由于它形体太小,但可以利用显微镜作进一步观察。 原振侠是医生,有倍数高达两百倍的双筒显微镜。他连忙找了出来,把那片薄片,放在显微镜下,着亮灯,调节着焦距。 那小黑点,在放大了一百二十倍之后,原振侠仍然不知道它是什么。 当然,可以肯定那绝不是昆虫。因为它只是深黑色的一团,呈不规则的圆形。放大之后,可以看到黑色略有深浅不同。 原振侠轻轻移动薄片,令那小黑点移动。小黑点移动之际,形状略有变动,可是变化极微。由于在显微镜之下,所以那小薄片,这时看来,和生物学上常用来作显微观察的“切片”,十分相类似。 原振侠终于伸直身子,长长吁了一口气。他足足看了那小黑点超过半小时,可是却全然弄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他有足够的怪异经历,也有着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可是却实在对这个薄片,无以名之,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如果那薄片,不是在那样怪异的情形下到他手中的,他或许不会那么在意。他盯着那薄片,思绪一片混乱,不知如何才好。 由于长时间注视显微镜,他眼睛十分疲倦,所以,他闭上了眼睛,手指在眼皮上轻轻抚揉着。他闭着眼,可是在他眼前,仍然可以看到那个小黑点。 那是十分普通的感觉……任何人,在注视了一件物体若干时间之后,再闭上眼睛,就仍然可以“看”到那东西在眼前(人人都可以做这个实验……闭上眼睛,当然不是真正看到,而只是感觉看到)。所以,原振侠一点不以为异,仍然闭着眼,休息着。 可是在过了至少三分钟之后,他“眼前”的那个小黑点,并没有如常地消失,仍然十分清楚。“看”起来,就像是睁着眼在看一样! 当原振侠感到这一点时,他睁开眼来,眼前黑点消失。再闭上眼,黑点依然出现,有时静止,有时移动。可是既然用显微镜来观察,都不明白那是什么,这种闭上眼睛的感觉,自然更不能判明那是什么。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之中,原振侠没有再去看那薄片,他做了很多不同的事,甚至曾小睡了一下。可是只要他一闭上眼,那小黑点就固执地在他的“眼前”出现,令得原振侠更不由自主,伸手在眼前挥动,想将那小黑点挥去。 他是医生,首先想到:这种不正常的情形,是不是一种病症? 如果是病症,他自然首先想到“飞蚊症”。那是一种视觉上的毛病,没有什么大碍,患者会觉得眼前总是有一只“蚊子”在,或远或近地移动。那是由于眼球内的玻璃体中,飘浮着细小的浑浊物而引起的。 原振侠想到这里,又闭上眼睛一会,否定了自己的“诊断”。 他是在闭着眼时,才“看”到那个小黑点,并不是睁眼时才看到。多半是对那小黑点印象太深刻了,他想。 在那时候,原振侠对那小黑点,并不是太在意。下午,医院催他回去,在忙碌的工作中,虽然一闭上眼,小黑点就出现,他仍然不在意。 原振侠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才离开医院。他走向停车场,在经过一个十分阴暗的角落时,他陡然呆了一呆,眼睛睁得极大,定定地望着前面,神情十分怪异。而且,用一种看来十分诡异的动作,伸手向前挥动着、抓着。 这时,如果他身边有人,看到他这种情形,一定会十分惊讶,因为他眼前实在什么也没有! 然而,在原振侠看出来,却看到那个小黑点,就在眼前……本来是闭上眼,“看”到的那个小黑点,现在是,在黑暗中,他看到了小黑点。 那仍然是十分难以形容的一种感觉,黑暗中,应该看不到黑色的一点。可是原振侠却清清楚楚,看到那小黑点在眼前,他甚至不由自主,想伸手把它抓在手中! 他停了没有多久,又向前走,等有了灯光,小黑点反倒消失。闭上眼,它又在。 原振侠开始感到有点困扰,而且,莫名其妙,感到了焦躁和不安。甚至令得他呼吸加速,可是却又全然说不出原因来。 原振侠加快了脚步,快到停车场了,他身后突然传来了呼叫声:“原医生!原医生!院长到处在找……” 原振侠站定脚步,用手在脸上抹着,他十分疲倦,只想回去休息。可是那呼唤的声音却又十分急促,使他不能不转过身来。 一个医院职员奔到了他身前,重复着刚才叫的那句话。原振侠叹了一声,再走向医院建筑物。才一进去,就看到院长大失镇定,团团乱转,一见了他,一把抓住:“快跟我来……” 院长不由分说,拉着他便走,原振侠只能猜到有急事,但不知道是什么事。一直到进了电梯,院长才缓过一口气来:“刘博士企图自杀……” 原振侠吓了一跳!下午,在医院,他曾好几次企图和刘博士接触,可是由于院长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接近,连他也不能例外。 原振侠本来想要硬闯进去,但是想到刘博士才有丧子之痛,情绪一定极坏,见了自己,只怕会引致他更加沮丧。虽然有很多话想问,也就忍住了没去见他。这时他听到了刘博士自杀的消息,当然吃惊,望着院长说不出话。 院长说:“他是医生,要结束自己生命,比普通人更容易──” 原振侠失声道:“他……他……” 院长不由自主抹了一下汗:“还好,护士发觉得早。唉,他竟然偷偷藏起了一大瓶安眠药!” 原振侠和院长,这时一起跨出电梯,原振侠不禁埋怨:“院长,病人就算藏起了一大瓶安眠药,充其量不过是意图自杀,不等于他一定自杀……” 院长压低了声音:“他情绪那么低沉,藏起安眠药,当然是立意自杀。” 原振侠站定脚步:“那我去也没有用,我不是精神病专科,我……” 院长闷哼一声:“他指名要见你!” 这一点,倒很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刘博士要见他,目的何在?是再将他痛骂一顿,把刘量中的意外算在他的头上?还是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 他吸了一口气,跟着院长,一起走进了刘博士的病房。刘博士面色惨白,半躺在床上,两个体力壮健的护士,坐在床边上。 院长来到床前:“老刘,原振侠来了……” 刘博士疲倦地睁开眼来,口角牵动了一下,眼珠转动着,声音低沉:“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院长像是想表示不同意,可是却没有说什么,和那两个护士作了一个手势,三个人一起走出去。 原振侠站在病床面前,刘博士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可是却看得出,他心情十分激动。因为他的眼皮在不断跳动,面肉也不由自主在抽搐。 足足等了五分钟之久,刘博士仍然不出声。原振侠轻轻咳了一下,刘博士并不睁开眼来,但声音相当清楚:“原医生,量中……在失事前,曾打了一个电话给你?” 原振侠心中不禁十分反感,因为从种种方面来看,刘博士都在干涉他儿子的行动。先是在聚会中不让他畅所欲言,又大有可能偷听刘量中的电话,刘量中驾车来找自己,他又跟在后面。虽然说他是刘量中的父亲,但一向喜爱自由、不受任何拘束的原振侠,也觉得太过分了! 所以,尽管刘博士这时的神态,十分值得同情,原振侠还是十分不客气:“是!我相信,他在电话中说些什么,你一定通过某些装置,早已听到了的……” 刘博士震动了一下,长叹一声,仍然不睁开眼,讲的话,也像是自己在喟叹:“真不明白,现在年轻人……为什么总不相信父亲。” 原振侠闷哼一声,没说什么。 刘博士的那个问题,可以写一篇论文,绝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现在也绝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场合,所以原振侠不出声。 又过了足有两分钟,刘博士才又道:“他在和你通电话的时候,把声音压得十分低……” 原振侠又忍不住说了一句:“知道有人偷听,谁都会那样!” 刘博士陡然睁开眼来,用一种十分异样,难以形容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看出他想表达什么,可是又无法确切知道他的用意。 刘博士沉声问:“在电话里,他向你说了什么?” 幽灵星座(2) 原振侠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他说,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就请他到我住所来,他答应了,结果……” 原振侠讲到这里,也感到了一阵难过,难以说得下去。刘博士反倒镇定得多,吁了一口气,忽然问:“遇到了不明白的事,你抱什么态度?” 原振侠全然无法预料到,刘博士会在这种情形之下,和他讨论起处事的态度来。他皱了皱眉:“当然尽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刘博士“嗯”地一声:“所谓尽一切可能,到什么程度?” 原振侠道:“自然是力所能逮的顶点!” 刘博士苦笑:“一点也不留余地?”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是!” 刘博士又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或许每个人性格不同,或许我……老了。我……有不明白的事,探索一下,没有结果,就放弃了,不会再探索下去。” 原振侠仍然不知道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自然也接不上话去。刘博士再长叹一声,疲倦地挥着手:“我的态度是对的,年轻人!” 原振侠道:“人人性格不同,行事方法也不同。” 刘博士再度睁开眼:“在行事态度上,你不会听我劝;在具体事情上,你也不愿接受我的劝告?” 刘博士的话,莫测高深,原振侠只好姑且答应着。刘博士双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那上面有什么值得专注的东西……事实上当然什么也没有。 他道:“在最近几天……或许今天,或许若干天之后,要是有陌生女孩子来找你,千万不能受她所惑!” 他说话时,态度十分认真且严肃。原振侠呆住了,不知如何回答……那不但高深莫测,简直莫名其妙! 原振侠在呆了片刻之后,才道:“我不明白……” 刘博士突然愤怒起来:“我说得再明白也没有,怎会不明白?” 原振侠咽了一口口水:“譬如说,什么叫‘千万不能受她所惑’?” 刘博士叹了一声,像是尽了最大的耐心:“就是别被她骗!不论她看来多么可怜,讲的话多动听,多么能吸引你的好奇心,都不要上当……” 原振侠心中奇绝,只当那是人在受了重大打击之后,一种异常的反应。他只是“嗯嗯”地应着,不置可否。 刘博士却用相当严厉的眼光逼视他,他只好大声:“是,我知道了……” 刘博士又长叹一声:“你去吧……告诉院长,我不会自杀……我弄了一大瓶安眠药,只不过想睡得沉一点……最好永远睡着,可又不是死……” 刘博士的话,听来有点语无伦次。“长眠”是死亡的同义词,他却将之分了开来。 接着,他又喃喃说了一句话,却令原振侠震动:“至少,睡着了,那些冤魂不会一直缠着我……” 原振侠感到一股寒意,失声道:“冤魂?” 刘心芹博士现出疲倦之极的神情。他闭上眼睛的动作缓慢而坚决,像是双眼一经闭上之后,就再也不准备睁开! 他叹了一声,并没有反应。原振侠还想问些什么,可是又实在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刘博士言行,都十分怪异,可以揣知他内心深处,一定蕴藏着不愿被人知道的大秘密。 但如果刘博士决心要不让他心中的秘密被人所知,只怕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逼他讲出来!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暗叹了一声,感叹人和人之间的沟通方式之落后……人和人之间沟通,只能靠间接的方式,通过语言或文字进行,而无法根据对方的思想,直接了解。 由于沟通方式之落后,所以人和人之间,就有了秘密。而自有人类历史以来,不知多少纷争,都是由于互相间有秘密才发生的! 原振侠也想到,玛仙不但是爱神在实验室中,精心培育出来的,而且也掌握了超特的巫术力量。 她是不是可以知道刘博士内心深处的秘密?当原振侠想到玛仙时,自然而然,也想到了玛仙态度的怪异之处。 玛仙曾在刘量中车子失事的现场,现出过十分害怕的神情!原振侠事后,甚至没有机会问她,她就离开了他。 玛仙的离开,当然是临时决定的,是不是有什么怪异的事,使她这样做?使她竟然不想和她一生之中唯一的男人,多相处一会? 一时之间,原振侠的思绪极乱,他还想刘博士多说一些什么,可是刘博士却并不出声。病房中极静,原振侠刚想悄悄退出去,刘博士却又向他作了一个手势,挣扎着说:“量中……的死……不是意外……迟早会发生……我曾责怪你……当然那不是你的责任。请你原谅一个丧失儿子的老父亲……”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原振侠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却真的无法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刘量中车子坠入山谷,明明是意外!何以他说“不是意外”?甚至“迟早会发生”? 原振侠走近病床,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请……” 刘博士的动作虽然缓慢,但是作了一个极其坚决的手势:“你不需要明白……” 他在近乎不讲理地说了这句话之后,突然呛咳起来,一直紧闭着眼,咳了好一会,才喘着气:“世上有很多很多事,不明白比明白好得多……”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他自然不同意这个说法。而且,他对刘博士的那种态度,觉得极不耐烦,他的语气也就不那么客气:“博士,你要是想说什么,而又不明白说,那不如提都别提……” 刘博士双眼闭得更紧,神情痛苦,几乎是叫出了一句话来:“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 然后,他用力挥着手,赶原振侠离去。原振侠退到了门口,才又问了一句:“你指名要见我,该讲的话,全都对我说了?” 刘博士没有说话,仍然坚决地向外挥手。 原振侠退出了病房,他感到院长在他的身后,向他问了几句话,可是他却没有听进去。因为这时,他正迅速地,把在病房中和刘博士的对话想上一遍。 刘博士指名要见他,一定有目的。可是这时,原振侠已经退了出来,竟然无法弄清楚,刘博士的目的是什么?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看到院长满面焦急! 他道:“放心,刘博士说他不会自杀……他拿了安眠药,是为了可以沉睡……” 原振侠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他沉睡,就可以避免一些冤魂的纠缠!” 院长现出全然莫名其妙的神情,原振侠不等他发问,就道:“别问我,我也根本不懂,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院长叹了一声:“那意外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原振侠想反驳一下,可是却没有说什么,他不以为刘博士是因为受了打击,而精神颓丧。刘量中的死,对他自然有打击,可是整件事,刘博士似乎另有他自己的看法。那一定是极其怪异的看法……那可能也是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原因。 院长又问:“他又对你说了些什么?” 原振侠一面伴着院长走开去,一面约略把刘博士的话转述了一下。院长神情越听越疑惑:“什么意思?会有什么女人来找你?” 原振侠摇头:“一点概念也没有……” 院长叹了一声,很为老朋友如今的情形而难过。 原振侠再次来到停车场,上了车,定了定神,才驾车回住所。 在走近医院单身医生宿舍时,原振侠感到有人紧跟在自己身后,走进了建筑物的玻璃大门。 原振侠转头去看,看到一个垂着头,任由她一头柔软的浓发,瀑布一样洒下来的女郎,穿著素净普通,显然不是宿舍的住客。 原振侠一转身看她,她收不住步子,几乎一下子撞到了原振侠的身上…… 然后,她陡地站定,抬头望来。 原振侠首先接触到的,是她那一双黑白分明,大得惊人,明亮得惊人的大眼睛。可是在那么动人的一对大眼睛之中,却充满了惊惶和恐惧。那是一双可以表达任何人类感情的眼睛,所以原振侠可以毫无疑问,知道她的心中,一定感到极度害怕! 她看来至多二十岁出头,脸色苍白,面型清秀,有一种令人一看,就对之产生爱怜的力量。女性有那种楚楚动人的美态,十分容易激起男性的呵护之心。 女郎的一双大眼睛望定了原振侠,眨动了几下。当她的大眼睛忽闪时,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丽。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小姐,你……” 那女郎也吸了一口气:“我……来找人……找……原振侠原医生……” 原振侠心中讶异:“我就是……” 他在答了三个字之后,陡然想起刘博士在病房中,给他的警告! 警告是:或许是今天,或许若干天之后,要是有陌生女孩子来找你,千万不能受她所惑! 警告的进一步解释是:别被她骗……不论她看来多可怜,讲的话多动听,多么能吸引你的好奇心,都不要上当! 刘博士提出这样的警告,当时原振侠听了,感到全无来由,莫名其妙。 可是这时,他一想起那些警告,就大不相同。因为,现在,就有一个女孩出现在他面前。 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原振侠在一-那间,神情一定相当怪异,所以那女郎怔了一怔,反倒后退了一步。 原振侠用力摇了摇头,相令自己思想集中一些:“你找……我?” 女郎轻咬了一下下唇,声音轻柔:“是……量中曾对我说过,真要支持不下去,可以去找……可以找你……” 原振侠“啊”地一声:“刘量中?” 女郎点了点头,大眼睛之中,隐约有泪花乱闪。原振侠忙向电梯作了一个手势,他们一起走了进去,那女郎才道:“我姓施,施哲。” 原振侠礼貌地点头,那女郎……施哲的声音有点哽咽:“我是量中的好朋友。” 原振侠迅速地转着念,同时咀嚼着她所说的话。她说“我是刘量中的好朋友”,而不说“刘量中是我的好朋友”,那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本来,这是根本不值得思索的事。可是施哲的出现,十分突兀,又有刘博士的警告,所以在原振侠的心理上,形成了异乎寻常的警觉。 施哲又低叹了一声:“我和他……偶然地在海边认识。你如果是他的朋友,应该听他说起过,在海边见到我的经过。” 这时,电梯门打开,原振侠一步跨出去,一听得施哲那样讲,他又怔了一怔,转过头来,望向施哲。想起那天聚会,刘量中说他在海边,听到身后有人交谈,转过身来,只见到一个少女的那件事。 原振侠并不觉得那件事有什么怪,怪的是,刘量中说到这里,他父亲就出现,用异乎寻常的态度,禁止他再说下去! 接下来,一切怪异的事,几乎全从那里开始!海边的那个少女,似乎是一个关键性的重要人物,而今就在他的面前! 原振侠站在电梯口,施哲还在电梯中,由于站得久了,电梯门自动关上,几乎把原振侠夹在中间。施哲按下了开门掣钮,门再打开,原振侠后退,施哲跟了出来。 原振侠这才道:“他……我只听他说了一点点,他说……” 原振侠的记性好,一面打开门,请施哲进去,一面就把刘量中的叙述,说了一遍。 说到刘量中被打断处,他就望定了施哲。施哲幽幽地道:“他心情不好……事实上,坐在他后面的,只是我一个人。” 原振侠提醒她:“可是他说听到你和另一个人……相当苍老的声音在对话……” 施哲淡淡地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中有无言的悲哀:“我到海边去,是答应参加一个慈善演出,担任一个单人剧,需要一个人演几个不同角色,我正在排练……” 原振侠“啊”地一声:“一定是施小姐的演技十分出色,才使他误会了……” 施哲坐下,原振侠指了指一堆酒瓶,她也随手指了其中的一种酒。 她把酒杯放在手中,缓缓转着:“接下来的发展很自然,他讶异地问我,我据实回答,他哑然失笑。我们都很享受和对方的相遇,他坦然告诉我,他正失恋,我一见面就喜欢他,自然想尽女性的本分,把他从痛苦的陷阱中拉出来……” 原振侠用心听着。施哲说得十分直接,也十分坦白,原振侠极欣赏这种说话的方式,他呷了一口酒:“你一定毫无困难地,可以达到目的……” 施哲垂下眼睑,长睫毛闪动。原振侠望向手中的酒杯,有点不忍心去盯着她看,因为那种情景,有点像施哲的努力,未曾成功…… 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极伤自尊心的事! 当原振侠的视线,集中在手上的酒杯中时,借着酒杯的反映,可以约略看到在一边的施哲的行动。施哲坐着不动,原振侠看到,她抬起头来,发现原振侠并没有望向她,她就向四面看着。 杯身的反映不是很清楚,施哲只是四周看着,动作的幅度极少,本来也不容易看清楚。可是她的一双眼睛实在太大,眼中又有着异样的光采,在杯身的反映中,显得十分夺目。所以,她那种游目四顾的情形,也看得十分清楚。 原振侠一见,就呆了一呆。 原振侠立时想到:她正在寻找着什么……施哲会在他的住所,寻找什么呢?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她根本是个陌生人! 接着,原振侠看到,施哲的眼光,停在那具显微镜上。而且立即收了回来,像是她已找到了她所要搜寻的东西了。 多年来异常生活的经验,使原振侠有十分敏锐的观察力。即使是在酒杯的反映中,看到一些小动作,他也可以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而在这时候,刘博士的警告,起了作用……本来他绝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对施哲起疑。可是这时,他心中充满了疑惑,放下酒杯,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喝问:“你在寻找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可是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看到施哲的大眼睛中,泪花乱转。随着她眼睛的眨动,泪珠儿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颗一颗,晶莹明澈,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 那是极动人的情景,看了之后,使人真正觉得,把眼泪和珍珠联在一起的人是天才。也使人相起鲛人的神话……长发而美艳的鲛人,一面梳着头,一面神伤,眼泪落下,化成珍珠。 原振侠不忍心再发出任何责问,但那绝不表示他心中不再起疑。 看来,施哲的伤心是突如其来的……这就更令人起疑,她看到了什么,才忽然伤心? 原振侠不由自主,也向显微镜那里看去。那一角,绝无异状,也没有什么看了令人伤心落泪的东西。 原振侠盘算着,应该如何开口询问,就听得施哲幽幽地叹了一声:“对不起,忽然之间,我想起了量中,觉得太难过……” 原振侠转回头去,施哲已抹干了眼泪,可是悲切的神情更深。 原振侠喝了一口酒,心中在想: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之后,才想到了刘量中的。可是那显微镜……他一面想,一面随口问:“你到本市多久了?为什么那次聚会,没见到你?” 施哲垂着头,她的柔发偏向一边,露出雪白的一截颈子:“在机场,打电话给他,才……知道已发生了不幸,真……不知该如何才好。” 原振侠又问道:“刘量中曾向你提及过我?” 施哲点头:“他说过,他崇拜你,超过他的父亲。他似乎预知,有不幸的事将发生在他身上……” 原振侠一扬眉:“请说得明白一些。” 施哲侧头想了一想:“没有什么具体的例子。只是有一次,他说起,如果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巨大的变化,而……到了最困难的时候,我可以来找你帮助。” 她的话,听起来很合理,无可怀疑。可是原振侠听了,却感到说不出来的不是味道,但是又绝对无法指出,不合理在什么地方。 他只好道:“那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施哲呆了半晌,在那片刻之中,她神情惘然,甚至在她美丽的双眼中,找不到视线的焦点。然后,她再叹了一声:“我要人知道我和量中……我们是真正相爱的。虽然听来没有可能,但……爱情常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发生。” 这句话,令得原振侠大有同感,挥着手,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由于他对那句话神驰,多半也现出了惘然的神情。这时,他看到施哲的目光游移,可是又在那具显微镜上,停留了片刻。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原振侠还想再问什么,施哲又道:“要是我早到,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阻止惨剧的发生?” 原振侠没有回答……施哲已不像是在问别人,而像是自己问自己。 “如果怎么样,会不会怎么样”这种模式的问题,永不会有确实的答案。因为没有发生的事,就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样的! 可是,施哲的话,听来又不像是空泛的追悔,倒像是她真有能力去改变什么。 原振侠望着她,觉得这个美丽的女郎,神秘如谜……事实上,一直到现在为止,所有的一切,都神秘如谜! 施哲站了起来,动作缓慢:“对不起,打扰你了,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她看来准备告辞……这又令原振侠有点意外。但是当她伸出手时,原振侠还是握了一下,只觉得她的手其冷如冰。直到这时,原振侠才明白了,施哲令他感到神秘如谜的一个原因! 从施哲一出现,甚至施哲还只是跟在他身后的时候,他就有了那种怪异的感觉……这也是他为什么会突然转过身来,施哲几乎撞在他身上的原因。 冷!一种极寒冷的感觉,像是施哲的体温是零度,会向外冒寒气! 施哲的冰冷体温好象会扩散。 以他和施哲之间的相识程度,握手,自然只是轻轻地一握,立时松开。可是,一-那间和施哲手部的接触,却更令他肯定了这一点。 然而,那又全然不可思议。人的体温,怎可能是冰点呢?原振侠一时之间,怔怔地望着施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施哲有点凄然地一笑:“我……的手很冷?” 原振侠由衷道:“简直像冰!” 施哲吸了一口气:“让我用热水去洗一洗,洗手间……” 原振侠忙向一扇门指了一指。施哲向前走去,经过那个放着显微镜的小桌子,像是脚步不稳,略侧了一侧,伸手扶向小桌子。 原振侠那时,并没有直接看着她……当女性要上洗手间时,有教养的男性,都不会盯着去看。原振侠又举杯喝酒,他又是在杯身的反映中,看到施哲的行动。 他看到的情形,令他几乎失声惊呼! 施哲伸手向小桌,把在桌面上显微镜旁的一件东西,迅速拈起,移手向前,继续向前若无其事地走去。 她拿走的,就是那片本身看来怪异莫名的薄金属片!原振侠张大了口,勉强把惊呼声忍了下来- 那之间,他心中疑问之多,几乎令他窒息! 施哲走进了洗手间之后,他才能呼出一口气来。由于疑问太多,他不由自主,失常地、毫无意义地挥着手,不知该如何才好。 那金属薄片,本来已经够神秘的了,想起突然在失事车子中,得到它的情形,原振侠仍不禁骇然。当时,好象,好象有一只冰凉的手在触摸他,而刚才,施哲的手,也是冰冷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他曾仔细观察过那小薄片,不得要领。他也绝不知道,施哲为什么要用那么鬼祟的手段,把那小薄片偷走。 他至少有两点可以肯定: 第一、施哲为了这小薄片而来。第二、她知道这小薄片是甚么东西,不然,不会下手去偷。 施哲在浴室中,原振侠也几乎可以肯定,她绝不是在“用热水洗手”,不知在干什么。这个美丽的女郎,看来比神秘更神秘! 原振侠不知道有多少问题,要责问施哲。可是当一个年轻美丽的女郎在浴室中,关着门,礼貌上总不能拍门请她快一点出来,只好等她自己出来。 原振侠感到手心在冒汗,他用力擦了一下手,就在这时,门铃声突然响起。原振侠在此际,有一个十分奇妙的预感。或许是由于他心中疑问太多,他感到,自己如果不小心,所有的疑问,会得不到答案,因为施哲可能会用意想不到的方法逃走,逃避他的责问。 所以,他去开门的时候,视线仍然不离开浴室的门,以免施哲突然逃走。 他打开了门,门外是神情显得相当怪异的玛仙。 原振侠“啊”地一声……玛仙突然离去,曾惹得他很生气,这时却又突然出现。他闷哼了一声:“超级女巫行事,果然神出鬼没……” 玛仙并不理会原振侠的讥讽,向内张望了一下,神情更有点难以形容的异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心想:当施哲自浴室出来的一-那,可能会有点尴尬,但他自然也不必向玛仙解释什么。所以他坦然道:“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的……” 玛仙伶牙俐齿,语锋十分尖锐。可是这时,她却一反常态,对原振侠的讽刺,并不反驳,径自走出几步,来到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 更令原振侠不解的是,她坐下之后,转动了一下椅子的方向,使她可以面对浴室的门。 原振侠心中陡然一动,他知道玛仙有极敏锐的感觉力量……巫术的力量。 刚才,一打开门,她就知道有客人在。而如今看她的行动,分明是一下子,就料到了客人是在浴室之中! 更令得原振侠惊讶的是,玛仙面对着浴室门,紧盯着,双眼之中,闪耀着一种异样的神采,灼灼生光,而且神情极其紧张。倒像是浴室门随时会打开,会有一条九头怪龙闯出来! 原振侠连带也感染到了一股紧张,他尽量使自己声音,听来平淡:“施哲,是刘量中……” 他话才说到一半,玛仙陡然一挥手,用听来极威严的声音低喝:“住口……” 原振侠怔了一怔,又看到玛仙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走近去。事情本来已够神秘,玛仙突然出现之后,更加神秘。 他来到玛仙的身边,玛仙陡然站起身,在他的耳边,用极快的语调、极低的声音道:“记得,不论她做了什么,都不要问她……” 原振侠陡然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玛仙这样警告他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立即感到,那做不到,他要问施哲的事太多了! 原振侠还未曾答应,浴室门打开,施哲已走了出来。原振侠首先向她的双手看去,她看来像是才洗了手,双手缓缓挥着。那薄片虽然小,可是这时也决计不在她的手中,而被她藏起来了! 施哲一出来,看到玛仙,也怔了一怔。虽然她那种惊诧,在她脸上只是一闪而过,可是原振侠还是可以十分明显地感觉得到。紧接着,她现出不知如何才好的神情,恰如一个敏感的少女,在如今这种情形下所应有的神情。 玛仙也作了一个适度惊讶的表情,立时望向原振侠,调皮地笑着:“难怪我一进来之后,你就一直失魂落魄,原来有客人在……” 玛仙这时的神态、语气,都表现得相当轻松,也可以说自然之至。但是原振侠对她实在太熟悉,所以立即可以知道,她正是要借着这种看来轻松的态度,去掩饰什么。 原振侠对玛仙的这种态度,不表赞同。所以他不理会玛仙,直视着施哲,想要开口责问。 可是也就在这时,他陡然觉到,玛仙握住了他的手。 玛仙的笑容,看来仍然那么轻松,可是她握手的动作,却用了极大的力道。原振侠甚至感到了,手指由于被挤握的一阵剧痛! 那令得他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吸了一口气。施哲微笑了一下:“我……你有朋友,我不打扰了,谢谢你肯见我……” 原振侠看她说着,已走向门口。他当然不肯就此放施哲离去,一张口,刚想说什么,陡然之间,像是就在他的头顶上,响起了一个霹雳一样,他感到了一下令他身子震动的断喝声:“让她走……” 断喝声显然出自玛仙,震撼人心,至于极点。可是却又不是“听”到,只是感到有那样的一下断喝!- 那之间,原振侠被震慑得举止迟钝。他只看到,玛仙向走到门口的施哲,挥了挥手,施哲打开门,走出去,门关上。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定过神来。他待要立时追出去,玛仙已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原振侠挣了一挣,没有挣脱,向玛仙看去,不禁吃了一惊。 玛仙不但神情紧张,而且,不少细小的汗珠,正在沁出来。双颊通红,双眼之中的异光更甚,一望而知,有什么极不寻常的事发生。 原振侠还没有问,玛仙已急速地喘起气来,声音显得十分疲倦:“千万别去追她!” 玛仙说着,松开了原振侠的手臂。她说话的声调,听来虽然疲倦,但是行动十分快疾,一下子就到了窗前,利用窗帘的掩遮,向下看着。 原振侠心知玛仙一再阻拦,一定大有理由,可是他实在不甘心,让施哲就此离去……施哲在他住所中,鬼头鬼脑,取走了那小薄片,以后她是不是会再出现,大成问题!要是施哲从此不再露面,心中那么多疑问,却去问谁? 他一面急速转着念,一面也到了窗前,恰好看到施哲走出建筑物,还抬头向上,看了一眼。 原振侠想趁此机会,打开窗子叫住她,可是玛仙第三次的阻挠又来了。这一次,她像更是情急,在原振侠的身后,用力一拉,拉得原振侠跌退了一步,一个站立不稳,身子向着她倾斜跌了下去。 玛仙在这时候,应该可以有足够的气力扶住原振侠,可是她却也身子一侧,又拉了原振侠一下。 这一来,变成他们双双向地上跌了下去。原振侠又窘又生气,手在地毯上一按,想要站起来,可是玛仙却已趁机勾住了他的颈。和玛仙一个照面,他看到她脸上,充满了惊恐和关切,不禁呆了一呆。 在玛仙一进来之后,原振侠就看出她紧张之极。等到施哲出现,玛仙虽然在外表上看来,轻松得很,但原振侠更可以肯定,那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 (超级女巫玛仙怎会恐惧?这真是不可思议之极!可是,原振侠知道,在这一连串的怪事之中,玛仙已经第二次表示恐惧了!) 施哲离开,玛仙可以不必再掩饰,把她内心的恐惧,全在脸上表现了出来,看来更是惊心动魄。原振侠心中一软,自然而然道:“玛仙,别怕……” 他明知玛仙在各方面的能力,都远在自己之上,可是看到玛仙那样害怕,男性保护女性的本能,自然迸发。 玛仙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一下子把原振侠搂得更紧,把脸深埋在原振侠的怀中。她柔软的身体,大部分和原振侠紧密接触,原振侠可以感到,她全然像是受了惊恐的小动物,竟然在不能控制地微微发抖! 这真是令原振侠讶异莫名,他轻拍着玛仙的背,不再急于起来。两人就这样相拥着,躺在地毯上,双方都可以感到对方的心跳。 过了好一会,玛仙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抬起脸,向原振侠望来,神情已大是镇定,只是略有余悸。原振侠心急想问什么,可是玛仙已用她自己香馥柔软的唇,封住了原振侠的口。 原振侠心中的疑问再多,在这样充满了人性原始的诱惑之下,也只好暂时等一等了。 长长的亲吻之后,玛仙又吁了一口气:“谢谢你刚才叫我别怕,我……真的害怕!” 原振侠拉着她,两人坐了起来……仍然坐在地毯上,互相抱着对方的双膝。 他没有发问,因为他知道,玛仙必然会把她害怕的原因说出来。 玛仙并没有立即说什么,眼珠转动着,过了一会,才问:“你不觉得我上次突然离去,十分怪异?” 原振侠直视着她:“是,你好象害怕!” 玛仙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是,在车子失事现场,我有强烈的感觉……那是巫术能力之一,就像刚才我忽然施展力量,向你大喝,叫你别有任何行动……” 原振侠想起刚才“感”到的那一声大喝,还有被震憾的感觉。巫术的力量竟然可以发挥到这一地步!就算他早对巫术有了一定的认识,也觉得匪夷所思。 玛仙继续着:“我强烈感到,那不是普通的失事,而是一种极度邪恶、极度阴险凶狠的力量所造成的。我无法对这股力量作详细的形容,只知道这股力量,对任何人来说,都凶险莫名!”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宇宙之间,有各种各样的力量,其中,已为人类实用科学所知道的,只怕还不到亿分之一。 玛仙这时提及的这种凶恶的力量,只怕人类的语言或文字,根本无法表达,他谅解地点了点头。 玛仙补充着:“事实上,在你这里,我预感到和你曾有过联络的人,会有意外时,就已经感到了这股力量的存在。” 原振侠沉声:“你无法和那股力量抗衡?” 玛仙侧着头,想着。她娇俏的脸庞上,现出十分严肃的神情:“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力量,如何去抗衡?” 原振侠默默不语,觉得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来得严重。玛仙急速吸了几口气:“当时我急于离去,想藉我巫术的力量,弄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感到,这股力量如此凶险,可以不沾染,自然避之则吉,所以我不想你再问下去。我也感到,刘量中的秘密,他想告诉你什么,都和那股力量有关……” 玛仙一口气讲到这里,原振侠听得心头怵然:“你……现在已知道……那股力量是什么了?” 玛仙神情迷惘,缓缓摇着头,原振侠更是骇然。玛仙也弄不明白那股力量是什么,她只是强烈地感到,有一股这样凶险力量的存在……至少已有一个人遇害。这种力量如此虚无和难以捉摸,自然也难对付之极。 玛仙又不由自主,现出害怕的神情:“我感到有必要,再和刘博士详细谈一谈……” 一提起了刘博士,原振侠便想起了他的警告。但玛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让她先讲:“我先来找你,你打开门,我就觉得和那种邪恶力量相同的……一种……感应……就在你的浴室中……”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时,施哲在浴室中…… 他当然也不会忘记,玛仙一进来,就如临大敌,紧张莫名地盯着浴室门的情形! 玛仙望了原振侠一眼:“当时的情形,真是凶险绝伦。我知道这股力量要是作起恶来,你我可能都会遭受不测,我又强烈感到你有许多问题想问她……我已经可以知道,在浴室中的是一个女人,奇怪的是……” 玛仙可能由于思绪的紊乱,她的话,也不是很有条理。原振侠皱着眉,用心听着。玛仙也觉察到了,她略顿了一顿,歉意地一笑:“我说得太乱了?” 原振侠道:“还好,当时,我实在不知有多少问题要问她。” 玛仙忽然问:“你说她的名字是……” 原振侠道:“施……施哲。” 玛仙侧头想了一会,摇摇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她又想了一回,叹了一声:“奇怪的是,我可以肯定,那种力量,从她身上发出来。但是另有一股完全相反的力量,也发自她的身上……”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不明白玛仙的意思。 玛仙十分感慨:“人类的语言,词汇太贫乏,很多情形,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原振侠闷哼一声:“女巫小姐,将就一点,用别人听得懂的话……” 玛仙向原振侠作了一个十分可爱的鬼脸,看得原振侠怦然心动,脸上有点发烫。 她道:“好,我用‘善’或‘恶’来代表两种力量,我竟然发现两种力量,同时在施哲的身上发出……” 原振侠道:“那也没有什么奇怪,人性并不是那么单纯,往往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 玛仙摇头:“我说的是实在的力量……”她在讲了一句之后,顿了一顿,作进一步的补充:“不是抽象的人性。也就是说,当她面对你的时候,那股恶的力量可以致你于死!” 原振侠凛然:“她要杀我?但是另一股也来自她的善的力量,却又救了我?” 玛仙挥着手:“大致上是如此,而你还竭力想她留下来,我如何不急!在事情未曾有丝毫头绪之前,像她那样的……不知什么东西,自然离得越远越好!” 原振侠笑了起来:“是不是有别的原因在?” 玛仙扬眉:“我妒嫉过黄绢?妒嫉过海棠?原,告诉你,这个不知什么东西……” 原振侠显然不能接受“这个不知什么东西”的称呼,他打断了玛仙的话头:“她是一个很美丽动人的少女!” 玛仙摇头:“不是!” 玛仙的话说得十分坚决,原振侠仍然带着笑意:“不美丽动人?” 他以为玛仙说“不是”,一定是那个意思。那么,施哲实际上,既是无可否认地美丽动人,就仍然可以说玛仙是在妒嫉。 谁知道玛仙的回答,全然出乎意料,她一字一顿地道:“不是,她不是人!” 两个人本来坐在地毯上,原振侠一听得玛仙这样回答,一挺身,直跳了起来,指着玛仙。玛仙仰头看着他,声音更坚定:“她不是人!” 原振侠“飕”地吸一口气,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玛仙说施哲“不是人”,那是什么意思? 他不由自主摇着头:“这算什么?是巫术的咒语?她不是人?那么是什么?妖怪?鬼魂?” 玛仙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只是惘然摇头:“不知是甚么东西!” 原振侠俯身,双手插入她的腋下,用力一提,把玛仙提了起来。他和她面对面,几乎鼻尖对鼻尖地站着:“你说清楚一些!” 玛仙苦笑:“还不够清楚吗?她不是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东西!” 原振侠扬起双手,又重重拍在自己的身上,笑了两下:“算我听不懂!” 他以为玛仙会作进一步的解释,可是玛仙却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问:“她来找你,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原振侠道:“我认为她不是来对我说什么的,她说的话,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她来找我,目的是想偷东西!” 这一次,轮到玛仙讶异:“偷什么?” 原振侠苦笑:“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这句话一出口,他笑容更苦涩。因为他的话,和玛仙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玛仙说施哲“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而他也说了同样的话!这表示,在一连串的怪事中,全是不可测,不可知,不可捉摸的神秘! 玛仙疾声道:“就算不知是什么,总有形状可以形容,那是……” 原振侠忙比着大小:“那是极薄的一个薄片,里面有一个会动的小黑点……” 他把那薄片详细地形容了一遍:“那……是什么?” 玛仙摇头:“不知道,你是怎么会有这薄片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又把他得到那薄片的经过,说了一遍。 玛仙神情疑惑之极,看起来,她像是想到了一些什么,可是又不能肯定。过了片刻,她才道:“一只冰冷……的手?” 原振侠脱口道:“是,就像施哲的手一样!” 玛仙一听,立时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原振侠只是挥了一下手,并不理会玛仙那种嘲弄的神情。 玛仙又眨了眨眼:“你实际上并没有看到有一只手……那和施哲的手不一样?” 原振侠叹了一声:“是,我没有看到有一只手,只是感到。那和我与施哲握手时,又看到又感到不一样……”他讲完了之后,加了一句:“满意了?” 玛仙却又对他的话没有直接的反应,神情沉思:“那位先生曾有过一次经历,当人脑的活动,受到了外来强烈讯号所干扰时,这个人就会看到、感到根本不存在的一切。你知道这件事?” 原振侠道:“是,他把整件事记述在题为《茫点》的故事中……你想说明什么?我感到有一只冰冷的手,只是幻觉?” 玛仙点头:“当然是,连我都可以通过影响你脑部的活动,而使你有一些怪异的感觉。刚才你听到我的大喝声,是我施展了巫术的结果。” 原振侠摊着手:“这说明了什么?” 玛仙立时道:“这说明,那股邪恶的力量,可以影响人的脑部活动,使人变得狂乱。在狂乱中,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原振侠感到了一股寒意:“包括……驾车冲落山谷,自我毁灭?” 玛仙的大眼睛中,也闪过了一丝沉郁:“也许……” 两人静了下来,好一会不说话。玛仙首先打破沉默,她来到原振侠的身后,背贴着背,把她身子的一部分重量,靠在原振侠的身上:“把你检查那薄片的经过,详细告诉我……” 原振侠视察那薄片,其实一无所得,根本无法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只好根据事实,把经过情形讲了一遍,然后问:“你有什么意见?” 玛仙仍然斜倚着:“看来,薄片中的那一小点,像是有生命的?” 原振侠呆了一呆。金属薄片之中,会有生命,他未曾想到过这一点,也不认为有此可能,所以他自然而然摇着头。 玛仙陡然一个转身,变成面对着原振侠。她并且双臂环抱住他,在他耳际低声叹息:“你甚至肯定,在失事车子中有一只冰冷的手,但不能想象薄片中有生命……” 原振侠只觉得耳际痒酥酥地,说不出来舒服。他按住了玛仙的双手:“当时我感到有冰冷的手,或许正是脑部活动受了干扰之故。至于那小黑点……如果是生命,那是一种什么形式的生命?” 玛仙喃喃地道:“不知道……或许,那只是象征式的一种生命。” 玛仙的话,越来越不可解,原振侠也转了一个身,变得和她面对面。或许是由于原振侠的目光之中,带有男性本能的侵略性,所以玛仙在和他的目光一接触之后,纵使她是一个超级女巫,也自然而然,唤起了她女性的本能,红着脸,低下头去。 这种情景,自然极其动人。尽管原振侠心乱如麻,也情不自禁,伸手在她因为俯首而显露出来的那一截柔滑细腻、雪白粉嫩的后颈上,轻轻抚摸着。玛仙像是猫一样依偎着他,自喉际发出满足的、低低的“咕咕”声。 好一会,两人才同时吁了一口气。原振侠叹了一声:“你说的话,我越来越不明白!” 玛仙满面都是笑容:“不是我故弄玄虚,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施哲一定知道那薄片是什么,所以才会来不问而取……” 原振侠点头:“是,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留下她来的原因,但……为你所阻止。” 玛仙眉心打着结,她有这样神情的时候,十分可爱,也十分惹人怜惜。所以原振侠伸出手指,在她的眉心中轻轻抚着。 她的声音,充满了感情:“我宁愿永远也不知道那薄片是甚么,也不愿意你和她多相处一秒……她……甚至不知道是甚么东西!” 讨论来讨论去,问题又回到了老地方,对于探索事实的真相,一点帮助也没有。 他们又呆了片刻,原振侠道:“你觉得需要再和刘博士详谈,我觉得也有必要。他曾给了我一个十分古怪的警告,像是早知道会有施哲这样一个人出现……” 玛仙听得大有兴趣,上身向后略仰。他们仍然面对面地相拥着,玛仙这一个动作,令得原振侠怦然心动。玛仙也红了红脸,两人都有同样的矜持,所以一起松开了手,使身体的距离变远。 玛仙一面掠着发,一面问:“怎么样的情形?” 原振侠来回踱着,叙述着经过情形。玛仙在听到一半时,显得十分兴奋,可是突然之间,她神情骇然,伸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腕。 原振侠只觉得她的手忽冷忽热,古怪之极。他想起曾听到过的对巫术的解释……人的体能,聚集了四周围充满在天地之中的能量,才达致巫术的效果。玛仙的手忽冷忽热,是不是正是她体内的生物电,正在进行异常的活动? 原振侠这样想着,玛仙陡然震动了一下:“快!快去看刘博士……” 如果没有刘量中车子失事在先,这时原振侠不但不会紧张,说不定还会取笑她几句。但这时,她的情形,就和她预见到刘量中会有意外时一模一样。 这令得原振侠怵然而惊,连半秒钟也不耽搁,伸手一拉玛仙,向外就奔。他奔得那么急,甚至因为来不及打开门,几乎两个人一起撞在门上。 上了车子,玛仙驾车,向医院疾驶,幸好是深夜,可以由得车子横冲直撞。在医院的大门口直驶进去,打开车门,两人都跳出车子来,他们都感到,即使多争取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也是好的! 他们一起向前奔,玛仙的行动,比原振侠快得多。不一会,原振侠就落后了好几公尺,然后,突然之间,玛仙陡地站定。 原振侠正在飞奔向前,实在再也想不到玛仙会突然站定。他没有法子收得住势子,向玛仙撞了上去,两人又一起冲向前几步,跌倒在草地上。 玛仙陡然伸手指向上,叫:“不……等我上来再说……” 原振侠根本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头之处,直到玛仙一叫,他抬头向上看去,才看到他们可能已经迟了。 因为在医院建筑物顶上,十二层高的顶上,有一个人。只能看到他穿著病人的衣服,正在跨出屋顶上的石栏! 从玛仙的叫声中,原振侠可以立即肯定,这个人一定是刘博士! 刘博士正在攀出石栏,他一条腿已经跨了出来。他才对原振侠说过,他不会自杀,可是他这时的行动是在干什么?难道是在做运动! 玛仙和原振侠都一跃而起。玛仙双手一起伸向上,自她的口中,发出了一阵可怕之极的啸声,令得在一旁的原振侠,心神皆颤。 她扬起的双手,手指在不断伸屈,隐隐甚至可以看到有蓝殷殷的光芒,在她的指尖上闪耀不定,情景真是诡异莫名。 原振侠看得出,那正是她在施展巫术,想要阻止不幸的事发生。 原振侠一直抬头看着,屋顶上面刘博士的行动,缓慢了下来。好象是玛仙施展的巫术,已起了阻延的作用。 向上看去,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力量,在使刘博士要向下跳(当然更看不到有人在他身后推他)。但是玛仙如果在地面上,就可以施展巫术力量,阻止他下跳的话,一定也有别的力量,可以在相当距离之外,令他向下跳的。 原振侠不知怎么才好,玛仙仍然不断在发出那种可怕的声音。已经有几个人,自建筑物中,奔了出来。 玛仙看来,正集中精神在施术,神情诡异可怖,有着巫术的极度幽秘! 原振侠不想也不敢去打扰她,他本来想上屋顶去。在他想来,上屋顶去,把刘博士拉到安全的地方,比在下面施术有用得多。 可是建筑物中有人奔出来,都以骇异莫名的神情,望着玛仙。原振侠又生怕施术中的玛仙,若是受了骚扰,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所以,他急得向奔过来的几个人大叫:“快上去……上面有人要自杀!” 他叫着,伸手向上。那几个人抬头一看,自然也看到了一条腿已跨了出来的刘博士! 玛仙的神态虽然骇人,但在叫嚷的是原振侠,医院中没有人不认得。有两个人立时掉头,向建筑物奔了回去。 还有几个,奔到近前,骇然望着玛仙,有两个甚至还想过来,对玛仙有所行动。原振侠大喝一声:“别理她,你们也上屋顶去……” 自玛仙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听来更是可怕。她脸上全是汗珠,脸色也渐渐变成了可怕的鲜红色,汗水已把她的头发弄湿,贴在额上、脸颊上。就算她原来再美丽,这时看来,也恰如一个女巫。 原振侠已看到,屋顶上多了两个人,正迅速在向刘博士接近。 他心中松了一口气,因为只要那两个人到了刘博士身边,就可以阻止惨剧发生。 可是,也就在此际,只听得玛仙发出了一下尖厉之极的呼叫声。几乎是呼叫声才起,刘博士的另一条腿,也跨出了石栏! 原振侠可以看到,屋顶上的那两个人,疾扑向前,伸手便抓。然而,就差那么十公分,那两个人抓空,刘博士的身子,已向下直摔了下来! 在一-那间,原振侠的感觉,就像是自己从高空中摔跌下来,心剧烈地跳动,呼吸窒碍,眼前金星乱迸。 玛仙那一下尖叫声,也陡然静止……由于一切都同时发生,所以错觉上,刘博士像是被玛仙的尖叫声催跌下来的! 从十二层高跌下来……眼看着一个人,从十二层高跌下来,真是怵目惊心,至于极点。 原振侠只觉得双腿发软,天旋地转。倏然之间,身边一阵风也似,玛仙正向前疾掠而出。 看玛仙的去势,像是要奔向前,把凌空飞坠的刘博士接住!原振侠在-那间,也无暇去考虑是不是有这个可能,下意识地大叫一声。 玛仙的去势极快,看来像是真的可以把刘博士接个正着,但究竟还是慢了一步! 刘博士在她不到一公尺前面处,落到了地上!虽然下面是柔软的草地,可是高空飞坠,人的身体和草地接触时,还是发出了一下可怕之极的声响。 其时,医院中有更多人奔出来,所有人目睹惨剧,都发出了惊呼声。 原振侠奔向前,奔到站立不动的玛仙身边,低头去看地上的人。 坠楼的人,果然是刘博士。 他正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侧躺在草地上,脸上神情怪异莫名,鲜血自他的眼耳口鼻中涌出来,可怕之极! 原振侠是一个有经验的医生,可以看出他并没有立时死亡。他哑着嗓子叫:“担架!一切急救设备!” 有几个人疾奔了开去,刘博士口唇掀动着,大口大口鲜血涌出来,那是内脏受了严重伤害的恶征。 原振侠忙俯下身去,可是却只听到自他喉际,发出了鲜血翻滚的可怕声音。 转眼之间,担架已来,医护人员抬刘博士上担架。原振侠看到刘博士眼神涣散,知道他能生还的机会,一定微乎其微,但是他还是想跟到急救室去。 这时,现场环境极乱。原振侠走了几步,才想起玛仙,抬头去找她,只见她仍然泥塑木雕一样站着不动,面色苍白,汗水顺着她的发鬓,在大滴大滴向下落着。 原振侠推开了几个人,来到了玛仙的身边,用力推了她一下。玛仙才如梦初醒,声音疲乏之极:“刘博士……他死了……” 原振侠想苦笑一下,可是脸上肌肉,竟然僵硬得无法运动。 玛仙又道:“我离他比较远……也有可能,它力量比我强……但是它必然离他更近……它可能就在屋顶上!” 原振侠抬头向屋顶看去,看到屋顶上,有几个人在来回走动。他道:“我们上去看看?” 玛仙也抬头向上,苦笑:“看得到吗?看到了又怎样?我相信我们早已看到过了……” 这几句话,旁人听来,可能很难明白,但原振侠听了,却着实吓了一大跳。他完全可以知道玛仙是在说谁,她在说施哲。 原振侠努力自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来:“施哲就是邪恶力量的化身?” 玛仙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她除了头发还是湿濡濡的之外,看来已完全恢复了正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澈无比。她压低声音:“我们走……” 原振侠还想说什么,她又道:“刘博士死了!” 原振侠用怀疑的眼神望向她,玛仙声音低沉:“活人,我能感到他脑部有活动!” 原振侠心中陡然一动:巫术的力量,很有直接接触他人思想的功能……刘博士临死之前,曾有一-那间的口唇抖动,看来像是想讲什么,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是不是玛仙已知道了他那时的思想? 从思想化为语言,要运动许多人体器官,但直接了解思想,只要这个人一想,就可以知道了! 玛仙一接触到原振侠的眼光,立时了解似地点了点头:“我们要快!” 原振侠和她一起向外奔去,一面问:“他……刘博士说了什么?” 玛仙只是飞快地向前奔,抿着嘴,并不出声,原振侠用足气力,才能追得上。等到上了车,原振侠才喘着气:“我从来不知道,你跑得那么快!” 玛仙摇着头:“你应该知道,我第一次吓你,你就没能追上我!” 原振侠“啊”地一声,想起那时玛仙鬼怪一样可怖,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玛仙一面发动了车子,一面仍向他狠狠作了一个鬼脸……当然,现在的她,就算作鬼脸,看来也动人可爱之至。 车子飞快地向前驶,不论原振侠怎样问,玛仙都抿着嘴不出声。不一会,原振侠就发觉,车子在驶向刘博士的住所。他苦笑了一下:“我们使用汽车这种交通工具,要是和我们敌对的力量,使用更先进的交通工具,只怕早已到达了!” 玛仙闷哼了一声:“只好赌它至多也使用汽车!” 她终于肯开口了,原振侠十分高兴:“刘博士惨死时说了甚么?” 玛仙令车子急速地转了一个弯,掠过了刘量中车子失事的那片悬崖,把速度加快:“你别心急,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我……是在赌……对方现在还不知道这个重要的秘密。” 原振侠现在,已很能适应,听得懂玛仙的话……她使用的语言,与众不同。玛仙刚才那几句话,就包含了很多内容。 第一,她在刘博士处,得知了一个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不是刘博士告诉她,而是她接收了刘博士惨死之前,脑部活动而得知。 其次,这个秘密,她假设“对方”还不知道。而这个秘密,一定也不利于对方,所以她才要第一时间去把它发掘出来。再者,她这时不说这秘密是什么,是为了怕一说之下,对方有机会知道! 掌握了巫术力量的玛仙,生活能力和常人截然不同。也因为这样,自然而然,也有了她自己的语言! 原振侠不再问,双手紧握着拳。整件事,自昨天晚上聚会中,刘博士态度突然失常开始,一直到现在,每一个变化,都神秘莫测!甚至不知道,无法设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什么力量在作怪! 他可以肯定的是,有一股力量在作怪!而玛仙称之为邪恶的力量,凶险之极,连她也由心底深处,对这股力量,感到害怕。 刘博士的“遗言”,是不是对揭穿这股力量的来龙去脉,有所帮助?而如果明白了这股力量的来由,却根本没有什么能力和它对抗,这不是更悲哀吗? 这时,原振侠就在玛仙的身边,他脑中在想些什么,看来玛仙即使不是百分之一百知道,也至少可以感应到七、八成。 所以,当原振侠乱七八糟在胡思乱想时,玛仙不时妙目流盼,向他投以代表了各种言语的眼色。玛仙的眼神灵活明澈,眼波横溢之际,动人之极,原振侠看得神驰,思绪也有点不受羁勒。玛仙立时感到了这一点,不再看他,专心驾驶。 没有多久,车子已在刘博士的住所前,陡然停下,车身震动了一下。 原振侠和玛仙一起下车。原振侠想起昨晚离去的情形,相隔那么短时间,刘博士和刘量中,竟都已遭了不测,世事无常,至于极点! 玛仙奔在前面,到了门前,把手心贴向门锁。原振侠睁大了眼,刚想说“我真的不知道,巫术还能用来开锁”时,玛仙已缩回手来,取出一片小铁片,把它当钥匙一样,插进锁孔中,轻轻一转,锁已打开。 她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巫术不能开锁,可是能知道如何才能打开锁……” 原振侠现出十分佩服的神情。虽然事情十分神秘莫测,甚至凶险,但玛仙性格活泼开朗,这时看出原振侠的心意,她得意非凡地扬了扬眉,大踏步走进去,又道:“而且巫术的力量能和电能联络……” 她说着,作了一个手势,整个屋子,突然大放光明。看来所有的灯,一起同时亮着! 玛仙又向原振侠,夸耀似地扬了扬她的俏脸:“巫术的重大课题,就是聚集宇宙间的能量来利用。电能是最普通的能量,自然也最容易掌握……” 原振侠由衷叫道:“还说容易,在我看来,已经是叹为观止了……” 玛仙更大是高兴,转身在原振侠颊边,飞快地轻吻一下:“到刘博士的书房去……” 要是原振侠以前没有来过,要找刘博士的书房,还得花一点时间。他穿过小客厅,来到书房门口,玛仙在门口停了一停,吸了一口气,四面看看,而且迅速地作了一些古怪的手势,这才伸手去开门。书房一样灯火通明,玛仙直趋一张巨大的书桌,拉开了左面的一个抽屉。 她扒开了抽屉中的一些杂物,取出了一只看来十分普通的盒子,神情有点紧张,甚至把盒子抱在怀中片刻,像是害怕它会飞走……她那种动作,更显得诡异莫名。 然后,她打开了盒子,盒子中也有不少零星杂物,体积最大的,是两盒盒式录音带。玛仙用一种捕捉活物的动作,将两盒录音带,攫在手中,迅速地掀起上衣,把录音带放进了上衣之中。 当她做这种动作之时,她饱满挺耸的胸脯,映入原振侠的眼睑,令得原振侠心头狂跳! 原振侠的视线,曾接触过玛仙胸脯的全部,那是原振侠一生之中,许多难忘的经历之一。有时,一闭上眼睛,那种来自女性胸脯极度的诱惑,就会浮现在眼前。 所以这时,虽然视线和腻白的双乳,只是局部的接触,原振侠却也感到了无比的刺激。 玛仙双颊有点发红,神情也有点赧然:“巫术动作,有点不雅!” 原振侠感到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只是傻瓜一样,作着没有意义的手势。 玛仙也不推上抽屉:“我们快走!” 她一手捂着胸,一手拉着原振侠,向外便走。一直到上了车,发动,她才道:“如果我建议你回宿舍去,再也不要理这件事,你是不是接受?” 她看来不像在开玩笑,十分认真地在等候原振侠的回答。原振侠乍一听得她那么说,自然十分生气,可是一转念间,他却淡然道:“好啊,请你送我到有街车处,我自己回去……” 玛仙现出不相信的神情来,原振侠笑着:“你不肯和我分享秘密,我想会有人肯和我分享……” 在玛仙双眉向上一扬之际,原振侠不等她说什么,已然道:“例如,像施哲,她一定会再来找我……” 玛仙闭上眼睛,长长吸一口气:“男人,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女人对他最好……” 她这样说的时候,声音柔软动听之极,原振侠被她的语声,撩拨得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他握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口边,在她的手指上,轮流轻轻地咬噬着,令得玛仙发出更令人心荡的低吟声。 他道:“是,男人或许不知道,可是男人很注重女人的实际表现……” 玛仙半仰着头,身子柔软地向他靠来,腻声道:“我……我……是你的……” 原振侠叹了一声:“怎么说法不同了?原来是‘我是你唯一的男人’!” 玛仙挺了挺身子,掠了掠乱发,踏下油门。足足有三分钟之久,两人之间,互不交谈,在他们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们各自的心情,都相当矛盾。 玛仙先打破沉寂:“说法有什么关系?我……真觉得事情十分凶险,只怕会有……意料之外的灾祸,所以不希望你参加。” 原振侠道:“问题是我已经参加了!” 玛仙幽幽叹息了一下:“那就算了,听其自然吧……” 她略顿了一顿,又继续着:“刘博士惨死之前,想说出的话,是他有两盒录音带,记录着他和刘量中之间的对话,十分重要。” 原振侠坐直了身子:“当时他并未能讲出来,是你捕捉到了他的脑部活动?” 玛仙点头:“是,人在临死时,脑部活动特别强烈,很容易捕捉得到。” 原振侠也习惯了玛仙口中的“容易”、“很普通”的这种说法。他有点故意地盯着她的胸脯,借着录音带是在她的胸前,有点肆无忌惮。 玛仙轻咬着下唇,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俏脸通红! 他们两人又沉醉在绮思之中,那令得他们都心跳加剧、呼吸加速。 过了好一会,玛仙才有点神思恍惚地道:“到我的住所去……还记得那……地方?” 原振侠心中更是怦怦乱跳,伸手在肩头上,抚摸了一下,他自然记得玛仙的住所。就在住所的花园中,獒犬抓伤了他的肩头,丑如鬼怪的玛仙,扑了上来,从他的伤口中,吮吸着他的鲜血,使巫术的力量发挥到最高峰,她也由丑如鬼怪,变得美如天仙!也就在那时,她宣布,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原振侠的声音,听来有点像梦呓:“为什么要到那地方去?” 玛仙的声音,听来也恍恍惚惚:“我……回来之后,曾花了不少心血,布置我的住所,布下了不少防御的力量。我感到有极凶恶的敌人,那里最安全……” 原振侠却有点不由自主地想入非非:“最安全……就是做什么都可以不受干扰?” 玛仙的脸上更红,简直就像是有两团晚霞,在她的脸上滚来滚去。原振侠不由自主,伸手,用手背在她的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刚觉出她的俏脸烫得惊人,玛仙已陡然踏下了-车。 车子震动着,停了下来。玛仙转过头,眼波横溢,向原振侠望来,丰满的嘴唇中,虽然没有声音发出,可是又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她终于发出了“嘤”地一下娇吟声,两人身子同时靠近,紧拥在一起。 此情此景,本来一切会如何发展,实在再自然不过。可是这时,他们的情形,却多少有点不正常。 当两人拥在一起时,放在玛仙胸前的两盒录音带,阻隔在他们两人的身体之间。盒子很硬,不但令他们无法进一步紧拥,而且也使他们想起,他们正卷进一件神秘之极的事情之中,有两个人莫名其妙死亡,现在显然不是男欢女爱的良好时刻! 他们同时想到这一点,澎湃汹涌的热情,一下子冷却。两人互望着,各自谅解地一笑,坐直了身子。玛仙有点自嘲:“我最经不起挑逗,你……”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会拣最适合的时间和地点来挑逗你……” 他的话,本身已是露骨之极的挑逗了……玛仙的脸上,又闪过几丝红晕,心头却甜蜜无比。她知道,原振侠成为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那是毫无问题的事情了。同时,她也想到,自己呢?自己是原振侠生命中,第几个女人? 当然不是第一个,甚至也不是第二个。去研究第几个是没有意义的,那么,是不是该研究,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她虽然是超级女巫,可是一接触到了这类问题,她心情撩乱,也就和寻常少女一般无异! 她按着驾驶盘,竭力使自己心境恢复平静。然后又驾车驶向前,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而思潮翻滚,都各有心事。 车子从大铁门口驶进去,当日的情景,犹如目前。 (当日的情景,记述在《巫艳》一书中。) 车子停下,玛仙和原振侠下车。玛仙一伸手就推开了门,拉着原振侠进去。 等到门在他们身后关上,眼前十分黑暗。原振侠听到玛仙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一直在逃亡,直到这时,才总算安全了。 原振侠想起刚才在车中说的话,轻轻把玛仙向怀中一拉,玛仙也柔顺地靠过来。原振侠轻轻环住了她的细腰,玛仙的喘息声,在他耳际响起,更令得他心头绮念大生。即使在黑暗中,玛仙的双眼,也那么明亮,他先轻轻地在她的眼上吻着,然后,自然而然,四片灼热的唇,已经黏在一起。 这时,那两盒录音带,又夹在他们身子的中间,起着阻挠作用,使他们无法紧拥,也破坏着进一步发展的情趣。原振侠有点懊丧:“看来有点像蹩脚滑稽片!” 玛仙笑了一下:“或许,有某种力量,在促使我们先听一听录音带的内容?” 原振侠听得玛仙那样说,也不禁怵然。他们互搂着,一起走向前,玛仙带着原振侠,进了一间房间,点燃了一支粗大的蜡烛。 原振侠看到,那支蜡烛,直径有二十公分,高约一公尺,巨大无比,如同一根柱子,烛芯也十分粗。这还不怪,更怪的是,烛火点燃,发出光亮,可是看出去,一切都悠悠忽忽,阴阴森森,朦朦胧胧,神神秘秘,比完全黑暗更甚。烛光的火焰,甚至也不是红色,而是一种幽幽的惨灰色! 那间房间十分大,正中,放置那支巨烛的,是一张六角形的桌子,桌旁有六张高背的椅子。房间中放着许许多多东西,难以尽述,有看来极其先进的各种仪器、计算机、萤光屏,也有许多动物的干尸……爬虫类的更多。在一个衣架也似的物体上,甚至有两团圆形的,害得原振侠心中嘀咕,怀疑是缩小了的人头的东西!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时,进入了至今地球上,巫术力量最强的一个空间之中!玛仙在那种惨灰色的烛光下,回眸向他一笑,灰色的光芒令她俏丽绝伦的脸旁,笼罩着神秘的面纱。原振侠可以肯定,在这里,玛仙有力量可以要他怎样就怎样! 他先遵从着玛仙的示意,在那六角形的桌子旁坐了下来,觉得喉际发干。他讲了一句:“一定要把气氛弄得那么神秘兮兮?” 玛仙道:“是,不知为什么原因,但一定要这样……” 她已经取过了一具小型录音机,在原振侠的身边坐了下来。 录音带盒上有编号,她先把第一号放进了录音机,按下了放音键。她和原振侠握着手,神情都很紧张。不多久,录音机中就传出了一些声响……电话自动接驳的声音,接着,便是刘量中的声音。 那是一通电话的录音。 刘博士当时,为什么会把这个电话记录下来,不得而知。看来,据推测,他有记录每一次电话通话的习惯。而这次通话,由于后来事态的发展,所以被保留了下来。 通话的双方,是刘量中和刘博士父子两人。 刘量中打长途电话给他父亲。时间,可以肯定是刘量中在海边,见到了施哲之后不久的事。 通话的内容如下: 刘量中:(声音犹豫、疑惑)爸爸,我遇到了一件十分怪异的事! 刘博士:(显然并不以为异,笑着)呵呵,在你这个年龄,当然什么都新鲜怪异。 刘量中:(急急声明)不,那件事真的很怪。爸,你听说过什么叫“幽灵星座”? (玛仙和原振侠听到这里,怔了一怔,互望了一眼,神情怪异。) 刘博士:(呆了片刻)幽灵星座?什么意思?(声音极勉强,显然不愿意讨论下去)你别胡思乱想,学校里怎么样? 刘量中:(不满地)爸,我要和你讨论一件怪异之极的事!我在海边,遇到了一个女孩子…… 刘博士:(勉强笑着)孩子,恋爱了? 刘量中:(急急地)我说不上来……嗯,我遇见她的时候,情形很怪。当时,我心情十分不好,一个人在海边坐着,在一块大石上。听到身后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在对话…… (刘量中在电话中,向他父亲叙述着他和施哲见面的经过,正如故事一开始时,聚会中他所说的一样,所以不再重复。) (原振侠和玛仙都十分奇怪……在海边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一般来说,不值得向父亲用长途电话报告。) (刘量中在聚会中的叙述,中途被刘博士打断。原振侠在施哲的话中,约略知道了一些以后的经过。) (可是这时,听刘量中在长途电话中的叙述,和施哲所说的,大不相同。两个人之中,必有一个在说谎。) (可以肯定,说谎的是施哲。) (因为刘量中绝没有道理,编了一个谎话,用长途电话去欺骗他的父亲!) (在聚会中被博士出现,而打断了的叙述如下……原振侠相信,那也就是后来刘量中打电话告诉他,有很多话要说的那些话!) 刘量中:(声音越来越急促)我回过头去,看到只有一个美丽的少女。可是我明明听到,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和她对答,我自然大是讶异…… 接下来在海边发生的事,刘量中在电话中叙述得相当详细。以下有不少对话,是根据他的叙述,整理出来的,看起来比较容易明白。 刘量中一脸讶异的神色,望着那第一眼必然给人以极佳印象的少女:“对不起,刚才……我明明听到你和……一个人在对答!” 那少女(施哲)微笑着,当她微笑时,口角俏皮地向上翘,双眼的眼波流转,更叫人喜爱:“是吗?那有什么问题?” 刘量中笑起来:“和你对答的那个人呢?我为什么看不到他?” 幽灵星座(3) 施哲笑得更欢:“你这人真有趣,为什么你一定要看得到他?” 刘量中呆了一呆,若不是初次见面,他真想伸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拧一下:“你才有趣!有人在和你讲话,我自然看得到他!” 刘量中说着,已站起身来,来到了施哲的身前。施哲仍然坐着,双手抱膝,用一种十分优雅的姿势,抬头看着刘量中。海边的风相当劲,令她的头发飘拂,有几绺胡乱贴在脸上,看来益增风姿。 刘量中本来独自一个人在海边,心情不佳。可是此际,他却心旷神怡,情绪大好,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个少女,是自己一生之中,遇到的最好的一个,别放过她……别放过她! 他略俯身,使自己和施哲之间的距离更接近一些,满面挑战似的笑容对着她。 她殷唇激活之间,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为什么?” 刘量中已经到了她的面前,作恍然大悟状,先伸手在自己额角上拍了一下:“知道了,刚才和你对话的,是隐形人!” 说着,他张开双臂,向着施哲,环抱过去。他这个动作是相当优美,是有教养的人才做得到的。 刘量中不是什么调情圣手,但是年轻男孩子,尤其像刘量中那样,热情爽朗的,自然都有挑逗应付女孩子的一套办法……随机应变,见机而作,都很能博取异性的欢心。 刘量中这时,突如其来去环抱施哲,考虑到有两个结果:一个是一下子就把施哲拥在怀中,那自然理想之至;另一个是施哲闪开去,抱不到她,那么,他也有下一步,继续挑逗的动作和言语。 刘量中的动作虽然快,可是施哲的反应也极快,他双臂还没有合拢,施哲已避了开去。可是刘量中却继续装成抱住了一个人那样,而且,作出和那人挣扎之状,跌跌撞撞,口中叫着:“我捉到你了……虽然你是隐形人,可是我捉住你了……” 他的表演,令施哲咯咯娇笑:“哪有什么隐形人……你真诙谐!” 刘量中陡然一跃向前,这一次,他顺利地把施哲环抱在怀。他当然懂得这时不能太性急,所以那只是轻轻地环抱,而且立刻松手后退:“看,就是因为你太美丽动人,叫我忍不住想抱你一下,就那样,放走了一个隐形人……” 施哲不出声,望向他,神情极动人。 (请注意,这里,已和后来施哲到原振侠住所来,说什么她在一个人排练戏剧,大不相同了!) (施哲当然在说谎。) (向原振侠说谎,目的是要取得那片薄片。) 刘量中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夕阳西斜,流转绮丽的彩霞,在施哲深邃的眼睛中,反映出极其夺目的光采,看来又浪漫又美丽。 刘量中接着,又说了许多话,他说自己独自在海边的原因,也说了见到了施哲之后,才知道自己的伤心和苦恼,多么没有来由。他快乐的语调和神情,激情热烈的语言,都表示他心底深处对施哲的爱意……那是一种一见钟情式、不可抑制的感情爆发。 施哲在开始的时候,还保持着一定的矜持。但不知是原来她就对刘量中也有一定的好感,还是刘量中充满了爱恋的话,打动了她的芳心,她的笑容越来越是动人,看起来更令人沉醉,望向刘量中的眼神,也渐渐明亮。 可是刘量中总觉得,她美丽明澈的眼睛之中,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忧郁,或是幽怨,像是有千重心事,无法向人倾诉。刘量中发现了这一点,就面对着她,盯着她乌黑漆亮的眸子看。 任何人,盯着别人的眼珠看,都有机会可以看到别人的眼珠中,有自己的缩小了许多倍的反映。这是眼球水晶体的反映作用,是十分普通的一种现象。 刘量中也在施哲的眼珠中,看到了自己的反映。这时,他正热情澎湃,不克自制,他凝视着她,她的双眼之中,也含有情意。刘量中忽然自己双手紧握,叹了一声,仍然直视着施哲:“要是我能变小、变小、一直变小,小得可以住进你的瞳仁之中,那就好了……” 这本来是十分动听的情话。心理学上的根据是,男女双方互相吸引,最终目的,是发挥人的生物本能,所以绵绵情话之中,常有不自觉地表露对对方身体的“侵犯”意图,通常是下意识的。听的一方,也只会感到甜蜜,不会觉得什么意外。 尤其是,刘量中这几句话,不但浪漫,面且充满了诗意,更不应该会发生什么问题。 可是,施哲在一听之后,反应之强烈,却全然出乎常理之外。 情形可以在刘量中和刘博士的对话中得知。 刘量中:(声音充满讶异)我这样说,有什么不对?可是,爸,她一听,就像是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柄刺向她的利刃!在晚霞中,她的脸色煞白,身子发抖,在她眼睛中,也看不到我的身影了,看到的只是一大团深不可测的漆黑。而在那种漆黑内,像是包含着数不尽的恐惧和悲苦。当时我不知如何才好,爸,你说……是为了什么? 刘博士:(沉吟片刻)不知道。或许这女孩特别敏感,不爱听……这类的话…… 刘量中:(急急地)不,不!我知道一定另有原因,因为再接下来,她所说的话,简直……不可理解! 刘博士:她又说了一些什么? 施哲的神态,如刘量中在事后的形容,她猝然转过头去,刘量中甚至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她急速喘气:“你……请你再也不要说这种话……我不想你变……小,小得像我要你变的那样……你可以逃得过去……你快逃……” 她急促在说的话,刘量中一点也不能理解。她的行动更怪,她一直尖声地在叫刘量中“快逃”! 可是实际上,刘量中怔呆,不知所以,一点行动也没有。她却霍地站起身来,向外便奔,去势极快。 刘量中一见,大叫一声,也一跃而起。在一-那间,刘量中根本不及去想别的什么,他只想到一点:她要逃走,不能让她离开。 (常听得人说,命运由性格决定,一点不假。刘量中的遭遇,是一个最佳例子。) (刘量中的性格热情豪爽、开朗浪漫、激烈任性,是想到就做的那一型。所以一见施哲要走,他的反应是跳起来就追,而一点也不作别的考虑。) (如果他考虑一下,犹豫一下,想一下施哲刚才那番话是甚么意思,像一般性格持重的人那样。一-那的耽搁,施哲奔远,就追不到她,以后一切发展,自然就大不相同。) 刘量中倾全力向前扑出,一伸手。恰好施哲因为向前疾奔而摆手,右手正好向后摆来,刘量中一下就抓住了她的手! (命运也是机会!刘量中不是恰好有这个机会,抓住了施哲的手,只要有十分之一秒的差异,而使他抓不到,以后一切,自然也大不相同。) 刘量中一抓住了施哲的手,紧握着,唯恐被她挣脱。他只觉得施哲的手,冷得出奇,绝不像是人手,比冰还要冷。冷得他几乎握不住,冷得他手心生疼,比紧握住一块冰还冷。 别人在这种情形下,多半会立即松手。可是刘量中怕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她,所以仍然紧握着,而且,用力拉了一下。 施哲向前冲的势子还在,被刘量中一拉,两股势子一错,令得她身子陡然转了一个向,对着刘量中怀中直扑了过来! 刘量中仍然紧握着她的手,等她扑进了怀中,另一只手臂已把她环住。同时,迅速无比,向她唇上吻下去。 施哲在一开始的时候,用力挣扎,力道之大,使刘量中将她搂得更紧,她又剧烈地摇摆着头,不使刘量中吻到她的唇。所以,当刘量中和她嘴唇终于相接触时,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强吻。 但是当四片嘴唇终于接触时,两人都陡然震动,所有的动作,都归于静止。 在一-那间,刘量中感到怪异到了极点……施哲看来,如此丰满诱人的唇,竟是冰冷的……这种感觉,可以说诡异之极!冷,一般总和坚硬连在一起,可是她的唇是那么柔软。 那种冷法,使刘量中几乎以为自己的唇,和她的唇,再也无法分得开来! 曾在寒冷天气中生活过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一不小心,手或唇,若是碰上了冰点以下的金属物体,那么,由于寒冷,皮肤会被黏住,如果骤然分开,表皮会被扯脱! 刘量中这时,就有那样的感觉! 他正在拥吻一个看来极其动人的美女,而居然会有那样的想法,这可算怪异莫名。而且,这时,他已觉出,怀中的美女不但手冷、唇冷,整个身体,都是冰冷的。他将她紧拥在怀,就等于抱住了一大块柔软的冰,寒意迅速向他沁过来。 刘量中实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身体强壮,开始还能忍受,不到一分钟,他已感到了僵硬,不住发起抖来。 直到这时,他才略为抬起头来,离开了施哲的唇。虽然寒冷继续来袭,但是他看到施哲半仰着头,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不住在颤动,脸色苍白得出奇的神情,一时之间,还舍不得放开她。 这种情形,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施哲就轻轻推了他一下。刘量中觉得,就算在正常的情形之下,也应该放开她了。何况这时,他冷得发僵发抖,自施哲身上传过来的寒意,令他无法抵受! 他想松开手臂,但由于寒冷实在太甚,竟然无法挪动。还是施哲抓住了他的手,使他的手臂,离开她的细腰。 她后退了一步,望向仍在发抖的刘量中……一离开了她之后,四周温暖的空气,重又将他包围,使他呼吸畅顺。可是由于寒冷而引起的颤抖,一时之间,也不容易就此止住。 她望了他相当久,天色已变得昏暗。她的眼睛,在暮色之中看来,闪耀着一种异样深邃的光采。她用一种极低沉的声音说:“在握了我的手之后……只有你……还敢亲吻我……” 刘量中勉力定神,虽然一切都那么怪异,但是他还是由衷地、热情洋溢地道:“你是那么美丽动人!” 他那句赞美的话,在这样的境地之下,毫不考虑地冲口而出,自然更令听的人感动。施哲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又张开眼来。 在她又张开眼来的一-那,刘量中感到她的神情十分复杂,但是也一闪即逝。她双手作着不像有什么意义的手势:“你……你难道不觉得我有什么怪异?” 刘量中脱口说:“有,你是那么……” 刘量中这句话一出口,他才真正感到了事情的诡异,也不由自主,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 天色更黑,施哲离他约有两公尺,看起来,有点朦胧,可是秀丽的脸庞轮廓还在,双眼仍然精亮有神。但是刘量中想到她冰冷的身子,诡异之感,更侵袭全身! 他想到的是,人体的温度,绝不可能低到这种程度。施哲全身,简直比冰还冷,她的体温,几乎在冰点之下……人绝不可能体温如此之低,而仍然存活! 刘量中首先想到了一个字,可是他却没有勇气想下去,连连摇着头。 施哲的声音,在心中骇异之极的刘量中听来,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你想到什么了?想到了我不是人?” 刘量中用力挥着手,感到了事情怪诞之极。他用一种十分荒谬的心情问:“你是……鬼?” 他终于把这个字讲了出来。天色更黑,他心中也寒意顿生,可是他倒真的不是很害怕。他性格浪漫,在一-那间,许多有关美丽的女鬼和书生相恋的传说或故事,都涌上了他的心头,使他感到,就算施哲是鬼,那更刺激、更动人! 可是施哲的回答,却令他愕然。施哲叹了一声:“不,我不是鬼……” 刘量中双眼睁得极大,天色也更黑,他急急地问:“那你是什么?” 施哲的回答更令人莫名其妙:“我不知道……我……是什么……” (刘量中和施哲的交往,全是由录音带中听到,再转叙出来的。) (当原振侠和玛仙,听到施哲说了这样一句话时,都一起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玛仙曾说施哲“不知是什么东西”,原振侠认为不合理之极。可是这时,连施哲自己,也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录音带中,接下来的对话是: 刘量中:(急促地)爸,她究竟是什么? 刘博士:(迟疑,声音中充满了恐惧)我……怎么知道……接下来,她又说了什么? 刘量中:(深深吸气)她说……的话,荒诞之极!爸,人的体温可以是冰点吗? 刘博士:(斥责)当然不能!别废话,快说,她接下来说了什么? 刘量中:(声音如呻吟)她说她来自幽灵星座,是幽冥使者。这……是什么话? 刘博士:(喃喃地)鬼话…… 刘量中:可是……她又不是鬼……幽冥使者……是甚么东西? 刘博士:(呼吸急促)孩子,别再去想她……你快回来……能不能立刻动身? 刘量中:(迟疑地)我不知道能不能…… (刘量中在迟疑,自然因为他不舍得施哲。) 当时施哲那样讲,刘量中全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想问,可是却连怎样问也不知道。 在这时候,施哲突然又发出了一下听来十分痛苦的叹息声。那倒大大激起了刘量中的英雄情怀,大声道:“你有什么为难处?说出来,我一定帮你……” 施哲再长叹一声,伸手向刘量中指了一指……她的手指当然未曾触及他,可是他却也彷佛感到有一股寒意,自她的指尖中直透了出来,怪异莫名。她一面指着,一面道:“你啊……” 她只讲了两个字,就迅速后退。刘量中自然不肯让她这样离去,他忙逼过去,施哲双手乱摇:“别逼我,让我离去!让我离去,事情或者还有希望,请相信我,请你相信我……” 她语音急促,说到后来,一面仍在急速后退,语中带着哭音,简直在哀求,楚楚动人。可是越是这样,越是激起刘量中要帮她之心。 她退出了百来公尺,看出刘量中绝不肯就此干休,就站定。等刘量中来到了她的身前,她才道:“你已经知道了我绝不可能是人,你怎么不考虑一下听我的话?” 刘量中和她站得极近,隐隐可以感到自她身上透出来的寒意。 他没有再拥抱她,但是直视着她,坚决地说:“不管你是甚么,我不要离开你……” 施哲缓慢而细长地吸了一口气:“答应我,我一定会再来见你……” 刘量中全然不去考虑,何以她的身体那么冷,又凑过去,再度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她微闭着眼,享受着那温柔的一吻。刘量中虽然不愿意,可是还是答应了她听来娇柔动人之极的话…… 他随即和他父亲通话,说不能决定回来与否,就是想等施哲再度出现。 当时,刘量中轻吻了施哲一下,施哲再后退,刘量中没有再追上去。 施哲一直在后退,没有转过身,所以一直面对着刘量中。当她越退越远,身形已经隐没在黑暗中的时候,刘量中彷佛仍然感到,她漆亮的眼睛在凝视着自己。 他在完全看不到她之后,仍然在黑暗中,伫立了很久才离去。 他来到自己的车子旁,想起施哲不知是怎么离去的,应该送她一程,又想起她既然那么怪异,想来也不会要他送她。他思绪极度紊乱,决定一回住所,就和父亲通电话……刘量中十分崇拜父亲,这时,遇到了这样的怪事,自然非找父亲商量不可。 他们父子两人的通话,最后一段更值得注意: 刘量中:(迟疑地)她说一定会再来见我,我……想等她。 刘博士:(十分肯定地)她如果会再见你,不论你在地球哪一个角落,她都会在你面前出现! 刘量中:(仍然迟疑)你……怎么知道? 刘博士:(支吾地)我……你来,我们当面谈。 刘量中:(十分机敏)爸,你知道什么是幽灵星座?也知道什么是幽冥使者? 刘博士:(沉默片刻)我坚持你回来!你一定要立即回来,孩子,事情怪异得超乎你的想象。你来,我可以提供一些……资料……给你…… 刘量中:(狂喜)好极了,原来你真的知道什么是幽灵星座,我立刻回来! 通话到这里为止,可是在结束之前,录音机还记录下了刘博士的几下叹息声。虽然只是几声叹息,但也可以听出,叹息者的内心充满了忧伤! 玛仙和原振侠互望着,玛仙取出已播完的录音带,放入另一卷。原振侠道:“我猜,这一卷,记录的是他们父子面对面的谈话。” 玛仙点头:“就是幽灵星座的……一些资料!” 原振侠一脸迷惑:“幽冥……使者,真不可思议!” 玛仙忽然斜睨他,眼波横溢:“你曾握过她的手,真的比冰还冷?” 原振侠坦然:“只是轻碰了一下,是极冷!” 玛仙轻咬着下唇,这一个小动作,显然是她在动脑筋,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然后,她又按下了放音掣键。 原振侠料得对,第二卷录音带,是刘氏父子面对面谈话的记录。一开始听,就可以知道,那是刘量中才一回来之后,和他父亲的第一次谈话。 刘量中显然十分心急,想揭开施哲神秘的面目。至于刘博士,为什么要把父子之间的谈话记录下来,在他们的谈话中,也颇有蛛丝马迹可寻。 以下,是他们的对话(跟这件事无关的部分,已经删去): 刘量中首先急切地问:“在飞机上,我就一直在想,她……她的体温,竟然那么低,她绝不可能是……地球人。爸,你是医生,对人体有相当的研究,应该可以肯定,地球人的体温不可能那么低!” 刘博士有点答非所问,而且声音听来,相当恍惚,像是他这时正在思索着什么别的问题:“我研究的只是地球人的身体,对地球人的灵魂,毫无认识……” 刘量中呆了一呆,苦笑:“爸,别在这时……和我讨论太深奥的问题。我的问题十分简单……我爱上了她,要知道她真正的身分……” 刘博士停了片刻:“她……当然不是地球人……” 刘量中吸了一口气:“那也不要紧,和外星美女沟通谈恋爱,那是迟早会发生的事,就由我开始,也是人间美谈。她那么美丽,虽然她……那么冷,但古时形容美女,有‘冰肌玉骨’这样的句子,她可以说是名副其实……” (刘量中对施哲的迷恋,在他这几句话中,表露无遗。) 刘博士叹了一声:“我不认为她是外星人……” 刘量中怔了一怔,笑了起来:“不是地球人,必然是外星人,不可能是别的……” 刘博士的声音,听来像是相当镇定,但是也可以听出,有一股深切的悲哀:“你这种说法,表面看来道理十足,但实际上,不能成立……” 刘量中大笑起来:“怎么不能成立?” 刘博士闷哼了一声:“生命形式,不止是‘人’一种。就算在地球上,也不单只有人……” 刘量中提高了声音:“她是人,是一个形态十分动人、面貌十分美丽的女人……” 刘博士声音冰冷:“那只是她的外形,实在,她是什么东西,只怕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自称是幽冥使者,那是什么?” 刘量中的声音大是不满:“爸,这是诡辩!” 刘博士叹了一声:“不是,孩子,不是!你遇到的那个少女,我……我……我……” 刘博士一直在迟疑着,刘量中连连追问,问了好几次,刘博士仍然在支吾。录音带上,是一阵脚步声,想来是刘量中正在不耐烦地踱步。 过了足有一分钟之久,刘博士才道:“我知道她不是地球人,也不是外星人。她……是幽冥使者,来自幽灵星座……” 刘博士的语气,听来像是十分肯定,可是他的话,却说了等于白说。刘量中“哈”地一声:“幽冥使者,那是什么意思?” 刘博士的回答更奇:“一定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只不过不容易了解。或者说,就算了解,也无法用言语表达……” 刘量中大声问:“为什么?” 刘博士解释得十分简单,也十分透彻:“因为人类的语言,只能表达人类知识范围之内的事。” 刘量中显然失望:“我以为回来,会有肯定的答案,早知是这样……”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刘博士的语声:“肯定的答案是,要你再也不要想她,你做得到做不到?” 几乎百分之一秒的空隙都没有,刘量中已大声道:“当然不能……” 刘博士的声音,变得极低沉,极哀伤:“那么,接下来可以肯定的是,会有极悲惨的事,发生在你的身上!” 停了一会,刘量中才连笑带问:“会有什么极悲惨的事发生?” 刘博士的话,听来像是在自言自语:“悲惨到了超乎你想象之外!随便你怎么想,都想不到……” 刘量中问:“我会失恋?” 刘博士的一声冷笑,当然否定了刘量中的那一问。 刘量中再问:“我会死亡?” 刘博士仍然冷笑,这次,一连三下。人人一听,就可以听出,他在坚决地否定刘量中的问题。 刘量中哈哈大笑着:“爸,你真幽默,还会有什么比死更悲惨的?” 刘博士却没有立即回答。刘量中在不断追问,语调越来越是急促,和他刚才哈哈大笑时,大不相同。 录音带只能使人听到声音,在各种声音中,凭判断去推测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刘量中的声音,越来越是焦急,而刘博士一直未曾出声。使人感到,那时,刘博士的神情,一定十分严肃、认真,可能还十分悲痛。所以才会令得刘量中这样焦急想知道,究竟什么情形,比死亡更悲惨! 原振侠和玛仙两人,听到这里,也紧张得屏住了气息,等候刘博士的回答。 因为他们也想不出刘博士的“极悲惨极悲惨”,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可是就在这时,玛仙陡然一伸手,按下了停止键,同时,令录音带跳出来。 原振侠错愕得还未曾来得及发问,玛仙已然把录音带放向她的胸前……正确地说,是放进了她衣服之内,高耸的双乳之间。 她在刘博士的住所,才得到那两卷录音带时,也这样放置。当时她还自嘲:“巫术的动作,有时十分不雅。” 原振侠也可以猜到,把东西放在紧贴着乳房处,大抵是可以起到一种巫术的保护作用。这时,她为什么忽然又这样做呢? 原振侠想问,还没有问出口,玛仙的神情,变得十分紧张,声音听来也异样之极,令人不由自主,感到气氛诡异之极。她只说了三个字:“她来了……” 这三个字,听来普通之极。可是原振侠在-那之间,极度震撼……她来了?她是谁?是施哲? 原振侠定定地望着玛仙,玛仙先是作了几个十分怪异的手势,接着,又在一幅萤光屏下,急急地按下了几个掣钮。 像这种不可思议的巫术动作,和操作现代尖端科技的制成品,同时进行的情形,原振侠早已见惯,不会觉得奇怪。“爱神”有力量侵入控制计算机,据玛仙的解释,就和巫术的能力相类似。 萤光屏亮了起来,画面是玛仙屋子花园外面情形,看来并没有什么人。可是玛仙盯着萤光屏,神情十分紧张。过了不一会,有一个恍恍惚惚的人影出现,像是电视有了故障,但接着,人影像是由分散而渐渐凝聚,那是一种怪异之极的现象,看得原振侠目瞪口呆! 等到人影“凝聚”成为一个人体时,原振侠可以看出来,那个人,正是施哲! 他不禁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这……她究竟……是人?是妖?” 玛仙也“飕”地吸了一口气:“她不是人,也不是妖,她……她什么也不是……” 原振侠自然不会接受这种说法,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论是什么人,都不会什么也不是! 但这时,原振侠并没有任何争辩。他也盯着萤光屏看,看到施哲的神情,十分悲伤,四面看着,又略有迷惘的神情,眼神凄迷。 原振侠骇然:“她来找我们?” 玛仙点头:“我看,我施展的巫术阵法,并不能阻止她太久……” 原振侠不由自主,叫了起来:“阵法?” 玛仙闷哼一声:“不必大惊小怪,这个名词又不是我创造的。连诸葛亮也摆过八阵图,使东吴大将陆逊,进了八阵图,再也走不出来。有关阵法的记载太多,不必我一一列举了吧?”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别告诉我……那些有关阵法的记载,都是巫术……” 玛仙作了一个俏皮的怪脸:“名称不同,道理一样……利用一种能量,影响人的脑部活动,使人看到不存在的障碍,不能前进……” 原振侠又吸了一口气。这时,他看到萤光屏上,施哲急速向前走了几步,面前显然什么也没有,可是她却陡然站定。 同时,她现出疑惑的神情,仍然四面张望着。 原振侠“啊”地一声:“玛仙,她现在,陷入了你布下的一个阵法之中?” 玛仙侧着头:“实际情形,自然复杂得多,但最简单的说法,就是那样。” 原振侠显得十分兴奋:“你刚才说,一种能量,对人的脑部活动发生影响,阵法才发生作用……” 玛仙咬着下唇,点头,灵活的眼睛转动着,像是在告诉原振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原振侠一停也没有停,指着萤光屏:“那就不能说她不是人,至少,她也受到了你布下的能量的影响……” 玛仙点头:“是,我布下的能量,可以影响许多不同种类的能量,人脑活动是其中之一种。但她根本没有任何人脑活动的迹象!” 原振侠不禁骇然,明明是一个人,却说她没有丝毫脑部活动,这实在无法令人接受。他失声道:“那……她难道是幽灵?” 玛仙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向自己的胸口,望了一眼。原振侠明白她的意思,是在说,在录音带中,刘博士可能对这个问题,会有回答。这卷录音带自然十分重要,不能失去,所以玛仙才紧张地把它放在双乳之间,用巫术的力量保护。 而这时候,萤光屏上的情形,又起了变化。施哲在迟疑了片刻之后,突然泛起了一个十分神秘诡异的笑容,大踏步向前走来。 玛仙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她的力量极强,我们要作最坏的打算……” 原振侠不禁苦笑,施哲的力量极强……这是玛仙说的,对他而言,一无所觉。而玛仙也只知道对方力量强,至于是什么力量,她也说不上来! 她甚至不知道施哲是什么! 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时,玛仙闷哼一声:“不单是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萤光屏上,施哲已进了花园,玛仙又按下了几个掣钮,施哲已出现在大厅上!根本不知道在急速的画面转换,至多半秒钟时间,她如何能那么快就来到。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既然挡不住她,就让她进来……” 玛仙神情十分惊惶,原振侠心中对玛仙的惊惶,很不以为然。他说着,一跃而起,把房门打开。 (玛仙知道有一股无以名之的极强的力量,所以她害怕。原振侠根本不知道,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 门一打开,施哲就在门外。原振侠怔了一怔,立即伸手指向她:“施小姐,你说谎!而且,请你把拿走的那小薄片还给我──” 他听到在身后,有玛仙吃惊的吸气声,但是他却仍然一点也不胆怯。 施哲抬头,向他看了一眼,眼中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采,令人不敢逼视。连原振侠,也要鼓起最大的勇气,才能不退缩。 他们互相凝视对方,约有半分钟,施哲才叹了一声,声音十分柔软动听:“恳求两位几件事……” 原振侠一个“好”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他身后的玛仙,已然疾声道:“别忘记刘博士的警告……” 刘博士的警告是:千万别被一个陌生女子所惑!千万不要! 如果没有刘博士坠楼惨死这件事,原振侠或许不会注意玛仙的提醒。可是刘博士死得神秘莫名,又显然和诡异之极的施哲有关连,那就令得原振侠不能不大为警惕。 由于施哲的神态语调,都十分楚楚动人,所以原振侠不忍严词峻拒,他只是道:“什么要求,你先说来听听……” 玛仙的声音,听来有点刺耳:“听也不要听!” 她说着,已来到了原振侠的身边,盯着施哲。在她的双眼之中,也有着异样的光采:“刘量中和刘博士的死,你要负责!” 施哲在玛仙的严词责问之下震动,脸色变得十分苍白,缓缓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来:“不,我不需要负责。” 玛仙疾声道:“他们被谋杀,被一种邪恶之极的力量所谋杀……” 施哲这次,一点也没有思索,就点头:“是,那力量来自幽灵星座……” 她的话,令原振侠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震撼,甚至令他战栗……他忙向身边的玛仙看去。玛仙却神情勇敢,显然她虽然对那股邪恶力量感到害怕,但是也绝不退缩,准备迎战。 这时,她那种昂首挺胸的神态,就像是一只弓起背、竖起毛的猫,面对一头凶猛的恶犬! 原振侠不禁大是佩服,他立时道:“你曾自称来自幽灵星座,怎说不必负责?” 施哲仍然道:“我不必负责,事实上,我还……” 她说到这里,惨然一笑。在那期间,玛仙又看向她,作了几个怪异的手势,动作快绝。施哲略现讶异的神色:“没有用,虽然很奇特,出乎我意料之外,但对我没有用处,别费神了……” 玛仙显然是暗中在施行巫术,可是非但没有用,反倒被对方识穿,那多少令她有点狼狈。 施哲又叹了一声:“把刘博士留下来的东西给我,忘记整件事,对大家都有好处,好不好?” 她的要求,对玛仙和原振侠来说,自然不合情理之极,绝没有答应之理。可是不知怎地,至少原振侠,听了她的话之后,不知是由于她眉目间那种幽怨的神情,还是由于她的声音动听,他向玛仙望去,竟大有劝玛仙将那卷录音带拿出来的神情。 玛仙狠狠瞪了他一眼,才回答施哲:“由得幽灵星座的力量杀人?” 在玛仙凌厉的眼色瞪视之下,原振侠心中才陡然一凛,想到刚才自己一定曾受了什么力量的影响,会对事件作出错误的判断,那令他感到一股寒意。 而且,他自从打开门之后,一直站在原来的位置没有动过,施哲离他很近。他真的感到,自施哲的身上,有阵阵的寒气透出,向他袭来,使他禁受不住。 他想后退一步,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后退代表了失败。所以他仍然坚持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他吸一大口气时,吸进的竟是极冷的空气! 原振侠心头骇然之极,要勉力镇定,才能使身子不抖得那么剧烈。他想起刘量中,竟然敢拥吻一个比冰还冷的身体,那实在需要过人的勇气! 施哲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像是知道原振侠正在硬挺,她竟后退了两步,笑得又勉强又凄然:“你们已经知道得太多了!那……对你们没有好处!” 玛仙道:“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该由得幽灵星座的邪恶力量,继续杀人?” 施哲的声音听来平静:“是。” 玛仙和原振侠陡然震动!这种坦然的承认,不禁使人发怒,也使人感到这股力量的邪恶和强大! 施哲继续道:“各种各样的力量,一直在促使死亡的发生。来自幽灵星座的力量,只是其中之一,也一直在进行。为什么你们对之特别紧张?而且,这也绝不是你们的力量所能阻止的事,虽然……” 她讲到这里,伸手向玛仙指了一指:“虽然你有一般人所没有的能力,但是你也没有力量阻止。反倒是听我的劝,把什么都忘记。那么,或许……我还可以尽力……使事情变得……好一些!” 施哲最后的一段话,听起来不是很容易明白。原振侠朗声道:“不见得没有办法!” 施哲叹了一声,眉宇之间,在悲切之中,有着厌恶:“我是因为刘量中的缘故……才跟你们商量的。你们不但是他的同类,而且……认识他!” 原振侠听出施哲的话里,竟大有“恩赐”的意味在内,他冷笑了一声:“你可以不理会我和刘量中的关系!” 施哲又叹了一声:“我没有办法……我爱他!” 玛仙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两人的神情,都讶异之极。玛仙先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倏忽之间,她对施哲的态度,突然改变。她自己向后退,同时道:“请先进来,坐下来慢慢说。” 她的转变,令施哲迟疑起来。 施哲也并不拒绝,向房间内走来。当她贴近着原振侠走过去时,原振侠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原振侠知道,玛仙的态度,突然改变,是她至少肯定,施哲说她爱刘量中,那是真的! 刘量中和施哲,如果相爱,那不论施哲是什么,她绝没有害他之理! 她不会害刘量中,自然也不会害刘博士。两个人的死亡,也就正如她刚才所说,她不必负责! 原振侠转过身,看到施哲已坐了下来,和玛仙互相对望着,谁都不说话。 原振侠挥着手:“如果我们之间,把敌对情绪-开,是不是先把刘博士父子的对话,听完再说?” 玛仙却一点也不理会原振侠的提议,望着施哲:“你能背叛幽灵星座?” 施哲没有回答,原振侠忍不住大声:“所谓的幽灵星座,究竟是甚着东西?” 施哲缓慢地,听来像是十分疲倦地回答:“一种存在,对你们的灵魂有兴趣……” 原振侠“啊”地一声,陡然想起了若干年前,他曾遇到过的一桩奇事。 在那件事中,一个“魔王”,收买人的灵魂! (这件怪事,记述在题为《魔女》的故事中。) 他失声问:“收买灵魂的魔王?” 施哲略怔了一怔,随即摇头:“不同,我也知道那个魔王,可是不同……” 玛仙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是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你的任务是……” 施哲脸色苍白,在这种情形下,她的眼珠看来更黑更深。她嘴唇掀动着,好几次想讲什么,可是却只是在她的喉际,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声音来。 原振侠和玛仙相顾愕然,不知道她何以这样痛苦。原振侠正想发问,施哲陡然站起来。 玛仙也在同时,紧握住了原振侠的手。施哲先是身子迅速地转了一个圈,然后,向玛仙作了一个手势。 原振侠全然不明白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可是玛仙是明白了的,因为她立时有反应……神情骇然,可是极其坚决地摇头。 施哲的神情惊怒,伸手直指着玛仙。玛仙叫了起来:“我不会后悔,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绝不能照你的意思去做……”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眼前的情景,诡异莫名。他只是知道施哲和玛仙之间,甚至可以不必凭借语言,就互相沟通。这时玛仙叫了起来,只不过是由于她心情激动之故,情形就像两个要藉语言沟通的人,其中一个忽然激动而大声呼叫一样! 施哲的声音听来深沉:“其实,我们的方式,应该算是温和的,可以接受。” 玛仙立时道:“别自己骗自己了!别说我们不能接受,连你也不能……” 施哲惘然:“我?我为什么不能?” 玛仙声色俱厉:“你要是能接受,为什么那么痛苦?” 施哲张大了口,身子发着颤:“我……我……” 她闭上眼睛,赫然有晶莹的泪珠,自她颤动的睫毛之中沁出来,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来。 那种情形,看来十分动人。原振侠看到玛仙还想说话,连忙作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可是玛仙又狠狠瞪了他一眼,继续她锋锐的言词:“你痛苦,是因为你不下手,你的同类还是下手了!现在,你爱的人在哪里?” 随着玛仙的质问,施哲抖得更剧烈。原振侠大是不忍,叫了起来:“让她喘一口气再说……” 玛仙声音尖厉:“不……她已有背叛幽灵星座的想法,她的同类一定已经知道,如果她不是立刻有决定,和我们充分合作,只怕她……” 施哲陡然笑了起来:“没有什么人可以和我合作,从我爱上他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是宇宙间最孤独的存在。除了我一个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帮助我!可是……可是我还是要那样做……你们把这种态度叫什么!视死如归?虽然白刃加颈,也义无反顾?” 她的声音,越来越是凄厉。当说到她是“宇宙间最孤独的存在”之际,当真令人不寒而栗,无法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样可怕凄苦悲惨的情景。 玛仙急速地喘气,问:“你思绪那么乱,可以不可以静下来,好好让我们知道来龙去脉?” 施哲的气息更急促,胸脯大幅度起伏,像是才经过了剧烈运动一样! 玛仙显然又捕捉到了一些她的思绪,但是却又不知道如何应付才好,她只是道:“请你……请你……请你……” 而施哲在这时,已疾转过身,以极高速度,向前冲了出去。玛仙的书房虽然相当大,可是施哲这时向前冲出的速度极快! 施哲冲得快,看来,她必然会撞向她身前的事物……那是一组仪器装置,原振侠陡然叫:“小……” 他当然想叫“小心”,可是才叫出了一个“小”字,就突然住了口,整个人僵硬,非但发不出声音,甚至连血液也为之凝结! 他看到了一生之中,至今为止,所看到的最不可思议的异象:向前疾冲的施哲,竟然“溶”进了那组仪器之中,也可以说是“穿透”过去的。更奇特的是,当施哲的身子,进入了一组固体的仪器,甚至当她透过了仪器之后,还可以清楚地感到,她又”溶”进了墙,然后,再透过墙,离开了房间。 这是视觉上难以想象的奇特现象……她透过了仪器,已经奇特无比,墙是在仪器之后,如何能“看”到有仪器阻隔着的墙?而且更看到了她透墙而出? 原振侠经历过许多怪异的事,也目睹过不少难以想象的异象。可是,却再也没一次,比他刚才所见的更加诡秘,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僵硬了多久,直到他感到身子的一边,有一个柔软的身体偎依着……可能已经很久了,他才缓缓地转头,向在他身边的玛仙看了一眼。 玛仙的神情,也讶异莫名,但总比原振侠好一点。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这……刚才我们看到的是什么现象?” 玛仙的声音低沉:“她……不知是一种什么形式的存在……这种形式的存在,可以随时穿越任何物体……是一种空间的突破……” 她说着,神情一直极之严肃和紧张。可是突然之间,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陡然挥了一下手,变得十分轻松,笑了起来。 原振侠对她这种态度的改变,莫名其妙。玛仙吸了一口气:“也许,那只是她施行的一种小法术……” 原振侠的声音,听来像是呻吟:“小法术?” 玛仙点头:“是,这种可以穿墙而过的异象,在中国传统法术之中,相当普通。在《聊斋志异》这本书中,就有一则相当生动的记载。” 一经玛仙提醒,原振侠也立时想了起来,“啊”地一声,一挥手:“对了,第一卷〈劳山道士〉那一篇……” 他一面说,一面忆想着那篇聊斋故事中记载的情形……一个道士,有穿墙而过的本领,而且,还轻易地教人学会这种本领! 劳山道士教人穿墙而过的过程是:“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可知在施术之际,要念口诀的咒语,那也和巫术差不多。原振侠一面想,一面向玛仙看去,玛仙用力摇头,长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而摆动,看来风姿撩人。 玛仙道:“我没有这个本领……” 原振侠伸手在她鼻尖上轻轻一按:“你不是一个超级女巫,只是一个九流女巫!” 玛仙轻咬着下唇:“只要能把你变成我的,我是第十流女巫也好……”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要把我怎么变?变得小到可以放在你手袋里?” 玛仙张开口:“变得小到可以一口吞下去!” 刚才,目睹的异象如此怪异,他们都惊讶莫名。但当想通了,那只是一种空间的突破,他们自然心情轻松起来,言谈之间,打情骂俏,自然再无阻碍。 原振侠作了一个“害怕”的鬼脸:“刚才,你说施哲不知是一种什么形式的存在,那是什么意思?” 玛仙苦笑:“就照字面解释好了。她的形体,看来和我们一样,但实际上,完全相反……” 原振侠仍不明白,玛仙道:“譬如说,我们的身体是热的,她是冷的;我们会为墙所阻,她却可以穿墙过去。” 原振侠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可是,她也懂得爱,而且是真正的爱!” 玛仙低下头去:“是……” 原振侠问:“刚才,你们忽然只凭思想沟通,忽然又激动地叫嚷,一定交换了不少意见?究竟说了些什么?” 玛仙坐了下来,原振侠来到她的身前,也坐下,膝头相碰,那是真正的“促膝而谈”。而且,两人的手,也自然而然相握着。 玛仙道:“她坚持我们应该把一切全部忘记,继续由得幽灵星座的邪恶力量杀人……” 原振侠摇头:“当然不可以,你不会答应,我也不会答应!她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玛仙沉声:“她却有她的理由。” 原振侠闷哼:“杀人也有理?” 玛仙叹了一声:“是!她说,地球上,为了不明原因而死亡的人不知多少。地球人的生命,并不那么……珍贵,一个小小的意外,一小群细菌,就可以夺取人的生命。他们虽然运用力量在杀人,可是杀死的人很少,根本不成比例!” 原振侠不由自主,感到了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悲哀。他曾接触过不少异性高级生物对地球人所作的评论,他自然也知道地球人许多无可挽回的弱点。可是,像施哲那样,赤裸裸、毫无保留地说地球人是一种低级形式的生命,原振侠也觉得难以接受。 但是他却又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驳,只是毫无意义地挥着手。 过了好一会,他才苦涩地道:“就算地球人的生命真是那么低级,幽灵星座也无权随意夺取,地球人会尽一切力量活下去──” 玛仙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原振侠情绪激动起来,提高声音:“你想说,你同意了施哲的见解?” 玛仙的声音中,也有着无可奈何的悲哀:“我不同意她的见解,但无法不承认她指出的,全是事实。每天死于各种疾病,死于各种意外,甚至死于人和人之间自相残杀的人,不知多少!” 原振侠闷声说:“总是少一个好一个!既然知道有一种力量,在夺取人的生命,总要设法将这种力量消灭……”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就像现在,死于‘后天免疫不全症候群’的人不多,在因病致死的情形中,微不足道,但绝不能不进行消灭这种病症的研究!” 玛仙喃喃地说道:“问题是在于研究是不是会有结果……” 原振侠沉声道:“人类在历史中,已经克服了许多绝症,战胜了许多细菌!” 玛仙双手交叉着,挂在原振侠的肩上:“我无意和你争论,但是,来自幽灵星座的幽冥使者,绝不是细菌。别问我他们是甚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是一种什么形式的存在。” 原振侠怔了一怔:“你说‘他们’?幽冥使者,不止施哲一个?” 玛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然是……” 原振侠又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四面看着。刚才,他曾目击施哲穿墙而出,若是还有别的幽冥使者,自然也有同样能力。那也就是说,随时可以有不知是什么形式的存在,从任何一个方向,穿墙而入,完全无从防御,完全无从抗拒! 这种情形,一想起来,实在无法不令人自心底深处,产生一股寒意……人,竟是那么不设防! 原振侠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玛仙温柔地在他脸上轻轻抚摸着。他捏住了她的手,她软声安慰着:“情形不如你想象那么坏,就像细菌侵袭人体一样,看来人体无法躲避,但总还有一定的抵抗力量……” 原振侠是医生,当然极明白细菌向人体进攻的情形,人体也的确有一定的抵抗能力。他缓缓吁了一口气:“有多少幽冥使者?” 玛仙又摇头:“不知道,施哲曾奉令取刘量中的灵魂,结果,由于意想不到的爱情,她没有下手,可是刘量中却还是死了。由此可以证明,有另外的使者下了手,这……” 玛仙还没有讲完,原振侠已高叫了起来:“等一等……等……等……” 他甚至不由自主喘着气,挥着手。玛仙停了下来,望着他:“一切是施哲告诉我的……她没有说出来,但是我和她可以沟通。” 原振侠道:“这种情形我能理解,可是什么叫‘奉令取刘量中的灵魂’?” 玛仙的神情凛然:“我想,那就是所谓‘幽冥使者’的任务……” 原振侠又急急问:“那为什么一定要刘量中死?” 玛仙反问:“人不死,怎么取那人的灵魂?” 原振侠像是置身于梦幻之中,讲话时所发出来的声音,也虚无飘渺:“人死了,又怎样取那人的灵魂?” 玛仙长叹一声:“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女巫,不是什么幽冥使者……” 原振侠勉力镇定:“先归纳一下:一、幽冥使者要人的灵魂;二、为了达到目的,就必须利用一种邪恶的力量去杀人……” 玛仙接了下去:“三、杀人的方式,是利用一种能力,影响被害人脑部活动,使被害人自杀、发生意外,或在别的情形下死亡……” 原振侠苦笑:“地球人的灵魂是什么样子的?他们要了又有什么用?” 玛仙凝视着他:“我不知道要来有什么用,甚至不知道是谁想要。但灵魂是什么样子,你比我清楚,因为你见到……” 原振侠几乎直跳了起来:“你说什么?我哪里、什么时候见过人的灵魂?” 玛仙并不回答,一双妙目,注视着他。原振侠在怔呆之后,陡然想起一件事- 那之间,他吃惊地张大了口:“你是说……那……小薄片?” 玛仙摇头:“我是说那小薄片中的小黑点!” 原振侠不由自主,尽量摇着头,他无法接受玛仙的说法,可是玛仙一直望着他。他仍然摇头,过了好一会,两人的动作不变。 原振侠不由自主,闭上眼睛片刻,才再睁开来。他又想到,在自己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研究那小薄片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后,那个小黑点,曾一直在自己的眼前,徘徊不去,直到相当久之后,方始消失,这种现象,又说明了什么? 他的思绪十分紊乱,玛仙已道:“人的灵魂,本来就是人脑活动的能量,自然也可以有影响他人的脑部活动的能力……” 原振侠脱口道:“可是……那只是一个小黑点。” 玛仙的声音,有点调侃的意味:“你想它应该是什么形状?像一个人?还是一个狰狞的恶鬼?我想,那真正只是一个‘点’!” 原振侠哑然:“‘真正只是一个点’?那是什么意思?” 玛仙道:“几何学上的‘点’!” 原振侠“啊”地一声……在几何学中,“点”只有位置,没有大小,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存在。那是几何学上的一种构思,可是玛仙这时,却用来解释灵魂的存在形式。 原振侠仍然感到不能接受,但是却也想不出什么反驳来。他呆了一会,才道:“那……点……在小薄片中的点,根本没有大小、体积,只是一个点?” 玛仙神情认真地点头:“只有位置!” 原振侠作着手势:“可是它……会移动!” 玛仙加强语气:“我相信薄片之中,绝无任何空隙。而那小黑点仍然能在其间移动,那证明小黑点,根本只有位置,没有大小!” 原振侠来回走了几步,心头又生出一股寒意。玛仙看来知道他这时的感觉,所以,来到了他的身边,轻轻抱住了他,偎在他的身边。 虽然才经历过许多惊险不可思议的事,但是玛仙轻轻的拥抱,还是使原振侠情绪稳定不少。他也轻抱着玛仙:“那……小黑点……是谁的灵魂?” 玛仙迟疑了一阵:“不能肯定,但是猜想过来,可能是刘量中。” 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原振侠也这样想。可是他还是无法想像,整件事是怎么样的,所以,他仍然不由自主摇着头。 玛仙笑着,双手揽住了他的头,不让他再左右摇摆。原振侠趁机轻吻了玛仙一下:“我无法假设一切经过……灵魂怎么会在薄片之中?薄片由谁制造?又怎么会到我手中?” 玛仙叹了一声:“是,不明白的事太多……” 她的神情又有点紧张,伸手在自己的胸口按了一下,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双颊有自然的羞红。 原振侠心头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他全然可以了解玛仙的这种神态是什么意思,他低声道:“施哲走了,安全了?再继续听录音带?” 玛仙点了点头,颊上红云更甚,娇艳欲滴,欲语又止。原振侠心怦怦乱跳,缓缓伸手向玛仙的胸脯。他的动作十分慢,因为他还怕误会了她的意思,虽然她的眼神、神态都在暗示,要他把藏在双乳之间的录音带取出来。 玛仙在原振侠的手,接近她的胸脯时,闭上了眼睛,呼吸有点急促,以致胸脯起伏。 她穿著敞领的衣服,酥胸半露,饱满挺秀的双乳,在起伏时,看来格外诱人。 原振侠感到喉际有点发干,他不由自主舔了舔唇,而同时,他的指尖,也碰触到了玛仙的胸……两人同时震动,就像有一股电流,忽然通过了他们的身子。原振侠感到的电流,来自玛仙柔滑细腻的乳房,玛仙感到的电流,来自原振侠微颤的手指。 原振侠当然可以在和玛仙胸脯接触最少的情形下,把录音带取出来。可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当然不会那么做! 所以,他的手,把挺秀而充满弹性,柔软而饱满的乳房,握在掌中。玛仙樱唇微张,气息急促,洁白的牙齿之间,舌尖在挑逗地伸缩着。原振侠手臂一紧,令她的身子紧贴自己,然后,用自己的唇,紧贴住她的。两人都发出了一种原始的、没有意义的声音,不过都听得出,这种声音代表了他们心中的欢乐。 好久,玛仙才略向后退了退,低头向自己胸脯看去。原振侠的手,仍然停留在她腴白得眩目的乳房上,掌心有意无意,在轻揉着她变得坚硬的乳尖。 原振侠有点不好意思地缩回手,直到这时,他才把那卷录音带,取在手中。然后又大具挑逗性地盯着玛仙的酥胸。 玛仙并不掩遮自己的身体,而神情有一种异样的兴奋。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自己终于逃不脱这个超级女巫的引诱了!一是现在就投降,一是考验一下自己的意志,看看虽然终究逃不过去,但可以逃避或抗拒多久?可是这样做,又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 他的思绪十分紊乱,神情也显得十分古古怪怪。就在他矛盾犹豫时,玛仙忽然发出大有嘲弄意味的一笑:“你或许不会相信,刚才你的动作……和你的一吻……都是在我强烈的暗示之下进行的!” 原振侠承认,他点头。玛仙又道:“我暗示要你在我胸前取录音带,又要你有我暗示的动作,这一切,都有玄妙的巫术作用。” 原振侠有点惘然,玛仙抱歉地一笑,伸了伸舌头。原振侠想起刚才,轻轻咬住她舌尖的情景,心中又荡了一荡。可是玛仙却翩然后退,半转过身去,笑着:“只要你心中有半分犹豫,你就不能成为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原振侠怔了一怔,明白自己刚才乱糟糟地在想的,她已经知道了。玛仙的话,令得他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他维持着风度极佳的微笑:“如果竟然没有那种情形呢?” 玛仙充满信心:“会有的!” 原振侠一副接受了挑战的神情,挺着胸,哈哈大笑。虽然他不知自己接受了什么挑战,和应战有什么意义,可是事实上,他却又接受了挑战。他笑着:“希望不会在几十年之后……” 玛仙并不回答,一双妙目,眼波流转,就在原振侠的身上,滚来滚去,撩拨得原振侠心烦意乱,用力一挥手:“再来听录音带……刚才我的行动,有什么巫术上的玄妙好处?” 玛仙道:“可以使我对录音带的保护力量加强,不会被人夺走……” 原振侠耸了耸肩,一副不相信的神情。玛仙走过来,在他的手中,接过录音带,又放进录音机中,按下了放音的掣钮。 施哲突然出现,打断了他们聆听刘量中和刘博士父子的对话。施哲来得神秘,去得更神秘,她的出现,使他们对整件事,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可是也令得整件事,变得更不可捉摸。 刘博士和刘量中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先是刘博士极沉痛的声音,在刘量中不断的追问之下,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刘量中的话,是因为刘博士的话而来的……还是什么比死更悲惨的? 这时,刘博士的回答是:“死亡并不可怕,也不悲惨。可怕和悲惨的是,当你死亡之后,你的灵魂,会变成奴隶,甚至可能再也不会有死亡,来作为最后解脱的手段,会成为永永远远的奴隶!” 刘博士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语调极低沉,以致他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有着重重敲击着别人心灵的力量。这时,虽然通过录音机传出来,依然使原振侠和玛仙,感到心境沉重之极。可想而知,当时刘量中在听了之后,震惊是何等之甚……这当然是接下来的半分钟,只听到喘息声的原因。 接着,刘量中陡然叫了起来:“爸!你在说什么……你是医生,一个科学家,怎么说出这种不科学的话来?” 刘博士的声音仍然沉重:“孩子,别对我说科学,人类的科学,到今天为止,一点也不值得夸耀,还幼稚得无法形容……” 刘量中仍然呵呵笑着,从笑声中听来,他的性格爽朗:“好,那么,请问,谁有能力把我的灵魂,变成永远永远的奴隶?” 他在重复着刘博士的话时,故意提高了声音,一听就听出他心中仍然不以为然,根本不相信。 可以想象,他在向刘博士发出这种挑战性的问题时,他的神情动作,一定也充满了不相信。 刘博士的回答,再简单也没有,只是四个字:“幽灵星座──” 原振侠和玛仙听到这里,互望了一眼。他们利用眼神,迅速地交换着心中所想到的:原来刘博士早知道有幽灵星座……刘博士是怎么知道幽灵星座的? 虽然录音机不会给他们任何答案,但是他们还是盯着录音机看。 刘量中叫了起来:“幽灵星座究竟是什么?” 刘博士的回答,竟然和施哲的回答一样:“是一种形式的存在……” 刘量中疾声问:“总得通过一种力量,由谁来发出这种叫灵魂变奴隶的力量?” 刘博士的声音也有点激动:“来自幽灵星座的幽冥使者……” 刘量中大声问道:“在哪里?谁?” 刘博士沉声答:“就是你爱上的那少女……” 刘量中哈哈大笑,可是只笑了两声,笑声便陡然停止。当然,那是由于他想到了施哲的许多异特之处的缘故……施哲的身子竟是冰冷的,她绝不可能是人,这实在是可以肯定的事! 可以想象当时刘量中骇然之极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在那段时间中,寂静之至,两个人的气息声都听不到,足见他们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然后,才是刘量中的声音:“她……或许十分怪异,但是关于你所说的什么幽灵星座……” 刘博士打断了他的话头:“不是我提出来的,你在海边第一次听到,她和一个人在说话,就听到过这个名称,是不是?” 刘量中的声音听来十分气馁:“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刘博士道:“那是幽冥使者,正在训练一个已成了奴隶的灵魂!” 刘量中的声音听来像是梦呓一样,把他父亲的话,重复了一遍。 原振侠和玛仙又互望了一眼,这次他们交换的问题是:刘博士是怎么知道的? 刘博士道:“是,孩子,要是你不想成为永远的奴隶,你就要从此不再想那个令你倾心的女孩子!” 刘量中急速喘着气:“我做不到,我也不相信你所说的一切!” 刘博士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深切无比的悲哀,“你要怎样才肯相信?” 刘量中道:“让我知道你所说的一切,有确实的证据,而不是假设!” 刘博士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说的一切,全是事实。我曾接触过幽灵星座,也曾接触过幽冥使者,那是两年前的事!” 刘量中的声音,显得十分紧张:“经过情形怎样?你怎么从来也没有提起过?” 原振侠和玛仙也紧张之极:原来刘博士曾和幽灵星座有过接触!他们不约而同,一起吸了一口气,握住了对方的手。 刘博士发出极苦涩的笑声:“那是九死一生、可怖之极的经历,不是你也遇到了幽冥使者,我绝不会再提起这件往事!” 刘量中在急急地问:“你遇到的……就是我爱的?” 刘博士声音更苦涩:“他们的外型,都十分吸引人,你经历太浅……” 刘量中抗议:“爸!我早已成年了!” 刘博士闷哼一声:“两年前……” 他在讲了那三个字之后,突然没有了声息。原振侠还在等,玛仙已“啊”地一声,叫了起来:“磁力消失了!我感到磁力消失了!” 磁力,是一种十分奇妙的能量。寻常人对磁力,并没有感觉上的直接反应,可是玛仙却不同,她是一个超级女巫,自然对各种能量,都有极敏锐的感觉。这时,她这样叫着,原振侠一时之间,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见玛仙指着录音机,录音带还在转动,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原振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也不由自主叫:“不!这太过分了!” 刘博士和刘量中的对话,正到了真正关键性的时刻。刘博士要讲到他两年前和幽冥使者相遇,九死一生的经过,可是却磁性消失,没有声音了! 原振侠又道:“是……施哲搞鬼?” 玛仙侧着头,全神贯注,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她才道:“不,是刘博士中止了录音。” 原振侠有点不服气:“如何可以肯定?” 玛仙现出十分疲倦的神态来:“要向你解释的话,太麻烦了!” 原振侠还不肯死心,令录音带快速前转,又听着另一面,可是在“两年前”那句话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声响。由于焦急和愤怒,他的鼻尖,在隐隐冒汗。玛仙爱怜地替他抹去了汗:“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不一定要靠录音带,来了解事情的真相!” 原振侠仍愤然:“刘博士早知道重要关键不在录音带上,为什么惨死之前,还要人家去找它们!” 玛仙道:“我们已经在录音带上,得知了很多事情,对解开整个谜团,大有帮助。” 原振侠抿着嘴,不出声,玛仙来回走了几步,又令原振侠坐了下来。她双手交叉,搁在原振侠的双膝上,就在原振侠的面前,席地而坐,身子柔软得看来像一头猫。令得原振侠自然而然,抚摸着她的秀发。 玛仙道:“那小黑点,是成了奴隶的灵魂!” 原振侠摇头:“我想不通,把人的灵魂变成小黑点,有什么用处?” 玛仙叹了一声:“想来一定大有用处……原,人死不要紧,要是灵魂成了永远的奴隶,那真是太悲惨太悲惨了!”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真的感到害怕,身子甚至在微微发抖。原振侠皱着眉,他在设想“灵魂永远变成奴隶”,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至于“灵魂”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根本没有具体的认识,所以也无从设想起。 他迟疑地回答:“要是那小薄片……中的黑点,就是已成奴隶的灵魂,在理论上来说,也没有什么悲惨。” 玛仙睁大了水灵灵的眼睛,仰着头,望向原振侠。她由于思绪真的感到了极度的惶惑,所以看来大有楚楚可怜之感。 原振侠伸手指,在她的唇际轻按了一下:“灵魂的存在只是一个‘点’,完全没有形体,没有大小,那么,就算最小的空间,对它来说,也是无穷大。首先没有空间的禁锢,在活动范围而言,也无穷无尽。很难想象……一个有充分活动范围的奴隶!” 玛仙神情疑惑:“灵魂如果是思想的积聚能量,那么,如果在思想受了禁锢,岂不就是奴隶了?” 原振侠摊开手:“我无法想象思想怎么禁锢!谁、什么力量能不让人想什么?所能做到的,至多是不让人把想到的表达出来而已。” 玛仙缓缓摇着头:“刘博士这样说,总是有道理的!” 原振侠捧住了她的脸:“你刚才说有许多事要做,我们能做什么?” 玛仙道:“再到刘博士的住所去!” 原振侠兴奋起来:“刘博士还有更多的秘密留下来?” 玛仙摇头:“我看不会再有了……到他的住所去,等幽冥使者!” 幽灵星座(4) 原振侠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由于他们父子两人都曾见过幽冥使者?” 玛仙点头:“也由于他们父子两人,都死在幽冥使者的邪恶力量之下!”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如果你把阵法撤除,在这里等也是一样。” 玛仙略想了一想,站了起来,背对着原振侠,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大幅度挥动着。过了一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和刚才一样坐了下来:“让我们来设想一下,他们父子对话继续的情形!” 原振侠呆了半晌:“刘博士说了两年前发生的事。” 玛仙可爱地耸了一下鼻尖:“有一件十分值得注意的事。两年前,刘博士事业正在顶峰,可是他却突然宣布退休!” 原振侠道:“是啊,当时,轰动了整个医学界……难道他的决定……和他的遭遇有关?” 玛仙一扬眉:“自然可以作这样的假设……在和幽灵星座的幽冥使者打交道之后,刘博士为了某种原因,不再当医生,过着隐居式的生活。他生活巨大改变,自然是由于打交道的经过十分骇人!” 原振侠忙道:“所以,他接到了刘量中的长途电话,听到一半,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才叫刘量中立刻回家来的!” 玛仙面有疑色:“疑点之一:刘量中离开那地方,难道就可以逃避幽冥使者了?” 原振侠一摊手:“显然不能,博士还要刘量中不再去想施哲……不想她,才能躲得过去!” 玛仙调皮地向原振侠眨了眨眼,原振侠知道她的意思,大有感慨:“我不会去想幽冥使者……” 玛仙忙接上去:“对,想想女巫,可爱多了!” 原振侠有点心满意足地答应着,又指着玛仙的头:“想,是脑部的一种活动,这种活动,可能成为幽冥使者追踪利用的目标。” 玛仙想了一会:“疑点之二:反正要的是地球人的灵魂,地球上到处全是人,随便找一个就可以。据施哲说,他们要的并不多,为什么非要找上刘量中不可?” 对这个疑点,原振侠连作假设都在所不能,自然只好存疑。他略想了一想:“疑点之三:幽冥使者原来的形体是怎样的?疑点之四:何以施哲根本不是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形式的存在,却居然能有着人类的感情?” 玛仙压低了声音:“最重要的是疑点之五:我们不想把整件事忘记,是不是会有什么不测横祸,发生在我们的身上?”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思绪一片紊乱,说不出话来。这时,天色渐明,有几线曙光,自窗帘的缝中射进来。玛仙跳起来,熄了灯,整个书房笼罩在一种迷蒙的光辉中,看来十分神秘。 玛仙在一股射进来的阳光前,站着,忽然伸手,隔断了那股光芒,让光射在她的掌心上。然后又缩回手,光线便又直射到了墙上,她重复了这个看来没有意义的动作好几次。 然后,她转过身来,神情疑惑:“光线是一种不存在的存在!” 原振侠摇头:“光线不是存在,是一种能量!” 玛仙一扬眉:“能量就不是一种存在?” 原振侠站起来:“你想说明什么?” 玛仙侧着头……当她思考时,总自然而然地摆出这个看来动人的姿势:“我想说明,幽灵星座,照一般的理解,应该是一组星,或是一颗星,那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但是,也可以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并没有什么星体,一切和实际的存在相反!” 原振侠紧蹙着眉,也不能怪他不是十分明白玛仙的话。看玛仙的神情,可知连她自己,也不是有十分确切的概念。他想了一想:“听起来,倒有点像一种早有人提出过的‘反物质’的观念!” 眉心也打着结的玛仙,一听之下,大是高兴:“对!有点类似!” 原振侠不禁苦笑……有一群尖端科学家,提出了一种观念,称之为“反物质”观念,说除了物质的存在之外,还有反物质的存在,一切和物质相反。但那是一种什么形式的存在呢?却没有人说得上来,理由也颇叫人啼笑皆非:因为既然一切皆和物质的存在相反,那超越了人类的知识和想象,永远无法明白。 玛仙刚才所说的设想,看来就接近这种观念……幽灵星座,是一种人类知识所无法了解的存在! 但原振侠又不能十分同意……毕竟有“人”自那个星座来,来的“人”是幽冥使者。就算他的生命形态和人完全相反,但外形看来,的而且确是人! 他觉得思绪十分紊乱,来回走了几步,来到玛仙的身后,环抱着她的细腰。玛仙也柔顺地靠向他,他们除了等待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可做了。 原振侠自言自语:“在如今这样情形下,那位先生会怎么做?” 玛仙笑:“你可以问问他。” 原振侠真想那样做,环抱住细腰的手臂,甚至松了一下。可是玛仙却把他的手按住,不让他松手,原振侠也立时明白了玛仙的意思:“不必问,每件事都要去问他,变成那个姓温的少年了!” 玛仙仰着头,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怪脸:“你真是,原医生,早就不是少年人了!” 原振侠心意大动,伸手在她柔软的腹际,按捏了一下。 玛仙发出如同呻吟一样的声响,用极低的声音,像是在问原振侠,又像是在问自己:“成年人之间的游戏,要玩到什么时候为止?” 原振侠茫然:“不知道!” 然后,他们两人,各自叹了一声,陷入了沉思之中。原振侠手指轻按着玛仙的额:“人家在想什么,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玛仙的神态和声音,都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真要是全知道人家在想什么,那倒好了。最怕是知道一点,又不知道一点,连适应都没有法子适应!” 原振侠知道,她不满自己对她的态度。本来,他和她之间,再不应该有什么阻碍,有的话,只是他的自尊心,只是他的不愿成为女巫的俘虏……虽然他一直知道,他迟早逃不过去! 他没有敢搭腔,只是把思绪转到幽灵星座的神秘。他想到,刘博士一直把他们父子的交谈录音,为什么到了最要紧关头,却不再录音? 当时,他一定向刘量中讲了“两年前的事”,刘量中听了之后,推测受到了一定的冲击,可是,也不见得完全相信。 刘量中后来一连串的行动,可以证明这一点……他要求见原振侠,目的自然想听原振侠的意见,因为他知道原振侠怪异的经历多,见多识广。所以,才有了那一次聚会。 但刘博士却对刘量中的行动不满,中途打断了刘量中的叙述,不欢而散。刘博士知道大祸将临,这证明他两年之前,真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经历和幽灵星座以及幽冥使者有关! 刘博士如果有把发生的事情,择要记录下来的习惯,那么,两年前的事,一定曾有详尽的记录……不管是什么形式的记录,一定有! 原振侠一想到这里,陡然之间,有豁然开朗之感,发出了一下欢呼声……正因为两年前的事,早有详细完整的记录,所以才不必再在他对刘量中的叙述时录音。 更可以进一步推想到的是,刘博士对他儿子说到两年前发生过的事时,一定还曾把那些记录,拿出来给刘量中看过,以增加说服力! 原振侠一张口,想把自己想到的说出来,可是一直偎依着他的玛仙,已经反伸过手来,轻轻掩住了他的口:“只要找到以前的记录,就可以知道两年前发生过什么事!”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只是有短暂时间发怔。他心中暗叹着,刚才,玛仙幽幽地说,不能全部知道人家心里在想什么时,原振侠还想安慰她几句。可是这时,玛仙显然又知道他想过些什么,而且如此急不及待地表现了出来,那又令得原振侠心中有点反感。 他心中在暗暗道:玛仙!玛仙!你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 男人绝不会喜欢一个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料得到的女人!男人喜欢在女人面前,赤裸自己的身体,而又把心思一层层掩遮起来! 就算你能料透人的心意,又何必表现出来? 原振侠在迅速转着念,玛仙已转过身来,望着他,神情十分迷惘:“你刚才想了些什么?怎么我一点也感应不出来,只是一片紊乱!” 原振侠道:“刚才我想到的事,和你有关。” 玛仙“啊”地一声,低下头去,想了片刻:“每次,我都知道你在想我,可是我就是无法捕捉到你在想什么,和你在怎么想……或许事不关己时,能力就强,事情一和我有关,我也变得和常人一样了。” 原振侠由衷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太好了,不然,谁敢和你相处?” 玛仙眨着眼,一副不知原振侠何以要那么说的神情。 原振侠忙把话题岔开去:“还是要到刘博士的住所去,把刘博士的记录找出来。” 玛仙后退一步,闭上眼睛:“刘博士的书房……在左首的一列书橱……对了,那里有一个暗格……奇怪……那暗格……” 她一面断断续续说着,一面蹙着眉。原振侠对于她用各种形式来施展巫术,早已司空见惯,不会再觉得奇怪,只是静静看着她。 玛仙缓缓摇着头:“怪事,一定曾有一个具大神通的人帮过刘博士,帮他度过两年前的那一关,所以刘博士才能九死一生。不然,他早在两年前就已死了!” 原振侠越听越怪,几次想问,又怕打扰了玛仙作法。玛仙说到这里,倏然睁开眼来:“那个暗格,有一种十分奇妙的保护力量,不让人家发现它的秘密。这种保护力量,像是针对幽灵星座而设的!” 玛仙在解释着的时候,神情十分兴奋,挥着手,俏脸也泛起红云。 原振侠仍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玛仙扬声说着:“那表示有一种力量,早就和幽灵星座对抗过!” 原振侠苦笑:“是又怎么样?那种力量失败了,刘氏父子相继惨死,就是证明!” 玛仙怔了一怔,然后摇头:“不一定,或许那股力量远离了,或许是一时不注意。我们本来就人单势孤,要是有这股力量联合,对抗起来就容易多了!” 原振侠对这番话,大表同意。玛仙又道:“有这股力量在保护着,刘博士的记录,不会落入幽冥使者之手。我想他的记录,一定对幽灵星座十分不利,要是我们把这种保护力量移开……要得知记录的内容,必要这样做……会不会弄巧成拙,反倒使记录被幽冥使者抢走?” 原振侠道:“就算有这个危险,也一定要知道记录的内容。那一定可以解决许多谜团,可以揭开幽灵星座的大秘密,说不定还可以弄清楚,你说的那股力量,来自何处。” 玛仙喃喃地道:“我会尽力,必要时,由你一个人接触刘博士的记录,我倾全力保护,或许可以抵挡一时!” 原振侠见玛仙说得十分郑重,倒也不敢掉以轻心:“你觉得一定会有事发生?” 玛仙咬着下唇,点了点头,神色不但凝重,而且还有一股难以掩饰的忧郁。 在这件怪事一开始之际,玛仙的表现,就不是十分正常。她先是表示了异样的害怕,甚至于逃避也似地离去,又好几次表示自己的巫术力量,难以和对方抗衡。 这一切,别说和她超特的巫术能力不相称,就算和她的性格,也不是十分相合。 这种种,都只说明了一点……从一开始起,她就有预感,感到事情会极其凶险,所以她才会这样不安! 而令她都感到恐惧的凶险,会降临在什么人的身上?她?还是自己?还是两个人一起遭殃? 原振侠一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试探着问:“施哲……第一次来找我,离去的时候,你曾叫我千万别阻拦她!” 玛仙有点精神恍惚:“是!” 原振侠委婉地说:“那……是不是可以听施哲的劝,把……整件事忘掉?” 玛仙神情苦涩:“只怕不行了,太迟了!” 原振侠吃了一惊,张大了口。玛仙解释:“我们已经知道得太多,就算不想消灭那股邪恶力量,也得为我们自身的安全斗争!” 原振侠更是大吃一惊:“我们的生存……受到了威胁?来自幽灵星座的邪恶力量的威胁?” 玛仙有点想逃避的意思,她甚至不和原振侠对视,而且尽量令自己的语调听来轻松:“应该是,实际上,地球上每一个人都受着威胁。谁知道幽冥使者会向什么人下手,简直全不可测!”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之极,他苦笑:“幽冥使者……这个称呼倒真名副其实……来自幽灵星座,专门拘人魂魄,也是勾魂使者。拘了人的灵魂去,禁锢起来,作为永远的奴隶……” 他讲到这里,又“嘿嘿”干笑了两声:“不知道他们选择目标的条件是什么?在我们两个人之间,他们要选一个的话,不知道选谁?” 原振侠话才出口,玛仙已然道:“一点也不好笑!” 原振侠静了片刻:“我感到你有一些话,没有对我说出来。” 玛仙倒也承认:“我无法把我每一个想法,每一个感觉都告诉你的。” 原振侠仍然在追问:“你一定曾有十分……结果不是十分好的预感。” 玛仙用力摇着头,看她的神情,她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原振侠的目光一直在追逐她。若是旁人,用再严厉十倍的眼光对付她,她也全然不会放在心上。可是原振侠不同……这个高大挺拔如松,俊秀飘逸如鹤的男人,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她在他的面前,几乎没有抗拒能力! 所以,她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缓缓地道:“岂止‘结果不是十分好’,简直是不祥和可怕的预感!” 原振侠双手紧握着拳:“内容是……” 玛仙望向原振侠,现出哀求的神色来。她所要哀求的自然是:能不能不说? 可是原振侠却用一个十分冷峻的眼神,拒绝了她的哀求。玛仙长叹一声:“我预感到我……会和你分离,一种不可想象的……分离。”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玛仙的话不是很明白,但是他立即听懂了。他道:“是我死亡,还是你?” 玛仙缓缓摇着头,原振侠又陡地一凛:“我们两人之中,有一个会和刘量中情形一样?还是两个人……都……那样?” 玛仙陡然发出一下呻吟声,“嘤”然娇呼,扑向原振侠的怀中,身子尽量紧贴着他,在微微发抖:“别再追问了,我虽然有预感,可是所有的预感,全是一种模糊的感觉,怎会有具体的内容?何况,那只不过是预感,不一定会变事实!” 原振侠长叹一声,拉着她一会,没有再问下去。过了片刻,才道:“想放弃,真的来不及了?” 玛仙想了一想才回答:“我们处于一个十分凶险的境地,与其退缩,不如冒险向前闯!” 这两句话,令得原振侠豪意大生:“说得是!要向前闯,就必要知道对方更多资料……”他说到这里,又不免有点气馁:“我们连幽灵星座,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都一无所知!” 玛仙吸了一口气:“希望施哲能彻底背叛幽灵星座,那对我们就极有利!” 他们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去。原振侠看得出,虽然玛仙故意对她的预感避而不谈,像是完全不将之放在心上,但看得出,她未能摆脱这种不祥预感的阴影。 上了车,玛仙用一流的驾驶术,把那辆性能优越之极的跑车,驶得飞快。车子在二十分钟之后,驶过刘量中翻车坠崖处。 两人都不出声,刘量中为何会坠崖,当时他们一无所知,只当是一桩意外,但现在,抽丝剥茧,虽然未曾真相大白,总已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所以又经过那地点时,两人心中,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原振侠略移动了一下身子:“在刘量中的车子中,得到那小薄片,这件事最不可思议。” 玛仙只是发出了“嗯”的一声。 原振侠叹了一声:“幽冥使者杀了人,收取了人的灵魂,将之禁锢在小薄片之中。这一切行动,就算一下子可以完成,何以小薄片会留在车中,会由‘一只冰冷的手’让我得到?” 玛仙仍然没有回答,原振侠无可奈何:“太诡异了,简直──” 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因为在-那间,他感到后颈上,有一股极冷的冷风,正在向他袭来!他先转头向玛仙,玛仙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而那种冰冷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他转过头去,在他身后,当然没有人! 玛仙这时才道:“一切诡异的事,如果真相大白了,都可能极其简单。” 原振侠缓缓吸一口气,伸手在后颈上抚摸了一下,陡然想起刘博士的话:他们的形体和人一样!他们实际上是怎样的?只是一股冷风,还是一团冷气? 他用力摇了一下头,车子已在刘博士的大屋子前停了下来。玛仙在前,原振侠在后,走进屋子时,原振侠再次感到后颈上,有一股冰冷的侵袭……那绝不是幻觉,甚至也不是冷风的吹袭,简直就像是有一块小小的冰块,突然贴了上来,就在后颈上溶化。 原振侠陡然站定,那种感觉,又是一下就消失无踪。 他吸了一口气,一连两次,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都来不及应付。这时,他挥了挥手,已经决定,如果再有一下这种感觉,他会立即反手,拍向自己的后颈! 一定有什么东西,碰在后颈上,才会产生那种感觉。他动作如果够快,应该可以把那东西,压在掌心和后颈之间,就像有蚊子来叮咬,动作如果快,一下子就可以把蚊子拍死一样!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仍然挥动着手臂,神情十分紧张。穿过了大客厅,进入小客厅,就在快进入书房时,那种冰冷,陡然又生。原振侠一反手,“啪”地一声,拍中了自己的后颈。 走在前面的玛仙,转过头来看,她看到原振侠不但姿态怪异……手按在自己的后颈上,而且按得极紧,那总不是正常的姿势。而且,原振侠的神情,也古怪到了极点! 玛仙怔了一怔,也陡然吃惊。原振侠已叫了起来:“怎么办?我……掌心压到了一点东西,不知是什么,只是冰冷如……” 讲到这里,他神情更是骇然之极!他极快地一掌拍出,确然被他拍到一个冰冷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压到了后颈和掌心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只是一小幅冰冷的感觉……好象还有过一些挣扎,那是开始时的感觉,开始是挣扎,但他才说了几句话,就变成了渗透……一股寒意,自他的后颈在逐渐渗入! 那虽然不足以令他魂飞魄散,也足以令得他骇异莫名!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妖异,也不知道让那团冰冷,自后颈穿进口中之后,会有什么结果?他宁愿那股冰冷渗透他的手掌,那想象起来,至多不过是掌心中穿一个洞而已。而如果由后颈到口,居然穿了一个洞,那又是什么样的情景? 一时之间,原振侠张大了口,不知如何才好,玛仙也显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玛仙依然吃惊,双手伸向原振侠,十指伸得极直,甚至指节骨也因为手指伸得太直,而发出轻微的“格格”声。 原振侠甚至可以感到自玛仙的指尖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正在帮助自己,对抗后颈上那种妖异之极的感觉。而也就在这时,似乎有十分低微的声音,由他脑际感到,而且他一听,就辨出那是施哲的声音:没有恶意,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你……我和量中……至少已经在一起了! 原振侠仍然不知该加何应付,他张大了口。施哲的“声音”清清楚楚,先是一下听来,像是经过了不知多少苦难之后,放下重负的吁气声,有几分像叹息,然后,才是语声:“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真好!” 原振侠这时已镇定了许多,他先用眼神,向玛仙表示并不是有什么凶险。玛仙俏脸上的神情,仍然极其古怪。原振侠突然道:“你们……甚至不是‘人’,怎么能说是‘相爱的人’?” 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那令得他陡然震动,按在后颈上的手,也松了开来,由于太震动,他要极快地握住了玛仙的手,才能使自己镇定。 他“听”到了刘量中的声音,声音听来也很清楚:“那就算是两个相爱的感情好了。爱,本来就只是一种意念,无形无质,是不是人,有没有人,都不是主要,主要的是要有爱!” 原振侠在震动之后,有一阵昏眩之感。 一切都不可理解,也无法想象!原振侠和玛仙经历过的怪异再多,也不如这一次那样,全然无可捉摸。 他还想问什么,却看到玛仙缓缓摇了摇头,喃喃地说着:“谢谢你们的通知!” 然后,她抬起头来,望向原振侠,神情极迷惘:“他们……用什么方法通知我们?如果施哲和刘量中在一起,那么,他们……应该……同在那个小薄片中,怎么还能和我们联络?” 原振侠无助地摇着头,玛仙问的,正是他心中无数疑问之一,他如何答得上来? 玛仙忽然又转过身,直视着前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向身后的原振侠摆了摆手:“我们来迟了,有人比我们早到了刘博士的书房!” 她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提高声音:“请出来!” 原振侠心中一凛,自然而然,靠近了玛仙,他看到玛仙的眼神中,有一股异样的光采,炯炯慑人。而随着她的语声,前面有一下听来相当怪异的声音传来。 那一下声音,听来像是淡然一笑,又像是一下无可奈何的叹息,也像是一下闷哼声。随着那一下声响,人影闪动,一个人缓缓走了出来。玛仙立时反手握住了原振侠的手,从她的紧握中,原振侠可以感到她的紧张! 走出来的那个人,也怪异莫名。那当然是一个女人,而且是身形极其标准动人的一个女人。 她穿的是一袭堪称紧身的黑色长衣,极薄,可是又不是紧贴着身子,所以把她的身裁,表现得恰到好处……腿长腰细,隆乳凫臀,也更把她白腻之极的皮肤,更衬得粉光致致。 那是一个标准的美人胴体,绝不会在玛仙之下。而且,甚至没有什么道理可说,一看到这样的身子,这样的衣着,就使人感到十分古典、含蓄,在感觉上,和玛仙的现代、神秘,韵味大不相同。 看到了那么动人的身形,再想仔细看一看这个丽人的脸庞,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可是当原振侠的视线,投向她的脸面时,他就陡然呆了一呆。同时,他也听到身边的玛仙,发出了充满惊诧的“咦”的一声。 那丽人的头脸上,蒙着一层黑色的轻纱! 她蒙着轻纱的方式,十分奇特。好象有一个特制的架子,黑色的一重一重的轻纱,就笼在架子上,形成一个罩子,而罩子又把她整个头部,全都遮住。 那种轻纱,一时之间,也不容易分辨出是什么质地……当然应该是蚕丝,可是又那么薄,那么轻,那么柔,看起来,在架子上的,至少有三、四重,可是还是可以透过轻纱,依稀看到那丽人的脸面。当然,五官不是看得很清楚,但是轮廓还是隐约可辨,尤其是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在黑色的轻纱掩映之下,也格外明显。 她走动得不算快,但是在走动时,总会引起空气的流动。所以头上的纱,也就在掀动飞扬,看起来更是神秘美丽之极! 原振侠怔了一怔之后,刚想说:这是最新的时装吗?可是话未曾出口,就陡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玛仙时的情形:一个美丽之极的少女胴体,可是头脸上,却密密地扎着布……由于极度的丑陋!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不由自主,转头向玛仙看了一眼。玛仙目光炯炯,盯着那丽人,可是她显然也知道原振侠在想什么,低声道:“不,她和我不同!” 那丽人来到离他们约有五、六步处站定,一开口,声音也十分柔软动听:“我和你们不同!” 那丽人的这句话,在原振侠听来,一时之间,不是很容易明白。玛仙却疾声问:“那么,你和什么人相同?” 丽人也没有考虑:“我和施哲相同!” 玛仙的神情紧张,她却没有太多的惊讶,看来她像是早已知道了这个答案。但是原振侠听了,却着实吓了一跳! 她自称和施哲一样! 而施哲的身分,却神秘莫名……既然说她自己是“幽冥使者”,但却又说“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那么,眼前这个丽人,难道也是…… 他一想到这里,脱口低呼:“幽冥使者?” 丽人像是对这个称呼并不陌生,低叹了一声,又像是自嘲地,无可奈何地笑:“看来这个名词已经开始传出去了。嗯,如果你喜欢,可以这样说,不过,我倒另外有一个名字!” 原振侠思绪一片紊乱,也没有问她究竟是什么名字的意思。他和玛仙,曾不止一次讨论过,都认为所谓“幽冥使者”,不止施哲一个,如今果然又出现了一个,连外型都那么神秘! 他听到玛仙吸了一口气:“好,看来我们要作详谈。我叫玛仙,这位是原振侠,你的名字是……” 原振侠听得玛仙那样说,不禁苦笑。玛仙的话,听起来普通之极,同样的话,几乎任何人一生之中,都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可是如今,在这样的情形下听来,却又令人有遍体生寒的悚然。 那丽人的声音,听来仍是轻轻柔柔。如果不是一切都那么诡异不可测,而玛仙又有大是凶险的预感,那种轻柔的声音一入耳,甚至还会使人感到甜腻。 她道:“我的名字叫黑纱。” 原振侠陡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用力挥了一下手。在黑色的轻纱之下,依稀可见她眼光流转(她的眼睛,像玛仙一样,有一种异样的光辉),她道:“怎么?我的名字,有什么不对?” 玛仙和原振侠几乎同时回答:“听起来是怪了一点。不过……你的名字,使我联想起另外两个人!” 在这样的情形下,忽然讲起全然不相干的话来,对他们双方来说,可能都是意外。黑纱问,声音带着好奇:“是哪一方面引起的联想?” 原振侠解释着:“纯粹是文字上的联想,姓黑的人不多吧?” 黑纱轻笑了起来:“我根本没想到过这一点,真有这个姓?我因为喜欢把自己罩在黑色的轻纱中,所以才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玛仙常识丰富:“中国人有姓黑的。我们想起的两个人之一,她的名字是黄绢!” 玛仙在这样说的时候,似笑非笑地望了原振侠一眼。原振侠假装看不见:“你的名字,和她是巧对。” 黑纱侧头想了一想,像是在一-那间,她才弄明白原振侠和玛仙两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又低叹了一声:“真复杂,在文字上可以玩那么多花样的游戏。虽然有趣,可也不知浪费了多少时间!” 原振侠苦笑,他当然不打算和突然出现、外型诡秘,又自称是施哲同类,同是幽冥使者的黑纱,讨论汉字的功过。而黑纱也同样不再追问她的名字,还和另外一个什么人可以联想在一起。她作了一个看来相当古怪的手势,诱人的手指,看来相当修长:“施哲已经无法向你们传递任何消息,刘量中也一样!” 原振侠急急道:“可是刚才……” 黑纱吸了一口气:“刚才你感到的信息,是经过我转达的。” 原振侠又疾声问:“你能和他们通消息?” 黑纱摇头……当她摇头的时候,黑色的轻纱飞扬,重重叠叠,像是她的头上,凝聚着一团黑烟,看来古怪之极。她道:“也不能了,一开始还可以,但现在已绝不能了!” 原振侠心中不知有多少疑问要问,可是玛仙却已经抢在他前面。同时,原振侠也强烈地感到玛仙在警告他:“你什么也别说,让我来应付!” 原振侠感到自己很难做得到,他向玛仙投以抗议的眼色。玛仙立时向他望来,眼神不但严厉,而且还大有恐惧之色! 那令得原振侠心头一凛……黑纱的突然出现,看来虽然诡异,但一切好象十分平静。可是,她是幽冥使者,不但可以令人死亡,而且可以令人的灵魂,沦为永远的奴隶!在她轻柔动听的语音之下,不知道藏着什么样的凶险! 玛仙一定是感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原振侠竭力抑制着自己,抿着嘴,不再出声。 玛仙已经在问:“你来,是为了刘博士两年前留下来的资料?” 黑纱点头:“是,不能让这些资料存在!” 玛仙紧接着再问:“这是你自幽灵星座来的唯一任务?” 黑纱像是感到一点意外,略为迟疑:“不,还有另一件任务!” 玛仙陡然吸了一口气:“幽冥使者的任务?” 黑纱没有立即回答。原振侠在这时,感到有一股冷森森的眼光,自轻纱后面射出来,那令得他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也感到十分烦躁。他挥了一下手,未能将那股冷森的目光造成的不安挥去。 他在那时,也忘记了玛仙刚才严重的告诫,陡然提高了声音:“不管你有什么任务,这里是地球,不能由得你们这种,不知是什么存在的邪恶力量胡乱行事!” 原振侠一开始吼叫,就有不可遏制的冲动。他才叫了一两句,玛仙已经打横跨出一步,挡在他和黑纱之间,可是他仍然感到,黑纱的眼光在直射向自己! 他也一再又感到了玛仙的警告,可是他却有极不愿服从的反抗,继续在大声叫:“你也无权把刘博士的资料毁去!我们有权知道你们在地球上的活动!” 黑纱的声音,居然仍是那么轻柔:“知道和不知道,都没有分别。在知道了有一种杀人的力量叫鼠疫杆菌之后,还不是一样死了上百万人?在知道一种力量叫热核爆炸之后,死了多少人?知道有地震……”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听来声嘶力竭的叫声:“住口!这些都不能成为你们继续杀人,甚至……把人的灵魂,作永远禁锢的藉口!我……” 玛仙陡然转过身来,原振侠本来还想继续向下说,可是当他看到了玛仙的脸时,他陡然吓了一跳,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玛仙的神情,是极度愤怒和极度惊恐的结合,肌肉扭曲,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看她的神情,倒像是原振侠不听一再劝阻,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一样!她的双手也一下紧握着拳,一下伸开手指来,原振侠甚至被她的那种样子,吓得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玛仙用力一顿足,发出了一阵浓重的叹息声。原振侠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已听得黑纱道:“那些资料,受到一种奇怪力量的保护,我甚至无法接近。你只管去取来仔细看好了,我未能完成毁弃它的任务。” 玛仙又陡然转回身去,用听来尖厉得几乎要震破人耳膜的声音叫:“你什么任务也不能完成,你会被消灭,不能再存在!” 原振侠这时,在玛仙的背后,看不到玛仙的神情。但玛仙的叫声撕心裂肺,可见她的情绪,实在激动之极。 在一-那,原振侠也陡地想到:幽冥使者的任务,是杀人,杀了人之后,再把人的灵魂,作为永远的奴隶!由于黑纱的外型看来如此柔美,几乎把这一点忘记了!难道……难道黑纱的目标是自己? 他才想到这一点,就看到黑纱迅速后退。可是玛仙的动作更快,像是猎豹扑向羚羊,身子一耸,向着黑纱,直扑了出去!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玛仙是一个身怀超绝巫术能力的女巫,怎么会有打架的行为?难道这也是巫术行为? 玛仙在向前扑去时,还发出一下更加惊人的尖叫声,震得原振侠耳际直响,眼前发花!看出去,看到的情景,也像是在摇晃。 他看到玛仙扑得快,黑纱退得更快,一下子就退到了墙前。玛仙扑到,照说应该可以把黑纱压在墙上,可是黑纱的身子,却一下子进入了墙中。玛仙极快地伸手一抓,“哧”地一声,把她头上的轻纱整幅抓了下来。 玛仙的动作真是快绝,像疯了一样,立时半转身,扑向门,一下砰然巨响,把门撞开,到了墙的后面。她在飞扑时,由于动作太快,满头头发飞扬,竟有一-那,笔直向上! 墙后面就是刘博士的书房,原振侠从极度的惊骇之中,定过神来,也奋力向前冲去。他紧急冲向前,被玛仙撞开的门,正好反弹回来,原振侠一肘再将门撞开,进了书房,看到玛仙双手按在书桌上,低着头。 书房并不是很大,如果除了玛仙之外还有人,原振侠一眼就可以看得到。 但是,没有人。黑纱不但“穿透”了一堵墙,她在进了书房之后,一定又用同样的方法离开。而玛仙虽然精通巫术,也无法再去追她! 书房中极静,原振侠一进来就停步,玛仙也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变过。在静寂中,有“答答”的声音传来,原振侠循声看去,看到那是汗水自玛仙鼻尖上向下滴来,滴向桌面上发出的声音。 原振侠走向她,爱怜地托住了她的下颏,想把她的脸抬起来。玛仙对原振侠,本来再柔顺不过,可是这时,她却挣了一下,不让原振侠把她的头抬起来。 原振侠怔了一怔,略低了低身子,去看她。在一-那间,他看到,玛仙的脸上,有一股极其深切的悲哀,那令他心陡然向下沉。可是随即,那种神情消失……变化得如此之快,叫原振侠疑心,刚才是自己眼花。 玛仙已完全回复了正常……只是神情的正常。她满面都是汗珠,当她看来神情平静地抬起头来时,细小的汗珠,甚至飞洒开来,有不少,溅在原振侠的手上和脸上。原振侠伸出舌头,舔着溅在口边的汗珠,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滋味。 玛仙向他望了一眼,抱歉地浅笑,撩起上衣来抹汗,露出了雪白的腹际。原振侠看得有点痴,等玛仙放下了衣襟,他才问:“刚才你在想什么?好象……好象……” 他觉得很难形容玛仙刚才的那种深切的悲哀,想了一想,才又道:“好象很哀伤?” 玛仙扬了扬眉:“有吗?我自己不觉得,刚才我想用巫术的力量,把……她困住。可是看来,巫术的力量不足以对付她们……巫术的力量,毕竟只是人类力量,而她们远超越了人类的力量!” 原振侠在玛仙的颊边亲了一下:“不必太悲观,至少有一种力量,还在她们之上!” 他说着,向一边的书架指了一指。玛仙轻咬着下唇:“是,那种保护资料的力量,她说什么来?我早就感到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黑纱她说……她甚至于无法接近?” 原振侠“嗯”了一声:“是,她是那么说!” 玛仙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向书架,在第二层上,取下了几本书。在书架后面的墙上,有一块木板,玛仙拉下木板,现出一个小小的空间。那是一个十分简陋的暗格,里面放着一本笔记本,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保护,玛仙一伸手进去,就把笔记本取了出来。 原振侠大是讶异:“那种保护力量呢?” 玛仙并不转身:“保护力量是一种能量,看不见摸不着,看来专对付幽冥使者。那是能量和能量之间的一种对抗,和我们通常观念上的对抗,完全不同!”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玛仙转过身来,先把笔记本在双掌之间,压了一会,皱着眉,摇头:“弄不清楚保护力量来自何处,可是还存在!”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快打开笔记本来看。玛仙揭开了封面,就看到在扉页上,用极潦草的笔迹,写着几行字。 两人一看这两行字,心中就又紧张又高兴。字自然是刘博士写的:“这本子记载着至今我想起来,仍然心寒心悸,可是又几乎无法相信的事……我和一个自称来自幽灵星座的幽冥使者,打交道的经过。” 他们深深吸了一口气,聚精会神地看。看完之后,两人都好一会不出声。 刘博士记下来的,是他奇异的遭遇。要不是他那儿子刘量中,也有了几乎相同的遭遇,他的奇遇就有可能成为永远的秘密。 刘博士的遭遇是独立的,但也和整个故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有必要写出来。 事情开始在一个黄昏,刘博士从医院回家。他丧妻之后,未曾再娶,又喜欢清静,房子虽然大,也只是请人定期来打扫。所以在大多数情形之下,只有他一个人在房子。 (刘量中在中学时期就寄宿,回家的时候不多。) 那个黄昏,看来和其它任何一个黄昏并没有不同。可是刘博士的感觉十分敏锐,他一推开门,就觉得情形有点不对……说不上有什么不对,可是就感到有点异样。他停了一停,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他有这样的感觉。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因为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郎,正从里面走出来,看样子,从他的书房出来。刘博士不禁大是愤怒,可是同时,也大是诧异。因为那女郎不但年轻、美丽,而且态度从容之极,一点也不觉得她擅自进入了别人的住所! 刘博士也表现了他优雅的风度,他甚至现出了笑容,向那个见了他,反倒用十分深邃、闪耀着不可测的光芒的大眼睛望定了他的女郎道:“小姐,你现在所站的,好象是属于我的地方!” 那女郎现出了一丝迷惑的神色。看来像是她未能听懂刘博士的话,在一-那间,刘博士心中想到的是:那么美丽的女郎,难道是白痴?因为若是连这样的一句话都听不懂,那她的智力,肯定有问题! 但是,在极短的时间中,那女郎的神情变得会意。她浅浅一笑:“是啊,对不起,我不是很习惯。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懂,你的地方,我的地方,他的地方,有什么不同呢?地方一点也不变,谁的都一样!” 刘博士提高了声音:“当然不同,凭这样,才建立了社会秩序!” 他在说话的时候,用力挥着手。 同时,刘博士也觉得十分滑稽。他当然绝无必要,和一个闯进他家中的陌生女郎,讨论那么严肃的问题,可是他却又自然而然说了出来! 那女郎又轻笑了一下:“社会秩序?那又有什么用?” 刘博士决心不再纠缠下去:“请你出去,我不喜欢别人打扰!” 那女郎却一点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她用十分优美的姿态站着,看起来十分动人。而她的声音,也十分动听:“有一些事,要和你商量,今天,你把两个人,从死神的手里抢了回来!” 刘博士这天,动了两个大手术。要是那两个病人不接受手术,非死不可,他知道女郎一定是指这件事而言。女郎的语气,怪的是竟然大有责备之意,像是在责怪他,不应该把人的生命,从死神的手中抢回来! 刘博士自然有相当程度的幽默感,他立时哈哈大笑,指着那女郎:“怎么一回事?你代表死神来声讨我?”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全然是调侃的性质,可是那女郎的回答,却令他呆了半晌。 那女郎道:“不完全是,可是也很接近!” 刘博士发呆,伸出去指着那女郎的手,缩不回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才好。 那女郎缓缓向他走过来,来到了近前。刘博士才吁了一口气,刚想说话,那女郎的一个动作,又令得他非但说不出话来,而且全身发颤! 那女郎的动作,其实一点也不怪异,只是伸出她看来莹白如玉的手,握住了刘博士还向前指着的那只手而已。可是自她手上传过来的那股寒意,如此之甚,却令他发颤。一半是由于寒冷,一半也是由于恐惧……人的身体,绝不可能那样冷!就算在冻房之中冷冻的尸体,也不可能那样冷! 刘博士想起刚才自己所说的话,身子抖得更甚,死神!难道真有死神? 那女郎握了刘博士的手大约半分钟,刘博士已有整条手臂都冻僵了的感觉。女郎一松手,他一面忙不迭后退,一面不由自主,在自己冰冷的手上呵着气……那完全是被冻僵了的感觉,呵着气,指尖上才有一点麻痒的感觉产生出来。 他张大口,想说话,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又足足过了一分钟之久,他才迸出了一个字来:“你……” 那女郎道:“我不是死神的代表,但相当接近。” 刘博士的声音听来像在哭:“相当接近!那……是什么……意思?” 女郎侧着头,像是在想,应该如何解释,才能使对方明白:“就是相当接近,我来自幽灵星座,是一名幽冥使者!” 刘博士又发了一会抖,才挣扎道:“那……是什么?” 女郎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或者应该说,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无法用你明白的语言和文字表达出来!” (原振侠和玛仙,一直不明白施哲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这句话的意思,直到看刘博士的记载,看到这里,才算是明白了……施哲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可是却无法用地球上的任何语言表达出来!) 刘博士勉力使自己镇定,可是声音听来,还是不免古怪:“你……到地球来干什么?” 那女郎笑了一下,她的笑容灿烂无比,可是她讲的话,却令人心寒:“我们需要地球人的灵魂!” 刘博士深深吸一口气,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他想了好几遍:有人在开玩笑,一定是一个刻意安排的玩笑!可是那女郎的手那么冷,就算他不是医生,也可以知道,活人的体温决计不可能那么低! 他甚至想起了民间的传说,向女郎的身边看了一下,可是却分明有影子。那女郎又像是有知道他在想什么的能力,又笑了一下:“我不是鬼,身体,是真正的身体!” 刘博士又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你……来找我干什么?你们要灵魂作什么?你怎知我动了两个大手术?” 他思绪紊乱,所以问的问题,也十分杂乱。那女郎走出两步,自顾自坐了下来。刘博士已觉得自己的双腿一直在发抖,所以他也一下子倒进了沙发。 那女郎摇头,笑……她一直带着动人的、浅浅的笑容:“可以说要来研究。今天那两个人,我等着要他们的灵魂,可是结果却被你破坏了!人要死了,灵魂才会被我们用特种方法收集得到!” 刘博士的声音,听来像是梦呓:“用……什么方法?” 那女郎一翻手,在她白腻的手掌之中,有一片小小的薄片。她向刘博士伸过手来,刘博士在她的手心中,拾起薄片来,指尖和她的掌心轻碰了一下,又冷得打了一个寒战。他取了薄片在手,那女郎示意他照照看,他就看到了,在薄片之中,是一个极小的黑点。 那黑点看来会动,情状怪异莫名。 (刘博士在这里,用了相当多字,形容这个薄片的怪异情形,由于前文已经提及过,所以那一段就删去了,不再重复。) 刘博士连问了好几遍:“这就是人的灵魂?”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又问:“这灵魂,就永远被禁锢在里面了?这比死更悲惨,比……” 他实在找不出话来形容这种情形,这时,他也知道人类的语言,的确太贫乏了。 那女郎却神情悠闲:“也不见得有什么悲惨,嗯……怎么说呢?我比另外一些幽冥使者……可以说,对地球人比较好。所以我一直只在医院中收集人的灵魂,你明白我的意思?” 刘博士的声音,苦涩无比:“明白……不明白……” 那女郎叹了一声:“我等待人的自然死亡,并不制造死亡!” 刘博士感到遍体生寒:“你还有许多同类……在制造死亡?” 女郎笑了一下:“地球上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其中一些,真正的死因,也不会有人去深究。例如各种意外,谁会深究是怎么发生的?” 刘博士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你们一直在地球上进行杀害!” 女郎一点也没有觉得不对的神情。 (接下来一大段对话,刘博士渐渐镇定,也认识到了来自幽灵星座的邪恶力量,一直在攫取地球人的生命,十分严重。他和那女郎对话的内容,十之八九,和原振侠、玛仙两人跟施哲、黑纱的对话相同,所以也不必重复……一句话,地球人的生命,在幽冥使者的心目之中,完全不算是一回事!) 刘博士变得十分激动,手挥动着,涨红了脸。那女郎有点讶异地看着他,忽然道:“地球人真奇怪,自己杀自己,成千上万的杀戮,在人类历史上,从来也未曾中止过,也不觉得怎样。可是一知道有一种外来的力量,在取走人的性命,就觉得绝不可接受!” 她讲得十分平静,刘博士听得目瞪口呆,无法反驳她的话。 (原振侠和玛仙看到这里,也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女郎所说的,全是事实!) (虽然听来残酷,但却是事实!) (无可否认的事实!) (人类自相残杀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文明还未开展的时代。而在号称文明古国的中国,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一次活埋十万人的记载!) 那女郎想是在等着刘博士的回答,可是刘博士却许久讲不出话来。那女郎这才又道:“我其实也不想看到人死亡,可是如果本来要死的人,都由于你的力量,而使他们可以再活下去,我也只好和我的同类一样了!” 刘博士骇然:“你……提议我不要医治病人?” 女郎仍然笑得轻柔:“是,让他们自然死亡!” 刘博士的声音有点哽咽:“那……没有什么意义,还有许多别的医生!” 女郎的神情,甚至有一种眩目的俏皮:“或许,我会再去说服别的医生!” 刘博士发出了一连串的呻吟,用力摇着头。他有置身于梦幻中的感觉,站起又坐下,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你们需要多少……灵魂?” 女郎侧着头:“不多,一年几百个。” 刘博士长叹一声:“好,你说服了我,我明天就宣布退休!” (刘博士的退休宣布,轰动医学界,突如其来,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而且态度如此坚决,人人不知是何原因。直到这时,原振侠和玛仙才知道原因。) 那女郎十分满意:“那太好了!” 刘博士有点怯意,再问:“如果……我不答应你的提议,那你……会怎样?” 女郎轻描淡写:“令你死亡,然后,取走你的灵魂!” 刘博士遍体生寒,女郎嫣然一笑,向刘博士走来,刘博士呆若木鸡地站着。女郎在他身边经过时,一股寒气袭来,更令他发颤。 而当他转过头去,看到那女郎一直向前走,竟然“溶”进了墙中,穿墙而出之际,他真的昏了过去……昏倒在沙发上。 他大约昏迷了半小时左右才醒转,他肯定自己的经历绝非幻觉,就连夜把这一切经过,全记了下来,并且将之当作他的大秘密……他一直十分害怕再见到幽冥使者,那使他的生活,表面看来平静,但实际上,却充满了恐惧……这从他后来,又陆续加添的记载上,可以看出来。他把内心深处的恐惧,透过记录在发泄,那种文字,令看到的人也可以感染到他的害怕。 可想而知,当刘博士忽然接到儿子的长途电话,提及幽灵星座,幽冥使者之际,他所受到的震动,是如何之甚了! 也难怪,当刘量中要讲述他的遭遇时,刘博士要粗暴地制止! 也自然,当刘量中说他甚至爱上了施哲的时候,刘博士震惊莫名! 刘博士最后,决定把自己所知的全都告诉刘量中。可是刘量中却显然半信半疑,他还是要找原振侠,想把整件事,和见多识广的原振侠商量一下。但是当他驾车前来的时候,车子跌进了山谷之中! 刘博士知道刘量中会有危险,幽冥使者会令人死亡,可是也无法挽回。不但无法挽回刘量中,而且也无法挽回他自己! 令刘量中死亡的,不会是施哲,因为施哲竟然爱上了刘量中……这是整件不可思议的事件之中,最最匪夷所思的一个环节。施哲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根本说不上来,刘量中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球人,两者之间,居然会有地球人的男女恋情! 原振侠和玛仙讨论着,分析着整件事,到这一点时,两人由于心头的感觉实在太异特,所以也为之默然半晌。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道:“事情渐渐明白了,可是还要作几个假设。” 玛仙皱着眉:“假设……所谓幽冥使者,是一种外星高级生物?外星人?” 原振侠也皱着眉:“我想,应该比外星人更复杂,更不容易理解。可以……说是一种外星……来自外星的一种意识形态!” 玛仙苦笑:“越说越胡涂了,说具体一点!”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一组来自外星的力量,到了地球,化成了地球人的形体。” 玛仙补充:“看来全是很美丽的女人。” 原振侠叹了一声:“是原来就有这样的女人,被外来力量占据了身体呢?还是根本连身体,也是外来力量幻化出来的?” 玛仙道:“这倒不必深究了……这种力量在地球上活动的目的,是要收取地球人的灵魂,作研究之用!”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她们有能力把人的灵魂变成一个点……施哲说她终于和刘量中在一起……是不是她也进入了那个薄片中?” 原振侠在这样问的时候,神情极惘然,玛仙虽然是超级女巫,可是看起来,也好不了多少。因为这时他们在推测的,全然超乎他们的知识范围! 玛仙道:“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们要令人死亡时,是用一种能量,强烈影响人脑部活动,使得被害人发生意外!” 原振侠点头,喃喃地道:“凶手!来自外星的凶手!地球人虽然一直在自相残杀,但这种……事情……也难以容忍!” 玛仙叹了一声:“也没有法子防止。或许,多几个像施哲那样的幽冥使者,情形会好一些?” 原振侠思绪极紊乱,他忽然问:“你扯脱了她蒙在头上的纱,可曾在她消失之前,看到她的样貌?” 玛仙望了原振侠片刻,才用十分平淡的声音回答:“有,极美丽,白得异样,可是又一点恐怖感都没有,白得像最好的玉!” 原振侠也望着玛仙:“不会比你更美……丽吧!” 玛仙道:“谢谢你,最好让她再现身,来比较一下。” 原振侠抬起了头:“美丽其实是个别的,无从比较。我想,她也不会再出现了。” 玛仙的语音很平静,可是她所说的话,听来却十分突兀:“你可以请求她影响你脑部的活动,使你可以‘看’到她!” 原振侠一怔:“她为什么要答应我?” 玛仙道:“她会的,因为她想令你死亡!” 原振侠陡地站了起来,凝视着玛仙,玛仙神情严肃,深邃美丽的眼睛中,现出坚决无比的神采,绝不像在开玩笑。原振侠想起,她在黑纱出现时的惊恐神态,不由得心头生寒! 他呆了片刻,才道:“那么……她怎么还不开始行动?她……” 原振侠想令得气氛轻松些,本来想说“难道她也爱上了我?”可是事情如此怪异,这种话,实在又说不出口。就在他顿了一顿时,突然听到一列书架之后,传来了一个轻柔的声音……黑纱的声音:“由于一种我完全无法了解的,地球人的感情,所以我才没有开始行动。” 玛仙和原振侠立时紧握着手,他们看着黑纱的身子,透过书架,现身出来,站在他们面前。她头部的轻纱被扯脱,现出她白玉雕成一样的脸面,显得她一双眼珠分外漆黑。 原振侠凝视着她,冷笑:“幽冥使者也会对人类的感情有兴趣?” 黑纱柔声回答:“当然会!别忘了施哲,甚至背叛了幽灵星座,为了要和她所爱的地球人灵魂相聚!” 玛仙忽然问了一句无关重要的话:“他们现在的情形怎么样?” 黑纱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澄净。当她向玛仙望来的时候,玛仙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她自然也有一双美目,可是自从修习巫术以来,眼中总有一丝十分诡异的目光,当然远不是妖冶,但也总不如黑纱的眼睛,那样清纯! 黑纱的回答是:“看不出,但是想象之中,他们都一定极快乐!” 原振侠苦笑:“两个被永远禁锢的灵魂,会快乐?” 黑纱垂下眼睑,长睫毛抖动。由于她肤色特别白,所以睫毛看来,也格外浓黑……这人体中如此不起眼,几乎没有作用的小器官,竟然也可以在人的美态上,占有那么重要的位置! 她道:“只要这两个灵魂一直相爱,就会快乐。永远的禁锢,再也不必分开,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黑纱的那一番话,原振侠和玛仙都听得无话可说,而且在不断回味深思她的话。的确,只要爱意不变,在任何环境之下,都会快乐! 原振侠隔了好一会,才道:“可以看到他们?” 黑纱点了点头,向原振侠伸过手来,原振侠也自然而然,伸出手去。两人的手,轻轻碰了一下,-那之间,原振侠不禁“啊”地一声……碰到了一只冰冷的手,这种感觉,他以前曾有过! 那是在毁损了的车子中,他一伸手进去,就碰到了一只冰冷的手。接着,他手中,就多了一块奇异的薄片! 而这时,也是一样,他和黑纱冰冷的手碰了一下之后,他手中也多了一片薄片。原振侠先不去看那薄片,失声道:“那次给我薄片的就是你!” 黑纱缓缓点头,原振侠大奇:“那时,你人……在什么地方?” 玛仙笑:“原,你也胡涂了,黑纱小姐既然有本领穿透固体,她自然掌握了突破空间的力量。她人在另一空间,手突破了空间的限制,自然就可以碰到你的手!” 原振侠也不禁失笑,伸手,在自己的额角上,轻轻打了一下。 玛仙仍然笑着:“只是我不明白,何以要把那薄片交给原医生?” 黑纱道:“说起来,也很简单。在刘量中的生命被取走之后,原振侠医生是幽冥使者的下一个目标,而且会由施哲执行!” 原振侠感到了一股寒意,勉强支持着:“仍然看不出把薄片交给我的理由。” 黑纱不急不徐地解释:“我知道施哲和刘量中相爱……我一点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情,但是却也知道,施哲是多么希望能和刘量中在一起。所以我把薄片交给了你,因为施哲一定会来找你的!” 原振侠更疑惑:“可是,施哲却没有对我不利!” 黑纱半转过身去,仰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令得她的腰看来更细,胸脯也更挺耸:“她已经决心背叛幽灵星座了,自然不想再害你。”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玛仙望向他:“每次,当施哲出现,我都觉得凶险莫名,原来她……她……” 她说到这里,盯向黑纱:“施哲背叛了,任务就由你来执行,可是你又为什么不执行?” 黑纱大有深意地望向玛仙:“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玛仙的脸色略变,原振侠心中一动:“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黑纱道:“就是我刚才提到过的那种……人类独有的,我还不是很了解,但已足够使我决定做一些事的感情……” 她向玛仙指了一指:“她感到了凶险,知道两人中有一个会发生意外,会死亡,而且无从抵抗。她更知道噩运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可是她却运用了一股极强的力量,把噩运向她自己转移……” 黑纱的话,听起来不算是很畅顺,可是原振侠听到这里,整个人都傻了,只觉得热血沸腾,激动无比! 黑纱的话再明白也没有:幽冥使者要令原振侠死亡,但玛仙却把死亡的噩运,用巫术力量,转移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换句话说,她要替代原振侠去死,去接受灵魂被永远禁锢的噩运! 原振侠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心中的激动,他只是不住喃喃地叫:“哦!玛仙!小玛仙!” 玛仙急速地眨着眼,眼中泪花转动,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摆着手:“这也很普通,不值得感激成那样子,是不是?” 原振侠大叫了起来:“不是!” 他一面叫,一面已一跃向前,把玛仙紧紧拥在怀中! 黑纱在一旁,侧着头,很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们的动作。玛仙紧偎在原振侠的怀中,发出满足的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 然后,他们两人又互相凝视,眼光的交接,替代了千言万语。黑纱显然有一种能力,就算不是全部,也大体可以知道,这时两人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所以原振侠和玛仙两人并没有说话,反倒是黑纱,在一旁大是感慨:“真奇妙,两个人的心意,竟然可以有那么多和对方的相同……”她使用的词汇相当怪,又道:“两个人脑部活动的频率,简直是一样的!这种情形,就叫……爱情?” 原振侠和玛仙没有回答她,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黑纱又道:“当我知道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竟然可以毫不犹豫牺牲自己的生命时,我无法执行我的任务!” 原振侠望向黑纱:“真出乎意料之外,来自幽灵星座的幽冥使者,一个爱上了她要令之死亡的对象,一个又被地球人的爱情感动了?” 黑纱幽幽地道:“有什么奇怪?我们不过是来自一个和你们生存状态截然不同的空间,什么勾魂、杀人、邪恶力量等等,全是你们叫出来的!” 原振侠苦笑:“可是,你们杀人!” 看来,在这一点上,黑纱的观点,再也无法和地球人一致。自她美丽的樱唇之中,吐出的那么动听的声音,竟然说的是这样的话:“人总是要死的,迟点早点,实在不算什么!何况……”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她再说下去。因为他知道,说下去,无非是地球人一直在自相残杀,和不知有多少原因可以令大量人死亡等等。 黑纱停了一会,才道:“何况,地球人的灵魂,到了幽灵星座,被研究分析,可以有对地球人极好的结果!” 玛仙一直在享受着原振侠的热拥,这时也不禁直了直身子:“好处?会有什么好处?” 黑纱翻动着她那纤-适度,又嫩又白的手,作了一个相当美妙的手势:“人类灵魂中,有太多卑污的成分,如果研究出一种方法,可以把卑污、低劣、自利、凶残、贪婪、狡猾、侵占、欺瞒等等成分去掉,那么地球人的行为,一定会比现在好很多!” 原振侠听得咽了一口口水。黑纱只是顺口说来,已把地球人灵魂深处的卑污,说出了许多种来,再要说下去,自然再加十倍也说不完。 那样说来,幽灵星座竟是没有恶意的了?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之极,他觉得整件事,和一开始时的设想,都不一样。他和玛仙,曾经要尽一切力量,和来自幽灵星座的邪恶力量对抗,可是现在,看玛仙也是一片惘然的神情,显见得她的心中,也同样感到了疑惑! 黑纱在这时,谅解地笑:“或许,我们的做法,很伤地球人的自尊心,所以,我们一直在暗中进行,而且,我看收集也该停止了!因为初步研究的结果,人类灵魂不是很多型,只是排列组合的变化。当然,有的人卑污成分多,有的人高尚成分多,像玛仙,她的灵魂,就再高贵不过,刘量中的也是……你怎么不看看他和施哲现在的情形?” 那薄片到了原振侠的手中之后,种种疑问,排山倒海一样涌来,他竟然未能有机会去看一看。这时,他才扬起了薄片来,和玛仙头并头地看。先找到了那个小黑点,小黑点在不快不慢地移动,在小黑点之外,有一圈十分淡,淡得如同轻烟一样的小圆圈,把小黑点圈在中间,自然也在跟着移动。 原振侠吸着气:“小黑点外的那一圈……” 黑纱的声音十分感慨:“就是施哲,现在,连我也没有法子和她联络了。看起来……” 玛仙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他们一定快乐,和世上、宇宙间任何恋人一样快乐,或者更快乐。因为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令得他们分离!” 原振侠自然而然点头,表示同意,玛仙又嘲弄似地一笑:“人类的爱情,在爱着的时候,自然伟大,但也很容易变。变,主要是外来的因素,完全没有外来影响,就可靠得多!” 黑纱对玛仙的这一番话,像是不很明白,蹙着眉。那自然是她对于人类的爱情,还不是十分了解之故。玛仙向她走过去,到了她的身前:“你放弃执行任务,算不算背叛了幽灵星座?” 黑纱眉心打着结,神情变得十分忧郁,看来楚楚动人:“不算是背叛,但是……但是也要接受惩罚!” 原振侠和玛仙两人,由衷地惊呼了一声:“什么样的惩罚?” 黑纱低叹了一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我无法摆脱地球人的形体。” 原振侠又“啊”地一声:“你现在的形体,是原来就有这个人,你……占据了她的身体?” 黑纱像是吃了一惊:“不,不!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形?” 她在急急这样讲了一句之后,想了一想,现出相当可怕的神情:“是……有这样的情形,可是我们不是,别人有……” 她的这句话,听来有点没头没脑。可是原振侠和玛仙毕竟不是普通人,一听得她那样说法,一股寒意,自心底直透出来,望定了黑纱。可能他们的神情,难看到了极点,所以黑纱现出同情的神色,和一个无助的笑容。 黑纱刚才的话,其实再明白也没有:她、施哲和其它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并没有占据了地球人的身体在地球上展开活动。但是,“别人有”! “别人有”! “别人有”的意思就是,别的外星人,情形和她们相同或不相同,用一组能量,占据了地球人的身体,在地球上活动!这实在是叫人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事。外星人或外来的势力,用这种方式在活动,你面对的人,可能根本不是地球人!你熟悉的朋友、师长、亲戚,甚至亲如父母、子女、妻子、丈夫,他们的身体,可能早被外星人的思想占据,已经不再是地球人! 原振侠呆了半晌,才使自己从极度的震栗之中,镇定下来。他知道那种可怕的情况,绝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控制……外星人若是来到地球,那必然是科学文明胜过地球许多倍,在这样的情形下,地球等于不设防,绝无抵抗的可能! (原振侠又想到,地球人若然不是那么热衷于自相残杀,科学文明必然会比现在进步很多,那么,情形会不会好得多呢?) (原振侠的设想,没有答案。因为人类过去、现在、将来,都将热衷于自相残杀!) 原振侠作了几下没有意义的手势:“那么你的形体,是怎么来的?” 黑纱笑了笑:“根据最适宜在地球上活动,而幻变出来的。可是……我们和地球人太不同了,所以无法变得和地球人一样的体温,我们是冰冷的!” 玛仙由衷地道:“你的身体虽然冷,可是你的心意,却很温暖!” 黑纱叹了一声:“我将用这个形体在地球上生活很多年……至少三十年……” 黑纱讲到这里,现出十分为难的神情,手指绕着,欲言又止。玛仙慨然道:“你是为了不加害我们,才受到这样的惩罚。如果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只管说,一点不用犹豫!” 黑纱叹了一声:“只有你们两人知道我是……来自幽灵星座的……” 原振侠和玛仙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振侠一挥手:“不止两个,至少会有十个人左右,会知道你的真正身分,或者更多!” 黑纱震动了一下,在她澄澈的大眼睛中,现出了一片无助的、惘然的神采。原振侠忙道:“我以我的生命作保证,那些人,比我和玛仙更出色,他们是地球人灵魂美好一面的代表。他们知道了你的身分,不但不会对你有丝毫不利,而且还会尽他们一切力量帮助你!” 黑纱美丽的脸庞上,由惊惶而变得十分向往,她伸了伸舌头:“甚至,甚至可以和他们之中的一个……谈谈恋爱?” 她会忽然这样说,倒令得原振侠和玛仙陡然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玛仙见机说:“当然可以,不过,你若是真和其中一个相爱了,三十年未免太短了!” 黑纱说得十分认真,显然她对于恋爱,极其向往:“真奇怪,在有了和地球人相同的形体之后,会对一切地球人的感情,都有极浓厚的探索兴趣……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形体,但像施哲一样,等有了真正的爱情,我也不在乎多延迟几十年!” 原振侠和玛仙连声道:“足够了!足够了!” 玛仙又道:“你还是有相当超特的能力,对不对?” 黑纱皱了皱眉:“不会比你更强!” 原振侠叫了起来:“那还不够?她是超级女巫!地球上像她那样的人,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玛仙谦虚地笑,他们三人忽然之间,说笑融洽无间,这是原振侠再也没有想到的事。事情变化,一切全那么突然,令人的情绪,都几乎无法适应! 原振侠想了想,问:“自幽灵星座,一共来了多少幽冥使者?” 黑纱立即道:“从第一个开始,到我,一共是四十九个。” 原振侠“啊”地一声,吞了一口口水。四十九……七七四十九!这个数字,在阴阳之间,一直有着十分特殊的意义,和人的生死、肉体和灵魂有关。黑纱是第四十九个,应该是最后一个了! 原振侠指着黑纱:“你是……最后一个?” 黑纱侧着头,样子十分可爱:“大概是,最后两个,一个爱上了地球人,一个准备去爱地球人!我竟不能分别是我们的生命形式高级,还是地球人的生命形式高级!” 玛仙笑:“我也不能分辨,但是我可以肯定,地球人之间的恋情,有趣之极!” 黑纱听了,现出一副十分向往的神情,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动,动人莫名。过了一会,她忽然叹了一声:“为了收集各种不同类型的灵魂作研究,我们也曾取走了不少,你们称之为伟人的生命!” 原振侠心中,始终还有点芥蒂:“是啊,像刘量中、刘博士,都是人类的精英。” 黑纱道:“那还不算什么……” 原振侠和玛仙同时吃惊:“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人物,是被你们……结束了生命的?” 黑纱不经意地,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吃惊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 一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原振侠和玛仙直跳了起来!黑纱还补充了一句:“幽冥使者影响了一个人的脑部活动,这个人就暗杀了那个人……咦,你们为什么那么吃惊?” 原振侠叫了起来:“那个人……那个人是一个大人物!” 黑纱十分不以为然,摇着头:“这是你们地球人最大的毛病!大人物,大人物是人,小人物也是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你们,就习惯向大人物崇拜,向大人物屈服,任由大人物摆布,形成了愚昧和落后!那个人的灵魂,研究下来,就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 原振侠和玛仙,听得目瞪口呆,黑纱一挥手:“我们会再见,但先要分开一阵!” 她盈盈向前走,又穿过了墙,消失了。 在她走了之后,至少五分钟,玛仙才问:“你认为黑纱……她会和谁恋爱?” 原振侠道:“她有资格和任何人!” 玛仙道:“在你刚才所说的十个人之中!” 原振侠喃喃地道:“那位先生?不会!浪子高达?不会!亚洲之鹰罗开?不会!年轻人?不会!” 他又数了几个人,一直摇头。玛仙凑向他的耳际:“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反手搂住了她的细腰,大声道:“更不会!” (完) 宇宙杀手(1) 宇宙杀手 这个故事的原名是《古墓杀手》,幻想故事而用“古”为题,自然故事的内容,和古代有关。 古代是一个统称,指已经过去了的时间,从一分钟之前,到十万年一千万年之前,都可称为古代。那是一种过去了就过去了的现象,这种现象之所以存在,全是由于各种生物存在的缘故。 若是根本没有生物,连“时间”这种观念都不会有,也没有什么过去未来。因为有生物,生物在时间的过去中成长、生活、死亡,所以有了时间。 好了,这个故事牵涉到的古代,究竟古到什么时候?黄帝和蚩尤的大战?后羿用他的神箭射下了九个太阳?不是吓人,还真有点关系。 却说故事的开始,是在一家医院──原振侠服务的那家医院。 很多原振侠传奇都从这家医院开始,那是必然的事。因为主角就在这医院工作,没有了主角,也就不会有故事了,是不是? 在知道了其它形式的生命,也有魂魄之后,原振侠的思绪,相当紊乱。会产生思想的三晶星机械人有魂魄,吸血一族也有魂魄,人类当然有魂魄,在原振侠的经历之中,甚至有魂魄离体之后,还活着的身体──失去了魂魄的身体。 在医院一个相当寂静的角落,一间设备齐全,有特别护理的病房中,就有这样的一个人在。 这个人,曾是显赫一时,国际级的大明星。自从他魂魄出窍,和玉宝王妃的灵魂,一起不知道到什么空间去逍遥自在之后,他的身体就留了下来,成了会呼吸的一个植物人。 如果人的一切快乐和苦痛,都是脑部活动所产生的感觉,那么,没有了思想活动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了苦痛和快乐。 原振侠认为,大明星鲁大发根本不会再回来,不会再需要这个身体。他主张取走维持这种植物生命的所需,让大明星和无数普通人一样,灵魂离开了身体,身体也就死亡,一切顺乎自然。 可是,大明星的童年好友阿财,却大表反对。而且,平时傻呼呼的阿财,这时说出来的理由,却令得原振侠无法不同意。 阿财──这个阿财,看过《失魂》、《巫艳》两个传奇故事的朋友,一定记得他。他崇拜原振侠,本来是原振侠说什么,他听什么的,可是这次,他却反对:“发哥的情形,和普通人不同。普通人是人死了之后,灵魂离开,发哥的灵魂,是活着的时候离开的,说不定,他有朝一日,会想回来!” 阿财说到这里,睁大了眼睛望向原振侠,大有责问“万一发哥的灵魂要回来,身体却没有了,那该怎么办”之意。原振侠知道他对朋友的忠诚,而且鲁大发留下来的财富甚多,足够支付超过一百年的医院所需,所以原振侠立时道:“好!好!让他的身体留着!” 阿财十分认真:“我会经常来看他!” 阿财说得出做得到,他真的经常来看像植物一样,或许比植物更没有知觉的鲁大发。有时还和护士一起,替他的发哥抹身清洁。 阿财来医院的时候,总会先去看看原振侠在不在。如果原振侠在,而又有空,就会和他一起去看鲁大发──曾有一次,原振侠和阿财看了鲁大发之后,离开时,在电梯中遇上了一个酥胸裸露的少女。这个少女,后来成为女巫之王,也就是这个偶尔的相遇开始的。 原振侠在医院中的时间不多,所以,阿财多是独来独往。他对玛仙十分迷恋,曾心甘情愿给玛仙吸血,使玛仙脸上畸型的肿瘤,通过了巫术的力量,移到了他的手臂上。那是他感到最高兴的事,他最大的快乐,就是抚摸着那畸型的部分,想象着那是玛仙娇俏的脸庞,陶醉在他简单而原始的想象之中。 也由于这个缘故,他对于玛仙的行踪,也十分留意。他常要求原振侠:“原医生,我当然没有资格和你争玛仙姑娘──” 原振侠打断了他的话:“谁都有资格追求玛仙。问题是,由于巫术上的原因,玛仙的生命之中,只能够有我一个男人!” 蠢钝的人,自有他的固执:“我不信,那是玛仙姑娘说的,谁知道巫术中,是不是真有这种情形──那可能是玛仙爱你,所以假造出来的!” 原振侠听了之后,也不禁呆了半晌。玛仙说由于巫术的原因,她生命中只能有他一个男人,这是永远无法证明的事!如果这是一个示爱的“诡计”,那确然十分成功。因为要不是有这一点存在,原振侠和玛仙之间的关系,不会很快地就变成那么亲密无间。 阿财见原振侠沉吟不语,就提出了要求:“可是,玛仙姑娘是我一辈子的梦中情人,请你尽量把有关她的事告诉我,好让我自己编故事,想念她!” 原振侠十分感叹。阿财自然没受过教育,但是在感情上,却比他更执着认真。所以,原振侠一口答应。 而每次,原振侠向阿财说到玛仙时,谁都可以看得出,那是阿财最快乐的时刻。尽管原振侠告诉阿财,玛仙大有可能连有他这个人都不记得了,但是阿财依然“一往情深”,一点也不难过。 原振侠曾经把玛仙由于要破解她自己所施的“血魇法”,救醒了白化星人李固的经过,录了音,托人交去给阿财。阿财知道玛仙变成了白痴,立刻来找原振侠,可是却一直没有找到。 他要找原振侠的目的,是想告诉原振侠,玛仙就算什么知觉也没有,一样是他的梦中情人。他愿意照顾她,陪伴她。 当然,阿财无法达到这个愿望,因为原振侠找来了爱神,把玛仙托付给爱神星人。后来,原振侠又在“观察地带”找到了玛仙,玛仙在多方面的帮助之下,成为宇宙间的女巫之王,率领了一个由取得了新生命的爱神星机械人,所组成的拯救队,飞向茫茫宇宙,去参加拯救爱神星的行动。 玛仙有了这样的转变之后,已经直接属于宇宙,和人类属于地球,再间接属于宇宙,大不相同。 那令原振侠感到,他和她之间有了距离,玛仙是名副其实的“仙”,而他却是人。 人和仙之间的距离是多大,他也无法估计,由此而产生的怅惘,难以形容。 这种感觉,原振侠自然不会对别人说──说了,也没有什么人会明白。 而玛仙的那一段变化,他也没有特地告诉阿财。阿财是这样的一个小人物,别人绝不会有意看不起他,可是也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原振侠从安普古堡回来,在有了一段新的经历之后,至少过了几天正常的医生生活。 也就在那几天之中,有一天下午,阿财又来看鲁大发。知道了原振侠在医院,大喜若狂,说什么也要见原振侠一面。 原振侠正忙,就请他先去看鲁大发,等了结手头的工作就去找他。 阿财迟疑着不肯走,原振侠只好先告诉他:“玛仙没有事了,比以前更神通广大!” 阿财立时满脸红光,跳跃着离开,口中哼着岛上渔民所唱的民歌,可以看出他是真心地感到高兴。 原振侠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叹了一声。三晶星的康维十七世,曾指责他,说他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他这时在心中发问:像阿财那样,算不算是爱情?毫无目的的单恋,也能算爱情吗? 大约在十五分钟之后,原振侠走向病房。他经过一条相当长的走廊,走廊的一旁,属于精神病科的范围。 也就是说,接下来发生的事,若不是阿财的出现,根本不会和原振侠发生任何关系。地球上每一个地方,每天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内,有亿万件事在发生着。那些事,都有可能和一个特定的人发生关系,但最直接的关系,是目击这件事的发生! 阿财不来,原振侠不会经过这条走廊,也不会目击这件事。 原振侠才出电梯,踏上走廊,就听到一阵吼叫声,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一扇门后发出来。那扇门上,有着“会诊室”的牌子。 精神病是人体疾病之中,最深奥的一环。属于精神科的疾病,不是由于细菌或病毒作祟而形成,而是人体自行发生病变的结果。 而且,病的根源,又来自最神秘,最难测的脑部。 所以,人类医学到今天为止,并没有彻底医治各种精神病的方法。甚至许多情形下,不知道病发的原因,只是在朦胧和黑暗之中,摸索前进。 因此,会诊这种情形,在精神病这个领域之中,是十分普通的事。单独的一个医生,无法作出判断,要集中几个医生来共同商议。 这时,在会诊室中传出来的吼叫声,听来十分粗鲁无礼。原振侠一下子就肯定,那不会是医生发出来的,医生至少都知道,在医院中要保持肃静的道理。 而病人,在疾病发作的时候,暴躁是十分常见的情形。俗语称暴怒的人为“发神经”,十分传神。 原振侠来到了会诊室的门口,也听清楚了吼叫的内容。先是好几句粗言秽语,然后才是正文:“我不是什么精神分裂的妄想症,不是!” 另外有一个人接了口:“你可能不懂,这是医学上的专门名词──” 这可能是医生在作解释,但一言未了,就听到了“砰”的一大声。 如果只是在言语上的争论,原振侠会疾步走过去──医生和病人之间发生争执,是很普通的事,尤甚是在精神病科,病人总是精神上有问题,这才会来求医的。可是看来,已经有人在用了暴力,原振侠就伫足不动,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说不定有他可提供助力之处。 随着那一声巨响,怒吼声就在门后响起,仍是那个人的声音:“医学!医学!告诉你们,我没有生病,我说的全是真的,是我真正的经历。你们这班医生,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对我背医学名词!” 那人毫不留情地骂着医生,等他讲完,会诊室的门一下子被打开。原振侠首先看到了一个壮汉,怒意冲天,自内走了出来。 接着,是会诊室中,至少有两个医生在自辩:“是你自己到医院来求医的!” 那壮汉一个转身,面对门口,吼叫:“我不是自己要来,是别人叫我来的,算我上了当,对不起了!” 他说到“对不起了”的时候,双手抱拳,向会诊室拱了拱手。 这时,原振侠踏前了一步,看到会诊室中,至少有四个医生在,有的面熟,有的陌生,但表情都一样:十分无奈和尴尬。 其中一个医生,向那人指了一指:“你的病不难医治,只要你肯入院──” 那人用力一拳,打在会诊室的门上,又发出了“砰”的一下巨响。他大声道:“想把我关进疯人院去?” 几个医生互望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在那一-间,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所以他们一起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那壮汉发出了一声闷哼,又疾转过身来。 这时,原振侠离门口已经很近,所以,壮汉一转过身,就几乎和原振侠面对面。他一看到面前有人,连看也不看清楚是什么人,伸手便推。 那人的行为竟如此鲁莽,这令得原振侠很生气。而且,刚才,在那人抱拳在说对不起,和一拳打向门上的时候,原振侠已留意到,他的双手,手指粗壮,拳节上都坟起,十分有力,一望而知,是在武术上下过苦功的人。 他动不动就发拳,证明他这个人的行为,粗鲁莽撞之极。对这种自恃有武艺在身,就以为自己可以以力慑人的家伙,原振侠一向对之没有好感。 所以,当那人一伸手向原振侠胸口推来,想把原振侠推开时,原振侠一声冷笑,疾伸手一拨,把那壮汉的手,拨得陡然偏向一旁,让他推了一个空。 而在此同时,壮汉胸前的门户大开。原振侠立时一伸手,反倒推中了他的胸口,掌力一吐,推得那壮汉反向室内倒跌了进去,连退了三步,才能站稳。 在那壮汉被原振侠推进室内时,室内的几个医生,纷纷走避,唯恐撞上了那壮汉。 壮汉还没拿桩站定,就发出了一下十分可怕的吼叫声。原振侠这时,才看清那壮汉的身形、样貌,虽然只是不到一秒钟的打量,可是也看得原振侠啧啧称奇。 那壮汉身型并不高,只是普通身型,决非像曹金福那样,身高超过两公尺的彪型大汉。可是当原振侠还只是看到他背影的时候,第一印象就是“壮汉”──他虽然个子不高,可是却壮健无比。 手臂、大腿都比普通人粗,而且肩宽腰圆,背厚头大。总之全身无处不壮,都像是胀得会爆炸一样。 这还不奇,听他的声音,声若洪钟,中气充沛。总以为他不是青年,也是盛年,谁知不然。 这人一张紫膛脸,肤色黑得发亮,可是眉毛却已白了。有很短的短髯和很短的头发,也全都白了。 而且自他脸上的皱纹看来,其人就算没有八十,也在七十以上。竟然脾气还如此火爆,当真是罕见的奇事。 原振侠在那人一手推来时,趁其不备,疾还了一手,不但使了巧劲,而且在挥手而出时,还伸指在对方的臂弯麻筋上弹了一下。所以才一下子把对方的手拨向一边,再趁势出手推他,一举成功,不能算是正式的过招动手。 这时,原振侠一看清了那人的样貌,陡然想起一个大大有名的武术界前辈来,不禁心中暗叫了声惭愧。他不等对方发作,就抱拳行礼,朗声道:“雷老爷子,你这样高寿,兀自这样霹雳火一般的脾性,真是老当益壮。还是日饮斗酒吗?我们这些医生的理论,看来全要推翻才好了!” 他一口气说下来,被他称为“雷老爷子”的那人,在一声怒吼之后,身形略沉,看起来,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气势威猛无比。可以叫人从他的姿势上,感觉到他如果疾扑而出的杀伤力,会是何等强大。 原振侠一拱手,接下来的一番话,又疾如联珠,令得雷老爷子蓄定的势子,暂且不发。 原振侠既然认出了对方是什么人,自然知道一弄不好,惹得对方大闹起来,对医院方面来说,绝不会有什么好处。 所以,他立时又朗声道:“小可原振侠,刚才不知是雷老爷子。趁老爷子不防备,这才免得在老爷子面前出丑,惶恐之至!” 那雷老爷子仍然维持像是豹一样的姿势,怒目圆睁。别看他脸上全是皱纹,可是豹头环眼,双眼目光灼灼,虎虎有威,相当骇人。 原振侠一面说,一面向前走来,指着雷老爷子,向室内的几个医生介绍道:“你们怎么得罪了雷老爷子?这位老爷子,姓雷,讳九天。大江南北,提起雷动九天雷九天,谁不敬仰,谁不拜服?雷老爷子在百岁大寿之后,再也不提年龄,岂止是人中之瑞,简直是人中之龙!” 常言道:好话人人爱听。那雷老爷子听了原振侠对他的介绍,怒容顿消,身子缓缓伸直,已消除了对原振侠的敌意,还抱拳作了一个四方揖──这是在受到赞美时,表示谦虚的应有礼节。 而原振侠的这一番话,直令得会诊室中的几个医生,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一个年纪较轻的医生叫了起来:“我们是在看武侠电影?还是在看武侠小说?” 另一个医生喃喃地道:“时光倒流了!” 原振侠笑:“各位不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吗?武侠小说中的高手,当然是有的!” 他说到这里,转向雷老爷子:“老爷子有什么问题?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雷老爷子现出又尴尬又愤怒的神情,闷哼了一声,没有说甚么。一个医生叫了起来:“原!” 原振侠忙向身后摆了摆手,示意那医生住口。他又道:“雷老爷子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雷老爷子瞪了原振侠一会,总算有点笑容,老气横秋地道:“你跟小常子学过几天功夫吧!” 原振侠的武术学得相当杂。他在日本学医,同时习武,在日本武术中的柔道、空手道、剑道上都有极高造诣。后来有一个时期,醉心太极,忽然又去研究西洋拳术、古代的相扑,和各门各派的中国武术。 在他的众多师父中,确实有一个姓常的。 那姓常的是中国武术中“小擒拿手”的专家,原振侠跟他习艺时,常师父已是七十高龄。 刚才原振侠拨开雷老爷子的那一手,正是小擒拿手中的妙着。雷老吃了个哑巴亏,但也一下子就知道了对方的家数,所以才有此一问──他已过百岁高龄,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小辈,所以才有“小常子”这样的称呼。 原振侠忙道:“学过几天,不成气候!” 他说着,已带了老爷子走了出去。又有人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原!” 原振侠转头道:“我尽快回来!” 雷老爷子在这时道:“听说过你的名字,很有些人说你有些门道,果然不错!” 看来他仍然未能对刚才的事全部释怀,原振侠也不敢说什么,就带着他来到了鲁大发的病房。阿财见了雷老爷子,也不禁呆了一呆。 雷老爷子却连眼角也不向阿财瞟一下,他只是向床上的鲁大发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这时鲁大发由于卧床经年,成了植物人,当然已没有了昔日大明星的神采。肤黄肌瘦,身上又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难看之至。病房之中,充满了各种消毒药水的气味,确不是好环境。 雷老爷子闷哼一声:“这人是死是活?” 他久矣乎倚老卖老,旁人也奈何他不得,所以养成了说话绝不顾他人感受的习惯。反正他的生活圈子也狭窄,平日和他接触的不是他的徒子,就是他的徒孙,谁敢违背他的意思? 可是,阿财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觉得这老头子的样子十分古怪而已。 而且,阿财对鲁大发十分忠心。雷老的话,在他听来,就是对鲁大发的不敬! 所以,阿财大表不满,哼了一声:“你老得眼花了?死人活人都分不清!发哥当然是活人!” 雷老听得有人抢白他,环眼一瞪,就要发作。在一旁的原振侠一看情形不好,这两个人要是吵了起来,那还有完?而且一言不合,雷老必然出手,医院的伤科病房,又有得阿财去躺的了! 所以他忙道:“雷老爷子,这人的身上,曾有极离奇的故事,转头我详细说给你听,古怪之极!” 原振侠十分懂得老年人的心理──生活圈子窄了,又不甘寂寞,所以最希望有人陪他说话,也喜欢听故事。 所以原振侠的话,一下子就投了雷老的所好。 可是雷老的脾气十分古怪,向不服输,心中虽然喜欢,口中却道:“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到过。这人能有多大,会有什么怪事在他身上!” 阿财接了上去:“你别看他年纪轻,他曾名扬世界,出入皇宫,死去活来,魂魄离体,比你──” 原振侠知道阿财再说下去,只怕又要出言不逊,得罪了人。所以陡喝一声:“阿财,住口!这位雷老爷子,是当今世上第一的中国武术高手。内外功兼修,非同小可,你好好侍候着!” 阿财听得眨眼不已。他认字不多,未曾受过什么教育,但是坊间有的是各种各样,叙述武学渊源的画本,配以浅白的文字,正是他这种人唯一的读物,却看了不少。 原振侠的介绍,和雷老的外型,使他一下子就带入了那些画本的人物情节之中- 那之间,他现出了极其钦仰的神情──真诚而绝不造作,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了一个头,诚惶诚恐道:“小人不知是老前辈,出言不讲礼貌,请老前辈原谅!” 这一下行动,又恰好大大对了雷老的胃口──他年纪大,辈份高,可是时代不同,见到他就一下子叩首为礼的,可以说绝无仅有。 阿财这一叩头,令得他老怀大乐。在呵呵大笑声中,雷老略俯身:“请起!” 接着,他伸手在阿财的手臂上略略一抬,这才显出了他的真才实学,确然非同小可──阿财渔民出身,身体壮健,气力也大,可是在雷老的轻轻一抬之下,他人像是纸扎的一样,一下子被抬了起来不说,而且站立不稳,向病床倒撞过去。 眼看他脚步踉跄,就要重重撞在病床之上,闹个唏哩哗啦,一塌糊涂。雷老爷子“咦”地一声,陡然手臂一伸,向阿财抓去。 这一下子,连原振侠也有见所未见之感──从那时雷老和阿财的距离来看,五短身材的雷老,无论如何,无法抓得住阿财的。 可是,雷老出手快疾无比。只见他手才伸出,就居然一下子抓住了阿财,而且将阿财拉了回来。 原振侠由衷地喝采:“老爷子好身手!” 雷老一松手,阿财兀自站着发呆,显然未曾会过意。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雷老望向原振侠:“刚才你说,我是中国武术的第一高手,这话不对。常言道:话不能说满了。像我这样身手的,甚至高过我的都有,天下之大,能人之多,谁能尽知啊!” 这一番话,倒真的令得原振侠佩服。这老头子虽然脾气火爆,行事也怪,可是真到了重要问题上,他也有他行事的原则,不是乱来的。 这时,阿财才算是会过意来。他刚才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不由主,向后跌出。忽然之间,手腕之中一紧,像是有一道钢箍一样,又把身子拉了回来。自己那么的一条壮汉,在眼前这个老人家手里,竟像是面粉捏成的人儿一样,要长就长,要圆就圆! 这令得阿财拜服得无以复加,重又直挺挺地跪倒在雷老的面前。 雷老笑咪咪地望着阿财:“小伙子,一再跪在我面前,想要什么?” 阿财人蠢,他只是对雷老无限敬佩,所以才自然而然下跪的,并未想及其它。甚至雷老这样问,他也不知如何反应才是,仍然一动不动地跪着。 在一旁的原振侠,自然不会那么迟钝。他心中陡地一动,想起阿财这些日子来,一直无所是事,难得雷老兴致好,何不令他和雷老爷子发生点联系。同时,鲁大发的事,也可以由阿财详细说给雷老听,免得自己多费时间,岂非一举两得? 所以他忙道:“阿财,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还不求雷老收你为徒,授你惊世绝艺!” 阿财人虽愚鲁,可是如今发生的事,却是他看得滚瓜烂熟的画本上常有的情节。一时福至心灵,又连连叩头,口称“弟子”,恳求拜师习艺。 雷老先不理会阿财,由得他叩头如捣蒜,却扬着脸向原振侠望来,问:“你看这笨小子,像是学艺的材料吗?” 原振侠笑:“唯其它不像,若是将他调教成材了,这才显得雷老有通天彻地之能!” 这一顶高帽,又恰到好处。雷老大乐,一抬脚,把阿财抬了起来:“先跟着我,等我认为你真有出息了,再正式拜师不迟!” 阿财这一喜,实是非同小可,站在那里,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摆才好。原振侠也想不到自己一说就成,心中啧啧称奇。因为事情这样巧,凑合在一起,就算是刻意安排,也未能有这样的结果。 原振侠看出雷老的兴趣也很高,所以凑趣:“真是太好了,阿财虽然资质平平,但胜在有毅力,必然可有大成。阿财,鲁大发的传奇故事,全在你的心中,就由你说给雷老听了。” 原振侠这时,这样说,只是想把说故事的责任,推给阿财,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和雷老有直接关系。 (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难以将一个百岁人瑞武术家,和一个已经成植物人的大明星,联在一起的。) 可是,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雷老忽然圆睁双眼,指着病床,失声道:“什么?这个人的名字是鲁大发?” 原振侠和阿财,都呆了一呆,想不出何以雷老对“鲁大发”这个名字,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 而雷老接着又大摇其头,自己纠正自己说的话:“不对,一定是同名同姓,那个鲁大发可不是这个熊样!” 雷老说中国北方话,“熊样”就是不好的样子,难看的样子,或槽糕的样子之意。 阿财自然仍未会过意来,可是原振侠却心中陡然一动,疾声问:“老爷子说的那个鲁大发,是什么样子的?” 雷老抓着头,发出“刷刷”的声响:“高大,比床上的那个高得多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床上的鲁大发,躺得久了,肌骨萎缩,整个人又矮又软,当然不如以前生龙活虎的鲁大发那样了。 雷老又道:“那个鲁大发,浓眉大眼,老像是有什么心事,左颊上有一道小疤痕──咦,床上这半死不活的人倒也有这个疤。那个鲁大发双眼有神,他定着眼睛望人的时候,很有些威严──” 他继续在说着“那个鲁大发”的外貌特征,原振侠听到一半,已是心头乱跳。他感到雷老所说的,根本就是鲁大发。 再说下去,连阿财也感到了,他叫了起来:“师父,你说的那个,就是发哥。” 雷老不明白,望向原振侠。原振侠忙问:“老爷子是在什么地方见到鲁大发的?” 原振侠这一问,可以说丝毫没有得罪雷老爷子之处。可是雷老忽然十分恼怒,用力一挥手:“知道是什么地方就好了!就是不知道,又遇上了那些人。所以那帮屁医生,才把我当成了神经病!” 原振侠心念电转,想起了在会诊室中的情形。他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雷老是由于“不知在什么地方见到了一些人”,所以才被医生认为他患上了“精神分裂妄想症”。 而他见到的一些人之中,竟包括了鲁大发在内。 是不是有鲁大发在内,重要之极。因为他不可能见到鲁大发的人,鲁大发一直躺在医院病房中。 鲁大发是肯定灵魂离体而去的,那么,雷老见到的,只可能是鲁大发的灵魂! 引申开去,雷老在“不知是什么地方”,见到的“那些人”,就有可能全是灵魂! 有一定数量灵魂聚集的地方,会是什么所在? 联想开去,可以想得极远。原振侠正想再问下去,病房的门打开,一个穿著白袍的中年人推门走了进来,向着雷老叫:“叔公,你怎么大闹医院?” 雷老闷哼一声:“还说,全是你,才会叫我在那帮屁医生面前出丑!” 那中年人是医院中五官科的主任,原振侠自然是认识他的,也知道他姓雷。听他的称呼,他竟是雷老的侄孙。 雷主任有点尴尬:“叔公,医院中全是医生,你可别当着和尚骂贼秃。” 雷老哼了一声:“我只骂屁医生,像原振侠那样,就是好医生。” 雷老的言下之意,雷主任竟也在“屁医生”之列,那更令雷主任尴尬非凡。 原振侠知道事情十分复杂,他先向雷主任道:“主任,你放心,雷老没有事,交给我好了!” 雷主任仍有犹豫之情,原振侠灵机一动,对阿财道:“你先对雷老说有关鲁大发的事,我离开一会,立刻就再来。” 雷老也很心急想知鲁大发的事,所以,一面挥手命雷主任离去,一面一叠连声催阿财:“快说!快说!” 在阿财开始说的时候,原振侠就拉住雷主任,一起离开。雷主任的反应迟钝,竟然还有点不肯离去,原振侠用力一推,把他推出了病房。 雷主任着急道:“我叔公年纪大,你不知道他有多老,唉,这──” 不等他讲完,原振侠就道:“我知道他超过了一百岁,可是他的身体比你壮健得多!” 雷主任叹了一声:“可是你不知道他会武功,而且又精神分裂,那就危险之极!” 原振侠有点恼怒:“你再说他精神分裂,小心他老大耳括子打你!” 雷主任闻言,缩了缩头,看来,他像是真挨过雷老的打。他压低了声音:“不是我说,是那些精神专家对我说的!” 原振侠道:“我相信他们的判断错误了。去,找他们去,你把他的情形简单说一说!” 他们一起向精神科的会诊室走去,雷主任道:“他虽然是我叔公,但是家父是他抚养长大的,所以关系十分亲──” 原振侠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头:“拣重要的,简单扼要地说!” 雷主任苦笑了一下:“我常去探望他,从……三个月前开始,他就对我说,他快要死了──他说自己快要死了时,声若洪钟,中气充沛,可是神情忧愁,心事重重,就像是真要死了一样!” 雷主任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他说第一次,我还不在意。可是见一次说一次,说到第五、六次时,神情更是忧郁,我就不能不担心了!” 雷主任说到这里,望向原振侠。原振侠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因为人上了年纪,情绪和健康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 若是一个老人,身体没有什么大事,可是在情绪上,老认为自己快死了,那就会对他的健康,产生不良的影响,甚至可以引致真正的死亡。 雷主任道:“所以,我先替他全身检查,查下来,他比一般六、七十岁的老人还要健康。于是我就肯定地告诉他,他不会死,可是他却不相信我,只相信他自己的一些虚妄的幻觉。”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幻觉的内容是什么?” 雷主任顿足:“他不肯详细说。” 说到这里,雷主任已推开了会诊室的门,那几个精神科的专家还在。雷主任接着道:“他只是说,他老被人……带到一个所在,见到一些人。” 雷主任说着,向会诊室中的几个医生望了一眼,一个医生道:“他对我们,也是这样说。但从他的神态和语气来推测,他认为自己被带到了阴间,见到的不是人,全是鬼魂。所以,他认为他命不久矣。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他精神状态越来越忧郁,那种虚妄的幻觉,也就越来越甚。” 那医生说完之后,另一个医生道:“这是我们经过几次的观察、谈话,所得出的一致结论。可是当我们告诉他这个结论时……” 那医生苦笑:“刚才的情形,你是看到的了。真理在远,拳头在近,我们可吃不消。” 原振侠想起雷老不断地称那几位是“屁医生”,心中不禁暗暗好笑。他问雷主任:“是你要他来医院接受精神科检查的?” 雷主任答道:“是啊,难道我做错了什么?” 原振侠想了一想,才道:“雷老不是普通人,我相信有一些怪异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把他交给我来处理,可好?” 一个年长的医生反对:“原,你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才是!” 原振侠沉下了脸,不客气地说:“没有人是人的精神方面的专科,全人类都还只是在黑暗中摸索!” 那几个医生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有两个齐声道:“好,交给你──声言在前,以后,他如果出了问题,我们绝不负责!” 所有的医生都向雷主任望去,雷主任显然难以决定,神情彷徨之极,打着转,搓着手。 原振侠提议:“你们一口咬定他说的遭遇,是他的幻觉,我却认为真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他身上。这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至少弄清楚,发生在他身上的是什么事,好不好?” 雷主任又想了一会,才道:“看来你和他谈得来,好,你去了解他说的那些事──” 雷主任的话没有完,就听得外面走廊上,传来轰雷似的声响,在叫:“原振侠!原振侠!你在哪里?” 随着轰叫声,有几个女声着急地在说:“老先生,你不能这样大声叫嚷!” 雷老生气:“为什么不能?我找原振侠,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叫他别那么大声喊叫,他倒叫得更加大声。 原振侠连忙打开了门,雷老一见到原振侠,一阵风似,卷了过来,拉了原振侠就走。临走,还不忘向会诊室中的那几个“屁医生”,包括他的侄孙在内,瞪了一眼。 他问原振侠:“有什么地方可以痛痛快快地说话,不必像死人一样捏尖了喉咙的?” 可以“痛痛快快”讲话的地方自然有的是,可是要像他那样痛快法,在医院中,可也难得很。所以原振侠道:“离开了医院再说。” 雷老立时同意:“哼,医院,不是人来的地方,只有鬼才来医院!” 他说着,又轰雷也似叫了一声:“阿财,快走!” 这一声叫唤,在走廊之中,引起了阵阵回响,像是要把建筑物震塌一样。每一个可以打开的门,都被打开,都有人惊讶或愤怒地伸头出来看。 阿财在吼声中,慌忙向前奔来。雷老昂首:“走!” 原振侠也不敢叫雷老小声一些,幸而一直到出了医院,雷老都没有再大呼小叫。 原振侠把雷老让上了车,雷老兴致甚好:“到我那里去,不但可以痛快说话,每天清早练气,可以引吭长啸,声达十里!” 原振侠驾车,阿财坐在他的身边。雷老在车后座,一上车之后,就伸手展足,一面道:“现在人都坐车子。车子,以前全是女人小孩坐的,男人都骑马。骑在马上,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多么广阔!你看这车子,像不像一个笼子?” 原振侠知道,一个百岁老人,自有他自己根深蒂固的观点,不易改变。他只说车子像一个笼子,没有说像棺材,已经是十分客气的了。 他问:“老爷子住在──” 雷老“哈”地一声:“远得很,先到黑虎口,我再告诉你路!” 原振侠知道,“黑虎口”是远离市区的一处所在,车行需超过一小时。他也不说什么,只是把车子驾得飞快,在出了市区之后,他才道:“在车子里,也可以痛快说说,老爷子不妨先说起来?” 雷老本来不断在自己说话,可是原振侠一问,他反倒沉默了起来,过了好一会,都不出声。原振侠从照后镜看他,见到他皱着眉。在这种情形下,他豪态消灭,老态毕呈,看来和普通的老人,也就没有什么分别。 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一声:“我……太老了,是不是这里已不管用了,所以才会有颠三倒四的事发生?” 他说的时候,伸指在自己的头上,弹了几下,发出“啪啪”的声响来,情景相当骇人。 原振侠忙道:“当然不是。我认识一个老人,七、八十岁了,还生了三胞胎。” 雷老神情惘然:“八十岁,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对年轻的人来说,八十岁,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年龄。但是对一个超过了一百岁的人来说,八十岁,却又是遥远的过去了! 原振侠又道:“我有一个好朋友,他岳父已过九十了,还是精神十足,领袖武林──” 原振侠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因为他推崇那位老人家“领袖武林”,只怕会惹雷老的不高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学武的人,谁肯承认自己不如他人?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谁知道雷老听了,“啊”地一声:“你说的是小白!” 原振侠一时之间,会不过意来。他说的那位老人家,确然姓白。 但是江湖上一直尊之为“白老大”而不名。在白字之上,连上一个“小”字,原振侠闻所未闻,自然是不很习惯。 他立时想到,雷老的年纪,自然比白老大还要大。那称白老大为“小白”,自然也不足为怪了! 所以,他点了点头:“是,是白老先生!” 雷老“嗯”地一声,神情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才道:“不错,这白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文武双全,了不起,真了不起!” 他连赞了几声,一副口服心服的样子。可是原振侠却又在他的语气之中,听出他和白老大之间,可能有些过节存在──他的语气,是一种由衷地佩服敌人的语气! 原振侠不敢再说什么──老人家之间的过节,有的可能已纠缠了超过半世纪了,又岂是后生小子的三言两语化得开的?原振侠自然不会做这种不自量力的事。 雷老见原振侠没有再说什么,他也不再提白老大。又沉默了一会,原振侠才小心地问:“听说老爷子近日来有点事……发生?” 雷老吸了一口气,他是个性格十分豪爽的人,所以说话也不吞吞吐吐。他又指着自己:“或许人老了,离做鬼已不远,所以,会时时到鬼域去打转。” 原振侠知道近来发生在雷老身上的事,是“有一些人,带他到一处地方去,见到一些不该见的人”。雷老把“那个地方”理解为“鬼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阿财听了之后,不免大吃一惊,陡然转过头来,望向雷老。雷老一伸手,把他推了回去。 原振侠问:“是什么样的情形?” 雷老皱着眉:“我……先是晚上,才睡着,就有人来推我──” 他一面说,一面指手划脚,可是神情却越来越不耐烦,突然又“唉”地一声:“在车子里,我也说不明白,到了再说,就容易得多!” 原振侠当时也不知道,何以到了再说会容易得多?而到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原振侠也就明白了。 车行一小时,到了黑虎口,沿山驶进不到半公里,公路已经到了尽头。可是望向前,只见山峦重叠,未见有什么建筑物。 在一个高度发展的大都市的郊外,能在视线触及的范围之中,看不到建筑物,这地方的静僻,可想而知。 不等原振侠发问,雷老下了车之后,伸手向前一指:“在山里面,没有车,要走!” 他说到“要走”时,十分俐落地跃起,踢腿,同时伸手在腿上“啪啪”打了两下──他踢腿之际,虎虎风生,看得在一旁的阿财,如痴如醉,神情兴奋。 雷老健步如飞,一马当先,向山中就走。阿财由于兴奋,急步跟了上去,又蹦又跳,原振侠也抢步而行。走出不到两分钟,雷老就向阿财瞪了好几次眼,原振侠看在眼里,道:“阿财,你别走得太快了,可能有一段路要走,留点力!” 阿财口中虽然答应着,可是却并不为意。雷老转头,向原振侠望来,大有嘉许之色。 果然,半小时之后,山路迂回曲折,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目的地不知何在。阿财已累得气喘如牛,咬牙切齿,神情痛苦。 雷老说话直率,对原振侠说:“你要是肯跟我在山中隐居十年八载,我包你可以学会我毕生绝学。” 原振侠哼了一声:“我凡心太重,只配在红尘之中打滚,哪里有隐居的福分。” 雷老盯了原振侠一会,连声道:“可惜──不过,能知道自己看不破红尘,也是一种福分。最怕是明明看不破红尘,却还以为自己看得破,不断努力,终于一无所成,那才可哀。” 原振侠大表同意:“一切事物,总是应乎自然的好。” 阿财似懂非懂,一面努力赶了上来,一面喘气道:“我肯隐居,师父,你把毕生绝学传给我!” 雷老正色道:“阿财,你没听说么?要顺乎自然,别太贪,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由于雷老的态度忽然变得很严肃,所以阿财诺诺连声,不敢再说什么。 说话之间,转过了一个山坳。原振侠和阿财两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再也想不到,山中会有这样一处好所在。 首先看到的是一道小小的瀑布,由一道山溪形成,注入一个小水潭中,再蜿蜒流出去,水声潺潺。那是一个小山谷,一边是松林,一半是竹子,当中有五、六间青砖红瓦的大屋子,完全是古式。 屋前的空地上,成群的鸡在追逐,有几条大狗,看到了有人来,正在狂吠。有一条黑狗,巨大无比,油光水清,宛若一团黑云,它一面吠,一面疾速而前来。 此情此景,像是回到了古代,也像是人进入了图画之中。 黑狗奔到了近前,扑向雷老。雷老轻轻抬脚一踢,老大的黑狗,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落地之后,摇尾吠叫,欢乐无限。 阿财也忘了疲倦,一口气来到屋前。又有几个人迎了出来,看来都是跟着雷老生活的。 原振侠的经历极多,甚至在远离地球的“观察地带”上,也曾见过竹篱黄菊式的农舍,可是总不如这时,感觉是如此真实。 雷老一直把原振侠让进了正中一间大屋,却不在进门的大厅中逗留,一下子就把原振侠引进了屋中间的院子。 到了左首一间房门之外,推开门一看,是一间十分阔大,但是陈设简单的卧房。 那卧房足有三十平方公尺面积,放着一张大床,支着蚊帐。在一角,有一个大木柜,还有若干箱子和一副桌椅。家具都特别大,朴实无华。 奇怪的是,在地上,有许多高约十公分的圆形凸起物,如同有许多杯子放在地上一般。乍一看来,杂乱无章,但是略一用心,就能够看到那些矮木桩,排列得大有阵势。 原振侠是会家子,一看到了那些矮木桩,就知道那一定是一门高深武术的锻炼设备。 中国武术之中,有一门功夫叫“梅花桩”──虽然梅花桩不会如此之矮,但只要练会了桩法,高矮都是一样的。 而且,原振侠也看出,那些木桩,按着易经上八八六十四卦的形势排列,十分复杂,非同小可。 所以,原振侠到了门口,就并不进去。雷老一步跨了进去,走到了床边,每一步,自然而然,踏在木桩之上。 原振侠也不以为奇,心知那定然是他练了几十年的功夫,自然再纯熟不过。 阿财却不知好歹,一看到雷老进了房间,他东张西望,也举脚跨入。原振侠在门口,想伸手去拉他,可是一下子没有拉住。他第一步跨进去,一脚踏在短木桩之间的地上,倒也没有事,可是第二脚,却踏到短木桩上,偏又踏不稳,于是身子一歪,向旁便跌。 地上满是短木桩,阿财这一跌下去,不论是身子还是头部,砸在木桩上,都可能受伤。所以原振侠叫:“小心!” 他一面叫,一面已疾掠而出,一落脚,踏住了短木桩,身形一矮,一伸手,已把阿财扶住。 阿财狼狈之极,埋怨道:“这地上……是怎么一回事?师父,你也不怕晚上起来,被这些木头绊跌了?” 雷老这时,已坐在床边。看了这等情形,哈哈大笑──老人有时像小孩子一样,一点小事,可以乐上半天。看到雷老这样开心,阿财也忘了自身的狼狈,也咧着嘴笑了起来。 雷老笑了一会,大叫了一声,也没有听到他叫了些什么,就有两个人在门口出现。雷老指着阿财,对那两人道:“这是阿财,会在这里跟我学功夫。你们先带他去四周看看,告诉他这里的规矩!” 那两个人答应着,向阿财招手,对阿财的态度十分恭敬。阿财虽然不是很愿意离开雷老,可是雷老连连挥手,已有不耐烦的神情,他这才走了出去。 雷老在床上坐了一会,才道:“我这卧房的地上,所埋的是梅花八卦桩,最是复杂。既含梅花五五之数,也含八卦八八之数。” 雷老目光灼灼,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虽然不是深谙梅花五五二十五,以五为基数的种种变化之妙,也不是深谙八八六十四卦的变化,更别说两者配合在一起了。二十五个变化和六十四个变化联在一起,可以衍化出多少变异,是由数学公式可以计算得出的。 但是这种中国武术中的基本道理,原振侠倒也明白。所以他略想了一想,才点了点头。 雷老又道:“就算是你,知道有暗桩在,也对它们有一定的认识,大白天,小心认着,可以踏桩而行。如果不知就里,在黑暗之中呢?” 原振侠知道,雷老忽然说起房中所设的暗桩来,必有理由,并不单是和他讨论武术那么简单,所以他回答得十分认真。 在想了一想之后,他才道:“知道有暗桩,要看得见,行动也要相当小心。不然,就会出漏子。” 他一面说,一面提气,疾行了几步,到了床边,又走了开去。虽然他说“要相当小心”,可是进退自如,也十分快疾。 雷老大有嘉许之色,忽然又现出挑战的神色:“闭上眼睛,当作在黑暗之中,试一试!”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借着吸气、呼气的时间,他仔细察看这些矮木桩,想记住一些方位。可是越看越是眼花撩乱,注视了十来秒钟,那些木桩竟似活的一样,会在地上转动。 原振侠心中一凛,知道绝不能贪多,不可能一时之间记下那么多,只有拣简单的试一试。他立时看到,这时所站位置,和那张方桌,约有五、六步,有三个转折,要踏上六根桩,便可以到达。 他应声道:“好,试一试!” 随即紧闭眼,刷刷刷地跨步而出,算好了步数。到第六步,右脚一踏上木桩,一提气,一个“金鸡独立”之势,身子一转,紧接着坐下。他事先早已看准了的,所以一下子,就坐到一张凳子上,这才睁开眼,行动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干净俐落之至。 雷老由衷地喝了一声采:“你以前练过?” 原振侠据实道:“没有!不瞒您老说,只是硬记了几根木桩的方位。再多走一步,便要出丑了!” 雷老连声道:“难得之至!难得之至!”他说着,仍然坐在床边:“我在卧房之中设这暗桩,一来是为了练功。年纪老了,尤其要保持腰腿的灵活,不可偷懒,一懈怠下来,再要追上去,可就不能了。” 雷老虽在闲谈,但说的是武学至理,原振侠也听得不住点头。雷老忽然面色一沉:“二来,我在江湖上闯荡了那么多年,总有些冤家对头,多得自己也记不清,这就不能不防着一点──不是我吹牛,这梅花八卦桩,若是不明底细的人,进了房间之后,管叫他寸步难行。” 原振侠听得雷老这样说,不禁暗暗心惊。 雷老这时说来,大是轻描淡写,但是数十年江湖恩怨,桩桩件件,都是腥风血雨。其间不知牵涉到多少难解的仇恨,也不知道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在内。 中国的武术家,泰半会和江湖的风波扯上关系。而且,行为接近古而远离今,时代的进展,对武术家的影响极微。传统的武术家,遵奉的行为,自南宋到如今,只怕原则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原振侠虽然在武术上有一定的造诣,但是在思想观念上,他却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现代人,并不欣赏江湖人物的行径。 而像雷老那样,已过了百岁高龄,还在卧房之中设防,防仇家的暗算,这也可以算是他半辈子江湖生涯的必然结果了。 原振侠心中感叹,忍不住问了一句:“老爷子不涉江湖久矣,怎么还会有什么恩怨纠缠?” 雷老哈哈一笑:“有许多事,你早已忘了,可是人家忘不了。没有机会,就无可奈何,一有机会,就会刺上一刀,人心险恶啊!” 原振侠默然,心下想,现在的“江湖”,和以前的江湖,原则不变。可见时代进步,人心不易。 雷老突然切入正题:“所以,那几个人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以为是寻仇者来了!” 原振侠连忙点头,表示明白他是说自己遇到的不可思议怪事。 同时,他心中也感到暗暗好笑。像雷老这样生活的人,医院中的那些医生,自然对他无法了解。只怕雷老才一说到他卧房中有梅花八卦桩,那些医生就当他患了妄想症,精神不大正常了,也难怪雷老会称他们为“屁医生”。 雷老说着,就在床上躺了下来:“那是子夜时分,我正练完了气睡着。” 原振侠也明白了,何以雷老要到现场来说经过的原因。因为在车中,他总不能说着就躺下来。 雷老躺着,声音沉着:“天色漆黑,那些王八羔子竟是从大门走进来的。一进来,我就知道了,不动声色,一下子就认出,进来的是三个人,一前两后,居然步步都踏在桩子之上!” 雷老说到这里,神情十分警惕,略顿了一顿,又道:“他们向着床走来,我当时就心想:寻事的来了!” 他说到这里,原振侠就心中一动。而他又画蛇添足,“此地无银三百两”式地补充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桩事的主儿,夤夜私入,怎会有好事,你说是不?”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是:雷老一发觉有人入房,就立刻想到是“寻事的人来了”。可知他心中一定有一件事,是时常牵挂着的,那件事,就是防人来寻仇。 而他补充了一句“我不知是哪桩事”,那是欲盖弥彰,更说明了他心中,必然在提防着一件重大的寻仇事件! 原振侠本来想脱口问他,究竟是一桩什么样的恩怨,令他到了百岁以上高龄,仍然耿耿于怀,挂在心上! 可是原振侠一转念间,并没有问出来。因为他立时又想到这类事,多半牵连着许多江湖上的隐私秘密,不是当事人愿意自己说出来,问也没有用处。 所以,他只是点头。 雷老吞了吞口水:“我照样发出鼾声,那两个人和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来到了我的床前。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他一出手,我立刻反击,骤出不意,我一下子就能叫他不死也受重伤!” 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双手紧握着拳,指节骨凸起,强劲有力。哪里还像是人的拳头,简直就是一双有棱有角的铁锤。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了摇头:雷老在江湖上得享盛名,他的名头,自然有一大半,是他那双铁锤也似的拳头,替他打出来的。 雷老说到这里,仍然躺着,可是忽然间,他陡地坐直了身子。原振侠失声道:“可是来人手中有兵刃?” 雷老闷哼一声:“有兵刃我也不怕,早就准备扬起被子来相抗。那人到了床前却不出手,而是大声地叫我的名字。” 原振侠也觉得奇怪,因为那不合逻辑──偷进屋来的人,哪有大声叫主人名字的道理? 雷老顿了一顿,补充:“叫的是我的小名。” 原振侠望了他,并不发表意见,作为医生,他这时心中,想到更多的是:这种不合逻辑的事,真正发生的可能性不大,属于他自己的一种妄想,可能性反倒高些。 当然,原振侠没有把所想的说出来──他知道一说出来,他也会变成雷老口中的“屁医生”了。 雷老却没有留意原振侠在想什么,他的神情有点忸怩:“我那个小名,不知有多少年没人叫了……少说也有八、九十年。所以乍一听,我还不知道那是在叫我,可是叫到第三声,我遥远的记忆就回来了,所以我自然而然,应了一声!” 雷老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正对雷老所说的情形,越来越不相信。可是雷老的视线一转过来,他立刻现出听得十分用心的样子。 那绝不是原振侠行动虚伪,而是他知道,就算雷老真的是妄想症患者,他也必须先令雷老对他有信心,才能对症下药。 原振侠不相信雷老的话,也很有理由──一个能叫出雷老八、九十年来,没人叫过的小名的人,他的年纪,岂非比雷老还要大!可能性太少了。 雷老看到原振侠在用心听,他十分满意,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我的小名叫……小猪儿。” 原振侠谅解地笑了一下。虽然雷动九天雷老爷子威名赫赫,江湖上提起,谁不尊敬?但是每个人皆有童年,童年时小名叫小猪儿,自也不足为奇。 雷老继续道:“那时,我还躺着──” 他在向原振侠叙述的时候,真是躺在床上的。说到这里,他慢慢坐了起来,神情疑惑之极,想来就是那个午夜时分的神情。 他续道:“我心中思疑之至,坐了起来,问:你是谁?怎么还知道我的小名?” 那时,雷老的心中,实在是疑惑之极。自从他七、八岁那年,家乡旱灾,逃离了家乡,就一直没有和家人联络过。等到十多年后,他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尝尽人间的甜酸苦辣,机缘凑巧,得遇高人练成了一身武功,也打出了名堂之后,才回到家乡。 可是他家乡那片苦难的大地,不但历经天灾,而且,还经历了人祸、兵灾、盗贼,比天灾更可怕。本来聚居了百多户人家的村落,早已荡然无存,连颓垣败瓦都没有留下。而本来就贫瘠的大地,也赤地千里,光秃秃地,只有东一簇西一团的茅草蒿子,有气无力地生长着。连蛇和老鼠都找不到藏身之处,何况是人? 那次雷老回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在江湖上名声越来越大,四面八方的朋友,也越来越多。一有机会,他就打听家人,甚至同村人的消息,哪怕是给他遇上一个同村的人,他也会欢喜不尽。 照说,尤其在雷老中年之后,声名如日之中天,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弟子,端的是一呼百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不想讨他的好?可是全村几百人,看来早已死光死绝了,硬是一个人的消息也探听不到! 而这个心愿,也一直存在雷老的心中,当作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也正由于这一个原因,所以百岁之后,午夜梦回,忽然觉得有人叫出他童年时代的小名,而这个小名自他逃荒离开之后,又是绝无人知道的。 所以,-那之间,他心情激动,无以复加。他一面问来人如何知道他的小名,一面睁大了眼,想看清楚那是什么人──他年纪虽然老,可是体魄壮健,目力也好。但是屋中实在太黑了,所以他只看到,贴床站着一个人,在那人的身后,又影影绰绰地站着另外两个人。 他一问,站在床边,叫他小猪儿的那个,就“呵呵”笑了起来。 雷老心头怦怦乱跳──这笑声极熟悉,可是又实在太久远了。想把它从记忆中找出来,得挥去许多尘封的往事。 雷老气息急促,连声问:“你是谁?你是谁?” 那人仍笑着:“小猪儿,你出生,还没洗干净身子,你爹就把你抱出来让人看,喜得直叫:‘是一个大胖小子,一个大胖小子!’也真怪,村里人人穷得脱底,靠野菜叶度日子,可是你才出生,硬是茁壮。是我取的小名,我说:‘好家伙,是一只小猪儿!’你倒来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小名?” 那人说到一半,雷老的脑际,“嗡嗡”作响。他张大了口,两个字在喉咙里打转,可能是因为太激动了,所以竟然叫不出来。 雷老出生之后,母亲就难产而死,他父亲养他到三岁,也撒手归西。没爹没娘的孩子,就跟了村里一个单身汉,也就是在他出生那天,替他取了一个小名“小猪儿”的那个人,雷老从小就叫他“昌叔”。 要不是昌叔,三岁的娃儿没有了父母,就算他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不叫饿狼咬走,也早就饿死了。 雷老是昌叔养大的,他逃荒离开村子,也是昌叔带着他一起走的。离开村子之后不到半个月,成千上万的逃荒人群,冲散了他和昌叔。从此之后,昌叔就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了。 难怪他听得那呵呵的笑声是这么熟悉──尘封的记忆,一下子冲破了时间的封锁,飞舞跳跃而出,令雷老激动得全身发抖。 站在床前的那人是昌叔,可是他张大了口,就是叫不出“昌叔”这两个字来。 他实在太激动了,喉间发出了一阵咯咯声,双手一起伸了出来,握住了床前那人的手,那人也立时握住了他的手。 这种手握手的感觉,和一百年之前,完全一样。 雷老眼泪夺眶而出,他终于哽咽地叫了出来:“昌叔,昌叔。” 那人笑了起来:“小猪儿,亏你隔了那么多年,还记得我是谁!” 雷老除了“昌叔”两个字之外,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雷老对原振侠说当时的情形,说到这里,神情仍是激动之极。虽然不至于再度老泪纵横,但是也双眼通红,几乎难以为继。 原振侠在这时,作了一个手势,想打断雷老的叙述。但是雷老用力一挥手,还是要说下去。 原振侠想暂时中止雷老的话,因为他越听越觉得不对路。那个“昌叔”,至少比雷老大十多二十岁,就算他还活着,也不能半夜摸上门来了。 所以,原振侠那时的想法,和精神科的那个医生是一样的。 雷老由于长年累月,思念同村的人,更思念亲人。于是,曾经抚养他的“昌叔”就出现了,自然是出现在他的幻想之中。 可是雷老接下来的话,却又令得原振侠愕然。雷老道:“你猜,当时我肯定了来到床前的是昌叔,我想到的是什么?” 原振侠摇了摇头,意思是那是你的幻想,实际上没有这回事。但是看在雷老的眼中,原振侠像是在回答“不知道”。 所以雷老道:“你是小孩子,当然猜不到我的心情。我当时想到的是,我要死了,昌叔身后的那两个人是阴差──牛头马面。昌叔一定是在阴司领了职司,他带着阴差,来拘我的魂魄来了。”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他确然没有料到,雷老在这种情形下,却有那样的想法。想到雷老已过了一百岁,他的思想方式,自然与众不同,原振侠顺口应了一句:“那你……一定十分害怕了?” 雷老叫了起来:“害怕?哈哈,一点也不!一来我那么老,也该死了;二来,有昌叔照应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才不怕!” 雷老当时,一想到了自己快死,昌叔是带着阴差来拘他的,他真的一点也不怕,平静之至。反倒气息畅顺,可以说话了。 他道:“昌叔,你可是来拘我到阴司去的?” 他问得虽然平静,可是-那之间,想起自己数十年闯荡江湖,过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生涯,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身上十来处刀疤,可不是白来的,死在他手下的人,也难以算得清。 这些事,到了阴司地狱,不知道是不是要一笔一笔地算,而又如何算得清楚? 所以他心中也不免有点惴惴不安。昌叔却哈哈笑:“你把昌叔当成鬼了?小猪儿,告诉你,昌叔没有死。我来带你到一处地方去看看,你要是喜欢,可以留下来。” 雷老全然摸不着头脑,他伸手抓头:“昌叔,是怎么一回事?” 雷老在问了之后,焦急地等待着回答。 宇宙杀手(2) 昌叔看来很快乐,因为他每次总是未语先笑──这和遥远的记忆之中,略有不同。昌叔确然是十分乐观的人,但是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辛勤耕作,难得温饱,笑声自然也没有那么多。 在逃荒的日子,为了争夺草根树皮,同是难民,还要打个头破血流。再坚强的汉子,能忍着眼泪不流出来,已是上上大吉了,谁还笑得出来? 雷老在昌叔的笑声中,首先想到的是:这些年来,昌叔的生活一定不错。他又立时想到:昌叔该有多大岁数了?一百二十岁?还是更老?人老到了这个岁数,怎么听声音还那么健壮。 他心中有了疑惑,就身子移动了一下,变成坐到了床沿。昌叔顺势一拉,拉住了他的手,令他站了起来:“来,跟我走。” 雷老忙又问:“到哪儿去?” 昌叔又笑:“现在对你说,你也不明白,到了再慢慢告诉你。” 昌叔拉着雷老向外走,脚步十分自然地踏在地上的矮桩上。那另外两个人站着不动,在经过他们的时候,雷老向他们望了一眼──因为他心中还是在疑惑,那两个是不是阴司的鬼差,牛头马面。 房中极暗,他没能看清那两个人的脸面。但倒也朦胧可以看清,那是两个普通人,并不是牛头马面,手中也没有拘魂的工具。 他心想,出了屋子,外面再黑,也总会有点星月微光。到时,就可以看清楚那两个是什么人,也可以再看到久违了的昌叔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心头发热,多少年的往事,一一涌上心头。他有许多话要告诉昌叔,告诉这许多年来他打出来的天下。虽然一个近亲也没有,但是他却在江湖上,结识了许多肝胆相照,生死相许的朋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拚出了一个灿烂的前程来。 他和这些生死之交,都兄弟相称,而且论感情,只怕比亲兄弟还亲(他没有亲兄弟,只好想当然!…ぉふ庑┥死之交都已去世,可是他们的子侄,却遍布世界各地,有许多是各行各业中极出色的人物。甚至第三代、第四代,都有的是大有成就,出人头地的大人物。 这些人见了他,无不尊敬万分。他想告诉昌叔,当年饿得瘦成骷髅一样的小猪儿,现在已经是全世界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或许正由于他想得太多,而且,急于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昌叔,心有所想,所以未曾留意到身处环境的变化。等到他感到有点不对头的时候,这才发现,四周更黑暗了。 刚才在房间之中,他还可以依稀看到一些人影。可是这时,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 雷老此际,当然不会害怕,他只是惊讶。同时,他也发觉他自己,和他身边的昌叔,却没有向前走,而且是站着不动。 雷老咽了一口口水。昌叔在他身边笑了起来:“这些年,混得怎么样?” 雷老的心中虽然疑惑怪异,但昌叔一问,他就大是兴致勃勃,立时道:“什么这些日子,整整一百年了。昌叔,大清朝的皇帝被赶下龙廷,人人都剪了辫子。你打我我打你,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大上海十里洋场,要是没去过,你再也想不到,天下会有那样的地方。我第一次见到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差点没吓得灵魂出窍,到处人讲到处的话……” 雷老滔滔不绝地说着。一百年,是整整一个世纪,近一百年,绝非太平盛世,变化之多,变化之大,风起云涌。就算拣大事记下来,也是几十厚册的历史。 这些大事,有的雷老亲身经历,躬逢其盛,有的只是道听涂说,不明究竟。他读书不多,知识不广,对许多历史上的大事,他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时,他想向昌叔说百年的兴衰沧桑,自然不得要领,说了半天,乱七八糟之至。若是在一个百年以来,对世事一无所知的人听了,也就只有更加胡涂,不知所云。 雷老说了好一会,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他住了口,不再说下去,反问:“昌叔,你呢?这些日子来,你怎么过的?” 昌叔道:“我说了,你可别吃惊!” 这一百年来,雷动九天雷九天,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他听得昌叔这样警告,自然而然双肩一耸,发出了一声长笑。 尽管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吃惊,尽管昌叔已经警告了他,可是结果,昌叔的话一出口,他还是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昌叔说的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一处地方,与鬼为伍──也就是和许多鬼在一起。” 雷老立时感到遍体生寒──他早就想到自己一定是寿元已尽,昌叔来找他是拘他的魂,如今昌叔的话,似乎证实了这一点。 但是他随即又十分平静:“还是那句话,我阳寿已尽了?” 昌叔哈哈大笑:“你还是害怕了?想岔了?我告诉你,我不是鬼,我只是和鬼在一起。” 雷老越听越是胡涂:“那……是一个什么所在?是阴司地狱?” 人死了之后变鬼,鬼必须到阴司地狱去接受种种处理,这是中国民间根深蒂固的传说,深入民心,所以雷老立刻想到了这一点。 昌叔的回答更古怪:“起先,我也以为是,可是实在又不是。” 雷老的性子极急,不由自主一顿足:“那究竟是什么所在呢?” 昌叔笑了起来:“看,你从小就是火爆脾气,至今不变。既然是人鬼杂处的所在,就算不是阴司地狱,也可以算是一座坟墓。” 雷老在对原振侠的叙述过程中,说得十分详尽。原振侠极耐心地听着,可是结果还是不耐烦了,他大声打断了雷老的叙述,问:“你在医院,对那几位医生,也讲了这些经过?” 雷老瞪大了眼:“是啊!” 原振侠心中暗叫了一声“难怪”,他又问:“后来,你到了那地方没有?” 雷老不是很高兴:“当然到了,你比我还性子急。” 原振侠也苦笑,心想这倒好,老远的路,来听一个老人的妄语。不过也有好处,等他说完了他的幻想之后,向他请教一些江湖上的事,必然十分有趣。 雷老盯了原振侠片刻,原振侠投降:“我不再打岔了,老爷子请说。” 雷老道:“这样说的时候,我和昌叔一直站着没有动,四周围仍然是一片漆黑。” 可是,忽然之间,就有了光亮,灰蒙蒙地,一点也不明亮。而且叫人十分不舒服,不痛快,像是被胶在一片灰色的浓雾之中。 看出去,四周围影影绰绰,有不少人在移动。可是随便怎么努力,却又一个也看不清楚。 雷老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忍不住骂了几句话。 昌叔指着那些人影,出言惊人:“这些,就全是在这里的鬼了。” 雷老不禁“啊”地一声,心想自己一直站在黑暗之中没有动过,怎么一下子就来到了鬼域?他立时向身边看去,昌叔在他伸手可及之处,距离极近,可是看起来一样不清不楚,朦胧难明。 雷老又吃了一惊:“昌叔!你看起来,和那些……鬼是一样的。” 昌叔笑着,作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两人一起向前走去,曲曲折折,像是在一些宽敞的甬道之中前进。走了一会,来到一扇门前,昌叔在前,推门进去,雷老也跟了进去。 一进了门,眼前陡地一亮,可以看清楚事物了。昌叔关好门,转过身来,雷老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心头一阵发热,叫道:“昌叔!” 他一面叫,一面热泪盈眶,已向昌叔扑了过去。 这一切,全是自然发生的,直到他抱住了昌叔,才觉得有点不对。他小时候曾有许多次,在孤苦无依的时候,扑向昌叔,抱住了昌叔,可都是双手环抱着昌叔的腰际──那是他年纪小,身子矮,只能这样。 这时,他早已长大成人,一抱之下,自然不是抱住了昌叔的腰。虽然他身型只是粗壮,并不高,但是也抱住了昌叔的肩头──这就和童年的感觉不一样了,有点古怪。 雷老怔了一怔,忽然想到,昌叔早已是成年人,自然不会再高,自己却长高了,这没有什么可怪的。 但是随即,他知道自己感到古怪,并不是在一抱之下,感觉和童年不同,而是另有缘故。那是什么缘故呢?像是堵在喉咙中的一口痰一样,明知有东西堵在那里,却又拿不出来。 雷老由于心中感到古怪,所以动作上也有了反应。他吸了一口气,陡然想了起来,自己刚才一见昌叔,就感到亲切无比,彷佛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这才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昌叔。原因就是一看清了昌叔的脸面,就感到他和以前完全一样,根本没有变过。 刚才一上来,雷老骤见故人,热血沸腾,哪里来得及去细想? 可是这时,却越想越不对劲──他和昌叔分离,不是一百天,而是一百年!天下决没有人,可以一百年前与一百年后一个样子的。莫非他……不是人,是神,或者……是鬼,总之不是人! 雷老在说到这一段的时候,说得十分详细,不嫌其烦。原振侠一面听,一面皱眉,但是他总算耐着性子,没有再去打断雷老的话头。 而雷老说到这里,一面咳,一面喘气。他老人家的酒量之好,天下驰名,常自夸“李白斗酒诗百篇”,他“雷动九天斗酒,拳下再无敌手”。医生说酒可伤身,他老人家根本是喝酒不喝水的,身体所需的水分,皆自酒而来。这时,他一面咳着,一面又大大喝了好几口酒。 原振侠这才趁机说了一句话:“你后退,看看清楚不就行了?” 雷老伸手抹去了口角的酒,叹了一声:“我如何不知?可是我不敢啊!想想看,刚才要不是我眼花,昌叔的样子真是百年未变,我不知他是神是鬼,那……我不知如何才好了。” 原振侠没好气:“那你也不能老是抱着他不放手!” 雷老再叹一声:“是啊!” 当时雷老心中的疑惑渐增。他还是先不松手,只是叫了一声:“昌叔。” 昌叔答应着,雷老这时又问:“昌叔,你是成了神,还是变了鬼?” 昌叔笑了起来,用力把雷老推开,双手握住了雷老的双臂,像看小孩子一样地看着雷老。 人的年纪差别,十分奇怪,两个人若是相差十五岁,一个二十一岁时,已是成年人了,一个只有六岁,是小娃子。 但是岁月流逝,到了一个四十五岁,一个三十岁时,分别已不是那么大。再下去,一个八十五岁,一个七十岁,简直已差不多了。像昌叔和雷老那样,一个如果一百二十岁,一个一百零五岁,大家同是百岁老人,可以说再也没有分别了。 可是当时,昌叔仍然以望着小孩子的神情望着雷老,雷老也望着昌叔,也确然感到自己是小孩子──原因已经说过,因为昌叔的样貌,和他童年的印象,一模一样。 昌叔是一个身型壮健的庄稼汉,中国北方贫瘠的大地上,农民的生活之苦,决不是现代城市人所能想象。顶着太阳干活,迎着寒风赶路,人和野外的树木,没有什么分别。与大自然过分亲密的接触,使人的皮肤,也变得和树皮一样地粗糙难看。 所以,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昌叔也不能例外。 但是就算是四十岁,和一百岁还是有分别的。 雷老的视线,凝注在昌叔的脸上。他一遍又一遍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又用发抖的手指,指着昌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昌叔笑,脸上现出十分深刻的纹路。但那不是老化的皱纹,只是艰苦的生活痕迹。他也抚着自己的脸:“奇怪,连我自己也奇怪,在这里,我不会老。小猪儿,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一个不会老的人。” 昌叔说的话,每一个字,雷老都听得清清楚楚。浓重的乡音,令雷老感到无比的亲切,可是他却全然难以理解,人怎么会不老呢? 人要是不老,长生不老,那不就是神仙了吗?想当年,秦始皇帝,派了两千个童男童女,由徐福带着,扬帆出海,到蓬莱仙岛去求灵药,也无非是想图个长生不老。昌叔是服了什么仙丹灵药,才能这样。 一时之间,雷老张大了口,再也合不拢来,喉间咯咯有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说些什么。不论他想说什么,这时都一句也说不出来。 昌叔又道:“一时之间,也说不明白。你要是愿意在这里住下来,也可以和我一样。虽然……你已经够老了,但也不会再老下去。” 雷老陡然震动了一下,一时之间,竟连一个好字也说不出来。 他并不是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是-那之间,他想到了许多许多的事。那许多事,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 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什么所在?何以影影幢幢的全是鬼,只有昌叔是人?在这里住下了,是不是还出得去?要是出不去了,那又和死了变鬼,有何不同? 雷老不是首次想到死,人老了,自然会想到必然来临的死亡,越老,越不会恐惧死亡。可是又不死,又经年累月和鬼在一起,这不是很可怕么? 雷老心绪撩乱,四面看看,这才看清,昌叔带他进来的那间房间,是一间宽敞的石室。 石室中的陈设很简单,一块大石,算是床,还有石椅石桌。 雷老心思撩乱,那种心情,自然也反映在他的神情上。昌叔看了,只是淡然地笑:“我以为你已年过百岁,什么都可以看得开,放得下了。” 昌叔的话,像是当头棒喝一样,令得雷老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他隐居在一个山坳之中,过的是表面上看来与世隔绝的生活,再无牵挂,超凡出尘。可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他虽远在深山,自然有人会不断地找他,奉承他,逗他开心,讨他欢喜,送各种各样他喜欢的东西和食物给他。 那些人,或者有事情求他,或者是以前,甚至于是上代受过他的好处,更多的是他义子义女的后代,都把他当成了真正的祖辈。 那些人之中,有的是达官贵人,有的是富商巨贾,有的是专业人士,也有的是三教九流的人物,更有的是在社会上有潜在势力的人物,和武术界的各派高手。雷老在这些人的心目之中,都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最重要的是,雷老十分欣赏自己这种地位──远在深山的一个孤老头子(他这样称自己),可是实际上,却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力,这使他更有满足感。觉得比自己站在最前面,一呼百诺,冲锋陷阵时更加强而有力,有更高的地位。 这种情形,他自己再清楚也没有。要他真的和社会隔绝,在这石室中长生不老,他自然难以在一-那之间,作出决定。 昌叔又笑:“好,你别急。看你身子这样壮健,一年半载,也不会就死。过些时日,我再来找你。” 这种话,举世之上,除了昌叔之外,也没有人敢这样对雷老说。 雷老当时除了点头之外,仍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昌叔拉了他的手,走出了石室。一出石室,又到处全是灰蒙蒙的一片,影影绰绰,一层一层,看去不知有多少。雷老已知那不是人影,而是鬼影,可是心头也了无所惧。 不一会,眼前一黑,耳旁听得昌叔的笑声,渐渐远去。他忽然打了一个寒战,睁开眼来,自己却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雷老说到这里,定睛向原振侠望来。 原振侠明知自己说出意见,雷老的霹雳火脾气,可能就会发作,但他还是在喝了一大口酒之后,沉声道:“一般来说,若是有了像你这样的遭遇,突然之间,又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都会把这段经历,当作是南柯一梦。” 或许是原振侠的话,说得十分委婉,雷老虽然面色一沉,但是并没有发作。 他又干了杯酒,这才道:“第一次,我也确然把……这当作是一场梦。哪有人可以百年不老的,一定是我想念昌叔,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 这几句话,说得理性之至,听得原振侠连连点头。 雷老接着又道:“可是接二连三,昌叔老是半夜带着他的鬼跟班来找我,带我到那古墓去。那……又不像是梦,不会是梦了。” 原振侠曾想说:梦是会重复的,做一次是梦,做十次仍然是梦。而且会越做越多,最后,疑真疑幻,把梦当成真的──这就是妄想症的典型病例。 不过原振侠却没有把这一点说出来──他相信那几位精神病科的医生,一定已向雷老解释明白了。 他注意到雷老提及了“古墓”这两个字,所以他问:“你认为昌叔带你去的所在,是一座古墓?” 雷老眨着眼,他也不能肯定,语调迟疑:“多半是吧!不是坟墓,那来的那么多鬼?而且,石床石桌,也像是古墓中的陈设。” 原振侠眉心打结,一-那,他想起了许多事来。那些全是匪夷所思的事,不是他亲自的经历,就是他好朋友的经历。 他的好朋友,那位先生,就曾和秦始皇古墓中,当年殉葬,但几千年不死的活俑打过交道。这件经历,曾有过详细的叙述,还被人利用来大肆渲染过。 他自己,最近的经历是和西方的吸血-尸会晤。一个美艳绝伦的吸血-尸,已经在世上好几百年,相形之下,百年不变,也就不算什么了。 那位先生的传奇经历中,还有一位修成了神仙的,非但不老,而且越来越年轻。 还有,也是那位先生的经历。不知什么来历的一个装置,可以使人的生命,处于静止状态,一百年光阴在休眠中度过。再醒来的时候,自然也不会年华老去,那是一种“分段式的生命历程”! 看来,人的生命,有无穷的奥秘,不为人所知,等待人去探索发掘。 原振侠定了定神,把那些杂乱的想法放开。他并不直接,而是迂回地问:“古墓中朦胧得很,不能看清楚东西,那石室中就不同?” 雷老用力点头,表示确是如此。 原振侠又问:“你可曾注意到石室之中的光源,来自何处?” 雷老迟疑:“这可……没有留意。” 原振侠再问:“你每次来去,都是四周围一阵漆黑,什么也看不到。然后,也没有走动,没有上车上轿什么的,就来去自如?” 雷老大点其头:“十分奇妙!这情形,倒有点像是早年,我在湘江上遇见过的,几个排教长老所习的遁法,转眼千里,神奇无比!” 雷老的这几句话,以原振侠常识之广博丰富,也要先定了定神,把脑筋转过来之后,才能明白,自然需要解释一下。 湘江在中国湖南省境内,湖南省简称“湘”,就是由湘江而来的。湖南省是一个地理环境特殊的地方,有一些原始森林,人迹不到,民风强悍,极好习武。而且神秘的事情也特别多,有许多是实用科学全然无法解释的怪事,属于玄学和法术的范围。例如著名的“湘西赶尸”,术士在作法之后,就可以驱使尸体走路,等等。 修习法术的术士,也分成许多门派。有的称为“祝由科”,有的属于“排教”。 所谓“排教”,是由于湘江上游的原始森林之中,盛产木材,木材采伐了之后,扎成木排,在湘江上顺游放下来,运输到各地去。 放排的工人,人数众多,久而久之,就有人组成了帮会,称之为“排教”。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排教的长老之中,出了几个能人,大具异能。 这几位具异能的长老,最初可能与白莲教有点关系,所擅长的法术,也相类同──这种情形,颇有点接近今日许多特异功能的人士。 有些人生来具有,有些人则经过学习之后,获得了特异功能的事。历史上有记载的,可以上溯至三国时代,古已有之,不足为奇。 排教由于有了那几位特异人士担任长老之故,所以法术就成了排教的传统。教众之中,有聪敏伶俐,机缘凑巧的,就会被选择成为传授法术的对象。所以排教长老之中,很有些奇才异能之士。 其中,所谓“遁法”,就是法术的内容之一──人可以在瞬-之间,不借助任何交通工具,而来往于千里之外。 有许多实例,由著名人士记录下来,证明他们曾亲眼目睹过这种异术。而至于何以有这种奇异的现象存在,实用科学也无法提供解释。 雷老行走江湖,和江湖上的奇才异能之士多有来往。他可能在排教长老处听过,或见过排教长老行使遁法,所以这时,才拿出来作为比喻的。 原振侠听了之后,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就这个问题和他讨论下去。因为一讨论起异术来,无穷无尽,再无了期,而原振侠急于想表达自己的意见。 他又问:“那些……鬼影,也是糊里胡涂,看得不是很清楚──你去了好几次,连一个面目也未曾好好地看清楚过,是不是?” 雷老毕竟是老江湖了。他的知识程度或许不高,念不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公式,更可能连谁是爱因斯坦都不知道。但是人老精,鬼老灵,近一百年的江湖历练,他人生经验之丰富,可以说无以复加。 原振侠一个劲儿的问题,已给他洞察了用意,他两道白眉一攒:“你想说什么,只管说,不必转弯抹角!”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先举杯敬了雷老一杯酒,就含有“说错了也别见怪”的意思在内。 雷老痛快地一口喝干,原振侠也喝了酒,趁着烈酒在体内化为一团热气之时,他道:“根据你所说的,全有做梦的特征。例如不注意细节、看不清不重要的景物、说不出所以然来的移动,那全是人做梦的特征!” 原振侠鼓足了勇气,一口气把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虽然雷老的神情,变得难看之极,怪眼圆睁,气息也粗了起来,就差没有须眉倒竖了,可是原振侠并不气馁。作为一个专业人员,他必须把自己的理解和判断,如实地告诉雷老。 雷老在原振侠一说完,立时打了一个“哈哈”,声音宏亮之极,宛若打了一个焦雷,原振侠沉住了气不出声。 雷老立时霍然而立,大声道:“原医生,请吧!真对不起,叫你老远跑了一趟,听我这老头子说了半天梦话,老头子说对不起了!” 他双手抱拳,向原振侠拱了拱,神情不屑之极。原振侠几乎可以听到,他肚子中在骂人的声音:“原来也是一个屁医生。” 原振侠不想走也不行了──事实上,雷老虽然有趣,而且在他的身上,不知道可以发掘出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来。 但是当他一再说他自己的那个梦境,并且坚持是真的时,那也就无趣得很了。 原振侠站了起来,望着盛怒的雷老,解释道:“我并不认为你有什么病,老是做同一个梦,人人都会有这种情形发生,就让它一直做下去好了。对你来说,不会有什么损失,反倒可以增加生活情趣!” 雷老对原振侠怒目而视,他的目光凌厉之至。原振侠感到,那种目光,甚至有一种实质的力量,可以把人推出房间去。 原振侠小心踩着矮桩,来到了房门口,他心中还有一个疑问,索性不再保留,问了出来。 他站在门口,问道:“你做些梦,没有什么大不了,何以竟然要去看精神医生?” 雷老大是愤怒:“我对小毛说了,是小毛要我到医院去的!哼,去了三次,倒说我有神经病。” 原振侠更是大疑,他知道“小毛”多半就是称他为叔公的那个五官科主任。他问:“你老人家也会随人摆布?” 雷老神情,又是气愤,又是无奈,连声闷哼,抓起酒瓶来,“咕嘟咕嘟”只顾喝酒。 这种情形,一看就知道,他心中还有一些秘密,未曾说出来! 这下子轮到原振侠不客气了,他朗声道:“老爷子,蒙你看得起,把怪遇向我说。可是只说三四分,这就太不够意思了吧!” 他说着,摆出一副不服气的神情,斜睨着雷老。 雷老不堪一激,立时道:“谁说只讲了三四分?我讲了足有九分!” 原振侠哈哈一笑:“看啊,还有一分是什么?是不是正是促使你去找医生的原因?” 雷老欲语又止,神情为难,叹了一声,又喝了几口闷酒,像是不知如何说才好! 原振侠一直站在房门外,等他开口,可是雷老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闷酒。 足足等了十来分钟,原振侠再有敬老之心,也没有这份耐性了。何况他认定了雷老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是老年人的梦,没有深入研究的价值。所以,他大声道:“雷老,你再不说,我可要告辞了。” 雷老抬头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看到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竟然有一种深切的悲哀。那先令得原振侠呆了一呆,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令得原振侠目瞪口呆。 只见雷老仍然一言不发,却陡然扬起手来,在他自己的脸上,重重地掴了一个耳光。 那一下耳光,掴得极重,不但“啪”地一声,听来令人惊心动魄,而且他的紫膛脸上,也立时起了一片红印。原振侠见过许多人类的怪异行为,但是竟然这样出死力掌掴自己的情形,却也不多见! 他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才好。他只是在一-间,感到雷老的心中,必然有为难之极的事,而且,他一定是在深深责备自己,不然何以会这样? 而且,看来,他在打了自己一巴掌之后,恨意未消,竟又再度扬起手来。 一个已过百岁的老人家,这样深地责备自己,这种情景惨烈得叫人看不下去。所以原振侠一看到雷老又扬起了手,他身形一闪,一个箭步,掠向前去。虽然是在百忙之中,但是脚下仍然不忘踏在矮桩之上。 他到了雷老的身前,雷老的手,正向他自己的另一边脸打去。原振侠疾伸手,又使出了“小擒拿手”中的那一招,想把雷老的手拨开去。 可是,这次却没有成功,使原振侠领教了,雷老的武术造诣是何等高超!也使他知道自己在会诊室门口,能一下子拨开雷老的手,将他推出两步,那纯是出其不意的幸运,并非雷老武功不济! 这时,他一出手,还是那一招,也是一出手,五指就抓住了雷老的手腕。 可是不等他发力把雷老的手拨开,雷老手腕一振,原振侠的手指,就被一股大力弹了开来。而且,掌心、指尖,连手腕,也都一阵子发热,甚至连身子也不免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而雷老一下子甩开了原振侠的手,“啪”地一声,早又已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那之间,他两边脸都肿了起来,样子古怪,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原振侠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因为雷老只是甩开了他的手,没有进一步向他进攻──如果进一步向他进攻的话,他一定抵挡不住。 一个身负如此绝顶武功的老人,竟然会这样自己责备自己,可知他心事之沉重,实在难以言喻。 原振侠心念电转,一声叱喝:“自己打死了自己,若是心中有过不去的事,做鬼也不安宁。” 原振侠这两句话不但说得重,而且接近残酷。可是他知道,从雷老这时的精神状态来看,轻描淡写的安慰,根本就起不了作用! 果然,雷老听了之后,陡然一震,提起酒瓶来,“咕咕咕”连喝了三大口酒。然后双手紧握着拳,捏得指节骨如同爆裂也似,一阵格格响,这才用十分喃喃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我对不住昌叔。” 说到后来,语音竟大是哽塞。 原振侠听了之后,不禁大吃一惊! 雷老这样说,那一定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昌叔的事情了。昌叔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他做了对不起昌叔的事,那么,在他的道德观念来说,他就是猪狗不如,卑鄙之极的邪恶之徒了。 那是绝不可饶恕的罪行。 难怪他会这样死命地打他自己──发展下去,他结束自己的生命,都很有可能。 更令得原振侠啼笑皆非的是:雷老的一切经历,全是他的梦境,那么就算他做了对不起昌叔的事,也是在梦中做的。 人若是要为了自己在梦中的某些行为,而结果在实际上要付出生命作代价,那不是太可怕了吗? 所以原振侠先不问他,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昌叔的事,却再次大声喝:“雷老,一切全是你的梦境,你根本没有做对不起昌叔的事。” 在雷老叫出了那句话之后,他的情绪,激动之极。可是原振侠一叫,雷老迅速地平静下来,紧握着的拳,也渐渐松开,跟着,长长吁了一口气。 原振侠刚在惊讶他情绪平复得快,已听得他冷冷地道:“原来说了半天,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好,你请吧!” 他作了一个“请走”的手势,原振侠苦笑:“你还有一成话没对我说,叫我怎么相信?” 雷老冷笑一下:“好,虽然说了你一样不信,还是告诉你吧。” 他说着,伸手在自己脸上,重重抹了一下,这才道:“昌叔有事要我帮忙,我竟然犹豫不决,没有一口答应。我真不是东西,对不起昌叔。” 听了雷老的这一番话,原振侠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真担心雷老,不知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原来只不过是这样。 由此也可以知道,雷九天这个老人,对自己的道德标准要求之高,令人咋舌──只不过对昌叔的要求没有爽快地答应,他的良心就觉得犯下了大错! 由此也可知,昌叔要他帮忙的事,一定是非同小可,连雷老也会犹豫不决。 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会好奇心大发,问一问昌叔要他帮忙的究竟是什么事。原振侠也不例外,脱口就问了出来。 谁知雷老听了,“哈哈”一笑,笑声中充满了苍凉悲伤:“反正照你看来,全是梦境里的事,管它是什么?” 原振侠呆了一呆,正色道:“话虽然那么说,可是若是把梦境当真了,那也不好玩。既然是梦,何必这样深自责备?” 雷老一瞪眼:“谁说是梦,那是你说的。” 原振侠知道,再和他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可是他却觉得自己有责任,尽力提醒他:对于梦中发生的事,不必太当真。 他看看雷老又在不断地喝酒,心知酒精刺激脑部,也容易使人产生幻觉。他想了一想,道:“你根本说不出实在的情形,怎么去的?怎么走的?光是从哪里来?昌叔在那地方干什么?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一百年不是一个短时间,他在那个地方,难道甚么都不干?” 原振侠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雷老目瞪口呆,没有一个答得上来。 雷老只是喝闷酒,他那种生气的样子,再加上用力掴了自己两掌之后红肿的脸,看了很令人同情。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了,昌叔求你做的是什么事?要是你不愿意做,等他再来的时候,你可以告诉他,由我代你去做,你看好不好?”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绝对没有嘲弄雷老的意思,他是在尽医生的本分,向雷老作“心理治疗”。 他认定了雷老的一切遭遇全是“梦境”。为了在梦中没有答应他恩人的要求,这个百岁老人十分内疚,深深自责,发展下去会非常危险。 原振侠其实也根本不关心,昌叔要雷老做的究竟是什么事?他的目的,只是要雷老不再自责──他把责任揽了过去,实际上根本什么也不必做,只要雷老感到有人代劳,心情放松,就已经可以了! 因为一切全是在梦中发生的事,根本没有什么事需要去做。 雷老听了原振侠的话之后,神情极认真,居然有三分钟之久没有喝酒,这才喃喃地道:“昌叔所说的……麻烦……很大……” 他只说了一句,就陡然住口,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叹:“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你一个人也应付不了。看看是不是我们两人,可以联手应付?” 雷老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诚恳郑重,令原振侠听了,也豪意顿生,像是真的两人要合力应敌一样。他一挺胸,豪意顿生:“雷老,不是我自夸,我们两人要是联手,天下只怕再也没有应付不了的事。” 别看年纪大,喝酒多,可是雷老的头脑,很是清醒。他瞪了原振侠一眼:“小伙子别把话说得太满了,满饭好吃,满话难说。” 原振侠扬眉:“是什么困难?” 雷老一伸手,在桌子上拍打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如同有一块铁板敲在桌上一样。他的回答,很出乎原振侠的预料之外。 他道:“这样,反正昌叔还要来找我,我问准了他,是不是能容外人帮忙。若是他说可以,那我们再合计如何联手应付?” 原振侠心想,自己连是什么麻烦也不知道,就慷慨自荐要代劳,却原来在雷老的心目中,仍然是“外人”。所以他虽然笑着,也有点不惬意。 雷老立时看了出来,忙道:“因为那是昌叔的事,我不知道他的心意,是不是愿意让别人知道?” 原振侠无可无不可:“好,你见了他问一问再告诉我。真是,你到医院去,是为了──” 这个问题,雷老一直没有回答过,所以原振侠又再一次提了出来。 雷老神情很尴尬,支吾了片刻,才道:“小毛说我是做梦,可是我不愿自己骗自己,我知道那不是梦,是实在的事。” 雷老的这番话,听来好象很复杂,其实也很简单。他的意思是,一切发生的事,为他带来了精神负担和压力,如果他自己也相信那是梦境,自然压力也消失了。 可惜每一个医生都告诉他那是梦,他却偏偏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不但他的精神压力一点也没有减轻,连那些医生也成了“屁医生”。 原振侠这时,心中想,雷老和昌叔商量,昌叔一定会拒绝。因为昌叔要是答应了,至少就要原振侠,也到那个被雷老称为“古墓”的地方去! 雷老可以一再进入梦境中的古墓,但是他用什么方法,把原振侠也带进去? 所以,原振侠把话说在前头:“雷老,昌叔若是拒绝我帮忙,可想而知,麻烦不是很严重,要不要人帮忙都无所谓,你也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雷老一听,立时现出极度不以为然的神情,而且有“你懂甚么”的不屑。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闷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原振侠感到没有什么可以再做的了,就转身走向门口。在门口,他顺口说了一句:“雷老晚安,锁好门。” 雷老又“哼”了一声:“我向不锁门,谁要来,只管来好了。” 原振侠心中,只觉得好笑──像雷老这种时代的人,思想和行为,往往十分矛盾。 雷老很自豪地说他向不锁门,那是表示他为人光明磊落(中国北方乡下,屋子的门要打开,表示没有什么事见不得人),可是他又在房间的地上,布下了梅花八卦桩去防人,不是矛盾得很吗? 原振侠倚在门框上,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告诉雷老:“你什么时候出市区,可以在我那里歇足。” 雷老居然十分知情识趣,甩手拧头:“别客气了!你们这种新派人,屋子里说不定藏着女人,我老头子去了,可不方便。” 原振侠听了雷老的打趣话,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住所,虽然不大,可是出色的美女如黄绢,如海棠,如玛仙,也都曾经留恋不去,不知有过多少甜蜜难忘,回肠荡气的日子。可是如今,却什么也没有了。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大是怅然。本来,他还想雷老多说点经历来听听──雷老百年来在江湖上的阅历,义气儿女之间的恩仇,必然有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可是这时,他想到自己生命中的三个女人,一个和外星人产生了真正的爱情,一个则干脆变成了外星人。 另一个为了拯救一个在危机中的星球,在茫茫无际的宇宙之中飞驰。能在住所中陪伴自己的,只有酒和音乐。 他怅然之余,感到自己的遭遇已经够离奇的了,自然意兴阑珊,没有兴趣再听别人的故事了。 雷老送了出来,刚好阿财和几个人走了过来。雷老吩咐两个人送原振侠出去,因为荒山野路,一个人走路,多少有点危险。 而原振侠则自恃身手──他连远离地球的“观察地带”都去过,又怎会在乎这一段山路? 再加上他的心情不好,不想再敷衍别人,所以一口拒绝。 倒是阿财,依依不舍地跟了他一段路。看到阿财兴奋莫名,原振侠也代他高兴。 这一晚,原振侠回到住所,已是深夜,又喝了好一会酒才睡去。 第二天到了医院,那五官科主任就找了来问:“我叔公他──” 原振侠苦笑着摇头:“我的看法,和精神病科医生一样,他是患了妄想症。本来也不要紧,可是他自己妄想,对不起他早年的一个救命恩人,这才严重。” 主任倒真的十分关心雷老,神情焦急,连连搓手:“那怎么办?” 原振侠笑:“走一步算一步,我已答应和他一起应付在梦境中的困难,希望可以有结果。” 主任连连叹息,忽然说了一句:“他不是我的亲叔公,但他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我父亲是他从万人坑中拉出来的!” 这句话,听得原振侠不禁遍体生寒──“万人坑”是大屠杀之后,处理尸体的方法。那是惨绝人寰的事,在乱世,多有发生,日本皇军,就在中国各地,不知建立了多少万人坑。 主任的这句话,可以说是有血有泪。原振侠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表示同情。 一连几天,原振侠的心情,都没有平复。晚上抬头向天,他倒宁愿阴云密布,不然,满天都是星星的话,他会试图找出玛仙,和她率领的那批爱神星机械人在什么地方──当然必然失望,他找不到,那就更加失落。 那一晚,当他被门铃声弄醒的时候,他自然而然,看了看床头的钟,是凌晨二时。第一下门铃声就已弄醒了他,他睁开眼,坐起来,心中在想:谁? 当他走到门前的时候,门铃第二次响起。原振侠就打开了门,一面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呵欠。 他这个呵欠只打了一半,张大了口,就合不拢来了。站在门口,门一打开之后,离得他很近的,是一个身型颇为高大的中年人。肤色黧黑,皮肤粗糙,一望而知是日晒雨淋,户外的体力劳动者。 原振侠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个人,可是打了一个照面,原振侠已感到自己认识这个人。 最令原振侠惊讶的是,门外的川堂,本来灯光相当明亮的,这时却像是自己戴上了一副超级遮光的墨镜一样,变得十分朦胧黑暗。 在离得较远处,更像是有两团黑雾,在黑雾之中,影影绰绰,像是有两条虚浮不定的人影,怪异莫名。 原振侠对当时的惊异,倒不陌生。若干时日之前,有类似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一样的外星人,找上门来之时,他也产生过这种惊异之感。 他立时知道那中年汉子是什么人了,可是却又极不愿意承认。他想到的是:我睡着了,我在做梦,我一定要从梦境中走出来。 可是,他很快知道,那不是梦,是事实! 同时,他已然明白了雷老坚决说,他的遭遇不是做梦的原因,因为那确然不是梦。 要判断他人的经历是不是梦境,相当困难;但是要知道自己的经历是不是梦,却再也容易不过。 原振侠知道,这时,站在自己面前,那个结结实实的中年壮汉,是雷老口中的昌叔。那看来被黑雾罩着的两个人影,是他的“鬼跟班”──雷老所说的全是事实,不是他的妄想。 在惊呆之中,原振侠出不了声,那中年壮汉先开口:“是原大夫吗?我是陈昌。” 他说的是一口长江以北平原上的土腔──原振侠这才知道昌叔姓陈。 一个他几乎可以肯定只存在于梦境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而且在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个“鬼跟班”,这事情不但诡异突兀,而且匪夷所思。所以,原振侠的神情,不免大是古怪。 陈昌的神情,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又把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原振侠这才连声道:“是,是!请进来,请进来!” 他身子让了一让,陈昌就走了进来──那两个在黑雾中的黑影,居然也向门口移来。 原振侠的神情更是异样,他不由自主,向那两个人影,指了一指。昌叔居然也立即明白了原振侠的意思,是不想那两个,看来如同幢幢鬼影的不知名物体,跟进屋来。 所以,昌叔转过身去,向那两个人影,急速地做了好几个手势,看起来像是一阵手语──原振侠精通流行的“手语”,但这时他却无法看得懂,昌叔在“说”些什么。 那两个裹在黑雾中的人影,也还以同样的手势。门外的川堂,在-那之间,变得更昏暗──并不是灯光忽然弱了,而像是有一阵烟雾涌了过来,把光线都遮住。 很快地,看出去,外面已是灰蒙蒙地一片。这时原振侠为了要让陈昌进来,他已后退了一大步,陈昌又站在门口,他也不能走出去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原振侠已转回身,跨进屋来,并且顺手把门关上。 门一关上,门内和门外,就成了两个世界。门外的情形如何,再也看不到了,而门内则灯光明亮,很是清朗,一点也不受外面那种黑雾氤氲的影响。 如果说,门外的川堂因为有鬼,而变成那么诡异,那可以肯定,陈昌是人而不是鬼。因为他的身上,并没有黑雾一样的“鬼气”。 陈昌走了进来,仍不忘向原振侠拱了拱手,很是客气:“真不好意思,竟就这样来打扰大夫。这里有一件小玩意,请大夫把玩。” 他说着,就伸开手掌,托了一只玉蝉过来。 在不是很强烈的灯光之下,在他粗糙的大手掌中的那只玉蝉,才一映入眼帘,原振侠就觉得宝光隐隐,非同小可。待陈昌的手伸到近前,原振侠定睛看去,只见那玉蝉刻工古朴有趣,玉质晶莹,有两道较粗,但是其红夺目的玉纹。 最妙的是,两道鲜红的玉纹,自蝉的双目起,沿着蝉翅下来,把蝉的外形勾得栩栩如生。而且,还有许多其细无比的红纹,分布在蝉翼之上,宛若真蝉翼上的纹理。 毫无疑问,那是稀世之宝。原振侠一时之间,也不禁看出了神,他呆了一会,才道:“无缘无故,怎好受你这么重的重礼?” 他说着,也已移开了视线,仔细地打量起和自己面对的这个人来。 由于他已经知道,对方的来历如此奇特,所以才不必讲究礼貌,就目不转睛地打量。确然,农民由于生活辛苦,看起来总比实际年龄为老。原振侠的第一个印象是,那是一个中年壮汉,这时看仔细了,他其实最多三十岁左右而已。 这时,陈昌道:“大夫别客气,这种小玩意,我那里多的是。你随便拿去玩,这一件算是还有趣。” 他说着,就已把那玉蝉,硬放到了原振侠的手中。原振侠也自然而然,握了一握。 原振侠虽然久经风浪,上天入地,不知有多丰富的经历。但是午夜时分被人吵醒,来的是这样一个人物(还带了两个“鬼跟班”!)而且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自然不免有点紧张。 人一紧张,手部和足部就会发冷,那是正常自然的反应──原振侠的手,本来也很冷,可是那玉蝉才一入手,就有一股温暖的感觉,自掌心直传了过来。 原振侠吃了一惊,心知这玉蝉必定是一个宝物,自己不识货,所以只感到它的玉质好,纹路巧而已!而中国人送礼给人,不论这礼物多么名贵,甚至是他倾家荡产弄来的,也决不自夸,反倒十分谦虚。像陈昌刚才的那两句话,介绍这玉蝉,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还算是有趣”而已。 原振侠知道自己的性恪,物欲并不强烈。可是此际,一握住了那玉蝉,他才知道一句最普通的成语的真正含意:爱不释手。 他握着玉蝉,让发自玉蝉的那股暖意,流向全身。陈昌又笑了起来:“何况,也不是无缘无故,我有事情,要求大夫。” 他一口一个“大夫”──那个北方话中对医生的尊称,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心想要推也推不掉。这玉蝉可爱之至,要是能挂在玛仙的颈上,衬着她雪白的肌肤,那只怕是人间最美丽动人的景像了。 他想得有点出神,直到陈昌连咳了两三下,他才算回过神来。 宇宙杀手(3) 陈昌再道;“原大夫已听小猪儿说过了,唉!他大号叫什么?总是改不过口来。” 原振侠笑:“他叫雷九天,有一个很响亮气派的外号,叫‘雷动九天’。是一个大大出名的武术大家,大人物,了不起。” 陈昌扬了扬眉,有不相信的神情,喃喃说了一句:“真个那么了不起!” 原振侠没有搭腔,这时,他思绪还是相当乱。他想到陈昌说这玉蝉,他那里多的是。 玉蝉的用处是殉葬。中国人把玉蝉放在死人的口中殉葬,已有几千年历史,取其蝉鸣不绝之意──蝉这种生物,终其一生,不断地在发声鸣叫,大抵是想人死了之后,不致于哑口无言。 而雷老又把昌叔所在之处称为“古墓”,看来真有点道理。 原振侠摊开手来,又向那玉蝉望了一眼:“这就多谢了,昌叔。听雷老说,你有点困难?” 他收了人家的厚礼,自然不等对方提出,就自己先说了,好立刻说到正题。 陈昌皱起眉:“是……很麻烦。奇怪,小猪儿不是说有盖世武功吗?怎么他不敢单独出马,还要拉上你?原大夫你年纪轻,这……” 他说到这里,言词支吾,竟大有不相信,原振侠有能耐可以帮助他之意。 原振侠知道,自己面对的这个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定是前所未有之奇。而直到现在为止,自己对要面对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一无所知,非从头了解不可。 所以,他把那玉蝉放在上衣的袋中。(他没有穿睡衣睡觉的习惯──原振侠要是睡觉要穿睡衣,那还叫原振侠吗?)那玉蝉隔着薄薄的衣料,竟然仍可以把那股淡淡的暖意,传到他胸口的肌肤上。 原振侠过去,满满斟了两杯酒,一人一杯,再请陈昌坐了下来。 这时,他又想到,门外还有两个“鬼跟班”在,要是有什么人经过撞见了,也不很好。所以,他又向门口,望了一眼,迟疑着:“你那两位朋友──” 陈昌呷着酒,若无其事地道:“他们跟我来拜见你,这才给你看到的,别的人,看不到他们。” 原振侠心中苦笑,心想原来见到鬼,还是一种荣幸,等闲人是见不到的。 陈昌说了那句话之后,双手转动着酒杯,半晌不语,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原振侠耐着性子等着。直到一杯酒喝完,陈昌才叹了一声:“原大夫,我的经历遭遇,实在是奇怪得难以……向人说……” 原振侠摊了摊手:“不要紧,你只管说。我相信你的经历再奇,也奇不过我──我曾灵魂离开身体,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再回来的时候,身体已换了一个新的。” 这件奇遇,原振侠十分引以为豪,所以常常举出来,作为他经历之奇的例子。 陈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好一会,他才连连点头──也不知是同意原振侠的话,还是另有用意。 他吸了一口气,原振侠又替他斟满了酒──他不知道陈昌的酒量如何,但是知道这种英国麦酒,对中国北方大汉来说,两三斤不算什么。 陈昌又想了一会,才道:“长话短说,当年我逃荒,又遇上了拉夫,被拉进了绿营,去打回子。” 原振侠呆了一呆,因为陈昌的这番话,确然要消化一番,才能明白。 首先,要知道时代背景──那是至少一百年之前所发生的事了。 算起来,那是清朝同治年间的事。他提到的“绿营”,是清兵的军营,就是在清装电影中常可以看到,制服的胸前有一个“勇”字的那种兵丁。 那就是说,他在逃荒的途中,叫人当壮丁拉了,强迫着去当兵了。 而当兵的任务,是“打回子”──那时,太平天国和东路的捻军造反,多半已经以失败告终;而在大西北,黄沙漠漠,天苍苍野茫茫的地方,又有西路捻军兴起。西捻和回族人的关系十分密切,所以简单地说,就叫“打回子”。 这些,都是中国近代史中相当重要的事。而且那个时代,兵荒马乱,天下不太平,人命如草芥,是中国无数苦难年代中,较为突出的一个时期。 原振侠花了几秒钟,消化了陈昌的第一句话,向陈昌点了点头。陈昌有点不好意思,可是神情却十分佩服:“原大夫究竟是读书人,这种陈年旧事,也一听就明。我对小猪儿讲,他就不明白。” 雷老的生活阅历虽然丰富,但是不读历史,自然也无法知道所有的天下大事。 原振侠点了点头,示意陈昌继续说下去。 陈昌脸上的肌肉,忽然抽动了几下,他接下来的话,道出了他面肉抽搐的原因。 他道:“那仗打得……人和人杀得都红了眼,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人。刀在你手里,也在别人的手里,你手里的刀不去砍人,别人的刀就来砍你,所以你要拚命去砍人……我第一次开仗,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我却不知道一刀砍下去,从人的身体中,可以涌出那么多血来……” 他双手用力在脸上抚摸着,又在面前挥动着双手,像是想把那可怕的记忆赶走。 原振侠知道,那至少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一回想起来,还是这样可怖,可知当时的情景,是如何惨烈骇人。 陈昌停了一会,才又道:“我打仗勇,不到半年,就升了,带着十来个兵。一次,遇上了回子的马队,回子在马上,往来奔驰像旋风,手中钢刀挥动像闪电。回子的马刀锋利得……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锋利的刀,没有什么砍不断的。一刀把人头劈开,两半边的头,眼睛还能眨动!一刀把人斜砍成两半,是常见的事……” 陈昌描述着,用的是十分原始的语言,所以听来也就格外血淋淋。 原振侠听得很不舒服,就阻止了他一下:“行了,不必说得太详细了。” 陈昌却大提抗议:“详细?原大夫,沙场上,成千上万的人是怎么死的?我连万分之一都没有说上来。” 原振侠苦笑:“我知道,在沙场上,人命比泥还贱,总请你长话短说。” 陈昌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这才道:“好,我那一小队人,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了我一个,死的全部都肢体不全。我在一个回子挥马刀,向我砍来的时候,架了一刀,仗着力气大,顺势把那回子的手腕抓住,拖下了马来,上了他的马,没命也似地逃!那一队回子,就在我身后,哗啦啦地追,眼看要是追上了,非被他们的马刀,砍成了肉酱不可。” 陈昌说得又紧张又激动,可是原振侠却并不为所动。 因为他知道,当然没有追上。陈昌没有死在回族骑兵的马刀之下,他活了很久,超过一百年,和他同时代的人全都死光了,他还活着。 原振侠急着想听,他如何和鬼魂住在一起的经历,所以绝不搭腔,好让他把这经历尽快说完。 陈昌轻皱着眉:“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朝西逃,血红的落日,就在我的前面。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忽然之间,眼前突然一黑,大团乌云,铺天盖地,把整个天都布满了。轰隆的雷声,一个一个焦雷,格辣辣地打下来,每一个都像打在人的头上。” 陈昌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了一眼。 原振侠豁出去了,心想,你喜欢慢慢讲,那就慢慢讲吧。所以他非但不再催促,反倒问了一句:“有雷必有电,那闪电呢?” 陈昌一听,大有忽然遇到知己之感,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一拍:“可不是,闪电自空中直射下来,像是一道一道的灵蛇,打得人眼花撩乱。我一面逃命,一面心想,回子马队该撤队回去了吧?可是回子硬是咬上了我,一直在后面追。” 陈昌叹了一声:“这些回子追我,是想杀我,但结果,是造成了我的一段奇遇。” 原振侠大是好奇:“你正在逃命,忽然有一群鬼魂来救了你?” 陈昌道:“不是,那时,天色越来越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我看到前面,像是有一个峡谷,我急中生智,心想在平地上没有地方躲,奔进山去,找个地方躲也容易得多,所以就策马向那峡谷驰去。 “就在马驰到峡谷口时,那抢来的马,突然一声惨嘶,前腿跪了下来,把我掀得滚进了峡谷。 “也就在这时,天上异声大作,那种声响,真像是天整个塌了下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得轰轰哗哗,什么样的怪声都有。也是我命不该绝,恰好滚到了一块突出的大石之下。 “才一躲到了那块大石之下,就听得万马奔腾之声,起自天上,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天兵天将,杀到凡界来,却原来是自天降下了冰雹。那雹子大的,大得如斗,小的也如拳,在半空之中,互相敲击,那声音,就是雹子自天而降时所发出来的。 “这样的雹子一下,我就知道那一小队回子,非被砸成了肉酱不可。我心头乱跳,神仙菩萨乱叫,也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小兵蜡子,怎么能蒙上天护佑,会大难不死。” 原振侠听得他讲到这里,也不禁大是感叹人的生死由命──他要不是恰好滚跌在一块大石之下,自然也早已死于非命,尸骨无存了。 可是一切全凑合得那么好,连刻意安排都做不到的事,一起发生在他的身上。 陈昌吸了一口气:“那时,除了雹子落下来的时候,闪闪生光,有一点光亮之外,一片乌黑。我躲身的那石坳,恰好只能容我一个人。渐渐地,我觉得不对头了,先是寒气攻心,再是声响没有那么震耳,我伸手向前摸,摸到的,全是滑溜溜的冰雹──”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失声道:“你被冰雹封在石坳之中了!” 陈昌连连点头:“我当时很慌乱,过了一会,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被冰雹封在石坳中了,雹子还没有停,不知会下多久,也不知会积多厚。虽然说是六月伏暑,可是积了好几尺厚的雹子,要化开变水,也得三五七天。我被封在这石坳之中,也是凶多吉少! “可是,也实在没有别的方法可想,想向外推,如何推得动!只好被困着等,不知等了多久,肚子饿了,就挖了一两块小雹子,放在口中咬嚼着,也不知天日,约摸过了三天。” 原振侠心想,天下有被雪崩围住了的人,绝少听到有人被冰雹困住了的。陈昌这段经历,也可以说是稀奇古怪之极了。 陈昌又道:“冰雹倒是在溶,可是白天溶了,晚上又结成。冰水浸进来,我全身都湿,动一动,碎冰片就向下直掉,三天过去,已是奄奄一息了。 “那时,我连神智都不清楚了。所以,当我忽然看到眼前有人时,我以为自己大限已到了。” 原振侠听出了不是来,他一挥手:“等一等,你不是说那石坳只能你一人容身,如何你还能见到有人!” 陈昌道:“奇也就奇在这里,我确然见到了眼前有人,只是看不清楚。我急叫:救我!救我!却见眼前的人越来越多!” 原振侠没有再说什么,因为陈昌又说了他神智不清,自然甚么都可以看得到了。 昌叔又望了原振侠一下:“那些人,我和他们相处了那么多年。当时看出来,只当他们是人,后来,才知道他们是鬼!” 原振侠的心中,满是疑问,他只问了一个:“你是如何会讲鬼话的?” 陈昌呆了一呆,他像是绝未想到过这个问题,所以不知如何回答。原振侠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陈昌这才眨着眼:“我从来没和他们说过话!”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这象话吗?你和他们──” 陈昌道:“我和他们……嗯,是了!开始的时候,我对他们说话,可是他们都不出声,我就只好打手势,打着打着,他们也回我手势。时间一久……你知道我和他们相处有多久……自然双方都互相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直望着原振侠,神情很焦灼,唯恐原振侠不明白。 原振侠倒是明白了,他和那群“鬼”之间,自己创造了一套“手语”。经过了几十年,双方之间,自然都可以藉此交谈了! 原振侠又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就没有问一问他们,究竟是什么?” 昌叔的眼睛睁得更大:“他们是鬼啊!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对眼前这个曾有那样奇遇的陈昌,总算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这个人的遭遇离奇,年纪虽老,可是他的知识程度,至多还只是一个老农民的水准。他认定了那些人影是“鬼”,就不再去想别的! 然而,原振侠自己问自己:如果那不是鬼,那么又是什么呢? 他不禁苦笑──因为以他的知识程度,他也绝答不上来,只好承认他们是鬼! 原振侠问了第三个问题:“你有没有进入一只大箱子,在那箱子中,有许多按钮……什么的?” 原振侠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由于他想起了,那位先生记述过的一段经历──有一个如大箱子的装置,可以使人的生命,作“分段式”进行。那位先生就见到了一个,当年在上海作歹的小刀会头目!如果昌叔的遭遇也与此相伺,那自然不足为奇了! 可是陈昌一听,大摇其头:“什么大箱子?没有,人进大箱子干吗?又不是躺进棺材中──是的,不是你提,我那么多年,竟没有想到过,那古墓里……没有棺材。真怪,坟墓不是总该有棺材的吗?” 原振侠见他反倒问起自己来了,不禁有点啼笑皆非:“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去过?” 陈昌盯着他说:“你总会去的──要是你答应帮助我,帮助我们的话!” 陈昌已经说了很久,可是他“从头说起”,仍然未曾说出他遭到了什么困难。 从他的话中听来,困难似乎不单是他个人的事,而是他们的事:他和那群鬼都有了麻烦! 陈昌望着原振侠,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昌喝了一大口酒,清了清喉咙,这才道:“当时我只当自己死了,魂魄已进入了阴曹地府,以为看到的那些人影是鬼,和我一样。当时我想到的事十分可笑,我在想,那些鬼,如果是回子变的,他们是不是还会杀我,我是不是还会去杀他们?” 陈昌说着,忽然问出了这样深奥的一个问题来,倒令得原振侠愕然──这个问题,原振侠也答不上来。人生在世,为了种种原因,你对付我,我对付你,各种各样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人人都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人人都会死,死了之后,是一了百了,还是继续你对付我,我对付你?如果人死了之后,一了百了,那么在短短不过百年的生命历程之中,对付来对付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昌等不到原振侠的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他先发了一句牢骚:“反正做人也受够了苦,死我倒不怕,我就问他们是什么人── “那些鬼不会说话,他们一直没出过声。对了,倒是他们先向我打手势,我就跟着他们走。黑漆漆地,风也不见了,沙也不见了,冰雹也不见了,回子也不见了,静得出奇。我就是在那时,肯定了他们是鬼的,因为听不到呼气吸气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在呼吸!” 陈昌的叙述,有时很详细,详细得过了头,有时也十分含糊。原振侠也知道,那不是他故意的,而是那么多年来,他都无法真正弄清楚。 陈昌继续道:“我跟着他们走,就到了那个古墓之中。那时,我知道自己没有死,是人,而那些……是鬼。从此以后,我就……与鬼为伍了,哈哈!哈哈!” 他打了两个“哈哈”,来自嘲多年来“与鬼为伍”的日子,倒也恰当。 原振侠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可是也得整理一下,不然,真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他和陈昌对望着,看出陈昌的神情十分诚恳。原振侠挥了一下手:“在那里,你不饮不食?” 陈昌伸手抓头:“我也不明白,我不饿也不渴。他们,他们……他们……” 他连说了三声“他们”,却没有下文,神情之间,大是犹豫,但还是一咬牙:“他们给我吃一种东西,小小的一粒,也不用嚼,吞下去,就不饿不渴,人也有气力,不会老,日子过得快。” 陈昌已经把他的“生活”形容得够详细了,可是原振侠仍然难以想象。 他本来想问“现在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但是一转念间,他又改了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不会老的?” 陈昌伸手,在他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好久了,我一生没过安乐日子,难得和他们在一起,安安稳稳,真的是天塌下来也不必怕。开始的时候,不免有些忌惮,但很快就习惯了。那古墓很大,我到现在,只怕还没有走遍,有的地方漆黑,我也不敢进去。古墓中又有各种各样的……珍宝,我虽然不识货,可是也知道那全是好东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有了……贪念……” 他说到这里,现出十分忸怩不好意思的神情,想是为自己有了贪念而自责。 由此也可知他十分朴实,那也就表示他说的一切,虽然匪夷所思至于极点,但也都是他真实的经历。 陈昌喝干了酒,原振侠再给他添上,陈昌继续道:“我想,这些都是很值钱的东西。我带些出去,变了银子,不但可以大鱼大肉地吃,也可以买田讨老婆,也过过财主佬的日子,那有多好!” 他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道:“那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 陈昌笑得有点害羞:“一起了这念头,就再也耽不住了,和他们商量,把那些珍宝给我一点,我表示要离开。他们倒没有阻止,只是告诉我,我不会喜欢外面的日子。可是既然我要出去,就可以出去,不过他们要有两个……跟着我,方便我随时想回来,可以带路。这里,没有他们带路,根本进不来。”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他在雷九天的叙述中,一直把跟在陈昌后面的鬼,当成了跟班,却原来还有这样的作用。没有了他们,陈昌根本出不来,出来了,也回不去! 陈昌道:“我当时就发急。你想,世人没有不怕鬼的,我要是到哪儿都带着两个鬼,那别说买地娶老婆了,一出现,就会被人当妖怪,淋黑狗血!” 原振侠想想他的处境,也确然尴尬得很,不禁失笑。陈昌也跟着笑:“可是他们告诉我,要是我不想别人看到他们,别人就看不到他们!” 原振侠听到这里,顿一扬手:“等一等,你刚才说的是,他们不让人看到,别人就看不到他们!” 两种说法是有出入的,陈昌眨了眨眼:“我想什么,他们都知道。” 原振侠呆了片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没有不同了。他们能知道陈昌的心意,这是不可思议再加上不可思议,怪之极矣的现象! 陈昌吸了一口气:“若是能这样,我自然高兴。想想,那等于是我想要有两个鬼出现,鬼就会出现,我岂非成了伏鬼的钟馗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表示具有这种能力,确然是十分有趣的事。 他又忽然想到,传说中的钟馗,与鬼为伍,有役鬼的本事,是不是钟馗和陈昌有相同的经历? 他觉得自己越想越远,眼前陈昌的怪异遭遇,已经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了,还是别再去探索钟馗的事了吧。 陈昌继续说他的情形,原振侠更听得惊讶不已。陈昌道:“我藏了一些珍宝在身,总以为他们一带我出去,就是当日我躲回子追杀的那个峡谷之前。可是却不是,等我身边的黑暗消失,竟是灯火通明,是在一条极大的大街上。那灯啊,亮得比天上的月亮还亮,而且没有火,不闪,邪门得很──” 陈昌一口气说下来,原振侠听得懂他的话,但必须要迅速地思索,不然,就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像这几句话,就表示他在不知不觉间,在古墓中已耽了好多年了。他见到的灯,是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电灯,不再是火把和灯笼了。 陈昌连连吸气:“而且,人也没有了辫子,还好,说的话我还听得懂。一问那地方,竟是徐州──离我家乡不远,可是我却没到过。再问是同治几年,差点没叫人当疯子办,说是民国都快二十年了!” 徐州是江苏省北部的重镇,在历史上十分重要,历来是兵家的必争之地。但那里并不算是什么大城市,也不是十分繁华,在民国二十年(公元一九三一年)左右,只怕还相当落后。但是看在从来没有见过世面的陈昌眼中,已经是了不起的豪华了。 陈昌说:“我至少有十天,头晕眼花,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做人像是做梦一样。嗯,还是从头说,我身在大街,回头看,两个送我出来的……就不远不近跟在我后面,我才放了点心。我做梦一样……走了好久,才敢找人说话。” 陈昌的那段经历,十分有趣。若不是有这段经历,他不会回到古墓去,一定会留在外面继续他的生活,也就不会有日后的种种变化了。 陈昌在一家大酒楼前站定了脚步,酒楼中传出来的气味,应该是阵阵肉香酒香才是。可是在他闻来,却是一股难闻之极的气味,中人欲呕。他才张望了一下,就急忙走开去,走得急了一些,一下子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陈昌还没有看清被自己撞中的是什么人,只是在一撞之下,他系在腰际的一只小布包,跌了下来,就急忙弯身去拾。那小布包中,包的就是他自古墓中,带出来的一些他认为值钱的珍宝──据他说,古墓中这种东西很多,晶亮晶亮,看起来和听说过的珍宝相类,可能很值钱,所以他才带了点在身上。 当时,布包有点散开来,他略打开了些,再把它包好。那时正在大酒楼门口,灯火通明,他在摆弄布包期间,就有宝光流动,自布包中露了出来。 这时,陈昌就听到了就在他的近前,有人发出了“咦”的一声响。 抬头看去,看到他身旁站着一个胖子,正-着眼,盯着他手中的布包看。那胖子一身宝蓝色的绸袍,在袍襟上有一条老粗的、黄澄澄的金炼,一望而知,是一个财主。 陈昌知道,那多半就是自己刚才撞中了的人。想向他道歉,胖子已抬头向他望来,神情讶异莫名。 陈昌那时的模样,也确实叫人吃惊。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古墓之中,一晃已快六十年了,外面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所以,他仍然留着辫子,而前额上,却也已长出了头发来。他把辫子盘在顶上──在清朝,那是最普遍的打扮,但到了民国二十年,就变得古怪了。 他满脸都是乱蓬蓬的胡子,长短不一。身上穿著一件灰袍,是在古墓中找到的,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式样,总之样子怪异莫名。 那胖子打量他,一面现出吃惊的神情,一面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可是胖子的神情十分怪,一面极吃惊,一面却又现出很不舍得离去的样子,欲退又止。 陈昌先开口:“对不起,撞着您老了!” 胖子一听,就吁了一口气。 这胖子是一个相当有名的人物,他是徐州,也是长江以北,黄河以南,最大的联营当铺,恒大当铺的东主。恒大当铺是方圆五百里出了名的当铺,尤精于鉴别金珠宝贝、古董字画。自东主以下,大朝奉、二朝奉,甚至三朝奉的一个鉴定,也可以令天下信服。 这胖子姓周,有一个外号叫“神眼无虚”。他就以“无虚”为号,久而久之,也没有人记得他的原名了。 他后来对人说那晚遇到陈昌的经过:“在大酒楼门口,叫一个人撞了一下,正想骂是哪一个莽汉,一抬眼,看到那汉子手上,冒起一团火,闪得我睁不开眼──我的妈呀!哪里是火,敢情是那汉子手中,一包宝物冒出来的宝光。那种火一样的宝光,闪得我心往外蹦,我见过的珠宝珍奇还少了?可是那种宝光,只在古籍中看到过,小时候听老人家说起过,说是极西之地所产的红宝石,最罕有的称为‘火齐种’,就会有这种光,珍罕无比。连当年慈禧老佛爷,听说有这样的宝贝,下旨要找,到她归天,也没能找到一颗!” 一个毕生浸淫在奇珍异宝鉴别行业中的人──尤其是在近二十年来,清廷覆亡之后,深宫中的珍宝,大量流传出来,周胖子就曾好几次,被人专程请到北京、天津去,鉴赏珠宝。各种珍奇的宝物,经他过目的,多至不可胜数。 江湖上传说,若是某翁或某人,藏有什么宝物,未曾经过“天”,“神”、“法”三眼鉴定的,就必然不会是什么真正的珍品。 这“三眼”之中,“神眼”就是周胖子。另外两“眼”,是另两位珍宝鉴赏家,和这个故事全然无关,所以不提了。 所以,周胖子一看到了那汉子手里冒起的火光,一下子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心痒难熬,一颗心几乎没从口中直跳了出来! 可是,他抬头一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却又不免大吃了一惊。陈昌的样子如前述,周胖子事后对人说:“这眼前的那大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又像是江洋大盗,又像是深山野人,竟全然不知他是什么路数?要不是他先开口,而且说话很是客气,我真不知如何招呼他才好!” 这时,陈昌已包好了布包,手中的“火光”也消失了。他一面道歉,一面把布包系向腰带上──这是一种乡下人放置东西的习惯,看得周胖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胖子十分精明能干,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处事仍然十分有条理。他先手按胸口──心跳剧烈,令他的心口有点发痛。然后他道:“壮士,可是有些好东西,想找买主?兄弟我是恒大当铺的东主,姓周。” 做穷人有一个好处,知道什么是“当铺”。而且恒大当铺立店逾百年,就在陈昌家乡不远处,陈昌倒是听说过的。一听之下,大喜过望,忙道:“是!是!” 周胖子向酒楼一指:“进去找个雅座,一面喝酒,一面详谈如何?” 陈昌虽然感到酒楼中发出来的味道,十分难闻,但总不成就在大街上谈买卖,所以又连连点头。 一进酒楼,各人见了周胖子,无不殷勤致意。陈昌心知他这个当铺老板,货真价实,心中更是高兴。 只是进了饭店之后,像是进了臭坑一样,难受之至。不过他是苦出身,也可以忍受。 在一个小小的雅座坐定,周胖子点了酒菜,吩咐一起上来,再也不能有人来打扰。酒菜齐了之后,陈昌对着菜皱眉,只觉奇臭无比,厌恶之情,溢于词表;对酒,倒是和平日一样。 周胖子一看到这种情形,更猜不透陈昌的来历了,心想莫非是宫里来的人?不然,何以那么好的菜肴,也看不上眼,而且,头顶又盘着辫子! 周胖子屡劝,陈昌只喝酒不进食。被劝得急了,他说了一句:“这……几盘东西,怎么能吃?我不饿!” 他确然不饿,而他这样说,听起来倒像是桌上的菜太差,不合他进箸。这话口气之大,连周胖子也不敢说什么了,又命撤了下去,陈昌才敢大口透气。 周胖子已是心痒难熬之至,搓着手:“老哥要出让的东西,可以……看一看了吧?” 陈昌一口答应,自腰上解下布包来。一解开,周胖子一看之下,-那之间,血往上冲,满脸通红,可是一下子又心脏收缩,脸色发青。 他双眼发直,张大了口,口涎就那样流了出来,吓得陈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伸过手去在周胖子“人中”上重重捏了一下,周胖子才回过神来。 陈昌人不笨,他带出来的几样东西,分开来放。这时展示的,只是其中一件,已经使周胖子遭到了这样的震憾。幸好是如此,若是一起取出来,周胖子非心脏病发,命丧当场不可! 陈昌其实一点也不识货,他生活贫困,别说是各类珍宝,一生之中,连碰到黄金的机会都没有,能摸上一下白银,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各类珍宝,之所以会成为珍宝,当然是它们本身具有极度的魅力,吸引人,使人自然对它如痴如狂地喜爱,认为那是天地间精华之所聚。若不是有那样的优点,怎么会千古以来,令那么多人为它追逐不休? 所以,当陈昌在那古墓之中,发现有许多宝物之后,他也为之震撼不已。 当然,他的感受,不如锦衣玉食惯了的豪富。他看着那些宝贝,自然觉得那些东西美丽得惊心动魄,可是对他这个长年累月,在饥寒交逼中过日子的人来说,一盘老大的珍珠和一盘五花肉让他来选择,饥肠辘辘之时,他自然会舍珍珠而就猪肉的──由此可知,珍宝再动人,性命还是比它重要,由此也可知,世上颇有些人,舍生命去求珍宝的,是如何愚蠢? 但是周胖子却和陈昌的情形,大不相同。在他的眼中看出来,珠宝岂止是原始的美丽而已,还有它们社会上的价值──在周胖子看出来,珠宝等于巍峨巨宅,等于良田十顷,等于婢仆成群,等于锦衣玉食,等于美女如云,等于一呼百诺,等于一个人生活上所享受的一切! 那自然又有了不同的意义。 那时,陈昌解开了布包之后,周胖子就神为之夺,气为之窒。他的一双眼睛,本来已被他脸上的肥肉遮得只剩下了一道缝,可是此际,却睁得老大。 他的脸色通红,一半是由于极度的兴奋刺激,一半是被那血一样红的宝石,所发出的火焰一样的光芒映红的。 他真识货,料得一点也不错,那是极西之地所产的红宝石,史书上称为“火齐种”。宝石并不大,最大的一颗,才如大拇指,被雕成一只神态威猛的狮子,可是看起来,这狮子其大如拳──因为它所发出的红光,凝聚上同实质,如一大团烧红了的炭,可是却又通透晶莹。 除了一只大狮子之外,另有九只大小不同的小狮子。最小的那只,才如黄豆般大小,可是一样神态如生。 这还不算,更难得的是,十只大小狮子之间,竟都有极细的,同是红宝石的链子连着。 周胖子虽然一颗心差点要从口中跳了出来,但他还是一下就看出来,那链子,是从原坏石雕出来的。也就是说,本来是一块大红宝石,巧手高匠把它雕成了十只大小不同的狮子,而互相之间,又有细炼相连。单是这份工艺,已是烁古震今,无可比拟的了。 陈昌虽然不识货,可是周胖子的神情,他看在眼里,都能知道那代表了什么。 在周胖子看了半天,呼哧呼哧透气,胖脸上汗珠沁出时,陈昌才问了一句:“周老板,这玩意儿,还算值钱?” 周胖子直到这时,才吁了一口气,连忙取过一只碗来,把宝物覆上。宝光敛去,他才能定过神来,哑着声问:“你想换多少钱?” 陈昌大大喝了一口酒:“我也不知道,我苦了许多年,后来又……” 他并没有向周胖子说,他被一群鬼带到古墓去的经历,吞了一口口水,继续说他的愿望:“我只想过过……财主的日子,住大屋子,穿绫罗绸缎的衣服,有良田……很多,有人供我使唤,还有……女人……好看的女人……和好吃的鱼肉……” 说到“好看的女人”和“好吃的鱼肉”之时,他不由自主,吞了几口口水,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周胖子连一眨眼都没有,就立即道:“你说的这些,你都可以有,连你没说过的,你都可以有。” 陈昌大喜过望。 在酒楼中有了这样的约定,周老板当晚,就把陈昌带到了自己的家中。 原振侠听陈昌叙述到这里,他并不是不相信陈昌的话,但是都充满了疑问。他脱口先问的一句是:“你那两个鬼朋友呢?” 陈昌道:“我当时,高兴得像是一步登了天,忘记他们了。后来定了下来,一想起他们,他们就会出现。” 原振侠接下来的疑问是:陈昌只展示了一件宝物,就几乎已可以拥有他梦想中的一切。这一切,对一个生活贫困了半辈子的人来说,是莫大的诱惑,他应该从此,就享受着那种豪富的生活才是。 可是看起来,又不是这样,陈昌并没有过他梦寐以求的日子,而是又回到了古墓之中。可知其中又有一些事发生──发生的是什么事呢? 这个问题,似乎无从问起,只有听陈昌说下去,才能明白。 所以他终于没有问出来,只是作了一个手势,请陈昌说下去。 陈昌到了周胖子的华宅之后所发生的事,若是详细写起,本身就可以单独成一本书,而且,大具警世的作用。但是可惜会很闷,所以从略。 周胖子心中知道,要满足陈昌的那些要求,就算他长命百岁,花费的钱财,也不及那串红宝石狮子的百分之一。所以周胖子对陈昌的供养,真的远远超过了陈昌所提出的要求。 于是,陈昌就进入了他梦想的生活之中,但是,一切和他想像的全不一样。当他没有肉吃的时候,一闻到肉香,不但口水泉涌,而且全身都会抽搐。可是这时,不论多么好的食物放在他面前,他都感到了一阵阵的恶臭──周胖子指天罚誓,那是御厨的烹调,可是陈昌一样掩鼻。而且他根本不饿,肚子一点饥饿的感觉也没有,自然什么也不想吃了。 周胖子供给陈昌的绫罗绸缎,那更不必说了。可是陈昌穿在身上,却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如同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下来更难过,全身似痛非痛,似痒非痒。直到换上了他的旧衣服,他才松了一大口气,有整个人都回来了的感觉。 女人──周胖子替他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女人,有黄花闺女,有熟透了风情的,有的侍浴,有的侍寝。以往,一想到了女人,陈昌就会血脉贲张,全身都会冒火,会迸裂。可是这时,女人的纤指一碰到他,他身上就会起肉痱子。 雪白粉嫩的娇娃在他的怀中,他连紧抱一下的兴趣也没有,只想把娇娃推开去。在他眼中看来,周胖子领来的女人并不是不好看,可是他根本不想要。 他曾想拥有田地,许多许多,周胖子带着仆从,和陈昌一起,前呼后拥,到陈昌的家乡去。到了熟悉的环境之中,想起自己以前在这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如今他可以要多少就有多少,他也不免有过一阵子激动。 但是激情过了之后又如何呢?他就算有了千顷良田,又怎么样呢?他根本没有亲人(有一个“小猪儿”,早已失散了),也不会有子女,田地给谁来享用?自己能用得了多少?又能用得了多大?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自然心灰意冷,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这一来,轮到周胖子发急了。因为陈昌什么都不要,他就无法得到那一串红宝石狮子了。 他几乎没有在陈昌面前跪下来。陈昌感到很疲倦,告诉他:“明天,我明天会有决定。” 周胖子在当晚,曾想过了几百种方法对付陈昌,包括把陈昌暗杀了,毁尸灭迹。 陈昌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在当晚,想那两个鬼朋友,等到鬼朋友在他面前出现的时候,他就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以前梦想的享受,以为是快乐的泉源,但竟然没一样再有兴趣?非但没有兴趣,而且还厌恶,一拥有,就痛苦莫名?” 原振侠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又作了一个手势,示意陈昌暂时停一停。因为他思绪紊乱,需要静一下。 这时,原振侠想到的是,陈昌说过一句话:“他们知道我在想什么”──这句话曾令原振侠震动。那些鬼,能知道陈昌在想什么,自然也可以让陈昌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那是一种交流。 陈昌一直以为他和鬼的交流,是靠打手势来进行的,那是他的误解──像那个如此复杂的问题,如何能凭手势,来使对方明白? 当然,另有交流的方法,那是思想上的交流!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就大为兴奋。鬼神的本领,当然不是人所能及,但这种知道人的思想,又可以使人知道他们思想的本领,原振侠却并不陌生。他曾许多次和外星高级生物打交道,都是采用这种方式进行的。 陈昌遇到的那些鬼──现在有两个就在门外,根本不是传统观念中的鬼,而是外星的高级生物! 是来到了地球的外星人! 有许许多多外星人来到了地球,在地球上的活动方式,各有不同。这一种外星人,就以接近鬼魂的方式活动,所以被陈昌当成了鬼,也被雷九天当成了鬼! 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豁然贯通,大是轻松。他用力一挥手,道:“昌叔,请你那两位朋友进来吧,我已经知道他们的身分了……” 陈昌的神情讶异之极,望着原振侠,不住眨眼。原振侠再说了一遍,陈昌才道:“我……已快说完了,你不等我说完吗?” 原振侠坚持:“请他们来了,再说下去,也是一样!” 陈昌喝了一口酒,静止不语。不一会,突然叹了一叹,在那一-间,气温也像是骤然下降,就像是有一阵阴风吹过。 紧接着,两条朦胧的人影,就突然在昏暗之中,出现在房子的一角。 两条人影一出现,在他们附近,昏暗得很。可是陈昌和原振侠所在之处,都已恢复了原来的明亮。 所以,就形成了一种十分奇异的现像,在不到五十平方公尺的空间中,约有三分之一昏暗朦胧,里面有两个人形物体,有轻微的动作──那两个鬼的外形,看来和人一样,不时在挥着手,可是动作的幅度不大。 原振侠注视了片刻,在那短暂的时间中,陈昌好几次想说话,但是他一出声,就被原振侠作手势阻止,不让他说下去。 原振侠正集中注意力在想:“我知道你们是什么身分了,你们来自宇宙的何处?你们是人,不是鬼,我很清楚地知道是你们的身分!我曾见过许多和你们身分相类似的人,有的甚至还是地球人变的!” 他集中精神在想,若是对方有能力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应该可以得到对方的回答。 原振侠在那样想的时候,他尽可能打着手势,表达自己的意思。 那两个人影凝立不动,仔细看过去,可以看到他们的双脚,似踏在地上,又像是和地面间有距离,看起来十分诡异。 原振侠期待着可以得到回答,就算没有直接的交流,对方总也会用手势来回答。 可是在昏暗光线笼罩下的,那两个灰蒙蒙的人影,竟然只是凝立着,一动也不动! 原振侠等了足有十分钟,仍然没有改变,他只好转头向陈昌看去:“我有些话要向他们说,他们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陈昌摊着手,看来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时候,原振侠向前走去,来到了昏暗和光亮的交界处──那种情形,看起来,就像是有一幅深灰色的玻璃,把空间分成了两部分。 原振侠想跨进去,他先伸出手来,毫无因难地就把手伸进了昏暗之中。而就在那一-间,他陡然直接听到了有人在对他发话:“别接近我们,我们正在考虑如何响应你的话,请别接近我们!” 原振侠心头一阵狂跳──一切正如他所料! 对方可以接收人的思想,也能使人接收到他们的思想!那是外星高级生物普遍具有的力量。相形之下,地球人只有间接的沟通法,真是落后之至! 原振侠也不知道对方有什么困难。他后退了几步,又坐了下来,慢慢地喝着酒,又等了一会,那两个人仍是木然而立。 原振侠向陈昌望去,陈昌才问:“你想问什么?他们回答了没有?”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陈昌和他们在一起那么久,竟然只是简单地把他们当成“鬼”,全然不曾去想一想他们的真正身分。 当然,以陈昌的知识程度而论,是绝对无法想到“外星人”这样一个词,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回事。 原振侠姑且问:“你问他们的那一串问题,他们是怎么回答的?” 陈昌道:“他们说,我在古墓中过了那么多年,已和外面的人不同了。外面的人是本来的我,想的和我一样,可是我已和他们不同,众人之所好,我非但不好,而且厌恶。所以,我无法留在外面生活,只能回古墓去生活,只有在古墓之中,我才会感到安逸舒畅,快乐安宁。那种感觉,就算金山银山堆在身边,也不会有,一定要从人的内心中生出来。” 这一番长篇大论,陈昌说得十分流畅,显然是他了然于胸,是他真正的想法。 而这番话,当然是出自那种影子一样的外星人所教导。而这一番话,事实上,和某些地球上的先贤大哲,一直在提倡的人生哲学何其接近──这道理似乎人人皆明白,可是在种种欲念的引诱下,谁又能做得到? 当然,在观念上接近,其实还是大有分别的。 地球上先贤大哲提出了这一点,要人做到,这个人必须先要清心寡欲,有极深的修养,去抵抗种种欲望的诱惑。这个过程不但困难之至,而且处处和人的本性相违背,所以,几乎没有人可以突破,一万个人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败下阵来! 而外星人的观点一样,他们却有办法,令陈昌对于地球人一切欲望的感觉,完全相反:地球人闻到的肉香,他感到恶臭,丝绸的柔滑,他感到不适,美女的投怀,他感到厌恶…… 在这种情形下,要远离种种欲念的引诱,就变成了再容易不过的事。 原振侠相信,外星人必然曾在陈昌身上做了手脚──说不定给他吃的丸药,就起了改变他感觉系统的作用。 外星人可以改造地球人,这一点原振侠绝不怀疑。曾一度是他的小海棠,就接受了外星人的改造,彻头彻尾,成了紫姜色章鱼一样的外星人。 原振侠联想了这许多,一方面十分感慨,可是一方面,却又大是疑惑。 照他一路想下来,那古墓就不应该是古墓,应该是外星人的基地。 原振侠对于外星人在地球上的基地,和接近地球的基地,绝不陌生。但是,从陈昌和雷九天的叙述来看,那地方又确然是一座古墓。 如果说,外星人的基地,恰好和一座古墓相同,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古墓中的珍宝,又怎么解释呢? 而且,外星人又遭到了什么困难,才会要昌叔出面,去求雷九天相助?这更难以想象,外星人的能力,应该远在地球人之上,何以还要向地球人求助? 他们一定是真正需要帮助,不然,不会有两个外星人和陈昌来看他。 原振侠思绪紊乱,而那两个人似乎还在“考虑”,一点也收不到他们的讯息。 原振侠沉声问:“昌叔,最主要的事,还没有说到,他们究竟遭到了什么困难?” 陈昌皱着眉:“前些日子──在古墓中也不知道究竟日子是怎么过的,他们忽然对我说,他们有大难临头。那一次,我看出去,全是他们……鬼影幢幢,我竟从来也不知道,古墓之中有那么多鬼!” 陈昌望了一下:“我倒也并不怕,因为他们不害人。我也知道了不少外面的情形,也是他们告诉我的。有时,他们也带我出去看,外面……我真的无法在外面过日子了。原来大难临头,是不久之后,会有杀手来对付他们!” 原振侠想说什么,可是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却一声也出不了! 因为陈昌的话,实在太意外了! 杀手?杀手出现的目的,自然是杀人!那么,来杀什么人?杀那些外星人? 外星人也怕杀手? 陈昌叹了一声:“我一听,也莫名其妙,鬼怎么会怕杀手呢?可是我又知道,他们真的感到了惶恐,好象是杀手一到,一出现,他们就不知道会怎么样。问他们来的杀手是什么样的,也说不上来!” 原振侠越听越胡涂,他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声。不论把他们当作是外星人也好,是鬼也好,会有杀手来对付他们,都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事! 陈昌在等着原振侠的意见,可是原振侠根本无意见可发表。 陈昌等了一会,才道:“我知道不少外面的情形,也知道了当年我收养过的小猪儿,成了很有办法的一个人,要对付杀手,应该不是难事。所以我就要他们带我出去见小猪儿,也把小猪儿带到那里去几次,才把那里会有大难临头的事,告诉了他──” 原振侠忙道:“就只告诉了他有杀手,没有进一步的资料?” 原振侠之所以这样问,是他想到,以雷九天的武术造诣,听到要对付一个或一帮杀手,都没有拒绝的道理,何以雷老竟然会没有答应? 这个问题,原振侠这时想不通。但等到雷老自己说了出来,却再简单不过,叫原振侠失笑! 雷老的理由是:“原医生,你想想,和昌叔在一起的全是鬼,据昌叔说,有好几百,可能更多!杀手来了连鬼都怕,可知杀手必然是阎王派来的;要不,也一定是地藏王菩萨座下的使者。我虽然一身武功,可是只不过是一个凡人,怎敢和神灵作对?” 当雷老对原振侠说出这个原委时,已是以后的事了。原振侠假装生气:“哦!你自己害怕,又拉我下水,想把我当作替死鬼!” 雷老翻着眼,答得极快:“才不是!是你自告奋勇要和我并肩作战的。我们两人联手,天下无敌──这话也是你自己说的!” 原振侠不禁哑口无言,因为这些话,当时确然是他说的。当然,当时他决计想不到,事情会如此怪诞和不可思议!本来就是,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昌叔叹了一声:“小猪儿到过古墓几次,他应该知道若是有杀手来对付古墓,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没有进一步告诉我,我也不知道!” 原振侠又向那两个站着不动的“鬼”望了一眼。刚才,他推测到他们是一种外星人,可是这时,他又不免有点疑惑,他问:“他们同意你离开古墓,到人间去,找人帮助来对付杀手?” 昌叔连连点头:“是!看来他们真的走投无路了。他们同意我找人帮忙……唉,时间已很紧迫了!原大夫,如果你肯帮忙──”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肯,但是我要直接和他们联络,要知道更多资料!” 陈昌现出疑惑的神情,原振侠忙道:“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有很多疑问要弄清楚。这些疑问,你虽然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一百年,可是你一点也不明白!” 陈昌听了,现出极不以为然的神气,只是喝闷酒。原振侠知道他心中不服,就道:“好,我问你,他们是什么?” 陈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们是鬼啊!” 原振侠一字一顿:“不,他们不是鬼!据我的推测,他们是外星朋友!” 陈昌一听,立时现出惘然的神情──要一个打回子的清朝绿营兵,明白什么叫“外星朋友”,确然不是容易的事。 原振侠一摊手:“看,是不是,你不懂。我已经向他们发出了问题,正在等他们进一步回答。先要弄清楚他们是什么,再要知道他们害怕的杀手是什么!昌叔,这其间有太多令人难明的事!” 陈昌和原振侠,虽然同是地球人,但是也就和生活在不同的星体上没有分别。陈昌是一个生活贫苦的农民,他身处在甚为奇特的一个环境之中,能够不热不寒,生活无忧,对他来说,已是心满意足,如何还会去寻根究柢。 但是这种奇异的事,若是叫原振侠遇上了,原振侠也会含糊了事,那是不可想象的事! 他非要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不可! 陈昌怔怔地望着他,也感到了两人之间的不同。原振侠又道:“刚才我已和他们联络过,他们也给了我响应,说会有答复给我!” 单是这个情形,陈昌已经难以了解。多少年来,他以为他和那些鬼之间的交流沟通,都只是靠手势来进行的。而原振侠则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是思想上的直接沟通──对方有接收和使人接收“思想”的能力! 就在那时,原振侠收到了回答:“要请你到我们那里,到古墓来一次……” 陈昌显然也在同时收到了讯号,因为他陡然叫:“他们请你到古墓去!” 原振侠在那一-间,心中也不禁十分紧张。因为那“古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一无所知!而且,根据雷九天的说法,来去“古墓”,和法术中的“遁法”相以,那又是新的经验。 可是原振侠转念一想,在自己的经历之中,曾有过灵魂离体,到幽灵星座去的经验。那么,在他们的带领之下,到“古墓”去走一遍,又算得什么呢? 他心念电转,根本不觉得曾经思考过:“好,这就动身去?” 他收到回答是:“这就动身,请你走进在你看去,比较昏暗的范围来。” 原振侠所接收到的“话”,很有点生硬,可是意思却再明白没有。原振侠向陈昌看了一眼,陈昌正满心欢喜,向原振侠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原振侠跨出了几步,就进入那两个人身边,光线昏暗的范围,陈昌也跟了进来。陡然之间,在原振侠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前,眼前陡然一黑,已什么也看不到了。 情形和雷老形容的一样。 陈昌在一旁道:“大夫别吃惊,来去都是这样的!” 原振侠“嗯”了一声,他努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在感觉上,他只知道自己是站在黑暗之中,并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可是他又十分清楚,他这时正在被转移──从他自己的住所,被转移到“古墓”去!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着头,具有这种非凡的能力,那似乎应该是外星人了。 但是外星人怎么会怕杀手呢?莫非是宇宙的杀手,专追杀各星体的高级生物? 而如果是这样,作为地球人,又如何能帮助他们逃脱大难? 种种疑问,盘旋心头。不一会,原振侠感到已有了光线,那是深灰色的灰蒙蒙的一片,在灰色的浓雾之中,看到有不少影子,在缓缓移动。 陈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到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原振侠循声看去,看到陈昌就在自己的身边,虽然也看不清楚,可是和身前的那些人大是不同──陈昌的身子虽然看不清,但是可以肯定,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而那些人,看来像是一团浮动的人形浓烟! 原振侠仍然感不到自己的身子在移动,可是那些人影,都在不断移来移去。原振侠相当清楚身处的环境,可是都全然无从着手。 不一会,浓灰色在渐渐变淡,那些人影也越来越清楚。但是再清楚,也只是人影,令得一切都变得很诡异。 又过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已到了一间十分宽大的石室之中,有石桌石凳石床,造型古朴,确然像是在一座极古的古墓之中。 在陈昌和雷老的叙述之中,都有这样的石室,原振侠为了证明雷老只是身处“梦境”,还曾问过他光源何在。这时,他自己置身在这样的石室之中,也绝对肯定那不是梦,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他也在刻意寻找着光源,可是也没有结果。 那宽大的石室,不但没有光源,而且除了那扇门之外,根本没有窗户。竟连供人呼吸的空气,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他们进了石室,陈昌作为主人,领着原振侠,到石室的一角,坐了下来。才一坐下,就从门中,涌进了十七、八个人影,聚集在另一角,那一角的光线,看来也就格外地阴暗。 原振侠屏气静息,等候事态的发展。令他颇感意外的是,门口人影闪动中,一个人大踏步走了进来,却正是雷九天! 雷老一进来,先叫昌叔,又指着原振侠:“你说我是在做梦,现在你怎么说?”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我错了,不是做梦!” 雷九天的神情十分自豪,声音也宏亮:“昌叔,你有极好的酒,拿出来待客,原医生也是好酒量之人!” 雷九天虽然一样出身贫穷,但是后来在江湖上翻滚,成了江湖大家,自然便有一股气概。 陈昌伸手在额上拍了一下:“我倒忘了!” 他走开几步,打开了一只石柜,取出了一只陶瓶来。 原振侠在才一进来时,就觉得这古墓,从形制上看来,至少是秦朝以前所建的。再一看那陶瓶,赫然是殷商时期的制作。 而且,陈昌继续自柜中取出来的酒具,竟全是铜器。那种铜器,闪着青幽幽的光芒,光滑美丽,正是历史中著名的青铜器! 这种青铜器,平日只能在博物馆中看得到,都已锈迹斑驳,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新,而且可以实际使用的! 打开陶瓶,酒斟出来,是透明的,酒香四溢,入口芳洌无比。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日,用什么材料,什么方法酿成的了! 原振侠喝着酒,把自己的设想说了出来。雷老的领悟能力,和陈昌也不相伯仲,他也一样不明白。原振侠道:“我曾向他们问,他们的回答,不但我可以感受到,你们也一样可以感受到!” 陈昌和雷老都至少知道,眼前发生的事,不是他们所能应付得了的。所以心服口服地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两人又不免低声叽咕了一句:“这些……不是鬼?” 原振侠盯着那群人影──“人影”的说法不是很正确。在一般的观念上,人影都是平面的,而眼前的人影,都是立体的。所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立体人影。 他开始集中精神:“请和我联络!请和我联络!” 他看到那些立体人影开始移动,本来是散乱地分开站立的,这时,聚集在一起,排列成了一个三角形。 原振侠也注意到,在这间宽大的石室门外,影影绰绰,在昏暗之中,还可以看到许多人影。不过在门外的人影,没有进来。 原振侠也数了一数,进来的人影,一共是二十一个。这时,二十一个人影,十分整齐地排列成了一个三角形之后,每一边是八条人影。 由人影组成的三角形,仍然在缓缓转动,三角形的“尖角”,每次对准了原振侠几秒钟,就移动开去。不一会,三个角全都曾对准了原振侠一次,才停止了转动。 原振侠假设,这二十一个人影,是在古墓中所有人影的代表,是他要沟通的对象。所以,他更加集中精神,又过了一会,他就接收到了对方的讯息。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时,“三角形”的一个“尖角”,也就是一条立体人影,正面对着原振侠,那条人影突然向原振侠做起手势来。 如果要表达的意念很复杂,本来是很难藉做手势而令对方明白的。但是对方显然又发出了强烈的讯息,使原振侠的脑部,接受了感应。所以原振侠虽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可是十分明白对方是在“说”些什么! 原振侠“听”到的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之间可以进行沟通!” 陈昌和雷九天这时,也现出相当紧张的神情。原振侠先向他们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别从中打岔,然后他发出了第一个问题。 原振侠在发问题的时候,先想,后出声问,也用手势来辅助。 这时,他的思绪很是杂乱。他想到,对方可能早已进化发展到了思想直接交流的方式,所以已经没有了发声器官,而人要表达思想,还是非靠声音不可。 他问的问题是:“你们是什么?” 仍然是那个面对着原振侠的立体人影作手势:“为什么他们都接受我们是鬼,你却有疑问!” 原振侠的回答,快捷而直接:“我认为你们不是鬼!鬼不会是你们这样的!” 对方的响应也快:“那么,请告诉我们,鬼应该是怎么样的?” 宇宙杀手(4) 原振侠想不到才一开始,和对方的沟通,就陷入了这样的一个窘境。 “鬼是怎么样的?” 这个问题,看来简单之极。但是,即使怪异经历丰富的原振侠,也无法回答得出来。因为地球人知道有鬼魂的存在,但是却不知道,鬼魂是一种什么样形式的存在! 不是一知半解,而是一无所知! 所以,原振侠一时之间,答不上来。 他又接收到的讯号,化为语言是:“是的,看来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我们若不是鬼,是什么?”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我认为你们来自天外,来自宇宙的远处,用我们的语言来说,你们是外星人!” 虽然那些人影,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听来更是诡异之至,但是原振侠还是根据自己的设想回答。 有好一会,那些人影没有反应。然后,“三角形”转动了一下,面对原振侠的人影,也换了一个。 于是,原振侠又得到了讯息:“请问,你们生命的形式转换之后的那种形式,叫作什么?” 原振侠呆了一呆:“对不起,我不是很明白,请用我听得懂的方法表达!” 他再收到的是:“我们的意思是,人死了之后,称作什么?” 原振侠陡然吸了一口气,-那之间,他已经隐约有点明白,那些人影的真正身分了! 他只回答了那个问题,简单的一个字:“鬼!” 他听到了众多叹息声:“那么,我们就是鬼!” 最令得陈昌和雷九天莫名其妙的是,原振侠问了那么多问题,想否定对方是鬼,这时,居然也长叹了一声:“对,你们是鬼!” 虽然事先原振侠曾示意他们不要打岔,可是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两人不禁齐声道:“他们本来就是鬼!” 原振侠望了两人一下,又神情坚决地作了一个手势,令他们不要再开口。 这时,原振侠的思绪,极其混乱,他实在没有余暇向陈昌和雷老作解释,所以只好请他们免开尊口。两人虽然不说什么,可是神情都十分不服。 原振侠不再理会他们,伸手指着那一堆人影:“我明白了,你们死了,所以是鬼!” 又是一连串的叹息:“是的,我们死了,所以我们现在是鬼!” 这在陈昌和雷老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人死了,自然就是鬼!而陈昌更摆出了一副“我早已知道”的神情。 原振侠这时,已确切知道那些影子是什么了! 他们是鬼,可是,又和人类所理解的鬼,大不相同! 他们不是地球上的鬼,是来自外星的鬼。或者说,是来自外星的人,可是死了,变成了鬼! 地球人死了之后变成的鬼是什么样的,地球人一无所知。而外星人死了之后变成的鬼,是幢幢的影子,会再接收人脑活动能量的能力,也有使人感应到他们发出的讯息的能力! 原振侠一字一顿:“这悲剧……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当他这样问的时候,心头浮起了许多他自己的,或是他所熟悉的人的经历。那使他感叹,星际探索行动中,有许多成功的例子,但是同时也有许多悲剧! 他自己就曾遇见过,错误估计了地球磁力对生命的影响,以致到了地球之后,只能藏身于山腹之中,在黑暗的鬼界之中苟延残喘的外星人。 而那位先生则遇到过,进入了猫的身体的外星人。 这全是悲剧! 原振侠也相信,这一群外星鬼魂,自然也是星际探索中的一项悲剧! 他的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在到达的时候,出了意外,结束了我们原来的生命形式……我们寻找地球人的词汇,知道了那叫作‘死亡’。” 原振侠道:“看来,你们的生命在进入新形式之后,还是很好!” 又是一阵叹息:“当然不好,不好的程度如何,你无法想象。我们……我们失去了交通工具,无法再建造,只好一直停留在地球上。我们又知道在地球上,鬼是住在墓中的,所以我们找到了这座古墓来住──” 原振侠双手挥舞:“等一等!” 他确然需要叫“暂停”,因为对方的话,如同排山倒海一样,向他压了过来,令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他需要停一下,好好想一想。 第一步很容易:一群外星人,由于意外而死亡。 自然而然,死了的外星人,用他们自己的说法是“结束了一个阶段的生命形式”。 假设他们变了鬼之后,能力大大不如。但是他们接连提及“寻找地球人的词汇”,“知道在地球上,鬼是住在墓中的”,这表示他们,仍然有接收地球人脑部活动能量的本领。 也就是说,他们能够从接收地球人思想的过程中,了解地球上的一切,知道在地球上,鬼是住在墓中的。 所以,他们就找到了一座宏大的,不知建于什么年代的古墓来作居所。 这一切,听起来虽然不可思议之至,但是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而且,虽然是鬼,他们的能力显然不止于此。至少,他们可以用不知什么方法,使地球人的身体转移,通过黑暗,进入古墓。 原振侠无法估计这座古墓离他住所有多远,也无法假设他进入古墓的过程是怎么样的? 原振侠定了定神:“你们在古墓中生活,目的是什么?你们的生命形式,还会起什么样的变化,还是一直就是这样子?” 他得到的回答是:“我们想回去!” 在原振侠感觉到这句回答的时候,他同时感到无限的苍凉和凄酸,也感到无奈和彷徨。 想来也应该是,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客死异乡”,成了异乡亡魂。自然,回去就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更有可能,在回去之后,他们的处境会有改善! 原振侠苦笑,他十分同情:“那我们能做些什么,才能帮你们回去?”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好一会没得到回答。原振侠又道:“或许我的能力有限,但是我有不少朋友,有的是星际旅行的幸运者,他们在地球上,过得很好。” 原振侠的话,又换来了一阵叹息声,然后,又是好一会的沉默──本来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但是在原振侠可以感到他们说话时,情形就和真的听到他们在说话一样。 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原振侠略有点不耐烦。他向陈昌和雷九天看去,只见两人的神情也很疑惑,显然同样不知道他们想要怎样。 又过了一会,他们才又有了话:“你不明白,我们虽然想回去,但那绝不是你们的力量所能帮助的。我们会自己设法,也可以达到目的。” 原振侠没有出声,只是作了一个手势,谁都可以看得明白他的意思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找我们呢?” 那一组组成了三角形的鬼魂,又转了一转,面对原振侠的也就换了一个,看来他们正轮流地,在向原振侠说明问题。 原振侠听到的是:“在我们要回去的过程中,会遇上一些困难……一些关口要过,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有一些劫数。” 原振侠“哦”地一声,这时,他已经含糊地想到了一些概念,可是还不是十分具体。他道:“你们需要我们帮助,度过这些劫数?” 回答立刻就来:“是的,其中最……可怕的一劫,度过了这一劫,我们就能回去,度不过这一劫,我们就会……坠入十八层地狱,再也不得超生!”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因为“坠入十八层地狱”这种语言,肯定百分之百是地球人的语言。外星人的鬼魂会使用这样的语言,自然是到了地球以后学会的! 他才想到了这一点,就听到了声音:“是的,我们虽然已经死了,变成了鬼,也失去了许多许多装备,但我们还保持了一些能力,能够接收到地球人的脑活动所产生的能量──等于是知道人在想些什么。所以,在收集了一些典型的地球人思想之后,也就对地球上的一切,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原振侠失声道:“岂止是相当程度的了解!了解程度,已凌驾于任何地球人之上!” 情形确然是如此,他们收集各种不同类型者的思想,等于是把人的各种各样的思想,化成资料,输入计算机,再从中去了解人类,了解地球。他们的所知,岂非比任何地球人更多?甚至比任何地球的数据库更多! 作为地球人,知道了这种情形,心中自然难免有异样的感觉。那是很不愉快的感觉,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闷哼声。 这时,对方完全展示了,他们能知道人在想什么的能力。原振侠立时有了对方的响应:“你感到不高兴了?其实,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对地球有损害的事。我们只想回去,我们遇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劫数,只是想回去。不像有的……同类……他们甚至乐于在地球上住下去。” 原振侠又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所以他说:“是有很多外星人在地球上,我知道!” 一下苦笑声:“我指的不是外星人,我是说,和我们同样的失败者,生命形式起了改变的那一类……来自外层空间的鬼魂!” 原振侠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大有窒息之感。单是地球人和地球人的鬼魂,已经够复杂的了,还要加上外星人和外星鬼魂,甚至于外星机械人,和外星“活的”机械人! 天!在这小小的空间之中,究竟情形复杂到了什么程度?是不是还不止那样? 原振侠的脑中,“嗡嗡”作响之余,又收到了他们的话:“我们可以告诉你,和我们情形相同的很多,在地球上,作祟作怪的,都是他们的行为。地球人的鬼魂,力量很弱,绝大多数,没有能力去影响人的脑部活动!” 原振侠仍然张大了口,这时,他听得陈昌和雷老齐声在叫:“他们在说什么啊!” 原振侠立时回答:“你们弄不明白的,我会慢慢向你们解释!” 事实上,别说陈昌和雷老不明白,连原振侠,也要定下神来,才能明白。 他们向原振侠透露了一个绝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若不是有他们披露,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难以想象得出! 原来,在地球上的种种“闹鬼”的现象,绝大多数,在闹的鬼魂,都不是地球人的鬼魂,而是外星人的鬼魂! 许许多多的外星人,在登陆地球时,生命的形式,起了变化──死了。他们的鬼魂,就留在地球上。 这些鬼魂之中,有的很安分,只想回去,隐居在古墓之中,只是偶尔活动,就像眼前的这批。 而有的,颇不安分,所以就使地球上,出现了种种闹鬼的现象! 作祟作怪的,全是外星鬼! 原振侠不由自主,伸手轻拍着自己的额角──这种情形,不是忽然被提醒,谁想得到呢? 难怪几千年来,人一直想弄清楚鬼魂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都一直没有进展。人的能力,怎么能够和外星鬼相比较?眼前的外星鬼,就可以知道原振侠在想什么,知己知彼,当然百战百胜。 原振侠就绝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当然一切都处于下风,难以抗衡! 原振侠的声音哽塞:“你们……和你们的同类,还有什么奇异的能力?” 原振侠得到的回答是:“相当多,都是地球人的能力做不到的事。在很多情形下,也会长期或短暂地占据地球人的脑部,改变地球人的行为。” 原振侠感到一股凉意──他其实早已想到,鬼上身,本来就是众多的闹鬼现象之一。 众多的外星鬼魂在地球上胡闹,就形成了乌烟瘴气的许多地球闹鬼现象! 然而,外星鬼魂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他们也有克星,就是眼前那些人影所称的劫数。 这又使原振侠联想到,有不少传说都指出,在冥界中的鬼魂,也可以“修成正果”。当然过程相当因难,要经过许多关口,要历劫之后,才能达到目的。 那是不是就是外星鬼魂,想回归原来星体的必经步骤? 原振侠正杂乱地在想着,就听得对方道:“是,你渐渐明白了!” 原振侠双手无目的地挥舞着,这时他的神情,一定相当可怕,因为陈昌和雷老,不约而同,都端了一杯酒,送到了他的口边。 原振侠一口一杯,把酒喝干,用手抹了抹口:“不,我不是很明白!” 他立刻得到承诺:“只管问,我们一定使你明白!” 这时,陈昌正在原振侠的面前,原振侠一指陈昌:“像他,是怎么会和你们在一起生活的?” 回答是:“他的情形比较特殊,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处于生命形式的转换阶段。我们运用了能力,把他带到这里来,让他在这里生活──” 原振侠陡然插言:“那是什么力量,使你们可以把人带来带去!”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又伸手指了指自己,表示他也是被他们带来带去的。 他听到了一下叹息声:“很难向你解释得完全明白,这是我们运用宇宙间,你们所不知道的力量的结果。用你们的话来说,那是一种法术,其实你应该不陌生,不但是人,物体也可以转移。这古墓中有许多对象,本来不是在这里的,是我们从别的古墓中搬过来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那些……珍宝?” 他们的反应很有点轻视的意味:“地球人认为是珍宝的东西──地球人真奇怪,又把那些对象当珍宝,又把那些东西埋在地下!” 原振侠焦躁地叫了起来:“先别讨论地球人的行为,你们这种搬运法──” 对方也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们也早知道,这类搬运法和鬼魂有关,所以你们称之为‘五鬼搬运法’!”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雷九天早就说过,他来去古墓,颇如“遁法”,看来倒是说中了。 那正是各类外星鬼魂的能力,也就是地球人一直无法作深入了解的法术! 原振侠仍指着陈昌:“他何以会什么也不必进食,又会长生不老?又会对原来的生活,厌恶而不适应?” 那组三角形的人影,转了几转,原振侠才得到了回答:“这不好吗?这不正是地球人一直在追求的现象吗?地球人都说:做了皇帝想变神仙。像他那样,就是变神仙的最初步骤!”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不是说不好,只是我不明白!” 原振侠接收到的是一阵笑声:“很简单,我们把宇宙间的一些物质,聚集起来,给他服食,那就是你们所谓的‘仙丹’。那就足够维持他生命的动力所需,而且,可以使他的细胞的衰老分裂,延迟上千倍,他一千年的新陈代谢,身体变化,只如你的一年!”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之极,忽然冒出了一句话来:“秦始皇当年怎么没遇上你们?” 过了好一会,才有了对这句话的反应:“哦,你提到的那个秦始皇,他……对不起,他见到我们了,但是我们答应替他保守秘密,什么也不说。他对我们很不错,这古墓,就是他提供给我们的!” 原振侠忽然之间,想起了秦始皇,那是因为听他们说,人的生命延长一千倍,好象是十分简单的事,而秦始皇寻求长生不老药的经过,在历史上又那么著名之故。却再也想不到,会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照这样的回答看来,秦始皇寻求长生不老,已经达到目的了! 那么,这个一代暴君现在何处?也是在一座古墓之中,与世隔绝地生活? 这样的生活,就算活上一万年,又有什么滋味?简直是越长命,越痛苦! 如果和陈昌的例子一样,他对一切正常人追求的享受都没有了兴趣,自然也失去了对权力的欲望,不会再希望他的王朝万世不灭地传下去! 这样的话,岂不是成了极大的讽刺? 原振侠也联想到了有关秦始皇死亡的种种历史记载,确然有许多可疑之处。史载秦始皇在巡游途中去世,亲信大臣秘不发丧,谁也不知道皇帝已死──这是不是说,皇帝其实没有死,只是不想再做皇帝了,所以才这样故弄玄虚,以欺天下! 而且,秦始皇的陵墓,规模之宏大,也有点匪夷所思。秦始皇一方面努力在追求长生不老,一方面又努力经营陵墓,这不是很自相矛盾?反倒是他在地下,为自己营造一个永久的居所,这种行为可以理解。 他们又说这个古墓也是秦始皇帮他们找的,那么,是属于庞大的皇陵群的一部分,还是一个独立的古墓?- 那之间,又有许多疑问涌了出来。原振侠听到了他们的反应:“你想的,我们不作肯定的评论,只是这个古墓,不属于皇陵的一部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失声道:“那么说,秦始皇还活在他的皇陵之中?” 这一个问题,却没有得到回答──看来他们很守信用,说不透露秘密,就什么也不说。 原振侠心头乱跳,因为他知道,那位先生曾对秦始皇的陵墓,有过相当深入的探索,有极惊人的发现。但即使是他,只怕也无论如何,不敢假设秦始皇本人,正无欲无求,还活在他的陵墓之中! 原振侠可以想象得出,如果把这件事告诉那位先生,那位先生直跳起来的那种有趣情景。 可是这时,原振侠却笑不出来。因为他在-那之间,知道了那么多秘密,心头有一股重压。 原振侠的手指,一直指着陈昌,又问:“为什么恰恰是他?世界上有的是,正处在生命形式转变状态中的人!” 所谓“处在生命形式转变状态中”,就是垂死之人。这世上确然每秒钟都有垂死的人,为什么他们单独把陈昌带进了古墓? 对这个问题,他们似乎不是很愿意回答。三角形的组合,转了好多次,才停了下来,感到的是一个迟迟疑疑的声音:“因为他……处于这种状态时,恰好在古墓的一个入口处外面。” 原振侠“哦”的一声,心想,这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是在六分之一秒之后,他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 陈昌曾讲过经历,他当兵打回子,遇到了大冰雹,那时是在中国的大西北,沙漠的边缘。 而原振侠的住所,是在亚热带的南方,相隔万里之途。可是他刚才在黑暗之中,一点也不觉得移动,时间也没有很久。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之中,越过了万里空间,这种转移的方法,岂不是惊人之极? 这种方法,如果就是传说的“遁法”,那么,遁法就是极先进的,人或物体的移动方法,比起人类如今在使用的方法来,不知进步了多少。 这种方法的内容究竟如何,是不是可以学得会?历史上,确然有掌握了“遁法”的人,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掌握这种法术? 他正在想着,已有了感应,他们在回答他:“你怕是不能,要掌握这种法术,脑活动要有一定的方式……嘿,要对一件事,十分专一,极其专一……嗯,你做不到这一点,截然不同。” 原振侠不禁苦笑。他不专一,这一点,不必外星鬼魂来提醒,他自己也知道。 那种能令他接收到的讯号又传来:“而且,这也是一种缘。我们救了他,他也肯相安无事住下来,现在,又能通过他,替我们找来,帮我们度过难关的帮手!” 原振侠苦笑:“你们有那么广大的神通,而且,和其它外星的鬼魂又互有联系,我真看不出,我们几个普通的地球人,能给你什么帮助!” 原振侠说的是实在话──他们连传说中的法术都能掌握,能力高超,瞬息千里,五鬼搬运,什么都会。雷老虽然武功绝顶,他自己也武术超群,但怎能帮得了什么呢? 如果有杀手要来对付他们,他们自己对付不了,三个地球人又如何能对付? 而且,他们已经是鬼魂了,怎么还会怕杀手?难道鬼魂还能再死一次? 和他们对答久了,原振侠也知道,自己只要想那些疑问,就会一一得到解答,而不必把问题说出来。 果然,他得到的回答是:“杀手……是你们的说法,那是一批专门对付我们的……力量,专对付在地球上,或不在地球上,总之是已变做鬼魂的……能把……我们消灭!” 这一番话,原振侠听了之后,第一直觉是:所谓杀手,是宇宙灭鬼队,专消灭宇宙各个星球之上的外星游魂!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苦笑,因为他的身分,变得十分古怪了。 他如果帮助外星鬼魂对付“杀手”,那么,他就变成站在鬼魂这一边,对付灭鬼队了! 这种身分令得原振侠感到相当尴尬,不知如何向对方解说明白。 原振侠立即得到的反应是:“地球人的观念很奇怪,总是认为鬼魂是……反方,对付鬼魂的是正方。” 原振侠喝了一大口酒:“是的,所以,我的心中有些迟疑。” 对方对他的这种迟疑,居然可以了解:“可是事实上,我们在地球上,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 原振侠疾声道:“可是刚才你说过,地球上的闹鬼事件,都是你们的同类造成的!” 一阵叹息之后:“我们不要求你去帮助所有的外星鬼魂,只要求你帮助我们。我们是一股能量,你所谓的灭鬼队,在得到了我们的能量之后,能力会大大增强。他们……我们一开始就称之为杀手,是由于他们并非善类,他们的作为,不值得称颂!” 原振侠一直相信,在茫茫宇宙之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存在着和发生着。 所以,他可以设想出这件事的情景:有一批外星人(或外星力量),知道在星际旅行之中,有许多不幸者,生命形式起了变化,死了,鬼魂流落在异星,原来的能力,大大减弱,变成了容易据为己用的能量。于是,这批外星人就在宇宙中收集这些能量,据为己有! 这确然不是什么光明的行为,因为外星鬼魂,可能有回归自己星球的机会。但是,把那些在地球上闹鬼的外星鬼全捉了去,地球上也会太平得多!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情形。 原振侠才一这样想,就立刻得到了警告:“等杀手的力量加强之后,他们闹鬼的本领更大!”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例如──” 他得到的回答,令得他的身子,像是被浸进了冰水之中:“他们集中了鬼魂的力量,化为自己的能力。然后,就会借一个或多个人体,制造更多的鬼魂出来,供他们不断吸收。他们所制造的鬼魂,都是地球人的鬼魂。” 原振侠的思绪极乱,他忽然问了一句:“鬼魂怎么制造得出来?” 三角形转了几下,转得很快,像是不明白原振侠,何以连那么简单的问题都要问。他们的回答是:“把人杀死,就有鬼魂了!” 原振侠在-那之间,像是心口忽然被一枝铁杆,重重撞了一下。 他明白了!对方用的言语虽然很古怪,但是他还是明白了! 他们说,那种“杀手”会“借一个或多个人体”来行事,制造鬼魂──这种听来不可思议的事,并不是在暗中进行,而是公开进行,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大张旗鼓地进行着的。 一个人,或多个人的身体,一被那种“杀手”占用了,这个人,或多个人,用地球人的话来说,就成为戾气所钟,乖张无比的凶徒或杀手。少则一个人杀一个人,制造一个鬼魂,多则一个人可以杀十七、八个人,制造十七、八个鬼魂。 别以为一个杀十七、八个已经很惊人了,差得远呢!还有一些戾气所聚的身体,可以发起狂来,杀上几千几万个人的。 杀几千几万算是多了吗?当然还不是!看人类的历史吧,黄巢杀人八百万;张献忠杀尽杀绝了四川人;一个只有疯子才会想得出来的方案,被奉为最最伟大,结果饿死两千六百万人,打死的超过两千万人。 这许多人,都是在一些人的摆布之下,丧失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大家都是地球人,会有那么大的不同? 那些外星鬼魂的话,提供了答案! 这一种力量,藉鬼魂而使自己的力量不断增加,可以占据人体,借这个人的身体随意行事,进行杀戮,制造灵魂──这才是真正的杀手,这种伟大的杀手,一直在地球上公开行事! 原振侠感到自己遍身冷汗,对方又使他更进一步明白:“被杀手借用了的身体,能力远在普通人之上,可以很容易地使普通人屈服。一些人就成为杀手的工具,帮助进行杀戮,也有的,根本就是杀手的同类!” 原振侠声音嘶哑:“不断地残杀,目的是什么?” 回答令原振侠冒出更多冷汗:“当杀手积聚的力量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他们就可以离开地球,再到其它的星体上去,寻找他们所需的能量。就像你们不住地寻找食物一样,那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原振侠心情苦涩:许多外星鬼魂,在地球上形成种种闹鬼的现象,若是有宇宙灭鬼杀手来对付,看起来,应该是一桩好事。 可是,灭鬼杀手不但对付在地球上的外星鬼魂,而且,用更狠辣的手段,对付在地球上生活的人类──自有人类历史以来,那种大规模的屠杀,从来也没有停止过,有许多,根本找不出原因来! 现在原振侠明白了,根本没有原因!原因,就是宇宙杀手要鬼魂来“充饥”! 相比之下,凳子飞起砸破玻璃,或是几个人被鬼魇了,那种闹鬼的现象,算得了什么呢? 虽然宇宙灭鬼杀手可以消灭一部分闹鬼现象,但是随之而来的大规模屠杀,却可以用鲜血染红地球! 原振侠的思潮起伏,对方显然是全知道的。原振侠权衡轻重,结论如何,谁也可以料得到!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我只不过是普通的地球人,用什么力量来对付宇宙杀手?” 双方的交谈,陈昌和雷老,不是完全听得明白,也可以懂一半。陈昌过了那么久恬淡的日子,再加上他本来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想象力有限,还不觉得事情怎样。可是雷九天却是大风大浪中打过滚来的人,早就察觉出事情非同小可了。 原振侠在那样问的时候,指了指自己,也向雷九天指了一下。 雷九天不由自主,身子退缩了一下,他失声道:“原医生,那……批杀手,岂是人力所能对付的?” 雷九天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试想,那批“杀手”是一种什么形成的力量,连想都无法想。眼前这批外星鬼魂,可以说是法术通灵的了,尚且视之为劫数,这样诡异莫测的力量,人力如何应付? 原振侠向雷九天看去,只见他这个纵横武林,接近一世纪的武术大家,这时脸色难看之至,额上有汗珠渗出,双眼之中,满是惊恐。 陈昌这时也在看着雷九天,陈昌的神情,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在两人的注视下,雷九天又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原振侠沉声道:“雷老,先听一听我们该如何对付再说!” 原振侠看出,雷九天的内心,恐惧之极──若是说雷九天怕死,那倒也冤枉了他,如果是他可以理解的死亡,他绝不会害怕。 而如今的情形是: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完全一无所知,人对于自己全然不知的情形,有一种天然的恐惧。面临如此不可测的情形,雷天九也不能例外。 原振侠也知道,雷九天若是由于害怕而退缩了,那么对这个老人来说,此后不论再活多久,都将会活在痛苦的深渊之中,深自责备,再也没有任何人生乐趣可言了! 所以,他必须鼓励雷老,至少,要令得他先镇定下来。他又补充了一句:“总有办法的!” 当原振侠说“总有办法”时,他根本不知道办法在什么地方! 雷老睁大了眼,望着原振侠。原振侠向他用力点了一下头,表示了坚决无比的信心。 当他再面对那组三角形的人影时,三角形转得飞快,人影都像是凌虚而立,转得人眼花撩乱。 原振侠再一次问:“那种杀手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会用什么方法对付你们?我又有什么方法可以制止他们?请详细告诉我!” 三角形又转动了好一会,才算是停了下来。一停下,就有了回答:“他们会借一个人体来进行,详细的情形,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曾努力想探索,可是没有结果。我们无法询问任何人,因为遇见过他们的鬼魂,都已被他们消灭了!”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那你们怎么肯定,我们可以对付他们?” 他在这句话之中,用了“你们”、“我们”、“他们”这三个普通的代名词,但在这句简单的话中,所问的问题,却复杂之极! 而回答,则令得原振侠半晌说不出话来! 回答竟然是:“我们是鬼,他们是克星,你们是人,就可以对付他们!”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之至,对方的回答,乍一听来,堪称混帐。但是原振侠勉力镇定,却理出了一个头绪来。 灭鬼杀手对付的是鬼魂,对付的方式是“借一个人的身体进行”。 也就是说,这宇宙杀手原来是什么形状的,根本不知道──更有可能,完全没有形状,只是一股力量,所以才要“借一个人的身体”来行事! 当原振侠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收到了响应:“可能,可能宇宙杀手根本没有形体!” 原振侠继续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当宇宙杀手借用了一个人的身体之后,自然成了这个身体的主宰,那情形,就和“鬼上身”差不多。 他又得到了响应:“应该是那样!”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他想象力再丰富,也没有法子再想下去了,因为他无法想象,被宇宙杀手借用了的身体,用什么方法“捉鬼”! 是不是像许多神怪故事中,那些有捉鬼本领的人那样,有一只拘魂宝瓶,或是聚鬼葫芦?把口子对准了鬼魂,就会“飕”地一声,把成千上百的鬼魂,都吸了进去,慢慢享用?还是一张口,就有一股白光喷出来,裹住了鬼魂,一口吸进了腹中? 原振侠也知道,传说之中,也有几种积年修成的鸟类,专啖鬼魂。一张口,就有一股火喷出来,鬼魂就会自动投向火焰之中消灭。 他杂七杂八地想着。没想到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胡乱想想,但是对鬼魂来说,却等于是讨论他们如何被消灭的方式! 所以,他立时收到了许多响应:“别再设想了,这些设想,都太可怕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立时想到,人和鬼,确然大不相同。自己虽然是一个普通地球人,对于刚才想到的那些,也不会特别感到害怕。但如果有什么力量,在讨论用一把利刀来对付人,是砍头还是腰斩,他听了也一样会不舒服,而对鬼魂来说,利刀又不算是什么了。 由此可知,人、鬼各有所能,自己未必帮不了忙。那些外星鬼说得对,宇宙杀手对付的是鬼魂,自己是人,就不必怕! 一想通了这一点,原振侠即使仍然不知道,如何和宇宙杀手对抗,但至少知道可以对抗,豪意陡生。 他再问了一遍:“你们对杀手下手的方法,真的一无所知?” 他得到的回答是:“你这个问题等于是向人问:死亡的情形是怎样的?没有人可以回答,因为死人不会说话。同样的,知道杀手如何下手的,都已被杀手消灭,化为杀手自身的力量了!” 原振侠又多明白了一点:“像滚雪球一样,当宇宙杀手积聚了足够的力量之后,就可以在地球上制造大灾祸,产生更多地球人的鬼魂,使他的力量再壮大!” 外星鬼长叹:“是,因为地球人的鬼魂,虽然力量薄弱,但是数量却最多。来自外星的……生命形式转变的,究竟为数不多!” 原振侠由于思绪撩乱,所以没有细想,就说了一句。话一出口,他就感到了后悔,他道:“像你们那样,有一大群,一定是宇宙杀手垂涎已久的目标了。” 他这句话才一出口,眼前的三角形组合,陡然散了开来。在那一-间,原振侠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虽然只是极短的时间,但也足以使人心惊肉跳了。 而那些影子,重新又排列成了三角形,可是都挤得很紧,看来面积也小了许多。 原振侠收到的,是接近愤怒的话:“这并不好笑,我们请求帮助,在过了这一劫之后,我们会离开地球,也就准备把这座古墓,和我们所掌握的,一些积聚宇宙间无穷无尽能量的方法留下来,给有缘的地球人。我们并无恶意!” 原振侠十分诚恳地道:“请相信,我也绝无恶意,对不起!” 他仍然思绪杂乱,他知道,外星鬼魂所说的“聚集宇宙能量”的方法,就是种种法术。有许多地球人,已经掌握了许多种法术,只不过说不出所以然来。他们留下来的法子,是不是会很有系统,人人可学──那将使地球人的进步,进入一个新的纪元! 他们只求自保,对地球并无恶意,是可以肯定的了。所以帮助他们,对付宇宙杀手,也没有问题。剩下来的问题只是,怎么阻止宇宙杀手的行动呢? 外星鬼魂在这方面,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那就只好靠自己,靠雷九天和陈昌了。 原振侠转向陈昌和雷老:“我们的外星……朋友已说得很明白了。那种杀手……只对付鬼魂,我们是人,就不必怕它!” 雷九天的反应十分快:“也不见得,那种杀手,会借人的身体……人的身体要是被它借用了去捉鬼,这人还能有命吗?” 原振侠一怔,刚才他想了那么多,却并没有想到这一个问题。 雷老又连连喘气:“灭鬼必有法宝,又怎知杀手用的法宝,于人无损?” 雷九天越说越是激动,而且,在他脸部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恐惧的神情,也越来越甚。这令得原振侠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雷九天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他和雷九天虽然不熟,但是大名鼎鼎的雷动九天雷老爷子,在江湖上的豪情胜概,可以记述的故事不知多少。莫不说他勇猛无比,义无反顾,原振侠也曾领教过,他为了没有痛快答应陈昌的要求,而深切自责。 怎么现在,雷九天变成了这样子?不但畏首畏尾,而且连一点气概也没有! 看雷九天的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是还想说什么。原振侠忙做了一个手势,不让他说,却去问那些外星鬼魂:“你们对杀手借用人的身体的情形,知道多少?” 回答来得极快──一连串的问题,都是原振侠一问,立即就有了回答。 先是:“我们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原振侠问:“是不是类同鬼上身?你们是鬼魂,有没有借用人身体的能力?” “我们有这个能力,但是我们不愿意这样做。”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不愿意?” “会害人──如果我们借用一个人的身体,再离开,这个人便会死。因为在借用这个人的身子之前,要先把这个人的灵魂赶出去!” 雷老在这时又叫了起来:“不行!他们如果要遭劫,那是在劫难逃。昌叔,要是为了你的事,我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跳,皱一皱眉,我姓雷的不是人,可是为了那些鬼影子──” 原振侠沉声喝:“雷老,你不愿意就算了,不必口出恶言。” 原振侠对雷老,本来有极高的敬意,但此际,敬意已等于零。雷老怔了一怔,伸手一指原振侠:“好,你想留下来帮他们,只管请便──鬼朋友,请带我离去!” 原振侠立时向那些人影看去,只见马上有两个,离群而出,一下子就到了雷九天的近前。 随着那两个人影一起卷过来的,是一团很浓的黑雾,一下子就罩住了雷九天。 陈昌叫了一声:“小猪儿!” 也不知道雷九天有没有听到这一下叫唤,那两个人影和雷九天,一下子就不见了。 原振侠知道,雷九天被送出了古墓,回去了。对方用的法子,正和他来的时候一样。 陈昌的神情很难过,搓着手,连声道:“这怎么说!这可怎么说?” 原振侠也觉得事情突兀之极,他知道其中必有原因,可是却一点也想不出为了什么。 他听到一连串的叹息声,听来很是愁苦,这倒激发起了原振侠的侠义心肠,他大声道:“不怕,我和昌叔在,会尽我们的力量!” 外星鬼魂又发出了好一会叹息声,才响应了原振侠的话:“其实,我们自己,也做了许多防范的功夫,封住了古墓的入口,也布置了种种的警戒。宇宙杀手一来,我们就可以知道,或许也不能那么容易侵入。可是那种杀手……是所有鬼魂的克星,我们不能……不害怕,这才寻求帮助……” 原振侠爽朗地笑:“我完全可以理解,我决定留在这里──通常,劫数的降临,有一定的时间,你们可算出正确的时间了吗?” 得到的回答,令原振侠很鼓舞:“算准了,是自三天前开始的七天。基于杀手运用的一种力量的规律,七天之内,如果杀手不能如愿,他们就会失去我们这个目标。而在他们卷土重来之前,我们已经可以回去了!这是我们最后一劫!” 原振侠大是兴奋:“那就是说,我们只要再守四天,就可以度过劫难了?” 外星鬼魂的声音并不太乐观:“是!” 原振侠又有疑问:“杀手为什么浪费了三天?” “不知道,或许是我们的防范有效,他们攻不进来──如果是这样,那太好了!唉,最后一劫,总是最凶险的一劫!” 原振侠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借一个人的身体行事,那就是说,会有一个人闯进古墓来,把这些外星鬼魂,完全消灭! 那人又凭什么力量闯得进来?这古墓可能深埋在地下,人怎么进得来? 原振侠的这些问题,并没有响应,因为外星鬼魂本身也不知道! 原振侠想了一会,就提出:“是不是可以让我了解一下,你们的……防御设备?” 外星鬼魂的回答,很令原振侠气馁:“你……看不到什么的,全是能量和能量的对抗。你的身体内,并没有可以看到这些情形的器官……还是看看古墓中的情形,有不少东西,是你们都会感到兴趣的!” 原振侠知道,所谓“有兴趣的东西”,就是各种奇珍异宝。而他偏偏对这些没有兴趣,所以他坚持:“就算我看不到,你们也可以向我解释。” 那组三角形缓缓转动,原振侠先听到了一句:“你确然与众不同──” 原振侠留意到,陈昌在听到了这句话之后,面有惭色。那显然是由于雷老就这样离去,正合了“雷声大,雨点小”的形容。那非但使他感到不快,而且也使他觉得在原振侠前,很失面子。 原振侠伸过手去,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示意他不必介怀。陈昌发出了一下苦笑,想起什么,而终于没有发出声来。 在原振侠的一再要求之下,外星鬼魂才迟迟疑疑,有了回答。原振侠也很快知道,他们迟疑的原因。 他们说的是:“事实上,对于杀手是一种什么情形,我们也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它们是一种十分强烈的能量……所以我们也用能量来防御,使它们不能侵入古墓,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效。” 原振侠皱着眉:“刚才你们曾说,宇宙杀手会借一个人的身体来行事,难道也是想当然?” 这次的回答,来得更是迟疑:“那……不能算是想当然,只能说是我们根据种种资科──资料也少得可怜──所作出的推断,我们的防御──”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用力一挥手,啼笑皆非。因为这批外星鬼魂,只知道会有宇宙杀手来到,然而是一种什么形式的来临,他们竟一无所知! 在这种情形下,就算自己愿意帮助,愿意为他们赴汤蹈火,又如何着手? 或许,自己应该和雷九天一样,抽身而出,只让陈昌和他们在一起。反正陈昌和他们在一起,已经超过一百年了,正该和他们共患难! 原振侠这样想着,已引起了外星鬼魂很大的不安,他立刻听到:“请别……这样想,请别放弃。我们知道,你可以帮助我们!”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很不公平──我想什么,你们立刻可以知道。但是你们想什么,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原振侠感到的语言,更是惶急:“我们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你,那些不知道的,真的是连我们也不知道,像我们的防御──” 原振侠没好气:“连你们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效,对不对?我们可以断定,防御很有效,因为宇宙杀手,至今还未曾出现!” 原振侠这样空说的安慰,本来一点也不实际,可是他居然感到了外星鬼魂的反应,是大大地吁了一口气,感到了放心。因此也可知,他们是如何惶急。 原振侠一挥手,也吁了一口气:“好,反正只是四天,四天之后,你们就安全了!” 外星鬼魂发出的讯号,转化为原振侠听觉上的一阵欢呼声。陈昌又走了过来,向原振侠打躬作揖,表示感激。 这时,石室的门打开,原振侠向门外看去,只见门外黑色的浓雾滚滚,移来移去。在浓雾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形的影子,时隐时现。 原振侠看了之后,也不禁吃了一惊:那么多! 他继而想到,这些外星鬼魂算是安分的了,只是存在于古墓之中,并不骚扰人间。在人间做鬼的各种外星鬼魂,如果集中起来,自然更多! 至于择肥而噬的宇宙杀手,在积聚了足够能量,成了气候之后,那就更加可怕了!竟然能操纵人的命运,利用人来杀人,再供他们吸取人的灵魂的能量,那简直虞诈凶残,至于极点! 在看到那些外星鬼魂的同时,原振侠也听到了许多杂乱无章的,表示感激的声音。 原振侠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在那时的心境,他的经历虽然丰富,但是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加奇特的了。也可以说,没有比现在更莫名其妙的了──那些外星鬼魂对他如此信任,相信他可以阻止宇宙杀手的行为,可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这时,他所能做的事,只是向门外那些鬼魂,拱了拱手,算是对他们感激的响应。 在石室内的黑影,那时也退了出来,只剩下了三个。看起来,虽然那些外星来客只是鬼魂,也一样很有组织,留下来的三个,可能是他们之间的首领。 原振侠向他们打着手势,正想再向他们问些什么,忽然收到了他们发出的一下表示惊讶的声音,接着,是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 原振侠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收到的是三个同时回答的声音,由此可知确然有不寻常的事发生:“那位先生又回来了,他要和两位见面!” 陈昌的反应来得极快,他用力一拍大腿:“好,我就知道小猪儿,并不是那样临阵脱逃的人!” 原振侠皱了皱眉,因为雷九天离去的时候,言行都十分不堪,不但使原振侠对他的崇敬,化为乌有,而且还心存轻视,所以他的反应比较冷淡。 陈昌在一叠声地问:“他在哪里?” “他离去之后,没有离开多远,就没有再移动。后来又走了回来,可是他找不到古墓,没有我们的带引,他也无法进来……是不是要听听他现在的话?” 陈昌忙道:“好!好!” 陈昌的声音才一出口,就听到了雷九天的声音──这种把声音随意挪移,甚至保留的本领,人类早已掌握了。虽然不能像外星鬼魂那样,说做就做,原振侠也不会觉得太诧异。 (地球人传送声音、保留声音的本领,还是很近的事。所以,在此之前的,一切在地球上的声音,都永远消失了,除非能回到过去,不然就听不到。) (在人类还不能保留声音的时代,如果提出“声音可以保留”这种现象,一定被视为荒诞之极──被视为荒诞的程度,大抵和现在,叙述外星鬼魂的故事差不多。) (人类在不断进步,但进步的步伐,实在实在,太慢了!) 陈昌和原振侠听到雷九天在叫,声音嘶哑,言词恳切:“昌叔,原医生,我想通了,不能留你们在里面,我真不是东西──” 听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一阵杂乱“劈劈啪啪”之声。原振侠可以想象得到,那是雷九天在自己打自己,他在深自责备的时候,会那么做。 雷九天在哀告:“昌叔,求求那些……朋友,让我进来。有难同当,不要叫我没法做人!” 陈昌已叫了起来:“行……行……快带他进来!” 原振侠扬起了手,他眉心打结,心绪十分撩乱。他隐隐感到,事情有不对劲之处,可是又说不上是什么。 那时,雷九天简直是在哀鸣了:“昌叔,你救过我,我一时胡涂,你就不谅解了吗?” 陈昌是一个很朴质诚实的人,他心中绝无疑问:“还等什么,把他带进来!” 原振侠却道:“等一等!” 陈昌怒道:“不必等,不带他进来,就带我出去!” 他说着,就大踏步向外走去,那三个黑影疾拦在他的前面,昌叔急得连连顿足。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先让他进来再说!” 那三个黑影并没有移动,-时之间,石室之中变得极静。但那只是极短的时间,门外黑雾翻滚,雷九天已经突然在门口出现。 雷九天的身边,只是光线昏暗,并没有黑雾,所以他一出现,就可以看清他的神情。只见他双眼圆睁,目光炯炯,看起来极其怪异。 雷九天在门口略停了一停,大约还不到一秒钟,眼中的光芒大盛。原振侠在那一-间,陡然心中一亮,知道自己感到不对头的是什么了! 他发出了一下大叫声。同时,雷九天的目光,扫向那三条黑影,三条黑影倏然散了开来。 那时,陈昌也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大喝一声:“小猪儿,你干什么?” 陈昌一面叫,一面扑向雷九天。原振侠也疾叫:“昌叔后退!” 原振侠的警告,不能说不及时。可是,陈昌却没有听从警告,他没有后退,一下子就扑到了雷九天的面前! 接下来发生的事,到事情结束,原振侠完全像是处于惊涛骇浪之上的一叶扁舟。时间肯定不长,可是由于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实在太突然,所以他无法知道究竟是多久。 那可以说是他一生之中,最为惊险的经历。而且,直到事后,他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才算是弄清楚了事情的本质! 当时,他看出雷九天的情形有异,大喝一声,叫陈昌别去接近他。可是陈昌却不听,一下子就扑到了雷九天的面前,伸手指向雷九天,张大了口,像是想作进一步的喝问。可是他却没有机会发出声音来,雷九天的出手实在太快了,简直如鬼似魅,而且,他的动作,不但陈昌绝想不到,连原振侠也想不到! 雷九天闪电也似,伸出手来,五指如钩,一下子就抓住了陈昌的咽喉。 原振侠的反应也快绝,雷九天那里,手才扬起,原振侠一跃向前,已经一脚踢出,想阻止雷九天的那一抓。因为他一下子就看出,雷九天出手,是一招极厉害的“锁喉手”──这种武术,属于极阴损的功夫,一出手,抓住了对方的咽喉之后,可以立时置对方于死地! 但是,原振侠的那一脚,还未曾踢中,雷九天已然得手。只听得陈昌的喉际,发出了“咯”的一下响,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听得人心胆俱裂,那是陈昌的喉管和气管,都被捏断了的声音! 陈昌再也活不成了! 而原振侠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雷九天五指一松,陈昌的身子一歪,眼看原振侠的那一脚,要踢到了陈昌的身上,原振侠忙不迭想缩回脚来。 他这一脚,倾全力踢出,要收回来,已不是易事。再加上雷九天的手,陡然从陈昌的身子旁,冷不防伸了过来,一下子就把原振侠的足踝抓住! 原振侠感到自己的足踝之上,像是突然加上了一道烧红了的铁箍一样,痛得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大叫。 他的处境恶劣之极,扬起的足踝一被抓住,他连站也站不稳了,反手想抓住什么,却一下子抓住了陈昌的身子。所以他只好用力一推,把陈昌推得向雷九天撞了过去。 那一撞,会有什么结果,他是完全不知道的。他才推出了陈昌,雷九天手臂一振,已把原振侠向一旁,直摔了出去。 那一摔的力度极大,原振侠被-到了半空,脚不点地,身子飞出,直到背部重重地撞在石室的墙上。 那一撞,令得原振侠眼前金星直冒,四肢百骸,都像是散了开来。 他张口想叫,可是却发不出声,只觉满口是血,竟已被撞得受了内伤。 在那么危急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忘记发出警告。当然,他没能出声,只是心念电转,向对方告急:“宇宙杀手借用了雷老的身体,你们快逃!” 雷九天才一进来,双眼之中,光芒闪动,奇异之极,那三个人影迅速散开,这已使原振侠知道不妙了!及至雷九天向陈昌一出手,如此狠毒,一招致命,原振侠的心中,再无疑问。他自己一上来就受了重创,那反而使他感到安慰,因为那表示,宇宙杀手,至少要借用雷九天的一身武功,才能对付得了他。 虽然情形凶险之极,但还有一线希望,他仍然希望那三个人影,能离开石室避开去。 这时,原振侠只是肯定了,宇宙杀手借用了雷九天的身体,具体情形仍一无所知。他就不知道宇宙杀手只有一个,还是有许多个。 他眼前金星直冒,也看不清眼前的情形,脑子嗡嗡作响。虽然他感到有讯息向他传来,可是他却无法接收得清楚。他知道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雷九天若是再向自己发动攻击,那绝难抵挡。 所以,他咬紧了牙关,又让那一口血喷出来,首先用尽气力,打出了两拳。 这两拳纯粹是盲目的,只是希望可以抵挡一下,雷九天再发动的进攻。 可是,这两拳却打了一个空。原振侠勉力镇定心神,总算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他看到的景像,奇特之至。 他看到那三条黑影,紧挤在一起,就在他的身边。而雷九天和陈昌,则面对面立着,雷九天的双手,抓住了陈昌的双臂。 陈昌显然已经死去,可是仍然双眼圆睁。他个子高,垂着头,看起来就像是俯首,在看着个子较矮的雷九天。 而雷九天略抬着头,眼也睁得极大,和陈昌对望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每一根纤维都在剧烈地抖动,以致看起来,可怕之极。 原振侠在一-间,实在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他又恢复了接收外星鬼魂讯号的能力,他感到的是急促极的声音:“他被宇宙杀手借用了身体,可是他又不甘心,他正在和宇宙杀手对抗。” 原振侠心中灵光一闪,陡然叫了起来:“雷老,你中了邪,邪灵害你杀死了昌叔,快对付你体内的邪灵!” 他一叫,鲜血就顺着口角,涌了出来,使他的样子,看来也和厉鬼相差无几。 雷九天一听,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吼叫声,陡然向原振侠望来。 原振侠直指着他,用尽了生平的气力叫:“你杀了救命恩人昌叔。” 雷九天的身子,突然剧烈摆动,发出的声音可怕之极。那显然是他原来的思想,和入侵的宇宙杀手,在作剧烈的争斗。 那一段时间,绝不可能超过一分钟,可是在感觉上,却长得像一年。 原振侠正想有什么行动时,雷九天陡然跳了起来,跳得极高,气势也猛烈之极。身在半空,带起“呼”地一股劲风,翻了一个筋斗,变成头下脚上,又以快到不可想象的速度,向下撞来。 原振侠才想到雷老要做什么,就听到外星鬼魂在喝:“快走!” 眼前陡然一黑,耳际又听到了惨烈无比的“啪”的一声响。接着,是死一样的沉寂,然后,原振侠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四周围的黑暗在消退,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在灰暗之中,有许多人影,在旋转着,转得很快。 原振侠大叫:“怎么了?事情怎么了?” 他立时感到许多声音一起在回答他:“解决了,事情解决了!” 原振侠只觉得全身发软,再也没有法子站得住。他先是软倒在地,又挣扎着坐了起来,茫然问:“是……怎么一回事……请告诉我!” 他看到三个黑影,来到了他的近前。 然后,他听到了事情的经过! “我们的防御十分有效,宇宙杀手进不来,于是就借用了雷九天的身体,由我们自己把杀手放了进来!” 原振侠苦笑:“谁也想不到杀手会这样狡猾,运用这样的毒计!” “一进来,宇宙杀手通过雷老的身体,他的眼光,只要罩住了我们,我们就会被他消灭,化为他的能力。就在这时,你帮了我们……你们三个都帮了我们!”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 “先是陈昌扑向雷九天。那时,雷九天完全被宇宙杀手控制了意志,所以一出手,他就杀死了陈昌。” 原振侠一阵难过。 “可是陈昌的行动,却阻止了杀手立刻向我们行凶,给了我们宝贵的时间去布置一切。” 原振侠不是很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情形。 “杀手为了对付陈昌和对付你,给了我们时间。那时,我们所能作出的布置,只是同归于尽的方法。” 原振侠声音软弱:“同归于尽?” “请相信,在当时的情形下,我们只能……这样安排。真对不起,请原谅,请原谅!” 原振侠明白了何以他们一直在说“请原谅”。他感到了一股寒意,长叹了一声,仍然决定不了是原谅,还是不原谅他们。 “当时,我们不知道情形还会有变化,只知道可以利用的时间,少之又少。所以我们的布署,是把整间石室都用防御加以封锁──杀手没有我们的带领,进不了古墓,证明我们的封锁有用。所以,如果封锁了石室,杀手也就离不开。”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叹了一声──那真是不折不扣的同归于尽。宇宙杀手对付了三个外星鬼魂,却出不了石室,他,原振侠,也同样被困在石室中不能离去,结果也是死在石室之中。 彻底的同归于尽! 虽然后来事情有了转机,这样的同归于尽没有出现,但是想起来,仍然一身冷汗。 “当时的情形,只容许我们这样做,可是后来,发生了变化,雷九天……是你的一推,恰好把陈昌推到了雷九天的面前。雷九天一灵未泯,竟和占用了他身体的宇宙杀手起了争斗,给了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得以脱身。”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 雷九天最后,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使外星鬼魂得到了宝贵的一秒钟或半秒钟,才能带着他一起离开了石室! 雷九天虽然曾胆怯过,退缩过,但是在最后关头,他却表现了无比的英勇! 很难想象一个地球人,被宇宙杀手侵占了之后,如何还能与之抗争。 可是雷九天确然做到了这一点。 他和陈昌的灵魂,当然会被宇宙杀手消灭。但是他的身体和陈昌的身体,也会和宇宙杀手,永远留在那古墓的一个石室之中,使宇宙杀手不能再在地球上为祸。 地球上是不是还有别的宇宙杀手?不得而知,但至少进入古墓的,再也出不来了。 原振侠感到有一团黑雾,在自己身上,滚来滚去。身体上的痛楚在迅速减轻,使他可以缓缓站了起来。 他要求:“请送我回去。” “可以的,谢谢你,再一次请原谅我们,曾想你和我们一起牺牲。” 原振侠道:“算了吧,一切都过去了。” 他睁开眼,在漆黑之中,他仍然感不到身子有任何移动。而等到渐渐有了光亮之时,他已经看清,已经身在自己的住所之中了。 原振侠坐在沙发上,很久很久,才缓缓吁了一口气──也有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他都怀疑自己的这一段经历是不是真的。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 可是,那只玉蝉是真的。雷九天雷老爷子神秘失踪,也是真的。 原振侠把玩那玉蝉的时候,也就知道,一切经过,全是真实的。 (完) 自杀阴谋(1) 自杀阴谋 以下,是一段对话,看下去,可以看得出,对话是一段考试,一问一答,内容相当有趣,也十分紧凑。 一问一答,问的那个声音听来苍老、嘶哑、历尽沧桑,有一种难以形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倦,像是半个字也不想多说,可是又不得不说下去……申引开来,可以假定这个人早已对生活厌倦透顶,可是生命却并不肯离开他,所以他不得不活下去,在极度疲倦的状态下活下去。 可是答的那个,却恰好相反,声音听来年轻、嘹亮,生机勃勃,跃跃欲试,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对生命的热爱,对前途有无限的希望。整个人生对他来说,只不过才开始,如同一柄新发于硎的利刃,可以穿过任何阻挡去路的一切。那股气势,在他的每一个字中,都可以感受得到。 在一连串的问答之中,这两个人都保持着同样的情绪,所以在问答之中,就省略了他们语气的形容。 “正常的情形下,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生命!” “对生命来说,最大的威胁是……” “死亡!” “那么,若是有一种力量,能主宰死亡,掌握死亡,是不是存在掌握这种力量的人?” “存在!绝对存在!” “这种人是……” “除了死神之外,掌握死亡的人,称为凶手,杀人凶手,简称杀手!” “你认为最可怕的杀手是……” “第一号可怕的杀手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根本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他是一个可怕之极的杀手,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他一定十分精于化装。他的杀人手法是下毒,他是现代的‘毒手药王’。他的第一次杀人纪录是二十三年之前,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可知他仍然在活动,当真是出神入化的死亡主宰者!” “你真的认为他出神入化吗?” “唔……似乎可以修正一下,他十分出色,唔,极其出色。他使用的毒药,独一无二,他只用那一种毒药。那种毒药,来自南美洲的一种小虫,这种被当地土人称为‘喀喀依’的小毒虫,不过只有黄豆大小,可是它体内的毒素,只需万分之一克,就足以杀死人!” “被这种毒素杀死的人,毫无迹象可寻吗?” “不!毒素直接破坏人体的神经中枢,所以中毒而死的人,全身都呈可怕的扭曲……正因这个原因,这第一号杀手每次行动,才都为人所知!” “在这种情形下,你还认为这个杀手极其出色吗?” “嗯……似乎又值得商榷……嗯,他虽然把自己掩蔽得极好,二十多年来,一直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他的行为却被人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被人找到……他不能算是极其出色的杀手。” “真正的、出色之极,或者,如你第一次所用的形容词那样,出神入化的杀手,应该是怎样的?” “应该是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杀手存在!” “那么他应该如何行事呢?” “采用完全不为人知的手法!” “可以说得具体一点吗?” “可以,每一次行事的结果,自然是有人死亡,要使死者的死因,完全不涉及被杀!” “可以再具体一些吗?” “可以,例如安排成为意外……看来纯粹是意外。由于意外死亡事件极多,所以只要安排得好,受怀疑的机会,也就等于零。” “你难道不知道,如今科学的鉴证和检查方法越来越精密周全,‘安排意外’被发现的机会,已越来越多了?这并不是最好办法,还不容易明白吗?” “……” “可以举出更好办法的例子吗?” “可以,比安排意外死亡更好的办法,是安排死者自杀!每天都有许多人自杀,任何人都会自杀。虽然有些人,看起来无论如何不会自杀,但只要安排巧妙,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自杀的话,就不会有任何怀疑。躲在黑暗中的杀手,也永远不会被人发觉!” “很好的答案,但是要怎么样,才能令得一个被杀的人,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毫无疑问,是死于自杀的呢?” “这……当然不能一概而论,要看具体的情形,具体的对象,灵活运用。” “你可知道最好的方法,是由谁来下手杀人?” “这个……当然是由死者自己下手,不然,就不是证据确凿的自杀了!” “好极,明白了这一点,你就很懂得阴谋杀人的法门了。再问你一个题外的问题,你可知道这种杀人方法,一个十分成功的例子?” “知道,若干年之前,苏联特工人员杀了美国的一个科学家,就是成功的例子!” “可以把这个例子,约略介绍一下吗?” “可以,杀手把死者每天的活动范围,记录下来,一连三年,锲而不舍,把记录下来的活动范围,用线条表示出来。同时,把一种土蜂一生的活动规律,也用线条表示出来,两者之间,十分类似。然后,再把两者的纪录,一起交给死者。死者一看,自己的活动,竟然和昆虫一样,生命一点意义也没有,他就厌世自杀了!” “你可知这件事的经过,曾被详细记述过?” “知道,记述这件事的人,是一位极著名的传奇人物,他用《规律》这个题目来记这件事。” “你对这件事的评价如何?” “嗯……这样的杀人方法,使死者自己杀死自己,那才真正称得上出神入化!” “你能用同样的方法去杀人吗?” “我愿意接受挑战,不过我希望先知道,我要杀的是什么人。” “原振侠,原振侠医生。有没有问题?” “……” “被他的大名吓怕了?” “不,可是我对他所知的不算很多。可否给我一段时间,去作进一步的了解,再来决定是不是接受这个挑战?” “可以,你需要多久?” “三天。” 这一段对话,到此结束。 以下,又是另一段对话。对话的仍然是这两个人,对话的时间是在三天之后。 对话的两个人,一问一答,两人的情绪,看来也没有任何改变,所以不必重复了。 “三天过去了,你对原振侠医生的了解增加了多少?” “很多,知道了对我来说,十分有利的一点:他近来的情绪,极度低落,原因是他一个密友,超级女巫,女巫之王,因为施术上的问题,遭到了巫术可怕的反噬,如今下落不明!” “这个女巫之王,对原振侠十分重要?” “一定十分重要,这女巫一生之中只能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原振侠!” “那只说明原振侠对女巫重要,不能同时证明女巫对他也重要,是不是?”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可是实际上,原振侠近来,接连在和异性的关系上,受到严重的打击!” “失恋?” “不能这样说,原振侠不是普通人,自然也不能用普通人的情形去看他的问题。和他关系最密切的一个女人,曾经叱咤风云,是阿拉伯世界之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女将军黄绢……这位女将军,最近像是溶化在空气中一样消失了。据说是爱上了一个出色之极的男人,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还不能说原振侠医生失恋了?”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说……那要看他是不是爱她。如果他根本不曾爱过她,那么,就只是失落,而不是失恋。” “别在词句上咬文嚼字了,他还受过什么打击?” “比那个女将军更早……原振侠曾和一个身分极度神秘的美女,有极密切的关系。” “所谓身分极度神秘的定义是什么?” “嗯……一个大国,在情报和特工系统上,都有惊人的庞大组织和力量。据说,这个组织自小培养了一批出色之极的美女,接受各种严格之极的训练,结果,成材的只有十几个人,都用花的名称来作为姓名。原振侠相识的那一位,名字是海棠。” “有趣之极,海棠小姐怎么样了?” “海棠曾有好多次和原振侠在一起的纪录,可是从两年前开始,她就消失无踪了。她的消失,似乎更是神秘,完全没有任何线索可供追寻!” “说了半天原振侠的资料,你的结论是什么?” “再加上女巫的失踪,原振侠的情绪,低落之极。他开始酗酒,几乎不能工作,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完全变了样子,他正处于生命的灰暗期!” “那岂不是要他自杀的最佳时机?” “单从这一方面来看,确然如此。可是还有另一方面的因素,必须考虑。” “那又是什么因素?” “原振侠根本上,是一个对生命充满热爱,而且生活极其多姿多采的人。在他的思想之中,只怕从来也未曾有过自杀这个名词,他意志坚强无比,从不在困难之前后退。虽然他外型俊俏,给人的印象不是那么坚强,可是他实在是一个铁汉,这样的人,是最难对付的!” “说了半天,你究竟是接受挑战,还是拒绝?” “我接受。” “好极,你何时开始执行?” “这个自杀阴谋,已经开始了!” “可以告诉我经过情形吗?” “等到成功之后,会向你说及每一个细节!” “祝你成功!” “谢谢你!希望如此!” 只有前后两段对话,什么样的数据都没有。如果单凭这两段对话,是不是能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和什么事将会发生呢? 将会发生什么事是毫无疑问的了……原振侠医生,将会被人杀害,用的是出神入化的阴谋杀人法……要令他自己杀自己! 执行阴谋的会是什么人呢?会是对话之中,声音听来年轻的那一个。他是什么人呢?一无所知,只好称他为一个杀手。 那杀手接受了另一个人的挑战,去杀原振侠,那个人就是对话之中,声音听来十分疲倦,十分苍老的那一个,他又是什么人呢?也一无所知。而且,他好象并不是杀手,好象比杀手更高一级,如果有什么杀手训练学校的话,那么他的身分,倒有点像是教官,因为他一直在向杀手发问,而且也一直在纠正杀手所作出的答案,提供正确的答案给杀手选择。 这个人的身分,比杀手更神秘! 据杀手说:阴谋已经开始了! 整个阴谋的中心人物,原振侠医生,是不是知道,有这样的一个阴谋在进行呢? 当然不知道……所有的阴谋,都是在暗中进行的,不然,就不称为阴谋了。 对了,好久没有见原振侠医生了,安排一个什么样的时间和场合,让他和大家见面好呢? 根据他如今坏到极点的心情,原振侠医生的心情和环境相配合。他站在一株大树之下,时已深秋,落叶萧萧,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他也不去拂拭。他只是呆立着不动,双眼失神,而且布满了红丝……一般来说,酗酒的人都是这样,目光大都浑浊。 他的手中握着一瓶酒,不是一整瓶,而是那种精致的,专供酒徒随身携带的扁瓶子。他打开瓶盖,喝了一口酒,又将瓶盖旋上,虽然他知道,不到一分钟,他又需要再喝一口,他还是不厌其烦。 这也是一般酒徒的习惯,常重复地去做一些没有意识的动作。 原振侠是医生,自然深知酒精过多对身体的害处,可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他是如何在黄昏时分,来到这里的,他也很模糊。 他只是拿着酒瓶,信步所至地走着,从医院宿舍后面的小径,走向山上,有路就走,曲曲折折。到了黄昏时分,来到了那株大树下,他就停住了,目光呆滞地,怔怔地看着那棵大树。 开始的时候,他思绪浑噩之极,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巫术和玛仙。他想起,古托所中的血咒,被巫术转移到了一棵大树之上……古托所中的血咒十分可怕,每年到了一定的日子,他的大腿上就会出现一个洞,鲜血会不断流出来,原振侠曾亲眼见过这种可怕的情景。 然后,又极其自然地,从巫术,他又联想到了玛仙……爱神把玛仙带走之后,一点消息也没有。原振侠知道,玛仙决无生命危险,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知觉呢? 原振侠这时,甚至有点后悔祈求爱神带走了玛仙,使得玛仙变成了虚无飘渺的存在。不像黄绢和李固,李固在变成白痴之后,黄绢至少还能面对着他,触摸他,拥抱他,虽然是痛苦,可是还是实实在在的痛苦!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心头又是一阵绞痛,他需要一点凭借,于是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后,他踏前几步,张开双臂,环抱那棵树。 那棵大树的树干,一人环抱不过来,树皮十分粗糙。原振侠抱住了树干,把脸贴在树皮上,在这时候他想起来,人和树,都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人有思想、有感觉,和树的生命不同。但如果人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感觉,像中了“血魇法”反噬的玛仙一样,那么,玛仙的生命和一棵树的生命,岂不是一样了。 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也幸亏她已经没有了思想,不然,极可能会结束这种没有意义的生命,不让它再毫无意义地持续下去! 就在这时候,原振侠再喝下了一口酒,陡然想起了曾经谈到过的一篇记述:一个科学家发现自己的生活活动,化成规律之后,和土蜂完全一样,他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自杀了! 原振侠想到了自杀……当然,他这时想到了自杀,并没有和他自己发生任何联系。他只是想到,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生命再也没有任何意义的时候,这个人就会自杀。 所以,人人都应该维持生机勃勃的意志。 可是,原振侠又突然想到:要是玛仙一直不再出现呢?要是玛仙的情形,再也得不到改善呢?自己是不是还能维持生命的乐趣? 那将是无趣之极的生命,是不是应该持续下去? 原振侠想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因为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有类似的想法……竟然想到了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应该持续下去!那真是太可怕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这种念头,在第一次兴起的时候,十分容易被击退。不要以为自杀者,是在一时冲动的情形下,作出自杀行为的。大多数的自杀者,都会一再思索考虑,最后,仍然不免展开自杀行动! 心理学家说,第一次袭上心头的自杀意念,十分容易被求生的意志击退。但当自杀的意念,一次又一次袭来的时候,力量就一次比一次强,终于会有一次,战胜求生的意志! 原振侠缓缓摇了摇头,叹了一声,缓缓转过身去。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正互相偎依着,向他慢慢走过来。 原振侠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松开了环抱着大树的手臂。他没有立时离开,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时的样子,不是很受人欢迎,对方是一对沉浸在欢愉之中的情侣,何必去破坏人家的愉快? 那一对青年男女走到大树的近前,看到了原振侠,那女郎立时自然而然,靠得她的男伴更紧些,男伴也挺胸突目,作出一副英雄护美的样子来。 原振侠在这时候,实在忍不住,爆发出一阵轰笑声来,大踏步走了开去,令那一对男女,愕然地在当地呆立了很久。 原振侠实在没有法子不发笑,那一对男女,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普通之极。可是他们对他们平凡的生命,却又有如此非同凡响的自我感觉! 笑了没有多久,走出了几十步之后,原振侠也住了笑声,忽然感到了自己的不对……每一个平凡的生命,都有权这样做。生命毕竟是属于自己的最宝贵,为什么不能无数倍地提高自我感觉呢?反倒是自己,有过如此多姿多采生活的人,现在对生命的自我感觉,变得如此低调!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几乎想转身去,向那一对青年男女道歉。但他又想到,这种想法太深奥,人家未必懂,所以不打算道歉。 原振侠在那一-那,思潮起伏,思想的转变过程,别人自然是不得而知的。如果他不是思想有了这样的转变,径自下山而去,不调头去看那一下,以后事情的发展,就会大不相同……许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动作上的微不足道的一下改变,一下增添,或是一下减少,都会使事情发生根本性质的改变! 最简单的举例说明是:走在路上,一个人看到一个圆罐,不理会它,走过去就没有事了。忽然举脚去踢它一下,那圆罐是一个未爆炸的炸弹,那么,这个人就非死即伤了! 原振侠回过头去看那一对男女的时候,天色已经相当黑暗了,他和那一对青年男女,相距也超过了二十公尺,可是他还是可以看清大树下发生的情景。 大树下,青年男女正面对面拥抱,两人都侧面对着原振侠。那男的双手在女的背后,他的一只手上,竟握了一柄十分锋利,在昏暗之中也闪闪生光的利刃! 那是一柄匕首,在这种情形之下,这个男人的手,居然握着一柄匕首!他想干什么? 虽然体内的血液之中,已经有了太多的酒精,但是原振侠毕竟是原振侠,他还有足够的能力,去分析看到的情景:这男人想杀人! 他要杀那个女人! 可是,原振侠对所见的情景,虽然作出了迅疾的判断,他仍然不免摇了摇头,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因为那个男人,要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杀这个女人,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虽然山上十分荒僻,可是刚才他大笑着离开,那一对男女都不可能不知道有他的存在。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那男的还要下手行凶,不是太古怪了吗? 所以,原振侠张大了口,已经准备呼喝了,他还是略为犹豫了一下。也就在那一-那,那手握利刃的男人,突然略转了转头,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在这黑暗之中看来,那男人有着狼一样的眼光……凶残而阴森,令得原振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也就在那一-那,原振侠明白了!他明白自己一开始,就低估了这一对男女……他们不是普通人,至少,那男人不是一个普通人! 那男人会公然在他面前行凶,用意也十分明显,是想在杀人之后,嫁祸给他! 那男人可能早已蓄意要杀那个女人,但是决定这时就在大树下下手,却一定是见了他之后,才突然决定的事。 由此也可以证明,这个男人的脑筋,转得十分快。试想,杀了人之后,可以嫁祸给一个喝醉了酒,神经好象不是很正常的人,岂不是难得的机会!原振侠甚至想到,那男人在杀人之后,甚至还可以向警方作假口供,说他酒后行凶杀人! 确是一个很好的杀人决定,只有一个缺点:这男人遇上的醉汉,不是普通人,而是原振侠! 这一切转念,全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大约是那男人扬起刀来,略停了一停,还没有刺下去的一-那间,原振侠就陡然发出了呼喝声;同时,以猎豹一样的速度,向前冲了出去;又同时一扬手,手中那只扁平的酒瓶,也以十分强劲的去势,直飞向那男人持刀的右手。 这一切,都几乎是同时发生的。那男人做梦也未想到,刚才还脚步蹒跚,看来连站都站不稳的一个醉汉,忽然之间,会变得如此矫捷,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向他冲了过来!所以他根本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只是望定了原振侠……他被原振侠的来势吓呆了! 那女孩子也由于原振侠的一下呼喝,而转过头来。她也被吓呆了,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失神地睁大双眼。 也就在这时候,飞出去的酒瓶,已击中了那个男人持刀的手,“啪”地一声响,那男人手一松,手中锋利无比的匕首,落到了地上。 原振侠就在此际,赶到了他们的身前,他一伸手,就抓住了那男人的足踝……稍为要解释一下,那个男人的反应也十分快捷,他手中的利刃一被击落,眼看原振侠已经冲到了身前,便飞脚向原振侠踢来。所以原振侠一伸手,就顺理成章,抓住了他的足踝。 原振侠一出手,就占了绝对的上风,他略一转手腕,那男人的身子,就随之一转。原振侠再把手向前一送,那男人就直仆向前,原振侠踏前一步,一脚踏在那男人的背上,那男人就无法再挣扎了!在这个过程里,那女孩子后退了两步,看到了落在地上的酒瓶和匕首。 虽然已是暮色四合,可是落在地上的匕首,还是闪耀着象征死亡的寒光,看了令人不寒而栗! 具有一般智力的人,一看到这种情形,就可以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了。那女郎陡然叫了起来:“你想杀我?” 这一刻,令原振侠多少有点意外感的,是那女郎所使用的语言,是印尼语。 那女郎一面叫着,一面冲过来,抬脚就踢那男人的头。原振侠不提防她会有这样的行为,所以未及把她推开,令那男人挨了一脚。那男的本来受制于原振侠之后,并不出声,只是在竭力挣扎,这时被女郎踢了一脚,粗声骂了几句粗话,用的也是印尼语。 原振侠一伸手,把那女郎推开了一步。那女郎仍然在疾声叫:“你想杀我?谁主使你的?说,说!” 那男的却只是骂粗话,并不回答什么。那女郎向原振侠望来,虽然原振侠情绪不好,可是他高大俊俏,还是十分能令女性心仪。那女郎看了也不禁呆了一呆,她改用英语说:“先生,多谢你救了我!” 原振侠也用英语回答:“你一个人会下山?快去找警员来!” 女郎迟疑了一下,像是决定不下,是不是该去找警员。被原振侠踏住的男人,却已叫了起来:“美姬,别报警,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叫的是印尼语,原振侠完全可以听得懂。但是原振侠也感到,这一对男女之间,有着许多纠葛,所以他假装完全听不懂。 事情一开始的时候,原振侠只当那一对男女,也是普通在恋爱中的男女,并没有加以什么注意。后来发生的事,又来得那么突然,原振侠也没有机会去打量他们。 直到这时,他心中起了疑,这才留意。他首先看到,那女郎的手上,戴着一枚相当大的红宝石戒指,看来宝石的质地十分好。她把戒指有宝石的一面转向掌心,那样做,显然是为了不想太炫耀。 这样的一枚戒指,说明这女郎相当富有。她的相貌十分普通,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她的身材,十分丰满健美,神情则又惊又怒。 那男的由于被原振侠踏住了背,所以看不清他的面貌。原振侠对他有狼一样的眼睛,有相当深刻的印象,他的双手,按在地上,正在想挣扎着起来。原振侠可以看到,他的左手,也戴着一枚戒指,形式十分奇特,看来是金属的,有一个一公分见方的平面,平面上,是一只人手形的浮雕。 原振侠看到了这只戒指,心中略动了一动……在他的记忆中,像是记得,有某种特殊身分的人,佩戴这种有人手浮雕的银质戒指。可是一时之间,他却又想不起来。 原振侠并不着急,因为他记忆之中,既然有这样的印象,只要略为花一点时间,就一定可以查出来的! 这一对男女,有特殊的身分,已经可以肯定。原振侠知道,自己是在无意之中,遇到了一件十分不平常的事情了。 那女郎盯着男人……刚才那男人称她为“美姬”,这自然是那女郎的名字了。她刚才还几乎死在那男人的刀下,可能到死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可是这时,她却并不胆怯,她恶狠狠地喝:“说!谁主使你杀我?原来你接近我,向我献殷勤,就是为了找机会杀我!” 她在这样责问那男人时,简直是声色俱厉。那男人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叫:“我会把一切告诉你,你先解决了那醉汉再说!” 男人肆无忌惮地这样叫,自然是以为原振侠不懂印尼语的缘故。听得那男人这样叫,原振侠啼笑皆非,心想你才要杀人,那女郎怎会听你的话? 可是,世上的事,真正有出乎意料之外的,那男的才一叫,女郎甚至连看也未曾向原振侠看一眼,手腕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和那男人刚才拿着要杀她的那柄,一模一样。而且,立时以极快的手法,一下子就刺向原振侠的咽喉,出手不但快,而且狠辣之极,那是一级杀人专家的手法! 这一个变化,当真是意外之极,原振侠在半秒钟之前,怎么想,也想不到有这种事发生!原振侠在事后,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说他一生之中,遇到过不少凶险的事,但是真正生死一线,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还得数这次遭到了那女郎的偷袭! 后来,原振侠自然也知道自己一直判断错误。例如他看到男的扬刀杀人,就以为男的在这种情形下下手,是想嫁祸于他……实际上,男的根本不想嫁祸,他以为在杀了女郎之后,又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这个醉汉也杀死。他是利用有人在旁,女郎不会料到,他会在这种情形下下手这一点,而下手的!如果原振侠只是一个普通的醉汉,早已和那女郎一起陈尸山头了! 后话休提,那女郎陡然发动了又快又狠的一下攻击,原振侠猝不及防,直到匕首的寒光,已到了眼前,他已完全来不及退避或是用双手来反抗了。匕首刺向他的咽喉,他只是来得及身形倏然一矮,一张口,咬住了直刺过来的利刃刀尖!- 那之间,那女郎现出了绝不可信的神情,像是绝不相信自己这一刀,会剌不中对方! 而也就在那一-那,原振侠已不给她去想一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机会了!他一脚踹出,绝不留情,踢在那女郎软绵绵的小腹上。 由于刚才险死还生,所以原振侠这一脚的力道也用得十分大,只见那女郎的身子一躬,就被踢得向外直跌了出去。 可是原振侠也立即看出,这女郎受过严格的徒手搏击训练。因为她在跌向外的时候,身子立时缩成了一团,这样就可以尽量减少受伤的机会。 可是由于原振侠这一脚的力度,实在太劲,又是踢在小腹上,所以那女郎仍然受创不轻。在滚了出去之后,身子仍然蜷缩着,一时之间,无法站得起来。 顾得了一,顾不了二……原振侠起脚去踢那女郎,略一分神,伏在地上的那男人,就趁势一跃而起,而且,立即转过身来。 可是还不等他对原振侠展开攻击,原振侠又出一击,将他制住了……原来那女郎中了脚,跌向外的同时,她手一松,并没有把匕首带走,原振侠仍然咬住了刀尖,这时正好用来对付那男人。一挥手,握住了匕首的柄,刀尖已经抵在那男人的喉结之上。 那男人大惊,脸色白得可怕,双眼的眼珠乱转,他急叫起来:“别刺我,刀上有剧毒的!” 急切之间,他叫的是印尼语,原振侠仍然伪装听不懂,作势要刺他。那男人吓得连声音都变了,这才又改用英语,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原振侠冷笑一声……这么锋利的匕首,还要涂上剧毒,刚才那女郎的出手,又如此之狠毒,这一男一女,绝非什么善男信女,可想而知,他自然也不必手下留情了。眼下是他占着上风,不过以一敌二,始终担着风险,所以原振侠决定速战速决。 他一抬脚,膝头重重在那男人的小腹上顶了一下,在那男人痛得脸部肌肉扭曲的时候,他再扬起手来,在那男人的颈侧,重重劈了一下,那男人立时像一团湿泥一样,软瘫在地。 原振侠处置了这男人,知道他在两小时之内,不容易醒过来,这才去看那女郎。只见那女郎硬咬着牙,正在挣扎着想站起来,满面都是汗,显然她身受的痛苦,非比寻常。 原振侠想起刚才,自己如果不是应变得快,别说被她一刀刺死,就算割伤一些,看那男人对这柄匕首的害怕程度,刀上的毒一定十分猛烈,只怕也无幸理!在犹有余悸的情形下,他自然不会对那女郎产生什么同情,只是冷冷看着她。 那女郎好不容易,咬牙切齿,挣扎到了可以站直身子,她伸手扶住了身边的一株树。 原振侠绝不敢松懈,手握着匕首,盯着那女郎看。 这些日子来,原振侠情绪低落,精神十分不振。可是这时,几番打斗,事情的发展,又出乎意料之外,他全神贯注,大扫颓风,这时目光炯炯,神态戒备,看来英姿焕发,十分慑人。 那女郎站直了身子之后,仍然咬紧牙关,缓缓转动头部,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沉声喝:“你们是什么人?” 那女郎急速地喘着气,好几次想开口,竟然都不能如愿,可知她所受的创伤,着实不轻。足足过了三分钟之久,才总算挣扎说出了一句话,却是在反问原振侠:“你……你是什么人?” 原振侠冷冷地道:“原振侠,医生!” 他在报出自己的名字之际,多少带着点自豪感。那女郎一听,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又跌倒在地,双手一起抓住了树干,才又慢慢直起了身子。 对于自己的名头,竟然能令对方感到如此程度的震动,原振侠也颇感意外。 他冷冷地看着那女郎,等那女郎进一步的反应。只见那女郎的脸上,现出了痛苦莫名的神情来,先把原振侠的名字,重复了一遍,然后,一字一顿,用极慢的语调道:“我真……该死!” 她忽然之间,自己这样责斥起来,原振侠也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只是冷冷地问:“你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快说!” 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幸而有上弦月,不然,山上林木众多,早已漆黑一片,不能视物了!那女郎又连喘了几口气,调匀了气息,才说出了一番话来。 原振侠听了,竟然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那女郎所说的话,竟然是冒险生活者,在发狠劲时讲的话! 照理,那女郎在中了原振侠的一脚之后,几乎已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在这样的情形下,还有什么狠劲好发的?可是她居然讲出了那一番话来,可知她看来虽然不过二十五、六岁,可是闯江湖显然已经有相当一个时期了! 自然,她的话软中有硬,硬中有软,毕竟她是处于绝对的劣势之中! 她只是一声冷笑,笑声听来十分苦涩,接着道:“在神通广大的原振侠医生面前,还有什么人是人?我是小人物,微不足道,一时不察,居然胆敢冒犯原医生,本来是该死之至。不过原医生大人不记小人之恶,要是肯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我自然也感恩不尽,若是要下手处置,自然也无话可说!” 她说着,双手叉腰,忍着痛楚,挺身而立,竟然摆出一副豁出去的姿态! 原振侠虽然感到意外,可是他仍然坚持:“先说你的身分!” 那女郎现出倔强的神色:“没有什么好说的!” 原振侠冷笑:“好,我也没有兴趣知道,把你们移交给警方好了!” 他想起那男的,刚才在一听到报警之后,十分害怕,所以才这样说的。果然,那女郎神色变了一变:“原医生何苦逼人太甚?” 原振侠并不是轻易会发怒的人,可是这时,也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我刚才几乎死在你的毒刀之下,现在想知道你的身分,就叫逼人太甚?” 那女郎受了责斥,低下头去,这才道:“失了手,连工具也没有了的杀手,应该算是什么?” 原振侠呆了一呆,那女郎竟然称那柄又毒又利的匕首为“工具”! 可是,如果她不折不扣,是个杀手的话,那么这柄匕首,也就不折不扣是杀人的工具了! 原振侠冷笑地道:“你是杀手?职业杀手?” 女郎对于进一步的追问,却一点表示也没有,只是僵立在黑暗之中。原振侠又向那男人指了一指:“他也是一个杀手?” 女郎忽然长叹一声:“要不是我们内讧,也不会有如今这样的局面。是的,他也是杀手,一个不算是很好的杀手。” 原振侠在这时,忽然心中一亮……那只戒指的事情,他记起来了,那是一个暗杀组织的标志!凡是这个暗杀组织的成员,都有这样的戒指……那女郎所戴的,却是一枚红宝石戒指,这是不是表示,她在这个组织中的地位特殊? 这个组织的名称是“极乐协会”……黑色的幽默,因为他们的主要行为,是把人杀死,而通常,杀人都会称之为“把人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 这个暗杀组织自然十分神秘,神出鬼没。据说成员并不是太多,但每一个都是暗杀专家,保证完成任务,绝不拖泥带水! 据说,和“极乐协会”联络的方式,也十分特别,要在纽约、伦敦、巴黎三大城市的主要报章上,接连三天,刊登“寻人启事”。那么,“极乐协会”自然会有人找上门来,和你接洽杀人的买卖! 原振侠一想到自己在无意之中,竟然和这样一个杀手组织沾上了关系,不禁起了一种十分厌恶的感觉……不是害怕,只是厌恶! 他本来已经想把对方的来历说出来了,可是一转念之间,他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不再和这种以杀人为业的人,发生任何关系,所以也不必再去揭穿他们的来历。 对于那男的为什么要杀这个女郎,本来他有一定的好奇心,可是这时,好奇心也完全消失了。 他大踏步走过去,拾起了另一柄匕首来,向那女郎冷冷地道:“我把你们的工具,留在山脚下,你下山时可以很容易找到。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就只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说完之后,也不理会那女郎的反应如何,就径自走了开去。走出了几步之后,转过头来,看到那女郎扶起了男人的头,用手指在叩他的太阳穴……这正是令昏迷者快点醒过来的法子。 原振侠冷笑了一下,不再去看,继续向前走。可是他才走出了一步,就听得那男的,发出了一下杀猪也似的惨叫声来。 原振侠看得出,那女郎使用的是十分有效的,令人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方法。可是也未曾料到如此有效,那么快就令那男人醒了过来。 这又使原振侠慢了一慢……他知道自己刚才出手极重,那一下空手道的“手刀”,直劈在男人颈侧的大动脉上,足以令他昏迷两小时以上!可是那女郎一出手,就令他醒了过来,可知手法必有过人之处。 出于对武术探索的好奇,所以原振侠再度回头看了一眼。也就在他转过头去的一-那,他听到了极可怕的“啪”的一声响,接着,又是那男人杀猪也似的惨叫。同时,那女郎以十分凶狠的神情在逼问:“快说,是谁主使你杀我的?我可没有时间与你多泡,我的工具已经落在原振侠的手里了!” 她说得极快,用的也还是印尼语,可是她的声音十分尖锐,所以原振侠可以听得十分清楚。 令得原振侠吃惊的,倒还不是她的这番话……这番话表示,她的那柄匕首到了原振侠的手中,对她来说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看来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它夺回来。 她竟真的称那柄又锋利又有毒的匕首为“工具”,这令原振侠有异样的震撼。 同时,原振侠也知道,这一男一女,至今为止,还不知道自己是听得懂印尼话的。所以才明知他听得到,仍然肆无忌惮地说话。 令得原振侠吃惊的,是他刚才听到的“啪”的一下响。原振侠是医生,对于人体上一些骨头,在断折时会发生什么样的声音,自然十分清楚。刚才那一下响,和那男人的一下惨叫,说明了发生什么事……那女郎一下子就弄断了那男人的一根骨头,目的是为了逼供! 令原振侠震惊的是,那女郎的出手,竟然是如此的凶残!看来那男的,就算肯说出谁主使杀她的,也一样性命难保……这一点,很可以从她刚才突如其来的持刀攻击,得到证明! 原振侠正在考虑,是快些走开去,还是去阻止大有可能发生的杀人行动? 就在这时,只听得那男人挣扎道:“没有……” 然而,那男人只说了两个字,又是刺耳之极的“啪”的一声响,和那男人的惨叫声。同时,女郎的呼喝声更凌厉:“说不说?” 原振侠这一下子,忍无可忍了! 他自己的情绪极坏,坏到了即使他目睹那女郎把那男的杀了,他也可以无动于衷的地步。因为反正他们全是杀手集团中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原振侠却无法忍受,那女郎以那么凶残的手法逼供! 原振侠倏然转过身去,他的手中提着两柄匕首。他想发力将两柄匕首-出去,阻止那女郎再行凶,可是又怕匕首再落在两人的手中。那是他们用惯的“工具”,说不定自己反而会吃亏! 就在这一个犹豫之间,他听得那男的道:“我说了!”他一面竭力喘着气,看起来像是气力不继一样。 原振侠看过去,在黑暗之中,看到他像是用力想坐起身子来,颈子伸得很长,口中发出呻吟声。 那女郎看到了这情形,俯身去接近他,方便可以听清楚他讲什么。 一看到这个情形,原振侠心中就暗叫不妙……那男的吸引女郎接近他,一定是要施暗算,那女郎只怕要上当。 然而,就在原振侠看出这一点时,事情已经发生了。先是”噗”地一声响,像是那男人从口中,吐了些什么东西出来。 接着,便是那女郎一声长笑。她身子陡然挺直,扬着手,手指上拈着一样看不清楚,可是在黑暗之中,闪闪生光的对象,看来像是一枚钢针! 显然是,那男人引女郎接近,以便喷针杀她。可是女郎却早有准备,所以一下子就把针接到了手中! 在这时候,原振侠也已看清,那男人被折断的,是他的一双臂骨! 那女郎扬着手,厉声道:“你再不说,我就用这枝针杀了你!” 那男人先是嚎叫了一声,原振侠也在同时,陡然呼喝:“住手!你们要鬼打鬼,别在我面前打!” 那女郎对原振侠的呼喝,置之不理,一抬脚,已踏在那男人的断臂之上。那男人惨叫道:“我说了,是老刀!” 那女的一声冷笑,转身就走,竟不再理会那男人,大踏步来到了原振侠面前,脸上漠然没有表情,却提出了请求:“请把我的工具还给我!” 原振侠冷笑一声,不加理睬。那女郎的目光,先是盯着原振侠手上的匕首,但随即向上移,竟然直视着原振侠。在黑暗中看来,她的一双眼睛,简直就像是猫眼一样,有一种妖异的、幽暗的眼光。 她吸了一口气,胸脯起伏:“我不能失去工具,你带着它,我会阴魂不散地跟着你。不是说笑话,就算我真的死了,我的鬼魂确然会跟着你,不然我就不能投生。所以,你还是现在就给我了吧!” 这一番话,她说来十分认真,自有一股森严之气,叫人感到寒意。原振侠本来想把匕首放在山脚下,等她下山时自己去取回,可是这时,那女郎向他公然索取,而且,还说出一番这样类似威胁的话来。而且那女郎的行事手段,又如此凶残,令得原振侠反感之极。等她讲完,原振侠一声冷笑:“你自己去找吧!” 他话一出口,手臂陡然一振,手中的两柄匕首,在黑暗之中,闪起两道寒森的光芒,被-向半空。在半空之中,两柄匕首倏然分开,一左一右,没入黑暗之中。那是原振侠有意卖弄,在-出匕首的时候,运了巧劲之故,如果不是在武术上有过人造诣,就不能把劲度的运用,掌握到这样恰到好处! 只可惜原振侠自己,和那女郎,都无法欣赏到那美妙的一。而那一-,又几乎令原振侠送了性命! 看来,那女郎像是料定了,原振侠必然会将匕首,-入黑暗的山林之中一样,原振侠才一扬手,她已经出手。 人要扬臂发力-物,胁下就必然是个破绽,所以那女郎一下子,就攻向原振侠的右胁。 原振侠那时,劲度全运在右臂之上,一时之间,如何收得回来?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手指松开,先由得两柄匕首脱手而出。同时身子略斜,看清楚了那女郎只是空手来攻,就手臂向下一沉,准备在那女郎的手掌,攻到贴近身处时,就着手臂下沉之势,将她的一只手,挟在胁下,然后再出手攻击。 这一切,全是在极短时间内发生的事。就在原振侠的手臂,眼看要把那女郎的手,挟在胁下之际,原振侠陡然想起,那女郎的手上,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 一个职业杀手,不会无缘无故戴一枚戒指在手……深信这枚戒指,对她的行动有帮助! 虽然在外表看来是一枚戒指,可是也能成为有效的杀人工具,自己岂可不防?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硬生生收住了手臂下沉的势子,身子向后,疾退了开去! 他退得狼狈,那女郎趁势进攻,原振侠便没有再还手的机会。在双方的急速搏斗之中,原振侠看到,那女郎手中的戒指,在明显夺目的红宝石之下,有极短的尖刺显露出来!他不禁为自己又一次逃过致命的攻击而出冷汗! 那女郎的攻势十分凌厉,一直到原振侠避开了她第十四次的攻击时,才有机会还击。而一到原振侠有机会还击,情势便立时扭转。 那女郎勉强化解了原振侠的三次攻击,就发出一下充满了愤怒的叫声,一个转身,以极快的速度,奔进了山林之中,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这时,那男人已挣扎着站了起来,双臂下垂,满头大汗,神情痛苦之极,急急来到原振侠的身边,向他哀求:“原医生,请带我下山,不然,她再一现身,必然杀我!” 原振侠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向山下走去。那男人气咻咻地紧跟着他,一面还在不断说话:“我……等于死了九成,可是人总不想死的,有一线希望,也想活下去!原医生,你神通广大,我求求你救我,让我先在你的医院中躲一躲!” 原振侠只当没听见,大踏步向山下走。可是那男人的双腿并没有受伤,原振侠快,他也快,仍然紧紧跟着,气息更加急促,仍然在说话:“原医生,你肯救我,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原振侠只当那男人不存在,那男人哑着声叫:“我知道老刀要杀你。” 这已经是原振侠第二次,听到“老刀”这个名字了。 第一次听到的是他向那女郎招供,是“老刀”主使他来杀那个女郎的。现在,这家伙又说老刀要杀他。原振侠心中暗骂了一声,仍然不加理睬。 那男人哑着声叫:“是真的,原医生,我在无意中听到了老刀和他儿子的对话。老刀要他的儿子,成为和他一样的一流杀手,所以要他的儿子小刀,用出神入化的方法来杀你,是真的!” 任何人听到了有人说,有职业杀手要来杀自己,都不免要追根究柢的。若是在以前,原振侠虽然不会相信,但也必然会追问。 可是这时,他却心中干笑了几下,心想:若真是有人用出神入化的方法杀自己,那肯定不会有任何痛苦,是不是情形反而会比现在,无日无夜受痛苦折磨好一点呢? 那男人见原振侠完全无动于衷,急得如同干嚎:“你别小看了老刀,他是组织的首领。” 原振侠闷哼一声……能够成为一个大暗杀组织的首领,一定有过人之处。不过他自然也不会害怕……一个人在情绪低落,到了如同原振侠目前这种情形时,不会对死亡的威胁感到害怕! 那男人大声叫着,他甚至奔跑了起来,越过了原振侠。他在奔跑的时候,臂骨断折了的手臂,一定痛楚难忍,所以他的神情,十分可怕,面上的肌肉扭动,满是汗珠。 他叫得声嘶力竭:“你不肯救我,我死定了!” 原振侠只望了他一眼,连第二眼都不望,就在他的身边走了过去。那男人又大叫:“而且,你还夺走了老刀的女人的工具!” 原振侠有点厌恶得想呕吐……什么老刀、小刀、老刀的女人!杀手集团之中乱七八糟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听?在那一-那,他霍然转过身来,想用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令那男人不能再在他的身边聒噪! 那时,已经来到山脚下。原振侠才一转过身,那男人看到原振侠转过身来,也立时站定身子之际,斜刺里有一股强烈的光芒,射了过来,原振侠一眼看到,那是一辆警车。 原振侠没有出手,因为他知道,警员绝不会放过一个双臂臂骨断折的人,必然会盘问他,也会把他送到医院中去的,不必自己再出手了! 在这时候,那男人也发现了正有一辆警车驶来,他的反应,出人意料之极。 看到了警车,那男人先是大叫了一声,然后转身就奔。他双臂断折,根本奔不快,而且他一开始奔驰,警车的速度也加快,向他追过去。 那人一面奔,一面还在叫:“原医生,救救我!” 这时,警车在原振侠的身边驶过去,车中有两个警员,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呼喝了一句,像是在叫原振侠站着别动之类。原振侠叹了一声,想不到自己百般无聊,到山上去喝闷酒,会喝出那么多事来。 他这时,可以自顾自离去,而且,他也正准备那么做。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又令得他停了下来……那个在向前奔的男人,忽然转过身来,警车的灯光,射在他的脸上,映出了他的脸容,可怕之极。他张大着口,灯光似乎可以从他的口中,照射进去。他大叫了一声:“你见死不救!你不是原振侠!” 原振侠在他的冒险生涯之中,颇具侠名,得江湖人物的敬重。如果是在以前,虽然他明知对方是一个杀手,对他不会有好感,但对方既然受了伤,他也会先把对方送到医院去,不会如今那样不瞅不睬的。可是现在他自己都觉得生趣大减,心灰意冷,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救人助人的念头了。 原振侠一生之中,受过不少指责,可是指责他“不是原振侠”的,倒还是第一次。 他怔了一怔,想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还是不是原振侠?却看到那男人一面叫着,一面疯了一样,咬牙切齿,非但不逃开警车,反倒迎着警车,急速地直冲了过去!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任何人都料不到。驾驶警车的警员,算是反应快的了,可是无法立时-车,“碰”地一声响,把那男人撞个正着。那男人的身子,被撞得飞起老高,一下子就出了车头灯照射的范围,然后,又向下落来,再进入灯光照射的范围之中。 当时的情景,十分怵目惊心……那男人落下来的时候,有一蓬血雨,和他的身子一起落下。那蓬血雨,在车灯的照耀之下,看来格外浓,格外红,奇诡可怖之极……鲜血是应该在身体之内奔流的,一旦离开了身体,就会给人以可怖之感,因为鲜血的流失,意味着生命的消逝。 然后,那男人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警车在撞了人之后,立时停下来,自车上跳下了四个警员来。两个人有点不知所措,另两个奔向前去,看那个男人,同时叫:“快召救伤车!” 原振侠在这时候,想起了自己是医生。 人到了连自己是什么身分,都要靠有联带关系的提示,才能想起来的时候,自然是心境极坏,精神恍惚的时刻。就像原振侠这时那样,听到警员叫救伤车,才想起自己是医生来! 他立时叫:“我是医生!” 他一面叫,一面冲向前,来到那男人的身边,俯身去看。那男人还没有立时断气,当原振侠想去翻开他的眼睑时,他居然狠狠地瞪了原振侠一眼。一个临死的人眼光之中,竟然充满了异样的恶毒,令得原振侠也不禁颤动了一下。那男人的双眼,就此瞪着不动,他死了,眼光中的那种恶毒,自然也消失了。 原振侠的手指,离死人那没有了光采的眼珠极近,他的手就僵在那里。那男人临死时的那种眼光,使原振侠感到了无比的震撼,从那种恶毒之极的眼光之中,原振侠像是听到了那样恶毒的诅咒。 原振侠并不在乎诅咒,他耳际又像是轰雷也似响起来的,是那男人撞车之前的叫嚷:“你见死不救!你不是原振侠!” 不是原振侠!那就是说他已经有了彻底的改变,变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令得原振侠震撼无比的是,他立即想到,当一个人变得已不再是自己的时候,这个人是不是还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他的生命,是不是还有存在的价值? 如果这时,原振侠在考虑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他自己,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去死吧!” 如果人家问他为什么,他也会有相当充分的理由……人不再是自己,变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要就浑浑噩噩,等待死亡的自然降临,要就自己去追求死亡。 可是,这时,原振侠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时考虑的是他自己的生命!如果他用同一个答案,那么,他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自杀! 原振侠陡地震动了一下,这是他第几次想到自杀了?第二次?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想到以前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事? 原振侠对自己的生命已不再重视?由于原振侠已不再是原振侠? 当原振侠的思绪,陷于极度的困境中的时候,在一旁的警员,都惊诧得不知所措! 四个警员清楚听到原振侠叫“我是医生”,也曾在事前听死者叫过他的名字。原振侠医生大名鼎鼎,警务人员自然也如雷贯耳。 而伤者正需要医生,任何人都会以为,原振侠会有一连串的行动。 可是,原振侠一俯下身,才伸出手来,连碰都没有碰到对方,就僵住了,僵凝得如同一具塑像一样!而且,僵凝的时间,竟然如此之长! 在车前灯的照耀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原振侠的脸色,苍白之极,神情在惘然之中,有着深不可测的伤痛和悲哀。接着,汗珠一颗一颗,自他的脸上各处沁出来,又一滴一滴落下来! 四个警员看得面面相觑,骇然之极。其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忽然叫了起来:“喂!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医生?” 那警员一叫,原振侠已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醒了过来,抬头向那警员望去。 那警员在“你是不是医生”之后,又紧接着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原振侠医生?” 古人有所谓“着魔”……原振侠本来就陷进了“自己不再是自己”的苦闷之中,已经是在思想上入了魔,进入牛角尖,难以转变的了。这时,再被那警员冒冒失失地这样一问,他更是大受震动,当时便张大了口,发出了极难听的一下叫声来。 那警员绝未料到自己的一问,会有这样的反应,吓得后退了一步。原振侠思绪一片紊乱,张大了口,又发出了一下吼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中郁闷之极,同时,也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内疚和后悔……若不是他对黄绢和李固的感情没有信心,他就不会请玛仙对李固去施巫术。那么,就不会有巫术反噬的悲剧发生,世界的一切,就依然那么美好,只要他思念,玛仙就会出现在他的身边。而不会像现在那样,杳无踪迹,而且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如同植物一样! 一想起这一点,原振侠就心如刀割,而且心灰意冷。他再发出了一下叫声,可是已不是吼叫,而是一下绝望的呻吟。令得在一旁听到的四个警员,在那一-间,也觉得彷佛天地之间,充满了灰意! 随着那一下呻吟声,面色苍白得可怕的原振侠,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那年轻的警员想去扶他,可是原振侠却一伸手,把他推了开去。 原振侠确然喝了不少酒,但是决计未到喝醉的程度。他这时行动如此不正常,多半是由于他的思绪十分紊乱,精神恍惚之故。 推开了警员,他甚至跨过了躺在地上那男人的身体。本来,作为一个医生,他至少应该检查一下那男人,确定他是不是死亡,而如今的情形是,他几乎没有一脚踏在那人的身上。 那年轻警员又大声叫了一声:“原医生,是不是需要帮助?” 原振侠全无反应,只是摇摇摆摆,向前走了出去。一个警员俯身检查着那个男人,抬起头来,大声道:“这个男人死了,他需要黑箱车!”他又向走开去的原振侠指了一指:“这个医生才需要救伤车!” 原振侠并没有听到这句话,事实上,他这时,什么外界的声音也听不见。他听见的是发自他内心的声音:“你不是原振侠!人人都说你不是原振侠!你不知道是什么人,或者,根本不是人!” 这些发自内心的声音,甚至令他全身发颤,他也根本不知自己在走向何处。 他走走停停,忽然站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到了医院的门口。医院门口灯光相当强烈,一辆救伤车正响着警号,驶进医院大门去,在救伤车后面,跟着那辆警车。 警车在原振侠的身边停下,一个警员探出头来,大声问:“医生,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原振侠茫然而立,那警员问:“你认识那个撞车自杀的男子?他是什么人?” “撞车自杀”的说法十分怪,可是那男人死的情形,却又的确是他疾冲向警车,再被警车撞死的……并不是意外,可以说是自杀! 原振侠一听到了“自杀”两字,身子又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那个男子的身分是什么,说起来十分复杂,原振侠自己对甚么事都提不起精神,自然不想向警员作详细的解释。 而且,那警员的态度也十分恶劣,更令得原振侠反感,所以他冷冷地道:“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那警员却并不识趣,还在追问:“不认识他?他认识你是甚么人,你不认识他?” 原振侠冷笑了一声:“你也认识我,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你!” 那警员碰了一个大钉子,这才知道,不能在原振侠处问出甚么来。事实上,原振侠也根本不给他机会再问什么,他已经自顾自走了开去。 虽然,原振侠已经很久没有正式工作,但他在医院中的办公室还在。他精神恍惚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支着头,坐了下来,并不着亮灯。 过了一会,他记起抽屉中还有一瓶酒在,就打开了抽屉,取出酒来,在黑暗中慢慢喝着,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恶劣之极。同时,他又有一种极度的倦累感,像是一口气跑完了三个马拉松,什么都不想,只想休息。 这种其实并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心理状态上的疲倦,十分可怕,可怕到使人想永远地休息,也使人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 更可怕的是,这种精神上的疲倦,使人完全没有斗志,对一切的事情,都只会从最坏的角度去看、去想,而对任何事情,都抱绝望的态度,以致只有放弃,没有一丝一毫的进取精神。 原振侠的头脑,其实十分清醒。他也清楚地感到,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情形,糟糕之极。可是他却无能为力,无法改善这种糟糕之极的情形! 他曾自己安慰自己,情形不是绝对地坏,还可以有希望。玛仙被爱神接了去,虽然音讯全无,可是爱神神通广大,而且对玛仙负有一定责任,一定会尽一切能力去帮助玛仙,令玛仙在最短时间内恢复正常的。 可是,那又怎样呢?原振侠在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之后,就这样自己问自己:那又怎么样呢? 本来,他以为自己的情绪低落,只是由于玛仙的吉凶未卜,只要玛仙无恙,他就会和以前一样,兴高采烈地生活。可是这时,他却进一步知道,自己精神上受到困扰的严重性,比他自己所能想象的更加严重……即使玛仙如常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怕也不能驱除他发自内心深处的疲倦! 因为他有更严重的问题,无法解决! 事情其实并不算是复杂,原振侠在黄绢和李固的身上,看到了真正的爱情。而在这之前,他以为自己也曾深爱过黄绢,黄绢也曾深爱过他! 显然不是那样,他和黄绢之间,从来也未曾有过爱情。不但是和黄绢,他和海棠之间,也一样未曾有过爱情。要不然,海棠不会舍他而去,毅然把自己变成为一个异星人,永远离开了他! 玛仙呢?他是玛仙生命中的唯一异性,和玛仙在一起,他十分快乐。 玛仙出了事,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失落之至,悲哀莫名。但这是不是证明,他和玛仙之间存在着爱情呢? 原振侠十分清楚:没有! 他这时对玛仙的思念,多半是来自内疚……他做错了事,才令得玛仙有如此不幸的遭遇。玛仙就算完全复原了,也绝不等于会产生爱情。 原振侠在失落的情绪之中,开始了解到,他是一个没有爱情的人! 他自认各方面的感情都十分丰富,可是他竟然又明白,自己无法有爱情……绝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不知由于什么原因,他竟然无法产生爱情! 这令他沮丧之至,觉得他自己不像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在他的办公室外,好像有人走过,曾停了一停,但是却没有人敲门。 原振侠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上有一层浮油,人在身体疲倦的时候,会有这种生理现象,心理上的疲倦,也会这样子吗?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想彻底地休息,容易之极。在这医院中,他至少可以用十种以上的药物,使他在极短时间之内,毫无痛苦地达到永远休息的目的! 原振侠又苦笑了一下,他感到自己开始在自欺了……明明是又一次想到了自杀,却说什么达到永远休息的目的! 在这种情形之下,若不是原振侠有着过人的古怪经历,他说不定已经和许多自杀者一样,开始有行动了。因为他的精神,确然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一开始的两段对话,可以从那个“撞车自杀”的男性杀手临死的话中,理解为是一老一少的对话,老的可以假设是老刀,小的可假设为小刀。小刀曾对原振侠作了调查,曾推许他是生命意志十分坚强的人。 事实也确然如此,可是一个生命力再旺盛的人,也有一个极限。也就是说,也一样会达到崩溃的边缘……在崩溃的边缘上,只要再有外来的力量,稍微推一推,这个人也就会跌进死亡的深渊去! 原振侠本来已经在边缘,傍晚发生在山上的故事,等于是向他又推了一下,而且推得不轻,他已经很有可能跌下去。 而他之所以在那样恶劣的情形之下,还未曾跨出最后的一步,是由于他曾有一个极其特殊的经历,世上只有两个人有过这种经历! 除了原振侠之外,另外一个有这种特殊经历的人是年轻人。原振侠和年轻人,为了到幽灵星座去拯救公主,他们两个人的灵魂和身体曾经脱离。 他们灵魂曾远赴幽灵星座,又再在勒曼医院之中,和他们的新生身体结合。 (这一段曲折之极的经历,记在原振侠故事《黑暗天使》和《幽灵星座》之中。) 所以,原振侠十分肯定,当肉体的生命消失之后,灵魂会脱离肉体而存在! 灵魂就是人的记忆组,包含了一切的记忆……痛苦和快乐,生机勃勃还是死气沉沉,并不由身体决定,而由灵魂来决定。 消灭了肉体生命,绝不能使疲倦消失,得到休息……他十分清楚肯定这一点。单单消灭身体的生命,不足以改善他的困境,而他又找不出,可以令灵魂也得到休息的方法来。 这一点是原振侠生命最特别之处,也是小刀所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正由于这一点,使原振侠明白,他甚至不能用普通人所用的方法,来使自己得到“休息”,那令得他更加痛苦和消沉……这是一个无法破解的矛盾,也是一个十分残酷的恶性循环! 原振侠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打扰他。正当他想缓缓站起来离去的时候,他看到桌上的一具电话上,一盏小红灯在不断地闪动,那表示有人打电话进来……本来,电话是有铃声的,但原振侠自精神消沉以来,对于突如其来的声音,十分敏感,所以他关掉了电话铃声,只让电话上的小灯,发出闪光。 事实上,原振侠根本不想接听任何电话。这时,他望着那盏不住闪动的小红灯,也一点没有接听的意思,他只是在想:谁会在这时候,打电话来找他呢? 他无缘无故,叹了一声,转过身去。当他在转身的时候,他无意识地挥了一下手,无意中碰到了电话的听筒。他立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自听筒中传出来,正在叫他的名字。 原振侠又望了电话片刻,心中才想:“莫非这是天意,要我听到这个女人的电话?” 他仍然用十分缓慢的动作,把电话拿了起来,那女人在不断叫他。他一听就听出那是什么人的声音:那个女杀手! 原振侠知道那个女杀手的名字是美姬,知道她的身分是“老刀的女人”。自然也是一个十分冷静凶狠的杀手,而老刀派了那个男人去杀她。 杀手集团之中这种丑恶的自相残杀,原振侠对之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他一听到了那女人的声音,就感到十分厌恶,顺手就把电话放下。 可是那女人的另一句话,却令得他不能没有反应。那女人的声音,听来十分阴森:“原医生,你会死,死在我的剧毒匕首之下!” 那女杀手公然向他发出了死亡的威胁! 即使面临这样的威胁,而且原振侠知道,那女杀手说得出做得到,他也必须有反应,他的语调,仍然一点也不起劲。他只是有气无力地反问:“好,你什么时候下手?” 对方显然想不到,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怔了一怔,才厉声道:“你以为会有预告吗?我喜欢什么时候下手,就什么时候下手,你日日夜夜提防着吧!” 原振侠咕哝了一句:“何必提防?” 那女杀手又怔了一怔:“最好警告你那两个朋友,离你远一点,别在我下手的时候,连累他们也遭了殃!” 原振侠呆了一呆,他不明白那女杀手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所以自然也反问了一句:“我两个什么朋友?” 女杀手恶狠狠的声音,虽然是从电话中传出来的,可是也带着一股阴森的杀气。她道:“在你住所中的那两个人!你准备干什么?开化装舞会?他们为什么戴着那么高的帽子?要是的话,别忘了请我这个死神的使者……” 原振侠听到这里,忍不住大声叱责:“你乱七八糟,在放甚么屁!” 女杀手冷笑一声:“都说原振侠医生是一个君子,哼,怎么对女性说这种粗话?” 原振侠半句话也没有多说,就放下了电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个叫美姬的女杀手,会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他自然不会害怕,可是以他目前的心情,他也不想和这种女杀手周旋,但是又不能挥之则去……这种情形,更令他心情恶劣,所以他伸手,在桌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以发泄心中的郁闷。 然后,他冲出了办公室,将门重重地关上,令得两个刚好经过的女护士,吓了一跳,一起站定,望着向外冲出去的原振侠背影发怔。原振侠是医院中所有女护士的偶像,大家也都知道,他近来的心情恶劣无比。 出了医院之后,原振侠又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许久,一直到午夜时分,他才回住所。 他才一打开门,就呆了一呆,觉得有异。屋子中十分暗,在黑暗之中,他看到有两个人并肩站着,头上戴着看来像是圆筒形的高帽子! 原振侠不禁“啊”地一声,也立刻跨了进去,反手把门关上。 如果他是第一次见这两个人,他一定会讶异莫名,但是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们。 这两个人,在黑暗中看来,造型有点像传说中的无常鬼,是不知来自什么星体的异星人。若干年之前,当他们来到地球,和两个地球人相见的时候,确然被那两个地球人,当成了是来自阴司地狱的黑白无常了! 两个异星人留了一只盒子在地球上,那只盒子被投进了海中。几百年下来,由于海水的侵蚀而损坏,产生了一种力量(情形很怪,有点像是辐射外泄),使得接触到的生物,细胞染色体中的遗传密码产生错误的讯号,所以会使生物“倒退”,从现代生物,变成古代生物……有一家渔民,甚至变成了原始人! 原振侠被扯进了这件十分曲折的怪事之中。最后,这两个异星人在取回那个“盒子”的时候,曾和原振侠见过面,有过一番交谈。 这两个异星人和原振侠,可以说是旧相识了。所以,原振侠并不吃惊,而且,立即十分衷心地很高兴看到他们……和外星人交换意见的机会,毕竟不会有太多。 他挥了挥手:“欢迎两位,是不是不必着灯?” 那两个人立即回答:“是,不必着灯。嗯……你好象不是很高兴?” 原振侠知道对方有很强的感应力,可以知道他人的情绪,所以他忙道:“不,很高兴见到你们。不高兴是我另外有原因,和你们无关。” 那两个人“哦”地一声……原振侠在这时候,想起了那个女杀手所说的话,他心中不禁好笑:要是女杀手竟然向这两个异星人下毒手,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原振侠问:“两位来,当然是有事?” 那两人立时道:“对,我们对你上次所说的话中的一部分,感到相当程度的兴趣。” 原振侠知道,他们说话的用词有点怪,是“翻译”上的问题。那两个异星人,毫无疑问,是通过了语言翻译的装置,才能和地球人交谈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迅速地想了一想上一次和他们的交谈,然后问:“哪一部分?” 原振侠一面问,一面走过去,取起一瓶酒来,斟了一大杯,喝了一大口。 那两个人看来并不打算坐,原振侠就自己坐了下来。那两人道:“我们曾说到那个小装置,可以聚集许多你们所不知的力量,来完成一些事。” 原振侠又喝了一口酒:“对,地球人对于许多能量的利用,程度还十分浅。电能被发现利用,也还不过短短的两百年左右,强大磁能的利用才开始!” 那两人道:“可是,当时,你提到一个十分古怪的名词:巫术!”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名词,何古怪之有?” 那两人道:“在我们对地球的研究之中,竟然找不出这个名词来!你又提到巫术就是聚集一些力量,来做一些事的行为。很多地球人都会?” 当时,在海上,原振侠确然曾如此说过。原振侠这时,自然也知道,这两个异星人感到兴趣的是巫术,那是他们研究地球的一片空白。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不能说很多人都会,是若干人会聚集宇宙中的力量,来达成一些目的。” 两个异星人齐声问:“你会吗?”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会!” 异星人发出了一下相当古怪的声音,那多半是为了感到失望而发出来的。在这时候,原振侠忽然想到了一些事,心跳得十分剧烈。也就在这时候,异星人又问:“你知道什么人会?” 原振侠立时道:“知道,有一个女巫之王,和我有极密切的关系,由于巫术的神秘原因,她的生命之中,只能有一个异性,那就是我。她是实验室中的……产品,但又是不折不扣的人。可能在创造的过程之中,有些过程和地球人不同,使得她有极强的巫术能力……” 原振侠努力在介绍着玛仙,但是由于她的一切,那么奇特,而且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的,所以原振侠的话,听来不禁有点乱七八糟的感觉。可是两个异星人,却显然听得十分入神,而且,在逐渐向原振侠接近。 原振侠继续说着:“她的巫术能力,举世公认,这连创造她的人也没有料到。创造她的人,和你们一样,也不知来自宇宙何处……” 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那两个异星人,已来到离他伸手可及的距离。 这两个异星人,曾在几百年之前,被人当作是黑白无常,原因是由于他们头上的帽子相似之故。而他们的脸容是什么样的,当时遇上他们的人,并没有看清楚。 而等到原振侠和他的朋友胡怀玉、陈克生见到他们的时候,不但是黑夜,而且海上有雾,他们也没有来到如此接近的距离。 这时,原振侠正说着,突然住了口的原因,是由于在近距离的情形下,他看清了这两个人的样子! 原振侠早就知道,异星人可以是任何样子的……样子可以完全超乎地球人的想象力之外。可是即使这种观念,早已在他的思想中成立,他清楚见了那两个异星人的模样之后,还是呆了一呆。 那两个圆筒形的“帽子”,约有七十公分高。“帽子”是一直连下来,看来是一种灰白色的金属,一直连下来,把异星人的头部,整个罩住。 所以,严格来说,原振侠看到的,不是那两个异星人的真正模样,而只是那种灰白色的金属面罩,所以更有诡异之感。 他们的脸容究竟是什么样的?自然也无法想象,只是在金属头罩上,有十五公分见方的一处,全是细密的网。透过网上的细孔,可以看到他们炯炯生光的眼睛……这种情形,有点和现代的西洋剑击运动,所戴的保护头罩相类似。 原振侠的注意,使那两个异星人明白,这一-那他在想什么。两个人一起伸手,指着“帽子”:“这是和我们脑部连结的许多装置,能帮助我们完成很多事。例如,没有它,我们就根本无法和你交谈!” 原振侠曾推测过这一点,所以他道:“我明白!” 异星人问:“这使我们的样子,看来很怪?” 原振侠道:“是,看来像是传说中的一种神灵。嗯,被叫作无常鬼,有操纵生死的本领,十分相似。” 原振侠的这番话,引起异星人的反应,十分奇特……是一连串十分古怪声音。 原振侠呆了一呆,心想:这难道是他们本身的语言?为什么他们忽然用自己的语言交谈? 想到这里,原振侠陡然明白了!他不禁由于惊诧,而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 他想到的是:传说不会无缘无故产生,就算是创作,也多少要有点凭借。会不会有一个时期,这一类异星人频密地在地球上出现,多次被地球人发现,渐渐传了开来,就成了无常鬼。而且也把他们的怪模怪样,留传了下来,逐渐定了型? 原振侠令自己镇定些,问:“你们来到地球,不止一次了,是不是?” 两个异星人并没有什么犹豫,就回答:“是……事实上,是许多次,我们每隔七十六年,就到达地球上一次。你应该可以知道,我们是依附一个什么天体在作宇宙航行!” 原振侠连十分之一秒都没有考虑,就叫了起来:“哈雷!哈雷彗星!” 两个异星人呵呵笑着(他们原来表示高兴,所发出的声音不知是什么样的?):“对了,这是我们的一大发现,也把这个经验,传授给了许多星际航行者。你提到那女巫之王的创造过程,我们也有所闻,那是许多星体上的高级生物,研究地球人的活动之一!” 原振侠的声音苦涩:“是不是有一所宇宙大学,把对地球人的研究,当作是一个学科?” 异星人摇头(高“帽子”随着摇):“不能这样说。但是在长期的星际航行中,发现一个星体上有生物,这种生物又不是十分成熟……” 他们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作了一下补充:“意思是——还没有成熟到,有长途星际旅行的能力。” 原振侠苦笑:“我不会见怪,因为事实的确如此。直到如今为止,地球人还没有飞出太阳系……即使是无人驾驶的宇宙飞船,都不曾飞出。” 异星人沉默了片刻:“其实,我们在做的,也还不能说是研究,只是各方面资料的搜集,而没有一个结论。地球人是一种十分复杂的生物,明明是同类,可是每一个都又有着自己不同的遗传密码,竟然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相同的。所以严格来说,每一个地球人,都自成一类,可是实际上,又明明是同一类!” 原振侠曾听到过不少外星人对地球人的评论,可是能指出人类这一个大特点来的,倒还是首次。 那两个异星人又道:“所以,要了解地球人,就十分困难,非得了解每一个地球人不可,而那实际上又是无法做得到的。曾经有一个星体上的人,研究出了一套规律,把人分成许多模式,一个个套进去。但那也不过能计算出,这个人的生命的表面部分,至于人的内心世界,别说对外星人来说,是一个谜,即使是地球人与地球人之间,也无法知道对方的内心世界!” 原振侠听得同意之至:“是的,每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是一个谜!甚至对这个人自己来说,也是一个谜!” 两个异星人显然吃了一惊,失声道:“是吗?有这样的情形?怎么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所有对地球人的研究,都不能成立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正如你们所说,地球人的生命,复杂之至!真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内心世界,完全迷失在自我之中的。”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我就可以算是这样的人,至少,是在这种情形的边缘。” 两个外星人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看来,更是闪闪生光。他们说了一些话,令得原振侠暗自吃惊。 他们说的是:“地球人同类相残的情形,普遍之至,甚至构成了整个人类历史,这种情形,可以解释。刚才我们已经说过,每一个地球人都有不同的遗传密码,每一个人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所以,一个人杀另一个人,或一群人杀另一群人,严格来说,并非同类相残,而是异类相拚!” 单是这一番话,已令原振侠听得遍体生寒!他第一次听得这样的说法:人和人之间,不是同类……没有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是同类!所有的人,通通都是异类。 或许这是说明,何以人类那么喜欢残杀的原因! 人把另外一些人认作同类,从来就是一个美丽又残酷的黑色误会! 而接下来,那两个异星人所说的话,更令得原振侠心惊……原振侠本没有料到,从巫术的话题,忽然会转移到了生命的奥秘之上。 但这个话题既然如此吸引人,原振侠自然乐意听下去,因为那两个异星人的意见,并不是空口说白话,而是他们长期以来,对地球人的资料搜集和观察的结果。 试想,他们不知从多久以前开始,和哈雷彗星一样,每隔七十六年,出现一次。以致他们的形象,成了传说中的无常鬼。 要说对地球人的研究之深刻,他们自然是很有资格的了! 那两个异星人又说道:“地球人还有一个怪异到了极点的行为,和任何生命的原则相违背!” 原振侠已经隐隐感到他们想说的是什么了,所以手心有汗渗出来。 他们继续道:“任何生命的原则,是努力维持生命,直到自然消失!”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两个异星人说下去的,正如他所料:“只有人,会有意识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才是真正的同类相残!试想,一种连自己的生命都会结束的生物,他人的生命还会有什么价值?” 原振侠一声也没有出,他甚至屏住了气息。而在那一-那,他确然有窒息的感觉。 异星人又道:“一个人会自杀,是不是连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结果?还是人除了有极度的排他性之外,连自己也排斥?” 原振侠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无法回答。” 异星人对这个问题,显然有相当时间研究,他们又指出:“是不是由于人的脑,分为左右两个部分,所以每一个人,严格来说,绝不统一,可以分裂……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连自杀也不是同类相残!甚至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分裂!” 原振侠只觉得耳际“嗡嗡”作响,他的声音,软弱无力:“请别……再讨论下去了。我不能提供任何帮助!一点也不能!” 两个异星人又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听来又在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讨论着。但是维时极短,就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那位女巫之王,我们想见一见她!” 这也正是原振侠,想要眼前这两个人做的事。 虽然导致他目前情绪如此低落的原因,十分复杂,正如他刚才所说那样,连他自己都无法明白自己。但是玛仙的失常,却是主要诱发的原因。 而玛仙被爱神带走之后,音讯全无。原振侠的想法是,这两个无常是异星人,爱神也是异星人,托这两个无常去找爱神,是不是容易一些? 而在找到了爱神之后,就可以探听到玛仙的吉凶了……越和那两个异星人相处久了,原振侠就越觉得他们的外形像无常。而且,也正由于他们经常地在地球出现,才有了无常鬼这样造型的神灵出现,所以原振侠在心中想及他们的时候,索性就称他们为无常了! 自然,眼前的“无常”,并没有黑白之分,看来都是灰扑扑的……无常而有黑白之分,只怕是众口交云的传说过程中的“艺术加工”! 两个无常提出了要见玛仙,这正合原振侠的意思,他立时道:“本来绝无问题,可是她遭到了意外,现在的处境,十分不幸!” 两个无常有点愕然:“你说她掌握了巫术,而且巫术又是能聚集力量,来作成一些事的。那么,不论她在什么因境,都可以凭巫术解脱的!” 原振侠苦笑:“正因为是巫术的失灵,才使她这个巫术的女王,陷入困境的。经过的情形,相当复杂,你们能详细听吗?” 无常像是正对之感到极大的兴趣,所以连声道:“当然能,请详细告诉我们!” 于是,原振侠便把故事讲了一遍。他确然讲得十分详细,从白化星人李固来到地球讲起。(一双无常的反应是:多么落后的星际航行方法!) 当原振侠说到白化星人,后来已经进化到了没有形体的时候,一双无常便赞叹:“啊!竟有这样进步的生命形式!看来,宇宙间的生命,最终的形式,一定如此!” 原振侠摇头:“这样的生命,全然没有快乐,那个李固就充分体验了这一点!” 无常道:“快乐和痛苦是相对的,没有了快乐,自然也没有了痛苦。” 原振侠道:“是啊,生命之中既没有快乐,又没有痛苦,这还算是什么生命?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两个无常沉默了片刻,才道:“地球人的想法真怪!” 原振侠道:“根据你们刚才所说,每一个地球人,都有不同的想法,那只可以说:我这个地球人的想法真怪!” 无常显然急于听经过,所以不和原振侠再争下去,只是作了一个手势,请原振侠继续说。 原振侠就继续说。当说到他不相信李固和黄绢有真爱情,又怕李固在地球上兴风作浪,所以和玛仙商量,要玛仙去害李固时,两个无常发出了很多下感叹声来:“地球人之间,也有共同点,例如强烈的排他性,就是地球人的共通点!” 原振侠冷冷地道:“如果你们再听下去,就可以知道有例外的!” 原振侠说了玛仙用“血魇法”,令李固的脑部活动,全部停顿。又说了玛仙和他,同时发现了黄绢和李固之间的真正爱情,开始后悔。 而极度的后悔,是在他们发现,想霸占整个地球的野心家,其实只会是地球人,不会是异星人之后发生的。 无常插言道:“对啊,地球人没有离开过地球,就老觉得拥有整个地球,已是欲望之最了。在星际航行过的人,才知道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谁会希罕得到一粒微尘呢?” 他们说了之后,又作了补充。他们的补充是:“不是说所有的异星人都没有野心,可是为了地球,不是很值得。就像地球人,不会为一颗到处俯拾即是的普通小石子,而爬上一个山崖去拾取一样,因为不值得。” 刚好原振侠在说到那一段的时候,停下来喝了几口酒,所以也由得他们去发议论。原振侠没有表示赞成和反对,他这就说到了玛仙决定牺牲自己,成全黄绢和李固。 无常“啊”地一声:“这是人类行为之中,极其罕见的一种,在历史上有详尽记载的事例,更是寥寥可数!” 原振侠沉声道:“只要有一宗,那就证明‘排他性’,并非是人类的共通点!” 无常笑了起来:“你硬要把某种突变当成反例,这样的说法,自然也可以!” 原振侠有点恼怒:“我不是强辩,那也不是突变,是人性中存在的一种美德!突变?你什么时候见过,一只老虎变得只吃草不吃肉?” 两个无常之中的一个,发出了一下声响,可是却被另一个推了一下,他也就没有再发声。这种情形显而易见,是一个想说甚么,另一个阻止了他。 原振侠于是十分恼怒,立时道:“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 那一个叹道:“是,只是我不想浪费时间。他刚才想说,要老虎只吃草不吃肉,是十分容易的事,只要改变遗传密码中的讯息传达就可以了!” 原振侠呆了一下,才道:“可是人类的人性之中,确然有美好善良之处,不是由什么外来力量改变而形成的!” 这一次,两个无常噤若寒蝉,都不出声。原振侠就接着把整个故事都说完了。 双方静默了片刻,原振侠才问:“你们去寻找爱神,是不是容易些?” 无常想了一想才道:“当然会比你容易。我们感兴趣的是,你可知道那女巫的脑部,受了什么样程度的破坏?” 原振侠道:“我不知道,我正想问你们。以你们对生命奥秘的掌握,可以使人体细胞最神秘的组成部分,照你们的讯号而活动,你们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她复原?” 无常又静了好一会,才道:“我们甚至有能力,使她长出一副新的脑子来……可是那也没有用处,因为新的脑子,空白一如才出生的婴儿,没有记忆。自然她可以从头学起,不过这过程太长了!” 原振侠听得有点发怔,这两个无常竟然说,他们有办法令玛仙长出一副新的脑子来,只是那副脑子没有记忆而已。 在精神恍惚之中,原振侠脱口叫了出来:“那么她原来的记忆呢?她原来的记忆到哪里去了?” 无常道:“应该还在她现在的脑中,只不过被封固了,无法发挥作用!” 原振侠大声道:“那就揭开她脑部的封固!” 自杀阴谋(2) 无常叹道:“我们不知道取消封固的讯号是怎样的。因为没有一种地球生物的脑部,在遭到损坏封固之后,有恢复能力的,所以我们不能。” 原振侠不明白:“你们甚至可以新造一副脑子!” 无常道:“那简单得很,任何一个胎儿在成长的过程之中,都有制造脑子的过程。截取过程中细胞遗传密码的讯号,加以利用,就可以长出一副新脑子来!” 原振侠张大了口,他明白矛盾的所在了! 只要在地球生物中发生过的事,无常都有能力达成,没有发生过的事,他们不能凭空创造! 无常又道:“我们须先见了她再说,或许她的情形,不是那么坏!”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一会。玛仙的情形,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他也不知道。可是那似乎没有复原的希望,原振侠是知道的,因为,如果有办法的话,玛仙也不会牺牲自己,来令李固复原了! 原振侠想到这里,心中陡地一动:玛仙牺牲了她自己,令得李固复原,那么,是不是有什么人肯牺牲,就可以令玛仙复原呢? 想到这一点之后,原振侠心跳加剧,他想到了他自己!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十分愿意牺牲他自己,来令得玛仙复原! 也就在这时候,他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他完全明白玛仙,为什么不顾自己,一定要令李固复原的原因了。她十分愿意牺牲自己……那样做,可以令得她心中安宁舒适!至少,在她决定这样做的时候,是十分乐意,完全自愿,非此不可的! 原振侠突然之间,思绪凌乱,他仰着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两个无常一直在注视着他,同时问:“你的脑部活动……好像不是……很正常?” 原振侠苦笑:“简直不正常之极……就是我刚才说的情形,我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样,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使我趋向正常!” 两个无常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地球人真的复杂之极。看来不单是我们,许多异星人的资料搜集和研究,都只是有了表面的,或自以为是的成绩。真正的……连地球人自己都弄不清楚,外人何由得知?” 原振侠对他们的这种态度,十分欣赏,因为那是十分客观的态度。他又叹了一声:“你们说得对,每一个地球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例子,和其它所有的人不同。而且,每一个人,都不是稳定的,人的遗传密码,和其它生物的遗传密码不同,会在生命的中途,发生转变,不像其它生物那样,终生不变的。” 无常十分感兴趣:“能举个例子?” 原振侠一挥手:“太多了!每一个人的一生之中,都会有许多次转变。所有的转变,都没有规律,事先毫无迹象可循,更多的情形之下,是这个人自己都意料不到的……一个曾被我认为是全世界最具野心的女人,竟然可以突然为了爱情,而放弃一切权力,这就连她自己也不能相信!” 无常听过李固和黄绢的故事,所以“啊”地一声:“那位女将军!这种情形,可以理解为人的遗传密码是复式的,不是单式的。复式的排列组合,可以产生出许多变化来,自然和单一的不同。” 无常这样的假设,已经超越了原振侠的知识范畴之外了。所以原振侠感到了一片迷惘,他有一点概念,可是却没有具体的意念。 无常各自扬起手来,在原振侠的两边肩头上,轻拍了一下。这是地球人表示友善的动作,当然他们想要表达的,也是同样的意思。他们齐声道:“导致你脑部活动不正常,使你有了前所未有的想法的原因,是女巫之王的突变。我们会帮你,我们先设法找到女巫之王再说,随时和你联络!” 原振侠在情绪极度低落之中,忽然有两个无常来访,不但在谈话之中,对他有许多新的启发,而且,无常还答应替他去寻找玛仙,和答应尽量帮助她,这自然又使原振侠生出新的希望来──曾有哲学家说过,希望虽然是最大的骗子,可是也是生命的泉源。至少,这时的原振侠,就出现了近期少见的兴高采烈! 他连声道:“谢谢你们,十分谢谢!” 无常发出笑声:“不算什么……你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我们一直认为,已认识了地球人,可是今天才知道,根本不认识!” 原振侠没有表示什么,这个问题,他们已经一再讨论过了。无常的身子晃晃悠悠,向门口走去……他们在行动之间,给人以这种感觉,自然是由于他们的头上,都顶着“高帽子”的缘故。 在黑暗之中看来,他们的这种外形,确然就是传说中的无常鬼! 当他们来到门前的时候,原振侠心中在想:他们会不会有突破空间的能力,根本不必打开门,就从门中穿过去?在他那样想的时候,无常之一,已经伸出手去开门……他们有十分长而且柔软的手指,这一点,刚才在他们轻拍原振侠的肩头时,原振侠已经注意到了。 门一打开,原振侠倒想移动身子,送他们出去。可是在门外,陡地闪起了一股十分异特的光采,只是一闪,根本叫人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事。随着光采一闪的,是一下听来很轻的金属撞击声。 两个无常是并肩走出去的,他们两个人的身子,堵在门口,又各有着“高帽子”的阻挡,所以在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原振侠完全看不见。他看到了那股光采,是由于室内十分黑暗,那股光采又十分奇诡之故。 无常的身体仍然在门口不动,而自他们的口中,各自发出了表示奇特的“咦”的一声响。紧接着,听得“砰”的一声响,像是有什么物体,重重地撞到了对面的墙上! 原振侠知道出了意外,他一耸身,窜向门口。这时,在门口的两个无常,也都半转过身子来,目光闪耀,一起向他望来。 两个无常的身子半转,使原振侠可以看到门外的情形了。他看到一个女人,背靠着对面的墙,以一个十分怪异的躬身姿势,僵立着不动。双眼睁得极大,口也张得很大,全然是一副不相信的惊恐神色。 在那女人的手中,握着一柄匕首,锋利无比……这个女人和这柄匕首,原振侠都不陌生。陌生的是,那女人握住匕首的手势,相当特别,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握住了匕首的柄。 那柄匕首,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采……刚才原振侠看到的一股光采,显然就是因这柄匕首急速挥动,所发出来的。 只一眼,原振侠看到了眼前的情形,他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无可遏制地轰笑了起来! 原振侠不是大笑,而是真正地轰笑。他的笑声,是从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之中,喷发出来的,因为他确然感到事情好笑之极! 他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看就明白了……那女人是杀手,曾威胁要杀原振侠,也曾警告原振侠,不要连累了他的两个朋友。她自然在门外伺伏了相当久,门一开,两个无常正要跨出门去,这个心狠手辣的杀手,就立即出手! 她甚至可以判断,两个人是一起出来的,所以一出手,就准备把两个人一起杀死……横挥着手中又锋利又淬有剧毒的匕首。 原振侠在猜想,她一定是攻向两个无常的颈部,以为电光石火的一击,就可以割断两人的气管! 这攻击,是多么有效的杀人方法! 原振侠不知道,这个女杀手如果得手之后,下一步会怎样行动! 女杀手没有得手……她做梦也想不到,那两个戴着“高帽子”的是异星人。不单是异星人,而且,“高帽子”一直沿下来,形成了一个头罩,而且连颈部,也在金属的罩护之下。 匕首划在金属上,发出了那轻微的一下声响。 女杀手自然知道自己失手了!所以她立即躬着身,迅速后退,以致身子重重撞在对面的墙上。 自然,也在那一-那,她也看清了两个无常的情形,知道事情有自己意想不到之处,所以整个人都呆住了! 原振侠确然真正感到好笑:一个出手如此狠辣的女杀手,却遇上了两个异星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倒霉的?从女杀手的神情上,可以看出,她感到世界末日已经到了! 就在原振侠的轰笑声中,女杀手发出了一下难听之极的嗥叫声,双臂无目的地挥动着。显然这时,她完全错乱了,不知如何才好,是完完全全地手足无措! 原振侠当然不会给她再定下来的机会,他一步跨过去,一伸手,十分轻易,又把那柄匕首夺了过来。同时,原振侠的出手,粗鲁之极(他从来出手也未曾这样粗鄙过),他左手一探,已抓住了那女人的头发,用力一带一送,把那女人,自两个无常的中间,直送了进去,跌进了他的住所。 而且不等她有机会站起来,原振侠已经奔进屋子,一脚重重踏在她后颈上! 那女杀手伏在地上,被原振侠制住了后颈的要害,除了发出一阵可怕的声音之外,一动也不能动。 两个无常直到这时,才一起叫了起来:“原医生,你的行为……” 原振侠道:“你们不懂,如果你们是普通人,刚才门一开,就死在这柄刀下了!” 他说着,扬了扬手中那匕首,匕首仍然闪耀着奇特的光采,看来十分怪诡。 无常叫起来:“她要杀我们?为了什么?” 原振侠闷哼一声:“这一点,我会问她!你们请便吧!这是我们地球人之间的事,你们不懂的。记得,一有消息,就和我联络!” 两个无常想来知道,原振侠所说是事实,地球人互相之间的纠缠,不是他们所能明白的。所以,一起答应着,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原振侠在他们走了之后,冷笑一声,一跃而起,关上了门,喝:“起来!” 那女人仍然伏在地上一会,才开始蠕动……说她是“蠕动”,并不夸张,因为她的身子,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开始扭动。 原振侠这才注意到,这女人穿了一套紧身的肉色衣衫,紧贴着她的身子。这女人的容貌相当平常,原振侠已见过她几次了,可是如果要原振侠详细形容她的面目,原振侠还是说不上来。 或许,相貌普通,正是一个成功杀手的条件。 但是,这女人丰乳凫臀,身材十分健美。所以这时,当她的身子缓缓扭动着,令得丰满的臀部高耸之后,看来也十分诱人。 原振侠在一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明白她摆出这样的姿态来,是为了什么?可是当他看到那女人,在丰臀高耸之后,仍然伏在地上,却又不断扭动她的腰肢之际,他自然知道那女人想干甚么了! 那女杀手在处于极端不利的情况下,竟想利用她自己的身体引诱他! 一明白了这一点,原振侠实实在在,又无法忍得住,他又突然爆发出轰笑声。而且,他觉得比女杀手一击不中,大惊失色,更加好笑。 由于原振侠的笑声之中,有着那么多的轻视,任何人都可以觉察得到。那女人陡然停止了她诱惑的动作,转过身来,手撑在地上,不住地喘着气,面色凝重,神情可怕之极。双眼之中,射出十分恶毒的光芒来。 原振侠仍然在笑着,非但笑,而且伸手指向她,笑得毫不留情。 原振侠对这个女人的厌恶,到了极点,要不然,他刚才出手也不会那样粗鲁了。他两次领教过那女人出手的狠辣,相信这个杀手的一生之中,出手而没有人应声死亡的,也就只有这两次而已。 原振侠以前也曾见过不少凶残无比的人,可是像这样冷血的,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本身,简直已经是杀人的工具,她手中的匕首,只不过是工具的工具而已。 原振侠这时,就用那柄匕首指着她,一面笑,一面道:“一个两次被人夺去凶器的杀手,还不那么可笑;一个想色诱男人,而又不照照镜子的女人,才最可哀。” 原振侠的话,对一个女人来说,侮辱程度,可以说已到了顶点! 他的话才一出口,那女人的身子,就剧烈地发起抖来,咬牙切齿,额上青筋绽起,双眼之中,似射出无数毒箭来,那样子,简直就是一头疯了的山猫。自她的喉际,发出一阵又一阵“咯咯”的声响。 原振侠把她的匕首在手中-上-下,冷冷地望着她。 过了好一会,那女人才缓缓起身。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她全身的骨节,都发出一阵“格格”的声响,可知她是如何地愤怒!当她站直了身子,才从她紧咬着的牙齿之中,迸出了一句话来:“原振侠,我一定要杀你!” 原振侠冷笑:“我已经第二次听你这么说了,你为什么不下手?” 那女人盯着原振侠看,身子仍然在剧烈发着抖。原振侠在这时候,心肠软了一软……无论如何,对方始终只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失败得如此之惨的女人,似乎可以适可而止了! 所以,原振侠再一开口,声音甚至是十分诚恳的。他道:“你杀不了我的,这个游戏并不好玩,可以停止了!” 那女人一字一顿:“我杀不了你,就在你面前自杀!眼看着一个人,因为你而死在眼前,这绝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 原振侠一听,心头不禁震动了一下,但是在表面上,他声色不露。 在那一-那,他想到的,是那个撞车自杀的杀手。那杀手在临死之前,高叫他“见死不救”,好使他感到内疚,而他也的确感到了迷乱,思绪上的极度迷乱,近乎入魔的状态。如果这个女人,再死在他的面前,他岂止不愉快而已,对原振侠来说,必然是十分严重的精神打击! 原振侠知道,绝不能让对方知道这一点,所以尽管他内心暗暗心惊,但是表面上看来,他是百分之百地若无其事。他耸了耸肩:“一个医生若是怕人死在眼前,这岂不是笑话?” 那女人的声音凄厉之极:“这个人是为你而死的!” 原振侠指着那女人:“你!你为我而死?我甚至连你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是,是死是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女人的身子抖得更甚,扬起手来,手也在抖着。黑暗之中,她的目光阴森,她扬起的手上,戴着一只红宝石戒指,这时,在戒指上,发出了十分轻微的“啪”的一下响……原振侠知道,她的戒指是一件凶器,有一枚短小的尖刺,隐藏在内,一定已应声弹出。 原振侠甚至可以肯定,这枚尖刺之上,淬有剧毒。也就是说,她如果要在原振侠面前自杀的话,是十分容易的事!原振侠在那时,心中也不禁有一阵慌乱,他实在不想,再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 同时,他对目前的情形,又感到十分厌恶。所以他转过身去,冷冷地道:“你还有可以离开的机会,想想怎样逃避老刀要杀你的阴谋吧!别在我的面前,玩这种幼稚把戏了!” 原振侠在讲这几句说话的时候,目的只不过是想转移一下那女人的注意力。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这几句话,却引起极强烈的反应! 那女人陡然向前,直扑了过来。原振侠把手中的匕首,向前略伸了一伸,身子并没有动,守得严密之极。所以那女人一落地,立时身子又弹向后,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这一来一去,快捷无伦,身手极好。 原振侠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禁叫了一声“好”。 那女人在一进一退之间,口中发出难听之极的叫声:“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老刀的事?” 原振侠冷冷地道:“知道就是知道,为什么要讲给你听,你快走吧!” 那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样子,她反倒能镇定了下来,忽然道:“我们其实可以合作!” 原振侠连看都不看她:“我从来不和失败者合作……你不去看看,现在你自己是什么样子!” 那女人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我不杀你,我要看小刀怎么杀你!” 原振侠感到十分厌倦,走过去打开门,沉声喝:“快滚,下次再撞在我手里,我可不客气了!” 那女人的应变能力,倒也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前后不到几秒钟,可是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扭着身,搔首弄姿地在原振侠的身边,走了过去。 原振侠自然不会放松戒备,因为那女人手中的戒指,就随时可以致人死命。她在原振侠身边经过的时候,用一个十分诱人的姿势,向原振侠摊开了手,原振侠冷冷地道:“等你到了楼下再说,快走!” 那女人咬了咬下唇,走到了门口,才又转过身来,娇声道:“你是一个笨人,你不知道你自己错过了什么!” 原振侠毫不容情:“别令人作呕了,你如果真有那么好,既然已是老刀的女人,老刀为什么,还要安排阴谋来杀你?” 那女人又狠狠一咬牙,盯着原振侠看。自她双眼之中,所露出来的那种恶毒之极的眼光,令得原振侠也有点不是很有勇气正视她! 那女人又发出了一下冷笑声:“老刀要杀我,是因为不想我落在别的男人怀中。而我又实在太好,好到了他自己不舍得杀我!” 原振侠声音冷酷:“一个好的女人,不会那样子硬推销自己!” 那女人咬了咬下唇,忽然垂下眼睑,现出了一个相当可人的姿态,声音听来也相当温柔:“那是由于你是一个太出色的男人!”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自然还是做作,呼吸加速,饱满的胸脯在急速起伏。 原振侠自然不会幼稚到,由于她这种恭维而改变态度,他的声音中仍然充满了厌恶:“快走!” 那女人有一个短暂的时间,一动不动,抬起眼,看了原振侠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就转身走了出去。原振侠在她走出了几步之后,一抬脚,把门关上。在门关上之前的一-那,他又看到那女人转头,向他望来,眼光闪烁,如同妖猫! 门关上之后,原振侠又呆立了片刻,心中的厌恶感,越来越甚。握在他手中的那柄匕首,像是有一股灼热一样,使他拿捏不稳。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一下尖叫声。 一听那尖叫声,就知道是那个女人发出来的。她不但叫声尖厉,而且还在喊着:“原振侠,我要杀你!我一定要杀你!” 原振侠的住所,是医院单身医生宿舍,她这样尖叫,听到的自然不止原振侠一个人。这令得原振侠勃然大怒,冲到了窗前,推开了窗子。 那女人就在楼下,建筑物前的空地上,还在不断地喊叫着。已引得不少人,自窗口中探头出来看,也使得进出的人,都停了下来,伫足而观。一个相貌平凡,可是身材却又玲珑浮凸的女人,披头散发,样子神情充满了怨毒,又用尖厉的声音在叫骂着,此情此景,实在恶劣之极。 原振侠只向下看了一眼,就不禁遍体生凉。虽然他的生活之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传奇,可是,他却也没有能力,来应付这样的场面! 那女人显然发现了这一点……这样的局面,可以令得原振侠遭到极度的困扰。而刚才原振侠对她的侮辱太甚,也令得她怨毒之极,所以她变本加厉,更加放泼,声音听来也格外可怕:“原振侠,你这样对待我,决不会有好死,我一定要杀你!” 从一个盛怒的女人口中,骂出了这样的话来,令得听到的人,多少不免有暧昧的联想。在一旁围观的人,不但神情古怪,而且还有的抬起头来,向原振侠住所的窗子指指点点! 原振侠站在窗前,简直头皮发炸。他好几次,想一挥手,把手中的匕首-出去,射向那女人,好停止那女人演出的闹剧。可是这样一来,他就变成公然杀人了! 他只觉得手心冒着汗,身子在发着抖,耳际轰轰作响,夹杂着那女人难听之极的恶毒咒骂。这一切,都组成了一张漆黑的、巨大的网,向他罩了下来。他知道,自己非摆脱不可,可是这张“网”,又自四面八方罩了下来,使他感到无法逃脱,他一定会成为这张恶梦一样的网中的游魂,永远陷入痛苦烦恼之中! 那令得他不但沮丧,而且十分恐惧。他心中在哑着声音大叫:“要摆脱!要摆脱!不能陷进网中去,绝不能!” 可是,一方面他又绝望地叫:“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呢?” 那女人的叫声,一下一下传来,原振侠实际上,已分辨不出那女人在叫些什么了! 在原振侠听来,那女人的叫声,是一下又一下在收紧网口的绳索。目的是要把他放进网中,-进痛苦的深渊之中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手中的那柄匕首,所发出来的那种闪烁的光芒。这时,他满面全是汗珠,视线也有点模糊,可是他一看到那种光芒,他就想到:死亡!死亡是使自己不陷进网中,唯一可行的办法! 只要扬起这柄匕首来,插进自己的心口,死亡立即发生。一切困扰烦恼,也就随之消失,那女人的尖叫声,再也不会对他发生任何作用! 这柄匕首那么锋利,插进人体时,不会有多大的痛楚。而且,刀身上还有剧毒!他盯着那柄匕首看,这种念头,越来越甚,这一次,他不但有了自杀的念头,而且,有了自杀的行动……他紧握着匕首的手,正在渐渐向他的心口移动,匕首的刀尖,对准了他自己的心口! 虽然他的动作十分缓慢,可是究竟不是有很大的距离,终会有移到的时候。刀上有剧毒,刀尖只要刺破一点肌肤,死亡就发生了! 而原振侠的视线,一直盯在匕首上,他的动作虽然慢,可是绝没有罢手的意思。 这时候,原振侠的情形,可怕之极,他甚至连那一阵急速的拍门声,也没有听到。两个人撞开了门,看到原振侠呆立着,匕首的尖,离他的心口,已不到两公分。原振侠满面是汗,神情可怕之极! 撞门进来的,是另外两个医生,和原振侠比较说得来的。他们一看到这种情形,陡然一呆,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 这一下呼叫声,把原振侠自极度的情绪迷乱之中,唤了回来! 原振侠一看那柄剧毒的匕首,竟离自己的心口如此之近,他也大吃一惊。 他那时的情形,十分奇特。刚才他自己想做什么,做了些甚么,他不是不记得,而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突然有了一个转折,他停止了刚才的念头和动作。 所以,他立即移开了匕首,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刚才自己的情形,危险之至,那是一种“入魔”的情形。然而是有什么力量,使自己“入魔”了呢!他十分迷惘,难以明白。 进来的那两个医生又一起喝:“放下你手中的刀,你想干甚么?”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他是由衷地在感谢,因为那两个医生若是迟一步出现,会发生什么事,他绝不敢想下去。 那两个医生挥着手:“别谢我们,原,你要去阻止那女人,不能再让她胡闹下去!” 原振侠“啊”地一声,这时,他才留意到,那女人的尖叫声已停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阵嘈杂的人声。原振侠探头向下面看去,看到有一辆警车停着,两个警员在那女人的身边,正和她在交涉着什么。 另外有一个警察,正抬头向上望来。虽然环境相当黑暗,可是原振侠还是一下子就看出了,那警官就是在医院外,曾企图向他了解情况的那个。 原振侠也立即想到,不是有人报警,警车才来的。多半是那警官,又想来向自己了解情况,所以才来的。 原振侠在那一-那,也有了对付那女人的办法,他立时向下叫:“别放走那女人,她和那撞车自杀的人,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原振侠叫的话,在别人听来,可能莫名其妙,但是那警官,自然是明白的。而且,他正如原振侠所料,是想来找原振侠取得进一步的资料,才遇上了那个,在大叫大闹的女人的! 原振侠的做法十分对,那女人也想不到,原振侠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下,还会挺身而出,大声叫嚷。她以为原振侠一定无地自容,再也不敢见人! 却不料原振侠刚才,一时想不通,钻进了想自杀的牛角尖,但是他决不是没有勇气面对事实的人。他自然知道,刚才的这种情形,会引起一个时期对他的风言风语。他更知道,对付这种情形的最好方法,就是我行我素,决不怕人怎样说自己! 所以,他才毫不考虑,就叫警员对付那女人!那女人在怔了一怔之后,立时想向外逃,可是在有了原振侠的警告之后,她要逃走,就不是容易的事。在她身边的两个警员齐齐呼喝,立即追上去,其中一个,一伸手,已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原振侠叫嚷着,要警方扣留那女人时所绝想不到的。在事情发生之后,原振侠十分后悔,以致令得他的情绪,再一次跌入恶劣的深渊! 原振侠从楼上看下去,下面发生的事,他看得十分清楚。他看到,那女人身形一闪,已向一旁溜了出去,行动十分快捷,一下子就溜出去了五、六步。两个警员也立即展开行动,其中一个,动作较快,在一个急转身之后,就追了上去。 那警员由于动作太快,所以连警帽也落到了地上。看得出他的年纪非常轻,一追近,伸手就去抓那女人的手臂,一抓就中。 在那一-那,原振侠已经感到不对,感到有极凶险的事会发生。可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出言警告……警员的手,才一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那女人一反手,就在警员的手背上,轻拍了一下。 原振侠看得清楚,那女人手上的戒指,碰到了警员的手背,警员立即松手,发出了一下尖叫声。那女人趁势,推开警员,那一推的力度,看来不是很大,可是那警员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那女人在推跌警员的同时,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奔向前去。 这时,在下面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并没有人采取行动。只有那个倒地的警员,知道自己受到了袭击,非同小可的袭击! 那警员被那女人击中的一只手,可能已不能动弹了。所以他用另一只手拔出佩-来,人倒在地上,十分艰难地撑起身来,连连扳动了-机。 从一个女人撒泼胡闹,忽然之间,事态发展到这一地步,那是任何人所料不到的-那之间,围观看热闹的人,一阵混乱,人人都发出惊呼声来。 那警员一连向那女人奔出的方向,开了六-,原振侠看到,在向前飞奔而出的女人,像是身子向前仆跌了一下,可是立即又继续向前奔,迅即没入了黑暗之中,不能肯定她是不是曾中。 而下面,也没有人再去追那女人,因为事态的发展,令人陷入了极度的慌乱之中! 来找原振侠的是一个警官、两个警员。其中一个警员,忽然倒地、开-,而且连开了六-之多,另一个警员和警官,连忙赶到他的身边,心中还都有些责怪,开-太小题大做了。 可是当两人来到倒地的警员身前时,都吓得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来。 这时,围在那倒地警员身边的人不少。事情发生在医生宿舍之前,自然有许多医生也围上去看,以致原振侠看不到下面的情形。 从人人都发出惊呼声和混乱的场面来看,原振侠知道一定发生了非常的变故。他想到了那女人的戒指上有一枚尖刺,刺上闪耀着妖异的光芒,是有剧毒的! 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也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冲向门口。在冲出门的时候,顺手一-,把一直握在手中的匕首,顺手-向沙发,又对那两个破门而入的医生一挥手:“快下去,下面出事了!” 他们三个人,也来不及等电梯,就从三楼疾冲了下去。当原振侠冲到楼下出事的所在时,他只觉得出奇地静。他走近去,看到那警官脱下了自己的上衣,折成一团,给那警员枕在脑后。 可是这种行动,显然多余了! 那警员的双眼睁得极大,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的光采,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的脸色,是一种极其可怕的青紫,连双手也是如此。看来,有可能他的全身皮肤,都是这种可怕的颜色! 那一小枚尖刺上的毒,不知是什么毒,毒性竟然如此之甚!看来,死者已经过几个医生的检查,证明已经死亡了,那几个医生,神情骇然地摇着头。 那警官不断在抚着死者眼皮,想叫死者合上眼,可是并不成功。死者顽固地张大着无神的眼睛,像是绝不甘心就此丧失了生命……他的确应该如此,虽然他的容颜变得如此可怕,可是还是可以看出他十分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另一个警员,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原振侠看清楚了情形之后,向那警员喝道:“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追那个女人!” 那警员震动了一下,没有立即行动。原振侠又补充道:“要小心,那女人是一个极度危险的杀手!” 那警员仍然不知道该如何行动才好,警官已站了起来,下了命令:“立即通知总部!” 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转过身来,双眼之中,满是红丝,盯着原振侠。原振侠立即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和将会说些什么,所以转过头去,不敢和他的眼光相接触。 果然,那警官咬牙切齿的声音,就在他的身边,响了起来:“那女杀手和你有什么——?你害死了一个警员,你知道他才多大?他只有二十三岁!” 原振侠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虚弱无比,他想为自己辩护几句,可是竟然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他当然不会承认那个警官的指责! 那警官指责原振侠,害死了那个青年警员! 原振侠不会接受这样的指责。可是,他却也无法说,他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 若不是他和那女人之间,有那么多纠缠,那警员自然不会丧生……甚至于,若不是他在楼上的高叫,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下毒手的是那个女人……再一次证明,她是一个心狠手辣,下手决不容情的女杀手。可是原振侠在整件悲惨的事件之中,却脱不了身!他的身子在发颤,那警官还在指责:“是你!原医生,你先是不肯和警方合作,现在,又导致一个优秀青年丧失了生命!” 原振侠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和他一起下来的那两个医生,大是不服,反驳警官:“你别胡说八道,这……死者中了毒倒地的时候,我们全在楼上!” 警官一字一顿:“我没说他直接下手,只是说他脱不了关系!是不是,原医生?” 警官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伸出手指来,直指向原振侠的鼻尖。 原振侠不但没有力量去拨开他的手指,就是连望向他手指的目光,都是那么软弱无力! 那两个医生知道,原振侠近来的情绪十分恶劣。一看到他在受了指责之后,身子发颤,脸色灰败,自然知道那种指责,对他的精神状态,打击极大,有极坏的影响。 所以,两人不约而同,站到了原振侠的身前,把咄咄逼人的警官,隔开了一些。 原振侠在这时候,才像是梦游病患者一样,抬起手来,向前指了一指:“那杀手……朝这个……方向逃走的,有可能中了-!” 两个医生一边一个,扶住了他,齐声道:“那是警方的事,别管了!” 那警官一声冷笑:“是啊,是警方的事,和冷血动物没有关系!” 两个医生十分恼怒,刚想开口,警车的警号声大作,两辆警车,又疾驶了过来。 两个医生想扶着原振侠离去,可是那警官一个箭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脸色铁青:“对不起,原振侠医生,你必须留下来,协助调查。他死得不明不白,你有责任要留下来!” 警官向死者指了一指,死者可怖的脸容,使警官的话变得更强而有力!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迸出一个字来:“好!” 那两个医生着急道:“你的精神状态……” 原振侠点点头:“我可以支持!” 两个人中的一个比较性急:“你可以支持?刚才,你还企图自杀!” 他叫得十分大声,人人可闻。原振侠的身上,陡然震动了一下,脸色灰败。 在宿舍前空地上的,全是医院的熟人,自然也知道原振侠近日来,心情十分坏,而且停止了在医院中的正常工作。但是大家也知道他是一个传奇人物,有许多冒险生活的经历,是一个坚强无比的人物。所以,一听到他竟然企图自杀,都讶异得说不出话来,-那之间,人人的目光都射向他,四周围一片静寂。 原振侠感到每一个人的眼光,都像是一柄利刃。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使他感到了剧痛,他自然而然,双手掩住了脸,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那两个医生扶住了他,一个大声对警官说:“别骚扰他!现在我以医生的身分,证明他的精神状态,不适宜接受任何盘问!” 警官的脸色铁青:“只怕你的证明不起作用,他非接受盘问不可!” 原振侠在这时,放下双手来。他也脸色铁青,可是神情竟意外地镇定,他道:“我很好,有什么,只管问!” 那两个医生叫了起来:“警方讲不讲人道?至少得让他先休息一下!” 这时候,赶来的警车上,警员纷纷跳了下车。一个高级警官急速来到原振侠身前,伸手向原振侠行了一个礼。可是当他看到,原振侠的脸色难看到了这个地步,他抬起来的手,僵在半空,竟忘了放下来! 那高级警官认识原振侠许多年了,一直十分佩服原振侠的为人和机智。他第一次和原振侠认识,是从调查一宗谋杀案开始的。 那宗谋杀案奇特之极:一个叫陈维如的医生,杀死了他的妻子。这个陈医生,又是大豪富王一恒的外甥,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在大豪富王一恒的办公室之中。 整宗案件,牵涉到灵异之极的灵魂离体之后的迷失现象,诡异莫名。在以原振侠为主的传奇故事之中,那个离奇曲折的故事,被定名为《迷路》……并不是身体的迷路,而是灵魂的迷路。 这位警官升迁得十分快,如今已相当高级,但仍然维持着对原振侠的极度尊敬。每次见到原振侠,都会自然而然,向他敬礼! 可是,在他的印象中,原振侠一直是英俊潇洒,神采飞扬的。怎么会变得这样失神落魄,倒像是死了一大半一样? 那实在是令人吃惊之极的情景。那高级警官,一时之间,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陡地叫了起来:“有医生没有?原医生需要医生!” 在原振侠身边的几个医生立时齐声道:“我们就是医生,可是你的手下,坚持要立刻盘问他!” 高级警官这才放下手来,向那警官严厉地瞪视了一眼。那警官仍是一脸倔强的神色,但自然他也不再坚持他的意见。 高级警官连忙道:“快送原医生到医院去!” 原振侠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上去休息一下就好。那女杀手……唉,该立刻去追捕她的!” 那两个医生扶着原振侠,转过身去。高级警官望着原振侠的背影……即使是背影,也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的精神充满了沮丧和失落。所以高级警官又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这时,法医已对死者作出了初步的检查,向高级警官作报告:“死者死于一种剧毒,毒药的成分,还有待化验。” 高级警官望向警官:“把事情发生的经过,向我作简单的报告!” 这时,原振侠在两个同事的扶持下,已将跨进建筑物。高级警官扬声道:“原医生,你先休息一下,我立即来见你!” 看热闹的人更多,两队警员跑步,奔向女杀手行凶之后逃走的方向,展开搜索。原振侠听到高级警官的叫唤,他并没有转身,只是软弱无力地,向身后挥了一下手,算是回答。 回到了住所,一个医生拉上了窗帘,不让原振侠看下面的情形。原振侠一进来,就坐在沙发上,双手托着头,一动也不动。两个医生看着他,想安慰他几句,可是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两个人不敢离开,因为刚才他们撞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情形,令他们胆颤心惊。其中一个,拾起了在沙发上的那柄匕首,四面看了一下,顺手放到了一个柜顶上。在这个地方,如果不是用梯子踏上去,是看不到的。 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原振侠仍然垂着头,显然一点也没有注意。又过了一会,原振侠才像是遇溺获救的人苏醒过来一样,用极其微弱的声音低呼:“酒!给我一点酒!” 两个医生明知酗酒是一件极坏的事,但是也更知道,这时给原振侠一点酒,自然是可以起镇定作用的。所以其中一个,就拿了一瓶酒,一只酒杯,来到了原振侠的面前。 原振侠抬头,视线一接触到酒瓶,整个人就像是电击一样,直跳了起来,一伸手,夺过酒瓶,打开瓶盖,仰起头来,向口中直灌! 酒通过他的口,流入他的喉咙,发出“咕咕”的声响来,听来十分骇人。 那两个医生不知所措,明知以自己的能力,绝对无法在原振侠的手中,夺回酒瓶来的! 就在这时候,门被推开,高级警官出现在门口,一看到原振侠这样喝酒的情景,他再度受到了震撼。而且这一次的震撼,显然比上一次更剧烈,他发出了一下惊呼,双手挥动着,一下子就冲到了原振侠的面前。 原振侠在这时,也已一口气把瓶中的烈酒,喝了一半,垂下手来。酒顺着他的口角向外流,他也不去抹拭,双眼发直,看起来像一个白痴。 高级警官感到了极度的心痛,他失声叫:“原医生!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的眼珠,以慢速度转动着,总算看到了满脸痛心的高级警官。他咧了一下嘴,本意可能是想笑,但结果却比哭还要难看。他问:“你叫我?你觉得我……我……还是原振侠?” 高级警官一顿足,看他的神情,本来一定是想说“当然是”的。可是他刚想开口,竟然有了怀疑:这人是不是原振侠呢? 既然有了怀疑的想法,自然也有了怀疑的神情……而要说的那句话,也就没说出口。 这种情形,原振侠的视线,虽然由于酒精的刺激而变得模糊,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到。他陡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刺耳之极,两且双手抓住了高级警官的手臂,用力摇着,叫:“我不是原振侠!我是什么人?告诉我,我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他叫到后来,简直声嘶力竭,样子可怕之极。那高级警官被他摇得身子乱晃,看来比他更激动,也跟着叫了起来:“你是原振侠,可是你变了,变得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受了什么刺激,变成这样子?” 高级警官显然也抵受不住,眼前的情景所带来的刺激,竟然一伸手,抢过了原振侠手中的酒瓶,也对住了瓶口,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这才抹着嘴角,大口喘着气,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也喘着气,双手在脸上用力抹着,像是想把什么东西抹走。可是事实上,他脸上除了他的五官之外,什么也没有。 而一个人的五官,就算这个人对之讨厌之极,也是无论怎样抹都抹不去的! 在这时候,那两个医生中的一个,对高级警官低声道:“他情绪极度低落,处于自杀倾向极浓的边缘,十分危险,要二十四小时有人保护……” 那医生说得虽然十分低声,可是原振侠还是听见了。他发出了一下令人牙龈发酸的冷笑声,用冰冷的声音道:“我不必要人保护,如果我想自杀,也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止得了我!” 原振侠的话虽然骇人,可是听到的三个人,却都自然而然地点着头。他们都知道,确然如此,原振侠如果下定了决心要做甚么事,也就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止他! 原振侠忽然又笑了起来,笑声听来十分古怪,而他发出的问题,更加古怪:“如果我自杀了,死的是什么人?是原振侠吗?我已经不是原振侠了,那自然不是原振侠自杀,对不对?” 高级警官这时,勉强定过神来,双手乱摇:“你在打什么哑谜,别走火入魔了,世上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 原振侠惨笑起来,指着高级警官道:“你错了,世上真有无法解决的问题,真有!” 高级警官应对机灵:“如果真是无法解决的问题,你死了,一样无法解决!”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转过身,向前走去,直到走到了屋角,才怔怔地站着不动。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原振侠站着一动不动,足足有好几分钟,高级警官才敢来到他的身后,沉声道:“经过搜索,还没有发现那个女杀手!” 原振侠如梦初醒,“啊”地一声,略转过身来:“这个女人,真正杀人不眨眼,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隶属于一个十分可怕的暗杀组织……” 他说到这里,才全转身过来,神态相当安定,令得三个人都在暗中松了一口气。原振侠望着高级警官:“你应该知道这个组织的!” 高级警官吃了一惊,失声道:“极乐协会?” 原振侠点了点头:“那女人是组织中十分重要的人物,是首脑老刀的情妇。可是事情复杂得很,老刀又对她不信任,派人预谋杀她……” 原振侠这时,看来除了脸色难看一些之外,一切都回复了正常。他把事情简单扼要,十分有条理地,说了一遍。当然,他并没有提到那一双“无常鬼”的事,也没有提及玛仙被血魇法反噬,令得他情绪低落的事……那一切,他认为和暗杀组织的事无关。 那两个医生听了原振侠的叙述,虽然已十分吃惊,目瞪口呆,但是他们对这个恐怖暗杀集团的了解,自然不如高级警官! 高级警官越听越是吃惊,等原振侠讲完,他已在频频抹汗,失声道:“不单是那女人要杀你……还有,小刀也下令要杀你?原医生,你的处境危险之极!” 原振侠淡然道:“我有过更危险的经历。” 高级警官搓着手,望着原振侠,欲言又止。原振侠立时知道了他在想什么,所以立刻道:“我不需要警方的特别保护,绝对不要!” 高级警官摇头:“既然知道有人处境那么危险,对这个人提供特别保护,是警方的责任!” 原振侠声色俱厉:“我说不要就不要,你少自作聪明!我要是不能自己保护自己,也就没有什么人可以保护我。我另外还有一些事在进行,你只会越帮越忙!你现在要做的事,是倾全力去通缉那个女杀手!她更可能另外还有同党!” 高级警官的脸色十分难看:“他们一定全是偷进本市的,那个撞车而死的人,根本没有他的任何资料。还有,可以请一个绘像专家来,把那女杀手的样貌画出来……这件事已经在进行了,只是想经过你作进一步补充!” 原振侠点头答应,又喝了几口酒。高级警官通过对讲机,召来了一个绘像专家,专家已经有了女杀手的绘像,因为见过那女杀手的人,至少超过五十个。 绘像看来有七八成像,原振侠一面指出需要改正的地方,一面道:“我看不会有用,这可能根本不是那个女人的真面目,是高明而精巧的化装术的结果!” 高级警官问:“你何以会有这样的推测?” 原振侠道:“这个女人能成为老刀的情妇,而且,她对自己十分自负。所以我推测她的相貌,不应该如此平庸,她化装成这样,是为了不使人注意。” 原振侠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一个相貌平庸的女人,不惹人注目,如果是一个美女,那就不同……作为一个杀手,就算本来十分美丽,也要设法把原来的美丽遮起来,才方便行事!” 高级警官苦笑了一下,等绘像专家住了手,他才无可奈何地道:“先把这个绘像发出去再说。太猖狂了,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那样的手法,杀了一个警员!” 原振侠想起了那个警官的指责,心中又是一阵刺痛,自然而然,闭上了眼睛一会,发出了一下长叹声。高级警官在原振侠的肩头上,轻拍了两下,原振侠睁开眼来,挥了挥手:“各位请吧!” 高级警官和那两个医生,听原振侠下了逐客令,都不免神情犹豫。原振侠坚决地道:“请你们走,我十分疲倦,需要休息!” 绘像专家首先告辞,高级警官叮嘱了几句亦离去。那两个医生到了门口,又站了好一会,才离去。 原振侠确然感到十分疲倦,他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提着还剩下小半瓶的酒,推开了卧室的门。门一推开,一着亮灯,他就呆住了。 那是真正出乎意料之外的怔呆! 在他的床上,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女人,正以一种十分诱惑的姿态伏着……他对这种伏着的姿态,并不陌生,不久之前,那个女杀手想引诱他,就是利用这种姿势,伏在地毯上的……浑圆的丰臀高耸,修长的玉腿一条蜷曲着,一条伸得很直,低着头,任由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面,双手支撑着身体,丰乳隐约在颤动。 只不过刚才,那女杀手身上有紧身的衣服,而这时却是全裸的。 原振侠自然可以肯定,在床上的那女人,就是那个女杀手──他佩服那女人的聪明,当她成为追缉对象的时候,她又回到了原振侠的住所来。那是最安全的地方,警方绝不会想到她在这里! 而原振侠在进来之后,已着亮了灯。当他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他真的感到了一阵目眩,目眩的原因,是由于那女人一身欺霜赛雪的白皙。不但白,而且皮肤细腻无比,如玉般润滑,不必用手去触摸,就可以感到那种动人心魄的滑腻。 原振侠就在门口站着不动,恣意地欣赏着,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打开瓶塞,喝了一口酒。这时候,床上的那女人,变换了一下姿势。 那女人变换的姿势,只是把原来蜷着的那条粉光致嫩的玉腿伸直,而又曲起本来伸直的那条玉腿。 虽然姿势的变换,绝不算是大动作,可是这女人,一定受过如何诱惑异性的专门训练。因为就在姿势的变换之中,她的细腰款摆,而且浑圆高耸的臀部,也有起伏。使看到这种情景的原振侠,不能确定自己刚才吞下的是一口酒,还是自己的口水。 那女人变换了一下姿势之后,又伏着不动。原振侠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了几个和自己有亲密关系的女性,他索性一面想,一面慢慢地欣赏。 黄绢不是属于肌肤赛雪的娇娃,她的一身古铜色,使人联想起非洲的森林和沙漠,是原始的豪放。 海棠自然是雪白的,可是却纤细,像是极好的白瓷。而眼前这个女人,是一整块的白玉! 玛仙的莹白美丽,几乎是无可比拟的。但如果和床上的这女人比,却多了三分女人的羞涩,而少了那种原始的肆无忌惮……这种毫不保留地展览自己的身体,是一种恬不知耻的行为。可是这时,原振侠并不想责备,也不排斥,因为美丽得十分直接,绝不转弯抹角,对一个情绪低落的人来说,这一点十分重要! 原振侠又喝了一口酒,在咽下酒的时候,床上的那个女人,缓缓地转过头来……她仍然伏着,只是转动颈部,而且她不用手去拨,而是转高一些,就用力一甩头,把遮住她脸面的头发甩开去。 在她有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的双乳,随着抖动,那一阵乳波,十分悦目。 而当她又停了下来之后,原振侠已经可以看到她转过来的脸面了。原振侠在那一-那,屏住了气息……他料中了! 他曾对高级警官说,那女杀手平庸的相貌,可能是高明精巧化装的结果,他料中了! 这时,他看到的那个女人,相貌绝不平庸,不论和什么人在一起,她都毫无疑问,是一个出色的美女。但是,也正如她的裸体一样,她美得如此原始和毫无保留,以致原振侠一看到了她的脸,就第一时间想到,古今中外,历史上著名的淫妇,一定都是同一类型的! 甚至一开口,她说的话,也是那么直接。她朱唇轻启,问:“我好不好?” 这个问题,绝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的! 原振侠立即点头,给了那唯一的答案:“好!” 那女人仍然维持着原来姿势,声音更甜腻得化不开:“错过我一次的人是白痴,错过我两次的,那简直是死人了!” 原振侠缓缓走过去,来到了床边。那女人把她的丰臀,耸得更高。 原振侠在走近去的时候,本来是自然而然,要伸手在她高耸的、诱人之极的圆臀上轻拍两下,然后再讲出要讲的一番话来的。可是,他的手才伸出去,手还未曾和那女人的身体接触,他看到了那女人的双眼之中,陡然闪耀起一片兴奋之极的光芒……这种眼神是灼热的,其热度之高,简直可以叫人融化! 在那一-那,原振侠陡然醒悟,自己的手,如果一碰到她的身体,那种灼热,就会化为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袭向自己,令自己无法再对她抗拒。原振侠并不感到那是自己的懦弱,而是任何人,在这种情形下一定的反应。 不过,就算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他要收回手来,也不是容易的事。浑圆白腻的臀部,像是有着无可抗拒的吸力,要把原振侠的手吸过去,不但是抚摸,而且是肆意搓捏! 所以一开始,原振侠并不是立刻缩回手来,而是手的动作停止,停在离莹白的肌肤只有十公分处……他的手心,可以感到来自她的胴体的灼热。 然后,十分困难地,一公分一公分地后缩。可是在移开了三公分之后,他又僵凝了好一会,这才又慢慢地把手缩了回来。 在原振侠终于成功地把手缩了回来之后,那女人美丽的脸庞上,现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来。她的眼睛睁得极大,丰满诱人的口唇颤动着,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原振侠在这时候,已经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没有用手,改用手中的酒瓶,他扬起酒瓶来,在那女人的臀部,轻拍了一下。 当他还准备去拍第二下的时候,却已经没有机会了。那女人发出了一下可怕之极的叫声,身子一个翻滚,滚到了床的一边。 虽然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是在盛怒之中,但是她仍然不忘,她自己的身体是如何吸引异性,所以她看来仍然十分动人。 原振侠的目光并不离开她……确然,那是十分值得欣赏的一具女体,几乎无可非议之处,连每一个脚趾都是那么均匀,那么美观。 那女人在忽然之间,像是有了大发现一样,叫了起来:“原振侠,你,无能?” 原振侠并不和她争辩,他拽来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先喝一口酒,才道:“你可以用这个借口来安慰自己,你的衣服呢?快穿上。” 那女人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顿地道:“你还是抗拒我?你已经是个死人!” 原振侠笑……他是真正地在笑:“广义来说,每一个人都已经是死人。如果你坚持不穿衣服,我也不反对,因为你确然十分美丽。” 那女人闷哼一声:“通常,美丽总和动人联在一起。不过我显然不动人,至少,动不了你!” 原振侠又喝了一口酒:“那不是你的错,只是你的运气不好。” 那女人缓缓直起身……先伸出了脚,把她雪白的大腿伸直,足尖点地,然后站了起来。动作和姿态,美妙得难以形容!原振侠自然不会有任何的松懈,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美女,不折不扣,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 那女人在原振侠的面前,站直了身子,全裸的她,毫不羞涩地搔首弄姿。 原振侠叹了一声:“美丽的外表,可以遮蔽丑恶的内在。人有美丽的外表,总会占很大的便宜……” 他说到这里,那女人居然发出了一下娇笑声:“你是在说你自己?” 原振侠不理会她,继续道:“你的美丽,也使你占便宜……你这就离去吧,我不再追究你过去的行为。可是当你再杀人的时候,最好不要让我见到!” 原振侠在说出了这番话之后,几乎有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会那么说,所以他用力摇了摇头……这一番话,和他行为的原则相违背! 他一直不容许罪恶的行为,有恶必惩。这个女杀手,绝对可以列入穷凶极恶这一类,可是他竟然可以对她的过去作为,不加追究! 是不是由于那女杀手出众的美艳呢?他自己问自己,答案是苦笑。他不能否认,女杀手的美色,还是在某种程度上诱惑了他,甚至能够使他放弃了多年来,一直在奉行着的行为原则! 虽然在原振侠来说,已经作了最大的让步,可是对女杀手来说,显然绝不领情。她先是用心听着,等原振侠说完,她就咯咯乱笑,一面笑,一面身子抖动。原振侠一面看,一面心中想,古人形容美女在笑的时候,常有“花枝乱颤”的形容词,要来形容眼前的情景,可以说是再恰当也没有了! 那女人在笑的时候,娇躯扭动,简直是赏心悦目之极,原振侠也毫不避讳地恣意欣赏着……这也是最令女杀手怒火中烧之处……原振侠并不是不承认她的美丽,可就是不被勾引上钩! 对一个一向在过去,在男性的面前,无往而不利的女性(有引致十个男人互相残杀的纪录),突然之间,遇上了原振侠这样的男人,不但遭到了挫败,而且败得如此之惨,如此之手足无措,其狼狈可想而知!她甚至无法掩饰自己的怒意,她的眉向上扬,双目中又有凶光射出来。 原振侠却微笑着,缓缓地摇着头,向她作了一个“不可以这样,这样不好看”的神情,令得女杀手陡然转过头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声音十分诚恳:“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不过还是要说……像你这样的美女,十分罕见,钟天地之灵气而生,心地没有理由天生邪恶,或许是环境所逼?你能脱离暗杀集团吗?” 那女人先是一怔,接着却哈哈大笑起来,原振侠感到了一阵目眩。她一面笑一面道:“多谢你的好意,原振侠牧师!” 她自然知道,原振侠是医生而不是牧师,她这样说的意思,是在讽刺原振侠居然也会说教。 然后,她又恶狠狠地道:“我非但不会脱离暗杀集团,而且,还要成为集团的首脑!”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挥动着双手。原振侠注意到了她的手指上,并没有那枚戒指……她是真正的全裸,除了她与生俱来的一切之外,身上没有任何外来的东西! 那女人有了不起的敏锐直觉,原振侠的目光在她身上转动,她已经知道原振侠心中在想些什么。她先是甜甜一笑,然后双手抬向上,在她的头发中,一阵乱拨……她有着相当浓密而长的头发。 她这样的动作,不但更进一步地表现了她撩人的体态,而且也等于在向原振侠说:看,我身上一点武器也没有,头发中也没有藏着什么。 她拨了一会头发,放下手来,又用力抖着头,令得她的头发变得蓬松。 然后,她直起身子来,望着原振侠,声音甜腻:“看,我现在如果要杀你的话,只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将你掐死掉!” 她说着,柳腰轻摆,向原振侠作出了一个双手要扼死他的手势。当她的双手,在佯装用力的时候,眼皮横溢,轻咬着下唇,神态媚惑。 原振侠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卿本佳人! 在那一-那,原振侠的思绪,其实也十分紊乱,他甚至想到:杀手又怎么样?为什么不可以和她有亲密的关系?她是那么出色的一个美人! 作为一个女将军,黄绢自然也曾下令杀过人;而作为高级情报人员,海棠也难免,有许多违背传统道德的行为。 为什么自己从来也不排斥黄绢和海棠,而那样抗拒一个女杀手呢?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口水……眼前这具晶莹动人的身体,这时又向他接近一些,活色生香,一点也不假。他的鼻端,闻到了一股幽香,他也可以肯定,如果将这具胴体,紧紧拥在怀中,那么,会有更浓的香味散发出来,足以令人心旷神怡,销魂蚀骨! 原振侠自然知道,他抗拒眼前这个女杀手的真正原因。一是为玛仙……由于玛仙发生了变故,而导致的情绪低落,使他对一切都意兴阑珊。二是他曾目击那女杀手,闪电也似的杀人手段,知道千娇百媚的后面,所隐藏的是可怕之极的杀机。 所以,尽管眼前的情景是如此春色无边,他心中也曾感到了若干程度的迷惑,可是他还是维持着防止变故随时发生的警惕! 那女人的笑声,越来越是甜腻,像是随着笑声,-出了一股又一股,又韧又黏的丝。而这许多丝,又组成了一张网,正向目的物罩下来……她的目的物,自然就是在那时,呼吸自然加速的原振侠! 那女人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又叹了一声:“要掐死原振侠?那不可能,看来我还是用另一个方法的好,比较有把握!” 当她在这样说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丰富之极。她一定有很高的表演才能,因为原振侠可以在她的表情之中,理解到她想表达的一切。她只是调皮地眨着眼,那是在问原振侠:你怕不怕? 在那女人的那种表情影响之下,原振侠也自然而然,和她进行着“表情语言”,他扬了扬眉,表示没有什么可怕的。 那女人笑了起来,笑得又甜又轻柔,再轻咬着下唇,满脸都是爱怜的神情。那分明是在说:“你不怕,对了!我怎么会真的杀你,我只是想令你知道,作为一个男人所能得到的乐趣!” 她用扭腰摆臀,来加强她的“语言”。原振侠在这时,反倒现出了一副茫然的神情……他不是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而是用这种神情,来表示拒绝。 可是那女人继续向前走来,扬起手臂,星眸半闭,一副投怀送抱的神情。而且,她的整个身子,也突然变得柔若无骨,整个人挟起一阵香风,向原振侠靠了过来。 她的这个动作,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原振侠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避开她,已不可能,因为一站起,必然变得反而向她迎上了去,她的手臂,非像蛇一样缠住了他的脖子不可……那会有甚么后果,原振侠不敢想,也不愿想,原振侠脑中闪过的念头,是绝不能和她的身体,有任何程度的接触。所以,原振侠在她快要扑向他的时候,身子陡然向后一仰,连人带椅,向后翻了出去。 一翻跌了出去,原振侠一挺腰,立时弹跃而起,拿酒瓶的手伸向前。他的身体语言,再明白也没有……你再向前来,迎接你的,是这酒瓶! 他看到那女杀手,以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凝止着不动。那姿势,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看起来就自然有点怪,但是如果原振侠还在原来的位置,像刚才那样坐着,那就一点也不怪。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女人的姿势,恰好是娇媚无比地,半躺在原振侠的怀中! 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她居然仍然可以维持这样的姿势不动,这证明她有过人的身体平衡力! 她在开始的时候,目光望上,一动不动。立即,她抬起头来,望向原振侠,而且,挺直了身子,对原振侠说了一句话:“你是对的!” 然后,她双手拨了拨头发,顺手扯过床单来,在自己身上裹了一裹,一下子,床单就变成看来很动人的一件裙子。这时,她又说了一句:“你真了不起!” 她又一扬手,像是变魔术一样,手上已有了那枚红宝石戒指。 以原振侠目光的锐利,竟然没有看出那一扬手之间,她是从什么地方取出这枚戒指来的。而且,实实在在,她刚才全身赤裸,也根本没有可以收藏那枚戒指之处! 原振侠用欣赏超级表演的眼光望着她。她向门口走去,才身子向后仰……她并不转身,竟然用这种方式,求得和原振侠面对面说话的目的……她身子向后仰了一百二十度,由此可知她的腰肢是如何地柔软。 她道:“你太会保护自己了!” 她又倏然直起身子……向后弯腰和这样迅速地直起身子,表示了她非凡的腰力。原振侠心中不禁又叹了一声:这实在是一个出色之极的女人! 她向外走去,她的声音继续传来,先是一阵笑声,然后是语声:“你的朋友说你企图自杀,我看他们是多虑了,你不会自杀……” 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身形又在门口出现,手中竟已握住了她的匕首。 她用匕首向原振侠指了一指:“像你这种人不会自杀,虽然明知活着一点味道也没有,十分乏味而且痛苦,虽然你明知自己该死,你也不会自杀。像你这种人,注定要在痛苦的泥淖之中打滚……我收回以前的话!” 原振侠想不到她忽然之间,会发表长篇的言论来,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同时,由于她手中又有了武器,所以他也格外戒备。 对于那柄匕首怎么会又到了那女人的手中的,原振侠一点概念也没有。后来,他才知道,那女人在杀了那个年轻的警察之后逃走,立即绕回原振侠的住所,躲进了卧室之中,而窥伺着客厅。 所以,在外间发生的一切,她全都看得十分清楚。那两个医生之一,顺手拾起了匕首,放到了柜子顶上,她自然也看见了。 那女人略停了一停,又发出了连声冷笑:“我收回我的话,我不要再杀你,让你活着受罪,比送你上西天极乐更好,更能使我快意!” 她说到这里,毫无保留地表示了她对原振侠的恨意。她的话,确然令得原振侠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但原振侠却不露声色,只是冷冷地道:“有求不遂,惨遭失败的人,总有一番下台词的。” 那女人昂头一笑,头也不回,向外走去。原振侠到了卧室门口,看她打开了门要离去,原振侠并没有阻止她,她在门口又停了一停。 那女人在门口停了一停,并不转过身来,只是用十分轻视的语气道:“是的,我是一个失败者。可是,当我知道有人失败得比我更惨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个,失败得比你更惨的人……你甚至连自杀的本事也没有!” 那女人显然知道自己的这番话,会引起原振侠的什么反应。所以她在说了话之后,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来,用一种十分调侃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耸肩轻笑,分明是在说:“或许你不必努力了,世上不会有人,失败得比你更惨,接受这个事实吧!” 然后,她嫣然一笑,走了出去。 原振侠扶住了卧室的门,身子一直把不住在发抖。他这些日子来,情绪低落的真正原因,直到这时,才算是被那女人的话点明白了! 他是一个失败者! 一个失败得极惨的失败者! 世界上没有人失败得比他更惨!连那个一而再,再而三遭到失败的女杀手,都可以找到比她失败得更惨的人,而他却找不到!- 那之间,原振侠思潮起伏,如同怒海澎湃一样。 他想到了黄绢,他曾经付出过那么多感情,可是黄绢一直在卡尔斯将军的身边。 偏偏他还不能果断,一直和黄绢藕断丝连,纠缠不清。直到外星人李固的出现,黄绢毫不考虑地投入李固的怀抱,原振侠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失败……黄绢根本没有爱过他,一切,都是他自己从头到尾在自作多情! 多么可哀的失败者! 他自然也想起了海棠。这个自称为“人形工具”的高级特工,一开始,就利用她自己美丽的身体作诱饵,引他上钩,替她到“鬼界”去冒险,而且,被她-弃在危机四伏的蛮荒之中。 可是,他却相信他和海棠之间,有着真挚的感情,他一直沉醉在这个,由他自己一厢情愿编织出来的梦中。直到海棠宁愿把自己,彻头彻尾变成一个外星人,他才算醒悟了:海棠没有爱情,一个自小受过严格特务训练的人,不会有爱情!而他一直以为有! 原振侠想到这里,唯一的结论是:自己失败得多么惨,连判断和一个女人之间,是不是真的有爱情,都会出了差错。 原振侠当然也想到了玛仙。玛仙是由于巫术的理由需要他,还是作为一个异性真正爱他?原振侠这时甚至不能肯定……他以前感到不必怀疑,可是有海棠和黄绢的例子放在那里,他没有信心!他失败到了连信心都没有了! 原振侠难过地闭上眼睛,那女杀手说得对,她不用杀人,留他在痛苦的泥淖中打滚,更能解恨!那么,就不能自杀么?为甚么要给一个那么可怕的女人,料定自己不会自杀? 这是近期来,原振侠又一次想到自杀。而且,自杀的愿望,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一次更想到付诸实现! 甚至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那令得他有极短暂的时间,变得什么也不能想,脑海之中,只是一片空白。然后,便是一股寒意,陡然而生,令得他如同浸在冰水之中一样!那女杀手曾说他不会自杀,注定要在痛苦的泥淖之中打滚,难道真的给她料中?难道就不可以用自杀来摆脱痛苦?如果不想要自杀,为什么又会一次又一次地想到自杀……不会自杀的人,怎会想到自杀呢? 他在又恢复了有思考能力之后,思绪紊乱之极,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想法,纷至沓来。他像是置身于一个在不断转动的万花筒之中一样,所想到的事,全然是没有规律的。在杂乱无章的各种想法之中,却又有着一条看不见的主线在贯串着。 这条看不见的主线是,不论你如何想,都会在最后想到:自杀了,是不是会好一点? 他想到了那女杀手,那么原始狂野的诱惑,他为什么要竭力抑制着自己,不在她的胴体上,得到原始和狂野的欢乐呢?那女人说得对,错过了她一次,已经是白痴!他之所以会错过了她两次,无非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顾虑,在努力保护自己之后,错过了不可测的享乐! 如果他早已决定自杀,自然什么也不必顾虑,可以尽情放纵自己了……人在临死之前,在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岂不是可以有这样的权利?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放弃了,还有什么值得顾虑的呢?名誉、地位、可能遭到的伤害、痛苦等等,和生命相比较,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连生命都可以毫不珍惜而放弃的人,也就是摆脱了一切束缚的人,是最自由自在的人!原振侠在杂乱的思绪之中,忽然之间,有了这样的发现,那令得他忽然双臂高举,大声叫了两下,像是在百般无奈之中,忽然有了决定,甚至有一种十分轻松的感觉。 而当他的双臂垂下来时,他又想到:这样放弃了自己的生命,算不算不负责任呢? 可是他随即笑了起来:连生命都可以放弃了,还谈什么责任不责任? 而且,他自问:需要对什么人负责任呢?他甚至没有一个亲人,虽然有许多朋友,但是他相信他的朋友,一定会谅解他的行为! 他可以真正做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是世上最孤伶的一个人,也是世上最潇洒、最自由的一个人。他可以不顾虑任何事,随心所欲地凭自己的意思,处理自己的生命,而不会连累任何人! 原振侠在这时候,思路循一种和他平时人生观念,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可是他并不觉得奇怪,反倒觉得理所当然,了无牵挂!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问题好象已从根本上解决了!他可以随时放弃自己的生命,而毫不留恋! 他甚至十分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在那一-那,他决定使用毒药。他是医生,知道有好几种药物,可以使人的生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在毫无痛苦的情形之下,就此结束。 原振侠这时,有了这样的结论,并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经过了周详的思索的。他在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后,想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生命结束之后,灵魂会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之下存在呢? 是处于永远无可解决的苦闷状态?如果是那样,他不知该如何才好,因为他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消灭自己的灵魂! 但也有可能,灵魂以十分逍遥的姿态存在,在不知的空间之中飘来荡去,冷眼旁观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丑恶和美好。完全置身事外,甚至不必唏嘘或高兴。 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呢? 他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努力想回忆前两年,在勒曼医院之中,他和年轻人为了一起到幽灵星座,去接公主的灵魂,而在幽冥使者的帮助之下,灵魂离体的经历。那段经历,像是一个不可捕捉的梦境! 原振侠是明明白白有这段经历的,可是回想起来,却又那么虚无飘渺。整个过程,对他来说,就像接受了一次催眠,等到醒了过来之后,一切都已完成,经过情形也在记忆中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痕迹,淡到了几乎无法分辨! 或许,这就是“春梦了无痕”的境地?既然了无痕迹,自然也无法寻找!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怅然……好在他已然有了决定,那种惆怅之感,并不能替他增添什么苦闷,反倒有一种释然的浪漫。 他慢慢地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柄上,准备打开门,走出去。他的动作十分慢,如果有人在一旁观看,他的动作之缓慢,一定如同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 本来,他是一个行动十分快捷的人。这时,他也不是故意放慢自己的动作,而是他想到:自己已决定放弃生命了,还有什么可以值得赶快去做的?什么都不在乎了,慢一点又有何妨?慢吞吞,总比急速来得舒服……生命已没有意义,谁还会努力去争取时间? 他甚至慢慢地,在脸上泛出了一个笑容来……那并非硬挤出来的笑容,而是他真正地想笑,一种在久经折磨之后,突然感到了轻松而产生的笑容。 在他打开门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目的。当然,他最后的目的,是到医院去,找一种最快可以结束生命的毒药。可是在这之前,他是不是还有些事要做呢?反正时间已没有意义,他似乎可以从容地去进行任何事了,这种感觉,也是前所未有的! 他竟然有了“放下一切”的那种轻松愉快,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一种新的人生经历! 那使他把手放在门柄上之后,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转动着,拉开门来。 他才把门打开了一些,就陡然感觉到:门外有人! 以前,若是有了这样的感觉,必然会令他紧张、警惕和戒备,因为他不知道,门外的是什么人,是敌还是友?他必须要立时作出判断,以便应付。 可是这时,对他来说,是敌还是友,还有什么不同呢?他都快要连自己都没有了,还分什么敌友! 所以他一点也不改变他行动的速度,只是慢慢地把门打开来。 果然,门外有一个人站着。那人看来,正准备伸手按门铃,看到门打开,门外那人也怔了一怔。 门外是一个身形极高的女人,原振侠作为一个医生,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女人隆起的腹部,那是一个孕妇。然后,原振侠才发出了“啊”的一声,认清了这身形高大的女人,是仲大雅的夫人曹银雪! 这令得原振侠有意外的惊奇,因为发生在仲大雅身上的事,怪异莫名。仲家的上代,受过诅咒,要他家在六代之后……仲大雅的这一代,没有子女,从此绝后。 那种听来阴风惨惨,十分可怕,血淋淋的诅咒,已经知道,是改变了一点生命遗传密码的结果。 仲大雅努力要打破这种“诅咒”,不惜以身犯险,使自己的生命遗传密码再起改变……这种改变,会使他变成原始人,但是也可以使原来不能生育子女的诅咒,得到破解!这一切,都是那两个“无常”的能力所造成的。 上次,两个无常又在原振侠住所中出现的时候,原振侠有几次,想问他们,仲大雅的结果会怎么样?可是由于他们忽然讨论到了生命的大奥秘,所以并没有机会,问及仲大雅的事! 而现在,曹银雪隆着肚子,出现在门口,那说明,至少仲大雅有了生儿育女的能力! 这自然值得代他高兴,可是,仲大雅是不是和那家渔民一样,全身都长出长毛呢? 原振侠还没有先开口,曹银雪一看到原振侠,就陡地吸了一口气,出声道:“原医生,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发生了甚么事?” 原振侠呆了一呆,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他反问:“我的脸色难看?不会吧?我的情绪很好,甚至十分轻松!” 曹银雪仍然盯着原振侠看,目光十分柔和,那是一种大姐姐看着小弟弟的神情。虽然实际上,曹银雪的年纪,不见得会比原振侠大! 她望着原振侠,缓缓摇着头:“别自欺欺人!你比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糟得多!” 原振侠对这种温和的责备,感到了一股暖意。他笑着:“或许你看错了,一桩十分重大的事,我已经有了决定,释然于怀,再也没有负担了!” 可是曹银雪却十分固执:“我看你是在自己骗自己,你的神情反映了你的内心世界,而你的内心深处,并不认为你的决定是对的。那至少是无可奈何之中,一个下下之策的选择,一定会有更好的方法!” 曹银雪的话,令得原振侠心头又泛起了一阵茫乱。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虽然,他的决定,决不能说是上上之策,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是无可奈何的下策。但既然那是唯一的出路,也就无所谓上策下策之分了。 原振侠无意和曹银雪争论下去,他挥了挥手:“不讨论我的事,仲先生怎么了?” 曹银雪叹了一声,神情十分忧郁。 曾见过她在大海中大战三棘鱼、在船上和山猫搏斗的原振侠,真难想象这样豪爽出色的女中豪杰,也会有神情如此忧郁的时候! 他侧身让了一让:“是不是要进来坐一会?” 曹银雪点了点头,挺着大肚子,走了进来。她腹部的隆胀,异乎寻常,原振侠问:“双胞胎?” 曹银雪吸了一口气:“三胞胎!” 原振侠“啊”地一声:“仲先生一定大喜若狂了!” 曹银雪点头:“一知道我有了身孕,他高兴得像是一个小孩子。可惜……他看不到孩子出世……” 原振侠吃了一惊,在那一-那,他又自然而然,对生命有着与生俱来的看法。他张大了口,想问:“他过世了?”可是却又问不出来。 曹银雪又叹了一声:“他开始变……全身长出毛来,等我和他分开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原始人。他仅存的理智,是要我离开他,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替他传宗接代。他要我不可回去找他,自然,他也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孩子……就算看到了,他也没有足够的智力,认出那是他的孩子!” 原振侠有点骇然:“他……仲先生如今在什么地方?” 曹银雪道:“先是回到了湖南他的家乡,后来,由于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越来越是明显,我就带着他往深山躲,后来,进入神农架……” 原振侠不禁“啊”地一声……神农架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地方,据说,有类似原始人的毛人出没,仲大雅是不是可以在那里找到同类呢? 曹银雪略顿了一顿:“他变得十分适应于山野生活,乐不可支……我在产后,还会去找他,只是不知道……他会变成甚么样子!” 曹银雪对仲大雅一往情深,说到这时,她泫然欲泪,神情凄惨。 原振侠心中,不禁大是感叹。仲大雅和曹银雪年龄悬殊,可是感情极好,偏偏仲大雅的遭遇,又如此之奇! 原振侠忙道:“使人变成原始人,是由于生命的遗传密码起了改变,只要改回头,也就可以恢复正常……那两个外星人,最近才又和我见过,还会来找我。只要知道仲先生的下落,总有办法好想的!” 曹银雪先是呆了一呆,双手紧握着原振侠的手,用力握着,连声道:“如果能这样,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和我,和我们的孩子,一家人不知能有多少快乐!” 她说到这里,不可抑制地泪水直流,表达了她对生命的无限热爱。这种情形,看在原振侠的眼中,思潮起伏,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曹银雪一面抹着泪,一面道:“他还清醒的时候,叫我来找你,说你是最靠得住的医生,要你护理我……直到我的孩子出世!” 原振侠想不到曹银雪会提出了这样的一个要求,他呆了一呆,失声道:“只怕我不能了!” 尽管他并不急于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也决不能拖上几个月之久。所以他的回答,对他自己来说,再自然也没有了。 但是,听在曹银雪的耳中,却突兀之极!曹银雪显然深通人情世故,一听之下,鉴貌辨色,就知道有严重之极的事,发生在原振侠的身上! 她于是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原振侠看,看得原振侠心中有点慌乱。他逃开了她的视线,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淡:“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妇产专科,医院有很多好的妇产科医生,我会托他们照顾你!” 曹银雪一字一顿:“原医生,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做?” 原振侠支吾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曹银雪站了起来,她的身形一板高大。站了起来之后,她沉声道:“看着我!” 原振侠自然而然,向她望去,由于她身形高,所以原振侠在望向她的时候,要昂起头来。曹银雪的神情,十分庄严,她一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声调沉重:“这里,有三个新生命正在孕育成长。任何生命,都有自然而然成长,再尽繁衍新生命的责任。” 原振侠想竭力令气氛变得轻松,他摊开双手:“仲夫人,你怎么忽然向我上起课来了?” 曹银雪的神情更严肃:“原医生,我看得出你的心情极坏。心情极坏的人,会有一个十分愚蠢的想法,认为有一种行动,可以改变处境,只有最没有勇气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 曹银雪的话,令得原振侠听得心直向下沉。曹银雪又道:“我的三个孩子,可不想有一个没有勇气的教父!” 原振侠大是讶异:“仲夫人,你说什么?” 曹银雪说得郑重:“是大雅告诉我的。有一次,你和他喝酒闲谈,两人都有了七八分酒意,大雅说他毕生的憾事,是没有儿女……” 原振侠一挥手:“他就算不喝酒,也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口边的。” 曹银雪盯着原振侠,一字一顿地道:“那时你就说:事情会有改变的,要是你有了儿女,我就当他们的教父!当时你们且曾击掌为誓,难道你忘了?” 原振侠听了之后,心中一片惘然! 他近日来,终日在醉乡之中,酒精的麻醉作用,可以使人的记忆消失……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有过什么承诺,可以是一片空白,一点也不留下印象。 他是不是曾对仲大雅作过这种承诺呢?他实在记不起来了! 可是曹银雪却又说得那么郑重,令得他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 曹银雪扬了扬眉:“如果你要说了话不算数,自然也可以的!” 原振侠被曹银雪的话,激得霍然起立:“孩子要多久才出世?” 曹银雪道:“预产期在一百二十九天之后!” 原振侠一挥手:“我就等着做孩子的教父,并且,尽量令孩子的父亲复原!” 曹银雪十分高兴地点头,又十分有深意地望着原振侠:“人生在世,不单是自己一个人,在自己的周围,还有许多人……很多人的生命,其实是联在一起的!只有极度自我中心的人,才会忽视这一点!” 几句话虽然不致令原振侠汗流浃背,但是手心却也隐隐在冒冷汗! 他强自镇定:“我和你到医院去!” 曹银雪摇头:“不必了,我很壮健,而且,我身受的打击虽然大……我的丈夫成了原始人,这上下,可能已变成了猿人。可是我的生机十分旺盛,不但自己要好好地活着,而且还要孕育三个小生命,我会尽一切能力活下去,这才是生命的原意!” 原振侠口唇颤动,发出了一些喃喃的声音……他想为自己分辩几句,可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原振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曹银雪,已经完全看穿了他的心意,所以才有接二连三的话,每一句都刺中了他心底深处。 曹银雪本来就给人以充满了活力的感觉,她对生命的阐释,又使原振侠的思绪,陷入了新的困境,所以他无法为自己辩解甚么! 曹银雪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拍了一下:“等你看到三个小生命出世的时候,你一定会十分高兴的。一百多天,很快就会过去!” 原振侠茫然点头。曹银雪在离去的时候道:“我相信,我出现在一个十分适当的时候!” 这时候,原振侠思绪乱得无法对这个问题,作出肯定或是否定的反应。他只是机械地送曹银雪到了门口,曹银雪也没有再说什么……她看出原振侠的情形,严重之极,可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已经足以引起原振侠的深思,不必再多说。再多说下去,只有弄巧成拙,不会再起好的效果。 原振侠甚至没有注意,曹银雪是怎样离去的。他思绪一片茫然,在他的眼前,彷佛浮现了一幅十分生动,可是却又荒谬之极的影像。 他自然不是真的看到了什么,而是他脑部的活动,组成了这样的画面。他看到一个身形高大,满身是长毛的原始人,正在山野之间跳跃欢呼。他的全身,都充满了一股难以形容的生趣,他一手提着一只被剥了皮的血淋淋的野兽,咧着嘴,在发出笑声,他的目的地,是一个生着一堆篝火的山洞。 在篝火之旁,有一个干草堆,草堆旁有一个身形高大,十分壮健的女人。草堆上,扎手扎脚,躺着三个甚胖的婴儿。 那女人望着这三个婴儿在笑,那个浑身是毛的野人,蹦跳到了近前,把那只野兽向篝火堆上一扔,腾起了老高的火舌。火光映照着那三个初生的婴儿,像是粉红色的小胖精灵一样。在他们乌黑的眼睛中,也反映出窜高的火苗,像是象征着在他们的体内,正开始燃烧起熊熊的生命之火。那是充满了希望的生命,虽然生命的前途绝不可测,可是生命的火焰,还是会一直燃烧下去! 然后,原振侠又看到,那浑身是毛的野人,在干草堆旁,蹲了下来。他甚至连脸上也长满了长毛,看来十分骇人,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露出了温柔之极的光芒。那种满是爱意的眼神,在那三个婴儿的身上不断流转,表达他对这三个婴儿的爱意……虽然他是一个原始人,可能只会发出吼叫声,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语言,可是他的眼神,比千句万句示爱的语言,更强烈地表达了他的心思。 原振侠也看到那女人,不论是望着那三个婴儿,还是望向那野人的时候,都有一种叫人心酸的温柔。这种柔情,能令得任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停止动作,来消受那种异样的感觉。 原振侠知道,自己的眼前,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是由于仲夫人刚才的一番话……生命是值得热爱,三个即将诞生的小生命,他是这三个小生命的教父。小生命的父亲已成了原始人,可是一样生活着,在享受着生命,他,为什么会一再想到自杀?而且,好几次感到自杀可以带来解脱,准备付诸实行呢? 原振侠知道,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他却又发现不了! 当他眼前的“景像”逐渐变得模糊而渐渐消失之际,他的耳际,还恍惚听到那三个婴儿,所发出来的可爱的笑声。他感到极度的茫然,而且,一阵尖锐的头痛,开始袭来。那种实实在在的痛楚,令得他张大了口喘气,他这才发觉,自己一直站在门口。 他转过身,回到了屋中,拔开酒瓶的瓶塞,向口中倒着酒。他的心底在嘶叫:不要再去想什么,先让我休息一下,把问题留到明天再解决,好不好?明天是另外的一天,每个生命,在未曾结束之前,都有明天,这是生命该享的权利:留到明天再说! 酒精再令脑部的活动,受到麻醉。原振侠本来思潮起伏,纠缠不已,复杂之极,可是也不消多久,他就什么也不想了。 他颓然倒在沙发上,手中的酒瓶在地毯上滚了开去。瓶中还剩下的半瓶酒,都流了出来,形成了一滩相当诡异的酒渍。 原振侠确然可以将一切,都留到明天再说了。 还记得这个故事一开始时,有一老一少两个人的对话吗?当时可能莫名其妙,但故事一直在发展,已经可以知道对话的两个人,老的叫老刀,少的叫小刀,他们的关系是父子。 而老刀和小刀,都是一个神秘莫测,杀人手段百出,以杀人为目的,根本没有人性的杀手集团中的杀手。老刀是杀手集团的首脑,他的杀人理论是:最好的杀手,根本不必动手去杀人,而是要被杀的人自杀! 证据确凿的自杀,永远不会有人去追究凶手,因为凶手就是死者自己。于是,真正的凶手,就可以逍遥法外……这正是每一个杀手,努力要达成的目标:杀了人之后,完全不必担负任何责任。 老刀显然在那两番对话之中,要小刀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要小刀,展示一下第一流杀手的本事,去令得一个人自杀。老刀指定的目标是原振侠医生,小刀接受了挑战,开始了他的行动。 老刀和小刀的对话之后的若干天,又有了一番对话,对话的,还是老刀和小刀。 老刀的语调,听来仍然是那么疲倦,彷佛了无生气。而小刀却有了改变,他好象失去了自信心,说起话来,不再那么肯定,而是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和以前的小刀相比,一听就可以听出,在两次对话之间的那若干天中,他一定受了相当沉重的打击──打击可能是致命的,不然……他不会有那么巨大的改变! 先开口的是老刀:“怎么样?成功了没有?好象已过了许多天了。” “你……没有说有期限的限制!” “别逃避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你成功了没有?原振侠医生,你的目标,死了没有?如果他已经死了,是不是自杀的?” “没……有,原振侠……该死的原振侠……没有死!” “那就是说,你失败了!” “没有!我不承认失败!”小刀的声音变得十分凄厉,而且在不住地喘气:“我只是……还没有成功!” “嘿嘿!这是什么样的诡辩!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能成功?” “能!能!当然能,事实是,我几乎成功了!” “嘿嘿!几乎成功,就等于没有成功!” “我会成功的,他的情绪比以前更坏。我敢保证,他有好几次,不但想到自杀,而且……就要付诸实行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总有一点意外,使他迟一步才实行!” “那么怕只是你的乐观估计吧!” “我……” “你是一个失败的杀手,如果你有勇气,你就应该承认这一点!” “不!我不承认,这和勇气无关!我不是一个失败的杀手,原振侠,他迟早会死!” “迟早会死?嘿嘿!每一个人都迟早会死,你不是想等到他自然死亡吧!” “当然不是!”这时候的小刀,声音之中充满了狂乱,可知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正常。 “那就快点证明!” 在老刀这句话之后,是小刀的相当长时间的喘息,而对话之中,有关原振侠的,告一段落。接下来老刀和小刀的对话,显然和原振侠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而且对话的内容,相当惊心动魄,所以还是有一听的价值。 还是老刀先开口:“你应该去照照镜子,看看你想在的情形,配不配做一个杀手!” “人……总有情绪激动的时候!” “杀手不能有情绪激动的时候!” “我……明白了,我会很快平复自己的情绪。” “好了,我问你,美姬是怎么一回事?” “……” “听到我的问题没有?” 自杀阴谋(3) “听到了,美姬……她……我给了她一些任务,要她在我的行动中,起辅助的作用……她……” “她没有成功,是不是?” “她……她……” “她杀了一个警察,她曾在原振侠的住所门外,想杀两个人而失手,她曾用她的本来面目,去色诱原振侠而失败。别以为我足不出户,就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知道得比你多,多得多!” “是……不过她已尽了力!” “对一个尽了力,而仍然不能成功的杀手,你的评价是什么?” “是一个废物。” “如何处理一个活的废物?” “使之变成一个死的废物!” “好,就交给你处理!” “这……这……” “你有更好的主意?记得,千万先告诉我,别尝试阳奉阴违!” “这……是不是可以把她交给我……不再派任何任务给她……不把她当杀手?” “你不把她当杀手,她仍然是杀手!” “她……她……” “她是那么美丽,是不是?” “是,我再也没有想到。一直都以为她面貌普通,再也想不到,她竟是那么艳丽的!” “唉!你难道不知道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危险吗?她可以随时置你于死地!” “她在你身边也不止一天了,何以你没有危险?” “唉,你根本不懂!你怎么能和我比?你甚至不是一个第一流的杀手!” “我会是!” “我坚持她必须处理,因为我不想失去我唯一的儿子。我不是上帝,没有那么伟大!” “你不会失去你的儿子,我一定会处理她。但是,照我自己的方法!” “嘿嘿嘿嘿!” 这段对话,到这里结束,听起来,大有不欢而散的味道……老刀要小刀,把那个美丽的女杀手变成“死的废物”,但小刀显然被女杀手惊人的美丽所迷惑,不肯那样做,达不了老刀旨意。 奇怪的是,老刀竟然并不坚持! 是不是老刀认为小刀也已无药可救,是废物,借女杀手的手来处理他呢? 虽然说是父子,但是在杀手的心目中,怕只有生和死,哪里有什么父或子! 是不是这样,单是听这一段对话,暂时自然不能有任何结论。可是在事态以后的发展之中,就一定可以有进一步的了解! 再听另一段对话。对话的两个人,一个是小刀,一个是美艳的女杀手美姬。 先开口的是女杀手,声音十分动听(美女似乎都天生有动听的声音,要是没有动听的声音,就根本不能称之为美女),可是却十分焦切。 “老头子怎么说?” “你的事,老头子都知道。他说你是一个失败的杀手,而一个失败的杀手,等于废物,要处理掉!” “你负责处理我?” “是!” “你准备怎么处理我?” “留你在我的身边,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女奴,你愿意不愿意?” “愿意!” 女杀手连半秒钟的考虑也没有,就回答了小刀的问题,显然她知道,这是目前她保住性命的唯一方法。她在回答“愿意”的时候,作了什么样的媚态,不得而知,但光是听声音,就很令人心荡。 “那么,先说说,你出手杀警察的原因。” “我要增加原振侠的内疚感,要他知道,那个年轻的警察,是由于他的过错而死的。加重他的内疚感,可以使他更看不起自己,更快结束自己的生命!” “哼!显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 “不,不!你不能那么说。要不是有那两个戴高帽子的人出现,可能已经成功了!” “那两个戴高帽子的人是什么人?何以你向他们出手,竟然会失手?”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用匕首划向他们的咽喉,我出手快如闪电,我准备令他们陈尸在原振侠住所的门口,使原振侠见到了之后,更加觉得自己留在世上,只有不断害人。谁知道这两个人的颈际,有着金属防护套,所以我失手了!” “失手的杀手……所以你后来就放弃了匕首,改用你原始的武器!” “是,可是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我还是失败了!而且,根本不知道失败的原因!” “你失败的原因,是你喜欢了原振侠,你根本就不想杀他!” “不,不!我不能杀他,是你说的,要他自杀!” “你是不想他死!” “不,不!我想他死,我要他死!你只要收回你的成命,我可以令他死,让他受尽折磨而死。我恨他!我太恨他了!” 女杀手在说那几句话的时候,声音绝不可爱,相反地,那种咬牙切齿的声音,听了令人不寒而栗。可知她心中对原振侠的恨意之深,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太恨他了! “我一定要令他自杀,而且我会成功!” “的确是快成功了,要不是那个孕妇的突然出现,说不定已经成功了!” “孕妇,什么孕妇?你怎么不向我报告?” “我哪有机会?你一见到我……就疯狂得如同一头野兽,接着又被老头子叫了去。现在我不就向你报告那孕妇的事了吗?” “好,说详细一些!” “那孕妇身形高大壮健,是原振侠的旧相识,见了原振侠之后,说了一些话,我都不是很懂。那孕妇竟然说,她的丈夫是一个原始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怎么知道?说下去!” “孕妇看出原振侠的情形非常差,就鼓励原振侠好好活下去,原振侠不是很接受。可是后来,孕妇说原振侠曾答应过,做她三个孩子的教父……” “等一等,怎么忽然是三个孩子?” “那孕妇怀的是三胞胎!” “乱七八糟,什么怪事都有!” “原振侠答应了,而三个孩子,要在一百二十几天之后才出世。所以在这段时间内,看来原振侠不会了结自己的生命!” 小刀的反应,是发出了一下又一下的怒吼声,持续了二十几下。然后,他才再开口说话。 “你可知道,你要洗脱失败的杀手的身分,应该做些什么?” “请你告诉我,我是女奴,你是主人。” “第一,你要杀死那两个……戴高帽的人。他们活着,就是你的耻辱!” “这容易,他们绝不会全身都有金属防护罩。” “其次,要令那孕妇的三个孩子,再也不会有出世的机会!” “这也容易,我这就去进行。” “过一小时再去进行如何?” “主人的命令,女奴绝对遵行!” 小刀和女杀手美姬之间的对话,到此又告一段落。从这番对话之中,可以知道,小刀对于执行原振侠自杀的任务,锲而不舍。而且,不惜一切手段,甚至要女杀手,去杀死怀了三个孩子的孕妇! 而女杀手知道,自己如果摆脱不了“失败的杀手”的身分,下场一定不妙。所以她会更冷血、更疯狂地去杀人,不顾一切地用杀人来逼原振侠自杀! 这些情由,当时原振侠都不知道。当他一手不住敲着头……他头痛欲裂,一路走进医院的时候,迎面遇到,想和他打招呼的人,都张大了口,可是却出不了声。因为原振侠的脸色和神情,都太可怕了! 原振侠先吞下了过量的止痛药,才来到了妇产科病房所在的那一层。 原振侠才一出电梯,就遇上了妇产科的主治医生。原振侠哑着嗓子问:“有一个孕妇,名字是曹银雪,她的情形怎么样?” 主治医生和原振侠十分熟,他先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望了原振侠一会。直到原振侠用力挥了三次手,他才道:“好极了,看来别说是三胞胎,就算是六胞胎,也难不倒她。很少看到健康情形如此良好的孕妇!” 原振侠问:“她的病房……” 主治医生伸手指了一指:“其实她根本不需要住院。可是她却表示,她的丈夫要她千万小心,所以她要在医院里,以防万一!” 原振侠“嗯”地一声,径自向曹银雪的病房走去。这时,有一个护士,推着一架放药的车,自走廊的转角处,走了过来,在原振侠的身边走了过去……这是医院中最常见的现象,谁也不会多加注意,原振侠只是觉得,这个护士的步子太快了一些。 同时,又有两个医生走过来,看到了原振侠,两人都摇头,劝原振侠:“原,别喝太多的酒!”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看到那个护士,已进了曹银雪的病房。 就在那一-那,原振侠的心头,陡然一震……这女护士的背影太熟悉了!虽然护士的制服千篇一律,可是也掩饰不了那护士美妙之极的身材! 他一定曾在什么时候,看到过这种美妙的女人身体过! 他挥着手,格开了正在和他寒暄的两个同事,向前走去。只走了一步,那护士已经开了病房的门,走了进去。也就在这时候,原振侠发现,那间病房,正是曹银雪的病房! 原振侠知道,一定有什么事会发生了!他加快脚步,直到他来到了病房的门口,他才陡然想了起来:女杀手,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杀手!是她,那个女杀手,扮成了医院的女护士! 女杀手进曹银雪的病房去干什么? 一想到这里,原振侠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一种双重的寒意。一重是为曹银雪的安危而担心,另一重,是他在-那之间,感到自己像是一种瘟疫一样,和自己有过接触的人,都会遭到不幸! 这时,他刚好在病房的门口,门紧闭着。他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陡然发出了一下可怕之极的惊呼声来……照说,原振侠绝不是这样惊惶失措的人,可是这时,他已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如果不叫喊,可能使他整个人都爆裂了开来。 他的惊呼声,自然引起走廊中几个人的注意。如果是别人在叫嚷,一定会引得听到的人,向他奔过来,问他为什么。 可是,当几个人看到叫喊的是原振侠医生时,却都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因为原振侠是一个传奇人物,而且大家都知道,他近来的举止有点失常,而且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帮得了他。所以都只是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而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原振侠在惊叫了一声之后,眼前有一个极短暂时间的发黑,然后,他疾推开了门。 门一推开,自然立即看清了病房中的情形。他不禁呆住了,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再也出不了声! 他看到的是,曹银雪坐在床上,看样子,女杀手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看书。因为有一本书,还在她的身上。 那女杀手……这时看来,是很陌生而又十分普通的一个年轻女人,自然是女杀手的另一种化装……手中握着那柄原振侠十分熟悉的匕首,可是她的手,却僵在半空,没能刺下去。 女杀手的匕首不能刺下去的原因,简单之极,因为曹银雪的五只手指,抓住了她握匕首的手腕。五只强有力的手指,像是铁箍一样,拖住了女杀手的手腕,令得女杀手,非但这一只握着匕首的手,不能动弹丝毫,而且,连全身,也像是僵了一样! 原振侠是武术的大会家,自然一眼就看出,曹银雪必然也是武术的顶级高手……这一出手,就制住了女杀手的脉门,令她全身动弹不得。 而女杀手的脸容,虽然经过化装,也难以掩饰她那种如见鬼魅,惊骇欲绝的神情! 原振侠看到曹银雪并无危险,反倒用十分讶异的眼光,望着女杀手。他先吁了一口气,极快地走过去,一伸手,先从女杀手的手中,把那柄匕首,取了下来。 女杀手的身子,这时才开始剧烈地发起抖来。显然刚才,她出手之后,所发生的事,根本把她吓呆了! 曹银雪并不松开手,只是用奇怪的神情问原振侠:“这护士要杀我,为什么?” 原振侠忙道:“她不是护士,她是一个杀手!” 曹银雪的神情更奇:“杀手?杀手为什么要杀我?” 原振侠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来。 曹银雪望向女杀手,目光变得十分凌厉。这时,女杀手抖得更是剧烈,自她的喉间,发出了惊怖欲绝的呻吟声。曹银雪看来心肠十分好,闷哼了一声,松开了手,女杀手身子一软,倒向地上。 她在倒向地上之后,立时挣扎着,变成跪在地上,低下了头,全身都在发抖,汗水淋漓,甚至一滴一滴,落到了地板上。 曹银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照她这副德性,怎么能做杀手?” 原振侠叹了一声:“仲夫人,她是一个真正杀人不眨眼的女杀手,我亲眼见过她杀人。她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你,才变成这副德性的!” 当原振侠说到“她运气不好”的时候,想起这个女杀手的运气,岂止不好,简直是差之极矣!先是遇到了他,大名鼎鼎、身手过人的原振侠医生;接着,又向两个外星人出手;如今,又遇上了仲大雅夫人,女中豪杰曹银雪! 当杀手当成这样子,岂不是倒霉之极? 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忍不住大笑的冲动,他真的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的大笑声中,女杀手缓缓抬起头来,她脸上满是汗珠,望向原振侠。 原振侠陡然止住了笑声。令得原振侠再也笑不出来的,是女杀手那种绝望的神情……她的神情相当平静,可是她的眼神,那种绝望的眼神,令得原振侠心悸! 女杀手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动作十分缓慢,站起了身子来。 曹银雪摇了摇头,对那女杀手道:“你为什么要杀我?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你年纪轻轻……” 她才说到这里,女杀手陡然叫了一声,伸手向原振侠一指,声音凄厉:“是他,是他指使我来杀你!” 曹银雪一呆,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孩子在胡说八道什么!” 原振侠沉声道:“她不是小孩子,是一个女杀手,不过是倒霉透顶的女杀手!像她这样的女杀手,根本只是一个废物,最没有用的废物!” 女杀手总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面肉抽搐,样子看来可怕之极。只见她手向上扬了起来,一面还在剧烈地发着抖,手上的那枚戒指,发出了轻微的“啪”的一声响,有一枚尖刺,弹了出来。 原振侠疾声叫:“刺上有毒!” 女杀手这时,离曹银雪还十分近。原振侠虽然知道曹银雪有极高的武术造诣,但是她不知道刺上有毒,只怕也会吃亏,所以才出言提醒。 女杀手扬起手来之后,手在半空中略停了一停,自喉际发出了一下难听之极的声音,双眼陡然向上一翻,竟然把那枚有刺的戒指,向着自己的额头,疾刺而出! 原振侠离她远,一见这种情形,发出了“唧”的一声响,想出手阻止,已自不及……其实,原振侠若是真的要阻止,还是可以采取行动的。可是他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想到的是:这个女杀手不知杀过多少人,她如今要自己结束自己的性命,又何必出手阻止?就这么一个犹豫间,他就只是叫了一声,没有出手。 可是半躺在床上的曹银雪却出了手,她也不去抓女杀手的手腕,只是伸指一弹,恰好弹在她手肘际的麻筋上。一弹之下,女杀手臂上的力道全失,戒指上的尖刺,离她的额头,还不到一公分,便再也难以移动,手臂就软软地垂了下来。 曹银雪这才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手把她的戒指脱了下来,摇着头,口中发出“啧啧”的声响:“怎么年纪轻轻就不想活了?” 女杀手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喉际发出十分难听的“咯咯”声。她这时的情形,和她摆出诱人之极的姿态,活色生香的情形,完全是一天一地。 原振侠冷冷地道:“仲夫人,不知有多少人死在她的手下。她要自杀,你何必出手阻止?况且,她有心寻死,你阻得了一次,又如何阻得了第二次?” 曹银雪用责怪的眼光,望向原振侠:“原医生,不要再刺激她了!” 原振侠冷笑了一声:“说,是谁叫你来害仲夫人的!” 女杀手低下头去,又有大滴的汗水落下来。原振侠以为自己的问题,必然不会有答案,只是姑且问一问而已。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女杀手的声音还在发颤,就有了回答:“小刀!” 曹银雪不知“小刀”是什么人,用询问的眼色,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解释了一句:“小刀也是一个杀手……杀手集团首脑老刀的儿子!” 曹银雪更是诧异:“我和杀手集团向无瓜葛,为什么要杀我?” 女杀手仍然低着头,而且越来越低,她的声音也更加发颤:“因为你救了原振侠!” 曹银雪先是一怔,一时之间,还不明白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立时想起在原振侠的寓所中,见到原振侠的情形,心中不禁一凛。她的反应十分快,立时道:“我没有救过原医生,原医生也不需要别人救他,他完全能处理自己的事!” 原振侠感到胸口有一股重压,那股重压,令得他有气都喘不过来之感。他张大了口,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知道女杀手所说的是事实,曹银雪的确救了他……要不是昨天晚上,一拉开门来,曹银雪恰好出现在门口的话,他这上下,是不是还是一个活人,就大可怀疑!因为他下了那么大的决心,甚至有-弃了一切包袱的轻松感,决定了自杀,而且连自杀的方式,都拣好了! 他不能否认女杀手的话,可是他还是有疑问:“小刀为什么那样想杀死我?” 女杀手仍然垂着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要……你死,并不知道为什么。” 女杀手这时说的是“小刀要你死”,而不是“小刀要杀你”,这两句话,听来差不多,但其实大有分别。不过原振侠当时,并没有在意……直到后来,“自杀阴谋”真相大白,原振侠才省起了其间的分别。 原振侠沉声道:“我再放过你一次,可是你要替我传一句话!” 女杀手抬起头,向原振侠望去,目光散乱,看来精神状态坏到了极点。 原振侠一字一顿:“安排一次我和小刀,或老刀,或两个人一起的会面!告诉他们,我要问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快去!” 女杀手吸了一口气,身子已不再发抖……她仍然木然而立了好一会,才缓缓转过身,向门口走去。曹银雪扬起手中的戒指来,像是想还给她,可是给原振侠一个手势阻止了。 这时,那女杀手的行动,看来像是梦游病患者一样,摇晃着走了出去,也没有把门关上。曹银雪压低了声音:“这姑娘的情形很不好!”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要是你是一个普通的孕妇,早已死在她的毒匕首之下了!” 曹银雪示意原振侠把门关上,原振侠转过身来:“杀手集团迁怒于你,你要千万小心才好,我会请警方派人来保护你!” 曹银雪对自身的安危,好象并不在意,只是定定地看着原振侠。 原振侠给她看得偏过头去,她才道:“杀手集团迁怒于我的理由,是不是成立?” 原振侠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叹了一声。他虽然没说什么,可是已经默认了!曹银雪大是激动:“何致于要出这样的下策?” 反倒是原振侠,看来十分平静。他双手一摊:“一切已到了尽头,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曹银雪勃然大怒,伸手重重一掌拍在床边的柜子上,发出砰然巨响。她竟然口出恶言:“你他妈的放什么屁!连老婆都没娶,怎么叫一切都到了尽头!” 曹银雪突然发怒,颇出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但是他也不生气,反倒像是事情和他没有关系一样。他想到曹银雪,虽然接受过极现代化的高深教育,可是思想观念,却古老之极,和一千年之前,中国北方农村的观念一样。以为一个人一生,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他想到这一点,觉得事情十分滑稽,便自然而然,耸肩微笑。 曹银雪看到原振侠这种情形,心中不禁大惊……原振侠要是愁眉苦脸,凄惶不安,那事情虽然糟糕,可是还未曾达到最严重的地步。可是这时,原振侠看来若无其事,只是在他的眼神之中,隐藏着难以形容的失落,这就表示他已经有了决定,只不过暂时,还没有付诸实行而已! 曹银雪闷哼一声:“你在笑什么?笑我的观念太古老,是不是?以为人生在世,不单是娶妻生子那么简单是不是?你可曾想过,这种古老而简单的观念,正是生命的意义!不凭这种观念,生命如何得以延续?” 曹银雪的话,令得原振侠呆了半晌……她的话无可辩驳,生命的最原始的意义,就是要使生命不断地延续下去。不管是最高级的生命,如灵长类的人,或是低级的生命,如水中的小海藻,都不能例外! 原振侠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又摊了摊手。不过这一次,他眉心打结,并没有笑,这表示他至少会就这个问题思索。 曹银雪长叹了一声:“小伙子!” 她并没有说什么,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原振侠才好。原振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这一类型的人,有了烦恼,也就没有什么外来的力量可以帮他……讲道理,他懂得比谁都多,旁人怎么讲? 反倒是生性愚鲁的人,有旁人开解劝慰,问题容易解决。 所以曹银雪叫了一声之后,并没有再说什么,而脸上则充满了关切之情。 这一点,叫原振侠的心中,感动不已。因为曹银雪自己的事,已经够烦的了,居然还对他表示了那样的关切。这种侠意,就很难在现代人的身上找到! 他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只等那两个‘无常’再出现,我一定请他们去帮助仲先生,把他返祖退化的生命密码,更改过来。” 曹银雪换了一丝狂喜的神情,然后又叹了一声:“自然再好不过,但就算不能成功,有这三个小生命,我也会和他过得很开心。” 原振侠想起,自己想象过的“原始人一家欢乐图”中的情景,也知道曹银雪作坏打算,是很实在的事。可是,那只是“坏打算”,并不是“最坏的打算”……最坏的可能,是仲大雅变成了原始人之后,“退化现象”仍然不停止,那么他就会变成一个猿人……猿……一直退化下去,甚至变成原始生物! 原振侠当然不会把自己想到的这一点说出来。曹银雪再叹了一声:“小伙子,你自己多保重。事实上,除了你自己之外,谁也不能毁灭你;也除了你自己之外,谁也不能救你!” 原振侠笑了笑:“谢谢!” 他来的时候,头痛欲裂,经过了那一连串的事件之后,头痛也好了。他离开了病房,到了办公室,用电话和警方联络,请警方派人来保护曹银雪,因为杀手集团,要向她下手。 他本来还想说,杀手集团的主要人物,小刀,甚至老刀,都可能在本城。可是他结果却没有说,他要约会这两个杀手,要自己处理这件事。 他在办公室停留了大约一小时,又喝了大约半瓶酒。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办公室的门推开,那个高级警官,脸色十分难看地走了进来。 原振侠向他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高级警官坐下之后,竟然伸手取过酒瓶来,喝了一大口酒,这才问:“过去一小时,你在哪里?” 原振侠笑了一下:“好象是有什么事发生了,我需要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高级警官盯着原振侠,看了三五秒,显然是在等原振侠的回答。 原振侠的回答是:“我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高级警官又问:“有证人吗?” 原振侠闷哼一声:“发生了什么严重罪案?” 高级警官叹了一声:“那个女杀手……从你住所的天台上跌下来,落地之后,几乎立刻死亡!” 原振侠霍然起立,叫:“不可能!” 高级警官瞪大了眼,望着原振侠,显然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原振侠疾声问:“她死的时候,是什么相貌?” 高级警官有被戏弄的恼怒:“什么相貌?当然就是她的相貌,你和我都知道她是什么相貌!她曾在众目睽睽之下,鲜蹦活跳地骂你……要杀你……” 原振侠摇了摇头:“那又怎么样?告诉你,这个女杀手,一小时多之前,还在医院出现,想要有谋杀行动而被制止了……” 高级警官皱起了眉:“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你曾制服了这个女杀手,可是却没有通知警方?” 原振侠呆了一呆。当时发生在曹银雪病房中的事,是如此突然,原振侠和曹银雪两人,都未曾想到,应该把这个女杀手交给警方处理。而是任由这个倒霉透顶,失败到了极点的女杀手,自行离去! 对原振侠来说,这样做,自然没有什么不对。他在天马行空,不受任何世俗规范约束的境界中生活,自有他自己的一套原则。可是在警官的立场来说,他这样轻易就放走了一个女杀手,事情就十分突兀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当时的情形十分特殊,所以并没有通知警方……重要的是,这女杀手的容颜,十分美丽,可是她一直化装成十分普通的相貌在活动……不久之前她出现在医院,是化装成另一个相貌,不是我们曾经看到过的那个样子!” 事情听起来相当复杂,但是作为一个高级警官,自然有一定的分析理解能力,所以他也立即明白了。他闷哼了一声:“赶到现场的法医,也发现了这一点。那并不是不可能,她可以去掉一个化装,换上她原来常用的化装……” 原振侠笑了一下:“死也要拣样子?我不明白她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高级警官直视着原振侠:“刚才我说了,她落地之后,几乎是立刻死亡的!” 原振侠挺了挺身子,拿起了酒瓶来。他感觉得到,又有一个阴谋的网,正在向他罩下来! 可是他拿起了酒瓶之后,却并没有喝酒,而是十分困难,可是相当坚决地把酒瓶放了下来……他要和这个阴谋对抗,那就需要保持清醒! 他缓缓地问:“她临死之前,说了些什么?” 高级警官神情严肃:“落地时,恰好有两个人下车,走向建筑物,死者几乎没有压中他们。这两个人都是医生,立即检查坠楼者,坠楼者指着上面,只说了一句话,就断了气!” 原振侠已经完全可以料到,那女杀手临死之前,所说的那句是什么话。他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那太像是电影中的情节了!” 高级警官沉声道:“她指控你!她说的是:原振侠推我下来……” 原振侠听了,全然无动于衷,像是事情和他,全然没有关系一样。 高级警官继续道:“警方人员在十分钟之后赶到,我在三十分钟前赶到。由于找不到你,所以我仍自行进入了你的住所!” 原振侠发出了十分不满意的闷哼声,可是他也想到,在这种情形下,警方的行动,可以谅解。 高级警官又道:“那时,所有的有关警方人员,全都来了──我的意思是,在一宗命案发生之后,应该来的人全来了!” 原振侠冷笑:“我不知道你说话,那么喜欢转弯抹角,你究竟想说明什么?” 高级警官盯着原振侠:“证据搜集人员,在你的住所中,找到了大量的女死者的指纹!” 原振侠感到一阵尖锐的头痛,他感到那张阴谋之网的网口,正在收紧。而自己在网中,作为网中之物! 那种情形,令得他感到厌恶之极。可是,他却无法向高级警官,作出有条理的解释。他心情极坏,十分疲倦,根本不想多说话。在这样的情形下,就算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他也懒得去说明白,何况这件事情是那么复杂! 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怎会有精力,去复述女杀手躲在他的住所,向他进行色诱的情形? 而且,就算详细说了,人家会相信吗?又有什么作用?所以,原振侠只是缓缓地挥了挥手,连一句话也懒得说。 高级警官的神情越来越严肃:“而你在过去一小时,又无法提供不在现场的证明,所以,警方有权要求你协助调查!” 原振侠叹了一声,他知道,所谓“协助调查”,那将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以他如今的精神状态,他无法应付任何麻烦! 他吸了一口气,十分努力,才为自己作了一句软弱无力的辩白:“我一直在这里喝酒,我没有推什么人下楼,那女杀手是自杀的!” 高级警官的声音之中充满了不信:“一个杀手……会自杀?” 原振侠不想再解释,伸直了身子,把头仰起来,靠在椅背上。高级警官道:“原医生,只怕不能就这样算了,你得和我们一起到警局去……这不算是正式的扣押,但如果你不合作,我会拘捕你!” 原振侠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十分明确地感到,网口又收紧了一步! 他是那么疲倦,根本无法,也不想去和那张无形的“网”作抗争! 刚才,他曾有一度,想保持清醒,去抗争,去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这时,他只感到心灰意冷:何必呢?不知要化多少精力,才能达到这个目的,何必那么辛苦? 他闭上眼,那女杀手摆出诱人的姿态、活色生香的情形,又在眼前浮现……那女杀手竟然会自杀,她竟然会有那样坚决的决定! 一个彻底失败了的女杀手,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原振侠也知道,自己是一个彻底失败的人,也曾有过同样的决定,可是却并没有付诸实行……是不是他,反倒不如一个失败的女杀手? 本来就已经觉得人生一点趣味也没有,现在还面对谋杀的指控,使得本来已经无趣的生活,变得更是麻烦之至……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当原振侠想到这一些时,他的脑中,只是一阵又一阵地“嗡嗡”作响,彷佛高级警官又说了些什么,可是他却完全没有听进去。他一面大口喘着气,一面大口喝着酒。看上去,像是所有的,在视线范围内的东西,不是上下颠倒,就是在急速地旋转,而且,逐渐由清楚变得模糊。终于,变成了什么也不是,只是浑浑沌沌地一大团,而仍然在旋转着。 他像是依稀听到了有人在叫,不止一个人,可是他也没有能力分辨是多少人在叫,和在叫些什么。他甚至连自己的身子是站着、坐着还是跌倒了都不知道,只是在感觉上,他感到自己的身子,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曾有人说过:酒是最忠实的,原因是不论什么人,只要喝多了酒,就一定会醉的。 原振侠又一次醉了……他在三分钟的时间之内,就灌了大半瓶酒下去。酒精在他的体内,和他的血混合,通过血液的循环,直输入他的脑部,使他自己不能再控制自己,而把控制权让给了酒精! 所以,高级警官最后的一番话,他并没有听进去。 高级警官先叹了一声,才道:“原医生,我也相信你不会杀人,是不是女杀手又想对你下手,在纠缠之中,你推她下去?还是另有别情……由于死者的身分十分神秘,完全没有她的资料,所以事情可以作有限度的拖延,不过总不能不处理……这样吧,原医生,给你二十四小时去考虑一下……” 高级警官讲到这里,已经被忽然发生的事,吓得再也说不下去。 他看到原振侠的身子,陡然向前一冲,自他所坐的椅子上,跌了下来。跌在地上之后,他双手在地上抓着,也不知道他想抓些什么在手。然后,他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开始滚动,滚到了一角,就此一动不动。 高级警官足足呆了好几分钟,才忍不住高声大叫了起来……他一叫,自然惊动了医院中的人。 这以后的事情,原振侠要等酒醒了才知道。现代医学虽然很进步,但是醉酒的人,除了依靠本身肝脏所分泌的“酒精去氢酵素”去化解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消除进入体内的酒精。 只有在肝脏进行了高度的努力之后,醉酒的人才会醒。原振侠虽然如此出众,可是在这一点上,他也不能例外。而以他那晚的情景来看,不论他的肝脏多么努力,他至少要有六小时以上,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之中! 在这段时间之中,又有一段对话。 对话的两人,一个是老刀,一个是小刀……这两个人,至今为止,还未曾正式出场。可是整个故事,是由他们的对话引起的。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对话,在整个故事的发展之中,也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这一次对话之中,老刀的声音和过去的两次,全然不同。不但声音嘹亮,而且又发出轰笑声,听来不觉得疲倦,反倒有高度的兴奋。 而另一方面,小刀的声音,倒有点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情形比上一次更差! 一开始,是老刀呵呵的笑声:“美姬跳楼自杀了,你一定也知道了?” “是,知道了。真……可惜……她是那么一个出色的美人儿!” “哼,算是你的运气!你知道,要是被她缠上了,要摆脱她有多么困难?你自然知道,我曾派人杀她,可是没有成功!” “是,我知道,其实……” “其实,我第一次安排不好,这次才成功!记得我告诉过你,最精采的杀人方法,是要令被杀者自杀?” “你……你促使美姬自杀?” “哈哈,我认为向你示范了一次最佳的杀人方法,你怎么不心领神会?要你去设法令原振侠自杀,你必然要她帮助你。哈哈!要原振侠自杀,那谈何容易!她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在失败的打击之下,她除了自杀之外,难道真的一辈子做你的女奴?” “你……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什么都知道,因为都是我安排的!我不叫你去对付原振侠,你就不会去找她帮助,她也不会遭到接二连三的失败,自然也不会自杀……她要是不自杀的话,要除去她,还真的不容易!瞧,我现在多么轻松,我除去了一个最大的威胁!” “你……你根本不想杀死原振侠!一切只是你的圈套,你这老……老……” “嘻,别口出恶言,原振侠的死活,和我无关,可是和你,却有莫大的关系。你曾亲口说可以令他自杀,只有你成功了,才能证明你是一个第一流的杀手。死的是什么人,没有关系,只要是本来不会自杀的人,忽然自杀了就好。如果你认为无法对付原振侠,要不要试试别人?嗯……年轻人怎么样?听说年轻人的妻子,黑纱公主,是世上第一美女!” 小刀没有说话,他只是发出了一个愤怒之极的吼叫。老刀的话,分明是对他的极度鄙视! “哈哈,为什么这样沉不住气?其实,美姬的死,对你很有帮助,失败的人必须死!” “我还没有失败!” “不是说你,是说原振侠!原振侠的心情既然如此之坏,他自然是一个失败者,让原振侠知道失败者必须死,这一点十分重要!” “他早就应该知道!可是他并不付诸实行!” “催化他,使他早日付诸实行,这是你的任务……我已经帮了你一大把了,余下要看你的了。你完成了这件事之后,对自己的能力,就会充满信心。这一点十分重要,只有充满自信心的人,才能取得崇高的江湖地位!” “我有信心!我有信心!” “为了你自己的前途,你必须努力,要不然,你只好到乡下去种菜!古代,大军出发征战,为了使全军上下都充满信心,都有‘祭旗’的行为,杀一个人作牺牲。被当作牺牲的,要是出色的敌方勇士,这才能鼓舞军心。我替你选择了原振侠,这是你建立江湖地位的千载良机!你却为了一个女人的死,垂头丧气!” “……” “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 “那就好,我知道你的努力,其实已有相当成绩,可不要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在一开始的时候,老刀和小刀还有些对立的情绪,可是说到后来,却越来越是合拍。老刀的话中,表示了他希望小刀争取到崇高的江湖地位! 确然,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原振侠医生,如果忽然自杀了,那自然是轰动江湖的大新闻。而如果知道,这竟然是一个杀手,完成了他成功的杀人任务,那么,毫无疑问,这个杀手会被江湖上,推崇为顶尖的杀手……在风波险恶的江湖上,根本是没有什么道德标准和原则,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以成败为准! 老刀又拿牺牲祭旗来作比喻。虽然他替小刀选择了原振侠作为祭旗,实行起来会相当困难,但如果获得了成功,那是非同小可的成就,和随随便便拣一个普通人,自然大不相同。 而且,老刀也真正想小刀,成为第一流顶尖的杀手。他在事先,一定曾对原振侠的近况,作过详细的调查,知道他的精神状态极差,这才有机可趁。不然,十个老刀再加上十个小刀,也不能完成任务! 而小刀对老刀的话,显然也心领神会了。 所以,在那段对话之后,沉默了几分钟,又有了一段对话。先开口的是小刀,声音已相当平稳。 “美姬在自杀之前,曾传了原振侠的一句话:希望能和你或我,或我们见面,是不是要答应他?” “嗯……我就不便见面了,你很可以去见他一下。见面——采用什么方式,当然由你来决定,原则是,必须能够叫他加速了结他自己的生命!” “我会去进行……美姬在自杀前,还更换了化装,这才特地到原振侠的住所前跳楼的!真不明白,她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杀手,怎么连一个孕妇都对付不了?难道还要我亲自出手?” 小刀最后这一句话,是喃喃自语,并不是他真的把问题提出来问老刀,所以老刀并没有反应。 老刀只是道:“一个人如果答应替新生婴儿作教父,那会激发他的生趣,对你是一个大妨碍!” “可是美姬的死,会给他惹来很大的麻烦,警方会控他谋杀。美姬由于恨他切骨,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说是原振侠推她下去的!” “真可怕,这个女人,是不是?” “你更可怕!” “哈哈,我老了!我只希望,你比我更可怕!” “听说现在警方还在盘查原振侠,我趁这时候,去把那大肚子女人结果了吧……当然不必用最高级的方法,用普通的方法好了!” “我没有意见!” 以上的这一段对话,十分惊心动魄,如果有关人等知道了,自然不免出一些冷汗。 可是,有关的人,曹银雪和原振侠,根本不知道。 原振侠醉得不省人事,高级警官和医院高层联络。半小时之后,院长赶来,看到缩在一角的原振侠,连连摇头,俯身按了按他的脉搏,又翻开了他的眼皮看了一看,顿足道:“严重的酒精中毒!唉,你们警方说什么?他涉嫌谋杀?” 高级警官说话用词,十分小心:“他极有可能,和一个身分神秘之极,曾谋杀过一个警员的女杀手的死亡有关……那女杀手临死,还经过精巧的化装!” 院长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振侠绝不会杀人!” 高级警官摊了摊手:“可是他拒绝和警方合作……他显然对生命……没有热情,甚至不想为自己辩护!” 院长又连连叹息:“不论怎样,都先等他醒了再说。把他移到病房去,看看人工呕吐,是不是可以令他的情形改善一些……唉,不必了,他精神已经够痛苦,不必再增加他肉体上的苦痛了!” 院长召来了医生护士和职工,把原振侠移上了病床,送进了一间病房。高级警官派了两个警官和两个警员,在病房内外看守。 高级警官对院长道:“应该把他送到警方的羁留病房,可是我不那么做。但他必须接受警方的监视,不能随便离开病房!” 院长只好无可奈何地苦笑。原振侠躺在病床上,不时发出可怕的吼叫声,神情痛苦莫名。可是情形正如曹银雪所说那样:谁也帮不了他! 这一切,在产妇房中的曹银雪,都不知道。 在原振侠离开之后,曹银雪并没有多想,为什么会有女杀手来杀自己?她只是在为原振侠的情形担心。 以她丰富的人生经验,以她的熟谙人情世故,她看出,原振侠的情绪低落,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可能是受了什么打击,因而情绪开始低落。 在这时候,情形如果有改善,自然,那就只是一时之间的情绪波动,是人生历程中的一个小插曲。几乎任何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足为奇。 可是原振侠却并没能轻松地跨越这一步……也许是没有人安慰他、劝说他……谁会想到大名鼎鼎的原振侠医生,会在情绪上需要帮助呢?原振侠不是没有朋友,可是一开始,原振侠就采取了错误的步骤,他在巫师岛上幽居了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之中,他根本没有和任何人接触。在思绪上得不到和别人的交流,就容易进入牛角尖,越来越是想不通! 也有可能,原振侠的性格,十分坚韧,在困难之前,从来也不屈服……这一点,在他过去的经历之中,已经可以得到肯定。他的一生,直到了玛仙被“血魇法”反噬为止,都是一帆风顺,无往而不利的。也正因为这样,一下严重的挫折,才最致命。这就像一个平日从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就十分严重一样。 曹银雪在第一次见到原振侠的时候,就感到他精神十分忧郁……当时,曹银雪已赢得了四周围啧啧称奇的目光,可是原振侠却由于精神恍惚,而恍若无睹。要仲大雅把曹银雪推到了他的面前,他才看到这个十分出色的女性! 后来,原振侠也把玛仙、黄绢、白化星人李固和他自己之间,错综复杂之极的事,讲述过给曹银雪听,所以曹银雪知道他精神忧郁的由来。 这时,曹银雪叹了一声。她在想:当时就鼓励原振侠,情形是不是会好一点呢? 一想到这一点,曹银雪不禁倏然而惊,她想到了一点:会不会有人在“趁火打劫”,在原振侠情绪极度低落的时候加害他,使他的情绪更低落? 她一想到这一点,就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如果有人在这样做,目的是什么呢? 她紧蹙着眉,很想立刻去找原振侠,好好再和他说一说。她已经拿起了电话来,可是又放了下去,因为她又想到,原振侠答应做她三个孩子的教父,一定不会在这个时期,再有什么蠢行为。她也坚信,原振侠若是看到了三个健康可爱的小生命,对生命一定会有新的认识! 所以,曹银雪又十分心安理得地躺了下来,把双手轻按着腹部……其实她不必那样,也可以感到体内有四颗心脏在跳动,一颗是她自己的,另外三颗,属于她正在孕育的孩子。 任何一个孕妇,都可以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一个生命,正在孕育另一个生命,另一个生命,就在母体之中成长。这种生命的延续方法,只有怀孕的女性,才能真正体会其间的奥妙和种种感受,负责播种的男性,生命之中,没有这种感受。 曹银雪完全不知道,原振侠由于女杀手的死,不但在情绪上,又受了进一步的打击,而且实际上,也给他带来了无比的麻烦……这完全是相互影响的,实质上的种种麻烦,会使他情绪更低落。 所以,原振侠才会醉得人事不省! 在原振侠的病房之中,一个警官和一个警员,负责监视原振侠。那警官年纪很轻,他久闻原振侠的大名,一直把传奇人物原振侠,当作自己的偶像。 可是当时,望着一身酒气、面临谋杀控诉的原振侠,他不由自主地摇着头,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曾连问了他的上司,那高级警官三次:“他真是原振侠医生?” 而那个警员,还未曾到可以欣赏原振侠,未曾到把原振侠当偶像的程度。所以在他看来,原振侠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酒鬼而已,他反倒不明白,那警官何以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他曾试探着,指着原振侠问:“这……是一个大人物?” 警官很想告诉警员,原振侠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可是过了半晌,他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明白的!” 警员当面没有说什么,可是在心中,却结结实实,骂了几句粗话。 到过了午夜,医院中十分静。警官和警员都十分疲倦,靠在椅子上,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这当然是相当失职的,所以,那警官努力想令自己保持清醒。可是当疲倦袭来的时候,单凭一己的意志力去抗拒,除非面临的是生死大事,性命交关的时刻,不然,很少有成功的可能。 所以,结果,他和警员一样,也都睡着了。只是,他想保持清醒的努力,也多少起了一些作用,他曾有一次,努力使自己睁开眼来,睡眼模糊之中,依稀看到,在原振侠的床前,站了两个个子很高的人。那两个人个子高得异样,倒像是他们,都戴了一顶十分高的帽子! 那当然是自己在做梦……那警官立刻这样想,所以他也立刻又进入了沉睡状态! 第二天早上,在高级警官来到之前,警官和警员都早已醒了。他们一醒,就看到原振侠也已经醒了,正半坐在病床上,面色仍然极差,可是神情相当严肃。警官和他打了一个招呼,他也并没有回答,看他的神情,像是一直在沉思……外人自然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然后,高级警官走了进来,盯着原振侠。过了好一会,才道:“原医生,愿意和警方合作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声音十分干涩,可是语调相当平静:“可以把一切经过告诉你,可是一切经过,极其复杂,你要有心理准备!” 高级警官想不到一夜之间,原振侠的态度,就有了那么大的转变,他大喜过望,忙道:“不要紧,再复杂的事,也可以理出一个头绪来的!” 他高兴得甚至双臂不断挥动,又召来了记录人员。于是原振侠就从他在一次偶然的夕阳散步,遇到了一对男女,一开始以为他们是普通的男女,但原来却是一男一女两个杀手说起。 他当真说得十分详细,他也肯定,杀手集团正用尽方法,要令他死亡。虽然他不知杀手集团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杀手集团的杀人手法,是要他自杀。 等到他说完,已经接近中午时分了。高级警官听得面色发青,他疾声问:“那个……孕妇,她仍然在危险中!可是杀手集团,为什么要对付她呢?” 原振侠苦笑:“我不明白,她和我完全是两类人。她充满了生气,而我则准备自杀!” 高级警官忽然整个人跳了起来。他是一个相当精明的警务人员,他不由自主喘着气:“有人在等你自杀,可是你却答应了做孩子的教父!那样,至少在孩子出世之前,你不会死,所以……” 所以杀手集团要杀死孕妇,目的是好让原振侠早一点自杀! 高级警官并没有说出来,因为那实在太可怕了。可是,不必高级警官说出来,原振侠也已明白了,他现出了古怪之极的神情来。 高级警官喘着气:“那孕妇需要特别的保护!” 原振侠道:“她很可以自己保护自己。还有,我曾要女杀手传言,要老刀或小刀,和我见面。如果警方不撤离对我的监视,他们就无法和我接触!” 高级警官双手紧紧地互握着,他来回走了几步,才道:“原医生,我绝对相信你所说的一切。当然,不再对你进行监视。” 他挥了手,令其余的警方人员都出去,他也来到了门口。在他离去之前,他还十分诚恳地叮嘱了一句:“原医生,你要多保重!” 原振侠点了点头,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向着衣橱,沉声道:“出来吧!” 可是,衣橱中并没有人走出来。原振侠走过去,一下子拉开了衣橱的门,可是,橱中也没有人! 原振侠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自言自语:“难道我是在做梦?还是他们必须午夜才出现!” 他可以相当肯定,昨天晚上,那两个无常,曾在他的床前出现过。只不过他当时,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所以只是用醉眼看着他们。他也依稀看到两个无常,像是走进了衣橱之中,可是现在,衣橱却又是空的! 当他想到,两个无常可能是在夜间出现时,他咕哝了一句:“真是无常鬼!”然后,他提高了声音:“我回去等你们!” 在回住所之前,原振侠自然要先去看一看曹银雪。他宿醉乍醒,面色难看,但是医院中的人,已看惯了他的这种神情,所以也没有人特别留意。 来到了曹银雪的病房之外,他叩门,就听到了曹银雪的声音:“谁?请进来。” 原振侠一面答应着,一面推门,可是门却倒锁着,推不开来。 原振侠怔了一怔,已听得曹银雪一面笑,一面道:“有了一点意外,我不能给你开门,你得设法把门弄开来!” 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难以设想发生了什么样的“意外”,因为曹银雪的语调,十分轻松。 医院病房的锁,自然不会复杂到哪里去,原振侠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已经打开了门。他才一推开门,就呆住了,不由自主,摇着头,而且立刻把门关上! 他所看到的,简直是世界上最奇特的奇景! 景像不但奇特,而且有趣之至。所以,原振侠一看到,先是一怔,接着,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看到的是,身形高大粗壮的曹银雪,挺着大肚子,看来像是一个巨无霸一样……使她给人以这种印象的原因之一,是她的右腿略抬,她的右脚之下,踏着一个人! 被挺着大肚子的曹银雪,以威风凛凛的姿态,踏在脚下的人,是一个男人。他身材中等,由于被高大的曹银雪踏着,所以看起来也显得格外渺小。这个男人身子伏在地上,扎手扎脚,只有脸侧向一边,恰好向着门口。 所以,一进去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的原振侠,笑声未绝,就看到了他的脸面。 那是一个样貌普通之极的男人,原振侠绝不保证自己见过他一次之后,下次还能认出他。这时,他脸上的肌肉,正在抽搐,所以看起来,简直猥琐。 这个男人的双手和双腿,也有轻微的抽搐现象……原振侠当然知道何以会这样,因为曹银雪的右脚,正踏在这个男人的颈部,踏在他颈际的大动脉上! 当然那不是凑巧,而是曹银雪深知,那是制服一个人最有力的妙法! 那个男人穿着医院员工的服装,所以原振侠一时之间,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此情此景,滑稽之极,所以才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道:“这算是什么?孕妇新体操?” 曹银雪有点嗔怒,伸手向下一指:“这个人要杀我,他是甚么?也是一个杀手?” 原振侠陡然一凛,再也笑不出来。他再去打量那个面目普通的人……这样普通的样子,倒很符合当杀手的条件。在茫茫人海之中,谁也不会去注意一个样子那么普通的人,他也就有了有利的活动条件。 曹银雪的手向下一指,原振侠才注意到,那男人的另一只手旁,有一支针筒,跌在地上。看来是他想要拿针筒进行注射时,就被曹银雪一下子制服了的。 原振侠不禁有点疑惑:“你怎能肯定这个人要杀你?” 曹银雪笑了一下:“第一,我健康情形极好,不必注射任何药物;第二,妇产科病房,没有起用男护士的道理;第三,针药是早在针筒之中的;第四,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半睡半醒,他没有叫醒我,就企图对我注射;第五,当他企图对我注射的时候,他的双眼之中有杀机;第六,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不是好东西,他一进来,甚至就立即把门反锁了!” 曹银雪说一点,原振侠就发出“啧”的一声响,那男人的脸上肌肉,就剧烈地抽动一下。三个人配合得再好没有,简直像经过排练一样。 等曹银雪说完,原振侠居高临下,用足尖抵在那男人的鼻尖之上,声音之中,仍然大有感到事情滑稽的笑意。他道:“喂,你是一个杀手吗?那算是什么九流杀手?” 然后,他又抬头对曹银雪道:“这种脓包,我看不劳尊脚践踏了,放他起来说话!” 曹银雪“哈哈”一笑:“这医院真不错,每天都有不同的杀手前来光顾!” 她一面说,一面已缩回脚来。 别看那个男人被踏在她的脚下,一点反抗也没有,那是因为被制住了要害,全身发麻,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的缘故。 这时,曹银雪的脚,一离开了他颈际的大动脉,他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双手一起动作。自他的指缝之间,倏然各弹出一柄蓝殷殷的小刀来,一柄刺向曹银雪,一柄刺向原振侠。 这一下出手,当真是疾逾闪电! 可是,正如原振侠早些时,说那个女杀手一样,这个杀手简直倒霉透了……他遇上了曹银雪和原振侠! 他出手虽快,可是曹银雪和原振侠的反应,来得更快。两人竟不约而同,一起采取了同样的方法来对付……其实这也是很合理的,因为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最有效的目的,往往只有唯一的一个动作,才能达到目的……就像是两点之间,距离最短的,必然是直线一样! 曹银雪和原振侠的动作一致,先是极快地一脚,踢在那男人手肘的麻节之上,令得那男人的手臂,变得一点气力也没有,垂跌了下来。然后,又重重踏住了他的手腕,使他的五指松开。在他手中,用特殊的方法握着的小刀……刀刃自手指缝中露出来,也跌到了地上。 那是两柄长不过五公分的小刀,显然有剧毒,看来还在那个女杀手所用的匕首之上。原振侠立即料到,这个男人,在杀手集团之中,地位可能比女杀手还要高! 对方既然已现出了凶相,原振侠行事,自然也不必客气。他一脚踏在对方的手腕之上,另一只脚,已踏上了对方的头部,而且来回搓动着。那令得那男人的头,随着他脚的搓动而转动,一下子五官在他的鞋底,一下子五官又压到了地板上,简直狼狈之极! 那男人发出了难听之极的叫唤声来。原振侠厉声道:“叫没有用,你是谁?” 那男人喘着气:“放开我!我是小刀!小刀!美姬说过,你要见我,我……来了!” 原振侠已经约莫料到了一些这个男人的身分,所以并不惊奇,只是向曹银雪道:“他果然是一个杀手!” 曹银雪侧着头,打量着小刀,神情之中,充满了不屑:“我以为杀手多少有点气派,怎么会是这样的狗熊样子?真是世上甚么怪事都有!” 当她在那样说的时候,原振侠的脚,仍然在来回搓动着。小刀的话,也就变得断断续续:“你们……都不是……人—— 原振侠缩回脚来,先把两柄小刀,踢了开去,然后和曹银雪一使眼色,两人一起抬脚。不等小刀有任何动作,原振侠一俯身,手长处,五指如钩,已经捏紧了小刀的后颈,把小刀硬生生地提了起来。 曹银雪喝了一声采:“原医生好俊的小擒拿手!” 原振侠只觉得好久没有这样心胸舒畅了,他一声长笑:“谢谢!” 同时,他手向前一送,把小刀的身子,推得向前直跌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原振侠已跟着掠出,一伸手,又把小刀的一条手臂,反扭了过来,再推着小刀,到了一张椅子之前,手上一发劲,喝:“坐下!” 作为一个杀手,小刀自然也有相当矫捷的身手。可是遇到了武术的大会家原振侠,小刀就像是一团湿面粉一样,任由原振侠摆布。 原振侠一喝,他身不由主,坐在椅上,可是他心犹不甘,一挺身,就站了起来。原振侠一伸手,在他胸口戳了一指,小刀重又坐下。 他再度立即挺起身来,这一次,原振侠抬膝,顶在他的小腹上,小刀再度身不由主坐下。 可是,小刀也堪称强悍,他还是第三次,立刻挺身而起,而且双臂挥舞,像是要有所行动。原振侠这下子,也不客气了,照准他的面门,就是一拳,鼻骨断折之声,听来十分响亮,血自小刀的鼻中、口中,甚至眼中,涌了出来,小刀自然又坐了下来。 直到这时,小刀才算明白了一个事实! 在鲜血自他口中涌出来的同时,一下惨叫声,也跟着叫了出来:“我根本杀不了你!我没有法子杀你!根本没有法子!” 他叫了又叫,一面还用力摇着头,以致鲜血四溅。他的叫声之中,充满了哭音:“我根本杀不了你,根本不能令你自杀,根本我不能!” 这时,有医院的职员被惊动,推开门来看,看到了这种情景,吓得也叫了起来。原振侠反倒显得十分镇定,只是喝了一声:“快报警!” 听到了这三个字,小刀的身子猛烈地震动了一下,满是血污的脸上,现出了可怕之极的神情,惨叫了起来:“不!不要报警!” 原振侠已不是第一次见到杀手怕报警,所以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小刀急速地喘着气:“我想令你自杀……来证明我是一流杀手,只有一流杀手……杀人……才叫死者自杀……不会自己下手……我……失败了……我根本没有成功的希望,我早该明白这一点!” 原振侠什么也不说,只是连声冷笑。小刀在突然之间,又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下呼叫声,身子直上直下,蹦跳了起来。 这一次,原振侠并没有阻止他。 小刀跳起了足有半公尺高,才又重重地坐了下来。他的声音变得可怕之极,他在嗥叫:“我上当了!中计了!他要杀我,所以才叫我,去完成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他要我用自杀阴谋对付原振侠……实在是他用自杀阴谋对付我!我明白了!” 当他在这样叫的时候,双臂挥舞,双眼怒凸,鼻孔翕张,面容歪曲,不但发出的声音可怕之至,神情更是恐怖绝伦。令得曹银雪和原振侠两人,也在-那之间,瞠目结舌,自然而然,后退了几步,和他保持了一段的距离。因为看起来,这个人,根本已经疯了! 小刀在叫出最后一声“我明白了”之后,有一个十分短暂时间的沉默……大约只有半秒钟。然后,他就发出了十分严厉的笑声,手和脚,又有剧烈的抽搐。 一看到这种情形,曹银雪和原振侠都同时叫了起来:“他中毒了!” 叫出这四个字,需要多少时间?大约是一秒钟吧,小刀的笑声,已戛然而止……他的眼睛仍然睁得极大,可是一动也不动。 他脸上的器官,最早开始变色的是他的嘴唇,迅速地变成了一种怵目惊心的深蓝色。然后,是他的眼珠,变成了一片灰白,而眼白则已变成了蓝色,看来简直诡异绝伦。 看到了这种情形,曹银雪已转过了头去,她道:“原医生,这人中毒死了,你善后吧。为了胎教,我不敢看这种可怖的情形!” 这时,在病房的门外,已聚了不少人。那些人,都目击小刀临死前的情形,个个都呆若木鸡。 原振侠也知道小刀已经死了,而且是中毒死的,那毒药,和他们用来淬在刀上、针上的一样。因为那个青年警员,在被毒针刺中,立即死亡时,身子各处,也都呈现可怕的蓝色。 只是小刀这时的情形更可怕,他的双颊,这时也现出了蓝色素……像是正常人双颊起了红晕一样,他生出的是蓝色,而且在迅速扩大。 看来,他中的毒,还比毒针上的为多。而他这种自杀用的毒药,多半是藏在牙齿中的药囊内……一咬破就可以毒发身亡的那种! 小刀比女杀手高明,所以才有这样的自杀装备,而女杀手就只好跳楼身亡。 有这种自杀配备的人,自杀的念头一起,要达到自杀的目的,自然也容易得多。 原振侠曾多次想要自杀,他甚至也决定了,要用毒药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他却必须离开住所,到医院去寻找毒药……在这个过程之中,不知可以发生多少变化,足以化解他的自杀行为。 原振侠就是在一开门之后,见到了曹银雪,他的自杀行动,才受了阻碍的。 如果他的口中,也有这样迅速可以达到目的的自杀装备,他甚至不必动手,只需要一秒钟,就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不由自主,自顶至踵,生出了一股寒意,身子也在微微发抖,那是感到害怕的象征。他立即感到奇怪……不久之前,当他想到生命结束时,感到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感到了十分平静,终于有了重大的决定。 可是为什么,现在对死亡,会感到害怕了?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自然明白那是为什么:那是他对生命有了留恋,不想失去生命! 他又眷恋生命了!和所有的人一样,他眷恋生命……一个眷恋生命的人,才会害怕死亡,也就绝不会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从那个笼罩向他,一度把他困住的无形的、可怕的死亡之网之内,冲了出来! 他感到无比的轻松,那是一种真正的轻松。他自然而然,发生了一下呼啸声来! 这一下呼啸声,令得曹银雪立时向他望来,曹银雪这时看到的原振侠,是她从来也未曾见过的……虽然他的脸色苍白,可是有一股光采,直透出来,尤其是他的双眼,再不死气沉沉,而是充满了生机。 曹银雪一下子就明白了在原振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冲破了漆黑的障碍,在他的生命之中,又重见了光明!阴霾已一扫而空,灿烂的阳光,正由他的生命中向四方散发! 曹银雪也因此,而自然地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而直到这时,病房外的人,才起了骚动,大多数人都尖叫着。他们并没有留意曹银雪和原振侠,如果留意的话,就会觉得两人不正常。因为这时,中毒身亡的小刀,已经全身发蓝,可怕之至,而他们两人竟然表现得如此之愉悦,岂不是反常之至! 旁人又怎知道,原振侠在那一-那由死到生,由黑暗到光明的变化!说起来,他和曹银雪还算是含蓄的了! 原振侠扯过一张白床单,把小刀的身子罩住。他转向门口,对着那些惊惶失措的人,十分镇定地问:“报了警没有?” 他已完全恢复了正常……像原振侠这样的人,有时会自己钻进了自己编织的网中,并不是一定可以冲得出来。许多情形之下,会有很不幸的结果,但如果可以冲出来的话,也会一下子就出来,一如原振侠这时的情形。 警方人员来到,小刀的尸体被移走。那个高级警官也感到原振侠有了显著的不同,因为不等他询问,原振侠已主动地告诉他:“这个死者叫小刀,他和那个女杀手美姬,都隶属于一个杀手集团,但是我相信,你无法进一步地追查下去。有关方面,都知道有这样一个组织的存在,国际间也曾合作过,想把这个组织铲除。可是直到现在,连资料都只有零星的一点!” 高级警官叹了一声:“整件事,究竟是什么性质?他们为甚么要杀你?” 对于这个问题,原振侠想了片刻,才道:“真正详细的情形,我也不是很确切地知道,只能就已知的事实,来作一些推测。” 高级警官连忙恭维:“你的推测,一定会极接近事实的,请说!” 原振侠又想了一想:“整件事,是一个阴谋,阴谋的目的,是要令一个人,或一个以上的人死亡。我,只不过是恰好被选中的目标,我又是阴谋的中心。当然,如果我死了,对整个阴谋来说,也没有损失,阴谋会继续进行,直到达到目的为止!” 高级警官皱着眉:“我有点不明白,阴谋要对付的,是什么人呢?”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我相信是小刀!阴谋一开始,就把一宗看来很容易,但执行起来,困难重重的杀人任务,加在他的身上。他自以为会成功,可是接二连三的打击,却令得他一再遭到失败。阴谋的布置者,一定知道小刀有自杀的装备,小刀等于是被逼,走上自杀之路的!” 高级警官又问:“那么,凶手是谁呢?” 原振侠苦笑:“死者全是自杀的,你说,哪里来的凶手?这正是阴谋布置者的高明之处!” 高级警官再追问:“那么,阴谋布置者是谁?” 原振侠一字一顿:“当然是老刀!” 高级警官骇然:“老刀和小刀,不是父子关系吗?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儿子?” 原振侠摊手:“我说过,我只能推测大致的情形!” 高级警官沉默了半晌:“是不是可以说,他们全是杀手,所以心态不正常,以致父亲会杀儿子?” 原振侠呵呵笑了起来,不过他的笑声之中,有相当程度的伤感:“父母子女兄弟之间的互相残杀,最常见于权力的争夺。中国五千年历史之中,不知有多少骨肉相残的事实,或许在杀手集团之中,也有着权力的争夺?” 高级警官自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等到高级警官离去之后,曹银雪望着原振侠,笑道:“小兄弟,我真高兴看到你自己解决了难题!” 原振侠抗议:“嗨!我比你年长!” 曹银雪表现了她女性的妩媚,立即改口:“原大哥,我真高兴!” 原振侠双臂高举,用力挥动了几下:“昨晚在酒醉中,恍惚见到了那两个无常鬼,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有好消息带来给我?” 曹银雪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原振侠忽然开朗地笑了起来。 原振侠一面笑,一面道:“真是,盼望有好消息,十分不智,盼不到,就失望了。若是什么也不盼,怎么来怎么应付,哪会有失望呢?” 曹银雪十分感慨地叹了一声,仍然没有说什么。原振侠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又何必再多言语。 原振侠回到了住所,自然而然,拿起了酒瓶来。可是他犹豫了一会,结果是,他仍然斟了一杯酒……何必刻意不喝酒呢?一切都听其自然,不是最好吗? 所以,到了午夜时分,那两个无常真的又飘然而至的时候,他也没有亟亟问他们,有没有玛仙的消息。 两个无常一出现之后,就发出了十分惊讶的低呼声,齐声道:“你的脑部活动……啊,你不再受到情绪的因扰了,真好!” 原振侠笑:“哪能完全不受情绪的困扰?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想得通了……对了,托你们进行的事……有没有结果?” 两个无常沉默了片刻,这使原振侠意识到,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过了一会,一个无常才道:“我们有爱神的消息,知道她和……你的玛仙,经过‘观察地带’,继续远航。” 原振侠“啊”地一声,喝了一口酒,来到窗前,望向深邃的星空。 他知道,由若干外星人建立的基地“观察地带”,已经远离地球。爱神带着玛仙继续远航,不知目的地何在?此刻又在星空的哪一处?是不是在宇宙的某一处,有特殊的力量,可令玛仙复原? 他在窗前站了相当久,才缓缓转过身来,吁了一口气,并道:“爱神既然带了玛仙离去,这说明,总有办法可以令玛仙复原的!” 两个无常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采,声音也十分惊讶:“你真的变了!你脑部的活动方式,和以前不一样,若是在以前,你不会这样想!” 原振侠一摊手:“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两个无常感叹:“要研究地球人的行为,真是太困难了,唉!” 原振侠笑:“别唉声叹气,我有一个老朋友,快要一下子成为三个孩子的父亲,可是却成了原始人,情形还可能更坏,你们要帮助他!” 他把仲大雅的情形说了一说,两个无常纵声大笑:“那太简单了!” 在两个无常的承诺中,原振侠闭上了眼睛。在他的脑中,又浮现出了仲大雅一家快乐欢笑的情景,但仲大雅已不再是原始人了! 记得故事一开始,是一段对白吗? 现在,故事要结束了,再来听一段独白。 独白的是一个十分感慨的老人声音,十分熟悉,一听就知道那是老刀。 “唉,要作这个决定,并不容易……必须除去小刀,而小刀是我的儿子! “唉!这个孩子,从小就显示得到了我的才能遗传,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天才的杀手,根本不必如何刻意培养,他就会杀人。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甚至还不满十岁!在十多年的杀手生涯中,他成了顶尖的杀手! “不知是什么人说过,别说一个组织之中,即使是在全世界的范围之内,也不能有两个顶尖的杀手的并存。小刀可能也是受了这种说法的影响吧,他开始布署要除去我,他的父亲。 “相信他在布署要除去我的时候,一定也十分难以决定,因为我是他的父亲,可是他终究作了决定。因为他知道,他不除去我,我会除去他。就像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不除去他,他必然除去我一样。 “他的计画进行了一半,我才进行反击,这算是很念父子之情了吧?我引诱他去杀原振侠,而要用最好的杀人方法,令原振侠自杀!他竟然接受了挑战! “一开始,他就错失了一个机会。他太自信了,以为可以令原振侠自杀,我给他时间去了解原振侠,他的判断是错误的。如果他一开始就拒绝,我就会被逼得自己下手杀他,而有可能在最后关头下失了手,反倒被他除去。 “他还有第二个机会,如果他能照我的吩咐,消灭美姬。可是他竟然恬不知耻地,占有了我的……他父亲的女人,那使我更加强了决心,他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小刀是自杀的! “当然没有什么人杀了他,他是自杀的。 “而我,依然是世界第一的杀手,独一无二,只有我才懂得如何杀人!” 老刀的独白,曾翻来覆去地说了很多遍,但自然只需听过一遍就够了。 老刀是顶尖杀手,这一点,似乎不容否认,对吗?☆尾声 很久没有在故事写完了之后,加上“尾声”了。但是《自杀阴谋》这个故事,却非加不可。 自杀,是人类行为十分怪异的一种,人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怪异的行为,违反了生物的生命原则。生命的原则是活着,令生命得到延续,直到无可避免的自然死亡来临……自古以来,人类甚至在不断努力,想避免自然的死亡! 可是,自杀这种行为,却不断出现,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心理学家一直在研究自杀者的心理,加以剖析,想找出原因来,成了心理学上的一大课题。 只可惜,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自杀者为什么要自杀,原因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而每一个人的自杀理由都不同,只有一点相同:非死不可! 实在非死不可的理由是什么,别人也无法了解。 在《自杀阴谋》的故事之中,写了许多原振侠倾向自杀时的心理状态,倒也并不全是揣测,而是很有些体会的。 在故事发展到三分之二时,报上刊登一个二十岁青年自杀的消息。这个大学心理系三年级的学生跳楼死亡,留下了遗书。 二十岁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生,一定是十分聪明的青年。他又是心理系的学生,自然也可以推定,他完全知道自己的想法,完全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绝不是一时冲动,或是出于愚昧的决定。 他的遗书中有这样的句子: “……千万不要可怜我,我是抵死的,原因实在太长,一年以前决定,而非一时冲动。不活着是要比活着的好,不要估我点解(为什么)要自杀,你们点(怎么)都估唔到,唔简单。其实死并不一定悲哀,人迟早都会死。” 这是真实的例子,并不是幻想小说中的故事。 没有人会知道,人为什么要自杀。科学家在努力探索研究,小说家在努力假设,而自杀者还在用各种方法,不断实行自杀行为。 各人自己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在任何社会之中,自杀行为,都受到谴责。 但自杀者毅然结束自己的生命,总有他们的理由。在这个故事中,已尽了相当的努力,探索自杀者的心态……虽然最后原振侠并没有自杀! (完) 死神殿(1) 死神殿 倪匡木兰花系列那三个秋高气爽,秋日的阳光,分外明媚,艳黄色的菊花,在秋风中轻轻摇摆着,迎看阳光,发出夺目的光彩来。 安妮不在家中,她到一间大学旁听中古历史的课程去了,只有木兰花一人在家,木兰花望看花园中盛放的花朵,再抬起头来,看看远处的海面,正闪耆一丝丝银光,有一股说不出的恬静之意。 木兰花坐了一会,走到了唱片柜前,她是难得有这样清静的日子的,既然有了,她就要好好地享受一下,她准备放轻松的音乐,独自欣赏。 可是,她才从柜中挑出了一张“月光河”来,电话就响了。木兰花转过身去,望看电话,皱了皱眉。尽管她不愿在这时候被电话打扰了她的平静,她还是走了过去,拿起了电话来。她立时听到云四风的声音。 云四风的声音,听来很急促,又像是很气愤,他道:“是兰花?唉,你快来,你来看看,秀珍瞒着我,做了一些什么事!” 木兰花征了一征,从云四风这句话听来,像是事情十分严重!但是木兰花也深知穆秀珍虽然任性,也决不至于做出什么对不起云四风的事来的。 是以,她只是平静地道:“她做了些什么?” 云四风叹了一声,道:“兰花,请你立即来一下,好不好?我在厂里,我会派人在大门口接你的,我劝不动她,只有靠你了!” 木兰花又征了一征,她并没有在电话中追问云四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并不是那种按捺不住好奇心,急于想知道事情的人。 她只是从云四风的声音中,听出自己是非去不可了,因为云四风的声音,是如此焦切。既然她非去不可,那么她到了之后,就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何必急于一时?是以,她只是道:“好的,我就来,但是你们先别吵架。” 云四风长叹了一声,放下了电话。 木兰花也放下了电话,她在电话答录机上,留下了一句话,就向外走去,锁上了门,驾了一辆小型的跑车,几分钟之后,车子已经进了市区,在云四风工业系统的厂房前,停了下来。 那一长列围墙之中,包括了十个以上的工厂,木兰花的车子才一停下,一个中年人便迎了上来,道:“兰花小姐,我可以上车么?” 木兰花点一点头,那人打开车门,坐在木兰花的旁边,指点看路程,木兰花继续驾着车,向前驶去。车子经过了许多厂房,穿过了很多建筑物,那中年人道:“董事长就在这里。” 这时,车子正停在一座厂房的门前。 而且,不必那中年人出声,木兰花也可以知道云四风是在这里的了,因为木兰花已经听到了穆秀珍大声叫嚷的声音。 穆秀珍在嚷道:“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木兰花皱了皱眉,穆秀珍还是那样,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接着像是云四风低沉的声音,道:“等兰花姐来了再说。” 穆秀珍嚷得更大声,道:“兰花姐来又怎么样?天皇老子来了,也是一样,我已经决定了!我一定要那样,五风,别理你四哥!” 木兰花的双眉,蹙得更紧,因为事情好像还牵涉到云五风在内!木兰花下了车,那中年人道:“兰花小姐,请你自己┅┅进去。” 木兰花知道云四风在下属前的职位很高,这时他在发脾气,他的下属不敢进去,是以她点了点头,道:“好的,没有你的事了!” 木兰花一面说,一面已向前走去,她推开了那厂房的门,厂房中的光线很强烈,木兰花呆了一呆,她才一进门,云四风口说道:“好了,兰花姐来了。” 而木兰花这时,也看清了厂房中的情形。 厂房中的灯光,是集中在一辆汽车上。 那辆汽车,只从它的外形来看,就可以看出那是一辆高速的赛车,它的形状,像是一支雪茄烟一样。汽车停在一个可以升高的平台上。 在汽车旁边有三个技工,都是全身油污。他们只是站在汽车旁边,并没有工作。云五风也在,他穿看工作服,双手满是油污。 云五风的神情显得很尴尬,他看到了木兰花,只是点了点头,勉强笑了一下,然后,木兰花才看到了穆秀珍! 如果当时的气氛不是那样僵硬的话,那么木兰花看到了穆秀珍这时的情形,一定会笑出来的。穆秀珍也穿着工作服。 她不但身上、手上全是油污,而且她的脸上也全是机油,黑一搭,白一搭,再加上她正在生气,看来更是有趣。 而云四风,却是一脸无可奈何的神色。 木兰花一看到那样的情形,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倒并不是由于木兰花的推理能力特别强,只要是住在本市的人,一看到那辆赛车,十之八九,都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近日来,本市市民最感兴趣的,便是即将在本南部快速公路上学行的大赛车! 这条快速公路是新建成的,现在还没有通车,而第一次有车辆在路上行驶,就是那次大赛车,是道路启用仪式之一。 那是一条圆弧形,全程长达七十哩的快速公路,建了足足两年,的确是一项十分伟大的工程,是以这次大赛车,可以说是轰动全世界,各国的赛车好手,纷纷报名参加,估计世界上第一流的赛车手,到时都会在这条路上大显身手! 明白了这一点,再结合看到的情形,自然可以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一定是穆秀珍瞒看云四风,和云五风设计制造了一辆性能极佳的快车,准备去参加那次大赛车,而云四风即反对她那样做,所以,他们夫妇两人,才起了冲突! 木兰花笑了起来,穆秀珍顿着足,道:“兰花姐,你还笑得出来?哼,早知道他那么野蛮,我才不嫁给他!” 云四风摊开了手道:“我怎么能算是野蛮?” 穆秀珍大叫了起来道:“你干涉我的自由!” 云四风也大叫道:“我曾经宣过誓,我要爱你,保护你,我是你的丈夫!” 穆秀珍涨红了脸,但是木兰花不让她再讲什么,便道:“好了,别再说了,秀珍,据我所知,这次大赛车,并不接受女性报名参加!” 穆秀珍“咭咭”一笑,道:“兰花姐,你错了!我去报名的时候,他们也那么说,但经过我力争,他们已改了章程。” 木兰花呆了一呆,她也感到事情十分棘手。 因为看来,穆秀珍已经下定了决心,非要参加这次大赛车不可的了。木兰花自然也知道,当穆秀珍决定了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劝她不要做,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情。 穆秀珍挥看手,道:“而且,到现在为止,也不止我一个女人报名参加,法国的贝波夫人,以色列的莎娃中尉,也都报名参加了!” 木兰花听过法国的贝波夫人,和以色列的莎娃中尉的名字,这两个人,全是第一流的快车手,足以在任何国际大赛中,令男人为之失色的。 木兰花向那辆车子走去,委婉地道:“秀珍,你为什么忽然有了这种念头的?你不见得是为了那笔巨额的奖金吧。你对赛车的兴趣,并不是太浓厚啊!” “我当然不在乎那笔奖金,但是你想想,大赛车在本市举行,而且是为了庆祝本市的政建设而举行的,如果冠军竟为外地人拿了去,那多丢脸!” 木兰花不禁又笑了起来,穆秀珍的话,听来好像很幼稚,很意气用事,但却是典型的穆秀珍性格的一种表现。 木兰花道:“冠军不一定让外地人拿去,本的赛车好手,报名参加的,至少也有七八人之多,他们也很有希望的!” 穆秀珍不屑地撇了撇嘴,道:“他们,哼,他们有什么希望,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们在国际性的大赛车中,夺过冠军?” 木兰花正色道:“秀珍,如果他们拿不到冠军,那你就更拿不到,赛车并不是一件闹着玩的事,要经过长时间的训练,还要有丰富的经验!” 穆秀珍瞪大了眼睛,道:“你说,我不会开快车?” 木兰花笑看,道:“如果你以为参加赛车,就只是开快车那么简单,那就大错特错了,秀珍,那是速度和死亡的搏斗!” 穆秀珍也来到车前,她的神情很冲动,她用力捶着那车子的车身,大声道:“兰花姐,我已经报了名,我绝不退出。” 云四风叫道:“你一定要退出,我不能让你去参加这种危险的游戏。” 穆秀珍气呼呼地道:“我的车子是第一流的,我想,没有一个赛车手的车子,有我的车子那么好,五风,你说是不是?” 云五风开口要说话,但云四风已大喝道:“五风,你讲话可得小心些!” 云五风给他四哥一喝,立时住了口,穆秀珍大声道:“五风,别怕他,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哼,声音大就可以吓倒人了么?” 云五风的神情,十分尴尬,他这时处境,正合上了“顺得哥情失得嫂意”那句俗话,木兰花不禁笑了起来,道:“这倒不必争论了,如果这辆车子,是五风设计的,那毫无疑问,它是世界上最好的赛车了!” 穆秀珍高兴地拍起手来,扬着头道:“听到没有?” 她那句话,分明是说给云四风听的,但是她却不望向云四风,就像是小孩子和人吵了一架一样。木兰花道:“秀珍,在高手云集的大赛车中,如果有了一辆好车,就可以夺得冠军的话,那种想法,也未免太天真了,你说是不是?” 穆秀珍道:“我的驾驶术也不错。” 木兰花微笑着,道:“比起我来怎样?” 穆秀珍再也未曾想到木兰花会突然之间,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她虽然好胜,但却也绝不是不肯承认事实的那种人。 她道:“那自然是你好!” 木兰花不说什么,她只是向在一旁的三个技工,做了一下手势,令那三个技工,将升起的平台放下来。 当平台放下来之后,木兰花俯身下身,察看着车子的机件,她看得十分用心,云四风和穆秀珍两人,都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他们两人的心中,都十分疑惑,不自禁地互望了一眼,等到他们两人的目光接触之后,穆秀珍才“哼”地一声,立时又转过了头去。 木兰花足足察看了好几分钟,才挺直了身子,拍着车子,道:“好车,我已约略看出它的几项新设计了,五风,你真了不起!” 穆秀珍忙道:“我也有参与设计的。” 木兰花转过身走:“总之这是一辆好车,从现在起,这辆车子是我的了。” 木兰花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是一呆。 穆秀珍首先嚷叫了起来,道:“兰花姐,什么意思?” “车子是我的了,我今天就去报名,代替你出赛,秀珍,你对我夺冠军的信心,应该比你自己的更强!”木兰花平静地说看。 “VIVA!”穆秀珍高兴得大叫了起来。 可是,她只叫了一声,便突然停了下来。 她和云四风两人,又互望了一眼,云四风立时道:“好了,全是你闹出来的事!” 穆秀珍瞪了他一眼,道:“兰花姐,可是┅┅可是这次大赛车,参加的全是第一流的高手,那是一个很危险的竞争┅┅” 木兰花微笑看,道:“秀珍,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认为,我在勇气方面,比不上你么?否则何以我一参加,你就劝我了?” 穆秀珍摇看头,她的确感到为难了! 她刚才和云四风吵成那样,执意要参加这次大赛车,若说她不知道参加这次赛车,是一种极凶险的搏斗,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事情在她自己的身上,她即根本不及去考虑这一点,现在,忽然间事情有了变化,木兰花竟然要替她出赛,她才有足够的冷静,来考虑一切了! 但是,木兰花的话,即是无可反驳的! 穆秀珍尴尬地搔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四风苦笑了起来,道:“好啊,现在,我只有打电话叫高翔来了!” 木兰花微笑着道:“可是要高翔来劝我不要参加?” 云四风道:“自然是,这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我们有许多意义重大的事要去做,何苦为了去争一点那样的虚名,冒生命的危险了?” 木兰花点着头,道:“你说得很有理!” 云四风高兴了起来,道:“我们谁也不要参加,我们可以将这辆车子,送别给的赛车手,等看这位赛车手得了冠军,就可表示本市的产品是最优良的,这不但能替本争来荣誉,而且,还表示了我们的气度!” 穆秀珍“呸”地一声,道:“我才不要这种气度,只有傻瓜才会做那样的事。不是我参加,就是兰花姐,我们一定要取个冠军回来!” 突然,在门口传来了高翔的声音,道:“我也可以参加一份么?” 云四风,穆秀珍和木兰花三人,一起转过头去,云四风和穆秀珍两人,大是惊讶,齐声道:“咦,你怎么也来了?” 木兰花自然不奇怪,因为她知道高翔为何会来,她在离开的时候,曾在电话的录音机上,讲下了她到什么地方。 那么,自然是高翔打电话去,听到了那句留言,所以才找到这里来的。高翔说看,走了进来,道:“我看,还是让我去出赛的好。” 木兰花道:“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高翔道:“这是方局长和警务总监,在半小时以前,交给我的一项任务,他们都再三说,这是非完成不可的一项重要任务。我要夺取冠军!” 这时,连木兰花也奇怪起来了。 警方为什么一定要夺取这次大赛车的冠军? 在木兰花的心中,虽然觉得奇怪,但并没有发问,穆秀珍则已道:“为什么?为什么警方一定要夺到这次赛车的冠军?” 高翔道:“说来话长,为了这件事,方局长和市长,已争了好几次,但是市议会却已决定了,这次大赛的冠军,不但可以得到巨额的奖金,而且,还可得到议会正式颁发‘荣誉民’的头衔,成为本市第一个正式的荣誉民!” 木兰花一听,便立时蹙起了双眉,虽然,她已想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但是穆秀珍即还不明白,她道:“那又怎样?”, 高翔道:“这问题就相当麻烦了,本是一等一的大都市,而荣誉市民,又会有许多的便利,如果这样的身份,落在一个犯罪份子的身上——” 穆秀珍立地叫了起来,道:“是啊,那可糟透了!” 高翔道:“这并不是杞人忧天,事实上,警方在审查了参加者的名单之后,发现其中至少有两个人,是欧洲大犯罪组织中的人!” 穆秀珍挥看手,道:“不让他们参加好了!” “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人参加,而且,犯罪组织也可以在赛车好手中收买,我们防不胜防,是以最彻底的办法,是我们将冠军夺过来。” 木兰花道:“高翔,这的确是最彻底的办法,但是,你去对方局长说,由我来参加,我虽然也没有把握一定可以夺标,但总比较好些。” 高翔有点不服气,道:“那也不见得。” 云四风本来是坚持不再让穆秀珍参加赛车的,但这时,他却也兴致勃勃地道:“不要那样说,我的驾驶术何尝差了?”穆秀珍扁了扁嘴,道:“吹大气!” 他们两人,相互一笑,显然,他们的心中,也不再会有什么芥蒂了。木兰花道:“本来嘛,我们四个人一起参加,机会更大些。” 云五风一向是十分害羞,不会和人家来争看说话的,但这时,他居然更正木兰花的话,道:“应该说,我们五个!” 木兰花等人却叫了起来,道:“但是,离大赛只有四天了,再要赶装四辆车,自然是来不及的了,所以,我们来抽签决定。” 穆秀珍大感兴趣,道:“抽签?” “是的。”木兰花说,“抽签决定谁出赛。” 穆秀珍立刻双手合着,念念有词,道:“过往神明,龙天神佛,满天星斗,保佑你们显显灵,让我抽到,那就好了!” 穆秀珍在胡言乱语,但是她的神情,却是一本正经,看得各人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那几个技工想笑而又不敢笑,神情更是滑稽。 四风道:“好,那么到我的办公室去决定!” 穆秀珍已来不及地催道:“快去!快去!” 他们一起出了厂房,来到云四风的办公室中,木兰花将一张白纸,裁开了五份,她自己在一角落,拿着一支笔,写了一会,又将五张纸摺了起来,摺的纸看起来,是一模一样的,她便立刻把摺好的纸放在桌上,道:“在这五张纸中,只有一张是有字的。” 穆秀珍道:“谁拿到了这张有字的纸,谁就参加!” “是的。”木兰花回答。 穆秀珍立时伸出了手,道:“我先来!” 她拿起了一张,又放下了去拿另一张,犹疑了一会,才算拿起了中间的那张来,可是当她打开纸时,纸上却是空白的! 刹那之间,穆秀珍脸上神情之失望,真是难以形容,她呆立看,一声也不出,而这时,云四风和云五风也各拿起了一张纸。 他们打开了纸,也是空白的。 高翔笑道:“兰花,不是我就是你了!” 木兰花道:“是,我们每人各有一半机会。” 高翔也拿了一张纸,慢慢打了开来,穆秀珍伸长了头来看,高翔将纸完全打开,也是空白的。 木兰花拿起了仅有的那张纸来,道:“好了,你们每人都是空白的,那么,我这张根本不必打开来看了,一定是由我去参加的了!” 穆秀珍嚷叫了起来,道:“不能,兰花姐,我知道了,那五张纸根本全是空白的,你自己留在最后,自然是你去参加了!” 木兰花微笑着,道:“你以为是那样?” 穆秀珍得意洋洋地道:“自然是!” 木兰花微笑着,将那张纸递向穆秀珍,道:“好的,那么你不妨将它打开来看看。” 穆秀珍立时将那张纸接了过来,迅速地打了开来,等到将那张纸打开之后,她睁大了眼,脸上现出古怪的神情来。 她望看每一个人,然后将那张纸,放在桌上。 在那张纸上,清清楚楚写看“参加”两个字! 木兰花笑道:“怎么样?” 穆秀珍哼了一声,道:“算我倒楣,辛辛苦苦准备一场,却给你去参加!” 木兰花道:“谁参加都是一样,秀珍,在这几天内我要加紧练习了,五风,请你做我的机械师,麻烦你将车子运到试验场地去。” 云五风答应看,木兰花又道:“行了,你们两夫妻也不必再吵了,到正式出赛日,你们再来参观不迟。高翔,我应该走了!”. 穆秀珍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声不出,神情还是十分颓丧,木兰花和高翔一起走出了云四风的办公室。 高翔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身后没有人,他才笑道:“兰花,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参加赛车?” 木兰花笑了起来,道:“高翔,你也看穿了我的把戏?” “你是怎样忽然间换了一张纸的,我没有看清,虽然我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但是你的手法,还是太快了!”高翔回答。 木兰花扬了扬手,道:“在这里。” 在她的食指和中指之中,夹看一张摺起的纸,她便打了开来,那是一张白纸,木兰花笑道:“这纯粹是魔术的手法,我用五张纸,让你们取,到最后一张,我故意不用看了,秀珍一定不信,我就迅速换上有字的,她就无话可说了!” 高翔笑道:“对于秀珍来说,那不是太不公平了么?” 木兰花哼了一声道:“我是故意的,大赛车是何等冒险的,那竞赛,每一秒钟,都和死神在握手,秀珍的性格如此冲动,判断力也差,她为了要争夺冠军,更是不顾一切,若是让她参加的话,我们旁观者只怕每一分钟都要心脏病发作了。” 高翔微笑着道:“那么,我呢?” 木兰花嫣然笑看,道:“你不见得会和我争夺吧?” 高翔握住了木兰花的手,他们并肩向外走看,过了好久,高翔才咳了一声,道:“其实,我一样很不放心,如果外面的大犯罪组织有心要夺冠军,那么,事情就加倍凶险了!”木兰花静静地道:“我会应付的,高翔!”高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低头向前走着。 第二天,一样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而这一天,民对于即将举行的大赛车的谈论,简直已到了沸点,因为这一天,几乎每一张报纸,都以最大的字,在第一版报导了这个消息:女黑侠木兰花报名参加大赛车。 接下来,便是记者访问木兰花的记录。 木兰花的回答,自然很谦虚,她表示从来也未曾参加过任何赛车,在这次众多第一流赛车手云集的场台中,她只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 但是,由于木兰花过去的事迹,太深入人心了,是以大多数的市民,都以为这次的冠军,非木兰花莫属的了!有一张报纸,甚至发出了一篇文章,说如果木兰花得了冠军,那么,为了纪念木兰花的功勋,应该将这条高速公路,定名为兰花路。 这些报纸,木兰花自己,都没有仔细看。 木兰花一早就起身了,她和安妮一起来到那条新公路的起端,那里,有两哩长的一段,开放备赛车手作试车之用。 在公路上,已停满各种各样的赛车,有的正在检查机件,有的则在跑道飞驰,离开赛日只有三天了,选手的准备工作,自然是紧锣密鼓。 木兰花的出现,立时又引起了记者的包围,木兰花一面回答记者的问题,一面朝站着向她招手的云五风走了过去。 在云五风身遏的那辆车子,木兰花几乎认不出了,那已经被喷成了一种极为悦目的浅紫色,“十七”的车号是黑色的,在车号的旁边是一束兰花。 云五风笑道:“还好看么?” 木兰花道:“太好了,机件全没有问题了?” 云五风的脸上现出有信心而骄傲的神色来,道:“没有问题了,和我们车子相比较,别的车子,只能算是玩具!” 木兰花笑了笑,这样的话,自云五风的口中说出来,是不寻常的,因为云五风一向谨慎,绝不是说话有夸大习惯的人! 木兰花掀起了车顶,坐在座位上,安妮将安全帽递给她。这时,跑道全是霞耳欲聋的机器声,他们在讲话时,都得放大声音才行。 木兰花系上了安全带,试了试各种掣的位置,将椅子向后移动了寸许,安妮关心地道:“兰花姐,你有胜利的把握么?” 木兰花摇着头,道:“很难说!” 这时候,正有一辆白色的车子,发出巨大的吼声,向前飞冲了出去,木兰花道:“看我去追这辆车子!” 她关了车门,车子立时发出了吼叫声,在轰然巨响中,已向前直冲了出去,木兰花顺利地操纵着,心中不禁赞叹,那真是非同凡响的车子。 那辆白色的车子,离木兰花大约有三十码,但是木兰花即迅速接近了,而且,立刻追过了它,向前飞驰而去。 指针上的速度,已达到了一百五十哩,但是车子还是紧贴着地面,平稳如常,转眼之间,车子已到了公路开放段的尽头。 木兰花并不减慢车速,突然一个大转弯,车子已经掉了头,又冲向前前! 在公路开放的尽头,也聚集着不少赛车手。 当他们看到了一个如此漂亮,技术超群的急转弯之后,人人都呆了一呆,接着,便纷纷打探起驾驶这辆车子的究竟是什么人来。 但是当众人谈论时,木兰花的车子,早已飞远了! 有几个赛车手,望着迅速远去的木兰花的车子,即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跑然试车绝不代表正式的赛车,在正式的赛车道上,情况是千变万化,瞬息万变的,往往一个极小的因素,不但可以使一个出色的赛车手失败,而且可以使一个出色的赛车手丧生。 但是,从试车的情形来看,也多少可以看出自己将遇到什么样子的对手,那几个赛车手之所以不由自主地摇着头,就是因为看出了木兰花是一个极强的对手。 木兰花的车子,又迅速地来到了公路的起端,她并不停下,而又转了一个弯,她来回飞驰了六次,才停下了车子。 云五风忙走过来检查机件,安妮兴奋得涨红了脸,道:“兰花姐,你简直就像是在驾御一个法宝一样,一下子就来,一下子就去了!” 木兰花除了下头盔,笑道:“五风,这是我一生之中遇到最好的车子,坐在这种车子中,感到车子简直就是人身体的一部份!” 云五风高兴地笑了起来,木兰芷那样称赞他的设计,那实在是非同小可的事,他抬起头,道:“我想是没有问题的了。” 在云五风捡查机件之后,木兰花又来回地飞驰了几遭,然后,将车子寄存在大会管理人员处,他们向前走着,安妮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木兰花回答上明天再试驾驶更高的速度,后天,再试一次,那就可以正式参加比赛了。” 安妮靠着木兰花,脸上充满了敬佩的神色,她道:“兰花姐,你从来未曾参加过赛车,心中是不是会感到紧张?” 木兰花四面望了一下,公路的开放段上,至少有三十辆车子,在发出吼叫声,此来彼往地飞驰着,木兰花道:“自然是紧张的,但是我想我可以应付!” 安妮握住了木兰花的手背,摇动着,道:“你一定可以应付的。” 他们来到了云五风的车子的旁边,回到区。 大赛车已经成为民的话题,尤其是在木兰花报名参加之后,市民的情绪,更是热烈,不论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听到人们在谈论着大赛车。 反而是木兰花自己,在回到家中之后,像是将这件事情忘了一样,连穆秀珍打电话来问试车的情形,她也叫安妮代说。 到中午时分,高翔来了。 高翔的面色沉重,他才一走进来,就道:“兰花,你知道今天上午,到了两个什么人?” 木兰花望着高翔,并不出声。 高翔立时道:“他们是乔治兄弟,大乔治和小乔治。” 木兰花也皱了娥眉,道:“是他们?他们不是在监牢中么?何以能够到本来?他们两人,倒是第一流的赛车好手。” “哼,”高翔愤然道:“也是第一流的犯罪好手,他们前年因为贩运毒品,被判入狱,刑期刚满,就来参加赛车了,而且,一家大资本的汽车公司,支持他们,供给他们最好的车辆。不过,我看幕后支持他们的,一定是犯罪组织。” 木兰花想了一想,道:“这两兄弟的确值得注意,但是,我们也不能怀疑每一个前来参加赛车的人,高翔,你说对不对?” 高翔显然并不同意木兰花的话,他摇了摇头。 木兰花还想说什么,高翔已道:“对了,我应该多派些人去,保护守卫那些赛车,如果有人破坏赛车,就会出惨剧了。” 他向电话旁走去,一连打了几个电话,才转过身来,道:“我倒不怕你在竞争中得不到第一,最怕存心得冠军的人,知道你也参加了,从中用卑鄙手段破坏!” 木兰花皱了皱眉,她并不是不同意高翔的见解,而且她知道,自己要在这场大赛车中争胜,是一种非同小可的事,决不能再有别的事分心的。 如果她时时刻刻担心有什么意外,那么,在赛车中,她就不可能争夺冠军了,所以她皱起了眉,望着高翔。 高翔也像是立时知道了她的意思,是以笑了笑,道:“兰花,我不再用这些事来麻烦你了,你只管专心一致去争取胜利好了。” 木兰花伸了一个懒腰,就在这时,只听得花园的铁门外传来了两下汽车的喇叭响,木兰花转头向外看去,只见一辆极华贵的大房车,停在门外。 高翔和木兰花两人,一看到那辆车子,就认出那是林肯牌大陆型房车,这种车子的价值,超过三万美金。高翔立时道:“我们有人客来了。” 车子停下,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司机下了车,阳光映在他衣服上的金钮扣上,闪闪生光,他打开了车门,自车中走出了一个中年人来。 那中年人的身形,又瘦又高,他先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他站在车边不动,那司机走过来,在门旁的铃上,按了几下。 安妮道:“我去看看。” 木兰花点头道:“好的,先别开门。” 安妮走了出去,木兰花和高翔两人,都看到安妮和那个司机,讲了几句话,然后,司机转过身去,那中年人将一张名片,交给了司机,司机又将名片交给了安妮,安妮走了回来。 高翔“哼”地一声,道:“看来,像是一个大亨。” 木兰花笑道:“不论他是什么人,他到我这里来,总是有事情来找我的。” 安妮立即走了进来,将那张卡片,递给了木兰花。 木兰花和高翔两人,一起定睛看去,只见卡片上的衔头是:“欧洲联合汽车公司总裁”,他的姓名则是佟宁。 木兰花立时向高翔望了一眼,高翔摇了摇头,但是他立时打了一个电话,吩咐了一句话:“尽快调查欧洲联合汽车公司总裁佟宁这个人,一有了他的资料,就打电话给我,我在木兰花家中。” 而木兰花则已对安妮道:“请他进来。” 安妮又向前走去,打开了铁门,那中年人慢慢地走了进来。他的每一个行动,他的神态,到处都表示着他是一个极成功的人物。 等到他走进了客厅,高翔也已放下了电话。 他进门后不久,就站定了身子,略带着几分骄傲,但是却十分有礼貌地间道:“那一位是木兰花小姐,请原谅我冒昧来访。” 木兰花微笑着,道:“我就是,欢迎你来,请坐!” 佟宁又向前走了两步,坐了下来,木兰花则坐在他的对面,笑道:“这位高先生,是我们的好朋友。” 佟宁像是根本看不起高翔一样,只是向高翔略点了点头,他道:“木兰花小姐,我办事喜欢直截了当,这或者正是我主持下的汽车公司,业务鼎盛的原因!” 他一开口,就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味道,木兰花仍然微笑着,道:“那最好,我也绝不喜欢讲话拖泥带水,转弯抹角的人。” 佟宁伸了伸身子,道:“小姐,我这次来,是提供你两个选择,第一,请你放弃这次赛车,第二,请你用我们出品的车子。” 高翔和安妮两人一听,脸上已有了怒容。 但是木兰花即向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发作。她像是很感兴趣,笑容可掬,道:“我可以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么?” 佟宁挥着手,道:“很简单,我们公司的几种出品,想大力开拓在亚洲的场,如果我们的车子得了冠车,那时开辟场,有极大的帮助,我们对于这次大赛车的冠军,是志在必得的!” 木兰花笑道:“那样说来,你认为我是这次大赛车冠军的热门人选了?” “是的,小姐,今天早上,你在试车,你试车的全部情形,我们的人员,已经拍摄了下来,我已看过他们拍下来的影片。” 佟宁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而木兰花和高翔两人,也迅速地互望了一眼。木兰花的心中,更暗地吃了一惊,因为当时,她绝未注意到有人在向她摄影! 佟宁又道:“你驾的车子是第一流的,但是更优秀的是你的驾驶技术,你对我们的计划,有了威胁,是以我来请你合作。” 木兰花缓缓地道:“如果我答应了——” 佟宁立即说道:“我已准备了一张十万镑的支票。” 木兰花又缓缓地道:“如果我不答应?” 佟宁摇着头,道:“小姐,那对你绝没有好处,你将会遇到极强的对手,我们请来的赛车手,是乔治兄弟,大乔治和小乔治,在赛车中,已有三次将对手的车子,挤成粉碎的纪录。” 高翔听到了这里,实在忍不住了,他立时冷笑一声,道:“佟宁先生,你刚才那几句话,已足以构成刑事恐吓的罪名!” 佟宁斜着眼,向高翔望了过来。 木兰花平静地道:“高先生是本警局,特别工作室主任,他几乎是负责本警力的一切工作,佟宁先生!” 佟宁的神色略变了一变,显然他在事先,绝未曾想到高翔会有那样身份,客厅中的空气,登时变得十分僵硬起来。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高翔拿起了电话来,那是他的助手打来的,道:“我们已查到了佟宁的资料,他是欧洲十大富豪之一,最近十年才发迹,资料显示,这个人为了做生意,是不择任何手段的,欧洲商场上,都称他为危险份子。” “有什么不良的纪录?” “那倒没有,在的一切手段,在法律上来说,都是十分正当的,被他并吞的人,也只好自认手段不够他高强,对他无可奈何。” 高翔觑着佟宁,道:“好,再向国际警方调查他。” 对方答应着,高翔放下了电话。 佟宁咳嗽了一声,道:“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提出来的事,你选用我们公司的出品,这应该是对你最有利的选择。” 木兰花客气地道:“对不起,我认为我自己的车子最好,我不会选用别的牌子的产品。” 佟宁的面色,已变得十分难看。 他站了起来,道:“很好,很好,那么,再见吧。” 木兰花自始至终,维持着笑脸,她也道:“再见。” 佟宁转过身,向外走去,那司机连忙打开了车门,佟宁进了车子,立时疾驰而去。 高翔“哼”地一声,道:“原来乔治兄弟就是他请来的,兰花,乔治兄弟是著名的赛车场上的凶手,而他又是不择手段的人!” 木兰花点头道:“是的,我会加倍小心,但是佟宁的目的,只是为了商业上的利益,并不是为了想有人作了荣誉市民之后,可以方便活动,这一点倒是可以肯定。” 高翔道:“那也不见得。” 木兰花道:“我倒可以肯定这一点,因为他只是关心他出品的车子,是否能得到冠军,并不关心什么人会得到冠军。” 高翔想了一想,也点了点头。 木兰花又道:“而且,如果他真正代表了一个犯罪组织,他绝不会蠢到来和我谈判,他一定会在暗中,进行着破坏。” 高翔叹了一声,道:“不知道是谁提出举办这次大赛车的,真麻烦。” 木兰花笑了起来,道:“你什么时候怕起麻烦来的?” 高翔自己也觉得好笑,他们又闲谈了一会,高翔才告辞离去。除了木兰花之外,其余的人,都明显地表示着心情的紧张,而其中,最紧张的,要算是云五风了。 因为云五风负责车子的设计,他必须保持车子的尽善尽美,才能使木兰花得到冠军。 他从那段公路开到厂中之后,又将车子的设计图样,摊了开来,仔细研究着,还有什么可供改良的地方。一直到了黄昏时分,他才直跳了起来,他想到了有一处地方,还可以作小小的改良,那将会使得车子的运转,更加顺畅。 他连忙离开了厂房,驾着车,向公路的开放段驶去,等到他驶到了之后,天色已经很黑了,但是公路的开放段上,即是灯光辉煌,热闹得和白天一样。 在路边,是一长列临时搭建起来的车房,赛车手的车子,全部寄存在这一列车房中。和日间不同的是,车房前多了很多警员。 在木兰花的那辆车子的车房之前,更有着四个警员之多。 云五风推开了车房的门,着亮了瞪,他又细心地摆弄着机件。 等到他工作了足足一小时之后,他才满意地直起了身子来。就在这时,他看到车房的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紧身工作服身形极其丰满诱人的女郎。 那女郎看来,也像是刚在修理汽车,因为她的身上,手上,有很多的油污。云五风本来是十分害羞的人,一看到那女郎,他倒先红了脸。 那女郎即向他笑着,道:“嗯,你的车子好漂亮啊!” 云五风红着脸,笑了笑,那女郎又道:“请你借一个铁钳子给我,可以么?我的钳子太旧了,用起来觉得不顺手。” 云五风道:“可以的。” 他从工具箱中,拿出一把钳子来,那女郎向前走来,可是门口的四个警员,立时将她拦住,那女郎耸了耸肩,未再向前走来。 云五风走过去,将那柄钳子,交给了她,她向云五风嫣然一笑,道:“谢谢你。” 那女郎接过了钳子之后,立时便向外边走了开去。 云五风走进了车子,将车子驶出车房去,在公路的开放段中,来回驶了好几次,直到他表示满意了,他才驶回了车房。 他才停下车子,那女郎又出现了,她的手中拿着那柄钳子,还给了云五风,又微笑着向云五风道了谢,云五风顺手将钳子向工具箱抛去。 工具箱离门口大约有十多尺,就在车子的旁边,这时候,云五风已停好了车子,准备离去的了,他人就站在门口。 他一抛出了那柄钳子,就准备转过身去。 而突如其来的爆炸,也在那一刹间发生了。 对云五风来说,那强烈的爆炸,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在刹那之间,他只觉得“轰”地一声巨响,身后似乎有一股极大的力量,推了过来,令他的身子陡地向后,撞了出去,他根本没有机会去弄清楚是发生了什么事,就重重撞在铁摺门口。 他那一撞的力道十分大,令得铁摺门倒了下来,他人也向外仆跌了出去,他感到一阵剧痛,接着,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高翔是在爆炸发生后七分钟,赶到现场的。 他甚至比救伤车还早到了一分钟,当他跳出车子,挤过了人丛,看到了爆炸现场时,他双手紧握着拳,面色白得骇人。 几十个警员,已围成了一圈,将围着看热闹的人,全都拦在十二尺以外,那车房屋顶,已被炸穿,车房中已没有完整的东西了。 那辆被木兰花称为是最好的车子,已变成了一堆废铁。云五风倒在血泊中,人事不省,受伤的还有两个警员,和另外一个恰好从门口经过的技工。 但是他们三人的伤势,却并不重。 高翔直来到云五风的身边,他才俯身看了一看,救伤车也赶到了,救护人员跳下车来,高翔尖声叫道:“动作快些!” 救护人员将担架抬到了云五风的身边,云五风的左背看来已然折断了,他的背后,还在淌着血,救护人员施展急救,然后将他放上了担架,抬上车,以极高的速度,送到医院去。 高翔一直紧握着双手,他的手心中在冒着汗,他的心中,充满了无比的愤怒,救伤车一走,他就吼叫道:“谁负直守卫这里?” 还有两个未曾受伤的警员,一起在高翔的面前立正,行礼,高翔厉声道:“你们是怎么守卫的?我不曾吩咐过要特别小心么?” 那两个警员道:“高主任,我们尽责守卫,绝没有人走进车房过,除了是云先生自己。” 两个和高翔一起来的警官,已从发生爆炸的车房中走了出来,道:“主任,是烈性炸药引起的爆炸,好像是一枚小型的炸弹引起的,幸而车房中没有储放太多的汽油,不然.就不堪设想了。” 高翔吸了一口气,道:“炸弹是不会自己飞进来的,可有什么人接近过这间车房,抛进了什么东西?” “绝对没有!”那两个警员回答,“只有一个女郎,向云先生借过一柄钳子,当她归还了这柄钳子之后,爆炸就发生了。” 高翔忙道:“你们快回苔局去,将那女郎的样子,告诉绘画专家,将她的样子画出来,通知全警员,通缉这个女人!” 那两个警员立时答应着,登上一辆警车离去。 高翔道:“继续封锁现场,我到医院去,一有了那女人的画像,立时拿来给我。” 好几个警官一起答应着:“是!” 高翔转身上了车,当他双手扶住了驾驶盘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手心中,有那么多汗,他知道,一场尖锐的斗争已经开始了! 敌人的手段是如此狠毒,一上来就炸毁了木兰花的车子,而且,也令得云五风受了重伤,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真是谁也想不到! 高翔的脸上,现出十分间觉得神情来,敌人的手段再很辣,再卑鄙,他也一定要与之周旋到底二他在踏下油门之前,探出头来。 两个警官,立时奔到了他的身前。 高翔沉声吩咐道:“去查一查,欧洲联合汽车公司总裁佟宁,住在哪一间酒店,将他扣留,等我回来,向他问话。” “是!”那两个警官忙答应着。 “别忘了先办好合法的手续!”高翔又补充了一句,踏下油门,车子向着立医院,迅速地驶去了,一路上,闪过了好几个红灯。 因为他担心着云五风的伤势,云五风看来,伤得十分重。 等到高翔到了医院,冲上了二楼的急救部门时,他看到,在紧急手术室的门上,亮着红灯,那表示手术室中,正在进行紧急的抢救,生和死,正在手术室中展开激斗。 在手术室门外,木兰花、安妮、云四风、穆秀珍全都到了。 高翔在一接到了爆炸报告之后,便立时通知了他们。 高翔在通知他们的时候,就告诉他们,不可到爆炸现场去,而直接赶到医院来。高翔看到各人的脸色,都十分阴暗。 穆秀珍和安妮两人,脸上更有泪痕。 云四风在焦躁地踱来踱去,高翔沉声问道:“怎样?” 木兰花摇了摇头,道:“还不知道,有六位医生正在进行抢救,一位医生在初步检查之后说,爆炸的冲撞力,是自他身后飞来的,有可能,他的背椎骨断折了。” 高翔听到了这里,全身都感到了一股寒意,身子也不由自主,震了一震,如果背椎骨断折了的话,那么,就算在伤势复原之后,云五风也会成了废人! 高翔立时向急救室的门走去,看样子,他冲动得要冲进手术室去看个究竟。在那样的情形下,还能够保持冷静的,大约只有木兰花一个人了。 木兰花一看到高翔向前走去,立时喝道:“高翔,别去妨碍医生的工作。” 高翔道:“可是,我要知道他怎么了!” “你进去的话,并不能使情形改善,只不过使情形更糟糕!”木兰花说,“我们在外面等,一有结果,医生就会出来的。” 高翔停在门口,就在这时,急救室的门,打了开来,两个护士匆匆向外走来,高翔忙道:“伤者怎么样了?” 那两个护士一面走,一面道:“他失血极多,需要大量输血,真正的情形怎样,还不知道,请不要阻拦我们的工作。” 那两个护士走进了一间房间,又迅速地推了一车血浆,走进了手术室。高翔感到自己的脸上肉在跳动着,他缓缓转过身,来到了云四风的身前。 他想说几句话,来安慰云四风,但是他自己心中的悲愤、焦急,绝不在云四风之下,他实在没有法子来安慰云四风。 云四风哑着声问道:“高翔,是谁干的?” 高翔道:“在车房前,我派了四个警员守卫,有两个也在爆炸中受了伤,另外两个说,有一个女人,向五风借过一柄钳子,而当她归还钳子之后,爆炸就立即发生,引起爆炸的小型炸弹,多半是藏在那钳子之中,而五风未曾觉察。” 木兰花道:“那么,我们应该可以得到那女人的样子!” “是的,我已吩咐他们,根据描述,一画出来之后,立时送到这里来的,同时,我也下令,扣留了佟宁,这个杂种!” 高翔愤然骂着。木兰花沉着声道:“高翔,扣留佟宁是一个错误。” 高翔道:“自然是他主使的。” 木兰花道:“我不以为如此,佟宁绝不会蠢到下午来威胁过我们,晚上就去炸了车子,炸车子的,另有其人,不是佟宁!” 高翔气吁吁地道:“我还是要扣留他,他至少是最具嫌疑的人!” 木兰花道:“不错。但是我们还要和他合作。” 高翔几乎跳了起来,问道:“什么?” 木兰花道:“我还要继绩参加赛车,高翔,警方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有人要不择手段,成为本市的荣誉市民,我要佟宁供应我最好的赛车!” 高翔不出声,在受了那样的打击,心中充满了愤慨的情形下,要高翔的脑筋迅速转过来,转到和佟宁合作,他是转不过来的。 这时,又有两个笛警,奔上了楼梯,向高翔走了过来,他们的手中,拿着一只夹子,当他们来到高翔的身前之际,就打开了夹子。 夹子中有一张很大的纸,纸上画着一个很美丽,很野性的女郎,高翔和木兰花两人一看,便一起吸了一口气后,他们只消看一眼,就认出了那女郎是什么人,那女郎是著名的危险人物碧眼儿琵琶! 高翔的脸部肌肉,又不由自主,跳动起来,他恨恨地道:“有这样著名的犯罪人物,混在赛车手中,我居然不知道,我们的工作做得太差了!” 木兰花道:“她决不是以赛车手的姿态出现的,而且可以说,她和赛车,一定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只不过在那里等候机会而已。” 高翔抬起头来,道:“琵琶为谁工作?” 木兰花冷冷地道:“她为谁工作?!谁出得起钱,她就为谁工作。” 高翔阖上夹子,道:“通缉令已下达了么?” 那两个警官道:“下达了,所有的交通处,都怖置了人,搜查各大酒店的工作,也已经开始,但根据纪录,这个女人是极其狡桧的!” 高翔道:“再狡狯也要叫她落网!” 木兰花来回踱着:“琵琶在行事之际,居然不化装,可知她的任务是破坏那车子,我想她装在那钳子中的,应该是一枚定时炸弹,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却使这枚炸弹突然爆炸,只怕琵琶自己,也受到意外哩!” 木兰花的判断能力,的确是超人的,她的推断,自然也十分正确,虽然她并不知道,云五风当时,是在门口将钳子抛进工具箱去,大力的撞击,使得本来要在三小时之后才爆炸的炸弹,立时发生了爆炸。 高翔挥着手,道:“她是在为谁工作,只要找到她,我可以明白了。” 木兰花道:“不必心急,在我得到了佟宁的最佳车辆之后,那人一定还会再派人来破坏的,到时,他就会自投罗网了。” 木兰花的话才讲完,手术室的门,就打了开来,一个带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也一走出来,就拉下了口罩,他的脸上,满是汗珠。所有人的眼光,立时齐集在医生的身上! 医生举手,抹着脸上的汗,穆秀珍几乎是在叫嚷一样,道:“医生,你快开口啊,伤者的情形,怎么样了?” 医生道:“幸运得很,他的脊椎未折断,但也受了震伤,只不过可以用手术纠正,现在还未查明的是他脸部的受伤程度。” “没有生命危险?”云四风问。 医生的回答很谨慎,他略停了一停,才道:“那很难说,因为他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时期,我只能说,他的脊椎,并没有折断。” 没有人再说话,突然静了下来,从每个人脸上,可以看出他们心情的沉重,穆秀珍双手紧紧地握着拳,神经质地在挥动着,高翔不住地走来走去,木兰花紧抿着嘴,双眉紧蹙在一起,而安妮则转过头去,泪水自她的眼中涌了出来。 医生并没有给他们肯定的答覆,而他们也可听得出,医生的话,只尽量往好的方面说的,实际上,云五风的伤势极其严重! 那位医生又抹了抹汗,道:“我看,各位等在这里也是没有用的,还是回去等候医院的通知,我们会尽一切的力量救活伤者的。” 医生虽然提出了那样的劝告,但是他们几个人,即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从。医生叹了一声,摇着头,道:“我失陪了,手术室中还需要我。” 他推开手术室的门,又走了进去。 高翔站定了身子,道:“警方在医院中有一间办公室,我们到那里去,一面等候五风的消息,一面商量一下对策,好不好?” 高翔是望着木兰花在说着的,木兰花像是未曾听到高翔的话一样。直到高翔又说了一遍,她才苦笑了一下,道:“好的。” 安妮立即道:“找在这里等他!” 木兰花、高翔、云四风和穆秀珍四人,都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们明白安妮对云五风的感情,云五风是个相当害羞的人,但是他对安妮却特别好,他替安妮制造万能轮椅,又替安妮制造飞行拐杖,现在,安妮的双腿复原了,他反倒到了死亡的边缘! 在这种情形下,安妮心中的难过,是可想而知的了。 高翔用力地道:“自然是佟宁那家伙,刚才,警局中人说,他在拘留所中,咆哮如雷,让我先去给他吃一点苦头再说!” 高翔低着头,默默地向前走着,安妮则在手术室门口的一张椅上,坐了下来,低着头,泪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她的膝盖上。 木兰花向她走去,将手按在她的肩头上。 但是木兰花即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安妮的,是以她站了一回,向云四风和穆秀珍两人,挥了挥手,也走了开去。 他们四个人,一起来到了苦力的那间办公室中,高翔已以无线电话,在和警局通话,他放下了电话,道:“还是没有那女贼的踪迹。” 木兰花缓缓地道:“她躲起来了,一时之间,自然难以找得到她,然而重要的却不是找到她,而是找到主使她的人!” 高翔的神情,极其冲动,木兰花却恰好和他相反,这时已变得冷静得出奇,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忧戚的神情,她只是在思索。 她摇摇头,道:“不是佟宁,但是我也要去见他,我和他有事情要商量。秀珍,你和四风在这里,我去见一见佟宁。” 穆秀珍紧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高翔似乎还想和木兰花争论什么,但是当他接触到了木兰花那种镇定沉稳的眼光时,他想到木兰花的判断,每一次都是那么正确,是以他又将要说的话,缩回口去。 高翔和木兰花一起离开了医院,一路上,他们并不说什么,他们才走进警局,便被好多记者包围,发出了许多问题。 但高翔一个问题也不回答,连忙走了进去,他来到他的办公室前,便看到三个中年人,正在和一个警官争论着。 那警官一看到高翔,像是如释重负一样,道:“好了,高主任来了,三位有甚么意见,只管向高主任提出。” 那三个中年人一起站起身来,高翔早已认出这三个人全是本著名的刑事律师,高翔也知道也们是为了佟宁的被拘而来的。 那三个律师中的一个,一见到高翔,便道:“高主任,我们是代表我们的当事人,欧洲联合汽车公司的总裁佟宁先生的。” 高翔冷冷地道:“欢迎。” 一个律师问道:“我们的当事人何以被警方拘留?” “他涉嫌和赛车场爆炸有关。”高翔的答覆很简单。 “那是笑话,有证据么?” “没有,”高翔的语音很冷,“所以,现在不是正式的控诉,只是拘留查询,这是合法的,警方有二十四小时的拘留权。” 另一个律师用手拍着桌子,道:“但是,为甚么不准我们的当事人与我们见面?那是不合法的,外面有很多记者,你是不是要想我们去宣布警方的这种不合法的行为?” 高翔冷笑着,道:“没有不准许你们和他见面,那只不过是因为我还未来到警局之前的一项临时措施,你们现在可以去见他。” 律师呆了一呆,他本来以为他的话已找到了高翔的弱点,但是现在卸立时遭到了高翔的反击,他本来是满脸怒容的,这时即又立时变得笑容满面,道:“那么,高主任,让我们来商量一下保释的问题,怎极样?” “没有商量的余地!”高翔断然拒绝。 死神殿(2) 律师互望了一眼,他们是著名的刑事律师,而高翔在不少严重的刑事案件中,担任过警方的主控官,和他们在法庭上“交手”,也不止一次了,他们自然知道高翔既然说没有商量的余地,那就再多说也没有用的了,是以他们只是道:“那我们去见贝当事人。” 高翔冷冷地道:“请跟我来。” 他们五个人,一起向前走去,才走过了一条走廊,就听到了佟宁的咆哮声,佟宁虽然已是欧洲十大豪富之一,可是他的出身却很不好,他曾做过很长时期的小流氓,这时┅┅他正用着肮脏的语言,在骂着警员,高翔冷笑着,道:“听到没有?” 一个律师道:“他是全然无辜的,任何人遭到了像他那样不平的待遇,都会那样!” 他们来到拘留所的门口,佟宁已看到了他们,一个律师忙大声道:“佟宁先生,你甚么也不必说,我们会替你应付的。” 但是佟宁愤怒得像是疯了一样,他双手抓住了铁槛,厉声道:“高翔,你是个杂种,你以为我没有办法对付你么?” 高翔脸色阴沉,道:“你若是再骂一句,单是辱骂警官,已可以使你入狱的了!” 佟宁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双眼圆睁,看他的样子,像是要将人吞噬下去一样。他们还在继续向前走去,但是木兰花即双手一拦,拦住了各人,道:“让我先去和他说一句话可好?” 那三个律师互望着,他们自然没有不认识木兰花之理,他们都点了点头,木兰花直向前走去,向拘留所门口的一个警员,点了点头。 那警员打开了铁门,佟宁立时向外冲了出来,木兰花却已拦住了他的去路,佟宁怒容满面,握着拳,看他的样子,像是想打人一样。 木兰花即十分冷静,她道:“佟宁先生,你们公司出品的最佳汽车,运到本市来了么?我想试试车,请你安排一个时间。” 佟宁陡地怔住了,他的双眼,睁得甚大,望定了木兰花,一句话也不说出来,过了好久,他才“哼”地一声,道:“你在开甚么玩笑?” 木兰花道:“我的车子,遭到破坏,被人炸掉了,你是知道的,而我仍然要参加这次赛车,所以,我需要一辆好车子!” 佟宁用心地听着,而等到木兰花讲完,他怪声怪气,笑了起来,道:“别当我是小孩子了,如果我答应了你,那么,我就有了犯罪的动机,是不是?我就是因为涉嫌炸了车子被拘留,你还开甚么玩笑?” “炸车子的不是你。”木兰花直视着他,“而如果你将你最好的车子给我,而不是给那班以犯罪出名的兄弟,那对你是有好处的。” 佟宁又望了木兰花半晌,然后,再抬起头来,望了望高翔,当他望向高翔的时候,他的脸上,现出不屑的神色来。 他道:“木兰花,你得享盛名,倒也不无道理的!” 佟宁虽然在称赞木兰花,但等于是在讽刺高翔一样,高翔的脸色很难看,但是他却并没有出声,因为木兰花正在和佟宁展开谈判。 木兰花道:“甚么时候?” 佟宁“哼”地一声,吼叫道“如果我在拘留所中——” 木兰花立时道:“如果你离开之后,不再兴风作浪,那么,我可以向高主任说说,使你离开这里,依然顺利地去进行你的事业!” 佟宁显得十分高兴,道:“一言为定,我最好的车子,已运到本市了,这是一个高度的秘密,我把这辆车子给你。” 木兰花的回苔很简单,道:“一小时后,我在高速公路的开放路段等你。” 木兰花话一说完,就打过身向外走去,佟宁也走出了拘留所,他的三个律师,立时拥住了他,其中一个问:“高主任,还有甚么手续?” 高翔的神态,总是不怎么高兴,他道:“没有甚么手续,但是你们必须从后门离去,不能和警局大门的记者接触。” 佟宁却是兴高采烈,道:“没有问题!” 高翔也不和他们再说甚么,立时跟在木兰花的身后,到了他的办公室中。一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就将门关上,道:“兰花,你相信你的决定没有错吗?” 木兰花并不出声。 木兰花摊了摊手,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只好那样,我的想法是:炸车的如果是佟宁,那么,以后一切就会顺利了。” 高翔究竟也是聪明人,他一听得木兰花那样说,立时就明白了! 但是,当他在明白了木兰花的意思之后,他却也陡地吃了一惊,道:“兰花,你的意思是,如果炸车的不是佟宁,那么,破坏者还会继续破坏?” 木兰花立时点了点头。 高翔吸了一口气,道:“兰花,你是想引破坏者继续施展破坏手段,从而使我们可以有更多的线索,来知道破坏者是什么人?” 木兰花冷静地微笑着,道:“正是。” 高翔不禁苦笑了起来,道:“兰花,你可知道那样做,要冒多大的险了破坏者的办法,是数不尽的,我们没有办法一一预防。” 木兰花的笑容,渐渐凝止,她的声音,听来也更沉稳,她道:“高翔,除了这个办法之外,你近有甚么别的办法?” 高翔呆了一呆,他继续苦笑着,道:“除非我们可以捉到琵琶。” 木兰花摇了摇头,道:“现在,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凭空的想像,而是积极的行动,我现在就到公路的开放段去,你到医院去。” 高翔握住了木兰花的手,他凝视着木兰花,但是他却没有说什么。然而,他根本不必说什么,木兰花也可以知道他这时的心意,他是在对木兰花表示深切的关怀。 木兰花低声道:“我会小心的。” 高翔会意地一笑,他们之间相知得太深了,根本已经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了。 他们一起离开警局,记者还没有散,又一起围了上来,有记者问道:“兰花小姐,你的车子被炸毁了,你认为那代表了什么?” 木兰花站定了身子,道:“我认为那是一种破坏。” “破坏的目的何在?” “当然是使我不能出赛。事实上,我绝不是一个一流的赛车手,我之所以参加赛车,只不过是作为本的居民之一,想为本市争一份光荣而已。” “那么,你是不是继续参加赛车?” “当然是,我已和欧洲联合公司总裁佟宁先生,有了协定,由他供应我他公司出品的最好的汽车,我仍然继续参加比赛!” 木兰花的宣怖,自然是一项重要的新闻,那些记者,全都一转而散,高翔陪着木兰花上了车,他自己驾着车,直赴医院去了 公路的开放段上,仍然是一样的热闹。 因为爆炸而起火的几间车房,已被迅速地清理过,一切废物,全被移去,那地方变成了一片平坦的空地,已有几架车停在上面。 木兰花到达的时候,看到一辆纯白色的跑车,正从一辆卡车上吊下来,佟宁站在一辆敞篷车上,正在指挥着,一看到了木兰花,他便跳出车来。 木兰花望着那辆车子,那车子的形状,简直就像是一只古怪的甲虫,佟宁拉着一个人,来到了木兰花的身前,道:“兰花小姐,这位是负责制造这辆车子的工程师,麦维拉先生!” 木兰花欣然微笑,因为麦维拉是著名的汽车设计师,她和麦维拉握着手,他们一起向那辆已被吊到了地上的白色跑车走去。 虽然只不过是二十多码的距离,但是木兰花在那短暂的时间中,已向麦维拉提出了十多个有关这辆白色跑车的问题。 然后,他们两人一起登上那而跑车,先由麦维拉驾驶,兜了几个圈,再由木兰花驾驶,当车子的速度提高时,那而跑车,简直像一支箭一样,飞驰在平坦的公路上。 当木兰花来回驶了七八遭,测验了这辆车子的种种性能,又停了下来之后,佟宁迎了上来,道:“兰花小姐,你觉得怎样?” 木兰花的回答很简单,道:“好车子!” 麦维拉高兴地笑了起来,木兰花又道:“离大赛车还有两天,在这两天中,警方自然会保护这辆车子,但你也不妨雇请私人保镖,加以保护。” 佟宁挥着拳头,道:“自然,谁要是敢破坏我的车子,我决不和他客气,兰花小姐,这里是你的报酬!” 佟宁自上衣袋中,摸出了信封来。 木兰花自然知道,那信封中,是他第一次见面时就提出来的那张巨额的支票。木兰花将那信封推了回去,道:“将来得到了冠军再说。” 佟宁呆了一呆,显然在他的一生之中,还未曾遇到过看到了钱而不要的人,但是他却爽快地收起了信封,道:“好,等你得到了冠军,我一定加倍付给你。” 木兰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继续试着车,接受着记者的摄影,当她终于离开了公路的开放段,驾着车回家时,已是凌晨五时了。 木兰花觉得十分疲倦,她可以说从来也未曾那样疲倦过,在过去的六七个小时内,她不但一直在高速驾驶车子,而且,她也未曾停止过思考和忧虑。 她在设想着所有可能的破坏者,也设想着破坏者以后所会采取的方法。自然,她也忧虑着云五风的伤势,她可以说是心力交瘁了。 凌晨前的那一段时间,是最黑暗的,当她驾着车,在寂静无人的公路上疾驶之际,她仍然在想着,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打电话到医院去,询问云五风的情形! 木兰花将车子控制在适当的速度,因为她知道,在她自己如此疲倦的情形下,是不适宜再作高速驾驶的。当她的车子,驶离了公路的开放段,约莫十分钟之后,她突然听得,在公路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汽车引擎声,有一辆车子,正以极高的速度,在追向前来! 木兰花的心中,凛了一凛,她立时向后照镜望去,她看到了两团夺目的灯光,那两团灯光打在太明亮了,即使距离还远,而且是在后照镜中看到,但是也给人以眩目的感觉,正常的行车,是决计不需要那么强烈的灯光的。 木兰花深吸了一口气,立时将她的车子的速度提高。 可是追上来的车子,速度实在太快,当木兰花的车子,速度提高到每小时八十哩时,那两团灯光,还是迅速地逼近了她。 她的车子,在弯曲的公路中急速地转着,她已可以听到那辆在后面追上来的车子,在高速急转弯中,轮胎和地面磨擦,所生出来的“砂砂”声,同时,她也看到,那是一辆深色的跑车。 驾驶跑车的人,好像戴着安全盔,由于那辆车子车头所射出来的灯光,实在太强烈,是以木兰花无法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 然而,从他坐在跑车的驾驶位上,身形微见伛偻的那种情形看来,他是一个身形很高大的人。 而且,那人无异是一个第一流的驾驶者,木兰花的车子,已经达到了每小时一百哩的速度,但是那车子,还在贴近。 木兰花疾转过了一个山角。 这条公路,她是十分熟悉的,她知道,在转过了那个山角之后,是一条直路,而在直路过后,是接连三个急转弯。 那辆车子如此高速,着亮了那强烈的灯光追了上来,自然是不怀好意的,木兰花就准备在那三个急转弯处,将这辆车子逼得下来。 木兰花打过了那个山角之后,将车子的速度,提得更高,在直路上呼呼向前,直冲了过去,那辆车子,离她只有七八码了! 由于车速实在太高,是以第一个急转弯,是突如其来,在跟前出现的,木兰花连忙扭转驾驶盘,车子吱吱叫着,转了过去。 那辆车子,也立时跟了上来。 木兰花在一转过了那个急弯之后,立时又扭动驾驶盘,车子再转了一个急弯,在这两个急弯之间,几乎是喘一口气的时间也没有的! 她的车子,巧妙地转过了那个弯。 但是在她后面的那辆车,却像是料不到第二个急转弯来得如此之快,显然他也立时转了过来,但是“砰”地一声,车子的一边,已擦到了山崖。 木兰花从后照镜中,看得十分清楚,她看到车子的一边车门,像是纸扎的一样,飘荡着,向半空之中,飞了上去! 而那辆车子的速度却还不减。 木兰花也绝不能在这时停车,因为第三个急转弯已跟着来了。如果她急刹车,车子也一样非撞向山上不可,是以她断然转过了那第三个弯。 当她的身子才一转过弯之际,她就看到,她后面的那个驾驶人,犯了一个错误。 那人显然是因为一边车门被撞脱了,所以想停下车来,可是他即未曾料到,第三个急转弯就在跟前,他本来可以越过那急转弯的。 然而,当他踏下刹车时,车子猝然停止,在公路中心,转了过来,车尾“砰”地撞在山石上,立时传来了一下轰然巨响。 随着那一下巨响,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那辆车子几乎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变得不存在了,或者说,化为一片一片的火焰,四下激射了开来。 木兰花连忙减慢速度,当她兜回来时,路上,山崖上,还都有看火,路面上二十码的距离之中,全是碎铁片,那人也不见了。 在如此猛烈的爆炸之中,那人还能剩下多少,实在是一个疑问,他可能甚么也不剩下,全在刹那间的高温燃烧中,化为灰烬了! 木兰花并没有下车,她只是在车中,默默地向外看看,直到火光已渐渐熄灭,她才继续驾着车,向前驶去。 她心中在想着,那驾车追上来的,是什么人?如果给他追到了自己,他准备做些什么? 木兰花一面想着,一面转进了一条公路。 当她转进那另一条公路之际,离她的住所,已经不远了,那条公路的两旁,也有着不少房屋:木兰花稳定地驾着车,突然一声枪响。 那一下枪声,是突如其来的。 当木兰花一听到那下曳着长音,呼啸而来的枪声之际,她立时辨认出,那是长程来福枪的枪声,但是,子弹的速度,即比车子快得多! 她的车子在她听到枪声之前的一刹间,已经剧烈地震荡了起来,车身突然一侧,向外冲了出去,车子是冲向悬崖的,木兰花在那一刹间,勉力扭转着驾驶盘,但是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她的车子还是撞向了悬崖边的铁栏杆。 车子一撞中了铁栏杆,立时翻跳了起来,翻过了铁栏杆,又重重撞在悬崖上,然后,骨碌碌地向下,直滚了下去。 木兰花在车子向上弹起来的那一刹那,推开了车门,她滚出了车门,当车子撞向悬崖时,她人已跳出了车子,向下跌来。 木兰花想要拉住悬崖上的小树,稳住她的身子,但是,在她拉住一株小树之前,她的左腿,已经撞在一块岩石之上。 木兰花只觉得一阵奇痛,她知道,自己的左腿已经断折了。然而,她却还是及时抓住那株小树,使她的身子,不致再向下跌去。 而她的车子,则一直向下滚下去,碰到了岩石,弹了起来,再向下滚,终于,“砰”地一声,撞在一块大石上。轰然巨响中,炸毁了。 木兰花如果不是在最早的一刹间,推开车门的话,那么,她一定绝没有逃生的机会。她拉着那株小树,小腿骨折的剧痛,和那种生死一线的情形,令她的额上也为之直冒冷汗。 她听得在公路上,有一阵脚步声,奔了过来。 木兰花连忙将身子向悬崖靠了靠,她听得一个人道:“不错,那一枪射得真好。” 另一个人,却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个人又道:“你认为她已经死了?” 另一个人又冷冷笑了一声,道:“你以为木兰花是什么?是超人么?” 那人道:“好,真好,如果没有木兰花,你是稳可以取得冠军的了,是不是?想想看,你是这个城的荣誉民,哈哈!” 那声音仍然很冷漠,冷冷地道:“有什么好笑,你们只是利用我,而且,我想,我的待遇,也太低了!” 那人道:“关于这个,可以商量,兄弟,可以商量!” 木兰花忍看痛,竭力抬头向上,想看清在路上,正在说话的两个人的模样,但是就在她的头上,就全是树木,她根本看不到什么。 然而那种听来很冷漠的声音,即是她再也忘不了的。 她已经可以肯定,那讲话的声音冷漠的人,也是一个赛车手,而这个赛车手,就是受了犯罪组织的收买,要争取本荣誉市民头衔的人! 木兰花咬看牙,她已经听过了那人的声音,她自信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那人一开口,她就可以认出那人的声音来的。 这时,警车的呜呜声已传了过来,木兰花听到那两人离去时的脚步声,和汽车迅速远去的声音,接着,便是警车声渐渐近了。那显然是附近人家,被枪声惊醒了好梦,打电话报警的结果。 当木兰花从手术室中出来的时候,她坐在轮椅上,安妮推着轮椅,穆秀珍、云四风和高翔跟在后面,全是满面焦虑。 这时,天已亮了,阳光从走廊一端的窗中射进来,照在走廊的地面上,射出夺目的光彩来,木兰花回过头去,望着他们,道:“你们怎么啦?五风的情形有好转,他的脑路也没有大损伤,他的腿伤并不严重,二十天就可以复原了,你们做什么?” 高翔苦笑道:“可是赛车即在后天举行。” 木兰花道:“我已经有线索了,我认得出那个存心争取荣誉市民的赛车手的声音,你去和方局长说,由市长出面,请所有的赛车手出席一个酒会,在酒会中,你设法和每一个赛车手说一句话,然后,将他们的声音录下来,再记下他们的名字,我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人了!” 高翔道:“我立即就去办。” 他转过身,向走廊的一端走去,他还未及下楼梯,便看到佟宁气喘不已,满头大汗地自楼梯上,奔了上来,一看到了高翔,便顿足道:“怎么一回事?” 高翔连睬也不去睬他,自顾自地走下了楼梯。 佟宁又向木兰花急步走了过来,他唉声叹气,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意外?” “有人要谋杀我。”木兰花回答,“但他没有成功。” 佟宁向木兰花上了石膏的小腿望了一眼,顿足道:“可是你的腿,唉,你受了伤,怎么还能驾我的车子来出赛,怎么能?” 穆秀珍、云四风和安妮三人,立时面现怒容。 因为佟宁竟一点也不关心木兰花的伤势,而只是关心他自己的车子是不是能夺得冠军,穆秀珍已忍不住骂了起来,道:“他妈的——” 可是木兰花却摆了摆手,止住了穆秀珍再骂下去,她道:“佟宁先生,关于这一点,你倒是只管放心好了!” 佟宁瞪大了眼睛,道:“放心?放心?什么意思?难道说,你还能驾驶?” “我当然不能,但是穆秀珍可以。” 佟宁立时向穆秀珍望去。 穆秀珍也立时惊讶地瞪大了眼,道:“我?” 木而兰笑着,道:“我受了伤,不能不退出赛车,自然只好由你来参加了。佟宁,她的驾驶术,绝不在我之下!” 佟宁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商人,他立时笑了起来,道:“当然,当然,兰花小姐的推荐,一定不会错的,穆小姐,你什么时候去试车。” 穆秀珍还没有回答,木兰花已道:“我提议你现在就去,秀珍,你可得小心些,对付我的情形,随时随地可能出现在你的身上。” 穆秀珍又有了参加大赛车的机会,她心中极其兴奋,她忙道:“当然,我会小心的,而且,我有信心,要争夺冠军。” 木兰花已十分疲倦了,她闭上了眼睛,只是道:“推我到病房去,我要休息了。” 安妮立时推动轮椅,她一面向病房走去,一面道:“四风哥,你和秀珍姐一起去,这里两个病人,都交给我来照顾好了!”、 云四风本来心中就有些不放心,欲言又止了好几次,一听得安妮那样说,正合他的心意,而且,他就算留在医院中,也没有什么可做的。 是以他忙道:“兰花姐,你好好休息!” 木兰花点了点头,云四风和穆秀珍目送木兰花和安妮进了病房,就和佟宁一起离去了。 一路上,佟宁竭力讨好耆穆秀珍,但是穆秀珍和云四风两人,对他的态度却十分冷淡,当佟宁开始夸耀他工厂的设备时,云四风只是用冷淡的语气,随便说出了他属下的几个工厂的名称来,佟宁的神情,立时变得十分尴尬,再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云四风所说出的那几个工厂,每一个规模都不会比佟宁所属的欧洲联合汽车制造公司小! 而木兰花在进了病房之后,由护士和安妮扶持看,躺到了病床上,不多久就睡看了。 由木兰花提议举行的酒会,于正午十二时,在政府的大堂中举行,虽然酒会是临时通知的,但是因为离赛车期近了,所有的赛车手,几乎全在练车,通知起来很容易,酒会的时间是十二时到下午二时,高翔作为主人之一,和每一个赛车手交谈看。 同时,他的一个助手,记录着和他谈过话的赛车手的名字。高翔的胸口,外衣裹看,悬着一个小型录音机,将他和每一个人的录音,全都录了下来。 到了一时四十分,他助手低声通知他,道:“高主任,报名参加赛车的所有赛车手,已经全到过了,你也和他们每一个人都讲过了话。” 高翔点了点头,他装成不经意地向外走去。 当他走过方局长的身边时,他和方局长使了一个眼色,方局长立时会意,高翔走出了大堂,直向停车场走去。 木兰花要他做的,他已经做到了,他也相信,一听到录音带,木兰花就可以认出,那一个赛车手是他们所要找的人! 而在找到了那个赛车手之后,再要找其幕后主使人,显然不是什么难事了。虽然,事情进展到对警方有利的地步,然而所花的代价,着实不轻。但是,这件事情总算已了结了。 高翔在走向停车场的时候,已经在计划,这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他一定要在医院中好好地陪伴木兰花,直到木兰花的腿伤痊愈。 他来到了车子旁边,打开了车门,坐进了驾驶位。 可是,他才一坐定,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走出了两个大汉来,那两个人,本来可能是匿藏在他车子的另一边的,是以他们突然出现,高翔根本无法预防。 其中的一个,一在车边出现,立时抬起一条腿,用膝盖顶住了车门,不让高翔将车门关上,他的动作,十分迅速,一顶上车门,手中的枪,已指在高翔的腰际。 而另一个人,则迅速打开了车门,坐到了车后的座位上,那大汉的手中,也有看手枪,而且还立即对准了高翔的后颈。 站在车门口的那大汉,立时沉声喝道:“快坐过去!” 高翔呆了一呆,他是没有反抗余地的。他侧过头看了看,就在不远处的政府的政府大堂前,有着好些警员,在维持秩序。 可是那几个警员,却没有注意到停车场中,已发生了意外。而且,就算他们注意了,也是没有办法的,因为高翔已在那两人的控制之中。 高翔呆了一呆,那大汉的枪管,已重重向高翔的腰际,撞了过来,道:“快过去,别以为我们会对你枪下留情!” 高翔挪了挪身子,坐到了驾驶位旁边的座位上去。 那大汉立时坐上了驾驶位,他以迅速的手法,将高翔身上的枪械和录音机,取了下来,抛向车后,然后,发动车子,向前驶了开去。 高翔的后脑,仍然被身后的那大汉用枪指看,车子在迅速地向前驶,高翔冷笑道:“你们的胆子倒不小啊,你们想怎样?” 他身后的那大汉道:“请你原谅,高主任。” 高翔一直冷笑看,车子在转了几个弯之后,立时停了下来,那是一条十分冷静的短巷,车一停,那两个大汉就喝道:“下车,快!” 高翔打开了车门,向车外走去,他的动作十分缓慢,但是当他的一只脚跨出了车门之后,他的动作!却突然变得极其迅速! 他向前直冲了出去,“砰”地一声,将车门关上,他在地上打着滚,向一幢屋子的楼梯上,直滚了进去,便一跃而起。 可是就在他一跃而起时,却听得楼梯上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道:“高主任,你不可以也用这种方式走进来的!” 高翔连忙抬头看去,只见在楼梯上站着一个人,那人的手中,持着一柄装有灭声管的手枪,正对准了他! 高翔不禁苦笑了起来,他只当他的动作如此迅速,一定可以摆脱那两个大汉的控制了,却不料他反撞进了贼巢中来。 高翔打着身上的灰尘,来掩饰他的尴尬。 而那两个大汉,这时也已奔了进来,高翔被逼着,走上了二楼,进了一层楼宇,那楼宇的陈设很简单,显然是临时怖置的。 高翔被喝令在屋子正中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那三个人,各据一角,和高翔相距,约有十尺,手中的枪,都对准了他。 然后,“卡”地一声,另一扇房门外,走出了一个人来。那人的头上,罩看一个面具,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他只走出了一步,便停了下来,道:“高主任,用那样的方法请你来,真不好意思。” 高翔只是冷笑着,并不说话。 那人又道:“高主任,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是什么人,以及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了,是不是?” 高翔冷冷地道:“当然是,你们是不法之徒,像你们这种人渣,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做出来,做的一定是犯法的勾当!” 那人“嘿嘿”笑看,道:“我们这次想要做的,却是做贵市的荣誉市民!” 高翔冷冷地道:“你们也不笨了,既然我们早已知道了这一点,就算你们达到了目的,以后警方对荣誉市民特别留意,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那人道:“是啊,我们就是考虑了这一点,所以才请高主任你来商量的,我们想,有一个交换条件,你或者肯答应的。” “什么条件?”高翔愤怒地问。 “让我们得到冠军,而警方对得到冠军的人,不作特别的注意。” “交换什么?” “交换你们几个人的安全,高主任,赛车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在赛车场上,每一秒钟,都和死神在握手,死神随时随地可以将你捉进他的宫殿之中去!” 高翔扬了扬手,道:“废话。” 那人继续道:“木兰花已受了伤,你们的处境怎样,高主任,你也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高翔冷笑看,道:“别异想天开了!” 那人握着手,道:“如果没有商量的余地,那也没有办法了,高主任,你想想,如果你死在这里,什么时候才有人发现?” 高翔冷笑看,道:“可是,你们即也绝得不到冠军!” 那人奸声笑看,道:“也不见得,我们已知道穆秀珍代替木兰花出赛,她绝不是好赛车手,我们有十之七八把握!” 高翔极力镇定心神,现在,他的处境,十分不利,如果他不能维持镇定的话,那么,他将更不利。 那人道:“高主任,我们有极其强大的背景,在几个国际知名的大都中,我们都有警方人员是我们的成员,如果你也肯参加的话——” 高翔的心中一动,道:“你们的组织,叫什么名称?” 那人狡猾地笑了起来,道:“高主任,如果你答应参加的话,我可以报告上去,上头自然会安排的,像你那样身份的人,如果参加了我们的组织,一定是高级人员,每一年,在瑞士银行的户口中,你可以增加一百万美金的存款。” 高翔冷笑道:“如果我有命用的话。” “你是绝对安全的,我们的组织,极其秘密,国际警方掌握不到我们半丁点儿的资料,我们在各国警方组织中的人,绝不会暴露,而且,我们还可以订立和我们合作的期限,或者三年,或者五年,一到了时限,决计不会再有任何牵连!” 高翔嗯地一声,道:“条件倒很不错。” 他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心内在迅速地转念看,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犯罪组织,只要是有过犯罪记录的,高翔可以说全部了若指掌。 但是,他却也不知道有一个如此隐秘的大组织在! 照那人的话听来,这个大组织似乎是有准备而来的,他们的目的,好像绝不只是争夺赛车的冠军,不只是让他们的人做本的荣誉市民,而且是针对自己而来的。 高翔望着那人,那人笑了笑,道:“自然是,正因为条件好,所以我们的组织,几乎是绝对安全的,你如果加入了我们,根本不必替组织做什么事,只稍有一点事,你不必管就行了。” 高翔道:“那样说来,你们来这里,最主要的目的?竟是为了收买我了?” 那人“哈哈”笑了起来,道:“高主任,你真是一个聪明人,给你料中了,你想想,每年一百万美金的额外收入,或者更多!” 高翔的心中,暗骂了一声,他却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来。他在想,一则,他此际的处境不利,不能和对方硬来。 而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了有这样的一个组织! 如果他能打进那个组织,从内部去破坏他们,那么,作为一个警务人员来说,没有一种功勋比这个更大的了。 高翔静默了片刻,才道:“我要考虑考虑。” “可以的,但是你决不能和木兰花商量。” “为什么?” “和木兰花商量,你所得到的结果,必然是对我们不利的。而你,我们自然还要对你进行种种的考验,然而我们却可以相信!” 那人这样说法,等于在说,他们相信高翔会做坏事! 高翔的心中,极其愤怒,他又冷冷地道:“为什么?” 那人笑看,道:“当我们要拉一个人进组织时,我们总对这个人的一切行为,对这个人的历史,都作极其周密的调查!” “你们调查到一些什么?” “我们调查所得,你是在认识了木兰花之后,才加入警务工作的,而在你加入警务工作之前,高主任——”那人神秘地笑看,没有再向下说去。 高翔忙道:“行了,别说了!” 那人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在那人的笑声之中,高翔倒想到了那件事来。他是在争夺死光表的那件事上,认识木兰花的。接看,他就加入警务工作,与木兰花一起和黑龙党作战了(以上故事,请参阅女黑侠木兰花故事之一:“巧夺死光表”及“血战黑龙穴”)。 而在这之前,他的确只可以算是一个无业游民,他还有着正式和警方作对的记录,这些事,在他的记忆中,本来已渐渐淡忘了。 如果不是被那两人提起,他是不会想起那些事来的。因为和木兰花接近的缘故,他的气质也大有改变,他本性绝非不好,以前,他那种荒唐的生活,原是由于他的任性,和没有一个关心他的朋友可时时规劝他、影响他的缘故,可是和木兰花在一起之后,他早已完全改变过来了。 高翔这时,突然喝止那人,倒绝不是他不想听自己过去的事,而是他已经想到,自己如果要破获那个组织,首先就要获得那组织的信任!过去的那些荒唐的经历,就是一个很有力的“荐书”,不然,那人也不会大胆到向自己开口的。 这时候,他故意装出不愿忘听过去的事,那么,就可以使那个人更以为本警方也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使他们自己有要胁自己的把握,那就更易成功了! 那人笑了又笑,足足笑了两三分钟,方止住了笑声,道:“所以,我们有商量的可能了,对不对了我们的高主任!” 高翔故意装出一副十分尴尬的神情来。 他道:“我还要考虑一下。” 那人道:“我给你三小时的时间。” 高翔直跳了起来,道:“什么话,三小时?” “是的,三小时。”那人说,“而且,就在这里!” 高翔又坐了下来,瞪视着那人。 那人道:“高主任,你是一个很有决断力的人,所以,三小时的时间,实在已经太多了,而我们好不容易将你请了来,自然不会再放你出去,如果你考虑的结果是否定的,那我们就奉命解决你,如果是肯定的,那我们就立即开始行动!” 高翔不禁苦笑了起来,他“哼”了一声。 那人挥了挥手,只见一个人,推着一张十分宽大的安乐椅,从一间房间中行出来,那人道:“高主任,请坐下来慢慢考虑。” 高翔愤然道:“就在枪手的监视之下?” “是的,”那人说,“如果你愿意加入,那么这几位都是自己人了,你也不必忌惮他们!” 高翔连最后逃走的希望也没有了! 他坐在那张安乐椅上,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那人就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高翔在闭了眼睛之后,索性完全放松了心情,养起神来。 他在休息了半个小时之后,才开始想着整件事情。 他知道,他是很难脱身的了,他无法和木兰花联络,那卷录音带,也无法到达木兰花的手中,这时候,木兰花并不知道他出事了。 木兰花是不是还有办法,去获知那个受了收买的赛车手是什么人呢?她可以认得出那赛车手的声音,照说不是难事。 但是,她必须和每一个赛车手交谈。 如果不是木兰花已断了腿,那甚至也不是什么难事。然而,木兰花却断了腿,坐在轮椅上,她无法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来和每一个赛车手谈话! 高翔想到这里,不禁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离赛车已经只有很短的时间了,木兰花认不出两个赛车手的可能,占十之七八,那就是说,穆秀珍将要参加一场真正危险的竞赛! 想起穆秀珍冲动的性格,高翔又不禁暗叹了一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来。 那人几乎立即道:“考虑清楚了?” 高翔的回答更简单,道:“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我要和更高级的人晤谈!” 那人一听得高翔那样说,他的神态立时喜欢了许多,他道:“是的,只要你肯和我们一起去,不过要请你原谅的是,你仍然要接受监视。” 高翔“哼”地一声,道:“我不在乎。” 那人向几个枪手,使了一个眼色,两个枪手立时离了开去,不一会,其中一个走了上来,道:“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那人道:“高主任,请!” 高翔在两个人的监押之下,走出了那个居住单位下了楼,他立时看到,有一辆大卡车就停在门口,那卡车有一个很大的车厢。 那人先走了进去,高翔在两个枪手的监押下,也上了车,那两个枪手立时也上了车,将门关上,高翔被命令坐在车厢的中央。 高翔坐下来之后,那两名枪手,分别在车厢的小角,他们和高翔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使高翔无法施技,情形仍然和在屋中一样。 车子迅速地向前驶去,车厢是密封的,只在车厢的顶部,有着一排排小小的气窗,是以高翔根本无法看到外面的情形。 车子开得相当快,高翔在车子停下来之后,看了看手表,约莫行驶了二十分钟,在那二十分钟之中,车厢中谁也没有开口。 车子一停,高翔便问:“到了么?” 那人摇摇头,道:“还早啦。” 车子停的时间很短,他们只讲了两句话,高翔便听到了一阵机器的胡胡声,接着,卡车又向前驶了出去。一下突如其来的震荡之后,车子的行驶,突然变得十分平稳,但是常有着间歇的起伏,而且还听到了水声,车子不是行驶在路面上! 高翔忙向那人望去,那人微笑着,道:“这是一辆水陆两用车,在海中,它的时速,可以高达十哩,我们将在海上行驶三小时。” 高翔没有再出声,他闭上了眼睛,三小时,那至少在一百海里之外,那是辽润的公海,犯罪组织的巢穴设在公海上,自然是最安全的了。 高翔想在那人的口中,探听一下那个组织的情形,可是那人即十分小心,一点也套不出所以然来。高翔于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开始设想,对方将会用什么方法,来考验自己。照说,这样一个隐蔽的组织,虽然自己有着不怎么光荣的过去,但也有光辉的警务工作的纪录,那么,他们是不应该轻易相信自己的。 可想而知,如要通过考验,一定是极其严重! 然而,事情在突然之间,发展到了这一地步,不论对方施加在他身上的压力是多么重,他似乎除了接受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时间慢慢地过去,约莫三小时左右,高翔早已在椅上,睡了过去,他是被一阵响亮的汽笛声惊醒的,他睁开眼来,车厢又在震动了一下,车子又在硬地上行驶了,高翔起先的推想是,他们已到了一个小岛上,但是他立即知道自己猜错了! 因为,车子只向前行驶了十来码,就停了下来,那车子一停,车厢的门就打了开来,高翔立即看到,他是在一艘船上! 那一定是一艘军舰,因为普通的船,决不会有那样宽敞的甲板,而更令高翔惊讶不止的是,那艘船,他从车厢中望出去,可以望得到的部份,全是黑色的!高翔从来也未曾见过一艘全是黑色的船,那实在给人以一种极诡异之想。 接着高翔便看到有十多个人,走了过来。 那十来个人,全部穿上水手服,可是他们的水手服,也全是黑色的,他们在卡车前,围成了一个半圆,那人道:“到了!” 高翔向外走去,当他走出了卡车厢之后,才看到整条船,总有三百尺长,而且,每一部份,都是黑色的,除了黑色之外,没有任何颜色。 高翔回头,向那人望了一眼,道:“好好的一艘船,弄成那样的颜色,是什么意思了?” “象征神秘!”那人回答,“黑色是最神秘的,我们的船,全部是黑色的,就象征绝对的神秘,永远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底细。” 高翔问道:“即使加入了组织之后也不能?” 那人道:“我想也不能,我加入组织已经二十年了,我就是知道我们的组织力量大得不可思议,神秘莫测,不可违拒,如此而已。” 高翔没有再说什么,他在那人和四个枪手,以及十几个黑衣水手的围绕下,向前走去,他们走过了甲板,来到了船舱前,高翔自然看到了装置在甲板上的小型火箭,那些火箭,也全是黑色的,然后,也走进了船舱部份,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那艘船,不但外面是黑色的,就连里面的每一件东西,也全都是黑色的,黑的家俱,黑的用具,黑的门,处在那样全是黑色的环境之中,简直有一种令人要立时发疯的感觉。高翔几乎可以肯定,主持这个组织的人,一定是一个心理极不正常的人! 因为即使是犯罪份子,只要他的心理正常的话也不会想出那种疯狂的玩意来的! 高翔一直被带到了一扇门前,那人敲了敲那扇门,门打开,一个一身黑衣的人,走了出来,和那人点点头,那人上下打量着高翔,又缩回身子去。 高翔道:“我还要等甚么?” “等候接见。” “等候谁的接见?”高翔紧接着问。 “死神。”那人回答。 高翔的心中,陡地一凛,但是那人随即解释道:“神是神秘的,但是在一些神中,最神秘的还是死神,这便是我们组织最高主持人的称号。” 高翔冷笑着,道:“那也不是他的发明了,我就会过好几个人,自称死神,结果,他们全和死神握手言欢去了。” 那人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但是,那扇门已打了开来,那人站在门口,他的神情十分奇突,有一点像一个传教士。 高翔看到那房间中的一切,布置得十分豪华,但是即也绝无例外,所有一切,全是黑色的,那黑衣人用肃穆的态度宣怖道:“高翔,现在,你已走进死神宫殿了!” 随着那人的一句话,房中一幅黑丝绒的帐幔慢慢向上,升了起来,一张黑色的椅子,放在那帐幔之后,那人又道:“高翔,你坐到那椅子上去!” 高翔略为疑惑了一下,便走进了房间,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张椅子也是全黑色的,高翔才一坐上去,将手放在扶手上,“拍拍”两声响,他的手、足,已全被一个铜箍箍住了,在他的颈旁,则是两块钢板,使他不能转头。 高翔大声叫了起来,道:“那算什么?” 他并没有得到回答,那幅黑丝绒幔又落了下来。 黑幔一落下,他的身后,就响起了一个声音,道:“高主任,很抱歉,使你的好朋友云五风和木兰花两人受了伤害!” 那声音,高翔听来,只觉得十分刺耳,他自然可以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和自己讲话的,一定就是这个神秘组织的头子了! 他真想转过头去,看看那家伙是怎样的人,但是这时候,他的颈、手、足,全被半寸厚的钢箍箍着,他根本没有法子移动分毫。 高翔只是闷哼了一声,道:“你用的手段,未免太卑劣了些!” 那声音又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道:“没有办法,为了要表示我们的实力,也为了要表示木兰花并不是无往不利的,所以我们必需这样做。” “哼,那你的目的是什么?”高翔愤然问。 “很简单。”那人回答,“要使你知道,跟木兰花,还不如跟我们好,因为我们有能力令木兰花受伤,就表示我们比木兰花更强!” 高翔听得那人这样说,心中不禁暗暗吃惊。 他心想,原来在事情一开始的时候,自己完全料错了!自己还以为对方的目的,只在夺取赛车冠军,做“荣誉市民”。 但是现在,根据那人的说法,他们的目的上开始就是为了要拉自己下水,他们作出了那种破坏,全然是为了示威,想使自己屈服! 高翔想到这里,不能不佩服木兰花的判断力,因为在云五风受伤之后,他立即认为事情是佟宁干的,但木兰花却知道事情和佟宁完全无关! 高翔冷笑道:“那你未免太自负了,你们本来想杀木兰花的,是不是?但是你们却失败了,我看,你还是比不上木兰花。” 那人阴森森地笑了起来,道:“这个问题,我们不必讨论了,高主任我们很明白你的过去,也觉得你现在的生活,实在不好。” 高翔呆了半晌,他在考虑,自己应该如何回答才好,过了半分钟之久,他才叹了一口气,作出不得不承认的口气,道:“你说得倒不错。” 那人道:“我们在世界各地,的确有着极好的业务,只是在远东方面,此较欠缺一些,如果你加入了我们,那就十全十美了!” 高翔沉声道:“你应该知道我在参加警务工作之后,已是一个极受信任的警务人员,我怎能帮你们去做犯罪的勾当!” 那声音笑道:“高主任,你完全弄错了,我们不是要你做事,而是要你不做事,只要你不做事,或者少做事,我们就有活动的余地了!” 高翔听得对方那样说法,心中多少有点骄傲之感,他道:“多谢你看得起我,我先想知道,如果我不答应,那就会怎样?” “不存在这个问题,”那声音听来更是阴森,“你只有一条路可走,如果你不答应,那么,你的另一条路就是死路,我们会去挑选第二个目标。” 高翔呆了片刻,道:“就算我现在答应了你,你也无法知道我是真的答应了你,或只是权宜之计,那又有什么用处?” 那声音道:“当然,如果你答应了,你要做两件事。” “那两件?”高翔问。 这时候,高翔的心中,不禁十分紧张,因为他究竟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这时,就快有分晓了。 那声音道:“第一,你要签署一份文件,表示你自愿加入我们的组织,你签署的这份文件,日期要上溯到三年之前。” 高翔道:“那岂不是我终生受你的控制?” “不错,正是那样,但是在五年之后,你可以完全脱离警方,那时,只要你不和我们为难,你就绝对不会感到组织的存在。” 高翔闷哼了一声,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或者你难瘩应些,我们要在你的身上,烙一个印记。” 高翔一听,只觉得一股怒气,陡地上升,他的脸一定已涨得十分红了,因为他觉得他的脸上,一阵热辣辣地发烫。 他立即大声叫了起来,道:“这是什么话,你当我是畜牲么?他妈的,太混帐了!” 那人一声不出,由得高翔骂着,高翔实在是因为再也想不到对方会提出那样的条件来,是以他又骂了一连串极其难听的话。 他足足骂了两三分钟,才停下来,那声音道:“十分抱歉,高主任,我们组织中的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在我们的组织中,这个烙记,被称为死神的烙记,这不会太大,而且可以烙在你最不受人注意的地方。” 高翔怒吼道:“住口!” 那声音道:“是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高翔斩钉断铁地回答。 那声音吸了一口气,道:“高主任,如果真是那样,那实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但是我们却不希望如此,你可以考虑半小时。” “我根本不必考虑!”高翔再吼叫着。 但是,他却听得,在他的身后,传出了一阵脚步声,显然是那人已走开去了,高翔面对着的,只是一幅深黑色的绒幔! 高翔的心情仍然十分激动,但是,他却知道,对方说半小时,那就一定是半小时,而不会是三十一分钟,他心中不禁深悔自己决定得太草率了!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会有那样的条件! 现在,自然不能答应对方的条件,如果在身体上烙一个印记,那还像什么话,他已经考虑过,签署那份文件,他是不成问题的。 因为他的身体上有一枝笔,那枝笔中的墨水是特别制造的,在才一写下的时候,和寻常的墨水是完全一样的,但是,在二十天之后,却会完全消失,一点痕迹也不留下,他可以用这枝笔,去签署那份文件。 当然,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或者是他事先知道对方有此一着,那么,他就可以在他的手臂上,制造一块假的皮肤。 但是现在,他却只有半小时,而且,他根本不能活动。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他已下了决心,他要逃出了,逃出这艘处处象征死亡的船上。 然而,他怎样才能逃出去呢? 他试着挣扎着,然而不到两分钟,他就知道,除非他是卡通片中的SUPER-MAN”,否则,他是绝不可能挣断半寸厚的钢箍的。 而且,他也根本不知道松开销箍的掣钮在什么地方,就算知道了,他又不能动,又有什么办法?他的袋中,有一些小工具可供利用,其中包括一柄极其锋锐的钢锯。但是,他的手被箍在椅子的扶手上,他竭力转动手指,也无法碰到衣袋的边缘。 他没有法子逃走! 没有法子逃走,剩下来就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死,另一个,则是接受烙印。 高翔闭上了眼睛,汗水自他的额上消下来。 而时间,却在慢慢地过去┅┅。 木兰花在医院中等着高翔。 她虽然断了腿,但是她在想,事情快过去了,等到高翔带著录音带来到之后,她就可以知道被收买的赛车手是那一个。 然后,她就可以进一步查出幕后的主持人是谁了! 木兰花闭上了眼睛,休息了片刻,又睁开眼来,她看了看钟,已经一点了,而高翔还没有来,木兰花心中想,或许有的赛车手来得迟了! 高翔自然要录到了所有赛车手的声音之后才会来的,那么,不妨再等一会。她又闭上了眼睛,时间慢慢地过去,已经一点半了! 木兰花皱了皱眉,一点半,高翔无论如何应该来了! 她向在一旁的安妮看了一眼,安妮忙道:“兰花姐,有什么事?” “打一个电话到政大堂去问问,鸡尾酒会举行得怎样了,如果找得到高翔,最好叫他来听电话。”木兰花吩咐着。 安妮立时答应着,她来到了床头,拨着电话,木兰花可以听到她的一切对话,而木兰花也越听越觉得事情不对头了。 安妮放下了电话,转过头来,道:“兰花姐,那里的一个警官说,高主任在四十分钟之前,便已经离开,他早应该到达的了!” 木兰花的双眉打着结。 高翔在四十分钟前离开,那就是说,他在半小时以前,就应该到达了,高翔是绝对没有理由,在路上延误了半小时之久的! 他出了意外! 木兰花在病床上坐了起来,由于她用力太甚了,是以她的伤腿,一阵剧痛,那阵剧痛,使得她的脸色,看来变得很苍白。 她忙道:“快和方局长联络。” 安妮又急急拨着电话,三分钟之后,她将电话筒,交到了木兰花的手中,而在那三分钟内,木兰花已经设想了好几个可能,推测高翔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她自安妮的手中接过电话筒来,方局长的声音,听来也十分焦急,他问道:“兰花,怎么一回事了高翔还没有到你那里?” “没有,他一定追到了意外,他是搭什么车子来的?” “是他自己的车子。” “方局长,通知全市警员,找寻那辆车子!” “兰花,他可能遭到了什么意外?” 木兰花叹了一声,道:“我不知道,但是最大的可能是被人胁持走了,方局长,我们这次面对的,是极其凶恶的敌人。” 方局长苦笑着,道:“你说得是,兰花。” 木兰花放下了电话。 云五风被炸成了重伤,虽然已脱离了危险期,心脏的跳动,已恢复了正常,但是他至今还是昏迷不醒,不可能进一步知他受了什么伤害。 而她,木兰花,却跌断了一条腿,要逼得躺在病床上。 这样坏的开始,可以说是她在任何事情中,未曾遇到过的,而如今,高翔又失了踪。而赛车的举行日期,又已迫在眉睫了! 木兰花深深吸了一口气,安妮瞪大了眼睛,一面紧张地咬着指甲,一面道:“兰花姐,我看是找不到高翔哥哥的车子的。” “可能性极少,”木而花点头,表示同意安妮的话,“但是我们却又不能不那样做。唉,我不明白,他是在什么情形下出了意外的。” 安妮道:“照说,在政大堂到医院这一段路程中,他驾着车,绝不会有什么人可以有办法使他停下车子来的。” 木兰花双眉一扬,道:“那么,出事的地点,不是在他刚才离开政府大堂的时候,就是在他到达医院的,我看是在市府大堂前的可能性更大。 安妮眨着眼睛,道:“是的。” 木兰花道:“替我准备轮椅我去调查一下。” “兰花姐!”安妮立时叫了起来,“医生吩咐过不能乱动,要多休息的,我去就行了,我去通知秀珍。” 木兰花叹了一声道:“你知道应该怎么办?” 安妮感到了有一种十分沉重的负荷,在向她的肩头上压了下来。她自然不能让木兰花去调查,是以,不论那负荷是多么重,她都必须承担下来。 她的脸上,现出十分坚毅的神色来,道:“我知道,我会尽我的力量,先去弄明白,他是在什么情形下离开政府大堂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有希望查到他去了何处。” 木兰花望了她一会,握住了她的手,道:“安妮,你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你也的确可以独立行动了,但是这次,敌人极其凶恶,你要小心。” 安妮咬着下唇,她那种坚毅的神色,和她那瘦削的身形相比较,甚至是不相称的,是以木兰花有点不舍得放开她的手。 还是安妮自己道:“兰花姐,我该去了!” 木兰花又叹了一声,在安妮离开病床,走到门口的那一段时间中,她连叮咛了七八声小心,安妮一一答应着。 安妮离开了病房,将门关上时,她将背靠在门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突然之间,变成一个大人了! 她将要独自负责,去做一件事! 而且,那绝不是一件小事,她要设法,在毫无线索的情形下,去调查高翔的下落,安妮来到了医院门口的空地上,她在一辆警车上,借用了无线电话,请方局长将酒会时,在大堂中值勤的警方人员,都召集起来,因为他们能提供高翔的消息。 而安妮就坐着那辆警车,到了警局。 当她见到了方局长的时候,方局长虽然亲切地和她握着手,但是方局长的神情,却完全将她当作是一个小孩子! 安妮可以十分敏感地觉出这一点来,她道:“兰花姐说,高翔哥哥失踪的最大可能,是落在敌人的手中了,所以我们先要知道他离去时的情形。” “我已经问过了,高翔走出大堂的时候,这两位警员,见过他,还曾向他行礼,但是他却走得很匆忙。”方局长指着两位警员说。 安妮问道:“他是一个人离去的?” 一个警员搔着头,道:“我们记不清了,因为我们没有注意,但是好像高 所有的报告,几乎全是一样的!没有发现。 安妮一面看着地图,一面在想,高翔的车子,一定是驶了极短的路程,不然,高翔的车子驶过,所有的警员都会注意的。 而就算是敌人将高翔带走了,他们也是没有法子消灭一辆车子的。然而现在,车子却还未曾被发现,那么,最大的可能是车子被某一种方法隐蔽起来了。 最简单的方法,自然是将车子驶进了私人的车房之中,然而,在政府大厦距离的范围内,却并没有那样的私人车房。 那么,第二个最简单的可能,就是高翔的车子,驶进了一个比车子来得大的空间,而且更大的可能,是继续在前进着! 安妮一想到了这里,立时转过头来。 她道:“方局长,请你通知各区巡逻车,问他们是不是曾见过一辆有着密封车厢的大卡车,并且,尽可能查问路人。” 方局长道:“为什么?” 安妮用安详而镇定的声音,将她自己想到的,说了一遍,方局长和几个高级警官,不住点头,方局长立时向所有的巡逻车下了命令。 安妮仍然注视着地图,她在设想着歹徒制住了高翔之后,可能离去的地方,十分钟后,就有了报告:“半小时前,有这样的一辆大卡车,自一个窄巷中开出来。” 报告的警员还说,因为那卡车的车厢十分大,而又在窄路上行驶,是以他的印象十分深刻。安妮立时在地图上找出了警员报告的那小巷。 又过了两分钟,第二个报告又来了,一辆在公路上的巡逻车,看到这样的一辆卡车,向海追驶去,那是第二十二号公路。 安妮的手指,立时又移到了第二十二号公路上,那条公路有一段是沿着海边而筑成的,也有七八条小路,是直通海边的。 安妮忙道:“方局长,快派水警轮出海去。” 方局长迟疑了一下,道:“你认为他们到了海中?” 安妮道:“自然是,他们到了二十二号公路,除了到海面上去,没有第二条去路。” 一个高级警官道:“他们如果到了海上,那就应该将那辆大卡车弃在海边,可是,却并没有大卡车弃在海边的报告。 安妮的声音很冷静,她道:“如果那是卡陆两用车呢?怎能再找得到它?” 那警官呆了一呆,他忙道:“说得是,不但要派水警快速轮,而且,直升机队也应该出动,局长,新到的那三艘气垫船,也好派上用场了!” “全体出动!”方局长一拍桌子,大声说着。 安妮立时来到了电话旁,她拨着医院的电话,等到她一听到了木兰花的声音之后,她立时兴奋地道:“兰花姐,根据我们所得的线索,高翔哥哥可能被人胁持着,到了海上。现在,水警轮和直升机,都出发去寻找了!” 木兰花忙道:“好,你可以回来了!” “不,兰花姐,我想随队前去。” “安妮,你跟着大队前去,没有甚么作用,我还需要知道更多详细的情形,要你回来对我说。”木兰花说:“请方局长给你一具无线电通话机,以便我随时可以和他联络!” 安妮的心中,叹了一声,她放下了电话,向方局长提出了要求,方局长忙将一具无线电通讯仪交给了安妮,又派车送她回去。 当安妮离开警局的时候,三四架直升机,已然升空了。 安妮十分钟之后到达医院,她将自己如何猜测的经过,向木兰花详细地说了一遍,木兰花面容严肃,用心地听着。 等到安妮讲完,木兰花笑了起来,道:“安妮,你的推理能力真不错,我相信,你的推断和事实一定相去不远,歹徒的总部是在海上!” 她讲到了这里,略皱了皱眉,道:“不过,可能是在公海上!” 安妮呆了一呆,道:“那么,警方不能对付他们么?”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木兰花回苔,“我的意思是,他们的船,可能停在离海岸很远的公海上,船队和直升机,都应该飞得远些。” 木兰花向那具无线电通讯仪指了一指,安妮忙将之提了过来,放在木兰花的面前,木兰花调整着频率,叫着方局长的呼号。 不一会,她就听到了方局长的声音,道:“是兰花?我们正在海面上低飞,但是,在空中要辨别犯罪者乘搭的船只,实在十分困难。” 木兰花道:“方局长,我估计,犯罪者决不会在近岸的船上,他们可能在远离海岸的公海之中,直升机不妨尽量向前飞去。” 方局长道:“如果在公海的话——” 木兰花忙道:“就算他们在公海,他们也必然不会在一艘经过任何国家政府注册的船上,他们一定是在海盗船上面的!” 刚才,方局长的话还没有讲完,木兰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以她立时解除了方局长的疑虑,接着,她又道:“犯罪者的船,可能是高速的,也可能配有强力的武器,得千万小心。” 方局长道:“好的,你别关上通讯仪,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木兰花道:“好的!” 在经过了一阵紧张的通话之后,木兰花的伤口又一阵发痛,她的额上,不禁沁出了一连串细小的汗珠来。 安妮忙用手帕,替她抹着汗,木兰花的身子向后靠了靠,叹了一声,道:“歹徒居然对高翔下手,那么,他们的目的,决不止夺取赛车冠军了!” 安妮道:“还可能有什么目的呢?” 木兰花并不回答安妮的问题,只是喃喃地道:“那还不知道,但是一定另有目的,不然,他们是决不会那样做的!” 安妮望着木兰花道:“你还是休息一会吧。” 木兰花却突然又坐直了身子,无线电通讯仪一直没有关掉,她们可以听到直升机叶的“轧轧”声,木兰花挺直了房子,问道:“发现了什么?” “还没有发现,”方局长立即回答,“现在,我们已经远离海岸了,海面上几乎没有船┅┅等一等,了望手报告,远处好像有一艘船,在远程望远镜中,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但也有可能,那只是海中的一个孤岛!” 木兰花像是自己也在直升机中一样,立时道:“向那小黑点飞去!” 死神殿(3) “是的,”方局长回答,“我们正在向那小黑点飞去,估计距离是五十里,在一百倍的望远镜中,它也只是一个小黑点!” 的确,在望远镜中看来那也只是一个小黑点! 那天的天气十分好,海面上一片平静,视野几乎是无限远,方局长已从了望手的手中,接过了望远镜,向前观看着。 而同时,直升机也正以全速向前飞去。 方局长已可以肯定,那不是一座孤岛,而是一艘船了,可是奇怪得很,那艘船的船身,竟全部是黑色的。 方局长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他揉了揉眼睛,再看,船还是黑色的。他立时道:“兰花,我们发现了一艘船,现在距离还远,我们不能肯定它是在行驶,还是停在海面,但是却有一点,很值得注意,那船是黑色的,全部都是黑色的!” 木兰花的声音,立即传了过来,道:“死神宫殿!” 方局长呆了一呆道:“什么意思?” 木兰花道:“如果那艘船是全部黑色的,那么,他就是传说中的黑色宫殿, 我在巴黎国际警方总部的时候,曾听得他们的高层人员说起过,他们知道有一个极神秘的组织。这个组织,专收买或威逼各地的高级警务人员加入他们。” 方局长吃了一惊,道:“那么高翔——” 木兰花道:“可是,他们对这个组织,却一点线索也没有,只有当中东某地的警务总监逝世之前,才透露过一点消息。” “提及那黑色的船?”方局长问。 “是的,他提及那黑色的船,称之为死神的宫殿,方局长,现在,事情几乎可以肯定了,高翔在船上,他们的目的是胁迫高翔参加他们的组织。” “高翔不会的。”方局长充满了信心地回答。 “所以,你们就要快些赶到了:这个组织秘密活动了那么多年,他决计不会让高翔不参加他们的组织,而又离开那艘船的!” 木兰花的话,令得方局长的心中又陡地一凛,他说道:“再将速度提高!” 驾驶员回过头来,苦笑着,道:“局长,已经不能再增加速度了。” 方局长对着通讯仪大声道:“直升机上的所有人,都作一级紧急任务的准备,检查武器,检查降落装置,我们的目标,是那黑色的船。” 木兰花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道:“局长,小心船上的射击!” 四架直升机,向着那艘黑色的船,迅速地接近,渐渐地,不必望远镜,也可以看得到了,方局长又下令直升机作散队飞行。 等到离得更近时,直升机在方局长的命令下,提高了飞行的高度。 直升机终于以最低时间,飞到了那船的上空。 一艘纯黑色的船,在蔚蓝平静的海面看来,实在是十分怪异的,那船的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方局长的直升机,盘旋了一圈。 正在方局长准备下令低飞之际,突然之间,隆然巨响,从甲板上传了起来,紧接着,在半空之中,已升起了黑烟,爆出了火花来。 那船向直升机开火了! 四架直升机并没有被船上的炮火了中,但是却也荡了一下,方局长一挥手,道:“还击!” 木兰花清楚地听到方局长的那一下命令,她立即道:“局长,别忘记高翔在船上!” “当然记得,兰花。”方局长的声音沉稳,他究竟是一个经验老到的警务人员,“我们先摧毁船上的炮火,才能登上这搜船!” 就在方局长回答木兰花时,两架直升机,先是向外飞去,接着,机身一转,在半空之中,迅速地划了一个弧形,转返那艘黑船。 当直升机转返那艘黑船之际,机枪已然怒吼了起来。 机枪子弹像是骤雹一样,扫向黑船,黑船上的两尊炮,立时变得哑了,但是还有两尊炮,却还在不断地向上发着炮火。 但是,他却看到,至少有两个人,从隐蔽的地方之中,奔了出来,那两个歹徒即已中了弹,其中一个,才奔出了两步,便倒在甲板上。 另一个奔得远些,他奔向船舱的一扇门,那门本来是半开着的,可是在那人奔到之前的一刹间,却突然关上,那人用力擂着门。 但是他也没有擂了多久,便倒在门口了。 方局长命令驾驶员再低飞,他已准备抢登上那艘黑船了,这时,黑船上只有一门炮,还在发生作用,有一架直升机的机其,已被击中,正在迅速地向海中跌下去。方局长忙呼叫着那架直升机的负责警官,他听得那警官道:“我们已有了准备!” 从那架直升机中,只传来了那样一句话,那直升机已经跳进了海水之中,接着,便看到那机中的十多名警员,一起浮上了水面。 这时候,方局长的那架直升机,机轮离黑船的甲板,只不过几尺了,机枪向最后的一个炮扫去,炮声在突然间停止。 方局长的直升机已停在甲板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小型的机关炮上,伏着两个歹徒,那两个歹徒的身上,每人至少中了几十发子弹。 方局长的直升机一登上了甲板,另外两架直升机,也迅速地降落,每一架直升机中,都有十多名警员,一登上甲板,便一起跳了下来,各自找到了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 刚才,在船上,在半空之中,还是充满了各种各样惊心动魄的声响,可是这时,即突然之间静了下来。 只有在海面上,传来落在海中的警员,相互之间的呼叫声,他们是在呼唤着同伴,游近那黑船,以便攀上船舷来,船上的警员,也早已抛下绳索。 方局长在一块钢板的掩蔽之下,仔细地打量着那艘船,他认得出,这艘船,一定是一艘小型的巡洋舰经过改装而成的。 方局长曾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而且,曾在海军中担任过职位相当高的联络官,是以他对这种英国制造的小型巡洋舰,可以说是十分熟悉。 那时,所有的舱门,都紧闭着。 警方已完全占领了甲板部份,但是歹徒仍然盘据在舱内,厚厚的舱房,决不是普通的枪弹所能摧毁的。歹徒自然也是料到了这一点,才负隅顽抗的。 但是方局长并不怕这一点,因为大量的援助力量,会从海面上到达,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让这艘黑船驶远去! 要不然,那警轮的速度,是万万追不上巡洋舰的。 是以,他只观察了半分钟,便向船尾部份一指,向身边的警官道:“你带两个人,到船尾去破坏船的动力舱。” 那警官一挥手,弯着身,和四个警员,迅速向前奔去。也就在这时,方局长所预料的事发生了,船身突然起了一阵震荡,已在开始行驶了! 方局长的心情,也不禁紧张起来,援军至少要在两小时之后,才能赶到,如果那艘黑船,以全速行驶,那么两小时后不知可以驶到什么地方去了! 跟前,他们虽然占着优势,但是如果另有一艘受歹徒控制的船只,和这艘黑船会合的话,那么,他们就可能全部被歼灭在海上! 现在,最重要的关键,就是能不能破坏动力舱了! 他望着那向前奔去的警官和警员,几乎甲板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几个人的身上,他们自一度钢梯上,迅速地奔上去。 也就在那一刹间,突然“砰”的一声,传来了一下枪响,虽然立时有七八柄手提机枪,对着枪声传来处还击。 但是那带队的警官,还是受了伤。 只见他从那度钢梯之上,直跌了下来。 他的左眼上,鲜血涔涔而下,他并没有直跌到甲板上,而是跌下了几尺,立时又用手抓住了铜梯,一个警员立时退了下来,扶住了他,两人一起落到了甲板之上。 方局长沉声道。“三O七警官替补!” 一个身形壮健的警官,立时向前,窜了过去,他在奔到那钢梯附近时,先向刚才发枪的地方,扫了一排子弹。 然后,他迅速地攀上了钢梯,他攀到了钢梯的尽头,有三个警员,已经先他到达,那地方,离动力舱的烟囱,只不过三四尺。 烟囱大约有十尺高,他们无法冲进动力舱,唯一破坏动力舱的可能,就是自那烟囱之中,投掷手榴弹。这时,那烟囱中正冒着浓烟,船行也渐渐地快了。 那警官在一个警员的手中,接过了一端系有一只铁钩的绳索,向上抛去,他连挥了两下,那铁钩总算才钩住了烟囱。 方局长大声道:“掩护他的行动!” 随着方局长的命令,所有的警员,都端过了手提机枪扫射着,他们并没有固定的扫射目标,但是在数十柄手提机枪交织而成的火网下,船上的歹徒再也没有法子再放冷枪了。 那警官向上攀着,烟囱的钢壁是热得惊人的,他的鞋子,由于不断要踏着烟囱的钢壁,便利他迅速向上攀去,已发出了一股难闻的焦臭味。 而绳索也不觉和烟囱的钢壁相碰,有好几处地方,已经变得焦黑,看来几乎要承受不住他的体重了,但见他仍然毫不退缩地向上爬着。 等他来到烟囱上,只有两三尺之际,他自腰间的皮带上,拔下了一枚手榴弹,咬开了盖子,一伸手,便抛了进去。 几乎是他才一抛手榴弹,他的手一松,便向下滑了下来,而当他滑到了一半的时候,绳子断了,他自空中跌了下来。 那警官的身手极其矫健,他虽然是从半空当中直跌了下来的,但是当他的身子在钢梯旁擦过之际,他一伸手,抓住了钢梯,稳住了身形。 也就在那一刹间,那警官抛进烟囱去的手榴弹,也已爆炸了,那是一下闷哑的爆炸声,但是发出的震荡,却是极其剧烈的。 整度钢梯,都被震得向上扬了起来,那警官仍然附在钢梯之上,当钢梯扬起之际,他双手一松,从空中十五尺高处,向甲板上跳了下来。 他落在甲板上,身形滚动着,又一跃而起。 从那么高的半空中跃下来,他竟一点也未曾受伤! 而那时候,船身也开始剧烈地震动着,在那烟囱中,火夹着浓烟,一起喷了出来,不到五分钟,一切又变成静止了。 那警官走到了方局长的面前,方局长嘉勉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三O七,你干得好!” 那三O七号警官的年纪还很轻,这时,他正在高兴地笑着,在他的笑容之中,带着几分纯正,更洋溢着完成任务之后的快乐。 方局长自另一个警官的手中,接过了扩音器,他对着扩音器,道:“船上的所有人听着,你们是没有希望的,快投降吧,将手放在头上走出来!” 在船外发生的那一切惊天动地的变化,高翔是不知道的。高翔仍然坐在那椅上,手、足和颈际,都被厚厚的钢箍箍着。 高翔所能看到的东西,就是他跟前那幅黑幔。 高翔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可是虽然如此,他也知道,一定有些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因为第一,已经过了半小时,可是还没有人来对付他。 第二,他又可以感到,船在突然向前驶去,如果不是一开始就想以全速行驶,那么,船身是绝不会产生那种剧烈的震荡的。 而接下来的那一下闷哑的爆炸声,和更剧烈的震荡,高翔更可以肯定,那劣势的时候继续斗争,你们无法拘捕我,这里是公海!” 高翔冷笑道:“难道国际警方也不能够拘捕你们?” 那人怨道:“少废话,现在我放你出去,你要令他们立即撤退,这是我的条件,你是不是答应了还是要我先杀了你,再和他们对抗。” 高翔的心中,迅速地转念着,他道:“看来,还是第一个办法好一些,那么,你们先将我松开来,我才能走出去。” 那人闷哼了一声,高翔也无法知道那人做了一个什么动作,因为那人自始至终,都在他的背后,但是突然之间,钢箍已松了开来。 钢箍一松,高翔立时站起。 他本来是想在一站起之后,立即转过头去,看看那个被称作“死神”的神秘人物,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人。 可是,他即没有那样的机会。 因为他才一站过来,他的背脊,便已被坚硬的枪管顶住,同时听得两三个人一起喝道:“向前走,如果转身,那是自讨苦头。” 高翔耸了耸肩,向前走去。 他才踏出了一步,面前的那幅黑幔,便自动移了开来,高翔走出了那舱房,在一条走廊中走着,那几个人的脚步声,就在他的身后。 枪口虽然已不再直接顶在他的背脊上,但是高翔却也可以觉得出,枪口一定离他很近,他来到了走廊的尽头,那时候,他也听到了方局长的声音。 一听到了方局长的声音,高翔立时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冷笑着,道:“原来你们的处境,已糟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再没有得到什么反应,只听那人吩咐道:“将我们的行动,告诉他们!” 另一个人立时大声道;“方局长,请听我们的回答。” 他的声音,也是通过了扩音器向外传出的。 当他的声音一传出来之后方局长便静了下来。 甲板上每一个人,都可以听到那人的声音,那人继续道:“高翔在我们的手中,我想,你们也不希望牺牲他的性命的,是不是?” “将他放出来!”方局长沉声说。 “可以,但是我们的条件是,将他放出之后,你们要立即撤退!” 方局长冷笑了一声,道:“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你们有什么资格提条件?” “那倒也不见得,”那人也冷笑看,“你以为我们的船上,真没有反抗的力量了么?你们不撤退,我们可以同归于尽。而且,这里是公海,我们的行动不合法,你们也未必合法,兄弟!” 方局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先令高翔安全出来。” “先答应我们的条件!” 方局长还在迟疑着,一位警官提看无线电通讯仪,来到了他的身边,低声道:“局长,兰花小姐有紧急的话要和你说。” 方局长接过了通话仪,低声道:“兰花,这里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你全知道的了。现在,照你看,我们应该怎样。” 木兰花道:“接受他们的条件。” 方局长迟疑了一下,作为一个警务人员而论,在那样的情形下,接受歹徒的条件,那实在是难以考虑的事,他道:“可是——” 木兰花立即道:“局长,你们是在公海之中,而且,究竟在敌船上,你们应该尽量避免牺牲,救出了高翔之后,再通知国际警方对付他们。” 方局长又沉默了半晌,才道:“好!” 他说出了那个“好”字,立时又扬声道:“条件被接受了,你们应该让高翔安全离开,来到甲板上,不得有任何阴谋!” 方局长的话,高翔是听到的。 就在方局长的话一说完时,高翔看到他身后的一个人,越过了他,来到了走廊尽头的门前,打开了门,接看,在他背后的人,用力在他背后一推。 高翔向外直跌了出来。 在他向门外跌出去之际,他顺手一捞,想将那推开门的人,一起拉了出来,但是,那人的身手,却也是十分灵活。 在高翔伸手向他抓来之际,他身子陡地一转,又已闪进了门中,接看,那扇门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高翔看到,自己是在船的左舱。 他也立即看到,三架直升机正停在甲板上。 他大声叫了起来,道:“方局长!” 他一叫,七八名警员和警官,便一起向他奔了过来,高翔也向前迎去,来到了船首部份,和方局长会合,方局长握住了高翔的手,道:“你没有什么吧!” 高翔笑看,道:“什么事也没有。” 他立即又低声问:“我们还不进去了?” “很困难,”方局长回答,“三零七警官,破坏了他们的动力舱,但是这艘船是小型巡洋舰改建的,普通武器,射不进去。” 高翔道:“那我们只好暂时撤退了!” 通讯仪中又传来了木兰花的声音,道:“高翔,你快回来,我有重要的话要问你。” 高翔微笑着道:“我也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方局长已经挥手叫道:“登上直升机,撤退开始。” 直升机中很挤,因为有一架直升机毁于炮火,原来是四架直升机中的人,集中在三架直升机上,但是直升机还是顺利地升了空。 当直升机往回飞去时,他们在半空之中,看到了疾驶而来的气垫船,接看,又看到了水警轮,在方局长的命令下,船队也折了回去。 他们也看到,那艘黑船,也在缓缓地驶远去。 可能那黑船另有备用的动力,但是那备用的动力,一定不能使船快驶,是以歹徒才逼不得已,要将高翔放了出来的。 直升机上的警官,纷纷向高翔道贺,贺他脱了险。 高翔则向他们道谢,直升机一在警局的空地上降落,高翔立时飞车到了医院,而他到了医院之后,见了木兰花,第一句话便道:“兰花,那卷录音带,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木兰花坐在病床上,望着高翔,道:“事情发展到了现在这一地步,高翔,我看赛车冠军属于谁,已不很重要的了。” 高翔听得木兰花那样说,实是由衷地佩服! 因为木兰花在伤了腿之后,一直只是留在医院中,可是,她对于整个事情的发展,却还一样保持看十分正确的看法。 高翔道:“是,他们已有过那样的表示了。” 木兰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高翔,现在你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接受他们的收买,你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高翔的心中,陡地一动,他立即就明白了。 那其实也是他早想到过的。 当他只有半小时的限期,来考虑他的决定之际,他就想到过?如果他有足够的准备,那么,他就可以在他的身上,装置一块假的皮肤来接受烙印。 现在,木兰花提醒他的,显然就是这一点了。 是以,他立时道:“我明白。” “他们可能立即就来找你,你还是快一点去准备的好,在你未曾准备好之前,最好你不要单独行动,以防突然的意外。” 高翔点了点头,道:“我可以和几个警员在一起,由他们保护我的。那么秀珍是不是还有必要,再参加这场赛车呢?” “有必要的,正如你所说,收买你,是他们主要的目的,夺取赛车冠军,是他们次要的目的,我们要使他们完全落空!” 高翔点看头,站了起来,向安妮笑了一笑,道:“安妮,听方局长说,推测到我是在海面上,全是你的功劳,你真的长大了!” 安妮高兴得红了脸,但是她却也学会了木兰花的谦虚,她道:“那不算什么,倒是在船上出力最多的那位警官,十分了得。” “是的。”高翔点头,“这位警官,是才接受警官训练毕业的,他的编号是三零七,他姓洪,名叫洪智,是一位杰出的人才。” 木兰花催促看他,道:“你该去了,高翔,你还可能遭到很多凶险,如果不将这个神秘组乱彻底摧毁,我们都不得安枕。” 高翔握着木兰花的手,又望了她好一会,才离开了病房。木兰花像是十分疲倦地闭上眼睛,安妮低声道:“兰花姐!” 木兰花“嗯”地一声,安妮又道:“兰花姐,你的意思是,当敌人再和高翔哥哥再接触时,他还应该去和敌人见面?” 木兰花仍然不睁开眼来,只是点了点头。 安妮苦笑看,道:“我不明白,好不容易将他救了出来,他为什么还要再去和敌人接触,如果他又落到敌人手中,还不是一样。” 木兰花微笑看,道:“那就大不相同了。第一,上次他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被敌人胁持走的,而这次,他是有备而去。” 木兰花睁开眼来,又道:“而这一次,敌人难以再去胁持他,他和对方见面,一定是自动前去,那么,就增加了对方对他的信任。” 安妮道:“可是那烙印——” 木兰花笑道:“那太简单了,他可以在手臂上,或者大腿上,先贴上一块几乎难以辨得出的假皮肤,再来接受烙印,我叫他立即准备去。” 安妮就是因为未曾想通这个关键,是以心中才十分焦急,这时,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高翔是她敬爱的人,如果高翔真的被人烙了一个烙印在身上,那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可想像的事。 就在安妮的脸上,也展开了微笑之际,“砰”地一声响,病房的门,突然被人推了开来,安妮和木兰花立时抹头看去。 用力推门进来的正是穆秀珍。她还穿着赛车时的衣服,她甚至未曾洗过脸,脸上全是油污,她一进来,便挥看手,道:“佟宁的车子真不错!” 木兰花望看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安妮忙道:“秀珍姐,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你可能还完全不知道,高翔哥哥——” 穆秀珍实在心急,安妮还未曾讲完,她已经一口气问了七八声“什么事”了。安妮用最简单的语言,将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穆秀珍顿足道:“安妮,你这小鬼,怎么不告诉我?” “我不是一见你就告诉你么?”安妮眨看眼。 “我是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秀珍,”木兰花说,“若不是安妮口快,我现在也不想告诉你,大赛车明天中午就学行,你快去洗一个澡,好好睡上一觉。” “我睡不着,太兴奋了,兰花姐,我和那辆车,简直成为一体了,兰花姐,明天中午,你来不来看我出赛?”穆秀珍充满希望地问。 “来,我和安妮都来。”木兰花回答。 穆秀珍高兴得拉着安妮的手团团乱转了起来。 但是木兰花的心情,绝不轻松,她想到赛车手的激烈争斗,想到高翔未可知的遭遇,这一切,都令得她心中长长地叹一口气! 高翔回到了办公室,大赛车快学行了,他的工作十分繁忙,但是他却将例行的公事,一起推开,而独自关在化装室之中。 他在肩头上,左腿上以及背后,各贴了一块假皮肤。 那块假皮肤不很厚,但高翔在假皮的背面,又加了一层石棉,那样,就算火炙的话,也不会受到真正的伤害。而且,高翔也作了试验,那假皮肤在高温之下,所发出来的那种焦臭的气味,和真的皮肤,发出来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以高翔的机警,能力而论,他已经吃过了一次亏,自然不会再落人敌人的手中,但是他却要故意落到对方的手中,从中加以彻底地摧毁! 如果不是那样做的话,那么,他几乎每一分钟都要小心提防,而对方又会不断地进行暗算,他完全无法过正常的生活了。 高翔自化装室中走出来之后,一个警官已迎了上来,道:“高主任,秀珍小姐已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她请你无论如何要听她的电话。” “她在等看我听电话?”高翔问。 “不,她说等一会再打来。” 高翔点着头,回到了办公室中,他回去了不多久,电话铃便已响了起来,高翔拿起了电话,他首先听到了阵阵跑车的噪声。 高翔皱了皱眉,那电话自然是从新公路的开放段打来的了,接着,他便听到了穆秀珍的声音,穆秀珍在嚷叫道:“高翔,你好啊!” 高翔呆了一呆,他并不知道穆秀珍那样说,是什么意思,而就在这时,穆秀珍又迫不及待地道:“高翔,我已到兰花姐那里去过,安妮将一切全告诉我了。” 高翔苦笑了一下,道:“我被人掳走了,还有甚么可说的?” “别提这件事了,高翔,”穆秀珍的话讲得又快又急,“明天早上,你来不来看我出赛,我想,我一定是赛车的冠军了!” 高翔听得穆秀珍那样说法,不禁摇了摇头。 他道:“秀珍,这是一场国际性的大赛车,高手云集,你还是第一次出赛,怎可以那样夸大呢?我明天自然要来的,但我主要的任务,是要维持秩序!” 穆秀珍像是根本未曾听到高翔在说些甚么一样,她只是自顾自道:“我的车号是七零七号,我已将车身,喷成了金黄色。” 高翔笑了笑,道:“秀珍,我建议你别太紧张,今天晚上好好经松一下,那么,明天夺取冠军的希望,就更浓了。” “唉,”穆秀珍叹了一声,“我知道,但是你想想,叫我不要紧张,这不是比登天还难么?所以,我还是多练一下车的好。” 高翔笑出了声来,真的,如果穆秀珍竟能在今天晚上,好好轻松一下的话,那么,她也不是穆秀珍了,她可能紧张得一晚睡不看。 高翔没有再说甚么,只是说道:“没有别的事么?” “没有了,再见。” 高翔放下了电话,他打那个电话,还不到两分钟,可是在他的办公室外,已等看四五个警官,有事来向他请示了。 高翔一直忙看,在忙碌中,地也期待着那个神秘的犯罪组织,再派人向他接头,可是,一直到了深夜,仍然没有动静。 高翔在和木兰花通了一个电话之后,也不回家,就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中,和衣躺了下来,他实在已很疲倦,是以躺下之后不久,就睡看了。 那一天早上,天气晴朗,大赛车举行的日子到了。 那真是本居民的一个大日子,机关,商行,学校全部放假,方便民参观赛车,所有的交通,都作了特别的安排。 天才一亮,大批大批的市民,便拥向新公路,朝阳升起,阳光映在宽阔平坦的公路上,整条公路,简直是一条银灰色的带子一样,直伸向天际。 在赛车的起点,人潮汹涌,两旁的看台上,早已挤满了人,迟来的人,纷纷爬上了树,等到树上也爬满了入时,人又涌向附近的山头。 整条公路旁全是人,附近的山头上也全是人,至少有十五万人,从市区涌到公路来,观看这一场打动国际的大赛车。 这条新建成的公路,本来就是环形的,赛车当局计画的路程,是十二个圈,共计路程,是六百七十哩,也就是说,赛车好手,要经过两小时以上的角逐,才能够判定谁是冠军。 赛车是在上午十时正就开始,但自九点钟起,一辆一辆的赛车,便已排在赛车的起点,每一而安车出现的时候,看台上上万的观众,便报以欢呼声和掌声,扩音器中,也播出赛车手的姓名和简历。 电视、电台和报纸的记者,穿梭也似来往看,趁机访问着各国的赛车名手,九时四十五分,扩音器中传出了激动的声音,道:“请大家注意,七o七号金黄色的车子,由本的赛车手穆秀珍小姐驾驶,她是本市的唯一代表。” 所有的人都打动了,欢呼声、掌声,长久地持续着。 安妮也挥看手,竭力叫着。 她几乎连喉咙都哑了,穆秀珍穿着全套浅黄色的赛车装,手中托看头盔,站在车旁,她的长发,束成了一束,真是英姿飒爽。 有很多人涌向前去,要求她签名,所有的记者,几乎都围到了穆秀珍的身边,云四风在车旁,不断和各记者解释着。 等到九时五十三分,所有的车辆全集齐了,汽车的引擎声,震耳欲耳,云四风才满头大汗,挤到了看台,在木兰花和安妮的身边坐下。 安妮一看到云四风,便问道:“秀珍姐是不是很紧张?唉,要不是人那么多,我也挤出去,和她讲几句话,也是好的。” 木兰花坐在轮椅上,她的脸上,却是保持看冷静的微笑,道:“别傻了,你又不是没有和她讲过话,四风,看到高翔没有?” 云四风摇头道:“没有啊,唉,人实在太多,太乱了,我看高翔一定忙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啊,你看,这不是高翔么?” 云四风的话才说了一半,高翔已然出现了。 木兰花和安妮连忙循云四风所指的看去,他们看到高翔穿着全套便衣警官的制服,胸前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奖章,陪着长,从贵宾席上走下来。 市长来到了赛车起点之前,刹那之间,所有的声音,全都静了下来,车声也静了,长来到了扩音器旁,发表了简短的谈话。 然后,高翔将一辆金光闪闪的剪刀,近给了长,市长在横过公路的红缎带中,剪了一剪,红缎带剪斯,欢呼声和掌声,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 然后,扩音器中又传出了宏亮的声音,道:“请各位注意,本第一次举办的大赛车,在枪声之后,便正式开始!” 扩音器宣而之后,每一个人的心情都紧张了起来,从看台上看下去,很难分辨出赛车手的面目,除了头盔和衣服的颜色不同之外,几乎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 穆秀珍的车子被排在第三行,那是抽签的结果,她的双手,稳定地握住了驾驶盘,她直视看前面,准备一听到枪声,便立即向前冲去。 有经验的赛车手都知道,在百哩路程的赛车中,开始时的快慢,都不是太重要的。许多优秀的赛车手,甚至故意在开始的时候落后,使得车子的引擎运转顺利之后,再发挥车子的全部性能。 但是,穆秀珍即绝不是一个有经验的赛车手! 她非但不是一个有经验的赛车手,而且,她还是一个心急的人,是以她早已作了打算,一开始便冲向前去,不能落后。 她专心一致地望着前面,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又好像觉得身边有人在不断地注视看她,穆秀珍忍不住转过头去,望了一眼。 她突然转过头去时,在她右侧的一个赛车手,本来是在凝视看穆秀珍的,这时,立即转头望向前面。 这两天来,穆秀珍几乎全在练车,她已经认识了大部份赛车手,和他们的车子,但这时,穆秀珍知发现在她旁边的那辆车子,十分陌生。 那是一辆银灰色的车子,和她所驾的金黄色的车子,恰好成为一个强烈的对比,那车子又矮又长,轮胎比别的车子都来得阔上看便知道是一辆好赛车。 而车上的那个赛车手,我看头盔和风镜,也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觉得他的脸型很狭长,而且,他的双目之中,似乎有着一股阴森的光芒。 穆秀珍只向他看了一眼,也没有多加注意,便立时打回头去,就在那一刹,“砰”地一声,枪声已然响了起来。 随看那一下枪声,所有车辆都发出了怒吼声。 一共有五十六辆车。五十六辆赛车,齐声怒吼,所发出来的声响,实在是震耳欲聋的。 前面两排的车子才一移动,稍稍有了一点空隙,穆秀珍的车子,便“呼”地一声,在四五辆车子的空隙之间,直穿了上去。 她迅速追过了在她前面的车子,金黄色的车子,简直像一股旋风一样,在平坦的公路上,向前卷了过去,只有她一辆车子,遥遥领先┅┅ 安妮在看台上,看到了这样的情形,高兴得拍起手来,道:“兰花姐,你看,是秀珍姐的车子最快!” 木兰花皱了皱眉,道:“安妮,路程的总长,将近六百哩,有什么用?秀珍实在太心急了,那并不是好的政策!” 安妮却不同意,道:“兰花姐,那也不一定,好的开始,就是一半成功,我如果参加赛车,我也一定要争取第一的。” 就这几句话工夫,所有的赛车早就驶远了! 带了望远镜来的观众,纷纷举起望远镜来,在高高了望台上的评述着,道:“带头的是七O七号车,七O七号车是本寮车手穆秀珍小姐驾驶的,最接近她的是十七号车,十七号车由法国赛车手蒙斯驾驶,再后面是日本赛车手┅┅现在,已转过了第一个弯,七O七号车在转弯的时候,车身曾略略倾侧,但是仍然是在最前面┅┅” 在赛车驾驶出去之后,高翔略略松了一口气。 这天天未亮起,他就来到了赛车的现场,而直到现在为止,他几乎一停也未曾停过,这时,他想挤过人群,和木兰花去说几句话。 就算他穿着高级警官的制服,但是他想要在人群中挤过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看台上的人,直在太多了! 他一直向前看着,他已看到了木兰花、安妮和云四风三人,他向他们三人看着,可是他们三人,却未曾看到高翔。 高翔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他停了下来,抹了抹汗,就在那时候,在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下子十分低沉的叫声,道:“高主任!” 高翔转过身来,在他的身后,是两个身形壮硕的陌生人,高翔有点不耐烦地道:“什么事?我认识你们么?” 那两个人笑了一下,他们的笑容,是阴沉而不怀好意的,其中一个道:“高主任,有句话和你说,在这里,不怎么方便!” 高翔一听得他们那样说,心中便是一动。 他转过身来,道:“你们,是死神派来的?” 那两个中年人立时点了点头。 自从脱险后,高翔便一直在等候着“死神”再派人来找他,可是他却未曾想到,对方的人会在现在那样的情形下出现! 他有点愤怒地道:“你们看不出我很忙么?” 那两个人道:“自然,但是这件事,对高主任来说,却是极其重要,比任何的事情都重要,高主任,死神已离开了他的宫殿,就在这里!” 高翔的心中一凛,这家伙的胆子真不小,在赛车的场地附近,至少有上千名警员,但是他竟敢在这里现身,和自己会晤。 高翔抬起头来,又向木兰花所坐的地方,望了一眼。 他想先告诉木兰花一下,再去和“死神”会晤,但是那样一来,必然使“死神”起疑,是以他道:“好的,你们带我去。” 那两个陌生人打过身,向前走去。 高翔跟在他们的后面。 当高翔跟着那两人,挤过人在时,他听得扩音器中传来的声音,更是紧张,道:“三辆车子一起追近七O七号车,其中┅┅七十三号,追得十分近,但七O七号又增加了速度,七O七号已驶了大半个圈,始终领先,紧跟着的是七十三号┅┅七十三号车┅┅由意大利好手昆士兰所驾驶┅┅” 高翎吸了一口气,他们一起向前走着,不一会,来到了看台的另一边,那两人向上一指,道:“看到没有,死神就在上面。” 高翔抬头向上望去。 他才向上看了一眼,便不禁一怔。他看到了很多熟面孔,那些人,大都是地曾在“死神宫殿”中见过的,足有二十人之多。 前来参观赛车的,各种各样的人都有,那三二十人的脸上又未曾写着字,地们混在观众之间,自然是不会惹人起疑的。 而“死神”一定是那些人的中间,那些人占据了好几排座位,那么,“死神”的前后左右,就全是他的自己人了。 在那样的情形下,自然也不会有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但是,令得高翔奇怪的是,他们倾巢而出,如果“死神”真在他们之间,那么,他是凭什么认定自己一定会加入他们的? 如果自己一翻脸,那么,他们一定一网成擒,从这一点来看,“死神”所冒的险,实在是太大了,而且是十分不智的事。 高翔的心中暗自疑惑着,他站定了身,道:“死神在什么地方,我曾和他讲过话,然而他始终在我的背后,我并不认识他。” 那两个人道:“你向上走去,在你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自然会吩咐你的。” 高翔略为表示不满地哼了一声。 这时候,和在“死神宫殿”中不同,他可以说是占着上风的,而对方还要安排那样神秘的会面方式,分明是对他的轻视! 但是,高翔却也没有说什么,他向上走去,当他来到了那些人之间的时候,那些人都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望定了他。 高翔仍然无法知道这些人之间,哪一个才是这个神秘组织的首脑,因为他是曾听过他的声音,但并未曾见过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就在那时,在高翔不远虑的两个人,各偏了偏身子,腾出了一个座位来道:“高主任,请坐。” 高翔向那两人,看了一眼。那两个人,自然全是那神秘组织中的歹徒,但是看他们的情形,却可以肯定他们一定不是首脑。 高翔略想了一想,就走了过去,在那两人之间,坐了下来。他才一坐下,便听得他身边的两人道:“高主任,请望向前面,别转头。” 高翔陡地一呆,他已听到在他后面一排的座位上,有人在更换着座位,高翔立即明白了,“死神”的确是在这看台之上! “死神”混在那些人之间,当高翔坐定之后,他才掉换座位,坐到高翔的背后来,那样高翔仍然看不到他,但是他们即可以进行谈判! 这时,赛车的吼叫声,已隐约可闻了。 那表示,第一个圈,已快驶完了。 赛车的速度,实是惊人,从才听到赛车引擎的吼叫声,到赛车的出现,当真是一刹那间的事,是突如其来的。陡然之间,一辆金黄色的车子,箭一样射了过来! 那辆车子的车头上,“七O七”三个号码,在闪闪生光。穆秀珍仍然驶在最前面,而紧跟着她的,一共有三辆车子之多。 那三辆车子相互之间的距离十分近,而且互相追逐着,忽前忽后,但是和穆秀珍的车子,即始终保持着十多码的距离。 穆秀珍的车子在欢呼声和掌声中疾驶而来,又在欢呼声中,陡地转了一个弯,车子在急速的转弯中,发出刺耳的声响来。 车子一转过了弯,又在欢呼声中,像一支箭一样,向前射了出来,扩音器中,评述员的声音很激动,道:“本赛车手穆秀珍小姐,首先跑完了第一,时间记录是二十分零七秒四,她的速度,每小时两百哩以上,现在,仍然是她的车子遥遥领先!” 等到穆秀珍的车子,又飞驰得看不见了,高翔才听得背后传来了他早已听得十分熟悉的,那阴沉的声音道:“你以为穆秀珍可以得到第一么?” 高翔想转过头去,可是他身旁的两个人,立时斜了斜身子,他们的手放在口袋之中,毫无疑问,他们的手中,握着手枪。 高翔没有再动,他答道:“至少,她现在是第一。” 他背后的那声音又道:“你刚才看到在她后面的那三辆车子没有了驾驶那三辆车子的人,全是我的人,他们随时可以追上她的。” 高翔冷冷地道:“你的手下,就算得了冠军,也是没有意义的事!” 那声音笑了起来,道:“对,你说得是,要紧的是高主任肯投向我们,高主任,你已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过了,怎么样?” 高翔皱了皱眉,道:“现在就决定?” “当然是,不然,我何必到这里来,和你见面?高主任,你一有了决定,现在就可以签署文件,我们将烙印器也带来了,那是用电的。” 高翔沉声道:“在这里,你们怎能在一个高级警官的身上烙印。” “那很简单,你将手伸向左边,我们的人,便能在你的手腕上,替你烙下印记,平时,你可以用你的手表,遮去了这个印记的。” 高翔的心中,不禁又惊又怒! 因为直到如今为止,对方的一切行动,似乎处处都高他一着;他已在身上,贴上了两处假皮肤,然而对方却又有了变卦。 高翔沉住了气,道:“我记得,在你的那艘船上,你好像说,烙印记的地方,是可以由得我自己来选择的,你难道忘了?” 那声音怪声地笑了起来,道:“我自然不曾忘记,但是现在情形不同了啊,高主任,你想想,难道我会蠢成那样,不防到你的身上,贴上一些假皮肤来骗我?”, 高翔被那人一句话道破了他的秘密,他的心中,不禁更是气恼,他立时厉声道:“你别得意,我只要一声高呼,你们一定逃不了的。” 那声音笑了起来,道:“高主任,我发现你对我的估计太低了,对敌人估计太低,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那也好,将来你在接受我的领导时,也可以心悦诚服。” 高翔气得几乎立时要高叫了起来,只要他一叫,“死神”和他的手下,唯一的办法,便是制造一场混乱,但他们脱身的机会,仍是微乎其微的。 但是,高翔却忍住了没有叫出来。 因为他想到,“死神”既然说得那样肯定,总是有恃无恐的,而他即还不知道,对方是恃着什么,才能那样毫无所惧的。 他冷笑着道:“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百恃无恐之处。” 那声音道:“第一,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枪。” 高翔冷笑道:“那只有使你们每个人都死在警方的枪下,并不增加你们逃生的机会。” 那声音道:“但是,高主任,你可曾想到过,如果枪声一响,聚集在这里的两三万人,会怎么样,在混乱之中,警方有什么办法执行任务了有多少人会在混乱中被挤死?这个责任,高主任,只怕你也负不起吧!” 高翔听了,不禁闷哼一声,讲不出话来。 那声音又道:“而且,刚才我已提醒过你了,紧随在穆秀珍车后的三辆车,全是由我的人驾驶的,你明白这表示了什么?” 高翔的心中陡地一动,他双手不由自主握紧。 那声音道:“我想你明白了,那三辆车子,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在争夺冠军,他们的任务是紧随穆秀珍,穆秀珍跑第一,他们就一定要跑第二、第三、第四。穆秀珍跑第七,他们便要跑第八、第九、第十,以便随时可以追上穆秀珍!” 高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感到事态异乎寻常地严重了! 他并不出声,而在他的背后,那声音仍然阴阳怪气地在说着,道:“赛车本来就是死亡的游戏,在赛车之中,进行谋杀,对于一个有经验的赛车手而言,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只要小小的技巧,逼得对方的车子失事,就可以达到目的了!” 高翔只觉得自己的手心中在冒着汗。 那声音又道:“而我们有三辆车跟着穆秀珍,也就是说,要让穆秀珍的赛车失事,真是易如反掌,高主任,你同意我的说法?” 高翔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来,仍然不出声。 那声音道:“所以,高主任,你可以考虑的时间并不多,等到跑到第十个圈时,如果你仍然未曾作出决定,那么,我的人会接到通知,他们的车上,都装有无线电通讯仪,他们就会采取行动,那时,在赛车道上,就会发生惨剧了。” 高翔勉力镇定着自己心中的怒意,他缓缓地道:“你是一头卑劣的畜牲。” 那声音笑着,道:“说得太重了,高主任,我只不过想证明两件事,第一,我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我有着双重的保证。第二,你处处都比不上我,逃不出我的安排,你承认么?看,车子又开来了!” 车子又驶回了,那是第二圈了。 穆秀珍的车子,仍然在最前面。 可是,紧随在她后面的车子,却有七八辆之多,那三辆车子,也在其中,一这许多车子,几乎是在同时间,转过了一个弯的。 在转弯的时候,穆秀珍的车子,被另一辆车子,陡地超越,而穆秀珍的车子,又立时追上了去,两辆车几乎是并头前进,观众的呼叫声,是如此之热烈,将赛车发出来的噪声,也一起掩了过去,渐渐地,穆秀珍的车子,又超出了半个车身。 但是那辆车子,即又赶向前去,评述员的声音都哑了,他不断地道:“和穆秀珍展开激烈竞争的,是澳洲赛车手鲁特的车子,鲁特曾是法国大赛车的冠军,现在,两辆车子的时速,都超过了两百五十哩,这实在是罕见的竞争。” 高翔凝视着车子的远去,他看到在他手边的那个人,自座位下,提出了一个小小的手提箱来,打开了箱盖,箱内是一个蓄电池。 那是一个强力的蓄电池,那人又从箱中取出了一柄烙铁来,翻过来,向高翔扬了一扬,道:“高主任,看到没有,只是一个小小骷髅的印记,一印上,我们就是自己人了,而你也立即多了一个一百万美金的银行户口,这太简单了。” 高翔沉着声道:“我不是可以考虑到第十个圈的么?” “是的,”那人说:“但是你没有不决定的可能,为什么不早一点下决定呢?” 高翔怒道:“那是我的事,你最好闭嘴!” 那人耸了耸肩,不再多声,他将那烙铁放回了手提箱,又合上了手提箱的箱盖,高翔站了起来,道:“我要离开一会。” 高翔已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他唯一的办法,便是立即设法,使穆秀珍退出赛场!虽然,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那么紧张的赛车中,穆秀珍根本不可能听到外界任何的声音。 他才一站起,他身边的两人,也跟着站起。 高翔趁机回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的“死神”,一定早已走了,因为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猩猩一样的巨人,在对他傻笑。 跟着他一起站起来的那两个人立时道:“高主任,你想令穆小姐退出赛车,是不是?那只是使惨剧发出的时间提早而已。” 高翔沉声道:“我是维持秩序的总负责人,不能离开太久,我去交代一下,立即就回来,再详细考虑你们的条件,总可以吧。” “不可以。”那人道:“除非你先接受烙印,那只要半分钟的时间就够了,高主任。再一次地提醒你,你没有考虑的余地!” 天气并不热,但高翔却觉得在他的背脊上,汗水不断地沁出来。对方的那种安排,实在太恶毒,也实在令人难以对抗了。 高翔本来就知道,要令正在疾驶中的穆秀珍退出赛车,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而现在,那些人,却根本不让他离开。 这时,高翔可以轻而易举,指挥上千名武装警员。但是,事情也正如刚才“死神”所说的那样,在十多万人聚集的场合,如果一有什么变故发生,那将会造成本市有史以来,最大的惨剧!不知有多少人会在混乱中丧生,高翔自然不能引起那样的混乱。 他向木兰花所在的地方望去,可是他看不见木兰花,看台上的人实在太多了,遮住了他的视线。高翔的心中,苦笑了一下。 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他倒宁愿看不见木兰花,因为他看不到木兰花,木兰花自然也看不到他,那样,反而好些。 如果木兰花可以看到他的话,那么,以木兰花的机警,一定可以知道他的处境,十分不妙,但是,木兰花即也是一样无可奈何,只有徒增焦急! 高翔勉力使自己镇定,他冷冷地:“刚才,我听到的话,好像是说,我可以考虑到穆秀珍的跑车,跑到第十圈,是不是?” 在他身旁的那人道:“但是你不能离开。” 高翔耸了耸肩,他的内心,虽然焦急无比。但是他的外表,看来却仍然十分轻松。他道:“这对我来说,是一见极大的大事,我总得利用我所能利用的时间,来作慎重考虑。” 那人冷冷地道:“高主任,如果你是在拖延时间的话——” 高翔立时怒道:“放屁,我何必存心拖延时间?我可以不到这里来见你们的。如果你们对我有怀疑,那么就不必再考虑了!” 高翔的态度一强硬,那人略呆一呆,反倒软了下来笑道:“高主任,在我们还未成为自己人之前,怀疑总是免不了的!” 高翔愤然坐了下来,他身旁的两人,也跟着坐了下来。 高翔的心中在迅速地转着念,他知道“死神”就在那些人之间,如果他能突然出手,制住了“死神”,自然可以解决问题了。 可是他面对着的,是一个狡猾的敌人,因为直到如今为止,他还是只听过“死神”的声音,而未曾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也就是说他无法突然出手制住“死神”,因为他根本没有动手的目标!高翔又向身边座位下,那手提箱望了一眼,他的手心仍淌着汗。 就在那时,突然听得至少有好几千人,一起高呼了起来,高翔连忙抬头看去,只见一辆黄色的赛车,突然失去了控制,冲向路边的沙包。 那辆车的赛车手,显然是在竭力想使车子停下来,车子在急速的前进中,突然追到紧急刹车,整辆车子,都横了过来。那辆车子,在快要开始第二个圈时,是驶在最前面的、紧随着这辆车子的,正是穆秀珍的那辆黄色的七O七号车! 那辆车子在路中心打起转来,穆秀珍的车子,却以每小时两百哩的速度,就要撞了过来,眼看两辆车子一定要相撞了! 在那时候,所有的人,几乎都站了起来,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叫声来,这种呼叫声,实在令得任何一个人,心中都为之战栗! 因为这实在是太紧张了,每一个人都握紧了拳,有的人甚至闭上眼睛,不忍观看两辆赛车相撞的惨剧,高翔也大叫了起来:“秀珍!” 但是高翔的大叫声,完全湮没在人声之中,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叫声。而就在那一刹间,只见穆秀珍的车子,突然车头一侧。 在她的车子车头侧转时,她的车子几乎已倾斜了四十五度角,只见左边的两个轮着地,只要她的车,再倾多一点,那一定整辆车子都翻转了。但是,她即控制住了车子,使之倾侧得恰到好处。车子发出尖锐的声飨,在路面上擦过。 当那一刹间,几万个人,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来,人人都屏住了气息,是以车子的轮胎,在路面擦过的那种尖锐的声响,人人可闻。 然后穆秀珍的车子,又恢复了四轮贴地,在那样惊险的过程中,她甚至没有改慢速度。四轮贴地之后,车子弹了几下,引擎怒吼声持续着,像是旋风一样,向前转了过去。 穆秀珍避开了一次极度的凶险,那一半是她的技俩,另一半,也可能是由于她的幸运。她才一避开了凶险,所有的观众,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那至多不过是一秒钟的时间,紧随在穆秀珍车后的那三辆车子,本来是一起散了开来,一辆贴在路左,两辆贴在路右,向前狂冲了过来。 那三辆车子散开,自然是为了避开那辆还在路中心打着转的车子,他们距离那辆车子较远,是以可以较早一些应变。 然而就在那一刹间,那辆横在路中心的车子的驾驶员,显然不甘心就此退出比赛,他还想竭力抢救,是以,他的车子,又发出了怒吼声,再向前驶去。 可是他却不是向前面冲去,而是冲向路左! 所有的观众,几乎都目击惨案的发生!那辆车子才一滑向路左,贴着路左驶来的那辆车,以极高的速度,撞了上去! “轰”地一声巨响,两辆车子一起在路边翻滚着,撞到了堆在路边的很多沙包,随着轰然巨响,两辆车子,立时发生了爆炸。 其他的赛车,却像是根本末曾发生了意外一样,仍然呼啸着,在那两辆正在燃烧着的车子之旁,转了出去。转过了弯,开始他们第三圈赛程了。 刚才一连串的意外、惊险,令得评述员也停止了评述,直到这时,才听到他的声音,在救护车的急驰声中,响了起来。 他在道:“第三圈开始,现在,领先的仍是本赛安车手穆秀珍小姐,刚才出事的,是意大利安车手和美国赛车手的车子,救护人员已在展开急救!” 救护车和消防车赶到失事车子的旁边,消防车立时喷出了大量泡沫,救熄了火,为了防止泡沫影响路滑,又有很多工人,弄破了沙包,将沙撒在路面上,救护人员已经将两名赛车手,自毁坏不堪的车中,拉了出来,警员也奔向前去,维持秩序。 当时两个赛车手,被抬上担架的时候,人人都可以看出,那两个人早已死了!高翔最先是坐了下来,在他身边的人,仍然紧张地站立着。 高翔知道他们为什么紧张,因为那两个失事的赛车手中,正有一个是他们的人工他们安排了三个赛车能手,来对付穆秀珍,但是现在,刚才的意外,已使其中的一个丧生了。 当然,高翔的心中也很明白,那并不代表穆秀珍的处境,有任何的改变,在那样剧烈的竞赛中,赛车道上有三个凶手,和两个凶手,作用是完全一样的。 但是高翔的心中,都也感到了一阵快慰。 而且,当高翔坐了下来之后,他身边的人,仍然站着,在注视前面之际,他的心中一动,他立时伸出左手去,握住了那手提箱的柄,将箱子向他,移近了些。 那箱子是一具强力的蓄电池,和一有着骷髅印记的电烙铁,高翔对于那种蓄电池的构造,相当熟悉,他知道要破坏那样的蓄电池,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他只要将连接蓄电池的烙铁之间的小股电线割断一股的话,电烙铁就难以发生作用了。 而现在:当他四周围的人,都紧张地注视看前面的情形之际,也就是他动手脚的最好机会了!他真有点后悔自己似乎动手得太迟了。 他一将手提箱移近他自己,便立时打开了箱盖,他在他的皮带中,挤出了一片锋利的刀片来,他不望向那手提箱。 他只是凭他手指摸索,摸到了那小股电线,然后,他迅速地用夹在手指中的刀片,切割了下去,当他割断电源的一刹间,一股电流,令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剧烈地一震。但是他割断的,只是小股电线中的一股,电流虽然令得他的身子震动,但是不足以使他触电致死。他忙缩回手来。 那时,在他身边的人,也已坐了下来。 在那一刹间,高翔的心中,实在紧张得可以,他全身的肌肉,都像是捆紧了的弓弦一样。因为他还未曾来得及关上那手提箱。 如果被对方发现,他曾打开那手提箱,并且做了手脚的话,那么,他就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了,而且,对方既然已坐了下来,他自然也不能用手去合上箱盖了! 高翔的心神,显然极度紧张,但是他却知道,自己这时要做的是什么。他这时要做的,就是吸引左边那人的注意力,尽管他的舌头很僵硬,他还是道:“你们已经损失了一个人了,是不是?死神先生呢?我想他的心中,一定很难过了!” 高翔一面说着,一面慢慢地伸过脚去。 那人问哼了一声,瞪视着道:“要对付穆秀珍的话,一个人也够了,我们损失了一个人,实在不算得什么!” 高翔点头道:“你说得对!” 他一面讲,一面脚尖在箱盖上用力点了一点,箱子的弹簧锁发出了“拍”地一声响,锁已锁上了,当弹簧锁发出“拍”的一声之际,高翔真有头发都竖了起来的感觉,因为只要那人听到了那一下声响,去检查那手提箱的话,他也槽了。 如果是在寂静的环境中,那么,那人自然会听到的,可是这时,人声嘈杂,即使他们互相之间的谈话,也要提高声音才听到,那人根本未曾听到那下声响。 高翔松了一口气,坐得离开那人一些。 就在这时,高翔的身后,突然又传出了“死神”低沉的声音,道:“高主任,考虑好了没有?第三个圈已快跑完了!” 高翔哼地一声,道:“如果你不是用谋杀穆秀珍来威胁我的话,我可能早已答应了!” 那声音笑了起来,道:“如果不是我用这个方法,你可能根本不考虑!一当你烙上了我们的印记之后,你就一定是我们的人了。” 高翔道:“那么,你何必心急?” 那声音道:“心急的是你,高主任,我想,如果给你看一些惊险的镜头那么,你的考虑会快一点。” 高翔陡地转过头去,道:“什么意思?” 他以为他突如其来地转过头去,一定可以看到在他身后,和他讲话的“神”了。即不料他转过了头,看到坐在他身后的,仍是那露看傻笑,猩猩一的大汉,高翔不论在什么情形下,都可以肯定,那智力不会超过猩猩的大汉不会是“死神”! 是以他不禁陡然一呆,因为“死神”不可能那么快就离去的。但是,他立即明白了,因为那大汉的手中,拿着一个小形的无线电对讲机! “死神”并不是真在他的背后,“死神”的声音,只不过是通过无线电对讲机传过来的! 高翔陡地想到了,一股被戏弄的愤怒,和上了当的狼狈,他立时转回头来,“死神”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道:“哈哈,高主任,我早已说过,你不是我的对手,现在你总该承认了吧,我说的惊险镜头,是要我的两个赛车手,先表现一下他们的技巧。” 高翔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他自然知道“死神”那样说是什么意思,那是说,他要穆秀珍先遭到一点惊险,然后,令得高翔屈服。 而高翔也已打定了主意,就在他看到了那些惊险镜头之后,他就假装屈服,来接受烙印,他自己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大口。 那时,赛车引擎的吼叫声,又已传回来了,穆秀珍的车子,仍然在最前面,在她车子之后的是六七辆距离很近的车子。 然而,突然之间,在那六七辆车子中,有两辆陡地加快了速度,窜了上来,那两辆车子,在那刹间,所达到的速度,估计在每小时三百左右! 他们在不到十秒钟之内,就在穆秀珍的车子两旁掠过,穆秀珍也在那时,陡地堆加了车速,她又追上了它们,三辆车几乎是一起疾驶而来的。 而那两辆车,离得穆秀珍的车子十分接近,穆秀珍这时,紧张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她倒觉得得她自己和车子,已经融为一体了! 在感觉上,她不像是驾着车在和人家竞赛,倒像是在和人家赛跑一样,车子已成了她的一部份,她不断地加大油门,车子像是要飞了起来一样。 但是那两辆车子,始终在她的旁边,而且渐渐向她挤了过来。 左边的那辆车子的车叶板,突然之间,和穆秀珍车子的车叶板擦了一下,发出极其难听的一声来,穆秀珍大叫了一声。 可是,她的叫声,连她自己也听不见。 因为那时,三辆车子的效能,几乎都发挥到了极点,引擎发出的声音,足以将任何的声响盖了过去。而就在那时候,右边的那辆车子,又陡地越过了穆秀珍的车子,就在穆秀珍的车子之前驶看,而且,速度仍在不断地加大,转眼之间,已快到转弯处了。 在转弯的时候,如果穆秀珍不能超越前面的那辆车,她就只好抢到路中心去,可是,在她左面的那辆车子,又紧紧逼着她,使她无法将车子驶向路中心而那辆车子,在转弯的时候,一定会更向左摆。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穆秀珍的车子,只有三个可能,一个是被挤出路去,撞向路边的河里,一个是和她左边的那辆车子相挤,第三个可能,则是她不顾一切地加速,撞向前面的那辆车子。而不论她怎么做,结果却只有一个:车毁人亡! 穆秀珍在那一刹间,实是又惊又怒! 而在那一刹间又惊又怒的,自然不止她一个人,木兰花的面色,陡地变得十分难看,在木兰花身边的安妮和云四风,却一起惊呼了起来。 安妮挥看拳,尖叫着道:“他们在做什么?谋杀么?” 木兰花也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这时,看台上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得出,一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穆秀珍一咬牙,陡地加速,向前冲去。 那是典型的穆秀珍性格,她绝不肯给人家挤出路去,她根本不必考虑,就选择了相撞这一条路,而且,一样要撞的话,她宁愿撞向前面。, 就在她的车子,陡地加速,眼看要和前面的车子相撞的挪一刹间,在她前面的那辆车子,突然离开了路边,向路中心冲了出去,让出了路来。 穆秀珍的车子,以极高的速度,紧贴着路边,突然转了一个弯,飕地向前,穿了出去,突然领先,又已向前,风驰电掣而去! 看台上的几万人,一起松了一口气,安妮激动地道:“兰花姐,快设法停止这场赛车,他们要杀秀珍姐,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么?” 云四风脸色灰白道:“那要找高翔!” 木兰花忙道:“别忙,就算是长下令,赛车也无法中止的,我看其中一定有什么变化,刚才的情形,只不过是一种威胁!” “威胁?”安妮和云四风一起问。 “是的,高翔在什么地方?我们在看到他陪看长剪彩之后,就一直未曾见到他,我料想,他现在正和那些歹徒在一起。” 云四风和安妮两人,立时翘首四望。 但是,在几万人中,即使高翔穿着政府的警官制服,要发现他,也不是容易的事,何况高翔这时,正在他们视线不及之处。 高翔和别人一样,在看到穆秀珍前面的车子,跌向路中心,让出了路边之后,松了一口气,“死神”的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道:“怎么样,高主任,是不是很精采?同样的情形,在我的指挥下,随时都可以出现,如果刚才,前面的那辆车子不是突然让开的话,旁边的车子再一逼,穆秀珍就要成一团焦炭了!在这样的情形下,你还有什么考虑的余地?” 高翔抹了抹额上的汗——这一点,他倒绝不是做作,因为刚才的惊险情形,的确使他出了一身汗,他叹了一声,道:“好吧!” 他将左手伸出去,同时,将他的手表,向上捋了捋。 在他左边的那人,伸手捉住了他的手,同时将手提箱打了开来,取出那电烙铁,按下了一个掣,将电烙铁按在高翔的腕背上。 他道:“高主任,在半分钟后,你会觉到疼痛,但是你一定可以忍得住,而且,那时间极短,只不过十几秒钟而已。” 高翔只要闷哼了一声,他并没有再说什么上面又吸了一口烟,他那支烟,已只剩下一个烟蒂了,但是他却并不将之抛去。 他将烟蒂伸向他的左腕,同时用右手巧妙地遮住了烟蒂。当烟头烫到了他的左腕时,他痛得身子,陡跑震动了一下。 而在那时,一阵难闻的焦臭味道,飘了出来。 那阵难闻的焦臭味,实在是他手中的烟蒂,灼焦了他的皮肤时所发出来的,但是那人即满意地笑了起来,道:“不是很痛,是不是?” 高翔自然感到了疼痛,但是那电烙铁却根本末曾热,因为高翔早已割断了其中的一条电线,高翔怒道:“好了没有?” 那人拿开了电烙铁,高翔立刻弹开烟蒂,缩回手来,同时,他也站了起来,用衣袖盖看手腕,道:“行了,已完成了,是不是?” 只见在人丛中,一个身形很瘦小的中年人,挤了过来,伸手向高翔握看,道:“恭喜,恭喜,你是我们间的一员了!” 高翔一听到他的声音,便认出他就是“死神”了! “死神”自然是认为高翔已接受了烙印,再也不能背叛他了,是以才现身相见的。高翔的心中,只觉得好笑! 但是,他即一点也不敢将他心中的好笑显露出脸上,他脸上,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来,道:“我很愿意接受你的领导,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那中年人奸猾地笑着,道:“现在,你可以离去了,我们会再和你联络的,如果你和我们在一起久了,会惹人起疑的。” 高翔忙道:“说得是!” 他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还挥看左手,表示他的左腕,还十分疼痛,他的左腕,的确十分疼痛,因为烟蒂已在他的手腕上,烙起了一个大水泡! 高翔才一挤下看台,云四风和安妮,便已看到了他,向他挥着手,叫嚷看,两个警官来到了高翔的身边,道:“高主任,兰花小姐在叫你。” 高翔也向安妮他们,挥了挥手,他低声吩咐道:“你们别转头向上看,但是记得你们现在所站的位置,向上数去,第六,七,八,九四行,每一行在这个位置,都有七八个人,全是匪党,我不能肯定他们有多少人,你多派些便衣探员,立即进行跟踪,他们可能不等散场的时候就离去,全将他们扣起来,要小心,他们身上都有枪,如果身上没有枪的,另外看管,只要查明他们是本的市民,就可以放人,并向他们说明因为事态严重,才要这样的紧急措施。” 那两个警官用心听看,高翔才一说完,他们便转身走了开去,等到高翔挤过人丛,来到了木兰花的身边时,已看到足有三五十个便衣探员,已在那看台之下了,而且,歹徒也在三三两两的离去,高翔得意地笑了起来,他成功了。 他将经过的情形向木兰花讲了一遍,木兰花虽然不轻易表示她心中的高兴。但是听到后来,她也禁不住为之眉飞色舞! 他们听完了高翔的叙述,跑车已跑到了第六圈了,到了第六圈上,竞争更加剧烈,一起转过弯的有六七辆车子之多。 其中有两辆车子,在转弯的时候,车身碰擦了一下,都向沙包撞去,观众又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怪叫声来,其中一辆车子的车轮,还直飞了出来。 幸而,那两辆车子的驾驶人,都有看卓越的技术,是以车子一撞在沙包上之后,立时停了下来,赛车手即从车中爬了出来。 穆秀珍的车子,也在那六七辆车子之中。 然而,穆秀珍却并没有占着绝对的优势,至少有三辆车子,在她的前面,由于车速实在太快了,也根本看不清楚,一下子就呼叫着驶过去了。 那时,在参加角逐的车子已只剩二十多辆了。 很多赛车手,在跑完了第五个圈之后,落后了几乎一个圈之多,已明知没有希望,而自动退出了,有的车子因为机件损坏,而不得不退出竞赛。 欧洲联合汽车公司的茼宁,也来到了木兰花的身边,他的神情,看来比任何人都紧张,他频频问道:“穆小姐有希望得冠军么?” 可是即没有人回答也,都用望远镜观察看远处的车子,第八个圈,第九个圈,很快已到了最后一圈了! 当最后一圈时,穆秀珍已显看落后了,有四辆车在她的前面,她显然尽力追上去,可是那四辆车子的速度,却快得惊人。 第十个圈,是速度最高的一圈,当车子转过了大弯,渐渐接近终点时,几万观众的情绪,简直已到了沸点,人人都站了起来,呼叫看,呐喊着。 可以看到车子驶近的时候,穆秀珍的车子在第三位,她尽力在向前追着,很快地,她追上第二辆车,两辆车并头驶看,距终点更近了。 终点的评判员,已将大旗高举了起来,他准备车子一驶过终点线,便立时推下旗来,穆秀珍的车子,离第一辆车,越来越近了! 可是,第一辆车在最后的一百码,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冲去,“呼”地一声越过了终点线,大旗挥下,旗还未举起,穆秀珍的车子也掠过了终点! 欧洲联合汽车公司的茼宁,也来到了木兰花的身边,他的神情,看来比任何人都紧张,他频频问道:“穆小姐有希望得冠军么?” 可是即没有人回答也,都用望远镜观察看远处的车子,第八个圈,第九个圈,很快已到了最后一圈了! 当最后一圈时,穆秀珍已显看落后了,有四辆车在她的前面,她显然尽力追上去,可是那四辆车子的速度,却快得惊人。 第十个圈,是速度最高的一圈,当车子转过了大弯,渐渐接近终点时,几万观众的情绪,简直已到了沸点,人人都站了起来,呼叫看,呐喊着。 可以看到车子驶近的时候,穆秀珍的车子在第三位,她尽力在向前追着,很快地,她追上第二辆车,两辆车并头驶看,距终点更近了。 终点的评判员,已将大旗高举了起来,他准备车子一驶过终点线,便立时推下旗来,穆秀珍的车子,离第一辆车,越来越近了! 可是,第一辆车在最后的一百码,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冲去,“呼”地一声越过了终点线,大旗挥下,旗还未举起,穆秀珍的车子也掠过了终点!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