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囚她》 第 1 章 ! 后来想起来。 一切的偏离,始于神凤元年的上元节。 甜酿记得很清楚,神凤元年的正月初三,新皇登临大统,宣旨大赦天下。江都百姓脱了国丧的衰衣,齐齐换上鲜亮衣裳唱贺新天子,整个年节里,江都城热闹非凡,萧鼓爆竹不绝于耳,上元节三日灯会,更是宝马雕车香满路,火树银花不夜天。 祖母施老夫人年岁大了,成日在院子里念佛,老人家清净惯了,连上元节这样的喜庆日子也不愿出门,但许家里主仆出门看热闹,故而账房先生孙秉老带着三个小厮,蓝家婶娘偕同施家王、李两位姨娘,家里大大小小六个孩子,还有嬷嬷婢子们,浩浩荡荡二十余人,沿着灯火通明的清水河观灯会。 清水河汇入里运河,东段就是漕运码头,白日里往来行船如流星,夜里船舟都靠泊歇息,这样的喜庆日子,迎客的画舫、喝茶的船楼、贩卖八鲜的舢板、兜售果子吃食的兰舟,靠水为生的渔船,俱是叠叠伏伏的挤在清水河边,只只船头都挂起应景的莲灯,照的清水河流光溢彩如灯河一般。 清水河畔亦住了无数人家,阁楼屋舍鳞次栉比,客栈驿站、酒水饮食、玉器金店无所不有,这是极热闹的时候,水岸两侧灯火煌煌,路上人海潮潮,往来多是都是走百病的妇孺,个个装扮的花团锦簇,语笑喧阗盈盈而过,沿路的茶楼画舫上坐着些浮浪的少年子弟,往行道上的妇孺掷花扔柳,肆意调笑,女眷们也不恼,或是抬头睇眼,含笑骂一句,或是低头羞涩,遮起罗帕匆匆而过。 孙秉老和几个小厮在前头执灯,婢子嬷嬷们跟随在后,王姨娘一手拉着甜酿,一手牵着六岁的喜哥,时而指点花灯,时而观赏烟火,兴致勃勃随着人流往前走。 前方阔地处人潮涌动,有耍杂技唱戏的喧闹声和喝彩声,施家主仆一行围观看了半晌,连连拍手称赞,王姨娘见吹糖人的的小贩挑着糖炉在人群里穿梭来去,喝住小贩,要给家里的孩子们买糖吃。 糖人吹的慢悠悠的,得了糖的孩子仍回头去看杂耍百戏,最后两只糖人送到甜酿和喜哥手里。 喜哥喜欢糖人甚于看把戏,喜滋滋舔了舔手中的狮子滚球,甜酿手中是个捧寿桃的老仙翁,咬牙咯嘣一声,将老仙翁的脑袋咬进了嘴里。 王姨娘先将喜哥的手递到甜酿手里,伸手去掏荷包里的银钱:;甜姐儿,这里乱哄哄的,好生牵着你弟弟。; 甜酿含着脆薄的糖片,甜透心肺,抬头望了眼自己的娘亲,今日装扮的珠翠围绕,美艳异常,身上孔雀绿的百绣织锦斑斓裙尤为鲜妍,正是王姨娘压箱底的宝贝。 她沉静的点点头,牵住了喜哥的手。 王姨娘付了糖钱,四下张望了一番,含笑推着甜酿的肩膀:;你这丫头,出门也不晓得穿的鲜亮些,走,姨娘去给你买花戴。; 母子三人离了耍戏处,后头跟了伺候的婢女,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穿行,水岸处一迭儿小舟,舟中人形形色色,贩卖的东西也五花八门,扯着嗓门招揽游人。 ;黄金橙儿红石榴,青苹果儿香水梨,甜的咧; ;北地鹿肉干、南国糟鹌鹑、风味俱佳,先尝后买; ;耳坠香粉儿,戒指手串红,珠钗桂花油,大官人小娘子瞧瞧来; 王姨娘紧拉着自家女儿的手,径直朝着水岸边去,甜酿手中的糖人已吃的精光,满嘴的糖水齁的嗓子黏黏糊糊,拉着喜哥亦步亦趋的跟着王姨娘走。 卖花的花舟来的晚,踞了个略偏僻的位置,小舟被几棵怪柳半遮半挡,生意清淡,舟主人正是心急的空当,见有华衣妇人带着小姐郎君和几个婢子上前,殷勤的捧出一篮鲜花:;娘子看看,都是今晨刚送到码头的洛阳牡丹,娇嫩着呢,各色各样,小姐和小郎君都能戴。; 王姨娘先左右偷觑了两眼,徐徐弯腰看花,捏捏甜酿的手:;甜姐儿,姨娘给你挑个艳色的。;顺势捻起一朵大红牡丹,转身去给甜酿簪鬓。 ;姨娘,这花太艳了些,不配我这身衣裳。;甜酿摆摆手,收脚往后一躲,去推王姨娘的花,;姨娘买着自个戴吧。; 她这一躲不打紧,裙摆冷不丁绊倒了身后观景的路人,那路人趔趄了两下,哎哟一声往前跌撞,甜酿脚步不稳,拖着喜哥儿往侧旁一歪,撞歪了跟随的几个婢子。 ;你这丫头,怎么毛毛躁躁的...; ;哎; 不知何处猛地横窜出个黑衣壮汉,黑煞风一般撞过来,正撞在看花的王姨娘身上,一应众人还未定睛看个明白,只听见王姨娘哎哟喊了一声,转瞬之间,已见那黑汉子拖着王姨娘的衫袖往水里拖去。 怪柳下就是一片涤衣的浅滩,不远处泊着几条灯火暗淡的破渔船,王姨娘失手将花跌落在地,大惊失色,又挣脱不及,挥袖厮打那人脸面,也不知谁人一声尖叫:;抢人了,贼子抢人了; ;娘,娘---;喜哥被甜酿拖着跌倒在地,正眼睁睁面对着自己娘亲被黑汉拖下河岸,禁不住惊惶大哭。 甜酿顾不得那许多,见王姨娘那孔雀绿的翠裙上的金线在面前一闪,推开身边人,跌跌撞撞扑上前去,痛呼一声:;姨娘; 她紧盯着王姨娘的那片翠裙,脚下一歪,哗的一声跌入水中,刚回神要去追王姨娘的众人这厢初迈出几步,那厢就听见水里的扑腾声:;救救我...; 跟随的婢子跌在地上,见姨娘被掳,又见二小姐落水,吓的脚软声抖:;姨娘!姨娘!二小姐...; 那身形若塔的贼人半挟着王姨娘,跃上就近一只破旧渔船,摇棹两下,往桥洞里遁去,顷刻不见了踪影。 施家一众大小听见水边的喧闹声,原不当个事,后知后觉才知道是自家人出了事,见四围的众人又喊又叫,水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越扑越远,王姨娘的身影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快救人,快救人; 甜酿穿的是夹袄织毛的厚衣裳,浸水沉重,她在冰冷的河水里沉浮上下,恍然见那破旧的渔船已然远去,又见水面落下无数灯影,千百张奇奇怪怪的面孔挂在灯影四周,冷不防口鼻灌入一**冰冷腥臭的河水,又冷又热,又痛又呛,下一瞬便失了意识。 这年的上元节,施家已故家主施存善的第二房妾室,她的母亲王妙娘,被贼人掳走,自此失了踪迹。 脑海里晃荡的是白日的情景,母女两人坐在一处女红闲话,王妙娘没有喊她甜姐儿,反倒喊起了很多年前,她在吴江的名字,小酒。 甜酿这个名字,就由小酒化来,因她生的一双深深酒窝儿,笑容甜蜜,极其招人喜欢。 ;小酒,你爹爹死了三年,我给他守孝三年,夫妻情分一场,我也算是对得住他。; ;你嘴甜又机灵,家里诸人都疼你,又有了一门好亲事,再等上一年就要嫁了,那张家银钱堆满屋,舅姑都是善人,圆哥又疼惜你,明年院试若中了秀才,你嫁过去就是秀才娘子,往后就是享不尽的福。; ;喜哥儿是施家的亲骨肉,又是个小子,施家亏待不了他。; ;只有我,留在这家里,整日里跟着那老虔婆吃斋念佛,跟个活死人一般,日子过的还不如从前在吴江的时候,后半辈子都栓死在这家里,前日我不过跟货郎买个香粉,略说几句话,就被那老虔婆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你也听见了,家里家外这些人,哪个不看我笑话,她不顾我的颜面,也要顾着喜哥儿的颜面。; 王妙娘搵泪,;这施家虽是有些银钱,也只是个中等商贾之家,算不得什么上等玩意,还当自己多大的脸面,学着那些大户人家的派头,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衣裳穿鲜亮些,就要被那老虔婆指桑骂槐,平日里连口酒肉都喝不得,这真是难煞我哩。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个桂郎,待我极好,又是有情有义之人,他在金陵有个表兄,正要投靠了去,我思来想去,倒不如跟着他,还有口/活气可喘。; ;小酒,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心底想必也有杆秤,你帮帮我。; 她静静的听着:;娘想要我帮些什么?; 王妙娘对小酒附耳,说了几句悄悄话。 ;这些年我攒下的体己钱,都偷偷换了宝钞,我随身带走,剩下的那些头面、首饰,太招眼的东西,你想法子替我存下来,以后若是有用处,我再来跟你讨。; ;喜哥呢?娘走了,喜哥怎么办,他岁数还小,娘就不管他了么?; ;你替我照应着他。;王妙娘道,;就当是你报答我。; 水里的船家七手八脚把甜酿从冰冷的河里捞起来,施家人惊魂未定,一面囔着要去寻人,一面囔着要救人,待甜酿哇的吐出几口凉水,悠悠转醒,挣扎着伸手去牵嚎啕大哭的喜哥,一家人哪有心思再看灯,女眷们搂着孩子,匆匆回了施家。 妇孺被贼人掠了去,这种事儿在江都常有,这些妇人最后十之**是沦落勾栏,寻回来也是条死路,施家人思来想去没有报官,而是差人偷偷去寻访,寻了个三四日,没有消息,也只是个不打紧的碍眼姨娘,收手作罢。 甜酿落水受寒,加之心头痛郁,生了一场大病,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张家夫妇听闻施家姨娘被抢,未来媳妇儿溺水生病,常遣人来送药送汤,张圆还偷偷来看她,宽慰她:;甜姐儿放心,姨娘定能找的回来。; 她病弱畏寒,初春里还穿着月白的毛绒小褂,雪白的兔儿毛绕着领口和袖口,看着分外的娇弱,斜斜的倚着月洞门和他说话,脸色苍白,怯怯问他:;圆哥哥会不会因此嫌我?; ;怎么会呢。;他柔声道,;我打心眼里心疼妹妹,恨不得亲自替妹妹生这场病。; 再一个多月后,暖春三月,檐下燕子啄泥筑巢,施家的大哥哥施之问从两广回家来。 堂上坐了个极清俊斯文的少年郎君,小郎君尚未及冠,才十九岁的年纪,春柳一般青翠挺拔,瞧着极有担当志气。 他将手中茶碗搁下,笑吟吟抬头看她,一双偏冷的狭长丹凤眼却丝毫不见寒意,温煦的眼神比暖春更熨帖。 ※※※※※※※※※※※※※※※※※※※※ 下周一开始更啦~ 市井生活,家长里短,重点全在男女主的对手戏上,口味会比较重,新尝试,不敢说会好看。。。 and...男主是个大渣男,洗不白的那种,洁党打住~ 第 2 章 ! 江都城南哨子桥下有施家宅,黑瓦粉墙,朱门绿柳,占地颇阔,主家经营着两间生意兴旺的生药铺和绒线铺,每日里有三四百银子的进账,虽称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是衣食无忧,穿金戴银。 三年前施存善因病故去,留下了两房妾室,四个孩儿,长子施之问是已逝正妻吴大娘子所生,两房妾室里,王妙娘生了甜酿、喜哥两个孩儿,李桂娘只有云绮一女,因主母早逝,三个孩子现都养在施老夫人膝下。 父亲亡的那年,施之问只有十六岁,正是个读书郎,不精世事,闻得父亲噩耗,从书院归家来,见家里挂起白幡,施家没有本家帮衬,家中俱是妇孺弱小,里外都要他出面打点,整个家里忙哄哄乱糟糟,正做水陆道场时,家中铺子又生枝节,原来铺面里伙计见主家亡故,多少起了些歪心思,趁乱做乱,绒线铺里的伙计挟着购生丝的千两银票逃的无影无踪。 这时家中又有客来,施老夫人姓蓝,娘家有个壮年侄子名唤蓝可俊的,在瓜洲开了个香火铺,因经营不善,日子过的颇为拮据,听闻表哥病逝,施家满堂妇孺幼小,缺个顶梁的男子,故带着一家妻小,言语上只说帮衬丧事,往江都来投奔施老夫人。 施老夫人丧子之痛未解,见侄儿一家来慰问,蓝家夫妇两人惯能哄老夫人说笑解忧,蓝家又有三个孩子,成日家里头热闹极了,施老夫人便招揽侄儿一家住下。 于是施家三进院落里,后罩房俱挪出来,住了蓝家几口人,施老妇人带着喜哥儿,搬进了正房,两个姨娘住了东西偏厢,甜酿和云绮占了园子西侧的小绣阁,园子东侧有个单独的阔绰小院子,指给了施之问,以后娶妻住家,亦是相宜。 蓝可俊在施家落了脚,往后再帮着照顾施家的铺子,常和铺子里的伙计管事打的火热,施老夫人原想着施之问聪颖机敏,热孝之后,仍要送他去书院念书,以后好挣个功名,谁想他脱了孝服后,弃了学问,钻进了账房,管起了自家两间铺子,自此走了经济之道,养起了阖家上下几十口人。 去岁秋,施之问和蓝可俊往两广去贩药材,回程又在闽地吴越采买茶叶锦缎,因着国丧耽误了不少时日,施老夫人早已是心急如焚,翘首以盼。 守门的老苍头半夜被喊醒,开了家中大门,数人静悄悄入了府,没有惊醒家眷,施之问回自己房中歇了两个时辰,晨起就来主屋拜见祖母,施老夫人见到大孙儿突然归来,喜不胜喜。 正堂地上摆了不少漆木箱笼,正是施之问和蓝表叔从南方带回来的一些土仪,干果蜜脯、根雕泥塑,俱是些新鲜有趣的小玩意,细眉细眼的桂姨娘和云绮正坐在椅子上把玩一套竹雕八仙过海摆件,施老夫人搂着喜哥砰砰敲着个牛皮绷的小手鼓。 甜酿见家中诸人都在,都一一问了好,又见堂上的年轻人对她暖意微笑,袅袅上前给施之问敛衽:;少连哥哥。; 少连是他的字。 他也回一声:;甜酿妹妹。; 两人相视一笑,格外亲切。 施之问只比甜酿长了三岁,这一双兄妹的生辰都在腊月里,日子相差不过几日,每年的生辰都是两人同办一桌寿酒,因此两人关系很是亲厚。 甜酿满心欢喜打量自家大哥哥,又说:;大哥哥走的时候只说三四个月,谁知一走就是小半年,家里头日日盼着,祖母成日里在菩萨面前给哥哥祈福,到底把哥哥盼回来了。; 她语笑盈盈,眼眸带光:;大哥哥这一路走的好不好?可有辛苦受累,吃的睡得都好么?; ;好、好、一切都好,多劳妹妹挂心。;他语音清朗,起身打量她,;二妹妹瞧着却清减了...姨娘的事儿,我进门时都听说了...; 甜酿听得此言,慢慢收敛笑靥,鼻尖一酸,将头半偏,黑睫轻眨,眼里顷刻噙满泪水,眼尾瞥见一点银灰的袍角,眨眨眼,豆大的泪珠沿着面靥滚滚往下砸。 施少连见她低头闷声吞泣,微微弯腰,凑近看她,温声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一见面又惹你伤心。; 家里人先前笑看她和施少连亲热说话,又见她转喜为悲,落下泪来,喜哥儿先是来牵她的手,亦是两眼泛红,扁扁嘴,就要咧嘴跟着一道儿哭几声。 ;我苦命的甜姐儿。;施老夫人见她落泪,上前将姐弟两人搂成一团,;你大哥哥不过只说一句话,你就哭成这模样,这样的喜庆日子,快快收了泪吧。; 又半笑半嗔大孙儿:;你就莫提这事儿惹你弟弟妹妹伤心。; 桂姨娘亦上来温柔相劝,云绮拉着自个娘亲的衣角,忍不住皱了皱眉,却也三言两语安慰大自己两岁的姐姐:;甜姐姐莫哭了,惹的大家心里都不快活。; 甜酿听得此言,抽抽噎噎,用帕子收了泪:;大哥哥都是好意。;接过施少连递过来赔罪的一方绿豆酥,牵着喜哥儿坐在椅上,分了两半给喜哥儿和施老夫人,自己咬了剩下一小点,眼角红通通的,面靥上还挂着着泪痕,对施少连甜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儿:;大哥哥买的绿豆糕好甜呢。; ;还有一大盒呢,都送你屋里去。;施少连又去箱箧里挑有趣的玩意递她,;我料想二妹妹应当爱这个...; 他话音未落,堂外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料想着大家都在这儿。; 一个花袄抓鬏的小男童蹬蹬跑上前堂来:;姑奶奶,姑奶奶,小果来瞧您啦...; ;小果乖...来给姑奶奶瞧瞧。;施老夫人一手搂着喜哥儿,又笑吟吟张开手去迎小果。家中两个小儿,喜哥儿六岁,生的唇红齿白,腼腆温顺,蓝小果四岁,虎头虎脑,最是调皮,两个孩子日日绕膝,也给施老夫人清净日子添了几丝滋味。 原来是蓝可俊带着自己的妻子田氏来拜老夫人,后头跟着蓝家两个女儿,十六岁的蓝苗儿和十三岁的蓝芳儿。 田氏生的高挑白净,人又诙谐笑谑,苗儿温柔可亲,芳儿伶俐貌美,颇受施老夫人的喜爱。 一大家子往来见礼,蓝可俊也拜了老夫人和几位侄子侄女儿,众人热热闹闹在堂上坐,几多闲话,临近晌午,施老夫人吩咐仆婢整治席面,鸡鸭烧肉,甜汤酸齑,果品点心,又差人去酒楼买猪蹄肚,要整只烤乳羊,一家人推杯送盏,蓝可俊和施少连捡了路上几段趣闻佐食,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晌午饭。 这顿家宴吃的尽兴,就连甜酿也喝了杯素果子酒,蓝家夫妇脸上早已被酒气熏得红烫,见施老夫人午后微倦,连连告辞,携了几个孩子往后罩房去。 甜酿牵着喜哥儿去耳房歇午觉,桂姨娘带着云绮往偏厢去,施少连并着婢女圆荷扶着老夫人回屋歇息,陪着祖母略说过几句话,等老人家闭目安歇,也抬脚往自己园子里走。 他的贴身小厮顺儿正坐在廊下吃白糕垫肚,见主子出来,将白糕往袖里一塞,贴上前去:;大哥儿喝的多了?小的招呼厨房熬碗醒酒汤来?; 施少连席间喝的不少,面上却润白如玉,丝毫不显酒意,只有一双眼波光浮动,异常锃亮,他慢悠悠的嗯了一声,懒散道:;没醉。; 主仆两人慢悠悠穿过园子往见曦园行去,正是三月莺飞草长的好时节,满园的姹紫嫣红,蝶舞蜂戏,小潭里几尾新养的红鲤鱼唼喋水面浮絮,施少连在水畔略站半晌,被暖风一吹,只觉困意沉浮,径直带着顺儿进了见曦园。 见曦园的月洞门前早站了个紫衣双髻的婢女,双十年华,削肩蜂腰,桃腮杏脸,见施少连来,忙上前来迎小主:;大哥儿。; 紫苏神色欣喜来扶施少连,见顺儿躬身跟在后头,眼神从他面上刮过,半笑半讽:;老鼠偷食儿还挂着须呢。; 顺儿这才后知后觉,袖子抹了抹唇角,抹下几点糕渣来,呵呵一笑,拱手:;小子问紫苏姐姐好。; 紫苏不理他,却闻得施少连身上的酒气:;婢子去正院里偷瞧了两三会,见厨房里一直在烫酒,知道大哥儿这顿必定喝的不少,屋里早备了醒酒甜汤,大哥儿喝一碗歇歇罢。; 施少连点头:;先把虚白室收拾出来,甜汤倒不必了,你去倒杯浓茶来。; ;虚白室早已收拾妥当,新铺了新竹簟,又挂了新帘。;紫苏笑吟吟的,;知道大哥儿喜欢虚白室,屋里屋外,婢子最紧要的就是这处。; ;园子里倒数你最贴心。;施少连含笑觑她,;瞧你这份心意,成日里忙的脚不沾地,倒得专给你配个小丫鬟差使。; 紫苏睇他一眼,含羞抿唇微笑:;不敢,都是大哥儿抬举婢子。; 三人进了见曦园,见曦园是吴大娘子生前养病之所,景致极好,园子四角皆有活泉细流出入,前庭遍植杂花,后院栽满碧竹,游廊小轩,窗牗门户皆朝东开,每室皆明,虚白室只有方寸,两壁开窗,一窗对着青竹,一窗对着繁花,满地铺竹簟,屋内只设一榻,空旷又清幽,是施少连以前的读书之所。 紫苏吩咐屋里小婢女青柳去虚白室铺枕褥,自己煮一壶浓茶,捡了套白瓷茶具送到虚白室去。 虚白室静悄悄的,白线帘已落,银灰的外袍胡乱扔在青竹簟上,矮榻上施少连半卷着锦被,已然闭目假寐。 她悄悄将茶壶搁在一旁,又收叠地上衣袍,再抬眼看榻上的郎君,玉山倾倒,心内欢喜,悄声退出去。 见曦园有两仆两婢,婢子有紫苏和青柳,小仆是顺儿和旺儿,紫苏是管事的大丫鬟,又被施少连收过房,其余三者都以她为尊,青柳和顺儿、旺儿守在游廊下说话,几人见紫苏出来,顺儿揖手:;给姐姐请罪。; 紫苏嗔他:;半夜里回来,也不提前往家里递个信,倒杀的我几个梦游似的,连床褥都要新铺,措手不及。; ;原是要再晚几日的。;顺儿挠头笑,;实在是路上耽搁的太久了,大哥儿又惦记家里,下了水路急急骑马赶回来,我们做下人的也罢,不过是闭眼赶路,倒直把那蓝表叔累得翻白眼。; 他手舞足蹈,扮个滑稽样,惹得几人捧腹大笑,紫苏骂道:;你这泼皮贼,促狭鬼,专爱学人丑样。; 青柳和旺儿都是这两三年里施少连挑拣留下来的,年岁不过十二三岁,从未出过远门,缠着顺儿:;好哥哥,你跟着大哥儿这一路出去都见识了些什么,说给我们解解趣。; 紫苏也在一旁笑瞧着他:;大哥儿这一路上都走哪处了?; ;这可说来话长。;顺儿含笑,;讲起来口干舌燥,紫苏姐姐赏我口香茶喝。; 紫苏瞪他一眼,施施然自去拎茶壶,又端了盘点心来,几人围坐在廊下,交头接耳,说说笑笑好不自在。 谈笑间只觉时短,日头偏移入游廊,紫苏瞧见滴漏已过一个多时辰,起身去虚白室看一眼,却见施少连坐在榻上,肩头披着外袍,推开了半扇窗,面色如水的望着窗外蔷薇花架,手臂搭在窗沿,指间捏着茶盏,慢慢摩挲。 正是日头晾屋的辰光,他半边身子都浸在白晃晃的明光里,如同剪影,手中的茶盏是象牙白色,瓷片极薄,被酽酽日光照射,透明的几近幻影一般,紫苏能瞧见瓷片上细碎的冰裂纹和杯内残存的半盏茶水,也能瞧见那举着茶杯的细长手指,骨骼凸显,肌肤丰盈,被日光浸的如玉一般温润。 她不敢出声打搅,静静的垂手站在一侧,见他半眯着沾了暖阳的狭长细眼,柔声问她:;推窗听见风里有笑声,你们说什么趣事呢。; ;只是些不打紧的闲话。;紫苏低声道,;茶凉了,婢子去换壶热茶。; ;不用。;他仰头将茶水啜净,将茶杯搁在榻上,转过身体,;来替我穿衣。; 紫苏倾身上前,环手越过他的肩,将披在他肩头的外袍捏在手里,冷不丁闻得他身上极淡的酒气混着清新的茶香,有温热的呼吸洒落在她脸颊旁,靥生红霞,心头忽跳,手中的衣袍握不住,直往下坠。 ;你脸红什么?气也喘不顺了。;他音调平和,慢慢掀起眼皮看她,眼神平静,无波无澜,见她垂下头,娇颜羞涩,眉目如画。 施少连寻思片刻,慢腾腾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沿着她的衣领往里钻,擒住一端,在温热指尖搓揉。 虚白室阒静无音,风撩过蔷薇架的轻响像铃铛振动,有芬芳的花香送入屋内来。 他安静欣赏她脸上神情。 紫苏喉头哽结,声如蚊蚋,全身颤抖:;大哥儿...婢子替你穿衣...; 施少连不松手,身体慢慢倾倒在榻上,带着紫苏也半俯在他身上,呼吸凌乱,春潮满面。 ;脱衣裳。;他手中施力,半爿日光透过窗照在他清俊的脸上,眉眼都惬意的舒展着,仰面享受暖和的光亮。 紫苏脸红身软,颤颤巍巍去摸他腰间的汗巾,又去解自己的裙,两人衣裳都半褪不褪时,却觉他手中动作停顿,而后抽手,轻轻推开她,面色平静从榻上坐起来:;等会还有些事,晚上罢。; 她被他这番一撩拨,如在云间晃动,身子又涨又酸,心头纷乱,又听得他说晚上,羞涩不已,垂下螓首,轻轻嗯了一声,收敛心神去替他穿衣,又急忙将自己的裙系上,逃也似的先出了虚白室。 施少连从榻上下来,倾身去推另一扇窗,见竹影细细,地上尽是些新生的嫩笋,尖尖长长,绿蒙可爱,自己拎了那壶凉茶在窗旁,倾倒茶水仔细净手,那一壶儿琥珀色的茶水淅淅沥沥滴撒在竹叶上,欲显新竹青翠。 他在布巾上将手拭干,也慢步出了虚白室。 第 3 章 ! 施少连带着顺儿旺儿两个去了外院,此程还带回了三四个箱笼,都搁在了外堂上,施少连一面吩咐人去取八宝攒盒,一面让家仆开箱,箱笼内里装的也是从南边带回来的精巧土仪,他盯着下人一样样往攒盒里放东西,麻烦账房孙秉老在一旁写礼单,要把这些土仪送往和施家生意往来的各家各号。 忙完这些,几人又往帐房里去,孙秉老搬出了近半年的账本明细给少主人查看,施家虽是普通富家,账房各项却做的规矩清爽,施少连先看了铺子账册,又查家中各项出入,厚厚的一沓账本,他翻阅的极快,却把一叠账册足足看了两三遍,孙秉老在一旁喝了三四盏茶,最后施少连将手中黑漆封皮阖上,玉白的手屈指在账册上敲了敲,温声道:;这阵子我不在家,真是辛劳先生了,家里家外,全赖老先生掌事。; ;大哥儿客气,这些都是分内之事,算不得辛劳。; ;委屈老先生迁就寒舍。;施少连拱手致谢,诚恳道,;请老先生管家,真好比请孔夫子教三字经---大材小用。; ;大哥儿说笑,在府上这几年,月银拿的不少,还管吃住出行,原先投奔来的时候,只想着有个收容之所,如今这般,老朽一万个心满意足。;孙秉老捻须而笑,;倒是大哥儿,年纪轻轻就要操持家事,比老朽辛劳许多。; 施少连浅笑摇头,又听孙秉老说起这半载家中情境,应酬往来,田庄佃户,新潮物事,又说起上元节的王姨娘被掳一事,施少连默声听着,及听到张家看望甜酿的两家往来,施少连沉吟半晌,问道:;我看家里账目有项支往金陵家俱掮商的二百两定金,那是给二小姐准备的什么嫁妆?; ;是两张描金彩漆拔步床的定金。;孙秉老道,;老夫人听说,如今造一架金陵出的拔步床少不得花半年光景,又要等着漕运送来,老夫人想要个时兴又精细的式样,怕明年来不及,提前给二小姐和蓝家大姐儿各做一张,剩余的嫁妆物件,等今年里再慢慢的赶。; 施少连颔首,清俊脸上满是柔和之色:;老夫人这意思,蓝家的那份嫁妆,也由家里出?; 孙秉老看他不声不响垂眼喝茶:;这倒还要再问问老夫人,两个姐儿同年出嫁,一亲一表,到底要怎么个弄法。; 正说话间,施老夫人院里的小厮来叩首:;大哥儿,孙先生,老夫人差遣小奴来,内院里摆席面,请哥儿先生进院里用饭。; 原来不知不觉间天色已黑,施少连将账本送回柜间,招呼孙秉老:;难能阖家团圆,先生一并来吃口酒。; 孙秉老应诺,两人进了内院,分花拂柳经过小花园,见一新月淡影,满园花团锦簇,施老夫人院里初挂绡灯,游廊下悬着几个透亮的玲珑灯笼,四五个青衫裙的婢女们围着几名锦衣少女,叽叽喳喳的说着话。 婢子们见施少连和孙秉老来,起身俱福了福,云绮先瞥见来人,娇音脆语扬手:;大哥哥,孙先生。; ;妹妹们在做什么?;施少连停住脚步,侧目见正厅里摆了大桌圆席,仆妇们往来摆菜布盏,笑吟吟问云绮,;怎么不去屋里坐。; ;我们打络子呢。;云绮得意洋洋扬着手中丝线,;再过阵儿天热了,我们做几个络子压扇坠儿用。; 坐在廊凳上的两名少女俱扭过头来,一名眉眼温顺,观之可亲的绯裙少女正是蓝苗儿,另一名笑靥深深的碧裙少女正是甜酿。 蓝苗儿和甜酿同岁,一个生辰在年初,一个在年尾,两人情谊最好,常在一处嬉戏玩耍,又是同一年的定了亲,甜酿定了江都小有名气的塾学夫子张远舟的幼子张圆,苗儿定了做花园营生的况家子况学,张圆和况学又是同窗好友,因此甜酿和苗儿的关系更加亲近些。 甜酿手里的络子正缠着手指间收尾,忙着双手不停,扭头喊了声:;大哥哥,孙先生好。;复又低下头去,忙着手上的活计。 蓝苗儿身边坐的蓝芳儿也抬起头来,盈盈一笑,娇柔起身拜表兄:;少连哥哥。; 她年岁最小,身姿婷婷如嫩荷,且不论姿色,单凭身姿,却是姐妹几人中最出众的,窈窕又妙曼,此时俯身探过来,手里捧着枚秋香色的络子:;芳儿刚编好的一枚,大哥哥可看得上眼?若是看得上,想请大哥哥收下,权当是妹子的一点小心意。; 施少连眼里俱是笑意,并不去接那递到眼前的络子,只摆手说道:;芳儿妹妹留着自个用吧,大哥哥用不上这些。; ;你这傻子。;云绮对着芳儿哼笑,;大哥哥院里有紫苏,最是心灵手巧,上上下下都替大哥哥打点的妥帖,还缺你这根小络子不成。; 芳儿听罢此言,勉强一笑,那枚络子搁在手心,她有些讪讪的扯着衣袖遮掩:;云绮姐姐说的也在理,是我思虑不周了。; 施少连温声解释:;我夏天不用扇子,用不上此物,若收了,这样精致的络子,只是搁在屋里生尘,倒白白糟蹋芳儿妹妹一番心意,大哥哥心头也过意不去。; ;大哥哥不嫌弃就好....;芳儿瞅着一双潋滟的眼看看施少连,;不知哥哥想要些什么,妹妹以后再编个旁的送大哥哥。; 一旁甜酿忙忙将手中的络子打了结,用剪子绞好,这才转过身来,笑盈盈问施少连:;大哥哥外头忙完了吗?; 她一笑,双眼便弯成一双新月,柳眉儿弯弯,酒靥儿深深,说不尽的甜甜蜜蜜,又妩媚又天真,施少连爱见她笑容,点头说话:;忙完了。; 他朝几个妹妹招手:;天都黑了,再做下去要累坏眼,妹妹们进屋玩吧。; 姐妹几人见天黑透,都收了手,回了主屋,一侧耳房里,施老夫人和蓝家夫妇,搂着喜哥儿和小果儿吃糖说话,见姐妹几人相伴进来,又见施少连和孙秉老两人,施老夫人笑道:;早听说你两人在账房里看账,我们内院自作主张,自顾自摆几桌酒,举家热闹热闹。; 老夫人又劝施少连:;大哥儿,你这昨夜里才到家,理当好好歇歇,其他的事,往后再理也值当,不差这一两日。; 施少连应诺:;都听祖母的教诲。; 蓝可俊脸颊上还熏着一团子红,身上拢着一股子蔷薇花的香气,笑眯眯的亲自斟茶招呼两人:;我们早早在这陪老夫人,就等着你两人完事,左等右等也不来,只能差人去请。;他早年里也是个读书人的模样,这两年间在江都养福气了不少,白面微丰,腰圆肩圆,像一只日头下发酵的白面团,瞧着又和气又和善。 田氏见人已到齐,笑道:;人都全了,我去外头看看席面,该上的俱摆上来,趁着月色初升,大家吃个团圆。; 席上酒菜都已上齐全,桂姨娘正在厨下督工,也换了身鲜亮衣裳出来,众人纷纷落座,又在游廊下摆了两桌,招呼家里内外堂的仆丁婢女们一道吃喝。 堂上堂下一时欢声笑语,热闹不断,热菜吃的大半,正是月上柳梢的时候,廊下仆丁们听得正堂上行酒令的喝声,也玩起了猜拳的戏码。 桂姨娘见廊下人多,紫苏带着青柳正安安静静坐在人群里吃菜,怕她吃喝不够,特意让厨房送了三四道菜给她,周围的婢女嬷嬷小子们俱看着紫苏吃吃发笑。 她刚吃了碗新添的酥酪,见众人都瞧着她笑,脸上红辣辣:;你们个个都笑些什么,怪渗人的。; ;瞧着紫苏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众人笑道,;日后等紫苏姑娘发达了,也不要忘记我们一众人,抬举则个。; 紫苏捏着帕子乔装拭唇:;都是做奴才伺候主子的,哪有什么发达不发达。; 众人嘻嘻笑:;焉知日后怎么样,有些好人,当家做主也说不定哩。; 席上众人喝酒吃菜,又说些话讨施老夫人欢心,吃到最后正要散席,田氏伴着施老夫人,又带着一众女孩们去耳房玩叶子牌消食。蓝可俊偷偷走来招呼施少连,两人在窗下说话:;下午往街去,正遇上詹少全、邓知客几个,知道大哥儿回来,都囔着要和大哥儿吃酒相聚,我也说了,这回出门带了满船的货回来,怕好一阵儿不得闲,他们也怕上府里来冲撞了侄女们,只等着大哥儿闲了,挑个日子,再一道去丹桂街坐坐去。; 施少连颔首微笑:;应当聚聚,待我寻个空日子告诉表叔。; 蓝可俊眨眨浮肿的眼,拍拍自家侄儿的肩头:;表叔等你消息。; 觑着田氏和陪着施老夫人玩耍的空当,蓝可俊拜别施少连,自己偷偷回了后罩房,也不要丫鬟上前使唤,换了身衣裳,自个偷偷出了小门,往街上行去。 转过几条街,正是条清幽无名的小巷子,不起眼处有扇小角门,蓝可俊上前敲了敲,即有老婆子来开门,见是蓝可俊,欢喜不迭的拍掌:;大官人可算回来了,雪姐儿日想夜想,苦熬了数月,熬得衣带都瘦了许多哩。; 冯妈妈一面引人入内,一面回头喊:;雪姐儿,快出来瞧瞧,是哪个贵客家来?; 蓝可俊亦是欢天喜地抬脚往屋里行去,见个娇娇的小娘子懒懒倚门,梳着个风流坠马髻,穿着身婀娜霓裳衣,眼下是颗俏生生的小红痣,正垂着眼漫不经心的捻着手心里几颗瓜子仁,抬眼睇了睇他,半是含情半是幽怨:;我道是哪个短命的,原来是蓝大官人,半载都没有个消息,寻思怕是早死在路上了不成。; 冯妈妈在身后骂:;你这小贱蹄子,但凡把嘴里的三分厉害用在别处,早成仙成佛了,哪里还用在这间小庙修行。; ;我若是死在路上,你怕不得给我披麻戴孝。;蓝可俊最爱她这促狭样,上前搂紧佳人,先偷了个香嘴,;我的心肝,昨夜里才到的家,这会儿就来寻你,我这片心思还不够么,非得被你踩在脚下作践?; 雪姐儿一把推开他,扶扶自己的云鬓,转身进了屋:;你心思够不够,跟我有什么关系,左右出门潇洒快活的人不是我。; 蓝可俊随着她的脚步进屋:;好姐儿别恼,这出了一趟远门,也给你带了些好玩意,算是我给姐儿赔罪,苦了姐儿这么多日的挂念。; 他刚从怀中掏出个鼓囊囊的荷包,一把被雪姐儿夺手抢了去,倒在手心一看,原来是三四个镶金缀玉的钗头,有蝶有鸟,样式新奇。 ;可还满意?;蓝可俊看她神色转怨为喜,上前将她搂入怀里,;好歹也值几十两银子,送给你做簪子用。; 雪姐儿目光灼灼的盯着手里的钗头,哼了一声,贴在他身上去摸他衣袖腰带:;倒还有些什么好东西,俱拿出来看看。; 蓝可俊只顾亲她的脸靥香唇:;剩下的好东西,脱了衣裳不可就见了。; 冯妈妈这时收拾了满桌酒菜进来,笑迎迎招呼两人喝酒,两人并肩入席,喝了两盏交杯酒,便落了床帐,皮肉贴皮肉,如胶似漆搅做一团。 这厢**初歇,那厢施家主屋人都四散,碗碟俱收拾了出去,紫苏早不见了施少连身影,只得和青柳先回了见曦园,收拾完施少连归家的行囊衣物,又重新熏被换枕,仍不见施少连回来,打发青柳去寻,才知施少连又和孙秉老一道去了外堂。 施少连深夜才回,亲自将内院的门锁落上,夜里幽静,暖风酥骨,也不用提灯,和顺儿借着月色往见曦园去,推门一看,紫苏正在灯下做女红,银釭早已泣泪。 紫苏见他回来,连忙打水伺候洗漱,施少连换了夜里穿的亵衣,自己挽袖往内室去,吩咐她:;你也早点歇吧。; 她倒是愣了楞,旋即又回过神来,将床帏落下,悄声退了出去,将水泼至廊下,抬头见满庭月色如水,繁星如洗。 第二日施少连早早就去了铺子,漕运的货物又到了江都码头,他领着人去看货,连轴转了四五日,忙的脚不沾地。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年轻人,近来行事愈发沉稳,内里其实还有很多年轻人的浮躁,做事都要一点点摸索,半点懈怠不得,前两年明里暗里他一直吃着亏,慢慢到去年才好些,旁人来看,这位年轻的新主家,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这一日夜里归家,施少连见桌上搁了个青皮包袱,紫苏道:;是二小姐白日送来的,说是给大哥儿去年生辰的寿礼,送的晚了,让大哥儿见谅。; 他打开包袱,原来是一身青底的男子春衣,衣料水一样的滑腻,施少连看那衣裳,颜色浅青中带银灰,清爽雅致,明光下又隐约有宝相如意纹花样,原以为是颜料阴染而成,捏在手里一看,才知是一针针用极细的青灰丝线绣上去的花样。 他仔细看那衣裳,认得这衣裳料子,是去年春送给甜酿做春裙的衣料,颜色很雅致,叫天水碧。 天水碧颜色浅透鲜嫩,寻常人家难见这样的雅色,贵族人家常用此色裁女子衣裙,也可和其他色同缀,做男子春衫,她用青灰丝线绣满衣裳,将那略浮的颜色往下压了压,显得庄重几分,保留了那嫩色,又不显轻巧。 紫苏过来看见那衣裳,也不由得赞叹:;二小姐的针线活,半点也不比外头的绣娘的差。; 施少连摸着那衣裳,唇角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她几时送来的,坐了多久。; ;午后就来了,带着宝月一起来的,吃了几块糕点,又陪着婢子坐了会,后来往园子里玩去了。; ;她倒真会挑时候。;他轻声自言自语,;只趁我不在的时候来。; ;大哥儿说什么?; 施少连扬眉,自己去床边纱橱寻出个不起眼的锦盒,打开瞧了两眼,复又阖上,摩挲片刻,想了想,递给紫苏,淡声道:;你现在送去二小姐处,就说我回她的寿礼。; 紫苏诧异,看看施少连,瞠目结舌:;这...这时辰,二小姐想必睡了罢。; ;快去快回,亲自送到她手里,不要耽搁。; 紫苏只得领命,提着灯笼,往绣阁里跑一趟。 他送紫苏出门,瞧着她的背影,自己顺手在花架旁撸了朵海棠花,在手里揉碎了,一点点撒在水里,偶尔抬头,眼里俱是深沉暗意。 紫苏片刻后即回,见施少连坐在书案后写字,漫不经心问她:;二小姐睡了么?; ;已经睡下了,屋里都落了灯,又被婢子吵醒了。;她一直捉摸不透大哥儿的心思,;大哥儿缘何要这时候送寿礼...; ;我这妹妹性子最是小意温柔,被吵醒,也没有难为你吧。; ;起初被闹起,二小姐有些儿诧异,脸色还有些恼,后来十分欣喜,说了好一些谢谢大哥儿的话。; 他微微一笑,神情生动惬意,眼波却有些儿奇异,将笔搁下:;很好。; 第 4 章 ! 施家早饭食的清淡,桌上摆的是白糖粥、黃韭乳饼、一碟金华火腿肉、一碟甜糟鸭、一碟红油腐乳、两碟小咸菜。 圆荷正伺候老夫人安静用粥,方桌两侧坐的是桂姨娘和云绮,甜酿与喜哥儿,几人一早便来正院问候请安,这会正默声陪着老夫人用饭。 施少连穿了件淡月白的圆领袍衫,少年潇洒,清风朗月般的仪态,施施然撩袍进来,微笑施礼:;孙儿给祖母问好。; 家中人见施少连进门,俱是起身问候,施老夫人脸上添了笑意:;大哥儿今日空了?;又心疼大孙儿连日劳苦,忙不迭嘘寒问暖,又指派下人去取碗碟加菜,;若想吃些什么,只管说,让厨房做去。; ;我随祖母用些粥即可。;施少连撩袍在甜酿身旁坐下,笑吟吟问:;二妹妹昨夜里睡的可好?; 甜酿正看着喜哥儿吃乳饼,听见他这般问,自然浅笑回他:;甚好,窗外的黄莺儿闹着我才醒,大哥哥睡的好么?; 施少连亦点点头,低头喝糖粥:;也不错。; ;大哥哥怎么不问我睡的好不好?;云绮这时嘟唇,汤匙捣弄着碗,闷闷的嘟囔,;只顾问二姐姐...; ;你还用问么,打小就能吃能睡,一旦困睡了,雷打不动的安稳。;施少连粲然一笑,给云绮碗里挟菜,;大哥哥是看着你长大的,事事不用问,想想就明了。; ;那倒是,我和大哥哥最亲了。;云绮甜甜一笑,;原先家里就我们两个的时候,我成日跟在大哥哥在园子里玩耍,成日里形影不离,我都记得呢。; 桂姨娘和施老夫人闻言俱笑:;你那时才多大些,也不过六七岁上下,成日里逼着你大哥哥给你上树捉鸟,下水捞鱼,你大哥哥见着你就绕道跑。; ;明明就是大哥哥指派我去捉鸟捞鱼,怎么成了我逼大哥哥了,姨娘和祖母瞎说。; 甜酿在一旁笑容淡淡,低头喝粥,听施少连道:;那时候二妹妹是住在吴江,还是已经搬去了杏花巷里?; ;七岁上下,爹爹带着姨娘和我从吴江来了江都,在杏花巷里住了两年才回府。;甜酿笑道,;按云绮妹妹说的,我应该还住在杏花巷里住。; 她说的坦荡:;爹爹也常和我说,家里有个大哥哥,还有个小妹妹,只是一直不得见。; ;倒是苦了你这孩子。;施老夫人叹道,;白白在外呆了许多年,原早该带回来的...; 甜酿将手中筷箸搁下,真心实意道:;不苦呢,那时候还小,每天里有吃有喝便欢天喜地的,后来回了府里,日子过得更好了。; 她殷勤给施老夫人挟菜:;家里有祖母,也有爹爹和大娘子,又有姨娘哥哥妹妹,个个疼我爱我,每天都热热闹闹的,倒把从前吴江的时候都忘记了,杏花巷也只囫囵记得些。; 桂姨娘也笑:;我记得甜姐儿刚到府里,说话还带着吴音,不多久就学了一口流利金陵官话。; ;那时候二姐姐说话就像唱曲一样。;云绮笑,;我和二姐姐说话,半点儿也听不懂呢。; 甜酿抿唇,甜甜微笑:;那时府里人人都爱教我学说官话,很是有趣,久而久之就学会了,倒是吴江话半点也不记得呢。; 众人就爱她的这样的嘴甜好脾气,温柔大度,粉团似的揉捏。 老夫人淡淡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年纪轻轻的都来忆古,罢、罢、别提了。; ;祖母说的是。;一众人连连笑。 几人用过早饭,甜酿带着喜哥儿去园子里玩耍,桂姨娘带着云绮出门买些针线,施少连陪着施老夫人在耳房少坐,祖孙两人闲谈,说起了甜酿的婚事。 施、张两家去年年初就已换过庚帖,婚期先定在了明年夏,一是甜酿的孝期耽搁,二是先紧着圆哥儿明年四月的院试,不欲先婚让他分了心思,但前阵儿张夫人借着甜酿病中探望,也来寻老夫人说话,商量要准备两个小辈的请婚帖,往施家下聘。 ;张家满门都是清白读书人,圆哥儿又是幼子,我听张夫人的意思,聘礼就照上头两个哥哥的旧例,先送一箱茶果喜饼来,再加一锭白银,一柄玉如意。; 施少连掌了家后,老夫人大事都爱问他拿主意:;大哥儿觉得如何。; 他垂眼喝茶,淡声道:;略寒酸了些...但他家只有名声儿值点银子,祖母应了么?应了的话,到时多补贴二妹妹一份嫁妆,不让二妹妹嫁过去受苦。; ;我亦是这个理,先前已经应了张家,就等着你回来,再挑个好日子,请冰人写婚帖。;施老夫人笑道,;圆哥儿学问好,只盼着圆哥儿以后有出息,多少帮衬些岳家,甜酿嫁的也算值当。; 老夫人也算出身读书人家,家里有个老秀才的父亲,只是此后老父屡试不中,家道中落老夫人嫁了商人妇,心里头还是极喜欢读书人,对甜酿这门婚事也很是满意。 她看着施少连,微微感叹:;那时候大哥儿若是再继续学问,凭大哥儿的聪颖勤勉,应也大有出息。; ;祖母知道的,孙儿不爱功名道,继承家业亦是心愿。;施少连脸上平静,指节叩着茶盏盖儿,;王姨娘出了事...张家这样的人家最重名声,孙儿听说张家来了好几遭看二妹妹...; ;他家也是热心,看着甜姐儿病重,怕孩子有些儿不好。;施老夫人叹气,;甜酿性子招人欢喜,虽说她生母名声亏,但念着孩子好,张家也不计较,只求以后不要出些妖蛾子,将甜姐儿稳稳当当嫁出去。; ;孙儿看二妹妹和小弟弟这阵儿失了生母,都有些儿恹恹的。;施少连道,;依孙儿之见,还是差人将王姨娘找回家来吧。; 施老夫人脸色却突然沉了下来,重重的哼了一声,紧皱眉头,良久方道:;大哥儿当时不在家,这几日也未来得及和大哥儿细说。那不要脸的...谁知道是被人掳了去,还是串通好的,后来去查屋子,满屋寻不到一分银子都,只有两个妆奁盒,一些惹眼的头面首饰值钱,原以为是屋里的丫鬟趁乱偷了去,责打一番才知道,屋里的银子早先换了银钞,不知被那妇人搬藏去了何处,说不定出门前都收在了身上。; ;现下只望她跑的远远的,别被相熟人撞了去。不然事情闹出来,张家那样重誉的人家,怕是要看不起甜姐儿,以后还连累喜哥儿。; 施老夫人叹气,磨牙恨恨道:;这个贱人,从良还不守妇道,最好是天打雷劈,老天爷收了去。; 老夫人对上元节的事全是怒气,转向自己孙儿:;我们施家是正正经经的人家,这些肮脏事儿,大哥儿就莫管了,人走了便是,自此和施家再无瓜葛,日后再回来,趁早打死在外头也算好的,我也和甜姐儿说了,索性就当没了娘,她哭了几日,也算是应了。; ;就听祖母的。;施少连心中有谱,点了点头。 施老夫人看着自己的孙儿,又操心千万:;不是祖母唠叨,你是当大哥的,应当你先娶妻生子,再接着是你的妹妹,现下甜姐儿的亲事都定了,你心里头的想法呢?; ;孙儿还年轻,娶亲生子这等事,以后再做打算。; ;沈家的姑娘已经嫁了,你嘴上不说,但祖母知道你心里头惦念人家,不然也不会把紫苏收到府里来。;施老夫人苦口婆心,;听祖母一句劝,天下的好姑娘比比皆是,不能因她耽搁自己的终生啊,我让媒婆上门来,找些好女子给你相看相看?; ;祖母别心急,左右等二妹妹先嫁了吧。;施少连心不在焉,起身要走,;时候不早了,孙儿外头还有事,晚些再来陪祖母说话。; ;你这孩子...每次都这套说辞...; 施少连不甚在意自己的亲事,也不耐烦听施老夫人念叨,出了正院就回见曦园去,横穿家中小花园时,见小清潭旁的丁香棚下,有人影绰约。 甜酿带着婢女宝月正在花架下喂鱼,见施少连来,嫣然一笑:;大哥哥。; 他伫足,脸上神色颇有些奇妙,很快又朝甜酿行去,清俊的脸上已然是明朗笑意:;二妹妹。; 甜酿手中掐的是块绿豆糕,只剩一小丁点在手里,显然是在此等候多时。 她瞧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绿豆糕,嘴角噙着笑,两旁酒靥儿凹出小小的坑:;是大哥哥送的绿豆糕,我爱吃,时常荷包里揣两块解馋,没想鱼儿也爱吃。; 施少连伸手捻过她手心里一点碎屑,睇着她,眼里笑意深深,将碎屑含入嘴中,品咂那一点甜意,柔声道:;忘了跟二妹妹说,这是路过吴江,专为二妹妹买的糕点,想着二妹妹小时候兴许吃过,买回来再给二妹妹尝尝。; 她坦坦荡荡的望着他,眼里波光粼粼:;这绿豆糕粉糯清甜,我很喜欢,可能小时候真的吃过,只是不太记得了,还要谢谢大哥哥一片心意,处处挂念。; 他微笑看着她,身材欣长,青葱如柳,又生的一张俊朗的年轻面庞,熠熠生辉的眼。 甜酿顿了顿,先说话,声音柔柔的:;谢谢大哥哥昨夜遣紫苏送来的寿礼,我翻来覆去看了半夜,欢喜不已,但这样贵重的礼物,怕是花费不少银钱,甜酿不当收。; ;也谢谢二妹妹做的衣裳,精巧重绢,只是这样的寿礼,以后大哥哥也不能收,熬坏妹妹眼睛罪过可就大了。; ;那明年我帮哥哥纳两双高靴,给哥哥出门穿,祝哥哥步步登高。; ;寿礼再贵重,也只是一份心意,权当是我私下给二妹妹贴的一份嫁妆。; 兄妹两人面对而立,相视巧笑,春风旖旎,花蕊初成,自有一番别样春景。 此处也是施少连常流连的赏园之地,他往水畔石块上坐,将自己的月白袍角铺在石上,招呼甜酿:;此处浅滩鱼儿更多些,二妹妹不如来此处喂鱼。; ;哥哥的衣裳娇贵,颜色又浅,不可弄脏。;甜酿从袖间抽出一张素帕,垫在石上,和施少连并肩坐下。 兄妹两人说话闲聊,赏花喂鱼,良久之后,甜酿垂头,黯然神伤,思量片刻:;甜酿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大哥哥帮忙。; ;需要大哥哥帮什么?;他心头笃定,胸有成竹,语气闲闲回应她。 她抿抿唇:;姨娘出事之后,我就落水生了重病,整日里混混沌沌的不晓事,后来身体好些了,才知道祖母封了姨娘住的屋子,搬空了里头的用物,打发了姨娘跟前的婢女。; ;姨娘为人心直口快,常惹的祖母不喜,但姨娘心底最软不过,平日里对我和弟弟悉心照料,千依百顺,我记得姨娘最爱装扮,存了两个妆奁箱子,俱是她珍爱的衣物首饰,姨娘常说,这些就是她的命根儿。这两个箱笼都扔进了后堂的库房里,听得祖母说,寻个空收拾出来,该赏的拿去赏人,扔的俱扔了,剩余的拿出去卖了换银钱,省的碍眼。; 她不知不觉掉泪:;前几日看见一副极眼熟的翠羽头簪缀在了桂姨娘的头上,从后头瞧着,倒像姨娘回来了一般,我半道追上去喊了一声娘,回头才知道是桂姨娘。; ;我也想留几件姨娘用过的物件,睹物思人,时时记起姨娘来。; 甜酿泪落如珠,去寻袖里的帕子,却摸了空,只得拾袖拭泪,半道被施少连止住,递过一方青帕,覆在她湿漉漉脸靥上。 施少连温声道:;就为这点小事?; 甜酿点点头:;祖母不知怎的,对姨娘心头有怨气,我不敢去求祖母说道,怕惹她老人家不快,想来想去,想求大哥哥帮个忙,若祖母吩咐人把箱笼里的物件拿去变卖,大哥哥帮忙斡旋其中,我拿我的首饰来换几件姨娘的首饰。; 他瞧着她泪落涟涟,内心叹气,承应下来:;莫哭了,一桩小事罢了,算不上难的,我应了便是。; ;真的?;她抽泣,;若真能如愿,我先谢过大哥哥。; ;真的。;他温声道。 ;大哥哥对我真好。;甜酿破涕为笑,;从小到大,大哥哥都护着我,帮着我。; 他默默注视着满潭碧水,微微一笑,姿容赏心悦目。 隔了良久,甜酿轻声问:;大哥哥,你说姨娘还有回来的一天吗?; 她自言自语:;希望姨娘能遇上善心人,过的好一些呀。; ※※※※※※※※※※※※※※※※※※※※ 更新频率:老规矩啊工作日日更,周末休息~ 第 5 章 ! 甜酿细细和施少连说了一番话,见时辰不早,慢慢收了泪珠:;过几日等哥哥闲了,甜酿再去见曦园寻哥哥玩耍。; 他点头:;无论忙闲,二妹妹尽管来。; 甜酿用青帕将脸上泪痕拭净,捏在手里,腼腆一笑:;弄脏了哥哥的帕子,待甜酿洗净了再还给大哥哥吧。; ;不碍事。;施少连从她手中取了青帕,掖入袖间,温声笑道,;快回去吧。; 甜酿点点头,辞了施少连,带着宝月绕过丁香棚,往绣阁行去。 施少连见她背影消失在一丛葳蕤花叶之后,独自在水旁站了半晌,慢慢从袖中抖出那方青帕,仔细端详,帕子已湿透半幅,泪痕斑驳,他捏了捏帕上沾着脂粉的湿意,眼中光亮奇异,将指尖触在舌上,尝得一丝咸涩,嘴角弯起弧度,轻声自言自语:;鬼精鬼怪的丫头。; 几日之后,王姨娘的两个妆匣盒子搁在了甜酿房中,连同赏赐下人的,被桂姨娘和田氏分去的几幅鲜亮头面,俱原原本本的还了回来,不知施少连使了什么法子,在老夫人跟前说了些什么,施老夫人搂着她落了回泪,隔日让两个嬷嬷将箱子送了来。 甜酿沾墨执毫,在桌上铺张素笺,宝月将箱内之物一一清点,甜酿列明清单,而后主仆两人将箱子落锁,收进了立柜深处。 她一人坐在绣凳上,双手支颐看着那张清单,心满意足,手畔是一个不起眼的锦盒,在桌上搁了好几日,甜酿心内踌躇一番,终是将那盒子打开。 那是一串圆润的南珠手环,流光溢彩,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正中是只玉雕小兔,缀着一双宝石做的红眼,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她的生辰为兔,可见这物,费了送礼人不少心思,故她对此亦有些惧怕,要想法子再送回去。 只是珠玉太过耀眼,甜酿忍不住捻在手中观摩,最后环在手腕上,抬手晃了晃,被那滑腻温润的触觉惹的心间愉悦,伸手轻轻摸了摸,甜甜一笑:;很好看呢。; 真好啊,日子越过越好,一切都往最好的路走,她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漂亮衣裳、贵重首饰、家人朋友,不久以后还有个温雅体贴的丈夫。 次日傍晚,甜酿带着宝月去见曦园,携了几幅自己绣的罗帕答谢施少连。 施少连正在房内换外出的衣裳,见甜酿来,吩咐紫苏去端茶,自己系了腰带,笑吟吟出来:;可高兴了。; 甜酿上前,顺手帮他整理袍袖:;谢谢大哥哥。; 两人坐下喝了一盏茶,甜酿起身要走,施少连送她出门,最后两人走到内院门前,甜酿笑道:;大哥哥出门应酬,晚间骑马回来,路上当心些。; 紫苏也跟着问 ;大哥儿几时回来?; ;说不定。;他挥手让两人回去,自己往外堂跨去,大门前顺儿早已牵着马等候,主仆两人沿路行了几步,见蓝可俊等在桥下,一见施少连:;大哥儿可出来了。; 叔侄两人步行,顺儿在后牵马,一道去了丹桂街。 丹桂街清净,私下里做的都是皮肉生意,沿街俱是小楼,后院幽深,几人往里行,有家门前挂了个纸糊彩灯笼,有老妈妈坐在门槛上守门,见一行人,喜笑颜开迎上来:;姐们爷们都在楼上坐,就等两位官人来。; 老妈妈将两人迎上楼,沿着木梯往上行,听见楼上细细婉转的唱曲声。 及上了二楼,已有在座者三人在喝茶,詹少全、邓知客、王庸,几人皆与蓝可俊交好,都是江都游手好闲的年轻子弟,原先家里略有些一份体面,败落后家中顾及不上,又不愿做贩夫走卒之流,每日里结交些酒肉朋友,替富家大户引荐些生意,从中赚些掮钱。 施家的生药铺子极大,足占了三四个铺面,绒线铺虽然店小,贩的俱是时兴货色,少主家人又年轻大方,有心人颇爱结交。 ;多久不见施贤弟、蓝表叔,我等内心渴想的紧。;几人上前笑上前,;下次带着愚兄几人,也出门去南边见识见识?; ;只要哥哥们看的起这等小营生,早来便是。; 两方寒暄,各引入座,帘外早有相熟的妓子盼盼、娇娇两人,装扮的艳妆彩衣,盈盈上前来施礼,蓝可俊掏了几钱银子,吩咐妈妈去打酒买肉,精细果子,整治一桌席面来。 这些私院子都是各食楼的老主顾,当即有食楼的伙计小厮送食盒来布席,桌上一番酒肉往来,好不热闹,盼盼和娇娇两人抱着月琴唱了两支小曲,也被使唤入席间倒酒递菜。 酒喝三巡,场面渐热络些,盼盼和娇娇又是风月熟手,左倚右靠,婀婀娜娜,香脸贴腮,一个个敬过酒去,及敬到施少连,见他脸色玉白,一双狭长的眼却潋滟生辉,有了些囫囵醉意,两人一左一右偎在他身前,齐齐将酒杯递至他唇边,娇笑道:;郎君应有大半载不曾来了家里坐,让我姐儿几个渴等,且罚了这一盅见面酒。; 他也笑盈盈的看着两人,仰面将两盏杯中酒都喝尽,唇色嫣红鲜润:;先给大家陪个不是。; 众人都喝了他一盏酒,几人喊妈妈来:;听闻妈妈新收了个干女儿,怎么不见在家,妈妈喊出来引见引见。; 那妈妈笑:;她面皮儿薄,见了官人郎君光会害臊,不敢下楼见客,若官人们喜欢,我唤她下来给大家唱个曲。; 不多时,果真从阁子上走来个青衫白裙的二八女郎,单单梳了个光溜溜的丫髻,眉心点了枚花胜,风流婀娜,捧着个琵琶,半遮着脸庞,羞羞答答的。 众人一看,皆是叹服:;真是个乖女儿。; 妈妈牵着女儿的手:;这丫头来家不久,还是个清倌人,若官人们中意,不如给这丫头添副头面,梳笼了,也算是她的福气。; 有人问道:;不知这女儿缺个什么头面。; 妈妈笑着伸出三个手指头:;就一副穿花金掩鬓、围髻璎珞就全了。; 众人闻得要三十两银子的,都暗暗咂舌,扭头见施少连默不作声打量那少女,纷纷道:;我等都有家室,只有施家大哥儿尚未娶亲,最是相配。; 施少连轻笑,朝着那少女招手:;过来我瞧瞧。; 那女孩儿抱着琵琶上前,俏生生的立在他面前,眼仁乌黑,眼神怯怯,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月奴。;女孩瞧着他一双眼良善温和,紧张的弯了弯唇,唇角下方露出两点梨涡,小声道,;我叫月奴。; 他喝了不少酒,见她发间只插着一支鸭壳青的玉簪,水头不算好,却胜在颜色细嫩,伸手将发簪拔下,只见玉簪上包着铜片,原来是支半裂的玉簪,那满头黑压压的青丝披泻而下,将那半边脸庞儿又遮住一般,只露出半只黑白分明的眼。 施少连此刻也不禁心旌摇动,伸手将自己发髻上一支白玉簪取下,递入月奴手中。 月奴受了簪子,朝着施少连福了福,这一会儿满堂都是庆贺声,众人连连敬酒,盼盼和娇娇都有些吃酸,笑道:;原来哥儿偏爱这样的口味,怪不得我姐妹几人都入不了哥儿的眼。; 施少连喝了五六盅酒,老妈妈也十分高兴,连连施礼:;哥儿今夜是歇在这儿,还是日后再来,若是今夜歇,老身去挑两对红烛来。; ;今夜还需归家,日后再来。;施少连禁不住这阵急酒,见滴漏已短,起身喊蓝可俊,;表叔一道回家去?; 蓝可俊笑嘻嘻的搂着盼盼:;大哥儿先去,我替大哥儿收拾这顿席面。; 施少连直到他今夜要留宿,点点头,和众人说了几句,下楼去。 正要出门,身后王庸追了上来,喊了声大哥儿,两人就在彩灯笼下说话。 原来是城南有个开当铺的老汉,膝下只得一个幼子,前两年不幸病亡,只留下一女,招了个女婿入赘,女婿吃喝滥赌,近来欠了满身债,债主追到家里,成日闹得鸡飞狗跳,老汉年迈,也有了歇手之意,想把这铺子盘出去,撇了女婿,带着女儿回乡养老。 ;铺子要价不高,只要二千两现银,单单里头死当的物品,也值不少银子,只是买主都惧着他家女婿的烂事,不敢接手,但依某之见,不过是个滥赌的狂徒,也不必俱,若真闹起来,让他吃顿官司就是。; 施少连袖手看了看他:;王兄若有法子,这买卖我请王兄做保,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王庸呵呵一笑:;我外家有个表哥正是衙里吏书,以后许能用的上呢。; ;如此,便有劳王兄周旋一二。; 两人说了一番话,约了时间一同去看铺面,施少连带着顺儿回家,进了见曦园,紫苏见他身上带着酒气,神色有些疲倦:;婢子去给大哥儿烧水沐浴。; 施少连点头,入了内室,脱了外裳,倚在圈椅内喝了一盏浓茶,酒气上涌,撑首假寐,迷糊间知道紫苏上前来,给他脱靴袜。 他轻叹一声,慢慢睁开发红的眼,把身体瘫在圈椅内,哑声道:;你伺候我。; 他又轻轻阖上眼,双手紧抓在圈椅边缘,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头朝上仰着,轻皱双眉,露出一段男人清瘦的颈,那皮肉下温柔浮凸的喉结,一下下的滑动,吞咽着莫名的情绪。 急风骤雨后,施少连衣带拂地,露出半个清瘦有力的胸膛,年轻的身体,腰肌窄瘦,肌肉紧实,亦不遮掩,赤足走去后房沐浴。 紫苏身体发软,闭目歇了半晌,将衣裳穿好,往后走去伺候施少连沐浴。 浴桶里水汽蒸腾,听得他撩水问:;上元节那日,那么多下人跟着,二小姐是如何能溺水?; ;婢子那时候和桂姨娘、云绮在一处看戏,听见喧闹声过去,见二小姐已经扑腾在水里,听其他人说,二小姐心急去追王姨娘和那贼人,没顾着脚下,失足摔下河岸去。; ;二小姐不会水,在水中越挣扎越往深水处去,旁的船家去拉,二小姐在水中沉沉浮浮抓不住伸来的船板,后来还是有人跳下水把二小姐救上来的,二小姐那时候脸已经面色青紫,奄奄一息。; 他闭眼。 他知道的,他这个妹妹,幼时在吴江水畔的私窠子里生活过,水性绝佳,划船泅水,潜水摸螺都不在话下。 第 6 章 ! 繁春转眼即逝,天气渐热,又是一年葳蕤夏景。 自打入夏,施家阖府很是忙了一阵,有关甜酿的婚事,张家送来了聘礼,写了儿女婚书。蓝家也收了况家的聘礼,两桩婚事都已下定,亲事就落回了肚子里,苗儿的迎娶日子定在了明年的五月初八,甜酿的定于七月廿五。 入定之后,两方以亲家相称往来,蓝家又借住在施府,苗儿的新婿况学又和张圆交好,一时施、张、况三家时时往来应酬,后院女眷常约着一道看戏出游、设席赏花,很是亲热。 施家没有主母,各家各节的重要应酬少不得劳烦老夫人出面,但老夫人年岁大又礼佛清净,女眷往来打发只能由田氏、桂姨娘帮忙张罗。 桂姨娘逐渐主了后院事务,又要替施府应酬往来,昔日里她在家中总被王姨娘压住,近来也扬眉吐气,正是春风得意之际。 然而终究是施少连的姨娘,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施老夫人也日日里和施少连提起娶亲之意,他只是推脱,对自己祖母说道:;家中就弟弟妹妹几人,仆婢也不算多,桂姨娘性子和善,后院之事交由姨娘打理甚好,若还有些不周到之处,让二妹妹帮衬着些,她明年就要嫁了,少不得也要学着管家。; 施老夫人知道他近来盘下一间当铺,重新修缮铺面、又聘请管事伙计,忙得常不归家,亦是无法,无奈拍着他的手:;说你千回万回,祖母劝不动你,但祖母年岁大了,等来等去,还不是等着抱重孙儿哩,你就顺了祖母这个心愿吧,再者你两个妹妹都要出嫁,你做大哥哥的也要去亲家见礼往来,身边没有人,总归有些不便。; 施少连捻着茶盏,突然一笑,微微叹气服软:;祖母莫急,孙儿又不是不娶,得空请冰人来,慢慢挑个得当的吧。; 施老夫人这才喜笑颜开:;有你这句话,祖母就一万个安心了,等你闲下来,请冰人来,带些女子图样儿,给你仔细挑,务必挑个满意的。; 他见祖母松口,辞了祖母要出门去,施老夫人喊住他:;后头要忙着替你两个妹妹打家什、攒嫁妆,你在外头也留心着,有好的留家里来。; 施少连顿住脚步:;祖母打算一视同仁么?两个妹妹出一样的嫁妆?; 老夫人叹道:;你表叔成日里不着家,手头又攒不住银钱,你表婶来来回回哭诉了好几回,我也想着,两个孩子出嫁时候差不离,箱笼上索性一同出了,剩余的让你表叔想法子去。; 施少连料想苗儿的嫁妆钱多半攒在了那个私妓手中,点了点头:;孙儿心中有数。; 他带着顺儿路过小花园,听见前头有笑语盈盈,原来是云绮和芳儿在园子里踢毽子,两人都热的脸儿通红,俱脱了外裳,挽着袖子,云绮穿着条石榴红裙,芳儿着条白褶裙,青春貌美,分外生动。 他伫足,见两人额头上沾着汗,笑道:;天还没有十分热,都把衣裳穿上,当心着凉。; 又问:;你两个姐姐呢?; 芳儿弯腰朝他福了福,娇笑道:;姐姐们在屋里坐着绣香囊呢。; ;好端端的怎么又绣起香囊来了。; ;给姐夫们绣呀。;云绮笑,;哥哥你不懂么,书院在山里蚊虫多,马上又到端午了,姐姐要给姐夫们做驱虫的药香囊。; ;怪不得。;施少连笑的清凉,怪不得前几日甜酿带着婢女亲自去了趟生药铺,讨了几样驱虫的香草回来。 ;大哥哥别急,咱们也有份。;云绮也笑,;甜姐姐裁了好些个布料,家里每人都有一个,不单单姐夫有。; 他摇摇头,微笑道:;你们玩吧,大哥哥出门忙去了。; 云绮哎了一声,芳儿再盈盈朝他一福,两人踢着毽子玩起了花样。 施少连出了门,先去了当铺,当铺用的还是以前的管事,高瘦长脸,人称钱二叔,见少东家来:;大哥儿坐。; 当铺门面不挑地段,多半在深巷里,唯有一块烫金的招牌挂在招摇处,施少连慢慢和钱二叔说话,也看些往年账本上息钱赎供。 他修长的指在账面上翻过,问钱二叔:;如何同样的器物,典当的价钱却是不同?一套上好的汝窑瓷,押了半载,这人当了三钱银子,那人却取了五钱银子?; ;那必定是那五钱银子的主顾,穿的阔气些,三钱银子的人,穷酸辛苦些。; 施少连想了想:;阔气些的人,多半赎的回来,当价高,当然收的利息也高些。穷酸些的,赎不回来的话,就变成了死当,变卖时还能获一份高利。; 钱二叔点点头,笑道:;大哥儿一点就透。; ;天下买卖,俱是看人下菜,各有钻营。; 施少连笑的清朗,;各中一本,都是大学问。; 他在当铺里坐到天黑才走,原打算回见曦园,想了想,微微叹气,带着顺儿去了丹桂街。 丹桂街的老妈妈见他,知道他来看月奴,领他上楼去了月奴房内,听见屋内叮叮咚咚的声响,笑道:;这丫头,成日在屋里练琵琶呢。; 又问:;大哥儿用饭不曾?我去给大哥儿整治一桌酒菜来?; 施少连摇头:;不必了,我只看看她,过会就走。; 老妈妈满脸堆笑,推门送他进屋:;还是大哥儿有心。; 月奴抱着琵琶坐在床头,穿着条及地的白线裙,见他进门,弯唇笑了笑,微微有些局促垂下头。 他温柔微笑,在椅上坐下,柔声问:;弹的什么曲儿呢?; ;曲儿师傅新教学的《点绛唇》。;月奴呐呐道,;还弹的不好。; ;弹给我听听。; 月奴搂着琵琶,摇摇头,羞涩道:;我弹的很难听...; ;再难听也不怕。;他笑道,;我不告诉别人就是了,我也粗通音律,兴许也能帮你一二。; 她怯怯的看看他,见他眼里满是温柔鼓励,抿抿唇,鼓起勇气,带上撩动琴弦,磕磕巴巴弹了一段。 琴声的确干涩厮磨,是初学者的阶段,月奴见他面色不改温柔,顿住手,脸藏在琵琶后:;污了贵人的耳。; 他莞儿一笑,向她招手:;抱着琵琶来我这。; 少女袅袅上前,懵懵懂懂的站在他身前,清澈的眼瞥了他一眼,脸上红辣辣的,又垂下头去。 施少连把她揽在膝上,拥入自己怀中,胳膊环过她的肩头,修长十指紧贴着她的指尖,轻轻施力,带着她撩动琴弦。 他闭上眼,侧耳细听那叮咚之音,狭长明亮的眼又旋即睁开,笑吟吟看着她,笑容清新又蓬勃:;琵琶的指法也很重切弦吧,力道要沉,手法要轻巧些,不然容易柴涩,不要怕难听,多练练就好了。; 她只觉得他温柔又多情,身上是股淡淡的茶的香气,心头的怯意也消逝无踪,轻声问:;大哥儿也会弹琵琶么?; 他垂下眼帘,黑睫很长,带着她撩动琴弦,柔声道:;我娘会,她原先是大户人家的琴娘,擅长各种乐器,琵琶弹的尤其好,小时候我常听她弹曲。; 琴声清脆流转,施少连见她指头已然发红,停了手,将琵琶搁下,搂着她的腰肢拥入怀中,下颌搁在她肩头,深深嗅着少女身上的甜香:;是我送你的熏香?; 月奴只觉他的唇触在她耳珠上,温热又柔软,脸色红烫,点点头。 ;抬起头来,看看我。;是温柔似水的喟叹。 她鼓起勇气扭头看他,乌黑的眼瞳倒影着他清俊的面容。 他屏住呼吸,手指摩挲着她娇嫩的脸庞,叹道:;真乖。; ;对我笑一笑。; 月奴腼腆的看着他,弯了弯唇角。 他禁不住笑她:;怎么还是这样害羞。最漂亮的笑,是底气十足,心头再害怕、再不耐、藏着再多的心思,也要用出十分的力气来笑,让人知道你今天过得高兴极了,所有好事儿都堆你身上。; 他不厌其烦的教她:;唇角向上弯着,脸腮用力,眉眼里含着情,眼角往下显得无辜些,也不能笑太久,一瞬儿便好,这样才不让人觉得你在用力。; 月奴对他笑了五六道,才揣摩出一点点的意味,最后见他眼里绽放异彩,摩挲着她一只手:;真乖...; 她得了赞扬,心头也高兴,不觉自己愚笨:;都是大哥儿教得好。; 他笑着看她,揉着她的手指尖尖,慢悠悠的道:;过两日,我在你这过夜好不好?; 她想起上次自己的场面,她哭得上气不接下去,他脸色瞬间阴沉沉,不耐的踹门而出,挨了妈妈好一顿的责骂,还罚了两日不许吃饭,日日在她耳边唠叨:;遇上这么个有钱又俊俏的客,对你大方又体贴,你还哭成那样,真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她不敢对妈妈说,那天他眼神恍惚,盯着她许久许久,眼神像抓住猎物的秃鹰,又像林里潜伏的蛇,她被看了半夜,看的心里发毛,灯光又暗,害怕的不行。 月奴身上微微一抖,但心里又渐渐喜欢他的温柔体贴,点了点头,小声道:;好。; ;别害怕,你是院子里的姑娘,都是常见的事儿,这没什么好怕的...;他温声道,;你的干娘,几个姐姐,都教过的不是。; 月奴声音呐呐的:;教过...; ;可不许再哭了...眼泪可不是用在这时候的...; 施少连在屋里和月奴说过一会话,出来又给了老妈妈几两银子:;过几日再来,她害羞,妈妈就让她少见些生客。; 老妈妈知道他的意思,笑眯眯的点点头:;老身都知道,只让她等着大哥儿。; 正堂里桂姨娘和甜酿、云绮还陪着施老夫人吃晚饭,田氏正好也在,见施少连进来,笑问:;大哥儿吃了饭不曾。; 施少连摇摇头,笑道:;正来祖母这蹭吃来了。; 甜酿坐在施老夫人身侧,早已吃好,只是陪着喜哥儿,闻言笑着招呼施少连:;大哥哥来这儿坐,我已经吃好了。; 她起身去换新的筷箸给他用,听得施少连挽袖笑道:;劳烦二妹妹服侍。; 她见施少连腾着一双空手,知道他要洗手,又去捧铜盆,拿手巾,端至他面前,歪歪头,巧笑嫣然:;先请大哥哥洗手,稍后在服侍大哥哥用膳。; 施少连温柔笑了笑,在盆里撩水净手,用手巾擦干,见她一双素手在眼前,十指纤纤,替他盛饭舀汤,端盘倒茶,心头极度愉悦。 一旁喜哥儿吃完饭,也扬着个空碗:;二姐姐,我要喝汤。; ;姐姐给你盛。; 桌上人看了,俱是笑道:;甜姐儿这做派周全,不止我们喜欢,以后嫁了,婆家也喜欢呢。; 施老夫人也笑甜酿:;以后服侍舅姑,更要殷勤周到些,他们张家是读书人,更重规矩,你要事事当心,提点自己。; 甜酿笑吟吟道:;是。; 施少连低头喝了口汤,瞥见她眼里满是温柔笑意,几许雀跃和期待,亦是微微一笑。 ※※※※※※※※※※※※※※※※※※※※ 那个。。。在这么和谐的一方净土里。。很高兴大家共聚一堂,以文会友 评论区的姐妹也节制些,大家要抵制糟粕思想,净化灵魂,其他域名和有色词汇都不可以,不该说的话千万别说,不该想的别想,节制再节制。。 跪谢! 第 7 章 ! 甜酿和云绮同住小绣阁,小绣阁不大,楼上楼下共五间屋子,楼上是姐妹两人起卧之处,有小厅相连,一楼是正厅和耳房,供姐妹两人绣花下棋之用,两人各自有一个贴身婢女宝月和宝娟,蓝苗儿和蓝芳儿也常来玩耍,绣阁人多,就略显得有些拥挤。 上元节甜酿落水病倒,每日屋里药香不断,探望者往来,加之甜酿常伤心垂泪,云绮不耐烦日夜听她哭泣,爱呆在自己生母桂姨娘处歇夜,后来大半日子,都是甜酿一人独住小绣阁。 桂姨娘常劝自己女儿:;你有自己的屋子不住,每日来倚着姨娘,让祖母看见,倒要说你不守规矩,还白白把那么一座楼都让给了你二姐姐。; 云绮年岁比甜酿小两岁,心思却直白许多,皱眉跺跺脚:;二姐姐日里夜里都要哭一场,我不耐烦劝她。娘这里阔敞又人多,在绣阁里只得宝娟一人伺候,姐妹们一起玩完,时常还要自己收拾屋子,我不要住绣阁。; 又道:;反正王姨娘跑没了,东侧厢空出来,索性我去跟祖母提,搬到东侧厢去,离姨娘近些,屋子也大些。; 桂姨娘听她这么说话,伸手捂住她的嘴,皱眉轻喝她:;你瞎说什么,什么跑了没了的,这等胡话你也能瞎传,若让人听了去,传到你祖母耳里,你祖母非得打你不可。; ;明明是姨娘和蓝家婶娘说悄悄话,被我听见了...;云绮推开自己娘捂嘴的手,;王姨娘是故意跑的,身上带了好多银票。; 桂姨娘脸色猛然一变,在她肩上重重的拍了下,倒竖柳眉低喝:;还不知道闭嘴,你这闲糟心的丫头,只知道瞎听胡说,这都跟你有何关系,成日里吃好喝好,过你的安生日子就是。; 云绮肩头吃痛,心头满是不悦,沉着脸甩手就往外走,被桂姨娘拖回去:;说你两句你就甩脸,你给我回来。; 母女两人面色沉沉,默默置了一回气,桂姨娘见她拗着头,叹道:;这没风没影的事,你以后半个字都不许冒出嘴来,若被有心人听了去,添油加醋的渲染开来,最后害的还是你自己。; ;跟我有什么关系。;云绮皱眉。 ;你不嫁人了?人在背后说闲话不说你?;桂姨娘道,;你也老大不小,马上也要谈婚论嫁,家里的丑事,婆家难道听不见,不会想么?; 又好言相劝:;好好的搬到侧厢来做什么,那是大人们住的地方,等明年你二姐姐嫁了,绣阁就是你一人的。; 云绮挨了训斥,闷闷的应声,听着桂姨娘的千叮万嘱,坐了半晌,自己回了小绣阁。 小绣阁里甜酿正对着窗,坐在小杌子上绣一副云锦,见云绮嘟着唇带着宝娟回来,径直往矮榻上一躺,一会指使宝娟去倒茶倒水,一会又要换软枕软鞋,翻来覆去的不自在。 甜酿含笑问她:;这是怎么了?; 云绮埋头闷在枕上:;没有。; 甜酿停住活计,上前去闹她:;告诉二姐姐,是被人欺负了,还是遇上什么事了,二姐姐替你想主意。; ;不要你管,你顾着你自己就成了。;云绮推开她,翻身从矮榻上坐起来,蹬蹬蹬上了楼。 甜酿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叹了叹气,问宝娟:;她这是怎么了?; 宝娟也摇摇头:;从姨娘屋里出来,三小姐就这样,许是和姨娘闹脾气。; 甜酿皱皱眉,不欲管她。 端午节前几日,甜酿看着桌上剩下的最后一个香囊,问宝月:;去看看,园子里往见曦园去的小角门开了吗?; 见曦园的小角门平日都不看,施少连回来若有空,必会开角门直穿过园子往正堂去问候祖母,若小角门开了,他定然在家有闲暇。 宝月一溜烟进了花园,在丁香棚下翘脚望一眼,回去禀甜酿:;开着呢。; 甜酿将香囊收拾入袖,理理衣裳:;那我们走这条近道去看看大哥哥。; 施少连有好几日都着宿在外头,只在清早回来打个照面,沐浴换衣,紫苏知道他忙,但也知道他回来之前,是已经沐浴过的,衣裳上还沾着脂粉香气。 这日得了空,施少连和顺儿都在见曦园,紫苏准备茶点,吩咐青柳送去虚白室,美目睃拉顺儿,拎着壶凉茶,径直走到了一丛花根下泼茶渣。 顺儿拢着袖口,乖觉的跟了过去,两人隐在花树影里说话。 ;好些日子不见你,你跟着大哥儿这阵儿都忙什么?; 顺儿呵呵一笑:;没忙什么,都是跟着哥儿东奔西跑,码头看货,铺子看账,各家应对。; ;还有呢。;紫苏柔声问,;你总不至于成日这样的忙。; ;还有,还有大哥儿新结识了些朋友,听说是金陵子弟,家里贵气的很,有时候跟着一起去游湖赏景。; ;都去了那些地方?;紫苏盯着他问。 顺儿扭扭肩,浑身不自在:;姑奶奶,您老人家想问些什么,直说就成,这东一耙西一爪的,是什么意思。; ;那...前天夜里,你如何一夜未归。; ;大哥儿梳笼了个私院女儿,这几日都在那。;顺儿低声下气讨饶,;求姐姐放过,莫再问了。; 紫苏轻轻一笑:;我不过随意问两句。;又问,;那个姐儿长什么样,惹得大哥儿这样挂心?; ;也就清秀佳人,面盘儿看着嫩生生的。;顺儿挠挠头,;只不及姐姐的十分之一。; 她倒是有些气闷,提脚踢他:;拿我跟人家比做甚么。; 顺儿随着她的力道一溜烟遁走:;姐姐就别问了,有什么问大哥儿去吧,我守在门楼里吃酒,什么也不知道。; 紫苏轻轻哼笑一声,将残茶泼尽,也回了屋内。 花丛后的主仆两人默默的站了半晌,面面相觑,甜酿抿抿唇,正了正头上的花钗,回头道:;这番话,谁也没听见。; 宝月点点头:;婢子知道。; 甜酿带着宝月绕过几丛花枝,迈步上游廊,提高声音,笑吟吟问:;大哥哥在么?; 紫苏正在耳房里收拾,走出来迎客:;二小姐来了。; ;紫苏姐姐。;甜酿笑道,;我正要去祖母那,顺道来看看大哥哥。; ;大哥儿正在虚白室看书,婢子领二小姐去。; 施少连听见人声,已在虚白室探出半个身形,清朗笑道:;几日未见二妹妹,二妹妹来坐。; 虚白室的竹簟上随意搁着一壶一盏,施少连将杯中残茶向窗外泼尽,自己踱步去内室拿出一只碧青的莲瓣盏,搁在矮榻的小几上:;竹簟凉,二妹妹坐榻上吧。; 她正站在虚白室门口脱绣鞋,裙下乍然露出双袜口绣着碧荷红莲的白绫袜,旋即被长长的裙掩盖,碎步入了虚白室,嫣然一笑,唇边满是欢喜:;最近来大哥哥这,哥哥都用这只杯子给我倒茶喝。; 他正弯腰斟茶,掀起薄薄的眼皮看了眼她:;是前阵子新淘来的茶盏,样式好看,瞧着二妹妹应该会喜欢。二妹妹每次来见曦园,都只少坐片刻,却记得这只杯子。; 甜酿见矮榻旁胡乱卷着本线装书册,俯身去捡,见那书页都被折的乱七八糟,破损陈旧,爱惜的摸在手里抚平整,递在小几上,笑道:;每每想来见大哥哥时候,都正瞧见大哥哥在眼前,祖母处或是园子里,好生奇怪,倒跟大哥哥心有灵犀似的。; 施少连也不由得一笑:;二妹妹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两人坐下喝茶,甜酿从袖间抽出那个靛花蓝嵌松石香囊,轻巧搁在施少连面前,嘻嘻笑:;端午快到了,给大哥哥做了个药香囊,愿大哥哥驱虫避害,安康健体。; 施少连看着那香囊,眼里兴味满满,笑问:;这是单单我有,还是大伙儿都有。; 甜酿也笑:;这个花色和绣样,是独独为大哥哥做的。; 施少连挑起那香囊,递在面前深嗅,等香囊内冰片清冽香气冲入脑海,半眯了眼,因眼中亮光过甚,神情忽然带了几分冷艳,点点头,声音还带点被冰片冲气的鼻音,清朗带着半丝沙哑:;二妹妹有心了。; 甜酿看着他神色,微微抿了抿唇,柔笑道:;香囊挂在身上,或是悬在床帐上也可,若是不喜欢这个味道,远远的悬在窗上,风里挟着一丝香气,好闻又能驱虫。; ;好。;他捂着香囊,借着这药气冲走心内的微恼,含笑点头。 甜酿的目光又落在案上的书册上:;这是哥哥以前做学问的书,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他看了看书册,淡声道:;早已经没用了,如今只拿它们垫脑后补瞌睡罢了。; ;大哥哥学问很好的,以前还教我写字。;她无不惋惜,;哥哥的字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字。; ;二妹妹最会夸人。;施少连问,;二妹妹如今还写字么?; 她脸色带点淘气的羞意:;写的...我字写的不好看,每日里还练几笔,如今略比以前好了一点点。; 她在进施府之前,只会歪歪扭扭的写自己的名字,剩余认识的字数不过一双手,后来跟着施少连每日学几个字,很晚才开蒙完毕,至到现在才能畅顺看书写字,有时候遇上生僻字,也要翻翻书典。 ;看书呢?如今看些什么书?; ;哥哥以前给的那些四书五经,春秋礼义、说文解字都看完了,时常拿出来翻一翻,空暇时也看些别的。; 他点点头,微叹:;如今妹妹们都大了,也不便亲自教妹妹们读书写字了。; 又道:;过几日得空,我去书肆给你挑些通俗有趣、诗词之类的书给你解解闷。; ;家里家外事情繁芜,甜酿不麻烦哥哥。;甜酿笑道,;圆哥哥常给我捎几本,眼下能看的书已经有很多了。; 他不动声色微笑:;亲家何时来家里做客,我这阵子忙的竟然不知,怠慢了亲家,实在不该。; 甜酿轻咬唇瓣,羞涩微笑:;前几日况家夫人做寿,姨娘带着我们去吃酒,祝家哥哥和圆哥哥也在,见面略说了几句话。; 他嗯了一声,笑问:;圆哥儿还好么?许久不见他,身条是不是又长了些,我记得自个十七岁的时候,隔一阵衣袍便要短上一小截,都要重新做衣裳。; ;大哥哥个儿高,甜酿觉得大哥哥每年都在长个。;甜酿勉强笑道,;圆哥哥看着倒没怎么变,还是原先那样,以前的衣裳也能穿。; 他抬眼觑她一眼,淡声道:;端午书院也该放几日假,该是一起聚聚,好好说说话。; 她微微绽放出一个恍惚甜蜜笑容,只道:;端午桂姨娘和蓝婶娘要带着我们去看赛龙舟,圆哥哥家的棚子就在我们家的旁侧,只是大哥哥近来一直忙,端午铺子里应该更忙些吧,如若哥哥有空,倒能见上一面。; 他亦微微一笑:;近来确实忙。; 甜酿这时喝完一盏茶,起身告辞:;哥哥再忙,也仔细着些,别熬坏了身体,甜酿不打搅哥哥休息。; 施少连也不留她,送她出了见曦园,而后自己又回了虚白室独坐,摸着那香囊,嗅着浓郁的药气。 甜酿远远出了见曦园,先是扶着宝月站定,长长的喘了一口气,而后带着宝月去小花园里绕了圈,脚步微微焦躁,宝月跟在她身后:;二小姐,天要黑了,不回去么?还有什么事儿么?; 她仰头,微微皱眉,自言自语:;他究竟什么心思呢。; ※※※※※※※※※※※※※※※※※※※※ 以后更新时间改到晚上7点啦。。。 第 8 章 ! 正逢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又是天清气朗的端午佳节,江都知府爱民如子,又要官民同乐,衙门出了丰厚的束礼招徕各行各号的健儿共赛龙舟,把这年的龙舟竞事办尤为热闹。 清水河下早停了数十只龙舟,俱是雕花绘彩、彩旗飘扬,舟边又有臂扎彩线的矫健儿郎跃跃欲试,河畔设了无数彩棚锦帐,供百姓观赏竞舟盛景。这一日又是艳阳好天,江都百姓拖家带口,男女老幼,个个装扮的鲜衣艳服,兴致勃勃,早将一条路挤得水泄不通。 施家的彩棚旁侧就是张、况两个亲家,也是想着亲戚挨在一处,方便说话,故几家之间未封幕帐,只虚虚挂了一块帘子,一侧分给男客们说话,女眷们坐在了一处。 自打上元节出事之后,施家女眷甚少出门,加之甜酿和蓝苗儿都已许了人,云绮和芳儿年岁渐长,也要避让些,这日出门玩耍,姐妹四人都装扮鲜妍,随着桂姨娘和田氏下了马车,言笑晏晏往彩棚内行去。 彩棚内况家已到,况夫人领着儿媳薛雪珠和小女儿巧姐正站着说话,见桂姨娘和田氏领着四个女孩儿来,两方亲热寒暄了一番,况夫人携着苗儿和芳儿的手,又去拉甜酿和云绮,笑道:;贵府上的女孩儿个个如花似玉,实在招人疼。; 况家祖业是做花园营生的,虽是普通人家,家底颇为殷实,田氏对况学十分中意,见了况夫人,亦是满面堆笑:;亲家做人太过实在,只说别家的好,不说自家的妙,我看珠娘和巧姐,才是打心里头心疼和喜欢。; 况夫人笑道:;甭管贵府敝府,都是一大家子,俱是好的。; 众姐妹都抿唇笑。 彩棚里设的是八脚桌,高矮条凳,众人入座,有婢子们来斟茶置果品,不多时,张夫人带着自家两个儿媳来,见满眼绫罗锦绣,众人已到,连连告罪,又笑着和桂姨娘、田氏两人招呼:;老夫人今日不曾来?; ;老夫人这几日都在斋室礼佛,不得出来,让我们见了两家亲家,休得怠慢,赶着问好,也请亲家太太去府里少坐会。;桂姨娘笑,;老夫人只是不爱出门,倒常盼着亲戚们往来多走走,她看着家里热闹,心里也是高兴的。; ;好、好。;张夫人笑意满满,;近日若得了空,挑个好日子,一起看看施老夫人。; 张夫人一眼看中桂姨娘身侧的甜酿,见她穿着丁香紫梅花绢衫,下着一条洒金白线裙,亭亭玉立,笑着招手上前。 甜酿笑吟吟的先拜过张夫人,再拜身后的两位张家嫂子,大嫂子张兰出身读书之家,容貌普通,但学识过人,二嫂杜若是小官之女,生的极好,言语又巧,两人一左一右,常伴张夫人身边。 两个嫂子也一左一右牵着甜酿的手,言笑问好,未来妯娌三人坐在了一条凳上殷勤说话。满桌十来位女眷,加之身后的婢女们,喜哥儿和小果儿,将彩棚坐的满满当当,满桌言笑晏晏,香风拂人。 女眷们正说话间,男客们那边亦有动静,听得有男子的脚步声,很快有人撩帘过来问候。 ;给婶娘、妹妹、嫂子们问好。;说话的正是名青衫男子,况家长子况苑,他年岁二十五六的模样,身材高大,容貌生的普通,一双眼却莹润生动。 施家姐妹以前都见过他,俱应声问了好,张家两位嫂嫂倒是第一回见他,起身拘谨回了礼。 帘子后又钻出两人,年轻书生,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般高的个儿,一个生的白面斯文,满面带笑,一个生的风度翩翩,光风霁月,正是况学和张圆两人。 女眷们见了两人,这才笑起来:;你两人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连今日也是,是一块约着来的么?; ;只是正巧,我两人在路上遇见。;张圆和况学两人笑道,;给姐姐妹妹,婶娘们问好。; 大家都福了福他俩人,撺掇着苗儿和甜酿:;爷们才来,想必路上已口渴了,你们去倒杯茶给他们喝。; 苗儿只顾含笑埋头,甜酿见着张圆,心中亦是欢喜甜蜜,羞怯的瞥了他一眼,扭过头去。 张圆上次见她,还是祝家夫人寿辰,他非亲非故,眼巴巴的跑去祝寿,趁空和她说了几句话,此时见她含羞带怯,心头擂鼓千万,眼睛只顾瞥着她,摆摆手:;妹妹坐,我不渴,不用喝。; 云绮已然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大家看他们几人小儿女作态,俱是觉得有趣,又已经下定,只等着嫁娶,取笑道:;这会儿不渴,待会总是渴的,还是喝杯茶吧。; 甜酿和苗儿无法,只得经由婢女之手递了两杯新茶出去,被况学和张圆呷了口,众人取笑了一回,方才各自坐定。 男客只有况家兄弟两人和张圆在,原来张、况两家的家主都各有好友相聚,张家的两个哥哥去衙门里打马球,连施少连也未曾来,桂姨娘也不知施少连去往何处,只得问甜酿:;你大哥哥起先说来,如何到现在也未出现。; 甜酿摇摇头:;我几日未见大哥哥,亦不知他在何处。; 这时听见水面的擂鼓声,原来时辰已到,各色龙舟都停当在水面,每舟上坐三十人桡手,一声声擂下,虎虎生威的龙舟在水面划出一条白浪,吆喝震天,彩舟竞相争前。 众人都专心看赛事,风总撩帘,轻飘飘的挡不住视线,那边时时有目光送来,甜酿唇角含着笑,目不斜视的盯着水面动静,旁侧坐的二嫂子杜若轻轻撞撞甜酿肩膀,轻声笑道:;甜妹妹看一眼吧,圆哥儿望这瞧了千回万回,一个劲的差使我提点,妹妹再不看,哥儿眼神就要把帘子瞟出筛了。; 甜酿闻言嫣然微笑,抿着唇,顺着杜若的目光望去,两人眼神远远交缠,张圆对她翩然一笑,她亦报之柔情一睇,目光交汇之际,彼此都是心如擂鼓,甜蜜异常。 杜若在一旁看着这一双璧人,只觉自家小叔目光痴痴,分外好笑,正想挑眉取笑自家小叔子,不期然看见张圆身旁一双莹润的眼,不敢放肆,忙忙收回了目光。 再看了一回赛舟,张圆听见外头有小贩叫卖莲花莲蓬之声,再忍耐不住,过来向张夫人说话:;儿子听见外头有人喊卖莲蓬,去买些来孝敬母亲。; 他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莲子都未剥过,张夫人知道自家儿子的心思,含笑看了看他:;你成日闷在书院离念书,哪知物价贵贱,要当心被人欺。; 桂姨娘笑盈盈的喊甜酿:;哥儿不知风俗物价,甜姐儿帮着一道去买些便好。; 况学也起身要去,田氏又唤了苗儿,吩咐几人:;你们几人莫走远了,快快回来。; 甜酿点了点头,低眉顺眼的跟着张圆往外走,况学和苗儿在一株柳树下站定,甜酿却沿着柳堤一直向前,张圆见她一直低着头,低声唤她:;甜儿。; 她羞的双耳发红,抬起头来,见他俊美生红的脸,含笑应他:;圆哥哥。; 他又低低道了一声:;媳妇儿。; 甜酿脸上发红,心头小鹿乱撞,含情瞧着他,嘴里嗔道:;你瞎说什么呀。; ;如何成了瞎说。;张圆站在她身边,;收了聘礼,你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的媳妇。; 又柔声道:;我恨不得日月跳丸,明日就把你娶回家,省的我日日饱尝相思豆,恨情水。; 她柔情似水的注视着他,心头亦是情潮涌动,脸上羞红:;我也盼着日子快些过...;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张圆目光缠绵的看着她:;好几日未见你,只觉妹妹又和脑子里印的模样不一样。; 她咬唇睇他:;怎么个不一样。; ;愈发娇美动人。;他忍不住笑道,;妹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俱是不一般的美,比若天边云霞,舒卷自若,光芒明暗,都是风情。; 她闷头一笑,见他腰间悬着个香囊,却不是自己做的,问他:;我给你绣的香囊呢?; 张圆看着她的笑靥,从袖内掏出个帕子来,将帕子层层打开,给她看:;我怕挂在衣上蹭脏,藏在我袖里,时时拿出来看看。; 甜酿觉得心疼又好笑:;这是特意给你避邪的香囊,只为用的,怎么藏起来了,你若喜欢,我给你多做几个就是了,不必这样。; ;妹妹的一针一线,我都视若珍宝。; 两人站在一处,真是儿女情长,窃窃私语,说不尽的甜言蜜语,吐不完的玲珑心思。 甜酿和他站了片刻,怕众人笑话她,急着要回去,张圆喊住沿路叫卖的小贩,买了半篮子新鲜莲蓬,和她肩并肩往彩棚走。 施少连正在茶楼上和人说话,点了个卖唱娘子在雅室外唱曲,那卖唱娘子姿色普通,却有一把水灵灵的好嗓子,婉转动听,歌声低低旋绕在喧闹之外。 他分了一分心留神看窗外景色,身侧有人凑近:;小官人喝茶。; 施少连收回目光,落在那人脸上,淡声道:;我家产单薄,手头也只是有几个余钱,勉强铺子周转,兄台说的这门发财路,某亦是有心无力。; 那人呵呵一笑:;小官人不妨再考虑考虑,如今江都钻营此道的富家不少,不仅赚了利,后头也又不少好处可拿。; 施少连心头清楚,点点头,和人寒暄了一会,提袍要走。 彩棚里众人见张圆和甜酿一道回来,见那篮子里的莲蓬新鲜青翠,上头还挂着露水,人人擎了一只在手中玩耍,这时见个脸生的红衣少女行来,后头陪着四五个嬷嬷婢女。 ;表姐。;那红女少女笑嘻嘻的冲着杜若挥手,;若姐姐。; ;窈儿妹妹。;杜若且惊且喜,;舅母呢?; 红衣少女亲热牵住杜若的手,;母亲在棚里坐,我嫌闷自己出来走走。; ;这是我娘家表妹。;杜若和众人笑道,;舅舅一家久居金陵,前阵子舅舅去山西赴任,先把妹妹和舅母留在江都老家。; 那少女落落大方,和众人一一行礼,亲热喊了声张夫人,见到张圆时盈盈一拜:;圆哥哥。;又见甜酿,笑问:;这是小嫂嫂么?; 甜酿被当场点破,羞了个满脸通红。 张夫人拉着窈儿的手在身边坐下,笑盈盈的问:;你母亲这阵儿都不得闲,早知你们出来,我当去拜会才是。; ;母亲早想请姨妈、婶娘们去家里坐坐,只是家里还未收拾妥当,只得再等等,今日也是我兴起,拖着母亲出门看耍。;窈儿笑道,;我让人请母亲来。; 少顷施少连也进了彩棚,他和况苑、况学、张圆都熟识,寒暄过后,又去见女眷,见甜酿脸上红晕厚重,双眼湿润,知道她定然被众人调笑过,温声和女眷们问礼。 第 9 章 ! 窈儿俏眼斜睨,见这年轻男子一身阔大飘逸的竹根青长衫,丹凤长眼,白面红唇,温煦含笑,气度文雅,清淡书卷气又混着风流写意,初初以为是哪家贵公子,后才知是施家的年轻家主,是个买卖经纪人,又见他目不旁视,举止得体,心中微有好感。 隔了半晌,彩棚里进来个笑脸和气的妇人,窈儿嘻嘻喊了一声母亲,众人见那妇人年岁四旬开外,头戴珠翠抹金冠狄髻,面色白皙丰润,容貌未衰,穿着煌煌耀眼的杂金缀玉马面裙,身后还跟着四五个青衣婆子,气势甚重。 张夫人见来人,欣喜不已,急急迎了上去,先拜了拜,亲热招呼:;久不见安人,给安人问好。安人看着可是一点也未变,还和几年前一个样。; 赵安人笑眯眯的去牵张夫人的手寒暄,又见杜若,;若儿在家可好?; 杜若笑迎迎喊了声舅母,上前行礼。 几家女眷都知道这是官家太太,六品安人,俱是恭敬行了礼,请赵安人上座,赵安人坐定,细声和气共众人说话,又见张圆上前作揖,喊了声太太,笑道:;不过两年未见,圆哥儿已经长得这般高。我记得以前圆哥儿和窈儿还是并肩高,现下看着倒比窈儿高出半个身子。; 张夫人笑道:;就安人回金陵的那年,他猛的窜高许多,那一年的衣裳都不知做了多少呢。; 赵安人亦笑:;转眼儿女成行,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听说圆哥儿也定了亲家,是哪家的女儿,有这般的福气?; 张夫人这时唤甜酿,温声道:;甜姐儿,给安人奉个茶。; 甜酿和张圆对视一眼,起身对赵安人盈盈一拜,极尽温柔浅笑,在婢女手中斟了茶,毕恭毕敬递给赵安人,柔声道:;甜酿恭请安人福安。; 赵安人接过茶盅,笑盈盈觑她一眼,早进棚前就见张圆身侧站着名身量纤细的女孩,细看没料想是这样的出色容貌,笑容极甜,惹人欢喜,穿着亦是金尊玉贵,丝毫不比窈儿逊色。 她接茶呷了口,连连赞叹张夫人好福气,又从手上褪下枚金钏儿,递给身后一名面容素淡的青衣婆子,同张夫人笑道:;这孩子甚佳,夫人眼光素来好,几个新妇俱是百里挑一,我被窈儿拖着出来,随身也没带些什么好东西,新得了一只金钏儿,就给这孩子做个见面礼吧。; ;安人说笑。;张夫人心中也喜欢,;安人太过客气,您接了她的茶,就是她的福分,再给赏赐,小辈儿也消受不起这样的厚福分。; ;我是看着圆哥儿长大的,一众孩子里最是心疼他,也算是我这个做婶娘的给侄子的一点心意。; 那青衣婆子接过金钏儿,递给甜酿,柔声道:;安人一份心意,请小娘子收下吧。; 甜酿听见她说话,愣了愣,抬眼看了看,见张夫人微微点头,将金钏儿收在手里,给赵安人行了大礼,退回了桂姨娘身边。 众人再说过一番话,赵安人见棚内人多,大半奴仆都站到了棚外候着,牵着窈儿要回去,同张夫人道:;有空再去贵府拜会。; 窈儿也拉拉杜若的手:;好姐姐,改日再聚。; 母女两人携手辞别,众人恭送,甜酿见那个递金钏的嬷嬷回头望了望众人,眼风在她面上扫过,心中觉得古怪,将头伏低。 赵安人一走,彩棚内的人俱松散了一番,田氏半笑半叹的道了声:;安人太太好大的威仪,身后的嬷嬷婆子就跟了四五人,外头还站了不少。; 在席各人不过都只得一两个婢女服侍,也不知道谁含笑道了声:;这可是六品官太太,出门当然要带些官威。; 张夫人慢悠悠抿了口茶,心中冷哼一声,眼风扫过自家儿子,又扫过甜酿手中的金钏,再细细观察甜酿容貌举止,心中才稍稍有些宽慰。 彩棚内一番热闹不说,临近晌午,施少连吩咐人去酒楼买五黄吃食,又要了些粽子,昨日标船上送下来几筐黄澄澄的大枇杷,抬给女眷们尝尝鲜,众人略吃过些,天热困倦,各自要归家去。 甜酿又舍不得圆哥儿,两人依依告别,圆哥儿送她到马车旁,不知是相聚后的分离之苦,还是别的,她心里无端有些惴惴不安,听着他柔情蜜意说话,心里突然一酸,低声道:;你回了书院,还是安心念书,有空时...也给我递个消息。; 圆哥儿注视着她,点点头:;甜妹妹放心,我给你写信。; 她颔首:;别耽误了书院功课。; 临走时,又向他低语:;你起先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近来一心一意...只忙着绣喜衣。; 他眉开眼笑,柔声道:;真想早些看看甜妹妹的绣活。; 两人眉目传情,惜惜作别,施少连将事情吩咐妥当,见两人在马车前站着,喊了声二妹妹,将甜酿扶上了马车,又转身拍拍张圆肩膀:;好生温书,明年的院试势必要中,才不亏我把妹妹嫁给你。; 张圆点点头,朝施少连作揖:;有劳大哥照料甜妹妹,张圆感激不尽,日后再报大哥恩情。; 施少连微笑:;自家妹妹,何来有劳只说,圆哥儿大可不必如此。; 另一处漆朱府门,马车缓缓驶入府门,赵安人带着窈儿坐在车上。 ;我正巧看见圆哥哥和那女子站在一处说了许久的话,才跟着上前去打招呼。;窈儿手指缠着自己的衣带,语气微叹,;圆哥哥比以前高了许多,也瘦了许多,见了我,也就是点了点头,全然没有小时候的情谊在。; 她眼神失落,微微有些难过,嘟囔道:;就怪母亲,惹得我和圆哥哥生分。; 窈儿和圆哥儿是自小的玩伴,小时候感情甚浓厚,两年前张夫人替圆哥儿向赵家求娶窈儿,窈儿心底是高兴的,谁料这亲事,却被赵安人委婉回绝了。 ;窈儿,你也体谅体谅为娘的一番苦心。圆哥儿的确不错,但你张伯伯只是个教书的夫子,虽有名气,但两袖清风惯了,家里银钱上难看,又不曾分家,三个儿子住在一起,你难道愿意和舅姑妯娌一大家子挤在小院子里,过着缩衣节食,没人使唤的苦日子?且不论这个,你爹爹现下是六品官员,张家的两个哥哥不过是九品从员,自古只有高嫁低娶,娘若真把你嫁去张家,岂不是自家吃亏,让张家占了好。; 窈儿扭头置气:;圆哥哥读书厉害,焉知以后不会飞黄腾达,父亲以前也只是个穷书生,母亲也是嫁了,怎么如今在女儿这,眼里除了银子就是品阶,俗气之至。; 窈儿又道:;那个施家大哥哥看起来富贵,长的又好,既然母亲眼里认银子,索性将女儿嫁给他得了。; 赵安人瞥着她:;这种商户,只仗着自家有几个钱逍遥于世,算不得本事,生的再好,再有银子又如何,终究是低人一等,你嫁过去就是商人妇,见了官太太还要跪拜,我就是把女儿收在身边养老,也不嫁予这等人。; ;女儿今年已经十六了,等母亲慢慢找个合适的,想必那时已经老到牙齿都掉没了,做了老闺女,盖头一掀,把新郎官都吓跑了。;窈儿气闷,;那时候才顺了母亲心愿。; 赵安人又气又笑:;还不是你这丫头,在金陵挑了偌些青年子弟给你看,不是嫌这个丑、就是嫌那个胖,这个纳妾、那个没学问,这个老家太远,那个口音不好听,你到底要如何。; 窈儿心头也烦躁,她素来乖巧听话,家中也只有她一个孩子,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知频频在自己婚事上栽了跟头,旁的姐妹只道她家中眼高,素不知她合心的,母亲俱看不上眼,母亲瞧中的,她又看不上。 赵安人心中亦是暗暗着急,从窈儿十三四岁开始相看,到如今三四年过去,总是遇不上中意的儿郎,自家丈夫又带着名美妾去山西赴任,自己和窈儿两人留在江都,若不去山西,怕丈夫拿捏在那妾室手里,若去了山西,窈儿的婚事还不知要拖到何时,等窈儿年岁再大些,若亲事再不定,也要惹人笑话。 母亲两人各有烦心处,到了家中各自回房坐卧,镇日无话可说。 施家马车也进了家门,甜酿心神不宁,神情恹恹、和众人说过几句话,也和施少连招呼一声,带着宝月往绣阁走去。 他见她眉头微蹙,眼神不知飘在何处,说话语气敷衍,自己的话语也颇有些冷意,唤住她:;二妹妹。; 甜酿径直往前走了两步,后知后觉才顿住脚步,回头看他,眨着眼,嫣然笑道:;大哥哥还有事情吩咐甜酿?; 他微微一笑,上前淡声道:;无事,只是妹妹的东西落在地上,我替妹妹拾起来。; 甜酿去接他手中的小盒,是张圆临走时塞在她怀中的一盒胭脂,大约是下车时心不在焉的落在了车上,甜酿将东西收在怀中,脸上微有羞意:;谢谢哥哥。; 施少连微微颔首:;妹妹客气。; 甜酿拜了拜他,略说了几句顽皮话,往自己屋子走去,进了绣阁,看见卧榻,再走不动,懒散倒在卧榻上,翻来覆去的思量。 云绮也带着宝娟回了绣阁,见甜酿难得懒倚在榻上,取笑她:;姐姐今日不是开心么?又见了圆哥哥,又得了官太太赏的金钏儿,怎么这会有些怏怏不乐的。; ;有些累了。;甜酿皱皱眉,从卧榻上起来,;可能是午间贪吃粽子,肚子里克化不动,我回屋里躺一躺,妹妹若去祖母那问安,替我告个罪,我晚些再去陪祖母。; 云绮道:;和那么多人说了一匣子话,口都干了,我也去歇歇。; 姐妹两人齐齐上了闺房,甜酿实在想不透什么,只觉是自己多疑,索性卧倒在床间,这一觉睡的不安稳,再睁眼时,眼前一片漆黑,模模糊糊毫无光亮,她眨眨眼,揉揉脸,撩开床帐,见外间已经掌烛,唤宝月:;什么时辰了?; ;已然入夜了,小姐这一觉睡了好久。;宝月笑,;晚上小姐可不用再歇了。; 她的卧房外是一块逼仄小天井,栽着株葳蕤桂树,甜酿推窗,见天暗紫色,月色像新嫩的柳叶,弯如细眉,微微叹气:;许久未听见吴江口音,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施少连夜里换了衣裳,从见曦园出去,紫苏见他要走,跟在身后,多嘴问一句:;大哥儿今夜还回来么; 他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你不用守夜,回不回倒也说不定。; 紫苏被他冷落了许久,心里头也不自在,闷头嗯了一声,不知说些什么,也无话可说,扭头回了见曦园。 丹桂街的老妈妈见施少连来,笑道:;正巧,蓝大官人前脚刚去了盼盼屋里,后脚大哥儿就来了。大哥儿可是设宴饮酒,老身自去安排。; 他含笑看着老妈妈:;妈妈近来营生倒好,做来做去,都是一家子生意。; ;都是哥儿抬举。;老妈妈捻着笑意,;月奴好几日未得出门,收到了大哥儿送的枇杷,欢喜的不知怎么好,藏在屋里,连一个都不舍得分给我们尝尝哩。; ;这丫头倒是小气。;施少连笑道,;妈妈若喜欢,我再让人送来。; 月奴前阵子已破瓜,梳起了桃心髻,黑鸦鸦的鬓角贴着三四个花钿,身上白绫裙子红绡衫,添了几分媚态。 她把施少连请入屋内,含羞带笑福了福,柔声道:;蓝表叔也来了。; 施少连招她来膝上坐,搂住单薄的腰,在她颈间深嗅一口甜香:;不管他。; 屋里新添了一副崭新的镜架,正见一双年轻男女,男子清俊斯文,女子羞怯清秀,颤颤巍巍坐在他膝上,满面羞云,任他指尖游走。 ;我给大哥儿倒酒、剥枇杷吃。;月奴呐呐道,耳珠发红,身体轻颤,禁不住他的抚弄。 ;不必。;他次次来,不爱吃酒听曲取乐,只和她纯粹说说话,或只是寻欢,手段时而温柔,时而暴戾,她全然招架不住。 ;大过节的,怎么闷在屋里,不出去玩耍。;他盯着她的娇靥,气息不稳,;别闭眼,和我说说话。; ;...去了...去买了...胭脂水粉...;她声音颤抖,只觉身上一凉,修长的手指撩过她光滑的脊背。 他在畅快中不经意间抬头,见到镜架里一副狰狞景象,身体相缠,他衣冠楚楚神色不改,身上女子却宛如新生,那一张陌生的脸痴醉迷离,瞬间只觉索然无趣。 两三下匆匆了事,又回了见曦园,唤紫苏倒水沐浴,正在闭目歇息的空当,他突然开口,要找顺儿。 顺儿匆匆前来,见自家小主子闭目半晌,突然道:;那个赵安人,家里都是些什么人?; 顺儿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啊了一声,又听见施少连道:;去找个相熟的人来,我来问问。; 第 10 章 ! 顺儿寻了个常往赵家去的梳头婆子,许了她几钱银子,带去见了施少连。 那梳头婆子最会钻营富贵人家的后院,一双眼尖似针,暗地里也做些穿针引钱的勾当,在茶楼里坐定,见竹帘后人影绰绰,却半晌不说话,喝完一壶浓茶后,方听见有个年轻清越的声音:;那赵安人家,都是什么人?; 梳头婆子道:;那赵大人,是江都本府人,祖上原是卖纸烛的商户,后他念书科举,中了三甲,在金陵为官数载,娶亲姑苏唐氏,老爷夫人只育一女,年初新皇登基,擢升饱学之士,这赵老爷升迁山西大同府通判一职,唐氏受赐安人,因路途遥远,赵老爷将家人先送回江都府安顿,待日后安稳后再接去大同府同聚,如今这老宅里只得安人、女儿同住,并一堆人仆人服侍。; ;这样的贵老爷家,如何只得一女,想必是夫妻鹣鲽情深,不忍纳妾吧。; 那婆子嘻嘻一笑,呷茶:;赵安人礼佛,待人最是心善,家里下人都念安人的好哩,又常自责多年无出,替赵大人连着纳了数名美妾,只是不知怎的,一直没得消息罢了。; 施少连又问:;赵安人爱女,可许了人家不曾?; 婆子听说话人声音斯文有礼,揣摩是打探赵窈儿的年轻郎君,笑道:;还未曾寻人,只是这样的容貌家世,他家势要个好的,最好是清贵高门,方配的上自家女儿,赵安人也暗暗心急,每日里吃喝不下,常要我们留意些年轻俊才。; 端午那日施少连观赵安人和张夫人神色,只管看甜酿,问婆子:;观心街的张家,和赵大人家是旧相识,儿女年岁都相仿,男才女貌,如何没说合说合。; ;也曾说合过哩,只是不成罢了。;那婆子道,;因赵安人急着带着女儿去金陵,故把这事耽搁下来,后来张家和哨子桥下开生药铺的施家结亲了,这事也就过了。; 施少连又问赵家有多少奴仆,那婆子一一说了,听见帘后人沉吟半晌,问:;有个腔调拿捏,走路软绵的嬷嬷,看着倒不一般。; 梳头婆子寻思一番,笑道:;小官人说的是沈氏不成,那是伴着赵安人早晚唱念祝颂的嬷嬷,这嬷嬷是吴江人氏,原是个出家的尼姑,十数年前就还俗嫁了人,跟丈夫在金陵开了个粥摊,摊子正支在赵大人家的门前,几年前她死了丈夫,自己过不了活,赵安人看她每日里还唱念,索性招入府,伴随左右伺候。; 他听得吴江和尼姑两字,心里暗自咀嚼了一番,已经有了计较,打发了梳头婆子,又寻人去打探旁消息。 端午节后,甜酿打定主意闭门不出,每日只陪伴施老夫人左右,再和姐妹几人针线玩耍,消磨度日。 天气酷热,几场午后大雨,小花园里的水潭都漫至岸石,水潭里的睡莲银珠滚滚,白蕊暗香沉浮,水边绣线菊和美人月季花枝垂水,惹得鱼儿跳跃唼喋。 小绣阁里门窗洞开,槛沿窗下都熏着驱虫的艾草,苦香绵延,甜酿和苗儿在窗下绣绷架上做了半日绣活,正各自累得眼酸脖累之际,甜酿罢手,将绣线咬断:;苗儿姐姐,歇歇吧。; 日晒屋头,蝉鸣林静,夏衫单薄,两名素衣少女在窗下摇着团扇,宝月端来两碗冰雪杨梅荔枝膏,碗里是杨梅肉染成淡绯红碎冰,浇过薄薄一层蔗蜜,拌了三四样蜜饯干果,用小银勺挖入嘴中,甘甜冰凉,一点点倒牙的甜酸。 姐妹两人悄声说话。 ;每年厌夏,总惦记着这一碗碎冰雪。;苗儿道,;我素来不喜欢夏日,却独爱这个。; ;四季里我独爱夏,火辣辣的日头、清凉凉的晚风、甜馥馥的花香,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甜酿将嘴中冰雪咽入,见苗儿低头搅动瓷碗,;苗儿姐姐近来常蹙眉,是有什么心事么?; ;也没什么。;苗儿轻声道,;只是天热,觉得胸闷难受罢了。; 蓝表叔一家住在后罩房,只有四间堂屋,除了一家五口外,还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婢女,一个洗衣烧饭的婆子,人多住的逼仄些,却也没有法子,近来甜酿也隐隐听见声响,芳儿闹着要自己的屋子,把田氏吵得头疼,芳儿直吵到了蓝表叔面前,一家子人生了好大一回气。 家里的仆丁私下嚼舌头,蓝表叔在外头养着妓子,钱花得如流水一般,只道等苗儿芳儿嫁出去了,后罩房就阔绰够住,家里两个女儿听闻此话,都暗自伤心,芳儿更是指着自己父亲鼻子,骂了些不好听的话。 她看着苗儿的神色,摇了摇扇子:;云绮常去姨娘处歇玩,我一人冷清清的守着这屋子,连个说话的姐妹都没有,不若姐姐搬来和我同住,你我两人向来同进同出,若能日夜都守在一处,最开心不过了。; 苗儿摇摇头,抿唇道:;这也不好,我不过是客,哪能日日住在妹妹屋里。; ;左右...等明年嫁了就好了呀。;甜酿悄声说,;如今已是六月天,再等上一载,就走出了这道门槛,你瞧这日日走针飞线,日子过得多快呀。; ;也就剩下一载辰光,再等等也不妨。;苗儿轻蹙眉,;不怕妹妹笑话,我心里头也只盼着嫁出去了,任夫家再如何,也不愿再回来了....爹爹和阿娘每每见面,都要吵上一架,不是为我嫁妆,就是为了妹妹的亲事,我在旁听着,心里也不好受。; 甜酿也不知怎么安慰,只得道:;隐约听说,祖母那都备着双份的东西呢,姐姐是家中长女,表叔表婶也不能亏待。; 苗儿叹气:;我真是羡慕妹妹,祖母心里念着你,大哥哥也替你打算,这才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呢。; 两人说了一番话,苗儿告辞,甜酿送她出门,在柳荫下出了好一回神,回来将门虚掩上,屋里静悄悄的,吃冰的碗还搁在桌上,也不知宝月去了何处,倚窗打了个哈欠,只觉目饧神迷,窝在躺椅上,随手抽了本书打发辰光。 施少连和飞舞的白蝶一道推门而入,没设想是这样的情景,素衣少女躺在椅上假寐,面上覆了幅手绢遮住面容,垂在椅畔的手还握卷书。 他将书卷轻轻从她手中抽出来,淡黄的书皮上几个小字虬髯客传,捏着薄软的书册发笑,复又去看她,侧身而睡,半边身体背对着他,白纻衫轻薄,层层叠叠,遮住玉色肌肤,却因背臀拱起的关系,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最内里那件主腰的颜色,应是薄软轻透的绡红料子,不然不会有这样的淡绯色泽透在白衫下头。 这样的香软娇躯,就当配各种眼花缭乱的色彩,朱红碧青,蓝紫藤黄,不拘什么颜色,只要在那无暇底色的映衬下,都是惊心动魄的娇艳。 他凝神望了好半晌,蝉叫得醒着的人燥热不堪,恨不得提剑砍了求一方清净,又希望它叫的更大声些,知了,知了,知了,好叫那人也知了他一点心思。 宝月从后院进来,手中擎着两株虞美人,见屋里有清华从容的男子,眉眼年轻新嫩,身上披着半爿日光半爿阴影,是一种沉淀已久的气度,手里捏着本书,听见声响,淡淡的抬眼瞥她,那眼神又轻又淡,却气势压迫,冷漠摄人。 她见施少连朝她挥手退下,因那一眼的施力,心头微惧,蹑手蹑脚的往后院退走。 甜酿不过是打个盹,隐约听见身旁有声响,以为是宝月,也不甚在意,在躺椅上翻了个身。 帕子轻轻飘落在地,露出她皎月般的面容,二八年华,青春少艾,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恰好生的合心合意,一点一滴都用在刀刃上,黑的发、黛的眉,粉的靥,红的唇,雪的肌。 他又生了别的心意,这样的尤物,不该用斑斓色彩去点缀陪衬,反倒要剥的光洁如新生,置在手心,像蚊蚋吸血,黄蜂采蜜,一根空心的食管戳进肌肤里,一点点吸食她的色彩,像吸人精气的妖那般,将她吸的只剩一具白骨架,兴许连骨架都不剩,全都囫囵吞进肚里,在日光下腆着个大肚,打个饱嗝,慢慢等这丰盈的色彩和自己融为一体。 甜酿听见小炉煮茶的水沸声,而后是浓郁的茶香,她其实不太爱喝茶,特别是浓茶,总有一股子醺意,水注入杯的声响伴着茶味冲入脑海,她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向宝月道:;这样热的天,你煮茶做什么。; 哈欠顿住,她掩口的动作也顿住,见桌边的年轻男子一手看书,一手握盏喝茶,见她醒来,微笑道:;几个月前送来的江南凤团雀舌牙茶,祖母那早就喝空了,你这倒一点儿也没动。; 又抖抖手中的书页:;这是圆哥儿送来的书?; 甜酿急急从躺椅上起来,蝴蝶簪子勾在扶手上,叮一声掉落在地,头上百合髻散披在肩头:;大哥哥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坐下。; 她叼着簪子,扶着自己半倾的发,忙忙乱乱去里间窗下针线框里翻梳子,明明记得有一把小桃梳扔在此处,此时找来找去却不见了踪影。 ;宝月这丫头也不知去哪儿偷懒。;她心头生气婢女惫怠,又不能显露,只得耐心的拢起五指做梳,将头发扶定,簪子挽起,摸摸鬓角,出去和施少连说话。 施少连重温那本虬髯客传,正读到虬髯客旅舍见红拂女梳头,又见甜酿里屋挽髻,会心一笑,微微摇头,将书卷抛下。 甜酿出来拜了拜,在施少连身边的椅上坐下,语气佯装,轻嗔薄怒:;大哥哥即来,要么唤醒我,要么唤宝月,如何留我在旁睡着,自个煮茶看座。; 他瞥了瞥她绯红的两腮,给她斟茶:;想看看你究竟能睡到什么时候。; 她见他唇角微望上勾,眉目舒展,眼尾放松,心情似乎极佳:;这样热的天,哥哥从何处来?; 他挑眉:;只是在祖母那坐了会,听祖母说你近来都在绣阁里呆着,故顺道来看看你。; 她知道最近祖母找了不少媒人上门,给他相看亲事,他十有**是被召唤去和媒人说话:;哥哥在祖母那挑到合心意的女子了?; 他摇头,淡声道:;勉强有一两个入眼的,都不甚好。; ;哥哥芝兰玉树,嫂嫂也必定也要秀外慧中,兰心蕙质。; 他喝口茶,抬眼看她,淡然一笑,眉尖略挑起,不置一词。 真是奇怪,他那样细长的眼,风流下弯的眼角,薄薄的眼皮,配上微微上挑,长又飒爽的眉,竟显得分外和谐,眉底的凌厉,将凉薄的眼廓都中和的温柔斯文。 甜酿将头埋在茶盏里,听见他问:;我见绣绷上喜服已裁,正在绣样儿,这阵子都忙这个?; 甜酿点点头:;我和苗儿姐姐一道做,她裁衣样,我绣花样,这样容易些。; 他拢着茶盏想了半晌,慢慢道:;还有大半载时间,慢些做吧,别熬坏了眼。; 又似乎是叹气,问她:;嫁给张圆,你心底...满意么?; 他们关系虽然亲厚,却并未无话不说,言语一直克制,甜酿抿唇,只说:;圆哥哥极好。; 施少连点点头,少坐片刻,回来见曦园,在内室独坐。 半晌之后,他从袖间抽出一封信,默读一遍,将银烛燃起,将书信烧尽。 吴江水媚,女子也生的娇柔,又是富庶之地,水路通畅,沿河藏着不少私窠子,个个临水小楼,住的俱是自顾营生的烟花女子,小楼下都泊着小舟,对于南来北往的行商来说,花上足够的银子,在此找个小楼歇歇脚,逛逛附近山水名胜,芙蓉帐帷玉肌香暖,十天半月里松散松散,最好不过。若是有事不得停留,又贪恋烟花,也可邀女子同行,货船后跟着女子家的小舟,陪着东奔西走,夜里舟船上寻欢作乐,若是不用了,给足银两,女子乘坐自家小舟再返回吴江。 施存善是个贩生药材的行商,南下贩货,路过烟花之地,在王妙娘家里盘桓了整整两月,情意缠绵,恩爱不移,原许诺到闽地贩完药材后,回程再过吴江度日,岂料有事耽搁,未经吴江就回了江都,也把那恩爱妓子抛之脑后。 世事难料,施存善几年后再路过吴江,想起旧日情谊,推门进时,却从王妙娘屋内奔出个小女孩,笑喊他爹爹。 原来施存善辞别王妙娘之际,已然珠胎暗结,十月临盆,生下一女。但当年的情/事,如何说的清,这女孩儿看着年岁正当,未必是他的种结的瓜。 但当时王妙娘确实有孕,去药铺买过堕胎药,那胎儿却一直未流下来,她怀胎时全靠姐妹接济度日,生产时也请过大夫,十二月的寒雪天里生下一个羸弱的女婴,在王妙娘身边养到满月,因要接客生活,就把女婴送往尼姑庵里代养,几年后,那尼姑庵因事关门,女儿又回了私窠子。 因这小女儿生的一双深深笑靥,故名小酒,生的乖巧,嘴甜又伶俐,骨肉亲情,施存善疼爱不已,取了名字叫施甜酿,竟日不舍得这一对母女。后来又出了赎身钱,将母女两人带回江都,因家里母亲眼里容不得娼妓,故置在杏花巷里,不敢带入施家。 甜酿乖巧懂事,眼色极佳,在杏花巷里养了两年,最后施老夫人点了头,将母女两人带入了施府。 只是为了防人口舌,只说母女两人是在吴江纳的妾室,不透露私窠子的事情,又找人去问甜酿身世,事事时时都能对的上,也就真是施家的骨肉。 赵安人家的沈嬷嬷,正是那尼姑庵里的尼姑,那尼姑庵也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收养五六名弃婴,打着菩萨名号,暗地里做着皮肉生意,后来被人揭发出来,甜酿又送还了私窠子,庵里的尼姑打死了一个,病死两个,逃的这个就还俗在金陵嫁了人。 那沈婆子照顾了甜酿几年,许是认出了她。 施少连向来不想理会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也不想理会这沈婆子,只是甜酿向来谨慎,他不动神色看在眼里,却有了几许期待。 第 11 章 ! 酷夏的几场倾盆大雨,浇坏了张家半爿院墙,压毁好几盆开的正艳的兰花,睡莲缸又沤坏了凉亭桩子,张夫人和自己的丈夫张远舟商量:;明年圆哥儿娶亲,他的屋子也该休整一番,不然以后不好迎新妇,园子里好几处也被雨水沤坏了,也得找人来修修。; 张远舟忙着去学堂:;夫人做主便可。; 张家是书香门第,屋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花园宅子,占地不大,但假山凉亭、藤萝老树看着熨帖,但这么些年栋梁也有些老旧了,十几年前翻修过一次,后来一直小修小补,张夫人想着以后甜酿进门,几个儿媳再添了孙辈,屋子便不够住,想将花园旁侧一爿假山石挪走,做排厢房使用。 过几日张圆从书院回来,听闻母亲要请人来修缮园林屋舍,笑道:;这事好办,何不请况家伯父来,他家就是做园子营生的,做景建屋都可,为人又好,还和咱家有来往。; 张夫人也是这个意思,见张圆要出门:;哥儿要往哪儿去?; 张圆弯眼笑:;正约着和况学去书肆看看。; 张夫人估摸儿子要想着法子去看看甜酿,戳着他的额头:;你呀,亲事都定了,你还成日心里头挂念着,将这些心思放在学问上,岂不是更好。明年考试若能中,那可是双喜临门,娘心里头也高兴。; ;儿子知道。;他笑的腼腆,;母亲不必忧心,儿子心中有数。; 他迈出门,回身又和母亲说:;我去和况家说一声,请况伯父来勘量园子。; 甜酿今日和苗儿一道出门,也不走远,只去自家新开的绢绸铺看些料子,原来施少安去岁南下后,在钱塘看中绢绸生意,几个月前新开了间绢绸铺子,就临着原先绒线铺左面门面,端午节前标船上运来十几大车的丝绸,就此开门迎客。 甜酿和施少连在祖母处说过此事,只说给喜哥儿做两身褂子用,他看着她笑嘻嘻的脸,微笑道:;妹妹若想要料子,我差伙计送些时兴料子来给妹妹挑便是。; 她眯眼笑,扭头看了看施老夫人,柔声回他:;也不光是想看料子,也想看看大哥哥的新铺子,听说是大哥哥定的店铺样式,光磨锃亮的黑油地板,雕花窗棂,还设了株好艳的牡丹,比家里的屋子还好些。; 他会心微笑,施老夫人又在一旁道:;去看看也好,其他人都去过好几回了,就甜丫头闷在家里,连门也未出过。; ;明日我不在。;他嘱咐她,;多带些人出门,若是遇上合心的,不拘多少,拿回家便是。; 姐妹两人带了宝月,又带了喜哥儿和个老嬷嬷,用的是自家的马车,故未带小厮,先给喜哥儿买了包乌梅果仁,再往绢绸铺子去。 绢绸铺子的伙计早知今日二小姐要来,早在楼上准备了茶水,马车停定,没想到打头的姑娘是这样的出众,和少东家都是一样的好相貌,一看便是一家子里出来的人物。 甜酿拉着喜哥儿选了好几块料子,又给苗儿挑了好些,俱让伙计包起来,苗儿拦住她,悄声道:;你给我挑这么多做什么?又不是逢年过节做衣裳的时候。; ;看着都喜欢。;甜酿在她耳边道:;这时用不着,日后孝敬婆母妯娌,定然有用处。; 两人在绢绸铺消磨了半日,见着时辰不早,催着车夫回去,马车行至半道,一棵歪脖柳树下早有两个年轻男子等候。 甜酿和苗儿撩帘,相视微笑,喊车夫缓驾马车。 马车咄咄的缓步走,况学和张圆上前来作揖,各自喊声:;苗儿妹妹,甜酿妹妹。; 姐妹两人也未下车:;正巧,如何在此处碰见你们两人。; ;今日书院放旬假,我两去书肆里寻些夫子要的书,两位妹妹从何处游玩归来?; ;去铺子里看些料子,给喜哥儿做衣裳。; 喜哥儿也钻出个光溜溜的脑袋,脆生生的喊了声:;大姐夫,二姐夫。; 四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半烛香的功夫,嘘寒问暖,添衣加饭,张圆递来一本崭新《说文解字》递给甜酿:;妹妹手中的那本用了好些年,我看书肆里有新的拓本,纸张硬厚些,字也大些,给妹妹留了本。; 又递过来一个纸包:;适才有个小贩叫卖新鲜削好的荸荠,给妹妹买了些,吃个鲜意。; 况学也递给苗儿一盏玻璃盏:;听巧儿说你夜里也常做针线,要仔细些眼睛,油灯熏眼睛,用这个玻璃盏,看的透亮些。; 姐妹两人好生一番谢过,和两人依依作别,又回了府里。 那油纸包的荸荠,早在马车就众人分食,跟着喜哥儿的嬷嬷也捻了一块,笑盈盈道:;二小姐和姑爷,都是斯斯文文,落落大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甜酿抿唇一笑,带着喜哥儿进了府里,拜见祖母,又和众人说了一回话,才回了自己的绣阁。 那厚厚一本的《说文解字》已经和绸布一道搁在桌上,她拿起细细翻阅,不由得会心一笑,每页纸上俱有一二文字被炭笔极轻微的划过,轻易看不出来,字字凑起来,倒是一封情谊绵绵,叨叨絮絮的书信。 她眼里光芒闪动,看了又看,嘴角不自觉绽放笑意,细细抚摸着书页,再三回味,只觉心头无比快乐,只盼着时日快转,早得厮守。 宝月见自家小姐呆呆坐在桌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挂着满满的温柔笑意,唤道:;二小姐,天黑了,奴婢将灯点上吧。; 甜酿回过神来,将新书收拾起来,又将桌上那本旧的《说文解字》递给宝月:;这本有些旧了,字小看着费神,收到书箧里去吧。; 宝月点点头,先将银烛点上,挟着书本往外间走,这时听得门外有人唤她,原来是厨房的人送了一碟新鲜荔枝过来:;是今早漕运码头上刚卸下来的,抬到家时冰还未化净,还水灵着呢。; 宝月最爱荔枝,将书本搁在一旁,兴高采烈的接过那碟子,又谢过厨房的婶子,蹬蹬往楼上去:;二小姐,有新鲜荔枝来了。; 施少连今日陪着几个做绸缎生意的南客应酬,惹了一身的脂粉味,南客索性歇在勾栏院里,他见天黑,原想去丹桂街度夜,不知怎么的又改了心意,酒醉握不住缰绳,顺儿使唤家里马车来接。 施少连见那车夫,心里立即清醒了三分,内心冷笑,问他:;今日二小姐和姑爷都说了些什么话?; ;只寒暄了几句。姑爷送了二小姐一本书,一点吃食。;那车夫将白日情景描述给施少连,;片刻就走了。; 他醉的头疼,满身酒气靠在车壁上,扶额蹙眉,细长的眼紧紧闭着,到了施府门前,顺儿将他扶下马车,主仆两人往见曦园去,他半路却停了脚步,使唤顺儿:;去丹桂街。; 其后几日,况苑带了个雇工来,敲开了张家的门。 迎人的是张夫人,见到况家来人连忙寒暄,唤人端茶,两个儿媳张兰和杜若这回还在婆母房中做针线,听见婆母出去迎人,又听见家里婢女说:;是来家里修正园子的人。; 妯娌两人俱道:;趁这时候,让他们把咱两的屋舍都收拾一番。; 杜若点头:;我窗前的那爿含香,还是砍了去,花香浓的我头疼,每日里身上都沾了股味道,还招惹蚊虫,夜里睡得也不安稳。; 张兰亦是附和:;园子里的乱草杂树叶不少了,不长花不结果,换些别的栽倒好。; 前院里张夫人和况苑寒暄,况苑话不多,却也丝毫不拖泥带水:;父亲这几日有别的活计,忙的抽不开身,指派侄儿先来看看,烦请婶娘往内通传一声,侄儿往内去看看园子房舍,莫冲撞了内院的女眷们。; 张夫人差使婢女往内去通传,喝过一盏茶,张夫人陪着况苑往家里各处俱看了看,况苑见园子杂乱,一看便知许久无人料理,又见四周房舍布局,捻捻柱底木屑,俱碎成了齑粉,递给张夫人看:;园里林木虽多,看着雅致,却也招徕蚊虫,挡了日光,屋里晒不进,潮易生虫。; 又指点了一番布局动作,说的张夫人连连赞同:;就依侄儿之见,早些收拾利索吧。; 况苑正色道:;明日侄儿吩咐人来,往园子各处挡上围幕,先把园子修葺好,婶娘也往内说一声,干活的都是些粗蛮人,若有做的不对之处,尽管和侄儿说,侄儿好管教伙计行事。; 张夫人点头,暗赞他稳重,又留他用饭喝茶,况苑不受,揖手作别:;明儿再来叨扰婶娘。; 第二日早,张兰和杜若陪同张夫人用膳,听见园子里喧闹声,知道是修园子的人来干活,婆媳三人说过一回话,做了些针线,妯娌两人告辞回房,张夫人道:;这阵儿有干活的伙计在,你们都当心些,屋里的首饰衣裳俱收拾好,莫被坏心人捞了去。; 妯娌两人连连应答,出了张夫人的屋子,两人绕着围幕往各自屋里行去,正要分别之际,杜若扯住张兰,心中微有不忿,不得不一吐为快:;你听婆母的意思,明着让我们紧张些衣裳首饰,暗里就怕我们举止有丝儿不庄重。; 张兰压低音量道:;你就少说两句吧。; ;她儿子成日不归家,她不管教管教,媳妇倒是管教的明白,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成日里只守着她,我嫁入这家里来,一年里只得出三四回门,闷也闷死人。; ;女子持家守业,本就是本分。;张兰扯扯她,;莫说了,当心被人听见。; 两人各自回屋,杜若在屋内坐了半日,见日头晒不进屋内,自己提了把扇子,去外头游廊美人靠上坐。 冷不防见有个暗茶褐的身影蹲在不远处,手里正牵着测尺和墨斗,她唬了一跳,原想偷偷溜走,省的撞见尴尬。 正在提裙悄声退却之际,那人似乎感应有人,扭过头来看她,相貌平凡,却有一双莹润的眼。 她顿住脚步,她几乎把他忘的一干二净,这时看见他的眼慢慢想起来,原来是况家的长子况苑。 居然是他。 他站起身来,眼睛盯着她,缓声道:;惊着嫂嫂了。; 杜若微微一笑,敛衽行礼:;原来是况家大哥,有劳大哥辛苦。; 况苑收了手中的测尺,正色道:;日后还要在府上忙碌一阵,若有不敬之处,请嫂嫂担待。; 第 12 章 ! 杜若含笑摆摆手:;大哥不必客气,若有什么能帮到之处,请尽管开口。; 况苑看着她点点头,却没有应答,两人一时无话可说,杜若尴尬收敛起笑意,朝他敛衽离去。 他仍是蹲下身去,和伙计测绘地面,杜若匆匆回了屋内,在椅上坐定,摇了半晌团扇,只觉口干舌燥,唤自己的婢女腊梅倒茶。 傍晚张家二哥张优回家,他是江都府市舶提举司的吏目,是个九品闲职,却常不在家,镇日跟着一帮同侪在外混事,杜若见他在内屋换了身鲜亮衣裳,转身就往外走,唤住自己的丈夫:;这才回家半日,又要往哪儿去?; ;跟司里同侪去吃酒。;张优掂了掂钱袋,笑道:;不久呆,晚些再回来。; 杜若扶鬓:;要我说,你就安安稳稳领你的职,若做的好,自有上峰赏识,若人人都像你这么钻营,人人都能升官发财,何必苦等。; ;你这妇道人家,眼皮子浅。;张优抬脚往外走,;夜里不用给我留门,晚了我去书房睡。; 杜若只得叹气,她当女儿时最爱热闹,但张家奉尚清净,入夜就落院门歇息,没有一丝消遣。 此时自己借着月色,在美人靠上独坐,看流萤纷飞。 这日天气正热,婆媳几人用完午饭,张夫人进了内屋午歇,杜若和张兰说了一会话,往各自屋子走去,杜若路过围幕遮蔽的园子,见况苑带着一帮伙计正推挪一座假山石,几个帮工的男人都汗流浃背都堪堪挪动半尺,况苑站在树荫下,见状脱了外袍,高挽两只衫袖,肩上扛着长杆,帮着工人把那山石挪开。 男人肌肉贲张结实,手臂肤色浅褐,大手如蒲,是惯见的干活人。 杜若不过驻足片刻,被日头晒得面红耳赤,回屋灌了杯凉茶,半晌后吩咐腊梅:;你拎壶凉茶,送到园子里去。; 腊梅片刻后即回,还顺带带回了一株清幽含苞的兰花:;佣工们正在除杂草,砍坏了株香兰,况家大官人说了,让我带回来,给娘子簪花戴。; 杜若见那兰花皎洁洁白,在手里把玩片刻,微笑道:;去,瓶里装些水,把花儿养起来。; 后几日下了两场雨,因雨天露重,园子里停了几日的工,七月廿九正是地藏王节,家里都挂了供奉的莲灯,角落里都插了檀香焚烧,人人往庙里去烧香,张夫人也带着自家两个儿媳往庙里去。 张圆这日特意从书院回来,拉着自己的母亲:;儿子陪娘一道去上香。; 张夫人斜眼睃他:;你若有空,或在家念书,或去你爹那谈学问都好,何必往庙里去。; 张圆笑嘻嘻朝着自己母亲作揖:;娘就成全儿子这番心意吧。; 张夫人无奈笑道:;哪里就这样的好,成天挂念着,早知如此,早该娶回来才得你安心。; 家中三子,唯有幼子圆哥儿天资最佳,夫妻两人都寄望他成为人中龙凤,也当配个出挑的儿媳妇,谁料他自己倒有主见,有次去佛寺游玩看中名女子,后来张夫人去探问,才知道是施家的第二女,只是这施家是商贾之家,女孩又是妾室所生,出身倒不算好,但难得儿子喜欢,女孩儿相貌秉性又好,故请媒人上门,结下了这门亲事。 施老夫人虔诚,从这月的廿五日起,就住在了广善寺里供奉,家里的四个女孩儿也在庙里住,施府里头只留桂姨娘、田氏领着喜哥儿、小果儿守家。 这几日施少连有空也往广善寺来,陪着祖母妹妹吃顿素斋,广善寺后院几株老桂树已开花,桂香涌动,沁人心脾,闻香而来的游人如织。施少连和弟妹数人正在禅房外的棋桌上玩棋。 四个妹妹皆是他的手下败将,在他手底下走不过半局,云绮早已坐不住,不耐烦看棋,早早自己跑去玩耍,苗儿和甜酿在一旁坐了片刻,也耐不住悄悄遁走,施少连瞥见两人想溜,指节闲闲的叩着棋盘:;两位妹妹输了几局,还未罚,怎么就逃了。; 苗儿和甜酿顿住脚步,皆是无奈叹气:;大哥哥,我们只是想去给祖母抄经文。; 对面坐的芳儿绞尽脑汁盯着棋盘,战战兢兢落下一子,被施少连一棋吞下:;芳儿妹妹输了。; 他向甜酿招手:;二妹妹来。; 甜酿迈着温吞步伐,无奈在他身前坐下,温声央求:;少连哥哥...; ;嗯。;他眼波清澈望向她:;摆棋、先让你三步,落子。; ;换个玩法吧。;甜酿拖长音调,惨兮兮的,;玩了好久的棋。; ;佛寺冷清,无处可逛,还能玩什么?总不能跟你们玩斗花斗草,还是划拳赌钱?;他示意她落子,淡声道,;玩棋观心,大有裨益,你该好好学学。; 甜酿勉强一笑,重重落下一枚棋。 苗儿和芳儿在一旁坐了半刻,终究也坐不住,偷偷携手远去。 甜酿见施少连眼神全落在棋盘上,内心幽幽叹气,全神贯注摆弄自己棋子,棋局被施少连逼的峰回路转,终究奄奄一息,但始终吊着她的一口气。 ;哥哥总给我让出一条路,不让我输个干脆,也不让我赢。;甜酿眨眼,;哪有这样玩棋的。; ;输赢都太快,岂不是太没意思。;施少连道,;你跟着对手的棋意走,就永远也赢不了。; ;可我棋艺不精,怎么斗得过大哥哥。;甜酿毫不犹豫的落下一子,挑眉看他,;只能自暴自弃了,这一局求大哥哥早早赢棋。; 施少连淡淡一笑,眼睛盯着棋面,问她:;这几日在寺里住的可好?; ;甚好。;她点头,;就是每日都要被僧人们的早课吵醒。; ;何时回家去?; ;我同祖母一道,给爹爹烧完香再归家,还得个三四日。; ;往年都是初一就回,今年倒多住这么多时日。; 她抬眼看他,却不说话,正逢他也从棋盘抬头看她一眼,四目相对,面色平静,彼此静静注视。 施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气吁吁的走来:;大哥儿,二小姐,老夫人在寻,亲家夫人也来寺里烧香,正一起在前院说话呢。; 甜酿急急起身,起身整理仪容鬓发:;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坐下,两位娘子和三哥儿也来了。; 甜酿听闻张圆也在,早已绽出笑容,施少连也慢慢起身,瞄了那一样棋局。 甜酿落了个死棋,他却想法设法再给她开了一条生路,她也未曾在意,跟着嬷嬷翩然往前院去。 施老夫人陪着张夫人喝茶,下首挨坐的是张兰、杜若、云绮、和张圆。云绮挨着张圆,挤眉弄眼喊了声姐夫,惹得张圆捧着茶盏藏笑。 甜酿盈盈进门,甜甜一笑,向众人拜礼,张夫人看着甜酿,心中也是喜欢,特地招上前来,摩挲着她的手问:;近来吃的睡的可好?日常都在家做些什么?; 甜酿一一都乖巧答了,这时施少连进门来,也拜了张夫人,张夫人见他长身玉立,蓝衫白袷,皂靴玉带,头上绾着蟹壳灰发束,也觉得分外的青春逼人,笑道:;也不知最后是哪家的姑娘有这等福气。; 又问施老夫人:;可定下了没有?; 施老夫人笑眯眯的摇着头:;还在请冰人相看呢,夫人若是有知道好的,也帮着谋划谋划。; 张夫人连连点头:;使得。; 甜酿乖巧伴着施老夫人坐下,施少连也在她身旁拾了个座,聊的是家中闲话,前阵子施家往张家送的荔枝甚好,张夫人狠夸了一通,施少连道:;不过是标船上顺带的,只为给亲朋好友们尝尝鲜,算不得什么。; 施少连略坐了片刻,招呼张圆,两人往禅房后去赏桂。 张圆先识得甜酿,再识得施少连,只觉得这位大哥只比自己略大两岁,为人却温和斯文,极有好感,后来才知,原来两人都在一间书院念过学,更对施少连一片耿耿之心。 ;圆哥儿和甜酿就是在这广善寺认识的吧?; ;正是。;张圆柔笑道,;那时也是甜妹妹陪着老夫人来寺里许愿,甜妹妹从槛外跨出,我正要进去,不巧撞到了一处。; 他微叹:;昔日情景,历历在目,我对甜妹妹一见倾心,那时还未来得及姓名,正懊悔着,哪想几日后又遇上了。; 施少连亦微笑:;二妹妹也是倾心圆哥儿,两人正当配。; 张圆双眼晶亮,对施少连揖手:;大哥哥请放心,我定然会一心一意对待甜妹妹,誓无二心。; 两人正说话间,从林后转出个俏丽的身影,笑嘻嘻的唤:;圆哥哥。; 原来是窈儿。 她又朝施少连盈盈一拜:;这是上回见过的施家大哥。; 施少连拱手:;赵姑娘。; 原来赵安人亦是带着女儿来广善寺烧香,她闻见桂花香,自己带着人往后面来赏花。 张圆对窈儿丝毫无芥蒂,笑道:;正巧,又在这里遇上了窈儿妹妹,我去请母亲来见安人太太,二嫂也在呢。; 半日后,施老夫人、赵安人、张夫人都坐到了一屋内,满屋人寒暄说话,极为热闹。 甜酿又见到了上次那个面色白皙,少有皱纹的沈婆子。她听到了沈婆子说话的腔调,夹带着吴江口音的金陵官话。 起初她安慰自己,吴江离得并不远,遇见个吴江人很常见。 但她瞧见人群里偷偷的打量她的目光,那目光一而再三的落在她身上,心里却冒起了冷汗,她离开吴江的时候还太小,九年过去了,早已经忘记了大部分的人事,王妙娘走后,她更是松了口气,眼前这个婆子,她真的不认识。 两人目光交汇的那刻,沈婆子绵软的目光在半空中顿了顿,而后轻轻将目光挪走。 赵安人笑容满面道:;我可没有老夫人的诚心,只是想起来念个阿弥陀佛,家里供的小龛虽常年点着香烛,每日里却是身边人在供奉。;她看向沈婆子:;我家这个老嬷嬷,原先还俗前是个比丘尼,在庵里住过数十年,讲的一口好因缘善果,我常招她在面前说法解惑。; ;这倒也是缘分,有这样的嬷嬷在身边,每日晨唱念三道,功德上可要多几分。;施老夫人笑道,;不知嬷嬷以前在哪儿修佛,是那间宝刹?; ;在吴江的一间小庵。;沈婆子笑道,;山野小庵,连个名字也未有。; 施少连看见甜酿脸色突然煞白,目光怔忡不知落往何地,一言不发的坐在施老夫人身后。 日暮施少连归家,见甜酿眼睛发直,双颊嫣红,唇色发白,心知不妙,上前伸手一探,额头滚烫,双手冰冷。 施老夫人也大吃一惊:;如何突然烧了起来。; ;许是下午下棋时吹了冷风,一时受凉。;施少连拜别祖母,;祖母勿忧,我把二妹妹带回家,请生药铺里的大夫来看看。; 第 13 章 ! 施老夫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忙叫人去备马车,牵住甜酿冰冷的手:;你这孩子...好端端的忒的吓唬人,可有哪里疼,哪里难受么?; 甜酿只觉身体半冷不热,云里雾里一般,勉强对施老夫人一笑:;定是下棋时和姐妹们顽笑,言语冲撞了菩萨,也不难受,只是头有些热烫烫的。; ;让大夫送两帖子药来,回家好生歇着。若是言语冲撞,定是惊着风了,祖母替你烧柱香,向菩萨告个罪。; 甜酿辞别祖母和姐妹,在宝月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施少连差使顺儿先去药铺请大夫,带着妹妹往家行去。 宝月塞了个软垫在甜酿身后:;姐儿靠着歇歇吧。; 她抱膝而坐,面色凝固,漆黑眼仁犹如冻在雪地里,连宝月的话也置若未闻,一动不动,施少连也撩帘进到车内,身形在她面前一晃,坐在她一侧。 甜酿见眼前衣袂晃动,这才动了动眼珠,垂下眼睫,把头伏低。 微凉的手贴着她的额头,施少连蹙眉,看了她一眼,温声问:;难不难受?; ;不难受。;她微声道,盯着自己的裙摆,翠绿的兰草上伏着几只粉蝶,或舞或歇,栩栩如生。 施少连将她身后的软垫出来,搁在自己腿上,双腿平伸:;马车颠簸,躺下歇歇。;又吩咐宝月:;弄条湿帕来。; 她眼角嫣红,身体难受,更多的是心内惊惧,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沉静,气势却不容拒绝,莫名给她几许镇定,从善如流,轻轻将螓首搁在软垫上,半倚半靠在他膝头,闭上了眼。 他身上永远带着股茶香,她不爱喝茶,便分不清这样的气味,是六安霍山梅片,还是凤团雀舌牙茶,总之就是沸水冲入茶壶,升腾起淡淡水汽的那股味道,萦绕鼻尖,清淡微苦。 而后有湿哒哒的东西覆在她额头,甜酿身体微微抖了抖,微凉的指尖便点点触碰在她脸靥上,像生凉的玉石贴在焦烫的美人蕉上,听见他声音轻轻的:;嘘,别动。; 她伸手摸了摸,原来是一方绸帕沾了水,不是水,是凉茶,冰凉凉的敷在额上,连眼也一并掩住,酽酽的茶香扑面而来,甜酿觉得清凉之意从肌肤直透心扉,抚平了点点焦躁,微微启唇:;谢谢大哥哥。; 那是一方窃蓝的绸帕,绵软似流光,帕下只见一张淡白褪色的唇,唇是花叶的形状,线条润盈,唇角微微上挑,下颌骨尖尖,脸颊还有一点嘟蓬蓬的软肉,而后是一只小巧白玉般的耳,掩在几络碎发中,耳珠圆白,戴着只玻璃种的翡翠耳坠,愈发衬的盈盈水色,白玉无瑕。 施少连没有出声,马车疾驰,车内颠簸,他指尖扶扶她的脸颊,按住那方绸帕。 回到施府,顺儿已领着生药铺的翟大夫在等着,施家生药铺铺面大,上门看病免收诊金,只收药钱,翟大夫就住在生药铺里,离施宅不远,桂姨娘听见前院动静,也出来查看。 施少连半扶着甜酿下马车,见她步履不稳,心不在焉又焦灼不安,扶握着她的手,将她半揽,柔声道:;你病着,去见曦园好么,大哥哥照顾你。; 她不肯去,眼角发红,低头嘟囔:;见曦园是哥哥住的地方,我要回绣阁。; 他也不强求,一行人俱到了小绣阁里,翟大夫诊脉问切,捻捻胡须:;脉象有些急浮,应是见风受寒,喝帖药发发热就好。; 顺儿跟着去生药铺抓药,施少连也通药理,吩咐厨房送来小炉药盅,就在绣阁内熬煮汤药,宝月铺床抱被,服侍甜酿歇息,桂姨娘见施少连亲手煮药,上前道:;绣阁内人少,我留两个婆子婢女在这守着。; 施少连却道:;不必,我让紫苏青柳过来便是。; 桂姨娘知道他们兄妹两人关系亲厚,亦是点头,在绣阁内坐了片刻,也回去歇息。 施少连煎药,亲自端上楼去,他有经年未进她的卧房内,只觉甜香细细浮动,入目是樱朱草白各色锦绣,一应器物随手搁置,却又浑然天成的可爱,窗下小净瓶内斜插着柄细长的草叶,窗上悬着枚海贝做的小铃铛,正是他几个月前从外省带回来的土仪。 床帏半垂,甜酿正怔怔盯着罗帐顶的拓枝纹出神,听见脚步声,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大哥哥回去吧,我睡一觉便好。; 施少连看她小口啜吸喝药:;等你喝完药我再走。; 她蹙眉,勉强将药汤饮尽,瞥见唇边的一枚蜜饯,一口咬住,含含糊糊说话:;哥哥也回去歇歇吧,我没事的。; ;厨房里熬了莲子百合粥。;他温声看着她,;待会喝一碗,垫垫肚子。; 甜酿点点头。 施少连回了见曦园,正巧在半道上遇见紫苏。 ;大哥儿。;她随着他走,;听说二小姐病了。; 他颔首,领着她回见曦园:;你不必去,她已经歇了。;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屋,他要水沐浴,在水里泡了许久才披衣而起,出水时脸上也带了点奇异的嫣红。 施少连换了身居家衣裳,仍往绣阁去,甜酿已然睡下,只留了宝月一人在屋内守着,宝月听见轻微脚步声,而后见施少连头发俱披在身后,发尾还濡湿着,朗月清风般的姿态,轻问她:;粥喝了么?; 宝月不知怎的,自家的大哥儿温和儒雅,她却有些惧他,上前福了福:;二小姐说头疼,喝了两口便睡了。; ;你下去吧。;他径直往内室去,;把粥再温一温,搁在暖甑里再端上来。; 宝月不敢忤逆他,应了声是,下楼去温粥。 他撩开床帐,小小一团的身躯上盖的是一席薄薄的水红色的锦衾,黑绸般的发覆在半新不旧的软枕上,她侧身向内,看不见她的面容,只能看见一点玉色脸庞。 他站着看了半晌,在床沿坐下,伸手往她脸庞上一触,肌肤微热,触手丝滑。 心这才安定下来,微微叹了口气,又见床头搁着一方红漆小盘,上头一只甜白釉茶盏,知道这是她的常用之物。 施少连将茶盏摩挲在手中,垂眼看了片刻,啜了啜杯内的半杯残茶,清凉入喉,气味清甜,原来喝的不是茶水,而是半盏白豆蔻凉水。 他又回身看了看甜酿沉睡的身形,将床帐落下,踱步出来守着。 宝月将粥温的热烫烫的,装入双耳暖甑里,塞了口,捧着暖甑又上楼去,见施少连点起了外间的银烛,手里卷着一册书,正坐在椅内凝神细看,见她闪身进来,冷淡的抬眸瞥了眼她。 她无端心一跳,见大哥儿的眼神落在那暖甑上,伸手一指,指尖触及桌面,示意她将粥搁下,宝月忙忙上前,将暖甑搁在桌上,正要悄声退出去,又听见大哥儿问:;这书,甜酿常看么?; 宝月不识字,自家小姐的书只能囫囵认个模样,见施少连手中是本新书,正是小姐近来常看的那本,瑟瑟道:;二小姐每日里都看,一看就是小半日。; 她好像听见一声轻笑,那笑声似乎如云烟缥缈,大哥儿的笑容似乎温和,却又有些冷,宝月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只觉有些不一般,而后听见他极温和平淡的说了一声:;出去吧。; 宝月悄悄的溜了下楼,在楼下守了会,见夜已过半,自己困倦,但小姐生病,楼上大哥儿又在,也不敢歇息,只在下头待着,搬着凳儿靠着打盹。 甜酿从睡梦里直直的坐了起来,见拳下攥的是绵软的被褥,眼前是昏暗的罗帐,呆愣许久才回过神来,动动眼珠,才发觉自己额头出了点点冷汗,心跳如擂。 她深深的喘了口气,又倒回了枕间,手掌按住自己胸膛,只觉心脉搏动,忐忑难当,自言自语,探身去床头取水喝,茶盏却空,见外间有烛火,只当是宝月守着,唤她:;宝月,我要喝水。; 宝月不见,倒是见施少连翩然进来,脸上还沾着一点笑意:;渴了?; ;大哥哥。;她见他眼神一缩,退入床帷内,将罗帐掩严,;哥哥怎么在。; ;你不肯去我那,你这人又少。;他俯身去拿她的茶盏,低头给她倒水,;怕宝月照顾不好你,过来再看看。; ;我没什么事。;甜酿呐呐的,;大哥哥不该守着我的。; 罗帐上映出她披衣束发的身影,隐隐绰约,而后是素手撩帘,她踏着缎鞋下床来。 ;我在这,总安心些。;他将豆蔻水递给她,温声道,;嗓子都哑了,喝口水。; 她捧着茶盏喝水,在桌旁坐下,微微有些局促:;大哥哥也累了一日,早该回去歇歇。; 他看着她:;看你无事,我就走。; 微凉的手在她额面一触,触道额头点点湿意,倒是一点也不热,还有些生凉,施少连将搭在椅上的一件月白小袄取过来,披在在她身上:;倒是不热了,倒是要当心着凉。; 他去给她盛粥,粥炖的绵烂,她却看着粥碗:;我不饿。; ;中午就吃了一顿素斋,如何能不饿?; ;下午跟着祖母,在屋里吃了一大把干果。;她低声道,;我吃不下。; 他却不肯,将碗端着她面前,盯着她进食,甜酿食之无味,举着小勺在碗里囫囵搅动,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瓷勺一下下磕在碗沿,发出又沉又脆的声响,他默默的看着她喝粥,甜酿偶尔抬眼,看看他,又将眼神收敛起来,低下头去。 她的眼神又绵又软,像柳絮沾在睫上,颤巍巍的惹的生痒,又不舍得一口吹去,只怕吹的远远地,失了踪影。 他垂下眼,往她碗里又舀了点粥,轻声道:;不过是个老婆子,有什么好怕的。她未必与你相关,即便相关,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未必认得出你,即便记起来了,也未必敢笃定,退一万步说,就算认出来了,也无妨。; 甜酿握着瓷勺,久久埋头在粥碗里,半晌微声道:;少连哥哥。; ;别怕,总归有施家在。;他摸摸她的黑发,贴近她安慰,;还有我呢。; 她抬起头来,眼里盈满泪珠,黑睫轻轻一眨,沿着面靥滚滚而下,冰清玉洁,我见犹怜,施少连的漆黑的眼看着她,轻轻伸出手,拭去她面上的泪珠。 甜酿抽抽鼻子,抿抿唇,顺势滑跪在地,将螓首埋在施少连膝头,搂住他的双腿,哽咽道:;少连哥哥。; 声音软软颤颤的:;大哥哥是我最亲最亲的哥哥。; 施少连指尖隐去她面上的泪痕:;二妹妹也是我最亲的妹妹。; 她在他膝头亲昵蹭脸,许久泪眼婆娑抬起头,见他俊颜微笑,朗月在怀,自然是温雅端方,柔声问她:;你认得那婆子么?; 甜酿摇摇头:;我不认得她,只是...她一直在看我,以前又是个尼姑...我小时候在庵里住过...她说的那些....我觉得就是...; 她忐忑的看着施少连,施少连却沉静如水,静静的听着她说话,看着她微笑:;妹妹在庵里住了几年。; 她抱着他的腿:;我只记得我五岁上下就离了庵,去了姨娘那。; 施少连点点头,摩挲着她的头发:;甜妹妹安心,我找人去探探那婆子的底细。; 甜酿眨眨眼:;谢谢大哥哥。; 她哭了一场,施少连唤宝月上来打水替甜酿净脸,见她再度睡下,自己出了绣阁。 夜依旧深,园子里伸手不见不指,他熟稔的往见曦园走去。 甜酿进施家时,他已然十二岁,那时候他的生母吴大娘子还在,吴大娘子对他异常严苛,他很早就跟着江都最富盛名的夫子念书,所以甜酿进施家一个月多,他从书院归来,才算是第一次见这个妹妹。 怯生生的,笑的又甜,很是招人喜欢,看得出来,是有意的讨好府里上上下下。 但这样可爱又嘴甜的讨好,谁会不喜欢呢,就连云绮,起头凶她凶的跟什么似的,最后也都服帖了,只不过这喜欢里,都含着一股轻蔑和施舍之意。 施少连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甜酿和云绮在园子里蹴鞠,云绮站着不动,她却上上下下满园子的捡圆球,跑出了满头大汗,他进门时,见她从假山上跌下来,抱着球揉揉自己的膝盖,看着他甜甜一笑,又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他成日坐在屋里看书学问,又要伺奉常年生病的母亲,一般不跟妹妹们玩耍。但有空时相处一二,他对这个新来的妹妹,大抵还算是不错。 因为甜酿和王姨娘肚里的那个胎儿,母女两人才从杏花巷接到施家的,等生下的是喜哥儿,施存善欢喜不迭,母女两人在施家的日子愈发的好,甜酿和家里人的关系也愈加亲热。 十四岁那年,吴大娘子病逝,那是十一月间,刚刚下雪的时令,他为母哭孝,最是诚心,也是他这个香香软软的二妹妹,在人来人往间,陪着他,安慰他,给灵棺前的他带口热食。 七七日在庙里做水陆道场,正逢施少连的生辰,施老夫人还记得,让庙里的僧人煮了碗长寿面端给他,他坐在僧房里吃面,甜酿从外头来,身上还披着薄薄的雪花,给他摘了个黄澄澄的橙子:;大哥哥生辰康喜。; 两个人都跪坐在蒲团上,他从碗里挑了根面疙瘩给她,她用手捻着那个小面疙瘩塞进嘴里,哧溜哧溜一点点吸入嘴中,吸了半日,只是怎么吃也吃不到头。 长寿面只有一根,一端在他筷子下,一端在她嘴里,她不懂得咬断,将他的面吃了小半碗。 最后她讪讪的将面用指甲掐断,施少连问她:;你没吃过长寿面么?; 甜酿摇摇头。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腊月初七。;她小声道,;姨娘痛了一整日,掌灯的时候才把我生下来。; 他想起来了,他这个妹妹,生辰比他早了几日而已。 ※※※※※※※※※※※※※※※※※※※※ 要解除血缘关系才可以有感情发展~~ 第 14 章 ! 天初蒙蒙亮,甜酿已在床上辗转了大半刻。 宝月在外间的小榻上睡的沉沉,银釭已冷,窗外有林鸟初鸣,她睁眼醒着,指尖无意识的在柔软的锦衾上划来划去,索性大大的翻了个身,撩起一角床帐去够床头的豆蔻水。 她有夜起喝水的习惯,宝月常在床头搁一壶一盏供她夜饮,手中这盏豆蔻水,是施少连临去前,替她斟在床头的。 其实一开始,其实是云绮和施少连的关系更亲厚些。 那时候施家只有施少连和云绮兄妹两人,施少连是正房长子,云绮是娇女幼妹,云绮也喜欢跟着施少连身后,一迭声的唤哥哥,爬树攀石,捉鸟捕蝉。 她跟着王姨娘回了施家,见到那个面容清俊,眼神清澈,斯文有礼的小哥哥时,心里也是喜欢的。 比起应对家里的女眷,她更喜欢爹爹和哥哥,只要她仰着脸,笑眯眯的喊一声,就很容易得到他们的好脸色,也更受怜爱和呵护,在这一点上,她有天生的敏锐和天赋。 家里所有人都喜欢哥哥,她也喜欢,喜欢听他在窗下朗朗念书,看他执着小剪剪出一个栩栩如生的风筝,在园子里摘花捞鱼,却如何也不会弄脏一身漂亮的小袍子。 她这样的乖巧又伶俐,当然比淘气又鲁莽的云绮要招人喜欢,哥哥的目光自然也会一点点偏移到她身上,一点点对她熟稔起来。 吴大娘子病逝之后,施少连才对她有了格外的偏爱,真正宛如同胞兄妹一般,把她搁到了心里。 没了母亲的大哥哥真的好可怜,爹爹又成日忙于外头营生,她要多照顾着大哥哥。 她一直陪在大哥哥身边,陪他哭丧,陪他守夜,陪他用饭,替他拭泪,替他更衣,替他暖手。 她还记得呢,清寂夜里,哥哥孤零零的守着灵柩,祖母困的在偏房里打盹,云绮早就窝在桂姨娘怀里睡着了,喜哥儿和姨娘也躲去了别处,爹爹还在外头铺子里盘账未归,她见菩萨面前供了一叠黄澄澄的香橙,趁着僧人不备,偷偷的摸了一只,去陪大哥哥守夜。 向来爱洁净的大哥哥,从来不肯跟人同吃一份吃食的大哥哥,从碗里挑了一根面条,塞进了她嘴里。 那是她第一次吃到长寿面,清汤寡水,无滋无味,却是暖和和的,暖的肚子滚热。 吃完长寿面,他们又一起剥了香橙,她喜欢香橙的味道,芬芳又清凉,喜欢手指上黏糊糊的沾着黄色的汁液,沁人心脾的气味时时萦绕在指上,能给她带来长久的愉悦心情。 大哥哥却掏出了自己的帕子,将她的十指一根根的拭擦干净,又抹了抹她的唇角,最后将帕子收起,对她微微一笑。 那是吴大娘子亡后,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她也笑的很开心,直觉告诉她,她在家里,又多了一分依靠。 再后来,爹爹在一次外出贩药材的路上染了病,身子骨也不太好,常日里请医问药也终不见效,后来有位游方道士,俱说是名赫赫有名的术士,岐黄之术也异常了得,被大哥哥请来给爹爹看病。 游方道士一眼就看出了爹爹的病根,言谈中肯,爹爹也肃然起敬,觉得道士言语传神,道士写了一张方子交给了大哥哥,大哥哥欣喜不已,又忙请道士为家眷们望闻一二。 那道士一一为众人看过,又道施老夫人困倦滞食,又道喜哥儿躁动夜闹,俱开了方子,轮到甜酿时,那道士说:;身体康健,只是体内有些热毒,每逢夏日都贪凉爱冰,不过也不碍事,无须吃药,节制些便好,她这热是生时候胎里带出来的,炎夏出生的小儿都容易有这样的热毒。; 她听闻此言,起初尚未反应过来,而后面色有些白,那时候大家都在帘子外头喝茶,只有施少连伴着道士在身边,闻言淡淡看了眼她,送道士出去出。 家里人问甜酿:;甜姐儿一切可都好?; 施少连看着她道:;妹妹身体都好,只是生在冬日,夏天容易沾染暑热,要少饮些冰凉之物。; 她看着他,无声的点点头。 人群各自散去,她跟在施少连身后,怯怯喊了声:;大哥哥。; ;二妹妹。;他亦温柔回视她。 她吞下喉中话语,牵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将头颅蹭在他手臂上。 晨起施少连又来绣阁,甜酿正在梳洗,她身上的热度已退,只是精神有些不太好,无精打采的消沉。 早饭就摆在绣阁里,因只有兄妹两人,薄白粥,鸡尖汤,一碟炒豆芽,一碟干笋盐齑,一碟果仁。 两人坐在窗下喝粥,窗儿大敞,正对着新阳升起,鸟鸣清脆,凉风习习,他举止文雅,她吃相秀气,两人举箸无声,片刻后他想起些什么,说道:;昨日翟大夫还开了一副药,待会让宝月熬出来,再喝一碗。; 甜酿抿抿唇,乖巧点点头:;好。; 兄妹两人用完粥点,他道:;今日我得闲,在家陪着妹妹,妹妹想做着什么。; 甜酿偏头想了想,柔柔一笑:;就在屋里呆着,哥哥给我念书吧。; 她手边提不起力气,也懒做女红,吩咐宝月将绣架收起,自己搬了个软枕给施少连:;我今日只想偷懒,哥哥成日忙,今日也好好松散松散。; 她照旧倚在软榻上,将手肘搁在小几上,撑着自己的头颅,吃饱之后,微困无力,只想懒洋洋的摊着。 施少连随意在桌上抽了本书在手里,还是他的旧书,念的是《千字文》,他以前教她开蒙的书,知道这本她特别的喜欢,她常翻来覆去的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他的声音清朗,一平一仄,不疾不徐,最后一个字都咬的稍清,韵律尤其动听。 甜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跟着他顿挫点头。 他也留了一分心神,看她眉眼舒展,意态闲适的近乎柔媚迷离。 他早知道,这样的女儿,怎么会是施家的骨肉呢,施家生养不出这样的孩子。 这应该是在美酒甜酿里浸泡的果子,咬一口芬芳醉人,再咬一口,是圆润得没有骨头的糯米团子,天生的媚人媚色,只为取悦男人而生的尤物。 去岁他跟船南下贩货,路过吴江,也路过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小楼如林,窗前的长杆,随意晾晒着各色妖娆鲜亮的裙衫,静水里飘荡着脂粉,最后渲染成一幅斑斓的画作,每一个女子的回眸,都是温柔乡和脂粉堆的沉醉。 是小酒吗? 倒是适合她的名字。 施少连将那本书念了两三遍,她才睁开恍惚的眼,掩掩唇,微微打了个哈欠,慵懒无骨:;我给大哥哥倒茶。; 她拎着茶壶徐徐上前,在桌前不知被什么绊倒,脚下略一趔趄,直直往前栽去,眼前正是冷硬地面,半途被他揽臂扶带入怀中,埋脸在他胸膛上,听见他幽幽的叹气:;妹妹小心。; 她忙不迭的从他身上爬起来,面红耳赤哼声:;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茶壶磕在地上,滴溜溜淌了满地的茶水,她唤宝月来收拾,自己要从他身上起来,却被施少连牵留在身边,手绕过她的纤腰,将书本平摊在膝头:;我一人念的也困乏,妹妹和我一道念书吧。; 她半倚半靠在他膝边,抬眼看他,见他目光澄净,面容温和又俊逸,暗暗咽下口气,默然点点头,顺势在他踏脚的脚凳旁坐下,将身体挨在他腿畔,笑容有些勉强:;我和大哥哥一道看书。; ※※※※※※※※※※※※※※※※※※※※ 今天家里有点事,我是个无存稿党,咳。。太懒了。。不是逼不得已懒得写文。。等不及的姐妹可以屯一屯再看,我也在努力提高自己的手速 哥哥妹妹其实这么多年都在演戏,一只是披着白兔皮的狐狸,一只是披着羊皮的大灰狼,这文的走向的确比较重口 第 15 章 ! 他也曾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字,一字一句给她念书,给她开蒙,甜酿是聪明孩子,虽然学的晚,却学的很快,不费他的精力。 兄妹两人共看一本书,甜酿轻声念,施少连跟着读,她突然顿了顿,嫣然一笑:;好像回到了以前,哥哥在虚白室教我念书写字,好怀念呀。; 他温柔浅笑:;是啊,妹妹那时候还是个半大的小孩儿,一转眼好几年过去了,妹妹也长大成人了。; ;哥哥也变成了大哥哥,成了一家之主,府里这么多人,我们的吃穿用度,全靠哥哥用心经营。;她摩挲着书页,扭头去看他,目光盈盈,;我心里头一直感激哥哥,谢谢哥哥这些年一直照料我、帮我、宠着我,这份恩情肝脑涂地也难报。; ;都是一家人,妹妹言之过重。; 她眼巴巴的望着他,发自肺腑:;大哥哥是我最亲的亲人,不论以后人在哪儿,和哥哥隔的有多远,甜酿也会时时刻刻念着哥哥的好,也盼着哥哥时时刻刻都好,早日娶个好嫂嫂,鹣鲽情深,日子和美。; 他温柔注视着她,眼里俱是柔情蜜意,良久莞尔一笑,弯起指节在她鼻尖上划过:;你这尚未出嫁,就惦记起以后的日子了,在哥哥面前恨嫁,羞也不羞,是不是眼巴巴的等着出嫁,巴不得离哥哥越远越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脸颊浮出一线红晕,眼神闪躲低头,;只是盼着哥哥好。; 她轻启唇瓣:;沈姐姐已经嫁了好几年了,哥哥真的要为了她不娶么?; ;她嫁不嫁,和我娶不娶有什么关系。;他施施然一笑,;真是怪事,沈妙义不过是个外人,我早早都忘记了,你们一个两个却都惦着她,我不娶,只是遇不上合心的罢了。; ;那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妹妹也帮哥哥留心一二,说不定能有良缘奇遇。; 施少连掩上书卷,想了想,含笑道:;嗯,我要求不多,就照着二妹妹的模样品性,找个凑合的就成。; 甜酿轻轻抿唇,而后微微鼓起腮边,眼神轻轻往他面上一滑,眼波生媚,眸露娇色,轻嗔:;哥哥知道我生的拙笨,又千百样不会,还这样说话来打趣我。; 他挑眉,上下端详她的妩媚纯真,点头笑道:;确实没遇见有比二妹妹还拙笨的丫头,二妹妹倒有些自知之明。; 她佯怒起身,手里捏着本书,袅袅婷婷的倚在窗畔看书,背身对他道:;妹妹生的凑合,怕污了哥哥的眼,哥哥还是回去吧。; 施少连粲然一笑,他喜欢她这做张做势、乔模乔样的架势,起身掸掸衣袍,走出绣阁,佯装要走:;那劳烦妹妹送一送?; ;哥哥慢行,我差使宝月送哥哥出门。; 施少连笑着摇摇头,跨过门槛,背手在台阶下驻足片刻,又踱至窗前,和她隔着半扇窗子:;我真走了,妹妹也不亲自送送么?; 甜酿从书里抬眼看他,又低下头去,将身子偏了偏,不理他。 ;没良心的小丫头。;他手中掐着朵幽幽绽放的香兰,小心翼翼的簪在她发间,;别动。; 她闻到那甜蜜蜜的花香,伸手摸了摸鬓,终是无可奈何,幽幽叹气:;好容易养的一株兰花,才露了两三个花骨朵,就被哥哥折去。; ;你若喜欢,送你十盆八盆也有余。;施少连含笑,;我真走了。; ;冲着哥哥送花的心意,我送送大哥哥。;甜酿施施然扶鬓,;哥哥若真有心,就再送妹妹一盆兰花。; 既要出门,宝月从衣橱里寻出一席薄薄的豆绿挑绣披风,抖一抖就要给甜酿披上,施少连嫌她手脚鲁莽,略略皱眉,温声道:;二小姐还病着,经不得风,手上当心些。; 他将披风接在手里,裹在甜酿肩头,温声道:;抬头。; 甜酿将螓首微微扬起,正对着他,施少连俯低身体,一丝不苟将衣带系好,端详片刻,微笑道:;极好。; 她也嫣然一笑:;谢谢大哥哥。; 兄妹两人相伴往绣阁外走,半道正遇上桂姨娘和紫苏相伴而来,两人笑道:;姐儿的病好些了?; ;只是昨日吹了凉风,有些儿发热,歇一觉便好。;甜酿有些不好意思,;给家里头添麻烦了,姨娘勿怪。; 又道:;我怕祖母在寺里挂心,想再回去陪祖母。; ;好孩子,哪里用这样。;桂姨娘道,;明日就将老夫人接回来,你就莫来回折腾。; 紫苏见施少连一早便出门来了绣阁,正犹豫要不要来绣阁服侍,正逢顺儿进内院,言之有远来商客找大哥儿谈事,索性来通传一声,半道又遇见桂姨娘,此时见兄妹两人相伴出来,向甜酿问了好,将顺儿之事转给施少连听。 施少连略说了几句话,和甜酿道:;我出去一趟,即刻便回,妹妹在家歇息,少费心神。; 甜酿点头,和施少连作别,又和桂姨娘、紫苏说了一席话,才带着宝月回了绣阁。 她起先在暖阳下坐着出神,被暖融融的日光晒的困倦,又独自上楼,想卸去钗环回床打个盹儿。 乍一眼看镜里,她脂粉不施,首饰全无,更显得黛眉玉肌,黑发红唇,头上只用一根银簪松松挽髻,发间的那朵兰花便格外的娇弱惹眼。 甜酿将兰花摘下,默默的在指间把玩片刻,而后懒洋洋掀起眼皮看着铜镜发呆。 宝月端茶水点心上来,见甜酿垂着眼,将兰花花瓣一缕缕撕下,胡乱扔在妆台上。 ;这样漂亮的兰花,二小姐前几日稀罕的跟什么似的,这会撕花儿做什么呢?; ;花儿离了枝就死了,也就不好看了。;甜酿幽幽的叹气,轻敛细眉看宝月拾掇屋子,轻声问:;宝月,你是不是有些害怕大哥哥。; 宝月挠挠头:;婢子有吗?; ;大哥哥要你手中的披风,你躲开了手,你在我身边,无论做什么,从来不会这样。;甜酿道,;你觉得大哥哥如何?; 宝月支支吾吾:;本来就是婢子的错,大哥儿也没骂婢子,就轻轻说了声...大哥儿脾气很好,对下人们也很好,宝月也不怕他...只是大哥儿有时候...神情有点不一样,婢子说不上来怎么不一样,只觉得大哥儿眼睛像冻住了一般,看着心头有点怕。; 甜酿慢慢将手中兰花一缕缕摘下。 何止宝月怕,她也有些怕。 有没有人知道,施家温润如玉,人人夸赞的大哥哥,其实真实的本性不是这般,不温润,不柔和,甚至有些阴鸷和阴沉。 她的大哥哥,伪装的比她还要好。 有谁的亲生爹娘死时,四下无人之际,他能静静的注视着棺木,那一双温情脉脉的眼里,一点也没有伤心,有的只是空白和冷漠。 常年读圣贤书的人,会在抓住自家携款私逃额铺子伙计后,在一家人苦苦哀求下,宁愿把千两的银票都周旋给官府衙差,也要把那伙计的流刑改成死罪么? 在谈婚论嫁的情人对他弃文从商表示失望,想方设法回转他的心意之际,转身就踢了婚事,勾引她最喜欢的婢女,最后惹得她失望另嫁。 性洁爱净的人,日日要沐浴换衣,容不得一丝污秽的人,会去勾栏院里寻欢作乐? 她比谁都怕他,却比任何人都要依赖他,要想尽办法讨他的欢心,也要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引火上身。 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和王姨娘佯装亲母女,骗得施存善把两人带入了施府,虽然日子过的小心翼翼,却也不是毫无一丝破绽,被他察觉后,他却默不作声,还屡屡帮她掩饰,为什么呢? 甜酿不敢想,也不敢猜,她隐约知道答案,却从不去深究,施家的日子过得太久,她已经倦了,王妙娘已走,她也等着,等着明年的亲事,把她也带走。 要努力抓住圆哥哥,无论那婆子是谁,都不能搅乱她的亲事。 第 16 章 ! 施老夫人带着家中的女孩们从广善寺回家来,一家人俱站在门首等着,见着马车驶入门停定,甜酿上前撩帘,笑嘻嘻的去扶施老夫人:;祖母。; 又问姐妹们:;姐妹们在庙里可住的好?; 施老夫人和几个女孩都下车来,见甜酿神采奕奕:;甜姐儿的病好全了?; ;睡一觉就大好了。;甜酿一手扶着自家祖母,一手牵着苗儿,;家中没有祖母和姐姐妹妹们,真是分外冷清,大伙儿再不回来,我都想再回寺里住了。; 施老夫人牵着她的手,笑吟吟的:;好孩子,不过是离了一两日,你就这样惦记。; 桂姨娘和田氏都热络迎上来,听得此言,田氏笑道:;这阖府上下,就数甜姐儿最懂事、贴心。; ;可不,要我说,我这大孙儿和大孙女,都是一等一的好。; 云绮正和芳儿携手下车,听到祖母说话,心头颇有些不悦,暗自嘀咕一声,被芳儿听去,偷偷扯住云绮的袖子,宽慰她的不豫:;姐姐别恼。; 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进了正堂说话,斟茶布席,好不热闹,喜哥儿和小果儿绕着屋子打闹嬉戏,施少连也回来的巧,正是人齐的时候,屋里说的正是半月后的中秋节,要提前打点节礼,也要请两个伶人来家里说戏,喜庆一番。 原来是前几日在寺里,施老夫人和赵安人、张夫人闲聊,说起逢年过节的庆祝,赵安人爱听曲听戏,又不爱去戏园子挤凑,常请伶人来家说戏,又说了好些有名有姓的伶人,大大夸赞了一番,施老夫人因此记在了心里。 施少连一听,亦是点头:;既然过节,当然要热闹些,还有标船上送来的新鲜螃蟹,我去拿几筐回来,往各家送些,也让家里人尝尝鲜。; 田氏道:;老夫人要请伶人,那我也请两个弹唱说曲的,来席面上助助兴。; 既然说定,施少连连声吩咐人请账房孙秉老来筹备,要新鲜果品,也要好酒酥肉,席面最好摆在园子里,搭个小棚,一边赏月一边听戏,最好不过。 孙秉老连连点头:;晓得晓得,就按大哥儿的意思办,正巧家里还收着几坛上好的金华酒,配螃蟹最是得宜。; 众人说过一番话,见时辰不早,田氏带着自家几个孩子就往后罩房去,甜酿陪祖母坐着说话,正瞧见苗儿出门前朝她回顾微笑,心知肚明,略坐了坐,也辞别祖母,往园子里去。 苗儿正在荼蘼架下站着,不多时见甜酿来,两人携手在一处说悄悄话,苗儿问道:;人多不方便细问,如今身体可舒坦了吧?; 甜酿点头笑道:;姐姐莫紧张,我哪有半点不好的样儿。; 苗儿倒笑:;倒不是我多紧张,只是有人心里头挂念着,那日你跟大哥哥回的匆忙,他看在眼里,也有些急了,拉着我问来问去的,还说这几日况家小妹妹会去书院一趟,让你递个消息给他。; 况家小妹妹巧儿常跟母亲去书院给况学送衣送食,也常替几人传个只言片语,甜酿眼睛盯着地面,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残花落瓣递给苗儿:;那就托巧儿把这东西送给他吧。; 苗儿笑:;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懂了。; 甜酿捏着那衰败的花瓣微微一笑:;就跟他说,他若不明白,以后就再也别来见我。; 言语说完,辞别苗儿,自己分花拂柳,回了绣阁。 流光易逝,转眼中秋佳节在即,施少连吩咐人往生意往来各家各处,又往张、况两家亲家都送了螃蟹和新鲜果品,又特别吩咐人,叮嘱了几句,抬着一箩螃蟹和几盆名贵艳菊送去了赵安人家。 赵安人看着门房送来的礼品,颇有些捉摸不透:;谁家送来的?; ;是哨子桥的施家,家里两个小厮抬来的,说是前几日他家老夫人听得安人团圆节里爱热闹,要布席,正逢家里船上送货来,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只图个新鲜,请安人笑纳。; 赵安人看着地上的东西,和身边婆子说话:;这好端端的...家中哪里缺这些东西,平素也无来往,这如何能收。; 窈儿正拎着只螃蟹腿儿:;娘,这螃蟹好肥,你前几日不是唠叨买的螃蟹鱼虾都不如金陵的好么?这下倒有好的送来了。; 又去看那菊花,粉蕊紫瓣,淡雅高洁,是外头少见的品种,窈儿笑道:;这花我喜欢。; 赵安人亦看看送来的东西,礼节上不高不低,又顺应时令,恰到好处,心头也是满意,让人收拾回了厨房,笑道:;这施老夫人,瞧着慈眉善目的,倒是个通透人。; 身边伺候的嬷嬷笑道:;这施家铺子生意做得也好,前日里老身去买绒线,正去了他家,各色各等,应有尽有,里头人也多,应酬的伙计半点也未不耐烦,还送了老身一两的线。; 赵安人;哦;了一声:;只听闻他家开了个生药铺子,如何又是绒线铺又是标船,到底做的是什么营生?; 恰好那走街串巷,通达人群的梳头婆子也在,笑呵呵道:;听闻这施家是做药材生意起家的,后来开了好大间的生药铺子,还请了大夫义诊,生意兴旺的不得了,后来又连接开了绒线铺,绢绸铺,当铺,听说漕运上还有他家的标船呢,专往钱塘一带贩丝绸,每次那绸布,好几大车都拖不完的。; ;听起来倒是个富庶之家。;赵安人瞥了眼窈儿,笑道,;我上次瞧见他家的那几个女孩儿,俱生的不错,这样的好人家,想必上门求娶的人趋之若鹜。; ;他家给的出一笔好嫁妆,也自然要挑好人家的子弟,前头两个定了,后两个姑娘,只等着好婚配,轻易不肯许人的。; 那梳头婆子呵呵一笑:;说起来,这施家倒也和贵府上沾点亲,还得喊安人一声舅娘哩。; 赵安人知道那梳头婆子的意思,点点头:;说起来都是亲家,他家行二的那个姑娘,和我那外甥女儿比,也丝毫不差。; ;这二姑娘人看着倒是极好,就是命儿有些苦。;梳头婆子压低音量,;安人知道么?施家今年年节里出了一等大事,这二姑娘的生母,在看灯的道上被贼子掳了去,至今都未得寻回来。; 沈嬷嬷正走上来奉茶,赵安人听闻此言顿手,疑惑道:;竟有这等事情,如何一丝也未得听人道起过。; ;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施家不敢宣扬,暗地里寻了许久,最后也只得作罢。;梳头婆子道,;这姨娘也是命苦,还未享到儿女福气,就不知沦落何处,她又是外乡从吴江嫁来的,没有娘家闹事,这事儿就悄悄掩过去了。; 赵安人默默喝茶,倒听见沈嬷嬷轻声问道:;这姨娘也是吴江人,不知叫什么名字?老身在吴江住了许多年,怕也是多多少少认识。; ;闺名倒是不知,只是大家都唤她王妙娘,生的艳色,细长身条儿,瓜子脸庞,嘴角一颗小痣,说话带着股娇腔调,穿金戴银的,很是爱俏。; 沈嬷嬷哦了一声,捻了捻手腕上的佛珠,摇摇头:;听妈妈形容,倒是有些陌生。; 中秋节那日没成想异常忙碌,一大早,先是施少连往酒楼去,招待了一番酒肉朋友,又往各铺面去,分送月饼节礼,家里头也未闲着,先是当铺伙计送来了一车物主死当变卖的器物往账房去,又是生意场上往来的人家来家送月饼,家里头往见曦园去寻施少连,紫苏道大哥儿一大早便出了门,又派人出门去寻,家中连蓝表叔也不在,只得费劳孙秉老周应一二。 后又是况家指派人往施家给田氏送了一篮的石榴和柿子,说是乡下新摘来的,再又张家,圆哥儿也提着两个八宝攒盒来送节礼,未来姑爷亲自上门,孙秉老又忙,蓝表叔不在,桂姨娘忙着支应园子里各处各物,田氏在招待况家,施老夫人让人将圆哥儿接入内院,唤甜酿来作陪。 甜酿见圆哥儿亲自上门,也吃了一惊,施老夫人让人看座,圆哥儿拜了拜,也有些腼腆:;家中忙碌,母亲指派我来送点节礼,问候祖母和姨娘、妹妹们。; 施老夫人笑着招揽他说了一席话:;知道你母亲今日必然忙,家里家外全赖她一人周旋,只是你回去,也当和你母亲说,省心,少操劳些。; 向甜酿道:;圆哥儿难能来一趟,你陪着说几句话。; 甜酿瞥了圆哥儿一眼,将头埋在茶盏里,眼神有些懒懒散散的,回应道:;知道了,听祖母的。; 圆哥儿见她精神有些恹恹的,也不由得心底冒汗,在一旁错手搓脚的,施老夫人不愿碍着小儿女们说话,寻个空出去佛堂,留两个嬷嬷带着喜哥儿在一旁,守着两人喝茶。 耳房里甜酿良久不语,圆哥儿陪着喜哥儿好一顿玩耍,见甜酿脸色,凑上前道:;甜妹妹近几日可好?; ;我都好着呢。;甜酿见他凑上前来,垂着眼,佯装要走,;祖母走了,你也该回了罢。; ;妹妹...好妹妹...;他拦住她的脚步,心急如焚,;如今这是怎么了...好几次让巧儿来看你,你都不理不睬的...好端端的,如何生分了?还有上次,你送了一瓣花瓣来,我寻思了好几日,如何也猜不透妹妹的心思。; 甜酿将身子一扭,淡淡的乜斜他一眼,半怨半冷,语气幽幽:;你既然不知道,那又何必来我家寻我?; ;正是因为不知,才要来寻妹妹。;张圆眼里满是焦色和疑惑,;我猜不透妹妹的心思,只想冲到妹妹身前来问一问,又碍于种种不得见妹妹一面,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来,甜妹妹却这般冷淡。; 甜酿一字一句道:;你都不知我为何病,不知我为何送你花瓣,不知我为何这般冷淡,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和我,自此之后,索性撇个干净算了,我明日就告诉哥哥,把你家的聘礼送回你家去,你也回去禀明家里,把我的庚帖退回来。; 他正要去拉甜酿的衫袖,听得此言,有如雷击,全身冰冷,怔怔的看着她,脸色灰败:;妹妹这说的什么话...; 甜酿抖抖衣袖,冷着一张脸,自己往园子去。 张圆怔怔然立了半刻,只觉手脚发麻,绵软动弹不得,见甜酿跨门而出,这才回过神来,大步追了上去:;甜妹妹。; ;我恨不得将一颗心都剖给妹妹看。;他堵住她,少年人清澈无暇的脸庞,神色仓皇又着急,都呈现在她面前,;妹妹要我死,也把话说的明白些,我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才惹得妹妹如此生气。; 她见他那神色,坦坦荡荡半点做不得假,爱慕是真,焦虑是真,害怕也是真,不由得心酸绵软,滴下两点泪来:;我且问你,你和那赵窈儿,到底有过什么过往,几分情谊。; ;啊?;张圆听她如此发问,挠挠头,;窈儿?和窈儿有什么关系?; ;我统共只见过赵窈儿两次,次次见她,她都一门心思的看着你,喊着你圆哥哥,眼里只有你,容不得他人。她知道我和你已定了亲,只等着迎娶过门,却时时刻刻缠着你说东说西,又不住的拿眼打量我。;甜酿抽出帕子拭泪,;我又听闻你两人自幼青梅竹马,因她搬去金陵才断了往来,我瞧你们两人往来说话的亲热情谊,倒像是再续前缘一般,大人们在一旁看着,也颇有些古怪,既然这样,我也不愿碍着你们,要么病死一了百了,要么退婚,把位子让一让便是。; ;就....就因为这个?;圆哥儿满脸诧异,;就因为我和窈儿说话...才惹得妹妹生病、生气?; 甜酿泪水涟涟看着他,委屈又可怜:;自此后,你可别来寻我了,我在再不愿意见你,只祝你们两人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圆哥儿猛的一跺脚,捶手说话:;甜妹妹误会了,真误会了。我和窈儿确实自打儿时起就在一起玩耍,感情甚好,我也不瞒妹妹,母亲也曾有过那个心思,想请媒人撮合定亲,但安人未得点头,后来窈儿一家搬去金陵,更是断了往来,但我指天发誓,只等我遇见甜妹妹,才明白什么是男女之情,我对窈儿,多只是儿时情谊,兄妹情谊,并无半分他想,如今更是,一心一意的只想着甜妹妹,眼里容不得别人。; 她抽抽鼻子,问他:;此话当真?; ;当真!; 她想了想,又拈酸吃醋:;但我瞧着你们两人,哥哥妹妹说话好不亲热,过去没这心思,如今没这心思,未来保不准没这心思。; 张圆跺跺脚,满面焦急:;那妹妹要如何?; 甜酿正色道:;这是你和窈儿的事,你倒问我要如何?你愿意做什么来宽慰我才是正理。; 张圆见她面色冷凝,想了想:;皇天后土作证,我张圆在此赌咒发誓,自此后,再也不见赵窈儿,若是遇上,能躲就躲,绝不多说一言,多看一眼,绝无半分非分之想,此生唯甜妹妹不娶,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若是以后,有人用旁的理由,逼你和我退婚,让你娶她呢?; ;我宁愿孤独终老,也誓不二心,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甜酿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见他额头已沁出一点薄汗,缓声道:;圆哥哥向来言出必行,我向来信服,我只是害怕...害怕不能和圆哥哥在一起,请圆哥哥体谅我的小心眼。; 张圆见她面色和缓,心头也松了口气:;只求妹妹,别说那些退婚的字,我的心思,妹妹还不知道么,只恨不得掏出来给妹妹看看。; ;我一心一意的对你,你也要一心一意的对我。;她抽出帕子,轻轻去拭他额头的汗。 张圆只闻得一股甜香笼在面上,牵住她的一角袖子,柔声问:;妹妹的病,如今好了些么?; 她微微一笑:;圆哥哥送的药好,我自然也好全了。; 两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柔情蜜意,一起坐在廊下小声说话,喝过一轮茶,张圆拜过施老夫人,离了施家。 甜酿送他出门,想起一事,问道,;今日这样的日子,如何单单你一人来。; 张圆脸色暗了暗:;家里有些事儿,正闹的鸡飞狗跳的,娘也气的头疼躺在家里,也是特意把我支使出来。; ;出了何时?;甜酿听得此言,诧异问道。 张圆拉着她,小声道:;二哥哥和二嫂嫂昨日吵架,两人大闹了一场,二嫂嫂把屋里的东西都摔了,还用鞭子把腊梅抽了一顿,把二哥哥气的一夜未归家,二嫂嫂今天又哭闹着要回娘家住,娘劝了一夜,今日起来头有些沉,又躺下了。; ;可请了大夫来看?要不要紧?;甜酿也有些惴惴的,;我去看看夫人。; 张圆摆摆手:;吃了一帖药,好些了,娘不愿人知道,你就听听罢了。; 两人正出门,冷不防壁影后转出个人来,年轻带笑的面孔,清俊斯文,锦衣玉带,正是归家的施少连。 他只见张圆,亦有些诧异,却不动声色送了张圆出门,和甜酿一起往回走:;如何不见亲家夫人来?; ;圆哥哥来送节礼,家中又忙,抽不开人手。;她素手在面前扇一扇,笑眯眯的道,;哥哥又喝酒了?; 施少连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面色倒显不出来,但甜酿一见他那双湿润潋滟的眼,便知他喝的不少。 ;熏着你了?;他抬袖闻闻,;喝了一点,若不是家里来寻,险些回不来。; ;哥哥应酬辛苦。;甜酿朝他敛衽微笑,;多亏哥哥辛苦,才有一家安稳。; 他见她笑嘻嘻的模样,缃叶襦裙,月白小袄,极其灵动的模样,心头熨帖,微笑逗她:;既然知道哥哥辛苦,打算如何谢谢哥哥。; 甜酿想了想,嗯了半日:;等晚上吃席,再敬哥哥一杯酒吧,千恩万谢,不如薄酒一杯。; 施少连忍不住看着她笑。 他虽然打小都是温和有礼的性子,后来接手家里营生,面上多克制了些,日常里见他都是彬彬有礼,温和耐心,显得沉稳有度,但他也才只有十九岁,算得上是个大孩子,真心笑起来尤为清澈明朗,狭长的丹凤眼会在眼角弯下小小的弧度,只觉暖融融的惬意。 他忍不住揉揉她的发,又急着要走,拍拍她脑袋,柔声道:;我这回还不得闲,前院还有人等着,晚些等着你的酒。; 甜酿忙忙摆手:;哥哥自去忙。; ※※※※※※※※※※※※※※※※※※※※ 有好些姐妹问更新时间,。。。工作日更新,一般都在晚上7点前更文,如果临时有事我在文案请假哦~ 第 17 章 !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屋檐亭角都挂起了各色绡纱灯笼,园子里装扮的喜气洋洋,仆婢们来来往往在园子里准备宴席,其他人等,上上下下,但凡得空的,都聚在游廊下,家里的女孩都装扮得亭亭袅袅,每人都照着戏本子点了一两出戏,围拢在施老夫人身边看戏。 两个女伶正穿着一身彩衣,站在新扎的戏台上清唱,起先那出《红线女》正是热闹,女伶舞了几段花剑引得满堂喝彩,施老夫人笑眯眯的赏了茶水和果品下去歇息。 没多时,女伶们都换了一身衣裳上来,咿咿呀呀的唱念起来,众人听了半日,施老夫人指着台上唱念的女伶问道:;这出是什么戏?以往怎么没听过?; ;这戏名字叫《沉香救母》。;田氏在旁道,;是近来新出的热闹戏,老夫人少出门,可能不曾听过。; 施老夫人;哦;了一声,抿着唇不说话。 众人看了一回,见沉香劈山救母,俱是欢呼鼓掌,一曲戏毕,女伶下去唤衣裳,桂姨娘的笑容却有点微微局促,苗儿一偏头,见甜酿揽着喜哥儿坐在一侧,面色平淡,正盯着唱台看戏。 甜酿正搂着喜哥儿在一边吃果子,塞了两瓣柑橘在喜哥儿嘴里,喜哥儿被她塞了满嘴的吃食,鼓鼓囊囊嘟囔:;姐姐,我嘴里塞不下了。;她见喜哥儿两颊鼓如松鼠,这才住了手,搂着他笑道:;吃不下就不吃了,都吐出来吧。; 她抽出自己的一方白帕,衬在地上,让他把嘴里的东西都吐在绢帕上,在他背后连拍着顺顺气,又要宝月去端茶拿水给喜哥儿漱口,又让嬷嬷拿梅子蜜饯,给喜哥儿生津用。 施老夫人听看着戏,见一侧动静,扭头见地上雪白绢帕上一滩红的黑的白的,黏糊糊夹着黄水汤,又见甜酿面色紧张,连连顺着喜哥儿后背,心中一激灵,急急忙忙自己先过来看小孙儿,焦急道:;哥儿怎么了?; 沉浸在戏中的众人一看老夫人动身,都忙不迭的上前来看,见喜哥儿趴在甜酿膝上喘气,又见地上污秽,脸色大惊,齐齐来扶人:;可是呛着了?;又喊着去请大夫。 甜酿缓缓吐了口气,将喜哥儿从膝上扶起来:;没什么事,喜哥儿看戏贪吃,嘴里含的东西多了,实在咽不下,我也一时看戏恍惚,没看紧他,见他塞了满嘴,只得让他吐出来,给他漱漱口。; 又看看地上的帕子,恍然大悟:;这些都是刚吃的零嘴儿,不是肚里的东西,祖母毋忧。; 众人扶着喜哥儿,见他虽然两颊发红,眼睛湿润,气儿有些喘,但看着倒想无事一般,才放下心来,喜哥儿生性本就腼腆,见众人围观,一溜钻进祖母怀里:;祖母,我没事,就是刚才看戏看的入迷,吃的多了,有些难受。; 施老夫人心有余悸,搂着孩子,环视一圈众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不看戏了,走走走,祖母带你吃席去。; 伶人唱到半道停了戏,桂姨娘打发人在外间送了一桌酒菜,云绮百不情愿的起来:;好好的,怎么就散了呢。; 那厢酒席已经备妥,肥黄的螃蟹都闷在蒸槅里,施老夫人先搂着众人入座,见独少了施少连和蓝表叔:;他两人如何还未过来?; 田氏笑道:;我去外堂寻过,两人和孙先生还在账房里,正在清点当铺里送的东西,铺了满地的金银玉器,文玩古物,他们挑些好的留在自家用,剩余的送去外头卖去。; 内院的账务交给桂姨娘后,施老夫人更不管家里的事,却也知道近来家里的日子愈发过的好,也不由得笑道:;大哥儿比起他爹也不知道强了多少,起先家里就守着个生药铺子过日,那绒线铺还是用他母亲的本钱才开起来,到今日,听他说又是这又是那的,比以前翻了几倍还不止。; 田氏笑道:;大哥儿脑子伶俐,手段又好,做什么都半分不差。; ;不差是不差,但他毕竟年轻,见识过的少。;施老夫人笑道,;你们夫妻两人既然来,就好好帮衬帮衬他,上上下下一条心,这日子才能过好。; 田氏这阵和丈夫吵闹不少,多是为了外头的油头粉头之流,闻言笑的有些勉强,回应道:;自然是这个理。; 说话间,施少连和蓝可俊前后走来,此时夜色已暗,园子里水木清华,桂香馥郁,处处俱是掌灯结彩,席面布在凉亭里,施老夫人抱着喜哥儿慈祥端坐于首,桂姨娘带着甜酿、云绮坐一侧,田氏带着自家三个孩子坐另一侧,只留了两个位子给他两人。 两人入座,一番寒暄自不必提,众人举杯起身喝过一杯暖酒,方才坐定,还未说话,这时有笛声轻轻从水面荡来,而后箫声追随左右,一轮明月清辉,满园灯笼烛光,将园子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听着飘摇曲声,俱不由得呼叹一声甚妙。 席间觥筹交错,推杯送盏,伴着温酒大啖螃蟹,言笑晏晏,又见凉亭下有鲜亮的菊花,施老夫人吩咐厨房去煎菊花茶,送来解腻助兴。标船上送来的螃蟹异常肥美,剥开蟹壳满是流黄膏脂,沾的满手都是,吃的尽兴,席间也起了乐子,对对子,猜字迷,一轮轮的吃蟹喝酒。 甜酿贴贴自己的脸,只觉面热心跳,胸口被酒气堵的微微的疼,便停了酒,也不吃螃蟹,只管剥了蟹肉,去给姐妹和弟弟们喂食。 酒席过半,施老夫人熬不住晚,一家人早早的吃了团圆饼,施老夫人回了正房,吩咐众人:;你们好好吃喝,松快松快。;又叮嘱带喜哥儿的嬷嬷:;仔细看着哥儿,别磕了碰了吃坏了,少玩一会,带着回屋睡去。; 老夫人走了,人人也都松懈了三分,仆人也趁空溜去找乐子,姐妹几人在水边赏了一会月,玩笑了一回,园子有风稍冷,携手回屋里玩耍,甜酿耐不住酒气上涌,只想寻地方好好躺一躺,陪着嬷嬷将喜哥儿送回屋,再回去时,宝月也不知去了何处,只得自己往绣阁去。 园子里的席面也散了,只留些残羹冷炙,收拾的仆妇应是偷懒去了,碗碟七七八八的还摆在桌上,被月色和烛光一晃,显出几许冷清。 她分明见凉亭一角,月色之下还有个人影,笔挺挺的站着,身旁搁着一只酒壶,背对着她,看着满池睡莲的小清潭。 这时节的秋意渐起,睡莲已不再长,圆圆圈圈,青青小小,正在拼命挣扎最后一点的翠色,甜酿缩起肩膀,蹑手蹑脚溜过,正迈出几步,听见他四平八稳的道:;二妹妹,别走。; 甜酿知道他喝醉了。 白日里已喝的不少,晚间这一顿酒,她眼见着他的眼睛,像星河晕染在黑夜的水面,波光粼粼,潋滟生姿。 她顿住脚步,半晌后朝他走去:;大哥哥。; 她站在他身边,默默的注视着眼前的景色,一花一木,一草一树。 ;残酒浇艳花,皎月照幽林,觉不觉得这样,比刚才的觥筹交错更好些。。; ;那是因为大哥哥喜静的缘故吧。; ;我这人最爱热闹,最多应酬,如何喜静了?; 甜酿不说话。 他扭头,看她也笔直站着,上下打量她一眼,淡声问:;白日还好好的,晚上看你似乎有些不高兴?; ;今日过节,心里开心,没有不高兴呢。; 他也不反驳:;你从园子里过,见我在此地等你,也不上前来说话。; 甜酿心头一窒,呐呐垂首:;我没瞧见哥哥。;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却瞧见了妹妹,妹妹走路的声音,地上的影子,风里送来的甜香。; 她微微有点儿抖:;哥哥瞎说,我穿的是软靴,没有声音,走的也是黑漆漆的地方,没有影子,也没有香气。; 施少连转身面对她,将身体懒散倚在栏杆上,漆黑的眼里都是笑意,指指她的裙:;一开始我便看见你,妹妹今天一身皦玉衣裙,在婆娑树影间也可见衣裳颜色,很是赏心悦目。; 她脸上涨的通红,摆摆衣裙:;谢谢哥哥夸奖。; 施少连从指间翻出一只酒杯,提壶斟酒,低声道:;那妹妹知不知道我缘何在此等你。; ;我还欠哥哥一杯酒。; 甜酿着他举杯饮酒,喉结滚动,清风明月,雅致温润,又是青春少年的眉眼,最清白不过的人。 他将空酒杯递给她,挑眉示意她倒酒。 那酒杯一直握在他手间,已是温热熨帖,甜酿接在手里,慢慢斟了一杯,双手敬给施少连:;中秋佳节,甜酿敬哥哥一杯,祝哥哥身体康健,万事顺意。; 施少连莞尔一笑,从她手间接过酒杯,含笑一饮而尽:;谢谢甜妹妹。; 他指节掐着那杯子,翻转了两圈,又去拎酒壶,温笑道:;妹妹似乎弄错了,妹妹敬酒,这杯酒应当妹妹喝才是。; 他端着那杯酒,递到甜酿面前,言语缠绵,声调婉转:;请妹妹饮酒。; 甜酿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眼里丝毫没有醉意,却又的的确确醉着,待要去接那酒杯,他又不松手,挑眉示意她喝酒。 她只顾仰面看着他,却不肯动,两人无声对峙,良久良久,甜酿终是俯下头,就着他的手,红唇贴着酒盏边缘,慢慢啜吸酒液。 他却慢慢缓缓的抬高自己的手臂,她不能退,也不能弃杯,只能随着酒杯慢慢抬起头颅,见他一张清俊面容,君子端方,眼神明亮如星。 甜酿缓缓将最后一滴酒液吸入嘴中,一口咽下。 他贴近她,笑的艳丽,盯着她的一张红唇:;酒好喝吗?; 甜酿谨慎的抿唇,往后退了一步,和他隔开距离,隔开那诡异的气氛和窒息感,微微点点头。 施少连惬意一笑,定定的看着她,微微弓下身体,唇追着她的唇而去。 她瞳孔瞬然放大,伸手捂唇,忙不迭往后退去,却被一只手臂揽住腰肢,把她的身体往前一带。 她的手背上,轻轻贴着一双极其柔软温热的唇。 ;小酒是吗?;他轻轻说话,温热的酒气贴在她滑腻的肌肤上,;为什么叫小酒呢?是因为笑起来的这一对酒靥么?; ;害怕吗?;他微笑,;怕的连话也不敢说了?; ;在发抖吗?;手下的腰肢细又软,不盈一握,仿佛一用力就可以拧断。 ;怕什么呢?我可是哥哥呀。;他眼里落满明光碎玉,;是最亲的哥哥不是么?; 他突然笑的低沉,闷闷的,哑哑的,和平常截然不同的嗓音,柔软的唇在她手背游走,滑至她的指间,轻轻伸舌一舔,一点湿意和热度落在她指上,微笑:;是蟹膏的味道,妹妹没有把手洗净。; 甜酿死死的瞪着他。 他得了趣味,内心愉悦,不过转瞬,施少连站直身体,松开她的腰,收手理理身上衣袍,含笑道:;二妹妹逗起来真有趣。; 又正色道:;不早了,妹妹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见她面色惨白,额头出了点点细汗,僵住不动:;二妹妹还不走么?那我送妹妹回绣阁?; 甜酿这才如梦初醒,提着自己的裙角,急冲冲往绣阁奔去。 施少连一路赏月,一路踱步,慢悠悠往见曦园去,吩咐青柳提水,紫苏进去伺候,在浴房里流连许久才回房歇息。 第 18 章 ! 宝月从外头回绣阁时候,见甜酿低头揉着半块茉莉花肥皂,哗哗在铜盆里搓着自己的手背,袖角上都沾了皂沫,她唉了一声:;小姐仔细些,衣裳裙儿都打湿了。; 甜酿眼角发红,见她回来,惊慌忐忑的神色似乎松散了一些,又转成冷怒和责备:;你去哪儿偷懒了?不知道跟着主子的么?再这么下去,我也不要你服侍,早些叫人来打发你回去。; 宝月跟了甜酿三四年,知道她最是好脾气的,从来没有生过这样的气,又听说要打发她回去,她是施家田庄里的佃农女儿,每个月的月钱还要补贴给家里养弟弟妹妹,要是打发回家去,少不得受爹娘的打骂,当下唬了一跳,急急争辩道:;小姐实在冤枉我了,我没有偷懒,园子里撤了剩菜,我就跟着大家一起去厨房吃饭去,吃完饭就寻小姐,园子里又不见,又听说姐儿们一起去了桂姨娘屋里耍乐,又扑了个空,后来到处找,最后听喜哥儿的嬷嬷说小姐回了绣阁,这才跟着回来。; 甜酿只觉心烦,也未听进宝月这一顿辩解,紧皱着眉头,抽布巾拭手,那一双柔荑已被揉洗的通红,那时的温热和湿润却如附骨之蛆,搅得她心慌意乱,她若是真的逗她,怎么会有这样逗弄的法子,为何会好端端的喊她小酒,他又如何得知她这个名字,是不是那个沈婆子真的有问题,又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戳破过她的一言一行,为什么要这样喊她呢... 她目光犹如游魂一般飘荡,半晌落在宝月身上,闷闷道:;没有就没有,我刚才也是一时气话,没有真怪你的意思。; 甜酿有气无力的上卧房,只觉双腿发软,瘫倒在床上,也懒得梳洗,翻来覆去的苦思冥想,也不知何时听见府里硬邦邦的更声,才潦倒闭了眼。 次日晨起,施家众人都在主屋陪施老夫人用饭,人人都已坐定,时辰不早,甜酿却久久不至,施老夫人疑惑:;这孩子向来早起准时,今日如何这般晚。; 施少连一面唤婆子去绣阁探看,一面给祖母盛粥:;许是甜妹妹昨夜里玩的晚些了,贪睡懒起也说不定。先不等她,我们先陪祖母用饭。; 没多时婆子回来禀报:;老奴去的时候,二小姐正在梳妆,说是昨夜螃蟹吃多了些,积食滞化,早上睡过了时辰,二小姐也说不必等她,这会儿换个衣裳就来。; 桌上正摆着一笼蟹黄糯米蒸卷,一碟水晶鹅肉,一碟蜜糟小鱼干,施老夫人听婆子说甜酿吃多:;这些都是油乎乎吃食,怕也是不合她的口味。; 施少连点点头,吩咐下人:;让厨房去做些温软的清粥小菜。;想了想,又唤人去厨房传话,;要小巧些的玫瑰搽穰卷,不贪多,只四五个,快些蒸熟了送来。; 众人吃过大半,甜酿才来,半新不旧的蜜合色小袄,葱黄线裙,看着分外淡雅可亲,拜过家人,又见施少连,低眉顺眼道:;给大哥哥请早。; 施少连笑吟吟招呼她来身边坐:;时辰已不早,妹妹肚子可饿了,快坐下吃饭吧。; 甜酿不肯坐,柔声道:;我不饿,肚里昨夜吃的还涨着,只是来陪祖母说话。; ;好孩子,难得你费心,你大哥哥特意替你点了些温软的吃食,多少还是要用一些。;施老夫人慢声嘱咐她,;下次可记得,再好吃的东西也不可贪多。; 她只得挨着施少连坐下,接过他递过来的碗,听得他温柔道:;有妹妹喜欢的玫瑰搽穰卷,我挟给妹妹尝尝。; 云绮见甜酿凝固着一张笑脸,手下却一动不动,不耐烦催促她:;二姐姐快些吃吧,再不吃就凉了,这可是大哥哥单单为姐姐要的,统共只做了四五个,连我们都没有的份。; 施老夫人和桂姨娘都笑她:;你方才不说要吃,这回倒眼巴巴的看着想吃。; 甜酿勉强一笑,将施少连挟来的玫瑰搽穰卷递到云绮面前:;三妹妹也一起吃。; 云绮嘟着唇:;我才不爱吃这个。; 施少连也亲自挟了一只递到云绮碗里,含笑道:;三妹妹是不是吃味了。; 云绮扭过身子,哼的一声:;不是吃味,哥哥就是偏心。; 她不是第一次说这话,明明是她自小就和施少连一起长大,长大后反倒他更喜欢二姐姐,小时候也常为这个吃味过,但家里上下都喜欢甜酿,俱觉得她小孩儿心性,次数多了反倒觉得她无理取闹,后来她也不爱说了。 甜酿勉强吃过几口,施老夫人要起身去禅房上香,只招呼桂姨娘跟着:;让他们兄妹几人慢慢吃。; 又想起一事,对甜酿道:;你大哥哥后几日就要去金陵办事,十天半月都不得归,刚才我们说了半拉子话,你明年想要添些什么好东西,都跟你大哥哥说了,让你大哥哥帮你置办。; 原来施少连要去金陵看一批时兴货,正好甜酿和苗儿的两张金陵拔步床已造完毕,只等着水路运来江都,施老夫人又吩咐施少连去采买些嫁妆,和拔步床一并带回来。 施少连见甜酿脸上沾着透莹的脂粉,遮着眼下的那一抹青痕,掩盖她的精神不济,又埋头不看他,将盛着荠菜笋丝的小碟往她面前推了推,叮的一声轻响磕在她碗旁,柔声道:;二妹妹可有什么想要的胭脂水粉,首饰衣裳,家俱妆奁。; 甜酿垂着眼,摇摇头:;哥哥随意就好。; 她可从没有对自己的嫁妆这么不上心过,施少连见她躲避的厉害,也不逼她,只在一旁默默的等着,隔了半晌,云绮从碗里抬头:;哥哥别忘了我的绢花,若是遇上好的,带一匣子回来。; ;好、好、知道了。;施少连笑道,;三妹妹说的这些,我都刻在脑子里,若不买回来,绝不回家。; 云绮满意的点点头,下桌自去玩耍,桌上唯有两人,甜酿旋即也站起身跟着云绮要走,袖子拂过桌面,听见他说:;妹妹身上还沾着丁香花的香气,头发还半湿着,是晨起沐浴了么?; 她僵住,抬眼看了看他,神色温柔,光风霁月的磊落,警惕的抿住唇不说话。 ;妹妹在想什么,我的意思是天气渐凉,早上风冷,要仔细把头发擦干再出门。;他笑笑,;不然容易见风头疼。; ;谢谢大哥哥提醒。; 施少连唤住她,两人站在凌霄花架下说话,不远处就是玩耍的喜哥儿,禅房里还有施老夫人念经的声音,施少连道:;人都有亲疏远近之分,亲兄妹也不例外。云绮自小性子急,说话冲,喜哥儿年纪还小,还不懂事,弟妹几人中,我最喜欢二妹妹,予取予求都可,妹妹可知为何?; 她一声不响看着他。 ;我喜欢二妹妹的柔顺乖巧,温柔小意。偶尔一点点小小淘气,也觉分外可爱。;他微笑,;但不许妹妹太调皮,不然我可会生气。; 甜酿愣了愣:;哥哥昨夜里生气了吗?; 施少连淡然微笑:;有一点。; 她觉得窒息,闷闷的说不出话来,待问又不敢戳破,只得道:;妹妹愚笨,要如何做才不惹哥哥生气。; 他牵了牵凌霄花柔软的枝蔓,捻着手里给她看那翠绿的叶,只说:;柔顺乖巧便无妨。; 而后翩翩然远去。 甜酿看着那架凌霄花,闷闷站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又说观心街的张家,中秋那日本该阖家热闹的日子,杜若将屋内陈设摔了个七七八八,落了满地的碎瓷碎瓦,只闹着要回娘家,张优遁出家门不知去了何处厮混,张夫人劝的口干舌燥,最后落的头疼躺在床上,这一顿中秋家宴吃的冷冷清清。 次日张夫人早早打发幼子张圆回书院念书,又让家中小厮去寻张优,知道自己劝不动杜若,索性叮嘱大儿媳张兰,到杜若屋里相劝。 屋子里的屏扇花瓶器皿无一个是好的,俱摔的零零落落,杜若蜡黄着一张脸,也不听张兰劝,只说:;大嫂若还念着我们往日的情谊,就替我寻个人牙子来,先把腊梅卖了,再请我娘家人上门,把我接回家去住。; 张兰道:;夫妻吵闹常有的事儿,小打小闹的也就过了,等晚上优哥儿回来,让他在母亲面前,好好给你磕个头陪个不是,腊梅是你带来的丫头,何你素日也心疼她,打骂几句就够了,何必若的如此。; 杜若冷笑:;他成日花天酒地不着家我不管,腊梅是我的娘家丫头,一声不响就睡了,这两人何曾把我放在眼里,又不知是外头哪个肮脏行货子的小衣绣鞋,都藏在腊梅屋内,两人都瞒着我不说,还涎着脸跟我说不过是逢场作戏,这不要脸的东西,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张兰也听得面红耳赤,半晌道:;自古男人都如此,我们做女子的生来命苦,一生拘于内室不得施展。但你也听我一句劝,自古夫妻同根同命,妻贤夫自良,你平素多拘着劝着他,他自然体谅你的好,不令你伤心,若是成日这样打打闹闹,他恼了,在外头闹得岂不是更凶。; 杜若重重哼了一声:;大嫂向来想的大方,可又有什么好结果不成。凭什么女子就要忍气吞声,让男人在外逍遥自在,男人女人都是人,他负我,还要我容他,做他的黄粱美梦去吧。; 张兰也是受婆母所托来说和,没想惹了一鼻子灰,也只得道:;罢、罢,你非要这样想,我也无话可说。;甩手就回了正屋,让婢女回禀张夫人,闭门在自己屋内做针线。 张夫人对这二儿媳的性子亦是犯难,在床上躺了片刻,听得婢女道杜若出门领了个牙婆回来,正拖着腊梅要赶出去,挣扎着起来,见腊梅呜呜跪在地上向杜若求饶。 张夫人也急了:;你这回把她赶走,让她后头可怎么活。; ;这是我的丫鬟,是死是活都任凭我的意思,何时由得婆家人过问了。;杜若收了牙婆银子,转身闭门回屋,没多久,牙婆又领了几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来,杜若挑了个诚恳老实的,取名叫杜鹃,收在自己屋内。 晚间张优回来,听得腊梅被发卖出去,怒不可斥,冲到杜若屋内指着她大骂:;你这个黑心肠的泼妇...; 杜若正教着新收的小丫鬟收拾屋内,听见他开腔骂人,冷眼横飞,直勾勾砸过去一个烛台,听得唉哟一声,张优捂着额头跳脚:;杜若!你还敢谋害亲夫!; ;把脚收回去。; 杜若冷笑道,;你可瞧好了,我这屋子,往后就是你的禁地,你若敢踏进一步,我就砸你一次。; ;我...我要休了你...;张优在门槛外连连顿脚,面色通红,;我不过是睡了你的陪嫁丫头,那本就是陪房,又何错之有,倒是你,心眼狭隘,目中无人,心狠手辣,毫无妇德。; 她哼笑:;我倒巴不得你休呢,你敢么?你们张家自诩清华读书之家,只娶妻不纳妾,最要骨气面子,你去跟你爹娘说,你要休妻,你看看他们应不应。; ※※※※※※※※※※※※※※※※※※※※ 这章好难写,可能晚点再修修。。。 另外。。。 觉得男主行为难接受的姐妹,不要再看了,这才是显露出了十分之一,他是不断成长和恶化的渣渣 女主不可能只睡男主一个,对这个背景的女主来说,身体是她的手段...对我就是这么低俗不高尚。。 第 19 章 ! 甜酿有空也会去见曦园坐坐,那日紫苏和青柳正帮施少连收拾去金陵的衣物行囊,桌上搁着四五个描金绘彩的小匣,是账房孙先生刚送来的,施少连逐一打开观摩,俱是珍宝古玩,黄金白银之类。 甜酿撩帷进内室,没期想是这样的场面,本是雅致清新陈设,满眼的黄白耀目涂抹了富贵之气,也不由得楞在了当地。 施少连不避她,反招呼她上前:;是当铺里的分银和收回的珍宝首饰,甜妹妹来看看,有喜欢的么。; 她瞄了两眼,摇摇头:;哥哥要带去金陵买货么?; 他嗯了一声,低头在匣子里翻捡珠宝首饰,忽而将匣子掩上,笑道:;也罢,这些都是当铺里收回来的旧物,不配妹妹用。; 又去净手:;去贩些货,还有父亲之前的一点关系,要重新打点。; 甜酿知道他每年都要往金陵去一趟,最久也就十天半月即回,点了点头:;哥哥出门当心。; 他问她:;妹妹来虚白室喝茶?; 秋阳熏暖,虚室生白,两扇窗都大开着,秋竹斑驳,海棠叶稀,有桂香隐隐飘来,兄妹两人相对煮茗,仍是她惯用的莲瓣盏,喝的是老君眉,味轻且甘甜。 他有意收敛,她有意讨好,小心翼翼,乖乖巧巧,相处反倒分外融洽,游廊下宝月和青柳正敲着竹竿赶树上啄无花果的雀鸟,娇声连连,紫苏隔着窗子递进来一碟新摘的果子,无花果绵软清甜,正配这一壶老君眉。 临去金陵之前,施少连特意叮嘱甜酿:;正是桂香菊黄之时,各家的宴请往来不少,你出门容易沾风生病,就多留在家里。; 甜酿点点头,果不其然,后几日,施府收到赵安人家的帖子,正是宴请各家女眷一道赏菊品茗。 桂姨娘和田氏看重这帖子,少不得精心准备,甜酿知道张夫人也要带着两个儿媳同去,掐着时日一想,张圆这几日都在书院,自己去不去都可,借口身体不适留在了家里,苗儿知赵安人没有给况家下帖,也不愿同去,最重要的是云绮和芳儿,须得好好装扮,正需要地方开开眼界。 难得家里人都出门,连施老夫人都不在,后院只剩甜酿和喜哥儿两人,甜酿索性带着喜哥儿,往后罩房去找苗儿说话。 后罩房和施家园子隔着一道月洞门,寻常都落着锁,只有田氏和姐弟三人往园子里来才开着,平常进出也不走施家,另有一道小侧门通往外头的街巷,算是单独隔出的小门小户。 甜酿极少来去后罩房,只有个嬷嬷正清扫地面,眼瞎耳聋的说不清楚话,只得自己喊了声:;苗儿姐姐?; 门吱呀一声开了,先腆出来一块宝蓝色的肚子,而后是蓝表叔白里透红的一张脸,宿醉后的神态,衣冠不整,身上一股不知哪里沾染的香气:;原来是二侄女和喜哥儿。; 甜酿小时候见识过太多这个模样的人,淡笑道:;表叔大好,我来找苗儿姐姐。; ;她带着果儿去街上买糖去了,片刻就回。;蓝可俊向姐弟招手,;来屋内喝茶等着。; 甜酿听闻此言,旋即拉着喜哥儿,笑盈盈的要往园子里去:;不了,表叔先忙,我带着弟弟去园子里玩去。; 她脚步走的急,几步便消失在月洞门后,蓝可俊看着那飘过的一缕裙角,哼笑一声:;勾栏院里生养的行货,倒装的跟家养的小姐似的。; 甜酿带着喜哥儿回了园子,姐弟两人就坐在凉亭里斗草玩,喜哥儿六岁多了,明年就该去私塾念书,甜酿想他读书的衣裳鞋袜书囊都该打点,还有跟着的小厮儿也要寻一个,再想若是明年出嫁,未必能顾及至他,最后幽幽叹口气,不知王妙娘抛家弃子,是否能得个好结果。 ;姐姐缘何叹气?;喜哥儿问。 甜酿捏捏他的羊角发髻,叹道:;近来还想姨娘吗?; 喜哥儿抿抿唇:;姨娘是找不回来了吗?为什么祖母不肯再去找一找?兴许再找找,就能找到了呢。; 甜酿搂着他:;可能有一天,她就自己走回来呢。; 施家的花园这日只有姐弟两人消磨时日,赵安人家却是热闹沸然,园子里架起了花架,摆了数十盆名贵菊花,绿衣红裳,墨羽白裘,国色天香,很是喜人。 赵安人对施老夫人很是一番感谢:;有不少盆,都是贵府送来的,我这也是借花献佛,请大家喝杯酒,图个乐子。; 施老夫人知道施少连有意结交赵家,倒是未提过送菊花的事儿,忙笑道:;我们这等俗人,哪里能赏花,这花儿正配安人这个园子,添雅加妆。; 一众妇人玩笑取乐,又见张夫人迟迟才来,只携着大儿媳张兰,赵安人诧异道:;如何不见我那侄女?; 张夫人脸色也不太好,勉强笑笑:;她这几日身子沉,不爱动弹,在家歇着呢。; 原来自中秋节那日吵闹后,杜若驱赶了腊梅,和张优大吵一架,夫妻两人早已分屋而睡,杜若每日里只在屋里闷躺着,一日三餐差遣杜鹃去厨房取,也不耐烦再扮个好儿媳,停了晨昏定省,因今日赵安人宴请,又是杜若的舅家,少不得要她出来应酬,杜若只是不肯,张夫人劝了半日,也是一肚子气,看着时辰不早,只得自己带着大儿媳张兰出门。 张家园子已修葺的七七八八,砍了一爿绿树,又挪走了半爿山石,挨着原先墙根建起了几间卷棚,翻整了几间旧屋,花园里山景水势造的跌宕起伏,围幕一撤,在凉亭一望,只觉视野开阔,一扫以往的繁芜和杂乱之景。 张夫人对此甚是满意,对况苑大大夸赞了一番,先结了工钱,只是还剩着一些边角修饰,况苑还带着人在张家做工。 杜若躺了大半日,正起来松散松散筋骨,听见窗外有人喧闹,原来是造园子的佣工们正在斫窗前的含香树,隔着窗子喊住佣工:;你们好好的砍树做什么?; 她这几日头晕心烦,早忘了早前说的主意,佣工们一愣,拜了拜:;不是夫人指派,说要清园子里的杂树么?; ;不必了,你们快走吧。; 佣工们只得收拾工具出去,况苑正在园子里督工,听得杜若这个说辞,自己往杜若的院子里来,只见半遮半掩的树枝后,身姿妙曼的女子松松的挽着个髻,穿着一身白衣,正临窗摘着窗前的枯黄叶片。 他站在她窗下,仰头望她:;这片花木挡着屋子,筛不进日光,二嫂嫂不修整了么?; 她许久闷在屋内未见他,再见那双莹润生动的眼,镇定又稳重,好似什么事情都不过尔尔的模样,只觉心内的烦躁之意也消退了几分,想了想,只道:;那把多余的树杪修一修就可,别动它们,这树梢里,还落着好几个鸟儿的窠。; 况苑点点头:;也罢。;亲自拎了一把斧来,度量光影,将密集的木杪砍去,落了满地的树梢枝干,最后拍拍身上的灰:;二嫂嫂赏我一杯茶喝。; 屋内陈设都被杜若摔的七七八八,还未添置起来,只有自己喝茶的一只旧杯子,她想了想,斟满茶水,绕出屋子,走到被含香树掩映的游廊,隔着美人靠将杯子递给他。 况苑欣欣然接过茶杯,捏着杯子,一饮而尽。 她接了他递过来的空杯,转身就要走,却有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探过美人靠的缝隙,捉住她一点轻飘飘的裙摆,攥在手中。 她被拖住走不开,身体趔趄,跌坐在廊凳上,低头去看,见他的眼黝黑莹润的眼,针芒外放,肆无忌惮的盯着她。 杜若的心微微颤颤。 ;放手。;她低喝着去扯他手中的裙摆,;你疯了不成。; ;二嫂嫂近日心里不痛快么?;他看着她,只不肯放手,;脸色瞧着也不甚好的模样。; ;和你有何关系。;她伸手去拔自己的裙,纹丝不动,看着他的眼只觉惴惴不安,又觉此情此景恐惧又可怕,逼不得已伸出一只脚去踹他。 呀!脚上还穿着一双水红的软底睡鞋,被他眼疾手快的捉住,弃了裙角,只攥在那只睡鞋在手里,宽阔若蒲叶的五指用力揉搓,搓的她心田发烫,脸颊生霞。 ;况苑,你再不松手,我可喊人了。;她目光莹莹,怒倒不像怒,像哀求。 况苑耸肩笑笑,松了手,转身离去。 杜若掂着一只脚,只觉被他攥的发麻发酸,怔怔的走不得路,扶壁站了半晌,才慢悠悠的回了卧房。 某一日家里突然清净下来,杜若出房门一看,花园崭新,粉墙黑瓦,彩漆新绘,原来那人已将活计都干完,不声不响离了张家。 九月初十,施少连带着十几辆大车回了江都,此次他在金陵盘桓近二十日,带回不少时兴货物,也带回了家里两个妹妹的一些嫁妆和两张拔步床。 圆哥儿不知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让巧儿偷偷给她捎了个小条,他不好过问她的嫁妆,只是觉得欣喜,岁末将至,她的嫁妆都已妥当,只等着明年初他的院试,若是能中,她就是秀才娘子,往后还是举人娘子,至少要进士娘子,才配她这张拔步床的心意。 甜酿看着信微笑,回他,专心念书。 她的嫁妆暂时收在王姨娘原先的屋子里,甜酿也去看过,满满占了一屋,该有的都有了,剩余些衣裳被褥,家常小物,都是自家铺子里有的,留着明年开春再备。 云绮在一旁同施少连道:;以后我也要二姐姐这样的嫁妆。; 施少连慢声道:;那是自然,二妹妹有的,三妹妹都有。; 甜酿去给他敬茶,真心实意谢谢他:;多谢二哥哥。; 她见施少连的次数更多了些,有一日去见曦园问他:;新近买了本卫夫人的字帖,临摹的不好,想起昔年大哥哥临水洗笔的情景,大哥哥得空可以教我写字吗?; 他看了看她,柔声道:;自然可以。; 昔年吴大娘子生病,常坐在竹椅上,腿上搭着条薄被,在见曦园内晒太阳,施少连执笔站在一旁石桌练字,写完几张宣纸,就在见曦园的活泉洗笔,甜酿在园子里玩耍,若看到流泉里夹着墨水,就知道自己的大哥哥和自己隔着一道墙。 他现今已不太看书写字,几方砚台都已冻住,唤紫苏去研磨,又唤青柳裁纸,日光软绵,正是大好秋阳,两人就在外头的石桌上,她执笔写字,他端着茶盏在一旁教导。 卫夫人的簪花小帖清秀灵动,她学文写字的时间不长,字写的不算好看,云绮是自小跟着施少连读书的,比她强了许多,如今只能跟喜哥儿比比。 施少连看出了她的门道,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端平放稳,别看走笔,要看字。; ;你要心里有字,才能写的出来,不必一味苛求一样,形神相似,神比形还重要些。; 凭心而论,他的确是极聪颖的人。 温热的呼吸洒在她颈项间,墨笔落在雪白的宣纸上,他握笔很稳,攥的她的手颇紧,横竖撇捺,游龙走蛇,那字渐渐脱了卫夫人的风骨,沾染上他的秉性。 ;哥哥学问这么好,为何不能再继续念书呢?;她轻声问他。 ;书有什么好念的,登科出仕,大半者都是为名为利,我何必寒窗十年,舍近求远呢。;他专心致志教她写字,;凝神。; 她站在他身前写了几行,又低声道:;赵安人家的那个沈嬷嬷,她...她和祖母论起佛法因果,祖母说...要请赵安人来家游园子...请沈嬷嬷一道来说佛法。; 施少连看了她一眼,甜酿也默默看着他,眼里有些慌乱:;那个沈嬷嬷,是认识我的么?; ;她曾经抚养过你几年,还记得你,只是不敢认你。;施少连道,;她在庵里养了十几年的孤女,那些女孩最后都辗转卖到了风月之地,后来被人揭发,她逃了出来。若是此时把你认出来,或者你认出她来,告到官府里,她怕也是要吃官司的。; 她手微微发抖,被他握紧:;这种道貌岸然的禽兽,披着袈裟行善事,背地里却贩卖幼女,这种人,怎么可以好好的活到现在呢...; 甜酿咬唇:;大哥哥,有没有别的法子...让她自食恶果,为庵里那些苦命的女孩儿报仇雪恨...; 施少连注视着她:;苦命的女孩儿...也包括二妹妹么; 她怔怔然看着他,忽然落下两滴泪来。 他看着她的泪微笑,伸手抹去,低声笑,;妹妹是想要她死么?这可要仔细谋划才成啊....; 19、第 19 章 甜酿有空也会去见曦园坐坐,那日紫苏和青柳正帮施少连收拾去金陵的衣物行囊,桌上搁着四五个描金绘彩的小匣,是账房孙先生刚送来的,施少连逐一打开观摩,俱是珍宝古玩,黄金白银之类。 甜酿撩帷进内室,没期想是这样的场面,本是雅致清新陈设,满眼的黄白耀目涂抹了富贵之气,也不由得楞在了当地。 施少连不避她,反招呼她上前:“是当铺里的分银和收回的珍宝首饰,甜妹妹来看看,有喜欢的么。” 她瞄了两眼,摇摇头:“哥哥要带去金陵买货么?” 他嗯了一声,低头在匣子里翻捡珠宝首饰,忽而将匣子掩上,笑道:“也罢,这些都是当铺里收回来的旧物,不配妹妹用。” 又去净手:“去贩些货,还有父亲之前的一点关系,要重新打点。” 甜酿知道他每年都要往金陵去一趟,最久也就十天半月即回,点了点头:“哥哥出门当心。” 他问她:“妹妹来虚白室喝茶?” 秋阳熏暖,虚室生白,两扇窗都大开着,秋竹斑驳,海棠叶稀,有桂香隐隐飘来,兄妹两人相对煮茗,仍是她惯用的莲瓣盏,喝的是老君眉,味轻且甘甜。 他有意收敛,她有意讨好,小心翼翼,乖乖巧巧,相处反倒分外融洽,游廊下宝月和青柳正敲着竹竿赶树上啄无花果的雀鸟,娇声连连,紫苏隔着窗子递进来一碟新摘的果子,无花果绵软清甜,正配这一壶老君眉。 临去金陵之前,施少连特意叮嘱甜酿:“正是桂香菊黄之时,各家的宴请往来不少,你出门容易沾风生病,就多留在家里。” 甜酿点点头,果不其然,后几日,施府收到赵安人家的帖子,正是宴请各家女眷一道赏菊品茗。 桂姨娘和田氏看重这帖子,少不得精心准备,甜酿知道张夫人也要带着两个儿媳同去,掐着时日一想,张圆这几日都在书院,自己去不去都可,借口身体不适留在了家里,苗儿知赵安人没有给况家下帖,也不愿同去,最重要的是云绮和芳儿,须得好好装扮,正需要地方开开眼界。 难得家里人都出门,连施老夫人都不在,后院只剩甜酿和喜哥儿两人,甜酿索性带着喜哥儿,往后罩房去找苗儿说话。 后罩房和施家园子隔着一道月洞门,寻常都落着锁,只有田氏和姐弟三人往园子里来才开着,平常进出也不走施家,另有一道小侧门通往外头的街巷,算是单独隔出的小门小户。 甜酿极少来去后罩房,只有个嬷嬷正清扫地面,眼瞎耳聋的说不清楚话,只得自己喊了声:“苗儿姐姐?” 门吱呀一声开了,先腆出来一块宝蓝色的肚子,而后是蓝表叔白里透红的一张脸,宿醉后的神态,衣冠不整,身上一股不知哪里沾染的香气:“原来是二侄女和喜哥儿。” 甜酿小时候见识过太多这个模样的人,淡笑道:“表叔大好,我来找苗儿姐姐。” “她带着果儿去街上买糖去了,片刻就回。”蓝可俊向姐弟招手,“来屋内喝茶等着。” 甜酿听闻此言,旋即拉着喜哥儿,笑盈盈的要往园子里去:“不了,表叔先忙,我带着弟弟去园子里玩去。” 她脚步走的急,几步便消失在月洞门后,蓝可俊看着那飘过的一缕裙角,哼笑一声:“勾栏院里生养的行货,倒装的跟家养的小姐似的。” 甜酿带着喜哥儿回了园子,姐弟两人就坐在凉亭里斗草玩,喜哥儿六岁多了,明年就该去私塾念书,甜酿想他读书的衣裳鞋袜书囊都该打点,还有跟着的小厮儿也要寻一个,再想若是明年出嫁,未必能顾及至他,最后幽幽叹口气,不知王妙娘抛家弃子,是否能得个好结果。 “姐姐缘何叹气?”喜哥儿问。 甜酿捏捏他的羊角发髻,叹道:“近来还想姨娘吗?” 喜哥儿抿抿唇:“姨娘是找不回来了吗?为什么祖母不肯再去找一找?兴许再找找,就能找到了呢。” 甜酿搂着他:“可能有一天,她就自己走回来呢。” 施家的花园这日只有姐弟两人消磨时日,赵安人家却是热闹沸然,园子里架起了花架,摆了数十盆名贵菊花,绿衣红裳,墨羽白裘,国色天香,很是喜人。 赵安人对施老夫人很是一番感谢:“有不少盆,都是贵府送来的,我这也是借花献佛,请大家喝杯酒,图个乐子。” 施老夫人知道施少连有意结交赵家,倒是未提过送菊花的事儿,忙笑道:“我们这等俗人,哪里能赏花,这花儿正配安人这个园子,添雅加妆。” 一众妇人玩笑取乐,又见张夫人迟迟才来,只携着大儿媳张兰,赵安人诧异道:“如何不见我那侄女?” 张夫人脸色也不太好,勉强笑笑:“她这几日身子沉,不爱动弹,在家歇着呢。” 原来自中秋节那日吵闹后,杜若驱赶了腊梅,和张优大吵一架,夫妻两人早已分屋而睡,杜若每日里只在屋里闷躺着,一日三餐差遣杜鹃去厨房取,也不耐烦再扮个好儿媳,停了晨昏定省,因今日赵安人宴请,又是杜若的舅家,少不得要她出来应酬,杜若只是不肯,张夫人劝了半日,也是一肚子气,看着时辰不早,只得自己带着大儿媳张兰出门。 张家园子已修葺的七七八八,砍了一爿绿树,又挪走了半爿山石,挨着原先墙根建起了几间卷棚,翻整了几间旧屋,花园里山景水势造的跌宕起伏,围幕一撤,在凉亭一望,只觉视野开阔,一扫以往的繁芜和杂乱之景。 张夫人对此甚是满意,对况苑大大夸赞了一番,先结了工钱,只是还剩着一些边角修饰,况苑还带着人在张家做工。 杜若躺了大半日,正起来松散松散筋骨,听见窗外有人喧闹,原来是造园子的佣工们正在斫窗前的含香树,隔着窗子喊住佣工:“你们好好的砍树做什么?” 她这几日头晕心烦,早忘了早前说的主意,佣工们一愣,拜了拜:“不是夫人指派,说要清园子里的杂树么?” “不必了,你们快走吧。” 佣工们只得收拾工具出去,况苑正在园子里督工,听得杜若这个说辞,自己往杜若的院子里来,只见半遮半掩的树枝后,身姿妙曼的女子松松的挽着个髻,穿着一身白衣,正临窗摘着窗前的枯黄叶片。 他站在她窗下,仰头望她:“这片花木挡着屋子,筛不进日光,二嫂嫂不修整了么?” 她许久闷在屋内未见他,再见那双莹润生动的眼,镇定又稳重,好似什么事情都不过尔尔的模样,只觉心内的烦躁之意也消退了几分,想了想,只道:“那把多余的树杪修一修就可,别动它们,这树梢里,还落着好几个鸟儿的窠。” 况苑点点头:“也罢。”亲自拎了一把斧来,度量光影,将密集的木杪砍去,落了满地的树梢枝干,最后拍拍身上的灰:“二嫂嫂赏我一杯茶喝。” 屋内陈设都被杜若摔的七七八八,还未添置起来,只有自己喝茶的一只旧杯子,她想了想,斟满茶水,绕出屋子,走到被含香树掩映的游廊,隔着美人靠将杯子递给他。 况苑欣欣然接过茶杯,捏着杯子,一饮而尽。 她接了他递过来的空杯,转身就要走,却有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探过美人靠的缝隙,捉住她一点轻飘飘的裙摆,攥在手中。 她被拖住走不开,身体趔趄,跌坐在廊凳上,低头去看,见他的眼黝黑莹润的眼,针芒外放,肆无忌惮的盯着她。 杜若的心微微颤颤。 “放手。”她低喝着去扯他手中的裙摆,“你疯了不成。” “二嫂嫂近日心里不痛快么?”他看着她,只不肯放手,“脸色瞧着也不甚好的模样。” “和你有何关系。”她伸手去拔自己的裙,纹丝不动,看着他的眼只觉惴惴不安,又觉此情此景恐惧又可怕,逼不得已伸出一只脚去踹他。 呀!脚上还穿着一双水红的软底睡鞋,被他眼疾手快的捉住,弃了裙角,只攥在那只睡鞋在手里,宽阔若蒲叶的五指用力揉搓,搓的她心田发烫,脸颊生霞。 “况苑,你再不松手,我可喊人了。”她目光莹莹,怒倒不像怒,像哀求。 况苑耸肩笑笑,松了手,转身离去。 杜若掂着一只脚,只觉被他攥的发麻发酸,怔怔的走不得路,扶壁站了半晌,才慢悠悠的回了卧房。 某一日家里突然清净下来,杜若出房门一看,花园崭新,粉墙黑瓦,彩漆新绘,原来那人已将活计都干完,不声不响离了张家。 九月初十,施少连带着十几辆大车回了江都,此次他在金陵盘桓近二十日,带回不少时兴货物,也带回了家里两个妹妹的一些嫁妆和两张拔步床。 圆哥儿不知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让巧儿偷偷给她捎了个小条,他不好过问她的嫁妆,只是觉得欣喜,岁末将至,她的嫁妆都已妥当,只等着明年初他的院试,若是能中,她就是秀才娘子,往后还是举人娘子,至少要进士娘子,才配她这张拔步床的心意。 甜酿看着信微笑,回他,专心念书。 她的嫁妆暂时收在王姨娘原先的屋子里,甜酿也去看过,满满占了一屋,该有的都有了,剩余些衣裳被褥,家常小物,都是自家铺子里有的,留着明年开春再备。 云绮在一旁同施少连道:“以后我也要二姐姐这样的嫁妆。” 施少连慢声道:“那是自然,二妹妹有的,三妹妹都有。” 甜酿去给他敬茶,真心实意谢谢他:“多谢二哥哥。” 她见施少连的次数更多了些,有一日去见曦园问他:“新近买了本卫夫人的字帖,临摹的不好,想起昔年大哥哥临水洗笔的情景,大哥哥得空可以教我写字吗?” 他看了看她,柔声道:“自然可以。” 昔年吴大娘子生病,常坐在竹椅上,腿上搭着条薄被,在见曦园内晒太阳,施少连执笔站在一旁石桌练字,写完几张宣纸,就在见曦园的活泉洗笔,甜酿在园子里玩耍,若看到流泉里夹着墨水,就知道自己的大哥哥和自己隔着一道墙。 他现今已不太看书写字,几方砚台都已冻住,唤紫苏去研磨,又唤青柳裁纸,日光软绵,正是大好秋阳,两人就在外头的石桌上,她执笔写字,他端着茶盏在一旁教导。 卫夫人的簪花小帖清秀灵动,她学文写字的时间不长,字写的不算好看,云绮是自小跟着施少连读书的,比她强了许多,如今只能跟喜哥儿比比。 施少连看出了她的门道,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端平放稳,别看走笔,要看字。” “你要心里有字,才能写的出来,不必一味苛求一样,形神相似,神比形还重要些。” 凭心而论,他的确是极聪颖的人。 温热的呼吸洒在她颈项间,墨笔落在雪白的宣纸上,他握笔很稳,攥的她的手颇紧,横竖撇捺,游龙走蛇,那字渐渐脱了卫夫人的风骨,沾染上他的秉性。 “哥哥学问这么好,为何不能再继续念书呢?”她轻声问他。 “书有什么好念的,登科出仕,大半者都是为名为利,我何必寒窗十年,舍近求远呢。”他专心致志教她写字,“凝神。” 她站在他身前写了几行,又低声道:“赵安人家的那个沈嬷嬷,她她和祖母论起佛法因果,祖母说要请赵安人来家游园子请沈嬷嬷一道来说佛法。” 施少连看了她一眼,甜酿也默默看着他,眼里有些慌乱:“那个沈嬷嬷,是认识我的么?” “她曾经抚养过你几年,还记得你,只是不敢认你。”施少连道,“她在庵里养了十几年的孤女,那些女孩最后都辗转卖到了风月之地,后来被人揭发,她逃了出来。若是此时把你认出来,或者你认出她来,告到官府里,她怕也是要吃官司的。” 她手微微发抖,被他握紧:“这种道貌岸然的禽兽,披着袈裟行善事,背地里却贩卖幼女,这种人,怎么可以好好的活到现在呢” 甜酿咬唇:“大哥哥,有没有别的法子让她自食恶果,为庵里那些苦命的女孩儿报仇雪恨” 施少连注视着她:“苦命的女孩儿也包括二妹妹么” 她怔怔然看着他,忽然落下两滴泪来。 他看着她的泪微笑,伸手抹去,低声笑,“妹妹是想要她死么?这可要仔细谋划才成啊” 20、第 20 章 沈嬷嬷投入赵家,每日?陪着赵安人说些佛法机锋、因果报应打发度日,她无亲无故,因着年岁渐老,无依无靠,但这些年身边也攒了几个钱,常寻?着认一门亲,依傍个养子度日送终。 日子久了,?和常来赵家的梳头婆子?熟,两人?谈甚欢,私交大抵不错,梳头婆子听她有此等心?,连连道巧,说是自己有一远房侄儿,幼丧所亲,旁无弟兄,是酒楼?跑堂的伙计,为人最是忠厚老实,也时常自艾无长辈可依仗。 ?来沈嬷嬷见过那年轻侄儿三??回,为人倒是好,又娶了一房媳妇,跟着两个孩儿,围着她喊嬷嬷,心中甚是喜欢,两下一?量,沈嬷嬷认了干儿子,那伙计认了干娘,夫妻两人时不时孝敬沈嬷嬷甜酒饭菜,鞋袜衣裳,沈嬷嬷见这夫妻两人忠厚,一口一个亲娘的喊,心下也喜欢,自此也常往他家去住一两日,补贴一点银子??夫妻两人养家,一来二去,自然是极亲热,就如亲生母子一般。 施少连也偶尔去丹桂街坐坐,半载?处下来,月奴的胆怯好了许多,也敢主动和他说话,学着嘘寒问暖,也和院子?的妈妈姐姐们热络了些,平日?若是家?有客热闹,也能出来献个琵琶语。 风月场?的姑娘就是这样,起初再如何不适,日子久了,心肠冷了,也就见怪不怪,?所当然,若是遇上心慈些的恩客,?是感激知遇之恩,矢志不渝起来。 妈妈常教诲她们,她们陷入火坑,怨不?自己命苦,归根结底就是这些男人的错,莫说妈妈爱钞,姐儿爱俏,若是姐儿有几分骨??,最好是当吸血虫,将这群男人的血都吸的干净,最?踢出门,冷?看那昔日枕边人凄惨仓皇,才是解??。 偶然这番话被施少连听见,他点点头,含笑??月奴道:“你妈妈说的有?。” 这半载下来,他养着月奴,不让她另外接客,往她屋?添了许多的衣裳首饰,妈妈也高兴,但每回都是他的小厮提前将东西送来,每每这时月奴就知道,她要等着他来。 但也不是回回都来寻欢作乐,若是和其他人来谈事,他说完就走,从不招呼月奴,若是兴致上来,月奴身上再不舒服,也要服侍他一二。施少连其实并不好伺候,虽然看着温和柔情,但他的手段有时极其难堪,似乎就盯着她的某一时刻死命的琢磨,她又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觉?施少连喜怒无常,因此也常有些惴惴不安。 反正好的坏的,他倒是都坦坦荡荡的,也无所谓她如何想。 盼盼和娇娇都羡慕月奴的好福??,不用应酬奉迎,也指点月奴:“他既然??你好,你使些招数,让他??你银子赎身,??你在外置个屋子养着多好,或者就去施家住,总比这儿强多了。” 盼盼近来和蓝表叔打的火热,多少也听闻了些施家家事,又说:“他家?近来营生好,有大把的银子没处使,家世又简单清白,他还未娶亲纳妾,你笼络住他,以?就是一辈子的衣食无忧。” 月奴趁情浓意热时,略略提了此事:“这儿吵,住的又挤,倒不如换个地方住。” 施少连淡淡看了她一?,声音平平,却似乎冷漠:“去什么地方住?” 月奴不敢言语,喏喏低下头。 施少连面色平静的披衣??起,沐浴更衣出门。 妈妈依旧??月奴端来避子汤,看着她一口灌下去才离去,月奴闷闷的坐了半日,直坐到屋内漆黑,听闻外间有谈笑声,盼盼和娇娇都迎了出去,原来是蓝可俊和詹少全几人来喝酒作乐。 蓝可俊缠着盼盼要了个亲嘴,盼盼往旁一躲,拿香巾子替他抹嘴:“施家大哥儿才走了不许久,你就来,回回这样,倒像是商量好似的。” 蓝可俊嘿嘿一笑:“叔侄两人同进同出,倒是不太好。” 叔侄两人都在一个院子?寻欢作乐,多少有些不好看,近来田氏又不知怎的盯的他紧,他也不敢和施少连同进同出,怕被施家的小厮们撞见传??了去,施少连倒不打紧,他屋???不过一个收房丫头,施老夫人和桂姨娘都不管这些,他若被田氏抓到把柄,还要拖到施老夫人面前去哭诉一遍,面上不好看。 花厅?摆了酒菜,男女几人混坐在一处,喝酒吃菜,蓝可俊要听曲儿,妈妈索性唤月奴下来弹琵琶。 月奴穿着条红小袄,白绫裙,黑油油的发,斜挑着??银簪子,两个珍珠耳坠儿像抖落在花瓣边缘的露珠,摇摇晃晃,花骨朵似的,众人一看,这哪是年初?那个乡下来的害羞丫头,连连称叹,蓝表叔哎哟了一身:“倒是有些不一般的模样。” 盼盼往他嘴?灌酒:“可算了吧,哪有做叔叔的,肖想侄儿的人。” 蓝可俊嘿嘿一笑:“我可没别的意?,??是这身装扮,倒像家?养的一般。” 在座的几个粉头都有些不乐意了:“蓝大官人这话,意?是说我们这样的,都该野的没边际,不配在人家?呆着。” “我这嘴。”蓝可俊轻掴自己一耳光,招呼大家,“喝酒,喝酒。” 月奴低头,一声不响的抱着琵琶,坐在帘外奏曲,席面上??氛热闹起来,推杯送盏之间,起初都像模像样的坐着,酒热之??有些乱,贴肩并臀,交杯换盏不断。 詹少全听闻施少连八月?去了一趟金陵,带着十几辆大车回来,连连咂舌:“没料想你家的产业的做的这般大,一批?货少不?赚个千两银子吧。” 蓝表叔颇为?意的摇摇头:“我亲?盯着伙计们卸货,整整卸了一夜都未卸完,??市第一日,就足足赚了三百两。” 众人惊叹了一回,有人羡道:“这等好日子,守着那几个大铺子,每日??等着数银子就是。” “若论产业,也就一般中等富裕之家,风吹一吹就倒,但我家侄儿又有些野心,如今家?头统共就那几口人,有进项没出项的,银子都在库?发霉,他也少不?往金陵去探探门路。” “这是打算作甚去?难道要把铺子??到金陵去?” “我侄儿未明说,我猜着他那意?,是把银子铺??到金陵去,赚几个息钱。” 懂门道的人一听即晓,原来是暗地?放些官吏债,俱起身??蓝可俊敬酒:“以?府上水涨船高,可别忘了提携小弟一二。” 施家的铺子营生都握在施少连手?,每日不过是让蓝可俊各处跑腿周旋,任他赚些中间油水,小打小闹的施少连都睁一???闭一???,但若想在铺子?多钻营些银两,有本有帐,孙秉老又查的细,怕是不容易。但若能跟着施少连放息,可是大有赚头在。 喝过热酒,盼盼扶着蓝可俊回屋内歇息,正宽衣解带时,盼盼突然不肯,推脱他:“前几日去买胭脂,遇见雪姐儿,看着我好一顿白?,怕是恼我抢了她的汉子,我也不敢抢同行姐妹的生意,怕你下回去她那要打要跪,你还是回去吧。” 雪姐儿泼辣刁钻,盼盼温柔体贴,他两个都爱,两下不舍,一把搂住佳人:“这是什么话,她性子泼,我不与她计较,如何在你嘴?成了要打要跪,一见了你的面,三魂六魄都飞了,哪?还记? 什么雪姐儿。” 两人嬉笑着滚入床间,正是锦帷春暖,**合畅。 几场秋雨淋淋漓漓,江都城渐染了层层斑斓秋色,日子踏入十月,日短夜长,?见着天冷起来。 施府上下忙着裁制过冬的?衣,今年秋雨多,日子也总阴寒着,虽然还未冷到用暖炉的时候,但趁着天晴,账房孙??生吩咐人往各院?送过冬的香炭。 甜酿这阵子忙着替施少连做衣裳,大哥哥的衣裳都由甜酿和紫苏打?,她把自己的喜服放一放,连着替施少连做了两身衣裳,那日做到傍晚,?睛实在酸的熬不住,上床闭?躺着睡着了,连晚饭都未吃。 次日施少连?知此事,不许她再做针线,甜酿不肯,施少连索性买了个女红甚佳的婢女,塞进了绣阁。 甜酿多添了个使女,云绮当然也要有,施少连索性唤牙婆上门,添了十来个奴仆。 施老夫人原??身边就有??个婢女嬷嬷,一个分去照顾喜哥儿,索性再添了两人,桂姨娘有两个服侍的,再添两个支使的婆子,喜哥儿添了个十一二岁上下的小婢女,一个**岁的小厮,云绮和甜酿原??各自身边??有一人,都再添了一人,??有见曦园没有再往上加,起头那个针线甚佳的婢女??放在甜酿身边用,以?再挪到见曦园去。 既然家?加了人,那?罩房的蓝家,原??也有三个婢女两个小厮,又??苗儿和芳儿身边都放了个婢女。 家?添了下人,屋子?有些不够住了,正好施家隔壁的人家卖宅子,施少连花了七百两银子买了隔壁地契,要打通院墙,重?造园子院落。 既然要扩建园子,?罩房一面的墙壁都要凿去,苗儿挪去绣阁和甜酿同住,芳儿和云绮都住在桂姨娘耳房?,果儿和喜哥儿养在老夫人膝下,蓝表叔夫妇两人挑了外堂两间屋子暂住。 修园子的活计当然委托况家,况老爹和况苑都来看过,丈量土地房舍,画了花园图纸,传??施家众人看,云绮道:“我要自己的院子,屋子要亮堂些,要书房,绣楼,园子?栽些香草香花,埋两缸睡莲。” 甜酿倒不发话,施老夫人道:“明年?你还?从?屋子?出嫁,要什么样的,趁早和你大哥哥说。” 甜酿想了想:“那就清幽些,屋子半掩在树下,树杪间露出冻碧色的檐角,要雪白的窗子,院子?一架秋千,蔷薇架,石榴花。” 施老夫人又去问蓝家的意?,夫妻两人自然是想跟着施家,于是在园子一角腾出一块地,为蓝家落了个院子。 园子图稿又送回去况苑那,不过十天半月就有佣工来,拆了半爿院墙,用幕布遮掩,搬来花花草草,??从隔壁人家??始修起。 十一月?,施家终于有了闲功夫,内宅要设宴款待亲友,又因为此前施少连?了几匣银丝炭,令人送往赵安人家,赵安人回送了一匣安神的苏合香,甚?施老夫人的喜欢,也一并邀请了赵安人母女来施家吃酒。 沈嬷嬷也要跟着赵安人一道前去,正是??施老夫人说些佛法,要提前去置一身素洁些的衣裳,还要买个笼在袖?的檀香小饼。 她在干儿子家住了一日,夫妻两人听闻她要去施家,干儿子道:“这施家倒是好阔??的人家,他家但凡逢年过节,宴请布席,厨?烧不及的大菜,常在外头买,我去送过几次,家?极阔奢。” 又道:“干娘可知道?他家原??有个王姨娘的,和干娘都是吴江人,她以往也爱叫传唤些酒菜,每回打发我一钱银子的跑腿钱,可惜?来?不见了。” “这倒是听说过,是被贼人掳了去。”沈嬷嬷道,“可惜,若是如今还在,说不准遇上还能?几个赏钱。” 那干儿子压低音量:“说是这么说,也有人传,她原就不是正经人,丈夫死了?,卷了银子跟男人跑了,施家打发了知情人许多银子,才把事情压下来,听说,就王姨娘身边那两个服侍的婢女,各打发了二十两银子,送到外地嫁人了,啧啧。” 沈嬷嬷每个月的月银不过五百钱,寻?半晌道:“这姨娘逃了,未必落了好,倒是?宜了旁人,沾了她的光。” 第二日?,不仅赵安人家,张家和况家两家也都早早来了,拖家带口一个不缺,杜若在家?闹过一阵,也渐渐有了好转,虽和丈夫分了心不来往,但每日依旧伺奉婆母,恢复了以往的生活,这日梳妆匀亭动人,见了赵安人和窈儿,亲亲热热,携手一道来施家玩耍。 起??是况苑领着众人看?园子,掀??遮挡的围幕,??见那边的房舍全都拆了干净,筑起粉白的高墙,??从粉壁一角牵了条活水近来,逶迤曲折横穿整个园子,凉亭和卷棚初初落了个基石,况苑指点某处某处的陈设,众人听?连连点头,问道:“何时才能修葺起来,我们可都?巴巴的等着来看。” “明年??五月间?落成了。”况苑将众人引到另一条道上,俱是鹅软小石铺的碎道,“这儿路滑,诸位注意脚下,慢些行。” 他略略扶了扶杜若,面色??平八稳,低声道:“嫂嫂鞋软,小心些。” 杜若甩??他的手:“多谢大哥。” 看过园子,施少连和蓝可俊招待男客们都在外堂吃酒,女眷们去了正堂,屋?早早生了炉子,换了厚帘子,大家坐着说话,半点也不冷。 起头坐的就是施老夫人和赵安人,张夫人和况夫人,几家的姐姐妹妹们都搬着小杌子陪着喝茶说话。 因喜哥儿要吃白糖糕,甜酿往外间耳房去取,正撩??珠帘,见沈嬷嬷端着茶盏出来,她略往旁侧避了避。 沈嬷嬷朝着甜酿福了福:“姐儿大安。” 甜酿勉强点头笑了笑,低着头,从一侧脚步急急走过。 沈嬷嬷?珠儿转了转,也低头进了内室。 ?来席间吃酒,女眷们吃的是桂花冬酿酒,男客饮的是屠苏酒,吃个大饱,施老夫人招着沈嬷嬷和几位夫人去内室说话,众家姐妹、年轻嫂子就在耳房?说话吃茶。 圆哥儿也在,两颊喝的红扑扑的,进来拜了拜嫂子们,原来苗儿和况学已不知去哪儿说话去,他??等着找甜酿说话。 杜若把甜酿推出去:“我家小叔子盼了大半日,可等不及了,快去吧。” 甜酿抿唇一笑,低头往外走,圆哥儿跟着,两人一道往园子?去,见左右无人,圆哥儿才揖了揖手:“第一句话要??跟甜儿说,今日一?也没瞧窈儿妹妹,??跟着母亲,低头和窈儿妹妹问了声好。” 他自上两个月起,??她的口信???唤她甜儿,舍了妹妹两字,唇舌抵缩之间,??觉分外婉转甜蜜,甜酿噗嗤一笑,柔声道:“知道了。” 两人就在园子?转圈,这时节颇为萧瑟,百花谢尽,梅花未??,??有一点残剩的桂花,半点香??也无,隐藏在奄奄一息的树杪之间。 她倒问他,功课累不累,家?好不好,日常都做些什么。 圆哥儿问:“甜儿近日又在忙些什么?”< br> “做衣裳,绣花,和哥哥一道练字,服侍祖母。” “喜服做好了吗?”圆哥儿瞧着她,羞涩的问。 甜酿甜甜一笑:”都缝起来了,??差上头的芙蓉、鸳鸯这一类的,还?慢慢的做。” 他光想想那衣裳,就觉?胸膛有暖意,瞧着甜酿,笑靥如花,鼻尖一点点泛着粉红,一双手交叠在身前,禁不住牵起她的一双柔荑,双掌拢住她冰凉的双手,呵??揉搓:“冷不冷?” 她摇摇头:“不冷。” “手有些凉,我??你暖暖。” 园子一片清寂,连同小儿女的窃窃私语都被掩去,卷棚内确是一片喧闹,男人们正聚在一起投壶,一圈圈的喝彩声飘散出来,不知谁说了句:“圆哥儿和况二哥这两个早不知溜去哪儿去了。” “况大哥刚才还在,如何转?就不见?” “怕是又去?园子?瞧去了吧。” 杜若在厢房?和众人说笑,?说要去外头净手,再出来时,刚穿来的小门不知被何人锁了去,嘀咕了两声,???绕路,走过一条细长的火墙,从园子?绕过去正堂。 她来过施家几次,大抵还记?路,席间喝了一点酒,脑子?略略有些沉重,但心?却亮堂,七拐八拐,在一处僻静的角落,?见了一个男人。 那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她。 她也不避,直直的看着他:“是你栓的门?” 况苑大多时候是温和的,他虽然生的?貌普通,却有男子那股蓬勃的??味,像酒,颜色浅淡,?劲撩人。 他走过来,问她:“嫂嫂嘴?嚼的是什么好东西?” 她嘴?含着块香饼儿,有点橙子的果香,在走过火墙时,从荷包?捻出来塞进嘴?的。 男人低头,滚烫带着酒??的吻落下来,烫在她唇角,???探入她嘴?,用舌去捞那块香饼儿吃。 唇舌交缠,咂咂吮吸,她软的没有力??,揪着自己的衣角站着,却也放肆,针锋???去咬他的唇,埋怨道:“轻些,别蹭掉了我嘴上的胭脂。” 两人身贴着身缠了半晌,杜若觉?有东西蹭的厉害,就有些儿不肯,微微往?撤一步:“出来的久了,该回去了。” 况苑鼻音咻咻的喘??:“嫂嫂惹?我火起,这会儿就要走?” 他将她伸手一拽,拦腰拖到一片山石?,伸手就要去撩她的裙,被她一口狠狠咬在手腕上:“你这混账东西,黑心肠的王八羔子,做着正经营生,暗地?勾引人家?院女眷,要不要脸。” 又道:“我出来前刚和薛嫂子说话,你做的这些龌龊事,她可知道?要不要等我回去,跟她好好说一说。” 况苑听她如此说道,慢慢松??她,一双?瞧着她整?衣裳,抿抿自己的髻,偏首含笑??他:“这样冷的天,你拖着我在冷风?苟且行事,你说我应不应?不如等下一次,挑个好时候。” 她袅袅往园子?去,听见他在身?道:“何时才能再见嫂嫂?” “左右是一大家子,总有见面的时候。”轻飘飘的话语。 杜若脚步走的轻巧,心头却如鼓擂般震的头晕目眩,见到园子?一双影子,这才镇定下来:“我说你们两个,在园子?吹了这久的冷风,还不知回屋去?” 圆哥儿和甜酿远远的听见杜若的调笑声,俱是脸上一红,双双??杜若福了福:“二嫂嫂。” “走,跟我进屋玩去,?头正在摸骨牌,可比在这呆着强多了不是。”她一手牵一个,拉着一双人回屋玩去。 这日席散的晚,算是玩了个尽兴,隔日甜酿就有些微微的鼻塞头晕,施少连请翟大夫来看过,也不??药:“吹多了冷风,灌个几碗姜汤,发发汗就好。” 施少连送翟大夫出门,看了看鼻头通红的甜酿,面色沉沉,语??平淡:“二妹妹最怕冷的不是么?” 他吩咐人:“熬几大碗浓姜汤来。”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还在写,不知道啥时候能写完呵呵呵~这章后头再来修饰下~ 21、第 21 章 厨房送来的姜汤又浓又辣,一口已是极限,施少盯着她,沉沉道:“喝光。” 甜酿皱着眉头,又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吸溜着清涕,连声唤着宝月??帕子,嘟嘟囔囔:“好辣啊。” 她眼巴巴的看着施少连:“大哥哥。” 他云淡风轻接过婢女手中的碗,分外不留情面:“把这几碗全部喝光。” 甜酿知道他生气了。 她在他的目光下闷了几大口,咽下肚后,佯装憋呛,惊天动地咳了两声,满脸通红,拖着他的一只手臂,轻轻晃一晃,声音又柔又软:“少连哥哥....” 在这世上,若论能让他心软的,也只有她。 施少连在她身前坐的稳当,慢悠悠道:“不喝也罢,那你吐个鼻涕泡泡??我看看。” 身旁新来的婢女忍不住低头噗嗤一笑,甜酿一脸尴尬又诡异的神色,用手绢紧紧捂住鼻子,讪讪道:“哥哥你胡说什么?” “小时候不是很?么?还偷偷学??我看。” 她回想起那些画面,是真的有些恼了,一旁的婢女还在偷笑,恼怒的盯着他,而后将头倔强一扭:“休想。” “那就乖乖喝完。”他语气往下沉。 她撇撇嘴,接过碗,一口口皱着眉抿,一碗又一碗,直干了两碗姜汤,肚腹里都是姜丝的辣气,难受的捂住肚子,将头枕在他膝上:“少连哥哥...好哥哥...大哥哥...” 施少连拍拍她的肩:“还有一碗。” 甜酿真的??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抬头咬着唇看他,无声的吐出两个字:“坏人。” 是最甜的蜜,也是最狠的心。 他生生抑制住体内的戾气,默默将碗搁下:“下次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 甜酿喝了两大碗的姜汤,肚子饱饱的吃不下其他,早早的就睡了,隔日一大早就去施老夫人那陪着,施老夫人怕冷,主屋里烧的暖融融的,因天冷,喜哥儿和小果儿都睡在一侧的耳房里,这?儿才刚起,正在等着婢女们穿衣裳,甜酿帮着将两个孩子的衣裳穿好,一手携一个,带去??施老夫人请安。 施老夫人正在装扮,老人家年岁大了,头发稀少,也省的梳头婆子梳髻,做了几顶高高的鬏髻戴着,见甜酿来,问她:“前日玩的可还高兴?” 甜酿连连颔首:“我们几个姐妹,还有几个嫂子,底下的婢女们,三四张桌子一起抹骨牌,玩的都乐不思蜀了。” 施老夫人含笑:“这些姐妹嫂子里,你最喜欢哪个?看着哪个最好?” 甜酿看着施老夫人的神色,想了想,柔声道:“都各有各的好,但数窈儿姐姐最活泼有趣,又有学问,??养又好,家世又好,又照顾人,连婢女嬷嬷们,都喜欢和她说?。” 施老夫人点点头:”家里还剩些珠花簪子,都是平素你大哥哥孝敬我的,也不常用,各家走时,都一家一样的送了几样出去,祖母心头也有些偏心,??窈儿多了一对累丝戏珠纹手镯,算是老婆子的一点正儿八经的见面礼。” 施老夫人从桌上拿起个盒子,里头是一双澄碧色的玉镯:“昨日里赵安人家遣人送了一双玉镯来,说是给你们姐妹两人戴着玩。” 甜酿看着那对镯子:“赵安人的意思....” 施老夫人将盒子收起,也忍不住道:“若是你大哥哥走了功名这条路,如今我们也是清高人家,人品家财样样不缺,什么样的姑娘还不是轻而易举,祖母这?倒也不是埋怨,你爹爹走的突然,他??挑家里的担子,我说不得他,只是人家这样直接回拒,你大哥哥这样的人物,老婆子也替他叫屈。” 甜酿安慰:“我看窈儿姐姐和大哥哥站在一处说话,言笑晏晏,意气相投,看着甚好。赵家和我们不过是初相识,尚不了解,往后多多往来,才能识得彼此的心意...甜酿在祖母面前说句不检点的?...我和圆哥哥,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 她摇摇施老夫人的袖子:“祖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是祖母觉得好,不妨再试试吧。” “甜姐儿觉得合适么?” 甜酿悄悄的在施老夫人耳边道:“祖母不觉得,窈儿姐姐的性子,有些似妙??姐姐么?” 施老夫人猛然回过神来:“对!对!对!!” 甜酿微微一笑,俏皮的皱皱鼻尖:“年底家里家外??情忙,祖母??去庙里烧香,各家都要宴请宾客,让大哥哥多帮着祖母应付应付...不过祖母可别跟大哥哥说这是我的主意,大哥哥躲不了懒,非??找我算账不可。” 腊月初里正是施少连和甜酿的生辰,连着下了几天的薄雪,阴寒寒的,施少连里里外外忙了数日,他今年年满二十,算是大生日,虽早两年已及冠,但仍收了各家不少礼,外头又有应酬,这日终于闲了,家里办了一桌酒菜,专??兄妹两人庆贺。 家里人的寿礼无非是家用小物,衣裳巾帕之类,因着今年是甜酿在施家最后一个生辰,明年就要嫁了,施老夫人和桂姨娘都送了贵重首饰来,姐妹几人都按着自己的心意,或是胭脂水粉,或是新鲜玩意,就连喜哥儿都给甜酿送了他喜欢的一个宝葫芦来,这个寿辰过的算是极热闹的。 兄妹两人之间,施少连??她的是一套绿玻璃器皿,小至拇指大小装香料的器皿,大至喝甜汤的玻璃碗,大大小小数十个杯盏,算得上是精巧又贵重的礼物。 自上次甜酿做衣裳累的眼酸,施少连就再不许她??他做衣裳,她前功尽弃,苦思冥想许久,自己新调了种安神的香料,送到了见曦园。 她把香炉燃起,是一种比她屋子里的甜味略淡的香气,混入了一缕青竹和佛手柑的香气。 施少连看着那淡淡袅袅近无物的青烟:“多谢妹妹,我很喜欢。” 寿席上先吃的是长寿面,施家众人一一??两位寿星敬酒,杯里是桂花冬酿酒,上次大家尝着味道甚好,桂花清甜之气久久萦绕在唇齿间,姐妹几人尤其喜欢。 冬酿酒配的却是猪头肉,酥烂入骨,皮肉绵软,施老夫人最爱绵软荤腥之物,虽然不够雅致清华,但确实是富贵逼人的气势,招待外客时不便将此物供上桌,家常吃喝又不至于吃这样的大荤大肉,施老夫人平素念佛,多食素,逢年过节也不供这样的,甜酿懂老夫人的心思,吩咐厨房将猪头肉切的细细的,摆出寿样子,哄的老夫人多吃了好几块肉,连连夸赞厨房,还赏了好几吊钱下去。 酒桌饭饱之后,外头又下起了雪,绵如杨花,飘似柳絮,入泥化水,了无踪迹,姐妹们陪着施老夫人和桂姨娘打牌,喜哥儿犯困,甜酿又多喝了两杯,姐弟两人就在一旁的小间,隔着一道珠帘,偎依在一起打起了盹儿。 施少连陪着祖母玩了几圈,让了位子出来,掀起珠帘,见甜酿搂着喜哥儿,并头睡在一只软枕上,因屋里暖和,连薄被也不用盖,只用施老夫人一件深红的旧衣, 搭在身上掩盖。 他俯低身体看她的睡颜,良久之后,慢慢探出一只手,曲起一只手指,用指背在她脸上慢慢滑过,从额头滑落眉眼,再至泛着两坨嫣红红晕,滑腻如绸的脸颊,顺着脸庞的弧度,轻轻往下流连。 甜酿睁开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神情淡淡的。 这是祖母的屋子,她能听见热闹的喧闹声,看见他身后的珠帘,守在珠帘旁的婢女的一角衫袖衣裙,也能看见珠帘后围坐桌前隐约可见的人影。 他见她睁眼,手指就定在了她的脸颊边缘,面容也是沉静又温柔。 良久,她唤了声:“大哥哥。” “嗯。”他低低的应了声。 “口有些渴,大哥哥替我倒杯茶。” 施少连收回手,去给她倒茶,甜酿捧着茶碗,小口啜喝。 云绮在大声喊着施少连,??他出去出谋划策,施少连等着甜酿喝完,轻声道:“若是醒了,就一起出来玩吧。” 他先撩帘出去,甜酿也下来穿鞋,跟着出去陪家人玩牌。 22、第 22 章 转眼年节将至,要饮椒柏酒,吃包了铜钱的扁食,要用乌金纸剪为蛱蝶闹蛾,制成小簪插在发髻里,也要在眉心呵梅花妆,要放响炮花筒,最好是能飞上天的钻天浪,仰着头捂着耳,姐姐妹妹们站在一起哈哈大笑。 这也不是最紧要的,对于甜酿和苗儿而言,最紧要的是多在菩萨面前多念叨,祈祝两人的未来夫婿在二月的院试里,顺顺利利,拔得头筹。 乡下佃农送来的土产野味,标船捎来的四国时鲜,亲友家赠送的礼仪心意,来来回回????出出,施少连也忙的脚不沾地,正月前那几日,甜酿就未见着大哥哥的身影,偶尔去见曦园,也只有紫苏和青柳守着火炉喝茶吃糕,说道:“大哥儿已经好几日未回见曦园住了。” 正月初一,施少连只闲了一早上,门房时不时往内院送名帖,家中各人都有名帖要写,又要祭祖悼亡,施老夫人又要去寺庙烧头香,忙忙乱乱不可开交。 新园子因年节停了工,幕布把旧园子都圈了起来,家里没有闲逛之处,好在天??清寒,众人都爱往施老夫人的正堂去,围坐一起喝甜酒、炙鹿肉,赏腊梅,玩牌九,投壶走棋,人人身上都多长了三两肉。 这样的喜庆日子,最忙的人当属风月勾栏里的人儿,无论官私,男人们成群结伴来喝酒取乐,或是上门应邀,给宴席里弹奏助兴,充当解语花。 因盼盼被其他商客邀去游山玩水,蓝表叔被雪姐儿的婢女拖着往家去,??近来到不常往这儿来,一是过了新鲜趣味,??是近来更贪些盼盼的曲意逢迎,雪姐儿见??久不上门,被冯妈妈骂了两会,耐着性子勾着??,两人在帐内饮酒?乐,吃吃睡睡,厮混胡闹了足足一整日,蓝表叔喝的酩酊大醉,只搂着雪姐儿亲嘴,叽叽歪歪的说了好一轮话,最后醉蒙蒙的往家去。 后几日便是往各家去拜年,施家前堂的三间倒座屋子,成日里摆着迎客的酒席,后院里桂姨娘还要忙着招待女客,因着娶新妇的关系,况、张两家先来施家拜年,只是况学和张圆都未曾来,原来是家里拘着不让出门,让两人安心备下月的考试。 亲友串门,当然也是偷香窃玉的好时候,张夫人招待来家的宾客,半途却不见了??儿媳,婢子说二夫人往厨房催醒酒汤去,园子里新建的抱厦内,因天冷,四门窗都阖的死死的,屋内却有衣袂摩挲之音,女子娇喘细细:“等下还要出门去待客,别揉皱我的裙。” 又道:“莽夫...仔细我的发髻。” 只在逢年过节时才佩戴的花枝步摇颤的厉害,杜若的声儿也颤的厉害,男人的??息急促又癫狂:“嫂嫂这身儿...倒是久、旷之人。” 她咬紧银牙,眼角嫣红,颤颤巍巍的:“薛嫂子瞧着雪一般的妙人儿,你倒是好狠的心,在外头拈花惹草,也不怕她伤心。” ??哼笑,疾风骤雨:“她是案上供的泥菩萨,不食人间烟火,我是车轱辘底下的烂泥,只爱扒着车轮四处滚。” 细细嗅了嗅:“嫂子身上这股香,就是窗下那几株含香的味儿,我初见嫂嫂那日,就闻着这香味,想着衣裳下的皮肉,是不是也跟那花一样,腻白腻白。” “狗鼻子...满腔的龌龊心思...臭不要脸。” 两人估着时辰,不好贪欢,急急绞了,她扶着腰肢,只觉腰间被??手掌掐着的痕迹深入骨缝,仔细整理衣裳,看??张狂的瘫在椅上歇息,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体,笑话??:“贼骨头,到底是偷了多少腥,这样张狂。” 况苑慢慢起身,先瞥了她一眼,后撩袍系腰带:“也未遇上几个如嫂嫂这般合心意的。” 杜若以为他暗讽她浪荡,冷笑一声,抹了抹鬓角,小心翼翼自己往??走去。 她也曾天真浪漫过,只是后来学会了心冷,不要什么情什么爱,只求一阵快活。 她一开始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不好,后来才知道这是男人的劣根性,日子过的太好,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自中秋后,夫妻两人就分屋而睡,家里没了腊梅,总有别的什么花,近日张优每每在她面前扬眉吐??:“你不就嫌弃我升任无能,不如你娘家人么?走着瞧,总有一日,我让你后悔。” 她冷笑,??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她还不知道么?不就是从别处支了五百里银子,准备贿赂上司提个肥差么? 这么一笔钱,若到时这些银子竹篮打水落了空,看??如何跟家里交代。 杜若不管,她只管过自己的安?日子,只是摸摸肚子,须得煎一副药来喝,若是怀了胎,那就不好收场了。 正月初十,几家人相约一起去广善寺,施家老夫人要供佛,况、张两家替两个学子祈福,赵安人也替自己丈夫请个愿,几家姐妹俱跟着,连施少连也在,一路扶着施老夫人说话,杜若看见况苑陪着一道来,也是颇为惊讶。 一个眼神就明白,两人相随去了一间清净禅房,??搂着娇人在怀,抵在壁柱上,杜若骂??:“你疯了不是,佛祖面前也乱来,不怕现世报么?” “庙里能干的事儿可不少,自古往今,不知成了多少姻缘,也不差这档子事。”??还有心思跟她说话,“刚?瞧着施少连跟你那窈儿表妹,两人一道跟着个僧人往后头去取香火,说说笑笑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怕是有什么说头。” “??俩?”杜若攀着??的肩膀,“我看我舅母可没那意思,最势利不过的人,哪里舍得窈儿嫁给商户之家,再有钱也不肯,倒是施家,有些儿想法。” “施少连还是不错。”??登堂入室,“颇有些手段,家财满屋,嫁了??,也算是福??。” “窈儿妹妹也不差...只是没些儿主见,孩子??了一些。” 声音断断续续的,两人将一片闲心都抛之脑后。 施少连和窈儿取完香火送到前头,见施老夫人和夫人们已经礼完佛,正站在一起说话,两人都垂手在门外立着。 窈儿对施少连颇有好感,只是碍于母亲的态度不好太过亲近,施少连碍于祖母的意思也不便拒绝,两人都有些局促的站着。施老夫人和赵安人见两人,俱笑了笑,赵安人不好太过显露,招呼窈儿过来:“若在外头站着冷,就进屋来暖暖手。” 窈儿顺从进屋,偎依着自己母亲坐下,施老夫人见她发间簪着朵白梅,顾盼神飞,花容月貌,笑吟吟的道:“到底是出自贵人家,周身??度就不一般,比我家那几个丫头强多了。” 赵安人握着窈儿的手:“老妇人夸赞,府上的哥儿姐儿们也都是出类拔萃,个个看着都喜欢。” 甜酿和云绮几个,加之两家三个嫂嫂们,这时正从外头抱着几枝腊梅回来,说说笑笑,一时围的莺莺燕燕,施老夫人左右顾盼,笑道:“这几个孩子,年岁都相当,就是该多多来往些,说起来,年轻时的玩伴,以后各自有了归宿,依旧有情谊在。” “老夫人说的极是。” 从庙里回去后,施少连径直去了施老夫人处,第一句话便是:“赵安人未必看得上我们家,这事祖母还是罢了吧。” 施老夫人看着??:“大哥儿觉得窈儿如何?” 施少连摩挲着茶杯:“自然是好。” ??常用这话搪塞施老夫人,次次冰人来介绍,施少连只道好,原先施老夫人还欢欢喜喜的去打探,但??都心不在焉的。 施老夫人但想着甜酿的话,忍不住道:“我看着这孩子倒是极好的,和你甚是相配,施家也是正正经经的人家,说起来半分也不差,只要我们心诚些,总能打动人家。” 施老夫人看着??的神色:“祖母也不是逼你,慢慢来,今年先忙着两个妹妹的婚事,待明年...你可得答应祖母,早些安定下来。” 施少连突然懒散往椅背一靠,交叉十指,垂下眼睫:“先等??妹妹嫁了吧。” 因去年的上元节出事,施老夫人心里多少还有些膈应,不许家里人出去观灯,只在家里各处树梢屋檐挂了些彩灯,让姐妹们在家里猜灯谜。 流光易逝,一年匆匆而过,甜酿心头也有些淡淡的,搂着喜哥儿偷偷哭了一场,苗儿看着心酸,又是安慰又是讨她欢心,好半晌?拉着甜酿出了绣阁去看灯。 施少连见她眼睛红彤彤的,心知肚明,却也不戳破,拎一盏兔子等给甜酿:“红眼儿的白兔子。” 她披了一席薄薄的斗篷,洁白如雪,光彩夺目,知道施少连打趣她,也拎起一只鼠灯笼:“披黑袍的子夜神。” ??看着她微微叹气:“妹妹。” 几日后,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是个身材瘦高的中年男人,獐头鼠目的,衣裳陈旧,看着不像个正经的人,说话里还带着一丝丝吴江口音。 那男人在施家门前盘桓片刻,上前同门房道:“我要找王妙娘。” 守门的老苍头楞了楞:“您是哪位?” “我是王妙娘的娘家表哥,叫周荣。”那商客道,“我听吴江人说她嫁来江都,正路过,特意来看看她。” 门房去报,出来迎客的人是施少连,见面揖了揖。 原来是王妙娘姨家表兄,只是关系?分,这些年里也只见过一两次面,后来这表兄??出经商,更是断了联络,去年回吴江,听闻王妙娘??嫁,正好此次路过江都,故来探看一??。 “原来是表舅。”施少连吩咐人送酒送菜来,陪着略说了几句话。 “如何不见妙娘来?听说我还有一双侄儿侄女,这次来也一并来见见。” 施少连面上露些尴尬之色,吩咐仆人:“去将??小姐唤来见见表舅。” 甜酿是带着泪来的,一见来人,哭道:“是何处来的舅舅,如何从未听姨娘提起过?” 周荣又将过来渊源说了一道,甜酿听他说话,虚虚实实,有些话的确不假,抹抹眼泪:“舅舅来晚了...姨娘...姨娘她已不见了....” 来人大惊:”侄女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甜酿将去年上元节之事一五一十和周荣道,说罢两人连连抹泪,那人又听说甜酿即将??嫁:“侄女儿的婚事,如何没有娘家人帮衬,你姨娘不在,我是你亲舅舅,理当留下,亲眼瞧着你出嫁?是。” 她面上露出一丝惊慌之色,呐呐的:“这...这倒不必,舅舅在江都只是路过,还是先紧着营生为好。” 周荣囔着不肯,施少连站在一旁,面上也有些儿难为之色,陪着说了半日话,最后吞吞吐吐难言之隐:“实在不是不招呼表舅,只是这小半载,家里有些儿难事,请表舅体谅。” 又吩咐人,端出了一个黑托盘,掀开一看,晃眼的一摞纹银:“这一百两纹银,给表舅充路资只用,若是明年表舅再来江都,我们再好好招待。” 周荣直直的盯着银子点头,施少连吩咐人给表舅整理褡裢,和甜酿两人将人送出了门。 兄妹两人双双站着,甜酿收了眼泪,看着那人远去。 ??月的日子过的焦急又迅速,已有许久许久都不见张圆,院试散考那日,一直布在绣阁的香案终于撤去。 后头几日,施老夫人招呼苗儿和甜酿往正房去,施老夫人身边立着个外头办事的男仆,施老夫人笑道:“院试的红榜放出来了,圆哥儿果然整齐,拿了个院案首,况二哥也不差,拿了甲二等。估摸再过几个时辰,亲家都要传人来说话了。” 姐妹两人都舒了一口气,院试结束了,后头就等着筹备两人的喜日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元旦应该有更新,但不知道能更多少,也不知道啥时候更,大家可以等上班了再来看~ 防盗比例100%,胆战心惊的怕这篇文被jubao,大家不要介意哈。。如果后面看起来不方便我再调 还有如果观感不适的话,及早弃文。。这里面没有一个好人 23、第 23 章 早在放榜那日,张夫人一早便命自家小厮去看红案,小厮一溜烟的回到张家,说到院案首这三字,张家阖府上下喜不胜喜,齐齐向圆哥儿道贺, 张圆又问况学的消息,得知也中了,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一直被母亲拘??读书考试,闷了许久不得出门,喜冲冲的往外走,被自己母亲唤住:“你做什么去?” “去告诉甜妹妹一声。”他笑道,“她这阵儿?然也挂??我的事。” “祖宗,你这会儿拿还??空去寻她。”张夫人见他穿??日常的旧褂子,忙不迭道,“还不快快去换衣裳,等会儿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要来道贺,后几日的簪花宴???窗会也??够你忙的,亲家那边早等??红案消息,怕早就知道了,我让小厮去传个消息就??了。” 张圆想了想:“那母亲遣人?甜妹妹说一声,我一闲了就去看她。” 果不其然,一时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齐齐上门来道贺,施家?赵安人、况家都遣人送来了贺礼,赵夫人也忙??往各家回礼,三日后的簪花宴上,提学大人?江都知府又夸赞张圆勤勉好学,聪慧多识,要他好生备???年八月的秋闱,张圆这日第一次喝的微醺醺的回来,捧??帽上的簪花,只嘟囔??要送甜妹妹家去,张夫人哭笑不得,?婢女齐力将张圆劝睡下,这?回了屋。 张圆的?个哥哥,都止步于举子,授官后都怠于学问,唯??这个幼子,继承了他父亲几分书痴性子,张夫人愿他走的长远,连婚事也要?在院试之后,只怕儿女情长扰了他的心性,此时见他对甜酿的心思,一时喜忧参半,喜的??以后成婚,小夫妻?人自然举案齐眉,?情深厚,忧的??他太过情深,以后若????个三长?短,如何熬得过。 张夫人摇摇?,暂将这些心思抛下,又往前院去,簪花宴之后要入读府学,故亲友都送了些礼束来,多??些文房??宝之类,其中尤其以施家?赵安人家送的贵重,施家??儿女亲家,贵重些??看中?女婿,但赵家...张夫人心中冷哼一声,昔年提亲时搪塞之景还历历在目,如今见儿郎大??出息,便也??了结交修好之意。 二月底,柳绿杏红之际,趁??张圆念府学之前,张夫人举办了场家宴来家赏花,一来??答谢各家对圆哥儿的历来关照,二来也??圆哥儿的婚事,要提前置办哪些行?,迎娶礼节?宾客宴席,这些都要一一?施家提前商量好。 赏花宴原??未邀请况家,想??况家近来也不得闲,春天正??整园子的时候,况且况学也要入府学,打点的事儿也不少,二儿媳杜若喝茶时,淡淡道:“前?年?都邀请了况夫人来,这次又不请,难保他家不会多想,娘只管下帖子去,他家若??不得闲,自然会推拒。” 张夫人想了想,亦??道理,故尔多邀了况家,宴席那日,女眷们济济一堂,足足来了五六家客,忙的张夫人脚不沾地。 施老夫人对赵家??修好之意,近来?家往来颇多,此日又在张家遇上,只??近来不见沈嬷嬷,难免??些好奇,问道:“沈嬷嬷如何不在?” 赵安人笑道:“这嬷嬷前些日结了干亲,认下个干儿子,儿子孝顺,想接她回自家养老,故上门三番?次来??求,把嬷嬷的契文赎走了。如今她不尽日在我跟前服侍,只??每隔几日上门来,跟我说些话就??。” 施老夫人听罢,道:“不枉她焚香念佛这么多年,最后终得福报,也??安人慈善,放她文书归去。” 赵安人道:“看她孤苦,人又本分,不如放了去,也??主仆情分一场。” 沈嬷嬷??八?银子自投入府,如今十?银子赎回,赵安人又贴了些旧衣裳器??,赏她回家养老,自觉情分已够。 甜酿这时正陪在施老夫人身边,一声不吭听???人说话,恰见张圆?施少连??伴而来,一个惨绿少年风度翩翩,一个温润端方气质养成,?人双双在施老夫人?赵安人身边作揖。 以赵安人的眼光看起,?人??貌皆好,算得上??男子??出类拔萃的,近来施少连常遣人往赵家送礼送??,言语熨帖,颇得好?,若不论家世背景前途,赵安人还??偏心些他....可惜了...圆哥儿??她看??长大的,心性挚诚,后?的路还走的远,只??如今已经??了婚配...亦??可惜... 她想起窈儿的婚事,只得强打起精神来应对,又转眼一看窈儿,一副笑嘻嘻没心没肺的模样,又觉?疼。 这一日施家在张家多留了半日,待余客散尽,?家?坐下来细细喝茶说话,杜若来的晚些,?日那条待客的水杏红的裙太亮眼,回屋换了身淡色?回去陪婆母说话,见施少连?张圆坐在外间茶厅说话,向?人福了福,?进屋?去。 施少连先??见得杜若眉眼的神色,而后闻得花香中一股极淡的药香,喝茶的手轻微顿了顿。 家中开??生药铺,他又通药理,偏偏这药味,他??极其熟悉的。 施家众人在张家盘桓至入夜,用过晚饭?走,施少连去瞧甜酿的神色,只见她双颊嫣红,顾盼生辉,嘴角微微往上抿??,??放松又喜悦的神情。 长辈们说话,特意把张圆?甜酿这一双儿女遣出去玩耍,怕?人害臊,饶??如此,甜酿还??偷听去到不少,要掐??哪几个吉时良辰,何人送嫁何人接亲,?人走的每一步要设些何??,抛洒的果脯蜜饯?喜钱,各种微而小的细节,都蕴含??对?人的祝福,只盼??多子多孙,多福多寿,举家喜庆。 “二妹妹...二妹妹...”他轻声唤她。 甜酿的目光无意识的落在施少连的脸上,眼神?再没??狡黠?机敏,全??婉转的柔情蜜意,带??一丝丝痴傻的柔顺,闪烁的喜悦光芒,沉沉浮浮的羞怯?期待。 哪?就这样好,值得她从?到尾,花尽心思谋划??把自己嫁出去。 施少连止住话语,把目光望向她之外,这??又一年的初春,正??花红柳绿,莺飞草长,夜空如洗,?星模糊,他从没??得到过,自然也谈不上失去。 沈嬷嬷近来可谓??苦尽甘来,自打认下这门干亲,儿子儿媳孝顺,孙儿体贴,近来又得了一笔颇为可观的财,恢复了?身,便拿出二?银子来给干儿子:“知道你们夫妻?人孝敬,将一间大屋挪给我住,?孩子们挤在一屋内,但这也非长久之计,还??赁间阔绰些的屋子,一家人?住的安心。” 干儿子只??不受:“这都??干娘的养老钱,还??干娘自个留??用,等我攒齐了银子,再换也不迟。” 沈嬷嬷笑眯眯的:“放心,我这进项年年?都??,尽管拿去花销。” 夫妻?人喜不迭的谢过干娘,换了间阔约临街的门房住,又携了些酒楼剩下的酒菜回家,烫了一壶热酒,请梳?婆子来家吃酒,权做乔迁之喜,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坐了一桌,推杯送盏,酒酣面热,所谓酒后吐真言,干儿子喝醉了酒,满面涨的通红,落泪擦??沈嬷嬷的袖说起打小辛酸事,只恨没??爹娘庇佑,又追??沈嬷嬷喊亲娘,惹的沈嬷嬷也连连心酸。 梳?婆子在一旁笑道:“不??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合该??天生的缘分,天生的一家人哩。” 自此一家人关系更为亲热,沈嬷嬷真将一家待如亲儿一般,推心置腹,言语恳切,其乐融融。 她手?还攒??六七十?的银子,临街人多,往来热闹,跑搁在家中不安全,又看左邻右舍??做些小生意的,也动了些心事,想做些保本生利的买卖,干儿子听说,也??些心思,只?在酒楼跑堂送饭,只赚的几个辛苦钱,养家糊口都勉强。 梳?婆子听说母子?人心思,笑道:“若??信得过老身,把这钱托给老身贷出去,每月得的八分息钱也够你们一家子吃喝了。” 沈嬷嬷动了心思,干儿子听毕,?沈嬷嬷进言:“我们一家都??忠厚老实的本分人,贷钱虽??息钱高,但我听说,如今官府查的严,不许私放钱债,若我说,还??买个铺面,置个田产,???稳妥。” “若??买铺子开门营生,一则没什么手艺,二则也没??路子,还要招徕伙计,怕??不易。”梳?婆子道,“不如去周边买些田产,每年收租收佃,旱涝保收,老了还??归处。” 沈嬷嬷亦点点?:“还??置田产稳妥。”又?梳?婆子人脉广阔,邀她打听何处可??田地可买。 没几日,梳?婆子喜滋滋来,正说起城外??家人家,?家中??事需卖田周转,急需银子使,将十亩上好的水田,连??上?盖的庄子一道出售,只?卖的急,只要八十?银子。 “哪???这些银子。”沈嬷嬷皱眉也觉得惋惜,“如今怎么凑,也只得七十?罢了。” 梳?婆子将那田大大夸了一番,听见嬷嬷犹豫,只得叹气:“既然银子缺些,那就罢了,老身再慢慢??看吧。” 干儿子默默听完,隔日就捧了十?银子归家给沈嬷嬷,道??向酒楼东家借的,舍了?年的工钱,要凑给沈嬷嬷买田用。 一家人齐齐去看过田产,又见过卖主,??个??气气,说话斯斯文文,穿绸衣的中年人,双方请牙人来签田契,付了二十?的?银,约好隔日交银子。 哪知到了隔日交银子时,这事情生了枝节,???水田贱卖,??另家买主上门,肯付一百?买下这块地,这卖家贪财,又收了另一份的?银,三家人家共吵起来,?沈嬷嬷在前,先占了理,牙人再三调停,让沈嬷嬷再补足十?银子,这块地就归了沈嬷嬷所??。 只??一时半会又上哪儿再去借去,梳?婆子出了主意,城南??家当铺,她识得些人事,肯往外借当银子,利钱只取三分,只要等秋来,这田庄的?粮产出来,卖了换钱就能偿上借银,事成之后,沈嬷嬷舍她一匹缎布即可。 沈嬷嬷急的昏?涨脑,被梳?婆子?干儿子挟??去当铺支银子,另?卖主约?,?日后把买银补上,将田产过契。 ?事儿急,那当铺的借据也未细看,急急签字画押,将十??花花的纹银捧在手?,这?心?落?,往家?去,儿子儿媳伺候睡下,只等??去契所过契。 沈嬷嬷这几日连??被闹的?疼,这一觉便睡的昏昏沉沉,再起来已不知时辰,只觉身子沉乏,连声喊人倒茶,却久久未??人至,睁眼一看,满屋皆空,一人皆无,屋?一些好些的被褥用具都被搬空,只剩些破烂留??,心下惊疑,又去摸银子,那借来的十?银,连??原先的五十?都不翼而飞,顾不得梳?穿鞋奔出门来查看,恰好屋主又来收房子。 “这屋??我干儿子赁了整?年的。” 那人懒洋洋掀开眼皮看她:“我不识得你的干儿子,??人赁了一个月,到今日刚好收房。” 沈嬷嬷不信,?那人哭诉起来,房主不理睬,将东西一卷,将门锁一锁,自己出了门,她无法,只得去酒楼去寻,酒楼的东家也??惊诧:“我楼?并无嬷嬷说的这个伙计,怕??嬷嬷寻错了吧。” 沈嬷嬷这时方?如梦方醒,披?散发去寻梳?婆子,又去寻买田庄的牙人,那梳?婆子只笑道:“你自己拜的干儿子,寻我做什么用,我哪知他哪儿去了?嬷嬷再好好去寻寻。” 牙人道:“昨日?那田产已售给他家,你家的?银也退了,正被你儿子取走了。” 她腹中如火烧,怔怔在街巷坐了半晌,似乎看见赵安人的马车在街尾一闪而过,急匆匆的奔上前去,却被个脸生的、仆丁装扮的汉子拦住:“沈嬷嬷,你的卖身契可在我这儿,跟我走吧。” 沈嬷嬷大惊失色:“什么卖身契,我??清?人家,何时卖给了你家。” 那仆丁却只顾拖??她走。 “□□,当街抢人,求路过大老爷、好心的大娘子做主。”沈嬷嬷瘫倒在地上,只顾撒泼哭喊,哪?还??往日半分慈眉善目的模样。 ??路过人好奇,见这半老妇人哭的如此凄惨,上来探问一二,那仆丁不慌不忙从怀中抖出几张纸:“这嬷嬷的亲人,将她的卖身契转给我家主人,换了十?银,昨日,她亲自签字画押,又向我家借了十?银,签了个死契,文书、字迹、手印、保人上?都写的清清楚楚,诸位请看。” 众人一看,确???纸黑字清清楚楚,怕??人家家??的逃奴,也无话可说,眼见??人将老妇人拖上驴车,捆住手足,不知往何处去。 驴车七拐八拐,不知去了何处,沈嬷嬷被推搡??进了一间屋子,不见人来说话,任凭叫喊也无人应答,只??每日三餐,门哐当一声,??人送些干冷的饭食来。 几日后,??人进屋?来,男人沉稳的脚步,年轻又温?的声音:“给沈嬷嬷倒壶茶来。” 沈嬷嬷被磋磨了数日,亦??昏昏沉沉,看见来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施家小官人?” 施少连温?笑:“??我。” “如何....我?小官人无冤无仇,如何要这样设计害我...” “如何??害嬷嬷呢,只????些话想问问嬷嬷,奈何嬷嬷一直藏的深,不方便说话罢了。” 沈嬷嬷枯槁的眼睛盯??他:“小官人想问什么?” “嬷嬷觉得我会问什么?”施少连道,“我家??个人...大约?嬷嬷??些渊源,嬷嬷记得吧。” “我?贵府上非亲非故,如何能?贵府的人搭上关系。”沈嬷嬷摇摇?,“小官人认错了吧。” 施少连莞迩一笑,递出一??:“这??嬷嬷的?份契文,请嬷嬷随意处置,还??一份,??吴江从前一份官府押榜,我一片诚心,只换嬷嬷几句话。” 沈嬷嬷将几样东西接在手?,看了看,?缓缓道:“我不会把二小姐的事情说给任何人听,小官人大可放心,那些都??旧事,我老早就忘记了。” 施少连推过一个匣子:“这??嬷嬷借周荣从施家取走的一百?银子,依旧还给嬷嬷,七日后??施家标船要南下,嬷嬷可带??一起走。” 他声音实在诚恳的令人信服 :“施家??正经生意人,只??她的事情,我家实在看重,?出此下策设计嬷嬷。” 沈嬷嬷眨眨眼,缓缓吐了口气:“小官人想问什么?” 施少连伸手点点额?,沉吟半晌道:“我倒想听听她小时候的事情,她一直说忘记了,嬷嬷还记得么。” 沈嬷嬷缓了缓,道:“她不??庵?养大的,??她三岁上下,山?的一家农户送来庵?养的,农户一家要去投奔远处的亲戚,不好带她,就把她送到庵?来。“ “庵?一直收养??孩子,这些孩子岁数都不大,小的不过初生,大的也只???三岁大,不会??太大的孩子,大孩子都被家?送去别处做婢女,我起先也问那户农户,为何不多养?年,那户人家说,这也不??他家的孩子,??一年前,??个年轻的婢女,抱??个?岁的孩子在山?逃难,正好走在他家门前,那婢女给了农户一对金耳坠,把孩子寄养在农户家,说??以后来接。” “但一整年过去了,这孩子又时常哭闹生病,农户一家把金耳坠换的银钱都花销了,农户就不肯再养,送到了庵?来。” “听农户说,这孩子刚来的时候,还能背?首诗,还能说不少话,只??后来不常说话,?渐渐忘记了,我料想她??富贵人家的孩子,怕人家寻上门来,一直留??她,后来养了?年,还??一丝消息也无,正巧这时王妙娘她家的老妈妈上门来,想养几个女儿,她生的出众,招人喜欢,我就索性把她卖了,换了五?银子。” “她那时候叫什么名字?” “她说自己叫小九,那家农户说,那婢女喊她叫小九,只??走的匆忙,不知道??哪个字,所以只当行九的九,一直喊她小九,我们也一直喊她小九。” 小九?小酒,一个??她堂堂正正的名,一个??她取悦他人的名。 “那王妙娘生的那个孩子呢?” “那孩子?小九差不多大,先天???病,?岁多了还不会爬,不会说话,将将熬到三岁不到就死了,我们把她埋在后山一个月,小九就被送来了,我也不知道,最后她如何换成了王妙娘的女儿,随??一起到了江都来了。” “这孩子,倒????些好造化,居然成了?在这般的模样。”沈嬷嬷突然一叹,“她自小活的比别的孩子更通透些。” 施少连沉思良久:“那么些年,就没人再到庵?再找过她么?” “来过一人。” “小九走后一年,某一日??个年轻夫人来寻,那时我已经把她卖了,不敢说她进了私窠子,怕把庵?事抖落出去,只说她已病死在庵?,把王妙娘女儿那坟指给她看,那妇人对??坟哭了一顿,隔日就把坟迁走了。” “那个妇人??谁?长??如何?” “开门时仆丁只说??守备夫人来访,那夫人姓杨,听口音像??金陵一带人,生的不高不矮,容貌普通,带??些英气,我那时心?怕,也没敢细问细说,只记得这些。” 施少连点点?,谢过沈嬷嬷:“嬷嬷今日所言,请守口如瓶。” 又吩咐人:“好生款待沈嬷嬷,七日后标船出发,带??沈嬷嬷去漕运码?。” 他出门来,??妈妈迎上去:“小官人想要如何,??放还??如何处置?” 施少连想了想:“我许过她七日后放人,当然言出必行,只??这几日内,每日?找些乞丐痴傻上门,让她接客。” 不过次日,那婆子就用汗巾子上吊死了。 仵作来验,自缢而死,身上又??她的卖身契,又无甚么伤痕,收敛了尸首,抬到郊外草草掩埋。 24、第 24 章 沈嬷嬷的消息传到施少连耳??,他正和蓝表叔在?药铺里看伙计卸货,?毕微微嗤笑。 没料想连一日都撑不过。 蓝表叔正在一侧和伙计说话,看见施少连目光一闪而逝的微冷和轻蔑,旋即恢复柔和,心内暗自嘀咕:“他这????起的什么心思?” 蓝表叔虽?活的混沌,却也不??太傻,他有时候也会隐隐约约的有些察觉,知道施少连心思深沉,并不想表面那般好相处,不像表兄施存善。施存善耳根子软,出手??阔绰大方,三言两语就容易上当受骗,说起来,早年里施存善靠着?药铺贩药材,也未做的多大营?,倒??后来迎娶了吴大娘子,吴大娘子手头应??攒了不少体己,修整了施家宅地,扩了?药铺的门面,??开了绒线铺,施家的营?才火旺起来。 他和吴大娘子统共只见过几次,这表嫂?的极其美貌,细眉丹凤眼,风流婀娜,头一回见便神魂颠倒,可惜后来病着,容貌枯萎,不如起初那般惊为天人。 施少连吩咐伙计继续干活,他这会嘴角倒含着一点淡淡的笑,眼神也暖着,自己拂了拂袖,??回家去。 ?药铺离家不远,顺儿跟着他穿街过巷往家去,路过有卖大束桃花枝的小贩,城里的桃花这时还未开,应??城外暖棚里的桃树催开的花枝,粉蕊夭秾,艳如胭脂,买者甚众,施少连也挑了一枝,让顺儿仔细抱着,往绣阁去看甜酿。 甫入月洞门,却见小果儿和喜哥儿正撅着屁股趴在草丛花架下玩耍,两人一言一语的嘟囔,脚边薅起了一大块草地,弄的满地泥土狼藉。 “你们两人怎么在这儿玩起来了?” 两个孩子?见大哥哥问,俱??乖乖起身,将手里东?往后一藏,同施少连问好:“大哥哥。” “花园里在动土挖潭,我们来找姐姐玩。” “你两位姐姐呢?” “姐姐们都在屋内绣花说话,我们吃了些点心,出来玩一会再回去。”喜哥儿瞅着自家大哥哥,??看看顺儿抱着的桃花,“大哥哥也来找姐姐的么?” 施少连含笑点头,原本抬步??走,却一眼瞥见喜哥儿手上捏着的东?,??过来一看,原来??一页书纸卷成的细棍,上头还燎着火烧的痕迹。 “如何能在园子里玩火,烧了屋子可怎么办?” 喜哥儿见施少连发问,笑嘻嘻的道:“草根底下有个蚂蚁窝,我们烧火棍捅蚁窝玩。” 草丛里还扔着本沾灰的旧书,施少连觉得眼熟,拾起一看,正??本软皮的《说文解字》,被两个孩子撕坏不少,封皮上沾满蛛网土泥,略翻一翻,里头还有他旧年写的小注,墨迹陈旧,灰尘遍布。 他垂下眼,鸦黑的睫掩住阒暗的眸,一泓不起波澜的潭水死寂如夜,捻捻书皮上的土泥,风平浪静,四平八稳问:“捅蚁窝就捅蚁窝,如何拿书玩?这书从哪儿拿来的?” “树枝不好烧...纸软一些...”喜哥儿不知怎的?出一丝怕,嗫嚅道,”我们去二姐姐屋里找纸,正看见有本书垫在桌脚下,脏兮兮的还藏着虫,就拿出来了...“ 施少连??甜酿学字,??从说文解字开始的。 他“啪”一声将那本书掷在地上,冷声问:“跟着你们的嬷嬷呢?” “嬷嬷...吃酒去了。” “去把他两人的嬷嬷找来。”那声音还??柔和的,像刚刚舒展的柳叶,?绿柔软,顺儿跟着施少连多年,?见他的语气,这样暖和的天气,背脊也不禁有丝寒??上爬。 甜酿和苗儿?见外头的声响,出来一看,原来??两个嬷嬷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两个弟弟已经吓哭成一团。 ”这??怎么了?”苗儿搂住两个孩子安慰,“如何哭成这样。” “我们...烧书捅蚁窝玩...” 甜酿先一眼见施少连的神色,面色冷淡,看不出几丝情绪,只有那狭长的眼,黑黑沉沉的注视着她,像淬火的冰,正??疑惑间,瞥见地上狼藉书册,拾起一看,禁不住心头咯噔一声,慌忙用袖子拭去书册上的泥土,待??解释,施少连冷声对地上那两嬷嬷道:“你们带着两个哥儿,自去老夫人面前领罚。” 事情吵到施老夫人耳里,一顿来龙去脉,两个嬷嬷玩忽职守,纵着哥儿玩火,各自罚了十鞭子,罚了一个月的月银,两个哥儿关在房里饿一日,??罚喜哥儿多抄几页书。 甜酿见施少连在祖母面前说话,神色淡淡,应答如流,自己陪坐喝茶,一颗心却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好不容易挨到施少连起身??回见曦园,她也跟着一并站起来,随着施少连往外走。 施少连在前,她紧跟在后,亦步亦趋,施少连走的急,她也跟着急:“大哥哥...少连哥哥...” “那本书我早前就收拾在书箱子里。”她提着裙,紧跟在施少连身后解释,“我一向爱惜书本,那??哥哥赠我的书,我一向爱若珍宝,我绝不会随??给喜哥儿和小果儿玩耍。” 施少连进了见曦园,紫苏迎面而来,正??说话,见兄妹两人一个脸色冷凝,一个神色焦急,相继在她身边匆匆而过,施少连转进了内室,甜酿一头也跟着扎进去。 施少连回头睨了她一眼,进了他的卧房。 甜酿在他卧房门前止步,半晌他出来,换了身家常穿的衣裳,绕过甜酿,淡声唤人??水净手,????茶水漱??,见甜酿手??还握着那本书卷,素雅的袖上还沾着泥,神色慌张的倚门站着看着他。 他偏首,先把胸膛的气往下沉了沉,柔声问她:“甜妹妹还有什么事么?” “大哥哥...你别?气...”她觉得莫名的害怕,像头顶顶着只即刻崩碎的玻璃盏,也像夕阳坠山最后那一跃,往后??沉沉的夜。 “妹妹说的话,我都信。”他微微吐出一??气,语气轻轻的叹,“我都信,也不?气...” “哥哥...”她冰冷的双手紧紧的握着书卷,黯?道,“哥哥?前拿着这本书,趁着午睡辰光,坐在虚白室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我认字相象,临摹解??,温言软语,谆谆??诲,我都记得,永不能忘。” “妹妹早已开了蒙,如今也有了?的书,书里有了更多的??思,这书已经用不上。”他看着窗外的景致,淡淡道,“这书破也破了,脏也脏了,扔了吧。” 她此时也觉得心微微的疼:“这??哥哥送给我的书,不管用不用的上,我都会一直留着。” 施少连低头喝茶不说话。 眉山远,眼波轻,梨花倦怠,良久他道:“妹妹回去吧,今日去绣阁,原只??想告诉妹妹一句话,那人已经不见了,妹妹自此可安心,至于书不书什么的,不过一本书而已,算不得什么。” 甜酿看着他??兴阑珊的去书桌前坐,倚在椅内低头翻开书册账目,不再理睬她,呆呆的独站片刻,?后朝着他略一敛衽,悄悄的退了出去。 他良久抬眼,双目尾梢微红,像一点胭脂轻点在眼尾,诡异的冶艳,暮色暗淡下来,紫苏??点灯,被他轻喝住:“不必了,就这样我坐一会。” 兄妹两人的?分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从长大成人那刻就已经存在,貌合神离的相依相存,连施老夫人都察觉:“你们兄妹两人,如今倒??客客气气,??不????嫁了,面上抹不开了。” 的确也太忙了,这已经??三月暖春,苗儿的婚期在即,况家已经为婚事忙的脚不沾地,施家也??上下??点,苗儿也太紧张了,日日失神睡不着,只得和甜酿同床共眠,甜酿的婚期也在不久??后,自己的喜服才初初完工,还有一些活计??绣娘一起帮忙,每日里和施少连匆匆见过一面,有时候镇日里也未得一见。 那本书,甜酿绞尽脑汁想了个法子,去外头再买本一模一样的原本,只??这书??很多年前的拓本,书肆里已很难寻,圆哥儿?闻此事,也跑了很多地方,最后终于找到一本送到了甜酿手??。 甜酿将书册拭净,将破损的书页替换下来,小心翼翼粘齐补全,将修补后的书册送到了见曦园,??被紫苏退回来,说这??施少连送给她的书,随??她如何处置。 如今这局面非她所愿,她也无可奈何,心头纷纷乱乱,不知如何扭转,却??转念一想,出嫁在即,不如就此结局,故而就此淡着,也不再挣扎,安心和苗儿在绣阁内等待出嫁。 况家近来都忙着采买成亲??日用的各色物品,张家也不得闲,张夫人各色各样都??挑顶好的,不在人前落面子,委托亲友去各处采买,??金陵的缎子,??宣窑烧的碗碟杯盏,南地?腌的果脯蜜饯,她家不得闲,施家也不得闲。赵安人这年春里本来有好些乐事,一时见施、张两家都忙着儿女亲事,无暇过来捧场,心??也??急,连着好些日子都请冰人上门说话。 施少连倒??时时被施老夫人差??着,往赵家去送些东?,传些话,窈儿见他次数多,和他逐渐更相熟些,有时去施家铺子买些东?,和他遇上了,也能一起喝一盏茶,说上几句话。 赵安人撞见窈儿被施少连送回来,两人在门前话别,神色轻盈亲热,略皱了皱眉,四下无人时训了句窈儿:“女子在外,总不好和男人太过亲近,他家更该避着闲。” 窈儿心头也??不痛快,这阵儿被自己母亲逼着不知去过多少官宦人家的席面,见过多少冰人,??不知?了母亲多少叨絮:“我和少连哥哥只??正巧遇上了,说了几句话罢了,也没做些什么。” “你们??没做些什么,但若被旁人看见了,还不知怎么嚼舌根传出去。”赵安人耳提面命,“你在家无事,就少出门闲逛,贞静淑礼些,在家女红针线也罢,读书写字也好,抚琴奏曲也可,总??有门像样的才艺,才能拿得出手,也能让人刮目相看。” “娘整日不??逼我这个,就??逼我那个,不就??想??我嫁的?显么,可惜了,我瞧的上的人家瞧不上我,我瞧不上的死也不嫁。”窈儿气愤,“一个两个...娘都看不上眼,娘?为自己的女儿能有多好,能攀上哪个贵人,嫁得哪名王孙?” 窈儿哭诉一番,气的连夜饭都没吃,躺在自己屋内闷头睡觉,赵安人也气的头疼,早早的歇了,隔日早上起来,便有些头晕无力,下不来床来。 窈儿慌了,连唤人去请医问药,请的正好??施家?药铺的翟大夫,这事儿传入施老夫人耳??,忙不迭的自己带着施少连去探问赵安人,送了好些名贵补药,张夫人也?闻赵安人?病,只??这几日自己实在不得闲,遣杜若带着礼去看望自家舅母。 家??缺些熏喜屋的胡椒,张夫人寻思自己二儿在市舶司当差,装载香料的标船往来如流,能寻些便宜??上佳的货色,故托张优采买,张优诧异道:“施家铺子里也售香,娘去他家问一块不就得了,何必绕个弯路让我去买?” “我们从他家娶妻,难不成娶亲用的东?还从他家出么?”张夫人??唤自己儿子,“务必??上好些的,不搀着杂香,这样熏出来味道才纯。” 隔几日,张优带了一纸包胡椒回来,张夫人??开一看,也禁不住念叨他:“你这胡椒哪儿寻来的,花了多少银子?” 张优如实报了,张夫人只说:“哪里就值这个价,傻儿不识货,被人骗了还不知道。” “我哪懂得这些东?。”张优嘀咕,“娘就收着凑合用吧。” “不成不成,你去换个好的来。”张夫人不肯,“哪里能凑合,这样的杂香,到时候熏出来,被褥都一股子的呛味。” 隔日张优??唤了一包胡椒回来,张夫人仍??不满??,??张优退了重?再买,他这日喝了些酒,正满心有些不耐烦,???自己母亲唠叨,自己成婚时,母亲还未曾多操心几分,这回到了圆哥儿,处处紧着好的挑,偏心的令人心寒,忍不住燥气上涌,脱??而出:“不过娶个妓子?的女儿,也配用那顶好的胡椒香?我家肯娶,便??他施家几世修的福分!” 张夫人愣了楞:“你说什么?” 话已出??,张优头脑瞬时清醒,舌头??了个结:“没...没说什么?” “什么妓子?的女儿?”张夫人脸色下沉,盯着他问,“优哥儿,你说清粗些,事关家里名声,你若敢说浑说,我可不饶你。” 张优咬咬牙:“这些话,我原想瞒着家里头的,我?说,那施家的王姨娘,原先??吴江的私/娼,后被施老家主赎了身,偷偷带到江都来的,老家主一死,她??偷偷跟汉子私奔了。” “你????从何得知的这话?谁家嚼的舌头,喊他出来跟我说道。” 张优结结巴巴,扯了个谎:“外头传的纷纷扬扬,只??瞒着我们不说,我也只??偶尔?人壁角提起,娘自己出去??????,?????假便知一二。” 原来??他近来?上手的一个粉头,名叫雪姐儿的,雪姐儿图他潇洒形貌,?????客,??劲手段讨他欢心,他?往也没遇见这样的,床下性子泼辣,床上功夫诡谲,两人这阵儿如胶似漆,无话不谈。 这雪姐儿??有个旧的恩客,正??施家的蓝表叔,只??近来走的不勤,被别家抢了去,雪姐儿寒了几分心,张优??被她迷的五迷三道,常和她说些家??事,雪姐儿?说他幼弟即将迎娶施家?二的姑娘,盈盈笑:“没想到你们这样的清贵人家,也愿??讨这样亲,我?的心头也?兴,?想上门讨杯喜酒喝呢。” “什么??思?” 这雪姐儿有心报复:“那施家的蓝表叔偶尔也在我这坐坐,有次他喝醉了酒,我们两人说掏心窝子的话,?他含含糊糊说起自家一件事,说??家里有个姨娘,也和我们一般的出身,但命比我们好,从良享了福,只??后来??不检点,自己跟汉子跑了。” 张优?毕此言,脸上一阵青白,拂袖而起:“你这话?????假?” “都??那蓝表叔说起的,?????假奴也不知,他这人说话十有**当不得?,奴只随便?些,也从未往 外传过,只??官人今日问起,我才想起有这么一出,也非挑唆你们两家,只??心头?出千万般羡慕,我们这般的人,谁不想有个好归宿,好前程。”雪姐儿抹抹泪花,”祖宗,你可别说??我这儿传出去的,也别当?,若??怀了施家姑娘的名声,非得??杀我不可。” 张优不欲母亲知道他在外浪荡??事,随??扯了个谎,却见他母亲张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天旋地转跌坐在了凳上,张优????端茶递水,????捶背顺气。 良久??后,张夫人面色铁青,脚步沉沉的往屋外走,连声喊车夫套车,婢子也不带,??出门去。 张优跌脚:“这下糟了。” 这时时辰已??不早,桂姨娘正??服侍施老夫人睡下,?门房来说张夫人来访,俱??愣了楞,?为亲家有何紧??事,连忙换衣裳出来迎客,却见张夫人怒气冲冲的进来,对施老夫人道:“当初聘书上,白纸黑字,清清白白写的我儿娶妻良家子,老夫人若在这事儿相瞒,便??害了我们全家老小,日日被人耻笑。” 25、第 25 章 施老夫人原是满心的担忧和紧张,生怕张家有要紧事,甫一听见张夫人此言,满是疑惑:“亲家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清清白白,害了你家?” “我只问老夫人一句话,甜酿的生母王姨娘,到底是什么个出身?是什么人?” 施老夫人听得她道王姨娘,脸色瞬间凝住,?初施存善将王姨娘带来江都,起先是瞒着府里人在外头住了两年,后来怀胎进了施府,亦是编了个圆滑借口,前前后后商量了许多遭才点头。 张夫人怒目盯着老夫人,见老夫人抬了抬下颌,缓声道:“什么出身?她是我儿子从吴江买的妾,家里?有置妾文书在,夫人这话是何意思?” “坊间传的沸沸扬扬,甜酿的生母王姨娘是娼/妓出身,去年又跟男人逃家私奔,现在人人都在身后耻笑我张家寻了门好亲事。”张夫人怒不可遏,噼里啪啦将一腔怒火扫出来:“我家以礼相待,未曾多计较府上姑娘的出身,府上却坑蒙拐骗,做了套诓我家往火坑里跳。?初换庚帖、下聘书时,冰人也在场,府上如何说的,说女孩儿的生母是正经人家出身,家中蒙难才委身为妾,品行不亏,我心中也纳闷,正儿八经的妾室哪会是那个模样打扮。去年上元节王姨娘被掳,我家还帮着找关系,到处去寻人,府上却支支吾吾,拖泥带水的,如今想来,怪不得!怪不得会如此!!这是把我家当冤大头宰。” “我家一家上下,俱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曾害人半分,老夫人,你扪心自问,在儿女亲事上这般欺人骗人,这样有伤阴鸷的事情,如何能做的出来?” 施老夫人听得说此话,心突突一跳,血气上涌,头昏耳鸣,一口气未曾提上来,堵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颤颤巍巍被桂姨娘扶坐在椅上顺气。 “夫人,夫人...我家老夫人年岁已高,受不得气,您这话说的实在令人心寒...请夫人坐、坐,有话好好说,慢慢说...”桂姨娘唤圆荷端茶递水,要鼻烟壶。 施老夫人气的面色铁青,半晌才朦朦胧胧看见眼前人影,将身边一圈人都喝退下去,嘶哑着嗓子道:“亲家是从哪来的风言风语,直怒气冲冲的撞进来,我施家在这哨子桥下住了三四十年,谁不夸我家生意诚信,为人本分,在亲家嘴里,如何又成了坑蒙拐骗??徒。” 张夫人冰着一张脸,亦是脸色可怖:“此话街坊都已传遍,空穴来风,句句在理,难不成?有假。” 桂姨娘带着屋里的嬷嬷婢子都退在外头廊下,听着里头动静,心头琢磨了一回,有些畅意,细想又觉得慑人,连忙喊了个婢子:“去见曦园寻大哥儿来。” “亲家说的外头流言,我施家上下从未有一人听过,王姨娘是我儿纳的妾,有正正经经的纳妾文书,她在我们施家就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妇人,我家一句谎话也没有。?初是亲家请冰人上门提的亲,先紧要问的是女子四行,我们养女儿,最要紧的也是品性德行,我家这孩子,亲家也千百般端详过,又左右打听过,她的长处短处,媒人相问的那些话,一五一十,我家句句属实相告,三书六礼,样样都是依着时礼来,又何来坑蒙拐骗??说?” 施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婚事在即,亲家气冲冲来诘问她的生母,又是什么意思?流言传的沸沸扬扬,可有凭有据?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张夫人听言心中生出一丝不妥,转念一想又不对,正要辩驳,外头进来两人,一是施少连,一是张圆。 张优见自己母亲怒火攻心往施家来讨个说法,怕生什么事情,连喊人去找张圆,张圆匆忙赶来,正遇上从见曦园出来的施少连,两人一言未置,急忙忙往施老夫人屋里来。 “夫人不过听进去一两句流言,不辨真假,就气冲冲的赶来讨说法,心头还是看不起我家,看不上我妹妹是个妾生的,看不起我家是个俗气商户,高攀不上府上。” 施少连拂袖进来,声音冰冷,一双眼雪一样亮,从张夫人面上扫过:“张夫人就这样跑来,要把甜姐儿置于何地?是不打算娶了?” 张圆急的满头是汗,先向施老夫人作揖,再去拉自己母亲:“母亲如何在这时糊涂,外头的话如何能信...” “如真是身?清清白白,正正经经的良家女子,我家自然娶...” 施少连冷笑一声:“什么是清清白白,什么是正正经经,这?上谁生下不清白正经,身份有三六九等,人也分三六九等么?仗着你们是半拉子的书香门第,就高人一等,清显些?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来,顺意趾高气扬,逆水摇尾乞怜,这就是读书人的风骨和典范?” “大哥,大哥...请恕我家无礼之罪。”张圆见屋内气氛剑拔弩张,左右揖手陪不是,拉着自己的母亲就走,“母亲,母亲我们回家去。” 张夫人脸色这时也有些不好,一动不动坐在椅上,半晌道:“王姨娘...” “是有心人故意说这些话以泄私愤,也许是看我施家生意兴隆,也许是看贵府上喜事连连...这倒要夫人回去好好想想,是不是近来风头太大,招惹了什么人给自己添堵。”施少连将嫁妆单子抛在张夫人手边:“我家妹妹这样的容貌品德,这样的嫁妆单子,若不是早定了亲,?轮到你家来挑拣?” 施老夫人低头喝茶,施少连冷意蓬勃,张圆羞愧无色,张夫人愣愣看着手边的单子,满室寂然,张夫人?未回过神来,撩帘进来一人:”祖母。” 甜酿也是匆匆而来,鬓角?散乱着,趿着双月白的绣鞋:“祖母。” “你怎么来了?” 她跪在施老夫人身前,神色黯然:“祖母...甜酿求祖母...把这婚事退回。” “甜妹妹!!”张圆面色煞白,“不能退婚。” 甜酿转身面对张夫人,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我的婢女正看见夫人急匆匆来,我担心有事,来祖母这看看,略听了几句话。” ”承蒙府上看得起甜酿,聘做新妇,甜酿心头也一直视夫人如亲人,盼着早日对舅姑尽孝,扶持夫婿,阖家美满度日,夫人在外头听的那些流言,真真假假,外人不尽知情,??甜酿有些话说。” “我是七岁上下,和姨娘一道被爹爹带回江都的,此前一直都在吴江生活。孤儿寡母,居人篱下,全靠着善心人接济才赖以存活,您从坊间听来的话,可能真是空穴来风,姨娘相貌好,又爱热闹,??其实本性纯良,命又苦,为了一点活计,常被浮浪子弟欺侮,也无处诉苦,人言可畏,嘴里的污水说泼就泼,不花一点儿力气,只要有一人说她不洁,三人成虎,什么烟花女子,风月??地,捕风捉影,没完没了,永不得翻身,??姨娘若真是那样的人,我爹爹,祖母,整个施家又岂会真心对她,这么多年又岂能安安稳稳的生活。” “去年她被贼人掳去,甜酿是眼睁睁看着那贼人将姨娘拖在水上,是私奔?是被掳,只有姨娘和那贼人才知道真相,??她在施家有儿有女,有家有业,享不尽的福,又何必跟人去私奔,我们寻不到她,也怕寻到她时,她被贼人拐在烟花之地,前半生她过的辛苦,难道后半生也要凄凉度日,祖母和家里的苦衷,甜酿都知道,说自欺欺人也好,说心存侥幸也罢,我日日夜夜只求上天保佑,保佑我的姨娘遇上个好心人,过上好日子。” “??无论如何,无论是以前日子受的欺辱,?是可能沦落至烟花之地的悲惨境地,这都不是姨娘的错,她也是孤苦无依,被人害,被人逼,这?道容不得一个爱鲜衣亮服,爱说话热闹的独身女子,??若有朝一日她回来,她还是我的娘亲。我请祖母退婚,不愿因我的生母的事情损伤府上清誉,给人笑柄,以后圆哥哥走的远,我也不愿牵累他。” 她转向施老夫人:“祖母,我入施府不过数年,在您身边尽孝日短,我也想在祖母身边多待几年,共享天伦??乐。” 她又转向张圆,无语凝噎,深深一敛衽,而后对施少连道:“大哥哥,夜深祖母要歇了,能否请大哥哥送夫人和圆哥哥家去。” 话语完毕,她不看屋内人,扭头转向一盏银灯。 张圆听她话语,已是痴了,心内又怜又酸,思绪万千,再见她身影,茕茕独立,孤单伶俜,几番哽咽:“甜妹妹...” 她没有面对任何一个人,而是对着一盏孤独的灯,银釭高照,点灯如豆,剪出薄薄的一个身影,?来的匆忙,身上披着件出炉银的软春衫。 出炉银,那是种极其微妙的颜色,银水烧出炉的彩色,被高温灼烧的软白里夹带着一缕淡淡的粉色,浅白红,自银水里洗出的淡红,清而不寡,像美人肌,柔软又亲切,却不可太过狎昵。 施少连要送客,张圆泪已先下:“我非妹妹不娶,明日再来和妹妹赔罪,也求妹妹不要退婚...” 人已远去,甜酿默默的转身,去扶施老夫人:“祖母,我扶您回房歇息。” 施老夫人拍拍她的手:“你方才那些话...” “?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有人知道,总得先说些什么...”甜酿答道,“?我的事,让祖母操心受累,我一万个不安心。” 她服侍净面浣手,卸下钗环,等施老夫人安稳睡下,才落下帘子,换了圆荷值守,自己回绣阁去。 出来见施少连在外头游廊下站着。 这是暖春的夜,风是暖绵绵,湿润的草木的青涩气息,虫鸣,星光和紫色的天幕。 “嫁他,就那么好吗?”他抬头看着月色,淡淡问她,“就值得妹妹这样用心良苦。” “总要嫁的不是吗?”她也微笑,搓搓手,衣裳和月色融为一??。 张夫人母子两人出了施府,门外有家人等候,见张夫人神色木然,张圆失神落魄,召唤母子两人上车。 张夫人被这一顿闹的生气全无,只觉无地自容,又觉得有些地方有些奇怪,张圆怪自己母亲无理取闹:“明儿再来给老夫人赔礼道歉吧。” 第二日一早,甜酿向施老夫人请愿,要去庙里小住数日:“想找个清静些的山寺散散心,隔几日就回来,祖母就应了我吧。” 施老夫人道:“张家再来...” “就请祖母做主,看着办吧,能在祖母多待几年,最好不过。” 该有的敲打不可少,免得嫁过去后再吃苦头,也必得杀杀张夫人的气焰。 甜酿在绣阁收拾衣物,昨夜苗儿和她同睡,知道张夫人匆匆来,又匆匆去,再看甜酿回来倒头就睡,这会终于忍不住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要去庙里住?” 甜酿摇摇头:“也没什么。” 她带走两个新婢女,把宝月留下:“你在府里好生待着,把书箱里的书都拿出来好好晒一晒,太阳落山收回来。” 张家请了族里的尊老来施家说话,又带了不少礼,连张远舟都亲自上门来致歉,施老夫人冷了几日才转圜,张圆不见甜酿,只说二小姐不在家,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好不容易私下找到宝月,听说是甜酿去了寺庙里小住。 甜酿也没打算避他,见了来人:“圆哥哥这几日可好?” 他黯然的点点头,声音嘶哑:“我只怕妹妹不好。” 她给他斟茶:“我很好,只是在家住烦了,出来散散心。” 他坐了半晌,说了好一会话,甜酿撑着头颅,懒懒的不说话,两人去后林走走。 “母亲行事鲁莽,我亦未曾料到,这几日家里人也劝了许多,母亲也知愧,恨不得亲自向妹妹道歉,妹妹这回就原谅她吧。” “甜酿对夫人,心中向来敬重,从来未怪过。只是经此一事,彼此心中有了芥蒂,以后再如何修补,也是有了隔阂。”她叹气。 “我会好好护着你,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我的心始终是向着妹妹的。”张圆看着她,“明年秋闱,我要专心念书...父亲有座小宅子,我去看过,略简略些,??很清幽,离府学很近,我和家里说,成婚后我们搬去住好不好。” “可以吗?”她笑盈盈的,“这样似乎不太好?” “可以的,我有办法。”他握住她的手。 她欣喜的点头,目光盈盈的看着他,抓住他的袖子,青涩的少年郎,眼泪像水一样澄净,唇像桃花瓣一样柔和,她伸手,微凉的手指轻轻触上他的唇瓣,轻声道:“圆哥哥。” 桃花正艳,杏花初放,风熏草暖,他慢慢俯低身??,只有经过磋磨的感情才愈加浓烈,她柔柔的攀着他肩膀,将柳腰搦在他手下:“情郎哥哥。” 他第一次初尝唇脂滋味,是一种芬芳又清淡的香,回味无穷,那香甜??后,是柔软甜蜜的唇,温热滑腻的舌,颤颤巍巍在他唇齿间,需要他的怜爱。 汹涌的浪潮无法抑制,肆意拍动身??,最后都化作舌尖的一点闪亮银线,来回勾勒着彼此唇齿的模样。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想要快点把你娶回家。” 有一双单薄的眼在杏林一晃而过,停在外头的马车缓缓启动,蹄声粼粼,敲在湿润的青石板地上,一声声,一声声.... 26、第 26 章 香猊烟袅,银樽酒残,内室的香太过浓郁,慢慢凝冻成一块混沌的琥珀,而后床帐渐起的细微声响像裂痕,一点点蛛网似的向四下蔓延,最后是女子啊的一声尖而哑的挣扎,将满室的旖旎砸开。 “我对你不好么?” 轻柔又甜蜜的声调。 她满脸涨的通红,瑟瑟可怜跪在床间,像一只任人屠宰的羊羔,前半瞬还在浓情缠绵里沉浸,后半瞬喉间的一只逐渐缩紧的??,让她从突如而来的窒息感中霎时清醒过来。 “很...很好。”她脸色发白,嘶声抖出几个字,眼瞳里倒影的面容清朗如月,神色温柔似水,像是深情凝望的情人。 修长的??握着脆弱的颈子,一点点慢慢收紧,她渐渐觉得难以呼吸,脸色发白,唇色发紫,僵硬的指颤抖着摸上他的??臂:“求...求求您...” 他温柔一笑,放松手下力道,五指摩挲着颈间温热柔软的肌肤:“如果我抽掉你的骨头,缚住你的??足,把你永远关在这屋里,你还??不??觉得我好?” 她惶恐不知如何作答,忌惮着他的禁锢的??掌,怯怯道:“我...我不知道...” 他松开她,颈上的指印清晰可见,视若无睹,施施然下床,赤足披袍,走去熄灭香猊中燃的甜香:“你当然不知道...” 他还有心思去喝茶,坐在椅上闲散和她说话:“你原??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儿?家中还有何人?如何进了这儿?” 他第一次问她,以往他素来不说这?,只来解闷,散心,释放,她刚受过惊吓,听得他问,喉间生痛,仍哑声答他:“我以前名字叫小月,家在盂城,家里还有双亲和三个弟妹...家里素来贫穷,后来父亲生病,为了筹银子治病,才来这儿...” 他颔首喝茶:“至少还有家人在...” 袖袋里有封信,他抽出来再看,要在寻一个守备夫人并不难,那夫人姓杨,有金陵口音,隔日就把坟迁走,看来就住在南直隶省内,往来吴江很方便。 是这个吗? 镇江曾有个郑姓守备官,在式微时曾娶妻杨氏,杨氏有远见,为人豪爽,有女子英气,少年时曾为家婢,颇得家主信赖。 那家家主姓杨,在金陵为官,官儿做的不小,只是可惜,在十五年前的党阀?争里当了牺牲品,一家老小,无一人保全。 每隔个两三年,杨氏还??回到金陵去祭扫家主墓地,灵牌上的姓名密密麻麻,最小的一个孩子名字叫杨玖儿。 不是小酒,?不是小九,而是玖儿。 原来兜兜转转,仍是名茕茕孤独的可怜孩子。 年轻男子的眼里泛出奇异的光彩,世事是如此的玄妙,命运又是如此可笑。 施家新园子建的很快,屋舍小院都已经落成,要慢慢的安置门窗扶手,近来况苑忙着带人移栽花草,堆砌凉亭荷塘,天尚不算热,他已然换了薄裳,挽起袖子,就地展开园子图纸,指挥佣工各处落景。 施少连在一旁默默看了??,被况苑瞧见,收了草图,爽朗一笑,上前揖??:”大哥儿。” 况苑正值年轻男人最顶峰的岁月,气质混杂,不是瘦弱书生,?不是计较商贾,通?曲艺雅致,又沾泥带土,万般糅合在身上,配上他那双莹润的眼,粗瞧不起眼,细看才能显山露水。 施少连?回了礼:“有劳况兄辛苦,请况兄移步,有?事儿要请兄长帮忙。” 两人进屋喝茶,施少连一席话毕,况苑怔住,施少连笑了笑:“君子成人之美,我愿为牛郎织女驱鹊搭桥。” 况苑脸色很快转圜,淡然道:“不过逢场做戏而已,两人各取所需,算不得牛郎织女,?无须费神谋划。” 他和杜若,从不约定下一次的见面,能贪着便好,没有?无所谓,舒爽之后各自抽身,向来不拖泥带水。 施少连一笑,亦一叹:“原来人人都喜欢言不由心。” 隔日杜若往绒线铺买绒线,正巧遇上窈儿,姐妹两人一道逛了一遭,没遇见什么好的,窈儿拉着表姐往施家的绒线铺去。 施少连正巧在,陪着说了好一??话,窈儿又要去看缎子,故请杜若去了后头雅室喝茶歇息,没料想雅室里多了个喝茶人。 自年节?后,两人见面渐稀,算起来近两月不曾见,这次意外见到,杜若不由得吃惊:“你如何在?” 况苑将昨日之事一说,杜若苦笑:“他这打的是主意?要抓着我们两人的把柄做什么?” 她将张夫人夜闯施家?事和况苑说道:“我婆母这回惹了祸,今日还躺在床上,施老夫人虽然收了赔罪礼,估摸着两家心头都恼着,他怕不是要找张家麻烦...” 两人对视一眼,杜若幽幽叹气:“若是有一日我两人的私情被世人皆知...” “怕了?”况苑问她,将她抱在身上坐。 “若是张家肯合离...若是我娘家肯收容...我又何必如此自贱自轻...”她轻轻咬牙,身儿打颤。 况苑不说话,擎着她的臀往下看,杜若掩着他的眼,敲打他:“不要脸。” 窈儿将铺子逛完,不见自己表姐,正想去寻,被施少连笑盈盈拦住:“二嫂家中有事,已然归家去,倒不用寻了。” “既然走了,如何?不说一声。”窈儿嘟囔。 施少连??送窈儿回去,而后再回了绒线铺,见杜若和况苑两人已散,自己回了施府,??去了施老夫人处问安。 他归的晚,几个弟妹都已散了,施老夫人见他这么晚回:“今日又忙什么去了?这么不得闲,连晚饭也用不上。” 施少连略说了说,施老夫人听他见窈儿,又送人回府,笑道:“近来你两人走的倒勤快了?,赵家前几日还送了?时兴瓜果来,真盼着早一日能开花结果。” 施少连正想敷衍,施老夫人又叹道:“你二妹妹?很喜欢窈儿,屡屡在我面前夸她,还说等咱们园子搭起来,赵安人喜欢听戏,窈儿喜欢杂耍,多请两班人来,一起热闹热闹。” 施少连顿住喝茶的??势,缓缓笑道:“我知道二妹妹喜欢夸人,没成想赵窈儿也入了她的眼,还时时夸着。” 施老夫人点头道:“是啊,甜姐儿若不是近来忙?,倒是要多邀着窈儿来家多坐坐,她们姐姐妹妹一起说说话。” 施少连出了正屋门,往见曦园去,行至一半,步伐又拐了拐,绣阁里有灯,一盏两盏,似乎还有轻微笑语,不知是谁的笑声,如今绣阁里住了甜酿和苗儿,婢女?多,他许久不来,?不知何时,屋檐下挂了两串小小巧巧的灯笼,发出朦朦胧胧的光亮。 ?往上,是暗夜,有模糊的云团,这几日都有微雨,天色算不得上佳,是凝夜紫的天空,凉又寂寥,孤而空寂,昭示着明日天色,依旧不见晴朗。 杜若未曾料想,事情突然有了如此的转折。 她和归家有?晚,到家已是日暮夕山,张优早从衙里回来,家里人脸上都添了几分喜气:“优哥儿右升了司里副提举,今日把官袍拿回家浆洗。” 副提举是从七品的官职,颇有?油水,正是张优那五百两银子的功劳,张优刚才张夫人屋里出来,目不斜视,只在她耳边冷哼一身,和杜若擦肩而过。 前几日张夫人夜闯施家闹事,原就是从张优嘴里惹的祸,张夫人回味那日施家说的话,心中仍是有?忿忿不对,故又找张优诘问,他这回躲不过,只得道出实情,原是和同侪去院里喝酒,一个相熟的妓子私下和他所说,正是蓝家表叔醉酒?言。 张夫人闷闷坐了半晌,张优道:“儿子?不是挑唆圆哥儿的婚事,若此事将来掩的过去,母亲就把他家二姑娘娶回家,好歹他家陪了一笔丰厚嫁妆,若是母亲心头容不下,这门亲事还是早早作罢。” 杜若再踏入婆母屋内,见张夫人仍闷坐在椅上,好半晌回过神来和二儿媳说话,又软言相劝:“优哥儿如今?出息了,你们总归是年轻夫妻,闹了这半载,?该歇歇了。” 杜若点点头,回屋后,重新妆扮一番,做了个鲜妍娇嫩的模样,往书房去?张优送汤,劝他回屋过夜。 张优见她主动贴上来服软,将她冷嘲热讽一番,赶了出去,杜若争不过他,气的病倒在床,躺了几日有余。 新官在任,走马观花,张优这几日可不谓不风流得意,雪姐儿又奉承的紧,张优便渐有?轻飘飘?意,花钱也阔绰起来,大肆请同侪喝花酒,逛戏楼,同侪吹捧的厉害,只把他比作提举大人有余。 不过六七日的功夫,不知哪场酒醉后的风言风语传入提举大人耳中,又因一?旁的事情翻出旧年市舶司账目,发觉有?不对之处,俱是张优的??笔,大大将张优诘责了一番。恰逢张优上峰惹了事,被漕运的人参了一本,翻出他受贿贪污之事,牵连人等涉及张优。 不过大半个月,他那簇新的官袍,又被剥了去,连吏目的职都被削了,还要治他的罪,当初买官的那五百两,是外借的官吏债,原??债主看他右迁,连连恭喜作揖,这一番见他罢职,直接冲到张家来要债,五百两的银两,到如今已翻到八百里?多。 雪姐儿和冯妈妈紧随着债主登门而来,只找张夫人诉苦,倒是在院里赊了不少夜资酒水,百两银子,都未结清。 杜若听见门前囔囔,气的脸色铁青,当即收拾包袱要回娘家,张兰扶着张夫人,??紧要去拿银两打发门前要债的人,又要劝着杜若,人未散尽,不知又从何处来了群看热闹的浮浪子弟,闹的鸡犬不宁,旁人看了好大的笑话。 张远舟闻言从学堂回来,大发雷霆,握着竹藤把张优打了个半死不活,血水浸透了衣裳,张夫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儿子,不由得心头大恸,嚎啕大哭起来。 此事传到施家耳里,着实有?不堪,甜酿也有?皱眉,总觉得事儿有?蹊跷,这已是三月末的时节,张家若闹得不好,怕对她和张圆有影响。 张家愁云惨雾,杜若心头也不算好受,借着个由头,自己请娘家哥嫂,去了一趟赵家,她的舅舅虽然外放山西为官,但在金陵为仕多年,江都也有不少关系在,腆着脸说了一番,书信一封?舅舅帮忙。 算是峰回路转,守得云开见月明,最后一圈落下来,张优还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养伤,市舶司里翻了案,张优仍是官复原职,当了七品的副提举,连孝敬给上峰的五百两银子,都被追回,偷偷的送了回来,又有人说,当日那放债的债主和妓子,?不知是谁落井下石,故意惹臭张家名声。 这等转圜,众人皆叹,杜若这才道是舅舅一家周旋帮忙,才得以保住张优。 且不论张优,单表张夫人,听闭杜若一番话,??是感激她的贤惠周到,?是感激赵家:“须得亲自上门,好好感谢一番安人。” 27、第 27 章 张夫人往赵安人家去道谢,催着张圆也一道前往。 张圆不愿:“只父亲母亲和哥哥嫂嫂们去就好,让我在家温书写字吧。” “大家都去,如何能单单剩你一人。”张夫人道,“近来你怎的回回都避着赵家,安人屡屡问起你来,每次借口都是念书功课,说的多了我脸上也不好看,再者窈儿妹妹也许久未见你,次次都要找你说话,你这次就一起去,跟她们问个好。” 张圆拗不过自己母亲,只得一起前往,??是杜若和张优的关系,也算是一大家人,并不避嫌,大家都坐一块儿说话,张圆在张夫人下首少坐了会,赵安人直拉??他嘘寒问暖,一时又脱不开身,只得硬着头皮坐下。 窈儿也在,见张圆低头答话,不看她一眼,撅??唇道:“如今圆哥哥也?我生分了,看也不看一眼,是嫌我生的丑还是嫌我入不了哥哥的眼。” “非也,非也。”张圆连连作揖,“妹妹容貌耀目,不敢仰目。” “到底是生分了。”赵安人笑道,“孩子都大了,小时候时时一起玩耍,那样亲厚的感情,如今都淡了。” 张夫人听出她话中叹意,使唤自己小儿子:“去给窈儿斟茶陪个罪,小时候那般的好,如今大了也不要忘了旧日情谊??好。” 张圆也觉有些不好意思,被母亲念??,捧了一盏茶去窈儿面前:“妹妹喝茶。” 今日恰逢那梳头婆子也在赵家伺候,笑吟吟插花道:“昨日老奴才去戏楼看了出才子佳人的时兴戏,还想着这样的仙人儿,世间哪里寻得找,今日一看他们两人,郎才女貌,倒是天生一对,这敬茶模样和戏里演的一模一样。” 她这话说的放肆,奈何听着有心,张夫人?安人看??窈儿和赔罪的张圆,心中各自回味了一番,禁不住欷歔,两人对视一眼,都颇有些不好意思。 四月初四文殊菩萨诞辰,施老夫人依??旧例要往庙里去进香,苗儿尚有月余就要出嫁,田氏也一道去庙里祈福,故而姐妹四人都跟??出门,只剩桂姨娘在家守??。 寺里用过午间斋饭,临走时见山门前摆??签筒,求签者络绎不前,姐妹四人见签筒,各自取了一枝竹签,苗儿和云绮的都是上吉,正是“花遇桃李近春荣”,?“草木逢春尽发芽”,芳儿的是中吉的签子“翻身跳进水晶中”,只有甜酿抽了下吉“雁在天边兽在山”。 甜酿看了一眼,默默的将竹签塞回签筒。 众人偕??施老夫人归家,马车驶入门内,桂姨娘面色尴尬,迎上来对施老夫人欲言又止:“家里来亲戚了。” 施老夫人以为是那个远亲,桂姨娘看了看甜酿:“是二小姐的表舅,外出贩货途经江都,特来看看施老夫人?二小姐。” 原来是周荣。 他先前已来过一次,施少连?甜酿都在外院招待过,此次来门房还认得,先把他招呼进了倒座,再去通报桂姨娘。 桂姨娘从未听过王妙娘还有个表兄,正是一头雾水跟??仆丁出来见人,见来人身材高瘦,一双眼瞧着有些膈人,身上衣袍皱巴巴的倒不像个正经人,又听的说周荣说上次来施家未得一一见过府内亲戚,匆匆见了侄女儿一眼便走了,心下罕异,先让下人治了一桌酒菜,再等施老夫人?甜酿归家定夺。 施老夫人听毕桂姨娘??言,亦是皱了皱眉头,问甜酿:“前些日子你见过这位表舅?小时候可曾见过这位表舅不曾?” 甜酿失神,脸上没有半分表情,怔了半晌没有回话,见无数双眼都望??她,慢声道:“我不认得这个舅舅,之前从未见过,也只是几月前他上门囔??来找姨娘,被大哥哥撞见,大哥哥打发了些银子,把他送走了。” 既然是来看施老夫人?二小姐,施老夫人就不得不去应付,倒座里摆了满桌酒菜,已被吃的狼藉一片,周荣酒足饭饱摊在椅上,灌了满肚的黄汤,烧的面红耳赤,见甜酿扶着施老夫人进来,喜滋滋的撑身:“侄女儿...老太太...嗝...嗝...” 他连连打了好几个饱嗝,酸臭盈屋,施老夫人?甜酿都皱了皱眉,见周荣眼迷脸热,大舌头说话:“正...正巧又到江都...先来走...走亲戚...” 甜酿见他七倒八歪过来行礼,脚步趔趄,直直两人扑来,幸而被下人拖住,醉得连话也说不清,施老夫人已是满脸不悦之色,只得先吩咐人扶周荣下去歇息,等明日再说话。 她送施老夫人回屋,祖孙两人一路沉默寡言,最后施老夫人道:“这人看??倒不像个好的...” 甜酿暗暗蹙眉,将施老夫人送回屋后,先去了见曦园找施少连。 施少连并不在见曦园,说是跟客商去外头看货,半下午后才得归家,甜酿请紫苏找人去外头寻,旺儿跑出去问了一圈,道是:“大哥儿和客商往酒楼去了,说是晚些回来。” 晚间甜酿再去,施少连尚未归,她只得作罢,第二日一早往祖母去吃早饭,见周荣已然在主屋陪着施老夫人笑呵呵说话,旁侧施少连作陪。 周荣见甜酿来,直喊??叫侄女,又说吴江的风土人情,又说江都的各色景致:“此次途径,倒是有些闲空,少不得在府上叨扰即可,小侄儿我可是第一次见,也要多尽做舅舅的一分心意。” 一会又夸施家姐妹几人生的貌美,一会又夸喜哥儿聪明伶俐,说的眉飞色舞,施老夫人在上首隐忍不便发作,便是云绮几个也心生不悦,施少连陪着说了几句,将周荣待往外堂去,人一走,云绮便要走:“这都是什么不要脸的亲戚,臭也臭死了,招人恶心。” “你这丫头,好好说话。” 周荣连??在施家住了个三四日,每日里也只顾在施家大鱼大肉,酒醉饭饱之后就要同施家人说些不??不四的闲话,又要抱着喜哥儿出门玩,把喜哥儿吓的见面就躲,除此之外分毫不提,施老夫人实在不愿应付,言语之下要送他些盘缠回吴江去,他也只顾插科打诨,只赖在施家吃吃喝喝。 正是孟夏时令,正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时候,见曦园里花木扶疏,竹笋如编,熏风和暖,百花簇拥。 施少连正在虚白室里喝茶,小几上还搁??莲瓣盏,显然是在等她。 甜酿眉眼都耷拉??,脸色恹恹的,显然几日未曾好眠,施少连却是衣冠楚楚,翩然斯文。 两人相对无言,坐了许久,第一壶茶水已冷,施少连泼在窗外竹林,再煮一壶,水汽酽酽弥漫在虚白室中。 林间的虫儿在鸣,甜酿轻声问:“大哥哥说,沈嬷嬷已经死了。” “对,妹妹还记得。” “周荣是个地痞无赖,根本不是姨娘的表兄,是和沈嬷嬷串通,来家里讹银子的。”她语气有些苦涩,“哥哥上次说,让我配合出面演一场戏,又说,沈嬷嬷身边的人,哥哥都自有安排。” “我说过这话?”施少连挑眉。 “这回他来,又不受钱,不要物,只顾在家里厮混,是受谁指使的呢?” “是大哥哥吗?” 施少连垂眼不说话。 “大哥哥。”她看??施少连。 “嗯?”他亦抬头回望她。 “为什么呢?为什么大哥哥要这样做?”她一字一句,“为什么哥哥要找他来为难我?” “妹妹有很久不来见曦园了吧。”他起身,倚??窗看园中景致。 很久很久之后,施少连道:“近来过的颇有些不顺,前些日子做了一笔生意,把妹妹的嫁妆钱全亏空了...” “哥哥此话是什么意思?” “我有时也盼着妹妹出嫁,给妹妹买嫁妆,解决烦恼,希望妹妹日子过的喜乐圆满,但有时候又舍不得妹妹的乖巧可爱,不舍得妹妹就这样离家而去,这两种念头日夜反复,折磨心神...” 甜酿打断他的话:“这?那个周荣...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张家并没有那么好是不是?若是他们真当敬重施家,看中妹妹,婚事何必要拖到张圆院试之后,张夫人又怎么会气势汹汹、不管不顾的冲到家里来问妹妹的出身,近来张家二郎升迁贺喜,办了宴席,邀了好些官太太,却未请施家。圆哥儿看??好,其实性子软年纪小,未必保得住妹妹,这样的人家....妹妹不如不嫁,索性留在家中...” “多谢哥哥为我婚事操劳,深思熟虑,哥哥说的我都知道。”她眼眶一热,“没有十全十美的婆家,但我愿意嫁给张圆,我喜欢他,何况,我已经十八岁了,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只求哥哥成全...” 他轻轻一笑:“可是听说,近来张夫人?赵安人走的甚近,张圆?赵窈儿又是青梅竹马,如今张优升迁正是得了赵家的好处,张圆在府学里头出类拔萃,人人夸他前途有望,我估摸着这两家心里头都有些想法呢,眼下张夫人心头还不知道怎么嘀咕??要找退婚的法子呢...怕是妹妹一心出嫁的愿望要落空了。” 她有些有气无力,抬头看他:“??以这就是哥哥的打算吗?如果张家知道施府里来了个表舅,这表舅又知道二小姐?王姨娘的一些旧事,那张家自然可以借此人的一席浑话,来施家闹一场,把亲事退了?哥哥是打??这个主意吗?上次张夫人听到的风言风语,是哥哥传出去的么?” ”妹妹怎么会这么想?”他甚是惊讶,“妹妹是施家人,妹妹受辱,就是我施家受辱,张家握住我家把柄来退亲,岂不是损了我家的面子。” 施少连眨眨眼,轻笑道:“不是万不得已,我不用这等利人损己的法子...我要妹妹来退亲,要施家来退亲。” “我不愿意。”她咬牙道。 “那...要是明日里,周荣表舅不小心将妹妹的身世告诉祖母,尼姑庵里的小九,私窠子里的小酒,都将给祖母听呢...” 甜酿僵住不动,艰难的盯着他:“我不明白哥哥的意思...哥哥拦着我不嫁,能拦住一年二年,能拦住一辈子么?不嫁张圆,也会嫁别人,我总要离开家...” “我可没想过一辈子的事。”他轻轻笑,“只是恰好发现这门亲事不甚满意,又愈加喜欢妹妹对??我笑,喜欢妹妹呆在我身边,喜欢妹妹给我做衣裳、陪我喝茶,也喜欢妹妹对我撒娇、抱怨、讨好,时时如此,日日如此。” 他盯着她,眯起细薄的眼,伸出手指,去触摸她柔软鲜妍的唇脂:“也喜欢妹妹的...” 甜酿猛然扭头,躲过他的手,往后退步:“我一直把哥哥当亲哥哥看待...亲哥哥,亲兄长。” “亲兄长吗...”他脸上逸出一点笑意,“既然是亲兄长,长兄如父,妹妹就听兄长一言,去跟祖母禀明,把这门婚事退了。” “如果我不应呢?”她心绪起伏,脸色苍白,“何须要周荣去说,这个家里最清楚我身世的不就是哥哥么,请哥哥即刻去告知祖母我这个二小姐是个赝品,去向张家提退亲。” “我没想到妹妹这样不会替自己打算。”他怡然笑,“妹妹不当施家二小姐自然好,我亦是喜欢,妹妹不是妹妹,婚事成不了...” 他贴近她耳边悄悄道:“那哥哥也不成哥哥...是别的男人了...岂不是更容易...” 她耳边似乎被一点温热和湿润蜇了一下,有温热的呼吸洒在雪白的颈子上,而后是深深的嗅吸。 “好甜的香...里头的衣裳,也熏过香了么...” 她瞬时浑身颤抖,不敢置信的看??他:“你...你...” “妹妹若还是妹妹...至少还有祖母护着,还有旁人看??,做哥哥的还要拿捏分寸,避着旁人耳目,总归只能看不能碰...等哥哥有一日厌了,倦了,找户好人家,再把妹妹送出嫁,不好么?” “我不...”她喃喃自语,落下几点泪来,“明明一切很好的...已经这个时候了,什么都准备好了,我只要再等上一些时候...” “妹妹不明白吗?施、张、赵三家,没有一家希望你嫁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哥哥的心思跟鬼打墙一样。。。我绕晕了 28、第 28 章 甜酿突然病了起来,昏昏沉沉精神不济,又茶饭不进,连着数日请医问药,但始终无济于事,施老夫人去菩萨面前发愿,又忙着去药王庙求福。 因苗儿要出嫁,不好将病气过给苗儿,施老夫人先把甜酿挪到主屋来静养,况家知道施家二小姐生病,还特意过来探病,况夫人听得桂姨娘说张家只前日打发了个嬷嬷来问了几句,把施老夫人气出好大的火气,不由得咂舌:“往里那张亲家热络??紧,?近这是怎么了...” 桂姨娘也不好说,含糊道:“他家近来也不知在忙?什么...” 后几日,还是杜若带着张圆,携了?礼,进施府来看甜酿。 自张优事情过后,杜若在张夫人面前颇受?重用,把大儿媳张兰都比了?去,她生??容貌好,嘴儿又会说话,外头许多事儿都交给杜若去打点。 况苑还在施家守着建园子,马上到了莳霉天,这几日正忙着挖沟渠,见着施家?人领着两人往主屋去,目不斜视,只在杜若擦身而过时说话顿了顿。 拂过鼻端??,仍是那股子含香??香气。 施老夫人再生气,也不能对着张圆使脸色,和张圆说过几句话,见他心急火燎的,让他往耳房去看甜酿。 她这阵儿倒是瘦了许多,眼神无光,面色苍白,张圆心头心疼的不知怎么似的,鼻尖一酸:“妹妹如?又生病了...” 她早已听见杜若和张圆??声音,也知这几日来看她的人络绎,只除了张、赵两家,不咸不淡的派了两个嬷嬷来送?东西,心头失望之至,见了张圆,更是心如刀绞:“也不是生病,就是近来有?累了,一时提不起精神罢了。” “如?就你和杜嫂子来,夫人呢” 张圆脸色也有?尴尬之色:“近来母亲忙,??明日得空了再来看妹妹...” 她慢慢哦了一声,张圆见她面色,又连忙拿话岔过,和她说了一?平时趣事,坐了好半晌,听见外头杜若在唤他,知道到了要走的时候,起身和甜酿道:“过两日我再来看妹妹。” 甜酿点点头,起身:“我送送圆哥哥。” 她将张圆送到门前,倚门送客,目送他和杜若离去,见他还??首朝她笑笑,招了招手,也微微笑了笑,朝他挥手送别。 将人送走之后,甜酿俯在老夫人膝头:“祖母,这门亲事不如就算了吧,张家这样轻待我,嫁过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施老夫人落下两滴泪:“都这个时候了,再退婚,岂不是...” 她只管将话提出口,后头??事情,自然有施少连去周旋。 施少连和施老夫人谈过一席话,老夫人面色有?难看,终于点了点头,把甜酿喊去:“让你大哥哥,把张家送来的聘礼退??去,把你??庚帖换回来,这婚事就作罢了,后头祖母再帮你挑个好??。” 甜腻点点头,见施少连端起茶盏,唇边是一点微笑??涟漪,掀眼看她,目光柔和,清澈如水。 她挪开目光,对施老夫人道:“好。” 连张家自己也没料想,施少连带人登门来,提前连声招呼也不打,张口就要退亲,杀了个措手不及。 张夫人觉得心头恼怒,指着施少连道:“你们...你们这是...” “夫人需要退亲的理由么?还是夫人直接把庚帖拿出来?” 张张口想说什么,啊了一声,又闭上了嘴,?后沉着脸道:“此时还要??我家官人,族老商量后再定夺。” 第二日就有风言风语,言之南方涨雨水,施家??标船上??货都被水淹了,伤了大半??身家,家里??绸缎铺和绒线铺都已经转手他人,怕是连妹妹??嫁妆都亏掉了,私?又有人揣测,张家见施家营生败落,嫌贫爱富,连着未来儿媳妇生病都不管不问,故而施家愤起退婚之意。 张夫人气结,却因心头别的心思,又是这个节骨眼上,和丈夫商量,要把这退婚之事应?来。 闻者有悲有惊,也有暗自欣喜者,张圆听见父母所言,失魂落魄,宛如被打碎一般,转身就往外走:“我不要退婚,不能退婚,甜妹妹不可能会退婚...” “那施家出尔反尔,你还赶上去做什么?”张夫人喝他,“快把他拉??来,锁进屋里,不许出门去。” 张圆愤而将一众上来的仆丁都推倒,满脸涨??通红,热泪潸然而?,对张夫人吼道:“若不是母亲冲去施家诘问,不是母亲势利攀附,不是母亲冷淡无礼,甜妹妹如?会主动退亲,我要去求施老夫人,求甜妹妹,将庚帖和婚书都收回去!” 只是可怜懵懂??年轻人,阴差阳错,一番热血俱被无辜抛洒。 张圆在屋内被关了两日,不吃不喝,盛怒叫喊,仍是阻碍不了这门亲事??拆散,两家各自收回了庚帖,婚书已毁,四?邻里皆是欷歔感叹。 施少连翻开手中庚帖,看了看,捏着引在烛上燃烧,莞尔一笑:“庚帖上妹妹??年岁生辰俱是虚假,这庚帖就烧了吧。” 甜酿抿着唇,见小小的火苗逐渐燃起放大,将那大红的笺纸瞬间吞没。 “哥哥近来的营生,真??亏了大半吗?”她问,“连祖母和桂姨娘近日都愁眉不展,一直和孙先生问东问西,担忧家里。” “妹妹也挂心这个?”他笑道,“一半??家当,也不如妹妹来的贵重,亏点就亏点,算不得什么。” 她扭过脸,淡声道:“哥哥以后可要把我长久养家里,又那样看重我,我日日吃穿用度不?,只怕哥哥养不起。” 施少连微笑:“妹妹只管放心,只凭妹妹这句话,哥哥也要多辛劳一?,替妹妹挣个体面。” 张夫人拘着张圆不让出门,他在家如行尸走肉一般,学也不上,书也不读,饭也不吃,总趁着机会逃出去施家找甜酿,却被门房推拒不得入,他不肯走,?后还是桂姨娘出门来劝他:“甜姐儿这阵儿都陪着老夫人在佛堂,谁都不见。” 张圆又找到施少连,施少连听见他来,冷哼一声,拒而不见。 夜里才失魂落魄耷拉着头往家走,哪知家中见他不在,到处去寻,这会儿见他独自回来,张夫人见他形容憔悴,哪有往日的半分精神,又是心疼又不敢责备,也忍不住抹泪:“你但凡有点志气,就该好好出息给施家看看,大家都说我张家势利,还不知他们施家打??什么主意呢。” 张圆绕过他娘,径直往自己屋里去。 隔了半晌,杜若过来送汤,见张圆瘫在榻上出神,拉拉他??袖:“知道你心里苦,但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你看你这样子,甜姐儿知道了,也不愿见你。” 杜若悄声道:“我是看着你和甜姐儿一路过来的,也未曾想过有如今这样的局面,你若真为她好,就该同娘说的那样,打起精神来,寻个机会,有什么话和她好好说清楚,她以往和你那般的亲厚,这次是不是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 br> 张圆这才如梦初醒:“好嫂嫂,你帮帮我,带我去见甜妹妹,我有好多话想问她。” 杜若敲敲他:“我如今拿什么借口上施家去,你去请况学帮个忙,让蓝家的大姑娘帮你递个话不就好。” 张圆从榻上坐起来:“对,对,我找况学去。” 张圆扮做修园子??雇工,进了施家,近来阴雨总连绵,这日天还微微放些晴,苗儿陪着甜酿在园子里坐,见张圆走进,悄悄走开。 张圆朝着她揖手,一时不知从?处说起,无语凝噎,甜酿站起来:“圆哥哥。” 世事如棋,谁也不是圣手,能次次都赢。 “是我不配圆哥哥。”她微微一笑,勉强道,“我不是无情之人,也并非不愿嫁,只是想来想去,我身份尴尬,就算嫁了,以后还要给哥哥添麻烦,不如就此罢手。” “我和圆哥哥有缘无分,圆哥哥是君子,但我其实心眼小,毛病也很多,夫人其实心底也未曾有多喜欢我,就算嫁过去,也不会有好结????,若是以后落的舅姑不喜,惹得夫家生隙,那我??罪过就大了。” “希望哥哥娶个贤惠淑德的妻子,科考高中,一路春风得意。” 他眼眶发红:“我此生非妹妹不娶,再不可能娶旁人的。” “只要我在施家,圆哥哥在张家,我们就不可能在一起。”她叹道,“只要在江都...就不会有好结??。” “那如??不在江都,去其他地方....”他眼睛突然一亮:“我??老师举荐我去金陵游学,正巧明年??秋闱要去金陵赶考,如??妹妹愿意的话...我可以带妹妹去金陵,在那儿过不一样的生活。” “我们租一间临河的小院子,过安安静静??生活,妹妹临水绣花,我对月念书,我还可以教妹妹读书写字,?花养草,煮茶酿酒。” ”没有银子,你怎么赁屋,怎么吃饭喝茶?”她笑。 “我可以,我可以去教书,可以去卖字卖画,还可以去书肆帮别人抄书、也能赚几两银子。” “你敢么?”她眼里泛出晶莹??泪光,“圆哥哥,你敢这样做么?” “我敢。”他握住她的手,“我带妹妹走,照料妹妹,呵护妹妹...妹妹敢和我走么?” 她不能再留在施家了。 不知王妙娘,如今已去了?处,日子是否安好,如??两人能够重逢,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苗儿的迎娶日子在五月初八,也不剩几日,因甜酿退婚之事,苗儿甚?在甜酿面前露面,只怕甜酿见了,招惹她??伤心。 甜酿倒是不介意,她如今还住在施老夫人??主屋里,施老夫人??意思是暂就这么住着,倒把绣阁空给了苗儿,让苗儿在绣阁出嫁。这一日甜酿往绣阁去看苗儿,姐妹两人喝茶之时,苗儿有?不好意思:“占了妹妹??屋子,我心头实在过意不起。” “这也没什么,都是自家姐妹,我住哪儿都是住。”甜酿笑道,“姐姐能从绣阁出嫁,我?开心不过了。” 她收拾了自己一?簇新的物品,胭脂水粉、帕子汗巾一类,原先都是为自己出嫁准备??,都送给了苗儿:“这?东西早想送给姐姐,又怕姐姐嫌弃,姐姐挑挑,若有喜欢的就收下吧,能用上,也算是慰藉。” 苗儿自然收下,亦是叹气:“妹妹这样的品貌性子,以后必得有福报。” 甜酿笑笑,又去喊宝月:“还有?旧物,我看着心烦,把它们都收拾收拾,或扔或送,都处置了吧。” 原来都是昔年张家送??,或是张圆送??钗环首饰之类。 她近来已不太用宝月在身前伺候,上次因那本《说文解字》??事情,甜酿嫌宝月做事鲁莽粗糙,近来只差遣宝月端茶送饭,有时候吩咐她出门去买个针头线脑,跑腿传话之类。 四月廿五这日,天有微雨,这日施少连一早就出门,施老夫人又往寺庙去烧香,甜酿不愿出门,陪着喜哥儿在家玩耍,喜哥儿要吃外头的奶酪酥,甜酿要一个玫瑰果蒸糕,打发宝月出门去买,宝月买回来后,甜酿道:“如??了一样,还有个核桃酥呢?” 宝月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忘记买了。” 她又回去,甜酿喊住她:“别在路上磨磨蹭蹭,早去早回。” 宝月连连点头,守门的老苍头见宝月撑着把伞,又拿着东西进进出出,笑道:“你这成日来来回????跑腿,也是辛苦,今日下雨天也被差遣。” 宝月和他近来混??熟,也给他捎了点好处,直塞到他面前:“平日里老是麻烦您老,往后您还多多关照些。” 老苍头似乎见有个婢子装扮的人影一闪而过,咦了一声:“那是谁?” 宝月一??头:“哪里有人?怕不是小姐又找人去门前守我?” 两人齐齐跑出门外一看,细雨迷蒙,天地青雾,哪有人影,只有一架青驴小车缓缓路过,只当眼花,宝月将核桃酥送??主屋,问其他人:“二小姐呢?” 老夫人不在,婢子们都松散:“在屋内和喜哥儿看书呢。” 宝月点点头,叹了口气,将核桃酥在桌上搁?。 青驴小车缓缓驶出热闹街巷,渐渐到了一处人烟稀???岸堤旁,烟雨蒙蒙,一排垂柳,二三白鹭。 垂柳之外有不起眼的小客舟驻留,披着蓑衣的艄公守在舟头打盹。 她常差使宝月往外去,暗中和张圆约好,择一日离开施家,乘船往金陵去。 驴车里还有一个包袱,里头是些钗环首饰和衣裳,都是她让宝月带出来,以后在金陵换些银子,也可撑一段日子。 甜酿从青驴小车上跳下,雨下??不大,铺面而来的凉爽,那艄公见有人来,睁开瞌睡的眼,上?打量了她两眼,笑眯眯道:“小官人已经在舟里??,姑娘快快来吧。” 他跳下来牵缆绳,又搀扶甜酿:“姑娘快进去吧,仔细雨淋。” 甜酿在他搀扶下跃上客舟,匆匆往内行:“圆哥哥。” 无人应答。 舟尾处,月白的衣袍被风雨吹拂,蹁跹若舞。 “圆哥哥。” 艄公跃上船,客舟滑入迷蒙水面。 甜酿慢下脚步,抓着手上??褡裢,再喊了一声:“圆哥哥。” 那人转过身来,清俊如四月柳,明朗似天边月。 甜酿顿住脚步,默默??注视着他。 两人隔着飘摇细雨对望。 相识相伴很多人,彼此早已熟悉对方的相貌,性情,乃至心思。 甜酿突然觉得喉间干涩不能言,紧紧??扶住船舷,手攥的发白,慢慢回首一看,舟已然离岸,翩然飘入水心。 这是一处颇为偏僻的河道,但连着运河,顺着水路往?,可至金陵、镇江、姑苏、吴江许多地方,甚至还能走??更远,钱塘、闽地、两广。 “张圆呢?”她缓缓问他。 “聘则为妻奔是妾,妹妹这一步棋,可下错了。”声音闲适柔和,宛如闲敲棋子落灯花。 “张圆呢?”她咬住自己??唇壁,声音生硬。 “我今日邀请赵窈儿泛湖,这会儿,赵窈儿应该坐上了张圆??船,正在泛湖吧。” 她眼眶酸涩欲涨,直勾勾的盯着他。 施少连微笑:“雨丝把妹妹??衣裳头发沾湿了,妹妹去舟内坐?” 甜酿不肯动,深喘一口气,转动眼珠环顾四周:“你为何会在这?张圆为何又不在?” 施少连轻耸肩膀,微笑:“我让宝月告诉张圆,换个地方接二小姐。” 她脸色发白:“你又如?知道??呢?” “因为我懂妹妹。”他柔情蜜意的注视着她:“我不对妹妹说那样的话,妹妹如?会去跟祖母提退婚,妹妹费尽心思谋划??婚事,又如?会凭我??一席话就轻易放弃了呢。施家那么多人,凭张圆如?就能招招摇摇走到妹妹面前,那样的互诉衷肠,宝月??父母兄妹都在我手?活命,如?能这么安安份份??替妹妹谋划呢。” “妹妹那么小,就能想办法从私窠子里逃出来,如今,也要想办法从施家逃出去吧。” “所以哥哥就??着,守着,看着我自投罗网?” 他轻轻喟叹,像无限??惋惜和怜悯:“妹妹和张圆?年情深,不这样,怎么断了妹妹所有??念想。” 银白的雨针越?越大,越?越密,落在她??长睫上,湿漉漉??压着往?坠,眼前??人影模糊,景致更是模糊。 甜酿蹙眉,面上俱是寒冷雨意,唇色已熬的惨白,默默??凝视着眼前??雨帘,铺天盖地,绵绵无尽。 “舟已离岸,四?水茫茫,我知道妹妹深谙水性,但舟?撒着渔网。”他缓缓??走过来,温柔看着她,“妹妹离船舷远一?,若是不小心跌?去弄伤自己就不好了,船舱内有热茶,妹妹进去暖暖身子。” 他翩然而来,捉住她冰冷的手,见她僵硬又漂亮的眼珠微微动了动,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温柔一笑,执起素手呵在手心暖一暖,揉一揉,体贴周全,如冰雪消融,春风化雨,熨帖人心。 她像是被抽去了体内??骨头,又像是被冰冻住脚步,顺从??被他带着,乖巧的坐在椅上,手内塞入一杯热茶,肩头披上暖衣,又有热帕,在她雪白的脸颊上一点点拭去雨水。 甜酿宛如泥塑般一动不动。 他在一旁怡然喝茶,拉起半幕竹帘,看外头雨势连绵,水面涟漪万千。 许久许久之后,不知客舟已过?地。 甜酿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是她常用的那只莲瓣盏,她黯然问:“为什么呢?我究竟错在哪儿为什么要拆散我和张圆...我明明可以过??很好。” 施少连将目光挪回,落在她苦涩??面容上:“并不是没有想过给妹妹圆满,我也想过要送妹妹出嫁,凤冠霞帔,生儿育女,一生安顺。”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但后来我才明白,妹妹??圆满必须由我来安排,我不许妹妹对除我之外??男人卖弄风情,施用心计,对他??好不能甚我,妹妹该全心仰仗??人,必须是我啊。” “你只许对我笑,对我体贴,对我卖弄,对我用十分心计,藉由我拿到好处。” “所以...妹妹错了...” “他是我未来的夫君...”她喃喃自语,“他是我以后的男人,哥哥是只是哥哥啊...” “是真??哥哥吗?是妹妹先开始??不是吗?”他笑,“妹妹分寸拿捏的好,费尽心机的讨好,天真无邪的诱惑,若有若无??勾引。” 甜酿失神盯着他,咽下喉中满腔??涩意:“那是大哥哥想要??不是吗?哥哥希望我这样,哥哥逼着我往这条路走...要我对你不一般,要我多看你一眼,要我多对你说一句话,我多做一?,哥哥就对我更好?。” 她削瘦的肩膀起起伏伏,胸腔俱是滚滚??雷声,她敌不过他,真??敌不过他,她的一步一步都在他??算计之内,一切只能由他给,不能由她取。 这让她如?心甘。 鸦黑??睫轻轻一眨,泪珠潸然而?,顺着面庞滚入衣间。 施少连起身走来,俯下身看着她:“你不明白吗?小酒,这个世上,我和你才是一样的。” 他长长的喟叹一声,捧住她的脸颊,慢慢将脸贴近她,心神颤颤,将唇触在她冰冷面颊上,轻轻吻着她的泪珠:“妹妹??笑和泪,只有我懂,妹妹??心酸和委屈,只有我明白。” 他柔软的唇在她湿漉漉面上游离,吮吸那冰冷的液体,而后轻轻吻过她的唇角,呢喃:“小酒,你不能走,要留在我身边。” 她肩膀轻耸,在他臂湾之间颤抖,紧紧??闭着自己??眼,紧紧??攥着他??衣裳,泪水潸潸然滚落,不抗拒,也不迎接,接受他温柔又颤抖??吻。 他心跳的急切,手也在颤,抓住她握在自己身前??手:“是我??小酒...” 舌尖描摹唇瓣的形状,撬开她呜咽的唇,扫过甜津津??柔软唇壁,要逗弄她湿润香滑??舌,吮吸,啃咬,占有,吞入肚腹,以慰饥肠辘辘??腹。 日思夜想的绮梦,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dbq姐妹,今天实在写不到了,明天会有加更,都是泛舟水面的对手戏~ 但是也不要太期待。。。清水~~ 29、第 29 章 这个吻长久的令人恍惚。 他呼吸沉沉,眼神阒黑,她娇喘细细,娇颜酡红,奇妙的是,?人都不觉这吻有异,知道最后无可挽回的一步,便是如此。 他目光灼灼盯着她,她眼里有失神,有悲戚,有无助,却没有恐惧。 他将她抱去榻上,面色??容,指尖却急迫,一件件剥去她的衣裳,她一声声喊他:“大哥哥。” “谁是你的大哥哥。”他欲/望熏心,口不择言,“早就不是哥哥了。” “我是你的妹妹啊。” “你这个??哪儿冒出来的野孩子。”他轻喘,喉结滚动,“你不是我的妹妹,是我的所有。” “多年情谊,哥哥真的??毁于旦夕??”她目光幽戚,“我可以??做回哥哥????的那个妹妹,依赖、奉承、讨好、乖巧,哥哥????的模样,我都可以。” “太少了,也太晚了。”他将修长的手掌贴在那冰肌玉骨,软香温玉之上,轻叹,“如今我????的,是??酒。” 船舱外风雨大作,雨点噼里啪啦拍打着船舱,今年的莳霉天尤其的长,长长短短的雨,形形色色的雨,淅淅沥沥,纷纷扬扬,无穷无尽。 她听见雨声,咚咚,咚咚,咚咚,像指节叩门的声响。 张圆,??有张圆,她??有张圆... 甜酿将头一扭,用力挣扎起来:“大哥哥...施少连...少连哥哥...” “这?大的雨,你猜猜张圆和赵窈儿在做什??张家和赵家撞见他们孤男寡女...?家人各自心怀鬼胎,也该议亲了吧。” 甜酿盯着他翕张的唇:”你...” 他???吻她开始,低头啮咬在她唇尖,是微微的疼,她蹙眉迎着他,微张唇瓣,一点粉嫩香甜的舌,抵在贝齿间阻挡声音的溢出。 他弃了她娇艳的唇,轻轻咬住她的舌尖,衔住,叼出,像觅中猎物一般拖入自己巢穴,吞在自己唇齿间,用自己的舌去驯服和吮食。 她顺??如同一只案板上待宰的鱼,无力喘?,连弹动鱼尾的力道都无,只等着屠刀下来,慢慢闭眼咽?。 施少连将她团团搂入怀中,不知??何??提起一只酒壶,呷了一口,低头吻她,渡过去一口滋味奇异的酒,甜中带涩,微含药香。 “是什?酒?” “是新婚之夜的合欢酒,里头有一种叫绀蝶的闺房药。”他眼角眉梢俱是春意,“你舒服些,我也畅快些。” “??有一壶,在张圆和赵窈儿他们船上。” 大雨倾盆,天地间是茫茫的淡青之色,客舟顺水而流,摇摇晃晃,无根浮萍被风雨挟裹,滚入漩涡,沾在舟壁一道远去。 她手足绵软,脸色熏红如胭脂,是慢慢的蚕食和占领,一点点沾染上他的?味,茶的绵延香?,年轻男人的?味。 云/雨交融,落红点点,繁花千万,目眩神迷,得偿所愿的畅快和惬意,满屋子的旖旎声响,比行舟和落雨更?撼动双耳。 他爱她身不由己的奉承,爱她压抑的性情和隐秘,只觉狂性迭起:“??酒,??酒...” 年轻人的兴致总是随/性蓬勃,半梦半醒,殢云尤雨连昏接晨,她累得昏睡,他将她搂在怀里,将面庞埋入她黑鸦鸦的青丝中深嗅,是甜甜的香?,花和月,锦绣和胭脂的?味。 他将她一把沉甸甸的青丝都撩在她肩头。 不疼,轻轻的用齿啮,而后用温热的唇轻吮。 她??在睡梦中轻轻的耸起肩膀,而后在唇舌的抚慰下又舒展开来。 甜酿睡的时辰不多,迷迷糊糊听见水声和鸟声,睁眼是柔软的被褥,她常用的那种,而后是他的温雅眉眼,半边脸庞搁着她肩头,偎依着她入眠。 下过一夜的雨,船舱内湿?凝重,?味奇妙,她将他轻轻推开,坐起身体穿衣,手上软绵绵的没有力?,颤颤巍巍去系抱腹的带子。 身后有窸窣声响,修长的手贴在她腰间肌肤,替她将抱腹系好,而后肩上是一件冰冷的绸,是他的衣裳,宽大的袖,长长的衣摆,用一方汗鹅黄巾绕在腰间系紧,当成她的衣裙穿。 “妹妹的衣裳湿了,穿我的吧。” 真奇妙,一夜之间,兄妹变情人。 她光着一双雪白的足踩在地上,衣袍垂坠脚背,她将袖子挽起,去推窗。 江面潮涨,客舟如驶入汪洋之间,是苍茫的水色,不澄净,不剔透,微微的浊。 甜酿出了船舱,倚着船舷看江景,这已经在运河水上,?侧舟船不少,客舟货船,络绎不绝。 晨光微凉,朝云叆叇,风席卷她的青丝万千,灌入她的衣袍袖口,托举着她光裸的手臂腿足,似乎??将她送上半空,飘然欲飞。 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 施少连也出了船舱,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餍足又懒散的揽住她的腰。 “饿不饿。” “不饿。”她蹙眉。 ?人的肚腹都是干瘪,但谁在乎呢。 他搂着她站在这汪洋之中,日光和他人目光之下,心头极其喜悦:“??酒。” 而后探身去咂她的唇,她扭头不应,他伸手箍着她的下颌,扭过来,一指探入她的唇间,??撬开她的唇齿。 她死死咬牙,但是耐不住他的施力,冰凉的手指钻入她唇中,撬开她的齿,她索性张嘴,贝齿上下一合,死死咬住那根手指。 他也不惧痛,温热的舌,生凉的唇,炙热的吻,和他的指,一起闯入她的唇内。 ??她接受他的所有。 江风软绵,水?微腥,?人唇齿交缠,她被他掐着,只得仰面奉承他。 旁的舟子擦过,见这景致,年轻女子黑长的发,散落在身后随风飞舞,身上裹着男子青葱的长袍,腰间一点嫩黄的色,一只雪白的嫩足踮落在地,另一只...一条腿挽在年轻男子手间细细摩挲,看不清?人的脸庞,只是热切又缠绵的亲吻,那男子身量高,居高临下碾压她,活色生香的场面,旁人??拊掌:“光天化日,胆儿忒大。” 他将她拦腰搂入船舱,扔在榻上,她往后一缩:“不??,痛。” 冰冷的合欢酒倒入他口中,待温了,她在他的指下被迫应承,微暖的酒灌入喉咙,**辣的,她呛的连声咳嗽,脸色嫣红如云霞。 作者有话要说:顶锅盖跑。。 30、第 30 章 春深之后,她累得连喘息都微弱,他撩去她面上湿漉漉的碎发,想要一个回味的吻。 甜酿扭头不肯,将身体缩在锦被里,他轻笑,隔着锦被将她搂了搂,掖好被角,自己起身:“我让船家弄点吃食,烧点水来。” 客舟内还?住着舟主夫妻两人,老婆婆先送了一小锅热腾腾的菜粥,几样盐齑和一小捧脆嫩的瓜州红菱进来,后来又手脚麻利烧了两桶热水送来。 施少连头一回伺候人,觉得新奇又有趣,先把甜酿从被内挖出来,披衣倚在榻边,而后一勺勺喂她喝粥,柔声道:“小心烫。” 几番欢爱下来,她颜色如新,出水芙蕖般的清丽动人,眉眼间的轻倦更添几许初为妇人的妩媚慵懒,手?臂有气无力撑在榻沿,绸地长衫下滑,渐滑出一只香雪似的肩,伶俜锁骨下一片深浅吻痕的玉肌,施少连见她神色平静,半点不眨眼,只管一口口的咽粥,伸手将衣裳往上拎了拎,遮住那片艳景。 她被他喂了大半碗,便不肯张口,扶着榻颤巍巍起身:“我要沐浴。” 身上这件衣裳亦是狼藉,沾了深深浅浅湿润印记,浴桶阔大,施少连将她连人带衫抱入浴桶内,帮她擦拭身体。 入水有微微的疼,甜酿轻轻吸了口气,蹙眉,在热水中僵住腰肢,被他修长的掌轻柔在后腰揉捏。 他见这副娇嫩容颜在水气缭绕中沾了湿意,像折落枝头的芙蓉花坠水,在水里柔柔的舒展着花瓣茎叶,落花静水流香,手?掌顺着身体曲线慢慢下滑。 甜酿垂着眼帘,在水中抓紧他的手?臂。 喑哑声音像水雾一样在耳边消散:“里头...洗一洗...” 她突然抬首睁眼,湿润的眼里水雾迷茫,红润唇瓣颤抖:“我不要怀孕,不要...” “好。” 许久他轻轻喟叹:“那合欢酒里有雷公藤和浣花草...我不会让你受孕...放心吧。” 她缓缓松了一口气,松开僵硬的身体,细白的手?攥在浴桶上,扭头看向别处,任凭他清理她的身体。 水中耳鬓厮磨,自有一番别样的旖旎风情,甜酿指尖泡的发白,才被带去榻上,他不惯伺候人,给她洗头浇了满地的水,榻上也洇的濡湿,锦被揉得凌乱不堪,铺榻的薄褥上是昨夜的落红,用他的一方碧青的汗巾子承着收起来————还?是往年她亲手替他做的。 施少连正儿八经给她穿衣裳,他竟然连她的衣裳都带在船上,海天霞的薄绢,天水碧的轻罗,烂漫花棚锦绣窠,都是顶好的雅色,湿发用布巾擦得半干,用她素白的帕子松松缚住发尾,帕角还?露着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站枝莺哥。 他端详片刻,再?佩一对明月耳铛,娇唇上点染淡淡的玫瑰膏,满意点点头,牵着她的手?推门:“去外头坐。” 老婆婆进屋来收拾满屋狼藉,施少连带着甜酿去外?头看江景,天空澄蓝似玉,暖阳正好,阳光碎金似的融在碧青水面之上,两岸青山碧林,白芦野渡,江面阔平如镜,身侧船帆如流星过。 两人凭栏而望,甜酿见水边有粉壁的孤塔,孤绝于水岸,倒影和水色融为一体。 “那是瓜州白塔。”他指给她看,“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夜里塔上会悬千里灯,给夜行的航船引路。” “我记得。”她将视线扭转回来,淡声道,“跟王妙娘来江都的时候,我见过它。” 他含笑亲亲她的额角:“那么多年了,妹妹居然还记得。” “夜里一觉醒来,月光明晃晃的照在船舱里,水里插着一座白色高塔,抬头一看,它原来伫立在水边。”她垂眼,“第二天再醒来,已经到了江都,船很多很多,也很热闹。” “那是妹妹第一次出远门吧?从吴江到江都六百里水路,妹妹走了多久?” “走走停停,爹爹还要沿途贩货,足足走了半个月。” 施少连搂着她柔软曼妙的腰肢:“去年春,我从吴江回江都,只用了四五日,半道水路听认识的人说,王妙娘被掳了,你落水生病...” 他将面庞埋在她颈项里,深深一嗅,沁人心脾的软香:“你为了帮王妙娘逃家,故意坠水,病那么久,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好好爱惜么?” “我没喝那些药。”她平静道,“病的重,病的久,家里头才不会疑心我。” “狠心的丫头。”他把她的身子扭过来,和他面对面,柔情蜜意的看着她,指尖点点她的娇靥,“你怎么生的这么坏,就会糟蹋别人的心。” 她仰面看着他,面容冷冷清清,神色平平淡淡,她这个模样也是极好的,不讨好,不乖巧,不柔顺,看他的目光像看天边拂过的云烟,过眼即忘,转瞬之间。 “笑一个。”他指尖戳着她的脸颊,柔声道,“小酒,对我笑一个。” 甜酿抿紧了唇,贝齿咬住腮肉,慢腾腾的掀起眼皮乜斜他一眼,将头扭开。 缠缠绵绵的吻落下来,从她脸颊流连到她唇上,将她唇上一点胭脂膏子吃的干净,唇齿的咬啮和晶亮的唾液又为娇唇添了几分艳色,他有年轻人的狂性和莽撞,放肆的力道不知轻重,将她吻得双颊绯红,眼神晶亮又迷离。 “不笑也罢,我更爱小酒这个样子,再?冷淡些更好,最好是咬牙切齿,指着我破口大骂。”他涎着脸笑,神色说不出的风流。 甜酿咬咬牙。 河道流速平缓,天清气朗,舟子没有挂帆,行的慢悠悠,渐渐入了瓜州渡口,河面往来舟船不断,有单人撑篙的小舟蓬船在水面往来穿梭,和路过船只贩卖些清水干粮,吃食瓜果,亦有抱着乐器的歌女坐在花船上,闲闲的撩拨着琴声,等着被行客点上船卖唱。 施少连在她肚腹上伸手一摸,甜酿蹙眉瞪眼,却见他扬手招来一只卖吃食的小舟,要了一个八宝攒盒,老婆婆将竹篮吊下去,将那攒盒引上来,打开一看,清蒸鳜鱼,茨菰焖肉,芦蒿香干,鸡头米煮的甜汤,白米饭,翠绿小莲蓬,一壶甜酒,花费只要半吊钱。 船家在舟头摆了方桌,将碗碟都布上桌,施少连将甜酿按在桌边:“早上吃的太少,妹妹多吃些。” 他又招了个卖唱的歌女,就跟在舟边,随意唱些小曲小调,那歌女撩着琴弦,歌喉清甜幽怨:“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好景色、好酒菜、好风月,施少连举箸给她挟菜,甜酿静静听那歌女将一曲唱完,问施少连:”她唱的这曲,我好似读过。“ “是白居士的长相思。”施少连将词字句念了一遍,”我教过你。“ 甜酿低头喝汤:“哥哥教的太多,可惜妹妹未能样样学会。” “不打紧,家里的新园子马上就要造起来,妹妹的屋子还?有间阔大的书房,以后日日都能教妹妹认书写?字。” 她停住筷箸,偏首盯着江面,半晌道:“你已经得偿所愿,不要得寸进尺。” 施少连微微一笑:“妹妹不想回去么?不告而别,不怕祖母担心忧伤?” 她亦微笑,表情快意:“可惜我回不去施家。出门之前,我交给喜哥儿一封信,让他今日转交给祖母,言之我非王妙娘亲生女儿,非施家骨血,若哥哥执意把我再?带回施家,我不好供出哥哥,却也只能告知施家我私逃家门,被人破身,这样大的笑柄,应当会被施家唾弃赶走吧。” “倒是哥哥,应当早早回家去,抚慰祖母伤心才是。”她看着他,”我拿清白之身,换哥哥多年照顾之情。自今日起我一无所有,也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祖母也该知道真相了。”他微微叹气,“不该再让她老人家蒙在鼓里,她虽年世?已高,却也经过诸多大风大浪,妹妹这点事情,也不算什么。” 他又看着甜酿:“小酒既然不想回施家,那就不回去,江上景致甚佳,携美游玩一番,也不虚此行。” 两人双双罢了筷子,一言不发坐在桌边。舟上的老夫妻才开始准备中午的伙食,一只小泥炉搁在船板上,老婆婆起锅煮菜,舟上人家吃的简单,一碟糟鱼,一盘虾蟹就罢,附近船家也三三两两燃起青烟,或有即兴凭舟垂钓者,将新吊的鱼在船上冲洗干净,扔入锅中剪煮。 午间江面日头晒的困倦,甜酿自己回了船舱,施少连尤且坐在桌边,慢慢酌着那壶甜酒,好酒好菜,好风好景,正是怡情,酒一旦喝了便没有罢手日,情也是这样。 他将那一盏酒都喝光,踱着步伐回屋,甜酿侧俯在一只软枕上,身上搭着薄薄的被,闭着眼打盹。 施少连将脸挨在甜酿肩头蹭蹭,呼吸之间微有酒气,她微微蹙了蹙眉,他将脸往旁挪了挪,搂紧她的腰,埋在她后颈里酣睡。 静谧的室内,湿润的风声,绵延的水声,只有他轻缓的呼吸充盈着她的耳。她偏头打量他的睡颜,端的是温润如玉,容貌清俊如画,堪称君子无双,心却比狐狸狡猾,这样的人,活在他身边,日子会有多可怕。 甜酿缓缓闭上眼,听着他安静的呼吸声,心未必不痛,转眼之间,什么都没了,亲人、朋友、夫君、清白,她又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命运流散,不知路在何方。 两人相依而眠,不知何时他已醒,听得橹声欸乃,他扭头去亲吻枕边人,亲着亲着总有别样的绮思。 甜酿不耐烦应承他,反手?将他从身上推下去,听见他道:“不是用清白之身换照顾之情么,总得让我尝个够...” 她顿住推搡他的手?,深深喘气。 昨夜全赖那壶合欢酒,她未吃太多的苦头,稍稍撩拨便是身软如水,现下却费了他十足的耐性。 “小酒...”唇齿相缠间,他将热烫的话语送到她耳膜内,“缠着我的腰。” 她不肯顺从,吃苦头的只有自己,咬碎银牙,最后一口咬在他肩头:“施少连...你混蛋...” 他正处于最癫狂之际,将她牢牢的按住:“你想逃到哪儿去...” 作者有话要说:蜜月旅行 工作日更新,周末休息,一般都是晚上7点更新,大家7点来就差不多~不用提前来等~ 31、第 31 章 客舟的?舱室并不大,也略有些简陋,夜里只有一盏油灯照明,只能模模糊糊照个轮廓,室内大半光亮,要推窗问天上皎月借。 夜里门窗却紧紧阖着,油灯烧的久了,连光亮都沾着灯芯的焦色,昏昏暗暗模糊不清,却于这暗淡里生出几许旖旎色彩来,皎洁的?肌肤,艳丽的?唇,漆黑明亮的?眉眼。 他终于尝到了甜头,自然有千百种手段使出来,要将她一层伪装都剥去,露出原本的芯子来。 甜酿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眨眼之间便从疲惫里回归梦乡,恍惚听见耳边风浪大作,身下颠簸摇晃。 她忍不住皱眉,只觉纤腰欲断,胸口如压重石,睡梦里异常不安稳,后来才好些,眼前模模糊糊有些光亮的时候,这时睡的甘甜,一觉睡到晌午才起来。 睁眼满室明亮,施少连倚在窗边看江景,听见她窸窣起身的动静,扭头对她道:“昨夜船过长江,现下已到镇江了。” 她愣了愣,猛然支起身体,只觉头颅晕眩,忍不住脱口问,嗓音还哑着:“到镇江了?” “嗯。” 舟过镇江,往西折行,再过一日就可以到金陵。 金陵是陪都,也是南直隶的重心,聚集百万,商旅如云,是个很好的地方。 她也在窗边坐下,缓缓问他:“哥哥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施少连喝茶,也给她斟一杯茶:“小酒想要我如何?” “我要哥哥放我走。”她和他解释,情真意切,“如今这局面,我没有颜面再回到施家,与其被哥哥带回去伤了家里人的心,哥哥不若放我走吧,早早回去安慰祖母,照看家里。” “张圆不在,小酒一个人要走去哪里呢?”他轻叹,惋惜万分?,“这个世道,孤身女子一人又能去哪儿呢?” “不如我带小酒去个地方吧。” “去哪儿?” 客舟在水面轻轻摇晃,他回她:“我们去吴江。” 甜酿只觉头痛,要吐不吐的?难受,盯着他问道:“为什么?” 她在吴江生活过几年,那是很小时候的?记忆,到如今合该七七八八忘的?差不多?,但眨眼之间,她总能轻易想起很多?场景。 那清苦的庵里有四五个女孩儿,她是年龄最小的,余者岁数也不太,那几个女尼不会将孩子养的太大,五六岁的?年岁已能看出未来的容貌,又容易教?养,最好脱手不过。 寺庵里最忌讳的就是拐卖幼儿,她们不能摆在明面上,只能暗暗流入到私窠子里去,一个妈妈,养一个院子,要有妙龄女郎,也要养一些年岁小的,小时候当丫鬟差使,铺床叠被,煎药温酒,看家守院,等到破瓜年龄学唱两首曲子,换身衣裳就可出来待客。 她和王妙娘从吴江出来,从来没想过,要再回吴江去。 甜酿注视着施少连,他亦回望她,眼神亲柔,神色温和:“离开吴江那么些年,小酒不想回去再看看么?” 她摇头:“不想。” “但我想,想小酒带着我去看看她小时候的?那些地方,住过的?屋舍,经历过的?生活,这样我就能揣摩清楚,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他情意绵绵的?望着她。 舟过镇江、再至武进、江阴、宜兴、最后到吴江,路途并不远,越往南行,景色越精致,风情渐缠绵。 天光明亮,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风也绵软些,熏和些,吹的人软绵绵的?舒适。 客舟扬帆行的?很快,一路赏景观花,施少连频频指点过路景色,甜酿静静听着,眼神从那些景致上掠过。 吴江水软,景致更漂亮,女子说话温柔,性子也温柔。行舟途中,有鲜艳画舫时时穿行在碧水之间,清凉衫子的?女郎捻着花枝,俏生生倚着船栏,眼波生媚,朝着路过的?行舟搭讪说话。 施少连站在水边,朝那女子多?看了两眼,画舫便徐徐上来,那女郎笑问:“此地景致甚佳,小官人不停下游玩两日么?” 施少连笑道:“我有事须得赶路。” “有事也不打紧,我会弹琴唱曲,小官人若在船上觉得闷,我可上船替官人解趣一二。” “不必。”施少连侧了侧身,将身后的美貌女子揽至怀中,“我已有琼瑶在怀,多?谢姑娘好意。” 那女子见有行客怀中自有佳人,好生没趣,也不恼,笑吟吟将花枝掷入水中,吩咐船夫将画舫划开,沿着水道去其他客舟搭讪。 甜酿注视着那女子的?身影渐渐远去,神思恍惚,被施少连啄在脸颊上:“你想什么呢?” 她不说话。 施少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柔柔叹道:“如果小酒没来江都,一直在吴江...刚才搭讪的?那人,会不会是小酒。” 她缓缓地、默然颔首。 “我会在什么时候遇见你?父亲死后,我必得外出营生,南下北上,总要路过吴江,总能遇见小酒,就不知见面时小酒是什么样的性子,平日里喜欢些什么,我该用金银还是珠钗锦缎,才能将小酒邀上舟来,偕同游山玩水,赏月观花...” 甜酿脸色发白,青白的指抓着船栏。 他注视着她极力克制的面容,将她牢牢搂在怀中。 行舟往前,一路过江阴、宜兴,再往前行就是吴江地界,水路愈密,行客愈多?,舟船如车,水面往来如流星,不少楼阁沿水而建,骑水而居,窗牗皆临水大敞,摆上各类货品,向过往的?舟子吆喝兜售。 白日两人携手看花,夜间枕上读书,日子竟过的?如神仙眷侣一般,夜里下了几点雨,客舟泊在无人野渡口,施少连教?甜酿读诗:“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他问她:“哪儿是秋娘渡?哪儿又是泰娘桥?” 她的面庞一日比一日黯淡,倚在他身侧:“我不知道。”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次日船家要上岸补充清水米面,附近正是吴江下的?一个小镇,施少连也带着甜酿一道登岸游玩。 江南初夏盛景,水巷深井,葳蕤花木,当地居民说话的?声调越发绵软婉转,此地富庶,学子富商不少,常有锦袍绸衣的?人路过,往山间去游玩,或往寺庙里去烧香,身边多?伴着数位娟衣香风的妙龄女子,嘻嘻哈哈而过。 两人在路边茶摊点了两碗素面,茶棚里还?有其他休憩的客人,见这桌上一男一女相对吃面,举手投足文雅可观,男子极清俊斯文,像个读书人的?模样,女子美貌妩媚,娇弱风流,说是富贵人家,又不见两人带半个仆婢,又因容貌实在耀眼,有那鲁莽大胆的?客人往甜酿身上瞟了又瞟,面上露出个了然的笑容,低声撺掇着同伴过来说话。 甜酿往旁侧挪了挪,施少连牵着她的手起身离去,在那歇脚的?客商面前站了站,冷冷的瞟了一眼。 片刻之后,镇上有游手好闲的年青人,收了他人的好处,晃悠悠往茶棚里去寻人滋事。 她本就无心游玩,跟着施少连早早回了舟上,只等着船家开船。 夜里枕上恩爱,他抚摸着她的身体:“明日就到吴江了。” 她香汗淋漓,身体痉挛,紧紧的?咬住了贝齿。 “小酒好像特别不喜欢吴江呢。”他在她身后亲昵一吻,“每每提起,小酒就要极力抑制,是在吴江有过很不好的记忆么?你明明记得吴江很多?事情,却屡屡装作忘记,但听见我说要来,脸色都白了,以前也是,听见沈嬷嬷说话,立马病倒了。” “但小酒有没有想过,不想回江都,自己又能去哪儿呢?你孤零零一个人,能走到哪儿去?一个极有美貌的?女人,没有家人和丈夫的扶持,在这世道只有被掠夺的命运,小酒最后去的?地方,和吴江又有什么区别?倒不如,我直接把小酒送到吴江,教?小酒几样活命的手段,让你安安稳稳在吴江过日子。还?省得小酒被人骗、被人害,最后心如死灰,潦草过活。” 甜酿死死抓住身下的?软褥。 温柔的?声音循循善诱:“你可别忘了,你原本就该生活在吴江,是你和王妙娘使了手段,骗了施家,才有了今日的施家二小姐,如今你既然愿意放弃施家,就应当再回原处去,不是么?” 她被他狠狠的?一掐,心头疼痛如裂,热泪从酸涩眼眶中滚滚而出:“我不要,我不要回吴江。” “不回吴江,那你要去哪儿?”他见她掉泪,冷声厉问,“去哪儿?” 她怔怔看着他,连连摇头,再三咬牙,仍是止不住胸膛的?酸涩,索性放声大哭,涕泪滂沱。她有许多年没有这样哭过,哭的肝肠寸断,不能自抑。 施少连在一旁冷冷看着。 他其实凉薄又心狠,一旦下手,就要她败得溃不成军,丢盔弃甲,连逃的?机会都没有,也要她死心塌地,将心挖出来献给他。 她哭得累了,声音渐渐低哑哽咽,泪水朦胧见他一双尖锐明亮的?眼,此刻的她身无寸缕,全都袒露在他的?獠牙之下,颤巍巍的?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我跟你...回江都。” 他听见她这句话,心终于落下来,畅意又喜悦,他所做的?这一切,都不过为了这句话。 他将甜酿拢入怀中,轻轻抚慰:“你可以依仗我,永远都可以...小酒,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 她泪眼朦胧的点点头,埋头在他怀中啜泣。 客舟在吴江转了方向,北上往江都去。 回程走的很快,天气一路晴好,不曾遇见什么风浪,甜酿也异常乖顺,将一众事情俱抛之脑后,两人朝夕相处,同吃同睡,舟上日子过的?如夫妻一般,恩爱融洽,异常和美。 顺儿这两日都在码头等船,施少连临走之前吩咐他,约摸几日得归,让他备车在码头候着,果然这日将主人盼回来。 顺儿先上前做了个揖,喊了声大哥儿,又见施少连牵着甜酿的手上岸,神色微微有些尴尬,欲言又止,挠了挠后脑勺。 施少连冷声道:“还?是叫二小姐。” 顺儿连连揖手:“二小姐...” 车夫将马车驾过来,施少连先扶着甜酿上车,在车下和顺儿待了片刻,甜酿掀帘,隐约听得顺儿说:”老夫人...周荣....打发....亲事...\" 她垂下眼睫,将车帘落下来。 今日是五月初六,还?有两日就是苗儿的喜日子。 施少连上了马车,等马车缓缓驶动,看她脸色平静,却扭头盯着车帘上的?穗子,缓缓道:“家里已经知道你非施家亲生,张家和赵家也都知道,这事情已不用再瞒。” 他淡然道:“你留给祖母的?那封信,宝月已经收起来,喜哥儿没有送出去。” “消息是我传出去的?,退亲之前,你有一个表舅名叫周荣的找上门来,他得知王妙娘的?亲身女儿已死,而你是收养在王妙娘身边的?孤女,阴差阳错一道进了施府,周荣拿此事要挟你,私下威胁你索要巨资,你不堪其扰,主动向祖母提出退亲,又无颜面对家里,黯然离家,我得知真相,一路出去将你追回。我已和周荣串好词,他将此事在施家人面前吐露出来,拿了祖母一笔好处,已然被赶出去。” “张圆当日没有见到你,反而等到了赵窈儿,此前我已告诉赵窈儿,言之施家退婚是因为二小姐的?真实身世,二小姐现今已离家,无法?和他相见,请她将话送到张圆面前,他为了保全你的?名声没有将相约私奔之事往外说,如今两人已安然回家。” “今日是五月初六,后日就是苗儿的婚事,我不在家中,家里各人都忙着应酬周旋亲友,祖母先不会见你,我和你归家后,你先住到见曦园去。”他握住她的手:“等苗儿婚事后,我和你在祖母跟前一道说。” 她嗯了一声。 32、第 32 章 马车缓缓驶入施府,在内院壁影前停了下来。 甜酿双手?抚在膝头,僵坐在车上一动未动,头低垂,眼珠静静盯着衣裙上的绣花,施少连看着她安静的侧颜,良久之?后,撩帘下车,伸手?去扶她:“妹妹下车。” 车内慢慢探出?一只洁白纤细的酥手?,轻轻搭在施少连的手?掌上,而后是素白罗裳长袖,半幅瑞花红碧玺色长裙,再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窈窕身姿,脂粉不施的清丽面容,花瓣似的唇,乌黑的眼瞳,青黛的细眉,风姿楚楚的在施少连的搀扶下站稳在地,静静地环视众人,而后眼波收敛,将眼神收回。 车旁等着的仆婢先见施少连下车,神色瞬间变得?奇妙,有?些?忐忑,又?有?些?激动,待看到甜酿下车,人人眼瞳猛然一缩,心中揣摩各般心思。 看哪?走了十日?,她居然又?回来了?? 当日?的情景实?在有?些?玄妙,二小姐的吴江表舅原已销声匿迹了好几日?,不知又?如何突然出?现在施府,醉醺醺的闯入内院,嘴里咧着:“你不给我银子花销,我就把当年那?些?事抖露出?去,顶了我亲外甥女的名头,还不知道孝敬舅舅...” 而原本在家陪喜哥儿玩耍的二小姐,不知何时消失得?无隐无踪。 施老夫人和家中众人烧香归家,早有?嬷嬷急冲冲扑上来喊:“二小姐不在家中...”又?听得?后院里有?男人囔囔,周荣大喇喇躺在主?屋院子里说些?有?的没的浑话,周围一圈仆婢鸦雀无声,个个缩着肩膀,面色诡异。 再细听周荣说话,施老夫人已气得?浑身发颤:“你说什么?” 周荣被挟着进了内室问话,院子里只留桂姨娘、田氏、云绮和芳儿面面相觑。 云绮拉拉桂姨娘的袖子,脸色奇妙,僵着唇角,似笑非笑:“娘...他说,二姐姐是冒充的...不是我们家的人...” 桂姨娘和田氏互望一眼,低喝:“闭嘴。” 周荣这一闹,在场听见的人仿佛握住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没听见的时不时探头探脑,心急火燎要弄个明白,两拨人马撞在一起,眼神里都蕴藏着些?奇异的光彩,是秘不可宣的震撼,也是不言而喻的喜悦。 原来那?个温柔知事、善解人意的二小姐,是个假芯子。 “模样生的那?样好,却是个假货色,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 “怪不得?整日?乔模乔样的,百般要好,见到我们个个笑盈盈的,我心头还纳闷呢,哪家有?这样好的主?子,每回去,不是赏这个,就是送那?个,这样可算知道了,原来,原来是这样。” “你看她惯会讨人喜欢,日?日?赶着讨好老夫人,又?缠着大哥儿,家里哪人不受过她的好,原来都是假装,忒不要脸。” “事情抖露出?来,你看她不也逃了吗?听说大哥儿还去追了,要我说,追她作甚,倒不如让她去...” 新园子十之?**已落成,还有?些?收拾的活计,况苑正领着人赶工,听见手?底下的雇工交头接耳的讨论,厉声喝道:“主?家的事情,你们瞎传什么?工钱还想不想要了?” 施老夫人一旁听着周荣昏言昏语,又?听见甜酿偷偷离家,施少连追着甜酿而去,犹如重拳击眼,乌漆嘛黑一口腥甜,扶着椅弯半日?说不出?话来,好半日?才缓过来。 只有?安心在绣阁待嫁的苗儿,原本两耳不闻窗外事,听闻下头侍女窃窃私语,听见二小姐几字,喊侍女过来说话,闻言大惊失色:“什么时候的事?甜姐儿去哪儿了?寻回来了没有??” 她去主?屋找自己?母亲和施老夫人,正见桂姨娘领着翟大夫匆匆进内室,想要细问消息,被自己?母亲拉住:“这节骨眼儿,你还掺和什么?老夫人都被气倒了,你莫管其他,只管回你屋里去...” “甜妹妹孤身一人,能走到哪儿去?”她焦急跺脚,“下头人嚼舌头,都传些?不好听的,也该让老夫人约束约束,不然毁了甜儿的名声。” 芳儿拉着苗儿回绣阁:”她趁姐姐婚前闹这些?事,姐姐不怨她倒罢,这会儿还有?心思向着她。” 消息不胫而走,几日?就传遍了左右人家,翻来覆去将这事说了又?说,几番欷歔,却无一人有?怜悯之?意,总归是他家事,他家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甜酿静静的站在施少连身边,神色平静,不言不语。 周边的婢子嬷嬷小厮,小心翼翼的捅捅身边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上前来说话服侍。 施少连亦能料想今日?情形,心里冷笑,将身边众人环视一圈,声音慢条斯理,却十足的冷然:“你们一个个是瞎了不成?二小姐外出?回府,做家奴的个个袖手?旁观,谁教你们这样怠慢主?人?还不来跟着。” 仆婢们听得?施少连这声“二小姐”,“主?人”,似是大有?深意,纷纷回过神来,三三两两上前来向甜酿作揖请安,又?听得?施少连低头替甜酿整理衣袖,温柔声道:“妹妹先跟我去见曦园歇息。” 又?冷声向着跟随的仆婢:“二小姐身边的伺候的人呢?叫她们来见曦园服侍。” 他亲自拉着甜酿,后头跟着数个仆婢,浩浩荡荡往见曦园里,紫苏和青柳见施少连带着甜酿,亦是吃了一惊,正赶着上前来拜,听得?施少连首句话便是:“把屋子好好收拾一番,空一间屋子出?来给二小姐,再找几个人,把绣阁和主?屋两处二小姐的东西都搬来见曦园来。” 而后顿了顿,淡声对?紫苏道:“把我衣裳收拾几件,先送到前院去,这几日?我先去外堂住。” 紫苏愣住,还未言语,只听得?施少连对?甜酿解释:“这几日?绣阁人多,祖母那?处客也不少,只有?我这里清净些?,妹妹且住几日?,等家里杂事毕了再搬回去。” 甜酿看着他,黑睫坠了坠,柔顺点点头:“有?劳哥哥操心。” 兄妹两人一道进了耳房喝茶,施少连离家许多天,将一应事情都抛下,件件桩桩都等着他过问,他也不慌不忙,先吩咐人去厨房,要厨房送些?甜汤热点心,又?要人来修剪园内花木,洗刷地面,又?盯着紫苏等人收拾,孙翁老爷被顺儿喊来,说起这数日?家中各项事情,一时在见曦园内的仆丁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进进出?出?的众人皆能瞥见耳房景象,甜酿握着一只莲瓣盏,慢悠悠品茗,偏首盯着手?中书卷,意态从容闲散,施少连忙时,或伏案写字,或和他人说话,但若有?闲,还亲自替她斟茶端点心。 仿佛外头的风言风语,周荣口中的那?个故事,和她半点关系都无。 甜酿在,施少连也不往外去,只找身边人传话,见一旁甜酿捧着书凝神细思,问旺儿:“老夫人呢?” “适才家里来了客,老夫人刚送客走,老夫人这几日?有?些?咳喘,这会儿喝了药在屋里打盹。” 施少连颔首,又?问:“桂姨娘和田婶娘呢?”< br> “都在主?屋那?边,况家也来了人,要把大姐儿的嫁妆抬出?去。” 他想了想,扭头望了甜酿一眼,捏着自己?的茶盏:“去和老夫人、桂姨娘说,就说二小姐回来了,先在我这住着,路上累了,晚些?再去主?屋请安。”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施老夫人的婢女圆荷领着甜酿的两个婢子进了见曦园,先见了施少连,又?朝着甜酿福了福。 “老夫人这几日?身上不好,动不得?,听闻二小姐回府,特意吩咐婢子来看看二小姐。又?说二小姐出?门这些?日?也是累了,先好好歇着,等过几日?家里清净了,再一起说话。” 甜酿闻得?此言,心头再冷,也不由得?心潮涌动,握紧书卷,不看屋里人,偏头瞧着别处,再三启唇:“圆荷姐姐替我回声老夫人,就说甜酿多谢老夫人挂念,望老夫人保重身体,毋要因一点小事伤身伤神。” 圆荷点点头,将话带到,向甜酿福了福,又?和施少连说了几句,最后告辞:“老夫人身边不能缺人,我先去了。” 施少连也不送她:“晚些?得?空我去看看祖母。” 圆荷一走,甜酿只顾握着那?书卷怔怔出?神,施少连见她神色,眼里似有?莹光闪动,递过去一方帕子,低叹道:“这家里有?我给你撑腰,祖母也没说半个‘不’字,有?什么好怕的。” 甜酿不接他的帕子,眨眨眼,将头垂下,轻声道:“我是跟着哥哥回家的,哥哥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他收了帕子,想了想,一时也无言语。 那?两个跟着甜酿的婢子在主?屋被桂姨娘差遣去做了其他事情,来的晚些?,正撞上和圆荷一道进了见曦园,这回圆荷已走,耳房内施少连和甜酿两人都默不作声,她们是第一次来见曦园,一时也不知做些?什么,只得?都守在耳房门前,听得?施少连发问:“我从入家门起就传你两人来服侍二小姐,如何这会才到?” “桂姨娘差遣我两人打扫屋子,一时被绊住了,忙完才过来,这才晚了些?...”婢子喏喏道。 “桂姨娘?”施少连掀开眼帘,慢悠悠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两人是我买给二小姐差使用的婢子,什么时候起做了桂姨娘的人?” 两个婢子相视一眼,慌忙解释:“不...不是...只是蓝家大姐儿出?嫁,家里人手?缺着,桂姨娘看我两人闲,临时指派我们一点活计...” “你两人闲?”施少连眉峰往上一提,语气突然冷冻成冰,“闲得?连二小姐出?门,你们都不知道跟着??闲得?连主?子都要等着你们来伺候?我买你两人有?何用?倒不如赶出?去算了。”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两个婢子听得?施少连满腔怒意,慌慌张张往地上一跪,连连求饶,“我们没有?闲...真没有?...此前一直守着二小姐,也不知道二小姐什么时候出?门的...我们没有?偷懒不来伺候...” 施少连指节点着桌面,唤人:“去把牙婆喊过来,把她两个赶出?府去。” 婢子们听得?要喊牙婆,这才知道急了,慌不迭的向施少连求饶哭诉,施少连觉得?好笑:“你们的主?子又?不是我,朝我求饶有?什么用处?” 两个婢子这时又?转向甜酿,连连求饶:”求求二小姐,别卖我们,日?后我们一定好好服侍...求求二小姐...” 甜酿在一旁听着婢女哭声,起先不语,而后蹙眉,淡声道:“何必呢...又?不是她们的错。” “连主?子都能认错,这等蠢货也不配留在妹妹身边,还是给妹妹换两个。” 甜酿不耐烦听婢女哭泣:“哥哥要换就换,她两个受桂姨娘差遣干活,想必姨娘用的顺手?,她们又?说姨娘身边缺人手?,哥哥不如送给桂姨娘去,也显得?哥哥看重姨娘。” 施少连听得?她这番话,一扫冷意,笑吟吟的看着甜酿:“妹妹这话,甚得?我心。” 当即让紫苏带着两个婢女,送去了桂姨娘的面前。 两个婢女哭哭啼啼的被送到桂姨娘跟前,桂姨娘倒楞了楞,听得?紫苏道:“大哥儿和二小姐听说姨娘手?边缺人,故把这两个婢子送给姨娘差使。”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紫苏道:“大哥儿说姨娘勿要客气,已经请牙婆上门,再挑几个给二小姐使,姨娘这边管着后院大大小小的事,理当多用些?人,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家里仆婢不够使唤,东挪西借的不好看。” 听毕此言,桂姨娘雪白的脸涨的发红,画的又?细又?高的眉梢都染上红意,尴尬得?半晌不言语,一旁的云绮见母亲这个神态,怒气冲冲跺脚:“都这样了,哥哥还偏心她。” 她气冲冲的往见曦园去,身后还跟着芳儿,桂姨娘差芳儿来追云绮,怕她嘴里说出?不好听的来。 这阵儿芳儿跟着云绮住,两人好似亲姐妹,云绮跑的快,芳儿气吁吁的追赶不及,一前一后的进了见曦园,却只见施少连坐在耳房里看账,却不见甜酿。 “她呢?”云绮左右观望,绕着施少连,“大哥哥...她呢?” “谁?”施少连挑眉问她。 云绮跺跺脚:“还有?谁?那?个假芯子的赝品,是不是见我来,她不敢见,故意躲起来了。” “云绮,好好说话。”施少连轻喝,“她出?门这些?日?,路上有?些?累了,这回在虚白室歇息。” “她是假的,假的,假的。”云绮忿忿道,“她根本就不是施家人,是外头的野种,混进我们家享福来的,她这人狡诈又?虚伪,一味的讨好爹爹,讨好祖母,讨好哥哥,她根本不是真心对?大家好,只是为了自己?...” “我不许你这么说甜酿。”他缓缓抛下手?中账册,“她是什么人,我心头比三妹妹清楚。” 云绮心中也有?怨恨:“到如今...大哥哥还是偏心她,她和哥哥半点关系也没有?,大哥哥还要把她追回来,还要护着她,帮着她...” “明明我才是哥哥的亲妹妹...我才是和哥哥一处长大的人...明明小时候哥哥是喜欢我的...”云绮嘴儿一瘪,声音带着哭腔,“哥哥越来越偏心,什么都是先紧着她,有?好东西也送给她,她抢了我家,也抢了我哥哥...” 施少连掀起眼皮看她:“大哥哥对?你不好么?小时候教你读书写字,陪你玩耍嬉戏,长大后给你锦衣玉食,对?你嘘寒问暖,这些?都不算好么?” “但大哥哥对?她更?好,比我的好要更?好。”云绮哭道,“我有?想要的东西,只要我开口,哥哥会为我找遍江都城,但她不用开口,哥哥就会去为她做。以前她也是哥哥的妹妹,我可以忍受,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是,哥哥为什么还要这样?” 施少连缓缓将身子倚在椅圈,淡然道:“即便是兄弟姐妹之?间,也有?亲疏远近之?分,即便是陌生 人,也有?千山万水只为你。我对?你,已经足够兄妹之?情,这就够了。旁的,你不能比,也不能贪心...” 芳儿怯怯的扶着哭泣的云绮坐在椅上:“三姐姐,大哥哥对?我们,已经很好很好...别家哥哥,都不是这样的...” 云绮将泪水一抹,脸上满是凄凉:“哥哥说我贪心...真的是我贪心吗?” 施少连将云绮和芳儿送走,窝在椅上坐了会,长长吁了口气,而后去了虚白室。 她正趴在窗上看一竿翠竹,听见动静,回头望他。 “我听见云绮的声音了。”她语气轻快,声音轻飘飘的,“惹得?兄妹生分,这倒有?些?不好。” “其实?回来也不错,锦衣玉食,锦绣绫罗,又?有?那?么多下人伺候,还有?哥哥替我打发麻烦,我乐得?轻松。”她眨眨眼,“早知道我就早些?向祖母坦白,省的自己?战战兢兢守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 “接下来哥哥想要怎么办,我这个二小姐究竟要在这家里做什么?哥哥和我又?有?了那?种关系,以后打算把我怎么办?不会要在府里偷、情吧?这么多下人,要是被发现了...” 她舔舔自己?的唇:“昔日?亲兄妹变奸/夫/淫/妇,这比亲生变野生的笑柄还要大些?呢。” 施少连瞧着她,面色淡淡的:“你的身世总要被人知道,死了一个沈嬷嬷有?什么用,还有?吴江那?么多人,被王妙娘串通骗施家人的那?些?妓子、妈妈,当年王妙娘的相熟商客,还有?私奔的王妙娘,这里有?喜哥儿,她终有?一日?要露面,你和她再亲,能亲过她自己?的亲身骨肉。” “你以为你拢住张圆,就一定能好过?我不拦你,你顺顺利利嫁出?去不难,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张圆真能护得?住你,一个心爱的妻子,比的上父母兄弟,比得?上君心孝道么?总有?一日?要被磋磨夫妻疲倦,他家再使出?点计谋,惹得?你两人生分,各自冷心,那?时候你又?丢了娘家撑腰,会是怎么样的日?子?” 甜酿冷哼。 他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轻声道:“你以前总依仗大哥哥,为什么不想想,你可以一辈子都依在他身上呢。” “你说张圆靠不住。”她微笑,“难道大哥哥就靠得?住么?” 修长的手?抚上她一点深深的酒靥,而后流连至柔软的唇瓣,他心神动摇,眼神柔软:“我先不会动你...先把家里的事情收拾收拾...” 她眼波流转,轻轻张唇,叼住了他一根手?指,柔软舌尖在指腹上磨蹭,含含糊糊道:“我身边没有?婢子,见曦园我也不太?熟,这几日?,大哥哥就把紫苏放在我身边吧,有?她在,找起东西来也比较方便...” “我把宝月喊到你身边来...” 她含吮住他的指节,微微眯眼:“宝月是大哥哥的人,我还是更?喜欢紫苏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如下番外来自博山炉君,谢谢大神垂青~ 小短篇之干蔷薇 读完炭笔勾下的那句诗,甜酿愣住了,她疑心自己看错了眼,复又垂首将全诗读了一遍,旋即啪地一声将书合上,紧握在胸前,心中乱作一团。 “二小姐?二小姐?”顺儿初时还满面堆笑,待看到甜酿变了神色,一时面如红云,一时又面若白纸,也有些忐忑不安,暗忖那书中可是有什么玄机。 甜酿回过神,勉强笑了笑道:“天热,辛苦你给我送书。” 她侧身唤宝月给顺儿取了几百钱:“这是给你的打酒钱,替我谢谢大哥哥,书我很喜欢。” 顺儿走后,宝月见甜酿呆站了片刻便转身急急走进里间,还关了门,也没留神落在地上的那朵干蔷薇。 甜酿回到屋内,只觉汗透薄衫。她环顾四周,想起宝月并不识字,便匆匆将书扔进书筪,双手揪着裙子坐在榻前,紧紧地盯着那书筪。静了片刻,又觉得不对,起身打开书筪,将那卷书置于底层,这才松下一口气,坐在镜前默默发呆。 丁香颗,樱桃破,红茸唾,那些字眼让她面红心跳,又觉羞愤难当。贝齿轻咬唇瓣,素手绞着帕子,不知所措。夜里自是辗转难眠,次日起来眼下青影沉沉,精神恹恹。幸而少连清早便带着顺儿和蓝可俊启程南下贩货,需数月返还江都,倒是不必相见。 离开吴江多年,生活甜美顺遂,甜酿已经很久不曾想过吴江,似乎忘记了吴江的生活,却不想如今又勾起过往回忆。 甜酿在吴江伺候王妙娘时,曾听王妙娘哼唱过小曲,她虽听不懂曲词,却觉得那曲调绵软酥骨,道不尽的缠绵。王妙娘见她年纪小,又生得乖巧可爱,不免心生怜惜,见客时总会让她回避一二,但她也曾撞见过男女间眉目传情,挨肩擦脸。幼时懵懂无知,心中混沌,似懂非懂,但随着年岁增长,甜酿渐渐知晓何为风月□□,倒比寻常闺阁女子懂得多些。 甜酿知道少连与自己并非亲兄妹,但此番少连送书,令她着实羞恼,一面恼少连轻薄,一面又疑心自己想错了,毕竟少连待她如亲妹,一向守礼,从无逾矩之处。 犹豫数日,甜酿趁绣阁无人时,将那卷书从书筪中取出,悄悄翻阅。少连送给她的那卷书是李后主词,收录了近四十余首词。薄薄一卷书,或讲风花雪月情,绮丽柔靡,或叹亡国思乡苦,哀婉凄绝,内容丰富。遇到生僻字时,甜酿常将字默记心中,而后另寻时间翻阅字典,了解其意。后主的词句辞藻清丽,用情真切,甜酿越看越爱,只觉满口余香,心内时常默默记词。她尚青春,易感时悲秋,有时读完书会默默出神,沉浸于词人的喜与悲。 少连去后数月,甜酿侍奉祖母,陪喜哥儿玩耍,与苗儿闲话,生活过得平静如水。甜酿时常劝慰自己,少连知道她喜欢读书,送她诗词只为让她品读,并无他意。但那炭笔好似不仅仅在书页上划了一下,也在她心上轻轻划了一下。偶尔她也会不自在起来,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百般滋味都纠结在一起。 苗儿见她闷闷不乐,便问道:“你怎么了?近来总见你发呆。” “没什么。只是...只是有些悲秋。” 苗儿噗嗤一声,咬着帕子笑道:“悲秋?小孩子家家悲什么秋?秋日里天高气爽,又是一年丰收时,欢喜还来不及呢。”苗儿转念一想,低头细瞧她,打趣道:“上月隔壁李家姐姐出阁,你莫不是...也想出阁了?” 甜酿急道:“姐姐,我没有,只是近来书读得多了些。” 苗儿笑道:“你哄我罢,读书哪能读出你这个样子的。妹妹放心,家中长辈都疼爱你,日后定会为你找一个如意郎君。” 自来到江都,甜酿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她有了漂亮衣裳、贵重首饰,还有了家人朋友。女子终要嫁人,她也曾幻想过未来的丈夫,要像大哥哥那样芝兰玉树,斯文有礼,又聪慧好学,她希望他温雅体贴,凡事不等自己开口,便能读懂自己的心事,为她去做,且能事事以她为先。大哥哥待她极好,她也希望大哥哥能遇到一个 秀外慧中,兰心蕙质的嫂嫂,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但她也有些惧怕大哥哥。去岁寒冬,她去见曦园看望少连,无意间听到顺儿向他回禀偷银票的铺子伙计被改判死刑一事,只觉寒意刺骨;今年暖春,她为王妙娘往见曦园送吃食,在园中撞见少连与紫苏亲昵说话,才知道沈家姐姐失望另嫁的原因,她仓皇而逃,还遗失了一只绣鞋。他看着温润如玉,或许本性却并非如此,阴鸷、阴沉可能才是他的本色。 甜酿自言自语:“他究竟什么心思呢。是我想错了吗?” 十月立冬,少连南下归来。他没有惊动家眷,凌晨静悄悄地入府,沐浴更衣休整了几个时辰,晨起到正房向祖母请安。 甜酿知道他归家,虽然满心欢喜却也有些情怯,一路磨磨蹭蹭来到主屋。丫鬟为她掀开红绸软帘,暖香扑鼻而来。天冷,施老夫人的主屋早已燃上了炭火,和着苏合香,让人暖融融的,浑身舒泰。 正堂地上摆了不少漆木箱笼,都是少连为家人带回南粤土仪。王妙娘正捧着一匹颜色鲜艳的绸缎细细翻看绣样,桂姨娘笑看着云绮把玩手中精巧的团扇,施老夫人搂着喜哥儿喂他吃着广粤糕点。 “二小姐来了。” 甜酿上前给施老夫人请安,向家人一一问好,这才侧首看向在一旁静立微笑的年轻人。 “甜酿妹妹。”他温声道。 “少连哥哥。”她垂首,袅袅上前敛衽施礼。 因在外时日长久,他许是吃了不少苦头,身体瘦消。但笑容依旧,干净无尘,暖意融融。 两人相视一笑,格外亲切。甜酿心头的乌云也散开了。 她眼眸带光,柔声道:“大哥哥瘦了。” 33、第 33 章 虚白室内一时?没有声响,微有清风穿过窗外竹林,拂动垂落竹帘,荡起轻微摩擦之音。 她的唇瓣含着他半曲起的指节,指骨陷入温暖又柔软的唇腔内,微微仰头,美目半眯着,略有些惬意的模样。 施少连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竹帘外有紫苏的声音:“大哥儿,二?小姐,屋子?都收拾妥了,绣阁里二?小姐日常用的东西都安置好了,还有书箧、绣架,笔墨这几?样,是搁在耳房里用,还是挪到外屋里去?” 甜酿听见帘外声响,猛地皱起秀眉,将头一扭,离了施少连的手,拧着身?体望着门口坠的竹帘。 施少连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竹帘,竹帘下方,能隐约见紫苏一点裙角。 这回换了他舒展眉头,微微眯眼,而后?偏头瞧了瞧自己的手,施施然将微微濡湿的那根指,含吮进了嘴里,对着她温柔浅笑。 沾着些微的惬意和得意,像是蛱蝶将嫩黄花粉,沾染在梨花那般的风流。 她狠狠咬着自己的唇壁,蹙起眉尖,眼神?凝重看他。 帘外的紫苏没有得到回应,有些诧异,微微挪了挪步子?,甜酿只仰头盯着施少连,他乜斜着她,狭长的眼里含着光,挑逗又轻浮的吮吸着自己指节上的香津。 “大哥儿,二?小姐,屋子?都收拾妥了...” “绣架搁在耳房里,书箧和笔墨这类都搬到虚白室来。”施少连见甜酿眼神?又恼又憎,才恢复正形,施施然背手出去,撩帘吩咐紫苏,“二?小姐身?边也?要人伺候,你和青柳都留在见曦园里,一道儿和二?小姐做伴。” 又向甜酿回首:“妹妹觉得这般安排如何?” “甚好。”她字音咬的重重的,眼神?又不知飘在何方。 紫苏收拾出来的屋子?,是见曦园的一间侧室,是施少连小时?住过的。 也?是吴大娘子?嫁进施家后?,买了邻家一小块地,建起了小花园和见曦园,见曦园原是留给施少连长大后?住的,后?来施存善纳了桂姨娘,生了云绮,吴大娘子?开始生病,就带着施少连挪去了见曦园住。 吴大娘子?的病,是生产时?落的病根,施少连生下时?瘦瘦小小,还差些日子?足月,是头胎,又是长孙,家里爱惜的紧,吴大娘子?更是看中,现下这屋里还存着不少箱箧,都是施少连小时?候的用具,衣裳鞋履,书本?玩具,自小到大,满满装了数十个大箱子?。 甜酿也?记得,这间屋子?和虚白室,是施少连最常呆的地方,吴大娘子?抓紧他的课业,对他大有寄托,只是后?来吴大娘子?病故,施少连挪去了上房,他的旧室,就成了堆放杂物?用所。 施少连见室内布置得妥当,点了点头,又巨细靡遗吩咐紫苏和青柳各事项,等宝月来———宝月泪痕满脸,浑身?邋遢狼狈,是刚从柴房提出来的。 宝月先见甜酿,噗通一声先跪在甜酿面前,拖着哭腔喊了声:“二?小姐。” 甜酿诧异:”你这是做什么?” “宝月知错了,求二?小姐饶过宝月。”宝月磕头,“宝月知错了,求二?小姐看在多?年的情分上,饶过宝月,饶过宝月吧。” 甜酿扭头看了看施少连,又看了看宝月,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纵着自己主子?出府,又对主子?不忠,我?替妹妹出手教训,让她知错认错。”施少连道,“妹妹自个看着办吧,若觉得还用得顺手,就把她留下,若觉得不可用,也?趁早打发出去,换个好些的进来。” 她和宝月当了多?年主仆,也?未必没有一丝情分在,这回出事,有一半败在宝月身?上,甜酿不肯说话,宝月见她抿唇,连连磕头求饶。 见曦园里诸人都在,看着宝月涕泪横流,手臂上露出几?道鲜红的鞭痕,忍不住偷偷瞟了瞟甜酿。 “大哥哥都替我?教训过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左右是我?的婢女,我?不心疼,还有谁心疼。”她微微叹了口气,“快起来吧,下去换身?衣裳。” 见曦园里一切安排妥当,该说的说了,该闹的闹了,天色不早,施少连还有事要料理?,拍拍甜酿的头:“妹妹也?累了,好好歇歇罢,若有事,尽管来找我?。” 甜酿扭头躲过他的手:“知道了,大哥哥自去忙。” 施少连自往前院去,因为?苗儿出嫁,虽然是在施家寄住的亲眷,但蓝可俊颇有些酒肉朋友上门庆贺,这时?候新园子?又即将落成,家里来来往往,连带着詹少全那帮人,也?常在家中出入。苗儿的婚事他不管,在孙翁老?那坐了坐,夜深才歇下,第二?日早又往后?院去。 见曦园的门还阖着,施老?夫人那儿刚礼完佛,见施少连来,微微咳了几?声:“大哥儿回来了?进屋说话。” 施老?夫人素来身?子?还算硬朗,此回归家猛然一见,倒显出几?分苍老?病弱之感,问?他:“一道回来了?” 施少连点点头。 施老?夫人叹了口气。 祖孙两人都不说话。 “昨日里身?上有些不好受,家里客又多?,早早就歇了。”施老?夫人道,“圆荷说瞧着她那模样尚好,我?也?放心了...” 施少连道:“是我?非逼着她回来的,她倒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怕是心头对祖母也?有愧...” “不回来,还能去哪儿,又没听得她还有亲人在。”施老?夫人低叹,“这孩子?...这孩子?真是...” 她重重咬牙:“都是那王妙娘...那野妇...心思歹毒,竟然把身?边的养女做亲女,蒙骗我?施家,当年把她们母女两人带进家里,全是看着两个孩子?的面上,若不是这两个孩子?,我?怎么会纵容你爹把她们收到家里来。” “周荣说,王妙娘生的那个女孩儿早就死了,尸骨都不知埋到哪儿去了,我?这么多?年...疼的都是别家的孩子?,我?自己的亲孙女,还不知道在哪儿做孤魂野鬼...我?念了这么多?年的佛,却未从替这苦命的孩子?念过一句,没替她超度过一回,我?最最心痛的是这个啊。” “祖母若是挂心这个,那去庙里做个水陆道场,给那孩子?超度几?回便是。”施少连垂下眼帘,捏着茶盏慢声道,“那孩子?早早夭折了,是她这辈子?福薄,我?们只能多?进些香油纸烛,愿她下一世托生个好人家。但甜酿在祖母膝下这么些年,日日讨祖母欢心,孝顺周到,即便不是亲的,也?不比祖母的亲孙女差,这个节骨眼上,祖母也?要多?疼疼她才是...” 施老?夫人捂着帕子?喘了喘,半晌道:“是这个理?...外头传的风言风语,甜姐儿心里听着也?定然不好受...只是这两日家里人多?,我?实在不得空,你田婶娘又紧着苗儿的婚事,云绮也?闹腾,我?想见她一面,也?得顾及些旁人,又怕把她招在身?边惹她不自在...” ”她面上端着不显,心头怕也?是想见祖母一面。”施少连道,“明日一早,家里几?个妹妹还要给苗儿送嫁,我?也?把甜姐儿带到绣阁去,让她给祖母请安。” 施老?夫人点点头:“也?好,苗儿这几?日偷偷来问?过三四回,若能见甜姐儿一面,也?是高?兴。” ”那祖母以后?打算怎么办?”施少连问?道,“她不是施家人,以后?要如何在施家自处,要如何对外人说道?” 施老?夫人想了想:“就当干孙女养着吧,她岁数也?不小了,左右不过这一两年...寻户好些的人家...贴些嫁妆嫁出去...” 施少连摁住眉骨:“祖母心头,怕也?是再不能同以往那样,把甜姐儿当亲孙女看待了吧,那以后?吃穿用度,婢女差使,是不是还要低了云绮一头。” “该周全的地方还是当周全...唉...”施老?夫人皱眉,“只是我?们祖孙两人说话...也?要顾着些云绮的心思,昨日夜里,我?隐约听她哭哭啼啼的...” “孙儿明白祖母的意思。”施少连将杯中冷茶饮尽,“孙儿心中自有分寸。” 施少连辞了祖母,再往见曦园里去。 这会儿见曦园已开门,顺着葳蕤蔷薇架往前走,见游廊下设着桌子?和两张小杌子?,上头摆着清粥小菜,甜酿坐在小杌子?上,面色安静的听着一旁喜哥儿说话,徐徐点头。 姐弟两人见施少连前来,喜哥儿笑嘻嘻扬了扬手,甜酿瞅了瞅他,长睫一闪,给喜哥儿舀粥:“我?们吃饭。” “你怎么跑来了?”施少连摸摸喜哥儿的脑袋,“不去祖母那头吃饭?” “家里这几?日忙,我?都在屋里和嬷嬷用饭。”喜哥儿眨眨眼,“昨天下人们都说二?姐姐回来了,我?趁着嬷嬷不注意,一早溜来见曦园看二?姐姐。” 施少连瞧了瞧甜酿:“你知道...二?姐姐是谁么?” 他倒是乖顺,点点头:“我?听见旁人说话,但二?姐姐就是我?亲姐姐。”喜哥儿认真道,“姨娘一直跟我?说,别管别人说什么话,二?姐姐就是我?亲姐姐,让我?别和姐姐生分。” 甜酿和施少连互视一眼,齐齐看着喜哥儿,这倒是个聪明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大家一起评论,探讨,交流~喜欢大家的奇思妙想和吵吵闹闹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百家争鸣,一统江湖~ 34、第 34 章 王姨娘私奔之前,曾搂着?喜哥儿再三说道:“”你二姐姐是你亲姐姐,以后倘若有人说她的不好?,不管是什么话,你也要记得?,要护着?她、向着?她,只有你真心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 说的次数多了,喜哥儿懵懂点头,将这些话都记在了心底。 甜酿平静捏捏喜哥儿的脸盘儿:“好?好?吃饭。” 施少连唤青柳舀水净手,又要碗筷,自己也搬了张小杌子在桌边坐,兄妹三人用着?早饭,听喜哥儿讲两人离家这些时?日家里的事情。 喜哥儿说自己和小果儿两人去?况家送干果送喜暖新屋,说蓝表叔带着?人来?给新园子各屋舍安置陈设,又说家里常有女客进进出出的,又说张家的二嫂子杜若也来?家里看祖母,还说道今夏里就要上学堂念书,祖母让人给他裁衣裳。 甜酿面上淡淡的,只随口应和喜哥儿说话,兄妹三人将早饭用完,喜哥儿的嬷嬷这才寻到?见曦园来?,这嬷嬷上次因喜哥儿玩火掏蚁窝之事被施老夫人罚了月钱,又挨了鞭子,心头对施少连已?有些惧意,此时?领着?喜哥儿心有余悸,又听见施少连道:“嬷嬷平日里少喝些酒,也少说些浑话,仔细被哥儿学了去?,惹得?不好?看。” 嬷嬷喏喏点头,领着?喜哥儿回去?,甜酿见喜哥儿走,自己也转身回了屋子,施少连跟在她身后,一道进了耳房。 甜酿在绣架前坐下,唤紫苏进来?一道剪丝线,两人坐在窗下明亮处,一人执剪,一人托线,一双倩影分外赏心悦目。 施少连要喝茶,只得?唤宝月来?,因甜酿喝茶少,宝月向来?泡得?味淡,紫苏一眼瞥见施少连端着?茶盏微微皱眉模样,脱口而出:“大哥儿喝浓茶,宝月妹妹煮得?再酽些。” 宝月性?子也是憨厚:“二小姐以前说了,饭后喝浓茶伤脾胃,还是淡一些好?。” 甜酿听见此言,抬头瞥了眼屋内各人,忍不住对着?宝月微笑,语气轻柔柔的,“你是我的丫头,怎么管起大哥哥屋里的事了?紫苏姐姐是大哥哥屋里人,最是知道大哥哥的心意喜好?,你在这啰嗦什么?要泡什么茶,什么样儿的,让紫苏姐姐教着?你些。” 甜酿又转向紫苏,笑吟吟道:“让紫苏姐姐见笑,这两日大家也都瞧见了,我身边的这些婢子们?,不是没眼力?,就是愚钝嘴笨,没一个聪明机灵能和紫苏姐姐比的,也不枉大哥哥这样疼紫苏姐姐。” 紫苏听见此言,飞了个脸红,忍不住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平素煮茶习惯了...” 施少连在一旁睇着?甜酿和紫苏说话,弯唇笑笑,将茶盏搁下,指节叩在桌上:“我这喝茶人只字未提,话都让你们?说尽了,罢了罢了,这茶我也不必喝了。” 这时?正?听见外头有女眷喧哗声,原来?是亲朋邻舍的女眷来?家中看苗儿,又有孙先生来?寻施少连,他索性?起身拂袖,吩咐紫苏等?人安心在见曦园陪着?甜酿,自己和孙翁老往外而去?,甜酿瞟了他一眼,又将视线转回来?,落在紫苏身上。 紫苏也正?将目光从施少连身上收回,正?和甜酿视线撞在一处,两人相视一笑,紫苏脸颊上还微微带着?一丝羞云,甜酿眨眨眼,微笑:“紫苏姐姐这样温柔又有趣,细心又周到?的人,施家上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老夫人也说,紫苏姐姐这样的容貌才情做婢女,倒真是委屈了,也不知道当年哥哥使了什么法子,把姐姐从沈家姐姐身边讨出来?的。” “二小姐抬举婢子了。”紫苏笑道,“我本就是江都人,妙义小姐嫁去?北边,不好?带太多人,原就要把我放在江都,正?是大哥儿心慈,才收留了我。” “咦,可我记得?,紫苏姐姐是沈小姐的贴身婢女,感?情深厚,亲如姐妹一般呢。”甜酿睁大眼,好?奇问道,“如何沈家姐姐外嫁,不把贴身婢女带着?的,嫁的又是洛阳福王府那样高显的人家,旁人连望也望不见的贵人,一同带着?,也好?给姐姐谋个好?去?处。” 紫苏勉强一笑:“说是贵人,可到?底有多好?,谁知道呢,我倒是觉得?留在江都更好?些,我在这儿还有爹娘和兄弟姐妹。” 甜酿也微微叹气:“是啊...妙义姐姐早已?嫁了人,我家大哥哥还没个着?落,老夫人之前愁的日夜睡不着?,只盼着?大哥哥早日成家立业。”她温柔握住紫苏的手,“我今日见家里各处都挂了大红灯笼,也不知见曦园何日才有喜庆,届时?我们?也要向紫苏姐姐道贺...” 因施少连掌家的缘故,紫苏又是他房里人,施家上下对她都几分看重,桂姨娘不管见曦园的事,园内一应的支取都由?紫苏主张,厨房那边亦是,各房诸人的吃食都依着?施老夫人,甚少单独开小灶,只有见曦园是例外,偶尔还有些时?鲜菜品,厨房也爱往见曦园里送。紫苏人缘甚好?,桂姨娘和田氏也多爱她,家里有些什么事若想求施少连,找紫苏总是更方便些。 紫苏脸上微有羞涩,低头道,“二小姐说笑。” 等?施少连晌午从外头再回见曦园,身上已?经沾着?轻微的酒气,见紫苏和宝月几个坐在游廊下,围着?青箩筐掐茉莉含香月季各色花瓣,甜酿捏着?把绢面山水纨扇,斜斜倚在虚白室窗边,呆呆出神。 “在做什么呢?”他问紫苏。 “明儿况家来?迎亲,我们?做百花香包,明儿一早要送去?绣阁贺新人。” 他点了点头,又沿着?花架,踱步去?虚白室窗下,隔着?窗问甜酿:“妹妹做什么呢?” 甜酿不看他,将下颌抬一抬,指着?紫苏几人:“写了几个大字,厌了,看她们?几个忙,消磨度日。” 他笑:“妹妹来?外头坐,我教妹妹写字?” “不写了。”甜酿闻得?他身上酒气,略微皱眉,“想歇歇。” 施少连从屋里绕进虚白室来?,见桌上铺了几张宣纸,有浅淡墨迹,正?是甜酿先前练的字,拾起来?看看了,点头道:“妹妹的字,日日都有长进。” 甜酿仍是倚在窗上,和外头婢子说话:“花瓣放在日头下多烘一烘,不然容易生霉。” 那头宝月应了一声,施少连见她不理睬,上前凑近她,冲着?甜酿呼了口气。 她闻得?酒味,扭头见他笑吟吟的盯着?自己,将纨扇挡在面前,蹙眉问他:“怎么?” 他能察觉她满腔抑制的不耐烦,不以为意,也半倚在窗上,一手偷偷去?牵她的手:“妹妹心不在焉的,在想些什么呢?” “没想什么。”甜酿在底下推拒他的手。 一来?一往,一拉一甩,一递一退,眉眼交锋,嘴上却正?儿八经说话。 两人已?有了云/雨私情,总是有些不一般的神色,相处也不似以往,廊下还坐着?婢子,正?对着?两人而坐,抬眼望去?,只觉这兄妹两人倚窗相对的姿势亲昵异常。 施少连将甜酿顺手一拉,离开窗子:“我陪妹妹写字。” 他 将甜酿牵着?桌前,挽袖沾墨,将身体?挺如青柳,凝神挥笔,对着?甜酿的字仿了一行,招她来?看,嘴角有些得?意之色:“是不是比你的好?一些。” 甜酿默不作声瞄了两眼,垂下眼帘,点了点头,听进他的轻笑,指间被塞入一只毫笔,他将她拖至桌前,环在怀中,握着?她的手:“我教妹妹写。” 墨迹沾在宣纸上,她握着?笔,随着?他的用力?在纸上游走,腰间被长臂搂住,后背紧贴在温暖的怀抱里,温热唇贴在她耳边,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其他,声音又哑又热:“早想这么教妹妹写字。” 她看着?面前白纸黑字,声音沉静:“她们?都在窗下,轻易就能看见我们?,也很容易听见我们?说话。” “嗯。”声音哑哑的,带着?温热热的潮气,啄了啄她白玉似的耳垂,“那有什么要紧的...” “你说过,先不会动我的。” 施少连轻笑,将目光定在墨字上:“只是逗逗你...谁让妹妹一听见喜哥儿说起杜若来?家,心绪就有些浮躁,是想起张圆来?了么...不然也不会掐着?我和紫苏说那些话...” 甜酿心头微微抽痛:“张圆...张圆如何了?” “自然是挂心你,不然也不会遣杜若来?家问你的消息。”他将下颌搁在她肩头,半眯着?眼,“如今知你回家,明日况家迎亲,他必得?来?想法子见你...他是不是还送给过妹妹一本《说文解字》,妹妹把书寻出来?,在书里把话说明白,我明天还给他。” 隔了片刻,他沉吟,又道:“还有以前来?往的那些物件,或扔或毁,也该了结。” 她盯着?眼前的东西不说话,眼眶微热,鼻息急促,肩膀胸脯也轻轻起伏,施少连听着?她的急促呼吸,将她的脸庞扭过来?面对他,只见黑白分明的眼里,满眶的泪意,潋滟水波,盈盈水□□要倾泻而出。 他心疼至极,温声安慰,指尖去?抚她的细眉:“别哭,别哭...” 又温柔道:“妹妹在这落泪,人家家里还指不定多欣喜,我听说张、赵两家近来?走的近...想必等?这阵儿风波过去?,张、赵两家也要结亲了吧。长痛不如短痛,妹妹倒不如早早割舍为好?,也省的以后落人口舌,那些旧物一类,若妹妹不忍见,我来?替妹妹处置...” 甜酿将泪生生憋回,咬牙:“不必,我自己来?。” 他宠溺在她眉心一吻:“收拾干净,千万别漏了,若有些东西实在喜欢,我补给妹妹就是。” 张圆送的无非书本笔墨,再就是胭脂钗环和一些零碎的小玩意,施少连识得?出来?,甜酿憋着?一股劲,将他推开,他也不甚在意,看她在书箧里翻腾。 施少连从地上拾起一本半旧又被仔细修补的《说文解字》,面上噙着?温润笑容,倚着?窗翻看书页,眉眼之间满是自得?和惬意。 何必要忍耐,何必要退让,何必要心不甘情不愿的守着?,属于他的东西本就不多,遇上合心意的,就抓紧在手里,慢慢打磨,水滴石穿,总有一日会变成他的所有。 甜酿将东西收拾出来?,俱堆在虚白室的地上,施少连将那本《说文解字》翻出来?,翻读其中用炭笔画出的字词,而后握着?甜酿的手,用毫笔在书里圈出了两个墨字,唤过宝月,将东西装进匣子,送去?了外间。 她冷着?脸,瞧着?他自得?神色,心中只觉狼狈又麻木,施少连去?捉她的袖子:“我和妹妹出去?走走。” 去?的原来?是绣阁,宝月也跟着?,时?辰已?不早,正?是晚饭前光景,女客都散尽,只有苗儿在,见施少连和甜酿一道来?,欣喜万分:“甜妹妹。” 绣阁原是甜酿的屋子,这几日装扮得?喜气洋洋,大红灯笼双喜字,显得?甜酿脸色分外苍白。 苗儿忙上前来?牵甜酿的手:“太好?了,太好?了...我盼着?妹妹回来?,听见妹妹回来?,又不敢去?吵妹妹,还想着?如何再见妹妹一面。” “甜妹妹心头也惦记着?苗儿妹妹,在见曦园里一直听着?外头贺喜的动静。”施少连笑道,“我向家里说了,今夜里让你们?两人一道连床夜话,过了今日,以后可没法子姐妹日夜相伴了。” 苗儿连连点头:“自然是好?。” 施少连又向甜酿:“明日家里定然客多,我在外头招呼男宾,一整日都不得?见,明儿一早况家来?接亲,祖母也会来?绣阁,妹妹见着?祖母也磕个头。” 他护着?一个人的时?候,全须全尾都护的好?好?的,要拿捏的时?候,也是捏得?死死的,不容一丝喘气。 姐妹两人携手在屋内坐下,苗儿见甜酿那模样,斟酌再三,实在不知和她说些什么,原本两人是同时?定的亲,六礼都是一道走的,她这边顺顺利利,甜酿那边只差临门一脚,却频频出岔子。 甜酿倒是很快缓过气来?,换了笑盈盈的脸色,也不提其他,携着?苗儿的手上楼去?看她的嫁衣首饰,又看明日要带的花儿香儿,说了不少喜庆话。 入夜厨房送来?饭菜,田氏和芳儿云绮都来?绣阁陪苗儿用饭,听见姐妹两人说话声,便知甜酿也在。 “原来?甜姐儿也在。”田氏笑盈盈的进去?,“真好?,真好?,这会儿姐妹人都齐全了,我这心里头也舒坦了。” 芳儿也跟着?田氏上前来?甜甜的喊二姐姐,只有云绮脸上冷冷的,蹙着?眉尖,却也不说什么,这两日施少连在家里闹出不少动静,摆明了护着?甜酿,老夫人也不许下人再提那些乌七八糟的话,众人表面不动声色,只等?着?看。 出嫁前一夜,照理是娘家姐妹陪着?新娘说话,长辈教诲,田氏叨叨絮絮的叮嘱苗儿:“嫁过去?后,就不能当女儿时?一般任性?,他家爹娘、大哥大嫂,还有个小姑子,个个你都要照顾周全,打开门来?,要孝敬舅姑,妯娌和睦,关上门,也要体?贴丈夫,柔顺淑婉,小处可忍,大处不可松怠。” 听来?听去?都是那几句话,姐妹几人都不爱听,芳儿笑嘻嘻的攀着?自田氏的肩膀:“娘,好?了,好?了,别念了。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你说的这些话,都是老古板了,我们?听得?耳朵都生茧了。” “你们?是年轻,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呢。”田氏也笑也叹,“总算是嫁了,这心放下一半,又悬着?一半,不知怎么是好?。” 说了一盏茶的功夫,田氏领着?芳儿和云绮要走,外头还有不少东西要看顾,再多话也说不尽,只能等?着?女儿自己去?悟,刚走出几步,田氏又折回,偷偷叮嘱了苗儿几句。 苗儿和甜酿早早就歇下,两人并肩躺在枕上,苗儿幽幽叹气。 “怎么了?” “看着?你,心头总觉难受。”苗儿道,“原以为我们?两人是一样的...” “我倒不该来?,惹得?姐姐这时?候还伤神。”甜酿笑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br> “以后怎么办呢?你,还有圆哥儿...” 甜酿闭上眼:“随他吧...” 她正?要睡去?,听见苗儿窸窸窣窣的爬起来?,从枕下抽出一副软绢:“是母亲临去?前塞给我的...” 原来?是几幅春/画,苗儿面红耳赤哼哧哼哧的瞄了两眼,又塞回枕下,又起身,抽出来?再看了一眼,半晌对甜酿吐舌头:“好?吓人。” 甜酿只瞥了眼,便收回了目光,她很小的时?候见过那些风/月场面,当初懵懂不知,身边人都习以为常,但跟着?王妙娘,她很早就知□□,也知道女人的手段,是制住男人的一把软刀子。 “不怕的。”甜酿从枕上仰起脸庞,黑白分明的眼看着?苗儿,“忍一忍就过去?了,如果太疼,你跟他说。” “嗯。”苗儿点点头,将脸埋进软枕里,半晌又问她,“会疼吗?” “也许吧。”甜酿闭眼,虽然喝了酒,但那种疼痛,是如何咬牙也无法忍受的。 姐妹两人含糊说几句话,各自睡去?,不过眨眼之间,就有喜婆和婢女在耳边道:“小姐该起了。” 甜酿陪着?苗儿起床洗漱,涌入绣阁的人越来?越多,各样装扮的女眷,还有特意请来?说喜庆话的喜嬷嬷,众人围着?苗儿热热闹闹的说话,不久田氏、桂姨娘和施老夫人都装扮的锦绣喜庆进了绣阁。 施老夫人看着?甜酿,招手:“甜姐儿。” 甜酿上前去?给施老夫人施礼,施老夫人牵着?她的手,慈爱笑道:“如何出门几日,连祖母都忘了喊。” 施老夫人笑向众人:“这孩子在我身边呆了这么些年,也和我亲孙女没什么差。” 甜酿鼻尖一酸,对着?施老夫人磕头,柔柔喊了声:“祖母。” 众人纷纷笑道,“老夫人身边的孩子,竟没有一个差的,个个出众,如何这般会养。” 这边女客们?俱围在一起说着?话,外头听得?喧哗声,有人道:“来?了,来?了,接亲的人来?了。” 逢着?吉时?,施家将苗儿妆扮停当,又闹了一会喜气,只见门外接亲男子个个喜气洋洋。 甜酿恍惚瞥见一张熟悉又消瘦的脸,在人群里一晃而过。 35、第 35 章 屋里屋外人声杂沓,语笑喧阗,唱贺声此起彼伏,甜酿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将身影掩在满屋的?衣香鬓影之后。 张圆一眼就在满屋的?莺莺燕燕中寻见甜酿,目不转睛,一动不动,瞧见她抬头望了一眼,身形微微晃动,也瞧见她悄然后退,隐匿在热闹的人群中。 他知道她已瞧见自己,却藏了起来,那一瞬好似身临熊熊烈火,又如?冰水迎面浇来,他从未想过,他的?婚事会有如?此曲折的?变化?,最后落到这般田地,为了出门来况家,家里吵得天翻地覆,除了杜若偷偷帮他,父母兄长皆是态度强硬,原本今日迎亲他不能来,也不该来,是杜若费劲唇舌说服母亲,才得以踏出家门,跟着迎亲的?队伍往施家来,没料想,她居然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 什么声音都不听见,什么面孔都不识得,他失魂落魄的?跟着况家将苗儿迎上花轿,游魂般的追着笙箫鼓乐抬往况家,不知何时被人拦住,抬头一看,是施少连。 “施大哥。”张圆呆滞的?神色这才转圜,裂出一丝激动,“施大哥,甜妹妹...” 他忐忑又欣喜迎着施少连打量的眼神,只觉他眸光如?点漆,深不可测,面色却是温柔可亲,怀里塞进一个东西,施少连温声道:“二妹妹从外归家,一切甚好,只是她已不愿见你,吩咐我将这东西退还给你,你送她剩余那些零碎玩意,不好当面归还,已被我处置了。” 张圆听得此言,心如?刀绞,低头一看怀中东西,眼眶欲裂:“如?何...如?何会这样...甜妹妹不是这样的人,我们还约着...约着一起去金陵...” “张圆,慎言。”施少连低喝:“就在这停住吧,你有你张圆的?正经路要走,甜酿也有她自己的?日子要过,原本一开始,这亲事就不该定,如?今退了,也算不晚。” “施大哥,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如何如?今竟落得这个局面,原本都好好的,不该是这样的,我真的?不在乎甜妹妹是什么来历...我会求父亲母亲,求他们成全,很?快的,他们会答应的?...我真的?...真的?非甜妹妹不可...”张圆肩膀微微塌着,哑声道,“烦请大哥转达甜妹妹,我的?一片真心,除了她,我不会再娶旁的?人...” 施少连顿住要走的脚步,回首看他,眼眸里含着笑:“张圆,无论你说什么,以后做什么都不打紧。她的心思都藏在书里,你自己看看吧。“他笑吟吟的?,“萧郎路人,已成定局,任凭你自怨自艾,想法设法都无可挽回,日后你也离她远些,还她一个清净。” 张圆兀然打了个冷战,笙箫花鼓和旁人笑闹瞬间钻入脑中,施少连的?身影已然不见,他低头翻看手中的书籍,昔日他用炭笔勾画的痕迹依然如新,又有浓黑的?墨笔划在书上,一个“离”字,一个“弃”字,异常醒目。 离的是两人的纠葛,弃的?是过去的情分,昔年广善寺时情景历历在目,一道低矮的佛槛,同时扶门跨步的两人,轻罗绢的褶裙和白纻衫的学子袍挨着擦过,抬头时莞尔一笑,桃花人面春风在,哪想着今日竟是霜风冷雨摧人肠。 他失魂落魄的?在人群中站了会,最后行尸走肉般随着贺喜的?人涌入况家,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自己在哪儿,有茶奉来便喝,有筷递来便吃,看见眼前有一坛子桃花酒,疯了似的抢在怀中,咕咚咕咚灌下肠肚。 酒坛子被人抢下,转眼他见眼前站着一人,似乎对他说着什么话,他踉跄仆地,痛呼一声:“二嫂,她...” “回家去吧。”杜若轻叹,拍拍他的?肩膀,“见一面,就够了。” 张家的小厮婢女将喝得烂醉的?张圆拖上马车,杜若第一次见他喝醉,通红的一张俊脸,赤红的?眼,一动不动的僵在马车一角。 “这次况家二郎娶亲,母亲借病不来,原本连你我都不许出门的,我央求了许多才得了这个机会。一是因为你的?婚事闹得纷纷扬扬,母亲心头添堵,不愿亲眼见这场面,二是上回施家退亲后,两家已然交恶,母亲不愿来见半个施家人,这况家,怕是日后母亲也想断了来往。”杜若捏着自己的?手,“你听嫂嫂一句劝,若是再去哀求家里人去和施家重?修旧好,怕是不能的,你也知道母亲的心愿,窈儿那边...索性此后就和施家姑娘断了吧...” 张圆将头一扭,面对着车壁,悄然滑下几滴泪来。 她心头幽幽叹气,不好再劝,苦笑一声,为了退这门亲事,施少连不知施了多少?心思,连她和况苑都用上了,这一场一场的好戏接着上演,她自己胡乱揣摩也觉暗暗心惊,自家小叔子这样的单纯的性子,如?何敌得过施少连的?深沉心思。 马车颠颠的?往家赶,她翻来覆去的瞧着自己的?手,轻轻蹙起了秀眉。 杜若今日一早带着张圆来况家,她是头一遭来,进了况家大门,况家祖业就是造园子的?,但?家中却处处是朴实之气,不取巧也不求精,只踏踏实实的?住人,后院屋里待客的正是况家的?儿媳妇薛雪珠,向来贺喜的?诸位女眷奉茶。 她和薛雪珠见过数次,只是往来不多,薛雪珠话不多,极其安静的?性子,容貌瞧着也安静,垂着眼睛的?时候显得面色寡淡,身上的?珠钗再多,也显得有些淡,倒也不是冷清,只是有些着不上色的清净。 杜若捧着茶盏,不着痕迹的打量薛雪珠,听她一个个给女客倒茶说话,言语熨帖,款款有礼,极周到的模样,倒真是大方又得体,又想起上次况苑那句“她是案上供的?泥菩萨,不食人间烟火”,这样好的?妻子,不知是什么原因让况苑在外偷腥,再转念一想,也许他本就是寡廉鲜耻的,正如她一样。 等听见外头的鼓乐之声,迎亲的?轿子停在门前,来客们涌出去观新人,杜若跟着女眷们一道观礼,先觑见自家小叔子,失魂落魄的?混在人群里,煞白的脸色中混着一丝嫣红,再无意一瞥,见况苑高大的身影伫立在人群里,穿着身暗红的衣袍,喜气洋洋,身旁挨着薛雪珠,夫妻两人一团和气,笑脸迎人。 再就是喜宴席面上,杜若早早便走,急着带张圆回去,正往前院男客屋里去寻张圆,人来人往间,身旁正擦过一个高大的身影,擦肩而过的?长袖下,一只手突然勾着她的手指,轻轻的?捏了捏。 不过须臾,只匆匆一下,那带着暖意的手已松开她,杜若心头一跳,脚步滞了滞,匆往前走了几步,顿住脚步,回头望了望那抹暗红身形,笔直的肩和瘦窄的?腰。 不知怎的,此时在车内听着张圆急促的?呼吸,她眼眶亦有酸意,只是涩涩的哭不出来,索性扯扯唇角,做了个笑意。 虽是蓝家嫁女,但?毕竟依附在施家,又得施老夫人看重?,施府内外亦是张灯结彩,设宴招待前来道贺的宾客,满室笙箫鼓乐,觥筹交错。 甜酿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旁的?闲人看热闹都不说透,施家有施少连替她出头,老夫人又有维护之意,甜酿在绣阁当着众人面给老太太磕头,这会儿施老夫人又招着甜酿坐在身边来,和云绮、芳儿坐在一处,仍同以往一般对待,当着宾客的?面,施家诸人都不好显露。 席面上 虽是热闹,说笑声一片,但?亲疏远近旁人都看的?真切,云绮和芳儿只顾两人自己玩耍,桂姨娘和田氏自然是客气周来,话里话外都分外亲热,只是往来挟菜递杯都要先瞧甜酿一眼,甜酿坐在席上,面上也端着甜笑,眼里亮闪闪的,坦然迎着在自己身上逡巡的?目光。 有女客来给施老夫人奉茶,连连夸赞施家的?女孩儿,如?今甜酿、云绮、芳儿都是云英未嫁,施少连亦未有婚配,正是亲邻结交的好时机,施老夫人也高兴,笑道:“我家这些女孩子都还未定,若是谁家里有合适的?,也帮着说合说合,早早了下老婆子一桩心事。” 女客笑盈盈的?,目光在施家三?个女孩面上扫过,心里暗自揣摩着,在甜酿身上顿了顿,又轻飘飘移走,满脸堆笑:“这是自然。” 施老夫人身子本就不好,又受不住累,坐了片刻就受不住往屋里去歇息,只让桂姨娘和田氏招呼来客,后来施少连来,见云绮和芳儿坐在一处说话,桂姨娘和田氏和女客们攀谈,到处花团锦簇热热闹闹的,只不见甜酿,问云绮:“你二姐姐呢?” 云绮看着身侧空荡荡的座椅,撇嘴道:“刚还好好坐着,我哪里知道。” 芳儿环顾四周,讶然睁眼:“刚二姐姐还在这儿坐着听我们说话,一转眼就不见了。” 那座儿铺着软垫,桌上崭新的碟碗和半杯酒水,一双筷箸干干净净的?。 施少连禁不住冷面皱眉,又见紫苏和宝月,跟一堆婢子站在廊下花灯处说话,上前问甜酿,这个说二小姐刚还陪着老夫人坐,那个说二小姐跟人说话,不知何时就不见踪迹。 他环顾身边红飞翠舞,语气极冷,眼底阴寒:“我让你两人好好跟着她,她去哪儿了你们也不知?面前奉迎我,转身就怠慢主子?” 这话是对紫苏和宝月说的,但?一圈婢子都鲜少?见他这副神色,自觉收紧脸上笑意,个个噤若寒蝉,宝月被他整治过,最惧他发怒,不由得脸色青白:“婢子这就去找二小姐...”倒是紫苏,第一回当众被他驳面子,脸上涨得通红,解释道:“婢子刚从厨房过来...” “去找。” 云绮和芳儿听见动静,俱回头看,见施少连脸色冰寒,极是少见,带着宝月和紫苏往外去。 “人就在家里,还怕跑了不成。”云绮嗤笑,“她若是能跑,又怎么肯再回到施家来,说不定前阵跑出去,也是她欲擒故纵的手段,惹得祖母怜惜她” 芳儿去拉云绮的袖子,低声道:“大哥哥和祖母还是看重?二姐姐的?,姐姐这样说话,被人听去,未免伤了自家和气。” “我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人。”云绮嘀咕,翻了翻白眼,“现在回想起她以前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真觉得恶心透了。鸠占鹊巢,满腹坏水,还有脸出来见人,你看她一露面,这么多人有谁愿意搭理她,有谁看得起她,她自己也听到旁人私下说的那些话,坐不住跑了呗。” 主屋那边,施老夫人已然睡下,圆荷说是未见甜酿,又往绣阁去,满屋的?喜庆还未收拾,也未有人影,新园子还未用,树影幢幢,昏昏暗暗,施少连带着人仔细找了几圈也未见人影,心中又热又急,不知怎的心兀然一跳,急急赶回了见曦园。 见曦园里掌着灯,青柳正端着茶盏从屋内迈出来,见施少连身后跟着紫苏宝月,一行人急急而来,开口便问:“二小姐...” 他顿住话语,见甜酿坐在一侧石阶上,正面对着满壁的?花藤树影,一条绯红的裙拖在地上,身旁搁着只粉彩瓷碟,碟内盛着只喜饼,她静静瞟了瞟众人一眼,捻着一块饼往嘴里送。 青柳先将茶送在甜酿身旁,向施少连:“二小姐早先回来了。” 甜酿见三?人面色都急,先是愣了楞,而?后唇角微微扯了扯,露出个含含糊糊的?笑,将目光收回,吃着喜饼,自顾自地望着眼前的?花藤。 施少连这才放下心来,挥手让婢子们自去,撩了撩袍子在她身旁坐下,柔声问:“怎么自己回来了?” 她答:“祖母回屋歇息,我也无事,索性早些回来。” 她这会儿沉静如?水,没有沾染外头一丝的?喜气,他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偏头看地上搁着的?食碟,一只喜饼已被她吃去十之七八,轻声问:“席上没吃东西?我让厨房送些饭食来?” 甜酿拂了拂自己的?裙上的?碎渣,而?后伸手将瓷碟托在膝头,再捻起一块:“我吃这个就行。” “今日妹妹好像心情不佳。” “哥哥觉得我心情应该甚佳吗?”她将甜腻的喜饼嚼入口中,“自然应当,哥哥安排我给苗儿姐姐送嫁,又帮我清理了我那桩破婚事,还让祖母在众人面前抬举了我,这番用心良苦,我若心情不佳,岂不是辜负了哥哥,哥哥向来对我关爱有加,我又怎敢辜负哥哥。” “是看见今天情景惹妹妹伤情,还是有人说话让妹妹不高兴?”他问。 她默然不语,隔了半晌,撇撇嘴,斜眼睇他,含幽带怨:“是哥哥...是哥哥对我不够好,以前没有替我挑门好亲事,现在又没有全心护着我。” 他听她这句话,抬头看了看头顶悬着的?花灯,光亮俱撒在他眼里,莞尔一笑:“妹妹要我如?何对妹妹好?” “自然要千依百顺,巨细靡遗照顾周全。”她扭头看他,“毕竟我只有哥哥了,不是吗?” “是这个理。”他点头笑。 甜酿起身回屋,正见紫苏端着杯茶水送出来,两人对面相见,彼此微微一笑。 施家新园子虽已落成,但?也要选个吉日搬进去,苗儿已出嫁,下人将绣阁打扫清爽,甜酿原不过在见曦园暂住两日,按施老夫人的?意思是甜酿先挪回绣阁,云绮和芳儿仍跟着桂姨娘住在偏厢里,等六月初再一道住进新园子里去。 甜酿听得祖母发话,坦荡笑道:“以前倒不知道,这几日在见曦园越住越喜欢,我也舍不得紫苏姐姐,我那些东西挪来挪去也麻烦,不如?大哥哥就舍我在见曦园里住到六月初,再同大家一道搬到新园子里去。” 这时众人皆在,屋里屋外,上下人等听见此话,俱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桂姨娘和田氏脸上勉强挂着笑,心头却有轻嫌之意,云绮蓦地绷着一张脸,面露嫌恶之色,不轻不重?的?啧了一声。紫苏在一侧听着也有些晃神,只有施少连淡然自若:“见曦园是按母亲的喜好建的?,妹妹能喜欢,我心头亦觉得欣慰,再搬去绣阁也住不得多少?时日,来来回回的?也折腾,我心头也是想着妹妹住到进新园子。” 施老夫人看了看兄妹两人,心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沉吟半晌,也道:“罢,甜姐儿就先在见曦园住着,大哥儿在外堂多住些时日。” “那就多谢大哥哥。” 甜酿得了祖母的?应允,很?是高兴,亲自给施少连奉了一盏茶,施少连见她那副模样,心知肚明,却也受了她那杯茶:“妹妹客气。” 既然还要在见曦园住些许日子,方方面面也不能凑合 ,甜酿又打发紫苏去桂姨娘处讨东西,紫苏去的时候正巧田氏和云绮芳儿都在,桂姨娘顿了顿:“要什么?谁要?” “要香被褥和衣裳用的熏笼,还要沐浴用的香粉和花露。”紫苏道,“大哥儿平素不用这些,见曦园这些东西俱无,二小姐不愿用绣阁里的?旧物,想换个新的,故指派婢子来找姨娘。” 桂姨娘抿了口茶:“这话她也好意思说出口,老夫人这位干孙女,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什么德行,仗着大哥哥给她撑腰,开始在家颐指气使了。”云绮不屑道,“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芳儿抿着唇:“二姐姐要这些东西也无可厚非,只是在大哥哥屋里用...” 屋内数人彼此对望,紫苏咬咬唇,解释道:“这些也不是见曦园的常用之物,大哥儿成日在外头忙,婢子这几日也鲜少?见大哥儿,若不然不用到姨娘这里来讨,让大哥儿派小厮在外头置几样便是。” “家里有现成的?,何须往外头去买。”桂姨娘吩咐人去取,“紫苏姑娘带回去便是。” 36、第 36 章 紫苏领着桂姨娘屋里的两个嬷嬷回?来,嬷嬷手上捧着漆画手巾熏笼和条被熏笼,连着熏笼里的银香球都有,一匣荷叶金银花露,几瓶栀子花的香粉,都是顶好的。 往常这样的好东西,甜酿也不去桂姨娘那讨,要么施老夫人匀给她,要么施少连有?心送来,总归不会比云绮用的差些,眼下见紫苏能带回?这些,眼里满满都是笑意:“还是紫苏姐姐细心熨帖,样样我都喜欢,以前都不曾见过这样的。若是让宝月去办,指不定带些什么东西回来。” 她高高兴兴指派人将东西送入耳房,又叠声唤宝月将几条常穿的裙拿出来熏香,自个抓着瓶香粉瓶去妆奁盒里翻腾。 那两个送东西来的嬷嬷立在游廊下,昔日也常往甜酿面前送东西,常能得甜酿赏几个打发钱,这回?也照例站在一旁等,却未想甜酿连正眼也未瞧,只顾着自己玩乐,两个嬷嬷当下微愣,讪讪地收了袖着的手,同紫苏话别往外去。 紫苏见两人神色,忙赶着上前往两人怀中塞了几个香茶饼子,笑道:“有?劳嬷嬷辛苦跑一趟。” “哪里,哪里,都是应当的。”嬷嬷笑容满面收了香茶饼,往桂姨娘处去回话?,桂姨娘还和田氏坐一处作针黹,不料她两人回来的这样早,听嬷嬷回禀:“二小姐见了老奴们手上的东西,欢喜不迭,道是往常不曾见这样的好东西。旋即开那花露瓶子自去屋里玩耍,老奴们不曾少坐,早些回?来跟姨娘回?话?。” 桂姨娘抬头哦了一声,打发嬷嬷出去,抿唇向田氏苦笑道:“往常都不曾见这样的好东西...往日里待她和云绮也没什么两样,不知情的人以为我多亏待她一般。如今啊,不知怎么着,倒像换了个人似的。” 田氏笑道:“你瞧着紫苏这些日都少见,昨日路上我遇见她急急忙忙走在路上,我喊了那么多声也未听见,后来喊住说话,她正往外头去取新做的衣裳,这些时日,听说她在见曦园里端茶递水,铺床叠被,忙得脚不沾地的。我们这家里上上下下,往日谁去差使紫苏姑娘,她连在老太太跟前,都是捡个矮墩子坐着说话的,这回?倒好,成了人家的贴身丫鬟。这么一看,可不是破罐子破摔,往日那些温柔小意,体贴大方可不都是装出来的。” “可不是有人护着。”桂姨娘轻哼一声,“年轻丫头们自觉有?了底气?,气?焰便嚣张起来,和她那便宜娘一样,当年仗着肚子,有?了依仗,狂的都不知姓什么起来。这个小的,占着男人的屋子,又要什么香粉花蜜,又差使房里人做活,现今撇明了关系,这可不是惹人笑话?,我想想臊也臊得慌。” “亲兄妹尚且要避着,更何况如今没了干系,往日也不见她多去见曦园一步,如今只闷在见曦园不出头,只想赖着人多讨几分好处。”田氏道,“老夫人那边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想要把这人往哪儿搁?要我说,还不早些打发出去算了,之前闹得纷纷扬扬。” 桂姨娘蹙眉:“老夫人不说别的话?,只把她的庚帖重?新拟了份,要找冰人去相看合适的人家,不拘远近家境,挑个看的过去的便是,只是冰人来回话?,那些差的,怕我们家看不上,有?好的,又看着不合适,这一时半会,也不好找。” 两人这会都沉默起来,原是未出事之前,若是能和张家顺顺当当结亲,后头云绮和芳儿的婚事都好办些,先头嫁的好,后头的自然也出挑,这回?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甜酿年岁又渐大,后头还串着云绮和芳儿,施老夫人心中也着急。 田氏努努嘴,“我家那口子回?来说浑话?,这样的...出身,送到金陵去,那边富家权贵多,做妻做妾也有?出路。” “老夫人能舍得?”桂姨娘道,“就是老夫人舍得,见曦园的主也舍不得。”她压低音量,“等着吧,老太太心头也不是没有?想法。” 田氏少坐了会,辞了桂姨娘往自己屋子里去,正见蓝可俊在屋内喝酒,夫妻两人将先前一番话说道,见蓝可俊满脸不屑之意:“如今能上门求娶的,多半是那等穷酸尖刻之家,图谋那点嫁妆的,大家心头都门儿清,她再不巴结着大哥儿,以后还能有什么好的。”而?后又嘿嘿淫/笑,“兄不是兄,妹不是妹,感情又好,要是有些什么,也不是不可。” 田氏瞪他:“你这龌龊心思,赶紧收了吧。” 蓝可俊摇摇头,慢条斯理递给妻子一杯水酒:“我手里的银钱,全赖原先那两间绸缎铺和绒线铺来,前阵儿标船上的货被水淹了,大哥儿将铺子都转手给别家去了,拿了些现银回家抵用,我的财路也就断死在这,如今施家只剩下那生药铺和当铺来钱,但我都不得沾些边。” 而?后又道:“施府里还有?一大笔银子,送往金陵放官吏债去了,我偶尔也在中间做个掮客,识得有?个在金陵做官的江都人家,他那向上的门道多,常给高官权贵们寻些良家出身,能识文断字的美妾,所?获甚丰,我倒觉得这是门好营生。” “老夫人如何能舍得。”田氏道,“好好的妻不做,要送去做妾。” “那可未必。”蓝可俊道,“那等显赫人家,有?多少平民百姓争破了头也进不去的,宁做富家妾,不做平家妻,要紧的是...事成之后,这赏下来的银子不少,你不如去老夫人面前说合说合,一则成了一桩好姻缘,二则这几百两的说媒钱,可都归在我们手里。” 田氏哼了一声:“这事我不可做,若是以后落了个不好,错处可不都在我。” “终归不是施家人,嫁出去了就两清了。”蓝可俊道,“我瞧着前前后后老夫人那意思,再养,也就养到这时候罢了。” 夫妻两人对酌闲谈,田氏内心盘算一番:“住在施家,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还是买个自己的宅子,有?个自己的营生才过的踏实。” “妇人之见。”蓝可俊满脸嘲笑之意,“大树底下好乘凉不知道么,现成的住家,现成的营生,不操心过日子,还想着出去做什么。” “你当初把我们母子几人都带着来投奔。”田氏含含糊糊,“不就想着...把营生都弄手里来...如今呢,这日子过的七七八八,赚的一些银子都流去了外边,你还有?脸说...老夫人在一日舍你一口饭吃,近来老夫人身体常不好,若有一日不在,这家能容得下我们几口人?大哥儿是好相与的?” 男人沉住脸不说话,半晌将下酒的盐豆扔在桌上:“你也知道他暗地里是个不好相与的性子,他的那些营生紧要的都不让我沾手,只从牙缝里漏些吃的施舍我,能多得一些,还不知用把力气?。” 田氏也无语,呆了半晌,自去内室闷坐。 这几日施少连都忙,但每日里抽空还往见曦园去坐会,这日白天不得空,月上柳梢才进了见曦园,见甜酿和婢子们都围坐在游廊下纳凉。 天已然热,大家都摇着小扇,紫苏泡了一壶酸口凉茶解暑,见施少连进来:“大哥儿要凉茶还是热茶?” “随你们一道便好。”他瞧甜酿百无聊赖摇着扇,见他来微微扯了扯唇角,欣然笑道:“妹妹似乎闲适的很?” “无事可做,当然闲适。”她懒洋洋答。 “往日里都做些什么 ?” “女红针黹,姐妹说话?,读书写?字。”她撇嘴答道,“如今这些,一样也不好做。” 施少连往她身旁坐,宝月和青柳俱自觉起身去忙,留兄妹两人说话?。 甜酿刚沐浴完,乌黑头发还湿着,柔柔的披在脑后,他鼻端似乎嗅得不一样的香气?,淡淡的,若有若无,略微凑近一嗅。 “好闻吗?”她察觉他的动作,嫣然一笑。 “和以往略有些不一样。”他含笑点头,“是什么香?” “可多了。”甜酿懒洋洋掀眼看他,侧首抓着耳鬓一络长发,捻在手里,“玫瑰、栀子,牡丹,玉兰花露调在浴桶的香。” 她浅笑,甩着那络黑发招惹他:“哥哥仔细闻闻。” 他捏住那发尖,递在鼻下轻轻一嗅,含笑道:“清甜的香。” 甜酿很是得意,婉然一笑,抿唇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乜斜一眼,见门首地上投出一个长长的身影,将黑发在他面颊上一扫,柔声道:“我知道哥哥定然喜欢,泡了大半个时辰的香水浴才沾了这么些气?味,哥哥陪我久坐些,方才不辜负我这点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文案我删了。。嗯这个文案的确挺招人骂的,的确骂的人也挺多的。。这段剧情还有一段距离,但实际场面没有文案描述出来的那样难受,喜欢此文的朋友也不用帮忙推文,让我默默写完它。嗯,最后就是,写文是快节奏现实生活之下一种宣泄,只图我自己开心,大家看文也一样~ 第37章 第 37 章 黑发又软又细, 沾着一点湿气从面上拂过,扫过他的面颊和鼻唇,撩过细长眉睫, 酥麻微痒惹得施少连眨眼,看着面前的娇靥,问她:“嗯,妹妹是特意为我弄的香?” “是因为哥哥的关系,才能用上这样的香。”她娇笑, “借花献佛。” “妹妹心中有这份心意, 我已知足。”两人挨的很近, 施少连见她眸里含着几分懒散和笑谑,又有狡猾和使坏的心意, 但那双明澈的眼里漾着水光,和他的影子。 客舟那几日之后,倒是真的不一样起来,兄妹面具已经撕破, 她也懒于应承他,在他面前显露的情绪越来越多,耐烦的不耐烦的, 有意的无意的,好的坏的, 施少连只觉欣喜有趣,倒像是个新鲜人似的盯着她看。 紫苏端着茶盘倚在门旁,身形似被攫住, 见他两人罗裳挨蹭,状貌亲昵,眼神流转旖旎缠绵, 语调也是欲说还休,心头隐隐浮现些奇异念头,只觉可笑又荒诞。 近来总是如此,兄妹两人即便不说话,一道坐在那,眉眼间总有些不一般的神色。她来施家已有三四年的辰光,知道他们兄妹感情极好,但两人从来也守分寸,只是上回甜酿送本旧书来惹恼了施少连,自此后兄妹两人生分,再往后些,渐渐有了些不一般,自打甜酿身份撕破回见曦园后,更是奇妙起来。 紫苏心头打颤,这个二小姐,有时候来看倒像是换了个似的,颇有些不知好歹,心头怕是有些什么样的古怪念头,但是大哥儿这样聪明的人,不该如此,哪有扯破了关系的妹子还住在哥哥屋里的,既然不是兄妹,总是该避着些,若是惹出了不好听的闲话,可如何洗脱。 兄妹两人见紫苏端着茶盘一声不响来送茶,微微挪了挪身形,隔得稍远些,甜酿瞟了紫苏一眼,笑吟吟撑着下颌看施少连和紫苏。 “紫苏姐姐给大哥哥倒的是什么茶?” “就是二小姐适才喝的凉茶,大哥儿口味略酸些,我多加了一片柑片。” “是么?我竟不知哥哥爱酸,这可不该。”甜酿讶然睁大眼,“我也想知道哥哥的喜欢。以后可要跟紫苏姐姐好好学着些。“ 紫苏勉强笑了笑,施少连正举杯啜茶,闻言挑眉,意味不明的睇了她一眼。 甜酿咂咂嘴:“口有些渴了,哥哥的茶是什么酸味的,舍给我尝一口呗。” “妹妹想喝,当哥哥的岂有不给的道理。”施少连忍不住笑,将杯子挪到她唇边,“妹妹请。” 她笑吟吟的要去啜吸,乍然见紫苏在一旁福了福,面色有些奇妙,语气略急:“二小姐想喝,婢子再去给二小姐倒杯一样的。” “那就有劳紫苏姐姐,烦请给我再倒一杯吧。”甜酿伸手将施少连的杯子推开,“我不跟哥哥抢。” 施少连看着紫苏急冲冲去倒茶,扭头朝甜酿低声笑:“你倒惯会想法设法差使我的婢女,这几日我听过好些人在我面前言语,说紫苏忙里忙外的辛劳。” “还说我没脸没皮,不知羞耻。”她懒洋洋笑,“哥哥心疼我指使哥哥的房里人了?” 甜酿说话轻飘飘的,唯独房里人三个字故意咬的重重的,像是别有居心。 “不过是个婢女,妹妹如何差使我都乐意。” “那你啰唣什么。”她乜斜他一眼,眼里光亮又冷又娇又不屑,扭头不看他。 施少连见她这模样,心神一荡,笑容俊秀温润:“好,好,我不啰唣。妹妹想如何便如何。” 紫苏再递来的茶水被甜酿搁在一侧,左右闲来无事,吩咐宝月将棋盘摆出来,自己和施少连走棋玩,身旁围着婢女观摩,她棋技依旧不佳,又是心不在焉,棋盘下的七零八落,施少连竟也耐心,陪着她玩了一局又一局,走时已是不早。 临走之时,施少连又吩咐紫苏寻几件内里衣裳,甜酿差使紫苏捧着衣裳同施少连一道出去。施少连这阵儿住的是外院的一间药房,原是施府旧年的存药材的地方,屋子里还弥散着股淡淡的药材气味,屋内陈设简单,平日只有顺儿收拾,紫苏偶尔来也帮着收拾一二。 施少连脱了外袍去净手,见紫苏铺床叠被,递枕打水:“你也早些回去,时辰不早了。” “大哥儿这边都乱着,夜里也没人守着,我替大哥儿收拾些,泡完茶再走。”紫苏手上的动作慢了慢,“二小姐夜里也不要婢子守夜...” “早些回去吧。”施少连瞟了紫苏一眼,温声道,“若是见曦园有什么事,你在还是稳妥些。” “婢子是大哥儿的婢子。”紫苏蹙眉,有些泄气道,“如今倒不能在大哥儿跟前伺候了。” “我听你这话里,怎么有些怨气似的。”他对她的语气向来和缓,笑道,“在她面前伺候,和在我跟前,是一样的。” “婢子知道大哥儿和二小姐情同手足。”紫苏咬唇,“但婢子说句不该说的话,婢子伺候二小姐任劳任怨,心头半个不字都不敢说,但家里上下闲话不少,婢子听了,也只能暗暗为大哥儿叫屈,大哥儿不是那样的人。” 施少连眸里烛光跳动,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微笑:“他们说什么闲话了?” “家里上下都抬举婢子,婢子又是大哥儿带回来的,如今倒去了二小姐跟前...虽说如今二小姐身份和以往有别,但显得二小姐和大哥儿...更有些不一般似的。” “有些僭礼?有些越界?有些不知礼仪羞耻?”施少连道,“紫苏,你觉得是我的问题?” “大哥儿自然不是这样的人。”紫苏脱口而出,惴惴的看了施少连一眼,“婢子看在眼里,大哥儿行事向来有主张又有分寸。” “那就是二小姐的问题。”他莞尔一笑,“但我知道,我这个妹妹向来温柔小意,进退有礼,她怎么会有问题呢,一定是她近来突遭变故,心中烦乱无意为之的缘故吧。” 紫苏呐呐不说话,施少连仍打发她回见曦园去:“你就权当是替我照看二妹妹,她性子单纯温良,心头定然有些苦楚,你在她身边我放心些。” 话已收到这份上,紫苏心中再想留下,也不得不回见曦园去,见曦园里已熄了烛火,只留了几盏小灯,原来甜酿早已睡下。 次日晨起,甜酿见紫苏端水伺候洗漱,神情有些讶然:“紫苏姐姐回来了?何时回来的?” “昨夜把衣裳送到大哥儿屋里就归了。”紫苏道,“归时二小姐已经歇下了。” 甜酿闻言上下打量紫苏一眼,不知怎的甜甜一笑,那笑容极艳,笑得紫苏心头不解:“二小姐笑什么?” “大哥哥对我真好,知道我喜欢紫苏姐姐,都不舍得留紫苏姐姐在自己身边伺候。”她声音调缱绻又浓情,“自打我从施家二小姐变成了旁的不相干的人,家里上下对我俱是两幅面孔,只有哥哥一人真心实意对我好,依旧疼爱我,对我竟比以前还好上几分,如今我在施家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有在哥哥身边,才觉得心底踏实些,也盼着哥哥多在我身边呆一呆。” 甜酿幽幽叹气,面容转喜为哀:“如若有一日哥哥娶了嫂嫂,这世上还有谁能把我放在心上疼,我又忍不住想,如果日子一直都是现今的模样该有多好。” ”紫苏姐姐,我是不是很自私。“甜酿抽抽鼻子,“我这个想法是不是很可怕...” 紫苏脸色微微有些难堪:“老夫人和姨娘其实都疼着二小姐,二小姐以后还有夫君,照样也是能疼人呢...” “再疼人的夫君...能比得过大哥哥吗?”甜酿笑,收回落在紫苏身上的目光。 施家的大园子已落成,连内里楼阁亭台的陈设都慢慢布置齐全,故而施少连又特意在家布了一桌酒席邀请况家上下,以表谢意。 况家拖家携口俱来,老夫妻两人,况苑和况学两对年轻夫妻,一个小女儿巧儿。 苗儿是新妇,才嫁出去没多少时日,此次跟着舅姑丈夫一起回娘家来,见了父母和施老夫人,又见了各位妹妹,心头亦是高兴,既然已成亲家,普通人家里没那么多里里外外的规矩,故而况夫人领着大儿媳薛雪珠,小儿子小儿媳,小女儿一道都坐在施老夫人屋里说话喝茶,况学又是新女婿,见了岳母,又见数位小姨子,脸上还有些羞,坐的比苗儿还要拘谨些,故而众人都爱逗弄这一对小夫妻。 巧儿才十二岁,不甚爱说话,却是机灵,以往常替苗儿甜酿和况学张圆搭桥牵线,这回老老实实的坐在母亲身边,一双眼却不断往外瞟。 况夫人见她走神,拍怕小女儿的手朝众人笑道:“这孩子,八成是惦记着府上新修的园子,想去看个究竟————她父兄手上的花园图稿都是她画出来的,这丫头衣裳胭脂水粉都不爱,平生最爱的,头一样就是溜出门去各处看园子,第二样是看着自己花的园子最后落成个什么模样。” “这样厉害?这样小的孩子竟能花图稿?”众人问道。 “她从小就跟在她阿爹阿兄身边,听得他们说的多,心头也有些想法爱好,平日里帮着递着笔什么的,后来就是她阿爹阿兄在一旁说,她来握笔描图。” 况夫人也是自豪又惋惜,“若是个男儿身,倒是能带出去跟着父兄历练,可惜是个女孩儿,。” “既然有这样的天赋,倒是该好好教教。”施老夫人笑道,“想看园子,我们等等,等两个大哥回来,一道领我们看新花园去。” 况苑和施少连却不在内院里,两人聚在一处,在外院账房里喝茶。 况苑是个半粗不粗的手艺人,施少连是个半读不读的商贾,两人此前不过泛泛之交,点头寒暄几句的交情,只因两家婚事和造园子才熟识起来。 如今也不能算是熟识,彼此都有些事儿握在对方手里,亦敌亦友。 茶喝了大半,两人也不说寒暄话,直来直往,新园子的酬劳早已结清,但施少连又拿出一小匣。 “大哥儿这是做什么?” “前些日子多谢张家二嫂子帮忙。”施少连笑道,“我不便去寻她,这点谢礼就由况大哥转交吧。” 况苑默然将小匣收下:“我也不知再见她是何时,这东西怕是一时半会都要放在我手边。” “无妨,你两人总是能见面的。”施少连道,“施家和张家如今闹僵,我再去寻她却是不好,只是托付给况大哥。” 况苑点点头,许久之后道:“大哥儿吩咐我做的,我都做了,若不是这个,园子交工怕还是要早些...” “多谢。”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彼此都能看出对方的试探和揣摩,却又不说透,本没什么好说的,各自都不是清白的人。 良久,况苑问: “大哥儿平日都忙些什么?” “查铺面,贩货,看账,打发杂事,应酬。”施少连道,“况大哥呢?” “招揽活计,雇工,做活。”况苑道,“大哥儿人面广,朋友三教九流,应当不少吧。” “认识的人虽多,不过都是利益往来。”施少连笑道,“我孤身一人,只认钱财,没什么朋友。” “倒是一样。” 两人相视,施少连给况苑斟茶,彼此心领神会,举杯:“来日方长,请多担待。” 账房里两人说过一席话,双双往后院去,施老夫人屋里语笑喧阗,很是热闹,众人见施少连和况苑来,俱拍手:“两个大哥都来了,可领我们去看新花园了。” 由此况苑和施少连带着阖府上下一道赏园,自主屋往外去,曲径幽深,草木葳蕤,楼阁掩映在一带翠色之间,碧波荡漾,烟柳依依,水榭和抱厦绕湖而成。 施少连指着深处一处精巧楼阁:“这是二妹妹的屋子。” 甜酿默默混在众人中,原本避着笑语,听见施少连突然提起此话,顺着他的手势抬眼去看,只见一重碧瓦掩在花木之下,隐约见小阁轩窗,庭中似有秋千架,正是深闺藏娇的景致,心中一凛,脸色生白。 她始终不明白他的企图,是打算将她囚于此处?要多久?要如何避着众人?又要如何对待她? 耳旁云绮问道:“大哥哥,那我的屋子呢?” 众人又笑着去看云绮的屋子,甜酿默然跟随众人,这样的良辰美景,赏心悦事,心不知怎的越跳越快,越跳越急。 第38章 第 38 章 新园子由活泉贯穿, 居高叠湖石假山,雨时有檐瀑,落处凿湖建榭, 睡荷团团,垂柳掩映,卵石铺墁,庭中多植花木藤萝,东北角一处院落是留给蓝家居住, 余有喜哥儿、云绮和甜酿和桂姨娘的的小院落, 还有戏台宴庭之所, 云绮那座阁子,前院是庭院, 后院通向小清湖,往各处去都方便,甜酿的居处更幽深些,依傍着错落山石, 荼蘼架分出一条小径,八角小门,细花漏窗, 花木扶疏,轩窗明室, 很是雅致。 众人一一赏去,甚觉心欢,巧儿一双眼滴溜溜的瞧着园子景致, 抿唇笑道:“和我画的图稿一模一样的。” 况苑也笑:“我这小妹妹,对营造之术甚是感兴趣,每日里都专研在书里, 再过几年功夫,我的能耐怕是也不及她,她还一心想跟着我出来干事,我家的衣钵,讲不定以后要让她给接了。” “女子能有这样的志向,亦是可嘉可佩。”众人道,“家里头愿意,索性就让她施展一二,也给我们这等女子出出风头,若不是世道所限,谁说女子不如男。” 园子赏完,众人一道回去吃席,摆了两桌酒菜,女眷们在内,男客们在外。况夫人心疼新媳妇,不让苗儿在自己身旁陪坐,送到施老夫人身畔来和娘家姐妹说话。 苗儿如今已梳了妇人发髻,脸上两团浅浅羞云,温婉又柔和,照例坐在甜酿身边,细声细气的和甜酿说话。 她也看得出来,众人面前,甜酿虽一直带着笑,话却比以往少了许多,也常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若非施老夫人照顾着,旁人多多少少都避着,她如今出嫁离了施家,只上次回门匆匆一见,此回再细看甜酿模样,心头多少有些难受,姐妹两人趁着出去净手的功夫,苗儿悄悄握着甜酿的手:“二妹妹如今过的不开心么。” “没什么开心不开心的。”甜酿笑道,“还和以往一样,屋子里坐坐,祖母处走一走。” “我知妹妹如今的处境。”苗儿微叹,“本来也不想说,怕妹妹也不愿听...张圆他...自打我成亲那日起,回家就卧床病倒了,连着许多日都未去府学,我家那位去张府看他...被管事的仆人说辞了一通,说家里有客,直接送出来了...后来才见着,那客原来是赵安人家,又听说赵安人近来常去张家,怕是有些事儿...” 苗儿道:“我说这话不是惹妹妹伤心...我如今也是嫁出去的人,只是想和妹妹说,这张家实在是些瞧不见人,并非好相与的,如今这样,妹妹也想开些,把这些都忘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过新日子吧。” 甜酿微微一笑:“多谢姐姐告知,我早将这些人事抛之脑后。如今也是慢慢等着过新日子呢。”她打量苗儿,“也没机会问苗儿姐姐,姐姐近来一切都还好么?” 苗儿温婉一笑:“在妹妹面前,我说句不孝顺的...比在爹娘身边过得还好些...你知道我那爹爹的德行,家中事情不管,外头乱糟糟的,我娘又偏着弟弟妹妹。”她微微一叹,“也是托施家的福,舅姑对我看重,平日多是体贴,家里薛大嫂嫂为人又好,巧儿又不是耍娇的性子,况学...他对我也极好。如今嫁出去了...才觉得日子有盼头。” 甜酿瞧着她眉间舒展神色,确实是比出阁前要松泛了几分,心头也觉欣慰:“姐姐能过的好,我心里也高兴,总算是有一事顺心。” 姐妹两人说过一席话,又往屋里去,满屋融洽,笑语不断,宾客相处甚欢,况家等人在施家吃过夜饭才回家去。 施老夫人心头也高兴,况家夫妇是实在人,两对年轻夫妻和巧儿也招人喜欢,一家人顺顺当当,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日子过的也是不愁吃不愁穿,况夫人话里话外都是自豪欣喜,只等着抱孙子颐养天年的语气。 再看自家,儿子媳妇皆早亡,如今只有一个侧室在,诸个孩子都有操心的事情,施老夫人叹气,自打甜酿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身上就有些难受劲,大哥儿那边,原是盼着他和赵窈儿生出些什么,哪知甜酿出事后,施少连断了心思往赵家去,赵家也是一声不响断了来往,两个大孩子的婚事就这么告吹,后头的云绮年岁也渐不小,今年里正是要徐徐挑选的时候,却又和甜酿撞在了一处,后头最小的喜哥儿,如今全赖她这个祖母抚养,正是要念书进学堂的时候,也要好好替他谋划一番。 圆荷捧着药碗进来,见施老夫人捻着佛珠出身,轻声提醒:“老夫人,该喝药了。” 施老夫人有些咳疾,反反复复总是有些不好,喝了药便歇下,这日陪着况家热闹,许是有些累了,次日里便觉有些抬不起身来,婢女按了许久的肩腿穴道才稍觉好些。 甜酿依旧每日来主屋陪施老夫人说话,如今虽非亲祖孙,却还是祖孙情分,听圆荷说祖母身子乏:”紫苏捏肩敲背也很好,闲时我让她过来替祖母捏捏。“ “哪里就用得上她来。”施老夫人笑道,“她整日伺候你大哥哥还来不及,哪里有空来这。” 甜酿微微一笑,自己拿着个美人捶替施老夫人敲腿,施老夫人见她面容乖巧,想着她此前抱着自己膝头啜泣,祖孙相认的场面,不由得叹气:“知道你昨日见了苗儿,心头也是难受,甜姐儿放心,祖母定然帮你再挑一门好亲事,光光彩彩的嫁出去。” 甜酿一下下在施老夫人腿上锤着,抿唇细声道:“甜酿如今不想嫁人,只想伺奉祖母,在祖母膝前尽孝,报答祖母养育之恩。” “傻丫头,这世上哪有不嫁人的姑娘,男婚女嫁,乃是世俗伦理。” “大哥哥也尚未成家呢。”甜酿笑道,“我瞧着大哥哥不想娶亲,我也不想嫁人,这个家里只有大哥哥和祖母对我好,我也要对大哥哥,对祖母更好,往后我就在家伺奉祖母,陪着大哥哥。” 施老夫人凝视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年轻面庞,慢慢从榻上坐起来:”你们兄妹感情深厚...有这个想法亦是平常,但你大哥哥总有要娶亲的一天,你也总要嫁的,这个你们还是要分得清楚的。“ 甜酿神色迷茫的抬眼看了施老夫人一眼,慢声道:“是。” 过后桂姨娘来施老夫人身边说话,甜酿再回见曦园,见紫苏坐在窗下做针线,摸摸自己的袖,歉声道:“猛地想起来,我有块帕子落在祖母屋里,姐姐去帮我取回来。” 紫苏去的时候,桂姨娘还在施老夫人身边,两人说的是近来家里开销支出,听见外头圆荷和人说话,问道:“是谁?” “是紫苏姑娘,来寻二小姐的帕子。” 近来紫苏常去桂姨娘处取东西,常在桂姨娘处喝茶说话,桂姨娘闻言笑道:“请紫苏姑娘一道进来坐坐。” 紫苏推脱不过,也只得进了内室,圆荷搬了个小杌子在下首,又捧了茶碗,近来施少连甚少往内院里来,施老夫人便问紫苏近来施少连的一些吃穿行径,紫苏略沉吟,回道:“婢子近来都在二小姐身边服侍,大哥儿的事管的少,近来大哥儿若往见曦园见二小姐,婢子才得见大哥儿,老夫人您问的这些,婢子还得去问问大哥儿身旁的顺儿,才能给老夫人回话...” 施老夫人喝茶:“他近来这样忙,鲜少来老婆子跟前坐坐,可常回见曦园里?” “大哥儿每日都回见曦园瞧瞧,若白日不得空,晚间再晚也会来坐一会,和二小姐说说话,喝一盏茶再走。”紫苏斟酌道。 这听起来便有些不像话,桂姨娘在一旁不言不语,挑高眉尾只顾喝茶,施老夫人略蹙眉:“他住在外头,倒有闲暇来回跑。” “也不是大哥儿。”紫苏柔声道,“只是二小姐心绪常有不佳,只有大哥儿在才有些笑意,二小姐对大哥儿有依赖之情,因此大哥儿多看顾二小姐...” 桂姨娘这时在旁突然道:“确是,甜姐儿这阵儿也不知怎的,也不同她两个妹妹玩耍,也鲜少来我屋里说话,性情倒是孤僻不少,倒是和大哥儿比以往更亲厚。” 施老夫人听不得这话,闻言顿了顿:“他们兄妹...” 这话未继续说下去,紫苏和桂姨娘亦是不语,屋里一时沉默,喝了一盏茶,紫苏和桂姨娘各自退下,这日晚些,便有相熟冰人上门,陪着施老夫人说话,坐了许久才走。 那时桂姨娘和田氏都未在屋内作陪,也不知施老夫人和冰人言语什么,施少连听见冰人上门的消息时,正踏步进内院,闻言微微一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往见曦园去,见婢子们都围坐在堂里吃茶,紫苏笑盈盈的迎上来,眉眼舒展如春色,柔声唤:“大哥儿来了。” “二小姐呢?” “二小姐在内室坐。” 施少连嗯了一声,径直往内室去,掀开真珠帘,见甜酿坐在卧房外相连的小内厅里,正坐在妆镜前翻看自己的首饰。 她身上钗环俱无,脂粉不施,只一根簪松松挽鬟,出水芙蓉般的清丽,轻轻扭开一只芙蓉玉色小瓷罐,罐内盛的是时兴的玫瑰胭脂膏,揭开覆在其上一层蚕丝,脂膏宛若软玉,色泽莹润,芬芳扑鼻。 甜酿听得身后动静,在铜镜前抬头,慢腾腾的睨了他一眼,而后伸手沾了沾脂膏,抿唇,对镜仔细的将脂膏匀在自己唇上。 樱唇柔媚,色如桃夭。 施少连踱步上前,甜酿复从镜中抬眼望他,微微露出个清甜笑容,眼波流转,指尖又沾了抹玫瑰膏,微抬下颌,轻启唇瓣,将香甜的脂膏填补在唇际唇角,完完整整描出一张完全艳丽的丹唇。 他静静立在她身后,在镜里观摩她的举止,那水润艳丽的唇愈发衬的她眉眼如画,娇靥如花。 “好看吗?”甜酿抿抿唇,扭身过来,仰面看他,“大哥哥好像瞧了许久。” 施少连在她身旁坐下,温润笑道:“似乎是第一次见...妹妹梳妆。” 甜酿翘着唇角:“是前几日哥哥遣人送来的胭脂,第一次用,我很喜欢。”她眨眨眼,舌尖轻轻舔了舔唇瓣,沾了点玫瑰胭脂膏的味道,咂咂,微叹:“好甜,有些玫瑰搽穰卷的滋味。” “是么?”他轻笑,盯着她的水光盈盈的艳唇,贴近她,魅惑撩拨,“妹妹许我尝尝么?” 甜酿冷声哼然:“不...” 他猛然探身,将自己的唇覆上去,贴在那香甜柔软的唇上,辗转舔舐她唇上的胭脂,将她半截话吞没在唇色之间。 “唔...” 甜酿单手撑在妆奁台上,拗着脖颈,仰面应承着他的吻,柔软的吻,湿润又温热的触觉,甜津津的滋味,玫瑰花香里带着一缕茶的香气。 真珠帘轻轻晃动,她分明能见一个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半幅淡紫色的裙裾藏在帘后。 甜酿眼里露出些许笑意,轻轻掩上眼帘,乖顺的轻启唇瓣,舌尖交缠,任由他的引领,沉溺在这清甜的吻里。 他在掠夺中分了一点心神,见她鸦睫颤抖,脸上的晕红如霞,神色似有些得意,又有些心不在焉的顺从,在她唇上轻轻一咬,惹得她浑身轻颤,这才有了几分满意,吮着他咬过的地方,温柔吮吸抚慰。 这吻的时间不算长,施少连顿住动作,将身体微微往后撤了撤,见甜酿长睫抖了又抖,才睁开一双水汽朦胧的眼,唇上的胭脂早入了两人肚腹,露出一张浅绯水润的唇,她呼吸缓了又缓,才止住咻咻的鼻音,撑着软绵绵的身子坐在凳上,脸上神色娇怯又冷清,微微含着些恼怒。 “等下次...”施少连声音带着丝哑,自己拿起桌上的胭脂瓷罐,仔细替她抹唇,言语带笑,“倒有些画眉的意思。” 甜酿任凭他的指尖在唇上游离,轻哼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婢女们还围坐在外头吃茶,只紫苏不在。 第39章 第 39 章 甜酿问了一声:“紫苏去哪儿了?” 宝月和青柳手上有活计, 都未曾留意:“刚还说泡茶去,转眼就不见,许是就在屋里屋外。” 施少连不甚在意, 自己去耳房坐, 又唤甜酿:“给二妹妹看个有趣的玩意。” 原来是一只金玲珑寿字簪, 甜酿瞧他捏在手中, 仔细看了看那金簪, 心头猛然一跳:“哪儿来的?” 这金簪样式外头并不多见, 她却是认得的,家里施老夫人、桂姨娘和王妙娘都有这样的簪,是施存善还在时,外出贩货时路过金陵, 一并儿给家里人添的首饰,是仿内造的样式。 “去岁年节当铺里收的绝当器物,一直搁在库房里没收拾, 正巧被我见着了。”施少连将金簪递给甜酿, “妹妹看着像谁的簪子?” 甜酿将簪子夺来,藏进袖间:“这样的金簪满街都有售卖,我如何能猜到是谁的。” 王妙娘屋里剩余的首饰器物都收到了甜酿手里, 其中并没有这样的簪子, 许是那年上元节王妙娘已随身携走。 施少连见她神色略有些忐忑,眯眼笑道:“我看了当契,是一个叫李得胜的男子来典当的, 当铺的伙计说, 那人身上带着股水腥味,模样像是漕运船上的运军。” “这也不能说什么。” “自然是不能说什么。”施少连道,“这种式样, 别人家也兴许有,我只是见着眼熟,带回来给妹妹看看。” 他指节叩着桌面:“即便是家里的旧物,我也不甚在意,随它如何。” 她捏了捏藏在袖里的簪子:“如今我已这样,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那就任由它去吧。”施少连道,“妹妹意下如何?” 甜酿沉默半晌,而后言语轻飘飘:“哥哥来问我的意思?怕是问错人了哥哥是施家家主,日后倘若有些不好听的传出来,损的也是施家和哥哥的脸面,和我没什么干系。” 施少连瞧着她板着一张娇艳面孔,忍俊不禁,摇头轻叹:“真是个坏心眼的丫头。” 紫苏从游廊下转回屋里,见兄妹两人挨着坐在耳房说话,慢慢抚了抚自己的鬓角,去茶水房里端茶进来伺候:“大哥儿、二小姐喝茶。” 说话的两人双双抬头,目光都不偏不倚的落在紫苏脸上,施少连含笑不语,甜酿微笑:“多谢紫苏姐姐。” 施少连再出见曦园,甜酿依旧唤紫苏去送,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行在路上,施少连见她沉默不语,顿住脚步:“好好的,眼睛怎么红了?” 他对紫苏,不论其他,语气多半都是温和,是极好说话的性子。紫苏闻言眼眶一热,再三忍住,吞声道:“婢子无事。” “无事便好。”他抬脚去前院,“回去吧,好生照料着二小姐。” “婢子想在大哥儿身边伺候。”紫苏突然道,上前跟紧他,“婢子是大哥儿的人...理当跟着大哥儿...” “那也不打紧。”施少连飘然而去,“隔几日我搬回见曦园就是了。” 紫苏怔怔站在粉壁前,望着他的背影,心头巨浪掀天,五味陈杂。 原先她的主子,是沈家的独女沈妙义。沈家并非江都人,亦是商贾出身,但攀附的是官商的路子,江都有沈妙义的外祖家,和施存善有些渊源,施少连和沈妙义因缘结识,有些少年情意,沈家原是看不上施家,但对施少连寄予重望,施家攀结之下,两家已有结亲之意。 后来施存善故去,施少连自作主张从学院回来,连当年的院试都未去,回家掌了施家的营生—— 先头不悦的便是沈家,施家那点子营生沈家尚未看在眼里,他们看中的是施少连的读书仕途,沈妙义自然也是不满,和施少连屡起龃龉。 而后就是施少连抓住了她遗落的一幅绢帕,在她耳边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她那样清高自傲的性子,岂能容自己的婢女伺候枕席,以后也是把你配个小厮,不如...跟着我,还愁没有好日子过么。” 她自然也是暗暗倾慕他的,那时他也是少年郎,白纻春衫如雪色,俊秀清雅里显出光风霁月的气度,等两人私情的那一幕撞入沈妙义眼里,不啻于晴天霹雳,但能在他身边,她就不后悔,以后做婢做妾,她也心甘情愿。 她也不许外人给他泼上半点污名,无论是外头那个妓子,还是见曦园里那个假二小姐。 紫苏默默的站了会,转身回了见曦园。 这日里,蓝表叔也颇有些晦气,原是一时兴起,约着詹少全和邓知客出去喝酒,原想着许久不去雪姐儿处,想带着人去热闹一番,岂料进了巷子,冯妈妈赔笑:“雪姐儿已有了好去处,不在家里住。” 蓝表叔道:“这是什么话?上次我来还好好的,她哪儿去了。” 冯妈妈呵呵一笑:“她给自己赎了身,跟着张家二哥享福去了。” 原来是张优升了副提举官,近来又有些财路,大有底气在,雪姐儿看他意气风发,容光焕发,有了巴结之意。 只是先前雪姐儿和冯妈妈在张家门前讨酒资宿费,两人已闹僵,雪姐儿好容易寻着机会,将张优哄到楼上来,哭哭啼啼喝了一顿赔罪酒,床笫间又使出了些别样的手段,重新将张优哄得服服帖帖,张家那头因张圆之事闹得愁云惨雾,这边张优将雪姐儿梳笼起来,两人镇日里一道厮混。 酒酣情热之时,雪姐儿囔着要赎身跟他过日子,张优知道冯妈妈的厉害,只掉进钱眼里,难免有些推脱,哪知这次雪姐儿不知怎的吃了秤砣铁了心,搬出了自己的体己钱——这些体己钱多半从蓝可俊手里拿的,去冯妈妈面前给自己赎了身。 张家是读书人家,家训只娶亲,不纳妾,张优见雪姐儿执意如此,又不花费自己一分一毫,于是在外头赁了个小院子,又买了两个丫头嬷嬷服侍雪姐儿,自己隔三差五来寻欢作乐。 蓝表叔听得冯妈妈这顿说辞,又说雪姐儿的赎身钱又是珠钗首饰,又是银元宝,件件样样都是从自己手里送出去的,顿时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跺脚道:“这不要脸的妇人,拿着我送出去的银子,跟别的男人跑了,我可不就做了乌龟王八,鲜绿的头巾。” 随同的酒肉朋友道:“,她拿着蓝兄的银子,自赎他人,就是踩着蓝兄的肩膀往上爬,这口气,哪个男人咽得下?定当讨回来。” 蓝可俊被人一撺掇,问冯妈妈要了雪姐儿的寓居,气势汹汹的带着詹少全几人冲上门去。 雪姐儿正陪张优吃酒厮混,见蓝可俊带着人闯进来,大惊失色,两个人衣冠不整,妇人露出个雪白的胸脯,满面春色的浮浪模样。 蓝可俊见了这场景,顿时怒火中烧,提手就是对着张优一拳,张优是斯文读书人,何时与人动粗过,此时见蓝可俊不言不语就来闹事,亦是心头火起,和蓝可俊厮扭起来。 一时旁侧站着的闲人都上前来帮忙,男人一顿混战,只留个雪姐儿在一旁哭诉跺脚,吵闹声遭惹了四邻,不知墙头何时站满了人,有看热闹的,有劝架说合的,有火上浇油的,直到街坊来拉,才把两拨人分开。 这事儿不知怎的传到施家和张家,两家都有家丁赶来拉架,张夫人听闻自家儿子在外赁屋蓄妓,又和那妓子旧时恩客呷醋厮打,一时气得在座上直不起身来,等家人将儿子拉回来,好好的儿子已是鼻青脸肿,后头又哭哭啼啼的跟着那妓子,跪在张夫人面前道自己怀了身子,要进张家的门养胎,顿时将张家人惊得不啻雷击。 杜若此前和张优关系稍有转圜,听得此事,亦是面色青白,冷笑连连,不理不睬,直接收拾包袱回了娘家。 张圆这阵儿都病着,整日躲在屋内养病,听见外头叫骂声,又听见施家两字,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却也不出屋,只贴着门窗听外头说话。他如今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唇皮皲裂,模样不太好看。 施家那边,詹少全几人和施家闻讯赶来的家丁将蓝可俊拖回,田氏见了他那副衣裳毁坏的模样,又听旁人说了一顿来龙去脉,气的指着蓝可俊破口大骂,苗儿的嫁妆都是施老夫人操办的,自己还有一儿一女要打算,这混账东西却把甚多的银钱都搬到了妓子手里,一时施家也闹得鸡飞狗跳,田氏哭的眼睛红肿。 施少连不许消息传到内院里让施老夫人和几个弟妹听见,打量了狼狈不堪的蓝可俊一眼,温声道:“家中也不缺那些银子,表叔何至于闹到人家门前去,惹得不好看,也丢了施家的脸面。” 他语气兀然转冷:“表叔这阵儿,也少沾些家里营生,在家多歇些日子,好好养养身上的伤。” 施少连不许蓝可俊再沾染家里营生,蓝家上下的吃穿用度,日常的打发往来也不许再从施家官中出,蓝家夫妻两人知道这回惹了施少连,心头都有些忐忑。 两人又不敢在施老夫人面前透露半分,施老夫人身子不佳,如今还养着病,怕惹出些事情来,田氏只得往桂姨娘处去坐坐。 桂姨娘倒是听见些风言风语,又见田氏这几日两目通红,叹道:“我在这家里,原先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最后家里只剩我一人,老夫人年事已高,懒费心神,大哥儿才同老夫人商量,将后院的杂事交给我打理,旁的我也说不上什么话,如今表叔在外头惹恼了大哥儿,我也不敢劝,若要和大哥儿说合...不若去见曦园里,那二小姐和紫苏都在,她们若能在大哥儿面前说句话,当比我管用。” 田氏心中略一思量,甜酿近来都不太搭理人,自己又和紫苏走的近些,因此这两日常趁机寻紫苏说话。 只是紫苏空暇少,替甜酿做这做那,忙得脚不沾地,总得有个机会田氏寻紫苏喝茶,看着紫苏额头的汗珠,心疼道:“紫苏姑娘如何成日这样忙,也不得闲的时候。” “替二小姐办些杂事。”紫苏面上不显,声音却有些沉闷。 “这何日是个头呢?”田氏悄声道,“总不至于要等甜姐儿出嫁了吧。” “兴许吧,婢子倒盼着呢。” 田氏扯扯紫苏衣袖:“这两日我总在老夫人跟前陪着...家里那个相熟的冰人来过几回...趁着闲说了几句话,说是寻见个秀才,年岁二十有三,品貌端正,只是家境单薄,家里有个带病的老妈妈和一个幼妹,冰人算过八字,正好相配,来问要不要见上一面。” 紫苏眼睛发亮:“竟有这事?” “我瞧着老夫人的意思是中意的,虽说家小业小,但家事也简单,嫁过去不吃苦,老夫人原是想见一见的...后来听圆荷私下道,大哥儿听说这事,头一个不肯,嫌弃那家人穷酸,要留甜姐儿在家多住些时日...” 紫苏闻言蹙眉,半晌才道,“那老夫人是什么意思?” “就为这事...老夫人今晨里还有些不悦,连佛事都未礼。”田氏叹道,”也不知大哥儿是个什么心思...” “大哥儿自然是要挑个好的,才不落了脸面。”紫苏忙道,“他心头也盼着二小姐早些出嫁呢。” “施家要嫁女,那还不简单么...”田氏道,“我们只是不敢在大哥儿面前说,我家那口子在外头结识不少年轻子弟,家世人品相貌都不错,也看中施家,屡屡缠着孩他爹要说合,只是这当表叔的,毕竟还隔着远,不好开口。再者,他在外头也认识不少官老爷,金陵那边有人想娶个江都女子,就我知道的就有好几家,家世富贵,门第显耀,嫁出去可算是飞黄腾达。” “那缘何不去老夫人面前说合说合呢?兴许能帮上二小姐...” “没人开这个腔,我们也不好主动搭话...”田氏笑道,“紫苏姑娘是大哥儿的身边人,在老夫人面前又有几分面子,劝说劝说,兴许能成一桩好事呢。” 田氏又叨絮着蓝表叔的事:“紫苏姑娘也帮着在大哥儿面前美言几句...” “这个是自然的,婶娘放心。” 第40章 第 40 章 杜若娘家还有个母亲和哥哥, 母亲依附着哥嫂过活,哥哥杜宏是巡检司的九品官吏,家里娶了个勤俭持家的嫂嫂郭氏, 母兄对她都还算好, 杜若只是和这亲嫂嫂有些不对付。 若是和张优撕破脸和离,也不是不可,两人成婚不过三四年, 尚未有孩子, 分的也能干净利落, 只是她孤身一人无以为生,若是依附娘家, 吃住都靠着哥哥, 郭氏未免心头不愿。 杜宏和杜老夫人见自家妹妹回来,身后的婢女杜鹃抱着个锦包袱,不由得大吃一惊,等听杜若说起张优之事, 哥哥皱眉:“是有些过, 直损了你的脸面,让四邻亲友看了场笑话,但妹婿那个性子我也是知道的,人本不怀,怕是那妓子使出了什么勾勾缠缠的手段。只是你也不可太拿捏, 他如今升了职, 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有些错处,也是常理。” 又道:“这几日就在家住着,张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家, 早晚来接你回去,你气消跟着回去,对妹婿好言相劝,软意服侍,劝他改过,才是为妻之道。” 杜若听见哥哥相劝,咬牙道:“哥哥是男人,自然替男人说话,又岂知我们做女子的苦,我和哥哥换换身份,让我当个男人豪爽一回,哥哥尝尝女人堆里的罪。” 她说这话,嫂嫂郭氏在一旁有些不中听,淡声道:“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若是趁早怀个孩子,一家子和和睦睦,他哪有闲心做出这些事来。” 杜老夫人心疼女儿,握着杜若的手叹气:“你哥哥说的话,且听一听,你自小娇惯,心气高傲,这我是知道的,夫妻间的龃龉,错处不只是优哥儿,你也得自己反省反省。” 杜若闻言,不禁心如死灰,再三咬牙,慢声道:“好。” 杜若在家住了一日,便往庙里去烧香小住,禅房幽静,杜鹃坐在外头门槛上守着,房内却有些缠绵动静。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况苑啮着她的耳珠轻笑,“让贴身侍女躲在我家门前给我送消息,冒这样的险,就为了这档子事?” 她气息凌乱,将身上人缠得紧紧的:“冒这样的险...就这档子事,你不也来了么?” 况苑呼吸急沉:“数月未沾嫂嫂的身...我可想的紧,我这狗鼻子...冒死也要来闻闻味。” 两人缠作一团,情酣处,也酸也醋,也肉也麻,淋漓大汗,分外畅美,事毕之后,偎依在一处说话。 况苑翻出来一个小匣:“大哥儿托我将这东西给你,说是谢礼。” 杜若打开一看,原来是几枚金锭,明晃晃的耀眼,不由得冷哼,将金锭抓在手里:“他倒是大方,直来直去不掩饰。” “还不是谢谢你出力。”况苑大掌去抹她身上香汗,“这一顿折腾,怕是花了他不少银钱。” “何止是不少。”杜若道,“就光张优衙里升贬起起落落,花费少说也有千两银子,还有我舅母处使的力———要我说何必呢,若是只为了退婚何须这样大费周折,他是起了心思想要慢慢折磨张家,但凡惹他的人,再也没安生日子过,看着清爽,却是个眦睚必报的性子。” 隔了会,杜若又道:“圆哥儿最后折腾成那样,这人的心思,怕是有些骇人,到底...要把他那妹子怎么样。” “左右不是亲妹子,再怎么样又如何。”况苑贴着她,身体越来越烫,“这世上哪有个好人,只图自己快活便是,管其它做什么。” 她看着身上热气腾腾的男人,亦是觉得可笑,自己遇人不淑,抱怨女子命苦,可转身又去勾引有家有室的男人,不知是她命苦还是那薛雪珠更命苦些,她自己亦非好人,哪有心思去操心其他人的好和坏。 也无须山盟海誓,但只顾蝶恋蜂恣,一晌贪欢。 杜若不过在家住了两日,果然张夫人遣人来接,杜若也未在娘家多留,收拾东西,辞别兄嫂,仍回了张家。 那雪姐儿已不在张家闹,张家如何肯让这样的人进家门让旁人笑话,这个雪姐儿多少也和施家带些干系,张夫人更是嫌恶,逼着张优将人打发走,至于肚里的胎,家中人都避而不说,也许是有了别的打算。 赵安人听闻这桩事,亦是心头一梗,她对张圆颇是满意,但如今张家这名声,三番两次被搅的不成样子,张圆近来又是情伤难抑,和窈儿生分异常,想了又想,又将那儿女结亲之意往后挪了挪,且看明年的秋闱,若是张圆能高中,将那施家女子忘在脑后,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在这节骨眼上,颇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之感,只能一时不冷不热的处着。 张夫人如何看不到眼前这些,整日憔悴异常,苦苦强撑不住,将大半家事都交给儿媳张兰打理。 张圆知道杜若重归张家,扶门出来和杜若见面:“嫂嫂能否帮我个忙?” 再说施家,施少连几日往见曦园来都见芳儿,要么和甜酿下棋女红,要么和紫苏谈笑说话,芳儿和田氏倒有些像,杏眼白肤,年龄半大不小,还带着些少女的稚气在,和施少连说话亦是温柔又伶俐。 天气渐热,甜酿有时不耐烦,困累自己去美人靠上歇息,只留芳儿和婢子们说笑,施少连路过见曦园少坐片刻,和芳儿寒暄后,进耳房来寻甜酿。 宝月正在一侧给甜酿摇着扇子,被施少连挥手,蹑手蹑脚退下。施少连看甜酿侧身面壁假寐,禁不住走上前去看她恬静的面容。 他实在喜欢她这副模样,点点滴滴都描绘在他的喜好上,眉眼盈盈,雪肤樱唇,内里自有别样的**胜景,也爱她的性情,外露的、隐藏的,无一样不想拎出来细细品鉴。 娇躯玲珑,他将手搭在她纤腰上,探过身子去觅她的吻,含吮住那樱唇,摩挲品尝。 甜酿被他闹醒,眨眨眼,慢慢扭过身子对着他,施少连顺势倚坐在美人靠上,将她揽到怀里,手指在她身上游离。 隐隐传来婢子们的说话声,甜酿在他指尖下扭了扭身体,无声道:“你疯了么?外头有人。” 这么热的午后,他刚从烈阳下走来,浑身都是燥热之气,屋内阴凉,她身上更是清爽,熨帖解燥,理应让他多沾染几分,降降热暑。 芳儿先见宝月蹑手蹑脚出来,良久又未曾听见耳房半点动静,一点说话声俱无,突然又似乎有一点点轻微飘荡的声响,好奇瞥了瞥耳房门前坠的珠帘。 紫苏的脸色却瞬时凝住,勉力一笑:“芳儿姑娘帮婢子去取个顶针。” 又说:“我去给大哥儿和二小姐送些清凉瓜果。” 施少连的吻游离而下,在她颈间薄衫内重重一吮,惹得甜酿喉间一声细细轻哼,浑身缩紧,团团被他搂压在怀里。 施少连轻笑:“嘘...妹妹小声些...” 他光挑她衫子下的肌肤肆意轻薄,揉捏摩挲,指下凉腻肌肤顷刻火一样烫,甜酿双颊如绯,紧紧摁住他的手:“你再不住手,索性我也撕破脸,将她们喊进来看,看看这家里儒雅斯文的大哥哥,是怎样的人面兽心。” “妹妹愿意让人知道我的人面兽心?”他脸颊埋在她颈间,“愿意让祖母知道?” 甜酿咬唇不说话。 他享受她身上的甜香。 耳房外有脚步声和紫苏的声音:“婢子给大哥儿和二小姐送果子吃。” 施少连笑吟吟的从美人靠上起身,见紫苏端着碟葡萄蜜瓜掀帘进来,甜酿瞥了眼两人,又卧在美人靠上,扭身面向里头,不看施少连:“我不吃,困得厉害,哥哥出去陪芳儿妹妹坐去,容我歇歇。” 她既赶客,紫苏又在一旁陪着不走,施少连摇摇头,招呼紫苏:“走吧,让二小姐好好睡一觉。” 施少连今日似乎心情甚佳,和芳儿在外头说了好一会的话,怡颜悦色,款语温言,惹得芳儿笑声不断。 甜酿听着外头银铃般的笑声,一时又在美人靠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满满的心烦意乱。 她歪在软枕上,看窗上新糊的生绡,山岚的颜色,浅浅绿意,温柔舒展,窗外叶里黄鹂跳跃,风和影都披着绿意经窗入室,这样好的夏日,她却觉得迷茫,没有亲生父母,没有真真正正的亲人,一直小心翼翼的活着,原不过只盼着嫁个如意郎君,两情相悦,日子安宁,哪想一朝天翻地覆,不知安乡何在。 芳儿和施少连说了好一会的话,才恋恋不舍往外去,施少连送她离去,回头瞟了眼紫苏:“近来芳儿常来见曦园。” “前几日婢子瞧见芳儿姑娘坐在园子柳树下掉泪,多嘴问了几句,婢子擅作主张把芳儿姑娘带来见曦园喝了杯茶,恰好二小姐也在屋内干坐着,两人下了盘棋,后来芳儿姑娘每日里都会来坐坐,陪着二小姐说说话。”紫苏道,“芳儿姑娘似乎不太愿意往蓝家婶娘身边去。” “这是什么缘故?” “婢子也不太知道,只是觉得芳儿姑娘似乎对蓝家叔叔有些埋怨之气。”紫苏道,“近来遇见蓝家婶娘,瞧着婶娘面上也是闷闷的,似有忧色,见了婢子,直拉着婢子的手,似乎想对婢子说些什么话,又难以启齿的模样。” “这就是了。”施少连笑道,“近来蓝表叔做了些肮脏事,惹我心烦,被我说了几句,他家许是想来讨饶认个错,又因是长辈抹不开面子,又不好求祖母,想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 紫苏笑容有些讪讪的:“婢子怕也是这样想,不敢在大哥儿面前开这个口。” 施少连嗯了一声:“既然他家这样的煞费苦心,念在亲戚的份上,我又岂能置之不理,紫苏你觉得呢?你觉得蓝家如何?” “婢子甚少和蓝家表叔说上话,不识得他为人,只觉他在老夫人身边,看着和和气气的,不像是个坏心肠的人。蓝家婶娘和芳儿姑娘、还有苗儿姑娘,看着都好,家里上上下下都喜欢,奴婢亦觉得好。”紫苏抿嘴笑,“婢子见识浅,只能看出这些来。” “你这个人人夸赞的好人,倒是替他家说话。”施少连笑道,“紫苏啊紫苏,我可头一次见你如此。” “你是我身边人,你说的话岂有不听之理...想来是我对蓝家苛刻了些,自父亲亡后,他家全心扶持我,这份心意我未谢过,却是有些不妥。”施少连叹,“都是一家子人,原不该这样生分。” 不过次日,施少连亲自又去看了看蓝可俊,说了一回温软话,又送了些补药礼品,叔侄两人和好如初,重回亲亲热热,又因着日子好,施少连做主布了一桌酒席,请家人少聚说话。 甜酿如今除了应承施老夫人,在其他人面前都有些懈怠之意,这种众人出席的场面亦是能避就避,她来的晚,到的时候众人已然入席,施少连坐在施老夫人下首,见她一席素裙飘然而来,含笑道:“二妹妹来我身旁坐。” 施老夫人瞟了眼施少连,轻轻皱了皱眉,再看甜酿,家常梳妆,自有一段天然风流妩媚。兴许是以往她年纪小,又将自己掩饰得大方懂事,从前看倒不显,如今越看越有种别样风情,倒是女孩子岁数大了,在家留不得。 第41章 第 41 章 家中众人这时不知怎的都瞧着她, 白衫鹅黄裙,璎珞银项圈,提着柄花猫扑蝶纨扇, 身后跟着紫苏和宝月,近前对着众人微微一笑, 又喊了声祖母,款款往施少连身边去。 美倒是美,过去家中四个女孩儿, 苗儿温婉娟秀, 芳儿身姿婀娜, 甜酿甜美乖巧, 云绮活泼伶俐,容貌各有千秋,甜酿在其中不觉特别。如今兴许是撇去了那层血缘关系, 各人心境有变,猛然一看只觉这美貌少女身上夹杂着别的气质。 也许是虚伪不屑, 也许是矫情做作, 也许是妖娆不宁, 施少连静静注视她,甜香近前, 妙曼身姿在眼前一拧,甜酿在圈椅上坐下,将纨扇拎给宝月:“收起来吧。” 自打甜酿回施家,施少连对云绮说过那句“你不能比”之后。云绮心中再也痛快不起来,再也不曾和甜酿说过一句话,狭路相逢亦是装作不见,此番见她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 心中实在不爽快,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这冷哼偏偏被甜酿听见,轻笑:“云绮妹妹哼什么呢?” 众人都将目光投在云绮身上,桂姨娘目光在施老夫人和施少连面上一转,桌底下狠狠掐捏住云绮手臂,云绮皱眉气愤:“举家都在等二姐姐开席,二姐姐倒好,不紧不慢的来。” 甜酿面上有歉意:“是我来晚,对不住大家。”又向施老夫人,“在屋里写字过了时辰,甜酿知错,请祖母责罚。” 施老夫人面上倒无不悦之色:“来了便好。”吩咐人给甜酿端水净手,递茶送盏。 席面是施少连安排的,意在阖家团聚,暗地里也有和蓝表叔重修旧好之意,田氏能说些玩笑话,托着酒壶一一给家中各人斟酒。 寒暄过后,众人推杯送盏,喝酒吃菜,人人笑语,一时热闹,甜酿只端坐在椅上,嘴角噙着笑,并不随意言语。 施少连和众人说些家常话,抽空斜睇甜酿一眼,见她眼神游离,伸手去桌下偷偷勾她一只柔荑,甜酿微微甩了甩手,被他捉住,牵到自己袖里来。 席间孙翁老和蓝可俊都在,施少连说起家里营生,因标船淹水的原因,家里的绒线铺和绸缎铺都转手给他家,如今家中只剩生药铺和当铺还开着,标船清理之后,近来在码头闲着,如今绸缎铺也不好重开,家里还有些现银在,施少连打算用这些银子和标船做点别的营生。 他这边和人分心说话,桌底下还揉捏着她的手,葱管般纤细笔直的五指,指甲圆润,手心绵软,曲起握拳,刚刚好包容在他掌下,又偷觑她面色镇定地举杯啜酒,夹筷吃菜,心中甚是得趣。 “不求富贵发达,但求稳妥。”施老夫人听他们说话,叮嘱施少连,“现今家中这样,比早年好了七八倍不止,已够好够好的,如今世道安稳,做什么都好,但务必以稳妥为上。” “孙儿知道。” “大哥儿打算做什么营生?”孙翁老知道他从账上支了不少银子往金陵去放债,那些钱的本金和息钱都在施少连手上。 “运河船只往来,无所不有,但也多运缯粟、盐铁、瓷漆器,旧年我和蓝表叔一道贩药买布,南上北下经年忙碌,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布商和药材客,不若借着两淮盐政,瓜州粮仓这些便利,疏通些关系,做些粟盐营生,也算得宜。” “哪有这样容易。江都盐商百家,巨富不过七八,盐引都把持在他们手中。”孙翁老有些担忧,“没有门道,小打小闹也不成气候,反倒折损自家底气。” “也不急在一时,做买卖也求个徐徐图之,逐日兴旺。”施少连向着孙翁老和蓝可俊,“孙先生高知远见,表叔人脉广达,两位都是家中左膀右臂,此事还需两位相助。” 又向蓝可俊道:“此项图谋,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表叔帮衬,改日大家坐着细说一二。” 他要揖手,甜酿趁机将手抽回,搁在桌面上。紫苏正站在甜酿身后服侍,见甜酿手背一片通红,尤有指印,又见施少连满眼笑意,心情甚佳,心中兀然一顿。 蓝可俊听他漏出的只言片语,不知自己有什么用处,忙举杯:“好说,好说,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侄儿尽管吩咐。” 话由此说开,施老夫人听孙翁老语气,有些担忧,但见施少连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样,他自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也不好阻拦。 这顿酒席散的早,施少连是和甜酿一道回见曦园去,却只有宝月跟着,紫苏却不见,宝月道:“紫苏姐姐肚子疼了大半日,方才忍不住,净手去了。” 兄妹两人也不甚在意,虚白室里还摊着满桌纸墨,甜酿进去收拾,又唤宝月一道来,却被施少连抢了先:“我帮妹妹一道收拾。” 宝月愣头愣脑想要送茶,走至门前,却见虚白室里落了帘子,又有微声,心有惴惴不敢上前,仍端着茶盘回来,见青柳坐在熏笼上吃点心,硬拉着青柳一道去游廊下闲坐说话。 紫苏这时从外头回来,袖里还笼着施老夫人刚赏的一只玉镯子,心中正有几分松快,见宝月青柳都坐在游廊下,愣了愣,足尖顿在石阶上,同宝月两人一齐坐了会,实在忍不住,转身进屋里去。 屋里静悄悄的,耳房无人,虚白室落了竹帘,瞧不见人影,唯见两双鞋履摆在门前,她踌躇又踌躇,轻轻顶开竹帘,微微露出丝缝隙,偷觑里头的光景。 只能瞧见施少连背向她侧身坐在榻上,怀中有人,露出一点衣衫和女子乌黑的发,一条手臂挽着半幅鹅黄的裙,还能瞧见一只雪白罗袜包裹的足,垂荡蹭在男子青色的袍上。 她瞧不见他们的面容,也听不见声响,只觉肚内翻滚而出的厌恶感瞬间顶在了喉头。 对,是恶心。 起先是奇怪,而后是惊疑,再是惊诧,震惊至如今的恶心,她能忍受施少连和任何女人有染,但不能是屋里的这个人。 竹帘轻轻荡了荡,屋内的两人都未察觉,施少连喝了酒,身上燥热难当。 他本该要一盏酽冽的茶,如今更想要她嘴里的甜味。她喝的红艳艳的石榴酒,极甜,这甜味和他嘴里的酒气搅在一起,直直冲入脑海,惹得人目眩神迷。 江上客舟是第一次餍足,忍到那时候已是极限,如同一盘珍馐摆在饿狼面前,他垂涎三尺,怎么会有这样卑鄙的人,他暗自对自己说,心里却满是喜悦和快意。如今食髓知味,日思夜想,只想沉溺在温柔乡里。 “你在虚白室里也和紫苏也这样?”她面色绯红,倚在他怀里,直勾勾的看着他,眼神有几分冷,“是什么时候呢?”(补字补字补字) 施少连顿住指下动作,喉咙吞咽燥意,看着她不说话。 “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甜酿从他膝上起来,规规矩矩的端坐在榻上,“哥哥枉读圣贤书,玷污了虚白室这几个字。” 她撇撇嘴,语气轻蔑:“好恶心。” 他眼尾还泛着欲色的红,微微垂眼,搓搓自己指尖,还残有抚触过滑腻肌肤留下的愉悦感,再搓搓,却是空空落落的空虚和失落。 不过片刻,他又抬眼看她,贴近她的额头,啄一啄,满是柔情蜜意:“妹妹若觉得恶心,那就不在这儿...” 甜酿讥诮:“换个什么地方?” 他凝视着她,前一刻还是春情缱绻的模样,这时已是满脸冷嘲之色,忍不住去捉她的手:“妹妹生气了? 第42章 第 42 章 甜酿讥诮:“换个什么地方?” 他凝视着她, 前一刻还是春情缱绻的模样,这时已是满脸冷嘲之色,忍不住去捉她的手:“妹妹生气了?” “没有在虚白室, 妹妹喜欢这里。”他轻轻捏着她的指尖,“妹妹说过,虚白室是见曦园最好的一处,这里是干净的。” 她不看他,眼神注视着前方虚空:”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虚白室...” 而后轻声道:“不早了,我累了。” 施少连颔首, 将她衣裳系上:“妹妹好好歇着。”而后从榻上起身, 撩帘出了虚白室, 独自出了见曦园。 紫苏未随着他的脚步跟上前去, 站在门首望了许久,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花架之后,才转身回屋。 甜酿仍在虚白室坐着, 也不唤人, 许久之后才慢慢走出来,对宝月道:“我要沐浴。” 宝月见她脸上那神色和施少连一样,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忙忙去浴房准备。 衣裳褪尽, 雪白的身体浸入热水里,微微颤了颤,甜酿将自己完全沉入水中, 水将她轻轻托举的感觉很熟悉,小时候她水性很好,在吴江的那段时间,她跟着画舫在水上东游西荡, 闲暇时还能下水去摸藕采莲,是极难得的有趣记忆, 紫苏捧着香膏从屏风后转近来,见甜酿闭眼倚在桶壁,一头湿漉漉的发,上前:“婢子伺候二小姐沐浴。” 甜酿任由紫苏拨弄,湿发挽在手里沉甸甸的,紫苏分明看见那纤细的颈上,零星散布深深浅浅的红痕,这红痕蔓延而下,最后一颗落在锁骨下方的雪腻肌肤上。 她跟着施少连几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知道他在此事上时有克制自抑,但手段散漫又诡谲,却从未在她身上留过这种痕迹。 他是那样温润儒雅的人,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举手投足都让人如沐春风,自始至终她都敬他爱他,现今背地里却和自己名义上的妹妹苟且... 尖又长的指甲划过粉绯肌肤,甜酿睁眼,见紫苏的目光落在自己颈上,一声不吭,神色诡异,心中突然有几分快意,伸手捂住那些痕迹,冷声道:“出去。” 紫苏只站着不动,甜酿蹙起眉尖,语气冷硬尖酸:“你耳聋了?滚出去。” 紫苏转身便走。 不过次日,甜酿去施老夫人处说话,正巧见孙秉老领着个宝蓝直裰的年轻人在庭下说话,施老夫人搂着喜哥儿在上座喝茶。 “是给喜哥儿请的西席,与其去外头学堂上学,不若请个先生在家教着,再者小果儿也能跟着好好坐坐,免得在家淘气。”施老夫人朝甜酿招手,“甜姐儿来见见方先生,他学问极好,也是个秀才先生,亦能描画写字,只是时运有些不济,前几年身上有孝,屡次错过秋闱,不得取功名。” 又向年轻人道:“这是我家行二的姑娘,自小喜欢学问,日常里也多写字念书,倒跟先生能相聊两句。” 年轻人转身向甜酿作揖,甜酿见他衣裳有些陈旧,容貌也算端正,但举手投足一板一眼,向她作揖目不斜视,声音清朗:“学生方玉,见过小姐,往后叨扰府上,万勿见怪。” 甜酿回礼:“舍弟淘气,以后有劳先生悉心管教,家里若有轻慢不周之处,先生只管开口。” 屋内数人坐下说话,施老夫人听说方玉家中只有一病母幼妹,赁屋而住,每日步行往返也花不少时日,吩咐下人:“空出间上屋来给方先生歇宿,一日三餐都单独送去屋里。”又听方玉说常去书馆抄书应付家用,叮嘱孙先生先支取一年的酬金五十两银给方玉,方玉再三谢过:“承蒙老夫人重用,学生定然尽心尽力,报答主家恩情。” 甜酿在一旁听着,见施老夫人将方玉家世来历,年岁身份都问了,心中了然,再看方玉,为人恭谨,尚合眼缘,默不作声的啜茶。 施老夫人有心撮合,最后让甜酿牵着喜哥儿,孙秉老带着方玉,一道去前院看书室,甜酿吩咐下仆准备文墨书具,亲自陪着摆桌设案,整理书室。 方玉见她话不多,但嗓音温和,行止柔美,心中亦是有几分好感,施家的事他其实听冰人略说一二,说是这家二小姐和别家结亲,临了发觉身世有异,两家退了婚,姑娘因年纪大了急着婚配,他原是不想应冰人,只是自家母亲着急,听说姑娘品貌优秀,家中又富有,满口替他应承下来,后来两日又没了消息,再来就是施家人上门来请西席先生。 两人共坐书室喝茶,略微聊几句喜哥儿的学问,不过片刻,便见一位锦衣俊秀的男子进来。 那男子极年轻,容貌也得暗喝一声好,一双微狭的丹凤眼不见丝毫冷意,看人时只觉眼神陈恳真挚,笑容满面的朝着方玉:“是家里新请的西席先生?我是施少连。” 两方互相寒暄,甜酿见施少连来,神色不改,牵着喜哥儿就要回内院,只留两个男人在屋内。 晚间施少连再去主屋说话,施老夫人说起这位新的西席先生,道是:“如今人也见了,祖母瞧着甚是不错,和你二妹妹甚是相配,你也亲自看了,如何?” 施少连回:“人看着还算不错,是正经读书人,谈吐举止都稳妥,我觉得配三妹妹正好。” 施老夫人心头一滞,堵的半日说不出话来,看着施少连:“你瞧瞧你说的什么话?你是不是巴不得你二妹妹一辈子不嫁,只住在你见曦园里?让外人看笑话..你们两个...” 施少连垂着眼不说话,只管喝茶,僵持半晌,施老夫人沉声道:“女孩儿面薄,做错了事情我不好当面责备,怕她害臊丢脸,但你是男丁,又是兄长,祖母只有一句话,男女之大防,亲兄妹也不例外,更何况是如今你们这干系。这亲事我定下来,过几日新园子也不必搬了,明日叫丫头们收拾收拾,你仍搬回见曦园去,把甜酿挪到我身边来住,挑个日子请冰人来吃说合茶。” 施少连轻轻吹着茶盏上的碎末。 施老夫人见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恨恨道:“去年祖母也说,等今年再把你的婚事提一提,那个赵窈儿你若实在不愿使力,江都还有大把的好姑娘在。”施老夫人也有些赌气,“大哥儿若挑拣不出好的来,那老婆子就自作主张挑个自己喜欢的孙媳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莫觉得祖母的话不中听,祖母是为你两人好。” 施老夫人重重叹气,语重心长和施少连说话:“你是施家的长孙,这些孩子里,最疼的人就是你。你从小乖巧懂事,你母亲又将你教导得好,便是我和你父亲,也未在你身上操过半分心。自打你父亲去后,你弃文退亲,打点家事,祖母更是疼爱你,倚重你,你是施家的门面,家主,切记切记,一言一行,不可行差踏错。” “祖母的苦心孙儿自然明白。”施少连淡然道,“既然祖母主动提及,孙儿也直言不讳,孙儿向来无意娶妻生子,近来唯有甜妹妹才能勾起此番心思。” 施老夫人听得此句轻飘飘的话,犹如闷雷灌耳,冷风入怀,僵了半晌:”大哥儿...你说什么?” “祖母为何不想想,把二妹妹嫁给我呢,二妹妹并非施家人。”他直言,“祖母疼爱甜酿,也疼爱孙儿,不用费心给她寻人家,也不用操心我的婚事,更不用出嫁妆和聘礼,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施老夫人脸上不知道是什么神色,青白红潮变幻,盯着施少连瞧了又瞧,嘴皮子动了又动,胸腔堵的说不出来,哼哧哼哧的喘了半晌粗气,才憋出一句话:“你这话说出去...你让别人如何想?你们当了十几年的亲兄妹,转眼就成了夫妻,这个家里还有没有礼义廉耻,旁人怎么看,有心使坏的人,嚼舌根的人,会如何想?光左邻右舍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我施家能让人看笑话,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只要祖母点头。”施少连道,“让孙儿徐徐图之,至多费些时日,这些都不是问题,往后我和二妹妹一道孝顺祖母,桑榆晚景,应当融洽。” 他见施老夫人惊愕不能言,起身揖手:“祖母年岁大了,受不得惊吓,起先不想因此事扰祖母忧心,瞒着祖母。但家里人多嘴杂,各怀鬼胎,想来总有一日传到祖母耳里,不如趁此时机向祖母剖白心迹,孙儿知道祖母向来开明通透,也请祖母成全,我和甜酿并非亲兄妹,做夫妻未尝不可。若祖母执意将甜酿外嫁...” 他微微一笑,眼眸幽黑:“孙儿能退张家的亲,就不能退别家么?” 施少连起身要走,又道:“不知紫苏在祖母面前说了些什么,我和二妹妹...是孙儿见色起意,先起了龌龊心思,二妹妹没什么错处。” 身后有桌椅刺耳的声响,传来圆荷的惊呼声:“老夫人。” 施老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咬牙闭气,圆荷用鼻烟壶在鼻下嗅了半晌才回过气来,施少连将施老夫人扶到软榻上,吩咐人去请翟大夫,又对施老夫人道:“祖母好好静养,家中事务先交付给孙儿来办。孙儿只望祖母长命百岁,共享天伦,莫为孙儿伤了身子。” 施少连先去了见曦园,见甜酿在耳房里坐,慢声道:“那个新来的西席先生,长长短短说了些话,颇有些才学,为人也坦陈,可以结交一番。” 甜酿看着他,又听他说:“这样沉稳的性子,配云绮倒是合适,让云绮改改她那毛毛躁躁的性子,你觉得呢?” 她眨眨黑睫,不说话。 “妹妹不会对他芳心暗许吧?”他微笑,“才第一次见面,妹妹就陪着他说话喝茶,想来是有些不稳妥。” 宝月和紫苏都在耳房内,他趋步上前,在她额头上啄吻,贴在她耳上呵气:“我不许妹妹对别的男人这样。” 她心中冷意激荡,伸手推搡他:“你是不是有病。” 他却笑得妖冶,顺着她的手势,将她从软榻上直直拉起来,拖到自己怀里,把她紧紧摁在自己胸口。 “出去。”他扭头喝宝月和紫苏。 “施少连!!”她用力挣扎。 “嘘...嘘...”他将她的耳贴在胸膛之上,又去捉她的手来摸,“好小酒,听一听...我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剧烈起伏,响振耳膜。 “我今天说了一句话。”他双眼明亮,重重喘气,“我从来对这句话不以为然,说出来才发觉这句话竟能让我开心。” 她趴在他胸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他第一次有这样心满意足的笑容,眼里璀璨光芒,低头见她漂亮的脸,捧住,细细密密的吻起来,从眉心流连到唇角,从眼尾蔓延至腮畔。 想要她的身,想要她的心,要全部占有,除了他,再没有旁的杂物。 要徐徐图谋,慢慢侵占,水滴石穿,一点点来,让她永远依附他,缠绕他,汲取他身上的养分,树藤共生,分离即死。 耳房里两人耳鬓厮磨许久,紫苏和宝月守在外头,宝月尴尬,紫苏沉默。后来施少连再出来,宝月见了,轻轻屈膝,紫苏却僵住不动。 施少连多瞥了紫苏一眼,吩咐几人:“再过几日就搬新园子里去,那边你们时常也去看着些,将些不常用的东西先挪去,若缺些什么,及早去准备。” 又将紫苏提出来:“你随我来。” “这几日你留心着二小姐,若她平日起居有什么异样,及早跟我说。”他温声道,“知道你近来甚是辛苦,只是我身边人少,你做事妥帖我放心,左右只剩几日,等二小姐搬去新园子,再许你个长长歇一阵。” 紫苏垂头不语。 他顿了顿,淡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你是我的婢子,有些事自然不瞒你。她日后是你的主母,你殷勤周全些,也是为自己将来谋划,算不得吃亏。她年纪小,心思单纯,若对家里姨娘祖母有哪点不周到之处,你多帮着她,近来祖母身子骨又不好,每日里去陪侍汤药,你也留些心。” 紫苏抬头,眼眶发红:“奴婢的一片苦心全在大哥儿身上,大哥儿发话,奴婢不敢不听,只盼着大哥儿开心。” 他漫不经心唔了一声,看着见曦园的灯火:“知道了,你回去吧。” 第43章 第 43 章 施家的两只标船是贩布和药材的浅船, 俱交由一个叫平贵的人管着,此人旧时是官中粮船上的漕军,后来不堪苦役出来, 在南直隶水上帮人掌船过活, 施少连见他熟通各关卡水务, 亦对沿途地界、物产信手捏来, 雇来帮忙打理标船。 现今朝廷每年的漕粮为四百万石,江南江北有漕省份的粮户先将漕粮运于南北四仓,再由漕船南北运送。官中漕船约莫五千余艘,三千艘用于淮安仓和瓜州仓运漕粮到济宁交付, 二千艘从济宁北上输往京师并西北, 粮船不足之时, 雇佣民船加带, 四百石漕粮补贴船户六十两银,后来这笔银官中渐给不出,愿者甚稀, 又因两淮是产盐之地, 朝廷将原先的八十两补贴银改为支付盐引, 船户将漕粮送入粮仓后领到盐引,盐引可转手卖给大盐商,亦可自行贩盐获利。 这丁点儿盐引,对大盐商而言, 不过是小打小闹不值一提,施少连将两只标船调出来, 往瓜洲运粮至济宁仓领盐引。 这么一算,远不比原先南下贩布的获利,孙秉老和蓝表叔都有些疑惑:“大哥儿此举, 有些因小失大,不若直接从他人手中购得盐引出销,赚的还多些。” “眼前看获利甚少,远不如贩布所得,多跑几趟,还要折损些银两修缮船只,但如何说...四百万石的漕粮,须得使上近万艘粮船,但官中漕船只有五六千艘,余者都自民间补充,这些民船多半也为富家权贵所持,难道他们就自甘当冤大头?瓜洲弹丸之地,渡口舳舻蚁行,也不尽是只为那点补贴银去的。”施少连顿了顿,“漕船过关卡免税,盘查也松泛,一艘浅船载粮四百石,还有三四百石的吃水剩着呢,回空时还能贩些北地酒木硝皮,所获也不少。” 蓝表叔心中一动,半惊半疑:“我们这等人家,也没靠着棵大树好乘凉,路上若是遇上军官征查抽税,怕是不成吧。” 施少连微微一笑:“我也只是模糊有这些念头,表叔在瓜洲生活十多年,在瓜洲人脉广达,不若帮帮侄儿探探路,看看这营生成不成,若不成,再谋其他出路。” 蓝可俊搓了搓手:“侄儿的意思,让我去瓜州跑一趟?” 施少连颔首:“我将这两条交给表叔来打理。”又让账房孙秉老支五百两银子,“瓜洲粮仓守官和漕运官两处都要打发些银子,我们有船在手里,虽说是小家小业,但在江都有名有姓,领事并不难,届时我再和表叔一道随船北上,看看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以后若是顺遂,我和表叔分利,若是不顺,亏损俱我来担。” 他笑盈盈朝着蓝可俊揖手:“我一人打理家业,左支右绌,难免吃力,如今家中只剩我和表叔支撑门面,还有诸多事宜有赖表叔帮衬。” “这是自然,我不帮侄儿,还能帮谁去,正所谓叔侄同心,其利断金。” 施少连先将蓝可俊送走,又折回了孙秉老的账房,孙先生瞧着他,有些担忧:“这种营生,做小不抵用处,做大他人眼红,若是身后有人护着还好,没人护着,倒有些不稳妥。” 施少连慢慢看着账本:“先生做了多年的账房,也知道开铺子的本息利润,杂事繁冗,自担风险之外,各处都得应付官府盘剥抽税,攒个数十年,才能称得上‘富’字,家中生药铺是祖业,当铺能生钱,这两个留着就罢,把其他的停了,做些少磨多劳的营生,还高兴些。” 孙秉老叹气,施少连听在耳里,欣然一笑:“先生勿忧,我手里还收着金陵不少官吏债借据呢,总有个能发达腾飞的不是么?” 施少连那五百两银,被蓝可俊喜滋滋抬回去,往日在铺子里盘桓,赚不过十两二十两,鲜少有这样的大数目,听施少连那意思,往后大有用他的时候,更是喜不胜喜。驱开婢子藏在床下,来来回回摸了半日,先捡了一块纹银,去外头兑了碎银,在铺子里给田氏和芳儿买了两支珠花,又给小果儿买个小鼓,打了壶水酒回来,无处打发心情,在家坐了半日又出门去耍乐。 因此前和雪姐儿绝了来往,蓝可俊自此专心往丹桂街去找盼盼,上了楼,盼盼见他手里还捏着枝花,自然欣喜,招呼小厮去买酒布席,两人并肩叠股,一处说话饮酒,盼盼见他面上有喜色:“到底有什么好事,惹得你这样高兴。” “自然高兴,如今时来运转,我的出头日子来了。”蓝可俊搂住盼盼喝酒,“以后若是发达,我赎你回家住去。” 盼盼不信他的鬼话:“你这个烟花寨内主盟,我若跟你回去,还不知道排在那间屋脚下。” “如今可只得你一人。” 两人吃得酒浓时,让婢女撤开酒桌,落下床幔拽上门,正水深火热之间,听见隔厢琵琶声,幽怨含情,如泣如诉。 盼盼搂住身上人,想起一事:“施小官人约莫有数月没往家来,妈妈让小厮跑施家跑了三五趟,都被拦了下来,后来又去找顺儿,只说大哥儿不得闲,一直推脱,眼下妈妈要月奴出来陪客,她不肯,这阵儿一直闹着呢。” 蓝可俊抹汗:“他哪里就忙着这样,连坐坐都没空,白日我还同他一道喝茶说话。” “你们是一家人,日日得见,不若帮个忙,替月奴捎几句软话给施小官人。” “我替你们传话,你怎么谢我。” 盼盼娇笑:“你想要什么谢礼,尽管往我身上来。” 事毕之后,蓝可俊着衣整冠出房门,盼盼过去和月奴说话,半晌两人相扶出门,蓝可俊见月奴穿藕荷色小衫,垂地素裙,越显身形纤细,腰肢曼柔,又脂粉不施,乌发只用一根簪束着,两只眼睛红肿,见他头半抬不抬,对他盈盈一拜,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只觉这一笑极熟悉,只是想不出头绪来,问月奴要带什么话,月奴也说不出来,犹豫半晌,从房中取出一支还包着铜片的鸭壳青玉簪,托付给蓝可俊转给施少连。 岂料施少连见了这玉簪,微微愣了愣,笑了笑,让身后顺儿接在手里,隔日让顺儿带了包银子和那支玉簪,送还给了月奴,只说往后让她自个好好过活。 月奴拿着那包沉甸甸银子,一时惘然,不知如何是好。 因施老夫人近来身子有些不好,这几日一直卧床,汤药不断,施少连每日都在施老夫人面前陪伺,施老夫人这病因施少连而起,见着他亦是脸色不佳,因他说的那番话也不愿见他的面,又禁不住他日日守在榻前,孝心厚重,转念一想,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又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眼前是自己素来疼爱倚重的长孙,如今起了这样偏执的念头,他又是固执的性子,还能有什么办法。 施老夫人心中有怒气,这怒气待要在甜酿身上发作,又看她每日低眉顺眼陪在身前服侍汤药,要深究他两人之事,又不欲让旁人知道,骂也不好骂,说又不能说,这病缠缠绵绵竟日未曾好转。 倒是见了甜酿身后的紫苏,心头稍能顺顺气,有时候紫苏陪坐着说几句话,汤药也能多进些。 时值六月初,家里搬新园子,因施老夫人还在病中,也未大操大办,施少连只吩咐府内各自挪新居,云绮的那间院子临着水榭,叫碧波阁,甜酿的屋舍有石榴花,叫榴园,蓝家和桂姨娘也挪去了新舍,只有喜哥儿因年虽小,不便独住,仍是随着施老夫人住在主屋。另外因见曦园在内院,施少连招待外客多有不便,索性在前院临着孙秉老的账房,辟出几间屋子,当做写算待客之地。 内院女眷仆丁忙着迁居,蓝可俊择日要往瓜州去,从那五百两银子里扣了五十两出来给田氏:“这回出门,少不得十天半月,你和孩子在家安心呆着。” 田氏一把夺过银子,搂在怀里:“你在外头,也安生些,别做什么混账事。” 出门日子择好,家中帮着蓝可俊各处打点,临出门前几日,蓝可俊又找到施少连,嘿嘿一笑:“不若咱们邀着詹少全他们几个,一起去丹桂街喝杯酒水,侄儿也许久未去院里,一同热闹热闹,就当是给我践行。” 施少连道:“使得。” 几人择了个日子,一道往丹桂街去,盼盼娇娇都在家中闲坐,妈妈见施少连终于露面,喜不胜喜,连呼月奴出来陪客。 施少连瞥了眼月奴,也不说话,略点点头,引着众人入座。 酒水俱已准备,珍馐满桌,鸡鸭鹅肉,甜汤蜜果俱全,几人坐定,妓子在旁唱着曲儿,席间说起蓝表叔往瓜洲去之事,这些浮浪子弟都深谙行事道理,这个说要打点,那个说要准备,仓官,漕运,船帮码头都俱有可用之处,又说沿途若可携带货物,哪种便利些,哪种不可取。 蓝可俊听的入神,深觉此径大有门道,一时连调笑都忘了,只顾连连点头。 说完正事,又说施家长短,搬新园子的喜事,众人起哄着要贺乔迁之喜,施少连道:“自然是有的,只等家里闲下来,再宴请亲友四邻,一道来喝杯酒。” 在座众人中有人知晓施家二小姐退亲之事,知道施家急着将此女出嫁,又垂涎施家富有,酒酣面热时凑到施少连面前:“我姨家有个表弟,今年和施贤弟一般大,尚未婚配,近来姨母忧心婚事,我这表弟生的仪表堂堂,颇有出息,听闻府上二小姐贤惠淑德,有心和府上结秦晋之好...” 施少连淡淡的哦了一声,瞟了眼身边人,扯唇笑了笑:“这倒是不必...” 又道,“怕是你家高攀不起,还是歇了这心思为好。” 来人脸上一红,脸上有些讪讪的,将话题转开。 一席酒从傍晚吃到入夜,眼见月上柳梢,众人散去,蓝可俊明儿还要打点出行之事,今夜不得留,看着盼盼瞄了瞄施少连。 施少连也要出门往家去,身后月奴慌慌张张的跟着出来,在他身后喊了身:“大哥儿。” 施少连上下端详她,摇了摇头,释然笑道:“这身妆扮还是不适合你,还是换下吧。” 她疑惑万分,如何不适合,是他往日里喜欢的衣裳头钗,极喜欢她这样的妆扮,如何现在就不适合了。 她只管跟着怔怔跟着他的脚步走,若没了他,往后还不知是什么样的日子,旁人都说,要想法设法的笼着他。 施少连见她一直跟在院门前,皱了皱眉,忍不住道:“上回送来的银子,够你自己赎身去过日子。” “大哥儿是不管我了么?” 他嗤笑一声,头也不回就走了。 施少连再回到见曦园,屋内空荡荡的,只有紫苏和青柳在屋内守着,灯光暗淡,四下阒静,不见甜酿的身影。 施少连怔了一下:“全都搬去榴园了?” 紫苏点点头:“婢子伺候大哥儿梳洗?” “不必。”他在屋内踱了一圈,往外去。 紫苏眼睁睁看着他走:“大哥儿去哪儿?” 这个时节,浮芳浪蕊皆尽,只有榴园内的石榴花还开着,只是在月下看得不真切,虫鸣鸟啼,分外热闹,屋内摆了满地的箱笼,几未有踏脚之地。 甜酿领着宝月和两个新婢女在收拾杂物,见施少连从外头踏进来,晚风里送来他身上的酒气,甜酿脸色轻微变了变。 宝月去端茶,施少连捧着茶盏惬意坐在椅上,眯着眼,看她弯着柔软的腰,从箱箧里将东西一件件摆出来。 第44章 第 44 章 榴园里两个新婢子清露和明霜都是施少连挑的, 才不过十三四岁左右,此前一直在外院里学规矩,鲜少见施少连, 如今见他惬然坐椅上喝茶,自家小姐默不作声, 宝月恭恭敬敬垂头不语, 面上难免都有些疑惑。 宝月招呼两个小丫头出去别处收拾,只余屋内两人独处, 他支颐而坐,淡声问她:“这些杂事,自有婢女收拾, 你陪着忙到这个时辰, 当心受累。” “左右闲着无事,小丫头们不懂事,东西搁着不合我意,不如我自己动手。” 他听这话,心头十分喜悦, 柔声向她招手:“来我身边坐。” 她不肯动, 他微微叹气, 只得自己上前, 挨着她身畔, 接过她手中的家用小物,一件件搁在桌上, 环住她的纤腰:“觉得这园子如何,还喜欢吗?” 榴园幽静,在水榭能望见藏在树杪之间的碧瓦粉墙,若若从外院进来, 要绕过大半个园子,从水榭过来,转过重叠山石,才见荼蘼架夹着的一条碎石小径,往里才是一带精舍,颇有些曲径通幽别有洞天之感。 “好倒是好,只是居心叵测了些。”她静静点头,“去别处都麻烦,后院的小角门,抄个近道去见曦园倒方便。” “有藏娇的意思。”他依着她的脸腮摩挲,“暂在这住一阵,以后有好地方再换。” “你知不知道哪儿有问题。”她伸手去拍腰间的手,“我有点搞不懂它。” 他不在意她说什么,将面颊贴在她颈上:“你搞懂有什么用,还是不懂比较好。” 卧房已收拾的七七八八,外厅大幅轩窗,俱糊着素纱,院里花木隐隐绰绰浮在窗上,临窗妆台镜架,宝瓶珠玑满目,图书翰墨盈几,内室珠帘花屏,翠鸭香炉,绣帐鸳衾,竹枕凉床,色色可人。 甜酿被在床上撑起身子:“不懂就是不懂,问问还不行么?” “只是喝了几杯水酒。”他上前,“小姑娘矜持点比较好,毕竟现在外头都是小朋友。” ”你知道小朋友从哪儿来的吗?”她握紧自己的衣裳,呼吸发急,“都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万物的起源,都是垃圾桶。” 他瞥见她一双眼,黑白分明,清清凌凌,玉石一般清澈,毫无半分感情地盯着他。 宝月去浴房舀水,见自家小姐鬟髻凌乱,披着罗裳黯然独坐床头。 她知道二小姐倾心张圆,为此谋划了一场私奔,她是二小姐的贴身婢女,又有多年的主仆情谊,二小姐心里信她,让她在此中帮忙周旋。她自然愿意为二小姐赴汤蹈火,但施少连捏着她家里人的生计,再不愿,也只能听施少连的话。 后来二小姐回来,已不太用她,还时常责骂她几句,她也无颜在二小姐面前伺候,却又不得不做,她再愚钝,也知道大哥儿和二小姐如今是什么情形,这样惊世骇俗之事,若是被外人知道,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哗然。 浴房里有水声,许久之后,施少连披衣而出,见甜酿已然倚着软枕,一头黑发披在枕上,面朝里侧闭眼睡去。 睡颜恬静,长睫浓密如墨。 银烛吹灭,只借着些微月光视物,将床帐落下。 他将她的黑发从枕上拾起,借了她半只枕,搂着她的腰,偎依在一处安睡。 甜酿的身体僵了僵,他轻轻拍了拍抚慰她:“睡吧。” 和客舟上不一样的,客舟飘在水面,船舱狭窄,睡榻亦是窄小,两人不得不相拥而眠,犹如在汪洋大海中随波逐流、相依为命的两片绿叶。 如今睡床宽裕,屋子阔敞,外头有诸多眼睛嘴巴,无数的因果关系,枝枝蔓蔓缠绕。 但他也不愿意走开,只想挨着她,日日同食,夜夜共寝。 六月的夜,屋里尚且有些热意,她睡得离他越来越远,又习惯在夜里喝一点点水,醒了之后一时半会睡不着,因他睡在外侧,只得在暗夜忍着。 后来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施少连摸着她后颈的薄汗,将茶盏递来,在她耳边道:“喝点水。” 这是黎明前,夜最暗之际,帐内有一点点朦朦胧胧的光亮,她尚看不清眼前,有冰凉的杯沿抵在她唇畔,是她一直用的那只甜白幽茶盏,杯子往上抬了抬,清甜的豆蔻水漫入舌尖。 甜酿饮了大半杯,杯中剩余小半盏被他饮尽,回首再见她,已静悄悄的躺下。 “让宝月每日入夜去厨房取几块冰块,搁在帐外纳凉吸暑。” 她不答话,施少连贴在她身后,低声唤她:“小酒...” 帐内没有声响,他伏在她耳畔轻语:“有了小酒,就不会有别人了...过去那些,小酒就饶了我吧。” 她闭上眼,轻哂:“我也愿哥哥饶了我呢。” “妹妹先饶我。” 他母亲自小教他学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一个琴娘念的书也许不多,但每日在他面前耳提面命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要做谦谦君子,要做良善好人,不然街上的乞丐闲汉,衙门里的牢狱,菜市口的刑场都是下场。他听得多了,偏偏想作恶,他就是恶人,为何要改邪归正去行善。 一开始其实不是这样的,起初他看她也是冷漠,不知何时起他也惊异于自身的变化,慢慢待她不同,慢慢想要她的依赖和抚慰。 甜酿问他:“你以前说过,等有一日你厌了就放开我...到底要等多久?” 他嗓音几分沙哑: “放你去嫁人么?” “女孩儿长大了,终归要嫁出去...小酒儿,别再想什么张圆、方玉了,你考虑考虑,嫁给我如何?” 她眨眨眼,极近处他的一双眼,其实是浅棕的瞳仁,不知怎的看起来会那样的黑和亮,又能在他眼里看见另一双眸,禁不住愣住。 “与其嫁个不知底细的外人,不如和我在一起,我们两人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我喜爱小酒,于情于理,都该嫁我。” “你疯了么?” 她轻喘一口气,静静看着他,“祖母怎么肯应,旁人怎么笑话,你要把施家人都害得抬不起头来?” “只要小酒儿肯嫁,这些都有办法。”他轻声道,“小酒儿只须点头,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处理。” “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想法吗?”她颤声问他。 “我不舍得小酒外嫁...除了娶小酒,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他沉吟,“我们两个,合该在一起的。” “如果...我不想嫁呢....还有别的路可选吗?” “傻丫头。”他抚着她的脸颊微笑,有些残忍,“为什么不想嫁呢?嫁一个男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这不就是妹妹一直期盼的吗?” 是啊,有什么理由不嫁的呢,除了嫁他,她哪里还有其他路可走。至于她本身的意愿,那有什么要紧的。 她嗯了一声,起身坐起,看帐外朦朦胧胧的光景,依旧什么也看不清,一团混沌,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我现在不能有。” 他的目光也投在她手掌下,轻轻应声:“好。” 甜酿在吴江每日里都要熬汤药,一碗碗端去姑娘们的房里,她当时年岁小,不懂这些。后来初癸来时,王妙娘在身边,笑嘻嘻的道:“甜姐儿也长大了。”又说,“我们母女两人,也算命好的。”那时候才突然懂了人事,侥幸自己来了江都。 宝月将碗端在面前时,她尝第一口时就吐了出来,尽管那味道酸甜,绝不算难喝,也和记忆里的气味截然不同,但甜酿就是恐惧这种汤药,也恐惧不喝汤药的后果。 后来施少连来,见她脸色青白,边喝边吐,看了她很久很久,眼神诡谲,神情深不可测,最后握住她的手:“不喝了,这药以后交给我。” 她有心结,他做不到清心寡欲,只能两人慢慢磨。 既然搬了新园子,阖家就该热闹喜庆一番,但蓝表叔外出去瓜洲,施老夫人又还病着——甜酿自搬入榴园后便不太出门,只每日晨起往主屋问安。家里热闹的只有田氏和桂姨娘,因新园子地方大,奴仆又多,施少连和老夫人又不管,少不得落在她两人手里,要立一番规矩,正是忙的时候。 连云绮都不太喜乐——施少连前次和喜哥儿的西席在园子里说话,特意招手让她近前一道说了几句话,她和方玉见过礼,后来施少连私下问她觉得方玉为人如何。 云绮当场愣住,冷声问施少连:“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想要撮合我跟他?” “只是问问你的意思。”施少连道,“他人品不错,又未有婚配,我觉得甚好,祖母对他也认可。” 云绮火冒三丈,一张俏脸气得通红:“我可听说,他是祖母找来要配榴园的,这婚事又不中意,祖母都愁病了。她都不要的人,大哥哥要塞给我?哥哥的意思,这种一无是处的穷酸秀才,配我正好?哥哥就这样糟践我,瞧不起我?” 施少连瞧她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沉声道:“我是为了你好,你反倒觉得糟践,你这样的脾气秉性,嫁出去能拢住夫君,服侍舅姑,能应付妯娌?反倒是这种人家,任你拿捏,你再跟着他养养性子,日后他若得势,自有你的好日子,他若没什么长进,你有嫁妆傍身,也苦不着你。” 云绮只觉他话不中听,万般委屈:“哥哥对榴园那个,万般都要好的,婚事也挑成那样,到我这,只图我能嫁出去养个好性子,我到底是哪点不好,让哥哥这样嫌弃。” “他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可见是有才学的,只是祖父和父亲相继病亡,守孝蹉跎数年才不得应试,若有机会,多半要飞黄腾达,生活穷困,凭一己之力能养活病母和幼妹,也是有担当,性子又和你互补,这才起了心思,到你嘴里,怎么就变成了嫌弃。” 第45章 第 45 章 甜酿在吴江每日里都要熬汤药, 一碗碗端去姑娘们的房里,她当时年岁小,不懂这些,后来初癸来时, 王妙娘在身边, 笑嘻嘻的道:“甜姐儿也长大了。”又说, “我们母女两人, 也算命好的。”那时候才突然懂了人事,侥幸自己来了江都。 宝月将碗端在面前时,她尝第一口时就吐了出来,尽管那味道酸甜,绝不算难喝,也和记忆里的气味截然不同, 但甜酿就是恐惧这种汤药,也恐惧不喝汤药的后果。 后来施少连来, 见她脸色青白,边喝边吐,看了她很久很久, 眼神诡谲, 神情深不可测, 最后握住她的手:“不喝了,这药以后交给我。” 她有心结, 他做不到清心寡欲, 只能两人慢慢磨。 既然搬了新园子,阖家就该热闹喜庆一番,但蓝表叔外出去瓜洲,施老夫人又还病着——甜酿自搬入榴园后便不太出门, 只每日晨起往主屋问安。家里热闹的只有田氏和桂姨娘,因新园子地方大,奴仆又多,施少连和老夫人又不管,少不得落在她两人手里,要立一番规矩,正是忙的时候。连云绮都不太喜乐——施少连前次和喜哥儿的西席在园子里说话,特意招手让她近前一道说了几句话,她和方玉见过礼,后来施少连私下问她觉得方玉为人如何。 云绮当场愣住,冷声问施少连:“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想要撮合我跟他?” “只是问问你的意思。”施少连道,“他人品不错,又未有婚配,我觉得甚好,祖母对他也认可。” 云绮火冒三丈,一张俏脸气得通红:“我可听说,他是祖母找来要配榴园的,这婚事又不中意,祖母都愁病了。她都不要的人,大哥哥要塞给我?哥哥的意思,这种一无是处的穷酸秀才,配我正好?哥哥就这样糟践我,瞧不起我?” 施少连瞧她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沉声道:“我是为了你好,你反倒觉得糟践,你这样的脾气秉性,嫁出去能拢住夫君,服侍舅姑,能应付妯娌?反倒是这种人家,任你拿捏,你再跟着他养养性子,日后他若得势,自有你的好日子,他若没什么长进,你有嫁妆在身,也苦不着你。” 云绮只觉他话不中听,万般委屈:“哥哥对榴园那个,万般都要好的,婚事也挑成那样,到我这,只图我能嫁出去养个好性子,我到底是哪点不好,让哥哥这样嫌弃。” “他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可见是有才学的,只是祖父和父亲相继病亡,守孝蹉跎数年才不得应试,若有机会,多半要飞黄腾达,生活穷困,凭一己之力能养活病母和幼妹,也是有担当,性子又和你互补,这才起了心思,到你嘴里,怎么就变成了嫌弃。” “这人这样好,自然当配榴园的人,哥哥去撮合他们两人,我怕是高攀不起。” 他见云绮不愿,语气也有些冷:“你若是不中意,那便算了,等着祖母和你姨娘给你挑个顶好的人家,跟我也没什么干系。”起身自顾自地走了。 云绮见他离去的背影,万分恨恨地跺跺脚,再和芳儿一起玩,芳儿见她脸色不佳:“姐姐怎么了?” 云绮将此事略略一说,芳儿啊了一声:“大哥哥如何这样,那人家穷不说,生得也并不好,一双鞋连底儿也破了,还不舍得扔,看起来可不像话了。” “可不是。”云绮心里有些忿忿,芳儿又拉拉她的袖,“姐姐觉不觉得,大哥哥和二姐姐,有些儿奇怪?” “哪儿奇怪?” “就是有些奇怪。”芳儿咬了咬唇,“我也说不上来,他们说话相处...总觉得和以前不一般,而且,为什么大哥哥一直拦着二姐姐不让嫁,把祖母都气病了。” “祖母不是因为榴园的人挑三拣四,嫁出不去,才愁病了吗?” “可我听说,是大哥哥去了老夫人那儿,为了二姐姐的婚事,把老夫人气倒了。” 云绮咦了一声:“榴园的人成日也不见出来,我见厨房的人一日三餐都往那儿送,也是奇怪的很。” “不如我们去二姐姐那坐坐,和她说说话。” “我才不去呢。”云绮扭头,又想起施少连的那番话,心中突然有个主意,“她那园子有什么好去的,改日叫她出来,上我那坐坐。” 因甜酿从见曦园搬出来,施少连暂又住回了见曦园,紫苏也趁空带着青柳去外院,将施少连暂住在外院的被褥用具都搬回内院。 施少连见顺儿帮着紫苏和青柳抬箱捧匣,略皱了皱眉,笑道:“也没吩咐你们搬回来,哪里就这样心急抬回来。” 顺儿抹抹汗珠:“我听孙先生说那些屋子生了白蚁,要请人来除蚁,怕大哥儿的东西被蛀,跟紫苏姐姐说了声,一道带回来。” 施少连摇头:“外院新添了我的书房,还未收拾,这些东西原就不必搬回,仍是抬到书房去。” 又跟紫苏道:“外头屋子阔敞,你这几日趁空将我平日用的一应用具,也收拾出来,我近来忙,多半要歇在外院的。” 紫苏有些诧异:“大哥儿不回见曦园住了么?” 他笑了笑:“歇在外院出入都方便些,你前阵儿多有劳累,也许过你长歇一阵,我就少在这儿麻烦你,让你清闲几日。” 她以为他必然会回到见曦园的,也必然要倚重她的,她是知情的人,他这两日夜里会悄悄往榴园去,晨时会回见曦园更衣,她收拾他换下来的衣服时,亵衣都揉皱带汗,有时还沾着脂粉。这情形她觉得厌恶又惧怕,却只能费尽心思替他遮掩。 苗儿听闻施老夫人卧床,又因蓝家也搬进了新园子,有心来回来看看,况夫人索性带着小两口,携了礼节一道登门,在施老夫人身边坐了半晌,见施老夫人面色有些蜡黄,咳的有些厉害,别的倒还好些,天渐热,老人家本身就有些病根在身,倒不像有大碍的样子。 因家里有客来,人人都聚在主屋说话,连施少连也在,按施老夫人的心愿说,如今只有苗儿出嫁这桩事还算顺心,家里处处都是烦心事,转眼见施少连和甜酿并排坐在下首,只觉心头突突的闷得慌。 施少连每日都在施老夫人面前嘘寒问暖,殷勤孝顺,这个大孙儿,她万般都是满意的,唯有这一桩事,梗在心口过不去,看他一时孝顺,真想任由他去胡闹,若真由他去,后面还不知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再看甜酿,心头更是烦闷,若是当时没有周荣搅出她的身世,仍当施家的亲孙女,仍是施少连的亲妹子,就算不嫁张圆,嫁别人也无妨,哪有施少连什么事。 这一念接一念,只搅的施老夫人心如刀绞,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的,故而这些日子连甜酿都冷着,甜酿见施老夫人对她脸色不佳,一时也不愿往祖母面前多待,略坐了坐,等人散了就回榴园去。 等苗儿从田氏屋里出来,又来榴园寻甜酿,见她和婢子们搬着小杌子坐在树下,两个小婢子爬着石榴树采上头的石榴花,花都收在一个搁针线的小箩筐,甜酿慢条斯理在树下撕花瓣。 “二妹妹这儿倒是清幽,景致也很好。”苗儿缓步上前道,“”比小清湖边还凉爽些。 见甜酿手上忙碌:“妹妹在做什么?” “摘些石榴花,和她们两个染几条手绢玩。”甜酿笑盈盈的向苗儿招手来坐,又吩咐人去端凉茶避暑汤。 苗儿止住她,朝着甜酿眨眨眼,小声道:“不用了,我现在不吃凉,刚才在母亲那喝过茶,不渴。” 甜酿脸上略有些惊讶,轻声问:“怎么了?” 苗儿摆摆手,有些羞意:“...过几日请郎中再看看...羞死了..” 甜酿高挑秀眉,长长的哇了一声,瞥了瞥苗儿的肚子:“嗯哼?” 苗儿攥着帕子,噗嗤一笑:“好妹妹,你别这样,我心里还乱着呢,指不定怎么样,除了你之外,还没敢往外说。” 甜酿也很是高兴:“若真是好消息,恭喜还来不及呢。” “也不一定呢。”苗儿期期艾艾,“唉...烦着呢。” “这有什么好烦的。”甜酿道,“是好事呀。” “原没料想这样快。”苗儿道,“我婆母还常带着大嫂嫂去菩萨面前拜,大哥大嫂好些年都没什么动静,我一下子这样,若是引人心头不快,那真是不好。” “怕什么,左右家里人是喜欢的。”甜酿牵她进屋,送到软榻上坐,又要宝月递靠垫软枕,“你就这样陪我说说话。” 苗儿环视屋内陈设,不住点头:“这可比绣阁好多了,屋内也不闷热,地方也宽敞,各样摆设都好看,住得也舒心。” 甜酿微微一笑,要宝月端一碟热的玫瑰馅糕点来,和苗儿一道沾着白糖用:“你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再好的地方,也是别人家的,又有什么用。” 倒是有这回事,苗儿常气闷爹娘借住在施家,总是拘谨,偶尔忍不住和甜酿抱怨一两句,如今嫁出去了,有了自己的家,倒是想开,笑道:“你想什么呢,这可不就是你的家呀。” 甜酿轻哼。 苗儿看她神色,也不由得叹气:“这两次来,我见你说话越来越少,以前在老夫人屋里,数你最能逗老夫人开心,说话最俏皮,如今怎么都闷闷的,一个两个都像有心事似的。” “也没什么,我嫁不出去,给大家心头都添堵了。”甜酿垂眼道,“难办着呢。” 苗儿轻轻叹了声,牵着她的手:“希望你也能苦尽甘来。” 话不过说几句,园子外就有人来寻苗儿,老夫人带病,况家不好在施家多打搅,早早地要回去,甜酿把苗儿送出来,见况学也在,寒暄了两句,况学领着苗儿转身要走,又回头打量了甜酿一眼:“二小姐看着甚好,有人心里头也欣慰了,望二小姐身体安康,喜乐圆满。” 她愣了愣,突然鼻尖一酸,眼眶发热,点了点头:“多谢。” 后来施少连夜里再到榴园来,见她一人倚窗看着天上的圆月,亮如玉瓶,照得庭里清清亮亮,两个小婢女抬着水嘻嘻哈哈往后头去,他的指尖乍触到她肩头,被她不耐烦甩开:“别碰我。” 她语气极冷,施少连不由得轻敛眉头,收回手,和她站在一处看月色。 “今日怎么了?怎么突然心情这样糟,谁招惹我们二小姐了。”他柔声问。 “人人都招惹我,你更加惹我厌烦。”她皱眉,回头把冷眼抛给他,“你常来这,祖母知道吗?家里上上下下知道吗?未婚女子的闺阁,就是任由你随意闯入的吗?你既然敢这样明目张胆过来,何不明目张胆去外头,跟外面那群人说,你睡了我,你要娶我?” 他盯着她绯红的脸,怒气腾腾的眼睛,心头又酸又颤:“你何必生这样的气...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让你又想起张圆了?” 她一愣,柳眉倒竖,冷声唤宝月:“宝月,宝月。” 宝月匆匆从庭中过来,甜酿立在厅上,气势汹汹又趾高气扬指着庭下地面,厉声呵斥宝月:“你给我跪下,自己掌嘴。” 宝月呆呆的:“二小姐...我做错了什么?” “我最讨厌嚼舌头的下人。”甜酿睥睨,冷声道:“跪下,掌嘴,一回两回做这种事,是你没记性,还是我对你太好了?” 两个小婢子听见前头声响,也慌慌张张的出来探头探脑,见甜酿横眉冷对,尖着嗓音呵斥宝月,一时心头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 宝月委委屈屈偷觑了眼施少连,万般不情愿跪在地上:“二小姐...” “是我惹你生气,你何苦拿她撒气。”施少连声音还柔着。 “我管教自己的婢女,跟你有什么干系。”她冷眼甩给他,十分艳色,“你若心疼,领回你见曦园去,多什么嘴。” 施少连收声,背手不语。 又厉声对宝月:“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清露明霜左右伺候你?” 宝月何曾想过这飞来横祸,她也未和施少连说什么,只说瞧着况学和二小姐说了几句话,回头二小姐就一直闷坐着,又第一次被甜酿这样呵斥,心头委屈,眼巴巴的跪在地上,伸手轻轻抽了个耳光。 “施家没给你饭吃?你敷衍什么?”甜酿面色极凶,“让你停下了?” 清脆的巴掌声一声声响在庭中,施少连长叹一口气,看着龇牙咧嘴的宝月,又看看绒毛炸起的甜酿,不由得苦笑:“不过是多嘴问了她一句,也不是存心打听,你何苦气成这样...你若不喜欢,以后再也不这样。” 又道:“消消气,别气了,把身子气坏可不好了,我走还不成么...近来都不招惹你好不好...” 甜酿板着脸不说话,施少连轻轻一叹,抬脚往外行去。 宝月还皱眉挤眼地抽着自己的耳光,听见甜酿冷冷道:“好了,停下吧。”万分委屈的住了手,哇地一声大哭:“二小姐。” 第46章 第 46 章 甜酿见她一张血红肿胀的脸, 条条指痕明显,青瘀红印交错,样子实在有些狼狈凄惨, 想起往年主仆两人同床而眠,宝月的憨态可爱, 心头亦是欷歔,低头看着手背上淡青的脉络,无力道:“别哭了, 当心眼泪把伤处淹坏了, 那样就不好看了。” 又转头唤来两个小婢子:“柜里有消肿化瘀的清华膏,兑水调匀端来。”又道,“去厨房取点冰来做冰敷用。” 清露明霜才来榴园不过几日, 往日只知道甜酿温和随和,刚见那场面心头还有些惴惴的,两人都低声嗯了句,头压得低低的从游廊下绕过来。 宝月龇牙咧嘴摸摸脸:“多谢二小姐。” 主仆四人最后都坐在一起,围着宝月处理伤口,甜酿执着毫笔,一点点给宝月脸上敷药膏, 低头只见宝月一双泛红的眼。 甜酿也不由得叹气:“我跟桂姨娘说,放你回家去吧。” 宝月抬头瘪瘪嘴:“二小姐...不要婢子了吗?” 宝月比甜酿小一岁, 原先施家的意思,甜酿只有这么一个婢女, 就当陪嫁丫头送去张家, 以后婚配都由甜酿做主。 甜酿将两个小婢子差使出去,转头对宝月道:“你年岁也不小...不能跟着我一直这样下去。” “夹在中间,不难受么?”甜酿淡声道, “你不难受,我看着也难受,我现在这样...你也看到了,日后还指不定怎样呢,你看宝娟素日和你好,如今不也和你生分了。早些出去也好,我给你准备一份丰厚嫁妆,出去跟你爹娘团聚,以后过好日子,也总比现在跟着我强。” 她顿了顿,又道:“你若有什么苦衷,我去找他,让他别为难你。过去多年我待你如亲姐妹,刚才打你一顿我心里也未尝好受,还是早些散了...留一点情分好。” 宝月心头酸涩,抿抿唇:“婢子家里人多,上头有父母和祖父母,下头还有好几个弟妹,回去真不如在府里自在,宝月也不想嫁人,待在小姐身边还好过些,小姐别赶宝月出去。” “宝月做错过事,但宝月心里头还是向着小姐。”宝月嗫嚅,“婢子也是迫不得已...我家是田庄里的佃农,爹娘都替府里做事,近来我爹身子又不好,不能下地,还欠着租子未给...我不得不...我...” 甜酿微微叹气:“这些事,你怎么从来不对我说呢?”又握住宝月的手,柔声道:“你有苦衷,我也有难处,先跟你说声抱歉,我气的不是你,却把气撒在你身上...以后若是再有这种时候,你就先离我远些好么,或者提前和我知会一声,使个眼色,让我心底有个数。” “宝月,求求你。”甜酿眼眶也红着,“我们都是一样的受苦。” 宝月迟疑点头:“好。” 主仆两人在屋内细细说了一番话,甜酿叮嘱宝月多歇几日,自己回了内室,坐在椅上愣了一回神,幽幽叹气,见满屋晦暗,眼前暗淡,将屋内灯烛俱燃起,自己擎了一只银釭,去妆奁台前卸钗梳妆。 桌上的描金妆奁匣一共三层,收拾的俱是历年来攒的贵重东西,也是女子的体己嫁妆之一,除翠钿金钏,瑶簪宝珥外,还有平安锁,胭脂扣一类,最下一层是些碎银子,零零碎碎凑一起,只有个一二两银子,还是近来新攒出来的。 家里的孩子每个月都有一吊钱的零用,不算多,供各人买买蜜饯零嘴,笔墨书本,精巧玩意,若是想要个贵重些的东西,还是要祖母或者姨娘身边去讨,甜酿从来不攒这些零用钱,每月要么和喜哥儿花掉,要么打发下面的嬷嬷婢子喝茶。 上一次和张圆约着奔赴金陵,她其实是把身边所有能用上的银钱都带上,最后随身的包袱连着银子,就连写给施老夫人那封信,全被施少连收去。 甜酿默然看着眼前的金银首饰,其中有很多都是施少连赠予之物,她又一件件将物件摆回妆奁盒,收拾起来,撩帘入内室歇息。 次日一早,甜酿梳洗之后,带着清露去主屋给施老夫人请早,半路要过云绮和桂姨娘的屋子,她倒宁愿多绕些路,也不愿从后院小角门走。 家里众人都在,却唯独不见施少连,自打施家把绸缎铺和绒线铺都转手之后,施少连便少花费时间在铺面打理下,如今家中只剩个生药铺和当铺,因有稳重伙计主事,施少连去的也少,但却比往日还忙些。 施家壮年男丁只有施少连,家里营生后院女眷们过问的少,倒是孙秉老还知道些:“大哥儿和友人去了码头看货,有个湖广客商来贩米,大哥儿去看看。” 紫苏也在:“大哥儿一早便去了,吩咐婢子过来和老夫人说一句。” 阖家一道用饭,往常多是圆荷跟在老夫人身后伺候,这日却换了紫苏——圆荷家中有事,向施老夫人告了两日假,紫苏左右在见曦园中无事,领着施少连的令来服侍施老夫人。 饭后施老夫人却把甜酿留了下来,问她:“榴园里住得可还好?” 她点头:“很好,多谢祖母关心。” “若是近些,少不得我也去坐坐。”施老夫人微笑。 “等祖母的病好全了,孙女带着祖母一道游园,去各处坐坐。” 施老夫人又问:“喜哥儿一早就去前院晨读,早饭也一并跟先生在外头用,这阵儿不见这孩子在身边,倒有些不习惯...甜姐儿上次见过这方先生,觉得为人如何。” 不管为人好不好,都和她再没了关系,甜酿顿了顿:“具体不知,但看着甚好。” 施老夫人沉吟片刻,捻了捻手中的佛珠,问:“若和你大哥哥比,如何?” 甜酿眨眼,平静回答:“自然是不能和大哥哥比。” 施老夫人见她那副乖巧的模样,一时也语塞,甜酿也不多留,再坐了坐,从主屋里出来。 正巧又见紫苏站在游廊下,两人目光对视,紫苏眸光在她身上停住,而后又投向别处,再收回,对着甜酿行了个礼。 同一个男人的女人,自然有所比较,如今明面上客客气气,但暗地里已经有了较量。 甜酿微微蹙眉,点了点头,目不斜视从她身边掠过。 风带起的甜香,是施少连里衣的气味,衣上沾粘的长发和胭脂,都出于这个人。 的确是嫉妒啊,两人自小亲厚和睦,一朝转变身份,如胶似漆的甜蜜,哪里容得下她这个贴身侍女。 杜若近来寻了施少连三四回,她一个妇人,不好总在外头抛头露面,再者施家和赵家又有了龃龉,不好明目张胆往施家来,只得去生药铺里问,好容易趁着施少连在药铺的时候见了一面。 施少连见她,剑眉一挑:“还是为那事来?” 杜若点头:“都要走了,你就让他见见,死了这份心吧,不然心里总有个挂念,放不下。” 张圆不愿在江都家中再呆,打算往金陵去游学,张夫人拗不过他,又看着他一日日萎靡不振,终是松口,替他打点行囊,寻了在金陵的好友照料张圆一二。 走之前张圆一直想见甜酿一面,只是张夫人不点头,张圆只得求杜若帮忙。 前几次杜若寻到施少连,他自然不肯让张圆见甜酿:“自然已经一刀两断,又何必藕断丝连。”她已经尽力,但回家一看到张圆那颓废模样,还是忍不住心疼他,这年头要寻个有情有义的男子实属不易。 这次施少连略想了想,终于点头:“见一面也好,还是要有个交代。” 杜若没料想他这样轻易开口,喜不胜喜:“感激不尽。” 这好消息到了张圆耳中,杜若见他直挺挺从床上起来问:“真的?” 她又是好笑又是酸涩,点头:“自然是真的,几日后,约在广善寺里。” 又是广善寺,他心中突然有股悲凉感:“缘起于此,又要终于此么?” 施少连又从药铺往家去,正见方玉拎着个小包袱从门内出来,两人在门首打了个照面,施少连笑道:“方先生又回家去了?” 虽然施家准备了方玉的宿所,但方玉家里还有病母幼妹,一般若是晴好天,方玉都往家去,便于照料家中一二。 方玉不慌不忙地揖手:“家里母亲眼神不好,妹妹又幼小,我怕夜里家中有事,没人照顾倒有些麻烦。” 施少连点头:“先生有心,我家尚余有几间空房舍,先生若不嫌弃,可带着母亲幼妹来住,省去些麻烦。” 方玉摇摇头:“多谢好意,我在府上当教书先生,已是大大得了利,不敢再贪好,再者那住所家中已住了四五年,四邻又熟,让家母搬出来,怕、她老人家定然不愿意,这样住着也甚好。” 施少连微微一笑:“也罢。”又邀着方玉改日一道随着去广善寺烧香。 六月十九日,正是庙里烧香的日子,施老夫人病着不好走动,桂姨娘也一向不爱出门,故而田氏带着家中的几个女儿,往广善寺去烧香,施少连和方玉、喜哥儿和小果儿也一道前往,替施老夫人捐些香油钱。 庙里甚是热闹,杜若陪着张圆守在树下,见施家数人相继下了马车,往寺内行去,张圆死死的盯着其中一道倩影,杜若拦着他,见张圆眼眶发红,双手握拳,怕他心潮难平:“等回去的时候,让你两个在路边说说话。” 又扯扯他的袖子:“嫂嫂去替你求个平安符,保佑你一路平安,明年高中。” 叔嫂两人一道进了山门,远远随着施家人往前走,杜若冷不丁见眼前一张熟面孔,突然一怔。 原来是况夫人带着况苑夫妇来庙里进香,一是恭谢菩萨况家终得有后,二是也替薛雪珠求菩萨送子。 况苑饶有趣味看着杜若拉着心不在焉的张圆,趁着母亲和妻子烧香之际,转到杜若身边来,将她的袖轻轻一牵,牵到一株松柏后。 “你这嫂嫂,当的倒是热心肠,连小叔子的事都包揽了。” 杜若还紧张着张圆,见他失魂落魄的盯着前方,完全未曾在意自己不在身旁,抽回自己的袖子:“这种人多的时候,你还来招惹我做什么?” 又道:“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况苑和施少连时不时还见上一面,喝杯闲茶,此刻抱肩闲散道:“就算不知道,也猜得出来——我见施家的马车停在山门下,八成又是帮着圆哥儿做闲事。” 杜若半讥半笑瞥他一眼:“我做的是闲事,你做的又是什么正经事,来求子么?” 况苑施施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魅惑之意:“倒被你说中了。” 杜若冷笑:“阴鸷积儿孙,怕是菩萨看不上你家。” 况苑毫不在意她的损话,笑道:“是家母着急,我陪着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罢了。” 杜若在况苑身上扫过,目光顿了顿,哂笑:“是哪儿不行?成亲这些还没个消息?” “行不行你还不知道么?”他抱肩懒散道,“你和张家二哥,如何不养一个。” 杜若蹙眉,脸色转变:“倒不如我先死了干净。” 她见着张圆寻她,急急拂开况苑的手,听见他在身后压低声音道:“杜若,不若我们两人去菩萨面前烧柱香。” 杜若顿住脚步,回头讥笑,香唇一张一合,口型恰是这句话:“你疯了么?” 况苑见她走开,摇了摇头,从树后转出去,去寻自己的母亲和妻子。 烧香回去的路上,甜酿上了马车,喜哥儿却跟小果儿一道在田氏的车上玩耍,宝月陪着她在车内坐着,马车嘚嘚往前走,却在半途又停了下来。 宝月见是施少连,自己出去跟驾车车夫作伴,只留两人在车内。 这几日两人见得少,他淡声道:“妹妹许久未出门,今天是第一次出来。” 甜酿点点头:“多出来走动走动,比在榴园有趣些。” 他握住她的手,浅笑道:“往后我陪你。” 马车复又停下来,车厢外响起年轻男子的颤音:“甜妹妹。” 她呆呆地望着施少连。 施少连将目光投在车壁上,声音极轻:“你们说说话。” “甜妹妹,是你吗?我是张圆。” 甜酿伸手,撩开一点车帘,见他立在车旁,仰头望着她,形销骨立,丝毫没有昔日的风采。 两人再见面,都禁不住有些热泪盈眶,甜酿身子颤了颤,身后有一只手,轻轻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许久未见甜妹妹...我来只是跟甜妹妹说一句...我过几日就要去金陵游学,准备明年秋闱,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着妹妹的面。” “我自己也说不清什么原因,眼睁睁和妹妹失之交臂,也不知怨谁怪谁,最后只有怨我自己,没有早一些将妹妹娶回家。” 罪魁祸首坐在暗处,把玩着她的手,捏捏指尖,揉揉指腹,懒洋洋又随心所欲。 “走之前,一心只想着再见妹妹一面,却没想是在这里,一路我都想着当年初遇的情景,栩栩如生犹如眼前,后来接二连三的重逢,都是冥冥中天注定...我倾慕妹妹,这份心意一直到现在,还会延续到以后,除了甜妹妹,再没人能占据我心里头的位置...” “圆哥哥...” 身旁的人捏捏她的指尖,微微痛感让她蹙眉,甜酿改口:”张圆,张圆...你听我说...“ 她不忍见他那双湿润红烫的眼,将帘子落下,只露一丝光进来,对着帘外道:“我不是你心中的那个甜妹妹...一切都是故意的...广善寺不是偶遇,我在进山门前,就偷听到你和旁的学子说话辩论,觉得你有趣,所以才故意在那里等你进来...后来的接二连三也不是缘分,都是有意为之,我...我觉得你家世不错,为人又纯良,恰好那时家里在议论我的婚事,冰人挑选的人我都不甚中意...所以才将主意打在你身上...” “很多时候,都是故意演给你看...没有什么知书达理,没有什么不谙世事,也没有什么懵懂羞涩,你所看见的,都是你想看到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我。我也并没有那般喜欢你,只是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我才愿意多花一点心思在你身上。”她咬住唇,清泪滚滚而下,“连着约同你去金陵,我想的也只是我,而并非你...” “所以,不要再难过,不要痴情,不要说傻话,婚退了就退了,没什么好寻死要活的,再挑一个就是了,赵窈儿或者其他人,我都毫不在意,我讨厌过哭啼悲戚的日子,无论怎样也要让自己心满意足,我早就忘掉你了啊,从船上回来我就忘记了,求你也快些忘记我吧,别念念不忘,别一往情深...” 她待要再说,修长的指轻掐着她的下颌,将她面庞转向他,她见一双深邃温柔的眼,轻吻游离在唇边,吻去她的泪珠。 车外没有动静,马车又嘚嘚的往前行,冰凉的泪和炙热的吻纠缠在一起,她突然欺身扑上去,将他扑倒在车内,压在身下,恶从胆边生,狠狠的掐住他的脖子。 “你这个王八蛋。” 两掌环住,施力恰好,男子脖颈并不硬,甚至还有些柔软,喉结在她手心划动,带起微痒:“坏丫头。” 她咬牙又蹙眉,见他一双温柔的眼,颓然收回自己的手掌:“我才不坏。” 他揽住她腰,把她按在自己胸膛上,脸庞埋入她颈间,摩挲着她的肌肤,深嗅她的气味:“不坏,坏的人是我。” 汹涌的泪濡湿了他肩头的衣料,能听见她细细的呜咽:“我是真的喜欢他...” 施少连抚摸她的黑发:“只是喜欢而已...小酒喜欢的东西很多,换一个喜欢也是一样的...” 她的脑袋拱在他胸膛上,尖尖的贝齿透过单薄衣料,陷入肌肤内,她用尽全力,要他感受和她一样的痛。 腥甜的血从齿下肌肤慢慢渗出,沾染在已湿的衣上,也沾在她唇舌间,他伸手轻轻捏着她的耳珠:“一切都过去了。” 天青色的衣,被泪和血染成暗褐,干涸之后硬邦邦的,他伸手入衣内摸摸自己的伤口,摸到一排牙印,深入肌理,轻嘶了一声:“好狠的心。” 甜酿已经止住泪,面无表情的坐在车内,施少连把肩头伤口露给她看,血糊糊的一片:“小没良心的,也不知帮我包扎一下,若是血洇在衣上太招摇,如何跟他们解释。” 她抽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帕子绕在肩头,堪堪打了个结,他捉住她留在肩头的手:“消消气吧。” 第47章 第 47 章 张圆静静地望着马车远去, 心头空荡,神色木然。 杜若下车去唤他:“圆哥儿,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回去。”看着他眺望的眼神, 又道, “事已至此, 就在此别过, 各奔前程吧。” “二嫂...我好似做了一场梦一样,她说的是什么话...她说她没那般喜欢我...骗了我...”他轻轻道。 杜若想了想, 劝慰他:“无论是真是假, 那都是过去, 她也有自己路要走。”她扶着张圆上车, “好男儿不该拘泥于这些小情小爱, 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张圆缓缓闭上眼。 杜若撩帘望着外头,况苑驾着马车,带着家人扬鞭而去。 叔嫂两人都在车内默然不语,张圆良久睁眼, 轻声道:“谢谢二嫂。” “应该的。” “二嫂待我很好。”张圆涩涩道,“家里成日吵吵闹闹,大家都不得安宁,二嫂也觉得在家呆着痛苦的话, 不如和二哥合离吧...我能看出来, 二哥二嫂已没了情分,在一起只是折磨。” 杜若还望着帘外的景色,淡然道:“即便合离,也是要再嫁的...若是下一个更不堪,那又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守在张家, 混沌度日。 施家众人归了府,方玉牵着喜哥儿和小果儿下车,见云绮和芳儿也携手从车上下来,朝着两人点头。 云绮自从听了上次施少连想把她许给方玉那番话后,对方玉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芳儿笑着回了个礼,见喜哥儿和小果儿绕着方玉,在他袖间摸路上买的果子,摸出了个小木梳掉在地上。 “先生给谁买的梳子?” 方玉脸上微有涩意,将梳子拾起笼在袖间,朝云绮两人拜了拜:“某母亲发梳坏了,老人家又事佛,恰好看见庙里有小沙弥卖梳,买一个给母亲用。” “先生真的好孝心。”芳儿笑道,“不愧是为人师表,君子典范。” 方玉回了个礼:“小姐谬赞。” 施少连和甜酿也从旁侧过来,云绮拖着芳儿要走,甜酿朝方玉行了个礼,也带着喜哥儿往内院去。 只剩施少连和方玉站在一处,施少连朝他笑:“我回去换身衣裳,待会和先生一起喝杯茶?” 方玉目光不着痕迹在他肩头扫过:“也好。” 施少连换身衣裳回来,方玉恰好沏好茶水,两人言语淡淡,聊的是施家和方玉之事。 方玉自知施老夫人或许稍有那么点结亲之意,否则也不会聘自己入府,专给喜哥儿做西席,只是家中拮据,他区区一个秀才,要养家糊口的银子,母亲买药看病的花销,还要攒一笔明年去金陵赶考的盘缠,车马费用,衣食住宿,人情来往花费不少,故而施家来请,他亦不推却,收了酬金,在施家安心待下,教书之余,还卖字撰文攒些银钱,至于施家人如何看待他,却未曾多放在心上。 施少连有心想结交,先问他近来打算,又问明年秋闱:“三年一期,方兄明年定然要往金陵去,我瞧着方兄胸中有乾坤,也非久居人下之人,必有高腾之意,敝府也跟着沾光。” 又道:“届时临行,若有余事能替方兄打点周旋,亦是弟之荣幸。” 方玉听得施少连言外之意,又见他言笑晏晏,一派陈恳,客气回道:“多谢主家体贴,一场秋闱,耽误不得许多,再者家中杂事少,也没耽搁。” 施少连点头:“若有能帮衬之处,请兄尽管开口。”又道,“方兄如今可有意中人否?” “尚未...” 施少连微微一笑:“我家三妹妹云绮,看着倒和先生有些缘分...若是先生有意...” 方玉听他言及此,倒是一愣,而后摇头苦笑:“兄台说笑,说笑。” 施少连见他收敛神色,似有些不愿之意,笑道:“一句玩笑话,先生莫当真。” 两人将此话撂下,又聊些平日闲话,施少连问起方母病症,自家开的又是生药铺,少不得送他些药丸药材,又请人去邀翟大夫去方家替方母看诊,两人在书房消磨了半日功夫,才揖手作别。 杜若和张圆回了张家,未隔两日,张圆就收拾褡裢要雇船往金陵去,张夫人见他心意已决,也盼着他早日解脱出来,明年秋闱给家里争争气,家中一商量,真就把他送去金陵。 赵安人和窈儿听闻张圆要走,也来张家看望,赵安人自然乐见张圆去金陵,赵家在金陵还有不少交好的官宦人家,和张夫人长聊一番金陵各等事项。窈儿的心思,她自小和张圆交好,嫁给张圆亦可,只是见他前阵为情沉沦,窈儿难免心头有些不快,也盼他快快解脱。 走的那日,张家阖府上下都来送张圆出行,江都距金陵不远,不过两三日的水路,杜若目睹张圆穿着件空荡荡的袍,身后跟着个小书童朝阖家招手,也不由得叹气。 送别的人还有况张圆的同窗好友况学,况学如今瞧着倒比张圆好,苗儿有孕,他年纪轻轻就做了父亲,若是明年秋闱能中个名次,那就最好不过,况家如今蒸蒸日上,况苑的营生越做越大,他读书有成,巧儿妹妹痴迷营建乐不思蜀,一家子其乐融融。 况学回家来,正见自己大哥况苑挽着袖子坐在堂里纳凉,兄弟两人一见面,况苑问:“把张圆送走了?” 况学点点头,不胜唏嘘:“这几日瞧着神色好多了,盼着他在金陵能走出来。” 况苑轻轻哼笑,这中年轻书生,如何跟满身心眼的施家大哥儿斗,没被啃得只剩骨头就不错了。 “都有谁在?”况苑问弟弟,“张家二嫂也见到了?” “自然在。”况学觉得大哥的问题奇妙,“杜二嫂还同我道喜,问我是不是七月初一得去广善寺烧香还愿。” 况苑听弟弟这话,心头大悦,双眼莹润生动,捏腮笑道:“不错,家里有喜事,自然应去菩萨面前还个愿。” 夜里宝月正伺候甜酿拆鬟洗漱,时辰不早,施少连正撩帘入内,宝月顿住手中动作,主仆两人在铜镜里互望一眼,甜酿接过宝月手中梳子:“你先下去吧。” 宝月应了声是,悄悄掩门出去。 屋内银釭高照,香鸭烟袅,女子的精致春闺,在光影和香气的弥散下,有股子缱绻靡丽的气息。 甜酿缓缓梳理自己一头长发,施少连坐在一侧看她玉手执梳,姿势柔美,又见桌上摆着的簪钗,想起一事:“妹妹记得上次那只当铺里收到的金玲珑寿字簪么?” 甜酿停住动作,侧首望他,细声问:“怎么了?” 他见她这一个顿手转身的动作,白衫轻盈,黑发如瀑,眉眼如画,自然比牡丹娇艳,赛莲花清丽,心湖摇荡,撑颐观赏她的殊丽容貌。 “还是那个叫李得胜的男人,那人今日带了一对珍珠耳坠来当铺,当铺的伙计压价,说这耳坠不值一钱银子,那男人急了,说这是他前几日在赌舟里赢来的,对方信誓旦旦保证这是值钱玩意,是自己婆娘从有钱人家里出来的东西。“ ”当铺的管事机敏,先押了一只耳坠,给了他三钱银子,言之拿去给首饰行鉴鉴优劣,若是上好的东西,让他明日再来,把另一只耳坠抵当了。” 施少连将耳坠递给甜酿,她接在手里,眨眨眼:“是姨娘的东西。” 甜酿握着那耳坠:“那个李得胜长得什么样子?” “干瘦,脸色有些黄。” “不是姨娘说的那个桂郎,那个桂郎生得高大,身形若塔。” “赌舟多半游荡在各泊口,能赌的多半是无处消遣的水上商客,运军,水贼之流。”施少连笑道,“男人能把女子首饰拿出来赌,也不是个正经男人。” 甜酿轻轻蹙眉,略局促的抿抿唇,脸上一丝担忧之色,眼巴巴看着施少连不说话。 施少连熟悉她这有求于人又欲言又止的模样,含笑看着她:“妹妹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甜酿垂眼,“我替喜哥儿操心,不知姨娘在外过得好不好,若是不好,她早该来找施家,但这么久过去了,连一点风声也没有。” “这有什么难办的,明日那李得胜来,我让人去套套他的话,赌舟上摸点消息回来。”施少连在她额头一啄,“妹妹觉得如何?” 她心头自然有些挂念王妙娘,却又有些怅然,若是王妙娘在外真的过得不好,那又能如何,祖母绝对不许她再入施家的门,至少打发点银子把她驱走,至于喜哥儿,还是失去了母亲的照顾,没有想到,最后她和王妙娘,都没有过上好日子。 施少连见她出神,将甜酿从绣凳上抱起,落帐撩帘,送入床内。自打上次在广善寺和张圆作别,甜酿不再抗拒他,床笫缱绻,比以前都不同。 他肩头的咬伤依旧青紫,只是血早已止住,结了红褐的痂,看着不觉狰狞,只觉别出心裁的有趣。 巫山**,自然酣畅,鸳鸯交颈,两相和美。架子床换了新的绡纱帐子,花鸟草虫,浅绯淡青,全然藏不住一双纠缠的影子。 两人偎依在一起,他手指作梳,懒洋洋梳理她的发:“这架子床略有些窄,等天冷了,把你嫁妆里的那张拔步床挪过来睡。” 拔步床内什么都能安置,更加胡天胡地没有章法,她在榴园还要留到天寒。 “你是要闹得众人皆知么?”她伏在枕上,哑声道,“把我嫁妆挪到闺房来。” 两人现在还是藏着掖着,榴园里还稍避着两个小婢女,他只说娶她,却没说什么时候,她也看出了,他多少还顾忌着家里人,只是纸包不住火,总有捅开的一天,就不知道她是引火上身,还是煽风点火,她推他:“回见曦园去。” 他又缠上来,甜酿皱眉不愿意:“施少连——” 嗓音很累,语气无奈,他听着却觉得略甜,将她裹在薄衾里,拖到自己身上:“等会就走,你汗湿了,我带你洗洗。” 浴房里备着水,施少连带她入水沐浴,冰凉液体沿着腿蜿蜒淌下,两人都低头看。 “有一中男子服用的药丸,我每日都用着。”他扶她站稳,淡声道,“放心吧。” 从浴房出来,她自去床上歇息,施少连慢条斯理整理衣裳,回头见床上的她已然熟睡,留一盏灯烛,又替她倒了夜里喝的豆蔻水,往外而去。 夜色已深,见曦园里紫苏还未睡,见施少连从外归来,替他更衣时闻到他身上的水汽和微香,神色不改地挂在手臂上:“婢子拿件干净衣裳来。” 他唔了一声,看紫苏去衣箱里捧衣裳,问她:“外院用的东西都送过去了么?” 紫苏拎起衣裳:“都送过去了,床褥都安顿好了。” “那便好。” “大哥儿不能带婢子一道去外院么?” “你是见曦园的管事婢女,随我去外院做什么?”他淡声道。 “那大哥儿是不要婢子服侍了么?”她声音突然拔高,尖颤且丝绝望,“奴婢跟了大哥儿好些年,尽心尽力,未尝有半分松懈,最后只有这样的下场么?” 他蹙眉,冷眼瞧她:“你这话里意思,是觉得我亏待你?” 紫苏嗫嚅着唇不说话。 他安抚她:“我亦知你尽心尽力。仆心向主,你若忠心耿耿,日后自然不亏待你———你服侍我多年,这话你总该信。” 六月末,蓝可俊从瓜州归来,带回来的自然是好消息,拿到了瓜州粮仓的运粮牒文,将两条船送去淮扬道署登记载录,这些事了毕,蓝表叔带着船又回到了江都,只等着回来和施少连商量,启航往瓜州轮船运粮。 施少连见蓝可俊带着平贵喜气洋洋归来,亦是满脸笑意,在家摆宴蓝可俊接风洗尘,田氏见丈夫意气风发归来,知他得了差事,心头也是高兴,如今不是游手好闲在施家赚些掮钱,有了正经事做,再不似以往那般烂混。 第48章 第 48 章 蓝家住在施家东北角一处小院落内, 也是粉壁净窗,几间正房,家俱摆设样样都有, 一门通往施家花园, 一小门通往外头街巷,算是独门独院, 进出便利, 家里也有三个仆婢伺候,比原先挤在后罩房不知强了多少,蓝家夫妇对此都甚为满意,蓝可俊走时匆忙,未曾细看,这此回来看着屋里屋外, 点头道:“大哥儿还算是有心, 敬重我这表叔。” 他这次往瓜洲去,不仅替施少连办正事, 也会了会在瓜州的一众酒肉朋友,另有蓝家在瓜洲住的两间旧屋子都转手卖了, 换了十两银子回来, 另有施少连给的五百两银子尚未花完,还余个五六十两, 手里攒着这些银子, 难免财大气粗起来, 囔着要给田氏和芳儿添首饰。 又听说大女儿苗儿有孕, 唤着田氏拿些养胎的药材送往况家去。 “早送去了,老夫人处,家里各人都拿了不少好东西出来。”田氏念叨, “外堂里还存着些开绸缎铺剩下的好料子,老夫人也给了好几匹,给孩子做新衣裳鞋帽用。” 芳儿带着小果儿在旁边玩,听见爹娘说话,也道:“爹既然回来,咱家什么时候一道去看看大姐姐。” “看你爹何时有空。”田氏转向蓝可俊,“要我说,趁着你回来,早些往况家去一趟。” “使得。”蓝可俊道,“往后还不知道怎么忙哩,我得带着船跑,往后在家的日子就少了。” “这营生靠谱么?”田氏道,“好好的铺子不开,跑南闯北地去运货,就那点儿漕粮赚的银子,也不够几个数。” “妇道人家懂什么。”蓝可俊嘿嘿笑,“你还记得,以前咱家开香火铺时,托人去金陵买灯草,一船灯草也就值八两银子,本金四两,各种货税抽分船钞加起来也得四两,运到咱铺里一分不赚,倒赔了这些力气,你那时还哭了大半日...哎,如今这船灯草若载在漕船上,那四两税银不就省了么?” 田氏点头:“那一船究竟能挣下多少来?” “可多可少,看走什么路子。”蓝可俊喝酒,“首一趟走,大哥儿不放心,也跟着一起去,少不得两三个月。” 芳儿听见此话,问道:“大哥哥也要和爹爹一道出门?那爹爹你们何时走?” “还有个十天半月,七月里定走。” 三伏天热,阳气旺足,用药也便利,施老夫人的咳喘渐也好了些,,施少连此时在主屋陪着施老夫人吃药喝汤,他每日里都陪着施老夫人少坐片刻,祖孙两人叙话闲聊,施老夫人绝口不提上回施少连说的一番话,施少连也不再问,只等施老夫人慢慢转圜心思。 祖孙两人说话都还有些拧着,小心翼翼挑着话不越界,施老夫人先听施少连道要跟着蓝可俊出门去运一次漕粮,点点头:“大哥儿放心出门,如今老婆子身子强了许多,不必牵挂。”又听施少连道要搬去外堂住,有些诧异,“见曦园是你的园子,住的不好么,如何要搬出去?” “一来孙儿每日里进进出出,回见曦园难免有些麻烦,二来待客说话也不甚方便,不若平日在外堂住下,闲暇空时再回见曦园。” “也罢,外堂伺候的人少,你把紫苏青柳也带着去,好服侍你。” 施少连微笑:“顺儿和旺儿都在身边,做事也利索,不用婢子们伺候,再者把紫苏她们带走了,见曦园就无人打理,这倒是不好。” 施老夫人慢慢喝茶:“你身边缺个稳重的婢子服侍,祖母心头还是不放心。” 祖孙两人的目光都投在帘外守候的婢女的身上,施少连摇摇头,并不接施老夫人的话。 坐了半晌,他要往外头去,见紫苏和圆荷坐在一处说话,叮嘱她:“我出门去见客,你也早些回见曦园去,别在外头浑玩。” 紫苏道了一声是,送他出了主屋院门,仍折回来和圆荷一起,听见施老夫人唤她,撩帘进了耳房,在下首同施老夫人说话。 施老夫人见她一身紫裙,俏生生地立在下首,模样出众又乖顺,先安抚她:“小厮儿再利索,也不如女孩儿仔细,大哥儿身边就你一个大丫鬟,总是需要你服侍的,他这事做的不周全,不顾及自身,又驳了你的面子,老婆子定要劝劝他。” 紫苏柔声回了个是,又听得施老夫人道:“甜姐儿搬去了新园子,他两人...可曾走得近?” “大哥儿近来倒忙,日日早出晚归的,甚少再去榴园...“ 施老夫人心头略有些宽慰,想着施少连还是避着些旁人,听见紫苏又道:“只是...不知怎的,这阵儿婢子常见两个小丫头常在见曦园面前走过...每日里好些趟...这两个丫头犯懒走路,又爱钻爱闹,只喜欢走那花丛树林子里的小碎石子道,冷不防从密林里转出来吓人,有时大哥儿见着两人,也说几句玩笑话...” 施老夫人皱了皱眉头:“哪儿来的什么碎石子道,这种路最容易出事,早些封了才好...” 紫苏觑着施老夫人的神色,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说起这个,婢子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自打...自打上回大哥儿领着二小姐重回施家,婢子贴身伺候了二小姐一阵儿,总觉得...二小姐脾气有些古怪。”紫苏跪在施老夫人身道,“兴许是二小姐知道自己身世后,心头忧虑过重,或是自怨自艾,时而乐一阵伤一阵,每每只有大哥儿前去,她心头才好受些,遇见点不顺心的事儿,就开始打罚婢子... 前阵儿,婢子听说,宝月因事惹了二小姐生气,二小姐让宝月跪地上自己掌嘴,宝月脸肿得不像话,几日都未曾出榴园,不小心被奴婢见着了,还支支吾吾不敢说,求婢子别往外传...” “奴婢见二小姐这样,再想着往年里二小姐极温柔小意的性子,心头也是难过...婢子想着,大哥儿最关怀弟妹,是不是二小姐这个模样,让大哥儿起了别样怜惜...老夫人,您是施家的主心骨,又一副菩萨心肠,您多疼疼二小姐,让二小姐变回以前那样儿...” 施老夫人沉默半晌,轻声道:“我如何不疼她,我也盼着她过好日子,嫁个好人...有别的事情搁在她面前,也比一日日闷在这家里强...只是愁着没有个好去处,若是有个好去处...” “婢子前几日在桂姨娘处领东西,听见过田婶娘和桂姨娘闲话,道是金陵有不少江都籍贯的官宦人家,眷恋故土,特意找人回江都寻门好亲事,田婶娘还道,那冰人看中了芳儿姑娘,只是芳儿姑娘年龄尚小,田婶娘想再教两年,请那冰人过时候再来...那冰人又问家里有没有待嫁的姑娘,田姨娘道家里老夫人心疼孙女,不舍得嫁远,把那冰人打发了...回头还道可惜了一门好亲事...” 施老夫人微诧:“这话她们倒不曾在我面前提过,金陵虽是不远,但亲家不在眼前,又不知根知底,不甚放心。” “正是,婢子心头也是这么想的。” 老夫人叹了叹气:“我如今只能倚重你了...你帮我多守着大哥儿些...他这人主意大,我就怕他莽撞,害了自己...” “是,婢子省得。”紫苏答道。 她从主屋出来,抬脚往见曦园去,想了想,又转身去了桂姨娘处,哪知桂姨娘不在屋里,婢女们道是去了云绮处,走到碧波阁外头的水榭,听见水榭里有笑声,原来是桂姨娘母女和田氏母女四人都在清凉水榭里说话玩耍。 原来是蓝表叔从瓜洲回来,带了些土仪回来,有些女子用的香槐花肥皂、桂花头油一类,成色倒是不错,田氏送些给桂姨娘用,母女四人围坐在石桌前,见紫苏来,忙着招手:“紫苏姑娘快来。” 田氏往紫苏怀里也塞了些,紫苏笑着推拒,田氏不肯,笑眯眯的拉着紫苏一道说话:“还得谢谢紫苏姑娘。” 桂姨娘和田氏交好,每日里都相伴说话,施家人虽不算多,但养的仆婢也不少,每月的进项支出也不算少,现今这些都归桂姨娘管着,田氏自然要多亲近些。 但这只是眼前热闹,等施少连成亲后,施家有了正经的主母,这些都要交到新妇手里去,紫苏是施少连的房里人,日后定然是抬做姨娘,眼下新妇没影,人人都向着紫苏,虽是下仆,也当半个姨娘看待。 几人就在水榭里说话用茶,云绮不耐烦听母亲和婶娘唠叨些田产管事,听了半刻,要去碧波阁歇息,云绮不在,芳儿也不耐烦呆,寻了个借口也出了水榭。 下午辰光,蝉鸣鸟燥,也不是歇午觉的时候,芳儿在树下站了片刻,想了想,绕着清湖走了半圈,转过一叠山石,拂过荼蘼架往内走,见眼前几间清凉精舍,正是榴园。 花窗隐约可见庭芜的葳蕤绿意,木色小门掩半扇,开半扇,芳儿推门唤道:“二姐姐在吗?” 隐约能听见笑声,却不知笑声从哪儿来,隔了片刻,清露笑嘻嘻从游廊下转出来:“是芳儿姑娘。” “我们都在这里玩,芳儿姑娘快来。” 近来芳儿有空常往榴园来坐,她喜欢榴园的清幽精巧,甜酿也不太出门,要么针黹,要么描字读书,倒是静心养性。往日芳儿年龄小贪玩,不爱跟两个姐姐们凑一起,如今年岁大了,苗儿又嫁,往甜酿屋里来说说话,陪着坐坐,也颇觉有趣。 “芳儿妹妹。”甜酿也从游廊下探头,笑吟吟的对着芳儿,“我们喝茶呢。” 原来主仆四人都搬着几个小竹凳坐在大树蔽荫的游廊一角,凉风习习,分外凉爽,地上一字摆开几只煮茶的小泥炉,炉上都架着小茶壶,人人手里都捏着茶盏。 还带着盈盈笑意,不同此前住在见曦园里懒散:“姐姐在做什么?” “我们在试新茶。”甜酿温柔笑道,“清露明霜从湖里摘了几柄嫩荷叶回来,闲来无事,我们几人把荷叶剪碎放在火上烘,泡几样清凉降暑的花果茶。” 甜酿手指点点身前小炉:“眼下有茉莉荷叶茶,瓜皮荷叶茶,白菊荷叶茶,荠菜荷叶茶,妹妹想喝哪样?” “那就荠菜荷叶茶,这个茶名我可从未听过。” “芳儿妹妹有眼光,这个茶味最独特。”甜酿唤宝月去拿茶盏倒一盏,“是清露悉心炮制的。” 面前四双亮晶晶的眼睛都盯着芳儿:“滋味如何?” 杯内茶水色如青粲,气味闻着却古怪,芳儿抿唇,缓缓咽下:“酸酸甜甜,好喝....” 众人都捧腹笑,芳儿也笑道:“二姐姐这儿真好玩,喝茶也不一般。” “你若喜欢,那就常来玩。” 众人一道消磨时日,林里鸟声迭起,伴着女孩们唧唧喳喳的话语,也觉热闹,芳儿跟着甜酿说了半日的茶,又进屋内吃点心,环顾屋子:“姐姐屋内陈设都别致精巧,想必都是用心布置的吧。” 甜酿微笑:“闲时随手摆弄一二,算不得用心。” “对了,家里人都在说,大哥哥过阵儿要跟着船出去,一两个月都不得归,姐姐知道么?” 甜酿顿了顿,垂眼道:“无人和我说过。” “许是大哥哥想亲自对二姐姐说呢。”芳儿笑道。 “兴许吧。” 施少连这日再来,并未提要出门的事情,倒是颇有兴致的喝起了众人炮制的荷叶茶。 “不像冬瓜,像是吃的蜜瓜,哪儿来的瓜皮?” “是单给祖母吃的甜瓜,祖母不吃,给了喜哥儿,我在喜哥儿那儿捡的瓜皮。” “你给我吃喜哥儿吃剩的瓜皮?”他挑眉问她,颇有些嫌弃的模样。 “我这盏也是呀。”她无可奈何。 “那我吃你手里这盏。”他去抢她手里的茶盏。 “有什么差别么...”她不肯,护住自己的杯子,“我已经喝完了。” 他瞧她那副又烦恼又嫌弃又无奈的模样,神色活泼,眉眼生动,很是勾人,将她推在榻上,去抢护在她怀中的甜白釉茶杯:“当然有差别...” 天还是热,他身上还带着外头热腾腾的暑气,都沾在她身上,甜酿气吁吁的推他:“快起来...混蛋...” “施少连...” 他心都要被她念化了。 第49章 第 49 章 像一块硬邦邦的糯米白糕, 被手炉里一点橘黄的细焰慢慢烤着,最后烘得软塌塌黏糊糊,不成样儿的绵软。 他含笑摁着她的肩膀, 双目对视,颇有些往昔兄妹两人心意相通的情致。 “许久未听见妹妹喊我哥哥...”他轻轻嗯了一声, 半眯着眼,“叫声大哥哥来听听。” 甜酿支起身子啐了他一口, 瞪他,声音又娇又脆:“滚,臭不要脸。” 他忍不住俯身去咯吱她:“以前二妹妹乖得跟猫儿似的,哪有这样带刺的时候, 如今怎么也学会牙尖嘴利, 张口就骂。” 她身上被他挠得又烦又燥, 又闷笑出了一身汗,气息急促, 喘声咻咻, 满脸红绯:“还不是你自己招的,快起来,不然婢女们来了。” 天还大亮着呢,耳房的门窗开得大大的, 他们就在窗底下闹,忒不像话了些,施少连从榻上起身,将甜酿扶起, 她再瞪他一眼,睇眄流光,伸手抚抚自己的发, 纤腰一拧,俯身去旁侧找梳子梳发。 大概也是去年这时候,他也在绣阁里见她梳发,风姿绰约,羞颜可爱,那时候还有本虬髯客传,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哪想今年此日,情形已大不一样,她更添几许妩媚风情,他在一旁流连观赏,只要愿意,随时可拉入怀中一亲芳泽。 据为己有的好,才是最好的。 甜酿见他在一旁懒散袖手盯着自己,神情自若,十分惬意,赶他出去:“大白天的来榴园做什么...” 话音未落,她猛然咬唇,闹了个脸红,以往他避人耳目,多半夜里来,做什么两人心中自然不言而喻,她这话却问得奇妙,是嫌他不该来?还是应当夜里来。 “我不该这时候来?”施少连展眉问她,俊颜满是笑谑,“妹妹嫌我来的太早了?” 甜酿扭身不看他,轻哼了一身,自己出去坐。 小院庭芜森绿,婢子们贪凉,抬出一张碧青竹床摆在树荫下,闲时主仆四人一道坐在竹床下纳凉闲聊,这会儿竹床上还摆着棋盘未收拾起来。 甜酿去竹床上坐,看清露和明霜举着艾草在院子里熏蚊虫,榴园稍偏,院墙外是一条防火的甬道,高墙之间栽了不少的花树,夏日也招惹了不少蚊虫,每日都要拿艾草熏一熏,施少连在甜酿身旁坐下:“榴园之外,隔着墙就是前院,我把见曦园的东西收拾起来,过两日搬到前院书房去住。” 她心头暗暗道了声好,离了见曦园最好不过,前院离得远,来一趟也不易,后头还要出远门,唇角沾了点笑意,捏枚冰凉棋子在手里玩:“你住哪儿,和我有何干系。” “其实我不喜欢见曦园。”施少连微笑,眼中有光亮,“那是我母亲喜欢的地方,她以为我也会喜欢。” 甜酿回施家两年之后,吴大娘子便因病离世,相处时间并不算长,甜酿记得吴大娘子说话极温柔,身段极纤细,是个讲究又雅致的人,对家里众人都很好。王妙娘貌美,到了施家见着施存善一妻一妾,有心在容貌上一竞高下————桂姨娘她自然看不上,倒是时常和吴大娘子攀比一番,常问甜酿:“我和吴大娘子,哪个好看些?”在甜酿看来,王妙娘是风尘妖冶,那吴大娘子就是姿尤清绝。 “大娘子很好的,细心又亲切。”甜酿懒懒回他,“我很喜欢她。” “她自然很好...”施少连许久才回话,又问她,“小酒还记得自己的母亲么?记得自己是谁么?” 她根本不愿提起这话题,神色也不那么放松,抿唇不说话。 “小酒有没有想过去找找自己的身世?” “没什么好找的...我应该是被人丢弃的,那个沈尼姑卖我的时候,说我是从一个农户家里出来的...我只记得我一直哭,那农户不是我爹娘...”隔了半晌,又道,“我只记得自己叫小九,不知道是哪个字,后来她们叫我小九,再改成了喝酒的酒,说这样更招人喜欢。” 他看着她,柔声道:“我心疼二妹妹。” 甜酿抿唇冷笑:“多谢大哥哥的心疼。” 两人并肩坐在竹床上,默然不语。 “突然想吃碗长寿面。”他突然兴起,拉甜酿的袖,“走,我们去把喜哥儿接来,一道吃面去。” “好好的吃什么长寿面。”她嘟囔,不肯起身,“喜哥儿还在书房上课...” 他连拖带拽,把她从竹床上拔起来:“兄有令,妹敢不从?” 说到底也是年轻孩子,又是长久相伴的兄妹,抛去那些贪欲和执念,他们也有过相当长相处融洽的岁月。 甜酿跌跌撞撞的被他牵着走,出了榴园,兄妹两人收敛几分,端方又稳重,前后脚一道去了外院,走到喜哥儿的书室,房内窗牗大开,两人站在窗边,见方玉弯着腰,正捏着喜哥儿的手腕教他练字。 墙上桌上还铺挂着好些白纸,墨迹崭新,铁画银钩,看着就是方玉的手笔,端正稚嫩,是喜哥儿的字迹。 甜酿认识喜哥儿的字,觉得比以前长进不少,再看方玉的字,刚健柔美,笔走龙蛇,觉得写字者胸中颇有锦绣。 她的字是施少连教的,算起来教的时日并不算多,施少连和方玉的字风格迥异,方玉稳重雄健,施少连行云流水,各有各的好看。 “二妹妹再不长进些,喜哥儿的字都要比二妹妹好。” 她咬牙:“大哥哥往日多善解人意,说话令人如沐春风,如今也愈发尖酸刻薄起来。” 他忍俊不禁,俯在她耳边道:“想个法子,以后妹妹每日也到我的书房来坐坐,我领着妹妹写几个字,可不能被喜哥儿比下去。” 甜酿一脚踩在施少连靴上,他皱眉,轻嘶一声。 方玉听见声响,疑惑回头,见窗边两人,肩挨着肩,兄妹两人神色各异。拱手向两人问候:“施兄,二小姐。” “大哥哥和二姐姐怎么来了?”喜哥儿也是惊讶。 “你二姐姐想吃面。”施少连笑道,“想领着你一道吃面去。” “好耶。” “那就...先生今日早日放学?”施少连向方玉拱手致歉,“放我家小学生偷一会闲?” 甜酿也朝着方玉拜了拜:“叨扰先生了,不该这个时候来...”又看看方玉,“先生教得真好,喜哥儿的字写的愈发的好了,都赖先生辛勤教导。” “无妨,无妨...”方玉也笑朝两人作揖,“时辰不早,也快下课了。” 喜哥儿乐滋滋地收拾书袋,方玉吩咐了课业,把兄妹三人送出书室。 甜酿朝他温婉一笑,牵着喜哥儿低头往外走。 施少连提着喜哥儿的书袋,又同方玉说了几句闲话,两人辞别,方玉见施少连赶上前头两人,喜哥儿一左一右,牵着哥哥姐姐的手蹦蹦跳跳往外去。 起初冰人来说,哨子桥下有个施家,家里做着好大的营生,有个貌美的二小姐,起初许了户极好的人家,只是在成亲前,施家发现这二小姐非施家亲生,是外头的孤女,于是婚约作罢,女孩子年纪大了着急嫁,家里祖母又疼爱,想再寻门亲事,又喜欢那等读书懂礼的年轻学子,正好这冰人又认识方母,这才把方玉推出来。 后来施家请他来做西席,为了酬金他也愿意来,心里也明白施家有那么些相看的意思,和甜酿见的第一面,两人还喝了一壶茶,说话也融洽,只是这婚事,便没人再提起过。 他刚才听见窗外动静,扭头看见兄妹两人并肩站着,心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兄妹三人径直去了厨房,厨房有长桌长凳,是下仆们吃饭的地方,这时候太阳才西斜,厨房正在洗菜切菜,要准备家里晚饭。 仆婢们见大哥儿和二小姐,喜哥儿一道进了厨房,倒是吓了一跳。 “先煮三碗长寿面来。”施少连唤人,见厨房备着的菜:“要黄芽菜火腿的汤,随意弄两样小菜。” 井里有湃得冰凉的红樱桃,也端了一碟上来,面碗也相继端上来,这么热的天,又未到吃饭的时辰,甜酿捧着面碗看着左右兄弟,见喜哥儿一筷子捅下去,在面碗里搅一搅,旋着筷子卷起一坨,张大嘴往嘴里塞,热汤熏得满头大汗,含含糊糊道:“好香。” 闻着碗里的香气,她也开始觉得饿了,握起筷箸,挑着面线哧溜吸入口中,不知怎的想起了那年,她和施少连在寺里同吃一碗长寿面的情景,那是七年前。 施少连看着她,温柔浅笑。 一切的开始,可能就始于那一夜。 夜里实在是热,门窗都闭着,床上铺的凉簟被体温熏得滚烫,一只手探出绡纱帐,床间旖旎风情一览无余,他将她从床上抱起,边走边动,舔着她脸颊上的汗珠:“去浴房弄。” 浴房乱糟糟,甜酿累得手足绵软,纤腰欲断,挂在他怀中抽泣,他嗅着她身上的香气,突然道:“有点想念那只香橙。” 甜酿睁开眼,小声嘟囔:“什么香橙?” “没什么。” 七月初一,况家全家人往广善寺去上香,况夫人捐了五十斤香油,一来保佑苗儿怀胎顺利,二来也替薛大嫂祈福,拜过菩萨之后,知客领着在寺里吃过一顿素膳。 况苑有些心不在焉,身旁的薛雪珠一袭缟羽素衣,给他挟菜:“官人多用些。” “多谢娘子。” 他们夫妻两人向来话不多,相敬如宾,薛雪珠性子内向,况苑行事稳健,一娇小一高大,外人瞧着颇为般配的模样。 “哥哥今日怎么有些东张西望的?”况学打趣自家大哥,“寻谁呢?” “天热,寻风从哪边吹来。”况苑皱眉,不咸不淡的应况学。 那一整日,广善寺都没有杜若的身影。 张夫人现今看淡了许多,平日往来应酬多半谢绝,只在家呆着不愿出门,如今张圆不在家,家里犹如一滩死水般沉寂。 大儿媳张兰本就是沉静的性子,向来不爱出门,只有杜若难熬,这样热的天,屋里坐着也热,只得去园子里纳凉。 新园子修缮得好,草木欣荣,景致优美,生机勃勃,和这家里的光景截然相反,她坐在凉亭内,放眼望去,只觉得处处都是那人的身影。 “呸。”她暗自骂了声自己,“那种男人有什么好的,一丘之貉。” 隔日杜若带着婢女杜鹃出门去看赵安人和窈儿,马车行在路上,半道冷不防被个推独轮车的运货路人撞在车轱辘上,车夫下车一看,木轮已被撞坏,行不得路,没有法子,只得向杜若道:“二夫人...车坏了,您看...” 这么热的天,路走了大半,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恰好道旁路过个挂着旗子招雇的驴车,杜若叹气:“罢了,我雇个驴车去赵家,你把车赶回去修修。” 那驴车车夫收了铜钱,杜若被杜鹃搀扶着上车,掀帘一瞧,瞠目结舌,花容失色:“是你?” 车内伸出一只大手,将她一扯,扯入车内。 杜若往前一栽,直直栽入那人坚硬胸膛上,心头五味陈杂,不知是酸,是辣,是苦,是喜,是悲。 驴车拐了个弯,停在个极僻静地方。 “你疯了不成。”她在他怀中喘气,满眼亮晶晶,脸颊绯红,是春心萌动的神态,“做这样冒险的事。” “说好七月初一广善寺见,你诓我。”他眼里都是怒火,“我找了你一整日。” 杜若第一回见他动怒,两人偷欢,次数其实并不算多,有时一两月也不得一回,从来只图爽快,不牵扯旁的情绪。 “我何时诓你。”她又觉得好笑,“谁说要七月初一和你相见,谁传的话?” “你...”他知她诓他,嫌弃他,看不起他,他也未必高看她几眼,只是想着下次能再见面,心头总是又几分窃喜在,见她衣裳轻薄,意态慵懒,按在车上就要索欢。 车夫和杜鹃都默不作声地站在远处,驴车壁薄,一动就晃,炽情难抑,他要按着她强来,她顾及着周旁:“况苑,咱们好好说话。” “坐上来再说。” 自然没什么好说的,鸾颠凤倒,一响贪欢。 第50章 第 50 章 家里人都知道施少连和蓝可俊不日起程往瓜州去, 一去一回至少两个月,故而这几日孙翁老找施少连好些回,要交代生铺子各项用度支取, 也要打点标船出航的各项花费事项, 施少连的书房和孙先生的账房相邻, 要说话办事也方便,有时两人,有时也找蓝可俊, 若得闲也邀着方玉一道, 几人在书房中品茗说话, 日子过得也快。 施存善去后,施家先是由施老夫人和孙秉老管家, 只是后来施老夫人事佛忙碌,又亲自顾着喜哥儿, 精力不济, 加之家中人少,多是些女子们穿衣吃饭, 人情往来的事情,孙先生不好自己管,故而施老夫人把后院的杂事交给桂姨娘打理, 但孙先生也有本内院的账,记的是桂姨娘向孙先生支取的银两和用处。 后院开支,像仆婢的月钱, 厨房支出, 胭脂花粉钱这些都是一月一取,桂姨娘依着先例报个数,孙先生都照给, 如是当月有什么额外用钱,往孙先生处说一声即可,也不过分讲究,算的上是极宽松的治家,内里纵然有不少的弯弯绕绕,小家小户也不计较这几分银两。 这账本施少连有心多看了一眼,问孙秉老:“六月起,厨房的开支涨了二十两银子,这月还在库房取了药材布帛,金钏玉钗这类用物。” “厨房的二十两,因着天热,蓝家那边不好单独用灶,田婶娘跟桂姨娘商量,每月搭些银子在咱家用饭,后来老夫人知晓这事,免了蓝家出这笔钱,让田婶娘每月去厨房点卯督工,分担些桂姨娘的杂事,至于库房支的那些,有些是送往况家的礼,有些是自家用的,金钏玉钗这几样,是老夫人差圆荷来要的,说是赏人用的。” 施少连摇头,哂笑:“已经这样要好了么?” 他倚在圈椅内,头微微仰,阖着眼,捏了捏眉骨,把账本扔下:“罢了,也没什么好看的,让她们去闹吧。” 孙翁老看他神色,收拾账册:“后院的账,大哥儿若想管,收回来管着也好,乱糟糟放着也不太好看。” “没几两银子的事情,管它做什么。”施少连慢悠悠道,“都是一家骨肉亲人,做什么都好说。” 后来孙翁老从书房告退,见顺儿和旺儿袖着手坐在屋檐下,自打施少连从见曦园搬出来,这一大一小两男仆也跟着一道从内院出来,成日守在门外听候消息。 顺儿进了屋,见施少连在内室净手喝茶,他是施少连的心腹,施少连有许多事也不避他,问他:“蓝表叔回去了?” “往丹桂街去了。” 施少连嗯了一声。 蓝表叔又去丹桂街找盼盼,盼盼见他穿簇新的袍,方巾玉钗,腰上还系着块碧莹莹的玉扣,打趣道:“哎呦,大官人这阵儿真发达了。” “小蹄子,光会打趣你爷。”蓝表叔在她嫩滑脸上一摸,“许久不来,倒不见你说个想字。” 盼盼只顾低头瞧着那块玉扣,恋恋不舍的摸了摸,“这玉扣看着水头甚足,官人用不少银子换的吧。” “前两日家里婆娘刚新得的。”蓝表叔笑道,“也不值几个银子。” 盼盼啧了一声,再将目光转到蓝表叔身上:“官人何日走?何时能归?” “还有个两三日,怎么着也要两个月的功夫。” 他搂着盼盼要酒喝,觑见门前晃过个衣裳鲜亮的身影,瞧那身姿:“月奴如今也见客了?” 盼盼点头:“行首人家,可不就见客送客,还能做什么去。” 蓝可俊笑道:“如今我家大哥儿也转了性,也不往院里来,连房里那个好人都冷落了。” “不用说,男人这副模样,八成是有了心上人,打算着要娶妻,收敛些风流性子好交代。”盼盼笑道,“府上是不是快有喜了?” 蓝可俊拊掌笑:“八字也没得一撇。”他嘻嘻一笑,转了转眼珠,努努嘴,“既然月奴已开门见客,也请过来一道喝两杯酒,陪着唱个小曲解解闷。” 盼盼心头暗啐一口,脸上还带着笑:“她年纪还小,我们这几个做姐姐的还疼着她,你招了我再去招她,我岂不是让人笑话。”将一条香帕扑在他脸上,“你敢多看她一眼,我可要把你眼珠子剔下来。” “不敢...不敢...” 两人厮混到天黑,蓝可俊才整衣起身,盼盼替他穿衣,将腰间的玉扣正了正:“这络子打得也好,外头怎么不见这样式的,怕是府上巧娘自己创的样式。” 蓝可俊不懂这些,笑道:“今日你们一个两个都说这络子,倒是奇怪。” 盼盼送他出门,正见月奴也换了身衣裳,抱着琵琶从房内出来,银红袄儿白绫裙,脸上妆容淡淡,见着蓝可俊掀起眼帘,不声不响行了个礼。 盼盼推搡着蓝可俊走,折回家中见月奴在屋檐下站着,微微叹气:“你既然要留在这家里,也得摆出些好脸色,自己应对着些这些男人,别惹妈妈生气,自己日子也好过些。” 又微怨她:“既然得了那么大笔银子,自赎出去过安生日子不好么?非得在这泥潭里混着。” 月奴低着头:“姐姐手里也攒了那么多银钱,也够过安生日子,缘何不走。” 只是也无处可去,无人可傍,盼盼轻叹,姐妹两人一齐并肩站着不说话。 少连和蓝表叔要走,家里少不得设宴践行,连着喊了况家人一起来家中热闹,苗儿在家养的面色红润,又能吃能睡,也跟着婆母丈夫一并来了施家,看望父母和众姐妹。 这一日筛了几场小雨,席面又摆在水榭里,凉风习习,清凉解暑,宴席出奇地和睦,人人款言软语,言笑晏晏,尤其融洽热闹。 因着苗儿的身孕,姐妹四人坐在一起说话叙旧,忆起往年的趣事,几人一起针黹女红,出门闲逛,饮酒作乐,只觉分外温馨珍贵。 “大姐姐最温柔,二姐姐最疼人,三姐姐最伶俐,四姐姐最聪明。”喜哥儿也凑上来,“我家姐姐各有各的好,别家再没有我们这样的。” 云绮笑嘻嘻的摸着喜哥儿的头:“你说的不错,我们都各有各的好。”她倚着芳儿,又挨着苗儿,正剥着一只柑橘和众人分食,见甜酿温柔浅笑,脑子一抽,递过去一瓣:“喏,这橘子挺甜,尝尝。” 甜酿接过,塞入嘴中,点点头:“很甜,多谢三妹妹。” 云绮觉得别扭,嘟着唇扭了扭身体,并不回话。 隔窗男眷们在饮酒作乐,施少连见花窗另侧珠围翠绕,娇语不断,多望了两眼,况学听见银铃笑语,也扭头望着自己的妻子。 芳儿手肘轻轻碰了碰苗儿:“姐姐,姐夫瞧着你呢。” “鹣鲽情深。”甜酿笑道,“况二哥是不是怕大姐姐累着了,困着了,想过来说话,怕又不好意思。” 苗儿脸红,也透去一瞥,夫妻两人对望,都微微一笑。 况苑和方玉也说着话,瞥见那边女子隔着花窗偷窥,不由得打趣况学:“她们笑你这新姐夫害臊,每次见面,都要闹个脸红。” “哥哥...”况学无奈道。 这边说话的男人也全抬头,蓝表叔瞧见一张娇靥,眼波在自己面上一扫,又淡淡地转开,那一眼似曾相似,怔了片刻,半咧开嘴,下巴往下掉了掉。 他这日早早地就回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琢磨,半夜尤且睡不着,将田氏喊醒:”我怎么好似听见些风言风语...说是大哥儿拦着那假二姑娘不让嫁,把老太太都气病了,后来这事有没有下落...” 田氏翻身:“老太太巴不得她早些嫁呢,不然那西席先生怎么在...” 蓝可俊半晌咧出个笑脸:“这狗/男女...” 施少连这日也歇得晚,留况苑在屋内喝茶,两人深夜才散,收拾一番,已是子夜时分。 他入了内室,踅到床帐之后,面前是一架顶天立地的大橱柜,拉开橱柜,伸手往前一推,半点暗淡天光泄露进来,面前是一条狭长甬道,沿着甬道前行,面前是一面粉壁,伸手触动旁的机关,粉壁裂出一道罅隙,往里行,就能闻到淡淡的甜香。 榴园几重墙外就是外院书房,他让况苑建了条捷径,连通了两间屋子,这条路总有用得上的一天。 屋里只留了一盏灯,屋内半昏半暗,朦朦胧胧,她贪凉,只穿了件素衫薄裙,这时候,那薄裙已半卷在腿根,露出两只白嫩玉足和修长**。 身旁似有声响,她睡得迷迷糊糊,被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而后有轻吻落下来,睡意消退,她已清醒,心有微有诧异,却仍闭着眼。 他看着清瘦,衣裳下的身体却不容轻视,起初也只是双臂揽着她,将脸埋在她颈间,闻着她的气味安眠。 身体相贴,他身上难受,惹得她也烦躁,两人一动不动,而后他身体往后退了退,离她稍有些距离,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压抑的急促呼吸。 甜酿将身体蜷紧,紧闭着眼屏住呼吸,隔了半晌,许是不得趣,他附在她耳边沙哑道:“醒着?” 第51章 第 51 章 施少连久未听见回应, 也半闭着眼:“过两日我就要走了,这一趟少则两月,若路上有事, 还不知哪日能回来。” 又道:“两年前南下往两广贩货,原也是三四个月就要回的, 哪知遇上国丧, 足足走了半载,回来那日早上看见妹妹对着我笑, 真像做梦一样。” 他未对甜酿提及此次外出,甜酿也不过问, 听他这时说起,缓缓转过身来:“行囊都收拾好了么?” 她眼神清亮,哪有半分睡意朦胧的模样,刚才的动静都听着呢,施少连揽过她的细腰转向自己, 两人面对面枕在一只软枕上:“也没什么好收拾, 几件衣裳罢了。” 他看着她,又含笑道:“妹妹替我收拾个行囊?” “你都说了没什么好收拾的,让我替你收拾什么?”她微撅着红唇,眼睛朝下瞟,几许娇纵和不屑, “就算要收拾,也是紫苏的活, 找我干什么呀。” 那尾音带着勾儿, 又娇又媚,颤巍巍往上一提,勾在他心上, 施少连忍不住翻身,将她双手按在枕畔,十指扣紧:“和她有什么干系。” 她轻喘夹着几分冷意:“往日多倚重的人,如今孤零零坐在见曦园里,家里人都背后偷偷笑话,知内情的人晓得是主子喜新厌旧,不知道的还以为犯了什么大错吊打示众呢。” 她这话拐着弯骂他,施少连觉得好笑,抬头看她:“你多骂两句才好呢,往日看惯你嘴甜心甜,如今听你骂人更觉有趣...怎么藏得这么好,滴滴水不漏的。” 甜酿冷哼一声,猛然拱起腰肢,轻蹙双眉,咬唇娇语:“你轻些呀。” 他这会还在伺候她,她将脸颊枕在他肩头,眯着眼。 云收雨歇,窗外月色清亮,虫鸣声声不住,竹簟上都是湿汗,这会儿更睡不着,她全身汗津津,闹着要喝水沐浴,她不要床头的豆蔻水,想着睡前还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剩下一小碗被宝月搁在盛冰的铜盆里。 施少连将酸梅汤取来,玻璃碗盛着,色泽如赪霞,碗沿还结着水珠,自己先喝了一口,尚且冰凉:“再喜欢吃也要节制些,吃多了容易肚子疼。” 她癸水刚过,这么热的天正是要吃冰的时候,见施少连端着酸梅汤一口接一口,心头便有些不乐意:“我好着呢。” “若真好,每月那几日就不会只捂着肚子躺着。”施少连将酸梅汤端给她,“只许你一口喝。” 她就着他的手只呷了一口,待要再喝,他不肯,她眼巴巴地看着,剩下小半碗酸梅汤都被他一口含住,不吐不咽,眼神柔软看着她。 施少连捧着她的脸颊,将吻衔过去,她直直想躲开,又突然直起身子,半闭着眼等他。 酸梅汤微凉,唇舌也是凉的,吻当然也凉,触感软软,滋味酸甜,吞咽声放大在耳边,暧昧又迷离,还有一点汤汁顺着唇角蜿蜒往下,淌过雪色肌肤,被追逐的舌带回来,复回到纠缠的唇中。 低浅声音水波一样荡漾在夜里,潮湿,柔软,馥郁,闷热,密不透风的网,两条竭力挣扎的鱼。 他也安抚她:“我出门这阵儿,你好好呆在榴园里,我办完事,早些回来。” 她轻轻嗯了一声:“知道。” 他又说:“若是有谁惹你生气,给你不舒坦,回来我替你出头。” “谁能惹我生气?”甜酿伸手掩住哈欠,“我跟人又没仇没怨的。”她翻了个身,“但你可要把我安顿好...每日里吃的穿的用的,一点也不许少我的,不然回来我不理你。” “谁少你吃的穿的了?”他替她揉腰,笑问,“桂姨娘苛待你了?” “那倒没有...只是你一走,我可少了人撑腰。” “若有什么想要的,你也莫去找桂姨娘,让宝月去找孙先生要,他知道的。” “好。” “乖乖等我回来。”他笑,“我有惊喜给你。” 她懒得连眼也睁不开,迷迷糊糊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明早再走。” 甜酿微诧,想起一事:“这么晚你从哪儿来?怎么进的榴园?晚上院门锁了,你又叮嘱宝月替你开门?” 他搂着她要歇:“以后再告诉你。” 第二日一早,甜酿睁眼时天已大亮,宝月进来服侍,时辰已不早,更衣时宝月见甜酿身上的痕迹,也微微吃了一惊,甜酿问她:“他什么时候走的?” 宝月懵懵的:“不...不知道啊...婢子没见着大哥儿。” 甜酿坐了片刻,往主屋去见施老夫人,主屋刚撤下早饭,桂姨娘和田氏陪着施老夫人说话,施少连和芳儿在一侧下棋,云绮观战,众人见甜酿袅袅而来,容貌娇艳,眉目含情,别有一番韵味,俱多望了两眼。 甜酿一来,田氏倒想起一事,朝甜酿笑道:“昨日厨房里清点碗碟,发觉独少了两套八宝攒盒,几个盛冰雪圆子的玻璃碗,查来查去才知是二小姐院子里的小婢女拿去,一直未得还回来,姐儿回去跟她们说一声,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若误当丢了,挂在管事的人头上,他们鬼哭狼嚎一阵,也是闹心。” 甜酿点头:“多谢婶娘提醒,我回头管教管教她们,东西是用是借,时长时短,哪来哪去,这些都是有规矩的,不能惫怠。”顿了顿,又问,“婶娘说的自家厨房还是施家厨房,我问得清楚些,免得婢子回头送错了地方。” 她话音刚落,云绮在一旁冷笑一声,不管是哪家厨房,也终归不是她的。田氏脸上挂不住,用帕子抹抹唇角,讪笑:“自然是施家厨房。” 施老夫人听她两人说话,指着田氏道:“近来你婶娘帮着你桂姨娘管厨房,近来天又热,镇日里烟熏火燎的在厨房守着,也是辛苦,你们可得念念婶娘的好。” 甜酿朝着祖母拜了拜,笑着回:“这是自然,家里这好光景,全赖着祖母、姨娘婶娘们悉心操持家事,我每日里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感激之余,心里也觉过意不去,不会帮忙,倒只会添麻烦。” 施少连在一旁听着她说话,唇角带笑,只觉她说话句句动听,也忍不住笑道:“二妹妹平日也休要惫怠,若真感激祖母和婶娘姨娘的好,每日里也帮着分担些,跟祖母请个差事,让婶娘和姨娘松快松快。” “那大哥哥瞧着我能做些什么?”甜酿歪着脑袋,笑嘻嘻道,“我脑子笨,写写算算不如三妹妹精通,也不如四妹妹聪明能出主意,家里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施少连将棋子搁下:“笨鸟先飞,先不如每日在姨娘处坐个一二时辰,耳濡目染,看看姨娘是如何辛苦持家,一来懂些世事人情,二来也能体谅长辈们的苦心。” 桂姨娘也禁不住笑:“阿弥陀佛,瞧你们兄妹两人你来我往,把我拔得高高的。我每日做的不过就是些杂事,盯着人扫地擦窗,买菜送饭,琐碎小事,算不得辛苦,也不用学,自然就会。” 施老夫人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家中有你们姨娘婶娘打理就够了,人多反倒乱。”又转向施少连,“哪有未出阁的姑娘管家事的,这都是出嫁以后的事情。” 甜酿和施少连都微微一笑:“祖母说的是。”桂姨娘和田氏互望一眼,各自捧起茶碗喝茶。 等甜酿和云绮出嫁后,施家里就剩施老夫人和施少连,喜哥儿三人,两个哥儿都非她亲生,等施少连娶亲后,她这姨娘在施家只能过着冷锅冷灶的日子,能多攒些体己最好不过。蓝可俊若能在施家营生上大施拳脚,日后日子也要比她这姨娘好过,跟田氏交好对她也有些好处,厨房的油水也不过那点银子,交给田氏还落了清闲。 施少连又改了主意,仍想留在家中,甜酿听他这么一说:“如何又不出门了?” “担心小酒儿被人欺负。”施少连道,“我若是前脚走,后脚她们惹妹妹不快,谁来护二妹妹。” 甜酿无所谓:“随你,你若想留就留下,把差事交给蓝表叔,让他替你赚银子去,坐收渔利,何乐不为。” “若任由蓝表叔去,只怕把这几年的家业都造没了。”施少连摸摸鼻尖,苦笑,“我可把全部身家都抵在船上了,若是出什么意外...小门小户折腾不起,小酒可要跟我受苦了。” 甜酿倒吸一口气,蹙眉,满脸不情愿:“你若把家业亏了,谁肯嫁你。”她撇嘴,又委屈巴巴,“外头里头都蛀空了,银子都落在旁人的口袋里,我怎么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呢。” 她见施少连蹙眉,牵住他的一只手,想了又想,咬牙:“你去呀,我在家等你。” “她们欺负你怎么办。”施少连将她的手握在手里,“田氏今日敢当着众人的面责怪你,往后就敢使着法子折腾你,我实在不放心。” “你看我今日输了么?我跟在王妙娘身边那么多年,白学了么?”她眨眼看他,“不管怎么说,还有祖母在呢,念着那么多年的情分,她也能护着我。” “两个月的时间那么长呢。”他低叹,“万一回来你不见了呢?那时我怎么办...” “我能去哪儿?回吴江么?”她苦笑,“还是嫁给那个方玉?我已经这样了,这具身子怎么嫁给别人去?” 施少连垂眼不语,左右为难,将她手背送到唇角:“我实在心头不安...” “我在家等你。”她柔声回应,手背贴着他的脸颊,眼神明亮:“我乖乖在榴园呆着...不跟她们一般见识就是了...” 她把吻印在他唇上,“除了这儿,我还能去哪儿呢,大哥哥...如今日后我只能指望你...” 她颤栗着去吻他的眉眼额头,环抱住他,十指纤纤抚弄他的脖颈双耳:“我是你的茑萝花。” 他在她指尖下轻颤,半阖着眼沉沦,哑声道:“证明给我看...告诉我你需要我,唯我独一无二,永不会离开我...” 她肯使出十分力气主动奉承,情自融洽,这一夜尤其美妙,沉溺又沉溺,最后她从帐内探出只拉住他:“你从哪儿来的...密道在哪儿?” “密道在你的衣柜里。”他穿衣,俯身回吻她,“出口在我外堂的书屋内...等我回来再带你走一回。” “等我回来。”他凝视着她,“小酒,乖乖等我回来。” 她这一夜被折腾得要死要活的,倒头就睡。 第二日,施家阖府送蓝可俊和施少连出门,清水河旁依依惜别,只见江面烟波浩渺,泊船十里,他站在舟头朝家人挥手,目光清澈地看着人群中的妹妹,等我回来。 甜酿扬手作别,微笑目送他远去。 第52章 第 52 章 施少连把顺儿和旺儿都带走了, 家中除了账房孙翁老外,只余下妇孺儿童。 两年前施少连和蓝表叔外出,闹出了王妙娘私逃之事, 内院新园子占地阔,住的松散,上下又皆是女子,这一回施老夫人不许家中人随意进出, 家中闭了大门, 只开了扇小门供仆役进出, 内院门也派人守着,不得随意内外走动,入夜更是差人守夜巡园, 只怕有什么宵小贼人, 趁着主人不在家搅乱后院。 外院还有方玉在,施少连临行也请方玉多照看喜哥儿学业,若家中有些要紧急事,也烦方玉帮衬孙翁老一二,施少连发话, 方玉自然点头。每日早守在内院门前领喜哥儿上课, 傍晚下课又将喜哥儿送入内院,悉心照料, 尽心尽责。 施少连一走, 家中更加清净, 但女眷们日子照过, 和往日并无多少不同,甜酿早睡早起,每日早往主屋去陪施老夫人, 剩余时间都在榴园内和婢子们消磨时日。 家中上下都不得随意出门,又是天热的时候,闲暇时候,施老夫人和桂姨娘也爱去水榭里闲坐吹风,各屋婢女嬷嬷们也多聚在曲廊下,临着清凉湖水,一道说话解闷。 七月初七有晒衣晒书的风俗,榴园主仆四人一早便起了,清露明霜将屋里那些书匣、衣箱都搬到庭院里,在树杪之间牵几根长绳,将各时令衣裳都搭在绳上去霉去晦,宝月摆了几张条凳,将甜酿的书本一本本搁在凳上翻晒,一时庭院里彩衣飘扬,墨香四溢,笑语不断,忙完这些,清露又摘了几株凤仙花,寻了个小药捣,捣碎给甜酿敷指甲用。 甜酿原在耳房闲坐,听见外头婢女们的笑声,自己去了卧房歇息,转身将房门栓好。 她的卧房先是一处锦绣屏风,屏风后是一处歇脚的小间,搁着茶水小炉和一张婢女守夜的睡榻,自施少连夜里会来榴园后,便不让宝月守夜,撩过珠帘才是她的内室,素帷隔出内外,外间是妆台书架,内间是纱橱床榻,内间左右各有一盏屏风,一侧是浴房,一侧是摆着大衣柜的衣室。 这原本是一间逼仄后房,因窗狭地窄,故将衣柜置于其中,平日搁些不常穿的衣裳,甜酿步入其中,见贴墙放着一大一小两个衣柜,内里衣裳都被婢女抱出去晾晒,露出空荡荡的内里。 小衣柜都是是隔板抽屉,摸上去纹丝不动,施少连身量高,他能通行的地方肯定不窄,甜酿的目光落在那架挂着冬日大衣裳的衣柜内,衣柜高大幽深,她步入其中,踮脚伸臂都不能触碰壁顶,柜壁上还贴了一整块采光用的铜镜,甜酿伸手在四壁慢慢摸索,内壁都是光滑平整,不像是有机关的样子。 甜酿皱眉摸索良久,而后注视着面前铜镜,见铜镜内倒影出自己的容貌,铜镜是用雕花木条包嵌在柜壁上的,莲花纹饰,花木相缠,甜酿伸手来回抚摸花纹,而后在某一处用力一按,只见面前镜壁轻轻一滑,往下斜露出个幽暗入口,手底下是石壁,摸黑往前数步,便有淡淡天光可视,眼前甬道狭窄,两侧是砖墙,头顶是漏着天光的瓦,脚下是水磨地砖。 她想起来了,这间后房旁侧就是叠石茂竹堆砌出的竹山景致,旁侧就是院墙,她先走在竹山里,而后是隔绝内外院的厚墙,墙内是空的,外头都是茂盛花木,远瞧着只是一堵高墙,看不出玄机来。 甬道的尽头也是一座衣柜,挂着施少连的几件锦袍,推门一看,眼前光线明亮,轩窗静室,素帐青枕,方桌圈椅,正是施少连的卧房。 她没有来过此处,但知道这屋子往外去,一侧是孙先生的账房,一侧是喜哥儿和方玉读书的书房,再往外走是家里的库房和仆人院落。 新园子是去年秋冬开始动土的,今年的四五月份接近竣工,在逼她退婚之前,在她约着和张圆私奔之前,他早就想过有这么一日,要将她长久玩弄在股掌之间,要将她锁在施家,避人耳目,想尽办法寻欢作乐。 屋外传来若有若无的说话声,甜酿退回暗道内,将柜门轻轻合上。 推门而入的人是紫苏和青柳,今日阳光正好,这屋内又没有别的仆婢,两人来晾晒屋内的衣裳被褥。 宝月见卧房门紧阖,在门前嘟囔了几声,听见甜酿在内室问:“怎么了?” “二小姐,凤仙花汁调好了,婢子给你染指甲。” “来了。” 甜酿面色并不算好,神色冷冷,眉头紧皱,也不多说话,一声不吭坐在秋千架上,望着满院飘扬的彩衣,闻着烈日烘晒出的墨香,扭头向宝月:“这些衣裳收到衣箱里,也要放两块能驱虫的香,你去孙先生他那儿,问他讨几两香来。” “屋里还剩些香可以用。”宝月不解,“何故去寻孙先生要?” 甜酿附在宝月耳旁说了几句话,宝月道了声是,自去前院,和守门的婆子说了细由,往孙先生屋里去寻,孙先生听闻甜酿要香,寻了小厮跟着去库房找,找出了半匣子百和香,让宝月带回去。 青柳正在院内晾晒衣裳被褥,紫苏将衣箱衣柜的衣裳都托抱出来,一一收拾了要送到日头下去晒,翻箱倒柜时,见衣箱深处,一叠里衣内藏着一只巴掌大的描金小匣,上头还挂着块小银锁,在耳边晃了晃,里头空荡荡的似乎没有声响。 她知道施少连的习惯,去书桌上的笔筒里一摸,果然有几把钥匙,翻出其中最小的一把,钻入锁中,咯一声将小匣打开。 里头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锦缎,碧青色,上头还用青线绣着山水流水,紫苏将汗巾抖开一看,禁不住愣了愣。 原来是一方汗巾,上头沾着点点陈旧褐印,像是血迹。 紫苏认得这方汗巾,那是几个月前,也是在甜酿私出家门前一日,施少连说要外出营生,让她帮着收拾行囊,她挑了几件衣裳,其中就有这一方汗巾,后来施少连带着甜酿归家,外出要洗的衣物里并没有这汗巾。 那时候她也奇怪,缘何大哥儿外出不带着顺儿旺儿一道出门,只单单自己一个,为什么出去做营生结果把自己妹妹带回了家,发现缺了这条汗巾时,因是贴身的私物,她也多留了一个心眼,问施少连:“还有一条碧青汗巾,大哥儿是落外头了么?” 当时施少连含笑道:“兴许是丢了吧,不用管它。” 原来这方汗巾,承了女孩儿的落红。 原来不是在见曦园里两人催生了私情,而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出门也不是为了什么营生,就是为了兄妹两人肆无忌惮在外厮混,这一路来,两人做了多少戏?骗过了多少人? 细想起来,自甜酿进了见曦园,她就被施少连彻底冷落,纵使她能在施家长久呆下去,日后还会有好日子过么?会不会就是孤灯一盏守着见曦园,再没有旁的指望。 紫苏脸色阴沉望着这方汗巾,小心翼翼地放入匣内,先揣进了自己袖中,想了又想,仍是拿出来,依着原样放回了原处。 不能让老夫人知道这方汗巾,要想办法,让榴园的人嫁出去,越快越好。 外头有青柳和宝月的说话寒暄声,紫苏出门一看,见宝月手中抱着个小盒站在门前,笑盈盈上前问:“宝月妹妹进来歇歇,是过来寻孙先生的么?” “二小姐让我找孙先生要一些香熏衣裳用。”宝月笑道,“紫苏姐姐帮大哥儿晒衣裳么。” “趁着日头好,来收拾收拾。” 宝月从匣内捡出两块香饼,递给紫苏:“刚才孙先生说,这是今年的新香,放在衣箱内,驱虫去霉,香气一整年也不散,紫苏姐姐拿两块去。” “多谢妹妹,只是大哥儿向来不用这些香饼一类的,妹妹还是拿回去用吧。” 宝月憨笑,眨巴眨巴眼:“可是大哥儿每回来榴园坐,闻着二小姐衣裳上这香,一直说好闻呢,有一次还央着二小姐做个香囊呢。”宝月硬往紫苏手中塞:“孙先生给了半匣子,也使不上那么些,姐姐就拿着吧,熏衣裳或做香囊都好,我不告诉二小姐就是。” 紫苏听宝月这么说,将香饼收下,笑吟吟送宝月回内院:“那就多谢宝月妹妹。” 宝月仍是回榴园,将香料匣搁下,去和甜酿回话,天色已不早,甜酿正在浴房梳洗,今夜七夕,桂姨娘夜里要带着家里女孩们,在月下设置香案,供奉瓜果,向织女取巧,园里女孩们沐浴濯发,要穿上鲜亮衣裳,待会花枝招展往水榭去。 自施少连去后,榴园倒是来了位常客,芳儿每日都会来陪甜酿少坐一会,喝盏凉茶,说几句闲话,或邀着甜酿一道去主屋坐坐,陪着施老夫人说会话,今夜乞巧的香案就设在碧波阁旁的水榭,离得云绮近,故而芳儿邀着甜酿一道去。 芳儿来的时候,甜酿已经梳妆完毕,这日妆扮得鲜艳明媚,雪青纱衫,下面一条洒线绣花裙,云鬓半斜,满头珠翠,别出心裁,颇有艳压群芳之感,芳儿见着也微微一愣,赞叹道:“二姐姐真好看。” 第53章 第 53 章 水榭旁众人见甜酿袅袅而来, 显然是精心装扮,有心争艳,将一众女子俱比了下去。 观者各有心思, 桂姨娘本就不喜欢王妙娘这一房,原先王妙娘还在时, 她处处被王妙娘压着, 如今虽翻了身, 但施少连偏心, 明里暗里常敲打她, 甜酿又给她难堪, 今日要香,宝月不往她面前去讨, 反倒直接去外院寻了孙先生, 桂姨娘心头还怄着。 田氏在一旁冷眼看着, 心头也是不痛快,前几日被甜酿戳着痛处,背地里听见厨房下仆笑话,她一个外姓婶娘, 管起了施家后厨, 实在不成样子,这会见芳儿跟着甜酿一道来,忍不住拉过女儿,压低声音:“你好端端地不见人影,往那边去做什么?” “娘亲...” 云绮这会儿脸色也不痛快,她和甜酿这阵儿关系有所转圜,皆因芳儿在中斡旋,云绮虽和甜酿不对付, 但也是那种骂过就丢的性子,犯不着撕得鱼死网破膈应自己,故两人平日还不咸不淡说几句话,现在眼瞧着甜酿招摇,心头又有些炸毛,只是隐忍不发。 起先面上还是好的,甜酿和众人一一招呼之后,捻着檀香,齐在月下拜织女,甜酿的衣裳绣工繁重,将一众小婢女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连宝娟也凑上去摸了摸,云绮撇撇嘴:“这时候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未免也太做作了些。” 甜酿在人群里听得云绮说话,粲然笑道:“向织女乞巧,自然要穿得鲜亮些,不然织女怎么能从人群里一眼瞧见,鹤立鸡群才叫好,泯然众人有什么意思。” 云绮瞬间黑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讨个好彩头,求织女娘娘垂怜,精进女红。” “什么是鹤立鸡群,这话你也有脸说?”云绮冷笑,“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野丫头混到我们家来,厚脸皮赖在我们家白吃白喝这么多年,还不知晓感恩戴德,整日里作威作福不可一世,你以为这家里有谁高看你一眼,这会儿众星捧月,背后谁不耻笑你几分,就你,还鹤立鸡群,给我提鞋都不配。” 甜酿微微一笑:“我何必给三妹妹提鞋呢,纵然是个外来的野丫头,吃穿用度不也是这家里最好的么?”她歪着头,从头上拔下一只花簪,俏皮笑道,“自打我进施家到今日,我手上有的东西,就比如这只镶珠花簪,三妹妹有么?” 甜酿将那只镶宝石花簪轻轻抛进水中,双掌合十向织女星发愿:“信女诚心发愿,以簪为媒,求织女娘娘赐巧心巧手,尽得福气好运。” 云绮气得脸色发白,伸手指着甜酿,冷声道:“你就仗着大哥哥猖狂吧,有你倒霉的时候...” “好了,好了。”桂姨娘拉着云绮的手安慰,“今日爱怎么穿就怎么穿,你二姐姐是跟着王姨娘回来的,爱涂脂抹粉也没什么错处,是你先起头惹你二姐姐生气。” 桂姨娘推搡云绮:“一家子姐妹和和气气,先跟你二姐姐陪个不是。” “做梦。”云绮冷脸不肯,将手一甩,跺脚往自己屋内走。 甜酿朝桂姨娘抿唇笑:“桂姨娘怕是记错了,我姨娘也不太涂脂抹粉,只是旁的人都素面寡淡,粗鄙村妇一般,衬得我姨娘鲜艳些罢了。” 这话实在踩在了桂姨娘的痛处,自打王妙娘进施家以来,施善存便不太往桂姨娘处去,嫌妇人没有几分好颜色。 桂姨娘脸色阴晴不定,也冷笑一声:“我一片好心劝和,二小姐不领情,说话还阴阳怪气,是不把我这姨娘放在眼里,罢了,二小姐也不是我家人,我也管不起,爱怎么样怎么样。”说罢长袖一甩,也沉着脸走了。 甜酿笑笑,朝着田氏母女福了福,转身往榴园去,见紫苏和圆荷在曲廊一侧,顿住脚步,挑着眉,上下打量紫苏一眼,露出个意味不明又得意满满的笑,轻哼一声,施施然离去。 宝月和清露明霜跟在甜酿身后,背着众人目光,芒刺在背,头上都沁出了满头汗,进了榴园,见甜酿在镜前将钗环卸尽,懒坐在美人靠上。 甜酿见三个婢子都呆若木鸡的坐在屋檐下出神,有些好笑:“你们几个怎么了?” “二小姐今日是怎么了...”宝月吞吞吐吐,说话艰难,“晚上说的那些话...把大家都得罪了...” “往年我做小伏低,忍得辛苦...”甜酿笑得恶劣,“到如今这份上还忍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扬眉吐气一把。” 次日甜酿往主屋去,家里众人都陪着施老夫人坐,见甜酿进来,满屋笑声瞬间静悄悄的。 甜酿迈进门的那一瞬,只觉肌肤上微有凉意。 “甜姐儿来了。”施老夫人脸色淡淡的,“来我身边坐。” 众人假装不经意,瞥见甜酿低眉顺眼往施老夫人身边去,又偷瞄了瞄施老夫人,纷纷寻借口告退。 不消说,昨日夜里,甜酿已将园子里上上下下都得罪了个干净,状全告到了施老夫人面前。 说起来,自打甜酿身世大白,被施少连从外带回,祖孙两人至今未推心置腹地说说话,先是忙着苗儿的婚事,后再是甜酿和施少连的相处,一波接一波的闹腾,也是施少连挡在施老夫人和甜酿之间,搅得一团浆糊,把许多问题都耽搁着,甚至连最起初的甜酿身世,许多仍需着墨之处,都轻描淡写的划了过去。 施老夫人沉吟良久,慢声道:“这几个月,家里出了许多事,咱们祖孙两人许久不曾坐下好好说话。” 甜酿垂着道了声:“是。” 施老夫人又问:“甜姐儿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心里都想着什么呢?” 施少连出门前这些时日,仍是每日里来主屋请安问候,为着甜酿的事情,祖孙两人不声不响,不咸不淡地磨着,就看看最终谁能拧得过谁。甜酿这边又时不时有些幺蛾子,态度模棱两可,和施少连时而亲近,时而疏远,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一块烫手山芋在施老夫人手里,丢又舍不得,塞到怀里又炙人,一直晾到现在,但只要兄妹两人没生出些苟且来,一切都还好说。 施少连一出门,施老夫人也松了口气,也想明白了,快刀斩乱麻,把甜酿的事儿理清楚。 “孙女心中没什么能想的,只是觉得日子过得不耐烦。”甜酿低着头,坐在脚凳上替施老夫人捶腿。 “祖母明白你的心思,这半载过得一波三折,天翻地覆,任谁都会觉得不耐烦。”施老夫人斟酌,再三沉思,“不如换个地方适应适应,如何?” “祖母,您是什么意思呢?”甜酿问,“您想要如何处置我呢?” 施老夫人咬咬牙:“你和你大哥哥感情再深厚,也得为施家考虑考虑...你年龄大了,家里终究不能久留你...祖母做主,把你嫁给方玉如何?” 甜酿沉默良久:“大哥哥不愿意我嫁给他...方玉也未必愿意娶我...” 她也未多想过要嫁给方玉,嫁他不是上策,可能还更麻烦些。 “只要老婆子点头,你大哥哥不愿意又能如何,方玉又有什么不愿意的?” 方玉被招至施老夫人面前,甜酿躲在屏风后,听施老夫人和方玉说话,屋内半晌无语,方玉最后回道:“多谢老夫人厚爱...二小姐娴静端庄,秀外慧中...只是学生家贫志短,配不上二小姐...” 施老夫人皱眉,也是有些急了:“我家不曾嫌弃你,你如何嫌弃我家,是有哪些儿不好...” “非也,非也,学生并非嫌弃...实乃学生高攀不起,望老夫人体谅...”方玉推辞的也很陈恳,跪地谢礼,“贵府于学生有知遇之恩,本该肝脑涂地报答深恩,只是婚姻大事,学生有苦衷,怕耽误二小姐...” 施老夫人唉声叹气跌坐回椅上。 甜酿从屏风后转出来,也宽慰施老夫人:“方先生正人君子,定然有难言之隐,甜酿也不愿嫁给他...” 方玉连连向两人作揖,甜酿送方玉出去,在半道上,方玉停住脚步,向甜酿挽手行礼:“如若学生方才在庭上的话惹二小姐生气,二小姐万毋往心上去...假若...假若二小姐不在施家...学生心头也是欢喜的...” 他向甜酿揖手,叹了口气,诚恳道:“不是不愿娶...只是在下不敢娶...大哥儿不在家中...”他顿了顿,“总要有大哥儿点头...” 甜酿楞了愣,也叹了口气:“这是祖母的意思...我也明白先生的意思...多谢方先生体谅...” 方玉不愿,施老夫人也皱了好几日的眉头,好在没有大张旗鼓地闹开来,这事就悄悄地掩了过去。 紫苏近来也常在施老夫人身边伺候,揉着施老夫人的额头,轻声道:“田婶娘认识的那个从金陵来的冰人,认识有好些年轻俊才,老夫人何不问问有没有适合的人选?” 施老夫人心念一动,唤田氏来说话,田氏这才娓娓道来:“原是老夫人侄儿在外结交的一户人家,那家官人在金陵为官,结交甚广,身旁有些同侪上司,想寻良家出身,能识文断字的美妾,又听闻江都女子容貌昳丽,性子温柔,纷纷慕名,央着这家人家介绍,他家有个专门的冰人,常回江都来相看,这冰人我也见过,是个老妈妈,为人本分和气,有一说一,从不扯谎。“ 施老夫人道:“不妥,不妥,若是做妻也罢,为妾倒是不妥。” 田氏连声道:“也有娶妻的,有那些刚入仕的年轻才子,仕途大好,只是现在还不显,也托他家寻门好亲事。那冰人见过芳儿,还问侄媳妇舍不舍得嫁过去呢,我们这种人家怎么舍得送女孩儿去做妾,都是做正妻的。” “轿子一抬,是送去做妻还是做妾我们哪里知道?到时候进了人家门,就由不得自己。”施老夫人连连摇头,“这种事老婆子也听闻过,事先说是娶亲,到了人家里,反倒成了纳妾,姑娘都进了门,再怎么不愿意也只得忍气吞声,冰人为了赚那些银子,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吹得天花乱坠的。” 田氏本就心虚,听见施老夫人这么一说,瞟了紫苏一眼,呐呐道:“既然老夫人不放心,那就算了,只是老夫人随口问起,侄媳妇也只是随口一说...做婶娘的,也不好在表侄女婚事上多嘴...” 七月十五那日,施家忙着请灵牌,备羹饺茶酒、烧冥钱致祀祖先,又做了三天水陆道场超度亡灵,因施少连和蓝可俊都不在家,故而孙先生和方玉两人帮着忙前忙后,况家也来人帮衬,这年的道场办得尤其热闹。 水陆道场忙完,况夫人来施家看老夫人,也是送苗儿回家来见见众姊妹,况苑此前又受施少连之托,来看看园子各处有没有什么需要修缮之处,于是况夫人带着两个儿子儿媳和小女巧儿都来了,施老夫人见苗儿初显孕相,身子并无半分不适之处,也很是欢喜。 因着天热,宴席就摆在水边的宴楼里,宴楼分东西两边,一半男客,一半女客,中间由戏台子连着。 况苑和况学都来了,因施少连和蓝表叔都不在,便由孙先生接待,方玉也来相陪,几人坐在临水厅阁里说话喝茶,家里又都是年轻姑娘媳妇婢女,便不拘在哪坐着,任由满园子玩耍。 云绮和芳儿坐在碧波阁里,远远瞧着宴楼里的人影,云绮拉拉芳儿的袖子:“上回不是说要给榴园的人出丑么...又怕大哥哥责罚,如今大哥哥走的天远地远的...我有个好主意...” “姐姐想做什么?” “碧波阁外头,水边上不是有几间小清厦么,我们先把那方玉喊到里头去坐,再把榴园的人也诓来,等他两人进了屋子,把外头门栓上,关他们半日,再进去闹他们个无地自容。”云绮还记得施少连想撮合她和方玉,每每想起来都气闷,“让他们在众人面前丢一回脸。” 芳儿皱眉想了想:“这...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那方玉不就是祖母选给榴园的人的么?我瞧他两人前几日还在一处说话,不清不楚神神秘秘的。” 云绮拉着芳儿咬耳朵:“你去...” 芳儿眯着眼,轻轻点了点头,怯怯道:“若是老夫人责怪起来...” “包在我身上啦。” 第54章 第 54 章 方玉这头陪着况苑况学一道说话, 小果儿蹬蹬蹬跑进来:“方先生,您快来。” 方玉咦了一声:“怎么了?” “我和喜哥哥、书童在那屋下棋,喜哥哥嫌我不会, 只肯和书童玩,要把我赶去外头玩。”小果儿嘴里还嚼着糖, “先生, 您一起来教教我好么?” 小果儿时常跟着喜哥儿在学堂玩, 方玉也教他识几个字, 是个极伶俐淘气的孩子。 方玉被小果儿牵住手往外拖, 笑问:“你们在哪儿玩?玩什么棋?” 小果儿伸出胖乎乎的手对着窗外虚虚一指:“那边的阁子里。” 方玉大半时间在外院走动, 甚少往园子里来,对园子各处尚且陌生, 小果儿手指之处从未踏足, 皱眉头:“那是什么地方?” 况苑笑道:“那处建了三间清厦, 地方不大,只有一好处,冬日里烤火看雪景甚妙。” 方玉被小果儿缠得没有法子,笑向况家兄弟揖手:“小孩子来闹, 不敢不从, 请恕在下失陪。” “先生请自便。”况苑和况学亦笑回,“我两人坐片刻也走,晚些再和先生喝酒说话。” 况苑还带了个小厮来,要往园子各处山石亭阁看看瞧瞧,况学惦记着苗儿,待会还要去找自己的媳妇。 方玉点点头,跟着蹦蹦跳跳的小果儿往外去,路不算近, 绕过了大半湖畔,走出水榭许远,见着前头一片茂盛芦苇,一抹入画粉墙,知道是小果儿说的清厦。 苇丛里走出个提木桶的婆子,那婆子正沿着石径浇着两侧的兰草,两方错身而过,那婆子往后退一步,一个不防将手中木柄长勺磕在桶沿,手一抖,半勺水都倾泼在方玉袍角,滴滴答答沿着袍角往下流。 方玉皱眉,抖抖湿哒哒的衣角,婆子忙不迭躬身道歉,索性前方就是清厦,小果儿支支吾吾,一溜烟要跑:“先生先进去坐,我...我去给先生拿衣裳来...” 方玉不疑有他,沿着曲廊进屋,原来此处是呈品字型的三间屋子,屋舍连通一体,中间那间临水设窗,左右两间都可出入,方玉进去,见窗下摆着一副棋盘,棋子乱糟糟地堆在桌面还未收拾,喜哥儿和小书童却不知跑去了何处,低头无奈看了看自己湿衣裳,叹了口气,他对内院并不熟,也不好胡乱走动,身上又弄成这样,好在室内无人,先将衣裳收拾干净,再等着小果儿过来。 那婆子不知从何处拎来个煮茶的小炉,内里还烧着炭:“实在对不住先生,这是我们煮茶的炉子,先生在此将衣裳先烘一烘吧。” 方玉也只得点头,道了谢,先在屋内坐下,将衣袍的水渍拧干,在火上慢慢的烘。 那婆子悄悄走出了清厦,轻轻将门阖上,落了锁,蹑手蹑脚出去。 施老夫人和况夫人这会儿在主屋说话,桂姨娘和薛大嫂子作陪,田氏带着苗儿回蓝家,甜酿在耳房里陪着巧儿玩棋,见宝娟进屋朝自己走来,笑道:“二小姐,苗儿和芳儿小姐同三小姐在碧波阁里玩投壶,差婢子来喊您去玩呢。” 有苗儿在,家里姐妹相处反倒融洽些,甜酿将手中棋子落下,笑问巧儿:“一道去么?” 巧儿不愿意:“二姐姐去吧,我就在这儿陪母亲和嫂子玩。” 甜酿点点头:“那我们把这盘棋下完。”又扭头对宝娟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我下完这盘棋就来。” 宝娟笑嘻嘻的:“二小姐可快些。”又扭头道,“婢子和宝月一起说会话好么?” 甜酿知道宝月和宝娟自小一起长大,私交不错,嗯了一声:“去吧。” 一局走完,甜酿出了主屋,自己往园子里去,碧波阁离得不远,院内静悄悄的,只有个小婢女守在门首,见甜酿近前来,笑道:“三小姐和苗儿娘子、芳儿小姐刚一道去清厦里玩了,不在屋内。” “知道了。”甜酿颔首,从碧波阁前一踅,沿路往清厦去。 这清厦近水,一色的粉墙朱窗,墙根满是茂盛芦苇,看着景致好,但炎炎夏日,呆着有些闷热,不若水榭通风清凉,众人都不常往这儿来玩耍,甜酿正踩着石阶要进游廊,正见个脸生的婆子拢着个茶盘出了清厦。 那婆子原是迎着甜酿的来路走的,哪知抬头瞟了甜酿一眼,却绕到另一侧的曲廊远去。 云绮躲在近旁一株花树后,正等着甜酿进清厦后,再悄无声息上前将门锁上,见着那婆子送茶,咦了一声,见芳儿悄悄绕过来,压低声音问:“你喊人送茶去做什么?” 芳儿一愣,她也是心急,才让那婆子将茶水端进去,脸色有些发白:“怎么了...” “我家什么时候让不贴身的人伺候茶水了。”云绮埋怨,“放着婢女不用,找腌臜婆子来送茶,家里没人伺候么?这你也不懂?” 两人见甜酿磨磨蹭蹭倚着曲廊吹风,在清厦外站了小片刻,要进不进的模样,云绮着急:“她再不进去,万一在门口喊几声,等方玉一出来,我们就要露馅了。” 果然听见甜酿站在清厦前喊人:“苗儿姐姐,三妹妹,芳儿妹妹?” 芳儿咬唇:“我们先出去将二姐姐引开,后头再想办法...” 云绮瞪她一眼,这时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和芳儿双双从花树后出来,急急沿曲廊近前,佯装来寻甜酿,云绮皱着眉头:“二姐姐慢悠悠的,倒是让我们好等,左等右等也不来,苗儿姐姐都等不及走了,好没意思。” 甜酿含笑看着两人,哦了一声:“那对不住了,我在祖母那耽搁了一会,没想你们散的这么快。” “二姐姐我们别处玩去。”芳儿上前,亲热挽住甜酿手臂往外走,“我们去水榭。” 甜酿瞟了清厦一眼,被两个妹妹一左一右挽着出了曲廊,一路往水榭去。 方玉正坐着烘衣,见那个婆子又进来送茶,道了谢,仍把茶水搁在一侧等小果儿,哪知坐了半晌也不见小果儿来,也不见喜哥儿,又听见外头隐约有说话声,想着在此久等也多有不便,于是仍从原路出清厦,哪想门扇紧阖,不知何故被锁上,绕到另一间屋子出了清厦,先往外院去换身衣裳。 水榭是桂姨娘和田氏常待之处,婢女们也爱在廊下纳凉,这会也有不少婢女婆子在,姐妹三人走到此处,云绮坐了片刻,嫌和甜酿呆着无趣,甩甩袖子去找桂姨娘,芳儿早不见了踪影,甜酿笑看众婢女们支着小鱼竿在水边钓鱼,问婢子们:“小半日前瞧着个男子往清厦去,是谁呀?” “是方先生呢。”有婢子道,“婢子见方先生领着小果儿路过。” 甜酿含笑点点头。 芳儿紧赶慢赶,先到清厦,见屋内无人,桌上还放着一壶清茶,好在茶杯干干净净,分毫未动,长吁了一口气,只觉后背的冷汗都干透,将满壶茶水尽泼在窗外。 主屋那边施老夫人要歇半个时辰的午歇,桂姨娘正带着况夫人往水榭去,约着要打几圈马吊,一行人语笑喧阗,桂姨娘见云绮有些垂头丧气的寻来,笑揽在怀里:“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姑娘还一副这样惫怠样。” “哪有惫怠。”云绮嘟囔。 况夫人看云绮,也笑:“转眼云绮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孩子大了。” “可不是么?”桂姨娘满脸笑容,“也十六岁了。” 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桂姨娘也等着寻个称心如意的好女婿,这事还需抓紧些,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后来田氏也来,原来是安顿苗儿在屋里歇着,赶着来陪亲家,婢女把阁里窗都推开,安着桌子临着水面,吹着徐徐凉风,田氏、况夫人、桂姨娘和薛嫂子坐了一桌打马吊。 甜酿回了一趟榴园,把清露明霜都带来水榭玩耍,出了榴园,迎面就撞见方玉和况苑,两人一路说着话,瞧见甜酿,皆抬手作揖。 “方先生从何处来?”甜酿笑问,“今日一直都不见先生。” 方玉也笑:“此前园子里坐了半日,再回去换了身衣裳,正好又遇况兄,跟着况兄说些园景建造,也颇觉入迷,又一道回来了。” 一众人等都聚到了水榭,云绮和芳儿陪在各自母亲身边看牌,芳儿轻拽云绮袖子,眼神示意,只见水榭一角,甜酿和方玉并肩站在一处,脸上都带着笑意,不知在说些什么。 甜酿和方玉略说了几句话,领着清露明霜去水边垂钓,况苑和方玉是男客,过来同桂姨娘和况夫人问候一声,找了间僻静小阁,自去喝茶说话。 夫人们打马吊,热热闹闹的,翻来覆去说些家长里短,云绮不耐烦久坐,招呼芳儿起身:“我们去掬月阁里玩去。” 又隔窗娇声喊甜酿:“二姐姐,你也一道来陪我玩么。” “家里这姐妹几人,感情真好,看得我们也羡慕。”况夫人叹道,“苗儿也常惦记着家里的几个妹妹们,待一个个出嫁了,还不知怎么掉泪难受呢。” 田氏和桂姨娘陪笑:“可不是么,她们姐妹几人每日同进同出的,和和美美,亲亲热热,我们做长辈的看着也欢喜。” 甜酿回头,见云绮当着众人面笑向她招手,将鱼竿交给婢女,自己进了水榭,见着牌桌前桂姨娘搂着云绮,田氏带着芳儿,况夫人身边坐着巧儿,母女几人个个眉飞色舞,其乐融融。 姐妹几人伴着往掬月阁去,桂姨娘叮嘱:“你们坐着好好说话,别到处瞎跑瞎玩。” “知道了。” 掬月阁是最东侧的阁子,是云绮惯待常坐之处,窗下就是清湖碧波,景致很好,云绮和芳儿坐下说了一会儿话,云绮有些心不在焉的,瞟瞟甜酿:“紫苏在楼下,我们喊她上来坐坐。” “她们在楼下踢毽子呢,不若我们一道去踢毽子去吧。” 吹着凉风,甜酿恹恹地有些犯困,去凉榻上坐:“我就不去了,懒得动,在这歇一觉吧。” “也好,那二姐姐就在此处歇着吧。”云绮去拉芳儿,“外头婢子闹,我把她们赶去别处玩去,省的扰了姐姐安宁。” “多谢妹妹。”甜酿困得用小扇掩着哈欠,半眯着眼,“夜里热的睡不着,白日就容易犯困。” 两人前脚刚走,甜酿也从凉榻上起身,出了掬月阁,外头嬉闹的婢子一个也不见,挑了个避人的角落站着,不过片刻,果然见方玉从别处转过来,站在门外挠头,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方玉是觉得这样贸然前来,有些不合礼法,但那小婢子说得恳切,站在门首想敲门,听见旁侧响起轻响,扭头一看,甜酿探首,冲着他微微一笑。 他也有些愣:“婢子来寻我,说是二小姐找我有要紧事商量?” 他以为甜酿找他是为了两人前阵子在施老夫人面前说的那桩事。 “不是我有事,是云绮有事。” 方玉一怔:“二小姐什么意思?” “是云绮让紫苏来寻先生,再来掬月阁找我。她大概想见你我两人出丑吧。”甜酿微叹,“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一趟又一趟,怪没意思的。” “出什么丑?”方玉仔细一想,皱眉闷笑:“被人误会?” “大概是。”甜酿想想,“要么跟清厦那样,把我们锁在这关个半日,要么片刻之后,有一大波人冲进来看笑话。” 方玉讶然,想起清厦,瞬间恍然大悟:“这可如何脱身?” 甜酿笑道:“这阁子下面就是水,若真有人来,要么先生自己跳水里,要么我把先生推下去。”她笑吟吟问,“先生会凫水么?” 方玉摇摇头:“并不会。” “瞧着也不像会的样子。”甜酿微笑,“那只能委屈先生了。” 方玉瞧着她,眉宇间似乎有忧色:“二小姐的日子...似乎过得不怎么好?” “先生怎么看出不好来的?” “若是过得好,老夫人也不会找上我吧。”方玉道,“我这种一穷二白的人家,能入贵府的眼...” “先生不要妄自菲薄,怎么不说是我祖母慧眼识珠呢。” 方玉也叹了口气:“多谢二小姐安慰人心。” 掬月阁临水一侧有条一拃宽的小道,一侧是墙,一侧是水,甜酿身材纤细,扶着墙能走得过去,方玉却不太行。 甜酿见他同手同脚,走得痛苦,果真把方玉推进了水里,低声道:“等她们走了,你去阁里待一会再出来。” 云绮果然带着一群婢子去了掬月阁,哪料阁中人影空空,甜酿和方玉都不见了踪迹,再出去,见甜酿依旧和婢女们在水榭旁垂钓。 她气呼呼地回了掬月阁,后知后觉才知晓屋中有人,方玉**坐在阁里。 门外似乎响起哒的一声轻响,再去推门,已从外头落了锁。 方玉紧皱眉头,问她:“你让人锁门了?” “不是我...”云绮懵住,“我没吩咐...” 外头有婢女的笑声,方玉实在忍不住:“喊人来开门。” 云绮咬牙:“不行,不许出声,等她们都走了,我们再想办法出去。” 阁里不知何时搁了一壶茶水,方玉浑身已有些难受,坐在椅上出神,自己斟了一杯,云绮坐不住,自己也斟了杯茶水。 未多久之后,两人的面颊越来越红,身上越来越烫,越坐越难受,屋内越坐越闷热。 夕阳落山,倦鸟归巢,众人都在,只是不见方玉和云绮,一问才知,两人大半日都不见。 桂姨娘唉了一声,连差仆婢人一间间屋子去寻,还未走出多久,只见掬月阁推开一扇窗来,闪出两个人影,而后噗通一声,在湖水里沉沉浮浮。 众人大吃一惊,连忙上前,原来水中人是方玉和云绮,两人面色透出一股诡异嫣红,云绮紧闭着眼,缩在方玉怀中。 这还是炎夏,两人衣裳都透薄,云绮的罗裙漂浮在碧波之中,少女玲珑曲线毕露,方玉半沉在水中,还抓着她的一只胳膊。 这场面就闹得有些不好看了。 第55章 第 55 章 水榭视野极佳, 里里外外外都站着人,金灿灿的霞光投在水面上,碧波荡漾, 能看见水中的两个沉浮挣扎的人,轻薄衣裳漂在水中,云绮脸色嫣红如霞,紧皱眉头,紧紧抓着方玉胸口衣襟, 方玉脸色也如火烧一般, 抓着云绮的一只手臂在水中扑腾。 那一瞬间围观的人群寂静如鸦, 桂姨娘涂着脂粉的脸先是雪白, 而后铁青, 最后透黑, 阴沉如暮色。 声音尖锐又惊惶:“快!快!快把三小姐捞上来。” 仆婢们纷纷回过神来,接二连三跳下水, 将两人拖到岸边, 桂姨娘扑上去,泪落涟涟:“云绮!快, 快拿衣裳来裹。” 两个湿漉漉的人闭眼躺在地上, 衣衫不整, 身上冰冷,额头却火热,仆婢扶着两人将肚内残水呕尽, 方玉先睁开眼,紧敛眉头,手指去扶自己几欲痛裂的额头,见众人围观, 况苑来扶自己,嘶声从地上坐起,转头见一旁桂姨娘搂着云绮掉泪,旁人围着云绮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肚腹,脸色瞬间灰败,怔怔然一言不发。 苗儿夫妇和施老夫人也听闻音讯匆匆赶来,见云绮倚在桂姨娘怀中,裹着一席厚毯,双目紧闭,唇色苍白,颧骨眼尾却浮现两团嫣红,连声呼唤:“云绮,云绮...” 云绮也幽幽转醒,见自己躺在桂姨娘怀里,眼前围了一群人,神色惊慌,旁边不知站了多少仆婢下人,个个眼神探究,突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处,发生何事,哇的一声哭出来:“姨娘。” 起先她带着一大群人,原是去掬月阁抓甜酿和方玉的现行,没想落了个空,明明掬月阁出去只有一条道,她让芳儿和婢子在道口守着,故怨芳儿次次败事,又怪甜酿狡猾,自己不耐烦回掬月阁坐,哪想又撞见方玉。 她气不过,和方玉在阁内拌嘴,方玉也不太理她,只闷坐着等人散去,但喝的那壶茶,片刻之后只觉五脏如火烧,闷热又难受,只想贪些清凉松快,又不敢开窗,只和方玉背身而坐,默默忍耐。 后来身体渐有些不对劲,云绮闷得抱膝要哭出来,方玉神色百般忍耐,屋内只能听见两人急促的呼吸,她见方玉紧紧咬着牙关,那双眼里还带着血丝,手掌紧紧抓着圈椅,这会儿也不觉得他穷酸迂腐,软绵绵问他:“我们...这是怎么了?” “你...这屋里是什么茶?”方玉咬牙。 她没吩咐人送茶进来,起先掬月阁也没有这壶茶,不知是何时何人送进来的。 忍无可忍之际,方玉大步迈过来,把云绮从地上拖起来,云绮胳膊被他攥得发麻,身体一哆嗦,竟觉得舒泰了些,软绵绵栽在方玉怀里,不由得心神乱撞,轻轻哼了一声。 方玉也在咬牙,拉着怀中少女,将窗一推,带着她跳入水中。 众人见两人都无碍,俱松了口气,将两人七手八脚扶到水榭内,要换干爽衣裳,又请翟大夫来,桂姨娘见仆婢们围着窃窃私语,厉声喝道:“没事做了么?一个个围在这看什么?” 又道:“谁敢在这瞎嚼舌头,将舌头都剪下来喂狗去。” 下人们个个揣测,那掬月阁是三小姐常玩常待的去处,这大半日和方先生孤男寡女待在里头,又见方先生搂着她跳水,两人那个样貌神色,怕是有什么说头。 桂姨娘神色阴沉,况家人也不好多待,见两人无事,辞别施家,匆匆走了。 翟大夫提着药箱进来,给两人把脉问诊,落水倒无什么大碍,吃点驱寒的药就是,倒是这脉象里浮着燥意,又观两人神色,捻须沉吟,分别悄悄问两人:“落水之前,都吃过什么些东西?” “茶,那壶茶,我喝了一杯茶水。”云绮闷在被中哭诉。 桂姨娘喊人去掬月阁找,阁门只是轻轻阖上,并未落锁,屋内也没有茶壶和茶杯。 云绮和方玉听闻此话,俱是愣了愣。 云绮在人群里逡巡,颤着唇伸手一指:“就是她,是她害的我。” 满屋人都看着甜酿,施老夫人看看云绮,又看看甜酿,肃脸问:“这是怎么回事?” 甜酿眨眨眼,见满屋人瞧着自己,桂姨娘眼神像要吃人一般,觉得有些好笑,不解问:“我如何害三妹妹?” “你...就是你报复我,故意使坏把我和方玉锁在一起。”云绮哭道,“在我进掬月阁前,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呆在那,又不知送了一壶是什么的茶要害我。” 甜酿摇头叹气:“三妹妹不分青红皂白,随意往我身上泼脏水。” 她也有底气:“大伙都在水榭玩,我和婢子们在水边垂钓,三妹妹和四妹妹原先陪着姨娘婶娘玩牌,后喊我去掬月阁说话,掬月阁里坐了会,两个妹妹要出去踢毽子,我原是困了,懒得动弹,便和妹妹说要在阁子里歇会,但两个妹妹前脚刚走,我自个儿坐着也无趣,只追着两个妹妹出门去,又寻不着妹妹玩毽子,仍是跟着婢子们在水边钓鱼,连步子也没挪过半分。” “三妹妹说锁呀、茶水这些,我也实在不明白...别说我自个儿,就是我屋里的那几个婢子,也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又不是三头六臂,也分身乏术,好端端的怎么去弄这些有的没的。”甜酿抿唇问,“三妹妹又说我报复,我自认和三妹妹感情甚笃,亲亲热热还来不及,缘何要报复三妹妹,难道三妹妹对我做过什么亏心事不曾?” 桂姨娘找婢子来问,果然件件样样和甜酿说的一样,云绮脸上青青白白:“明明是你趁我和芳儿不在,和方玉在掬月阁私会,怕被我们逮住,自己不知从哪里跑了,方玉藏在那水里,不然他一个人怎么会**的坐在掬月阁里。” 方玉换过衣裳,脸色也有些灰败,过来向施老夫人回话:“是有个婢子向学生说,二小姐在掬月阁找我有事,学生走到掬月阁,觉得此举于理不合,又觉得有些古怪,二小姐向来未邀学生私下见面,正要折身回去,又听见外头有说话动静,一时心急不小心跌水里,浑身湿透不好见人,于是躲在掬月阁里。” 桂姨娘阴着脸盯着他问:“是哪个婢子喊你去掬月阁的?”她把清露明霜和宝月都喊出来:“是不是她们?” 方玉摇了摇头:“并不是,学生对园内婢女不熟,但也不是面前这几个,是个扎双髻、穿青衣的小婢女。” 云绮和芳儿都垂下眼,抖了抖长睫,听见施老夫人问道:“那方先生在掬月阁见到二小姐了不曾?” 方玉低头作揖:“学生不曾见过二小姐,只是最后见三小姐进来,亦是大吃一惊...” 满屋人默然不语,甜酿突然向施老夫人道:“此事大有蹊跷,甜酿觉得,先揪出那个穿青衣的小婢女,她是府中人,方先生又见过她,很容易就能找出来,问问她是受谁指派假传消息,兴许后来落锁和送茶也是那幕后人做的...” 她脸上有丝黯然:“若甜酿一直呆在掬月阁,和方先生见过面...三妹妹兴许是阴差阳错,替甜酿受罪。” “对,对,那婢女...”桂姨娘咬牙,“把全家的婢女都找出来,看看究竟是哪个不要脸的,。” 云绮呜呜哭泣,摇着桂姨娘的袖子:“姨娘...姨娘...” “这事当然要办。”施老夫人闭眼,头疼不已,“悄悄的,莫要声张。” 施老夫人又将不相干人都劝了回去,单独问云绮和方玉:“你两人...在阁里做什么了?” 那茶当然有古怪,明眼人一眼便知道如何回事,云绮后来也回过神来,怕是些不干净的东西。 方玉跪地磕头:“学生未做过对不起三小姐的事情...” 云绮眼神乱瞟,扯着衣角说:“我们两个各自坐在椅上...他后来把我扯到了水里...” 桂姨娘一把搂住云绮,哭道:“辛苦我儿了,好端端的遇上这样的腌臜事...” 甜酿在屋外,轻轻叹了口气,领着宝月和清露明霜回榴园,见芳儿捏着衣角,脸色发白站在屋外:“芳儿妹妹不走么?” 芳儿抿抿唇:“走...” 桂姨娘果真要召集家里所有的婢女,让方玉来指认那假传消息的婢女,云绮听闻,只捏着衣裳不肯,闷闷的低头哭,最后才道了实话:“姨娘...你别...那人是我屋里新来的婢女...传完那话我就让她躲出了去...” 桂姨娘脑里一声闷雷:“你说什么?” 云绮这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清厦和后来水榭里设计的那些,哭哭啼啼的:“我只是气不过甜酿,想把她和方玉关在一起出丑,只是后来不知是怎么弄成那样...后来掬月阁的锁门和送茶,真的不是我让人做的...” “你...你...你这个鬼丫头。“桂姨娘咬牙,忍不住在云绮身上狠抽了几下,“你这个丫头,知不知道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知道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障东西。”桂姨娘唉声叹气,“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云绮闷闷的哭,抹抹脸上的泪,突然抬起头,抽抽鼻子:“芳儿...芳儿在清厦,也找人给方玉送过茶...” “这事是你和芳儿一起做的...”桂姨娘拧起眉头,“她害你做什么...去把芳儿喊来...” 不等唤人去喊,芳儿已经走到了外头,见了桂姨娘和云绮,只说冤枉:“我原是在清厦让那个婆子给方先生送过茶,但被三姐姐责骂过,在水榭三姐姐怨我没守住二姐姐,但我真没看见二姐姐从掬月阁出来,三姐姐说的我心头不乐意,我心头也气闷,就回去陪娘亲坐着玩牌,姨娘您也看见我回来的,再没管后来的事情,我不知道三姐姐又回了掬月阁,也不知道后头那些事是谁坐的。” “你在清厦好端端送什么茶去?送的是什么茶?” 芳儿连忙解释:“我也只是好心,一时没想那么些,只想着方先生在里头坐了那么久,送杯茶水进去...而且那就是一壶普通的清茶,芳儿不是那样不堪的人。” 她咬唇:“是二姐姐,定然是她,她那么聪明,在清厦看见那个送茶婆子的时候就识破了计策,故意不往清厦去,后来在水榭,她也是故意的,故意对付我们,方先生明明去了掬月阁,她照着清厦的法子,把方先生身上弄湿,故意留在那里,又找人送了茶水进去,等三姐姐进去锁门,要三姐姐难堪。” 桂姨娘深思一番,呐呐坐下,重重砸着桌面:“对...除了她还能有谁,她那个心思...故意要害云绮...只是她紧揪着云绮的错,若是全抖在老夫人面前...你们几个,还有我...谁也不能好过...” 桂姨娘的目光又转回云绮身上,在她胳膊上狠狠扭了一下:“你这个不成器的玩意...你知不知道你害了自己,打落牙齿也只能往自己肚内吞...那么多人看着,你以后还怎么出去嫁人...” 云绮吃痛,瘪瘪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云绮安安分分在屋内养了两日,桂姨娘也是恹恹的,蜡黄一张脸,说是要找那在方玉面前传话的婢女,也是不声不响就没有了后话,反倒家里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屡禁不止,一径传到外头去了。 甜酿听见那些风言风语,借着接喜哥儿的由头,去了一趟外院的书房。 方玉年轻气盛,小小落水也无甚么妨碍,每日仍是授课教书,看见她来,也是顿了顿,听见甜酿笑道:“先生方便进一步说话么?” 两人进了书房,甜酿先行礼,给方玉致歉:“那日把先生推水里,把先生留在掬月阁,是我故意的,我在这给先生鞠躬致歉。” 又道:“她设计先故意戏弄,我以牙还牙,也想让她不痛快...我的原意,一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二是让云绮吃个小亏,将先生留在掬月阁和云绮少坐片刻,她眼里容不得沙子,见了先生在内,定然闷坐在屋内生气...但锁门和茶水...这些我确实不知情...” “我从掬月阁出来时,屋里没有茶水...也未曾想到先生和云绮会在屋内待那么久...” 方玉苦笑,他这一日被施家这姐妹几人耍得够呛。 “只是我未料到先生会在众人面前为我推脱。”甜酿躬身道谢,“我原先想着,先生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我也有话可以解释...如今先生把事情全揽到自己身上...外头传的那些话...” “不若我和先生再去祖母面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吧...这样也可为先生和云绮解释一番。”甜酿抿抿唇,“不然再这么闹下去...我怕...” “事情本来就和二小姐无关,二小姐也是受害者,我把二小姐扯进来更添麻烦。”方玉摇头,向甜酿揖手,“就这样去吧...在下也有个不情之请,二小姐不要再搅合进来了。” 甜酿脚尖蹭着地面,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她迈出几步,突然又扭头回来:“方先生真的是正人君子,我真心佩服先生的开阔胸襟。” 甜酿看着他,突然向他行了个礼,微笑道:“不如我和先生做个交易吧。” 方玉怔住:“什么交易?” “先生有鸿鹄之志,只是苦于时运不济,家事拖累。”甜酿道,“我想跟先生来个君子约定,我替先生照顾一家老小,替先生打点前程,先生愿不愿意娶我?” “我不约束先生,只求有片瓦可栖身遮挡风雨,若先生遇见心爱之人,或是觉得身边应该有更合适的人,不论何时何地何境,我也绝不拖泥带水,自请下堂。” “先生先把我带出施家好么?”她笑吟吟问他。 方玉心中对甜酿颇有好感,看着她明媚笑容,晶亮双眸,听她说这番离奇的话,轻声发问:“二小姐说这番话...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吗?” “方先生察觉出什么了吗?”她轻轻笑。 方玉垂着眼,良久方道:“多少能猜出些...只是没想到二小姐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以为二小姐是两情相悦...” 甜酿抿唇微笑。 方玉叹了口气:“我自十六岁院试已来,因种种原因蹉跎六年,家母病体,幼妹依赖,不敢再耽搁下去...二小姐的状况,隐隐约约也察觉了些...大哥儿的为人...也能揣摩些...说起来,那张家,我也是听闻他家一些事情...” “若是他知情,二小姐有此想法,我当然点头...若是背人偷偷如此行径,焉知后果如何...”他揖手,“对不住二小姐...我蹉跎数年,实在不能冒险。” “在下也有句话对二小姐说,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能看得出来,若有什么矛盾误会,还是开门见山,解释清楚为好。” 君子趋吉避凶,没有十足把握,不能将自己置于险境。 甜酿听他这么一说,笑道:“先生不愿,那也无妨,毕竟对先生没什么好处。” 她微微吁了一口气,朝着方玉再拜一拜,转身轻飘飘走了。 况家那日匆匆而去,又找人来问云绮消息,差人送些安神驱寒的药来,况夫人去庙里烧香时,还特意求了个护身牌,亲自送到桂姨娘面前,见施老夫人和桂姨娘神色都不算好,安慰道:“没事就好,要知道落水那可是大事,也是吉人自有天相,菩萨保佑。” 又说起本乡一桩事:“也是个女孩儿落水,后来被路过的一年轻哥儿救上来,那女孩父母见年轻人相貌堂堂,又是救命之恩,许两人结为夫妻,男才女貌,很是般配,如今日子不知过得多好呢。” 施老夫人点点头:“那是最好不过了。” 等况夫人走后,施老夫人瞧着桂姨娘,半晌方道:“如今云绮岁数也算不小了,本就在给她相看,我看如今也不用看了,嫁给方玉倒是正好。” 桂姨娘这几日心中七上八下,听到施老夫人这么说,很有怨气:“他一个穷酸秀才,如何配的上云绮。” 施老夫人不愿意听这话:“穷酸秀才如何?穷酸秀才就低人一等了么?焉知日后没有他的好?再说了...那日的情形全家人都瞧见了,虽说两人没发生些什么,但孤男寡女锁在屋子里那么久,又喝了那什么劳什子茶,两人一道入了水,旁人不都看得清清楚楚么?你让云绮外嫁,若晓得这桩事,能顺当嫁出去?” 施老夫人叹了口气:“我也早两日就想说,只怕你听了不乐意,如今除了方玉,还能嫁谁?” 两人把方玉喊来,方玉躬身在堂下,听施老夫人说话,沉默了半晌,脸色淡淡的,点头道:“学生请家母来...同老夫人说话...” 第二日方母就来了施家,老妇人头发花白,脸色蜡黄,是一副久病之貌,衣裳虽旧,但浆洗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说话也有分寸,听说前两日方玉和云绮落水之事,正色道:“这是我儿的错,污了尊府小姐的名声,若是他爹还在,少不得抽断他的腿。” 甜酿听闻方家来人,这会方母正在主屋和祖母说话,放下手中的裁衣的剪刀,在屋里坐了许久,而后笑对宝月和清露明霜道:“家里马上有喜事了呢。” 第56章 第 56 章 施老夫人和方母喝茶说话, 不紧不慢打太极,施老夫人确实不痛快,撮合甜酿和方玉不遂愿, 如今出了意外把云绮搭上,赔了夫人又折兵,对方家说话难免绵里藏针, 话中有话。 方母来之前听儿子说过前因后果,毕竟自家理亏, 少不得在施家陪笑致歉, 一番话说来说去,最后腆着脸向施老夫人求娶云绮。 施老夫人点头:“那就请夫人挑个日子, 请冰人来,两家换庚帖, 合八字。” 这婚事就算认下了。 桂姨娘自然是哭哭啼啼, 百般在施老夫人面前诉苦, 施老夫人问她:“到底谁在背后搞鬼?不把此人揪出,人心惶惶,家宅不安。” 这时甜酿也来祖母面前请罪,事因她而起, 最后却害得云绮遭殃, 心头也是万般自责, 眼眶含泪:“我恨不得亲自替三妹妹受苦。” 又到桂姨娘身边来哭:“闻得三妹妹害病,我心头实在不忍,事情因我而起, 要打要罚,姨娘都朝我身上来,甜酿只求姨娘将那幕后凶手揪出来, 看看此人是何居心。” 桂姨娘咬碎银牙和血吞,甜酿这是贼喊捉贼,但又实在揪不出她半分错处,待要多说一句,又怕把云绮和芳儿那些事抖落出来,不仅惹起轩然大波,也是于事无补。 云绮这几日在碧波阁闭门不出,也能听见外头风言风语沸沸扬扬,气的直哭,听闻祖母拍板了自己的婚事,心乱如麻,不料事情到了这等地步,想当初施少连要把她许给方玉,她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把方玉狠骂了一顿,现下不得不嫁,自取其辱,还有何颜面见人。 再转念一想,若不是甜酿,自己如何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更是在碧波阁大摔大骂,桂姨娘见她屋里满地狼藉,也只能心痛劝慰:“云绮,你就歇歇吧,若不是你任性妄为,如何会走到如今这局面。” 云绮在房内闹了几日,气也撒了,火也泄了,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除了嫁方玉,还有什么法子,故而也把一颗心凉下来,也不出门,也不要芳儿来玩,自己闷闷在碧波阁度日。 田氏听闻施老夫人要把云绮许给方玉,打了一顿芳儿手心板子,又拘了她的足,不许她再去园里行走,自己去桂姨娘那坐,见桂姨娘素着张蜡黄的脸,捡些宽慰话劝她。 “你也放宽心,只说绝处逢生,方家不过是家底略薄些,但那方先生仪表堂堂,进退有礼,焉知日后没有飞黄腾达的时候,性子又沉稳,云绮伶俐,两人也匹配。” 桂姨娘咬牙:“即便有他发达之日,今日我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田氏默然,尔后道:“老夫人在屋里长吁短叹,又请了冰人来说话,听说是为了甜姐儿的婚事呢。” 桂姨娘这几日看紧云绮,也没有那等心思去老夫人身前伺候:“老夫人前阵儿歇了阵,最近又急了起来,这是什么缘故...“又道,“你把金陵来的冰人引到老夫人面前去相看相看,若能成事,也算功德一桩。” 田氏微笑:“老夫人哪里舍得,怕是不应呢,我也不好插这个手。” 两人相视无语。 方玉知道方母要请冰人去施家提亲,脸色也有些暗沉,皱皱眉头,终究是点了点头:“一切听母亲做主。” 阴差阳错,最后倒把他和云绮搅一道去了,想起当日在施少连面前推拒之词,这会儿也觉得可笑。 云绮避人耳目去了趟前院,见方玉在书房外的小天井抄书,甫一见面,两人脸色都半青半红,方玉起身揖手,云绮见他徐徐起身,一身旧袍子,还是那副穷书生样,乍然想起当日落水情景,尴尬得连头皮都发麻起来,又见他垂眼,脸上一点神情都无,他两人说话不多,但次次都是云绮冷嘲热讽,横眉冷对,方玉不声不响,目不斜视。 云绮心中不快,恨恨跺脚:“势力小人,别以为你占了我便宜,就想要挟娶我,我是不会嫁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方玉压根不看她,俯身将小书桌上的书卷收拾起来,淡声道:“三小姐说错了,其一,我没有占三小姐便宜,那日在掬月阁,我原是想让三小姐去窗口喊人开门,岂料三小姐自己扑上来缠我,我只得带三小姐跳水;其二,我也不是要挟要娶,当日虽是意外和迫不得已,却是众人目睹,损了三小姐的名节实非我愿,只能用此法平息外人议论;其三,若是三小姐真不愿嫁,请禀明老夫人,我亦是感激三小姐不嫁之恩。” 云绮小脸涨得红得出血,想起那日情景,心中又羞又气,只觉心尖上又酥麻麻的难受,昂着下巴倔嘴道:“我这就去和祖母说,宁愿一辈子不嫁人,出家当姑子,也不嫁给你。” 云绮的抗议自然无用,方母很快带冰人来施家吃说合茶,换了庚帖,合了八字,至于后边的打算,如今方家还在外头赁屋而住,没有迎娶的宅子,手头也短,草草娶过去也不好看,一切都迁就施家的意思。 施老夫人原打算先把聘书收下,剩余的等施少连回来再议,毕竟不过两个月时间,但云绮又闹,这也不肯那也不肯,每日在碧波阁发脾气,桂姨娘巴不得时间越拖越长,先是挑拣日子,又是挑拣庚帖样式,来来回回弄了好几回,庚帖还未换成。 紫苏得空往桂姨娘院里去,要寻管事的婆子支领些皂角熏香等物,见桂姨娘脸色不甚佳,也不便上前闲话,只在人前福了福,跟着管事婆子下去。 哪知那婆子领着紫苏去了半日才回来,桂姨娘以为那婆子偷懒,在庭下骂了几声,那婆子辩解:“也不是奴偷懒,只是和紫苏姑娘在库房里找熏香,紫苏姑娘专要那一样的熏香,说是榴园几个婢女用的那种,婆子也说,‘榴园的姑娘们不太往这儿来,兴许不是库房里的东西’,紫苏姑娘不信,说是方先生也用的,老婆子陪她找了许久,还是未找到,最后紫苏姑娘空手回去了。” 方玉的屋里的东西,也都是桂姨娘分派人送去的,桂姨娘骂了一声,脸突然沉下来:“去请紫苏姑娘来喝茶。” 紫苏还未走远,又被婆子追回来,桂姨娘拉着紫苏的手入座,细问她:“到底是什么香,要你这样好找。” 紫苏笑笑:“只是熏衣裳用的香,往常不见那样的,许是今年的新香,我见好些人都用着,故而也来姨娘这讨一份,哪知想错了,现在也回过神来,许是孙先生那来的东西,分了些给榴园和方先生处。” 桂姨娘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孙先生知道避嫌,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紫苏诚恳道:“婢子身份低微,原不该在这儿多嘴...姨娘和三小姐向来厚待婢子,婢子心头也向着姨娘。那方先生看着倒好...老夫人和大哥儿一向赏识他...出事前几日,老夫人暗把方先生喊来说话,有意让他娶二小姐,哪知方先生一口回拒...当场给二小姐闹了好大个难堪...没料想转眼...” 桂姨娘冷笑连连,心头这下终于明白,八成甜酿心头爱慕方玉,又送香又寻人家说话,哪知方玉落了她的脸面,云绮又和她闹了别扭,于是心生歹计,让云绮和方玉当众丢脸。 ”婢子刚从老夫人那来,见孙先生正在和老夫人说话,说是要清点库房,给三小姐充嫁妆...”又道:“二小姐恰好也在,说是厢房里还搁着十几个现成的箱笼,都是精心置办的,不若都挪出来给三小姐用...” 桂姨娘听闻此话,脸上更是挂不住,几要气炸,抖着唇:“她这是什么心思,她若想嫁,自己嫁便是了,何必拿嫁妆来羞辱人,云绮还差了她那些晦气嫁妆么?” 紫苏见桂姨娘满脸阴云密布,抿抿唇:“兴许二小姐也是一片好意,只是略委屈了三小姐,若能揪出那闯祸之人代三小姐受苦,那也算出了口气。” 她朝着桂姨娘福了福,辞别出去。桂姨娘阴着脸在屋内坐了片刻,嚼着紫苏最后说的那句话,又去看云绮,碧波阁紧关着门,云绮顶着乱糟糟的发,不声不响挺在床上。 原来是甜酿来过,和云绮说了一番有的没的话,把云绮气得小脸雪白,在床上生闷气。 桂姨娘见女儿这番神情,把方才紫苏的话同云绮说了一遍:“方玉看不上她,在你祖母面前落了她的脸,她恼羞成怒,这才报复你们两人,此人蛇蝎心肠,你祖母看不透,姨娘可看得明明白白。” 云绮从床上慢慢坐起:“姨娘说...方玉不肯娶她?” “可不是。”桂姨娘道,“也只有你祖母和大哥儿才觉得她好,她若真的好,原先的张家,现在方家,能都嫌弃她么?” 云绮向来讨厌甜酿,多是姐妹间的攀比心思,也是小孩儿心思作祟。这下听说方玉拒了甜酿,心头冷笑一声,松快了不少,他倒还有些可取之处,不是那种被轻易蒙骗的糊涂虫。 桂姨娘看着女儿出了回神,云绮不肯嫁,施老夫人又着急将甜酿嫁出去,如今施少连不在家,若是能使个法子,将婚礼匆匆办了,届时迎亲时偷梁换柱,也不失是个办法,若是闹起来,反正生米已煮成熟饭,也是不怕的。 云绮心直口快,这计策还得先瞒着她,先将她哄得把亲事定下来,柔声安慰:“你不用理会她,人在做,天在看,总有她好看的时候,如今我们遭了殃,她也别想好过。” 又转口夸赞方玉:“那方家,虽是穷困些,但瞧着也是个知礼懂事的,那方夫人说话和气,看着也好,这一家子上下,倒不像个坏的。” 云绮见娘亲突然转变口风,稀奇不已:“姨娘,你怎么夸赞起他们来了?” 桂姨娘叨叨絮絮说了一通,从伺候舅姑说到治家持中馈,劝云绮:“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云绮嘟唇,半晌道:“他还算个半个正人君子,不是那种讨厌人。” 细细想来,两人也没什么仇怨,只是施少连说要把她嫁给方玉,云绮才被惹毛,觉得是甜酿挑剩不要的留给她用,又嫌方玉家境贫寒,配不上她,这一番误打误撞下来,又听说方玉瞧不上甜酿,顿时有同盟之感,那一点穷酸气也不见了,觉得此人还是有些眼光,做人也勉强算厚道。 出乎意料,这婚事后面走的很快,云绮听劝,桂姨娘也心平气和,听施老夫人说要挪用甜酿的嫁妆给云绮,也不恼,全都接了下来,带着人清点封箱,列出了厚厚的礼单。 方家人事事依顺,婚书很快就定了,方家的聘礼也送来,迎娶的日子施老夫人有意定在今年年末,时间宽裕些,那时施少连和蓝可俊也都归家,正好打点的婚事,另外还要留些时间筹备,虽然家俱箱笼用的是甜酿的嫁妆,老夫人也少不得再补贴些给云绮,有意在外置一间宅子,当嫁妆补贴给云绮,成亲后搬进去,以后的日子过得也不能差。 只是桂姨娘不愿意,还要将婚期挪前些,专门请人谱了个吉日,就在九月初,施老夫人听完,皱皱眉:“九月不妥,那时候大哥儿还在外头,这样重要的事,他这个做长兄的如何能不在,还是往后再拖拖。” 施老夫人算了算,想把日子定在十月中旬,桂姨娘没有法子,若是施少连归家,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又没有推脱的说辞,急的不知道怎么才好。 甜酿冷眼看着这小半个月,云绮的婚事顺顺当当走下来,坐在梳妆台前清点自己的首饰,将各样首饰叮叮当当摆出来,宝月见甜酿摆弄着几两碎银子,笑道:“二小姐近来总这样翻来覆去的看。” 她手边现钱的确不多,每个月的月钱都存不住,连着把以前挂在荷包上,缀在项圈上的银豆子,银菓子都找出来,收在手边。 “这家里,若论起穷来,我倒是最穷一个。”甜酿叹气微笑,以前要花钱打发下面的婢女嬷嬷喝茶,还要和喜哥儿贪嘴,存不住多少银钱,如今施少连样样都对她好,予给予求,却绝不会把一分银子漏在她手里。 甜酿抓了一把铜板给清露和明霜:“你们两个,去央着厨房的人,往外头去买些炒货吃。” 清露明霜年纪小,又是新来的婢女,生的喜庆,又爱热闹,闲时在榴园坐不住,很爱往园子里去玩,又因着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嘴里闲不住,更爱到处寻些吃食填嘴。 甜酿坐在屋内无事,这几日又给自己多加了一项活,每日里送喜哥儿去学堂上课,傍晚又亲自去接。 方玉这几日都能见甜酿来学堂接送喜哥儿,有时候还能坐在学堂里喝一盏茶,自上次两人将事情说开,内里多少有些尴尬,但面上仍是佯装无事,好在甜酿神情淡淡,话也不多,方玉倒有些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这日因着喜哥儿的课业,甜酿在内院门首和多和方玉说了几句话,刚踏进内院的门,见方玉追进来,原来是把喜哥儿的书袋落在学堂里。 甜酿头一遭见云绮踏进榴园的门,可惜阴着脸,一声不吭,怒气沉沉提裙进来。 “三妹妹喝茶。”甜酿笑得很欢快,“三妹妹是榴园的稀客,是第一次来吧?倒是要多坐一会。” “你要不要脸?”云绮提裙冲到甜酿面前,倒竖柳眉,指着甜酿的鼻子骂,“普天之下,还有跟你一样脸皮厚的人么?” “我怎么了?”甜酿不解眨眼,“我什么也没做呀。” “你还有脸说你什么也没做。”云绮气极,“全家人都看见了,你每日眼巴巴的跑到外院书房去,和方玉窃窃私语,勾勾搭搭的。” 云绮跺脚:“你有没有点羞耻心...你让我当众出了那么大的丑,被人笑话还不够,现在我和方玉议亲,你又搅合进来,每日缠着他说话,这天下怎么会有你这般恶毒的人?” 甜酿觉得可笑:“你说我心思恶毒,那你自己呢?你的下场不就是精心为我安排的么?落在我身上是大快人心,落在你身上就是无辜受害?云绮,你是个傻的吧?” 甜酿眯眼笑,撑着下颌看她,“你别误会,他是喜哥儿的西席先生,我只是向他问问喜哥儿的学业,顺带请教些书本问题。” “你以为这借口我信?”云绮怒气腾腾如同小狮子,“你就是故意演给大家看,就是为了让我难堪,为了让我被人笑话。” 甜酿声音带些歉意:“你想岔了,我只是对他有些愧疚,我也看出来,他原本对你无意,只是迫不得已娶你,整日里唉声叹气郁郁寡欢,事情因我而起,错都在我,忍不住宽慰他几句,一来二去,两人就多说了几句。 “谁说他对我无意!”云绮怒道,“有没有意,又跟你有什么关系,至少他宁愿娶我,也不愿娶你,你就是嫉妒我。” 甜酿耸耸肩膀,轻轻啧了一声。 云绮突然咬住唇,眼里迸出泪花:“你怎么那么喜欢抢我的东西...先是爹爹,再是祖母,后来又是大哥哥。原先家里只有我和大哥哥,没有一个人不爱我疼我的,但自打你进了施家,处处讨好,人人夸奖,大家又嫌我刁钻,又嫌我淘气,只要你在,就没人看得到我,只要你说话,就没人在意我说什么,你什么都有,什么都比我好...以前我可以忍,大家都说你是我姐姐,姐妹间要礼让...可实际上你根本就不是我姐姐...现在你又来抢方玉...你就是要把我的东西一样样都抢走...” 甜酿一愣:“你不愿意我抢方玉?你不是很嫌弃他么?” 甜酿上下打量她一眼:“你该不会是吃醋...喜欢方玉吧?” 云绮脸色发红,“我怎么会喜欢这种人...我讨厌他还来不及,但我和他既然已经定了亲,你怎么那么不知羞,还要过来横插一脚。” 甜酿默默看了她一会,把手帕递给她拭泪:“我知道,你不是讨厌他,而是讨厌我,特别是知道我不是施家人之后。” 云绮不接,将头一扭,用袖子去搵泪。 “你真要嫁给方玉?”甜酿问她,“不嫌他穷酸迂腐么?你姨娘答应你嫁么?” “要你管。”云绮红着眼凶她,“不都是你害的。” 甜酿趴在窗口,语气有些闷闷的:“因祸得福,方玉人挺好的,你嫁给他,会过得很好。” 她就说嘛,嫁方玉不是上策,可能还更麻烦些。 “云绮,有时候我真的很嫉妒你。”甜酿道,“你的运气一直比我好,疼你的人也比疼我的多,就连方玉,他也是偏心你的。” 她把云绮赶出榴园:“也不是我要招惹方玉,你去你姨娘面前说这些话,看她要如何。” 云绮不解:“你什么意思?” 桂姨娘听云绮在面前诉苦,也不由得吃了一惊,问云绮:“你想嫁给方玉?” 云绮有些懵懂:“姨娘近来不是一直劝我嫁么,再说婚期都定好了,只等大哥哥回家操办。” 桂姨娘愣住,心思百转千回,自前想后,却没料到自己女儿最后妥协,愿意嫁了,连忙拉住自己的女儿:“云绮,你是不是喜欢方玉?” 云绮脸颊微红,撇撇嘴,又摇头:“我不喜欢他...只是如今这样,他也算得上是个好人...” 桂姨娘终于回过神来,一劝两劝,劝着云绮应了亲事,也把云绮的心也劝动了,这下,真把自己女儿送进这桩亲事里头去了。 大吃一惊的人不在少数,坐不住的人也不算少数。 数日之后,田氏和桂姨娘一道在施老夫人面前说话,说的却是甜酿的婚事。 上回施老夫人听田氏说金陵有人求娶之事,原是担心冰人诓骗,害了女孩,这回田氏喜滋滋来,说是眼下恰好有一桩好事,金陵有家江都籍的官宦人家,男方是新任的翰林院侍诏,仪表堂堂,满腹诗书,求娶的是正正经经的正妻。 冰人把男子的画像,家谱,官署名册都带来了,连着那家人在江都的祖宅,地产都写的清清楚楚,施老夫人找人去查,确实是有名有姓的人家。 施老夫人当然有些心动,只是心头仍有些犹豫。 甜酿听闻此事,又翻了翻冰人带来的小册子,男方家世背景一笔一笔都写的清楚详实,笑得甜蜜蜜:“这样好的婚事,甜酿很愿意。” “甜姐儿愿意外嫁?” “祖母这阵子一直愁着我的事情对么...”甜酿笑道,“我实在给家里添了太多的麻烦。” “我知道自己这阵子做了很多错事,说了很多错话,有时候发脾气打骂下人,有时候恃宠而骄恣意妄为,有时候又自伤自怨消沉惫怠,但祖母却未曾说过我半个不字,祖母不说,但我心里却一日比一日难受...” 甜酿微微一笑,揉揉自己指尖:“说句心底话,我在施家白吃白喝这么些年,欺骗了大家,也辜负了祖母的疼爱,近来还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把三妹妹都害了...心头不知有多少愧疚,祖母原就该将我打发得远远的,赶出门去,但今日我还在祖母膝下享福,祖母依旧护我,每每想起,只觉无颜面对大家...连王姨娘都走了,我还有什么脸面赖在施家呢...我又听说祖母近来又在找冰人帮我相看亲事,若是嫁得近,跟着未来夫君再回来见见祖母和大哥哥,心头也觉得难为情...能嫁出去,心头也觉得松快许多...” 这个心愿听起来似乎有些莫名,却是施老夫人最合心的打算,寻家外地的好人家让甜酿嫁了,多陪些嫁妆,让兄妹两离得远远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施老夫人尚且犹豫,甜酿却心头大悦,脸上荡漾着笑容,语言娇羞,拿着册子翻来覆去看,施老夫人看她这副模样,又听见她道:“若是我和云绮都有了着落,祖母这下也该宽慰了吧。” 既然甜酿点头,施老夫人心头也微有松快,请冰人上门,言谈甚欢,冰人自然欣喜,着人回金陵传消息,不过几日,那家人家还专请了家里的管家和五六个嬷嬷来,颇大的派头,看过甜酿,都是十分满意。 但走的不是送嫁的名头,借口是去金陵探看亲戚,施老夫人请田婶娘和孙翁老送甜酿去金陵,甜酿笑道:“我不喜欢走水路,船上总有些晕,走旱路也不错,沿途可看些风景。” 喜事急急,甜酿的那些嫁妆都给了云绮,路上也不便带些大箱笼,故而施老夫人给甜酿塞了一叠银票,什么嫁妆都不如黄白之物来得实在,这回出门,甜酿把清露明霜和宝月都带上,连着府丁和男方家的人,一行人也是不少,浩浩荡荡的南下。 马车接二连三,嘚嘚地出了施府。 哨子桥上,数名三大五粗的大汉坐在桥墩上歇息,施家的马车缓缓过桥,前头却被拦住,帘外响起个爽朗笑声:“好巧,大家这是去哪儿呢?” 第57章 第 57 章 寒暄之人正是况苑, 说是正好路经哨子桥,要往主家去做活。 天色尚早,不知是哪户人家这样着急, 一大早就要用工干活。 孙先生见况苑, 揖手笑道:“原来是况家大郎, 家里去趟金陵走亲戚。” 况苑“哦”了一声:“金陵?是老妇人要去金陵么?怎么不曾听府上提起过?” “老夫人仍在家中, 车上是二小姐和田婶娘。” 蓝况两家是亲家,田氏也少不得出面打个招呼, 况苑见了田氏, 弓腰行礼:“亲家太太。” 况苑又问:“要坐车去金陵么?如何不雇船,行船不是更便利些?” 甜酿带着三个婢女, 此外又有田氏、冰人、孙先生,两个府丁,还有男方家的四个嬷嬷, 人也不算少, 因此用了三辆马车。 “二小姐在船上发晕,故而坐车去。”田氏也笑, “金陵离得也不算远,走个三四日便到,这阵儿天气又好,边走边赏景也是好的。” 况苑点点头, 眼神滑过几位装束统一, 身着青比甲、额覆帕巾的嬷嬷,微笑道:“我恰好也要出城一趟, 不若和孙先生、亲家太太一道走一程。” “也好。” “从来也不曾听府上提及过金陵还有亲戚,要去住多久?”况苑向来话少,今日却有些叨絮, “亲家太太既然要出门,少不得要一段日子,也该让苗儿来送送才是。” “她如今身子越发沉了,又要静养,不便让她来来回回劳累。”田氏笑道,“也不去多久,几日便回。” 甜酿坐在车内,听着外头说话,撩起帘子,朝况苑开门见山道:“也不算是亲戚,有门亲事介绍到家里来,祖母觉得甚合意,男方娶亲急,祖母年迈,不宜出门,故而婶娘和孙先生带着我去见一见,若是好,就承下这门亲,若是不好,再作打算。所以不便对外太过声张,苗儿姐姐那么也未提及。” 况苑话语在嘴里打了个弯,又咽回肚里,看着甜酿,微笑道:“大哥儿还有一个月才回来,这样大的喜事,大哥儿知情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甜酿微微一笑,“等大哥哥回来再跟他解释吧。” 况苑颔首:“不知是金陵哪家人家有这样的福气?”笑问那三个嬷嬷,“你们主人家姓甚名甚...” “况大哥。”甜酿打断他的话,“我能和您说句话么?” “可。” 甜酿令车夫停住马车,自己和况苑走到一旁树下,况苑见她衣裳素净,头上钗环也少,未穿的多么喜庆鲜妍,半分看不出是个要嫁人的模样。 甜酿见他打量自己,问道:“况大哥出去做活,还带着这么多佣工,是想改道护送我一路去金陵吗?还是想找机会拦住不让出去?” 况苑抱胸:“前两日,我偶然听府上的家丁说府上双喜临门...二小姐这是要往火坑里跳么?” 甜酿看着他,突然咧出几颗雪白贝齿,眯眼笑成弯月:“很久不见杜若姐姐,不知她近日过的可还好?如今我要走也没机会向她说一声,况大哥若有空,不若替我传句话,祝杜若姐姐有情人终成眷属。” 况苑盯着她,磨磨后槽牙,笑得清凉:“二小姐是如何知道的?施少连告诉你的?” “我大哥哥也知道么?”甜酿嘻嘻一笑,一个个掰着手指头,“怪不得能勾搭在一起,互利互惠呢。” 她看况苑皱着眉头:“去年年节,我家做东宴请,我和张圆在园子里说话,杜若姐姐本该在主屋玩,最后却绕到我两人面前来,那时候园子里还挡着围幕,她来的那条道是从主屋绕了一大圈,这么冷的天呢,后来我发现这路还通着男客们吃茶喝酒的厢房...” “这事琢磨起来也很有意思,去金陵路上左右无聊,可以和车内人一道说说这桩趣闻。” 况苑脸色阴沉下来:“你想如何?” 甜酿将手背到身后,抿唇微笑:“我很喜欢杜若姐姐,当然不会有什么坏心思...今日这么好的日子,况大哥何不找机会多陪陪杜姐姐呢?” 况苑盯着她,无奈仰头:“施少连若知道自家后院着火,回来肠子毁青,还要怪我看护不力。” “况大哥做的很好呀。”甜酿笑,“那一把锁和一壶茶,可把我家闹得鸡飞狗跳。” “我只是把那两样东西从清厦挪到了掬月阁。”况苑笑道,“府上本就鸡飞狗跳的。” “况大哥要是拦我。”甜酿眨眼,“自家后院也少不得着一把火,更加鸡飞狗跳吧。” 况苑耸耸肩膀:“祝二小姐一路顺风,一双两好,百年好合。” 况苑领着人同施府的马车走了一路,在岔道口停住,目送车马远去,不由得叹,这一对兄妹,也真是利索,且有病。 江都距金陵两百余里,车马三四日可抵,行舟要晚个一两日,但马车要在长江渡口揽船过江,不若直接乘船来得方便,只是沿路城郭乡镇无不富庶,官道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隔三差五见沿途的驿站茶棚坐满客人,行路比船上有趣些。 马车的车窗半掀开,甜酿捧腮,专注看沿途景色。 宝月不知自家小姐看些什么,嘟囔:“有什么好看的呀?二小姐都盯了一路了,都是挑担的、赶路的、赤脚的骑驴的。” “成日坐在府里井底观天,外头当然好看啦。”甜酿指着不远处,“你看那个茶馆里,包着头巾的妇人,手里拎的篮子装着火纸筒子,一个火纸筒子卖一文钱,她也不是到每个人面前去兜售,只找那些抽旱烟的,背着铺盖要野外过夜的脚力,这小半刻,就卖了七八个火纸筒出去。” 又指指远处马车:“那里有个穿青衣裳的伴婆,一路专陪车里女眷说话打趣解闷,还有茶水吃食供着,这也是不错,最后还能拿到一笔酬金,有这样马车的阔绰人家,给的银子想来也不会少。”她颇觉得神奇,“一个女子,凭着一张嘴也能赚银子,不比那些清客门人差。” 宝月顺着甜酿的目光望去,皱皱鼻子:“这些都是很常见的呀,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只是二小姐深居府里,不常见罢了。” 甜酿回头瞟宝月,沉默半晌,她小时候住尼姑庵,住私窠子,再后来住施善存为王妙娘安置的私密小院,再进施府,算得上远离市井生活。 马车一路南行,夜里也在客栈住店,男方家的管家先赶回金陵去报喜,只留了四个嬷嬷在,这四个嬷嬷看着颇有规矩,嘴里也紧,说话很守分寸,闲时坐在一起说话,有个嬷嬷说起:“主家的宅子在金陵仙鹤门的竹筒巷,极好一座宅子,旧时也是当官人家的府邸,主人新买下来,近来才修缮一新,留做成亲用的。” 田婶娘笑道:“不用见,想必也是相当的气派。” 那冰人也在一旁陪笑:“千里姻缘一线牵,真是难得有这样的缘分。” 甜酿静静听见她们说话,不便插嘴,见自己三个婢子都凝神听着,那边接着道:“待明日过江,主人还雇了条船来接,过江就到了金陵,府里什么都备着,也不必往外头去买,挑个吉日成婚即可。” 宝月嘴快,问那几个嬷嬷:“新翰林会跟着船来接我家小姐么?总得先见上一回。” 嬷嬷和冰人、田氏互视一眼,讪笑道:“这个老奴就不知了,主人诸事忙碌,应是会来吧。” 宝月又道:“我家小姐第一次来金陵,先去市集上逛逛走走,买两身衣裳,也买些土仪特产,捎给老夫人。” “这是自然要的。” 晚间住在客栈,宝月打水给甜酿洗漱:“婢子心里有些毛毛的。” “怎么了?” “那几个老嬷嬷,只提他家宅子多好,仆人多少,吃穿用度是几等,怎么不提他家都有什么人,新郎官是什么样的呢。”宝月道,“咱只知道一个名字年龄,其他什么也不晓得。” 宝月问甜酿:“小姐就这样放心?” “满家人都放心,哪个没有去祖母面前美言几句,这么多人替我把关,我有什么不放心。”甜酿收拾自己行囊,不由得莞尔一笑:“有才有貌有银子,没爹没娘没娶亲,不在遍地开花的金陵找,眼巴巴跑来江都娶亲,要么世上就没这人,拐我去卖,要么那新郎官在金陵恶名昭彰,或者病死冲喜,冰人有利可图,左右串通,跑来远地害人。” 宝月瞪眼“呃”了一声。 甜酿睃了她一眼,淡声道:“田婶娘敢跟着一起来送我出嫁,应不是拐卖去做妾做婢,而是是那人身上有什么蹊跷,臭名昭著,马上要死,两者选一,没得跑。” “小姐...这种人...怎么能嫁...”宝月脸色苍白。 “为什么要嫁,你不是知道么?”甜酿笑,“这么不靠谱的婚事,祖母病急乱投医,都把我打发出来了,你看不出来么?” “你是我带出来当陪嫁丫头的,清露明霜只来送嫁,日后还要跟着孙先生回江都的。”甜酿此行压根没带多少行囊,两身衣裳,几件银首饰,“那人指不定前头死过三四个妻妾,或是个要死之人,我若嫁过去,你日子也不能好过。” “所以...”甜酿微笑,“我们一起逃出去吧。” “到了金陵,定然会有个临时的寓所让我们住两日,男方再过来迎娶新人。你是陪嫁丫头,不会陪着我一道出门上花轿,而是花轿走后有人来接你进府,所以...迎亲那日蒙着喜帕出嫁的人是你。”甜酿看着宝月,“你要替我拜个堂,进了洞房,清露明霜守在门外,你喜服底下穿的是婢女的衣裳,脱了喜服,带着清露明霜一道出去找田婶娘,悄悄跟婶娘说我丢了。” “新娘丢了,田婶娘定然第一个慌张,肯定早早要抽身走,若是能顺利抽身最好不过,早些和孙先生回江都去,祖母那也有个交代。若是男方察觉的早,心里有鬼,未必敢声张,定然先四下去找,再找田婶娘理论,田婶娘也要抓着男方反咬一口。但这些事都不会闹出来,最后面上还会遮掩过去,事由利起,最后总有人能拿银子摆平,田婶娘不会让此事败露,不然她在施家难以立足,也自然会瞒着孙先生。” 这样一来,她逃脱了,施老夫人那处安心以为她嫁了,至于施少连回来后怎么样,就让他们去闹,施老夫人定然会蒙在鼓里,其他的天翻地覆也和她无关。 “你若是想回江都,就抓紧田婶娘,她会想法子帮你遮掩。若是不回留在我身边,我在外头等你,我们一起走,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宝月听得目瞪口呆,甜酿看她:“明白了吗?” “我不要回江都。”宝月一激灵,若回施府,大哥儿回来还不知道怎么闹得天翻地覆。 “这几日你跟着我,将有可能的破绽一点点想好。”甜酿握着宝月的手,柔声道,“别怕,我身上带着银子呢,够我们以后过的很好。” “小姐...既然要逃...我们现在就能逃啊。”宝月哆嗦问,“何必等到迎亲,众目睽睽之下...” “祖母身子越发不好了...”甜酿轻叹,“她在我身上花了这么多心血,我也想她过得安心些。” 剩余路上,宝月都是抖着手,张大耳朵听旁人说话。 马车行至长江口,渡口泊船数里,云烟淡渺,银河玉带蜿蜒从天上来,众人等了小半日,有个褐衣的中年人过来,引着马车驶入一条平板船。 船上有小舱室,宝月扶着甜酿去舱内坐,船虽旧,内舱却布置的整洁干净。 江面风平浪静,一眼辽阔,静水东流,碧天如洗,白云如烟,白鸟展翅高唳,回头望,还能见江岸碧绿的芦苇。 上一次过长江是在镇江渡口,夜半时分,风浪颠簸,狂风呼啸,她在梦中,梦境混乱又靡艳。 甜酿轻轻叹气,她偶尔也会想起施少连,旧年的清脆笑语和肌肤上的黏腻汗水,清风和腻香交织在一起,像什么?像用清甜的花蜜水泡醇厚浓茶,一开始就格格不入。 宝月端来茶壶,甜酿拾起杯子,呷了一口,茶味熟悉,老君眉,味轻且甘甜:“你从家里带来的茶?前几日怎么不是这个?” “没有啊...是船家送来的茶。” 甜酿心头猛然跳了一下,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细白透明的白盏,质地甚佳。 船只靠岸,船沿搁好船板,车夫驱着马车缓缓驶下平缓,沿着人流,向前驶去。 宝月看着甜酿脸色发白,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僵坐在马车内:“小姐,你怎么了?” 天色不早,这夜宿在客栈里,这里是官道岔口,因商旅兴旺聚集而成的一座小镇,明早启程再行一日,明日就进了金陵城。 这夜,甜酿是盯着宝月入睡的,夜半时分,甜酿摇醒宝月:“宝月,快起来。” 宝月揉着眼睛起身:“怎么了?” 甜酿换着一身极朴素的衣裳,将头发缠成光髻,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不成婚了么?”宝月诧异问。 “不了。”甜酿脸色苍白,“金陵未必是可去之地,你不走,我自己走了。” 宝月一骨碌从床上起来,穿衣裳:“我跟小姐一块。” 客栈门掩着,门口柜台趴着打瞌睡的店小二,一盏油灯轻轻晃,等着来投宿的过客。 半夜仍有赶路的车马行人在官道上走过,借着月色能看到官道上不时经过的黑影。 甜酿拉着宝月的手,蹑手蹑脚出了客栈大门,藏在官道两边的杂草往前走。 “小姐...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宝月有些害怕,手掌冰凉,“黑黢黢的...宝月害怕。” “我们找车搭我们一路...”甜酿咬牙,环顾四野,“去金陵吧。” 身后突然响起咄咄的马蹄声,紧促,声声落地,甜酿头皮一麻,拉着宝月往前奔去。 月光下,有人纵马横拦住她们,面前有一人,凝视着眼前呆若木鸡的两个女子。 施少连脸色很冷,笑容却仍然温柔,仰头看着漆黑天幕,轻轻叹一声,而后柔声道:“妹妹...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次日一早,田氏收拾妥当,从房里出来,见着眼前整理衣袖的男子,脸刷一下白透,施少连抬头瞟她一眼,甩甩袖子,脸色淡淡的:“甚巧,在这儿遇上婶娘,一道上车吧,回江都。” 第58章 第 58 章 宝月紧张如小鹌鹑, 挨坐在甜酿身旁:“小姐,马车朝着渡口去了,我们...要回江都了...” 甜酿端坐车内, 双手安分搁在自己膝头,不起波澜的目光放在自己手指上。 十指剥青葱, 先前用凤仙花汁染的指甲依旧嫣红, 指甲根部新生出的半月牙儿淡白微粉, 这是一双柔软鲜嫩、赏心悦目的手。 “回就回吧。” 事已至此, 还有什么好说的。 昨日夜里, 在这陌生的地界,昏暗的夜色下,施少连翻身下马, 笃定又沉稳的脚步声和衣袂在夜风中拂动之音朝她扑面而来,他站在她身前,半垂的丹凤眼睇她, 心平气和问:“怎么跑这儿来了?” 夜那么灰暗,四野投射而来的暗淡光影将男人脸庞线条加深,面容清晰如刀刻,冷硬如石,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语气也淡定:“祖母替我配了一门婚事, 要嫁到金陵去。” 施少连瞧她那副不知天高地厚、无所畏惧的模样, 长长的“哦”了一声, 又看看一旁瑟瑟发抖的宝月, 点头:“甚好。”玩着手中的马鞭,淡声道:“嫁人就嫁人,大半夜的带着宝月出来做什么?遇上歹人怎么办?” “我不想嫁, 所以趁机拉着宝月逃跑...”甜酿垂着眼,牵牵自己粘着枯草的裙,抬头问他,“大哥哥缘何在此?” 昏暗星光下见一张隽秀俊逸的脸,那双眼深深沉沉又星光点点,像夜色下的湖水,一点波光是星月和风撩起的涟漪,语气也同湖面一般平静:“办些杂事,路过此地。” 甜酿微微将头点了点,看着夜空不说话。 “既然不愿嫁,又遇上了我。”他垂着眉眼,语气还是淡,“那妹妹跟着我走吧。” 宝月缩着肩膀上前去牵马,施少连背手扬着马鞭,往前迈了两步,扭头看僵住不动的甜酿:“怎么...” 语气轻轻往上一挑:“妹妹不愿意?” 她偏身,极快的瞟了施少连一眼,又直直的看着眼前,今夜多云,月色被云雾遮挡,脚下的官道蜿蜒没入黑夜,草木蛰伏如兽,三三两两的虫鸣。 有鞭声从风中过来,长长的马鞭缠上她的腰肢,那头轻轻一拉,甜酿身形随着鞭上力道微微晃了晃。 她被那马鞭碰了下,心头一梗,拧着脖子抬头直勾勾的看他,玻璃珠似的眼久久凝住,而后轻轻抖抖浓密的睫,垂眼回他:“愿意。” 施少连目光比月色还冷清,收回马鞭,淡声道:“去客栈。” 客栈门前挂着光亮暗淡的灯笼,门大开着,守夜的小二哥擎着油灯,打着哈欠照明,顺儿在门旁翘首以待,遥见施少连身边是家里二小姐,后头跟着牵马的宝月,嘴里“嚯”了一声,重重拍了拍大腿。 进了客栈,施少连吩咐宝月:“陪着二小姐回房,好生歇一会,明日起早就要走。” 宝月恭顺领着甜酿回去,施少连目送这主仆两人回屋,和顺儿去屋外说话:“你回金陵去,把宅子里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再回江都。” 顺儿矮着身应了一声,挠挠头:“都怪小的,办事出了岔子。” 施少连神情淡淡的:“她今日不跑,明日进了金陵也要逃。” 顺儿暗自咂咂舌,又听施少连道:“把孙先生喊来,要打点一下,我明日带着人,先水路回江都。 甜酿哪里能再歇,领着宝月回了屋,两人默默在屋内枯坐,见外头亮起一丝曙光,主仆两人将东西俱收拾了,下楼来,见施少连和孙先生袖手在门旁说话,看着下人搬运草料,准备行囊。 孙翁老半夜被顺儿敲门唤醒,惊讶不已,见了施少连,更是大吃一惊。 施少连离去前,只吩咐了孙翁老,若是家中有事,只装聋作哑,不管不问,一切等他回来再处置。 近来家里闹出的这些动静,再瞧着施少连眉宇间的冷霜,眼下这场面,只觉敲锣打鼓,必有热闹戏码要登台。 这家里家外能说的不能说的,太多了。 宝月和甜酿早早就在车上坐着,清露和明霜进来伺候,叽叽喳喳还挺开心:“大哥儿如何在这儿,是送二小姐出嫁的么?” 田氏见了施少连,只觉天旋地转,目眩神晕,听施少连说要回江都,半个字都不敢说,腿软手抖爬上马车,见马车内坐的冰人满脸慌张,问田氏:“这年轻官人是谁?差人把我架上马车,还不许我走动问话。” 冰人看田氏雪白一张脸,又瞧着马车驶去的方向,也是紧张兮兮:“不去金陵成婚么?” 田氏心乱如麻,抖着唇:“回...回江都...” 甜酿和宝月一夜未眠,这会主仆两人已经熬不住蜷在马车内睡了,施少连轻轻掀帘看了眼,又走开去同孙翁老说话。 马车又回了渡口,车夫驱着车直接上了船,那男方家几个接亲的嬷嬷听说又要回江都,都叫囔起来,冰人也不肯,闹着要走,几个妇人就在舟头大囔大叫,把码头巡查的兵卒都引了过来。 施少连亲自去打发兵卒,那几个卒子收了好处,掂掂手中的钱袋:“串通骗婚,这倒要不得,就放你们回江都,扭送到州府去治罪,小官人不可动用私刑。” 最后一行人都上了舟,施少连不耐烦听妇人聒噪,皱了皱眉,伸手在面前一点,指使府丁:“把她们几个,都绑好了,押到船舱内关起来。” 手指一划,把田婶娘也算上:“一个也不许逃。” “大哥儿,好侄儿...这是要做什么?”田氏白着脸,“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老夫人...” 施少连压根懒得说话,利落的眉头往下一压:“把嘴堵上。” 府丁和车夫都是施家的,见大哥儿神色和眼前这阵仗,将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一个个都麻利捆了,扔在甲板上。 甜酿在车内早就醒了,被婢子们搀扶着上船,见地上麻绳绑着好几个人,田氏发髻散乱,狼狈歪倒在甲板,嘴里还塞着块帕子,涨着通红一张脸,呜呜冲着她说话使眼色。甜酿脚下不停,目不斜视,扶着木梯,直接上了二楼舱室。 从金陵沿长江顺流而下至镇江,再剪江北渡,经瓜州至江都,也不过四五日的水程,田婶娘和那些冰人嬷嬷都被五花大绑锁进舱室里,又不许说话叫囔,每日不过送一顿薄粥进去,所以舟上也清净,清露明霜和宝月都是第一次坐大船,难免有些好奇,日日伴着甜酿推窗看江面水阔,左右行舟。 施少连也不太出面,多和孙翁老喝茶闲聊,他这回出门月余,先是和蓝可俊去了瓜州运粮,从瓜州北上济宁,路过江都时又下了漕船,在江都停留过一日,带着顺儿雇舟南下金陵,日日忙碌,也不得闲。 “大哥儿回过江都?”孙翁老问他,“如何不回家中?突然改了主意要南下金陵?” “不去金陵,如何能遇上先生。”施少连微笑。 孙翁老看着他倚窗喝茶,沉吟片刻:“大哥儿把田婶娘锁起来,若到家老夫人见着...后头蓝表叔回来,又如何交代...毕竟是亲戚...” 施少连丝毫不惧:“她们敢趁我不在使坏,就当想一想后果,别说祖母,就算老天爷护着也不顶用。”他轻哼一声,眯起眼,“吸我身上的血,在我身上打主意,真以为自己翻身做主,活腻了。” 孙翁老知道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低头呷了口茶,不再劝。 船一路都不靠泊,扬帆直奔江都,船上就那丁点地方,吃饭散心看景,兄妹两人总有见面的时候。 兄妹两人并不多话,但态度也不算冷清,偶尔脸上也微带着些笑意,外人看着倒是挺谦和的一对兄妹,只有宝月心惊胆战,生怕两人闹出个什么来,最后她又被关柴房受惩。 到瓜洲那日,又见瓜洲白塔,这日是个阴天,灰蒙蒙的,视景并不佳,那白塔看着细细小小,伫立在山水之外,江水混浊,被风和途径的船只一搅泛出一片片白沫,丁点倒影都不见。 施少连喊甜酿喝茶,两人就坐在舟头的舱室内,将四面窗都推开,短帘挂高,任凭江风左右横窜,将人的衫袍吹得东飘西扬。 他倚在窗边,半只手臂还搭在窗外,迎面吹着微腥的江风,唤她:“妹妹来煮茶。” 甜酿端端正正跪坐在软垫上,将铜色小茶壶搁在泥炉上,静等水沸。 施少连目光从茶炉挪着她身上,上下打量一眼,又扭头去看外头江景,微微敛眉,支手揉揉额角。 “大哥哥头疼吗?” 施少连慢吞吞“嗯”了一声。 “我帮哥哥揉揉。” 他说了好。 甜酿趋步过去,跪坐在他身后,伸手,慢慢替他揉着额头。 她的长袖随着手姿,荡垂在他肩头,施少连闻到她身上那股安定的甜香,这香气难以描述,是她身边的花花草草,熏过的衣裳枕褥,身上的胭脂水粉和香膏,入口的茶水和甜食,各种零零碎碎的气味,一朝一夕糅合出来的一股子甜味。 施少连闭眼问她:“这一个多月,在家做什么?” “针黹、写字、陪祖母和喜哥儿,和婢子们玩闹。” “哥哥呢?” “去瓜州运粮,再往金陵去办事,做买卖。” “哥哥在金陵有什么买卖?” “今年两湖的新粮下来了,行客们把余粮运到南直隶来卖,我来看看行情。” 甜酿不懂这些,轻轻嗯了一声,施少连反手去搂甜酿的纤腰:“到我面前来。” 甜酿被他反手一拖,半歪着身体,从他身侧滑到他怀中,枕在他腿上,安安静静看着他。 他仍是一手搭在窗沿,一手揽着她的纤腰,两人凝神互视,都是年轻的、鲜嫩好看的脸庞,彼此的眼里都倒影着对方的面容,都是不动声色,不起波澜。 舱室静谧,身旁茶炉上的茶壶突然沸腾,咕噜咕噜作响,水雾弥散,满室氤氲,又被瞬间闯入的江风吹去。 两人面上都拂过一点潮热的水气。 他突然勾起唇角,目光盯着她的红唇:“妹妹好大的胆子。” “哥哥教导有方。” “还是妹妹聪颖,一点就透。”停在她腰间的手慢慢往上爬,捏住她柔软的手,揉了揉,而后顺着手背钻入衣袖,一路抚摸向上,最后停住,来回抚弄着伶俜锁骨。 衣袖往上卷蹭,露出纤细晧腕雪臂,被风一吹,冰冰凉凉。衣裳内有什么东西在游走,擒住一只酣睡的白鸟,揉捏摩挲,语气轻飘:“妹妹的心在哪?似乎不太好寻?” 她抿唇,轻轻瞟了眼他:“哥哥的心在什么位置,我的心就在什么位置。” “找到了,原来在这。” 茶壶盖“咯”的一声,重重被水汽顶跳起来,尖锐的声响划破静室,他猛然手上施力一揉,手下娇躯哆嗦,甜酿轻喘声从喉间溢出,身体不防一滑,从他腿上往下摔,又被施少连拉着胳膊攥起来。 甜酿扶着榻沿站稳,闭着眼缓了缓,睁眼见施少连目不转睛看着她,将他的手挥开,往后退几步。 “水开了。”施少连收回手,昂起下巴示意,“妹妹泡茶。” 甜酿收敛心神,面上沾了些轻绯,又被江风刮出几分凉意,扭身去拎茶壶,泡了一盏酽茶,递给施少连:“喝茶。” 施少连垂眼,接过茶杯:“谢谢妹妹。” 他低头喝茶,她便退下,施少连见她离去身影,伸手那只逞坏的手,在鼻端下轻轻一嗅,指间还萦绕着甜甜的香气。 施家众人见到去金陵的马车又原模原样回来,一旁还跟着施少连时,都是目瞪口呆,措手不及,施老夫人捂着胸口,几要心梗。 施少连朝祖母行礼:“祖母。” “你...”施老夫人拄着拐,指着他,又颤颤指指孙翁老,“这...” “蓝表叔独自北上济宁运粮,我临时起意南下金陵办事,未告知家中。”施少连见施老夫人脸上皱纹蹙成一朵菊花,冷声道,“恰好在金陵城外遇见孙先生一行人。” 施少连掀起眼皮:“也恰好知道二妹妹要去金陵嫁人。”他拍拍手,让人把捆在车内的田氏等人扔到地上,“是谁的主意?哪家哪户?什么身世底细,短短时日就能定下一门亲事,连男方是圆是扁都不知就送二妹妹去金陵?” 施老夫人听得施少连冷声发问,心头突突的跳,桂姨娘和云绮、芳儿几人,无不脸色煞白,众人又见地上捆得严严实实,堵着嘴,被折腾得萎靡潦倒的几人,连田氏也在其中,一时俱不知如何作答。 施少连往日在家,都算是温和端方的性子,对田氏也算客气有礼,一月前才和蓝表叔交好一道出门,怎么就将田氏折腾成了这副模样,这...这... 施少连先吩咐人 :“二小姐一路舟车劳顿,心力憔悴,先把二小姐送回榴园安顿。”又扭头向施老夫人:“祖母,我们去堂上说话?” 甜酿从马车上下来,低头向施老夫人福了福,和宝月、清露明霜往榴园去,家中人等人目送她身影离去,芳儿哭哭啼啼扑到田氏身边,向施少连求饶:“大哥哥,不知道母亲做错了什么,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不误会另说。”施少连冷声道,“芳儿妹妹若不想见婶娘这样受辱,不若也拿绳子缚了,一道和婶娘跪着,这样方显母女情深,同心同德。” 芳儿闻言,不敢置信瞪眼看他,见施少连寒意十足,眼风都未扫在她身上,不敢辩解,又不忍心见田氏蓬头垢面的模样,只呜呜蹲在田氏身边大哭。 “之问,你到底在做什么。”施老夫人皱眉低喝,“这是你婶娘和表妹妹,一家子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施老夫人这语气就有些重了,连施少连的名都喊了出来,施少连掸袍子上的灰,神色淡然:“做什么?当然把家里那些灰尘蠹虫清理清理,免得蛀了我的屋子。” 他是施家家主,府内也没个人能拦他,这会连施老夫人发话都不好用。 “祖母,请——”他见紫苏在圆荷身后一闪,垂眼唤道:“紫苏,圆荷,还不搀着老夫人进屋。” 主屋庭内上了茶,施老夫人手握鼻烟壶,青着脸端坐上首,桂姨娘和云绮都各坐了位子,田氏关在船舱饿了好几日,早已是眼冒金星,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施少连又不许下人对她宽待,故而那府丁都是粗手粗脚,把她从车上摔来摔去,下马车时脑袋磕在地上,昏痛得好半日还未缓过来,当然也顾不上向施老夫人求情,这会儿芳儿哭哭啼啼扶着田氏坐在凳上。 那冰人和男方家四个嬷嬷都直直扔在地上:“水...水...” 施少连坐在施老夫人身侧,环视堂中各人脸色,悠然吩咐人:“打桶水来,替她们洗把脸,清醒清醒。” 那一盆凉水浇在几人面上,凉透心肺,施少连发问:“来,一个个说,这婚事究竟怎么回事?” 冰人的话,无非是因缘巧合之下,识得一家旧籍江都的官宦人家,男方是新任的翰林院侍诏,心急求娶正妻,这侍诏郎无父无母,家中只有个祖母管家,又有钱又貌,一座好大的宅子,冰人和田氏有几番交情,知道施家有待嫁之女,于是牵线搭桥。 男方家几个嬷嬷也道,家里有大宅子,东家富贵,因是江都人,故而想娶个江都女子,得了主家的命令,跟来江都见亲,连那宅子几进几门,位于何处都说的清清楚楚。 田氏更是冤枉,是见施老夫人烦恼亲事,故而牵线搭桥,把冰人请入家来与老夫人说话,那男方家的底细,样样府里都找人查过,无一不符,家里几番商量才定下此事,因桂姨娘也要为云绮婚事打点,家中无人,故而受老夫人之托送甜酿外嫁。 施老夫人冷声向施少连:“这婚事,甜姐儿也是求着要的,大哥儿到底是有什么不满之处?” “祖母就没有想过,这种为二妹妹量身定设的亲事,一点蹊跷也没有?”施少连道,“祖母心头也压着些疑虑吧?” 他不耐烦和满座老少妇孺多言,吩咐人将那冰人和几个婆子的嘴重新堵上:“既然饿了这么多日还不肯招认,那就拖出去抽鞭子,直到有人招认为止。” “大哥儿,够了。”施老夫人怒气腾腾从椅上站起来,起身往外走,“她们都是外头的无辜人,你将人强抢入府,又动用私刑,这若是告起官来,家里可吃不了兜着走,你自己心中有怨气,何必把这气撒在旁人身上。” 田氏也在一旁不断跪地求饶,眼泪鼻涕,形貌狼狈大呼冤枉,那冰人和几个嬷嬷都呼天抢地,直呼施家跋扈,掳人用刑,要去官府告状。 “你们若不说实情,我就把你们打死在此处,要告官,也看你们有没有命活着出去。”施少连冷眼,昂起下巴:“祖母若是还念着一点祖孙情分,不若请把这戏看下去。” 堂下响起沉闷的鞭子声,屋中诸人脸色都不甚好,其中一个嬷嬷受不住,挨了几鞭子便求饶:“不关我们的事...我们都是新买入府的仆人,在府里住了一个月,连主子的面都未曾见过一眼,跟着管家来来江都接人...老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管家只吩咐我等,不要随意说话...” 那冰人挨了数板子,也忍不住:“那男方的画像、册子等物,都是那管家给我的,话也是他家教我说的,给了我八百两的银子,说是那翰林侍诏病重,要娶一房新妇冲喜,还指明要江都女子,越快越好,我给了田娘子三百两银票,和她合谋此事,将府上二小姐外嫁出去。” 田氏脸色发白,哆哆嗦嗦:“老夫人...大哥儿...此事我不知情,也没见过那三百两银票,天打雷劈,我真的不知道...” “婶娘真没看过这银票?”施少连从怀中抖出张桑皮纸,“那为何能在蓝家宅子里找出几张官票来?是这样的么?” 田氏见他手上捻的那纸,打了个哆嗦:“不...不是...” “婶娘向来心善,没想都是假的。”施少连低叹,吩咐下人,“把婶娘拉出去,抽上二十鞭,再看看婶娘还有何话可说。” 田氏呜咽两声,哆哆嗦嗦抬手,指向脸色阴沉的桂姨娘:“也不是我...是桂姨娘的主意,她气不过甜姐儿害云绮,狠心要落甜姐儿不好,冰人找到我说事,我又说给桂姨娘听,她怂恿我去老夫人面前一道说,哪想老夫人竟答应了...” “你胡说什么。”桂姨娘腾从椅上起来,厉声道,“你自己把冰人引进门的,这跟我有何干系。” “芳儿可以作证。”芳儿扶住田氏,脸色煞白站起来,“母亲胆子小,不会随意揽事,我在水榭外偷偷听见姨娘和母亲说话,姨娘信誓旦旦,说她帮着说合,日后大哥哥回来也有话解释,让母亲放心。” “你胡说。”云绮也急忙跳出来,“你们诬陷姨娘,我姨娘怎么会做这种事,这对我姨娘有什么好处。” “够了,够了。”施老夫人铁青着脸,捂着胸口一阵急喘,颤颤伸手要说话,不想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牙关紧咬,双目紧闭,直直往后昏了过去。 圆荷将施老夫人扶到榻上,灌了一碗参汤下去,施老夫人才幽幽转醒,见施少连守在榻前,长长叹了一口气。 施少连见祖母转醒,温声喊:“祖母。“ “您老人家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就好好歇着吧,家里的事都交给我打理。” 施老夫人握住他的手:“大哥儿...你...” 施少连神色清淡:“祖母明知道孙儿的心意,还这样做,真伤了孙儿的心。” 第59章 第 59 章 施老夫人落下两滴热泪:“大哥儿, 你糊涂...那是你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妹...” “表兄妹可通婚,何况我和二妹妹毫无血亲。”施少连道,“祖母说于礼不合,怕外人耻笑, 祖母心底知道, 这些都有办法解决,但还是不愿意...祖母是觉得甜妹妹和我不相配, 还是不愿费神打点日后那些零零碎碎麻烦, 所以索性把甜妹妹嫁出去, 一劳永逸。” “那孙儿的心愿祖母又搁在何地?自小到大我中规中矩, 未让人费过半点心, 父亲亡后我接掌家里营生, 施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包括蓝家,都是我一人养活,我第一次向祖母求一件事,祖母不心疼我,反倒趁我离家之际,全家联手,将我心仪之人外嫁, 嫁得好便罢,可那是什么人家, 为了几百两银子,就把二妹妹的一生葬送, 难道我这些年给施家带来的,连几百两银子都抵不上么。祖母,您竟这样狠心!” “大哥儿...大哥儿...”施老夫人也哭,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你如何不能体谅祖母的苦心,我也真心念着你和甜姐儿都能好,甜姐儿嫁个好夫婿,你娶门好亲,领着施家往高处走,所有人日子热热闹闹的过下去,何必搞得家里家外鸡飞狗跳,外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每个人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做人,不落他人一点口舌,这又有什么错,那金陵亲事,祖母件件样样都仔细盘问过,哪想是这样的隐情...” 祖孙两人相对,施少连看着施老夫人一脸衰容,沉静开口:“祖母自然没有错,孙儿也没有错,祖母不愿成全,孙儿也不强求,过几日我就带着二妹妹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自此不再回来,这样人人都满意,施家清清白白,谁也说不得半个字。” 施老夫人险些要晕厥过去,连连捶它,哀声道:“你走了...这家里尽是孤儿寡母,你让祖母怎么活...你小弟弟才七岁,他怎么办...这家业怎么办...” “家业孙儿不要不管,有蓝家的帮衬,想必施家以后日子也不会太差。”施少连冷笑,起身要走,“孙儿不孝,祖母就当没孙儿这个人吧。” “大哥儿...大哥儿...你回来...你回来。”施老夫人心如刀绞,倚在榻上抹泪,“你这个孩子...你要祖母拿你们怎么办...” 施老夫人思前想后,咬牙点头:“这家...就随你去闹,祖母日后一心吃斋念佛,再也不管了。” 施少连顿住脚步,站了半晌,这才回身朝施老夫人躬身一拜:“谢祖母体恤孙儿。” “请祖母在家静养,一切交给孙儿做主吧。” 施老夫人这一阵儿,着实被满家老小折腾得心力交瘁,看着施少连翩然出门,软绵绵无力卧回榻间。 主屋众人被仆丁拦着不放,见施少连从后头出来,心头都七上八下,甜酿听闻施老夫人昏厥,也来主屋探望,一进门见冰人和几个嬷嬷仆在地上哀嚎,后背鞭痕累累,田氏见她来,满眼慌张,桂姨娘目光闪烁,一言不发。 施少连只对甜酿说话:“祖母已醒,没什么大碍。” 甜酿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扭身要走,又被施少连唤住:“二妹妹别走,在这坐一会儿。” 他睥睨满屋妇孺,吩咐孙翁老和下仆:“烦请孙先生将冰人和几个嬷嬷的口供抄下来,她们签字画押之后,把这几个嬷嬷赶回金陵,至于...” 转向那冰人:“男方给你八百两银票,你把这八百两吐出来...给我家赔罪。” 冰人被鞭抽得死去活来,先一愣,待要辩解,而后忙不迭磕头:“这是自然...自然...只求小官人放过老身,老身的银子银票都放在金陵,这就回去筹银子。” “银子到手,自然放过。”施少连阴冷一笑,“金陵太远,冰人还是在江都想想法子,不然押到官府去...怕要花费更多。” “有法子...有法子...”冰人瑟瑟发抖,“老身马上去筹。” 打发了外人,该轮到田氏,施少连淡然道:“几年前婶娘一家自瓜洲投奔我家,住了也有些年头,这几年里吃住多半出自施家,如今出了这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婶娘回去收拾行囊,带着孩子回瓜洲去罢。” 田氏和芳儿都是慌张,都跪在施少连脚下求饶:“大哥儿,求你手下留情,如今孩他爹出门营生不在,瓜洲的屋子都卖了,你要把我们母子几人赶到何处去?我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日后再也不敢了,求大哥儿看在孩他爹替施家办事的份上,就放过我...” “芳儿也求大哥哥网看一面,别把我们赶走,母亲只是一时糊涂才做错了事,以后再也不敢了,芳儿不想流落街头,还有小弟弟,小弟弟他太小了,求大哥哥看在亲戚情分上饶了我们吧...” 施少连冷声道:“亲戚情分,这几个字我认得,亲戚却不认得,多说无益,施家容不下你们,你们也趁早收拾东西走。” 他又转向桂姨娘:“父亲去世已多年,姨娘是妾室,算不得正经施家人,等三妹妹出嫁后,姨娘还是回娘家度日吧。祖母身体不好,三妹妹的亲事只能赖姨娘费心,姨娘先把后院的账本钥匙暂交给孙先生,专心筹备三妹妹的婚事要紧。” 云绮蹭一声站起来,锐声反抗:“大哥哥,凭什么!你不能这样对我姨娘,姨娘是无辜的。” “敢问大哥儿,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大哥儿要这样发落我。”桂姨娘捏着拳,怒声道,“我这些年辛苦操持家事,殷勤服侍老夫人,里里外外无一不尽心,这些人人都看在眼里,今日不过田婶娘血口喷人,半分证据都没有的事,大哥儿就要将我赶出去?” “做错什么,姨娘自己心底没半点数么?” “大哥哥说姨娘半分不好,也要把证据拿出来,以理服人。” “证据?”施少连看着眼前众人,“这个家是我养的,我当家做主,我发落人还要拿证据?” 他抱手向桂姨娘笑:“姨娘中饱私囊要证据?拿着施家的田产养娘家要证据?私吞抵卖库房物器也要证据?我把这些证据都送到姨娘面前来,姨娘是打算拿去官府告罪,还是要如何?” 桂姨娘额头冒出几点虚汗,紧紧抿唇不语,云绮见自己母亲神色,跺脚:“姨娘,你说话呀!” 满堂人不语,田氏和芳儿面色惨白,桂姨娘扶着椅圈发抖,云绮环视满堂,见甜酿在一旁垂眼不语,伸手一指,咬牙跺脚:“大哥哥偏心,大哥哥今日就是替她...拿家里人出气。” “出气,我若想出气,还容你们一直在家里搅浑?还有你,云绮。”施少连附在云绮耳边说了两句话,冷声道,“你自己惹出来的事情,还要怪别人么?” 云绮听他一说,顿时僵住,脸色忽青忽红的古怪,攥着帕子坐在圈椅上,想了又想,忍了又忍,也咬牙低下了头。 施少连淡淡环视众人,抬眼看了甜酿一眼,呷了一口茶:“妹妹也有大错,听说二妹妹在家跟姐妹口角,又惹祖母操心,我罚妹妹在榴园禁足,好好反思,二妹妹什么知道错了,在我面前认个错方可出门。” “知道了。” 施少连见她头也不回就走,垂眼将杯中茶喝尽,将茶盏搁在桌上,看眼前失神落魄的两对母女,冷声道:“别指望在我面前求情,不好使。” 孙先生带人去桂姨娘处,把那些账簿钥匙都收缴走,屋里听差的婆子也都遣到前院去听令,桂姨娘气得脸色黑沉,浑身冰冷,一头软倒在地上。 云绮见母亲如此,摇着桂姨娘的肩膀:“姨娘,你倒是说句话呀,大哥哥说的那些事是真是假?我们不能让人平白诬陷去...姨娘...” 蓝家那边,去了四五个仆人婆子,不断催促田氏收拾箱笼:“大哥儿说了,让婶娘这几日收拾箱笼,我等几个把姨娘和姑娘哥儿们送出门去,若婶娘占着不走,只能轰出去了。” 田氏这一顿磋磨,既丢了颜面,又丢了依傍,见身旁嚎啕哭泣的女儿和懵懂不知的儿子,只觉心如死灰,悔不当初,仆人又催促得紧,只得撑起身子来收拾行囊。 仆婢见田氏偷摸拿出些首饰来,一把抢了过去:“大哥儿又吩咐了,只许婶娘携带日常衣物,金银细软都是施家的东西,这些婶娘不可带走。” 田氏又酸又恨,咬牙:“这都是我丈夫攒下的家当,如何都成了施家的?” 仆人们不管:“蓝大官人不在,这话就说不清,奴婢们只听大哥儿的吩咐。” 蓝可俊还有一个月才得归,施少连这般绝情,这是把她们母子几人逼上绝路,田氏一手搂着芳儿,一手搂着小果儿,哀哀痛哭,小果儿年岁小不懂:“娘,我们要搬去哪儿住?” “娘,我们去求求老夫人。”芳儿摇着母亲的袖子,泪流满面,“去找大姐姐,我们无处可去,我不想流落街头啊。” 对,还有苗儿,田氏转念一想,哭道:“你大姐姐如今有了身子,不能烦恼的时候,我有何颜面到她面前去,这时候已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去找大姐姐。”芳儿泪光闪闪,“让大姐姐出面,去求二姐姐,只有二姐姐能救我们。” 施老夫人料着施少连要发落家里人,心里惦记着要问,见下人们支支吾吾,要起身又无力,心头一时刀山一时火海,喝了几碗药,昏昏沉沉睡下。 施少连见祖母已歇,吩咐下人不许在施老夫人面前学舌,只让施老夫人静养。他原打算往前院书房去歇,却半道折去了见曦园,紫苏见他神色略疲惫进来,也是惊诧,见他揉着眉头往内室去:“备水。” 紫苏知他处置了桂姨娘和田氏,心中难免忐忑,上前替他宽衣,施少连见她心不在焉,动作紧张,心中一哂,问她:“我记得沈妙义以前说过一句夸你的话,‘紫苏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忠心不二,细心周全,事情交给她办绝不会出错’这句话后,出了什么事,还记得么?” “记得...”紫苏把头埋低。 “如今你的主子是谁?” “自然是大哥儿。” 施少连瞟她一眼,脸上似有笑意,又极淡看不出来,声音倒是很温柔:“你倒是个聪明人。” 又道:“这阵子见曦园清净,我听圆荷说你也常往主屋去伺候,倒是很好,家里吵吵闹闹的,祖母身子本不好,倒是需要个细心人陪着多说几句话,她心里也能舒畅些,说来说去,我身边也只有你得心些,比顺儿旺儿不知好了多少。” “婢子偶尔去寻圆荷说两句话,也并不久待。”紫苏柔声道,“婢子是见曦园的人,还要操持园里的事情,也不好总往外头去。” 施少连点点头:“如今我回来,又把家里人都惩治了遍,少不得惹祖母生气,内院虽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但也不可大意,少不得也要立些规矩,重新扶持些得力帮手。” 他顿了顿:“你倒是将见曦园管得很好。” “婢子不敢当。” 施少连微微一笑。 紫苏心头虽有些惧,但见他对自己依旧温和,顺儿还在金陵办事,旺儿跟着蓝表叔随船北上,施少连身边无人贴身伺候,于是试探道:“大哥儿出门许久,前院书房枕褥桌台还需整理,不若大哥儿在见曦园住两日,婢子带人把书房收拾好了再搬过去?” 施少连不甚在意:“也好。”淡声挥退她,“那就把虚白室收拾出来,我住虚白室。” 孙翁老在桂姨娘处取了账本和钥匙,略略翻了翻,大致有些头绪,来寻施少连拿主意,一路寻到了见曦园来。 施少连更衣沐浴,刚坐下来喝一盏茶,见孙翁老领着人进来,听他意思,要把后院各项进出都整顿一番,厨房、库房、花园这些都是大项,每日银子进进出出,散乱无章,分派用人也是杂冗,枝枝节节都有可修整之处,孙翁老见不得如此杂乱,想来跟施少连商量好好整顿一番。 施少连听他这么一说,散漫摇手:“先生好意,想要整出套简单干净的规矩来,只是暂且先放放,待日后移交时一道整顿清楚就行。” 孙翁老听他言下之意,意思是内院事情还要转交出去,要交给何人?孙翁老心中揣摩,却也不点破:“那就听大哥儿的意思,先放着。” 紫苏在一旁奉茶,听见此话,紧紧扣着茶盘,被施少连连声唤回神,听他淡声问:“你走什么神?孙先生都走了还端着茶盘?” “没,没什么...” 施少连瞟她:“没事你就下去吧...对了,替我去蓝家看看,田氏她们何时走?走之前让她们去给老夫人磕个头。” 紫苏觉得他急着赶田氏出门,未免太过绝情,却又不敢说出口,低头应了声是。 施少连径直进了虚白室。 自从甜酿从见曦园搬去了榴园,他也再没有踏足过虚白室。 虚白室的名字,是吴大娘子取的。 施家不是读书人,某一方面来说,施存善的学问,可能还不如施老夫人,吴大娘子初通文墨,却也不是太精,并没有读过《庄子》。 却熟知那句“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施少连倚在窗边,漫不经心看窗前翠竹千竿,这色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翠微。是深山幽竹之色,也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归隐之色,在施家,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筛过竹林的风,似乎都带着竹的颜色和气味,微涩,清凉。 他母亲就不该建见曦园。 如果见曦园不该在施家,那榴园呢? 后来紫苏再回来,天光已黯淡,见施少连背手站在窗前,身影已和朦胧暮色融为一体,仍可见玉山倾倒的风姿,一时怔住,在门首默默凝视着他。 “大哥儿。” “嗯?” “田娘子她们坐在屋里哭,一直在哭喊蓝大官人...田娘子想求个饶,等蓝大官人回来,再凭大哥儿发落...” “给她们两日,再不走就空手赶出去,什么也不许他们带走。”他回音极淡。 “...是...”紫苏挪不动步子,想了又想,“奴婢半道上遇见几名家丁,往榴园去...” “是我让人去的...这多半事情都跟甜姐儿有关系,也该禁她几日,让她好好反省...” 紫苏低头道了声“是”。 她揣摩不透施少连的心思,心头愈发惴惴不安。 金陵送嫁,施少连是如何会遇见田氏诸人?是巧合还是有人通风报信?在老夫人面前雷霆大怒,把众人驳得都不留情面,下人来看,未免太过心狠了些,毕竟没有酿成什么大错,那对榴园是个什么心思呢,起先甜酿和方玉纠缠,后来嫁去金陵也是点头欢喜的,施少连和她是生了隔阂,冷淡下来了么? 她见田氏和桂姨娘的下场,并不敢多置一词。 “大哥儿要安置了?我替大哥儿铺榻。” 施少连点头。 紫苏将锦衾软枕都铺到矮榻上,又移来银釭香炉,再替施少连宽衣,许久没有近身伺候他,这会儿将他带着体温的衣裳挂在手臂,也不由得心思飘荡。 施少连见她磨磨蹭蹭似有心思,挑眉问:“怎么?” 他这一挑眉,有股子风流轻慢的滋味,紫苏脸色浮上羞云,垂头呐呐:“没什么...只是见大哥儿回来,婢子心头很高兴。” 不仅仅是回江都,还是回见曦园。 这音调缠绵又羞怯,施少连颔首微笑:“你对我的一片心意,我自然明白。” 紫苏眼眶微烫,她的心意,他真的明白么? 第60章 第 60 章 “你在施家这几年, 不仅悉心服侍我,还把见曦园打理得很好,家里诸人也多敬重你。”他道, “是要想个法子, 好好谢谢你。” “许你向我要一样好处, 紫苏,你想要什么?” 她抬眼看他,见他容颜俊逸,眼眸明亮, 唇角带笑,心中热烫, 痴道:“我...我别无所求, 只想一辈子跟在大哥儿身边...” “怎么会有人别无所求呢?”他柔声道,“许你仔细想两日, 想要什么跟我说,就是天上的月亮,我也想法子帮你摘个下来。” 紫苏两颊滚烫,轻轻垂下头。 “出去吧。好好想想,别错过这个机会,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替你拿主意了。” 她想要的真的很简单, 就是想呆在他身边, 长长久久。 施少连说要禁足,是真的把榴园都禁了起来,不许人出来,也不许人进去搅合,一日三顿膳食都由厨房送进去。 宝月以为施少连多少会来榴园来瞧瞧, 但施少连压根没进过榴园的门,也没有打发人来看过,在船上兄妹两人还能如常说话,哪知一进家门就突然冷淡下来。 又偷觑甜酿的脸色,还好,二小姐倒是神色淡淡,一切如常。 哭哭闹闹,大吵大闹一向不是甜酿的作风,她多得是心平气和的时候。 这家里,只有云绮和喜哥儿两人还能闹出些声响来,两人都要来寻施少连。 喜哥儿要去榴园看自己的姐姐,云绮不忿桂姨娘的遭遇,都要找施少连说理,可施少连一早就出了门。 况苑和施少连就坐在路边茶肆里喝了一壶苦茶。 况苑听他向自己道谢,面上装得不咸不淡,心头却有些幸灾乐祸:“施兄这个妹妹,有骨气。” 他不说甜酿聪明,也不说甜酿厉害,聪明和厉害都是自身长处,但这骨气却有针对。 施少连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之意,沉了口气:“等杜若对况大哥使出骨气来,况大哥再对我说这句话也不迟。” 自七月初况苑将杜若截住,两人厮磨过一会后,月余都没有见过面,况苑这阵子心中也是不太得意,但转眼一看施少连,更是一局死棋,闷哼了一声,而后问施少连:“我和杜若的事,她也知道,是你说的?” 施少连摇头:“你信不过我?”又道,“我能看出来,她未必看不出来,张家婚事那时候,舍妹和杜若也很要好。” “我又替你修了那条密道。”况苑叹,“二小姐那天拦住我,话里话外说我们两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这话倒是不错,我的把柄都在你们兄妹手里,二小姐怕是恨我恨得咬牙,往后你们施家,我怕也是不能去了。” 他看着施少连:“施兄的手段,也是激进了些,哪有女子会喜欢这样的,她若知道方玉和金陵都是你下的饵料,怕是...” 哪有女子会喜欢一个名不正言不顺,拆散自己亲事,设着陷阱让人往下跳的男子,这未免也太可怕了。 男女□□,重要的还是两情相悦。 但甜酿未必猜不出来,那一盏茶不就露馅了么。 施少连十指交叉,盯着面前琥珀色的茶水,似乎是胸有成竹,淡声道:“只要留住人,就总有机会。” 他未必有十足的控制欲,但只有这样才觉得心安。 况苑看着他眉眼间的阴郁,想起自己说的那句话,这兄妹俩,都有病,一个极力控制,一个极力扭转,都用足了十成的精力在制衡对方。 现下他有改观,是施少连有病,施家二小姐这个现状,施家眼下这局面,都是施少连一手造就的。 这种人要是专心浸淫在生意场或官场上,是个什么模样。 施少连还有应酬,坐片刻就走,况苑唤住他:“那蓝家,好歹跟我家沾亲,你到底要如何处置,家中弟媳现在怀着胎,切莫误伤我家。” “还不到处置的时候...”他飘然远去。 蓝可俊不在,施少连在外有也有应酬,这日跟着一众狐朋酒友去的是戏院里听戏喝酒。 没料想旁侧擦肩而过一个抱琵琶的翠衣女子,起初未曾在意,那女子却止住步伐,定住不动。 他眼风扫过,觉得微微有些眼熟,而后才认出是她,和以前已大不一样,花钿绣袄,很是华艳,但也转瞬就把人忘在脑后。 如今看来,两人容貌气质迥然各异,那时怎么会觉得有点相像? 也没必要多想这个问题,如今他已得了正主,这种浮花浪蕊,他也不放在眼里。 酒茶糖果子吃到傍晚才散席,沾了满身的酒气,再回施家,正巧又在门首遇见了方玉。 这是喜哥儿下课,方玉往自己家中去看母亲小妹。 施少连是昨日才回来的,今天一早才回来,还没来得及见这个未来的妹婿。 他虽然不再念书,但也知道想要走得长远,还需官府一张护身符,左右避不过去,对于这送上门的方玉。 很不错。 人也很聪明,特别是掬月阁闹出来的一桩婚事。 “方兄。”施少连笑吟朝吟揖手,又弓身道了句,“如今不该叫方兄,倒该喊一声大哥。” 方玉略年长他一点,上前托住他,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大哥儿抬举某了。” “都是一家人了。” 方玉和云绮的婚事定在九月末,这不过短短些时日,他就做了施少连的妹婿,方玉心头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昨日施家内院闹得风雨飘摇,他也不知自己是侥幸还是郁闷。 “方大哥要回家去么?”施少连道,“昨日刚到家,尚不得空,过两日弟去携礼去贵府拜见老夫人。” 方家赁的寒舍,屋舍狭窄,方玉怎好让施少连上门拜访,只得道:“我带着母亲和舍妹来给老夫人请好。” 施少连和他自然有话要说,一时也不往家去,两人进了内院见曦园。 哪想云绮就在见曦园内等施少连,正等的不麻烦时候,见施少连拂着花叶进来,站起来大声抱怨了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等你好久了。” 又猛然见施少连身旁还有一人,定睛一看,脸上瞬时非染了一丝红,立马闭上了嘴。 她这阵和方玉偶有见面,两人此前并不熟悉,乍然凑在一起,成了未来的夫婿,除去吵架拌嘴,正儿八经的话实在说不上几句。 偏偏方玉又很沉稳正经,云绮有时候在他旁边,偷眼看着他,一颗浮躁的心也能慢慢沉下来。 这人穷是穷了些,身上的衣裳半新不旧,但总是干净整洁,显然是仔细熨过的。人真不坏,脾气也好,最要紧的是,她在他身边,心里不会那么难受,毕竟,他选了她呀。 云绮就像埋在灰烬的一串爆竹,敏感又暴躁,只要有一丝火花,就能炸起来,那火花,可能是桂姨娘暗暗落在她身上的一点掐捏,一句低声抱怨,是家里人夸奖甜酿的一句话,是施少连对着甜酿比对着她更多的笑意。 这么多年,她日子并不好过。原先家里只有大哥哥和她两个孩子时,她是唯一的女孩,大家都喜欢她。特别是爹爹,对大哥哥严格寡笑,但转身就对她宠溺非常,但在王妙娘领着甜酿进门时,一切都变了。 施少连见云绮埋着头,鞋尖蹭着地面,有些小女儿姿态,朝着方玉笑:“舍妹顽皮,性子又娇纵,让方大哥见笑了。” 又指着云绮:“你瞧瞧她这副模样,对着我伶牙俐齿,一看见方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方玉也弯了弯唇角,朝着云绮行礼:“三小姐。” 云绮面上有些讪讪的,也微微回了个礼数,就往紫苏身后钻。 两个男人进了侧室说话,施少连叮嘱云绮和紫苏在外头好好坐着玩闹,两边只隔了一扇屏风,云绮能清楚听见他们闲谈。 施少连说的是两家婚事,方、施两家结亲,如今施少连又归家,自然要多走动走动,施老夫人这几日心绪又不佳,故而施少连邀请方老夫人带着方家小妹,来施家坐坐,多陪着说话。 言下之意,也是请方家夫人来施家小住两日,热闹热闹,顺带看看新宅子,施老夫人为云绮挑的新宅离施家不算远,以后两家离得近,就算方玉外出考试或者游学,家里头也相互有个照应。 另外成婚之后,方玉不便再在施家当个西席先生,新婚燕尔之外,也要留些时间给他准备乡试,结交同窗师长。 方玉听施少连说这番话,心头也明白,施少连这是将他家老小都关照上了,他就算不想受施家的恩惠,如今这婚事塞到怀里,也就是和施家绑为一体。 就是不晓得当初掬月阁那杯莫名其妙不见的茶水,到底是施家哪个人放的,阴差阳错还是有意为之。 云绮在屏风那边听着施少连的打算,心头也微微欣慰,气也消了大半,好歹大哥哥是真替她打算,有娘家护着,那边不过一个婆婆和小姑子,也吃不了亏。 她见过未来婆婆一眼,人倒是严肃又和气,就是不知道小姑子是什么秉性,听说不过十二三岁,她屋里尽是些玩的用的,想要相好也不难的。 一席话谈完,施少连送方玉出门,旋即又回了见曦园,将面颊微红的云绮唤进屋中说话。 第61章 第 61 章 没有外人在场, 施少连的面色顷刻冷了下来,先问云绮:“那几个下人都打发走了么?” “什...什么人?” “什么人?”施少连反问她,“清厦和掬月阁里,你设计方玉用的那几个下人。” 云绮皱眉嘟唇, 低头扯着衣带, 将那日的情景尽数说给施少连听。 “但凡那日和他说过一两句话的人, 一个都不能留。”施少连指节轻叩桌面,“这件事情...日后谁也不能提。” “你的性子也要收敛些,日后他若有心, 揪出你的错来, 谁也救不了你。” “我的错...就全是我的错么...”施少连把错全推到云绮身上,云绮嘟囔,“我也是被人害的。” 她气鼓鼓的,意有所指。 “甜姐儿若真想害你, 还用去金陵嫁人?”施少连捏着眉骨,“你们自己做的腌臜事,被有心人逮着, 还觉得委屈?” 掬月阁的事情没有人打算去认真追究, 糊涂账一笔, 说到底是全施家人坑了方玉,云绮心里还有些别扭在,思来想去问施少连:“不是榴园,那害我和方玉的人,到底是谁?” 施少连从茶盏里抬头,轻轻瞟她一眼。 她不是心思深的人,却能察觉甜酿和方玉之前似乎是真点暗流涌动,甜酿去金陵之前, 还特意和方玉说了几句话,云绮心头有不悦,但随着甜酿的离去和方玉的相处,这点不悦也很快消散而去。 “这事不用再想了。”施少连不耐烦和她缠磨:“日后离蓝家的人远些,对你二姐姐也客气些。” 云绮讪讪的:“那哥哥能不能放过姨娘...” “若不是看在方玉的份上,我该把你禁足到出嫁那日。”施少脸色冷凝,请紫苏送客,自己拂袖去了内室。 施少连说的不是气话,他是一下子对施家人的耐心都耗尽了。 云绮觉得大哥哥此次回来,冰冷了许多,也有些不近情理,虽然金陵送嫁一事,各人多少有些错处,但云绮知道,是甜酿自己看重,祖母才应下此事,男方着急成婚,祖母口中也有些疑惑,还是甜酿巧舌如簧,打消了祖母疑虑,这下下定决心,由田婶娘和孙先生带着去了金陵。 这事情怪不得众人,再说,如今事情已了,人又安然无恙回来了,为何施少连还要置这样大的气。 云绮不能求施少连,只能去求施老夫人,却没有想到在主屋吃了个闭门羹。 主屋里也静悄悄的,一大早翟大夫就来过,施老夫人本就上了年纪,又气急攻心,上气不足,一时耳鸣头眩,抓了些药,吩咐静养。 施老夫人问圆荷府内动静如何,圆荷支支吾吾不敢说,只说外头清净。 是真的清净,大哥儿带着二小姐回家那日的鸡飞狗跳后,府内各人都是战战兢兢,一向斯文儒雅的施少连不曾那样动怒过,施家很多年没这么安静过。 蓝家那边只吆喝着要赶人,榴园二小姐禁足,主仆几人都无声无息的。 桂姨娘如今处境可谓天翻地覆,身边只剩两个婆子服侍,孙翁老清点库房,三不五时来问一些丢缺的金银锡器,有些是桂姨娘暗地变卖转用,有些陈年旧账连她也不知,施少连找人传话,若是这些东西找不出来,让桂姨娘自己贴补。 家里就这么几个人,都是妇孺幼童,他一个成年的长孙,当家的男主,是真的肆无忌惮,不把这些姨娘婶娘放在眼里。 桂姨娘有心要求情,却连施少连的面都见不上,云绮也垂头丧气回来, 但紫苏又跟在了施少连身边,每日在施家进进出出,发号施令,桂姨娘请人去请紫苏来说话,那婆子却回来道:“老身在树下站了好半日,接连不断有人来寻紫苏姑娘听差说话,老身不敢上前,觑着青柳出来的空当,求情通传一声,青柳说紫苏姑娘抽不开身,实在不得闲,姨娘若有事...可以去前院找大哥儿...” 桂姨娘那双细而极淡的眉蹙在一起,略显刻薄,蜡黄的脸扭曲了一下。 人得势,多得是锦上添花,失势,不求雪中送炭,只求不落井下石。 榴园门前有仆役盯着,主仆四人都不许出门,有没有人惦记榴园,甜酿不知,但喜哥儿是隔着院墙花窗,已经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回的姐姐。 甜酿去金陵,是瞒着喜哥儿的。 当初王妙娘逃家,将喜哥儿托付给甜酿照顾,但张圆已成陌路,她自己自身难保,对喜哥儿真的有心无力。 喜哥儿在墙根垫了两块石头,踮着脚才扒上窗子,隔着墙和甜酿说话,黑白分明的眼忽闪忽闪:“我好想姐姐啊。” 这孩子是这样的乖巧。 王妙娘离去那年,他还是个六岁的懵懂孩童,一晃一年多过去,少了母亲的照顾,性子越发的安静羞涩。 “姐姐,大哥哥为何要把你关起来?我去找祖母,祖母头晕躺在床上,去见曦园找大哥哥,大哥哥都忙,我谁都见不到...”他有些委屈,“姐姐突然就出门,又突然和大哥哥一起回来,家里变得好奇怪,除了下人,我没有人可以寻...” 甜酿见他落寞模样,心头也微微梗住,她真的忽略喜哥儿太久了,柔柔笑问:“大白天的,你怎么不在书房念书,跑这儿来了。” “方先生要走了。”喜哥儿皱着眉,有些不高兴,“我没有先生教书了,一个人在屋里,也念不进书,家里也没人陪我说话,只想来找姐姐玩。” 但只能眼巴巴隔着墙跟姐姐说话。 甜酿也能想象如今家里的场面,只有喜哥儿一人孤零零置身事外,也心疼他:“大家都有事忙呢,一时忽略了你。嬷嬷有没有偷懒照顾,有没有好好服侍你吃饭、就寝?” 喜哥儿点点头:“嬷嬷这几日,连酒都不喝了,只守着我,但她好生无趣,话也说不利索。” 甜酿又不放心,如今尽力乱糟糟的,生怕嬷嬷轻慢,叮嘱喜哥儿:“天快转凉了,要多穿几件衣裳,少吃生冷。每日还是记得要写字念书,自己玩耍别往水边去...” 他脚踮得累了,小脑瓜子又坠到花窗之下,童音委委屈屈,蓄着一包水:“姐姐,你什么时候出来和我一起玩?我去找大哥哥好不好,让他把院门打开。” 甜酿也扬着笑靥,踮着脚撑在花窗上,看着喜哥儿的小鬏髻,语气轻快:“你每日来陪姐姐说两句话,姐姐就很高兴了。” 施少连说,要她向他认错,方可出榴园的门。 她可以任他欺侮和摆布。 却不能认下这个错字。 施少连不许田氏几人往施家内院里,只打发她们走,但孤儿寡母无处可去,又不许田氏带出银两,只许捡家常日用。 这是存心让她们母子三人沦落街头,遭人耻笑。 田氏爱洁净爱面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蒙此羞辱,已是无颜见人,夜里偷偷在房梁上挂了一方汗巾子,幸而芳儿夜里睡在她身侧,摸到身边空无一人,警觉大喊起来,这才免了一桩祸事。 隔日施少连听闻此事,眼里都是森然冷光,轻轻嗤笑:“可惜了。” 紫苏在一旁奉茶,见他唇角浮现的一丝笑意,心内惊惧,这笑容,在当年沈妙义和他撕破脸时,施少连脸上也有这样的神色。 “我记得你和田氏交情大抵还不错,以前还替她在我面前求过情。”施少连目光灼灼盯着紫苏,“这回怎么未曾听你替她们说过一句好话。” “婢子只是一个下人,田娘子是家里亲戚,性子又直爽,有时候遇上能说两句话。”紫苏扯扯唇角,“大哥儿抬举婢子,婢子怎敢说交情这两字。” “没有最好。”他盯着她,淡声道,“你可知我为何这样治蓝家?” “蓝家依傍施家生活,还...为了一点银两推二小姐入火坑。” “这种吃里扒外,不知感恩的人。”他看着他,垂下眼帘,轻飘飘道,“死有余辜。” 紫苏勉强一笑:“大哥儿说的是。” 蓝家的难,先来解救的是苗儿的夫婿况学。 芳儿不敢离开田氏,摘了耳上一个耳坠子,走到巷外,请个跑腿小童去况家给苗儿说事,苗儿听闻施家要赶蓝家出门,顿时惊慌,急的不知怎生是好,庆幸这日况学在家,稳住妻子,自己来跑了一趟。 况学先去了蓝家,看见满地狼藉,岳母躺在床上神色憔悴,芳儿搂着小果儿在一旁垂泪,未免大吃一惊。 他听芳儿三言两语,哭哭啼啼说了前因后果,只觉头皮发麻,满身冷汗,急急来施家见施少连,先给施少连赔罪。 施少连见他诚恳,言语也很淡:“将她们驱出门已是不追究,若是告官,还不知怎的闹起来,今日你来求情也没有用。” 况学羞红了脸,他也无脸来求情,只觉得这岳家着实有些过火,再三启齿:“施大哥教训的是。” “你既然来,就把她们母子三人带走,我若使人轰出门去,更惹人笑话。” 况学本意是带着田氏母子三人回况家暂住下来,等岳丈回家再做打算,但田氏无颜面往况家去,怕给长女丢脸,闹着不肯起。 况学没有法子,再回自家,对着妻子,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跟苗儿说了,见自己妻子捂着帕子幽幽落泪:“摊上这样丢人的爹娘,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倒不如死了算了。” 她在况家的日子颇是如意,养的也好,面色红润,腰身已显了出来,穿一条杨妃色绣花锦裙,比当姑娘时候不知好了多少。况学不欲她难受:“不如我去跟爹娘说,把她们接到咱家小住几日,你去劝岳母,让她安心过来。” 苗儿心头不愿,唯恐在公公婆婆面前丢脸,哭了一回,拭去脸色的泪:“我去劝劝。” 这回来施家的就是苗儿。 第62章 第 62 章 苗儿并不知金陵送嫁之事, 到了蓝家,见着母亲弟妹,也哭了一顿, 被况学哄着止住泪, 只觉心灰意冷:“我头一回后悔生在这家里头, 今日来只觉无地自容。” 她对娘家失望至极,一番心思都冷了下来:“我让夫君去外头赁间屋子给母亲住,母亲也莫耽搁, 起身把东西收拾收拾,把这屋子原原本本还给施家, 等爹爹回来再另安顿。” 又咬牙道:“母亲还是好好保重身体,弟弟妹妹还小,父亲又不是个靠谱的,说句不好听的...您去了,弟弟妹妹们怎么办,指望我怕是不成的。” 田氏焦黄的一张脸,乱蓬蓬的头发,全无往日的精气神, 听了长女的话, 更是无言以对,悲从心来,嚎啕大哭。 自打来了江都,蓝家的日子也算养尊处优,真的要走谁心头也割舍不下, 芳儿满心惶恐,拉着苗儿的袖子哭:“姐姐,好姐姐, 你别怨母亲...母亲也是被冰人花言巧语蒙骗,她不知情的...这婚事是老夫人和二姐姐自己拍板做主,母亲只是把冰人介绍来,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如今二姐姐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父亲还在船上替施家当差做事,我们好好跟大哥哥和二姐姐认个错,让大哥哥消消气,放过我们好不好吧...我和母亲身无分文出去,要如何度日,也不能依傍大姐姐生活,小弟弟他还小,一直在这里长大,他没有吃过半点苦头...” 她仰着泪痕满面的脸,真的是下定决心:“姐姐...我们去求求二姐姐,负荆请罪也好,磕头认错也罢,我们求求她,二姐姐心地最善良,只要她肯原谅,日后我们在施家做牛做马都好,别把我们赶走...” 苗儿见妹妹哭哭啼啼搂在自己身上,心头也是烦躁难受:“我有何脸面去见她。” 话虽如此,但苗儿是真想见甜酿一眼,不为别的,赔个罪也好。 既然是外客,又是况家,施少连也少不得给个面子。 榴园安静地仿佛世外桃源,素窗红廊,庭芜明绿,甜酿正和清露明霜在耳房里下棋,宝月袖手在一旁观战,听见外头动静,甜酿见苗儿来,很是惊讶。 “姐姐如何来了?”甜酿笑盈盈从屋内出来,上下打量苗儿,见她小腹微微拱起,身材丰腴了不少,知道她在况家过得如意,又见她眼眶红肿,双目湿润,显得是哭过的,欣喜的神色难免滞了滞。 甜酿心中了然,柔声劝慰她:“你如今有了身子,少操劳些,当心哭伤了孩子,万事还是以自己为重。” “我来看看妹妹。”苗儿胸膛酸涩,眼眶禁不住发热,“二妹妹...实在...对不住了...” 甜酿明白她这话的意思,脸色也平和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进来坐。” 苗儿站在庭下不肯挪步:“我只来和妹妹道个歉,如今哪里还有脸面和妹妹坐在一起...”她咬咬牙,“母亲闹得不成模样,还连累妹妹困在屋里自罚,我本不敢来,又想带着母亲来谢罪,但又不敢让妹妹见了心烦...思来想去,还是等父亲回来,全家人再正正经经来向老夫人和大哥哥负荆请罪。” 甜酿见她蹙紧眉头,低着头抹泪,如何看不出她的难为之处,轻声问:“姐姐揽这事...公公婆婆愿意吗?” “这种事情,我有何脸面去公婆面前说道...”苗儿肩膀轻抽,“先找个地方,把母亲和弟妹安置了...” 苗儿忧心忡忡,收敛了情绪,扶着腰肢就要向甜酿鞠躬请罪,被甜酿一把托住,唯恐她伤了身子,急忙道:“这些其实都和姐姐没关系的...姐姐千万不必自责...我心里也不曾责怪过婶娘,真不必如此...” 这安慰其实说得轻飘无力,如今已闹到这个地步,苗儿在甜酿面前实在被羞愧压得抬不起头来。 甜酿和苗儿相处最久,相交最深,知道她的秉性为人,表面不声不响,内里最多愁善感,容易自己煎熬自己。 她的目光落在苗儿隆起的小腹上,心中突然一跳,闪过一缕惊惧,轻问:“现在胎相稳了吗?我能摸一摸它吗?” “大夫说很好的。”苗儿轻轻抚摸着小腹,“它还很小呢。” 苗儿并未在榴园久待,况学唯恐她在施家忧心伤身,急着将她带回家去,片刻就来榴园寻人,偕着施少连也一道来。 甜酿将苗儿送到况学手里,柔声宽慰了几句,瞥见院外的荼蘼架下站着一人,锦衣玉冠,背身负手而立,风姿翩翩。 静静等她们几人说话。 送别苗儿夫妇,甜酿又转身回了榴园。 施老夫人那边,苗儿也去探望过一回,看着施老夫人白发苍苍,神情憔悴,再忆起往昔施家盛景,心头也是万般难受。 施老夫人看见苗儿挺着肚子抹泪也是不忍,她吃斋念佛惯了,多日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做的不算出阁,也不会出手多管,听闻施少连要将蓝家赶走,心头久久的堵了一口气。 一是这几年的相伴,施存善病逝,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全靠着田氏和膝下这些孩子成日请安问好才走出伤痛,人越老其实心底越爱热闹,但看着满屋的欢声笑语也觉得高兴,如今这家里七零八落,冷冷清清,看着只觉难受。 二是蓝可俊还帮衬着施少连打理营生,东奔西跑在外,总要念着侄儿家一点好,不是不能敲打田氏,只是手下稍留些情分,顾及着蓝可俊。 眼下施少连的做法,太过不留情面,把蓝家的面子和里子,全都折得干干净净。 “大哥儿这样做,等你表叔带着家里的船回来,如何跟人家交代?” 施少连眼里不见这些,正色道:“做错事就要受惩,孙儿不觉得自己有何过分之处。” 祖孙又谈及桂姨娘:“你要发落她,也不是不可,只是别落人口舌,让人笑话咱家心狠,最后连管家的老姨娘都打发了。” “她手里偷攒的那些银子,够她后半辈子安安稳稳活的好好的。”施少连不以为意,“日后还有个女儿可以依靠。” “大哥儿,你要知道,这不是银子的事情!” “在孙儿眼里,这种闲杂人等,连银子都算不上。” 施老夫人说不通他,只觉这孙儿性子突然变了一番,太不把人情放在眼里,颓然倒回榻上。 是真觉得自己累了,累到骨子里,力不从心,只想闭着眼躺下长长歇一觉。 这躺下一歇,却是再撑不起身子骨来。 施老夫人又病倒了。 况学原是打算次日再来施家接岳母妻妹,哪想回去,当日夜里苗儿囔着肚子疼,连夜请了大夫来,只是有些劳累伤神,没什么大碍,吩咐孕妇要静养,况夫人知道儿子带着媳妇出去了大半日,揪着儿子问了一通原因,最后听得也是目瞪口呆。 秋桂不知何时已开,一嘟嘟一串串的金黄碎花藏在枝头,满园都浮动着木樨暗香。 又到了做桂花渍、桂花糕,造桂花冬酿酒的时节。 榴园里也有一棵桂树,推窗就能伸手摘到窗外的桂叶,这香气把屋里的香炉香丸子的气味都压倒了。 喜哥儿还是只能站在花窗下和甜酿说话。 “大哥哥说了,如果姐姐想出来,和他说一声就好。”喜哥儿还是不解,“姐姐可以去找大哥哥呀?” 甜酿不知道如何应他。 “祖母也病了呢...夜里我听见祖母咳得厉害...”喜哥儿皱眉,“今天一早,翟大夫又背着药箱来了,满屋子都是药气。” “三姐姐和桂姨娘都守在祖母屋里,神色看上去好奇怪...”喜哥儿挠挠头,“大哥哥还说,过两日方先生家里人会来我们家做客,让我背几篇新文章,到时候背给大家听,给家里长长脸。” “是么...”甜酿心不在焉的听着,眉宇间似乎有些焦灼,“真好...” “哦,对了...”喜哥儿从衣内掏出个东西,踮脚扒着花窗递给姐姐,“大哥哥带我和孙先生去前院库房里玩,看见个好漂亮的首饰,有点眼熟呢...大哥哥说送我玩,我想姐姐应该也会很喜欢,所以拿来送给姐姐。” 小手递过来的是一枚阳绿的翡翠物件,翠色鲜阳,沉甸甸,温腻腻,是女子挂在衣扣上的压襟儿。 喜哥儿或许不太记得,但甜酿知道,这是王妙娘身边最值钱的一件首饰。 珍珠扣,金链子,雕得栩栩如生的翡翠牡丹,下头缀着银质的耳挖勺儿和剔牙钩。 平日里王妙娘不太戴它,但见贵客的时候,王妙娘就会好好装扮一番,然后把它缀在盘扣上,见了这物件的人,没有不好好夸奖的。 甜酿将东西握在手心里,神情有些游离。 方玉果然带着方母和方小妹来施家,来施家探施老夫人的病。 方夫人携着一儿一女来,一家人感情很融洽,方小妹闺名小翡,今年才十三岁,也是个沉静的性子。 施老夫人虽然病倒,却也愿见客,纾解下心情,故而施少连和桂姨娘、云绮都来作陪,桂姨娘虽然被施少连落了面子,方家来了少不得要出面应酬,也是敷了一层厚厚的粉遮住面色,来主屋见客。 施少连也不会在方玉面前驳了桂姨娘的面子,还有喜哥儿在,逗弄着孩子,说几句俏皮话,插科打诨,场面也是其乐融融。 喜哥儿好几日不见方玉,也很是高兴,当着方玉的面背了好几篇文博了方玉好一顿称赞,自豪道:“我回去也要背给二姐姐听。” 施少连接过话:“我家中还有个二妹妹,身子有些不好,今日未曾出来,日后再让她出来和夫人请安问好。” 方夫人知道施家这二小姐就是起初冰人介绍的那位,笑了笑:“好...好...” 方玉垂眼呷了一口茶。 这话过后,施家也无人再提起这二小姐,施老夫人坐的累了,留方家喝茶,桂姨娘作陪。 言语告退后,未待众人说话,后头响起施老夫人一串虚弱的咳声。 那咳嗽停住之时,桂姨娘觉得施老夫人的身子,未必能熬得太久,要趁着施老夫人还在时,多云绮多争取些。 这日往榴园去送食盒的婢子晚到了些,甜酿虽被禁足,但衣食上却丝毫没有怠慢,主仆几人见婢女从食盒里捧出一壶桂花酒,菜肴比往常多了好几道,多是豚蹄烧鸭、甜汤干果之类,甜酿问道:“今日家里有客?” “今日方先生一家来看老夫人。”那婢子道,“厨房有些忙乱,故而婢子来晚了些。” 原来今日是待客的日子。 应酬完方家,施少连回榴园去,见顺儿风尘仆仆坐在廊下,和紫苏一道说话。 “回来了?” “回来了。”顺儿笑嘻嘻上前给施少连行礼,“路上耽搁了几日,不然小奴还能早两日到家。” “那边都打点好了么?” 紫苏见他主仆两人说话,朝着施少连微微福了福,退了下去。 施少连带着顺儿去书房说话,目光也在紫苏的背影上拂过。 顺儿鬼精鬼灵,见施少连的目光,笑嘻嘻道:“紫苏姐姐问小奴都在金陵做什么,小奴半个字也没说。” “嗯。” 夜里施少连再回见曦园休息,紫苏伺候施少连更衣,一双素手轻轻停留在了腰间。 施少连轻轻将她的手拂开,慢条斯理问:“这么多日了,想好了么?我许你的那项好处?” 榴园依旧清净,但甜酿觉得日子越来越慢,辰光越过越长,说煎熬,多少有些,但她尚且能忍下来。 后来几日,连喜哥儿都不曾露面,甜酿老觉得有人在花窗下唤她姐姐,出去一看,却偏偏没有人。 甜酿这才有些坐不住了。 问送食盒的婢子,那婢子开口道:“喜哥儿这几日生病了,听说是夜里受风,身上发起了花痘...” 甜酿一颗心猛然提到嗓子眼里,脸色发白:“大夫来过了吗?是什么痘?” “婢子也不知道,婢子只在厨房听差,不随意往外头去...听说哥儿已经挪到外院去静养,这几日都不在内院里住,屋子里也撒了石灰...” 甜酿身上发软,被宝月搀扶着在椅上坐下。 桂香馥郁,香气沉浮。 走到这一步,其实没什么好争的。 她以为自己若无其事的在榴园默默呆个一年、两年,甚至很多年。 若没有人送水送饭,她连两日都撑不过。 就算在这里衣食富足,无人打搅,却连一个月都受不住。 太难了。 无论怎么做,怎么面对,始终逃不过去,一次又一次,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一个无法摆脱的人。 他要什么? 他要她身心都臣服,心死踏地,毫无退路。 甜酿静静坐了片刻,慢步走出屋子,跟守门的仆役说话,语气平静:“我要见施少连。” 守门的仆人等的就是这句话,忙不迭去通报,后来气喘吁吁的回来传话:“大哥儿和孙先生在说话,不得闲...大哥儿还说了...二小姐若是要找他,知道去哪儿找。” 她当然知道去哪儿找。 第63章 第 63 章 连通她卧房和外院书房的那条密道。 时明时暗, 有光有影,还有砖缝罅隙灌进来的微风。 有人在那头等她。 宽大的书桌设在窗下,经窗暖阳铺出一片绵密柔光, 桌上宣纸照得如白雪一般, 他低头执笔写字,身上落满温煦阳光, 光影沉浮,更显丰神俊朗。 吱呀一声轻响, 而后是轻盈的脚步声,钗环相撞发出的轻微脆响。 一切皆有因, 也必皆有果。 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软,若是从一开始就抓住不放, 哪有现在的是是非非。 “站在那发什么愣?”他抬头看她,眉目舒展,“妹妹过来帮我研磨。” “我听说喜哥儿生病了。”甜酿抿唇,秀眉压着杏眼, 忐忑问:“很严重的病?” 他俯身挥墨, 并未回她的话。 甜酿走过去, 挽起衣袖,露出一对雪白手腕, 两只剔透水色玉镯,十指纤细, 骨肉丰盈, 捻起鱼形墨锭,一圈圈将墨汁晕开。 红袖添香可读书。 施少连的目光从她粉绯圆润的指甲上挪到笔下,问她:“妹妹这阵子在园子里做什么?” “还是那些,读书, 写字,针线、玩闹。” “羡慕妹妹的闲情逸致。”他微笑,“妹妹来瞧瞧,我这字写的如何?” 甜酿搁下墨锭,忍气吞声:“我问喜哥儿的病,他好么?” 施少连偏首瞧她,见她蹙眉,脸上有恼意,将笔搁下,挽袖净手:“没什么大碍,应是奶嬷嬷夜里没照顾好,受了寒气,发起热来。白日又不知去哪儿玩了,被什么虫沾身,身上燎起一串疱疹,起初以为是痘,大夫来过,说只是虫咬,敷些药就好了。” 是家中没人悉心照顾,她松了一口气,又自责起来:“我要见见他。” 孩子就在隔壁的厢房里静养,屋里大小几个婢女守着,见施少连带着甜酿来,都退了出去。 喜哥儿身上刚换过药,小脸红扑扑的,绿色药膏东涂一块西涂一块,两手擎着只兔子灯,见甜酿来,也禁不住眼里蓄了两包眼泪,扁扁嘴:“姐姐,你来了。” 甜酿仔仔细细看他身上,一串串细细密密的小疹丘已有见好的趋势,这下放下心来,将喜哥儿搂在怀里:“好孩子。” 她们姐弟情深,喜哥儿察觉甜酿语气哽咽,也安慰自己姐姐:“姐姐别担心,我很好呢,就是被一只花翅大蛾子扑了几下,才弄成这副模样。” “下次可不能在园子里乱玩乱钻。你若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知道啦。” 甜酿陪着喜哥儿喝过汤药,吃过几块糕点,又哄了一回,将孩子哄睡下。 她想要把喜哥儿挪到榴园去照顾,施少连不应:“就在我这也是一样,过两日就搬回主屋去,何必挪来挪去麻烦。” 又道:“你每日过来照顾,也是方便。” 甜酿扭头盯着他。 他也瞧见她那绵长冷清的目光,在椅上坐下喝茶,眉眼轻垂,意态闲适,等她开口说话。 他要的也很简单,只要她低头。 可以心不甘情不愿,但先要屈服。 至于那些棱角和细刺,总能慢慢打磨得趁手。 甜酿一声不吭走到他身前,站了良久,细白的手指去摘衣上的盘扣。 罗裳缓缓滑落在地。 施少连蹙起了剑眉。 室内安静无声,唯有香樽吐出袅袅轻烟,狭长的丹凤眼偏阴冷,却被微垂的眼尾和黑长的睫扭转,调和成几分温柔底色。 眼前旖旎光景,花容云鬓,明眸皓齿,肤如凝脂。 甜酿看见他那双深沉如海、眸光点点的眼,倒影着她的婀娜身姿。 室内微凉,沉沉目光将滑腻肌肤烫起颗颗战栗,她咽了口气,微微抬起下颌,灵蛇一样拱进他怀中。 锦袍滑顺,沾着温热体温,是另外一层肌肤。 甜香侵骨,呵气如兰,红唇轻轻印在薄唇上。 是轻吻,柔弱的、试探的,唇瓣相触,宛如微雨落雪。 施少连一动不动,双手稳稳扶在椅圈上,在她的吻游离至耳际时,轻声问她:“这就是妹妹认错的法子?” “不合哥哥心意么?”她问。 “不,我只怕妹妹后悔。” 素白的罗帐将他们和世间隔绝。 她以为是寻欢作乐只是寻欢作乐,没想到也可以是屈辱。 膝盖已经发麻,却被按着半点动弹不得。 她撑着手臂要将身体支起,一只手严严实实贴在了玲珑肩背,手掌往下一摁,纤弱娇躯压成一团,又跌趴回去。 一而再三,她要撑起肩膀,他偏不让,要躲藏闪避,他亦不让,就是要她在他手掌下俯首称臣。 施少连听见软枕上传来的啜泣。 “这就不行了?”嗓音又哑又沉,“既然要认错,那先说说,错在哪里?” 她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强撑着耸起一对纤弱的蝴蝶骨,雪白的皮肉,薄薄的骨片对着他,像一双伶俜的翅膀。 施少连拧住眉心,把那漂亮的骨贴在五指掌心下,施力往下一压,冷声轻哼,“我对妹妹太好,让妹妹觉得...我手段软弱,可以随意玩弄在股掌之上。” 语气风平浪静:“出门之前妹妹说什么?嗯,安心在家等我回来,只有我可以依靠,温柔送我出门,结果转身就联合全家,想方设法要逃,嫁不成方玉,又要跑去金陵,谁给你的胆量?” “这么多年,我是怎么对妹妹的,你所有的一点一滴,哪样不是我供给的,我一片真心,妹妹就是这样回报我?”他舌尖舔舔后槽牙,哼然一笑,“妹妹有没有良心,我白养了你那些年。” 她泪水绵绵,颤声道:“我和哥哥梳笼的妓没什么不一样,一点心思、几分时间,大把银钱,不管愿不愿意都可以伸手抓来,随心所欲的玩弄。” “妓?”他冷笑:“所以你才这样?用身体来伺候我?你可知我是如何对外头的妓,又是如何对你的?为你从头到尾煞费苦心,哪个嫖\\客能做这样的善事?” “哥哥以为自己善,其实是伪善,明明内里坏得一塌糊涂,还要凸显自己的良苦用心,口口声声说爱我疼我,却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想法设法逼我屈服...伪善比恶更让人恶心,还不如彻彻底底、坦坦荡荡的坏。” “我是伪善,那妹妹呢?”他笑得残忍,眼尾发红,“你和王妙娘骗了施家,享了这么多年的福,落到我手里,还不忘坑祖母一笔银子再跑,家里闹成这样,你不也心安理得躲了这么久,好妹妹,你就不伪善?” 两人都在用力置气,她觉得自己可以受辱,却一定要挺住骨气,他偏要让她求饶,要她知道孰强孰弱。 后来她只能软绵绵喘气,他将软成泥的她翻转过来,见她双目失神,艳唇上凝着猩红的血。 这会儿又心疼起来,妹妹,妹妹,小甜儿,小酒儿一声声的喊。 指尖抚摸着她咬破的唇,爱怜吮吸她的血,这吻起初也是轻柔的,怕惊着她似的,清风拂叶,细雨沾花,燕子轻剪羽翼,唇舌辗转中听见她破碎软绵的呼吸和似有似无的哭腔,才突然被惊醒,瞬时疾风骤雨,眉眼耳畔,唇腮脖颈,轻重缓急,毫无章法,重重叠叠浪潮一般,一波一波,潮卷窒息,潮退安抚。 “你就认个错吧。”他揉着她眼尾的潮红,“小酒,别和我闹了好不好?” 他凝视着她,把她的柔荑攥在怀中,摁在自己跳动的胸膛上,低声喟叹,神色落寞:“可不可以对我好一些呢...” “从很早之前,我心里就装着妹妹...还记得么,好些年前,广善寺的那个晚上,我独自一个人为母亲守灵,那么冷的夜里,只有我一个人,寺里的和尚送了一碗面来,我还未来及吃,就有个小人儿钻进来,圆溜溜的眼好奇盯着我碗里的面,我忍不住给她吃一口,哪想她竟然一口气哧溜哧溜吃了半碗,还嘟着唇委屈巴巴的看着我,这面为何一直不到头,我心里觉得好笑呢,吃过面,她从怀里掏出只黄澄澄的香橙,掏出瓤,一瓣一瓣递到我手里,告诉我,这是菩萨吃的橙子,我们吃了,菩萨就会保佑我们。橙子吃完了,她见我还皱着眉头,将染的黄黄的手指递到我面前,说,哥哥你闻一闻,这个味道能让你开心一点...” “从那以后,只要我不开心的时候,不是想闻橙子的香气,而是想看看她的脸。”他将她拥入怀中,抚摸她生烫的脸颊,“这世上,只有她能让我好过一点,她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妹妹,我的女人,也是我的所有,我想和她一生一世,绝不是把她当成妓对待。” “我会对她很好,不让人欺负她,给她安稳的好日子,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我还在金陵给她买了一座宅子,那宅子她如果见过一眼,一定会很喜欢...” “小酒...对我好一点,别离开我好不好,我会发疯的...”他贴着她的脸,额头相抵,鼻尖厮磨,亲昵得好似情人一般。 在猎人的陷阱里,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 “好...”她浑身颤抖,眼眶盈满泪水,轻轻的点点头。 这一仗闹得精疲力竭,说完这个字,她再也撑不住,滑入黑甜梦想。 再醒来时是被外头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吵醒,像蚊音一样扰得她头疼,是紫苏和施少连说话。 “...今日起我就在书房歇下...不再回见曦园了...” “...是...婢子知道了...” “你下去吧...” 话音落下,她才醒悟过来,这是施少连的书房,天光昏暗,内室尚未掌灯,头顶的罗帐仿佛白雾一般。 片刻之后,有脚步声过来,屋内有了烛光,他撩帘,见她直勾勾瞪着一双眼望着头顶,倚在床头看她轻笑:“什么时候醒的?” 甜酿想起身,稍一挪动,身上酸痛逼得她紧蹙双眉,跌回枕褥间。 施少连弯腰扶住她:“疼?”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你这性子...怎么那么倔,说句话,喊声疼也不会么?” 第64章 第 64 章 甜酿伸手扶着酸软的腰, 想把身体提起来,虚虚喘着气:“不是很疼...” 声音微哑,语气也是软脆的, 不是此前带着冷腔和烦躁的敷衍,夹带着丝似有似无的柔弱和娇媚。 施少连把她从床上抱起:“回榴园, 我看看伤着没有。” 宝月见兄妹两人从画屏后转出来,瞪直了眼, 未免觉得头皮发麻。 她守在屋内等了半日, 真没想到是大哥儿抱着二小姐从那头出来,这屋子里竟然还有这样一条机关暗道。 太可怕了。 宝月不敢多嘴,见甜酿鬓发松散, 娇弱无力的模样, 飞奔去浴房里备水。 两人在里头也不知折腾了多久, 后来再出来, 甜酿唇色水润红艳,连两腮都染上绮色, 倦得连眉眼都快酥了。 施少连将怀中人送到软榻上,唤宝月过来伺候。 他身上也只松散套了件雪白里衣, 自己将外裳穿好,裁剪得当的锦衣衬得宽肩窄腰,薄肌长腿,转身就是斯文清俊、温柔又多情的模样:“我先走, 晚些再来。” 这时辰已经入夜,他说晚些再来, 就是今夜打算宿在榴园。 甜酿在铜镜里望见他,他也向镜中投去一瞥,那一眼恰好撞在一处, 两人的眸光都清亮动人。 这眼里也许蕴含千百种情绪,也许什么都没有。 施少连迈步过来,俯身在她额面轻吻,还是盯着铜镜里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宝月正站在一旁替甜酿梳发,第一次见两人缠绵亲昵,禁不住浑身一哆嗦。 以前未挑明,多少是避着她的,她这小婢子也是装聋作哑,不敢冒头...这回当着她的面... 宝月的哆嗦,把甜酿的头发猛一扯紧。 甜酿眯眼,忍不住嘶声抽了口气。 这一抽气,铜镜里那一点不可言说的深意就变了。 “疼不疼?”施少连去揉甜酿的发顶。 目光再投向宝月,眉头往下一压,又冷又不耐烦,眼神摄人。 宝月略遭他目光压迫,想起他训斥的手段,真禁不住抖一抖,唇色发白:“婢...婢子该死...” 甜酿身上本就不好受,见宝月缩着肩膀发抖,又见施少连眼神迫人,也不由得忍痛:“没事,不疼。” 又去推施少连:“快走吧。” 施少连仍从密道回到外院书房,宝月这才咽了口气,讪讪道:“小姐...” “先扶我起来更衣。” 娇躯指印吻痕遍布,双膝的淡青尤其明显,宝月禁不住咂舌:“小姐,药膏...” “不用了。”她低头看了眼:“衣裳遮着就够了。” 又道:“有空要把屋里收拾一下,以后若是他的东西多起来,也要有地方归置。” 宝月有些结巴:“这...那...这样行吗...以后大哥儿...住这儿?” 这事前前后后一遭,说惊世骇俗、千折百转不为过,首当其冲的,是宝月。 甜酿瞟了眼她:“也许吧...” 施少连先吩咐人,把榴园守门的仆役都撤了下去。 青柳正在树根下倒香炉里的烟灰,见一个脸生的小丫头来见曦园送茶点,在门前喊了声紫苏姐姐,紫苏出来,两人低头说了几句话。 那一瞬间,青柳瞧得分明,紫苏的脸微微扭曲,在廊下足足站了半柱香的时候。 青柳知道她近来心情也是好一时坏一时,都是和大哥儿有关,大哥儿搬去外院,紫苏连着好些日子脸色都是暗黄的,这番大哥儿回来又进了见曦园,又让紫苏管了些事,她心情都轻盈起来。 但青柳觉得这会儿紫苏脸色难看至斯,又有些不妙。 “紫苏姐姐,你怎么了?”青柳喊她,“还不进屋里来么?” “没事。” 女人的心都是纤细又敏感的,但紫苏看不懂甜酿和施少连之间的扑朔迷离。 施少连带着甜酿回来,她心里也忐忑,只怕兄妹两人旧情复燃,但施少连立即禁了榴园的足,不闻不问,显然是有了隔阂,最这隔阂越来越大,闹到兄妹反目。 但今日施少连又开始宿在外院,还撤了榴园的仆役,是两人又重新和好了么? 那他应许她的那些好,还能作数么? 施少连去了趟生药铺,见翟大夫还在,两人进内室寒暄了几句。 先说的是施老夫人的病情。 天气渐冷,老人家精力越来越不济,再这么耗下去,身子骨未必能撑过多久,一来本是年岁已高,二来这几年家里事闹得也不消停。 施少连听了,也未见多少悲痛,不过尽人事,听天命,道:“还是要劳烦翟大夫多上些心,隔日来家里问个脉,我心里才安心些。” “这个自然,老夫人的病,当然是最紧要。” 翟大夫还替施少连诊了一回脉,问他:“那药丸大哥儿还吃着?” 他嗯了一声。 “日后若想绵延子嗣,还要提前半载断服此药,再配副方子,把毒清一清。” 施少连收回袖:“多谢翟大夫。” 翟大夫忍不住多嘴一句:“这药大哥儿断断续续吃过好几年了,还是早些断了好,耗损太过。” 施少连对子嗣,起初并没有太多的念头,但如今有了别的执念,也许可以想一想。 再回施家,他先往主屋去,施老夫人早已经睡下,但外间还煮着汤药,苦气氤氲,沿着窗缝往外冒,施少连闻着药气,在那药炉旁略站了会,问圆荷:“如今老夫人坐卧吃睡如何?每日都可还好?” “老夫人饮食已大不如前,每日只想用些清粥齑菜,荤腥一概用不动,也是多困少眠,半夜翻来覆去喊手酸腿疼。平日也多是闷坐,去佛堂念经打坐。” 他仰头,微微叹了口气,又去了榴园。 这时节暑气退散,正是凉爽的时候,屋内的凉席竹簟都换了锦袱软垫,窗纱取了下来,窗上新糊了雪白的纸,被月色一照,那花藤树影都映在窗纸,工笔画一般,坦荡又雅致。 甜酿也歇下了,两个小婢子还在外头屋里小声说话,见施少连来,慌忙溜走。 内室还留着一盏玻璃灯,灯光清亮,灯晕剔透。 她在睡梦中知道他贴上来,肩膀还轻轻缩了缩,指上沾满了清凉膏药,三下两下,一番旖旎不提,倒是闹得甜酿喘息喃喃,又有发热的药泥,轻轻在她膝盖腿侧推开。 甜酿眯着眼,半恼半烦地瞧着他,眨眨眼,又在枕上翻个身睡去。 两人偎依而眠,不知过了多久,她闭着眼轻声说话。 “明日我想去看看祖母和喜哥儿...” 他嗯了一声,将她搂住:”我和你一起。” 甜酿点点头,背身对他,良久又轻声道:“我不该来江都的。” 他捏着她的手:“别说傻话了。” “在吴江,娘子们都有小丫鬟服侍,王妙娘似乎和我颇有眼缘...她喜欢招我在身边服侍,常把我当女儿喊...我也喊她娘,父亲进门时,我喊了声爹爹...其实那不过是私窠子里惯常的称呼,他却怔住了...真以为我是他女儿。” “后来王妙娘问我...想不想过好日子,我点头了...于是她把攒的所有首饰银钱都给了虔婆,但凡认识的人都在旁演了场戏...院里的娘子们虽然常生龃龉,但在这种事上,却都很仗义。” “江都很好,生活也很好,但骗子总有被揭穿的一天,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和王妙娘都是这样...” 他撑在枕上,凝视暗光中她的无暇侧颜,沉默良久方道:“这世上又有谁没骗过人,有没有好下场...又是谁说了算。” 他又笑,和她十指相扣:“我和小酒一样,都是个骗子,在一起反倒能过得很好。” 她已然熟睡。 次日晨起,两人收拾停当,一道往主屋去,新园子清寥,不见半个人影,只有洒扫的婆子在湖边清扫落叶。 进主屋前,施少连有一句话:“祖母心中对我有怨气,嫌我把人发落得太重,气也气倒了,这家中剩余的事情,就留给妹妹了...” 甜酿看了他一眼,抿唇颔首。 施老夫人理完佛出来,见甜酿和施少连一齐在门旁等候,脸色也并未有多少好转,只道:“甜丫头,你来了...” 甜酿再看施老夫人,佝偻着背,头上连髻也懒带,白发稀疏,日见苍老,禁不住低头:“我让祖母操心了。” 施老夫人看着眼前的孙子孙女,也禁不住欷歔,长叹一口气,她不能责备自己的亲孙儿,但对甜酿的心,的确也冷了几分。 昔日满堂欢声笑语,今日冷冷清清。 事情都因金陵送嫁之事起,甜酿自然也有错,先道祖母良苦用心,再说自己目光短浅,最后又道:“事情都因那冰人而起,田婶娘一向慈善,对我又好,许是被人设计诓骗,心里定然有什么难言之隐。” “家里少了芳儿和小果儿,喜哥儿也病着,冷清得有些难受。” 施老夫人见她这么说,缓缓喝了口茶:“你有这份善良心底,受了委屈,如今还替蓝家说话,祖母心头也觉得欣慰。” 施少连在一旁喝茶,顿住手,说道:“二妹妹重情重义,我都觉得有些羞愧。” 长叹一声,言语颇有些回心转意:“听说蓝家婶娘这几日寓居在客栈里,走得匆忙,也未曾好好问过话,如今这样,我倒有些抹不开面子...” 他等着甜酿的话,施老夫人沉吟道:“请个家丁去看看也好,有什么话大家再敞开了说。” 甜酿低头回话:“小果儿在祖母身边长大,真就如祖母的亲孙儿一般,如今离了,我料想祖母心头也想,喜哥儿又病着,不若将小果儿接回来住两日,给祖母闹闹病气...” 这话说到了施老夫人心坎里。 田氏这几日带着儿女寄住在客栈,本料想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光景,哪想隔了这些日,施家又遣人来说话,又接小果儿去看施老夫人,不知从哪来了一线生机。 甜酿日日在主屋伺候汤药,衣不解带服侍施老夫人,又兼着喜哥儿病愈,挪回主屋,小果儿隔山差五也来家玩耍,主屋好歹有些热闹起,施老夫人看着甜酿教两个孩子读书写字,玩耍嬉闹,脸色倒是瞧着好了不少。 和蓝家的往来有松动,桂姨娘嗅到那么丝苗头,也领着云绮来施老夫人身边闲话少坐,甜酿有时候陪着施老夫人念经烧香,见了桂姨娘诚恳道:“在祖母身边待久了,才知道素日姨娘的辛苦,前前后后忙忙碌碌,一刻也不得闲,发觉少了姨娘的帮衬,真如少了左臂右膀一般。” 桂姨娘抹泪:“哪里,左右都是些小事。” 施老夫人喜欢一家子热热闹闹的,有错当罚,但总归还是一家人。 施少连慢悠悠道:“祖母离了姨娘,心头都抱怨我们的不好,做小辈的终归年轻...有些事除了姨娘上心,旁的谁也做不及。” 桂姨娘听他语气松动,心头悬的那口气慢慢往下落。 趁着云绮婚事在即,施老夫人的身子又稍好了些,家里趁着天好摆了桌酒,施少连把田氏母子几人都邀了来。 这算是吃了一顿团圆饭,虽各人心中都有些尴尬,好歹人全乎,又有方家也在,场面上气氛还算过得去,施老夫人心中好歹有了丝喜气。 夜里晚了要回去,田氏无钱雇车,正寻思走路回去,施少连当着施老夫人的面发话:“小果儿刚还闹着和喜哥儿一起睡,婶娘也别走了,就在家中住下吧。” 顿了顿:“过阵儿表叔就要回来,看着也不好。” 田氏搓搓手,点了点头,赧颜道谢。 芳儿倒是极高兴。 田氏一家又搬了回来,本以为日子照旧,哪想蓝家的仆人都打发了,屋里该收缴的都收缴了去,真是空有几间屋子,冷锅冷灶,事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没有一丝现成的好处,田氏又没几两银子度日,真是有苦难言,兼之往施家来的院门都有人守着,不是想来就来,若要想往施家来,也要先眼巴巴的问声:“老夫人今日得不得空?” 田氏和桂姨娘如今也和笼中雀无异,只为了陪施老夫人高兴,偏又敢怒不敢言,怕施少连再使出什么手段来。 云绮没多少日子就要外嫁,家里家外要忙的事情还很多,但如今家里桂姨娘威严扫地,施老夫人病体,家里没有合适的人,一点琐碎杂事施少连先交给紫苏代办,但一个婢子掌家成何体统。 这后院的管事权,自然落在了甜酿头上,施老夫人也说不得半个不字。 榴园再幽静的路,赶着去的人也不少。 孙翁老将从桂姨娘那收缴来的一应账册钥匙都交到了甜酿手里。 她看见施少连眼里的笑意。 欺她,迫她,碾碎她,再扶她,宠她,教她,让她爱他。 让昔日看不起她的那些人,都跪在她身边。 第65章 第 65 章 甜酿看着桌前摞得高高的利息账目, 庭里站着乌泱泱的婆子婢女,屋檐下雀鸟啁啾鸣声,出了一回神。 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快, 又似乎预谋许久。 不仅是原先桂姨娘管着的那些, 原在孙翁老手中的田产利息、库房账目都挪了过来。 这个家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细细来分:庄租账目、支用出入、备膳肴品、内帛玉铢、敬客中庭、童仆差使都是事,每项都有人有事来禀,挤在榴园里等着裁度。 若是新妇出嫁,起先几年也是傍在婆母身边,耳濡目染学些中馈之道,待年岁渐长、脱了新媳妇的架子,才慢慢接过家中担子,辅佐夫君、主掌家事。 施少连坐在甜酿身边, 先替她打发眼下紧要的诸项,见她神情呆呆, 双目游离, 挑眉逗她:“好好学着,日后这些都是你的分内事,可不许疲怠偷懒。” 她神色不豫,瞧着他抿唇:“家有尊长, 把这些东西搬到我面前来,祖母心头该怨我的。” “祖母高寿,这时候也该颐养天年, 享些清福,每日含饴弄孙就够,这些俗事还是莫扰她老人家。”他不以为意, “我知会过祖母,她应肯的。” 施老夫人心头纵有千百心思,但长孙已到了自立门户的年岁,幼孙又是懵懂稚子,她这个老夫人的尊威在这家里只是虚设,实在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只能叹一口气,任由施少连去胡闹。 施少连见甜酿脸色,开门见山:“管家也没什么不好,一来你有事可做,还能结交些友邻,省得日日在家消磨;二来你有什么想帮衬的人,都随你的意,譬如王妙娘,她日子再如何不好过,回不回施家都罢,有你掌家,她这下都有了底气;三来手中有权柄,我给你撑腰,昔日那些招惹你的人,都尽可出口恶气,还有...昔年若不是桂姨娘和田氏在祖母背后撺掇,王妙娘也不至于弃你和喜哥儿私奔,这些恩怨可别忘了。” 甜酿垂眼,默默嚼了一番他说的话,沉静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账目,翻了两翻,低头细看起来。 两人都是聪明人,会审视夺度,也会顺应时机,她所求不过安逸舒适的生活,顺风顺水,宜室宜家,问他:“你能教教我吗?这些东西...实在是有些乱了。” 甜酿花了一整日把田房利息账目各项都看了,事无专管、人无专职,有些摸不着头绪,他从暗道过来,先去挽袖净手,回她的话:“这阵子蓝可俊未归,我还有空,你每日到书房来花上一个时辰,我来教你。” 他去吻她的香腮:“夜里清风明月,不谈俗事。” 甜酿低着头,被他牵住手往内室去。 私室喁喁情话,宝月进来奉茶,见窗旁两人身姿重叠,窗槅半开,一扇淡红圆月镶在天幕,甜酿慵懒窝在施少连怀中,螓首枕在他胸膛上,听见宝月进来的动静,微微偏首,眼珠子缓慢转了半圈,又漫不经心落在天上月旁。 像极了一只被主人捧在怀里的狮子猫,圆溜溜的眼,身上披着柔光,收敛了利爪细牙,懒洋洋窝着,百无聊赖又筋骨松泛的模样,温顺又可爱。 施少连将下颌枕在她鬓边,垂眼看她眼神四处漂移,她这副模样他也第一次见,一直默默的瞧着。 青春少艾,很难说是见色起意还是潜移默化,总之就是喜欢。 举手投足的柔美妩媚,床笫之间的风流婀娜,伪装神色之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真性情,他爱她那一点破绽,有时候面具戴得太久,便模糊成了本体,只觉得虚伪生厌,但她不是那样的,笑起来的月牙眼,看人时候的圆圆眼,那双清澈的眼里始终有光亮在,火苗一样,烧的人心里旺旺的。 如果杨家未亡,这样的姑娘怎么会沦落在他身边。 可惜,杨家也亡了呀! 烛光淡影,鲛绡软帐,倩影成双,自书房那一番交锋之后,羞辱或是征服先不论,两人都似乎开了一点窍。 她的纤弱细骨似乎被他凿开了一条缝,态度也软和了下来。 他的手段更放纵了些,要把她皮肉下那些骨刺都慢慢搓揉出来。 巫山**,鱼水交欢,自有一番情天幻境。 秋意渐浓,正是要添衣的时节,榴园和见曦园的日子却大相径庭,一个春深和煦,一个冷风寒雨。 施少连虽把家事都交给甜酿,不管施老夫人心里有没有怨气,甜酿却少不得每日去主屋几回,一是伺候施老夫人汤药,二是刚开始发号施令也向施老夫人请示,务必让施老夫人事事明了,以缓心疾。 这一日往主屋去,甜酿正撞见紫苏从屋内出来,两人在门首打了个照面,紫苏屈膝纳福:“二小姐。” 甜酿上下打量她一眼,微微一笑,她对紫苏没有恶意,在她还是施少连亲妹妹时,其实和紫苏的关系很不错,在那之后,她利用紫苏,看着紫苏一点点崩溃的模样,只觉得欷歔。 “许久不见紫苏姐姐,姐姐有空也来榴园坐坐,陪我说说话。” 紫苏连道不敢,低头退了下去。 屋内老夫人的脸色隐隐难堪,又忍而不发,见甜酿来,敷衍了几句话,又扶着圆荷去内室休憩。 甜酿坐在耳房里,默不作声将一盏茶都喝尽,才慢慢走出来,径直去了外院找施少连。 施少连正和孙翁老在账房说话,府内的账都给了甜酿,施少连又接了生药铺和当铺的营生,孙翁老手边的事情除去了十之七八,施少连许了孙翁老长假,往故土青州去探亲,等蓝表叔的船回来就即刻动身。 两人第一次见甜酿来寻,都有些惊讶,施少连三言两语和孙翁老道:“我备车船送先生回乡,不拘先生暂住多久,何时想回修书告知我一声即可,我再派车船来接,要我说,也是把家中妻小接过来才最佳,省的先生一家骨肉分离。” 孙翁老笑道:“老妻如今住在女婿家,我若能劝得动她来,日后也要和大哥儿说一声叨扰。” “先生客气。” 两人作别,施少连带着甜酿往书房去,见她秀眉微紧,下颌紧绷,温声问:“这是怎么了?” 甜酿想了很多,最后才道:“我能看出来...祖母和我的情分越来越薄,但不管我做错什么,我不愿有人再来离间我和祖母剩下的一点感情...” 他嗯了一声:“紫苏又去祖母那说话了?” 施少连宛然一笑:“这回说什么...是那条汗巾子,还是我夜宿榴园?” 甜酿只觉他那笑容极冷,唇线抿如刀脊,寒意森然,也有些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她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她想要的东西你都能给,对她好一些罢...” “你又知道她想要些什么...语气这样大方。”施少连转向甜酿,“若她想要个妾位,甚至想要个妻位,想掌内宅,想替我生儿育女,你舍不舍得,应不应肯?” 甜酿抿着唇不肯说话,乌黑的眼睇着他。 “应不应?”他也盯着她,眼神明亮得摄人心魄,欺身逼近,“舍不舍得把我拱手让出去?” 甜酿咚的一声坐在椅上,眼前是他的俊颜,笑吟吟的,一个手栗子敲在她头顶。 “你若敢应,今晚上可跑不了了,让你哭个够。” “我还欠她一项东西,这两日正要找她了结。”他语气转为闲散,“她从沈家跟我到施家,这几年都辛苦,也是该对她好一些,多关照一些。” “祖母那边,明日我们一道去请早。” 他如今几乎夜夜歇在榴园里,虽避着众人耳目,却不避亲近的侍者,好在挑的都是嘴紧的仆役,但这种事情再藏也藏不过多时,总有撞破的一日,施少连并未打算在江都久待。 圆荷正在给施老夫人梳头,见施少连和甜酿同来,端的是一对金童玉女,见者赏心悦目。 寒暄落座,甜酿说了几句话便回了榴园,施少连倒是留下来,说的是他的亲事。 先给紫苏娘家送聘赠金,把紫苏扶为妾室,内可帮着甜酿料理家事,外可打点些亲戚往来,甜酿毕竟还是未嫁女,不好尽日在外抛头露面,待日后时机成熟,再娶甜酿过门。 无妻先纳妾,这种事儿在平常人家确实少见。 施老夫人也没什么能说的,只道:“大哥儿自己有主意,还找老婆子说什么,就这么办吧。” “那孙儿和甜姐儿的婚事,祖母有何想法?” 施老夫人摇摇头,实在没有力气去想这些,施少连也未打算深问,见施老夫人默然,也将话题抹过:“那我让紫苏先过来,给祖母磕头。” 紫苏被唤去主屋,先见圆荷挤挤眼,擦身道了声“恭喜”,再进屋,见施少连坐在施老夫人身边,笑意满满看着她,桌上搁着一对沉甸甸的金镯子,是施老夫人赏给她的首饰。 “好孩子,虽你是家里的婢女,也在江都有爹娘姊妹,让孙先生送你回家歇几日,挑个吉日再回家中来。” 紫苏没有料想这事来得这样快,先给施老夫人磕了个头,再被圆荷扶着回了见曦园。 不过在见曦园坐了片刻,就接二连三涌入一**下人,捧着衣箱小匣子,有锦绣华服,有珠宝首饰,有金锞银锭,也有如意糕点,更有素日相好闻言来庆贺的人。 甜酿是第一个听见消息的,那些赏赐都是施少连吩咐人来榴园领的,甜酿又自己做主多添了些,只是不知怎的,心头觉得有些古怪。 好消息传得甚快,连桂姨娘和云绮都来贺喜。 后来施少连也来见曦园,见着紫苏,也笑着拱了拱手,道了一声贺:“恭喜。” 她想成为另一个桂姨娘,这有什么难的。 紫苏两靥飞霞,上前谢礼。 这夜施少连歇在见曦园,自然是有话和紫苏说。 他一边喝茶,一边笑问她:“一朝翻身,我见大家对你都恭谨得很,你可记得你主子是何人?” 紫苏今日被人打趣了不少,低头道:“自然是大哥儿。” 他展颜一笑:“既然敬我,那我亦有话要说。日后你就是施家的半个主子,虽如此,也不可懈怠,每日服侍老夫人,晨昏定省,敬茶请安,不可怠慢。” “是。” “如今二小姐掌家,她年纪小,也没什么心眼,里里外外你多帮着她些,外头那些抛头露面的交际,她不便前往的,你也多担待些,事事时时以她为先,这点切记,做错我可不饶你。” 紫苏怔了怔。 “还有一些话,我未和老夫人提起过,我日后总要娶她为妻,江都非我两人久留之地,这一两年里总要迁往他处,但这宅子在此,这家就全交由你做主,家里众人要劳你悉心看护,逢年过节烧香祭拜莫忘。” 紫苏猛然回过神来,瞪着施少连:“大哥儿...” “还有一个孩子...”他道,“你娘家姊妹多,侄儿侄女众多,你若觉得膝下清净,抱养一个来,让他替你养老送终,也是使得。” 他微微一笑,指节搭在脸畔,翩然俊雅:“你知道的...我最厌恶孩子,特别是我自己的孩子...” “这安排,你可还满意么?”施少连眯眼笑,“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她浑身颤抖,眼里摒出泪意,语气哽咽:“大哥儿抬举我...是先想我做二小姐的挡箭牌,再让我一人在这家里孤独终老...我...我...” 她软倒在地上,身上发冷,肚腹翻搅,哇的一声作呕。 呕不出东西,只能呕出一颗真心来。 “不是我想...本就是如此。”他皱眉,凝望着手中茶水,“你始终忘了,你的主子是谁?” “我什么时候是你的主子了?”他冷笑,“是我故意在那间佛庵里勾引你,为了拗断我和沈妙义的婚事,还是沈家早想把我踢开,让你冒充沈妙义,泼污水来栽赃我?” “亲事毁不毁,我睡的人是谁都不打紧,打紧的是...我最恨有人背后坑我,宁可我负人,也不可人负我。” “让沈家出了一回丑,这账也就算扯平了。”他嘴角扯出条凌厉的线条,“你是沈家的弃子,那也罢了,睡也睡了,不过当个通房用,但你敢换掉避子汤,就为了拢住我...知不知道我为何只纳你在房中?看你一年年苦熬,偷偷求医问药却全无消息,我心里觉得畅快。” “我是真心喜欢你...从跟着小姐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真的...”她捂住脸,泪落如珠,“做什么,我都是甘愿的...” “你既然甘愿...我也曾许诺过你好处,也提点过你,你以后是有主母的,主妾以主为尊,但在我眼皮子底下,你怎么对二小姐的?” “你先叛沈妙义,再叛我,再叛二小姐。”他声极冷,“抬你做姨娘是我仁至义尽,换做旁人,你死不足惜。” “好好活着吧,这家里还有很多地方要你撑着...这么忠心聪明的下人,死了跑了,可就可惜了。” 第66章 第 66 章 天不算冷, 但夜里僵坐得久了,仍觉得衣裳生凉,寒意侵骨, 身上抖得厉害。 她做错了吗?他说的那些,真的是她的错吗?她真的有错吗?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 身不由己, 心也不由己。 真心实意喜欢一个人, 想和他长厮守, 想为他生儿育女, 想他前路无碍,一心只想顾及他、维护他,这有什么错的? 他眼里从来就没有过她, 他嫌恶她,瞧不起她, 弃她若敝屣。 原来从头到尾, 那些温恭尔雅、那些相守相伴, 那些肌肤之亲, 全都是她的自以为然,都是虚情假意, 都是冷眼旁观, 她就像地上的一只虫蚁, 被随手一摁,也嫌脏了手。 那些款语温言下,藏的是多冰冷的一颗心? 如果真能呕一呕, 她真恨不得把心给呕出来,只留一具空壳在世上。 青柳真是眼睁睁看着紫苏在灯影下僵坐了一整夜,脸色雪白如纸, 像掏空了精气神一样,瞬间憋了下去。 大哥儿早就离了见曦园,吩咐她守着紫苏,这会儿天快亮了,青柳见她身形似坠非坠,恍恍惚惚的,连上前扶住,连恭喜的话也不敢说,心里也忐忑,道是:“紫苏姐姐,不然我扶你去梳洗一番...大哥儿吩咐...今天把你送出府去,让你走前去老夫人面前,还有家里各处、姨娘婶娘、二小姐处都磕个头...” 紫苏似笑非笑应了声,摇摇坠坠起身,青柳端来清水,替她净面梳头,见她脸色极差:“我给姐姐沾些胭脂,补补气色?” 她脸眼珠子都似僵住,迟滞转了半圈,算是应答,青柳替她脸唇上补上厚厚胭脂,这才觉得稍能见人,见她神情还僵着,忍不住温声劝:“姐姐这是怎么了?这样好的事情,这样好的日子,怎么成这模样了...” 是了,好事情,好日子。她千算万算,给自己挣了个姨娘的名分,有什么不知足的,这么好的宅子,锦衣玉食,仆婢伺候,样样件件都有了,她又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紫苏强打精神,先和青柳去主屋给老夫人磕头,恰好桂姨娘带着云绮也在,正说着云绮的婚事,喜日将近,虽然嫁的是贫寒学子,但桂姨娘要强,希望婚事办得风光些。 几人听说施少连吩咐紫苏今日归家,施老夫人心头还是乐见紫苏归于施少连,很是说了一番温软话,桂姨娘如今依附施老夫人而活,说话也甚是客气,还撸下胳臂上一只玉镯送了紫苏。 云绮将要出嫁,这阵儿都紧张兮兮的,她虽是妾生,但转念一想若是以后方玉也纳妾,少不得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你死我活。这回见了紫苏,心直口快:“大哥哥心底还是对紫苏姑娘好,先纳了宠,日后新嫂嫂进门,想必也是个大度的。” 紫苏如鲠在喉,也不声不响磕头谢了,退出主屋,先往蓝家去,一路仆婢无不拱手恭喜,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蓝家冷冷清清的,田氏和芳儿两个正在屋内做针黹,蓝家日子不好过,没有仆役,没有用度,失了老夫人和桂姨娘的靠山,全靠施少连手缝里漏出一点过活。 田氏自落魄以来,明里暗里向紫苏求了几次,紫苏忌惮施少连,都不曾理会,不说鸿沟,田氏心头的怨恨倒是有的,这会儿见紫苏来,脸上堆着笑说了几句好话,吩咐芳儿把紫苏送了出来。 芳儿回身,瞧见田氏脸色恨恨神色,安慰道:“娘,如今她得了势,您脸上那个皮笑肉不笑,看着实在假。” “若不是她三番两次的撺掇我和你桂姨娘,我们如今能有这个下场。”田氏呸了一声,“她倒好,倒成了姨娘。” “难说呢。”芳儿轻笑了一声,眼里光彩奇异,“到底好不好,可没个定数。” 最后倒是去了榴园,宝月先来掀帘来迎,见紫苏立在廊下,先咽了口口水,神情略有些紧张:“紫苏姐姐来坐。” 甜酿很快也从内室出来,见紫苏脸上眼下敷着粉,掩着一抹淡青,毕恭毕敬朝她行礼。 这个时候,寒暄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甜酿无话可说,紫苏有话说不出口。 解围的是施少连,整衣施施然出来,见着紫苏,微微一笑,温声道:“昨日该交代的都交代尽了,日后更要勤勉些,方不辜负我的一番良苦用心。” “二妹妹这里,也要立个规矩,那些领事的婆子们,每日点卯上工,进退举事,言行举止都要有分寸,不然都仗着妹妹年轻胡乱支应。”他转向甜酿,“我把紫苏抽给二妹妹使唤,每日让她和管事婆子一道来听令,妹妹有什么事尽管打发她去做。” 甜酿低头称是:“日后辛苦紫苏姑娘了。” “谢大哥儿和二小姐恩典。”紫苏暗黄着脸在两人下首磕了一个头,又被领了出去。 孙翁老安排了马车,要送紫苏回家,只说三日后是个吉日,再来接人。 紫苏父母是沈妙义外祖黄家的下人,她是家生子,自小就跟在沈妙义身边,后来沈妙义出嫁,她归了施家,父母也年迈,被黄家打发回了乡下,路不算远,半日的路程即到。 马车缓缓驶过,绕江都城半圈,在一处宅门前停了下来。 门首上朱笔写着黄宅两个大字。 “就是此处,没错。”车夫见紫苏脸色发青,手指紧紧抓着车窗,浑身打颤,挠了挠头,“孙先生交代小的,紫苏姑娘就是从此处出来的,三日后的喜轿子,也是这家里来接,还要姑娘磕过头,谢过恩典再出门。” “不是!不是!!”那声音似凌厉,又绝望,五指抠入窗栏,圆润指甲内灌满木屑,“这处跟我没关系...” 她是从小生养在此处,但如今沈、黄两家如何容得下她,连她父母都被逐去了乡下,她的奴契被施少连讨了去,在他手里,和黄家又有什么关系! 他就是要一步步地羞辱她,嘲弄她。 车夫也很为难,看着紫苏在车内扭曲着脸,紧紧咬牙,半分也不肯动弹,细声劝道:“若不是此处,要么姑娘自己再雇个车回家去?小的也是听令行事,还赶着回去复命,晚了怕是要耽误...” 黄家虽是没了她爹娘,但仍有些旧识在,有个表姐嫁了小厮,也在这府里头当差,就住在后巷一爿小屋里,车夫见紫苏浑身打着哆嗦,那脸色古怪得很,也是心善,费心费力找到了那个表姐,将人送到,又交代了几句,自己赶着车又回了施家。 那妇人也是经年未见紫苏,见她衣着鲜亮,头上钗环不少,身边还带着许多好东西,又听那车夫说什么三日轿子迎喜,姨娘过府,眼珠子滴溜转了两转,喜笑:“可恭喜姑娘,如今总算是熬出头了。” 又见她双目发红,唇灰脸赤,额上伸手一探,忙不迭道:“唉呀,姑娘你怎发起热来了。” 妇人当即雇了个车,将紫苏带回乡下去。 阖家人听说紫苏要当姨娘,又看施家那些赏赐,总算是见着出头之日,连对紫苏的怨气都消减了几分:“这施家家业不大,出手还算是阔气,好姑娘...我们全家上下,可都靠你出头了。” 紫苏身上忽冷忽热,周边一概不理,只是目光涣散,盯着乌黑房梁出神,家里请了大夫来看,病人脉象有些急浮,舌苔厚白,眼下乌青,包了几包药,吩咐煎熬服用。 哪想这药方不顶用,吃了一日,病倒重了一日似的,紫苏父母听说三日后要纳喜,还要从黄府出门,脸色都有些难堪:“这不成事,我去和施家说道。”当下夫妇两人带着儿子去施家找施少连。 施少连未见着,倒是孙翁老出来迎客,听说紫苏病着,捻须道:“也不急在三日,左右都是一家人,那就换个日子,七日后也是个吉日,再把紫苏姑娘接回来。”又去生药铺里拎了几包药回来,“乡下郎中的药未必好使,还是自家的药好些。” 倒一字未提旁的事情,把人都搪塞回来。 七日后,紫苏身上这病还不见大好,也许是郁燥失意,也许是哀莫大于心死,眼见着人消瘦下去。 施家倒是派人来看了一眼,只道:“紫苏姑娘只在家安心养病,何时病愈了,再入府也不迟,老夫人和大哥儿,心里头都惦记着你呢,心安吧。” 没什么不心安的,床头还搁着施家赏下来的金银珠宝、衣裳首饰呢。 紫苏听言,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替我谢谢老夫人和大哥儿,我心里头也念着主子。” 这么再养了几日,紫苏身上的病倒是好得七七八八,能坐能行,但也不见施家来人问,家人里又遣人去施家问消息,黑夜才回来:“施家三小姐几日就要嫁了,这阵儿施家上下都忙得乱糟糟的,到处是客,去问门房,半日也不见有人传消息,后来天黑才有人出来说,不得闲,只让等着,空时总会来接,再问到底何时,那人又说,短则十天半月,长也长不到哪去...” 家里人问紫苏:“这话听起来有些蹊跷,那施家大哥儿不是对你挺好的么,说要纳妾,怎么推三阻四,如何一点也不上心。” 紫苏并不言语。 “实在不行,挑个日子,家里雇个喜轿,把你送到施家去。” “浑话,哪有做女子的,自己把自己送亲的...” 紫苏知道,这接亲的日子,可能会来,可能永远也不会来,即便来了,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过的,不把她戳出千疮百孔不会罢休。 也许是一直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在别人眼里,不过就是个笑话。 冷冷的眼,随手可捏死的蝼蚁。 半夜里,房里烧起了一把火,火是从喜服上先烧起的,而后是那些鲜亮的缎子、衣裳、床帐、屋舍... 邻里众人把紫苏救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身上烧伤了一块,烟灰把嗓子熏坏了。 消息传到施家,上上下下忙着云绮的婚事,半点也不得空,大家都坐在主屋陪施老夫人说话,施少连听下人说罢,皱了皱眉:“不吉利。” “不过是她病着,晚两日去接,又逢着云绮的事,倒开始想不开寻短见了。”他声音平平淡淡,“不识抬举。” 施老夫人也觉得不吉利,全家人更觉得不吉利。 人是不能要的。 “念在她服侍我多年的份上,把她的奴契归还与她,让她自己过活吧。”施少连道,“那些聘礼烧了就烧了,也不再追究。” 施老夫人想了想,也只能点头:“就这样吧。” 旁侧也有外人在,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府上这样的人家最是少见,老夫人、大哥儿都是心善的,必有福报。” 他微微一笑,嘴角扯出个弧度,露出个不知是讥诮还是敷衍的笑。 第67章 第 67 章 云绮的婚事没有大肆操办。一是方家清贫, 二是施家近来闹的那些事,多少伤了根本,施老夫人不愿招惹太多风言风语, 只请了一帮子女眷提前几日来暖房。 况家阖府都来了,苗儿的肚子已完全显出来,况学小心翼翼扶着, 生怕有个闪失。苗儿领着婢女去内院,先拜了施老夫人, 再贺了云绮和桂姨娘,最后往蓝家去。 田氏和芳儿都在屋内枯坐, 原来是田氏羞于出来见客,施家也不愿让她过来, 脸面丢尽,日子不好过, 田氏只翘首盼着蓝可俊归家,掐指一算都两个多月过去了,路上再耽搁, 想来标船也快回江都了。 田氏见大女儿养得面色红润, 身条丰盈,再一呷手边的淡茶,话里话外也忍不住怨天怨地。 苗儿不耐烦听母亲说这些,皱眉道:“如今有片瓦栖身, 母亲就该感恩戴德,成日抱怨这些有何益处, 还白损了自家阴鸷。” 她向来温顺,从不辩驳田氏的话语,如今嫁了人倒有了几分底气, 田氏听女儿这般说,心底也凉了三分,赌气道:“你如今是有了好日子,对我们不闻不问,心里也百般嫌弃,有了夫家就忘了娘家。” 苗儿心里也有气,直冲冲从椅上站起来,扶着婢女的手就往外走,往外头去寻甜酿。 甜酿不在主屋里陪施老夫人,也不陪着女眷坐,正和孙先生在厢房清点云绮的嫁妆,一共六十四台箱笼,都用红绸扎着,贴着大红喜字,这些今日都要送到方家去,瞥见苗儿过来,只怕脚下东一只西一只的箱笼绊着孕妇,甜酿连过去扶:“这儿乱糟糟的,姐姐当心脚下。” 苗儿目光在那些箱笼上扫过,晓得这其中有不少是当年施家为甜酿添置的嫁妆,如今都给了云绮,那甜酿的婚事施家是如何打算? 她心头存着疑惑,又不便多问,只含糊道:“我和三妹妹,都沾了二妹妹的光...” 甜酿明白她的意思,笑道:“这些都是祖母先备着的,也不拘给谁,我也是用不上的,三妹妹能用再好不过...” 两人坐下喝了一盏茶,后来施少连也来,穿着件很是鲜亮的云中紫的绢衫,衣领袖摆缀着团花蛱蝶,行步风流,尽显清俊,正配着甜酿的杏子红的裙,落在眼里都是鲜妍可人。 正逢着吉时,礼乐奏起,炮仗高燎,家丁将嫁妆一架架抬出去。观嫁妆正是女方家最紧要的一项,家里宾客听见鞭炮声,晓得到了时辰,都聚集在道旁,见那些床、橱、妆奁镜架、花瓶、锦被一架架往外走,纷纷鼓掌喝彩,甜酿唯恐人群挤着苗儿,携手出去:“我们去看看云绮妹妹。” 云绮年龄还小,自己也没料防就这么嫁了,见着耳边人说话,外头又抬嫁妆又唱和,还有专请来的伴婆左右说着喜庆话,坐得又羞又别扭。 苗儿肚子沉,早早就被况学接去,安置在客房里,这夜里陪着云绮的只有甜酿一人,姐妹两人合躺在一张床上,云绮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上一次姐妹两人有这么亲近的时候,还是在绣阁里,那也是很久之前了。 “嗳,你睡了吗?”云绮轻声喊。 “没有。”甜酿闭着眼回她。 “没嫁给张圆,你心底难受吗?”云绮翻了个身,问她。 “嫁给方玉,你难受吗?”甜酿反问她。 云绮噘嘴,起初还不说话,闷了半日:“起初难受,后来想通了,就好些...” “我也一样。”甜酿回道,“想通了就好了。” “那不一样。”云绮嘟囔,“我和你不一样...” 云绮声音低下去:“有时候我觉得你有些坏,但也不是太坏...” 甜酿咯咯笑了。 云绮见她笑得灿烂,倒回枕上,低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思,从进这个家门,你都是故意的,大家都偏心你,特别是大哥哥...” “后来我想...你和大哥哥感情那样好,也许是你们两个都一样...表里不一...”她突然谈兴大起,“在你没来家之前,家中只有祖母、爹爹、大娘子和姨娘、大哥哥和我。哥哥要念书,所以爹爹更喜欢带我玩,每回我跟哥哥说那些吃的玩的,他都一声不吭,假装没听见,但我随口说出的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有时候我觉得大哥哥样样都好,孝顺祖母,爱护家里,温柔体贴,又觉得不是这样...”云绮嘀咕,“他也有很冷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一只野猫偷咬了祖母养的雀儿,那雀儿折断了翅膀,在地上扑腾惨叫,大哥哥袖手旁观了很久,还拦着我,不让我去救,后来大娘子把哥哥责骂了一顿,大哥哥却说,雀儿多半是活不成的,还不如留给野猫果腹。” 甜酿从被内探出一只手,握住云绮:“你胡思乱想了这么多,又叨絮了这么多,是不是在紧张明日出嫁?” 云绮咬唇,胸膛内**辣的难受,倚在枕上,半晌道:“我不想像我姨娘那样过一辈子。” “方玉是个正人君子,你和他以诚相待,日子不会难过的。对他母亲和妹妹也好一些,笼络住人心,人心自然也向着你。” “像你那样吗?” “对,像我那样。”甜酿苦笑。 次日晨起,又是一个吉日,衣香鬓影,语笑喧阗,笙箫鼓乐大作。 施家将凤冠霞帔的云绮送上喜轿,锣鼓喧哗,鞭炮盈天,众人簇拥着一双新人出门。 甜酿看着方玉将新妇接走,也看见施少连在人群中谈笑自然,看见桂姨娘淌着泪,看见喜哥儿追在喜轿一侧,漫天撒糖。 人一个个都往外走,却没有新的人进来。 家里还有客要陪,园子里摆了席面,甜酿搀扶着施老夫人换了大衣裳,出来陪女客饮酒,堂中有人瞧着甜酿,问起:“二小姐的婚事如今不知有没有着落。” 施老夫人淡笑:“我舍不得她,还是在身边多留两年吧。” “那贵府的大孙儿呢?可定了人家不曾?”有人跃跃欲试想保媒。 施老夫人搪塞过去。 家中只剩一大一小两个孙儿,施少连年纪已不小,早到了娶亲生子的年龄,他和甜酿的关系堵在那儿,施老夫人可以视而不见,但这成家立业,子孙后代的事情,施老夫人不能不惦记。 女眷席面散得早,甜酿早早也回了榴园,席间喝了一点果子酒,被凉风一吹,酒气翻涌,面靥滚烫,眉眼饧涩得睁不开。 宝月筛了一盏茶来醒酒,甜酿喝过半盏,也懒于梳洗,就伏在美人靠上,打个盹儿解解乏。 后来还是被屋里的说话声闹醒。 施少连正和宝月说着话,家里换了新茶,是白毫银针,施少连亲手筛茶,宝月在一旁垂手学着。 甜酿睁开一条眼缝,见他把茶盏掀盖,茶气氤氲如白雾,清淡的茶香很快盈满屋子,也飘到她身前来。 她喝的茶清淡甘甜,他却爱苦涩酽冽的味,后来他也迁就她,常喝老君眉这一类的淡茶,平心而论,衣食住行点点滴滴,他对她的好,三言两语道之不尽。 家里这几日都有客,他在外院应酬得晚,都宿在书房,今夜客都散去,他也早些往榴园来。 甜酿见他低头试茶,一双狭长又风流的丹凤眼随意往她处一瞥,那眼里本是疲累又黯然的,不知怎的突然一亮,点缀着几许暖暖笑意。 施少连喝了一盏,又给宝月试了一盏,声音温醇:“什么时候二小姐能喝完你斟的一盏茶,你茶艺才算有进益。” 宝月心底嘀咕,这么些年,也没见二小姐嫌弃过我。 “她是不挑剔你,敷衍作罢,若是真计较起来,真该把你送回管教婆子手里,再学几日。” “婢子省的。” 施少连倚在椅上,长长歇了口气,烛光照着半边脸庞,忽明忽暗,光影交织,又斜眼去觑甜酿,她还是懒得动弹,一动不动倚着,双眼闭着,长睫轻抖。 “既然醒了,就过来坐。”他笑,“我这一会也累,陪客在前头喝了几大银花盅的酒,满肚子酒水都在晃。” 她听他发话,这才从美人靠上起身,揉了揉额头,慵懒迈步过来,见他老早就朝她伸出手,长臂一探,将她推入怀中,拢在膝头坐。 “妹妹...”他眼里落着烛光,将下颌枕在她身上,语气微叹,沾着点沙哑。 甜酿这才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 宝月见两人这副模样,悄悄退了出去。 “累了么?”她问他。 “嗯,有一点。”施少连搂住纤腰,镶在怀中,闻着她的馨香,“这几日凑了一帮人,跟方玉有些渊源交际的秀才学子,又是吟诗又是做对,费神费力,酒量也是卧虎藏龙,看来惯在外头厮混的。” “这么喜欢读书人,你也可以继续进学念书,求个功名。” 他笑:“读书能有什么用,若能出头,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若不出头,满口之乎者也,平添穷酸气。” “我最不耐烦念书,何时喜欢读书人了?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他抚摸她的脸,低叹,“妹妹喜欢读书人罢?” “如果我去当个读书人,妹妹会喜欢我吗?”他睇着她,声音温柔低沉,薄唇美好,“会喜欢吗?” 甜酿偏首看着他,眼神也是熠熠生辉:“哥哥不喜欢念书,那就不念,我喜不喜欢,跟念不念书没关系的。” 他胸膛里泛出笑,轻捏着她的下颌,将她的面靥拉近自己,两人靠得极近:“我的甜酒儿...” 他仔细吻她,用唇和舌,牙齿和涎液,吃她的红唇和香舌,一点点吞没,像侵食一只香甜的蜜桃,汁水甜馥,果肉甘美,吸吮齿啮的声音被水声裹着,分外的柔软和旖旎,她轻哼出声,媚眼如丝,不经意间瞥见他的面庞,眉眼俊逸,神情沉醉,温柔似水。 是浓郁酒气和甘甜清茶的味道,甜酿软在他怀中,牵牵他的袖子。 他也睁开眼,见她娇颜酡红,星眼如饧,停住亲吻,凝视她片刻,而后长叹一声,拥紧她,哑声道:“小酒,对我笑一笑,你很久没对我笑过了...” 她思量,目光先游离出去,环视屋内一圈,而后又绕回来,落在他面上,贝齿咬了咬下唇,露出一个明艳的微笑:“你是不是喝醉了?满身酒气,还说起奇怪话了?” 笑眼如新月,酒靥似深窝,自然是极甜,又有妩媚和艳丽之感。 他释然倒回椅背,一手搭在椅靠,一手揽着她的腰,含笑瞧她:“也许吧,今天真的喝的太多了。” 她身子往后一歪,枕在他肩上。 “这几日你也累了吧,忙前忙后的,我和宝月说了那么久的话,也没能把你吵醒。”施少连抚摸她的鬓发,“辛苦了。” “嗯,也喝了一点酒。”她懒散回他。 “喝的什么酒?” “橘酒和木樨荷花酒,你呢?” “婺州金华酒,山东秋露白,两酒兑一大杯,当浮人生一大白。”他道,“木樨荷花酒要配螃蟹吃,橘酒还需云香片,这酒女眷们吃,吃口甜,又雅致。” 她也笑:“只有哥哥是个雅致人,客人们还嫌酒味淡,配羊羔肉、烧鸭才吃得尽兴。” “也不是我雅致,从小我娘讲究这些。”施少连笑道,“我喜欢妹妹的桂花冬酿酒配切得细细的猪头肉。” 她也忍不住,趴在他身上咯咯地笑。 他喝了酒,正是情热,也是兴起,将她拥住,双眼亮如星辰,轻声笑:“你嫌我身上的酒气...让宝月备水,我们一道洗洗,好么?” 甜酿垂眼,将下颌枕在他胸膛上:“夜深了。” “梦入神山良夜悄。”他也懂些轻佻艳诗。 浴桶内还撒了玫瑰花、海棠蕊,两人在桶内耗了许久,云蒸霞蔚还是浪淘酥骨,弄得满地的水方才尽兴。 第68章 第 68 章 三日后新妇回门, 云绮带着方玉再踏入施家,甜酿见她已经梳了新妇发髻,脸上漾着红晕, 眼里带着羞怯。 这倒是奇了, 云绮出嫁前是一根筋的性子, 说话办事都直, 在施家不说横行霸道, 也是我行我素, 不过嫁为人妇短短几日,言行举止也学会了含蓄。 施少连笑她:“鲁丫头也开窍了,看来是妹婿教导有方。” 方玉颇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大哥儿说笑。” 云绮把身子一扭, 藏在方玉身后,冲着施少连哼了声。 她跟方玉搬了新宅,连带着方夫人和方小妹都接过去了,施家又送了丫鬟仆役,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管闲坐玩闹,方玉又在家读书, 有大把时间陪她,云绮性子粗, 方家又有意退让, 日子过得比施家还舒心。 云绮一走,桂姨娘被施少连挪回主屋去服侍施老夫人,如今整个新园子都成了甜酿的地盘,兼之施少连搬去外院,见曦园也只剩青柳一个侍女, 家中各处都颇为清净。 家里人少了,不需那么些下人,去年施少连倒是买了不少仆役,一时都无可用处,打发到榴园来,甜酿也用不了那么些,仍只留了宝月和清露明霜在身边,每个空闲院落里都留了两三个负责屋舍、花木、洒扫的婆子,余者都被送到乡下田庄,或是遣了出去。 施少连的东西都从见曦园腾出来,一半安置在书房里,另一半放在榴园,两处有密道连同,往来也方便。榴园多了他,也要防着些,甜酿在园子里择了几间屋舍,将家中的账册钥匙都归置进去,每日固定有个时辰点卯办差。 青柳在见曦园里收拾了紫苏的几箱衣物首饰,到甜酿面前来,想请个指示,是送还给紫苏,还是别的处置,甜酿听她这么一说,回道:“那些衣物、首饰本是她的东西,理当还她。” 想了想,又改了主意:“还是请大哥哥来,是他的人,理应听他的安排。” 施少连听说此事,道:“奴契已经归还给她家人,早就不相干了,这些都是无用之物,或扔或送,随意处置就行。” 甜酿抿唇,心平气和:“里头有不少首饰,都是昔年哥哥和祖母赏的,也值些银子,她家如今遭了祸,拿了这些还有些用处,如若哥哥早将她接回来,她家也不会发生此事...” “再者,家里养一个闲人,也不是养不起...好歹服侍哥哥一场,哥哥这样做...” 她和颜悦色,就事论事,倒看不出其他情绪。 施少连有些不以为意:“我在全家人面前许了她姨娘名分,断没有不应的道理。她却心怀怨气,纵火烧聘礼,怕是心比天高,看不上这姨娘位置,这种忘恩负义之人,还是请出门为好,留在身边,日后还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不追究、还奴契已是念了旧情。” 甜酿深吸了一口气,不理他,出去吩咐人:“把紫苏姑娘的这些东西,叫个人送回她家去。”又去自己的妆匣里取了一包银子,“就说是老夫人赏她的,让她安心养伤,日后好好过活。” 施少连见她自作主张,还把自己攒的银子俱拿出来送人,忍俊不禁,拂拂衣袍坐下:“妹妹既有自己的主意,还寻我来做什么,自己做主便是。” 眼睛睃着她,指节敲着桌面,意有所指:“妹妹比我料想的还要大度些...” 她语气淡淡的:“我只是可怜她。” 晚间就不那么融洽,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意味,他捻着撩拨了许多,蕊绽芬芳,唇舌凿泉,见她星眼微朦,拱着腰肢,十指紧紧揪着枕席,缠上去吻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甜酿扭头躲他的吻。 “尝尝,很甜...”他低语,“都是你的味道...” 她微微拧起眉头。 他单臂撑在她身上,一掌掐着她的脸庞,把吻衔过去,舌尖嬉戏,银丝勾缠,眼波逐渐荡漾,鼻尖摩挲,总带着酥酥麻麻的颤感。 她搂住他的肩,紧紧攀附在他身上,在他耳边呢喃:“大哥哥...你会一直对我好么...” 他心尖上忽地一颤,眼神深沉沉看着她,嗓音喑哑:“你肯要么?” 她眼眶微潮,微乎其微的点点头。 回应她的是汹涌巨浪,席卷四肢百骸,她想蜷起身体,却又被迫打开,一寸寸被熨烫平整。 不过几日,旺儿背着包袱归家了。 施少连和蓝可俊一南一北分道扬镳,却把旺儿留在了标船上,标船从济宁回来,路经江都,旺儿先下船回来,给家里通风报信。 施少连见他倒比之前略胖了些,挑眉道:“都说标船日子清苦,我看你们似乎过得不错?” 旺儿有些腼腆,挠挠头:“主子说笑。”又道,“表叔和平贵大哥回瓜州粮仓去归碟,先打发小下船,回来跟家里说一声。” 施少连点头:“走了两个多月,算是慢了,路上都耽搁在哪儿?” “头一遭去,蓝表叔说要打摸清沿途各界状况,各处码头都停了几日,再加上装船卸货,所以路上耽搁了些时日。”旺儿道,“仪真、淮安、徐州、临清、济宁诸州都停了,表叔带着我和平贵大哥,进了诸城,探究了风土人情和物产,也认识了不少客商。” 旺儿把这一路的情形都细细说了,漕船没有船钞,公然夹带已成风气,这一路从瓜洲北上,沿途携带的各类货品虽然零碎,七七八八却是不少,施少连大致听了,心中有数,挥退旺儿:“你一路跟随也辛苦,许你歇几日。” 田氏听说蓝可俊不日即从瓜州归,终于松下一口气,施老夫人也特意吩咐施少连:“等你表叔回来,家里这些事情都要好好说说,别闹得太僵,伤了情分。” 施少连闻着满屋子的要求,应道:“孙儿知道分寸。” 秋意渐浓,阳气渐衰,施老夫人的病没有好转,反倒见重,每日里不离汤药,如今施老夫人精力不济,是真不太管事,连陪着喜哥儿的时候都少了。 不过五六日,蓝表叔果然带着平贵从瓜洲回来,这两个多月虽在运河行船,日子却不单调,运河上船只如梭,路上商客最喜结交,多有同舟喝酒说笑打发时日,兼之沿途妓船、赌舫都有,施少连看着蓝可俊春风得意,不见黑瘦,反倒白胖了些。 蓝可俊自己出门一趟,长了不少见识,先拜了施老夫人,又见妻女,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气势,被施少连迎进孙翁老的账房,腆着肚子迈进去,也觉这屋子逼仄了些。 这两个多月的成果,是三百张盐引,还有一千两银子,蓝可俊见施少连盯着那几张银票含笑,一声不吭,心头微恼:“这趟只是出去见识一番,并不以赚钱为主,我在路上结识了好些新友,都是些奇人,改日引荐给侄儿。” 他这回出去摸到些门路,兴致勃勃:“原来不止我们一家做漕粮营生,好些绅衿世家的船都在水上走,运丝绵绸布的、运香料茶酒的,还有运玉石活物的,看着倒是稀松平常,细究起来,其实好处多多...” 施少连听他说完这一番话,笑道:“辛苦表叔,晚上侄儿做东,设宴替表叔接风洗尘。去丹桂街?” 正中蓝表叔心意。 施少连请了素日相熟的酒肉朋友,拉着平贵一道,一伙人往丹桂街去,院里还有盼盼和娇娇,月奴却已不在,又请了两个唱曲的伶人,治下一桌酒席豪饮。 这日天色本就不嫁,夜里落了冷雨,冷风涌进来,盼盼和娇娇连把窗阖紧,又熏了香炉,众人传杯换盏,直吃到月上柳梢方才散场。 叔侄两人一道归家,蓝可俊吃得醉醺醺回家,往床上一躺,连唤人来倒茶倒水,伺候梳洗,田氏正等他回来说话,见他一副要人伺候的模样,恨恨道:“如今家里哪里还有人伺候你,你倒好,只一味在外头厮混,把我们娘几个都抛在家,不闻不问,你不知道我们都被折腾成什么模样。” 蓝可俊这才觉得家里冷冷清清,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茶水也是涩的,疑惑问:“这是怎么了?” 田氏便将将金陵送嫁事情道来,说及半路遇见施少连,被他几番羞辱、又逼迫轰出门去,最后把家中私藏的金银都缴了,蓝可俊听罢,当下勃然大怒,一拳捶在床上:“我在外替他累死累活卖命,他就这样对我。” “他如今哪里把我们这门亲戚放在眼里,”田氏哭道,“我藏的那些体己钱,都不知去了何处,天天在这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我说...这里也非长久之地,不如想个法子往别处去吧。” 蓝可俊脸色铁青,连砸几下床板,猛然叹了口气:“如今还能往何处去...也是我没跟你说,不该在那假二小姐身上打主意...这丫头也不是个善茬...” “她和施少连的关系可不一般。” 蓝可俊将月奴之事娓娓道来:“他早前在外头勾栏里养着妓子,那妓子神韵有些似甜姐儿,他便照着甜姐儿的模样,教得那妓子乔模乔样学些眉眼手段,装扮得似的家养的小姐一般...那还是旧年的事,那时张家还未正式下聘,这两人还是亲兄妹,到后来,施少连退了张家的亲事,突然就断了和那妓子的往来,怕是那时候,这两人就勾缠上了。” 田氏听闭,不啻五雷轰顶,目瞪口呆:“这...这还有人伦么?” 蓝可俊目露淫邪:“有一阵儿,只觉那甜姐儿腰肢体态,眉眼藏情,媚滴滴的,显然是经过人事的,怕那时候就被施少连得了手。” 田氏在他臂上拍了下:“说什么浑话。”又禁不住自己去想,却有恍然大悟之感:“怪不得那样,有时候看他两人在一起,是真有些不一般...有一阵儿家里也有风言风语,传些有的没的,被老夫人听见,狠狠罚了一顿...” 蓝可俊心生一计,拉住妇人:“他两人如今有把柄在我手上,我有法子...这事先别往外头传...风水轮流转,这口恶气,我非出不可...” 施家那边,施少连也进了榴园,甜酿已经梳洗,将要睡下,见他从外院书房过来,浑身酒气,身上还沾了一股子浓香。 他顿住步伐,见她皱眉,有些嫌弃的模样,含笑道:“给蓝表叔接风洗尘,喝了一回酒。” 旋即补了一句:“只喝了酒,没做别的。” 甜酿素来厌恶蓝可俊,其实这话还要从王妙娘说起,勾栏院有勾栏院的风气习惯,蓝可俊浸淫风月场多年,看女人的容貌身段很是眼厉,不知王妙娘哪处露馅,蓝可俊语出调戏,想行偷香窃玉之事,王妙娘看不上此人,暗地里很是贬骂了一顿,给了蓝可俊难堪。 这事儿没摆到明面上来,但私下两人交恶,不过蓝可俊是来江都投奔的,也不敢太过张扬,有时候两方撞上,免不了双方眉眼嫌恶,打些机锋。 甜酿听施少连说蓝可俊,再闻他身上那股子香,知道是去的勾栏院,也没怎么说话,见他立在那松解衣扣腰带,道:“我让宝月服侍你梳洗。” 他嗯了一声,将衣裳都抛在椅上,穿着内里的白衫,捞着袖子往浴房去。 甜酿将椅上的衣裳一件件搭在画屏上,衣裳袖囊里滚出个荷包,是她昔年绣给他的旧物,那荷包滚落在地,叮的发出一声脆响,拾起一看,原来内里装着几枚如意金锞子和一个小玉瓶。 玉瓶不大,微有药气,拧开一瞧,原来盛的是一种绿豆大小的棕色药丸。 施少连沐浴出来,见那玉瓶搁在桌上,神色自若的走过去,喂了一粒在嘴里,吞服之后用茶水漱口。 他见甜酿的目光瞟过来,回她:“是避子丸。” “嗯。”她知道的,偶尔也能撞见他吃此物,只是她向来不问。 女人服用的汤药倒是很多,男子用的很少见,她心里好奇,忍不住问:“这和女子服用的...有区别么?” 女子喝的,多为红花和浣花草一类的凉药,服用多了,对女子身体并不好。 男子用药更为稀少,却不是没有,这药丸里,主要是雷公藤和蛇床子。 雷公藤还有一个名字,叫断肠草。 蛇床子,温补兴阳,是春/药里的一味。 一耗一补,两者中调,其实也是伤体,能用这药的,对自己都是心狠的人。 “可能味道略好些?”他微微一笑,捻起一粒在指尖,在她面前抛起来,居然像少年人一样,把药丸当糖豆一般扔入嘴中,在齿尖咯嘣咬碎,咽下,“甜。” 甜酿偏首看着他,略奇妙的皱了皱眉心。 他把人推倒在枕褥间:“我把明日的药也用了,少不得把明日的好处也占了。” 第二日甜酿没能起得床来。 蓝表叔在家总是厮混,孙先生已然收拾行囊回了故乡,天气一日日转冷,蓝表叔这日又邀着施少连出去喝酒。 去的却是新地方,庭院华丽,龟奴虔婆人也和气,穿着装扮略体面,不是寻常人能消遣的地方。 却只有蓝可俊和施少连两人,还有一个陪酒的妓子,是月奴。 样子瞧着有些眼熟,锦袖花裙,衣裳、首饰、妆容都是仿照的,昔日骨子里那一点神韵,偏偏荡然无存。 施少连瞧着月奴,问蓝可俊:“表叔这是什么意思?” “上回去丹桂街,不见月奴,后来才知道她换了地方。”蓝可俊笑道,“想当初你两人情浓意恰,后来劳燕分飞,还觉得可惜,我就动了撮合的念头。” 施少连冷笑一声,起身抖抖衣袍,抬脚就往外走。 “大哥儿。”蓝可俊也站起来,喊住他。 蓝可俊把月奴挥退下去,笑道:“我瞧着大哥儿似乎有些坐不住了...是不是觉得这月奴模样有些不一样?月奴对侄儿一往情深,若是我对月奴说,当初大哥儿梳笼她,是因为她跟亲妹子生的像,你想月奴是什么反应?再在丹桂街、这勾栏院里传出去...” “若是再往家里说,早前大哥儿就在外,照着自个妹子的模样蓄妓,啧啧啧...王妙娘是私妓,那二小姐八成也是这个出身吧...真是妙啊...” 施少连转身,冷眼黑如墨黪,盯着他,阴鸷得吓人:“你若敢把这事宣扬出去...也不过闹个鱼死网破...” “都是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何必要动气...”蓝可俊笑眯眯的,“只要大哥儿许了好处,我自然守口如瓶,做梦也把嘴闭得紧紧的。都是男人嘛,我懂,食色性也...” 施少连冷声问:“表叔想如何?” “那两条标船,归我所有。” “那两条船有大用处。”施少连咬牙,“我把当铺和生药铺给你。” “我只要标船。”蓝可俊势在必得,“我也知道,那两条船有大用处。” 施少连复在椅上坐下,垂眼不语,片刻之后,终是黯然点头:“好,我把船让给表叔,只是表叔说守口如瓶,我如何能信得过?” “我领着标船出去,先把妻女都押在你手里,赚了两笔银子,再带着家人离开江都,如何?” 施少连果真去了一趟牙行,悄悄将两条标船都转在蓝可俊名下。 蓝可俊交代了田氏一番话,又带着平贵去了瓜洲,再次运粮北上,他心中也有抱负,男人都有雄心壮志,缺的是机缘和眼力。 如今施家在江都只剩生药铺和当铺两间铺子,连账房先生都不在,施少连算是彻底清闲下来。 他把顺儿遣去了金陵。 “金陵新买了一座宅子,也要有人去打理,先把顺儿遣过去,把诸事安顿好。”他对甜酿道,“等明年开春,我们搬到金陵去吧。” “是仙鹤门内的竹筒巷的宅子么?”她停下手边的动作,问他,“还有一个管家和几个嬷嬷在?” “对。”他释然一笑,“那宅子是一家杨姓官员的官邸,后来犯了事,落在一个宦官手里,一直没住过人,房舍都还不错,花圃庭院、小轩清厦都有,你应当会喜欢那屋子。” 他好似轻描淡写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等住进去,择个吉日,小酒嫁给我吧。” “那这家里呢?”甜酿问他,“这家里人怎么办?” “祖母若想走,便跟我们一道走,若不愿,就让她在江都颐养天年。喜哥儿也一样,你若想带着,就把他带走,若是有别的思量,就把王妙娘找回来。” “王妙娘跑了那么久,身上的银子花光,早晚也该回来了。” 甜酿怔怔地不说话。 施少连抬眼看她:“迁居的事情我来办,这家里家外、田庄地头的事项,要卖要如何处置,都随你的意思。” 第69章 第 69 章 喜哥儿没有西席先生, 施少连闲来无事,每日花一两个时辰教喜哥儿念书。 三字经和千字文那些开蒙书籍喜哥儿都通诵过,现在开始学的是四书五经, 施少连先让他熟诵抄写, 喜哥儿每日被大哥哥逼着抄书,小手都累到发酸。 甜酿有时也去送些糕点果子,看喜哥儿摇头晃脑背书, 施少连不喜这个老夫子做派,在喜哥儿头顶上倒扣个茶盅, 让他挺胸端坐:“你若把茶碗摔下来, 今日再多抄几篇文。” 喜哥儿泪兮兮地瞟着甜酿, 但凡他心头对大哥哥有丁点想法,第一个要找的人便是二姐姐。 甜酿看见喜哥儿软趴趴的目光, 也只能含笑眨眨眼, 施少连看她空闲:“去把那本说文解字找出来,我教喜哥儿, 你也一道听听。” 说到那本《说文解字》,喜哥儿心里还是有些犯憷。 书是简本,并不厚,纸页软黄,后来被喜哥儿撕过, 被甜酿仔细缝补过,就有一股子孤本的意思。说文解字讲的是字形字意, 并不算是正儿八经的书, 但识字比念书要快乐得多,毕竟只教认知,不讲道理。 一大一小两个学生围在他身侧, 捧腮听他念字解义,他的声音其实也温润,像清泉石上流,在暖熏熏的日光下,透澈如水晶,在屋里荡漾出一圈圈的光晕。 施少连见他两人听得如痴如醉,微红脸颊上浮着层细绒绒的光,眼都半饧着,忽闪忽闪的密睫,其实也是被外头的日头晒得魂思飘荡,将书阖上,把喜哥儿打发去外头玩。 这时节正是吃新橙的时候,黄澄澄油亮亮的,比小灯笼还耀眼些,施少连净手挽袖,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剥橙子。 甜酿夜里睡得少,午后日后一晒,懒洋洋像颗甜腻黏牙的糖瘫在椅上,闻见橙子的清甜香气,略起了精神,从椅上拱起来。 香橙要配清茶,甜酿捞着袖子去茶炉上斟茶,筛过两回滚水,斟了两杯淡茶回来。 两人闲话家常,甜酿说过冬要做的厚衣裳,还有施老夫人的病情,施少连说铺子里的银两买卖,乡下田庄年底交的租子。 两人分食一个橙子,他吃多几瓣,她的份就少了,甜酿还嫌不够,自己伸手去取,他不肯:“浅尝辄止,过犹不及。” “我只吃了一小半。”甜酿讶然,“都被你抢去了。” 施少连笑意清浅:“你再抢回来就是。” 她掀开眼皮睃他,笑话:”吃都吃了,怎么抢?” 施少连也懒洋洋倚靠在椅上,将头仰在圈靠上,露出衣内一截男人清瘦的颈,正有一点入窗的暖阳洒在椅背,这时也落在他鬓发额面上,光亮逼得他轻轻眯眼。 甜酿见他面容一半浸着光,一半藏着影。耀目的那部分,是乌黑的发,利落的鬓角,一双挺拔的剑眉和细长的眼,眉心浮起一点愁绪,不,那未必是愁绪,是处在亮光中的不适。 暗光中的那部分,是挺拔的鼻梁,细薄的唇和唇珠,刀刻般的颌线和下颏,还有皮肉下浮动的喉结。 施少连在椅上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觑着她,咂了咂唇,朝甜酿勾了勾手。 两人都不是情场懵懂,一个眼神已是心知肚明。 她俯过去,仔细端详他的面容,他生得像吴大娘子,特别是眼睛和嘴唇,吴大娘子病中容貌其实略显得冷清单薄,但也依稀窥出年轻时的鲜妍婀娜,施少连也是好皮囊,气质温润,让人心生亲近。 甜酿将芳唇轻轻印在他唇上。 他全然不动,只任她动作,在柔软的唇上辗转够了,再小心翼翼伸出舌尖,一点点描摹唇形和肌理,他半眯着眼,微微张唇,她便从善如流滑进去,慢慢攫取其内的滋味。 大概像只偷食的鸟。 床笫之欢和亲吻嬉戏,很难说哪个更酣畅爽快些,两者他都喜欢,但也有不同,一个是欲,一个是恋。 施少连将手搭在她颈上,指尖摩挲着她后颈的一小块肌肤,也慢慢回应她的动作,吮吸,追逐,纠缠。 甜酿并不生涩。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当时偷窥的那一幕,暖春的一座寺庙,她和张圆藏在树下拥吻,她的手搭在张圆身上,小鸟依人的模样。 打破满室旖旎的是喜哥儿,兴冲冲抱着一枝晚桂回来,见二姐姐半倚半靠在大哥哥身上,两人交颈厮磨,唇和唇贴在一起,亲昵的很。 喜哥儿那声“呃”堵在喉咙里,小脸呆滞如鸡,小步子半迈半跑,也一并僵住。 甜酿察觉施少连动作有异,猛然顿住,回身一见喜哥儿,也是愣了。 只有施少连不慌不忙,安坐在椅上问喜哥儿,略皱起眉头:“怎么就回来了?不敲门就冲进来?” “我...”喜哥儿呆住,看着二姐姐半偏着脸,面上绯红如霞,脑瓜子冲出一句话:“只有新娘子和新郎官才能亲嘴。” 这是前阵子云绮出嫁,家里请来闹气氛的伴婆,坐在一群妇人堆里说了几句荤话,不留神被喜哥儿听了去。 施少连手握拳咳了声,挑眉回他:“我知道。” 喜哥儿汗津津的手在袍子上蹭了蹭:“哥哥和姐姐...” “也可以成亲当新郎官和新娘子。” 喜哥儿皱皱眉,转向甜酿。 甜酿起身,看了施少连一眼,又看了喜哥儿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姐姐跟你解释...” 三人一道出了书房,回了主屋,甜酿携手带着喜哥儿去屋内说话,施少连去看施老夫人。 “今天的事情,是哥哥和姐姐做的不对。”甜酿和喜哥儿说悄悄话,“喜哥儿帮姐姐保守这个秘密好么?” 喜哥儿瞅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吗?” “也许还有其他人知道。”她握着喜哥儿的手,“但这总不是好事,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 “那姐姐和大哥哥要成亲吗?” 她微微一笑。 如今施少连日子清闲,每日都去施老夫人屋里伺奉汤药,家中就剩这么几人,桂姨娘心中有怨气,伺候老夫人也不如往昔用心,蓝家被拘着,也少往这边来,施老夫人心中又不太愿见甜酿,每日能陪着施老夫人多坐一会的,也只有施少连。 往昔施少连其实不太在主屋常呆,不过晨昏定省,忙时也只打发紫苏过来请安,倒是近几个月来,陪着施老夫人的时候多了些。 施老夫人听他说起要去金陵,也是怔忡了好半晌,施家的新园子修缮不过才半载,这半载发生的事只手数不过来,恍然有经年之感。 安土重迁,她在江都生活了一辈子,还要往哪儿去。 “云绮也嫁了,二妹妹一直待字闺中,也说不过去。”施少连道,“孙儿如今也想通了,江都这些人事,不必大费周章去斡旋,金陵是陪都,人物富饶甚于江都,换个新地方,对我和二妹妹都好。” “孙儿和二妹妹的婚事,也早些办了好,也希望祖母,能当场喝一盏孝敬茶。” “那这家里要如何料理?”施老夫人问。 “桂姨娘若想留下,就留她在家中养老,照料房舍,铺子雇人打理,当祖业养着。” 施老夫人想了又想,咳了一回,喝了一碗药,失望道:“这可是家中几代人才养出来的家业,你不过是为了甜姐儿,这些说扔就扔,你可对得起你九泉下的父亲和祖父。” “大哥儿,大哥儿。”施老夫人捶手摇头,实在难解,“你以前不是这个性子,小时候你知书达理,恭谨孝顺,如何爹娘撒手去后,你书也不念了,亲事也退了,又跟你二妹妹搅浑在一起,如今这家里七散八落的,你还执意要迁去金陵,你自己想想...你去金陵又能如何,你现在这副模样,对得起你爹娘的重望么?莫说你死去的爹娘,老婆子我,也对你太失望。” 施少连捏住眉心,倒在椅上,只觉和祖母说不通:“如果祖母不愿意,便留在家中颐养天年,逢年过节,孙儿回来看看您。” 施老夫人心中一凉,颤了颤:“你啊,你啊...男儿在世,不过奉事父母,传宗接代,文章举业,我老了,再苦口婆心也劝不动你,你大了,自有主意未必能听我劝,我只求百年之后,下去见到你爹娘,你娘若问起你,只求她不要怪我,当年她常在我面前说,盼你能飞黄腾达,给施家光耀门楣,何曾料到是如今这个光景。” 施少连听见此话,面色也不由得冷起来,垂眼默然坐了半晌,朝着施老夫人福了福,出了主屋。 自此他不常在主屋久待。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天越来越冷,各屋的炭盆都寻出来,施老夫人更是畏寒,屋内彻夜拢着几个炭炉,热得人进去都要脱厚衣裳。 蓝家的日子却不太好过。 田氏脾气倒是软了很多,每次过来,说话客气,也懂眼色,很知分寸,那边没有仆人,也没有炭火,小果儿不愿意待,钻空就往施老夫人身边跑,主屋暖和,穿一件薄衣裳还能玩出一身汗来。 施老夫人的病倒一直不见好,每日常咳嗽,夜里喉咙里轰隆轰隆堵着痰。 田氏贴心,在外头寻了不少偏方,说能治施老夫人这病,又能给施老夫人说话解闷,施老夫人也愿意多见她,后来田氏也常过来,但说话办事都很知分寸。 有一日众人聚在一处,施老夫人见芳儿穿着件半旧不旧的衣裳,在冷天里略有些单薄了,却衬得她身条纤细,两颊冻得通红,更显楚楚可怜。 施老夫人向甜酿道:“也该给你妹妹添几件厚衣裳,也花不了多少银子,你既然掌着家,枝枝节节都要照料到。” 甜酿话慢了半拍,芳儿连忙解释:“二姐姐送了好几件冬衣来,只是我想着这里暖和,不耐烦穿那么厚,索性穿着家常的衣裳过来玩,又在湖边走了一圈,沾了些冷意。” 她搓搓手,嫣然一笑:“老夫人错怪二姐姐了。” “这时候受了风寒可不好,来炉子旁坐罢。” 这日回去,甜酿又送了些冬衣、炭火往蓝家去,施少连见她如此,道:“这就不必了,没把她们冻死就是大发慈悲了。” “天这么冷,那边日子也不好过,万一惹出病来就不好,等蓝表叔回来也不好交代了。” 蓝家收了东西,芳儿还特意来了榴园一趟,又是致歉又是感激,甜酿留她喝茶。 说起来,她们姐妹两人也生分很久了。 其实芳儿倒是很易相处,性子活泼,进退有度,说话一点就透,后来闲来无事,芳儿也能来榴园少坐一会,留的时间都不长,恰恰好一盏茶。 年节将至,掐着日子,蓝可俊也该回来了。 施老夫人的病倒一日重似一日,翟大夫每日都来,汤药每日也喝,药里也慢慢吊着人参这样的补药,但总不见好转,不知道捱到来年春暖花开会不会更好些。 年根底下,施老夫人招施少连说话,说的是一桩事。 “你说要往金陵去,老婆子倒觉得大可不必,毕竟施家的根在这儿,祖母替你想个主意,你把当日那周荣找回来,再给甜姐儿找一双亲生父母,安个名字和出身,把她在外头藏几年,等这些事儿都淡了再来打算,若要接回来也使得,家里这些仆婢都要换一换,但也少在外抛头露面,若不接回来,在外设个宅子住也使得。” 施少连听罢,许久不语,最后轻轻叹了一声:“祖母愿意二妹妹做妾,昔日对她的那些疼爱也是假的。” “其实何必绕这样大的圈子呢,我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他粲然一笑:“把当年替我接生的那个产婆找回来,给她一笔银子,让她说,当年给给哨子桥下的施家接生,其实是个足月的婴孩,只是母体羸弱,孩子瘦小,抱出来好似不足月一般。” 施老夫人愣了许久,突然失声。 “很多事情就能解释得通,一个美貌孤苦、还带着一匣子珠宝的女子,遇上了一个小小的贩药客商,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作主张结为夫妻带回家来,很快新妇肚子就有喜,这妇人也大方,用自己的体己钱给夫家买了铺面、修了房舍,雇了奴仆,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不仅如此,还贤惠大度,丈夫在外头寻花问柳也不闻不问,还主动替丈夫纳妾,一连娶了两个如夫人进门。” “虽然纳了妾,这夫妻两人关系却一直相敬如宾,从未红过脸,接生的稳婆,都是这丈夫去远处寻的,只是父子两人关系却一直不算亲厚,大家都道是父严子孝,其实夫妻两人和这孩子都心知肚明。” “一个商贾之家,这正妻娘子不管庶务,一心执着于自己的孩子进学念书,以后科考登仕,最好连中三元,光耀门楣,至于是光耀谁家门楣,这倒不好说。” “这孩子自小就知道,这家里人除了母亲,其他都不是亲的,更别提这什么弟弟妹妹,都是共住一个屋檐下的外人。” “祖母觉得这法子如何?”他将茶盅搁下,看着施老夫人,“别提什么伦理纲常,闲人碎语,他压根没想过这事。” 施老夫人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第70章 第 70 章 施老夫人从来没有这样的脸色, 屋里那么热,面上却冰冷发青,蜿蜒的皱纹仿佛在脸上爬行, 干瘪的唇也抖着,却又极力绷住不动, 企图维持那慈祥的表象。 年岁大了, 风风雨雨多少经历过些,腌臜事也见过不少, 年轻时候还想计较, 到老了, 只想和稀泥, 做人啊,其实难得糊涂。 那都二十年了。 当时也不是没怀疑过, 儿子南下贩药, 回程就带了人回来, 在跟前喊娘, 看那女子衣裳虽是普通, 但那容貌、身段、手足,明显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 性子却是柔顺恭谨, 在家住了些日子,就怀了身孕。 那时候施老夫人也还算年轻,心中觉得古怪, 掐算日子, 心生疑窦,在儿子跟前问些事,做儿子的信誓旦旦, 只说做母亲心眼多,半途上两人已私定终身,这孩子就是施家的。 而且这儿媳妇是真没得说的,把施家的脸面都挣出来了,旁人都说娶了个贤妻回来,相貌品性俱佳,头胎便是个男孩,又给家里添了财,但凡只有有人说起,没有不羡慕的。施老夫人心头那一点嘀咕也渐渐消逝,后来家里日子过得更好,实在是顺心顺意,这样贤惠的儿媳,自己生了病,还替夫君纳妾,家里人越来越多,日这事也就过了,这长孙好得不像话,她心头喜欢,把这事都忘了干净。 施少连的这一番话,施老夫人连反驳都不知从何而起。 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施老夫人眼里有泪,枯着嗓子问他:“你爹...你爹他...” 他笑容有些讽刺:“这客商自己选的路,养一个没血缘的孩子,能娶一个美貌妻子,还白赚那么多钱财,又不妨碍自己绵延子嗣,这么划算的买卖,谁不愿意?就连当年接生婆子那番话,都是他教说出来的。” 鬓发花白的老妇人闭目,流出两行浊泪。 “孙儿也只是出个主意,祖母若不太喜欢,那就权当个笑话听。”施少连双肘撑在椅上,十指交叉,垂眼看着自己一双手,皮肉下浮着的微青经脉,“孙儿只有一个名字,叫施之问,这家里人都是孙儿的至亲,相处多年,孙儿都要照应、要顾及,不然怎么对得起九泉下的爹娘。” “金陵那边,有些新营生可以做,先前陆陆续续准备了一些,还等着孙儿去筹划,等天暖和了,就带着二妹妹动身。江都这宅子和生药铺都是祖产,就给喜哥儿留着。” 一席话毕,施少连看着施老夫人,温声道:“孙儿一直用这句话劝您老人家。您年岁大了,家里的事情不必操心,只管每日多进汤饭,含饴弄孙,悠闲度日。孙儿和二妹妹都真心孝敬您,盼着您能长命百岁,看着喜哥儿长大成人...祖母这么通透的人,很多事情也能想得明白。” 他朝着施老夫人揖礼:“孙儿言尽于此,就不叨扰祖母了,如果祖母有话,尽管传唤孙儿来。” 施老夫人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去。 她做了二十年的祖母,一半的慈爱都托付在这孩子身上啊...到头来啊,这家里...造了什么孽啊.... 她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又图什么... 屋里传出一串咳声,施少连未做停留,径直走出去。 去的是见曦园。 见曦园、虚白室,都是另一处深深宅院的复刻。 好笑吗? 就像空中楼阁一样虚渺。 胎儿那么小,一碗堕胎药就可以结束的故事,那个琴娘完全可以另寻个出路,为何执意要生他? 既然选择生下他,又找了个男人依傍,那就隐姓埋名,忘却前尘往事,过平常的日子就好,让他做普通人,家长里短,也能享受几分烟火尘世的乐趣。 为何要斫木一样塑造他,日复一日,千次万次,耳提面命,苦口婆心。 “那个人虽然聪明,但他心术不正,作恶多端,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被世人唾骂,臭名昭著。你万万不可学他这点,不然下场也和他一样...要当个正人君子,清清白白,受人尊戴,切莫走上歪路。” “你要学他的好,他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文章诗词信手拈来,有胆有谋,又仗义疏财。” 他能看见他母亲瓷白病弱的脸上,恍惚的、迷恋的光彩。 “母亲是要把我变成他?一个不一样的他?” “你生得像他...气度、神采都一样...”临终前,她凝视着他的脸,“你要样样比他好...” “他知道我的存在吗?” 她虚弱一笑,摇摇头。 “我嫁到施家,也把你带进来,你只有施之问这一个名字...那边...每年你记得去看看...” 施少连在见曦园坐了许久。 这儿是吴大娘子画地为牢的地方。 青柳过来奉茶,他问她:“这屋里如今只剩你一人?” 青柳“啊”了一声:“二小姐新送过来两个婢女,帮着婢子做些洒扫整理的活。” 他复闭上眼,点了点头。 这夜燕好时,甜酿觉得他有些奇怪,蛮横又急躁。 不在床帐内,他把她摁在春凳上,眼神炽热犀利,要吃人似的。 四角的灯明晃晃照着屋子,到处是影子:墙壁,画屏,砖地,镜架,绢窗,重重叠叠,眼花缭乱。细绒绒的发,深邃眉眼,起伏的侧颜,玲珑的腿足,挺拔的肩脊...好像他们的七魂六魄打碎在各处,零零碎碎,四处游走,灌满整间屋子。 他极专注,只管盯着那处看,繁花靡乱,深红浅绯,潺潺涓涓,嫌这屋子不够活色生香,把一点甜腻的声响故意放大,妖冶魅惑,荡来荡去,始终落不下来。 甜酿面红耳赤,紧紧抓着他摆弄自己的两只胳膊,指甲抠在皮肉里,喘了又喘,水润润地喊了声哥哥,被他半抱起来,他泛红的眼尾也异常妖艳,眼神游离在她脸上,指尖轻轻点:“我在这儿...” 她已然化作一滩水,红唇咻咻,媚眼如丝,说不出话来。 “妹妹是专来送给我的。” 她的际遇,其实也和他有关。 没有他,吴大娘子不会嫁给施存善,施家未必是现在这个施家。施存善只有云绮一女,听见甜酿喊爹爹才怔住,正是勾起了内里的心事,才会把母女两人带离吴江,到后来王妙娘怀胎,才真正被施存善接到家里来。 因缘际会,命运流转,两人早已相连在一起。 我以为只有自己踽踽独行,未料到身边还有同伴。 甜酿察觉他恣意纵情外的一丝愁闷,小心翼翼贴上去,搂住他的腰,气息不宁:“你怎么了?” 他喉结滚动,还闭目沉浸在欢愉里,将她捞进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熨帖她的身体,探出一手,去衣物里捞一方帕子,擦拭两人的身体:“去祖母那坐了会,又去了见曦园,想起我母亲。” 吴大娘子已经病亡六七年了,她问:“你思念她吗?” 他反问她:“你还记得她么?” “依稀记得,她容貌很美,肌肤白如透明,人也很温柔,对我也很好。”她见他沉默着,“我常羡慕哥哥有这样的娘亲。” “她自然是很好,只是对我太好了些,太看重我...” 甜酿想起当年他那种空白又冷漠的神色,问:“你不喜欢她么?” “我倒宁愿她没生下我来。”他漠然道,“她只为我而活,我好像也是为她活着...” “你觉得大娘子对你太严苛了么?”她仰头看他,“可天下父母不都是这样吗?” 他揉揉她的发,她没有被爹娘正儿八经教养过,却生得这么好:“如果换你做母亲,给你一个孩子,你要怎么做呢?” 甜酿似乎僵住,并不吭声,良久道:“我不想生孩子,我讨厌孩子。” 他将下颌搁在她毛茸茸的发顶,一下下抚弄她单薄的脊背,良久问:“为什么?” “孩子都可怜,被抛弃、被卖、被骗、被嘲弄,被随意教养。” 施少连将她的脸扭过来,亲吻她脸上的冷意:“因为你就是那个可怜孩子。” 吻越来越炙热,烫得她脸颊复又绯红,她眼睛湿漉漉,显然蓄着泪,微凉微咸,他伸舌轻轻舔舐眼角,尝尽了滋味,滑到她耳上,顺着耳廓钻进去,她脑海里都是那黏腻的水声,水波一样,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次日两人听圆荷说,昨夜施老夫人咳出了半盅浓痰,甜酿和施少连都去看了,请了翟大夫来。 痰倒是清了,又换了个药方养着,施老夫人扶着圆荷起来,还喝了一碗粳米粥,喜哥儿在一旁玩着,施老夫人虽气色不好,精神瞧着倒是好了许多。 看见施少连和甜酿,施老夫人神色不变,招呼人奉茶,又和兄妹两人说话,不过是每日里的嘘寒问暖,甜酿似乎品咂出一点疏离之感 她以为祖母这点疏离又是冲她而来,早早借口走了,施少连仍留着,施老夫人神色淡淡,搂着喜哥儿和施少连说话。 “你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是管不得的。”施老夫人叹道,“这个家就这样吧。” 施老夫人彻底妥协了。 甜酿回了榴园,前院婆子过来领事,捎了包新鲜核桃肉过来,说是家里弄出来的,拿些给二小姐尝尝鲜。 那核桃肉用白色的帕子包着,那婆子拆开来,捧在甜酿面前:“二小姐瞧瞧,干净得很。” 甜酿瞧见那递到眼前的东西,帕子一角隐隐约约绣着东西,瞟了眼那婆子一眼,将布巾托到手里来,见上头绣了一盏酒杯。 “哪儿来的核桃肉?” “家里一位亲戚家弄的。”那婆子笑道,“府里的主子们平日吃惯了油水,偶尔吃吃这个,也觉得有点滋味。” “多劳,让你们费心了。”甜酿赏了一点碎银子,“也替我谢谢你家那位亲戚。” 婆子笑道:“哪里哪里...” 甜酿把核桃肉用盘子盛着,仍把那帕子还了回去:“这帕子上绣的东西倒是少见,心思妙极,也是那位亲戚的么?” “是哩。” “这样巧的手,当个绣娘也使得。” “她倒是想来,有心寻个地方依附,只是不太方便进府。” 甜酿哦了一声。 她从被施少连从金陵带回施家后,再也没踏出家门半步。 隔几日,蓝可俊又归家回来过年,这回当然意气风发,昂首挺胸进了家门。 第71章 第 71 章 蓝可俊从济宁回来, 标船在江都码头停留,一是回江都家中过年,二是将平贵遣了, 另雇了个新伙计上船管事。标船委托给新管事往瓜州去运粮,几日后再折回江都把蓝可俊捎走。 这一趟许是赚了不少银子, 蓝可俊身上的衣裳都是上等袍料,到了家,先让酒楼送一桌好酒好菜给自个受用, 田氏见他握着酒盏怡然自得, 忍不住埋怨:“你在外头倒是志气了, 把我们娘几个扔在家里。” 蓝可俊从怀中掏出一封银票,塞到田氏怀中, 也招呼妇人女儿上桌吃菜:“我也是为了这个家打算, 你们等着,左右就这些时日,总有你们享福的时候,给你们买宅子, 买奴仆,让你们也当当大家里头的夫人小姐。” 田氏收了银子,自然欣喜,斟酒挟菜, 芳儿不屑扫了满桌酒肉,冷哼一声:“父亲也只有在眼前才想起娘和我们,不在跟前,便把我们都抛之脑后。” 她甩手,径直往外走了,蓝可俊在身后唤她:“哪儿去?” 芳儿不理, 田氏道:“她去榴园坐。” ”这丫头何时和榴园交好?“蓝可俊诧异。 “谁知道她心中怎么想的,总喜欢往那二小姐身边去。”田氏在桌边坐下,问他,“你这出门一趟,又走了两个多月,赚了多少银子?” 蓝可俊惬意呷了一口酒,眯着眼:“几千两,钱都还在钱庄里,过些时日兑出来。” 田氏听他说话,大吃一惊:“这营生有这样大的赚头。” “妇人家懂什么...这还算是少的呢,在瓜州运了一批香料上去。”蓝可俊慢悠悠道,“朝廷一年里,满天下的商税,统共也才20万两银子。但就单单这运河上来往的棉布,每年货值至少也有五十万两,更别提那些木材、粮食、盐、铁,这税若是正儿八经收起来,河里也能捞出五十万两银来,这些钱都上哪儿去了?” 他拍拍自己的口袋:“地方衙门、各道府、王公权贵、巨贾富商,剩余的一点零头,才落到我们这种人口袋里,几千两...几千两也就是天上落雨的一滴水。” 边吃边叹,夫妻两人把这顿酒喝罢,蓝可俊又腆着肚子出了家门,径直往丹桂街去,入了盼盼房中,颠暖倒凤自不必提。 酣畅过后,盼盼起身要汤水梳洗,一边笑和他说话:“你可知你那老相好,近来闹又出了一桩事。” “哪个老相好?”蓝可俊笑道,“我老相好,可不就是你。” “你倒是翻脸无情。”盼盼睃他,“那个雪姐儿。” 原来是雪姐儿。 提起此人,蓝可俊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如今另攀了高枝,我是不敢和她攀交情。” “你如今想攀也使得。”盼盼笑道,“她不是自赎了身,傍了个官人过好日子了么,上个月替人家生了个儿子。” “这孩子刚出娘胎,就被那家老夫人抱到自家去养了,后来不知怎的这孩子又被送了出来,说这孩子的相貌既不像父、又不像母,他们想出个滴血认亲的法子,验下来竟真不是亲生的。这家人气极,把雪姐儿和那孩子一道赶了出去,如今雪姐儿走投无路,居人篱下,靠昔日旧友的施舍过活,这过年过节的,也真是可怜。” 她推搡蓝可俊:“你若想重温旧情,也使得,给那孩子当个干爹,也是功德一场。” “敢情你们都把我当冤大头看待。”蓝可俊鼻子里哼气,起身穿衣,“这大可不必。” 盼盼见他扬着袖子带气走了,对镜仔细扶了扶鬓角。 年根里热闹,施老夫人精神眼见着好,饭菜也能多吃几口,说话也多几句,夜里睡得也安稳些。 云绮带着自己婆婆和小姑子回家来看祖母和桂姨娘。 她唧唧喳喳倒是很爱说话,方夫人和方小妹都不算是热闹性子,满屋人都听着她说话,一会说想祖母,一会说想家里。 自己家里人更少些,清净,不若施家热闹,方小妹每日都跟着母亲针线,或是跟着哥哥写几个字,她这个当女主人的,除了家里那几个婢子,真没有可以玩闹的人。 好在方玉还在家里,云绮黏着他,每日里也能念两句诗,写几个字。 云绮自小是跟着施少连的,吴大娘子请人教导施少连,云绮少不得也耳濡目染一些,底子说起来比甜酿还强些,方玉见她也有些可取之处,每日也能教导几句。 有方玉和方小妹在一旁,性子倒是养好了些,说话也能好听些。 况家那边,苗儿也打发小丫鬟来给施老夫人请安问好,她肚子大了,如今走得也累,总要歇着,况夫人看中,不许她随意外出,有事只打发家里人来说话。 跟况家小丫鬟一起来的还有巧儿呢。 巧儿也算是当初甜酿和张圆的“鸿雁信使”,私下见了甜酿还有几分尴尬在,但施家的园子也是她一手创建出来的,很爱往施家来。 甜酿带她去园子里玩,恰好也遇见云绮带着方小妹去水榭坐。 巧儿和方小翡年岁也差不多,倒是一见如故,两个小姑娘笑声清脆,从水面传出去,飘了许远。 晚间甜酿和施少连说起此事,施少连笑道:“我和方玉坐在宴楼了,怪不得一直听见笑声传过来。” 甜酿道:“苗儿姐姐还有一两个月就要生了,我也做了几件小孩子的衣裳,想去看看她。” 她这几个月一直在家里,别说出门闲逛,连寺庙烧香都未去过。 “也该去看看。”施少连将手中书卷搁下,“这阵子家里总不得闲,祖母也病着,况家那边总打发人来,我们一直未回过礼。” “我一个人去也有些不太好,哥哥一起去么?” 他偏首想了想:“这是内宅的事情,我去了反倒奇怪,你们姐妹见面正合适。” 甜酿点点头:“那我把田氏和芳儿也带着。” 施少连提点她:“况家看的是施家的面子,你这时候把蓝家人带着,反倒不好。” 她轻轻哎了一声,有些闷闷地皱着鼻头:“我只是去看苗儿,怎么把施家和况家、蓝家都带上了。” “人和人交际,都是沾着利弊的,都是家来家往,不然怎么叫一家子呢。”他揉她的鼻尖,“把喜哥儿带上吧,你们姐弟两人作伴。” 甜酿懒懒倚在他身上,嗯了一声。 次日家里备车,甜酿带着喜哥儿去看苗儿,又精心备些礼,送了况家。 回程途中,喜哥儿闹着要吃外头的栗子糕,马车拐了个弯,去了趟糕点铺。 甜酿留着婢子们在车上等着,带着喜哥儿和宝月下车去买糕点,瞥见一旁藏了个人影。 宝月领着喜哥儿进了店门,甜酿略往旁站了站。 两年不见,王妙娘相貌未变,略憔悴了些,衣裳也是旧窄的样式,看见甜酿来,沉寂的眼里闪了下。 甜酿叹了口气,问她:“那些首饰都当完了?” 王妙娘也问她:“你怎么没嫁成张家?” 她们两人命都不太好。 王妙娘苦笑一声:“都当完了...那个桂郎...我如今和他在船上过活,日子不太好过。” “你要不要再回施家?”甜酿问她,“现在施家不是过去那样的。” “我听说了...”王妙娘回道,“回施家日子也就那样...我...小酒,你把我剩下的那些东西给我吧...” \"你还要跟桂郎再过下去?\"她讶然,“他非但没给你好日子过,还把你的钱都花光了...” “他对我还是好的...只是管不住手要去赌坊,赢了也给我买花买首饰,只是运气常不好...” 甜酿心中五味陈杂:“喜哥儿你就不要了?” 桂姨娘叹气:“他跟在你身边,比跟在我身边要好得多了...我走时,屋里还留着不少东西,也值不少银子...眼下就要过年了...” 甜酿心冷:“我知道,我都替你收拾好了,就等着你回来讨。” 身后喜哥儿在叫姐姐,王妙娘猛然往旁侧一藏。 “姐姐在和何人说话?”喜哥儿问。 “只是个问话的路人。”甜酿牵他的手,“走,我们回家去。” 甜酿让宝月找出了立柜深处藏的两个妆匣盒子,盒子上了锁,蒙了不少灰尘。 施少连见主仆两人翻箱倒柜,把这两个匣子擦拭干净,搁在妆台上,甜酿又从匣子内翻出一张清单来。 “是那年,哥哥帮我从祖母那取回来的,王姨娘剩下的一些首饰物件。”甜酿也不避讳他,“一直收在房里,差点忘记了。” 她当时还一项项都列了单子,俱是些大件惹眼的、不好处置的物件,还有几封绫罗缎子。 甜酿见他目光,抿了抿唇:“我已经见过王妙娘...她日子过得不太好...问我讨这些东西...” 施少连嗯了一声:“她手边怕是没银子使了吧。” 当铺里七七八八收了王妙娘好些件首饰,甜酿不愿他挟制王妙娘,他也未放在心上。 “她托了个有旧情的婆子来传话,我跟她在一起这么多年,实在不忍她受苦。”甜酿心中微有忐忑,将手头的清单递给他,“大哥哥...我想把这些...找个时机再送给她...” 施少连瞟了眼那单子:”这只怕是个无底洞。” “也不是现在给她。”甜酿掀眼,有事求他,“她宁愿在外受苦,也不愿意再回施家,怕是被那桂郎缠得鬼迷心窍,大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想想法子,把那好赌的桂郎从她身边赶走?” “你占了好人,这个坏人让我来当?”施少连这才明白过来,似笑非笑道,“你这心眼,怎么这样坏。” “等那桂郎走了,我再劝她、再劝劝祖母,让姨娘回来,总这样在外漂着,我心头不安,看着喜哥儿也难受...” 施少连没有不应的道理。 这个年节起初过的尚且平顺,施老夫人身子一日比一日见好些,天气还算暖和,一家人拥着施老夫人还去园子里看了一回雪中梅景,也算是其乐融融。 哪知新年一至,就有衙差拿着牌票,来敲蓝家的大门,蓝可俊还在家中喝酒,就被官差捉住,套了枷锁,被衙役牵去。 蓝家满门都是第一次见差人上门,俱是胆战心惊,目瞪口呆,蓝可俊连声喊冤,求饶作揖,不知哪里出了岔子,那差人用铁链拴了便拖走,田氏跌跌撞撞跟在后头发问,塞了银子,那差人才说,是市舶司抓人。 市舶司管的是海外诸国的朝贡交易,征榷抽解,什么时候跟蓝可俊搭上关系了,那差人两眼一翻:“我们只是奉命抓人,你问为什么,还去市舶司问。” 这大过年的,市舶司也算是个冷衙门,哪里有人当值。 田氏急得没有法子,一时家里又无可用之人,一边往施老夫人那去,一边让人去找女婿况学。 施老夫人听说蓝可俊被逮,也是大吃一惊,况家找人去衙门疏通问由,塞了银子,才知道那发状子的人是市舶司副提举官。 就是张家的二子张优。 也不知是谁在市舶司偷告了一笔,说是那两条标船从瓜州偷运了一批南洋香料,这香料抽税两成,偷运在漕船上,一文不花地销进来。 要紧的还是那雪姐儿,雪姐儿产后,张夫人将婴孩带到家中,原是想让杜若抱养,岂料杜若那一燃就中的性子,真将张家闹得人仰马翻,后来又验出这孩子非张家所处,雪姐儿支支吾吾,只说了句:“我也不知是谁的,要么你,要么就是蓝家。” 当时已经为雪姐儿和蓝可俊闹过一场,而今感情他这是替蓝可俊养了妻儿。 新仇旧恨加在一道,张优写了急批,送到府衙里,这边旋即将人五花八门捆了,投进牢里。 大过年的,牢狱里何尝又不是冷冷清清,连探监都要打点关系。 若是张家,那也只能求到施老夫人面前来,毕竟还差一些做了儿女亲家。 田氏拖儿带女求到施老夫人身边来,只求施老夫人救命,只要施家出门,往张家去,有话好好说,这事就能解了。 施老夫人着急归着急,但张、施两家已然闹僵不再往来,脸上也为难,一双眼只望着施少连道:“这要如何疏通?” 施少连端坐在椅内:“这是表叔狎妓和张家惹出的私怨,把张家闹得名声大跌,我们这种人家去求又有何用,再者他从漕运偷运名贵香料,本就犯法,怪不得别人,疏通又有何用,还是听衙门的发落再做打算。” “也不单单是他一个人做这事,缘何只有他被抓了去,这明明就是张家公报私仇。”田氏转向施老夫人痛哭,“他这人虽有些坏处,但好歹是孩子他爹,是老夫人的亲侄儿,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三人无依无靠,可如何好?” 施少连自然是不为所动。 田氏见祖孙两人都不肯言语,招芳儿和小果儿过来:“就算不看在我们夫妻两人面上,也看在孩子们的面上,他们若没了父亲,以后被人欺侮怎么办?” 芳儿见田氏那模样,往旁侧一闪,也有些恼:“娘。” “你们有求于施家之时,满口都是亲戚情分,心怀鬼胎时,有没有想过施家舍给你们的好。”施少连去扶施老夫人,“祖母劳累,还是早些歇着。” 蓝可俊就一直在牢里捱到了上元节。 照例是有三天的灯会,甜酿带着王妙娘的那两个妆匣,去清水河赏灯,将两个匣子送到了水边的舟船上。 自从王妙娘在上元节离家,施家就没有出来观过灯会,这日是施少连陪甜酿出来的。 甜酿见了那桂郎一面,当时只看见他一个背影,这回仔细端详,真是个黑旋风一般的粗鲁汉子,眉毛通贯,两眼如灯,面相有些凶狠,显得人也有些疲怠。 身材高挑的王妙娘站在他身边,颇有些小鸟依人的感觉,穿着粗布衣裳,像一副艳丽的画,剥落了色彩,覆了一层灰土。 王妙娘见了那两个妆匣,欢喜得不知怎么是好,眼里满是感激,喜滋滋搂住甜酿:”好小酒,不愧是我的好女儿。” 她笑嘻嘻地附在甜酿耳边:“上次来不及跟你说,我又怀孕了,拿这些东西置个家,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他也跟我赌咒发誓,洗心革面,以后不再赌了。” “恭喜。” 夜里的风依然冷,她把手伸进袖内,抚摸衣袖下裸露的手臂,看着眼前的火树银花,跟施少连说话。 “她说桂郎答应她,以后不再赌了。” “那很简单。”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那就找个人,把桂郎再弄进赌坊里,把他自己赌输。 两人一路赏灯,回到家中,翟大夫提着药箱,又匆匆而来。原来施老夫人白日陪着喜哥儿吃了几个汤圆,老人家克化不动,晚间觉得有些不适,把几个汤圆都呕了出来,没想到那汤圆里还沾着血丝,吐完之后,施老夫人面如金纸,旋即就晕了过去。 甜酿听毕,急急提裙去看,留翟大夫和施少连说话:“怕是有些不好。” 施少连指尖摩挲:“年前把痰吐尽,眼见着好起来了,如何又不好起来?” “里子早已经淘空了,只单凭一口气吊着,这回把那口气都耗尽啦。”翟大夫回话,“还是拿参吊着,看看能养多时吧。“ 施少连进屋,见施老夫人躺在床上,气息微弱,面色如土,一双枯槁的眼只看着他。 他轻轻点点头。 蓝家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圈,都没找到该找的人,况苑出了一趟门,几日后,蓝表叔就放出来了。 蓝可俊在牢了挨了几顿鞭子,瘦出个囫囵模样,换了衣裳,忍着痛先去施老夫人床前拜谢。 施老夫人也心安了。 这一病倒,就很难再起来,轮番汤药都半点不见好,主屋日夜灯火通明,几个药炉一直煨着汤药。 施老夫人在床上躺了半月,邻里亲戚都来探看过,见三个孙子孙女都在床边服侍,也叹了声有福气。 正月已过,二月初一,开春吃太阳糕的日子,施老夫人从床上坐起来,要水沐浴梳发,喊家里人一个个进去说话。 她交代施少连:”喜哥儿我就托付给你了,你务必把他带大,继我施家香火。” 又交代云绮:“你既然已嫁为人妇,如今能依仗的只有你丈夫,切记收敛性子,柔顺恭谨。” 后来又是蓝家:“我走之后,你们也回瓜州去度日吧,做人还是凭心尽力,方是正途。” 最后是甜酿,施老夫人看着她,眼里万千感慨,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 她不知该怪甜酿,还是感谢她。 施老夫人搂着喜哥儿,在床上闭了眼。 施家阖府上下都挂了孝,门口一片白,又请广善寺的僧侣来念经,拜“梁皇忏”,追荐老夫人,余者殡仪、桌席、执事、吹打,以及杂用、饭食、破土都有亲友帮衬打点。 老夫人的头七刚过,那两条标船就出事了。 标船的伙计没等到蓝可俊,漕粮耽搁不得,直接扬帆北上,半路被两淮巡政盘查出来,两船八百石的漕粮并不是瓜州的新米,而是不知从何处来的陈米,船舱里还携了两舱室的私盐。 既然是私盐,直接把这两条船移交到了盐政,盐政将两条船扣下,江都盐院将蓝可俊扣住。 偷贩私盐,那可是重罪,这种小门小户,没有背景,就是死路一条。 蓝可俊吓到胆破:“那是施家的标船。” 标船早转到了蓝可俊的名下。 他招供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有市舶司的案底在,盐院官吏狮子大开口,又拿不出那些银子来,一番酷刑之下,不过熬了四五日,就有些不好,加之此前官司惹的旧伤,竟在狱里一命呜呼,第二日被狱吏察觉,身子已经冷了。 苗儿临产,况家腾不出功夫出来奔走,也未来及奔走,狱里小卒已来蓝家传人去领尸首。 施家还供着施老夫人的灵桌,蓝可俊的尸首抬回来也是冲撞老夫人,施少连又带着弟妹在广善寺替施老夫人做七七法事,田氏嚎啕大哭一场,实在没有法子,索性就在外买了块地,将蓝可俊的尸首草草埋了。 七七法事做完后,施少连带着甜酿和喜哥儿回家里,他在铜盆里净手,用布巾仔细擦干,慢条斯理对甜酿道:“过阵子我要去淮安,那两条标船在盐政,我去领回来。” 他带着平贵一道去。 甜酿神色有些疲倦,眼神也黯然:“要去多久?” “来回也得十日吧,要费神打点些关系。” 她走过去,把身体贴在他背后,双手环住他的腰:“这家里太冷清,带我一起去吧。” “你也累了很多日,就好好在家歇着。”他柔声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金陵,也该收拾起来。” “还要替祖母守孝,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她语气带着微微的酸涩,“我不想一个人留在家里。” “还有喜哥儿陪着你。”他拍拍她的手,安慰,“苗儿的小女儿,你还未去看过呢。” “我身上带着孝,不好去看孩子。”她就是想黏着他。 初春太冷了,坐在灵堂里,她觉得冷到骨头缝里。 “我带着旺儿和平贵,没有人伺候你,到了盐院还要陪官老爷们喝酒应酬,也没功夫陪你。” “少连哥哥...少连哥哥...”她带着些许哭腔,搂紧他,“我夜里不想一个人。” “好吧。”他回身将她搂在怀里,吻吻她的额头,“带着你。” 第72章 第 72 章 这年的春姗姗来迟, 三月里天还是冷,雨水也多,院门墙角不知何时爬上青青霉点, 娇弱的梨蕊在一场场的绵绵细雨中飘然坠落。 施少连此番出门,其实并不适合带着甜酿, 近来多雨, 各河道都在涨水,洪泽、白马几大湖都淹了沿岸不少房屋田舍,江淮水路混浊如黄泥汤, 沿途景致并不好。 施老夫人病逝后, 家里家外全赖施少连主事,他是家中主心骨, 诸事安排都是有条不紊, 还要看管弟妹,甜酿反倒有些黏人——总要时时刻刻身边有人才心安。 王妙娘偷偷来施家看过一次,这家里如今只剩兄妹三人, 外加一个默默无闻的桂姨娘,连蓝可俊都死了, 田氏整日哀号哭丧,如今内院里只剩甜酿和喜哥儿,都出自她身边, 怎么不叫人心头欢喜,以后儿女帮衬,自己日子就是越过越好。 施少连这会没空管王妙娘,既然要出门,又要带着甜酿,喜哥儿也囔着要跟姐姐走, 施少连怕他伤惧失魂,路上再受风沾病,不肯带着,少不得把云绮和方玉请到家中来照看几日,云绮不解:“大哥哥有要事要办,二姐姐也一起跟着去么?不若我回家和她一起作伴。” 施少连低头喝茶:“她心情不好,带她一道出去散散心。” 云绮待要说话,被方玉拦住,不让多问:“大哥儿但去无妨。” 施少连走后,云绮问方玉:“你方才为何拦我。” 方玉见她仍是懵懂,男女之事半分也没得长进,也不知说什么好。 兄妹两人择日买舟北上,甜酿把宝月留下,带了清露和明霜,施少连带着平贵和旺儿,又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府丁,一行人在清水河码头上了船,往淮安去。 江上风冷,来往船只却不少,滚滚波涛里能见断木树枝、家什瓢盆飘在水面上,甜酿听得左右船上旅人闲话,原来是雨水冲垮洪泽湖沿岸房舍,卖儿鬻女人家不在少数。 客商在舟头相互闲话,见旁侧行舟有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女子,眉目如画,鬓边还簪着朵楚楚动人的白花,正凝神听着众人说话,都留神多看了两眼。而后舟内又出了个清俊年轻男子,也是麻衣衰绖,两人并肩在舟头站着闲话,似是夫妻,但那女子仍是闺阁女子装扮,又不像夫妻。 有客商落下小艇,邀施少连移步喝酒闲话,他也欣然应了,换了身见客的衣裳,只束着腰绖,携了一壶酒登舟拜访。 在座者三四人,贩茶的茶商、贩米的行客,还有个读书的秀才,高谈阔论些时事经济、民生百态,听说施少连要去淮安府,攀些关系,淮安府有漕运总督驻府,按察、提学、提法、盐运四司,也有淮安卫和大河卫两大军卫拱护,各部司之间盘根错节,牵动扯西,各个都说起来其间的厉害关系,施少连一一听了,这酒就从黄昏慢慢喝到两更天,杯盏俱净才要散。 有心人问施少连:“白日见兄台舟上有美,叨扰兄台到这时候,可要埋怨我们一等人。” “那是舍妹。”施少连拱手笑道,“出门办事,怕她在家一人烦闷,带在身边也安心些。” 听说是兄妹,众人也忍不住笑了:“原来是令妹,怪不得和施兄一般出众,观之可亲,见之忘俗。” 施少连漆黑的眼淡淡瞟了那人一眼,唇角微微勾起,却没有笑意,别了众人,回了自己舟中,甜酿这会还未睡,穿着雪白的寝衣,披着乌黑的发独坐在窗边,看着哔啵灯烛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怎么还不睡?”他解衣,问婢子要水洗漱,“夜深了。” “等你回来。”甜酿将窗阖上,“哥哥吃过了么?小炉上还给哥哥温着饭菜。” 他轻轻嗯了一声,喝了一盏浓茶解酒:“吃过了。”又问,“舟上的饭菜是船家自己做的,还合意么?” “甚好。”甜酿坐在他身边,“旺儿吃了好几大碗饭,把我们都吓坏了。” “他年纪小,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施少连笑,拉着她一只柔软微凉的手,“这几日顾及不上你,是不是有些闷?” “一点也不闷。”她拔下一只玉簪,低头去拨弄桌上油灯,专注的影子落在窗上,“平贵见多识广,给我们说了好多行船的事情,比说书先生还精彩,我们都听入神,连时辰也忘了。” “是么。”他含笑,捻着她一束发嗅着,“他在漕船上多年,口才练得好,什么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绘声绘色。” “这样有趣的人,我倒是第一回见他。”甜酿回头,“讲得太好,我还赏了他一块银锭子,请他喝茶润喉。” “我第一次见他,他故弄玄虚,再讲那些船下的精怪,晨雾里的水鬼来吓唬人。”施少连笑,“他把客商吓了,半夜趁机偷偷摸到船舱里来偷财。” 甜酿轻轻啊了一声,皱眉:“是么,他见着就是个忠厚诚恳的好人,原来也做过这样的事情。” “这世上哪有什么好人。”施少连微笑,将烛火吹灭,把怀中人抱到榻上,微光中见她的眉眼,果然是眉目如画,观之可亲,见之忘俗,又见她嫣红的唇,禁不住心荡神驰,俯身去偷香。 这也隔着许多日,两人一直忙着丧事,不是灵堂就是寺庙,未能一亲芳泽,施少连将她额面碎发撩开,先是额头吻了一回,翻了个身,将唇游离至她的唇上,细细亲吻起来。 甜酿不料他这个心思,伸手去推,却反倒被他控住双手,摁在枕上,唇舌间纠缠过一回,他去咬噬小巧冰凉的耳珠和耳颈相连的一小块滑腻肌肤。 这儿敏感得厉害,一碰就软,解主腰的系带,指尖在微凉肌肤上撩过,像划过水面的涟漪,甜酿被他随心所欲拿捏在手里,慢条斯理蚕食,脸颊在他肩头蹭了蹭,轻喘道:“不行,这还是孝期。” “哪有这么些规矩。”又不是亲祖母,他早忍得不耐,甜酿不肯,“总要等百日。” 他指尖摸到湿濡得不像话,哼然一笑:“就当是梦中。” 一点点黏腻的水声,像愉悦的吞食。 “好妹妹。”他笑话她,“妹妹也饿坏了。” 第二日清晨,江面风停,水面霞光万丈,照得桅杆一片通红,甜酿推窗梳妆,说不尽的鲜妍妩媚,附近舟楼有人无意在窗缝间窥见一点美人容颜,抛下一枝带露鲜花来。 施少连拾起那打在窗上的花枝,投入浊水中,回身一望甜酿,正在低头仔细梳发,脸上不施脂粉,换了件白衫,又将麻裙穿上。 她年岁已到青春,不比年岁十四五岁的天真,又经了人事,言行举止有风流婀娜的韵味,却还未开脸梳髻,自然容易招惹人打量。 施少连心底叹气,施老夫人撒手一去,施家于她也断了大半,这原本是好事,他在施家就罢了,她总归要正名,不管是小酒还是杨玖儿,甜酿这个名字总要舍掉的,但这个时候,是真想施老夫人撑得久些,这丧事一办,一来耽搁去金陵,二来婚事也说不过去,看甜酿这个反应,估摸着还要往后拖一拖。 施少连对施老夫人的逝去看得淡然,一如他的父母,未尝不是解脱,但甜酿的伤心却是实在的,满眼都在找他,想要个安心的依靠。 这么一看,施老夫人又走得恰到时候。 舟行第三日到了淮安府,施少连让人将行囊都搬下舟船,包了客栈几间上房,将甜酿安置。 他带着平贵和旺儿外出,几名家丁就寸步不离跟着甜酿,淮安府和江都府是南直隶北部最重要两个州府,淮安靠近徐州和山东,又有驻军,民风比附庸风雅的江都都粗犷豪气些。施少连不欲甜酿在外抛头露面,怕惹出些是非来。 他一到淮安府,旋刻请了当地的几个徒有虚名的浮浪子弟,这些人常年在官衙院内行走,最会钻营,也最有主意,马不停蹄的各项应酬,交际不同,甜酿见他换了一身又一身的装扮衣裳,文人、阔绰富商、斯文公子、情场子弟,各样的角色总是拿捏得很好。 以往在施家,她在内院,他在外头,隐约知道他一些行径,但在家里,在众人面前,他总是那副温柔斯文的模样。 也有彻夜不归的时候,第二日一早换了一身衣裳回来,将满身的酒气和香气都洗去了。 “哥哥要拿多少银子换那两条船?”她问,“很难打点吗?” “不算难,不过就是酒色财气。”他有一点就透的通透,“人都逃不脱这些。” 他手上还放着官吏债,尽是些小官小吏,有一分体面,也有更多困窘,却更好拿捏。 不过五六日,事情就真的办出来了,施少连领着人去漕运总督府讨要方形文牒,两条标船就泊在淮安六草荡渡口,施少连把平贵送上标船,仍让他领着标船北上济宁。 事情办完,彻底闲下来,出来已经□□日,甜酿百无聊赖,兄妹两人买舟回江都,半途听说淮安清河县有庙会,一时盛景,极为热闹,让大船泊在渡口,把仆婢都留下,另换了一只小船,兄妹两人带了两三件行李,坐船沿河往清河县水路去,从广阔江面摇进一条河道,越往里行,见两岸桑荫稠密,花枝葳蕤,有小船撑出来,沿水路叫卖些菱藕鲜物。 施少连带着甜酿在一处登岸,走到人烟阜盛处,酒楼如林,食肆遍地,一爿街巷旁的树杪上都挂起了羊角灯。 虽然不如江都热闹,却有些野趣,施少连带着甜酿进了一间茶楼,叫了些当地有名的茶点果子吃着,又叫了个唱曲娘子在帘外清唱。 两人就倚着窗,看楼下路上游人如织,杂耍百戏的,叫卖的货郎,诱人的糖果点心。 日暮之后,那些悬在树杪的羊角灯都被人陆续亮起来,夜色晦暗,那枝头的光亮却磊磊落落,如千点明珠,整片街巷照得如灯海一般。 这才彻底热闹起来,路上人流摩肩接踵,赏灯的、观景的、凑趣的,施少连拉着甜酿, 两人手牵手在人潮里走着。 甜酿难得开心,施少连有心弥补近日的冷落,两人在路边小摊共吃了一碗甜汤,那摊主见是一对相貌出众的少年夫妻,搓了一碗小圆子来,却只给了一只瓷勺。 甜酿再一抬眼,但凡是一对男女坐着的,碗里都只搁着一只勺,你一口我一口,吃得都相安无事。 吃完这碗甜汤,又沿路去玩猜灯谜,买零嘴儿,夹在人群里竟真如夫妻一般,言笑晏晏,柔情蜜意。 天色不好,不知何从刮来一片浓郁阴雨,直勾勾的朝着游人落下一场雨来,因有风吹拂雨云,那雨也不是连绵,东筛一场,西筛几滴,真就如雨追着人跑一般。哪处人声喧闹些,这雨就往哪儿飘,游人们都被这故意使坏的雨云浇了个透,个个也不恼,嘻嘻哈哈笑着,忙着去树下躲雨。 那雨也落在甜酿身上,她被施少连牵着,被人群挤着,一路往前去躲避,不知怎的被旁侧人一撞,脚下被人一踩,旋即就被冲脱了手,脚下的一只绣履也被踩落,不知去了何处。 甜酿喊了声“大哥哥”,旋即不见施少连的身影,她被人潮冲撞着,不得不往道旁避了避,扶着一株李树,踮脚四下张望。 施少连瞬间失了踪迹。 她站着等了会,却总不见他回头来寻,她身上淋上雨,风又冷,一只脚只穿着白绫袜藏在裙内,走动不得,左等右等不见人,心头便有些急。 雨阵越落越大,噼啪打着枝头,把树杪间的羊角灯打得摇摇晃晃,灯光忽明忽暗,甜酿扶着树干想走,又不辨方向,也不知往何处去。 她觉得自己已经等得够久了。 施少连目光沉静,抱手站在暗处,一动不动盯着她神色看。 甜酿神情有些焦躁,又有些无助,换了只手扶着,踮起脚尖看着远处的灯火,目光茫然又缥缈。 这一波人潮渐渐散去,甜酿才见施少连湿了半边身子,逆着人流来寻她,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分明是松了一口气。 她两眼迷蒙,神色泫然欲泣,见他来,禁不住眼眶一热,又有些埋怨的意味,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看着她,嗓音倒算平静,眼神却深不可测:“差点把妹妹丢了,寻了半日,我的魂也快丢了。” 甜酿抹去面上冷雨,轻轻嗯了声,委屈巴巴,酸涩不止:“我的鞋被人踩掉了一只,都快站不住了。” 她把裙提起,单脚站着,一只玉足裹着雪白的袜,曲在裙内。 “上来吧,我背你。”施少连在她身前蹲下。 小雨还在细细地下,甜酿俯在他肩头,柔柔喊了声:“少连哥哥...大哥哥。” “嗯。” 她将脸颊贴在他背上,闭上眼:“祖母走了,我只剩哥哥了。” “我有时候也会害怕。”她轻声道,“以前说谎的时候,我也会害怕,害怕被人戳破,但是有个人,一直没有戳破我。” “我永远都感激他,谢谢他,对我那样好。”她喃喃道,“没有人,对我那样好过。” 两人找了间客栈,要了间上房,施少连要了热水沐浴。 两人的衣裳都湿了,半剥半脱在浴房里。 “想吗?”他盯着她问。 他脱了外裳,只披着件半干的里衣站在她面前,衣摆都沾了水,内里男人挺拔又清瘦的身体一览无余。 甜酿咬着唇不说话,只在发抖。 他使出力气诱惑她。 第73章 第 73 章 他脱了外裳, 只披着件半干的里衣站在她面前,衣摆都沾了水,内里男人挺拔又清瘦的身体一览无余。 甜酿咬着唇不说话,只在发抖。 他使出力气诱惑她。 上好客房, 陈设难免华丽俗艳, 烛火用薄透的红绡纱罩着, 清理屋子的人不仔细, 灯罩上都落着灰, 烛光朦胧昏暗,焰火不透净。 年轻男子的相貌自然极好,颌线柔和, 眉目生动,看人的时候面庞柔情似水,瞳孔簇拥着小小一团焰火, 这样的面孔叫人心跳急促, 好感倍生。 偏又有些散漫,肆无忌惮的,他就在她身前坦然站着,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白绫袜被水浸透,冰凉凉紧贴肌肤,包裹着纤细脚踝, 小巧贝趾, 玲珑足背, 将湿透的绫袜一点点下卷,最后挂在足尖,又湿哒哒坠在地上。 施少连目不转睛盯着甜酿,看她两靥生霞, 眸光含情,像浮在水面的绿叶。 他眼尾也染着一抹红,半阖着眼,眼神却分外专注在她身上,抚着她漆黑的发,柔声指点她。 “小酒长大了,不是女孩儿了。” 他见她一张娇靥沾满粉绯红晕,鬓角还挂着晶莹汗水,一双眼像春天的湖水,细雨迷蒙,不知沉溺了多少春花秋月。 心意相通,耳鬓厮磨,这是最亲密的人才能做的事情,如今他们竟也这样了。 夜深沉,甜酿睁开了眼,凝神细看她身边的年轻男子。 两人日夜相守,夜里她起身喝水,或是辗转翻身,他都能察觉,对她的习惯和偏爱了如指掌。 在他眼下,她是无所遁形的。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小心思都在他的掌控中。 永远逃不出他的翻云覆雨手。 她知道自己就像一株被移植的藤蔓,援树而生,离树则死,依附则活,也像舒适笼子里的一只鸟,像养在内室的一株花。 她原本的心意、除他以外的情感都无关紧要,都可以被修剪和利用。 所有的一切,都要缘于他。 以他为天地。 唯他独一无二。 她不是她,是他的所有物,所有的养分都在他身上攫取,连她的生活,都要在他手里构建。 这不是宠爱,这是驯服,要她温顺、要她依附、要她屈从。 女子体弱,身无所长,本该如此,养在深宅内院,依附父兄丈夫生活,平平淡淡,一生安顺。 她也无法恨他。 不能恨他剥夺自己的姻缘和清白,不能恨他罔顾自己的意愿,不能恨他的强迫和手段。 他对很多人都很坏,但唯独对她是好的。 甜酿闭上眼,将脸颊蹭在他肩头,他在睡梦中轻轻敛眉,将她揽得更紧些。 客栈临街,晨起就有小贩沿街叫卖,甜酿醒来,时辰已是不早,施少连见她半眯眼,目光慵懒盯着窗槅,略微嘟着红唇,身上也是骨酥肉软,馨香怡人。 两人在床间缠绵半日,收拾起身,梳洗过后,携手下楼,回了小舟,同家仆会合,一行人沿着水路回了江都。 出门十余日回来,喜哥儿委屈巴巴,气哥哥姐姐把自己抛下,甜酿和施少连一道哄了好几日,寸步不离带着他,喜哥儿心情才有转圜。 施老夫人一去,家中真的彻底清净下来,桂姨娘如今只一心伴着云绮过活,在施家悄无声息,蓝可俊一死,田氏仿佛老了数十岁,再翻不起什么风浪,施少连打发了些银子,第二日田氏就带着儿女搬了出去,也未回瓜洲,在外头租了间小宅过活。 因着施老夫人丧期,兄妹两人都还在孝中,去金陵的事便稍缓了下来,等入夏了再做打算,但乡下两个庄子都在牙行售卖,仆人也是慢慢遣散,家里再无外人,兄妹两人更是情浓意洽,白日闲散度日,晚间枕上恩爱,外加一个喜哥儿,日子算是过得悠然惬意。 苗儿早已出了月子,兄妹三人都往况家去看了宁馨儿,苗儿生了个可爱的小女儿,生得像况学,很是可爱,长得肉嘟嘟圆鼓鼓,裹在襁褓里,戴着绒线虎头帽,一双圆溜溜的眼好奇打量众人,这是况家第一个孙辈,全家都很看中,特意去庙里求名,卜了个宁字,小名就叫宁宁,况夫人亲自照看小孙女,脸上笑意都多添了几分。 施少连看了眼孩子,脸上也是笑意温柔,极阔气地送了不少金银吉庆之物给宁宁,出去和况苑两兄弟喝茶,甜酿和苗儿抱着孩子在内室坐,见苗儿气色甚好,脸颊的肉倒还丰盈了些,抱着刚睡醒的宁宁小声轻哄,满脸俱是慈母光芒,又将孩子托到甜酿手里:“妹妹抱抱吧。” 喜哥儿在一旁轻戳宁宁的脸蛋,小声道:“小侄女好乖的。”甜酿以前也是在王妙娘身边抱过喜哥儿,相隔数年再抱着宁宁在臂弯里,见小小婴孩,红润润的肌肤,吐着舌头望着她,小心翼翼,一动不动,笑道:“我抱着她,好像比千金还重些,连手也僵住了。” 她浑身僵硬,是真的不会抱孩子。 苗儿将宁宁接到怀里,满面笑容:“等妹妹以后做母亲,这些都会了。” 甜酿微微一笑,将自己准备的长命锁塞到襁褓里:“这我可不敢想。” 施少连还用着药,他对孩子似乎可有可无,甜酿也不想生出一个像他、或是像自己的孩子来。 屋外婢女们送来养身的汤药,香甜甜一碗,上头浮着红枣桂圆,为女子养身用,苗儿将孩子给养娘抱着,皱着眉将汤药小口饮尽,见甜酿笑盈盈望着,有些不好意思:“婆母督促,每日都要喝一大碗,我和大嫂都吃腻烦了。” 这汤药有两碗,一碗送到苗儿屋里来,还有一碗,是送去给另一侧厢房里的薛雪珠。 甜酿进门时和况苑打过照面,却不见薛家嫂子的身影,问苗儿:“好似不见薛嫂子?” “宁宁出生,大嫂心中应许是难受,也不常往这儿来,也不太见客。”苗儿有些欷歔和为难,“婆母心里也着急呢,请了不少大夫来给大嫂诊脉。” 薛雪珠嫁给况苑数年,一直无所出,这边连宁宁都出生了,薛雪珠肚子还不见动静,况夫人是真的心急。 甜酿想的却是况苑和杜若的私情,若是被薛雪珠知道,还不知是怎样的雪上加霜。 苗儿见甜酿专注听着,语气也有些喟叹,多说了一句:“急的只是我们做女子的,男人们都不当回事。” 况苑送施家三兄妹出门,见着甜酿,正正经经做了个揖。 他相貌普通,笑容倒很有成年男子的成熟韵味。 自打上次他在施家外拦甜酿,甜酿点破他和杜若的事情,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儿八经再见面。 马车上甜酿问施少连:“杜若和况苑两人...还好么?” 施少连和况苑时有来往,坦然道:“还有些往来。” 蓝可俊的事情,就多亏杜若在其间斡旋。 施少连顿了顿,看着甜酿:“张优前阵子闹得家宅不宁,夫妇已然离心,杜若和张家全家都闹僵,她有和离的心思。” 那雪姐儿生下的孩子,起先张夫人的心思,是想抱给杜若养着,杜若和张优分居许久,肚子一直也没有消息,张夫人心中着急,如今好歹有个孩子,自然认下,只是杜若誓死不肯,着实把张家搅得天翻地覆。 后来才闹出蓝可俊那些事来。 她孤零零一个女子,又不被娘家所容,要和离,怕也是不易。 甜酿待要说些什么,听见施少连淡声说了一句:“这张家内里乌烟瘴气,也不是干净人家,出来也好。” 他意有所指。 但甜酿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张圆、甚至张家,连杜若都很久没见面了。 那段未能成就的姻缘就如一个遥远的梦,张圆于她,是她自己选择的一种圆满人生。 但走到现在,甜酿发觉,这人生也是易碎的、缥缈的,空中楼阁,绣花枕头一般。 甜酿曾笃定她要什么。 如今只知道她不要什么。 “只是可惜了薛嫂子,生不出孩子,丈夫还在外有染。”甜酿微叹,这世道,哪个女子都不容易。 施少连见她难得有欷歔他人的时候,笑道:“你难得这样操心其他人的事...他们夫妻两人貌合神离,不过是为了名分凑在一起过日子,起头的盲婚哑嫁,后面要休离,也是难事。” 两人都没什么错处,只是纯是南辕北辙的人,一个似火,一个如冰,一个是壁上画,一个是炭笔涂,心意始终不通,在一起磨合不出感情来。要休不能休,要弃不能弃,两个人都视彼此为鸡肋。 甜酿乜斜施少连一眼,觉得他有意替况苑开脱。 施少连施施然一笑,牵着她的手:“男女之事,没有谁对谁错,都是身不由己。”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喜哥儿在一旁,皱眉看着哥哥姐姐握着手。 喜哥儿今年已经八岁,性子本就腼腆乖巧,施老夫人病逝,他倒是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抓鬏也不梳了,让婢女端端正正把头发梳起,穿了板正的小袍子,很有小书生的风范。 他如今知道大哥哥和二姐姐好,这好似乎还瞒着人,二姐姐又叮嘱他保密,眼下在马车内见哥哥姐姐两人牵手说话。 第74章 第 74 章 喜哥儿今年已经八岁, 性子本就腼腆乖巧,施老夫人病逝,他倒是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 抓鬏也不梳了, 让婢女端端正正把头发梳起, 穿了板正的小袍子,很有小书生的风范。 他如今知道大哥哥和二姐姐好, 这好似乎还瞒着人, 二姐姐又叮嘱他保密,眼下在马车内见哥哥姐姐两人牵手说话,小小的脸上苦大仇深,老神在在的,直瞅着眼前握在一起的一双手看。 喜哥儿不记得, 只知道哥哥姐姐关系一向好,二姐姐见了大哥哥总是笑意满满, 眼里亮晶晶的,现在二姐姐不光眼里亮晶晶, 光也是柔柔的, 说话也是软绵绵的。 仿佛他在一旁是多余的一样。 兄妹三人回了家, 先都去了榴园, 有婆子来寻甜酿, 甜酿一见着人,瞥了喜哥儿一眼,跟着婆子出去说话。 原来是王妙娘寻上门来。 施老夫人病逝时, 王妙娘也偷偷来瞧过一眼,那时候家里忙乱,甜酿和施少连都未见她, 现今家里安定下来,甜酿知道,她是想来施家看看喜哥儿。 人就在角门。 甜酿再回来,看了眼喜哥儿,又瞟着施少连,见施少连挑眉,略点了点头,跟着婆子出去见了王妙娘。 王妙娘带着锥帽,见甜酿出来,脸上也带着些微笑意。 甜酿见她脸上浮着脂粉,面庞浮肿,气色并不佳,她如今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好,施少连找了几个赌场老手,和桂郎称兄道弟,诱着桂郎又回了赌坊,赌得天昏地暗,几日都不曾家去。 王妙娘心中也是烦躁,趁着自己空闲,想来看看喜哥儿。 甜酿却不愿松口:”姨娘走的时候,喜哥儿生了好大一场病,如今姨娘又不肯回来,再见他只是徒惹彼此伤心,还不如不见的好。” 顿了顿,又道:“过些时日,我就带着喜哥儿去金陵过日,以后不再回来了,以后和姨娘见面的机会也少了。” 王妙娘神色有些黯然,她的小腹已经轻微隆起,藏在衣裙下还不太显孕相,眼下正是需要人陪的时候,这会儿却连桂郎也寻不见,又将施家都一并抛下,落得孤零零一人。 若是当年不和男人私奔,在施家多熬上两年,见着眼里针一个个都倒下,今日兴许正是她风头大盛。 “姨娘若真想见喜哥儿,就回家里来吧。”甜酿见她神色,柔声道,“再回施家,或者跟我们去金陵也使得。” 可是她如今肚里还怀着一个,又哪里有回头路可走,王妙娘只能叹气。 甜酿将犹犹豫豫的王妙娘送出了家门,回了榴园,见喜哥儿和施少连在耳房里玩棋,一长一幼见她回来,喜哥儿道:“姐姐是见客去了吗?” 甜酿摸他扎得板正的发髻,嗯了一声:“去见了一个认识的老朋友,喜哥儿也认识的人。” 喜哥儿不以为意,眼睛盯着棋盘,见施少连落棋吃他的子,懊恼的哦了一声,趴在棋盘上:“我不要跟大哥哥玩,怎么每回都是我输。” 晚间兄妹两人把喜哥儿送去安歇,两人借着月色正好,将晚饭摆在了院里,这时候已是深春,榴园的杂花一噜噜开满树梢,满园都是馥郁花香,伴着清酒小菜,正堪夜酌。 说的也是家长里短。 甜酿等着王妙娘回心转意,回到施家来。喜哥儿还是需要有娘亲。 “若姨娘愿意,届时哥哥把姨娘和喜哥儿,一道带去金陵吧。”甜酿说话,“家里人多,总是会热闹些。” 施少连无可无不可。 她又问金陵的那间宅子,原来是一座四进的府第,离得秦淮河也近,宅子并不算大,胜在小巧精致,小花园和金鱼池,太湖石子垒的假山,园里都是合抱的老树,梅花海棠,杏花梨树,分外清净。 甜酿听得入神,抱着自己的肩膀,闻着晚风里花的香气,幽幽道:“因缘际会能得这样的屋子,也很好啊。” “价钱也合适。”施少连道,”原主原是湖州的乡绅出身,后来科举中了官,发迹了些日子,才买地建了宅子,只是后来犯过事,牵连了家里,一家老少都亡了,有想买的官宦人家都嫌不吉利,白白在一个宦官手里搁了十几年,这才落到我手中。” 甜酿对这种家族兴旺荣辱并不感兴趣,也只是道了一句好可怜:“梁下仍旧燕,人已是雨打风吹去。” 施少连见她眉目婉转,一片混沌的模样,也只是微微一笑,将此话撇下。 将一盏清酒饮尽,两人携手入了内室,床笫间自然分外恩爱。 这恩爱又与往日不同,是真的鱼水交融,千依百顺,心有灵犀,不过眼波乍一流转,便明了对方心意,情酣处,山盟海誓,意浓时,蝶恋蜂恣。 那个避子丸施少连还用着,有一日燕好时被甜酿见着,目光直勾勾地看了半晌,抿着唇也不说话。 施少连含着丸子去亲她,被她气吁吁地止住:“这个,一直要吃下去吗?好苦呀,不会把身子吃坏吗?” 这药里有雷公藤,不可多服,会腐蚀肠肚。 施少连见她目光尤为清澈,想了很久,终是回她:“用不用,我都可以。” 甜酿支着肩膀,也犹豫了很久,最后轻声道。 “宁宁好可爱。我第一次觉得,小婴儿又香又软,浑身肉嘟嘟的,手舞足蹈,唇角还挂着涎水,还能冲着人笑。” 她前一日才和喜哥儿去看过苗儿。 甜酿已经十九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在这个年龄,绝大部分女子都做了母亲。 施少连见她垂着头,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将她搂住:“早日去金陵,我们成亲吧。” 甜酿偎依在他怀中,揪着他的一片衣角,也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兜兜转转,距他把她从去金陵的船上带回来,恰好一年。 就像锯木一样,一点点拉动,破出一个缺口,然后把她完完整整剥了出来。 我是不是就此永远得到了她? 暮春四月,榴园的石榴还不见开花,兴许还有一两个月,才能见到满树红艳艳石榴花的盛景。 看完这场石榴花,两人也将离开江都了。 施少连也格外的喜欢榴花,比见曦园的轻浮的桃杏海棠还要喜欢些。 他教过甜酿一句词: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也符合此时的写照。 家里其实该处置的都处置得差不多。仆童也遣了大半,守门的门子,管园子的婆子还是要留着,至于桂姨娘——如今云绮外嫁,她不便去云绮那和亲家相挤,也愿意留了下来管着这座日后的空宅。 家里的日子过得悠闲,田氏的日子却并不太好过。 蓝可俊的事情,实打实耗尽了田氏手里的一点银子,后来施少连给了她几十两充做路资,但瓜洲是回不去的,田氏带着孩子在外头赁了一间小屋,每日做些针线过活。 苗儿虽已出嫁,日子过得尚好,但况家也只是殷实人家,并不好接济娘家,何况苗儿也是心冷,田氏在施家过惯了好日子,再回瓜洲那样的拮据日子,自然多有埋怨。 芳儿倒是常往况家去看姐姐,好几次和甜酿撞在一起。 芳儿如今也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议亲的时候,这时候蓝家出事,首当其冲耽搁的就是她。 甜酿和芳儿,相处倒还算融洽,相聊甚欢,见芳儿衣裳首饰比不得以往,但容貌出落得更加出挑,心思也更巧,有时候也会邀着芳儿来家说话,算是帮衬一点。 施少连并不太乐意见她两人往来。 甜酿苦笑道:“芳儿妹妹没有过惯苦日子,如今时时都要自己亲力亲为,我看着也觉得心疼。” 她顿了顿:“这个妹妹,其实样样生得都好,人也很聪明,陪我说话也很有趣。” “而且,她是无辜的,她并不是她父亲那样的人。” “别忘了她和云绮在清厦对你使坏的事情。”施少连只叮嘱她。 甜酿并不当回事,“她眼巴巴想来,我又不好推拒,左右我不和她交好,只是偶尔一起说话解闷而已,再说了,也没几日相处的时候了,我还有好些带不走的旧衣裳,让她来挑两件吧。” 她轻描淡写,施少连也不多管。 后来芳儿再来施家,得了甜酿招呼,隔三差五姐妹两人就要见上一面。 榴园还是清净,却要比别处热闹,婢子们唧唧喳喳说着话,喜哥儿也爱往这儿来。 甜酿在屋内裁夏衣,见芳儿进来,笑盈盈递了剪子过去。 一旁的椅上还搭着男子的长衫,芳儿瞥见了,也一声不响,被宝月瞧见,忙不迭收拾了。 那是施少连常穿的衣裳,昨日穿过的还未收拾起来,他夜夜宿在此处,东西也多了起来。 芳儿低头看甜酿裁衣:“二姐姐为大哥哥做的衣裳么?” 甜酿点头:“每年都这样。” 芳儿在一旁搭手裁剪衣袖,姐妹两人做了半日,才放下布料,净手出去喝茶。 桌上还搁着一本旧书,是那本说文解字,甜酿经常把它当闲书看看。 芳儿的目光落在蓝色的书封上。书册边角有些旧痕和折印,也有残破,都被细细补了起来。 甜酿见她目光怔忪,将书册拾起,微微一笑:“这本书,妹妹应当在绣阁也见过吧,我常看的。” “原本是本好好的书,后来我有了别的,让宝月收起来,谁知道这个丫头,随便就把书搁在了一旁桌上,后来倒也奇了,这本书不知怎么就被人拿去垫桌脚了。” 芳儿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绣阁进出的都是女孩们,也不知是谁这样捉弄人。明知道这书是我常看的。”甜酿瞥了眼芳儿,淡声道,“这书是大哥哥送我的,见我不爱惜,对我生了好大的气。” “是么...”芳儿扭着自己的指节。 “妹妹年纪虽小,却是最聪明的。”甜酿微笑,“芳儿妹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第75章 第 75 章 宝月将手随手搁在桌上, 上楼给甜酿端荔枝,后来再惦起要将书收起来,书已经不见。宝月心眼大, 以为甜酿自己收拾起来, 也就把这事搁下了。 后来那本书让施少连动怒,甜酿抓着宝月,仔仔细细问了一回。那本书真是不知何时就凭空不见。 这书常被甜酿随手搁在绣阁的桌上椅上,被人常见的,云绮大大咧咧,并没有这样的心眼, 再来绣阁的只有苗儿和芳儿, 苗儿拘礼,从不随意动作。喜哥儿和小果儿玩闹那日,芳儿也曾在绣阁少坐了一会。 世事就是这样巧。 无人料到, 这本书没有断送兄妹情谊,却激化了施少连心中的戾气。 芳儿年龄最小,还是个机灵甜蜜的少女, 甜酿忙于应付自己的亲事, 就把这件事一直搁在心底。 芳儿对施少连的小心思, 在甜酿的遮挡下,藏了好些年。 甜酿瞧着芳儿低头抿唇,默然不语, 微微叹道:“妹妹很聪明, 只是不该用在我这里。” 若是真的喜欢施少连,那就把心思都花在他身上,在他面前展露风头,施展手段, 牵扯她做什么。 芳儿抬头,看着眼前女子,明眸皓齿,温柔妩媚,勉强动了动唇:“二姐姐说的话,我..我听不懂...” 少女的心思纤细,偶尔撞见他在众人中投向甜酿的一瞥,那目光极柔软,不管身边有多么热闹,只要两人独处,就仿佛与众人隔绝起来。 两人眉眼里流淌的神色,不可言说的暧昧感。 只要甜酿在,芳儿就没有办法,纵使她无一处输给甜酿,仍黯淡得像个影子一般,施少连的目光就像风一样从她身上扫过,半点不起波澜。 当初只是单纯一点小心思,把那本书随手一塞,不过想在甜酿出嫁前,再让两人多生分一点,后来一连串的事情,就仿佛山崩一样,天翻地覆,每一步都把她从这棋局里越推越远。 “再过两三个月,我和大哥哥就要迁居金陵。哥哥在那里买了一所宅子,以后应该就不回江都了吧。” “听哥哥说,方玉、况学近来也正在打点行囊,要去金陵秋闱,哥哥说了,若是他两人能中举,以后在金陵交际,我和苗儿和云绮也能在金陵重逢。”甜酿双手支颐,“那时候,兴许我是另一个身份,不和大家姐妹相称了呢。” “芳儿妹妹呢。有何打算呢?”甜酿望着芳儿,“妹妹年岁也不小了,婶娘近来也该操心妹妹的亲事了吧?” 离了施家、没了丈夫,虽然况家会照应些,日子过得不算苦,但毕竟不如往年的富足,田氏已被柴米油盐消磨得垂头丧气,如今还能指望的,只靠芳儿的婚事翻身。 田氏知道甜酿和施少连的私情,乐见芳儿和甜酿亲近,若是这兄妹两看在芳儿的面上再拉自家一把,那是最好不过。 “母亲近来还没有这个念头。”芳儿扯扯自己的衣摆,站起身来,斟酌回道,“我...我今日有些不舒服...想早些回去...” “你家离得远,又是走路来的,不若就在家里歇下。”甜酿扶她,“家里空屋子多,我在家也闷得慌,明儿我还有好些东西要送给妹妹。” 这夜施少连听说甜酿留芳儿在家过夜,先未说话,静静瞥了甜酿一眼,眼睑又垂下,漆黑的睫掩住眼神。 甜酿拿着软尺,正在给他量身,双手绕着他的窄腰,指尖一掐,半歪着头瞧他,迎着他的目光,笑盈盈问:“你瞧着我做什么?” “妹妹心底打着什么坏主意?”他脸上也带着笑,“想做什么?” 甜酿瞪他,语气娇软,红唇也撅着:“我何时打过坏主意?哥哥也太会冤枉人。”她绕到他身前,微微踮脚,软尺在他肩头一比,“是苗儿姐姐,心疼自家妹妹,话里话外有些不舒心,我现在过得称心如意,大方一些也没什么不行,反正也就这两个月了。” 两人挨得近,一双素手在他身上游走,十指纤纤顺着他身体往下捋过,施少连闻得她身上甜香醉人,伸臂一揽,将一段细腰按在身上,掌下的身躯玲珑有致,她仰头,见他俊雅面容,含笑眼眸,心头也暖洋洋酥软软,星眸亮晶晶,粲然一笑,露出两个深深酒靥。 抓着他的衣裳,踮着脚尖,将软软红唇印在他下颌,笑柔柔问他:“我在哥哥眼里,就是坏人么?” “不是坏人,是只小狐狸。”他将人搂紧,嗓音也柔,“亲的地方不对。” “我够不着呀。”她娇嗔,又觉得有些好笑,“谁让你生得这样高。” 施少连哼然一笑,将头微低,甜酿勉力将脚尖踮得高高的,抓住他的肩,将唇叠在他唇上:呵气如兰,“少连哥哥...” 唇瓣微启,香舌如小鱼一样游进去,纠缠在一起,施少连迁就着她,将肩背越放越低。 从妆镜里看,真就是一双璧人,耳鬓厮磨,如胶似漆。 次日榴园用饭,甜酿让宝月把芳儿和喜哥儿都喊来一起,兄妹两人一道从内室携手出来的,芳儿见了,仿若未见一般,朝着甜酿和施少连道安。 天渐渐热了,桌上摆的是木樨银鱼鮓,玫瑰搽穰捲,薄脆蒸酥,几个素菜,小莲蓬藕带汤,柳叶编的小筐里装着时鲜的菱角和荸荠,满桌清清爽爽。 四个人围着桌子坐,甜酿会问问喜哥儿每日课业,叮嘱些衣食琐事,施少连说些外头时令趣事,今儿有芳儿在,甜酿又说起苗儿、云绮,姐妹四人相伴数年的小事。 施少连带着喜哥儿去旁侧耳房写字,只留她们姐妹两人作伴,甜酿见芳儿穿的还是往年半新不旧的衣裳,让宝月把衣橱内未穿过一两次的旧衣收拾出来,还有日常鲜少用的小物,妆奁里一些宫花之类,都收拾出来,叫了个小婢女,坐车送芳儿回去。 东西不少,包袱扎得大大的,芳儿脸上涨得通红,却又不能出言推拒,她爱美,甜酿给的正是自己缺的,而且都是些新东西,拿着不丢人,但施少连在一旁,偶尔投过来的清淡一瞥,顿时觉得心头不是滋味,脸上火辣辣的。 施少连和甜酿站在荼蘼架下,目送芳儿出门,见那捧着硕大包袱的小婢女,视线挡着,走路都不利索。 那翠金包袱大到有些离谱,就真...有些像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施少连抱着手臂,斜眼看甜酿,悠悠问:“我怎么觉得妹妹心思有些坏。” 甜酿扭头,正正经经看他,正正经经的面孔:“哪有?” 她迎着施少连笑谑的眼神,起先还绷着,后来也忍不住噗嗤一声,咯咯大笑起来:“我心地很好的。” “促狭的丫头,你就是故意的。”施少连去挠她雪白的颈项,她脖子尤其怕痒,左藏右躲,一下子缩在他怀里,连声哎哟求饶:“大哥哥,你就饶了我吧。” 他将人摁在廊柱,捧着脸腮就亲下去,她的钗环花钿都被拂乱了,掉了好几枚在地上,鬓发也散着,佳人风姿慵懒,脸上还挂着狡黠的坏笑,她哪有那么好的心地,操心这个怜悯那个,心里淘气着呢,却又让人揪不出错处来。 合心合意,每一分都生在他肉里。 甜酿被他吻得上气不接下气下去,连连跺脚,在他唇舌里挣扎:“好了,好了,被人瞧见了。” 他捧住她的腮,眼波温柔像湖水:“我看湖里的荷叶生得高大,荷花和小莲蓬都冒尖了,小舟还系在树下,我们摘荷花去。” “喊上喜哥儿?”她气喘吁吁,眼睛晶亮。 他拉着她就走:“光天化日,少儿不宜。” “哎,我的发钗。”甜酿被他快步牵着,一边去抚散乱的鬓发,一边顾着裙子,两人拉拉扯扯,一溜烟就去了湖畔,跳上小舟,松了缆绳,划进了湖心。 这是新园子的第二年,草木生得葳蕤,湖里的碧荷也生得格外繁茂,一柄柄绿伞遮蔽得严严实实,一个个花骨朵藏在叶间,有心急的几株,已然半绽在湖心。 莲舟停在那儿,身周都是荷花荷叶的香,湖水清新的潮气,有风声有鸟叫,兴许远处还有偶然路过的下人,但眼下就是宁静的,唯他们两人的世界,他喘着气吻身上人,舟子摇晃,湖水也荡漾,两人都不敢太过放肆,但心底就是要肆意,要横冲直撞,要势均力敌,要争个你死我活。 衣裳完整,姿势别扭,兴致却分外高昂,连他都闷哼出声来,喉结滚得厉害,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风流至妖,一睁眼,眼里却全是惊涛骇浪,黑亮得惊人,直勾勾盯着她看,散落满肩如瀑长发,脸如芙蕖,深情在眉,妩媚在睫,眼里都是迷蒙和醉意,红唇鲜润,忍无可忍咬着自己的指节,将声音全都堵在里头。 湖面的涟漪许久才平静下来,她声音有些闷,抱紧他的腰:“不许。” 不许他出来。 眼眶湿润润,雏鸟似的,他将一把黑鸦鸦的青丝拢在她脑后:“怎么了?” 她不说话,双臂缠住他,将头颅偎依在他肩头,额头抵着他,蹭一蹭,猫儿求抚摸似的,胸膛里闷闷的,指尖在他衣裳的绣纹上划动,轻声在他耳边:“我好像...再也离不开哥哥了。” “日子过得好奇妙,怎么会这样...” 她声音还带着鼻音,哑哑的,柔柔的,像委屈像喟叹,“怎么办呀...” 她把他缠得极紧:“怎么会这样...我有些害怕...” 他的心彻底软下来,抚摸她的发:“怕什么,我永远在.” 终守得云开见月明。 后来芳儿也常往榴园来,陪甜酿说说话、喝喝茶,约着一起去况家看苗儿,施少连没有过多问过。 有一日,王妙娘泪水滂沱,挺着肚子,敲开了施家的门。 第76章 第 76 章 王妙娘回来, 施家上下反应分外平静。 不平静的只有喜哥儿,听着家里下人私下窃窃私语,紧张得小脸发白。 甜酿和王妙娘在屋内说话, 再打发人去找喜哥儿来见母亲。 王妙娘日子过得不好,手脚纤细, 只肚子鼓涨着,脸色也暗黄,倍显衰意,她其实还算年轻,不过三十七八岁,容貌生得好, 往年又勤于保养, 离开施家的时候, 看起来像个三旬出头的妇人,这两年日子不安定,才显得潦草。 原来那桂郎归家, 偷了王妙娘私藏的几件首饰, 两人争执起来, 桂郎理论不过妇人,甩开王妙娘拉扯的手,扭头走得没影。妙娘万念俱灰, 来施家寻甜酿和喜哥儿。 甜酿默默听她说完,递给她帕子拭泪:“我们两个都走错了,” “你不在家, 我也一直没和你说...施家要迁去金陵,是因为我和少连哥哥要成亲——所以我和张圆的婚事被拆散了。” 王妙娘诧异万分,蠕动干裂的唇:“...你们...什么时候...” “其实他早知道我不是施家人, 只是我们两人一直假装着。”甜酿深吸一口气,“一年前,我就已经委身于他,不是自愿的...” 她面容平静,看不出喜哀来,王妙娘眼神木然盯着她,说不出恭喜或是遗憾的话来,只想着以前在施家的那些日子:“怎么会这样...” 门外响起脚步声,喜哥儿在门首站定,神色慌张,紧张兮兮扭着自己的衣摆,目光定定落在王妙娘隆起的肚子上,小脸上的神情不知是惊诧还是无助,王妙娘此前远远觑见过喜哥儿一眼,见了儿子身量拔高不少,鼻尖一酸,朝着喜哥儿招手,热泪滚下来:“喜哥儿...” 喜哥儿垂着头一声不吭,王妙娘再唤,孩子像箭一样逃了出去。 甜酿瞧瞧喜哥儿匆匆飞奔的背影,再瞧瞧王妙娘僵硬悲戚的脸色:“姨娘以前把弟弟当眼珠子一样看护,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日?” 喜哥儿压根不肯出来见王妙娘,连甜酿去哄也不肯出面,将自己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王妙娘实在是心力交瘁,施少连对王妙娘回来亦是冷淡,连面都未露过,更别提家中隐形人一般的桂姨娘,云绮知道这事,也没来问过半句。她只能求甜酿:“你帮帮我。” “姨娘以后,就好好把弟弟养大吧。” 王妙娘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有些迷茫:“这个孩子怎么办?不要了么..”她慢慢扶着椅圈坐下,神色苍白冷淡,“当爹的都抛下不管,我把它生出来也只是受苦。” “趁着月份还小,你帮我寻一帖药来,把孩子打掉吧...” “你已经辜负了自己的两个孩子。”甜酿也盯着她的肚子,“第一个孩子,她挣扎着要活下来,却被你扔到尼姑庵里自生自灭,孤零零活了两年,死在漆黑的屋子里;第二个孩子,给了你好日子,你却因为受不了这家里人,把这孩子也丢下,任他被人嘲笑;第三个孩子...姨娘,你仔细想想。” “那你说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王妙娘也痛苦,“怎么样做,我都难啊。” 甜酿把此事和施少连说,语气也是惋惜:“她这段日子忧惧过甚,看着很不好...明日请个擅长千金科的大夫来家里看看,这个孩子到底能不能...万一伤了她的身体...” 况学和方玉一道买舟往金陵赶考去,就这两日动身,施少连连带着应酬,略有些不得闲:“请翟大夫来家看看吧。” “不要翟大夫,姨娘不想多见熟人。”甜酿握着他的手,“还是我带姨娘去外头看吧,悄悄地,传开了也不好。” 她很少出门,若是要出去,事先也会和他巨细靡遗说过,该带的人一个也不少,施少连想了想,点点头:“这是内眷的事情,你们商量吧,” 次日甜酿带着王妙娘出门,找了个坐馆的大夫看诊,那老大夫摸了摸王妙娘肚子,捻捻胡须,甜酿让婢女们守着王妙娘,自己去听大夫说话:“孩子有些大了,若强用药也使得,不过也是杀生,唯恐伤着孕妇身体。” 甜酿点点头,问了些用药事项,最后从袖里掏出一粒绿豆大小的药丸,问大夫:“大夫,这个药您能看看么?” 那大夫捻着药在鼻尖一闻,碾碎在手里,觑着甜酿。 甜酿扶着王妙娘回了施家,见了施少连,松懈了一口气:“姨娘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她想了又想:“喜哥儿对着姨娘的肚子,一直眼红掉泪,怎么劝说都不肯认人,心头也伤心着呢,家里也是乱糟糟的...我想,不若把姨娘找个安静地方养胎,等她把身子养好,生产完...再让她出来和喜哥儿相认吧。” 她略有些苦恼地看着施少连。 施少连心头其实不耐烦听这种戏码,对王妙娘此举亦是冷淡嫌恶,但面上又不显,有些心不在焉的去吻甜酿:“你这几日,围着你姨娘和弟弟从早到晚,把我都冷落了。” “哪里冷落了。”她偎依在他怀里,“每天我都在家,你都能见着我呢。” “你眼里也要多看着我一些。”他加深这个吻,将她胸膛里的气息都吸吮出来,“不然我岂不是太寂寞。” 她搂着他的头颅:“忙完这事,我就开始收拾箱笼。” 甜酿果然把王妙娘送出去养胎,又在账上支了些银两给她,喜哥儿仍然留在自己身边。 榴园的石榴花一夜之间突然开了,红艳艳绽放在枝头,甜酿开始收拾家中的箱笼,金陵那边大件家俱都是现有的,家里一些惯用的物什,衣裳枕褥和库房都要搬走。 最后这家里只剩了一个空壳子。 一条船运不尽,先雇了一条大船要把家当先运去金陵,让宅子里的人收拾妥当,主子们最后把家里各处都安置妥当,再携些细软走即可,甜酿就忙着收拾家中大大小小的箱笼。 迁居不是小事,施少连要打发家中有交际往来的商客,亲朋各家都要登门拜访,还有些酒肉朋友要辞别,日子竟一日比一日忙起来。 家中虽然忙碌,甜酿也时不时请芳儿来少坐。 这日榴园里收拾箱笼,宝月翻出一个衣箱,是前几年甜酿为自己做的嫁衣,一针一线都是细细缝的,后来衣裳做成了,就一直搁在衣箱内,再也没有打开过。 那喜服还是崭新的,金线银丝,华美异常,光线在上滚着,耀得人目不转睛盯着。 甜酿看了半晌,伸手摸摸上头的刺绣,细细密密,还有淡淡的香,是衣成后用熏香熏了好几日,历经这么长时间,这香气还是浓郁的。 她招呼宝月过来:“我试试这衣裳,不知道还合不合身。” 鲜红的喜服一层层裹在身上,有些沉重,这耀目的颜色,镜里衬着她的一张脸,艳丽又端庄。 施少连回来,见她身着凤冠霞帔,站在屋中,亭亭玉立,艳色炙人,美婢围绕,纷纷赞叹,不禁也愣了愣。 甜酿见他进来,有些不好意思:“突然想试试,不知道穿上是什么模样。” 她将衣裳一层层脱去,吩咐宝月将喜服层层包裹起来,仍送进衣箱里,语气顿了顿:“这个先送去金陵吧。” 再扭头看施少连:“哥哥又出去应酬喝酒了?” 他走到她面前:“刚送完宾客,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这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甜酿笑得明艳:“洞房花烛夜,怎么会没有酒呢,让宝月送壶酒进来。” 这一壶酒就送进了床帐内。 两人闹过一场,甜酿慵懒无力披衣起身,撩开帐子去梳头。见那壶残酒还剩一些在杯底,斟了一杯,咽了一小口,吐了吐舌头,剩余含在嘴里,回首去吻他。 唇舌之间都是酒液,她哺喂给他,他如数咽下。 这一口酒,气味奇妙,苦涩挂喉。 施少连回味过来,略一皱眉,这酒里的气味浓郁,是他极熟悉的。 甜酿安安静静俯在他肩头,静静看着他的脸色。 像是一滴酒坠入酒坛里,涟漪荡起浓郁酒气,他在某个瞬间像被抛起来,心跳极快,醉得撑不住,紧紧阖着眼。 甜酿轻轻搂住他的腰,在他肩头蹭一蹭:“少连哥哥。” 他胸膛里泛起一**闷感和隐痛,脸色是红的,像大醉时的神色,天旋地转,眉心紧紧皱在一起,显然是难受的,唇紧锁着,勉强吐出一个字:“你...” 甜酿打量他的神色,慢慢松开他,伸手去捞床帐旁的茶盏,呷了一口浓茶,回施少连:“杯里有药。” “是哥哥服用的那种药丸,里头有雷公藤,哥哥每日服用一颗两颗,有时候有些难受,喝几盏浓茶能解毒。我把握不好剂量,找了个大夫问问,磨碎了十几颗,放在酒杯里。寻常人误饮,这会应该会冷汗晕厥过去,但哥哥常服此药,还能受住。会有些眩晕欲吐,心跳过快,四肢无力,就像醉酒一样,也许还有些难受,但只要每个两个时辰,熬一碗莱菔子喝下去,喝上三四回,好好睡一日,这毒性就可以解。” “若是硬扛着,扛过两三个时辰,药性再往下走,应该会吐血腹痛,心力衰竭,哥哥比我通药理,应当比我明白。” 她将衣裳穿好,看施少连倚在床帐间,他还半清醒着,脸色赤红,呼吸急促,一双眼勉强撑着,沉沉盯着她,不说话。 是生生抑制胸膛里的痛,一开口,就要吐出满腔心血来。 甜酿坦然迎着他的眼神:“我没有想伤害哥哥的意思,只是想让自己缓一缓。” “ 我已经瞒着哥哥逃过两次了,第三次走,不想哥哥仍赶在我前头,把我拦下来,所以我只能先拦下哥哥。” 他脸色涨红,唇却是青白的,甜酿握着他一双发颤冰冷的手,拢在掌心呵了口气:”药已经在煎着,等一会就有人送过来。我让人去找翟大夫过来,守着哥哥。” 她将头颅俯在他胸膛,体温炙人,听他的急促的、欲冲破身体的心跳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指尖抚上他的脸颊,声音温柔似水,安慰道:“会有些难受,很快就好了,药马上就端来了。“ 他单薄的眼尾红若滴血。 甜酿喉头翻滚,起身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抵着他滚烫的额头,指尖也在颤抖,声音也抖:“哥哥...对不起...别恨我...把我忘记吧...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很好...” “为...为..什么...”她似乎听见他胸膛里的呓语。 “因为我是坏人。”她颤巍巍亲吻他干涸的唇,“我在施家十年,得到的每一分,都让我身上背着石头,包括哥哥。” 他紧紧阖上眼。 甜酿出了内室,见芳儿端着药碗,站在庭下,轻轻点了点头,两人擦肩而过。 甜酿先带喜哥儿出门,喜哥儿坐在凳上等,见她来:”姐姐。” “走吧。”甜酿笑拉着他的手,“去找姨娘吧。” “姐姐的秘密,结束了吗?” “结束了。” 姐弟两人唤醒了门房,出了施家,外头是黑漆漆的夜色。 拐角的地方,王妙娘在马车内等她。 “我的东西呢。”甜酿脸色绯红,心里也跳得厉害,那一盏酒,她也呷了一口。 王妙娘捧出一个小盒,塞到她怀里:“都在这儿。” 里头是上元节那日,施少连陪着甜酿,还给王妙娘的妆匣。里头有几件首饰,一点银子,东西不多,够甜酿撑一阵子。 清单上列明的东西,都是王妙娘的,除此外,都是甜酿的。 “你要去哪里?”王妙娘问她。 这样黑漆漆的夜。 “我不知道。” 甜酿抚摸着喜哥儿的脸庞,对王妙娘道:“你好好带着弟弟,先藏一阵,我怕大哥哥为难你们。” “知道,你放心吧。” 马车一路走向清水河码头,有小舟,是王妙娘认识的人家。 甜酿搂紧怀中的包袱,跳上船,跟岸边两人招手:“姨娘、弟弟,各自珍重。” 第77章 第 77 章 王妙娘牵着喜哥儿, 眺望舟子远去。 当年她抛下喜哥儿,在这水畔跟着桂郎私奔,那时候她以为她和甜酿都有好结局, 未曾想如今这一幕。 合谋骗了施家十年,两人感情与其说是亲如母女,倒不如说是盟友,好的坏的,全都可以袒露。 甜酿没有对她详说离去的原因,只说把喜哥儿还给她。 “肚里的胎儿不小, 你现在身体不比十九年前, 一帖药下去, 如果孩子掉不下来, 兴许你和孩子就一起死...你若不想冒险,就生下来。你把喜哥儿托付给我, 但我去意已决,喜哥儿只能交给你,我想比起其他人,他更愿意呆在母亲身边, 他是你的护身符, 大哥哥顾及着, 你不会过穷困的日子,但你若把喜哥儿养坏, 大哥哥也不会留情面。姨娘...如果找不到合心意的男人,那就为自己活着吧, 既然要成为母亲,那就别抛下他们,不然和害死他们有什么两样...” 喜哥儿拉拉她的袖子:“姨娘, 姐姐什么时候能回来?” 王妙娘望着夜色叹气:“兴许过一阵就回来了。” 甜酿上的是一条简陋的渔船,船身轻,速度快,但经不了急流大浪,过不得江,船家是王妙娘熟识的人,她这两年跟着桂郎在水上住过一阵,结识了不少船家,找了个信得过的,把甜酿送出江都。 船尾桅杆上悬着一串昏暗的羊角灯,夜里行的都是急船,水面上黑漆漆沉静静,只有舟船破浪之声,艄公艄婆见那妙龄女子一直扶杆站着,罗袖和裙裾在夜风里肆意翻飞,站了许久。艄婆过去说话,安置甜酿回舱歇息,听见她轻声问话:“这条水路可通哪儿?” “明日一早过了鹊矶。若是南下,就是去瓜洲界,若是北上,绕到石码头,就是往淮安去的路,小姐打算要往哪儿去?” 这些舟上人家,又是破旧小船,平常打渔、运货一般只在水网密布的支流里游荡,不太往里运河里去,河道上都设着关卡,若遇上府县抽税征查,一趟营生就白做了。 “去瓜洲。” “那倒好,扬帆顺水,一日就能到瓜洲界,瓜洲热闹着呢,每日都有早市和晚市,往哪儿去都方便。” 她听见艄婆回话,放目远望,一波浪潮涌来,船身摇动,浪花四溅,冰冷水珠跳在发烫脸庞上,胸膛伴着浪声咚咚咚的跳,几要把一颗悸动的心蹦出来。 猛然眩晕间,看见一张薄唇从脑海里涌上来,一张一合,说话、微笑、饮茶、亲吻...最后又碎片一般退回去。 甜酿紧紧扶住桅杆。 她笃定自己从来不做错的决定,就一如他向来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一般。 眼前轻轻挪进来一个人,却没有声音,仿佛幻象一般。 小小的银勺舀着红褐色汤药,一点点浸润发白的薄唇,小心翼翼沿着唇角倾进去。 施少连大概陷入了一种迷醉状态,大概是痛到了极致,**反而钝住了,七魂六魄按捺不住往上游离,浮在半空中,看她淡然自若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不过片刻之前,还有一场情浓意洽的欢爱,身体尚在余韵之中,她叼着耳朵嘟嘟囔囔:“好累。” 这汤药触在舌尖,有股奇怪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芳儿心头也害怕,榴园里没有人,宝月被甜酿遣出去办事,清露明霜往前头去抬箱笼,屋内只剩她一人,见了他这副模样,虚汗如雨,面颊赤红,唇色青白,脖颈青筋鼓胀,反倒镇定下来:“大哥哥,您喝点药。” 他挣扎着睁开眼,见眼前人,喘声咻咻,咬牙说不出话来, 颤巍巍的银勺又递到唇边,他垂眼轻睇,银勺内的汤药似乎晃着他的面容,扭曲又狰狞。 腹内剧痛入骨,翻江倒海,四肢开始不自觉抽动——他今夜喝过太多的酒,床帐里的那一壶,并不是往日两人喝的清淡果酒,酒越浓,药性走得越快。 他用尽全身力气,抬手,借着肌肉的抽动,死掐住面前的这只手,施力一扭,往旁侧一掼,痛得芳儿皱眉迸泪,跌在地上,手里一碗汤药都打翻在地。 芳儿忍痛含泪见他,目光如滴血。锥子一样钉在她身上。 “你...咳...咳...”张唇之间,他哇的一声吐出口急血来,胃液、茶酒、苦气一**往上涌。 “大哥哥...” 施少连倒回污秽之间。 宝月刚带着翟大夫进榴园,听见屋内声响,忙不迭冲进来一看,霎时呆住,连喊翟大夫进来。 她原先是百无聊赖守在门外,等着内里喊水,见甜酿露了个面,朝她招手,让她出去找翟大夫来,就说是施少连每日服的药出了岔子。翟大夫见个内院婢子来请,也是愣了愣,这回进了内室,见地上打翻的碗,床上衣裳凌乱的男人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芳儿,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去探施少连的脉。 芳儿在一侧结结巴巴,把施少连吃的都说了。那个避子丸一颗剂量极微,十几颗的量和酒混着,一时半会死不了,倒真是有些折腾人。 翟大夫见施少连已然半昏过去,脸色由红转青,先塞了一粒十全如意丸给他,又见地上的汤药,问芳儿,点了点头:“再去煎一碗来。” 昏迷中的施少连不肯喝药,只知道他痛极了,唇已经干裂出血,身体痉挛之时,连面容也随之扭曲,翟大夫忙乎了半夜,累出了几身大汗,才勉强将药灌下去。 晨间第一束光洒在屋内,他才勉强睁眼,这一夜的事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呼吸的痛楚和狼狈都印象深刻。见翟大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猩红羊血,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咽下去,心平气和看着自己满身狼藉,酸臭不堪,动了动腥甜的喉咙,嘶声道:“她人呢?” 那声音很轻,却和往日所有的语气都不同,屋里人面面相觑,没人说话。 甜酿昨夜是牵着喜哥儿空手走的,家里只剩着些心腹奴仆,人不算多,各自都忙碌——这两日就要将家中的家什都运到标船上去,各人忙着封贴扎捆,运送行囊,无人留意姐弟两人出门,门房见了,想多问几句,被呵斥回去,又见两人两手空空出去,心内嘀咕一声,往书房去通报施少连,又寻不见人。 “二小姐昨夜带着喜哥儿出门...没有回来...”不知谁嗫喏了句。 他疲倦闭眼,再睁开时,眼里一片冷烬:“王妙娘呢?去看看王妙娘在何处。” 施少连身体虚弱,动不得身,雷公藤的毒要两三日才能解尽,他出不了门,两个人的关系又隐秘,许多事办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逃之夭夭。 施少连审的第一个人是芳儿。 芳儿见他瘫坐在圈椅内,身上只披着件外裳,内里的衣裳未换,还溅着星星点点干涸的血,眉眼平静,面容却冰冷,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像雪天一样阴冷。 她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心头也抖得厉害。 “她去哪儿了?” 芳儿连连摇头,她真的不知道。 “二姐姐一直邀我说话喝茶,但只和我聊些日常琐事,或是送些零星东西,从不说其他,昨日傍晚,二姐姐又把我寻来说话,让我在后面厢房守着药炉,晚间...等她出门...让我把药送进来...” “我...我...我觉得她的语气很古怪,又轻松,又沉重...二姐姐笑着对我说,‘当初也许没那本说文解字...也许什么都不一样,也许还是一样的结果,既然这开始和你有关系,交给你收尾也算合适,你可以把这话说给他,我想他不会太为难你。’” 赌一赌,甜酿已经走了,她的容貌性情不输,会不会得偿所愿。 “那本说文解字,是我趁人不备偷偷夹在书脚下,后来又让小果儿和喜哥儿找出来...”芳儿面色苍白,”是因为我心仪大哥哥,嫉妒二姐姐的原因...” 如果她一开始便没做错什么,她会有一个什么结局? 她借芳儿来问一句,但实际已不在意他的回答。 甜酿在榴园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衣服走,她的东西几乎已经收拾尽了,连首饰都装起来了,一个个装在箱子里,运走或者舍弃都很简单。 “她不可能空手走的。”施少连问宝月,神色冷冷,“肯定有东西,私物或者库房,去找。” 宝月带着清露明霜盘算了一圈,又去库房对账。 船到瓜洲,艄婆见这年轻姑娘脸色苍白,捂着肚子坐了半日,摇摇晃晃去内舱换了一身衣裳,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绸衣,描了细眉,涂了唇,梳着妇人发髻,戴了两件首饰,挽着个小包袱,像个富商家眷。 船家本还能往前再送一送,甜酿见了人烟小港,便跳下了船,千恩万谢辞别船家,在一处茶棚,喊了一盏浓茶,买了两个芝麻馅饼,就着茶吃起来。 瓜洲人烟阜盛,富奢其实不多,都聚在江都,这里多的是商旅,养家糊口,略有薄产的那种,既然要养家糊口,也有许多是拖家带口的商人,趁着夫君贩货交际,上岸游玩闲逛的妇人比比皆是,甜酿在其中,安然自若,不算惹眼。 茶棚外就有可雇的驴车,赶车人问了要去的地方,往牙市去。 甜酿记得,三四月里的雨水多,许多水淮水沿岸的人家都遭了灾,卖儿鬻女不在少数,瓜洲人烟繁华,听平贵说起,这里的牙行尤其兴旺,而且鱼龙混杂,比江都的有过之无不及。 牙行外头有些闲散妇人,略有些门道,看人颇准,可伴着客商挑选仆婢牙口、手脚,帮忙前后跑腿取文书,从中赚些掮钱。 甜酿从驴车上下来,觑了两觑,乜斜着眼,嘴里嚼着块香茶饼,施施然进了牙行,当即有热心的婆子簇上前来,笑问:“夫人可是要挑两个仆婢差使?” 这年轻妇人神色冷淡。轻嗯了一声,蹙起了眉尖:“夫君去旁侧取货,我拐来瞧瞧,家里用的总不称意,换两个不耍滑头的。” 婆子笑眯眯的:“我陪夫人看看。” 当下略逛了半圈,就选在一片衣衫褴褛的人群间,说是白马湖一带村庄的乡民,水淹了田地,外出逃生,在此卖身为奴。 甜酿一眼挑中人群里姐妹两人,一个十四五岁,一个七八岁,看起来都是淳朴孩子,姐姐浓眉圆眼,长手长脚,肩厚腰圆,看起来是个担儿都压不塌的姑娘,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妹妹怯怯弱弱,脸上两个两个红团子,藏在姐姐怀里,像个怕生的小猴子似的。 价钱也便宜,一大一小十五两银子,那伴婆跟着牙人跑前跑后,问了甜酿姓氏籍贯和归处,甜酿轻轻摇摇头,舍了她五两银子,那婆子当即意会,收了银子入怀,小半日后,就把两个丫头和文书塞到甜酿手里。 身边有了人,心底就有了底气,甜酿带人上了驴车,先去给姐妹两人换了身洁净衣裳,路边买了两件首饰,将脸洗净,又去食肆吃了一顿饱饭。 姐妹两人姓宋,姐姐叫宋小玉,妹妹叫宋小云,看着眼前这个笑眯眯的买主,怯怯问:“不知如何称呼夫人?” “你们姓宋...我本无姓,很小的时候有个名字叫小九,我就叫宋九娘好了,叫我九娘,或者九儿姐姐都好。”她看着姐妹两人,“吃饱了么?吃饱了就上路吧。” 她带着姐妹两人,买了些干粮点心,当日包了只淌板船的中舱,过江南下。 施少连找到王妙娘和喜哥儿的时候,已经是两日后。 第78章 第 78 章 甜酿把王妙娘安顿在施家乡下的庄子里养胎, 她走之后,王妙娘带着喜哥儿,悄悄在江都城外山里的一座山寺里住了几日。 这时正是六月炎夏, 她带着喜哥儿看花、游船, 极力弥补母子两人之间的裂痕。 甜酿说的没错, 她若想活着, 还要把肚子里孩子生下来,护身符就是喜哥儿,喜哥儿要护着她这个母亲, 她也要善待自己的孩子, 母子俩这回彻底绑在了一起。 姐姐一走, 喜哥儿兴致并不高昂,他这个年岁,对人情已经开始一知半解, 有时候看着姨娘隆起的肚子,也会暗自琢磨姐姐临走时对自己说的话。 施家仆人出现时, 母子两人正坐在山寺门口的茶棚里吃糕点, 王妙娘捂着肚子,真是深呼了一口气, 该来的总要来,她的日子, 全指望今日。 再回到施家, 施少连的毒已解, 能自如行走,只是脸色苍白,略显憔悴,翟大夫按着他, 休养两三日方能彻底放心。 施少连面无表情,看见只有母子两人进门时,阒暗瞳孔瞬时收紧。他其实护得很周全,甜酿极少出门,在家都有婢女或他陪伴,她绝无可能夜里自己跑出去,而后消失得无隐无踪,只有王妙娘,他一时嫌恶,任由甜酿安置在外头,两人合谋帮她逃脱。 王妙娘看见他寒针一样的目光,压迫惧人,也不由得头皮发麻。 “人呢?”他嗓音还是寒栗,像刀锋从冰面刮过。 王妙娘不敢瞒他,搂紧喜哥儿:“她那天夜里已经离开了江都。” 他怒极反笑,沉沉磨着后槽牙,真要磨出血来:“去哪儿了?” “我问过她,她没有回话。”王妙娘撑着腰,颤声道,“她一直不愿意多说,只在前一日托人给我送东西,给我捎了封信,让我帮忙雇一条小船,就停在清水河畔,在这日晚上等她出门,把她送往船上,只送出江都就好...” 王妙娘一五一十道来,上元节那日,他收了甜酿给的妆匣,东西比清单上多了几样,一身绸衣,几件旧首饰,几十两碎银,这并不是她的东西,后来她有问过甜酿,甜酿道:“清单上列明的,都是姨娘的,余者就先放着,总有用处。” 甜酿说要走,也是临时来说,她在内宅,身边一直有施少连,并不敢有动作,只求在外的王妙娘帮一把,接应雇船,另把喜哥儿送在她身边。 王妙娘走的时候,甜酿没有多问,帮过她,这回甜酿要走,王妙娘也来了。 王妙娘又将甜酿带的那些衣裳、首饰的样式都一一说了,施少连唤宝月过来,那衣裳也不是甜酿的,是去岁冬日家里当铺库房清点,拿出来的一身,首饰也是不常用的,去年云绮亲事时,家里就罗集了一些旧首饰送去匠人那改样式,有几件偷偷被甜酿存了下来。 施少连听完,只手撑在眉额,阖着眼,深深吸气,旁人看见他下颌绷紧,死死咬牙,胸膛起伏得厉害。 送给王妙娘的那两个妆匣,甜酿肆无忌惮的捧着施少连面前,给他看过一次,后来,又是他陪着她送给王妙娘的。 她不是临时起意,从去年他将她从金陵带回,她就没有打消过离开的念头,拖到施老夫人离世和王妙娘回来,了无牵挂,拍手走人。 他真是亲手养出了一个好妹妹。 王妙娘见他目光阴鸷得吓人,眼里血丝遍布,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俊脸发青,薄唇抿成了直线。 “去找那条渔船。”施少连冷声吩咐人,“上天入地,我也把她揪出来。” 那艄公艄婆过来,在施少连面前磕头,所述之言和王妙娘都一一吻合,只说了那夜情景,第二日船到瓜洲,甜酿换了一身衣裳上岸。 “你们真是母女情深...竟然还这样帮她。”施少连冷笑,“你从施家逃出去我没追究,这回还纵她出逃,你眼里,是不把我这个施家家主当人看?你又知不知道,你那个桂郎,就是她要从你身边踢开,让你无依无靠,再求着回施家来的?” 王妙娘闻言,如一桶冰水从头泼下,抖了抖唇:“我...她...她从未提过...我不知道...” 施少连叹了口气,疲惫靠在椅圈,她早有逃走之意,不能再照顾喜哥儿,又不想喜哥儿一人孤零零,将王妙娘逼回家,把母子两人凑在了一起。 早就伺机等着,看着,一边温情款款,一边觑着空儿,往他心上捅刀子。 “她可能...可能去了金陵...我回施家后,她有问过我当时是如何走的,又问金陵物产,人情交际...我有一次隐约听她低声说了句...去金陵瞧瞧...那儿人烟凑集,想必一个人也容易过活...”王妙娘嗫嚅,“她也说...她日子过得不开心,羡慕我当年一走了之...所以我才...” 南直隶,没有比金陵更好藏人的地方,三十一座城门,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百万居民,三教九流聚集,藏在一个小角落里,很难寻人。 她怎么可能去金陵?原本他就要将她带到金陵去。 施少连慢慢坐起来,垂着眼。 她无依无靠,除去金陵,还能去哪儿,金陵有人,有赶考的张圆、方玉和况学...她若私下和其中一人联系... 她就是在金陵出生的,三番两次要往金陵去,是不是对此地有些许好感... 若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施少连顾不及发落王妙娘和芳儿,将家里抛下,备快舟去金陵。新宅子那边有顺儿在,也要送信让他们去找,先头赶去瓜洲找人的下仆查了一圈,真有那衣裳和模样的女子登上了往金陵去的船。 在人海茫茫的金陵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他没有权势在手,也只是普通人家,靠着他的一腔心血和为数不多的人,寻找一个人的蛛丝马迹。 但她真的在金陵出现过。 在当铺里,她抵过两身衣裳和一件首饰,换了二十两银子,当票上的签字画押,明明白白是她的笔迹。 她跟掮客去看过屋宅,一处褊窄的小屋,安安静静,四邻和睦,但因租钱不合心意,踌躇再三,还是谢绝了,说是去其他处再看一看。 她似乎也出现在杨宅门前,站了一会,听说只是轻飘飘的一个背影。 后来,便彻底的销声匿迹了。 她没有去找过张圆等人,施少连找人暗地里盯了很多日,是真的没找过,还是其中有隐情,她藏身在何处,是不是隐匿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忙碌。 关心则乱,他敏锐多疑,此时却犹如困兽,向来只有他折磨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折磨过。 施少连在金陵找了整整一个月,熬得形销骨立,面容越来越冷,眼神越来越阴鸷,家里的下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甜酿其实只在金陵停留过两三日,施少连到金陵那日,她恰好出城。这一路时间很长,她要很仔细,需要足够长的脱身时间。 要去的地方,是吴江。 这几日在路上都有些腹痛,离开金陵那日,只觉肚子坠得厉害,两个小丫头扶住她,见她脸色苍白得厉害。 这月的月事匆匆提前,格外的腰疼腿乏,甜酿雇了一辆马车和老车夫,从金陵出城去吴江。 两地间隔三百余里,沿着行人络绎的官道,有个五六日的行程,甜酿让小玉穿了男装,描粗眉毛,扮做小厮,小云做小丫鬟随伺左右,她活动不便,索性换了一身宽松衣裳,肚子里塞了包袱皮,扮作怀胎归乡的妇人。 又特意去灯笼店,买了两个扎实灯笼,悬了铃铛,灯笼上写了宋字,挂在马车檐角。 她假扮他人的时候,自然有股浑然天成的真实,路边茶棚里,旁人看着下人仔细搀扶来一位捧着肚子,面色苍白又神思倦怠的年轻妇人,见她身子骨弱,都小心避让着,唯恐闹出些事情来。 她吃饭喝茶也很仔细,不是挑剔,略有些讲究,旁人偷眼看她的时候,她也会回望,眼睛盯着人,带着些微笑意,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遇见同行的妇人,撞着机会,还会主动攀谈两句,说些家长里短。 小玉和小云站在一旁,颇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哪里见过这样的主子,前一日听她说自己是行商女眷,后一日又听她说是读书人家,一会儿访亲,一会儿归家,小玉跟她在身边,悄悄问:“夫人,您刚才说的,是真的么?” 甜酿微笑着捂着她的嘴。 不管做什么,最紧要的是有底气,假的也能说出几分真来。 这次的月事,淅淅沥沥伴了一路,甜酿也算是从金陵安然躺到了吴江。 离开吴江时她已经七岁,口音虽然已改,有些东西还模糊记得,又一直和王妙娘作伴,私下王妙娘会偷偷讲些吴江旧事,七七八八,甜酿还记得不少。 吴江是富庶之地,有四镇十市,水道纵横,湖荡密布,沃土宜农桑。因此也盛产丝绵绢罗,绸丝牙行千百余家,也是南直隶的水驿之冲,多驿站、多酒馆、多邸店、多勾栏。 此地人口稠广,户籍八万,三十六万人口,繁华之外,也有闹中取静的地方,湖光山色,农桑水田,是个宜居之地,归隐之所。 甜酿到吴江,是归乡的妇人,吴江有很多这样的女子,被外地人娶去为妻作妾,后来不如意,又孤身回到吴江来,可能依傍亲眷,也可能归于风月,旁人的目光也没有太多的诧异。 落脚的地方叫小庵村,背靠梅泽湖,河道如织,村民多以打铁为主,前头还有一个大庵村,大庵村以养蚕生茧为生,小庵村多是迁来此处的外乡人。 租的屋子是一个叫黄四婆的老妇人家旧屋,屋后就是梅泽湖,树下一片桑林,四邻都是养蚕人家,每日晨昏,有女子呼朋引伴去采桑叶,其余时间,只听见家家户户的机杼声。 购置了柴米油盐,衣裳被褥,手头的银两便所剩无几。 日子终于安顿下来,她却有些头疼脑热的小症,身子总犯懒,长夏酷热,夜里总有睡不着的时候, 是真的睡不着,越深的夜里,脑子就越清醒,什么都记得,一帧帧一幕幕,辗转总难眠。 起先那几日,从日到夜,没有阖眼的时候。 天太热,屋里太闷,虫蚁太多,床很硬,衣裳太粗糙,无一处顺心。 水边的花蚊子,叮在素白的帐子外,虎视眈眈盯着她,冷不丁被咬一口,到处都是痛的,痛到心口来,挠得破皮出血,还是止不住痛痒。 两个小丫头与其说是婢子,倒不如说是孩子,懵懵懂懂,根本顾及不了她。 她过惯了锦衣玉食,惯于有人服侍。 要戒断,很痛苦。 她依靠吃东西来缓解自己的情绪。不断的吃,小玉管着一日三餐,很会寻吃食,水里的虾蟹小鱼,田里的菜根瓜果,桑葚野果。 心情总在反复,低落又高涨。 有时候,迷迷糊糊之间,她能听见有人低声唤她,唇齿缠绵,还有千回百转的低吟。 她吓到颤抖,久久不能自抑。 后来她就白日昏睡,夜里清醒着,守着窗户看景,月色之下,梅泽湖照耀得如琉璃一般空静。眠鸥宿鹭,阒然无声。 这湖她记得自己来过,跟着王妙娘,自己跌进水里,被渔民捞起来,所以印象尤为深刻。 后来空荡荡的屋子实在坐不住,她也敢冒险出去在水边走走,看见水面自己的倒影,披头散发,面色苍白。 不能恨,也不能爱。 想恨的时候,会想起那些千依百顺、柔情蜜意、耳鬓厮磨。 想爱的时候,会想起那些随心所欲的折辱,硬生生将自己掰断,捏在手心里搓揉。 可像她这样自私的人,为了一份优渥生活,瞒骗撒谎,曲意讨好了十年,为什么就不能忍受呢? 不能忍受他轻而易举破坏自己的亲事,不能忍受他的肆意强占,不能忍受他一次次把她捏在手里,不能忍受他在床笫间摁住她的脊梁,不能忍受他用旁的来压迫她服软。 她也并非良善,为什么不能接受他的坏? 就是不能接受。 不想成全他,也不想成全自己。 所以最坏的人,是她吗? 既要心安理得的享受,又不想放下身段? 甜酿是被锣鼓声吵起来的,远处隐隐有鞭炮和铜鼓声,原来是秋闱放榜,前头大庵村有人榜上有名,府衙里来道贺。 这户人家家产殷实,趁着家中大喜,做一回善举,给乡邻送粮送蛋。 小玉也急冲冲往前挤,抢了一袋米和几个鸡蛋果子回来,喜滋滋进屋:“今日真是个好日子,正好家里没米了,我抢回一大袋白米。” 甜酿翻翻家里,真的,没米了,也没钱了。 这些日子,真的辛苦小玉了,她游魂一样在家里,小姐妹两人没把她抛下跑了,很对得起她。 她一人吃了那么多,却丝毫不见胖起来。 前头贺喜的众人把一张中举榜单都抄回来了,张贴在村头,甜酿也在人群里看了一眼,大红榜文上,张圆、方玉、况学都在榜上。 喜事,张家、云绮、苗儿都如愿了。 一切都会如意的。 回到家里,甜酿看着姐妹两人,扭了扭手腕,“找点事情做吧,不能饿死在家里。” 她会凫水、会女红、会裁衣、会写字、会妆发、会骗人,趁着冬日未到,屯点粮食。 第79章 第 79 章 秋闱过后, 况学牵挂妻女,等不及放榜,先行回了江都, 张圆整年未归, 也相伴一道同行。 况学回到家中,听苗儿说起施家之事,只言片语,也是有些惊愕:“施大哥在金陵, 我却从未见过他面, 如何出了这样的事。” 外头只传出了只言片语, 苗儿问过芳儿, 也窥得一二内情, 忧心忡忡,吞吞吐吐:“怪不得二妹妹这两年间, 有些奇怪...” 施少连只在金陵见过方玉,方玉从云绮的来信中得知一些内情, 揣摩这兄妹两人□□伤离,也未多问,下了考场后,帮着施少连找了一阵。 在金陵盘桓两个月余, 不可谓不殚精竭虑, 金陵毫无音讯,便往四周乡镇去寻,仍旧一无所获。 牢笼困兽,方玉渐觉得施少连有些不妙。 放榜那日,方玉中了南直隶省乙榜第二十七名,施少连也差人往寓所送了贺礼, 两人商量一番,施少连把寻人的仆役都留在金陵,日日盯守各处紧要,自己和方玉一道回了江都。 方、况、张三家高中黄甲的热闹自不必提,众人先见方玉归家,各自喜不胜喜,方母和方小妹喜气洋洋,在家底气也足了几分,桂姨娘脸上也分外热络,云绮见新夫婿,倒有些羞怯起来。 施少连在瓜洲停留了一日,去见了平贵,而后回到江都施家,云绮见他模样未变,倒熬瘦了许多,浑身散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她再后知后觉,家里这么一闹,也被实情惊得目瞪口呆,往日对甜酿的那些嫉妒和愤懑,也顷刻烟消云散,倒生出些不明不白的情绪,隐约听见家里传的那些风言风语,旋即赶回家坐镇,气势汹汹去堵众人的嘴,又把芳儿赶回了家。 她也是施家人,若任那些流言四散,愈传愈烈,她面上也过不去。 王妙娘还在家中住,她和云绮水火不容,一方要顾及喜哥儿,一方又要顾着将临产的肚子,也是焦急甜酿那边的消息,阖家上下看着施少连面色沉沉踏进屋子,眼神寒戾,一时都噤若寒蝉。 他不过在椅上坐了半刻,就把云绮气得出了施家,扫视了一眼家中等人,吩咐旺儿将家里一桩桩琐事都拿出来收拾,掀开眼皮看着眼前跪的仆婢,大着肚子的妇人,带着账本的管事,吐了半口浊气,喝了半盏热茶,把家里剩余人等都唤到庭上,不听辩驳,三言两语,把该卖都卖了,该惩的都惩了,不过半日功夫,就把这家里兜了干净。 王妙娘见他不留情面,紧紧抓着喜哥儿,施少连瞥了母子两人一眼,仍是把她留在了家里。 她总有用处的一日。 施少连不往榴园去,把宝月调到前面书房来服侍,宝月见他那副冷心冷面的模样,给他端茶更衣都是手抖,见他不耐睥睨自己,面庞绷得紧,唇紧抿着,几要吓哭出来,她一直怕他的,越来越怕。 “怕我吃了你?”他这阵熬得太厉害,嗓子一直都是哑的。 “不...不怕...”宝月哆嗦,“我...” “跟着你主子这么多年。还是没出息。”他唇角挑起微笑,“你看她什么时候怕过。” 这笑容极冰,又好像淬着毒似的,冷漠又妖冶。 宝月咽了咽口水,替他把外裳脱下,缩如小鹌鹑:“是...是....” 他瞧着这笨手笨脚的婢女,满心不耐烦,又觉蠢得可恨,头痛起来,胸膛戾气翻滚:“滚下去。” 宝月忙不迭逃了出去,哭丧着脸,心头万分埋怨二小姐不带着她一道走。 书房不是榴园,但处处都有她的痕迹,他在椅上坐到半夜,一动不动盯着烛火,恍然和夜色凝固在一起,身影像一只兽,默默咀嚼着满心的恨意。 伤敌一千,她也要自伤八百。 雷公藤,芳儿,王妙娘。 日日夜夜陪他演一场真情戏。 好妹妹。 痛吗? 他从没这样痛过。 隔日来施家敲门的,是怒气腾腾的张圆,听了况苑几句话,急冲冲上门来。 他今年中了南直隶乙榜第五名亚元,算是给张家扬眉吐气一把。 施家一直紧闭大门,门房实在经不住门外不住的敲打,听施少连的吩咐,把人放了进来。 施少连看着这风度翩翩,春风得意的新晋举子,怒气勃发冲他而来,上下打量他一眼,咬牙冷笑:“如今成了举人老爷,气势也足了,倒敢登门叫嚣。” 张圆满脸红怒,双手紧握,一手拧拳朝施少连砸来:“甜妹妹哪里去了...你还我甜妹妹来...” 施少连冷冷皱眉,伸手扛住他一拳:”我家事,和你何干?” “她是我未婚妻子。” 施少连听见这句,也勃然大怒,“你真以为你能娶她?你家里嫌弃她出身,你也只能唯唯诺诺,低声下气相求,你携她私奔,也要仗着家里的财力关系,张家把你栓住,你也只能哭天喊地,张圆,你不过是只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罢了。” 施少连满脸嫌恶:“你在她眼里,也只是过河的桥。” “我再如何不济,也比你强,你对她到底做了什么,才逼得她离家出走?” “做什么?”他语气轻快又邪恶,“家里只我们两人,内帷之间,还能做什么,男欢/女/爱而已。” 他幽黑的眼盯在张圆面上,舌尖缓缓扫过牙床,笑得诡艳:“日日夜夜,无休无止。” 张圆听他坦诚,脸上的红晕几乎要涨破面皮,脸色逐渐转青白,眼死死瞪着施少连,颤声道:“你...你强她...你...衣冠禽兽...” “我能强她一次,难道能强她千百次...”施少连咬牙,“她,心甘情愿。” 张圆一拳砸在他嘴角的笑上,怒道:“她若心甘情愿,怎么会一走了之...” 施少连揩揩嘴角的血。 “不过一时跟我置气,总会回来的。”施少连剑眉压着微红眼尾,语气嘲讽,“此事跟你何干,她是我的人,我能娶她,你能么,张家老三?”、 万事开头难。 甜酿如今在小庵村,名字叫九娘子,家里头,小玉称她九娘,小云叫她九儿姐姐。 小庵村背靠湖光山色,村里人家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算是吴江极幽静之处,只有挑担的货郎来,卖些针头线脑,要特意买些什么,还要往前头的大庵村去。 在村里住了两个多月,她先前在家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鲜少露面,村里只见小玉和小云走来走去,有人问起主人来历,小玉和小云也不太说得清,后来她在屋内进出,先去和四邻妇人寒暄,四邻见她年轻貌美,又是妇人装扮,说话温柔,还颇有些内蕴的模样,还晓得吴江不少风土人情,揣测她是从吴江出去,做过富人家姬妾,可能因故被赶走,无处栖身才回吴江。 甜酿不辩驳,一一默认下来,她一个孤身女子,带着两个小丫头独住在家里,刚开始人生地不熟时,最要人帮衬提点,也要提防着些坏人,旁人跟她说话,揣测到紧要处,她还少不得吞声撒泪,说一两句硬气话:“我这人没什么骨气,回到吴江也只不想过从前日子,哪日若过不下去、想不开,窗下就是湖,往下一跳便是一了百了,两无牵挂。” 四邻瞧着此人,也不是那等不正经的轻浮妇人,每日里带着两个小丫头,跟着村里的孩子们,上山摘些野果子,下水摸些鱼虾,虽然极吃力,却未有一言不满,料想她以前娇生惯养,没吃过苦,一来二去,对她也渐有照顾。 家里是真穷了,好在是秋日,真是满山挂果的时候,山里有野栗子山葡萄,水边还能钓几条鱼,糊弄着吃了几日,渐有些吃不住了。甜酿还有两三件从施家带来的首饰藏在床下,夜里没有油灯,摸黑在月光下看了看,又被她塞回床下。 八月廿二是燃灯菩萨的诞辰,寺里都有香会,梅泽湖后头的山里有间清净山寺,每逢香会,也有马车进出,阖家来上香供佛,再在山里游玩一番。 正是桂香四溢,层林染红的暖秋,进山游玩的人也不少,从前几日开始,甜酿就带着小玉在湖边摸螺蛳。 小玉和小云两人也是湖边长大的,都通水性,甜酿也能凫水,只是日子久了生疏,三人在水边泡了三四日,摸出了一大盆的螺蛳。 螺蛳满沟满壑都是,这玩意虽有肉不花钱,但做法复杂,做的不干净,肚子生病生虫,做的干净好吃,极费油盐柴火,佐料也是大价钱,倒不如吃鱼,所以村民们一般不爱捞这个,送到酒楼去,卖得钱还不够坐驴车。 三人捞了许多,村里凑热闹的孩子们还送了一大桶。 香会这日一大早,甜酿用青帕包了头,带着小玉和小玉出门,拎着几个小木桶的田螺,去了山寺。 山门前有茶摊,有占卜算卦,也有和她们一样,来卖放生活物的。 乌龟、雀鸟、鱼虾,来卖田螺的...倒是少见... 甜酿累得满头大汗,撑着小玉的肩膀喘粗气,找了个宽敞处,将木桶搁下。 日头高升,渐有游人来往,甜酿拉着小玉,见有那拖家带口、慈眉善目有衣着体面的妇人,也会笑问一句:“太太,吉日善行,渡些生灵归野么?” 她不叫夫人,也不叫娘子,只喊人叫太太,一般人家,哪里能叫太太。 放几条鱼也才花百文钱,一小桶青螺,也不见多少,要一百文钱。 “因为性灵多啊,”她笑道,“命无贵贱,不论大小,现在正是田螺产仔的时候,这一小桶。就有上千条性命呢,是大善呢。” 她笑起来极甜,喜欢看着人说话,眼神又亮,听她说话,就算知道她在取巧,听着也喜欢。 那一大盆田螺,分了好几个小桶卖,不过半日,就兜售一空,足足赚了一贯钱。 三人心里都超开心。 甜酿带着两个丫头,去茶摊喝了茶,吃了糕点,歇够了,小玉问:“娘子,回家么?” “去水边,把那些放生的螺蛳再捞回来。” 湖边有画舫,富丽堂皇,甜酿上前去问:“船家,要螺蛳么?菩萨照应过的螺蛳,养了好几日,很干净的。旺油爆炒,姜酒焖熬,当做观风赏月的下酒菜,最好不过了。” 船里有人知道:“你这是偷捞别人放生的吧。” 她也大言不惭起来:“肚子里也有菩萨啊,供遍了世间千千万万佛,肚子里的菩萨也得供一供。” 那游客哈哈大笑。 这一日赚了不少。 主仆三人往家去,甜酿累到脚软,吃了一把煮栗子,上床倒头就睡。 第80章 第 80 章 一夜好眠。 甜酿睁眼时, 天已破晓,曙光蒙蒙,邻里的公鸡相继叫起来, 借着光线看自己的手,手掌上已起了几颗水泡, 脚和腰都是酸痛的。 外头隐约有声响, 村里妇孺在天亮时就要结伴出门摘桑叶,在日头下晒干水露,早早送到蚕房去,在十一月桑叶枯黄之前,村里的日子总是忙碌的。 小云还在外间的床上睡着,小玉不知去了哪里,甜酿饥肠辘辘去了灶房,锅里有热腾腾的薄粥。 这个时候, 她分外想吃...烧鸭熏鱼猪头肉,羊羔酥酪玫瑰饼, 木樨金桔酒和雀舌茶。 一个人的习惯和秉性, 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改变。 午夜梦回,有没有懊悔的时候,有很多路可以选, 为什么要走这条最决绝的路。 再去问她,她也未必能说出所以然来。 甜酿一碗薄粥下肚,才看见小玉回来,昨日在山门卖的螺蛳,实在是惊到小玉了,这姑娘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又是饿着肚子带着妹妹出来逃荒的, 眼里最重要的就是吃食和银子。 她又去水边摸了半桶田螺回来,在小玉眼里,这些石头一样的小东西,都是叮当响的铜钱啊。 “九娘,趁着天还暖和,田螺还没藏泥里,我们多捞一些,初一十五庙里都有香会,可以再去换钱。” 昨日赚的一两银子,在这儿能够三人吃上十天半月,也算安心。 趁着乡里市集,甜酿去大庵村买了些零碎绸布,针线剪刀、花绷子绣架、炭笔花样之类,她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只带着小云在家专心做起女红,做些小巧的平安锦囊、如意袋、吉祥荷包之类。 桂姨娘不欲招惹施少连,这段日子都避出去和云绮作伴,王妙娘被送出去待产,内院如今只住了喜哥儿一人,园子里空荡又萧条。 二姐姐走了,榴园的门都被封了起来,这家里,如今真是孤寒又冷清。 施少连住在前院,但喜哥儿一直见不着他的面,见了面也觉得害怕,如今的大哥哥,分外的冷漠吓人。 但姐姐走的时候,跟他说过,让他多亲近大哥哥。 九月初,王妙娘在施家乡下的庄子里产下一名女婴,取名叫庆儿。 施少连默许她在施家呆着,但也是故意冷落,不管她的死活,这胎生产也是庄子里的人善心,送热水薄粥,她自己将孩子的脐带剪了,包在襁褓里,独自照料。 家里无人可陪伴,喜哥儿只能思念母亲,去寻大哥哥,想将姨娘接回来。 “你姨娘不要你,跟外人私奔,日子过不下去才回来。”施少连问他,“她品行不正,丢了你的脸,这种母亲,理当唾弃才是。” 喜哥儿看着施少连的脸色,有些惴惴不安:“因为姨娘过得不开心,如果家里人都对她好些,她肯定不会离开,也不会丢下我...所以我要对姨娘好。”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二姐姐呀。” 施少连冷笑:“那就是我对她不够好。” 张圆中了乙榜亚元,恭贺的亲朋络绎不绝,日日几乎踏遍张家门槛。 赵安人去岁年底带着窈儿去了山西大同府和丈夫团聚,至今未归江都,听闻张圆中了举,赵家从大同府来了几次信,又送了厚重贺礼上门。 信里通篇称颂张家芝兰玉树,另外也说,窈儿在北方住不惯,正打算再回南边来,到时两家可得一聚。 言外之意,就是两个孩子的婚事也要重提。赵大人在大同府如鱼得水,正值春秋鼎盛,这官运还要往上走走,窈儿今年岁数已不小,也有十**岁,再拖不得了。 张家如今有了底气,当然是愿意定下这门亲事,但张圆并不愿意,张家人连番来劝,他也只是神情郁郁,也不出门结交些同窗好友。 施少连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于他而言实在是摧折。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夜里硬邦邦的身体,貌美如花的少女,名正言顺的关系,总有些不可言说的梦。 原来甜妹妹早已是他的人,两人早几年就暗地做了夫妻。施少连斥他“插手他人家事”。 他和甜酿,真的是再无可能。 如今能让张圆说几句心里话的,只有杜若。 杜若劝他娶窈儿。 一个前途不可限量,一个家世可当助力,两人又是青梅竹马,自小就有感,结亲是水到渠成之事。 她说的是一桩事:“我年初见过施家二小姐一面,那时施家老夫人去世,他家兄妹几人在寺里做水陆道场,傍晚人散了,我见他兄妹两人站在暗处,一个抹泪一个劝慰,二小姐悄悄捉住她大哥的手,一直未松开过,后来有次踏春,又见两人在外头,携手而行,说说笑笑,眼望着眼”你两人以前在一处时,虽是瞧着甚好,但那情谊比起来,显然是不同的。“ ”二小姐若是心里有你,走了这么久,听说她去了金陵,总该会去见你一面吧。退一万步说,她就算心头对你有情,你两人如今还能毫无芥蒂在一起么?张家容得下她么?你能背离张家,背离父母,和她过一辈子吗?” 张圆坐着不动。 “我和你二哥,当年也是情投意合,相敬如宾,如今也是水火不容,闹得如此不堪。”杜若拍拍张圆的手,“若有情谊,就留在心里头,自己珍重吧。” “嫂嫂和二哥,真的不能再一起了么?” 杜若如今一心只想和张优和离,不愿意再在张家消磨下去。 水面画舫飘荡,秋景甚好,画舫停在湖心,内室只得两人,床帐吱嘎晃动了半日才停下来,况苑将妙人从床上捞起来,用帕子抹了,起身来穿衣。 况苑见她低头扭腰,去系身畔的裙带,那腰肢软如柳条,身段着实诱人,停下手中穿衣动作,只套着条长裤,扯住人,弯腰和她咂舌亲唇,指腹粗砺的手一路蔓延向下。 杜若去拍他贲张的胸膛:“莽夫,别咬。” “下次什么时候出来?” “家里事情多,人多眼杂,出来不便,这时候就少见些面。” 这私情持续了两年,好好坏坏,起起落落,总不见断,两人见面的次数不算多,每月一两次,纾解完就散,除了杜若贴身服侍的人知道,外头倒藏得不错。 况苑松开人,抱手看她将衣裳一件件穿好:“你和张优那事,如今怎么样了。” “那跟你有什么干系?“杜若乜斜他一眼,走去梳头,她从来不跟况苑细说自己和张优的事情,况苑也只能从旁人言语中揣测。 况苑沉默不言。 杜若问他:“薛嫂子的肚子...有消息了么?” 况苑也不愿意跟她说薛雪珠之事。 两人都有避讳,说起了施家,杜若问他:“施家二小姐,真找不回来了么?” “一直找着,施少连发现她应当在瓜洲买了两个婢女,兴许不在金陵,但应当也在南直隶,她应当不会走远。”况苑叹气,“看他那样子,要吃人似的,心里气得吐血,若是找回来,还指不定怎么样。” “活该。”杜若觉得太快人心,“合该让他受受挫,让甜酿在外逍遥快活。” “一个女子在外,有什么逍遥快活。” 杜若也低叹一声,抿唇,对镜仔细涂抹口脂。 况苑见她那副艳容,又将人扯过来,搂在怀里,撩起了裙。 甜酿的绣活不错,并不比大户人家的绣娘差,九月十五香会那日,带着小玉和小云又去了山寺,小玉和小云卖螺蛳,她兜售自己的如意香囊。 香囊里塞了花瓣和草木,微带香气,她喜欢上前去搭讪拖家带口的人家,要紧的是人家必要长衫绸袍、锦衣钗环,这种人出手大都阔绰,对这些小东西也不甚计较,她开价也高,一个香囊要一两银子。 马上要入冬了,三个人的棉衣、棉鞋、棉被要花不少钱。 有人见香囊精巧,卖香囊的娘子容貌也动人,欣然掏出钱袋,但美色在夫人们面前并不好用,还可能招惹几个白眼,东西再好,夫人们语气也是不屑。 后来甜酿学乖了些,找学子秀才,文人墨客,大冷天也摇着墨扇的那群人,衣裳未必华丽,但说话文绉绉,于高谈阔论中打断诗兴,怯生生说一句:“各位老爷,要不要买个香囊,馈赠好友,护身健体,助兴文思都得宜。” 附赠一个甜蜜羞怯的笑容。 有人多觑了她两眼,慷慨解囊。 不管买主目的是何,她只要银子。 香囊兜售完了。垂涎美色的人依旧在,有浮浪子弟趁她落单,凑上前来搭讪:“小娘子芳龄几许,是否有婚配,如何一人独自在这里卖香囊?” “我八字属阳,命硬,克夫。”甜酿冒冷汗,“新寡,丈夫刚过头七,还躺在我睡的床上,在这里卖香囊葬夫...” “所以香囊才卖那么贵...”甜酿加了句,往后退了步,“您给的那一两银子,是买棺材的钱...” 那男子讪讪收回了手。 甜酿只护着钱袋,剩余东西都不要了,趁着路上行人还算多,拉着小玉和小云,一路飞奔回家,丝毫不敢停歇。 “九娘...娘子...跑不动了...”小玉拖着妹妹,“妹妹...妹妹喘不上起来了...” 山里都是小径,有些地方清静得吓人,甜酿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领着两人慢慢走:“路上不安全,我们要快点回家。” 她们沿着梅泽湖往家走,远远见到自家的房舍才放下心来。前路水边一阵窸窣声,突然窜出来个年轻人,那人不过十**岁,丰神俊朗,咧着一口白牙,叼着一根细草在嘴中。 甜酿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完完整整转了个圈,又见他身材高大,懒洋洋没有骨头似的,像个惫怠的浮浪子弟。 那年轻人似乎点了点头,朝她走来:“你....” 甜酿尖叫一声,搂着小云,牵着小玉:“快跑。” 三人风一样朝家逃去。 那年轻人在后头,疑惑挠挠头,大步迈来,追问:“你们跑什么...” 这人一直追到甜酿家里来,隔着篱笆问:“那个...你是不是前阵子,晚上在湖边站着的那个女鬼...” “你把我小侄儿吓出魂了,能不能跟我走一趟。” 甜酿回头,皱眉呵斥:“你是不是有病?” “我没病,你把我小侄儿吓出病了。” 原来这懒洋洋的年轻人住在梅泽湖另一侧的庄子里,有天夜里带着家里孩子出来泛湖,一大一小两人在湖边钓螃蟹,正好月色清亮,见着不远处村里的桑林里冒出个白衣白裙,黑发披肩的女鬼,那女鬼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湖水。 他那小侄儿也有十一二岁,最是顽皮的时候,见到这女鬼一激灵,可能也受了些寒气,当天回去就病倒了,养了一个月,才养好些。 侄儿母亲把他骂了一个月,这侄儿夜里还有些怕,一直念叨着女鬼。 这年轻人没法子,出了庄子,来湖边瞧一瞧看一看,正好就看见甜酿。 “我叫曲池。”懒洋洋的年轻人将话说完,笑眯眯朝她揖手,“适才多有得罪,请娘子见谅。” 甜酿听他说话,脸早羞得通红一片,朝他还礼:“我叫宋九娘。” 曲池年方十八岁,比甜酿岁数还小一点,笑喊一声:“九娘子。” 第81章 第 81 章 曲池的意思, 请甜酿去见见他家小外甥,当面解开小外甥的心结,省得孩子夜里噩梦, 看见桑林和湖边便心有余悸。 甜酿听他话毕,心头觉得尴尬,尤其难为情,连连致歉:”实在对不住....无心之举, 但莫怪罪...” \"无妨...无妨....\"曲池挠挠后脑勺,粲然笑道,“九娘子若有空,请来寒舍喝茶少坐。” 他手指往湖边一指:“我们住在明辉庄里,家姊是庄主,村里人都称之为曲夫子。” 后来小玉去打听,原来湖对岸有个大田庄,乃是吴江盛泽郭家的产业, 这郭家以生丝发家, 是当地的大户, 曲夫人是郭家的儿媳, 青春守寡, 带着儿子隐居此处, 一住就是六七年,不问世事,她又有才气,能吟诗作赋, 亲自教养儿子,每年冬日农闲时节,也在村里开堂授课, 教村里妇孺识字念书,村民爱戴,敬之”曲夫子”。 甜酿几人在小庵村待的时间不长,并不认得,曲夫人也是在田庄内避世,鲜少外出,那懒洋洋的年轻人,乃是曲夫人娘家幼弟,常在田庄出入,帮曲夫人处理些日常杂务。 甜酿见乡人话里话外多有推崇,又和曲池的话一一吻合,这才放下心来,带着小玉往明辉庄去拜访庄主人。 明辉庄由村里一条小径过去,院门隐在湖边的桑林里,院门前悬着一片铜片,用小锤敲之,声乐悠然,仍是曲池出来迎客,见了甜酿,满面笑容:“原来是九娘子。” 这田庄占地颇阔,种着花树果林,菜圃稻田,又养些鸡鸭鹅之类家禽,仆妇洒扫耕种,采摘灌溉各司其职,几条黄犬追逐嬉戏,小桥溪流绕着一片竹林,林下三四间精舍。 甜酿一眼就喜欢这地方。 庄主人是个三旬出头的妇人,容貌清丽,书卷气浓,穿的也是布衣布裙,提着小锄和菜篮缓缓而来,甜酿听仆妇唤之“夫人”,曲池道“蓉姊”,上前行礼。曲夫人见幼弟带着个年轻妇人来,乌发素衣,雪肤黑眼,想起儿子嘴里念叨的那个“黑夜里浮着一张雪白的面容”,有些忍俊不禁:“快把阿策请出来见客,这回可要好好笑话他一回。” 又向甜酿致歉:“犬子冒犯夫人,多有得罪。” 甜酿也赔礼:“惊扰府上,实难心安。” 仆人果真请出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小少年,也不是请,而是推出来的,孩子坐在木轮椅内,腿上搭着厚厚的裘毯,一双眼机灵又活泼,一见就是一副闲不住的模样。 他腿走不得路,白日不爱出门被人瞧见,夜里倒爱让曲池推着到处闲逛,甜酿一见郭策,心底也旋即明白,为何曲池要请她来田庄见人。 郭策见了甜酿,呆了半晌,抽了一口气,皱眉:“你....” 甜酿见他脸上那神色,有些不好意思皱皱鼻子,将头上铜钗拔下,散下发髻,抖抖衣裙:“应当就是这副模样,我那时初来此地,夜里睡不着,可能在水边出神,不防被你瞧见了...” “不是女鬼...我是人哦....” 就真的是当日郭策和曲池看见的那模样,那天夜里月色清亮,风拂动她的裙子,就真如飘在半空中一般。 甜酿和郭策两人都分外尴尬。 郭策见母亲和小舅舅眼里都笑意满满,脸慢腾腾红了,瞟了他母亲一眼,单手握拳,抵在面前,咳了一声:“哦...” \"世上哪有鬼神,阿策你的书都白读了。\"曲夫人笑话他。 “也不能怪我。”郭策眼珠子滚一滚,嘟囔,“你夜里不睡,去水边做什么?” “你夜里不睡,跟你小舅舅去水边做什么?”曲夫人不让郭策多问,带甜酿去内室梳头,“给宋娘子添麻烦了。” 误会解开,大家心中都是舒心,甜酿喝了一盏茶,请辞出来。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做了几个平安香囊聊表歉意,曲夫人见那香囊精细,又是大大夸奖了一番。 仍是曲池送甜酿和小玉出来,他性子活泼,说话风趣,三言两语逗得小玉哈哈大笑,扭头见甜酿脸颊旁微露两个笑涡,扭头看着她,笑嘻嘻的:“九娘子话少,但瞧着倒好相处。” 曲池相貌生得好,一双桃花眼,眼神又清亮,看人的时候含情脉脉,这倒不是他本意,加上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总瞧着有些风流和轻浮。 甜酿佯装没听见他说话,曲池见她只专注盯着脚下路,笑了笑,也不再说话。 自此有了交集,后来甜酿也偶能见到曲池,有时候见他在湖边钓鱼,特意绕路送几尾鱼过来,有时候替曲夫人上门来邀甜酿去田庄喝茶,过了数日,曲池离开小庵村外出办事,甜酿倒是和曲夫人更熟了些。 她很难得第一眼就对一个人心生亲近,但对曲夫人,甜酿很是崇敬。 明辉庄内男仆很少,多是仆妇,曲夫人带着人每日劳作,把偌大一个田庄安排得紧紧有条,还照料行动不便的郭策,教他读书写字。 曲夫人一双手可舞文弄墨,也可下地伺锄,只在女红上不太在行,庄子里没有专门的绣娘,郭策的衣裳都是郭家送来的,多是绸衣绢布,于曲夫人看来未免太过奢侈,她见甜酿那平安香囊很是精巧,不比专门的绣娘差,请甜酿帮忙,替郭策做些过冬的棉衣鞋袜,给的工钱很是丰厚,还贴补庄子自产的瓜果蔬菜,鸡鸭鱼肉。 知道是曲夫人有心帮衬,甜酿还是开心把绣活揽了下来,小玉不用每天为饭菜发愁,自己也不必抛头露面,真是最好不过,天渐冷,甜酿拘着两姐妹在家,帮着自己裁布拿剪,做些针线活,小玉做惯了农活,不惯拿针捏线,小玉十指纤细,倒是像模像样。 湖边的桑林叶渐稀黄,蚕房也停下来,村里响起了叮叮咚咚的打铁声,正是妇孺们聚在一起针黹闲聊的时候,曲夫人见甜酿送来的衣裳,一针一线细细密密,样式颜色都破费心思,衬得郭策也带了几分挺拔,在儿子和幼弟面前夸了又夸。 曲池从外头回了田庄。 “实在没想到,能这样好。”曲夫人有听仆人们说起甜酿的来历,富人家被主母赶出门的姬妾云云,“人看着也好,言行举止都颇有教养,很合我的心意。” 曲池瞥了瞥郭策那一身,啧了一句:“我也缺身过冬的袍子呢。” 曲夫人含笑看着他:“她好像有些避着你,只要你在这,她从不登门。” “她这样做才是对的。”曲夫人看自己的弟弟,“女子处世,首要是保护自己,免遭非议。” 曲池懒洋洋撇撇嘴。 大庵村正好有富人嫁女,要请绣娘做一批送给男方家的小针线活,手帕扇套络子之类,曲夫人恰好受邀去人家中写帖子,也荐甜酿去做工,这户人家还请了不少三姑六婆来陪坐,有人见她相貌好,手也巧,有心做个媒,拿话问她,甜酿推脱:“有高人也替我算过,我八字不好,有碍夫家,不宜婚嫁。” 她见众人眼睛都望着她,闪耀着旺腾腾的探索之魂,道是:“之前也议过几家人家,要么闹得人家鸡犬不宁,要么家里突有血光之灾,大抵都不甚好,脱了干系后,家家都兴旺起来。” 众人们问了她生辰八字,甜酿胡诌了个,听得众人连连惋惜,将一番做媒心思都歇了下来。 针线活做完,甜酿拿了丰厚喜钱,又去谢曲夫人,这回特意带了一些绣品,扇坠药枕、玉扣坠子小荷包之类,用的都是给郭策做衣裳剩下的一些零碎布头,借花献佛给曲夫人。 曲夫人看这些小东西虽然零碎,却都精致,有些都不是普通人家里用的东西,料想她以前生活富足闲适,倒不像是外头妇人们传的那些鸡飞狗跳般不堪。 两人说些日常琐事,午间曲夫人留她用饭,甜酿见桌上有一道小莲蓬汤,汤色奶白,尝了一口,曲夫人见她抿唇细品,笑道:“这是我娘家那边的做法,吃得惯么?” 这汤是用豆腐和黄鳝、鲈鱼吊出来的鲜汤,鸡头米用模子印出一个个小莲蓬,小荷叶的样子,叫翡翠白玉汤,是江都各大酒楼的常见菜。 甜酿和曲夫人,从来不聊各自的家事。 “夫人不是吴江人么?”甜酿问,“夫人的吴江话,说得很好。” “当然不是。”曲夫人笑道,“我娘家在江都,不过我十七岁从江都出嫁,至今十四年,统共也回去两三回,上一次回去还是八年前。” “宋娘子去过江都么?” 甜酿笑着点头:“有路过,我在淮安府,离江都也不远。” 甜酿这才知道,曲夫人的娘家在江都做着珠宝营生,曲池生母早亡,后来曲父又娶了一方妻室,生了三四个儿女,这继母苛待前妻生的两个孩子,曲池的日子尤其不好过,曲夫人丧夫后,曲池索性从江都跑到吴江陪长姊生活,每一两年回去看看老父。 原来都是从江都出来的,甜酿有些忐忑。 离开江都已经五个月,他还有没有在寻她? 她用那样的手段,一开始他应当会气到发抖,恨不得咬碎她,但这么多日子过去,他是不是也在渐渐平复,慢慢遗忘她。 少连哥哥。 她更愿意叫他哥哥,他算的上是一个很坏的人,惯于掩饰,伪善又冷漠,善于心计,喜欢反复折磨人。 回忆起来,总是痛苦夹杂着心悸。 冬日不用养蚕,夜里也要省着油灯,每逢双日,曲夫人就带着儿子郭策,在村里祠堂开授课业,教妇孺女童认字。祠堂里有炭火有蜡烛,妇人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还能借光做做针线活,也是何乐而不为。 这课甜酿也听过,并不是寻常的女诫女德之类,曲夫人教妇人们学些简单的字,也讲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不至于被人蒙骗欺拐,颇有裨益,小玉和小云不识字,甜酿让她两人常去听着,自己一人守家。 十一月的冬夜,她就点着一盏油灯坐在屋里数银子。 连日带夜,足足做了一个多月的针线活,还多亏了曲夫人的照顾,攒到现在,也有个十几两银子,一百文钱,就够一家人一日吃喝,五十两银子,就能买一间屋。 她觉得自己是心安的。 窗外突然响起窸窸窣窣一阵轻响。 甜酿停住动作,猛然回头。 因为只有一个人在家,门窗都紧紧栓上了,她素来仔细又有防备心,做事历来小心。 窗上倒影着长长的影子。 甜酿毛骨悚然,从长凳悄声上坐起来。 “是谁?” 有人在外头伸手摸窗,那窗户虽然老旧,但加了封条,又用油布封上了,还算结实。 窗外有嘟嘟囔囔的声响,而后窗户咯吱晃动,显然是外头有人想用蛮力扯下来。 甜酿咽了咽口水,摸起桌上箩筐里的绣刀,擎着油灯,小心翼翼朝着窗走去。 “小美人...”醉醺醺的话语在窗外,“我来了...” “快走开,走开,不然我喊人了。” 她的叫喊声,未必能让四邻听见。 窗户还在大力摇晃着,咔的一声,被生生扭开一条缝隙,窗缝里浮现一只淫邪发红的眼,朝里张望。 甜酿心跳到嗓子眼里,后背发凉,眼睁睁见一只男人干裂肮脏的手,从窗缝里摸进来,摸索着解窗栓。 不过瞬间,窗缝被挤得越来越大,半只手臂已经探进来,她冷眼见到男人半个脸孔。 半扇窗被推开的瞬间,甜酿将手中的剪刀扎到那人手臂里,来人吃痛,清醒了三分,嗷了一声,拧住她的手臂,扭曲着脸庞破窗探身来薅她:“贱妇。” 酒气熏腾的身体从窗里劈进来,甜酿另一只手里还稳稳地擎着油灯,任男人揪住衣裳,身体撞上去的那瞬,将油灯往那人眼上扑去。 光线瞬间暗淡,“啊....”一声嘶吼,炙热的灯油烫痛男人,跌跌撞撞松开她,去捂自己的眼。 甜酿被撞在墙上,顾不得疼,怒气腾腾冲去厨房,拎起厨案上的菜刀,又冲了回去。 来人已经越窗逃了出去,只留一个仓皇的背影。 甜酿就拎着那把菜刀,守在窗前。 是村里喝醉的闲汉。 这一次是醉酒闲汉,下一次可能就是奸诈暴徒。 没有依靠的美色,就是兽群里的肥肉,任谁都能啃上一口。 不管处于什么境地,女人总要依附男人,以各种理由。 除了这条路,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小玉和小云回来,也是大吃一惊,点了灯,看见甜酿额头唇角都磕青了,手上也烫了一圈燎泡。 邻里来看过,也帮忙修固那扇窗子,惋惜道:“你一个女子,要拿什么安身立命啊?心怀不轨的人太多了。” 曲夫人也来探望她:“不若你搬到我的庄子里来,和我作伴,不必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一应东西应有尽有,住得也舒心。” 她也叹:“这个世道,对女子是艰难了些,但也不是没有法子,姐妹之间相互扶持,也能过得下去。” 甜酿有些迟疑。 年根底下,赵安人带着窈儿从大同府回来,不日即到江都。 对于自己和窈儿的婚事,张圆终于点头了。 泰半是因为张夫人,这两年张夫人为张优和张圆操劳心碎,眼见衰老许多,也是杜若在旁相劝,让张圆醒悟过来,他和甜妹妹之间,早已是昨日黄花,再无可能。 因着况学和张圆的中举,张、况两家关系又重新拉近了许多。 张夫人五十寿辰,设宴待客,也邀了况夫人一家。 苗儿留在家中照顾宁宁,薛雪珠其实不爱热闹,也索性留了下来,况夫人只得带着两个儿子和巧儿一道去。 女眷们都在内院说笑,男客都在外头,张圆和况学两人是焦点,男人们起哄,要喝状元酒,张优和况苑两兄长都替自己弟弟顶着。 张优眼里向来没有况苑,不过是个修园子的粗人,如今况学虽然也登了乙榜,到底不如张圆,和况苑拼酒时,莫名觉得况苑处处针对着自己。 两人都灌了不少,最后都有些醉意,一道送到后房去歇息。 况苑见张优喝得半醉,嘴里嘟嘟囔囔,大声唤下人来,被人搀扶着,要回后院去歇息。 况苑也帮着小厮扶住他,见张优跌跌撞撞远去。 张家的园子是况苑带人修缮的,各处布局烂熟于心,见张优去的方向,是内院杜若房中。 他和杜若有好一阵没见过面,却是不知这分居已久,闹到和离的夫妻两人,如今怎么又凑到了一起? 况苑面色沉静,眼里也是黑沉沉的,默默守在一处。 有身姿妙曼的女子过来,他将来人一拉,拉到自己怀中来。 杜若吓了一跳,闻到浓郁酒气,再一抬头,见眼前人双目通红,直勾勾盯着她,捶他的肩:“你疯了,在这地方拦我?” “我就知道你要从这里过。”他低头去啃她,就要捞杜若的裙。 “况苑!这儿不行!马上就有人来,前头还等着我回去。” “那换个地方。”他嘴角带着笑,“过几天我家请客,你想个法子来。” 他往她身上重重一抵,酒气熏然:“你不来,我就来你家喊人。” 杜若咬着唇推搡他:“快走。” 等家里的客散尽,杜若也累得腰酸背痛,回了卧房。 床内张优酣然大睡,一个美貌婢女跪在脚踏上,替他捏肩捏腿。 这是杜若新买的婢女,也不让她端茶倒水的跑腿,只放在自己房内,专做些铺床叠被的细活,这婢女生得妖娆貌美,也有些手段,没多久就勾搭上了张优,张优尝了甜头,看杜若的意思也是默许,所以隔三差五,也回内院歇息,专为和那婢女一晌偷欢。 杜若看他两人,并不入内,在外坐了片刻。 家里人见张优回她房中,都以为她和张优重修旧好,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 她想在两人和离前,给自己一个孩子。 避子汤很久之前已经断了。 隔几日,况家宴请张家。 苗儿的女儿宁宁已经能爬会坐,正是好玩的时候,况夫人在主屋地上铺了地毯,一群妇人围着孩子,“宁宁...宁宁来...”逗她玩耍。 张家算是贵客,杜若受薛雪珠招待,两人这会都笑意盈盈看着苗儿哄孩子。 杜若偷眼看薛嫂子,衣裳素净,笑容清淡,好似微风一样,不急不躁。杜若见她,常能想起况苑那句“她是案上菩萨”,真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像拈花而笑的菩萨。 况苑截然不同,况苑是欲的,精壮蓬勃的身体,嚣张深沉的眼神,淋漓的大汗,被他捆在怀里时,杜若觉得他像一团火,把自己也烧起来。 兴许是感受到杜若默默打量的目光,薛雪珠朝着杜若微微点头。 杜若低头喝茶。 坐了一会,宁宁要睡,有况家婢女来寻杜若,说是去前头招待,这婢女带着杜若走了一圈,送到了况苑的书屋里。 屋子不大,她第一次见,堆着高高低低的园艺书籍,墨斗工具,两人就在那张描图的桌上胡天胡地。 真的是闹得有些厉害,厚重的桌板都在吱呀作响,杜若受不住:“你疯了,把我往死里折腾?” “你让张优回房睡了?”他闷声,“怪不得让我少来见你,原来你两人重修旧好了?” “我和他是尚是夫妻,睡一起不是天经地义么?”她煎熬着,心里却是喜欢的,“关你什么事,你管得也太多了些。” 他施力,听见她软绵绵的哎呦声:“你这种干净人,也不嫌他脏,成日在外头院子里混。” 杜若抵在他胸膛上,气喘吁吁:“你不也照样跟别的女人厮混,我不也没嫌你脏。” “我可只有你一个。”他逗弄她,\"不是饿得厉害,我勾引你做什么。\" “只有我一个,那薛嫂子算什么?负心汉。” 况苑半垂着眼,半晌道:“我碰着她,那就是亵渎...” 他不再说话,只专注着身下人。 杜若搂紧他:“快些吧...好人...别让我再熬下去了...” 这时候,施少连已经把王妙娘接回,也把喜哥儿留了下来。 施家全都收拾完,施少连带着家当和几名奴仆,乘舟南下金陵。 金陵的宅子已经全都收拾妥当,孙翁老也带着老妻到金陵住下。 江都于他,终究要成为过去。 第82章 第 82 章 船到金陵, 孙秉老和顺儿已经带着车马和下仆来永定门外的长江渡口接人,旺儿先从船上跳下了,喊了声:“孙先生, 好久不见。” 秋末九月, 孙秉老就带着老妻从故土赶到金陵, 在新宅里落脚,受施少连之托整顿宅务, 采买奴仆, 料理生意。 施少连站在舟头眺望,衣袍在冷风中猎猎拂动,见了孙秉老和顺儿,略点了点头。 孙秉老离开施家近一载,家里大小事情,后来都一一听顺儿说了, 此时再见施少连,见他神色如常, 寒暄叙旧,语气还是温和,但那双眼望着人,却没有往日那股令人如沐春风之意, 阴郁了许多, 像一泓幽静深潭, 揣摩不出他的心意。 在施家的时候,再怎么样的场面, 他眼里都是带着股柔和的光,气质也偏于温润儒雅,像盎然生机的湖, 现在年岁渐长,又受了挫,倒是把那些生机都拂了去,露出空荡荡的湖面,彻底沉淀了下来。 “大哥儿清减了。”孙翁老欷歔,“家里的诸事繁杂,以后也多有费心之时,大哥儿还是要保重身体。” “以后也要托付孙先生照顾。”施少连揖手,诚恳道,“金陵人生地不熟,全只能依仗先生操劳。” 他把孙翁老在江都家中账房的一应陈设都搬了过来,连用了十几年的茶壶都带着,显然是器重,仆役来往搬送行李,车马蜿蜒,孙秉老和施少连坐车进了金陵城。 马车内施少连问起家中诸务,又问顺儿:“这几日有消息么?” 顺儿挠挠头:“未有。” 南直隶省内商旅来往不绝,户籍管得松泛,他们找人,先从驿站、邸店、酒楼、当铺、车行找起,依着相貌年岁口音一家家去问,次要紧的是当地一群闲散的妇人,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心思活络又眼尖势利,遇见生人总会多几个心眼,而后是各牙行妓馆,是否有新进的年轻女子,这几个月从金陵一直到附近的仪征、句容、京口,至滁州、镇江等城,施少连又回江都,让平贵沿着水路,淮安、瓜洲一路探问,时至今日,耗费众多,仍是一无所获。 这些花费,孙秉老看着账目,也不由得咂舌。施少连从江都回来,将施家名下所有的田庄都买了,取空了标船和生药铺、当铺的现钱,家中库房里所有金银器物都变卖掉了,连金陵的银子铺的放贷都停了下来。 这一通变卖,总共筹到了一万三千两的现银,江都那边目前只剩下一座空宅子,交了一万两都交到了孙翁老手里,剩余三千两留在了施少连手里。 “金陵城就不必找了,她不在金陵,那些家当铺还要每日去打点疏通。”施少连皱眉,“她手上还有几件首饰,早晚会从当铺里流出来。” “若年前还未有消息,就去府衙诉讼,悬赏抓人。” 施少连并不避讳孙秉老:“还有江都城,所有她认识的人,施家、张家、况家都要盯紧些,淮安那两个婢女的亲眷家,也是紧要的。” 孙翁老在一旁听着,斟酌道:“若是这样长久找下去,家里也撑不住多少时日....” 施少连舌尖抵住后槽牙,眼里一闪而逝的狠戾:“只有人活着,我付出的这些心血,总有机会找回来。” 她那样机灵的人,定然睁着一双眼睛,默默看着他的动作。 从江都那夜起,施少连就没有踏进过榴园,也从未主动提起过甜酿,若是听旁人提及,也是冷漠或暴戾应对。 云绮好些次回施家,想问些两人间的事情,每每都被施少连冷嘲热讽,一言不合请出家去。 他没有受过挫,更没有在女人身上败过,没有对任何人付出过那么多。 大概就好像是呕心沥血反哺一个小东西,岂料养出了一个白眼狼,最后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一口。 如若和前两次一样出逃也罢,她用雷公藤下毒,是真心想置他于死地。 马车入了内城的仙鹤门,驶入竹筒巷,这条阔巷昔年都是绅矜官员府邸,十几年岁月变迁,如今也半败落下来,成了民间私宅,官绅别府,清净了不少。 这宅子已经荒了十几年,原先杂草丛生,燕巢遍布,去年重新换了屋瓦,补了房梁,刷了粉墙,又将园子内疯长的草木花园都修剪清爽,这一年时间断断续续修补下来,已是焕然一新,可供居家主人。 朱红宅门横匾还空着,只在大门左右挂了两只灯笼,灯笼上写了“施”字。 这是一间四进的宅子,在寸土寸金的金陵,占地不算阔,但布局紧凑景致,前头门房、倒座、仆舍、账房、书房,正厅都布置得妥当,进了仪门,就是家眷住的后院,小巧景致的花园,养着花木,多是蔷薇海棠一类的艳花,阔长的金鱼池里养着几朵睡莲,曲廊下的美人靠和卷棚清厦是闲时休憩所用,大湖石的碎石铺出小径光滑可鉴,沿着小径往内走,一带花圃掩映下三间明舍是主母正房,后头牵着一带走廊,小圭门里狭长的一个小花园,左右串着几个小小的月洞门,内里都是一进一进的小院落,供孩子们起居所用。 前头的主屋内有一间不大的耳房,地上铺着绒毯,矮桌小凳,没有床铺,房梁上粗绳还缀着两个铁环,这铁环,养过孩子的人应当都知道,铁环下应当还悬着一张圆长的摇篮,哄婴孩睡觉用的。 这屋里还寻出一直掉在角落里的软木棒,上头牙印纵横,是小孩儿生牙难受时,放在嘴内啃咬玩耍用的。 可以想象当年这户人家的日子,前院男主人应对外务,内院主母管照内帷,大大小小的孩子聚在一起玩耍,全家人在屋内用饭说话,一道在这房内哄着最小的妹妹。 杨家有一子二女,当年出事时,最大的孩子才十三岁,最小的那个才两岁,被母亲抱着去秦淮河边赏灯,抄家的时候,主母把孩子塞在婢女怀中,自己回了家。 获了罪,女眷们都是要充入教坊司的,大小都服毒自尽了,男丁们熬不住,未等流放就死在了牢里。 尸骨都葬在乡下的田庄里,这么多年过去,守坟的人跑了,田庄也沦为他人所有,一切的痕迹都抹去了。 世事更迭得很快。 活着的人,并不需要背负过去,杨家与她无关,和她有关的只有他。 他给的,她从来不想要。 施少连换了一身衣裳,独自出了门。 十里秦淮河,有大大小小几十家勾栏院,都是金陵城达官贵人,富商绅矜流连之所,每家都是雕梁画栋,争奇斗艳,每日早上太阳升起时,从临窗屋里破出的脂粉水,将波光粼粼的水面染得五颜六色,叮叮咚咚的乐声从水面荡来,拂醒多少风花雪月的美梦。 他翩然走进了其中一家,是有名的“天香阁”。 龟公笑盈盈招呼新客入内,虔婆上来照应,唤来年轻的姑娘们,花花蝴蝶一样簇拥着,见眼前这客人锦衣玉带,俊颜逸雅,面生得紧,像是个好糊弄的新客,连拉带扯拥着进了雅间。 施少连见面前这群莺莺燕燕,佳肴美酒鱼贯送入,琵琶古琴铮铮悠扬,名副其实的销金窟,拂开眼前美人,喊虔婆过来说话:“湘君娘子还在吗?” “官人要找湘娘子?湘娘子如今已不太往前头来招呼客人,也住不在楼里,另寻了住所过日。”虔婆上下打量他,“我们这儿也有歌喉极佳的姑娘,可陪官人说话解闷。” 算起来,这位名噪一时的歌姬如今已经四十多岁,早年时一曲万金,艳名远扬,到今日已是沉寂,她的天香阁,也在秦淮河旁开了十多年。 “听闻湘娘子偶还出来招待旧友,谱几首新曲。”施少连笑问,“我有千金,只求见湘娘子一面。” 屋子陈设艳丽,他笑容也风流。 金湘君住在天香阁最后头的阁子里,听说是位年轻人要见,先是拒了,她近些年鲜少在天香阁里出面,一是年岁渐长,容貌渐衰,不比年轻的娘子们,二是心里也倦,只有些旧交知己来,才出面陪坐一二。 那人接二连三来邀,龟奴送来的都是银票,一次呈上五百两,桑皮宝钞,龟奴连来了五次,三千两银子。 湘娘子不是没有见过出手阔绰之人,不送珠宝首饰,直接送上银票的人,还是第一次。 来人是位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龄,一身浅灰锦衣,清清朗朗,利落的剑眉,狭长的丹凤眼,高鼻薄唇,气质温和,笑容轻快,见她进来,起身朝她行礼。 她没料想是这样年轻,像个读书人,却又少几分读书人的文气,说是贵公子,那身衣裳还不够贵公子的分量,说是富商,又少些商人的圆滑狡诈,又觉得他这笑容有些熟悉,却从未见过,左思右想,始终没个头绪。 施少连自报了姓名籍贯:“听闻湘娘子有一曲歌叫水云间,遏云绕梁,余音三日不绝。” 湘娘子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人前展露过歌喉,水云间这曲也停唱数年,见这年轻人奉承,回道:“都是当时大家胡乱追捧,夸张了些,小官人年纪小,竟也知我名号,还知此乐,甚感荣幸。” “惜未能目睹湘娘子昔日风采。”施少连开门见山,“家慈年轻时精通曲艺,尤擅乐器,琵琶管弦,无一不精,小时常听她弹琵琶曲,问她曲名...道是水云间。” 湘娘子看着他似曾相似的脸庞,慢慢蹙起眉尖:“敢问令慈名号?” “家母姓吴,二十多年前曾用过一个艺名,叫兰君。” 兰君和湘君,是同一名乐师教养出的徒弟,一歌喉,一曲艺,从十三四岁就行走在金陵权贵宴会上,弹琴唱曲,琴乐相伴,很受时人喜欢,后来年岁渐大,两人都各归于权贵,只是后来吴兰君远离金陵,金湘君依附了一个巨富数年,又被放逐出来,到秦淮河当了歌姬,名噪一时。 “你是...兰君...的孩子?”湘娘子愕然,从椅上站起来,仔细打量他的面孔,这才恍然大悟,“你是她的儿子?” 故人之子,已经这么大了。 湘娘子讶然,“你母亲还好么?” “家母病逝近十年矣。”他起身作揖,“家母临去之前,有言托付我,若日后幸得遇湘娘子,让我替她面谢湘娘子恩情...适才带给湘娘子的那三千两银票,是家母还给湘娘子的谢礼。” 湘娘子忍不住落泪:“你母亲...怎么那么执拗...二十多年,她没给我过一个消息,就这样不声不响...我经常想起她...” “家母自出金陵后,在滁州遇见家父,跟家父回江都后,再也未出过江都城,也和前尘往事都断了...她用湘娘子赠的那匣珠宝当了嫁妆,衣食无忧,日子过得还算平和。” 湘娘子哭了一场,抽帕搵泪,打量他,欲言又止。 施少连微微一笑,有丝冷意:“我是她从金陵带出去的那个孩子,家母只生我一人。” “你...你是那个孩子...”她撑着椅圈,心绪如潮水,通红的眼盯着年轻人,“你...你都知道的?当年的事?” 施少连点头:“家母不瞒我,该知道的我都知晓,但那些都与我无关,家母给我取名施之问,名少连。” 他温声道:“湘娘子唤我少连即可。” “好...好...”湘娘子目光在他面上流连,胸膛起伏,“你生得像你母亲...很像,很像...” 兰君是被有钱人买下,辗转赠送,送到那人家中当琴娘,有时他临窗读书,或与人清谈,会让她在旁弹琴助兴,书房里恣意浓情也是常有,但一直未给过名分。 他清贫时也是有妻有子,只是后来妻儿俱亡,只余下孤家寡人一个,官运亨通,大富大贵后,不知缘由,一直没有再娶。 出事前两日,兰君突然被轰出家门,无处可去,寄住在金湘君家中,那时大祸已至,兰君才发现腹中暗结珠胎,仓皇外逃,湘君赠她一匣珠宝,以做路资。 这一别就是二十三年。 施少连有求于湘娘子。 一万两银子,施家如今全部身家,只够他在金陵耗一两年。湘娘子在秦淮河畔浸淫十来年,被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富商巨贾都追捧过,手上有不少名帖和关系。 年根底下,天寒地冻,最热闹的地方在秦淮河的勾栏里,绝佳的交际场合,府衙公子,五陵少年,富商巨贾。 一掷千金就是意气风发。 施少连成了天香阁里的常客,几乎未在宅子里过夜过。 宝月被施少连带来金陵服侍,正是越想越想不开,越想不开越想,萎靡不振的时候,本来战战兢兢在家等着,谁料想每日施少连匆匆回来,换下香气和酒气都浓郁的衣裳,又匆匆而去。 宝月闻到他身上那股子脂粉味,第一次替二小姐高兴。 旺儿在施少连身边服侍,时不时被遣回来,向账房支银子,一百两二百两,五百两七百两,零零碎碎的。 孙先生有些愁苦,施少连说过:“不管我如何花销,要保证账面上一万两银子,分文不少,我随时都要提出来用。” 只能找江都的当铺和生药铺抽银,当铺尚可撑,生药铺没有本钱进货,渐有些吃紧,半分也吐不出来。孙先生又往两条标船那边打主意,标船一趟来回时间拖得太长,银子折现太慢,金陵银子铺的好几笔官吏贷施少连留着,不让孙先生动,顺儿寻人,又是一笔花销,这一万两银子的窟窿,越来越大。 孙先生愁得连眉毛都发白,拆东墙补西墙,金陵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掉了,刚买的仆役又发卖出去,缩衣节食,厨房连顿肉都少见。 天香阁里,气质文雅的年轻人,最贯通的四个字:酒色财气。 最容易结交的就是酒肉朋友,温柔乡里,若是遇到一个风度翩翩,出手阔绰,知情识趣的同好,最好不过。 不仅知情识趣,玩得也开,就是香艳场景在面前,也是嬉笑如常,还能稍加点评两句,做两句艳诗。 湘娘子这阵子,常在天香阁里出入,虽是徐娘半老,但风姿犹存,素手握着一盏一碟,清脆叮咚,歌喉展露,仍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如痴如醉,很是引了一批旧客上门听曲。 在风月场里谈官场,谈生意,出谋划策,沾沾自喜,对男人而言,就是双重春/酒。 第83章 第 83 章 天香阁是湘娘子的产业, 施少连在天香阁花的银子如流水,阁内的姑娘都对他青眼相看,寻欢作乐的客人们见这年轻人和湘娘子走得近, 难免有些好奇, 湘娘子解释:“这是我家侄儿, 江都来的生意人,年轻人见识少, 先来这风流渊薮见见世面。” 金陵有那等在风月场所厮混的三教九流, 戏班子杂耍,货郎卖花婆之流,但凡到施少连面前,若是让他听见有何难处,总是细致相问,慷慨解囊, 这十来日下来,众人皆知他是个有家底的, 客人见他出手阔绰,难免攀谈搭讪,年轻人不算健谈,说话却总能说到心坎里, 旁征博引带点学问, 也走南闯北有些见识, 一时都引为知己。 这群常客中有一位颇得众商客巴结,乃是金陵丁字库管事太监的一个干儿子, 名叫黄嘉,年近而立,傍着干爹的名号在金陵行走, 施少连在天香楼厮混许多时日,常有照面,请此人喝酒赏曲,此人也应承,来往渐多。 黄嘉贪财好色,施少连做东,邀众人喝酒赏歌舞,也请了这位太监儿子,吃喝玩乐一应费用都出在施少连帐上,连着几日作陪,乐不思蜀,他向来低看这群行商坐贾,斜眼看人,这些时日见施少连为人通透,惯会揣摩,心头倒是对这外来年轻商客有一两分青眼,酒酣之际,珠围翠绕,见施少连在一旁,轻敛眉头,也不由得问:“贤弟似有愁意?” 施少连脸上沾着歉意:“扰了兄长雅兴,弟只是偶生感慨,在金陵这些时日,本想大施拳脚,如今却一筹莫展,不知何以为生...” 黄嘉听他此话,正中下怀,也起了提携之意:“甚巧,我这儿恰有一桩好营生,倒不知你肯不肯应承?” 原来是金陵内库府岁末采买年例,丁字库要进三万银的香蜡、粮木,黄嘉从干爹手中把此项讨来,原先交由惯熟揽头去办,只是他狮子太开口,要五千两的贿赂银。须知这一项,办下来也只能支兑一万两白银的利钱,还要打点司礼监、户部等部,本金息钱,扣掉这些,到手也只得几千两,平派下来,不过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黄嘉语气也倨傲:“本是少不得照应往昔旧友,只如今我与贤弟一见如故,贤弟又是个有见识的....” 他慢悠悠伸出五个粗短手指头:“年底孝敬干爹,总要拿出些见得过人的礼节。” 施少连听他说话,微微一笑,这是真抬举他,给他送了块一万两银子的空饼,预先咬走了五千两的利钱,一口贪了个大的,把他当苦工差使,当下也是奉承,欣喜道:“真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兄长这样照拂,弟岂有不受之理,只是弟虽是生意人,初来乍到,倒对这些内府买办一窍不通。” 他语气微微一转,一口把此事承应下来:“年根底下,也是我当孝敬兄长。” 次日施少连就支使旺儿回家取了五千两银票,送到黄嘉面前,黄嘉点了点头,让个小厮带着旺儿,往丁字库去寻了位小太监,领了采办文牒。 施少连拿到采办文牒,在手中翻看了一阵,在天香阁请了位常来喝酒,家业又不甚大的行商,充作自己的揽头。 所谓揽头,交由他包揽事项,垫付银两,跑腿办差,等银子到手再付本息,三万银的物料,施少连问他:“须多少本金?” 那行商答道:“宽裕些,周全些也要近两万银,费力些,偷偷减减,也要一万五千两...” 施少连微叹:“那某就交由兄台,把这买办应下来?” 行商看了施少连一眼,他倒是有意做这买卖,只是身家甚薄,手上只有五千两银,一时筹不出偌多本金来办事。 施少连看出他的为难之处,微笑道: “我手头倒是有一笔闲银,放在家中生霉,倒是可以借给兄台办事,只收些利钱过活,我图个轻松省事。” 施少连手上还有五千两现银,按行例,每月六分行利,五千两银,一个月就是三百两的息钱。 那行商内心算了算,扣去这息钱,还可赚一笔,当下应承下来。 只是这一万两银,本钱尚且不够,还要到别处钱庄去支借个四五千两银子为好。 “这采办物料我也有个出处,你只管听我吩咐去做。” 施少连手上还有一批去年的漕粮,是去年蓝可俊运送漕粮时用湖广粮商的陈米换下来的,现在还屯在江都码头,标船上,还有从北地运过来的粮木、香腊等物,漕船上的货物都不缴税,只有打发过路关卡的一些贿银,本金极低。 事情办的很快,东西早有准备,行商很快就把丁字库分领的物料都采办下来,又往丁字库和司礼监、户部去打通关系,正赶上年终户部发禄廪,物料入库,造册奏缴后,施少连领到了三万的内帑币,扣去给行商的八千两银,打点各部的两千两银子,剩余的两万白银,都落在了施少连的口袋里。 事成之后,施少连请黄嘉和一众商客至天香楼赴宴。 黄嘉对这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刮目相看,半分没有推辞,欣然前往。 倒是个做官商的好苗头。 天香阁内。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牙板唱,花裀舞,举觞共酒,醉生梦死。 这场酒闹到半夜,众人最后都扶着花娘,醉意蹒跚去一度**。 歌姬掐着红牙板,尤在浅吟轻唱:“晓来思绕天涯...叫奴如何...不思量...不思他...” 他在这天香阁内也算崭露头角,今日得意了半日,不知灌下了多少美酒,这会见众人散去,也倦了奉承,半倚半靠在软榻上,懒洋洋支起一条长腿,手臂半搭在膝头,慢悠悠晃着金叵罗,微微啜着酒液,再抬头,丹凤眼半饧,眼尾微红,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晓来思绕天涯,春风自在杨花....” 思否? 歌声幽幽停下,歌姬近前,见软榻上的年轻人端着酒杯,半阖着眼,似醉非醉,似睡非睡,轻启唇瓣唤他:\"小官人...夜深该歇了...\" 他眯着眼,见眼前一张娇美的脸,艳丽的唇,身上沾的甜香。 那香气很浓,胭脂、熏香、鲜花糅合在一起的气味。 他也醉得迷蒙,眼里晃荡着亮光,嗓音微哑,“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半,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歌姬柔声答,一双素手落在他肩头,“奴家服侍官人可好?” 他轻轻垂下眼。 冬日烧起地龙,门窗紧阖,屋子暖而闷,黏稠得像团琥珀,把人裹紧,红幔低垂,银釭高照,灯光也透着靡丽。 薄绡罗裙飘落在地,纤纤素手去解腰带。 他知道有双柔软的手在身上游走,醉人的甜香,柔软的身体,最是打发孤夜、排解心绪的消遣,于这渐渐凝固的琥珀里,慢慢开睁眼。 “奴自打见了官人一眼...心仪官人...”妙曼的身体贴上来。 女子雪白的胸脯,单薄的肩膀,再往上,迷醉的目光定定看着那张艳丽的唇,唇瓣如花瓣,一张一合,吐出言不由衷的甜言蜜语,道出千回百转的虚情假意。 他嗅得一股浓郁的香气,将来人揽进怀里。 天旋地转。 歌姬被推倒在榻上,温润俊朗的男人就在眼前,伸出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小官人...”那柔软语调起初还是甜蜜,突然咯了一声,顿住,而后急促呜咽起来。 男人好看的手掌掐在那漂亮纤细的颈上,狠戾掐住,猛然收紧。 甜言蜜语吗? 漂亮的丹凤眼,眼尾微垂,一抹微红,眸亮如星辰,极艳。 “咯...咯...”歌姬艳丽的脸逐渐红涨,瞬而青白,双眼瞪圆。 他盯着女人的脸,眼里一半是醉意,一半是冷光。 任体内的暴戾在身体里游走。 濒死的女人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在他手掌下剧烈挣扎。 死寂一样凝固的内室,酒壶从榻上踢落,叮咚,叮咚,叮咚,滚出许远,壶盖倾倒,酒液汩汩淌在地上。 叮咚,叮咚.... 施少连闭眼,深吸一口气,松开禁锢,从软榻上起身。 歌姬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喉咙里咯咯作响,浑身都在颤栗,蜷缩在一侧。 他下榻,弯腰捞起地上的酒盏,将壶内小半壶残酒灌入喉中。 酒已经冰冷,入腹,却烧如旺火。 烧得他也清醒了三分。 再折回去看那软榻上歌姬,瞪着一双惊恐的眼,抖着唇嘶嘶喘气。 桑皮宝钞落在歌姬的手上。 施少连挽衣,出了天香阁,旺儿守在外头,跟了上去。 五天了,他浸在酒场里,没有踏出天香阁半步。 “回去。” 不骑马,也不坐轿,这漆黑的夜里,主仆两人沿着空荡荡的街巷,冷风如刀,一路走回了竹筒巷。 宝月被从睡梦里喊起来给施少连煮茶。 金陵的冬天比江都还冷,风大,刀子一样,从早刮到晚,宝月有些水土不服,在府里日子也不好过,不留神染了风寒,鼻头眼睛都是通红的。 屋里也不暖和,炭少,要省着用,这会儿炉火灭了,屋里冷得宝月缩手缩脚。 施少连靠坐在椅上,捏着眉心,不耐烦听她吸溜鼻子。 宝月战战兢兢煮了茶,见施少连身上的味弄得呛人,浑身都是戾气,不敢招惹,蹑手蹑脚退出去,听见身后人发问,声音刻板:“她的那些东西,是不是都不在这?” 宝月寻思了半会,才明白他的意思:“有一些贵重的首饰、衣裳,起初和大哥儿的收拾在一个箱笼里,这些都带了过来,搁在后头的厢房里。” 他轻轻嗯了一声,又倚回椅内。 屋里只点了一只烛,灯光昏暗,他坐了许久。 这么冷的夜。 为什么要离开他?他对她不好么? 她背负过什么? 他背负的又是什么? 他在衣箱内摸黑翻出一物,光滑冰凉,是她一条旧帕子,还沾着她身上的香。 黑暗里衣料的窸窣声,急促的呼吸声,喉咙的闷哼声混在一处。 回到我身边,前尘往事一概不计较... 对你加倍的好... 第84章 第 84 章 一个极年轻的美貌女子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手无寸铁,独自住在村子里,能平平静静待上小半载, 这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不管如何深居简出, 如何和睦邻里,如何提防躲避,该遭遇的, 始终躲不过去。 甜酿住的屋子不够安全,这次是掰窗, 下次是破门,或许是其他的诡计,家中门窗院墙都需要牢牢加固, 也需要有人震慑那些觊觎者。 甜酿也是心有余悸。 再三思量, 受曲夫人之邀, 甜酿还是决定小玉和小云去明辉庄小住几日,等门窗都换新后再搬回家去。 曲池这会儿也在明辉庄内,嘴里仍是叼着株青草,懒洋洋倚在廊柱上看曲夫人领着几人进了庄子。 起首那位小娘子,唇色还是苍白的, 一双漂亮的眼睛很干涩,没有半分神采。 大大咧咧的年轻人, 又到了这个年龄, 知慕少艾, 看见年岁相仿、美貌动人的女子, 多少会不着痕迹打量两眼,未必是有不轨之心。 一个外来女子,落在这小山村里, 半夜在水边出没,披发白裙,那一张清丽凝静的脸庞,就浮现在幽幽黑夜里。 他的心猛然颤了一下,山精野魅?狐妖还是女鬼? 若是个凡人的话,那也不是普通的凡人。 村里传的那些,富人家被主母赶出来的姬妾,沦落到此地,他倒觉得未必,曲夫人也不信服,看她见识阅历,应在家里是得宠的,如何能随意被赶出来,况且这样的姬妾,多半被主母偷偷发卖掉了,如何还能带着两个新买的小婢女,到这小山村来隐居。 姐弟两人也提过这些,只是三言两语,没有大肆搬弄:“兴许是不甘胁迫,从人家里逃出来的。” 曲夫人不许曲池去招惹她:“她有心和外人避嫌,你莫去她面前嘻嘻哈哈,当心惹出麻烦来。” 再说也不合适,一个不经事的男子和一个通人事的少妇,正是容易出事的年龄,更是要防之大防。 曲池没骨头似的哦了一声。 明辉庄真像世外桃源,一景一物,都来自曲夫人的巧思构建,庄园一应物件都有,可算是自给自足,庄内多是女仆,只有几个做粗重农活的男佣,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时值冬日,田里的农活不多,庄园内的仆役便腌制盐齑,酿酒晒谷,喂养鸡鸭,每隔几日,就有大车从庄内出去,去集市售卖田庄内自产的粮食果酒和家禽,那些酒楼货店知道这是郭家田庄的物产,都欣然接受,当场厘清银两,钱货两讫,半点不拖沓。 明辉庄一整年的收成也有个几千两银子,足够曲夫人养起庄内上下一众人。 甜酿来明辉庄后,被安置在主屋旁一间单独的雅舍里,每日看着曲夫人领着众人劳作,她自打知事起就跟随在王妙娘身边,要的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农桑耕种,小玉和小云都是农家长大,自小在家里插秧种稻,打渔捞网,跟着庄内人东奔西跑,住的也是乐不思蜀。 那个醉酒的闲汉,只有甜酿见过,她并未对旁人说起,但也很快被村里人认出来,是村里一个懒散人,四处打些零工过活,偶然见过甜酿一面,惊为天人,趁着醉酒,家里小玉和小云又恰好不在,过来滋事,好在没闹出些大碍来。 村里有正经人去奚落指摘他,那人起先不认,后来拍着胸脯信口胡说:“这小娘惯会装模作样,拿乔做张,走路也睃着一双眼看人,一股狐媚劲,不就是要勾搭男人。” 那天夜里,甜酿是被他伸手抓了一把。 “那身段,那胸脯,那脸庞,那嗓音....啧...”闲汉涎着脸,绘声绘色描绘,“身上还带着一股子香气,有这样的正经妇人么?” 这人满口不正经,污言污语,倒把听的人闹了个脸红。 小庵村民风尚淳朴,村里养蚕打铁,平日多和睦相处,但有人的地方就是这样,但凡有一句闲言碎语,旁人的目光就开始变化。 第一个人起坏心思的时候,后头的都在蠢蠢欲动。 不管衣裳穿得有多体面,面上有多和蔼,举止有多随和,人的内心,或多或少,都是肮脏的。 曲池偶然听见流言,找了那个闲汉,蒙着头暴打了一顿,轰出了小庵村,着实出了口恶气。 曲夫人知道后,皱着眉头道:“你好端端的去招惹这些是非做什么,当心被村里人知道。” “我就是看不得漂亮的姑娘被这种脏东西玷污。”曲池笑嘻嘻,“做男人嘛,就该怜香惜玉。” 曲夫人略带疑问嗯了一声:“你喜欢宋娘子?” 曲池撇撇嘴,双手搁在脑后,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俊朗的脸上沾着笑意:“她人挺好的,庄子里人都喜欢她。” “可惜她对你无意....池儿,你要谨守分寸...”曲夫人微笑戳穿他,“我倒是很赏识她,敢于孤身飘零,就是不知道她能撑多久...希望她能早日脱离苦海。” “蓉姊...我知道了...”曲池叹气,“你不能期望世上女子都和你一样。” 甜酿在明辉庄住了五六日,也不是白住,冬日仆人们要粉刷墙壁,修缮屋角,将房内家什农具都搬出来洗刷晾晒,她头上包着头巾,跟着小玉和小云,扛扛抬抬,打水浇地,正忙得不可开交,见身前一射之地,砰的一声砸下一株枯黄树杈来。 甜酿吓了一跳,抬头看,曲池正跟男仆们在房顶上翻捡瓦片,砍伐怼着屋顶的树枝。 曲夫人不愿意曲池和甜酿接触,但凡请甜酿过来说话,必要先把曲池支出去,曲池也听长姊的话,每日和甜酿不过点头之交,这会见甜酿穿着灰扑扑的旧衣,包着碎花头巾,额头沾着汗,脸颊也是红扑扑,跟往日那种苍白收敛的气质截然不同,禁不住想去招惹她。 曲池笑眯眯朝她咧出一口白牙,眯着眼,摸了摸自己下巴:“惊扰娘子。” “没事。”她也微笑,“小心些。” 曲池突然找到了窍门,明辉庄的日子有趣起来。 他也没什么坏心思,常年跟在曲夫人旁边,情窦还未开,莫名其妙就是想逗弄下这个整日带着忧色小娘子。 长长的虫,被他从土里挖出来,捏在手里,从甜酿身边路过,特意顿了顿,吓得她往旁地一跳,忙不迭地跑开。 曲池咧着嘴,见她明亮的眼里慌张一闪而过,笑着把虫子扔进了鸡圈。 在她和小玉站在日头牵绳晒细纱布匹时,吹哨赶着黄犬东奔西跑,在飞扬的白纱里见她细细蹙着眉头,一股似恼非恼的神色,禁不住赶着狗哈哈大笑。 他嘴也甜,常勾得小玉和小云在他身边,跟着阿策,四个人一道去田垄里玩闹,回来一见,有人孤零零坐在窗下,听见嘻嘻哈哈的声音投来幽幽一瞥。 那一瞥看的是小玉和小云,却让一旁的他骨酥身软,桃花眼饧,夜里燥得睡不着,起身下床来灌凉水。 有些感情,就是本能。 在情爱里浸泡过的女子,举手投足之间,惹得这个半大的小子茶饭不思。 家里门窗都修好之后,甜酿仍是要带着小玉和小玉回家住去,明辉庄虽好,她并不想和曲家姐弟走得太近,总觉得会是桩麻烦。 曲夫人见她来辞别,请她喝茶,两人闲聊些家常,曲夫人叹道:“我在这田庄里,不知不觉,已经住了七八年有余...” 曲夫人的丈夫死的时候,她才二十三四岁,很年轻,其实要另嫁,也是很好的选择,为何要在这田庄里清净度日,甜酿不知。 “起先是为了照顾策儿的身体,他在家中,总是不自在,倒后来...反倒是我更离不开这里...”曲夫人低叹,“我就打算在这庄子里,过完这辈子。” “宋娘子有没有想过,日后要过怎么样的日子?” 甜酿想了想,抿唇:“只想日子过得好些。”她打了个比方,“想吃什么的东西尽管去吃,想穿的衣裳也能穿得起。” 曲夫人微笑,看着她的容貌: “这很容易啊,锦衣玉食并不难。” 很容易,也要付出代价,战战兢兢守着秘密过了十年,当了十年善解人意,温柔小意的施家二小姐,但凡遇见一点风吹草动,就害怕被揭穿。 甜酿动了动唇:“以前觉得很容易,现在觉得很难。” 曲夫人问她:“宋娘子还很年轻...才二十岁...以后也不能孤身一人下去吧...可有什么打算...” 离开施家的时候,她只想要自己的解脱,从未细致打算过以后:“我只想任凭自己的心意好好活着,至于以后,一个人或是怎么样,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没有打算过...” 她不是个特别有主意的姑娘,甚至是被动的、略有些油滑的,但要命的是,她很执拗,一旦主意定下来,便难以改变。 曲夫人看着她,目光中带着点怜悯,“孤身女子想要安身立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无非依附丈夫,或者依附家族...” 甜酿也忧心忡忡起来。 曲夫人见她低头不语,也将此话撇过,说起一些日常琐事。 回到自己家中,甜酿仍以针黹度日,她绣活在小庵村算是很好的,现在是农闲,村里妇人们常聚在一块做绣活,纺布织衣,有时候大家也会聚到甜酿家中来,一起琢磨绣工,陪她说话解闷。 但是也有麻烦。 那个闲汉近来不知怎的,从村里不见了,但逐渐有风言风语传来,说她借着卖绣活,四处勾引富家公子,小玉有的时候能看见有陌生男人故意在屋前绕路,甜酿走在路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多起来,家里大小三人夜里睡觉都有些惴惴不安,门窗都要用桌椅顶住。 她的容貌,在小庵村算是最拔尖的,秉性又在施家琢磨过,温柔又善解人意,见识也多,施少连那些年里,真把她养得很好。 妇人都带着探究的眼神看她。 一个美貌又极其年轻的女人,要如何撑下去。 “若要我说,你真不如嫁了,或是招个上门女婿,这才能安生。” 小庵村远离尘嚣,民风淳朴,甜酿是打算在此靠着一己之力,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但旁人的这些目光和语言,却让她日渐焦躁。 年根底下,市集渐多,闲暇渐多,家家户户的走动也多,最是乡邻们搬弄是非,打架闹事的时候,等年节里,整日喝酒聚赌,更是乱哄哄的。 甜酿做好的绣活都不自己出去贩卖,由小玉带出去,或是直接卖给过来揽货的婆子,她只管在家闭门不出。 第85章 第 85 章 腊月里, 明辉庄下仆连着几日忙着杀猪宰羊,分年肴给小庵村的村民,答谢村民们一整年的照顾,小玉也去祠堂领了块猪肉回来。 家里饭菜都是小玉安排, 吃得简单又朴实, 小玉戳戳眼前的肉, 满眼星光:“九娘子, 今天我们可以烧猪肉吃耶。” 对小玉来说,在水灾前的家里, 每月里母亲会煨几块肉片, 一家人分食, 给肚里加点油水, 那天是家里的大日子。 在江都,猪肉有很多种做法,干蒸、盖碗、磁坛, 酱、糟、红烧,芙蓉肉八宝肉粉蒸肉, 她能说出很多种做法来,但想得最多的是那碗猪头肉。 三斤甜酒、秋油、蜜糖三两、八角葱段香料五钱, 大火文火连续烧上一个时辰, 煮蒸各半,骨酥肉烂,肥而不腻,味道极好,家里的女孩子嫌俗气,面上都不太爱,但每次陪施老夫人都吃得很尽兴。 她已经很少能想起施老夫人, 后来在施家的那两年,祖孙两人的关系江河日下,面上和和睦睦,底子里越发冷淡起来。 施老夫人临终前,只对她一人没有留有遗言,那双混浊发黄的眼望着她,已经没有往年那些慈爱的光辉,分外的疲惫又感慨。 甜酿明白祖母的意思,后悔。 后悔她入施家。若没有她,就没有后头家里那些折磨人的鸡零狗碎,没有天翻地覆,江都施家还有一个完美无瑕的长孙,施老夫人兴许还会多活些时日。 她这么多年得了施家的好处,享过不属于自己的福,后来想一走了之的时候,还在拖泥带水,第一次要可依靠的男人,第二次要丰厚的银子。 她也是那样伪善的人。 第三次,她希望自己能走得心安理得一点。 甜酿见小玉轻快在厨里忙碌,小云吧嗒着嘴,眼巴巴看着案板上的肉,从屋里挑了几个茶盅,也去厨房帮忙。 她会做一种碗盖肉,是王妙娘教她的做法,很小的时候在私窠子里,她们这些小丫鬟吃的都是花娘和客人剩下的残羹冷炙,每年冬天,王妙娘的屋里的手炉上,都会用茶碗做碗盖肉,方方正正,小孩儿巴掌大的猪肉,肥瘦相间,用秋油和甜酒焖一整个晚上,第二日早上她送水进去时,王妙娘总会塞给她一个茶碗,说是赏她的点心,后来去了江都,日子过得好,两人都抛弃了吴江的记忆,再也没有做过这道点心,后来闲暇时在榴园里试过一试,竟也成功,喜哥儿和施少连都很喜欢。 甜酿也在炉火上焖了三个茶盅,第二日早上起来,掀开一闻,肉香扑鼻,两个女孩都趿着鞋,从床上扑下来:“好香啊。” 肥肉闷了一眼,都软烂了,肉质香甜,配着早上的粥,分外的满足且意犹未尽。 三个人都很喜欢。 甜酿又依法炮制,这回庄重些,茶盅里撒了秋天收集的桂花,搜罗了一点椒、笋、和香蕈,用心焖了几碗,收拾得干净,借花献佛,让小玉送到明辉庄去答谢曲夫人。 曲夫人平素不太沾荤腥,难得一尝,味道竟然也不错,曲池和郭策也很喜欢,让下仆过来道谢,顺道又送了一大串肉过来。 年根底下,大庵村里有庙会,附近大小庄子都有乡民来赶热闹,也有货郎小贩、花婆行商来兜售些零碎小东西,她算是第一次挽袖进厨房,和姐妹两人捣鼓了半日,把猪肉切了二十几小块,借了祠堂里的茶盅,在火炉上焖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早上让小玉和小云挎着篮子,去庙会上售卖。 这一日下来,竟也赚了不少钱,甜酿亲自出门,去庙会里挑了点东西,回赠给曲夫人一家。 曲夫人见她难得亲自上门,也是殷勤招待,留她在庄内喝茶,听说她做了盖碗肉去庙会售卖,也笑道:“你心思还是很巧,庙会上都是听戏的人,茶水喝得口淡,来点荤腥倒是好。” “我起初还担心大家不肯买,哪知小玉傍晚回来,告诉我都卖光了。”甜酿笑道,“这一日也赚了二两银子。” 她有些羞涩,从篮子里拿出礼品:“我也不好走远,就在庙会上挑了些东西,虽然知道夫人这儿样样不缺,但好歹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曲夫人见她放上来几块香茶饼,竹根雕的笔筒和泥塑小人,铁铸的小漆盒,都是些还算精致,入得了眼的东西,约莫也要个两三银子,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把赚的银子都拿来谢我了么?” “是谢谢夫人一家这半年来对我的照顾。”甜酿正色道,“没有夫人援手,我在这儿未必能过得下去。” 还有不多日子就要年节,曲池已经在打点行囊,准备回江都家中见老父,只是迟迟未动身,曲夫人喝了口茶:“马上就是年节,宋娘子不如再搬到庄内来住阵子吧,池儿这几日就要回江都家去,我也要带着策儿回郭家去住两日,庄内没人看守,我心头总是觉得不安,正好也托付给宋娘子照料几日。” 年节里,大家都闷在家里,村内来往走动,外人也多,夜里男人们赌博喝醉,若是再滋事,那就不好了。 甜酿明白曲夫人的意思,她这阵也想了许多,笑道:“我总是依赖大家的善意生活,夫人对我的好,我实在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曲夫人看她一眼:“举手之劳,同是女子,当然要相互扶持些,宋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甜酿也看眼前人淡如菊的曲夫人,正色问她:“夫人是个学问人,我有一惑想问夫人,女子立世,当如何活?” “若是有父兄扶持,丈夫依靠,疼爱怜惜,那就于家于室,为人女妻。若是无所依赖,那就勤奋守拙,清醒克己,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同好相聚,同苦扶持,自立于世。”曲夫人叹道,“最怕是糊涂不清,或遭人蒙骗,或毁人姻缘,或坠入风月,最后不得善终。” “身为女子,更该独善其身,端庄持礼,心清身洁。”曲夫人正色,“你瞧单单一个吴江,有多少烟花女子沦落此处,一开始可能因为穷困,不得不走上此道,但如今你看,哪个花娘不是簪金戴银,珠宝傍身,她们沉湎于此,自甘堕落,就再也脱不得身...世道本乱,我们对自身更要严待些,这样才能保得周全。” “那夫人...打算在这明辉庄内...过一辈子吗?” 她拍拍甜酿的手:“你能做到如今也是不易,我心里也很敬重你,我想再三劝你,不如留下和我作伴,明辉庄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在此度日,远离纷扰,也算逍遥,你不是也喜欢明辉庄么。” 淳朴的小庵村,避世的明辉庄,品德高洁的曲夫人,是她的选择吗? 年节来得很快。 一连几日都是天阴欲雪,大年廿九这日,鹅毛大雪突然就从天而降,飘飘洒洒。 大雪掩埋了稻田,小庵村里整年劳作的农人都停歇下来,到处都是孩子们的欢叫声,家家户户串门的热闹。 曲池早几日就回了江都,临去前还特来和甜酿告辞:“九娘子,来年再见。” “来年再见。” 曲夫人要带着郭策回郭家去,一定请甜酿搬去田庄内小住,不然不放心她带着两个小丫头在村里独住,甜酿没有推辞,带着小玉和小云住进了明辉庄。 吴江的雪,不过下了一天一夜,便戛然停住,刮过半日寒风后,暖洋洋的日光从云层后出来。 秦淮河冻起一层厚冰,大雪半停半歇下了半个月,雪虐风饕,铺天盖地,到大年里,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外头天寒地冻,天香阁内,却依旧温暖如春,莺莺燕燕,珠环翠绕。 江都家里,只有王妙娘带着喜哥儿和庆姐儿,闭门度日,很是冷清,王妙娘见窗外又飘起了雪,起身去关窗,惊扰了酣睡中的姐儿。 “姨娘。”喜哥儿停下手中书卷,去哄自己的妹妹,“妹妹饿了。” 施家的日子过得太孤寂了。 方玉秋闱得中之后,只等着明年的春闱,一方面要在家安心读书,另一方面来结交的友人也多,家里每日都有访客,突然就热闹起来,云绮嫁给方玉也有一载多,肚子还没有消息,桂姨娘心头也有些着急,每日里寻些良方,多去云绮家中小住,盯着自己女儿养身。 云绮跟方玉在一起,渐渐有了些沉静,性子变了不少,大年初三这日,迎完客人,回屋歇息,突然就不适起来,翟大夫来诊,说是喜脉。 桂姨娘放下心来,她如今也看中方玉,自然是欢喜不迭,云绮掐指一算日子,嘴巴一扁,有些委屈:“明年你要春闱,我生孩子的时候,你估摸着也踏上进京之路了吧?这孩子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方玉有些好笑,看着她的肚子:“那可怎么办,难道不考了么?” “考,当然要考,我还指望着当状元夫人呢。”云绮起身,“我要写信去告诉大哥哥。” “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想寄信给她,也不知寄往何处。”云绮微叹。 七八日后,施少连收到家里的来信,他这些日子鲜少归家,一直在销金窟里纸醉金迷,也常和湘娘子聊些金陵旧事,见旺儿递信上来,直接拆开,一封是云绮,一封是喜哥儿的。 都各自报了家中之事,信尾都含蓄问他,是否有甜酿的消息? 屋内地龙烧得过旺,热得让人闷汗,酒气沉迷,熏香浓郁,其中各色面孔浮在眼前,形形色色,老的少的,丑的美的,无一不是令人厌恶作呕的面庞。 旁人见他眉头轻敛,笑问:“看施兄皱着眉头,家中可是有忧事?” “无忧,但是有喜。”他将信还给旺儿收起,笑道,“家中一切安好,舍妹要为夫家添丁了。” “那可要共饮一杯,祝贺施兄。”众人起哄,捧起酒盅,“来来来,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他从十六岁开始应酬喝酒,不论灌下多少,向来面色如白玉,只是越喝,眼尾眉梢越红,天香阁里的人笑称他“丹朱公子” 。 一轮酒毕,他推窗透气,见秦淮河面,凝固如镜,落叶在冰面被寒风刮卷,孤鸟从树梢掠过,窗下有老仆举着棒槌,一下下砸着冰面,抛桶汲水。 为何一直都找不到人,南直隶内,从金陵出去,一点点摸索,已经寻了个大半,金陵、镇江、宁国、庆周、和州、江都、淮安...她是不是还活着,若活着,那到底落脚在何处? 吴江。 他脑海里突然迸出这两个字。 为何没有去吴江找过? 他只避开了吴江。 因为吴江是她从不愿意回去的地方,她绝无可能再回到吴江去。 没有什么绝无可能。 她绝无可能离开,却走的很坚决。 施少连面色沉沉,直接从天香阁出来,脚步匆匆,语气冷凝,指使旺儿:“去雇船,找顺儿带人,去一趟吴江。” 吴江日头熏暖,比之金陵,多了几分江南小调,绵软春意。 盛泽郭家,因为郭家有女外嫁,家中有喜事,曲夫人承情留下帮衬,过了正月十五仍未回明辉庄去。 郭家是大家族,嫡庶好几房人家,大大小小五六十口人,房屋连甍接栋,这几日阖家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仆从如云,来来回回穿梭。 门房有小仆进去找曲夫人,说是有女客来见,正在门厅倒座里等。 曲夫人正陪夫家族人少坐,暂不得闲,一盏茶后往外走,又被家人拦住,拉扯去做旁的事情,门房小童又进来找曲夫人通报了一次。 前前后后一个时辰,曲夫人终于抽出空来,以为是哪家道贺的女眷,往前头去,却不见人影。 门房处留了一张便条,曲夫人看罢,笑容慢慢收敛起来。 吴江有十市四镇,人烟浩穰,鱼龙混杂,来往甚多。 他带着人,先去吴江县衙里打点关系,领了一帮差人,不眠不休,找遍了吴江大小城乡。 她小时候呆过的那片私窠子,那间荒废的尼姑庵,她可能藏身的地方,最后来到了小庵村。 刚从年节里苏醒过来,又开始忙碌的农人,看着素日清净,车马不通的小庵村内涌进了一群差人和豪奴。 面容俊逸的年轻人,死死地盯着那座屋子,眼神阴沉如暮,呼吸沉沉,肆无忌惮走了进去。 屋里陈设一应俱全,但人已经不在。 曲夫人带着郭策匆匆赶回了明辉庄,迎接她的,是一名年轻人。 宋娘子身后那个真实的故事。 是个寒冷如冰,眼神阴鸷的年轻人。 “她人呢?”他一双亮如寒夜星辰的眼盯着曲夫人,面容绷得很紧,像拔弓的弦,在失控的边缘。 “你是说宋娘子?”曲夫人皱眉,她不喜欢眼前的这个人,“她走了。” “去哪儿了?”施少连的怒火几要把明辉庄烧起来:“什么时候走的?去哪儿了?” 曲夫人讨厌这年轻人不可一世的做派和身上那股令人不适的气质,语气也冷淡:“你又是谁,带人擅闯我家庄园,气焰还如此嚣张?宋娘子和你又什么关系?你想打探什么?” 那年轻人嘴角突然噙着笑,神情极冷,眼里满是碎冰,盯着曲夫人,一字一句,气势如浪涛压来:“我,再问一遍,她人呢?” 曲夫人起身,挥袖送客:“私家庄园,外人岂可擅入,你出去!” 施少连满心不耐烦,直接让手下豪奴把曲夫人扣在桌上。 这场面就有些乱了,庄内都是女仆,曲夫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野蛮人,目露怒火:“竖子放肆!” 男人的眼神是暴戾的:“她是我的女人,我够不够资格打探她的下落?” 甜酿乘着庄里外出买种的马车,带着小玉和小云,离开了明辉庄,离开了小庵村。 先是去郭家同曲夫人道别,岂料一直不得见,留了张便条,先谢过曲夫人照拂好意,再言说自己离开,并没说要去哪儿,后说若有空,再回明辉庄面谢曲夫人。 走了约莫有六七日。 施少连只能查到,她在盛泽镇用碎银子换了了些铜钱,当买了几件不用的东西被褥,卖掉了自己几件绣品,而后上了一条客船,在太湖旁的一条河道里,几人下了船。 沿湖找了很久,如何再问再找,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三个女子。 施少连回到小庵村,在那间屋子里坐了很久。 她悄悄在此地待了整整半年,他也找了她半年。 亲自做了很多谋生的活计,也和邻里交际相处,也受过惊吓和委屈。 他始终不能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宁愿过这样的日子,都要舍弃他。 她和他,在小庵村,只错过了短短几日。 走的时候,施少连带着人,把那日骚扰她的那个醉酒闲汉拖到祠堂面前,当着村民们的面,当着那些流传过闲言碎语,觊觎过她的男人,把这人抽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小庵村的人记得这个扬长而去的年轻人离去时的目光,像匕首的刃,冷光锃亮,淬火极寒。 那个闹事的闲汉,不过抬回家几日,便病亡了。 村民们有报过官,最后却不了了之,曲夫人听得不寒而栗,她担心宋娘子的安危,托郭家找了关系去问,很久后才知道,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叫施少连,九娘子...可能是他没有血亲的一个妹妹... 曲池从江都回来的时候,得知此事,整个人都顿住,默默坐了好几日。 曲夫人隐瞒了施少连和甜酿的关系,只说九娘子离开小庵村,她曾经的那个人来寻过她,但不知两人此后如何。 三个月后,从浮梁县的一家当铺里,流出了三件首饰,那是她身上最后一点从施家带出的东西,查了许久,原来是一个茶商,路经吴江时,在水边捡到的一个小香囊,一路带着,本想送给自己妻子,因家里缺少银钱,送到当铺换银子。 应当是她不慎遗落在水边的。 自此,他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过她的踪迹。 他似乎彻底失去了她。 痛吗? 他开始恨起来。 第86章 第 86 章 松江府。 乌蓬小船。 舟头站着位妇人, 灰青麻布衣裙,头巾包头,只是脸色黄暗, 唇色淡乌, 不甚起眼, 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出众,也被稍长鬓发挡得严严实实, 妇人带着一双弟妹,弟弟约莫十三四岁, 浓眉大眼, 长手长脚, 正守着个小炉熬汤,一个小妹妹才七八岁, 抱着一只小黄犬坐在船舱内,闻见锅里飘香,探出个头来:“二哥哥,我饿了。” 甜酿和小玉已乔装出行好一阵,甜酿脸上涂抹黄粉,两腮点了些雀子,唇色染黑,又用布巾缠裹胸脯和腰肢,将身段掩盖住,套上粗衣布裙, 做乡下妇人装扮, 小玉也依着甜酿的法子,改了装束,压低嗓音, 做男儿装扮。 做这副打扮,一是便于出行,二也是躲避追查。 在小庵村过完正月十五,甜酿见曲夫人迟迟不归明辉庄,索性带着小玉和小云,收拾了屋内一些东西,随身带走一部分,另些都当卖出去,处置妥当,再去郭家同曲夫人告别,她早已决定离开小庵村,往外走一走。 她想日子过得更好些,不是靠一点小心思,没日没夜的绣活、旁人善心馈赠来度日,这太过岌岌可危,小庵村太小,邻里关系太固化,一个醉汉和满村的风言风语,就能把她困住闭门不出,束手束脚。 明辉庄固然比如世外桃源,但她捱不住那样的日子,也不尽认同曲夫人的话。 原本是想找个热闹的地方过日子,她记得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一爿烟花之地,商贾频繁,三教九流聚集,真有不少妇人自食其力而活,藏身闹市,想必也不会太显眼,还有小玉和小云帮着,可以一起做点营生,比如小买卖、开店设铺诸类,日子也能热闹些。 她身上攒了三十两银子,还有几件从施家带出的首饰,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日子,至于具体去哪儿,做什么,听说太湖沿岸居民稠密,有几个市镇出产一种叫云绡的织物,织出的云绡薄如蝉翼,是这片地方独有的,每逢市集,都有四方商贾来收布匹,蜂攒蚁集,尤为热闹,借着太湖水利便利,江南钱塘、湖州、宜兴一带的商人都驾船过来购绡,那一片水陆都极为热闹。 小云和小玉都是依船借水的湖民,对湖更亲近些,听罢也大有兴趣,水里有鱼虾螺莲,就算营生不顺,靠着姐妹两人的水性和一幅舢板,也能养活自己,几人商量下来,趁着天气和暖,起了游兴,一起乘船往太湖边去。 下了船,真没料想小玉捧的那包袱不知何时被人划开了一道口子,主仆几人轮番伸手一摸,包袱里的细软,那几件施家带出来的首饰,还有放在一起的好些银子,都丢了。 小玉哭丧着脸看着甜酿,甜酿也是在包袱内翻了又翻,沮丧至极,满心烦乱,长长吐了口气:“可能是上船的时候挤来挤去,不防被人窃了去...也不怪你,是我大意....” 她闷闷不乐,尤自我安慰:“万幸还有几两碎银子在我身上,能捱些日子。” 这算是出门不利,险要流落街头。 主仆几人在水边揪着包袱站了半晌,还未迈步,又被人盯上了。 来搭讪的是个水边摇着小船的妇人,四旬开外,眉目和善,一双眼笑眯眯瞅着人,看着就是个宽厚朴实的大婶儿。 这妇人见这主仆三人手上拎着包袱,瞧着是初来乍到,在水边站了半晌,殷勤相问,听说要往城内去:“前头有不少路要走,娘子们要雇驴,还不如坐船,又不走路,又能沿途看风景,这水路通着城湖,哪里都能去,比驴车还方便些。” 甜酿见她面目和善,也怕路上人多冲撞,再生出些枝节来,又听妇人开价极低,给了十个铜板,比雇驴还划算些,一时未多想,带着小玉和小云上了船,坐船往内河去。 舟子不大,船舱挂着暖帘,内里还有炉火,算是暖和。那妇人一边摇橹,一边打量三人,热情问几人年岁姓名,乡籍家址甚等等,小玉垮着脸,埋头不言语,甜酿还惦记着银子被偷的事,心头发闷,不咸不淡应了两声,那妇人见她敷衍,目光在她身上又扫了扫,道:“船舱有茶炉,都是洁净茶水,娘子喝茶。” 甜酿见这舟子不紧不慢划着,沿路都是些行人寥寥的乡道,水道上也鲜见行舟,茶也不喝,秀眉微皱,先问妇人:“内城还没到么?” “快了,快了。”摇船妇人笑问:“娘子不似当地人,带着包袱,是投靠亲眷家还是找地落脚?” “打算先挑间邸店住下。” 那妇人笑眯眯哦了一声:“我认得好些家老实本分、干净又良心的邸店,宿钱也不贵,一夜只得几十文钱,比外头那些霸道欺客的新店子要好的多,小娘子若有意,倒可以领去看看。” 甜酿这会儿以为她是那些偏僻邸店的托头,手中的银子也要省着花,不以为意,点点头:“有劳。” 小舟在河岔拐了个弯,摇过几橹,眼前突然就是一片临水吊楼,沿岸渐能见行人车马,水边有人洗衣吊水,茶客在窗口闲谈说话,拐过两条热闹河道,这妇人又驾着船进入一条清净窄河,半个人影都不见,沿岸屋舍有些陈旧,窗都紧闭着。 这摇船的妇人紧赶着摇了两下橹,小舟破水往前行去。 外头的热闹,都传不到这里来。 前头一幢灰扑扑的屋子,窗子半推,两个男人在窗缝里朝着水面望了眼,又倏然不见。 甜酿心里猛然咯噔一声。 有那种三四人一伙的拐子,专诱拐年轻女子卖到烟花之地,或是卖到人家做妾,出面的都是瞧着良善亲和的妇女,巧言巧语将女子骗到某处,将人捆塞住,毒打一番,转手出去换银子。 甜酿小时候常能听到这些。 “到了,到了...就在前头...”那妇人回首,“这是几十年的老店,城里人都识得的好铺子。” 这邸店连招牌都未挂,竹竿挑着一幅残破的锦幡。 再左右细看,处处是破绽。 “婶子,婶子...先不急投店,我还有些事要办...” 甜酿柔声唤住妇人,“我们几人饥肠辘辘,刚见前头食楼有饭菜,有些馋了,先吃点东西填肚子。”她从袖里掏出一点碎银子,出手很是大方,塞到那船娘手里,“我们人生地不熟,就在船上等着,劳烦婶子帮忙,去弄点酒水来...” 前头水边石阶上,探出个身材魁梧男人,形容惫怠,眼神凶煞,手里牵着泊船的缆绳牵头,摇船的妇人见人,哎了一声:“小二哥,客来了。”那男人应了声,一步就跨到舟上来,甜酿心头也急,面上笑盈盈的,扶住船沿:“我是孤身带着两个小丫头来此地定居,随身只带了几身衣物来,先头还有一批细软箱笼,已经寄送到了此处,也要劳烦婶子带我们去取,再回来投客店。” 那妇人听说还有细软,和男人说了两句话,甜酿听不懂乡音,见男人一双眼梭子样,朝自己打了个揖,说话瓮声瓮气,船娘扭转舟头,笑道:“这是邸店里的小二哥,人极好,娘子有箱笼要取,带着他一道更好,有事差遣他上岸去办就是了。” 甜酿见那男人身材极魁梧,立在舟头铁塔一般,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点头。 舟子拐离了河道,又穿梭出来,甜酿跟船娘说了一顿吃食,那男人掂掂银子上岸去买吃,那船娘还在船上守着几人,甜酿又掏出了块碎银,笑道:“天冷,婶子上岸帮着打壶热酒来暖暖身子。” 碎银分量不轻,临水的一间店铺就是酒肆,妇人探身去跟店家说话。 趁着这空当,甜酿拍了拍小玉的肩膀,极快说了句话,深深吁了一口气。 酒菜买回来,就停在一棵柳树下,请妇人和男子一道进舱,囫囵吃着,甜酿和那妇人,七七八八聊了些,道是自己身世孤苦,这般那般,一通肺腑心肠,那船娘见她落泪,也是软言相劝,一时极亲热。 吃完东西,两人都问要去何处取箱笼。 甜酿笑道:“具体铺名我也记不住,倒有一封书信写了地方,就放在包袱里。” 她让小玉捧来包袱, 主仆两人里里外外翻那封不存在的信,猛然间包袱上划开的刀口,甜酿神色震惊,狠狠拍了下小玉:“你这个惫怠婢子,信呢?” 小玉迷茫:“婢子...婢子不知道...” 甜酿蹭地站起来,叉着腰,就在船上厉声训斥起小玉来,姐妹两人不敢说话,听得甜酿大声呵斥,大哭起来,惹得岸上行人侧目。 “莫吵。”那男人站起来,迫近几人,闷声说话,“不如先住进店里,再慢慢找。” “定是...定是不小心丢在下船的地方,在客船上我还见着...”小玉红着脸,语气焦急,“娘子别骂了,回去找找...” 甜酿一拍大腿:“是了,下船时还看了眼,在水边坐了会,定然落在那处。”赶着船娘撑船回去。 妇人和男人对视一眼:“那我两人跟小娘子走一趟。” 甜酿支支吾吾:“这怕是不太方便,船舱狭窄...男女又有别...这位小二哥...我还是换个舟子再回去取罢...” 两人嘀咕两声,男人跃下了船,妇人笑道:“那就回头去看看,再载娘子回来。” 小舟又沿着水道划回去。 甜酿满头冷汗,坐在船舱内和妇人一路说笑,两手在长椅下摸索,摸到一捆散乱的绳索。 这回舟子行的极快,水路也和起初不同,转过两条河道就到城外,甜酿心中一沉,见四下无人,和小玉一人拎酒壶,一人执杯,要给妇人斟一杯热酒暖暖身子。 主仆两人默契,两人脚下一绊,齐齐把那不设防的妇人半绊半撞进了水里,那妇人哎呦一声,在冷水里扑了两下,甜酿几人忙不迭将人拉上来,连声致歉,扶进了船舱里。 那妇人又气又冷,脸色铁青,眼下又不好发作,甜酿从包袱内取出干爽衣物,主仆几人,一面给她脱衣,一面擦拭头发,一面递巾子,眼前七手八脚,都贴得紧紧的。 这衣物还未穿齐整,哪知一条绳索就抛在了身上,妇人察觉,用力挣扎起来,蛮力把甜酿和小云左右顶开,嘶声大喊:“你们做甚么?” 甜酿被她磕在舱板上,痛到飚泪,还用力掰着她的一只手,去堵她的嘴,小云抱着妇人的腰,张开了嘴,朝妇人用力,那妇人痛喊一声,几人跌撞成一团,都痛得眼冒金星,船板咚咚作响,小舟摇摇晃晃,幸而小玉会打绳结,那头一扯,就把泥鳅似的妇人双臂困得严严实实,主仆几人扑腾,齐力把妇人压趴在地上。 这日子尚冷,三人都冒出了全身热汗,摁着妇人,抓鬏挠脸,连绑带捆,费好大力气制伏下来。 甜酿长这么大,没有做过这档子事,下巴都被那妇人磕青了一块,满口都是腥甜之气,唇角刺痛,才知道自己嘴边被撞破一块油皮。 那妇人起头嘴硬,不肯招供,甜酿从她湿衣内,翻出个钱袋,里头还有一小点碎银,两三个小药瓶,几枚首饰。 甜酿只把那药粉搅在一起,往妇人嘴里倒,又扬言让小玉把船驾到县衙去。 那药都是些江湖狼虎之药,用下来不知怎的狼狈。 妇人这才慌了,招供出来,真的是拐子,在这水路旁,招揽些外来的妇孺,借着行船载客,带到那偏僻处,或下药迷昏,或送到黑店,和人搭伙赚些银子。 “好娘子,你把我放了,我不再招惹你,还给你些银子。”那妇人嘴里顶着东西,支吾,“你若在这里常住,要知道有些人不能惹...” 甜酿呲笑一声:“我倒是可以把你放了,只是不知道你要绑了我去做什么?” 这妇人如实招来,原来是要拐女子卖去做妾,城内有不少商客,在此寓居一年半载,要娶个妾室,等日后离去,再把这一房妾转卖掉。这妇人一伙卖一个女子能赚五十两银,而且最喜二十左右的年轻妇人,弄到手上,百般拷打威胁,若那女子卖出去后,跟宿主诉苦被退回,惩罚更甚,如此三五回,逼得女子不敢言语。 眼下正是有家外来的布商,来寻个私妾过日子,要年轻貌美些的伺候枕席,这婆子见甜酿容貌姣好,又是外来人,故打起了主意。 甜酿吁了一口气,她身上的那几两银子,适才买酒买吃食,都花销得差不多了,她也算是身无分文了。 仔细问清了那买家的寓所情况,甜酿让小玉和小云将婆子衣裳剥尽,严严实实堵住嘴,把船舱内的绳索都用尽,将人从头捆到尾,把舟子藏在一处极隐蔽的芦苇荡里,自己拿着婆子的那钱袋,只身上了岸。 甜酿在地上蹭了半身灰土,雇了驴车,径直走到人家里去敲门,那行商家里开门一瞧,见是个貌□□,说是听那妇人的话,上门来做妾。 那富商见她说得头头是道,把那妇人的事情一一都说了,又说那间客栈,见面的那魁梧男子,都能对得上,说是这两人有急事把她送至门口,明日再来讨要那五十两银子,心中不再存疑,吩咐下仆把她收进家里来。 又见她浑身脏臭,听说是数日未得梳洗,要先养两日才能收房,就先安置在厢房里,让婢女伺候洗浴,这年轻女子低眉顺眼,说话又是恭敬,细声细气,就寝时还来给富商端茶送水。 那茶水里放着半瓶的蒙汗药,足让人睡上一天一夜,甜酿在屋里坐了半夜,将整个厢房的细软都翻了个遍,又溜到那富商屋里翻箱倒柜,最后走时,她身上穿了七八身衣裳,把屋里金银细软、钱袋银子都藏在裙内,扮做一个老婆子,买通了屋里的婢女,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小玉和小云藏在芦苇荡里,真是担惊受怕了一夜,又怕人寻来,又怕甜酿不见,好不容易盼到甜酿回来,一颗心才放下来,各自欣喜不已。 那妇人被绑了一夜,身上只套件蔽体的单衣,早冻得唇色发紫,有出气无进气,甜酿冷眼看人,又浇了一桶冷水在她身上,那妇人被冻得脸色青白,悠悠转醒,两眼一翻,几要昏厥过去。 “你们这种人,就是死有余辜,我该把你扔到水里喂鱼虾去。” 她嘴上倒硬,其实也不敢久留,怕昨日那伙人找上门来,用炭笔在白布上写了妇人供词,缠在妇人身上,和小玉两人将妇人扔到行路上,驾着船,往外逃去。 远离了太湖,惊魂初定,几人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我们要逃远一些,若是他们报起官来,那就麻烦了。” 那富商一觉醒来,见家里失了窃,怒气冲冲找上了那伙拐子的麻烦,那伙拐子丢了同伙,正在到处寻人,又见人上门来闹事,又听闻妇人被路人拖进了县衙,一时张皇,逃之夭夭。 富商也只得自认倒霉,为了贪图便宜,略买人口,闹到官府去,还要被治罪。 那婆子被甜酿折腾得够惨,在牢里捱过几日,饥寒交迫,又被折辱,没几日便病亡了。 等到施少连来寻,这一桩糊涂案,如何也没想到能跟甜酿搭上关系。 主仆三人这一走,便走到了临界的松江府。 被骗过,上过当,自然知道在哪处需要防范。 那些头从妇人身上搜刮来的,加上从富商家里偷出来的金银细软,甜酿都当卖出去换了银子,眼神亮晶晶看着姐妹两人,微笑道:“很多钱。” 足足有一百多两。 松江府盛产棉布,在此地里,都是来贩布的商人,银子带在身上总归是死物,只能越耗越少,甜酿尽数买了松江棉布,雇了一只淌板船的中舱,出了南直隶省。 南直隶之外,离得近又好生活的地方,那就是钱塘了。 钱塘是可比肩金陵的地方,她几番想去金陵都无缘,那就去钱塘度日吧。 松江府到钱塘每日都有客船往来,到了钱塘,甜酿把松江棉布在布市里平价出售,很快就脱手出去,转手就拿了近两百两的银票。 她未曾想过,她人生中赚到的第一笔大钱,来自于一场坑蒙拐骗。 但那滋味,其实也不错,肆意的,比自己兢兢业业劳作多了一分报复性的快感。 银子到手,甜酿没有半分不好意思,环顾四周,笑眯眯将东西塞到衣内,两眼弯成月牙,露出一口糯米牙,搂着小玉和小云:“希望这是我们好日子的开始。” 天已经很暖和了,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杂花生树,日光暖洋洋的晒着,将身上的霉气都驱散了。 她的笑容里松了一口气。 钱塘井屋鳞次,烟火数十万家,西湖边游人如织,画舫往来,一年四季都是美景。 这儿也是寸土寸金,屋舍稠密,商贾辐辏,人来人往,赁的房子在闹市中,屋子临街,楼下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一应售卖应有尽有。 甜酿租住的是骑楼的二层小楼,一楼是个茶水铺,有一对憨厚的中年夫妻守着铺子过活,晚上就住在店里,甜酿住在二楼,只有两间房,一间大的明间做三人的卧房,另外一间小暗间做平日喝茶的耳房,后头住的是这屋子的屋主,一个年近半百的朱婆婆,靠收租钱为生,生了一儿一女,女儿早年出嫁,偶然回家瞧瞧老母亲,儿子去银铺当学匠,偶尔才回来一次,朱婆婆觉得孤单,养个了小侄儿在膝下,才十岁的小子,也不上学堂,每日在街上厮混,接些跑腿的活计,赚几个铜板的零花钱。 旁侧的屋子鳞次比节,窗都紧挨着,一侧是个带着儿子的寡妇,另一侧是独守空闺的商人妇,左右也尽是些各色妇人,闲暇时候,家家推窗闲聊,说些邻里八卦,衣裳首饰,菜价银两,楼下行人自顾自走着,上头妇人们眉飞色舞,磕着瓜子说话,若是瓜子壳扑落在人脑袋帽檐上,笑眯眯陪个不是就算,或是两人吵起来,路人还要来劝架:“莫吵了,你挡着我担子行路。” “别骂了,大婶儿你口水都撒我们身上了。” 这就是市井的快乐。 这街上住着的,讨生活的,三教九流皆有,小商小贩,乐师女伎,三姑六婆,甜酿一个年轻妇人混在其中,也不觉得怪异,邻里相处得其乐融融,就是有些闹了,每日半夜,楼下的茶铺食肆还开张着,招揽着来吃夜宵的行人,天不亮,就有刺刺拉拉的声响,是生意人起早摆摊,而且左邻右舍,吵架的说话的,孩子们的嬉戏,常隔着木墙传来。 声音多一些,甜酿反而睡的更好一些,小庵村那种寂静的日子,反而更让人夜不能寐。 吃吃喝喝也都是方便,楼上没有厨房,也不需设厨房,楼下都是食肆,看在邻里的情分上,十文钱的一顿羹菜就足够三人吃上一顿,楼下早食店一文钱一碗的馄饨,甜酿一个人还吃不完,若想要吃顿好的,给朱婆婆的小侄儿一文钱,就能跑腿去酒楼,带回一个食盒来。 小玉的厨艺到此地毫无用武之地。 春花尽放,到处都是赏花人,夜里凉风习习,不知从何处传来箫笛相合的曲声,倚着窗子细听,能听上一整夜。 夏日等到西湖的十里荷花都开着,湖中都是赏花的小舟,夜里也有游人借着夜色清朗,携着酒盏,披着月色畅游西湖。 在钱塘,小玉恢复了女儿身,这儿都是娇娃靓女,天气热,甜酿也不往脸上糊厚厚的黄粉,有时稍微掩饰着些,尽量让自己不太引人注目。 闲暇的时候,主仆三人就做些精细绣活,放在楼下的绒线铺里寄卖,春日里,小玉去水里捞鱼捕蟹,摸菱角荸荠,也常去西湖边,带着满筐田螺去香会上售卖,或是划着小船去采菱挖藕,带着游人泛湖。 甜酿会念书写字,有时帮邻里写个书信,也能教小女孩们念几个字,大家回报她,带着她去大户人家里帮夫人们梳头,去热闹场面作伴人捧场,她那两百两银子在手上,施家又是开生药铺的,她常买些香料草药之类,做成安神的香囊药枕之类,带到富人家里去兜售,后来也卖些精巧漂亮的首饰小玩意,一日日攒下来,竟也是越攒越多。 最忙的是小云,有时跟着姐姐,有时跟着九娘,成日不知道做什么去好,家里大小三人都忙忙碌碌的,各自赚的钱都各自攒着,日子大体过得还算惬意。 身心愉悦、斗志满满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日子过得极快,闻到满城的桂子花香,甜酿才恍然回过神来,如今已至八月秋。 掐指一算,离开小庵村,已经大半载,离开江都,已经一年有余了。 以前住在吴江时,但凡有人议论起江都,她都会避过,连曲氏兄妹两人都不曾交心,现在,若突然听人说起江都,心里倒是想听人多说几句。 希望能听见她想知道的那些.... 哨子桥的施家,如今如何了呢? 他们是否已经慢慢忘记了她? 那日在行路时,见茶棚里坐了个身量修长,银灰衣裳的年轻秀才,二十出头的年龄,慢慢地啜吸着茶水,一双洁白修长的手轻轻敲着桌面。 她知道那不是他,只是一个路人,但他也有一双好看丹凤眼,眼尾微垂。 她屏住呼吸,从那人身旁悄悄走过,希望自己这刻宛若透明。 一年多了,他没有再找她了吧,是否已经搬去了金陵,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境地。 她偶尔会想起这些,但却不想知道。 走的时候,她就不想再回头。 她就快忘记那些了。 让一切都成为过去,什么都没有,一如从未发生过。 扯平了。 第87章 第 87 章 赵安人和窈儿去冬回到江都后, 张、赵两家的关系愈发的亲热,已是一家人往来,窈儿的嫁妆早已准备妥当, 两家商议下来, 就在六月里张圆迎娶窈儿过门,成了张家的第三位儿媳。 成亲那日,施少连还从金陵送了一笔丰厚的喜礼过来,礼是张夫人收下的,气得心肠颤抖,却不敢让张圆知晓,偷偷搁在后厢房里。 窈儿也实在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 姻缘还是落在张圆身上, 这些年母亲的精打细算真是都白白浪费了, 一时觉得好笑又欷歔。 新婚之夜张圆掀开盖头, 见到一张如花笑靥, 娇声唤了句:“圆哥哥。” 他对窈儿没有恶意, 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窈儿无错,嫁给他也是自己应肯的。只是这几年下来, 心境自然有些冷, 这日喝了不少酒,也有些醉醺醺的失落, 提不起太多兴致来, 外头喜娘催促,和新妇吃了些红枣桂圆等物,唤来婢女, 洗漱后吹灯睡去。 洞房花烛缱绻夜,也算是懵懂过了。 次日晨起,张夫人身边的老妈妈见到床上落血的帕子,向娇羞的窈儿笑嘻嘻道了声恭喜,去前院回禀张夫人。 张圆要准备明年二月的春闱,新婚之后并不在江都久住,打算入秋则买舟北上北直隶,先在京城游学数月,家中和岳家在京城都有些关系,提前去打点一番。 新婚蜜月就要久别,赵安人心疼窈儿,张夫人也体谅,让小夫妻两人在家中住了一月后,就送到赵安人身边去热闹些日子。 杜若和窈儿是表姐妹,如今又成了妯娌,真是亲上加亲,前两个月,因着张圆和窈儿的婚事,张家忙来忙外,杜若也抽不出空出门,这阵儿倒是闲下来,如今和张优关系不冷不热,在家呆着也是无事,常往娘家、舅母家去闲坐。 她娘家哥嫂母亲也是被杜若折腾怕了,前两年夫妻两人吵得厉害,一度要闹到和离的地步,这小半年里却不曾听杜若提起和离之事,近来窈儿又进了张家,阖家对杜若也有几分优待,家里人也劝杜若:“如今张家越看越好,你和张优两人好好的,日后总有好日子过,别耍小女儿性子。” 杜若娘家定然是不肯养她,若是和离,嫂嫂郭氏早就放出话来:“是女子总要嫁的,若是妹妹回家,再给挑一门好亲事便是,花一样的年龄,还年轻着呢。” 杜若因此也不在母亲和哥哥面前提自己和张优的事,每次来只是陪着母亲说几句话,而后回张家去。 这个时候,况苑都在半道上等着她。 两人厮混在一起也有两三年,起初还好,各自不过图个酣畅淋漓,近来这些日子,两人散时却有些拧住了,不如以前畅快。 马车常停在一条暗巷里,旁侧有间灰扑扑的屋子,放着些经久不用的桌椅,很久之前已被收拾出来,屋子窗又高,便有些闷热,内里的男女都出了一身汗,杜若迷离着眼,见他额头鬓角的汗一滴滴汇集往下,晶莹炙热的汗珠悬在他绷紧的下颌,一滴一滴,随着狂野的动作坠落在自己汗漉漉的脸颊、唇角、额头上。 每一滴汗都她身体战栗。 两人在此事上极其合拍,他也感受到她的目光,低头盯着她,漆黑的眸子带着笑,低头去衔她的唇:“近来你倒是常有空,把我勾到这里来。” 杜若哆嗦捶他:“野人....” 况苑浑身大汗,贴在她背后,伸手圈住她的腰肢:“弄点水,洗过后再走?” “不了,家里还等着。”她怕他身上的汗,也怕他的气味沾染在衣上,往前躲了躲,语气抱怨,“况苑,离我远些。” 他没有回话,呼吸却落在她颈后,半晌问:“我娘和张夫人、赵安人去庙里烧香,家里没别人,你又赶着回去伺候张优?” “他是我丈夫。”杜若两手利落捞头发,言语发笑,“就许我伺候你,不许我伺候他?” “不和离了么?”他嗅着她身上的香,语气有些僵硬和不悦。 “再说吧。”杜若反手去推他,心头也烦乱,“你母亲又带着薛嫂子去求子了?”她抬眼瞟他一眼,语气罕见有些焦急,“况苑,你是不是不行?” 况苑抱着手,皱着眉头:“你和他,到底怎么打算?” 杜若整理衣裳,施施然出门:“你莫管。” 况苑在她身后唤住她:“杜若,别喝避子汤,你给我生一个孩子?” “你疯了。”杜若回头,见他身上只套着条长裤,坦荡露着健硕胸膛,“况苑,我们这个叫偷情,生下来的孩子,叫野种,生下来就要被掐死在襁褓里。” “如果我也跟雪珠和离呢。”他盯着她的脸庞,“你离开张优,嫁给我?我们光明正大的,不用整日躲躲藏藏。” “我和你在一起只图快活,只为报复丈夫,没图过你一丝一毫,更没想过要嫁给你。”她神色肃正,反问他,“你们夫妻感情融洽,你母亲喜爱儿媳,薛嫂子有什么过错,你要舍弃她?” 况苑紧敛眉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靠着桌角站了半晌,长长嘘了一口气。 马车刚拐出巷口,未等杜若落下帘子,正面走来一个年轻人。 “二嫂。”张圆开口唤她,语气晦涩。 杜若手僵住,正见张圆目光清澈盯着她,勉强一笑:“三弟怎么会在这儿?” “我和窈儿陪着母亲和赵安人去烧香,母亲和安人要留在庙里吃斋饭,我和窈儿先回来,听说你今日雇车回了娘家,想一道接你回家去,免得嫂嫂坐外头的车。”张圆慢声道,“到了杜家,杜老夫人说你刚出门,我便追来寻你,窈儿留在杜家,陪杜老夫人说话。” “我瞧着二嫂的车拐了几拐,便停住不动,杜鹃和车夫守在巷口,只静静等着。”张圆慢慢上前,“我也只得在外头等着....嫂嫂在巷里头做什么?” 杜若看着小叔子苦笑。 她鬓边的汗珠还未消,身上黏腻腻的,正急着回去好好洗洗,脸靥上红痕尤在,衣内还有况苑留下的一身痕迹。 做什么,掐着时间偷欢罢了。 “里头...有什么?”张圆有些忐忑。 “一个男人。”杜若叹了口气,向张圆坦白,“为了报复你二哥的男人,我勾引了个有妇之夫,每个月我会出来见他一两次,今日正好被你撞见。” “二嫂...”张圆面色有些惨白,“你...是二哥对不起你...” “我心甘情愿。”杜若堵住他的话,“圆哥儿,我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好女人,你二哥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他,我们两人扯平了。” 叔嫂两人面对面,看着彼此,目光各有深意。 “我心中一直敬重二嫂。”张圆把此事替杜若悄悄掩了下来。 八月的江都,凉意渐浓。 张圆和况学买舟北上直隶省,窈儿虽出嫁,但赵安人独自守家,未免凄寒,故而张圆把妻子送回岳母家陪伴,况学也是对妻女叮嘱再叮嘱,千万不舍,依依离别。 方玉还未动身,云绮临盆在即,方玉放心不下,想等孩子出世再打点行囊,等到八月底,云绮顺利诞下一名健康男婴,阖家高兴,方玉取名为澜亭。 施少连返回江都办事,他用手中的银子,又在别人手中买了两条大船,新船都交付给平贵打理,施少连这回回来,带着几条船,一齐和平贵北上一趟。 云绮见施少连回来,和方玉把新出生的孩子抱给新舅舅,施少连望着襁褓里的孩子,微微一笑:“有些肖似三妹妹。” 他对孩子没什么喜爱之情,更别提逗弄或者怀抱,只看了一眼,给了很丰厚的见面礼。 云绮许久没见大哥哥,这次施少连回来,心中实在是高兴,施家兄妹四人,如今算起来只有喜哥儿在,又是个小孩子,成日在家中读书,云绮觉得有些寂寞,很怀念好几年前,大家都在祖母屋里吵吵闹闹的日子。她当了母亲之后,性格更是柔软几分,全然不是当年那个跋扈又不讲理的三妹妹。 “大哥哥许久没有回江都,要留多久?”云绮问施少连,“哥哥多留会吧,我有很久没有和大哥哥好好说过话。” 去年施少连迁往金陵时,兄妹两人还闹僵了,施少连那时候性情极冷,也对云绮半点不容忍。但毕竟是那么多年的兄妹,云绮心头还是依赖这个大哥。 “两三日吧。”他低头,拂开茶盏里的沉浮的茶叶,垂眼啜茗,语气平淡,“只是抽空回来一趟,看看这边铺子的情况。” 云绮定定看着施少连,心头有些情绪说不上来。 眼前的人已经越来越不像过去,或许是金陵的日子,或许是别的缘故,不是那个全然儒雅斯文、体贴温柔的大哥哥,像冷掉的茶水一样,气质更复杂又混沌,举手投足看着温和有礼,眼神里冷淡疏离,说话的语气不经意多了几分轻漫和风流。 但云绮见他在外人面前,好起来的时候,竟比以前还要周全熨帖些,翩然俊雅,举动不群,鹄峙鸾停,让人如沐春风。 云绮想问问他关于甜酿的消息,又不知如何开口,她至今都不敢问他和二姐姐之间的那点事情。 可是已经过了那么久了,云绮扭捏了两下:“二姐姐...” 施少连睥睨她,语气冷漠:“你之前和她一直不对付,什么时候这样要好,回回写信都惦记着?” 云绮嘟起嘴:“有时候会想起我和二姐姐一起住在绣阁的日子,那是...” “你就当家中从没有这个人。”施少连将茶盏搁下,眼神盯着虚空中漂浮的灰尘,锐利若针,语气说不尽的冷意不屑,“就当她死了,说不定真死在外头。” 那个字他咬得很重,神色不改,下颌却紧绷:“死了也好,若是活着...” 他顿住不说话,脸色霍然阴沉下来,指尖互相摩挲,身周冷如冰窖。 云绮看着他,只觉得心慌:“哥哥没有二姐姐一点消息么?还在找么...” “她是死是活,都和我没关系。”施少连起身拂衣,恢复了平静神色,“日后有幸见到,也要祝她如愿以偿。” 施少连出方家时,正好遇上苗儿抱着一岁多的宁宁下马车,来探望云绮,他停下,略寒暄了两句,从马车下又来一个窈窕少女。 那女子身量修长,骨架纤细,正是十七八岁的如花年华,花容月貌,明眸皓齿,乌发如云,翠钿闪耀,穿的衣裳是杏子红的罗衫,袖长略短,露出一双晧腕,两只白嫩的手腕一对水色极佳的玉镯,纤纤十指点染豆蔻,下着绯红百褶长裙,迤逦拖地,行步带风。 衣裳经过反复浆洗,颜色没有起初那样鲜亮,料子也渐渐柔软,却完美勾勒着少女妙曼的身体,灵动鲜活。 美人如画,诸彩点染,总是不经意间猛然击中男人心中那一抹“色”。 芳儿从马车上下来,见施少连,神色先是呆滞,很快恢复过来,有些怯怯的,却壮着胆,在他面前盈盈一拜,喊了声:“大哥哥。” 旧衣裳,旧首饰,当年有人穿着这一身,藏在他怀里喁喁私语,娇艳如芙蓉,如今换个人来穿,纯真中透着些艳丽妩媚,丝毫不落下风。 芳儿的年岁也到了。 如今回想起来,她安排的每一步,都值得他细细咀嚼。 送出去的那么多旧衣裳,旧首饰,推过来一个人,就是为这时候的他准备的么? 施少连目光落在芳儿身上,瞳孔收聚,一言不发。 他怎能拂她这一番苦心孤诣。 芳儿心头也是忐忑,觑了眼施少连,扯扯略短的衣袖,温婉低下了头。 施少连唇角勾起,温柔一笑:“原来是芳儿妹妹,许久不见。” “今日不得闲,不得和两位妹妹多说话,妹妹若有空,来家中少坐。” 芳儿听他语气,心头松一口气,对着施少连露出个甜蜜笑容:“谢大哥哥。” 施少连只在家中留了两日便和平贵跟船北上,方玉也将行囊都收拾了,和施少连的一道出门。 芳儿不知他走的这么早,想去施家登门拜访,却吃了闭门羹,家里只有王妙娘带着喜哥儿和庆姐儿,向来不见外客。 蓝家如今已落败,田氏带着孩子针线度日,日子过得很是拮据,自甜酿走后,有几次见到,施少连看着芳儿的目光都仿佛淬火一般,这回趁着他回来,芳儿想来想去,求着苗儿带着她,一道来方家,没想到施少连对她的态度分外的和缓。 她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不会再遇上一个比施少连更好的男人,何况,她倾慕他良久,芳儿想趁着这个时候,抓紧机会。 芳儿有些惆怅,问王妙娘:“那大哥哥何时才能回来?” 王妙娘领着蹒跚学步的庆姐儿,不太耐烦:“不知道,他在家呆了两日,只住在外院,未和我们见过面。” 施少连在金陵攀上了官商的路子,先揽了黄嘉手中一些零碎的内库采买,做起了皇商买办,这回到江都,是想和平贵去看看两淮的盐场。 没有什么能一口吃到胖的营生,但盐可以。 九月,杜若的月事没有来。 从月初等到月底,一直没有等到癸水。 她近来易困、易饿、身上也有些轻微不适,但肚子依旧平坦,看不出半点苗头,乔装出门找了个大夫看过,确定是有孕了。 掐指一算,已经怀上近两月了。 杜若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内室帷幔低垂,床帐紧掩,有男人和女子的调笑声隐隐传来,杜若坐在外头,吃着一块糕点,慢条斯理抚摸着肚子,听着内室的香艳淫语,第一回觉得解脱。 男女交欢的声音越来越放浪,而后渐渐平息,杜若把碟子里最后一块糕点塞到嘴里,喝了一口香茶,慢悠悠走进内室,见那美艳婢子只穿着一件小衣,替张优揉着肩膀。 “你先下去吧,我来伺候他。”杜若支使那婢子退下,自己打了一盆温水,将帕子浸入水中,拧开,莲步轻移,去替张优拭脸。 张优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杜若面容娇艳,笑容温柔,伸了伸肩膀,嘀咕道:“你近来倒是做了贤惠人,时不时把我叫到屋里来...”他眼睛睃着杜若,“你到底怎么想的...回回都在外头守着...” “夫君喜欢小桃么?”杜若笑道,“我一见到她,就想着你定然会喜欢,特意买来讨你欢心的,你少往外头不干不净的地方跑,多在家呆着,娘看了心头也高兴。” 夫妻两人感情近来却是有些回温,张优常在内房,见着杜若,心头难免也有些心猿意马,只是回回来都是那婢女伺候,他睡了婢女,转头跟杜若求欢也有些拉不下面子。 温热的帕子停留在张优脸上,杜若一点点替他擦拭脸上的香粉口脂,温柔道:“身边人总劝我,要贤惠大度,我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不过是些庸脂俗粉,我一开始就犯不着因这事跟你置气。” “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张优笑捏着她的手,“家里规矩,只娶妻不纳妾,不管怎么样,都是以你为敬的。” 杜若起身,把帕子投入铜盆,又回来,站在床前,笑看张优:“我知道,我都想明白了。” 她摸摸自己平坦的肚子,笑得很灿烂:“我有两个月的身孕,恭喜你,你要当父亲了。” 张优的神色本是懒洋洋的,听她说话,先还未回过神来,而后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片刻之后,蹭的从床上坐起来,脸色难堪至极,又红又青又紫,双目暴瞪:“你...杜若!!!” “你说什么!!!!” 杜若往后退了退,笑道:“我说你要当爹了,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们成亲六载,好不容易盼得一个孩子,该去庙里施几十斤香油才是。” “你跟谁怀的孩子??”张优死死瞪着她,一张脸狰狞到扭曲,“我跟你...数年都不得行房,你跟谁怀孩子?” “除了你张优的,还能有谁的?”杜若巧笑嫣然,“大家都瞧见了,你隔三差五就宿在我屋里,你上回都认了那个雪姐儿的野种,这回若是不认这个孩子,可就真是个乌龟老王八了。” 他听见杜若咯咯的笑,气到浑身颤抖,单手握拳捶床,眼里喷火:“杜若!!!你跟外头的男人!!!” “你们这对奸夫□□!!” 张优咆哮,真恨不得一刀劈下眼前这个放□□人,左顾右盼,见墙角倚着一把古琴,抄过来,啪的一声砸在杜若面前:“是哪个男人??把你两人拖去浸猪笼!!” “嘘,小声点。”杜若慢悠悠在桌旁坐下,“你再大声点,就把爹娘哥嫂下人都招来了,你想让他们都再来看你笑话?” 她又往嘴里塞东西吃:“你坐下来,我跟你慢慢说。” “你若是想被众人耻笑,想被同侪讽刺,想你们张家的声誉扫地,你就尽管宣扬出去好了,说我在外头找了个奸夫,给你戴了绿帽子,还给你弄出个野种。”杜若一口口咬着糕点,“我和那奸夫浸猪笼不打紧,被人耻笑也不打紧,倒是你们张家,啧,真倒霉,家风不正,有一个这样的儿媳。” “窈儿是张家新妇,圆哥儿还有大好前途,你们一家人都指望着他给家里出息,我是窈儿的表姐,在这节骨眼上,你把这事闹出去,连着他两人也一并被耻笑。”杜若拍手,“书香门第、清誉满门的张家,真是好大的一桩家丑呢。” 张优脸色狰狞,破口大骂:“你这贱妇,拿东拿西要挟我,想诓我忍气吞声,替你养野种,你做梦吧。” “不需你养,我自己养。”她站起来,“张家我已经呆腻了,给我和离书,我带着这个孩子走。” 她看着张优的脸色,笑道:“去年我们闹得厉害的时候,我私下和娘说过,若我能劝张圆娶窈儿,只要我想要,张家就当给我和离书,让我归家。她以为我们两人如今重修旧好,其实我只是等着,等着我要的那一日。” “除了你我,没有人知道这孩子不是张家的,张优,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你认下这个孩子,你就是孩子的父亲。”杜若摸着肚子,“我一定会生个女儿,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都要让你爹娘放过这个孩子。” “和离之后,你还可以续娶一房,等明年圆哥儿春闱得中,你家水涨船高,还能娶一房更好的妻子,说不定你爹娘还许你纳几个美妾,何乐而不为。至于我,一个和你闹了数年,性格不合的前妻,带着一个女儿生活,对你们家没有半分的影响,这是一桩好买卖,你说是不是。” 的确,他暗地里吃个亏,能换个更好的。 张优咬牙:“孩子是谁的? ” “是我一个人的。”杜若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嘴边挂着讽刺的笑容,“我只是借一个男人,给自己一个孩子....毕竟....你恶心得让我想吐,我不想跟你这种人睡在一起....” “不过在外人面前,你可得好好爱这个孩子。”杜若道,“你若敢对外说出这孩子身世,你在衙门里做的那些乌糟事,你跟外头妓子厮混的那些恶心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若是抖落出去一点半点....” “如今我们互相都有把柄在彼此手上...更应当互相照应,互相帮衬着些....” 张优暴怒: “你...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妇人.....” “你起初是我的丈夫。”杜若漠然,“起初成亲时,也如漆似胶,也恩爱不移,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却情消爱退,觊觎我的陪嫁婢女,在外浪荡不堪,你我都是人,凭什么你可以流连花丛肆无忌惮,我却只能被关在家中饮泪吞声,你在外寻欢作乐时,可曾想过你家里的妻不曾?你既然可以生贰心,我为何不可,你可以睡别人,我也可以,张优...你今日所受的一切,都是你一手引起,怪不得别人。” “我也累了,就这样吧。”她长长得喘了一口气,闭着眼,“这样的结局,对我们都好...” 张家的二儿媳有孕了,郎中来看过,向张夫人道了喜,拿了赏钱喜滋滋地走了。 各家都上门来道贺,杜家自然高兴,送了好些补品过来,还有赵安人和窈儿,也是喜不胜喜,窈儿回了张家,鞍前马后照看表姐,后来况夫人也送了不少东西来。 大概从九月里,杜若就一直躲着况苑,如今听说杜若怀孕,况苑是真的愣了许久。 他想尽办法,想了个机会去张家,杜若那时候正在屋内做小儿的衣裳,听见外头的声音,走出来一看,见是他,笑道:“原来是况大哥,来修园子里的凉亭吗?” 她见他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语气很温柔:“我怀孕了。” “孩子是谁的?”他哑声问。 “是我夫君的。”她笑,“不然还能是谁的?” 他只有一句话:“你怀上的那个月里,和我睡了好些次....如何就笃定是张优的。” 杜若觉得好笑:“你跟薛大嫂那么多年,不也没生出个一儿半女来,怕是你身子不行?”她很笃定:“我每次跟你睡完,一定会喝汤药,孩子怎么可能是你的,你若不信,去问我的婢女好了。” “我和张优同房已经很久了。”杜若微笑,“毕竟是年轻夫妻,我和他的日子还长着呢。” “况苑。”杜若扭头要走,半道又回头,轻声道:“我们两人,就算了吧。” “你也有家室,你妻子还在家等着你,我虽然对不住她,但也为人妻,希望你回去好好待她。” “我有了孩子,也不能再糊涂下去了。” 有了孩子,她才能安身立命的勇气,不用浑浑噩噩在这家里,困到老死。 有了孩子,娘家不会逼她二嫁,以后自己有事,张家或者张圆,还能帮她一把。 过阵子,找个由头和张优撕破脸,回娘家去住着,等孩子生出来,拿着这些年攒下的体己钱,置一间房子,她和孩子作伴。 杜若不管身后的男人,理直气壮地回了屋里。 她想再好好活一次。 第88章 第 88 章 甜酿以前闲暇时也捣鼓过熏香和香串之类, 见钱塘人物风雅,无论男女老少,身上常佩兰草香珠之类,琢磨了一通, 去铺子里买些玫瑰薄荷、丁香郁金、零陵香、藿香白芷、甘松杜蘅之类, 制成香囊或香饼出售, 这香是她自己调的, 外头买不着这样的方子,卖的倒还好, 眼下趁着满城桂花开, 甜酿带着小玉姐妹两人采桂花, 趁着秋日天好,多制些香串香饼。 这些香起初都是甜酿带到人家兜售, 后来有次灵隐寺香会,集市从山门一直摆到山脚,甜酿和小玉小云支了小摊子,卖些扇袋手帕之类、一群姿容秀美的靓装女子簇拥上来,闻着这香气都是喜欢,挑了不少绢扇香袋走, 起首是个娥眉凤眼的年轻女子, 嘱咐甜酿以后每月都带几盒香饼香串到西泠桥边来卖。 听到西泠桥, 甜酿就知道这群是西湖的“女校书”, 这些花娘平日都住在画舫里,几人一舫, 成群结伴,这些女子都有些才气,琴棋书画无一不同, 能陪着文人墨客吟诗唱和,登高望远,也可和达官贵人弹琴献艺,赏花游乐。 甜酿如今都是布衣铜簪,脸上也抹着东西,并不引人注目,在外抛头露面的妇孺不少,她也不惧,大大方方应承下来,隔三差五跑一趟。 西泠桥边有不少精巧房舍,水边画舫聚集,住的花娘不算少,那日吩咐甜酿来的女子叫关芝芝,算是其中极有才华的一位。除去香料之外,甜酿也顺带着左邻右舍的妇人做的绢花帕子汗巾去卖,起初交集算少,后来花娘们顺手拿画舫上的精致茶点送甜酿,谢她专来跑一趟,甜酿下次再来,都会回送花娘们些有趣的小玩意,若是见花娘们在一起下棋谱曲,读书对赋,也能站在一旁听一会。 花娘们见她不管听懂听不懂,都会真心实意赞叹一声,知道这忙碌奔波的年轻娘子也是个风雅人,也觉得此人有趣,对甜酿算是照拂,甜酿也常帮着花娘们捎带些书籍画具之类,一来二去渐渐熟络起来。 白日渐短,黑夜渐长,钱塘的冬日不甚冷,偶尔下场薄雪,西湖断桥一带景色绝佳,男女争相踏雪赏梅,游人竟比平日还多些,甜酿和小云小玉去卖暖手的皮裘,竹编的小暖手炉,遮雪珠的纸扇,卖个大半日,这日赚的钱就带着姐妹两人去湖边食肆里吃热腾腾的羊杂汤,吃香喷喷的桂花糖栗子。 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看着西湖雪景,还要一边跺跺脚抱怨:“这西湖日日人这么多,没一日见着人少,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歇一日,少做一日买卖。” 姐妹两人大快朵颐,跟甜酿说话:“九娘想歇,在屋里睡觉,不出门赚银子就好了。” “我少赚了一点,那不是让别人多赚了点么?”甜酿摇摇头,“不行,这也太吃亏了。” 姐妹三人吃饱喝足,摸摸滚圆的肚子,买了几份桂花糖栗子暖在怀里,往西泠桥边去。 西泠桥下空荡荡的,不剩一只画舫,听说是今日钱塘有名有姓的文人墨客都聚在西湖做诗会,花娘们都跟着去了,甜酿将栗子送给关芝芝的婢子,自己带着小玉和小云,坐着驴车回家。 回到家里,正要上楼,见撞见屋主朱婆婆的房里钻出个青衣白袜,僧帽佛珠的尼姑,甜酿知道此人,是附近一个庵里人,惯爱走街串巷的,左右称之金道婆,平日卖些符水僧药之类,常来朱婆婆屋里取香油钱。 她平生最恨尼姑,向来也不跟金道婆搭腔,自顾自地上楼。 金道婆向来爱做媒,知道楼上住的小娘子是个独身的,具体过往不知,但从两个妹妹嘴里,旁敲侧击,好歹能挖出几句来。 可惜这小娘子有些性子,常不拿正眼看人。 年根底下,从腊月起,家家户户都忙着晾晒年味,置办年货,加上大大小小的庙会,甜酿有些忙得脚不沾地。 她赚了一笔本金后,把起初那两百两银子都存进了钱庄里,放着生息,自己每日倒腾些小买卖,这一年除去日用和吃喝玩乐,竟也攒下三十两,在吴江的时候,赚的银子多是取巧,而且曲夫人有心帮衬,许多工钱都是多给的,在钱塘每日的房钱食钱车钱也要好几十文,能靠一己之力攒下三十两已是厉害。 甜酿倒是想南北奔波赚些大钱,只是女人出门确实不便,还需要几个强有力的帮手,眼下更想买座房子,最好像朱婆婆家的这幢,极热闹的地方,前头是间门面铺子,可以自己做点生意,或者租给别家,后头几间自住的屋子,带个狭窄的小院子,闹中取静,她问朱婆婆:“婆婆,你这房子多少钱能买?” “这可是我夫家祖产,可值三百两银。” 甜酿心中窃喜,还差那么一点点,自己也能买上一间。 “不过这是十几年前的旧价,如今再买,可得花上五百两的银子。”朱婆婆念叨,“祖上的产业,再值钱也不能卖,只能守着,时不时还要花银子修这修那...难啊...” 甜酿心情又跌下去。 她去楼下的食肆里多吃了一碗饭,把这年赚的钱全都从家里找出来,又去钱庄取了一百两银子,带着这笔巨资,去批了些时兴漂亮的绢花发簪、镶金带银的首饰之类,又买了一些昂贵的香料做熏香,想来年节里妇人们都要置办头面,熏香出门见客,这些应是很好卖。 只是她没有固定铺面,总是靠着庙会香会的小摊出售,金簪银钗这等,虽然样式好看,买主怕金银成色不足,又怕里头是铜芯的劣货,不敢轻易下手,那些价低的绢花耳坠儿倒还好出售,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碌,没空见闲客,甜酿又不好上门去富人家兜售,最后拖到腊月底,手上还有好些件足实的金银首饰没有卖出去,只能留着以后再想法子。 没有大赚一笔,还把这年辛苦赚的三十两银子都先抵进去,甜酿心情有些郁闷。 忙了许多日,终于清闲一日,这日还未起床,听到隔壁的寡妇和自家儿子吵起来,而后就是寡妇嘤嘤嘤的哭泣声,再后就是四邻的劝声。 甜酿被闹起来,起来洗漱,下楼去吃东西,见那寡妇儿子气闷站在街旁。 孩子和喜哥儿一般大,十岁上下,跟着私塾先生念着书,小胸脯挺得跟书本一样直。 她抓了一把瓜子仁过去说话:“你跟你娘一大早吵什么呢?” 孩子板着脸,一脸冷酷。 甜酿慢悠悠叹了口气:“我也听见你们说话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有什么办法,你又拦不住的。” 金道婆来给寡妇娘子做媒了,对方是个鳏夫,做点小生意,年岁差不多,金道婆牵线让两人见了一面,结果还算喜乐,双方都满意,男方想趁着过年,把人娶进门过团圆日子。 “夫子说,一女不侍二夫。”小孩儿气汹汹的,“我不想我娘嫁人。” “你们夫子懂个屁。”甜酿凶他,“你就听夫子瞎讲,你是怕你娘不要你,还是怕你们以后日子过得不好?” “那个叔叔不是还给你买书买墨么?你念书要银子啊,光靠你娘做针线,帮人洗衣裳怎么养得起。” “我可以不念书,就不用花那么多银子,我娘也不用嫁人。” 甜酿抓了一把瓜子仁给他:“你好好念书啊,她要嫁人,你就保护她,以后做大官,给你娘挣个诰命夫人当。” 那男孩儿皱着眉头。 四邻都来劝,劝完寡妇劝孩子。 大年二十九那日早上,寡妇穿了一身鲜亮衣裳,四邻妇人都聚在她屋里道贺吃茶,甜酿想了想,忍痛把自己屯的一柄发簪插到新娘发髻上,看着喜轿子把人接走。 那男孩也别别扭扭换了一身新衣裳,提着个包袱,背着书箱跟在喜轿后头,甜酿看着他的落寞背影,也觉得心酸,从兜里抓了一把饴糖给他:“如若你娘过得不好,你们再回来,我们再做邻居。” 金道婆拿了男方家的喜钱,也送新娘子一道出门,看见甜酿,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笑问:“这条街向来出喜事,也不知道这喜什么时候落到宋娘子身上。” 甜酿瞥她:“师父什么时候从佛门转投月老门下,管起俗世姻缘了?若是这样,师父大可转行做媒婆了。” 那道婆念了声阿弥陀佛,笑道:“我是吃斋念佛的人,从来不打诳语,只是有些热心肠,和外头那些花言巧语,坑蒙拐骗的媒婆可不一样。” 甜酿讽刺她:“可是么,师父六根清净,五蕴皆空,可跟外头那些图金啊银啊的媒人不一般,就是师父供的菩萨也忒忙了些,管普度众生,还管男女姻缘,管生儿育女,管去病消斋。” 金道婆脸上刷的红了:“我就跟小娘子说一句话,小娘子顶我这些句,以后再不跟小娘子争这些。”道婆说不过她,气呼呼摇摇头走了。 四邻都笑甜酿,“你平素人倒好,怎么见了她就牙尖嘴利。” 大年三十,甜酿楼下的茶水铺子终于关门歇业,店主夫妻两人一早就收拾行囊回乡去,朱婆婆的儿子这日也从银店回来过年。 街上的铺子大半都关了,大过年的,家里只有些饴糖果子瓜子之类,甜酿花了半吊钱,去酒楼买了些酒菜回来,带着小玉和小云,跟着朱婆婆母子两人,一齐吃了顿丰盛的年夜饭。 她也喝了一点果子酒,有些陶陶然,早早就上楼去歇。 松解钗环时才发觉脸上还抹着粉,打了盆清水洗漱,将脸上的浮粉都洗去,镜里露出一双秀美的眉眼,无暇的雪肌和红润的唇。 窗外响起烟花升腾的响声,踱步至窗前,见半空繁花绚烂,流星滑落。 又是一年过去。 又是一年新至。 这个年节,只清闲了三日。 大年初三那日,楼下一串铺面陆续开门待客,楼下茶水铺的两夫妻又从乡下赶回来。 热闹的灯会要开始了,钱塘城日日夜夜不停歇的热闹又要开始了。 西湖沿岸的灯会尤为热闹,夜市从断桥一直到了苏公堤,邻里的妇人都爱热闹,商量着不若去做几日小营生,赚几个热钱。 大家商量下来,天冷嘴馋,就买些热腾腾的糕点之类,铺子里做好了,雇车送到夜市里去,用暖甑保着热气,又好卖又轻巧。 甜酿本想清闲过完这个年节,岂知小玉兴致勃勃,撸着袖子就打算做起来。 赚钱最积极的不是甜酿,而是这个饿过肚子吃过苦,从淮安贩卖到外乡的少女。 一呼百应,甜酿当着陪着她,从傍晚一直熬到半夜,游人兴致依旧不减,陆续还有人来买,甜酿打着哈欠,不知从暖甑里取出多少块糕点,好在有邻里都在,还能陪着说说话,不至于困得睡着。 后半夜游人渐少,大家都把摊子支起来,将东西腾上驴车,一齐往家去。 半路上还能遇见三五闲人,打着灯笼,喝得醉醺醺,手舞足蹈,引颈高歌。 楼下茶水铺夫妻两人见人都回来,手脚麻利下了锅汤圆,犒劳众人饥肠辘辘的肚腹。 姐妹三人眯着眼将东西吃完,打着哈欠上楼去睡觉。 年节之后,西湖还有香会,这盛大的香会一直从二月廿二的花朝节持续到端午,甜酿要在家调香女红,忙些旁的,小玉手不巧,帮不上甜酿的忙,索性带着妹妹小云,姐妹两人真是早出晚归,每日都扑在香会上。 只要勤劳,就有银子可赚,姐妹两人会船会水,带着客人游湖,顺带兜售些甜酿的香囊手帕,天热起来,还卖些水里的荷花莲蓬这样的鲜物。 卖的最好的,还是专向放生香客兜售的螺蛳。 “你们两个真的掉钱眼里。”甜酿感叹。 “钱是好东西,以前在家里吃不饱饭,现在只要动手就有钱赚。”小玉也感叹,“夜里搂着钱睡觉,做梦都觉得香。” “是啊。” “九娘。”小玉对着甜酿笑,“我想把我和妹妹的卖身契从你手上买回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甜酿有些诧异,她都险些忘记这回事了,几人姐妹相称,早撇了主仆那些,“我把你们当妹妹看,不是我的婢女。” “我知道姐姐的心意,姐姐对我们很好,但我心头总惦记着那时候走投无路穷到卖身的事情。”小玉挠挠头,有些羞涩,“我想靠一己之力养活我和妹妹。” 甜酿笑嘻嘻伸出手:“我买你们姐妹两人花了十五两。” 小玉从床底下掏出二十两银子,笑道:“我给姐姐二十两可以么?” 甜酿眼里放光,激动笑问:“你到底赚了多少啊?” 小玉伸出手比划:“我还留着一点...” “天哪。”赚钱小能手啊。 小玉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脸蛋:“姐姐,我在西湖边,认识了一个人....比我大一两岁...有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我划船,他下水去捞东西,还帮我卖东西...” 甜酿瞪大眼睛盯着她,小玉抿抿嘴,扭扭身体:“跟我一样,他也没爹娘了,从小就在西湖边长大,人很好,还想来见见姐姐....” 小玉在甜酿身边呆了两年,如今也有十五六岁,正是怀春的少女。 西湖沙暖,已经睡鸳鸯了啊。 甜酿目瞪口呆,也有些结巴:“你喜欢他?” 小玉嘻嘻一笑,不说话。 甜酿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你年龄还小,倒是可以先定亲,但成亲还得过几年,等十七八岁。太早成亲不好....” “姐姐...他就是想来见见姐姐,不是其他的...”小玉嘀咕。 “见,当然又见。”甜酿盯着她,念了一句:“你成日早出晚归不着家,女孩子家家的,不许跟他走得太近,他若跟你动手动脚,你可得揍他。” “知道啦。”小玉跺脚,满脸羞红,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我都知道的。” “有很多嫁妆要准备呢。”甜酿笑盈盈站起来,把面前十五两银子塞到小玉怀里,“这是我送你的嫁妆钱,快点收起来。” 六月盛夏,西湖的荷叶接天无穷碧,到处都是荷花的香气。 游船划入荷田之间,白衣胜雪的年轻人懒洋洋倚在舟头,看妙龄少女采莲,惬意饮一口荷叶清茶。 “曲池,曲池。” 曲池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环顾四周,定睛一看。 那是一个在湖中凫水的年轻女子,身体浸泡在水中,一双手撑在舟头,头上还缠着头巾,脸颊上贴着片片荷花瓣。 曲池有些疑惑。 那女子把脸埋到水里,把脸搓一搓,把脸上的脂粉和防晒的莲瓣洗净,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撑臂翻上小舟,将头巾拆下来,**站在舟头,笑容明媚,酒靥深深:“曲池,好久不见,已经认不出我来了么?” 曲池真是愣了。 他压根没认出她来。 他从来没见过她的笑容,没听过她朝气蓬勃的笑语,也没见过她这一身装扮。 日光下的女子发梢脸颊都挂满水珠,熠熠生辉,晶莹剔透的水珠折射着她的光芒。 “九...九娘子?!” “是我。”甜酿抖抖身上的湿衣,笑盈盈的,语气松快,“好巧,我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 曲池站起来,笑容闪耀,桃花眼分外生动:“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89章 第 89 章 甜酿身后的亭亭荷池里探出两个小脑瓜, 两张脸上都贴着荷花瓣,冲着曲池喊了两声:“曲池哥哥。” 是小玉和小云。 “我和小玉小云从吴江出来后, 一直在钱塘落脚,她们两人离不开水,天一暖和就到西湖泛游,捕鱼捞虾,挖藕采莲。”甜酿笑道,“今日天太热, 水里好多凫水的人,我们也到水里摘些嫩茎小莲蓬,待会拿到食肆去卖。” “曲夫人和郭策还好么?小庵村还好么?真是好久不见...” 她完全不是往日那种拘束又忧郁的模样, 磊磊落落, 声音清脆又温柔,像风铃,笑的时候,眉眼都是弯弯的, 原来她有一对微圆又深的笑靥, 甜如蜜且醉人, 纯真又妩媚。 曲池看着粼粼波光折射在她微红的脸颊上, 肩背舒展,鲜活如一株亭亭玉立的荷,心咚咚咚跳起来。 “我这两年来过钱塘三四趟。”曲池摸摸鼻尖,咧开嘴笑,“我家有个小玉器行在钱塘,隔一阵来钱塘照看下这边的铺子,今日天好,正巧来西湖游船...” 他今年也有二十岁, 一直懒洋洋的闲惯了,被父亲来信呵斥了好些回,他又不耐烦回江都,索性钱塘吴江两头跑,跟着家里的一个老仆学点营生。 没想到这样巧,居然有幸遇上故人。 既然重逢,当然要叙一叙旧谊,甜酿和小玉小云进船舱里,换了身干爽衣物,再出来时,甜酿见曲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释然笑道:“这样出门方便些。” 姐妹三人带着曲池,进了西湖边一间酒楼,当头就有个十六七岁的跑堂年轻人迎上来,笑嘻嘻喊了甜酿一声九娘,又去接小玉手中的竹篮,柔声问:“晒不晒,热不热?” 曲池见甜酿朝自己眨眨眼,指着这年轻人介绍:“小玉的朋友,王思乐,叫他王小二就好了。” 王小二带着小玉去了后厨,甜酿让小云把曲池带去雅间少坐,自己去找掌柜要茶要水,曲池实在未曾想过,她们如今过得是这般模样,觑着空儿,旁敲侧击问了小云一些话,心头忽的松了口气。 姐妹三人不知道她们离开吴江后,有人来小庵村和明辉庄找过人,闹过事。 她们还在悠然自得地过自己的日子。 曲池回到小庵村,从村民们和下人的嘴里听到了完整的经历,当日那事闹得很不小,小庵村的村民在那俊秀年轻人面前只要能说些九娘的事,都能得到一笔赏钱,大家都在说,原来九娘子是私逃出来,她的夫君追过来,看这阵仗,怕是不肯善罢甘休。明辉庄里容姊气得头疼了好几日,对着曲池的发问一字不提。 甜酿和小玉一道回了雅间,王小二上来奉茶,几人吃了茶点,聊了旧事,席间也算是言笑晏晏,欢声不断。甜酿问了小庵村和明辉庄的事情,知道一切都好,心内稍安,曲池也问姐妹几人从吴江出来的一路行踪,甜酿省去太湖那段,细说了些在钱塘的忙碌日子,何以为生,遇上什么趣事。 她眼睛里有光芒,脸上扑着粉,也掩不住双靥的红晕。 两年过去,曲池心性成熟了许多,他模样英俊,笑容阳光,言行举止仍像那个嘴里叼着草的疲懒少年人,笑盈盈同姐妹几人说话,话里话外都很有趣,将一众事都娓娓道来,却没有对甜酿提及施少连来小庵村之事。 临别之前,曲池问她如今寓所,要去探望,甜酿笑道:“我住的地方偏窄,人多眼杂,你若有事寻我,来这酒楼跟王小二说一声就可,每隔几日我总要往这里来送东西。”甜酿又听说曲池过两日要再回一趟吴江,要托曲池送些东西给曲夫人和郭策。 她离开吴江的时候未同曲夫人道过别,又受过曲夫人的恩惠,特意在钱塘买了些老字号的胭脂水粉、精巧首饰和文房一类,修书一封致谢曲夫人。 曲池回了吴江,并没有告知曲夫人偶遇九娘之事,甜酿送的那些东西带回了家,却把书信扣了下来。 九娘还在外,说明还未遇见过那个男人,为什么要逃躲,九娘和他发生过什么,他如今还在不在找她?曲池想先从家姊那知道那个男人——蓉姊偶提起过这事,话里话外无不担忧感慨,也差人出去打听,却从不对曲池说过半句。 半个月之后,曲池又回到了钱塘,风尘仆仆下船,半道换了身衣裳,直接敲开了朱婆婆家的门,他笑嘻嘻拎着手里的东西,看着诧异的甜酿,眉飞色舞,大大咧咧:“家姊让我带些东西来送给九娘子,都是明辉庄自产的,不知道九娘子还喜不喜欢。” 甜酿看着曲池手里拎着的土仪,再看看眼前英朗蓬勃的年轻人,疑惑嗯了一声:“你如何就回钱塘了...曲夫人好么?” “已经回来两三日了,铺子里有事,家仆火急火燎把我喊来。”曲池爽朗笑道,“蓉姊见到九娘子的信,分外喜悦,知道我回钱塘,有许多话要我转述给九娘子,还塞给我不少东西,让我一定转交给九娘子。” 他半眯着眼,唉了一声,有些有气无力:“天真热,我看楼下就是茶水铺,我请九娘子喝杯凉茶好么?坐下慢慢说话。” “好...当然可以...我请你喝茶....” 四邻见有男子上门来寻九娘,两人又一道进了茶水铺,个个都推窗竖着耳朵,目光灼灼偷看堂里坐的一双男女,那男子不过及冠,相貌极俊俏,白衣风流倜傥,笑声又清朗,这么热的天,瞧着如风一样让人心旷神怡,大伙儿都吊起了一颗心,偷偷磕着瓜子听他两人说话。 曲池坐了一盏茶的辰光,就辞别甜酿走了,临走时还朝着四邻拱拱手,眯着桃花眼爽朗一笑。 左右妇人的心都有些醉了。 日后总能遇见曲池,有时是西湖边,有时是街市,曲池有时也专来寻甜酿,有时替曲夫人送点东西,有时邀甜酿帮个小忙。 小玉和小云每次见曲池来,都兴高采烈迎上去,他容貌生得好,性子又亲和,笑起来,桃花眼一眯,懒洋洋抱着手看着人,很少有人能招架得住他风流倜傥又坦坦荡荡的模样。 甜酿并没有打算和曲池走得太近,她崇敬曲夫人,小庵村和明辉庄给了她半年的幽静时光,让她有勇气在那儿走出来,连带着曲池都感激起来,可和曲池见的次数太多,一开始每隔两三日,后来日日再见,心里也觉得不妥起来。 她经过情/事,知道男女关系的玄妙,虽然每次和曲池见面,两人都谨守分寸,都是正常往来,但总觉有蛛丝一样的东西缠在其间,很难说得清,后来曲池来找,她也常推脱不见,把小玉和小云推出去招待。 曲池仍如往常一样,笑嘻嘻来,笑嘻嘻去,有一次甜酿实在忍不住,叫了他一声:“曲池弟弟。” 她把弟弟两个字咬得很重,是真把他当弟弟一样看。 曲池笑眯眯看着她有些严肃的面容,柔声笑道:“九儿姐姐...” 他嗓音放得低,年轻男子的音色圆润动听,像春草,音调像根一样,深深扎在土里,他低笑:“每日听小云这么叫,我也想试试,觉得比九娘子好听些...姐姐大我一岁,既然喊我一声弟弟,我也要尊称一句姐姐。” “九儿姐姐。” 他把姐姐喊得很轻,像微风,也像他的目光,自自然然从甜酿面上拂过。 甜酿咬着唇壁,猛然扭头,她有些坐不住了。 四邻都很喜欢这个朝气蓬勃,没有架子的富家子弟,他出手阔绰,对人大方,相貌上又占优势,很难让人不心生好感,甜酿整日穿得灰扑扑,脸色黄暗,相貌不扬,看着确实比曲池大好几岁,万不会把两人往那上头去想,真当这是一对姐弟。 他这么招人喜欢,两人相处又不留痕迹,甜酿只得老僧入定,每日只管闭着眼喊他弟弟。 夏末秋初,天气最是闷热,甜酿去西泠桥下送完熏香,再去照看小玉和小云支在湖边的摊子,见曲池也在一旁。 一场狂风卷来千万乌云,急雨浇灭了行人的游兴。 小摊上都是不能受雨淋的绢扇之类,几人急急收了摊,连捧带抱,将东西一趟趟往屋檐下送。 雨下得又大又急,游人都未带伞,一堆堆簇拥在屋檐下避雨,甜酿几人要收拾东西,最后近处已无落脚之地。 曲池把甜酿袖子一牵,扯到了一旁,拨开路人,把甜酿推到了屋檐下。 她身后就是墙壁,面前是他的胸膛,曲池帮她在角落挤出了一块避雨之地。 甜酿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不看眼前人,扭头默默凝视着外头的雨帘,屏住呼吸。 曲池挨得很近,见她全身绷紧,悄悄往后挪了一步,给她腾出一点喘气的地方。 旁侧人语喧闹,这一块地方,只听得见雨声,连呼吸都停住。 曲池的目光落在甜酿面容上。 “姐姐...你...脸上的黄粉...洇开了...”他低头,眼里含着笑,无声对甜酿说话。 甜酿也觉得雨珠从额头一直流淌到脸庞,有些痒意,不知是水痕,还是呼吸。 她从自己袖子里去掏帕子,曲池往后再挪了挪,让她低头擦拭自己的脸庞。 曲池专注睇她,敷着再厚的脂粉,描着再浓的眉毛,穿着再黯淡的衣裳,她也依旧让他心扉颤抖。 半鬓青丝,一缕松松垮垮掩在耳旁,隐隐约约露出半只小巧的耳,雪白的耳珠上有一个小小的耳洞,这耳上,昔年也佩着明月珰,珍珠坠。 怎么不让人心神荡漾。 一点温热轻轻拂过耳畔秀发。 甜酿警觉,往旁侧一躲,额头正撞在他肩头,余光瞥见他低头,将面容贴近她耳畔。 她猛然回过神来他想做什么。 甜酿恼羞成怒,眼里满是怒火,直勾勾盯着他:“曲池!!” 声音冰冷: “你僭礼了。” “抱歉...九儿姐姐...”曲池面容有些讪讪,长长叹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半个身子都露在雨中。 甜酿面色不佳,目光沉沉看着外头的雨帘。 曲池见她那副神色,心也沉下去,一手捋着自己湿透的肩膀,抬头看着眼前雨雾。 良久不语。 转小的雨势又突然暴涨起来,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溅起千朵万朵水花,汇成一片茫茫水雾,水雾泛着青,是缥碧之色,西湖就在这烟雨茫茫中漂着,如幻境一般。 半晌之后,曲池轻轻说话,像自言自语:“我第一次见到九儿姐姐...是那天夜里和阿策出门,他腿不方便,白日都闷在家里,夜里我就带他游湖、钓鱼,那天夜里本来不该出门,我睡不着把阿策拖起来,就在梅泽湖边猛然一瞥....那时候我就在想,到底是女鬼,还是狐妖...但瞧她那副样子...我心里想,若她飘过来找我,我也一定好好应她,说不定还会逗她笑一笑。” “后来我才知道,村里新搬进来一户人家...我见到白日素衣素裙的她,拎着裙子跑起来,她看着我没笑,我倒先笑起来...” “我从小没有母亲,五六岁长姐外嫁后,在家一直受继母苛待,再后来陪着长姐在明辉庄,从来也不知道那种感觉...”他低喃,“我只觉得心里缺了一块...见到九儿姐姐,才知道自己缺的是什么...” “我也想知道,姐姐为什么独自在外飘零?为什么闭口不提自己的事情?为什么一直那么忧愁?有谁伤害过姐姐?那个人是谁?” “有一次在明辉庄,姐姐做针线刺伤了手,自己吮住了血珠,小玉在旁边说,姐姐的手为什么一直这么冷。” “那一瞬...我想用自己滚烫的血暖暖姐姐...” “不需要。”甜酿打断他的话,冷着脸,“曲池,你和我,不可以,你只能把我当姐姐看待。” “.....好....”哀怨的词像水雾一样缭绕在甜酿耳旁。 外头雨依旧在下。 曲池耸耸肩膀,对着甜酿释然一笑,迈步走进了雨中。 甜酿想唤住他,又抑下自己的声音。 淋过一场雨,曲池病倒了。 小玉和小云去看过,回来对甜酿说:“曲池哥哥发起热来,烧了一夜,嗓子都说不出话来,好可怜。” 甜酿思来想去,又觉得于心不安,托付小玉送了点润喉的凉药过去。 几日后,曲池倒是病好了,不过好些日子没有到甜酿面前来,却是一直和小玉小云私下往来,有时姐妹两人回来,会跟甜酿说:“今天曲池哥哥带我们去赏飞来峰。”或是,“曲池哥哥让人送了糕点来吃。” 再后来,曲池又到甜酿面前来,见了甜酿也没有生分,大大方方作揖:“九娘子。” 他这回又换成了以前那个称谓。 甜酿略怔了怔,抿抿唇,对他点了点头。 经过这么一闹,甜酿也算是适应了有曲池的生活。 甜酿和曲池重逢的这年,是神凤五年,是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吉庆年,对甜酿来说,这年和去年并无不同,对很多人来说,这一年又分外不一样。 这一年有春闱,正逢庆典,恩诏多加了一百名进士,传胪放榜,张圆中了二甲、方玉和况学中三甲,三人都做了同科进士,江都三家的门槛都险些被道贺的人踏破。 张圆有岳家扶持,皇榜之后直接授了试御史,留在京里任职,张、赵两家喜不胜喜,窈儿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来,新婚分别实在是辛苦小夫妻两人,忙着打点行囊,要进京去和张圆团聚。 方玉和况学还在等铨选,原想先回江都等,踌躇不决之间,恰都遇上从家中赶来的家仆,分别给两人送了几千两银子在京里度日。方、况两家哪里有这多银两,当然都是从施家出来的,方玉娶了云绮,况学娶了苗儿,施少连当然有心把三家绑在一起。 杜若的孩子生在四月,她自孕后脾气秉性更加不好,每日和张优吵得天翻地覆,又抓住张优和她房内的婢女私情,日日闹到张夫人面前来,张夫人管不住那些,杜若索性一气之下,大着肚子回了哥哥家待产。 孩子生下来,果真是一个女儿,模样生得和杜若很像,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张和宜,小名叫蔻蔻。 女儿生下来,张优不管不问,也不许张家人管,杜若这时候和张家开口要和离,张夫人心也凉了,见她和张优闹得要死要活的样子,这时候张圆又在京里授了官,张家春风得意,门槛也比以往高了几分,一家商量下来,和离也罢,左右已成怨侣,不如放各自安好,日后张优再娶,也能娶一门好亲事。 两家写了和离书,把杜若的嫁妆箱笼都送回了杜家,孩子现在小,张夫人的意思,先养在亲娘身边,日后长大了,再接回张家。 杜若生产的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头,也挣扎着将身体养好,杜家哥嫂再不乐意,好歹是自己的亲妹子,杜若就先在娘家养着,每日和老娘在家养着女儿,足不出户,不问世事。 高兴的还有况家。 况家上下和睦,这么多人住在一起,未有一日红过脸拌过嘴,儿孙又各自出息,况苑的营生越做越好,况学如今走了仕途,巧儿又正当婚配,况夫人整日里乐呵呵的,真是无一处不顺心。 现在只差大儿媳肚子的消息。 况夫人开明的很,起初两年一点也不催,让他们小夫妻过自己的小日子,这几年间才慢慢心急起来,该要一个了。 该看的大夫都看过了,该拜的菩萨也拜过了,日子过得这么顺遂,孩子早晚也会有的。 晚上况苑从外头回屋,薛雪珠正在屋内焚香,见丈夫进来,替他打水洗漱。 他们夫妻成亲六七载,两人一向感情和睦,相敬如宾。 况苑闻到妻子身上那股清冷的檀香味,顿住了迈过去的脚步。 婢子敲门,送进来碗汤药。 “母亲又找大夫给你调养身子了么?”况苑看她把那一碗汤药都饮下,“你今日跟母亲又去庙里上香了?” 薛雪珠温柔点了点头。 “何必如此。”况苑去净手,劝她,“你若不想做这些,直跟母亲说,若是抹不开面子,我去同母亲说。” “我不忍拂母亲的一番苦心。”薛雪珠微笑,柔声道,“做这些,我都愿意的。” 况苑瞥了她一眼,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屋子里就极静。 况苑从来不在外头过夜,向来是宿在自己房里,近来却多在书房歇。 薛雪珠还是希望丈夫多宿在屋中,免得婆婆多心。 “听说杜二嫂生了个女儿。”薛雪珠去铺床,“娘和我们商量,想去张家送份礼,却又....也不知把这礼送到哪家去,听说杜二嫂生产时吃了不少苦头,不轻易见客,想见也不得见。” 她亦步亦趋跟在况苑身边,替他更衣搭把手。 况苑解衣扣,见她一直在身边站着,应了句:“嗯。” “那个孩子...”她低语。 “是张家的。”况苑皱着眉头,语气也冷淡,“我早已和她断了往来,你也知道的。” 她轻声问了一句:“还会有下一个么?” 他把胸膛的气沉下去,扭头看自己的妻子,回她:“不会了。” 她微微敛起秀眉,想舒一口气,这口气却梗在心口,实在舒不下去。 屋里声音又掉了,安静得有些窒息。 “杜二嫂....” “是我的问题么?”他站在她身前,打断她的话,“你何止于如此大度,乐意看着我和一个个女人偷情,却能安之若素,一如既往。” “当初嫁给我的时候,不也是你一眼相中的么?”他语气近于压抑,“是你家有意结亲,你点头要嫁,我没有逼你。” 她只能微笑:“我嫁到况家来,每日兢兢业业伺奉父母,操持家务,抚育弟妹,服侍夫君...能做的已经做尽了...” “你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是贤妻,是菩萨一样的人。”况苑很疲惫,“你不想和离,我不能休妻,我们两个绑在一起,最后是我对不住你...”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但孩子不是看着每月黄历挑出一个行房日子,枕头底下压着送子符,你脱了衣裳,闭着眼等着受刑...你在为难自己,也在为难我...” 好些年前,吵过很多回,后来也不吵了,消停了,他出去当了恶人。 “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说过这件事....”薛雪珠的语气依旧是和缓的,“是因为杜二嫂么...巧儿说你有一天在书房待了一天一夜没睡...那天恰好是杜二嫂生产的日子...” “孩子总会有的...家里若因此对我有怨气...我也心甘情愿担下来...”她也长长喘了一口气,“阿苑,我心里是有你的...你做什么我都接受,杜二嫂的性子我也很喜欢...我别无所求,只想你心里有我这个妻子...” 况苑目光沉沉看着她,突然苦笑起来:“我心里怎么没有你,娶你进门的时候,我高兴得三天三夜没睡着,成亲那一整个月,我不务正业,带你游山玩水,成亲那一年,每天晚出早归,只为多陪你一会...” 她轻轻握住他宽大的手,手掌很硬,指节粗长,是一只男人有力的手:“阿苑...我...我给你纳个妾吧...” “不必。” 他疲惫倒回床间,“给我纳妾,你心里不难受么,何苦又来为难自己。” “那...” “就这样吧。不早了,早些歇吧。” 夫妻两人双双在床间躺下,薛雪珠抬头看丈夫一眼,见他已经闭着眼睡去,起身吹灭烛火。 两人各据着长枕一侧,背对而眠,同床异梦。 第90章 第 90 章 曲池的生辰在十月, 他连着三四个月没有回过吴江,曲夫人早早去信与他,催促他早日回去, 一是担心他独留钱塘生出岔子, 二也是给他祝寿, 二十及冠, 算是个大日子。 他如何肯回吴江,早早找了借口搪塞曲夫人,说要跟着老仆去一趟明州买南珠, 这生辰日后再补过,曲夫人见他勤勉,也算是应肯,关照了几句, 让他去了。 曲池这头吩咐家仆去买舟雇车, 那头先去邀小玉和小云:“明州有不少番船,船上载的都是奇珍异宝,贩到钱塘来卖, 转手就能售出双份价钱,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看?” “听说去一趟明州,可赚够你一年挣的银子。”他把小玉心思说到活络, 又去寻甜酿:“我带着铺子里三四个老成的管事伙计, 还有两个小厮, 一行也有六七人, 九娘不是一直想做些营生么?要不要一道去看看,带着小玉和小云,人多热闹,也相互有个照应。” 甜酿沉吟, 她真是有想出门走走的念头,只是怕女子独自上路不够安全,生出些枝节来,若是身边有男人在....她看看曲池,又看看眼前一脸希冀的小玉,拿不定主意。 “年节里就能赶回来,九娘子会制香,听说明州有不少番人贩卖南洋香料,物美价廉,九娘子可以去买些回来,我想西泠桥的花娘们应当会喜欢九娘子的新香。” 曲池说了一通,见甜酿尤是一副犹豫模样,朝气蓬勃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神情略有些受挫,直白问她:“九娘子心头是对我还有成见么?要跟我划出一条楚河汉界来?我是不是时时事事都令九娘子为难,那曲池只得向娘子致歉,日后再不叨扰娘子。” 甜酿见他那副模样实在坦荡,清澈眼里的亮光一点点熄灭下去,再看看一旁的姐妹两人,抿抿唇,迟疑点头:“倒不是...我...只是怕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曲池面色活泼起来,剑眉飞扬,“我来给九娘子收拾行囊。” 去明州也有个十日的路程,曲池雇的是三辆驷马大车,甜酿把自己这两年的积蓄全都取出来,换了钱塘产的上佳缎匹,带着小玉和小云,跟着曲池一行人晓行夜宿,一路往明州去。 在半道上甜酿听小玉提起,说是曲池的生辰,一行人都没有准备,晚上宿在乡间邸店,让店主夫妻准备了一桌酒菜,只是饭菜粗劣,只有一壶自酿的粮食酒分外醇厚清冽,芬芳扑鼻。 伙计们敬少东家生辰酒,曲池被众人抬着起哄,也喝了三四杯,俊朗的脸如火烧云一般燃起来,眼神锃亮如雪,两颊滚烫,见旁侧陌生人打量他,撑着下颐,挑起眉头,弯着桃花眼冲那人爽然一笑,笑容干净又明亮。 显然是醉了。 邸店里有向住客拉胡琴的乞者,一首曲子咿咿呀呀凄风苦雨,曲池上前把那胡琴夺在手里,就懒懒靠在椅上,一腿散漫搭在矮凳上支着琴,半偏首,仰着下颌,借着酒兴,替那乞者奏了一曲。 他半眯着醉眼,手腕也是随意勾动,一首曲子居然意外地欢快动听,半途抬眼,见甜酿在人群里凝神听他奏乐,咧开嘴,冲着甜酿粲然微笑。 那笑容也带着酒香,醇柔又动人。 金缕曲,少年郎,紫衣白马,洒脱也是洒脱,风流亦是风流。 曲池第二日睡到晌午才从床上起来,压根不记得昨夜醉酒后做了些什么。 大家都在他,喂马的喂马,整理行囊的整理行囊,喝茶的喝茶,曲池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紫衣焉焉下来,捧着脑袋问众人:“昨夜我喝了多少?怎么回屋的?” 小玉和小云哧一声笑了,曲池揉着发顶,转向甜酿,有些不好意思:“昨夜让九娘子见笑了,很丢脸么?” 甜酿也忍不住,唇角弯弯:“不丢脸,很好的,我们听了半夜的琴曲,最后每个人都不由自主掏出了钱袋,致谢某位琴师的高超琴艺。” 曲池皱着眉头,伸手挡住脸,倚着廊柱,长长“嘶”了一声。 甜酿看着他那副尴尬模样,茶盏挡住脸,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 二十岁是大生辰,众人都略表了一点心意,甜酿随身也没带多少行囊,沿路也没什么好物可买,只有针黹还算趁手,在车上赶了几日,用一块素帕制出个如意荷包送他。 曲池拿到那绣工精致的荷包时,唇角禁不住一抹笑意,仔细收进了自己袖中。 到了明州,先是择一间上好客栈住下,曲池是第一次来,但手下的伙计都是熟手,明州海域广阔,礁岩深簇,适合泊船,多是高丽、东瀛的贡船,也有不少南洋的舶商,外商卖的多的是高丽人参麝香,东瀛砂金水银,天竺和南洋的宝石珍珠,最多的就是各国的香料,**龙涎苏合,蔷薇水白豆蔻没石子,皆是甜酿买不起的名贵香种,在此地的价格只抵钱塘铺子的一半。 曲池一行人先把甜酿带的那些缎匹去集市上卖给东洋商人,换了现银。曲家做的是珠宝行当,多是珍珠贝母、玛瑙琉璃一类,营生不算太大,每次来明州也不过几千两银的买卖。甜酿先随着曲池去挑珠子,一千两银可买五斤珠,售到京师去可值三千两银,只是要伙计细致筛过成色光泽,防着商人混入劣货,几人在一道挑珠子,甜酿和小玉小云在一旁默不作声看着,冷不防见曲池捏着一把莹润的珍珠问:“九娘子喜欢么?不如挑几颗做个珍珠链?” 她曾也有一串南珠手串,珠子比眼前的还要亮上几分,是十六岁那年,施少连和蓝可俊南下两广时,路过钱塘时买来送她的生辰里,手串上还有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红眼玉兔——她很喜欢,因为贵重鲜少戴在手上,还是后来在榴园,施少连常从妆奁盒里取出套在她手腕上,后来这件首饰,也被她留在榴园里。 曲池见她恍惚,捏一颗放在她手心,微笑:“九娘子在出神。” 她回过神来,垂着长长的睫,说了声抱歉。 珍珠营生做完,剩余的日子,曲池就陪着姐妹三人在明州四处走走,小玉将自己攒的银子都换了一罐子水银,甜酿当然要买香料,手头只有三百两银子,也只能换几斤**没药,曲池另补了七百两银票给她:“这趟出门,蓉姊也送了一千多两银子来,要买些珠子给郭家,还剩这几百两银子,她知道九娘子心思巧,想跟你搭一笔本金,沾九娘子的光,以后赚了银子,按本金拿一笔分银。” 一千两,对她来说,是一笔大数目。 甜酿认真想了想,若是能赚自然好,若是亏了也不过三百两的本金,算不得什么,在曲池手中取了其中三百两银票:“谢谢曲夫人。” 她就当真买了六百两银的香料,统共一百两,零零碎碎,各样都有。 一行人回到钱塘,已是十一月。 这六百两香料,卖到香料铺子里,大抵也就抵个□□百银子,甜酿想试着自己做些有趣的东西出来。 以前做的香囊药枕,借的都是草木药材的香,售价不过平常,这回试着做了几个极其精巧的袖囊和香袋,搀了名香在其中,送给西泠桥旁的花娘们,大家都很喜欢:“不比得自己用,倒可以送一些给风雅客人。”甜酿又费心找了木雕的师傅,凿了一套小而精的梅兰竹菊,各色花卉的模子,将调的熏香都拓成各样,铺在匣子里,比外头常见的小香条香丸要精致好看。 她一直都未出门,自己沉浸在其中,翻来覆去看《香典》,还能试着自己画点图稿,一点点试探下来,为了这些香料,实实在在一直忙到了年末。 曲池见她足不出户的忙碌,悄悄回了趟吴江。 进了明辉庄,曲夫人要商量他的亲事,曲池与家中父母不和,很多事情少不得要她这个长姐来操心,哪知曲池听过就罢,转头去甜酿以前住过的屋子看了几眼,回来问曲夫人:“屋里的东西都被搬空了,九娘子一直未回过小庵村,是不是已经归家不再回来了,蓉姊有她的消息么?” “我一直惦记着她。”曲池微笑,“真希望有一日能再遇上她,哪怕是说句话也好,问问她日子过得好不好。” 曲夫人蹙眉:“池儿,她那样的人,不适合你。” 曲池叹气:“蓉姊的意思,是因为她还有丈夫对么?如果是一对怨偶,哪怕是和离也好啊,希望我们能帮帮她。” “她身世太复杂了些。”曲夫人叹气,“池儿,你不能想这些。” 曲池见家姊不松口,转而去找郭策,郭策拿出了曲夫人书室的钥匙,舅甥两人趁夜翻遍了书室,才找到一封书信。 信上有施少连和甜酿的名字。 曲夫人以为曲池会留在吴江过年节,岂知曲池不过留了两三日,就囔着要回江都家中,曲夫人只得替他收拾行囊。 曲池着急回了江都,在哨子桥的生药铺里抓了几份药材。 施少连这年的年节恰好回了江都,方玉和况学都授了金陵的工部主事,也一并和施少连回了家中。 曲池路过时,田氏挺着胸脯正带着小果儿进了施家的大门,要去见芳儿。 施少连不娶妻,他先纳了芳儿为妾室。 知情人多多少少都知晓他和甜酿的旧事,对于纳芳儿为妾,各人态度不一,云绮错愕,苗儿忧虑,田氏忿忿不平,王妙娘暗地白眼。 但是这些都禁不住在外院的书房里,他拾起桌上一柄银色的、极长极细的银杆,轻佻勾起她抵在胸口的下巴,看着她两颊红晕,极尽温柔地笑,眉眼间满是风流写意:“不知怎的,以前从未留心,今日才发觉四妹妹长大了...有一副酥醉入骨的花容月貌。” 曲池看见施家门前的红灯笼上贴着喜字。 他回了钱塘。 和熙又热闹的年节,甜酿依旧沉浸在香典中,曲池进门时,正见她嘴里叼着一块硬邦邦的胡饼,发髻凌乱,眼睑下一抹青痕,小小的厢房里堆得满满当当,桌上铺满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屋子里是一股混乱繁复的香气,熏得人头昏脑涨。 “曲...曲池?”她楞了许久才回过神,“你...你怎么来了?” “蓉姊不放心你和小玉小云独留钱塘,让我来接你们回吴江过年节。”他笑嘻嘻上前。 “抱歉...我这乱糟糟的。”甜酿吐了一口浊气,“有些忙...怕是要拂曲夫人美意,我实在走不开...” “无妨,留在钱塘也是一样的,我去信和蓉姊解释。”他上前,“九娘子在做些什么?” “以前在家的时候...偶尔也会自己制香,就是做些有趣的小玩意,雪香扇,香袖纱,香球之类,我和花娘们说,她们都很喜欢,想看我把这些东西做出来,我正捣鼓这些。” 曲池点点头,和她说了两句,见她又埋头进香案里,默默守着。 甜酿就这么过完整个年节。 她已有许多许多日未曾出过门,那日曲池和小玉小云一同拉着她去食肆,邻座恰好是两个江都客商,说起了江都许多事情,最后说起江都三家进士,原来都是相熟的人家,正是张、况、方三家。 甜酿满心浸在自己的事情里,而后突然听见了方玉和况学的名字,身体僵住。 “这两位进士的夫人是沾亲带故的,是一家开生药铺起家的施家,这施家也是不错,近来营生越发做大,都一并都挪到金陵去了,妹妹嫁了方家,自己又娶了况进士的小姨子,若跟施家做营生,那也是稳妥的,人家身后可有两位御点的进士呢。” 甜酿怔了怔,良久才回过神来....他娶了芳儿,去金陵了么? 时光过得飞快,这是她在外过的第三个年节了。 曲池微微掀起睫,极轻看了甜酿一眼,推过去一碗甜汤:“九娘子,尝尝这个填填肚子。” 第91章 第 91 章 曲池眼看着甜酿默不作声一手扯着裙, 一手扶着栏杆,一步步上楼去。 朱婆婆这屋子老旧,楼梯好些处都有些松动, 踩上去吱嘎作响, 但甜酿走得很慢,脚步声极轻,半点声响都无。 踩上最后一级阶梯时, 曲池听见甜酿顿住身形, 站着久久不动,而后撑着栏杆轻轻长长喘了一口气。 他在后头,看见她僵硬许久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也暗自松了口气。 甜酿着实忙累了许多日, 吃饱了就有些倦,肚腹里也有些塞闷,坐了半晌头昏脑涨有些撑不住,在小香炉里熏了小半块安神的苏合香, 闭目伏在案上打了个盹。 一梦悠悠,水阔浪平的江面冷风如刀,船舷边搭着舢板,银灰色的长袖在风中翻飞, 探出一只修长漂亮的手,贴心去扶船边的俏丽女子登船。 那女子披着杏红的裘衣, 风帽下露出一张明珠般的容颜,乌发雪肌、媚眼琼鼻、樱唇艳美:“多谢少连哥哥。” 他勾唇,见她鬓角一点碎发被冷风吹刮,沾在眉尾眼角,伸出冰凉一指, 轻轻拂开,微笑:“外头风冷,先去船舱里坐,我去和你两位姐夫说一会话。” 女子被他指尖一触,砰然心动,脸上浮起红晕:“好...” 甜酿从梦中醒来,发现天色已暗,自己身上披着绒毯,旁侧烘着一盆炭火,屋子暖融闷热,身上禁不住出了一身热汗。 第二日再起,就有些头重脚轻,鼻子不通,她身子一向算好,偶尔有点小病小痛,喝几碗药下去就好,可能是昨日被炭火烘得出汗,染了风寒,小玉熬了一大锅的浓姜汤给甜酿。 曲池也来,见她捧着一碗姜汤坐在桌旁一口口慢慢啜吸,那姜汤热气腾腾的,她这会儿脂粉不施,一张脸被氤氲热气笼罩着,卷翘漆黑的睫和散落的鬓角碎发都凝着一点点水汽,水润润的像深涧的幽兰。 “第三碗了,我都要喝吐了。”甜酿嗓音微哑,说话时还吸溜着鼻子,眼里带着无奈的笑,“鼻子塞着,我闻不出熏香的气味,好着急呀。” “要不要起来走走,消消食。”曲池挑挑剑眉,“嗯...昨儿都是我不好,怕九娘子冷着,生了一盆那样旺的炭火。” 甜酿摆摆手:“我都不敢起来走,怕听见我肚子里水声晃得叮当响。”她的笑容有些淘气,也有些轻快,脚尖踮起,把膝头支起来,手肘撑膝,又捧着那大汤碗,低头啜吸浓姜汤。 年节过完,施少连带着芳儿,偕同况学、方玉一道买舟回金陵,云绮苗儿带着孩子和田氏送别一行人,也坐车往家里去。 苗儿带着宁宁和田氏一道回家,自从芳儿执意要嫁给施少连做妾,田氏心头就有些不顺,蓝可俊死后,她很是过了些苦日子,待等到况学发达,又顿觉有人可依仗,时不时带着孩子去况家看望苗儿。 况夫人心头当然有些不满,虽然蓝可俊已死,但昔年蓝家那些肮脏事也够恶心人,况学如今有出息,少不得离岳家越远越好,苗儿见婆家如此,心内如何没有几分思量,这几年一心相夫教子,将娘家撇得干净,如今见母亲常上门,心内也有些嫌烦,只是面上不显,隐忍不发。 “如今女婿大人当了官,凭你妹妹容貌,大可挑个显贵门户,何止嫁给施家为妾,那施少连...”田氏又皱眉埋怨起此事,施少连看不起蓝家,打发人来说了句话,一席软轿就把芳儿接走,芳儿头也不回,径直上了轿。 苗儿不想过问娘家事,芳儿硬要嫁,她这个做姐姐的拦不住,也只得让她去,故而只听一言不发听着田氏说话,又听见田氏说:“今年里你姐妹两人又要往金陵去...我想着...我带着小果儿独自在家...不若...娘随着你一道去金陵,帮你周全照应些宁宁也好...” “娘这话说得偏颇,哪有嫁出去的女儿,还让娘家照应的,这不是让婆婆指摘女儿么?”苗儿不肯,语气冷淡,“娘还是就留在江都吧。” 田氏深觉两个女儿都是白眼狼。 况学和方玉既然已在工部述职,大抵都要在金陵待上几年,再寻外放的机会,都是年轻夫妻,膝下孩子都小,难熬两地分居之苦,方玉和况学此次回金陵去打点一番,等到暖春,也要将妻女接到身边来。 金陵地贵,方、况两家家境都不算优渥,当初娶妻,其实也是仰仗施家,如今虽然读书致仕,但眼下只不过是末流小官,算不得显贵——施少连手里恰好就有几处小宅,不算贵阔,也不算寒酸,正适合小小的官邸之家,施少连将宅子送了云绮和苗儿,算是给两个小外甥的见面礼。 芳儿和苗儿当然是有心收下,方玉和况学就算有心避讳些——施少连在金陵交友广阔,攀上了金陵几个内监,其实面上不太和方玉况学来往,但总归是姻亲,横竖避不开。 船到金陵,方玉和况学去忙碌,城门外也有施家软轿来接,施少连骑马,芳儿坐轿,一同归了施府。 芳儿掀帘去看,这宅子落在一条极热闹街巷的后头,漆黑铁钉大门也阔气,龙飞凤舞“施宅”两个大字,轿子进了侧门往内去,只见满目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植些如意花卉,一大池色彩斑斓的锦鲤,水磨石的地砖上镶满铜钱,直直铺出一条钱路,施少连见芳儿四望 :“是从一个年老归乡的阜阳富商手里买下的家宅,俗当然俗气些,不过看在屋主一心求财的心意上,和我也算契合。” 家里有从江都施家带来的旧仆,顺儿旺儿都是见过的,芳儿在外院见了孙秉老,施少连和孙先生有话要说,让仆妇将芳儿送往后院。 起初走过外院,收拾得倒还整齐,内院却是潦倒,花木长得都乱糟糟的,院子也是胡乱清扫,屋子也不甚洁净,也只有两个粗野女仆,芳儿打量了一遍,抿着唇不说话,见有个女仆来传话,先是敬了声蓝夫人,心内稍是微喜,听得:“后院无人,请夫人先安顿,若觉得有缺什么,尽管去置办,一切任凭夫人心意。” 芳儿听得说后院无人,又听见任凭心意,这才心花怒放起来。 这一日再未见施少连人影,芳儿找人去问,才知道施少连早已出门,原来他泰半时间都不住在家里。 芳儿以为他成日在外忙碌生意,未仔细过问,起先几日只在家中忙着站稳脚跟,突然见到前院施少连屋中的贴身婢女时,心头也难免窒了窒。 她以为宝月被施家发卖出去,没想到被施少连带到金陵来了,还贴身服侍他。 这其中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宝月见了芳儿,唯唯诺诺中也露出些微一言难尽的表情。 芳儿在施家呆了半月,绝少见到施少连的面,偶尔得见,也是他带着一身脂粉酒气回来,或是和各等人在家中议事。 她也终于知道施少连泰半时间都住在哪儿,她从施少连身边人口中听过好些次天香阁,原来天香阁是金陵有名的风流渊薮,他一惯喜欢在那儿寻欢作乐。 湘娘子今年四十有五,没有子嗣,天香阁是她名下的产业,但近来鲜少管楼中事务,交给一个信得过的潘妈妈打理,施少连在金陵这两三年,也在天香阁豪掷了数万两银子,湘娘子知道他在金陵其实没多少实产,手上盘了几间当铺,全交于账房打理,余者全靠人心钻营,放贷抽息,和各衙司打点关系,三教九流搅缠在一起,伸手从中渔利。 他容貌偏于随母,但心思性子越来越像他的生父,有些慧极近妖的偏径。 就如同买下那间杨宅。 “不是很好么?”施少连晃动手中琥珀杯,一口将清冽佳酿饮尽,微笑道:“有些人事,在心里记住了,才不会糊涂。” 这年年节回来,施少连向湘娘子讨要天香阁。 他在天香阁住久了,再风流俊朗的外貌也招惹不了楼里的花娘们,一开始有那么几次,有贪图他好相貌的花娘自觉贴上去伺候,红鸳帐里衣裳半却,快要入港时,听见花娘尖锐的尖叫声和求饶声,湘娘子没有料到他清雅风流,却有这样暴戾的手段,迟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二个...” 他手上还沾着女人冷透的血,暗红近乎妖冶,自己也被这血腥气惹得皱眉,面色沉沉,眼神阴鸷,声音飘忽:“我...讨厌女人...那样的神情...就好像...” 就好像真心实意...爱他一般.... 憎恨那一张张面容上伪装的娇媚、沉溺、脉脉含情、纯真,憎恨口不由心的甜言蜜语,也憎恨稍一撩拨便动情的身体。 伪装得那样好...下一瞬还能眉目含情地喂他一杯毒酒.... 过那样清苦的日子,也半点不曾后悔... 宁愿死在外头,也不肯回头... 怨气累积到顶,看着眼前女人嫣红迷醉的脸,他**全无,只想狠狠掐碎这幻象。 湘娘子知道,他暗地里在找一个女子,一直没有停过,每个月的月初都有人会寄消息来,起先他面色都是急迫的,日子越往后推,他的面色也越来越平静,甚至有些冷漠,有些无谓。 秦淮河的水一年年流淌,沿岸的花灯彩锦倒影在粼粼波光里,模糊又扭曲,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面目。 施少连要天香阁,天香阁日进斗金,再好的铺子都没有这样的利钱,湘娘子开价两万两黄金,也就是二十万两白银。 他全身家当也不值二十万两白银,知道湘娘子不舍得把天香阁给他,改口:“天香阁是湘姨多年心血经营起来的,既然不舍,那我取一半,给湘姨三万两银,外加...给湘姨一个安身之所。” 湘娘子是湘人,好几年前有个红粉知己,是个外放的湘地官员,两人两情相悦,只是家有悍妻,拆散了湘娘子和这男人的一段情谊。 这悍妻前几日刚染病去世,孝期一过,这官员定要续弦。 施少连可从中铺路。 “你啊...”湘娘子禁不住欷歔,柔声道,“你这个心思...可不能跟你生父一样啊...” “我生下来连面都未见过他一次,怎么会一样。”他微笑,“我永远都不会变成他...” 第92章 第 92 章 甜酿这场小小的风寒拖拖拉拉五六日, 尚没好利索,小玉和小云挑了个顶暖和的日子,约着甜酿去放纸鸢放疾。 小玉又邀了王小二和曲池, 也算是踏春之意,众人买了个画得精致的美人鸢去了钱塘江畔,那儿风大, 地方也阔,这时节还能遥遥望见一点草色, 王小二和曲池牵线, 小玉和小云高高擎着纸鸢,四人嘻嘻哈哈在草间奔走,小玉回头, 大喊了声:“九娘子,快看。” 美人鸢离了姐妹两人的手,在半空中摇摇欲坠,遽然被一阵风刮上高空,很快只见一个飘飘倩影。 甜酿双手拢在袖里,仰着头看纸鸢,弯着笑眼。 “九娘子, 快来放疾。”众人呼喊甜酿, “纸鸢飞了, 九娘子的病也好了。” 小玉还带了把小剪子。 “好啊。”甜酿也起了兴头, 碎步上前, 正扯着一段纸鸢的丝线,拉在手里拽了拽,听见曲池嘻嘻笑道:“九娘子仔细下手,剪过这根线, 病痛随风走,前尘往事,也一概随风而去啦。” 甜酿顿住动作,仰头看着纸鸢,已远去如一黑点,笑道:“是了,那就随风而去吧。” 她素手扶着长线,低头下剪,丝线被绞断的一瞬,听见绷紧的弦啪的一声,众人齐抬头,美人鸢被风吹卷着飘向远方,咻然不见了影子。 曲池在旁侧看着她舒展的面容,上前一步,和她并肩站着:“飞走了。” 江流平缓,无树遮掩,眼界开阔,心也开阔了几分,甜酿叹了口气,心平气和:“飞走了。”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时光流逝,总有一日会淡忘所有,再也想不起点点滴滴,也就无所谓爱恨。 放过纸鸢,众人漫步草间,共赏了一回料峭春景,回程的道上,进了一间食肆,喊了几碗热腾腾的桂花芝麻馅的糯米圆子。 王小二端着碗,笑嘻嘻坐在甜酿面前:“九娘子,新春又来了...” 小玉含羞,把通红的脸埋进了碗里。 过完这个年节,小玉就快十七岁啦,她和王小二的亲事,小玉只喊甜酿做主,甜酿依着小玉的意思,倒是把亲事应了下来,只是迎亲的日子一直未定下来。 市坊人家,又没有什么宗族亲眷可以依靠,也没什么家底准备丰厚迎嫁,婚事其实就挑个吉日,置两身新衣裳迎娶过门就罢,但甜酿总是不定日子,王小二日日急夜夜急,隔三差五在甜酿面前上蹿下跳。 “我们家的姑娘,又聪明又勤快,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娶到手的。”甜酿捧着碗笑,“小二哥,拿出些诚意来。” “我给九娘姑奶奶磕头行不?” 任凭王小二如何再求,甜酿岿然不动:“再看看,兴许还有更好的人家呢。” 王小二这么求过十回八回,小玉眼里盈盈目光,又是羞涩又是焦急。 曲池也来掺和,去给王小二告密:“别急别急,煮熟的鸭子跑不了,九娘子这阵儿急着攒着嫁妆呢,嫁妆攒好了,自然就应你。” 甜酿瓷勺敲敲碗沿,挑眉瞪眼嗔怪曲池:“曲池,嗯?” 曲池桃花眼弯起来,跷起一腿搁在膝头,拍拍王小二的肩膀,拍拍自己的胸膛,打了个呼哨:“男人嘛,好兄弟,同仇敌忾。” 一番拉锯下来,小玉的婚期最后定在今年四月末,先拟婚书,婚书就交由曲池代劳,甜酿请朱婆婆来当证婚人,把这亲事白纸黑字应下来。 曲池写字居然也很好看,看得出是出自曲夫人的教导,曲池挥墨,见甜酿目光专注盯着自己下笔,偏首对着甜酿笑:“字拙,让九娘子见笑。” “写得很好。”她夸他,“胸中有丘壑,字自然好看。” 她是第一次这么直接夸他,曲池内心一动,轻声问:“九娘子以前...也常读书写字吧?” “也还好,闲来无事作弄两下,只当解闷。”甜酿微笑,指着曲池手中的笔,“我字写得很难看的,小时候家里妹妹一直笑话我,练了好些年,还一直不太见好。” 不难看,他拆开过她写给蓉姊的信,簪花小楷,清丽隽秀。 她第一次在曲池面前提起自己的以前,若是之前问起,她一概提防得很紧,今日许是高兴,倒说了不少话。 “我很晚才识字,大概**岁才开蒙,一开始都不会握笔....” 曲池秉住呼吸,只静静听她说,不敢出声惊扰了她,见她面容含笑,星眸莹润,叨叨絮絮,心内百转千回。 婚书写完,甜酿将上头的墨迹吹吹干,笑道:“得去把这两张笺纸裱起来,让王小二带一份回去,小玉收一份。” 楼下就有纸铺,曲池和她一道去,将两份婚书好好装裱起来,曲池见她喜笑颜开,忍不住问:“九娘子以后也会嫁人么?” 她听到了他的问话,却没有回应。 甜酿今年已经二十有二,若是一个未出过阁的女孩,这年岁已然很不小,这年岁,也早该成为一个母亲。 小玉出嫁后,要搬出这家里,小云若想跟着亲姐生活,这家里最后就只剩下甜酿一人。 “说不准呢。”最后她回他,“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但眼下还是赚银子比较重要。” 甜酿用那批在明州买的香料,试了一些东西出来。 外头香料铺里卖的,都是现成的香饼香线,多俗少雅,当然也有顶有名的铺子,调配的香料很受时人追捧,靠着这一门手艺家累巨万,但凡风雅些的人物,也都会动手调香焚香,甜酿所制的,都是依着自己的喜好做的。 先是去了西泠桥的画舫里,花娘们许久未见甜酿,此回见她挎着个小篮前来,都殷勤招呼:“九娘子。” 甜酿以前常送自己做的香囊、绢袋、药枕一类,用的不过是药铺里常见的花草药,兰菊豆蔻、薄荷、半夏、橄榄一类,这回倒是有些很新鲜的货品。 “这是什么?”花娘笑吟吟摇着琉璃小瓶问。 “木樨香油和绿云香。”甜酿把发油倒在掌心推开,浓郁又清雅的香气扑面而来,“木樨香油就是每日梳发用的,我加了些蔷薇水在里头,木樨的香气没那么甜腻,绿云香是生发用的,比外头的更好些,加了沉香在香油里,能让头发生得更好。” “这个呢?”白色的小绢袋装着香喷喷的细粉。 “是梅真香粉呢,零陵香、白檀香、丁香、一点脑麝和珍珠粉调和在一起,用碾子碾碎过筛,沐浴后涂抹身上,润白、生肌养肤之用。”甜酿去拿小匣,“还有兰汤香,我试着做了几个,用蜂蜜调和沉香,在小锅里煎成香饼,沐浴的时候抛在浴盆里,化开后香气一整日都不散。” “这些都是身上用的,我做得仔细些,是按香典上的方子试的,自己也试过。”甜酿将篮内的东西都摆开,“还有的就是香囊,香珠,香串,香饼,做了许多样子,你们上回说的寿阳公主梅花香、花蕊夫人衙香、宫香百合香我都试了好些,就是不知合不合心意。” 花娘捻起一方团扇,凑到鼻尖一闻:“这香气好清冽,是龙脑么?九娘把香水洒在扇面上了?” “这是酴釄香,有龙脑和甘松,扇柄是用香料熏蒸出来的木料,好长时间都不散。” 花娘们都笑:“九娘子现在是大手笔,不过也是,以前一个精巧香囊只卖几十文钱,如今内里换了这些名香,说是值一二两银子也有人买。” 画舫上的花娘们从头发丝到绣花鞋都是香甜甜的,香炉也是一直供着的,每只画舫都有自己取香的香料铺子,每月结算银子,少不得也要花出去几十两银子。 众人照拂她的营生,每只画舫都挑了一两样香料回去试试,甜酿这一趟便是满载而去,两手空空回来。 花娘那去过,甜酿又带了些去以往相熟的几家富人家,大抵都看在东西精致新奇的份上略试了些,只是不知道用下来究竟如何。 甜酿提心吊胆过了几日,终于松了一口气,好几只画舫上的花娘特意打发人来取香,甜酿调的熏香,多半是依着香典和外头的行货改良的,带着些自己的活泼喜好在里头,不是规规矩矩的香,配料自己有加减,有些香偏清冽,有些略甜,有些略苦涩,就如同她偏好于香橙的甜,也喜欢丝绸上沾的染料涩气,习惯家里库房药材的苦气和园子里的花木的味道。 既然有人喜欢,甜酿真真切切松了一口气,兴高采烈把香送了出去,曲池也把甜酿制的那些香的拿了一半走,也有些钱塘的老主顾可以走动走动,帮甜酿销些出去。 这一批香甜酿卖了一个月,最后清点收入,竟收了千两银子,那些香料,都是小玉小云和邻里妇人帮着一点点研磨出来的,香囊绢袋也都是大家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这些扣算下来,两三个月的功夫,近乎赚了四百两银子。 甜酿还了五百两给曲池,很是高兴:“谢谢曲夫人的本金,也要谢谢你的帮忙。” “家姊知道九娘赚钱,也很高兴。”曲池把银票推辞回去:“蓉姊写信给我,让我同九娘子说,不若用这些银子开个小香铺吧。家里太窄,九娘子做起活来也不方便,有了铺子,不仅能招揽客人,也有地方让九娘施展,这五百两银子,算蓉姊合伙的本金。” 甜酿也有开铺子的想法,只是有些胆怯:“大家都会喜欢我做的香么?” “当然了。”他柔声安慰她,笑吟吟的,“九娘子做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很喜欢。” 既然要开铺子,先紧要的就是找铺面,还有一两个月就是小玉婚期,甜酿一边帮着小玉的亲事,一边也要找掮客去看铺面,这些事只有曲池略在行些,每日从早到晚,都陪着甜酿在外奔波。 “好像有些耽误你。”甜酿也有些不好意思,“每日跟着我东奔西走,其实大可不必这样。” 他双手叉在后脑勺,漫不经心:“蓉姊不在,只能委托我多上心。”曲池挠头,咧嘴笑,“也算是自家营生了。” “曲夫人好像从未给我写过信...每次都是让你转述给我。”甜酿不经意笑道。 曲池捏捏下颌,看着甜酿讪笑:“蓉姊倒是有写...只是和九娘子说的话混在给我的信里....我不好意思把信拿给九娘子看....怕九娘子看见蓉姊教诲我的那些话...怪丢人的...” 他神情大大咧咧,不似做假,脸颊还有一丝红,甜酿笑问:“曲夫人会训斥你么?” “当然,我十一岁从江都溜到吴江来,一直是蓉姊管教我的,长姐如母,早几年她对我可严格了。”曲池懒洋洋坐在驴车上,见甜酿一双眼望着自己,抻长了腿。 “十一岁就离家出走了啊....”甜酿看着他微笑,“看不出来,年轻小小,倒是很有志气。” “咳...”曲池捂住唇,“我娘是生我难产死的,两年后我爹就续娶了一房,后来蓉姊出嫁,我爹又有了几个孩子,我和他们不对付,小小年纪就有些逆鳞....” 他幽幽叹了一声,似乎沉浸在过去:“不过那都过去了,我离得远远的,我爹眼不见我为净,我也落得清闲自在...” 甜酿常见他笑,极少见他脸上也带着落寞神色,他的眸色稍浅,显得目光清澈,眸光黯淡起来,竟然有些可怜兮兮,孤孤单单的意味,甜酿瞧着他那双眼,一时也有些怔忡,不知如何劝慰。 曲池见她瞧着自己,眼睛兀然微红,将脸撇过去,躲着她的目光。 “曲池。”她往他半蜷的掌心塞了块东西,微凉的指腹在他手心划过,虫蚁爬过一样痒,“都会好起来的,你现在就很好。” 是块甜津津的芝麻糖,他将糖塞入嘴中,见她明眸晶亮,目光柔软,抿了抿糖水:“对,现在就很好,有九娘子...还有小玉姐妹两个...也认识了很多朋友...我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我也很喜欢。”她将另一块糖塞入自己嘴中,“有自己,有朋友,有银子,这才是我想要的日子。” “以后还会有更好的日子。”曲池爽朗大笑。 甜酿和曲池看了好些处空铺,最后还是曲池定夺,租了西湖边的一间小铺面,铺子略有些窄,夹在头梳店和缎布店之间略显得有些不起眼,但门前就是西湖风光,后头还有两间屋子可以住人,还有一个简单的小院子,西湖游人往来如织,比之闹市也不差,不过一个月的房钱也得二十两银子。 甜酿跟着牙人向东家交了一整年的赁钱,剩余的几百两银子又托人去明州买香料,手上留了点余钱,还要找人修缮房舍,挑选家什,她一门心思扑在铺子上头,另外还要分心照应小玉,那些锅碗瓢盆,被褥衣裳都要添置妥当,一时竟忙得有些脚不沾地。 因为太忙,她竟然也忽略起来,自打年节已来,曲池是日日陪在她身边,跟着她东奔西跑,打点上下。 虽然忙碌,她脸上的笑容倒越来越多。 这间香料铺子可住人,以后朱婆婆的房子就要退掉,铺子前头修缮好,重新粉刷过墙面,还要添置东西,后头的屋子只有两件粗笨家俱,也要换成合适的桌椅木床,这算是姐妹三人的新家。 甜酿想在小玉出嫁前把整个铺子拾掇出来,可以当做小玉的娘家,花轿从这家里出去,等家俱都搬进去后,就带着姐妹两人去清扫屋子,擦拭家什。 王小二和曲池也一道来帮忙,见她们姐妹三人都扎着头巾,执着扫帚,拿着布巾,上上下下打扫屋子。 虽然累,倒是欢声笑语不断,曲池看见甜酿将袖子挽至手肘,露出两只雪白的藕臂和一双柔软的素手,下头也是青裙半捞,露出藕荷的绣鞋和白绫袜,那袜上还绣着柄亭亭青荷。 她肩膀酸痛,一边擦窗一边捶肩,脸上倒是热了点点汗珠,本来脸上是用了覆面遮灰的帕子,这会也扯下来,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 午饭是曲池去酒楼喊来的食盒,几大碗的白蒸饭,配着香喷喷的烧骨头,热的酥油螺点心,这时节已是暖春,草熏风暖,众人净手,拎着食盒就到西湖畔,寻了一棵极大的垂柳,铺着地毯,一面吹风一面吃饭。 小玉和王小二端着饭碗去另一颗树下窃窃私语,小云也避开,将地方留给曲池。 甜酿拎了壶热茶来,见只有曲池在,笑道:“她们都哪儿去了?” “端着碗去水边喂鱼了。”曲池指指不远处,“等过几日闲下来,倒是好泛舟垂钓了。” 不知何处有笛声传来,甜酿给他和自己斟了两杯茶,看着西湖美景,这时候正是鲜花怒放之时,六桥夹道种绯桃、玉兰、山茶二十余种花卉,满眼都是姹紫嫣红。 “等再下过两场雨,水里的莲荷也要亭亭了。”甜酿笑道,“可以下水去摸藕带菱角了。” 她盘腿而坐,将食盒搁在膝头,举着筷箸吃着东西,曲池也在她身旁坐下,看她眼里的景色:“是啊,天热起来,九娘子教我凫水好么?我也可以到水里去摸红菱去。” “你不会么?”她咦了一声,“在吴江的时候,你不是常去梅泽湖划船么?” “不会。”曲池大言不惭摸摸鼻子,“我是个旱鸭子,除了不会凫水,捞鱼抓虾,划船垂钓都会。” 她眼睛格外晶亮,双颊绯红:“好啊,我应该会直接把你推到水里去。”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咯咯笑起来:“以前我把一个人推到水里去过,结果我妹妹嫁给他了。” “这么有趣么?”他慢条斯理笑。 两人坐在一起吃饭闲聊,曲池也累了,他这日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袍子,早弄得灰扑扑的,懒洋洋坐在树根上,倚着粗大的树干,从地上揪起一根青草,叼进了嘴里。 甜酿乜见他嘴里叼着根青草,抿唇微笑:“第一次见你这样....我...我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惫懒。” 曲池仰头大笑:“那时候我才十八岁,整日在小庵村游手好闲,自己都懵懵懂懂的呢。” 三年过去啦。 “怪不得九娘子那时候对我那样冷淡,连看都不曾正眼看过一眼,我说话也装作听不见。”他俊颜有些幽怨, “蓉姊一直说我冲撞九娘子,要把我赶回江都去。” 想起往昔,甜酿也有些脸红:“其实和你没关系的,那时候我自己也乱糟糟的。” 她看了曲池一眼,目光挪开,望着湖面,轻声说:“曲池,谢谢你。” 曲池粲然一笑。 新铺子打扫了一整日,甜酿停停歇歇,最后几要累断了腰,才勉强将屋子整理好,往后几日,再一点点把家里的东西搬到此处来,挑个日子开张就算。 下午坐马车回家去,她真是倒头就昏睡过去。 小玉和小云见甜酿半倚在车壁上熟睡,笑嘻嘻从车内拱出来,曲池见她姐妹两人挤到外头来坐,探头一看,见车内人睡得安稳,头磕在车壁上,却半点察觉都没有。 他心疼她的辛苦,却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去帮她扛着这些,小心翼翼钻入车内,将人扶稳,枕在自己肩头。 甜酿是被曲池抱着送入卧房内的,其间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似乎是呢喃了一声,又闭上眼睡去。 这一觉睡到不知时辰,甜酿起身的时候,眼前昏暗,不辨物影,摸到身下熟悉的被褥,还有楼下吵闹声响,知道这是在家中。 外厢有茶水煮沸的声音。 甜酿起身去点灯,摸到了油灯,却摸不到火绒:“小玉,小云,帮忙把火绒拿进来好么?” 有高大身影进了屋子,撩开布帘,只站在门首,伸手递过来一只火绒:“九娘子,是我...小玉和小云去食肆吃饭,我担心屋内无人,所以在外头守着。” “曲池?”她略略看见门旁的影子,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裳,再皱了皱眉头,扶着桌子出去。 外头也只点着一盏油灯,将不大的屋子照得半明半暗,小茶炉的炭火青蓝,火光跳跃,将两人的身影重叠在墙壁上。 曲池的目光投在墙上,又移开,而后蛛网一样投在甜酿身上。 他的目光里含着情。 甜酿倾耳听着外头的声响,觉得这时辰定然很不早,满屋子的气息也有些混沌,语气略有些浮躁:“天应该很晚了吧,曲池...你回去吧。” “嗯。”曲池转身想走,又顿住,“九娘子肚子饿不饿,要不要一道下去吃些东西,若是不想动弹....我送些上来。” “不必了,我不饿。”甜酿微笑,催促他,“快回去吧...” 他们两人没有在夜里这样独处过。 这样难得的夜,曲池见她略有些拘谨站着,知道这不是个好时机,却一时也不想走,心一横,轻轻喊了声:“九儿姐姐...” 他不会无缘无故叫她九儿姐姐。 “我心里...还是倾慕姐姐...” 甜酿心头扑腾,极快打断他的话:“曲池...别说了...不可以..” “姐姐不想让我说,可我心里日复一日翻腾着这句话,从未停过。”他眼睛亮晶晶,身上是腾腾热气,“我喜欢姐姐。” “曲池...曲池...”她语气有些求饶,也很绵软。 “我夜夜梦里都是姐姐,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有醒过来才好过些,因为能看见姐姐的脸,听见姐姐说话。” 甜酿蹙眉,长叹了一声:“曲池,你在我眼中,只能是个弟弟...身份、地位、年龄...这些都是差距啊...” 昏暗的室内,他的眼睛也是黑漆漆的:“姐姐想找借口的时候,连路边一个无辜人都能扯进来成为借口。什么身份地位年龄,姐姐是女人,我是男人,岁数一般大小,云英未嫁,使君未娶,我喜欢姐姐,是发乎情,止乎礼,这份喜欢,这份心意,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也管不着,只要姐姐也喜欢我....一切就足够了...” “我父亲娶了新妇,又生了儿女,他们一家人过得很和睦,蓉姊已经出嫁,有了阿策,有了明辉庄....只有我,我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江都和吴江,都不是我的家。姐姐也是一个人...我陪着姐姐,或者姐姐陪着我...在钱塘,过一份悠然自得的日子...就像我们一直过的这样...不是很好么....” 他眼里都是光辉,“姐姐讨厌我么?姐姐厌恶我么?如果不厌恶,如果姐姐对我也有那么一点情谊...姐姐可不可以把心打开来,看看我,我就在你身边...在这儿,站了很久...” 年轻人的眼里尽是闪闪动人的哀求:“九儿姐姐...” 年轻人啊,语调动人,心思也动人。 甜酿心乱如麻:“我...我有过...一个男人啊...曲池...我和别的姑娘...不一样...” 曲池毫不介意:“姐姐离开他了,不是吗?三年了,姐姐早就放下了。现在是我每天陪在姐姐身边,和那个男人没有关系。” “我没有喜欢过人,姐姐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既然姐姐经历过....很多事情...所有事情,姐姐都可以教我...我会比那个男人做得更好。” “曲池...”她无力摇头,抿住唇,身子抵住墙壁,想往后退缩,“我不可以,不可以...” 他大步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姐姐,给我个机会...别推开我,就让我呆在姐姐身边。\" “姐姐...和我试试,或许你有一日也会喜欢我呢...”他的腾腾热气传染在她身上,生机勃勃的话语忍不住让她颤抖。 她已经很累了,禁不住这样的动摇。 曲池把烛光俱挡在他身后,光影在他身周晕出一圈薄光,他低头,将她一双微凉的手攥在手中,半是哀求半是乞怜,声音幽怨:“姐姐现在不喜欢我没关系,以后不喜欢我没关系,只要我喜欢姐姐就好,只要姐姐知道我的心思就好,我只求姐姐别推开我,让我站在这里。” “我想守着姐姐,看姐姐过上好日子,从吴江的针线,到钱塘的小摊,再到西湖边的这间铺子...最后,姐姐肯定还有更好的以后,我想看,也想陪着姐姐成为更好的人。” 甜酿听着他说话,僵住不动,抬眼看他,眼眶炙热,心头哽咽:“曲池...” 他弯着腰,佝偻着和她一般高,注视着她莹莹闪光的眼眸,轻轻将身体凑近她,近到她身上的甜香沾住他,近到他面上触到她凌乱的呼吸,他用身体虚虚拢住她,柔声道 :“姐姐已经很累了,我的肩膀...也可以成为姐姐的依靠...” 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肩膀,这儿没有光,光都落在他身上。 第93章 第 93 章 曲池身上的气息是清新的, 像青草的气味,一点点薄荷,清冽又爽快。 她不习惯这样的味道, 却也知道这是蓬勃生机又令人安心的, 像这个时节的西湖, 花光如颊, 温风如酒,心旷神怡。 “曲池...”她将头埋得很低, 轻轻闭着眼,良久才启齿,语气满是颓废,“我...没有办法...我...” 曲池胸臆如堵, 不管不顾,身子往前倾,长臂一揽,轻轻搂住她。 他从未触碰过她,这在心底演绎了千次万次的拥抱,在此刻禁不住全身战栗,心也咚咚咚几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语气颤抖又坚定:“有办法的。” 她被突然扑至身上的热度烫到,也猛然哆嗦了一下, 僵住了身体,曲池两只手臂轻轻箍着她的肩膀,年轻男子的轻颤和剧烈的心跳声和热气传入她体内, 逼得甜酿眼眶酸涩,实实在在说不出话来。 “这么好的时节,暖春了, 沙鸥泥燕都在筑巣,再往后就是夏,十里荷花十里香,秋日白雨银珠跳入船,冬日雪中春信一段香。”曲池婉转乞求着她,语气真挚又可怜,“九儿姐姐....有人陪着,才是日子,姑且和我试试吧。” 不如就这样吧。 把船从湖心划出来,泊在草岸,水面如镜,垂柳依依,暖风如熏,过懒洋洋的日子。 一切都过去了呀,就如同那只纸鸢,早已飘上高空,自由自在了啊。 走出那扇大门的时候,一切都过去了。 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这结局没什么不同。 甜酿眼眶炙热,泪意绷不住要夺眶而出,她忍住,拼命回忆上一次哭泣是何时,却始终想不起来,那已经是好些年的过去。 曲池听见她急促凌乱的呼吸和喉咙里闷出的哽咽,螓首埋在自己臂弯里,僵硬的身体随着哽咽声慢慢松懈,倚着他轻轻颤抖起来。 她闷声哭着,潸然泪下,许久不能平静。 “他对我太坏了....”甜酿紧紧揪着曲池的衣襟,滚滚泪珠从腮边淌下:“曲池...我不想那样...” 曲池紧紧搂住怀中人,实实在在搂住她,是脆弱的她,坚强的她,奇怪的她,轻轻安抚着她颤抖的肩头,语气镇定又和缓:“都过去了,以后有我在。”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墙上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一双眼眸分外明亮。 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香料铺顺顺利利开起来,甜酿本想去信请曲夫人取名,哪想曲池大大咧咧取了个“醉香铺”,这名字不够雅致,偏偏众人都觉得好,甜酿也只得作罢。 曲池知道她的本名叫甜酿,所以取了个“醉”字。 铺子里卖些甜酿自己调配的香饼,也有精巧的香袋、香扇、香膏、香枕一类。西泠桥的花娘们听说甜酿开了铺子,贺她开张大吉,直接送的定银,让甜酿每月初一十五送香品去,西湖四季游人络绎,捎带些香品回去馈赠亲友,那些零零碎碎的香扇香膏在铺子里反倒卖的最好,拿得出手,价格又不算顶贵,铺子开张了小半月,生意比意料中的还好。 如今有了铺子,姐妹三人都一齐搬过来住,四邻倒还欷歔不舍,送了不少礼来,甜酿一一都有回赠,调香是细致活,这铺子又是从早开到晚,甜酿压根照顾不及前头的香铺,给小玉和小云支月钱,让姐妹两人都收了外头的摊子,在铺子里招揽客人,王小二空闲时也来帮帮忙。 甜酿不在前堂看店,只在后院里忙着,后屋有一件宽敞的香室,都是曲池帮忙配齐的一套器具,铜瓶、香炉、匙箸、煎锅,香油、草药、糖盐等物等一应俱全,倒弄得和个大厨房不差,有时她在屋里烘香,左右的梳子铺和绸缎铺也能沾些香铺的香气,免了两间铺子熏香,这也算是意外之喜。 曲池若得了空,必定一门心思扑在香铺里,帮着甜酿采买香料和四时花卉,或是打打下手,帮着研磨捣舂香料,甜酿一人忙不过来,其余三人都要轮流着来帮忙,曲池是做的最多的。 说起曲池,小玉姐妹两人都要偷笑。 其实两人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又实实在在有了些不一样,从某一日起,他们两人可以一道悠闲在后院研香、喝茶、说话,两人一块儿湖边漫步,泛舟西湖,甜酿还有兴致跟着曲池去溪边垂钓,去寺里烧香拜佛,两人之间不过分避讳,也不太过亲昵。 曲池若想邀着甜酿出门走走,不需要再招呼上小玉和小云作陪,甜酿自自然然跟着他出去,把姐妹两人撇在香铺里,曲池偷偷回头,朝着姐妹两人挑挑眉头,桃花眼笑得尤其温暖。 等到小玉出嫁那日,花轿从醉香铺里送出去,虽是市斤小民的喜乐,却办得半点也不含糊,迎娶的新郎官借了匹矫健的白马,几个麻利轿夫扛着花轿在断桥上走了个来回道,旁观的游人都接了喜糖喜果,自发自觉跟着花轿往前走,恭喜唱和之声连绵响了一路,此起彼伏,久久不绝于耳。 甜酿听着烟红柳绿中一片“早生贵子”“百年好合”之声,也不禁双目朦胧。 曲池站在她身边,悄悄捉住了甜酿袖里的一只手。 她略僵了僵,偏首看他,见他笑容暖洋灿烂,松懈下来,报之微微一笑,任由他牵住,跟在人群里往前走。 “曲池。” “嗯。” “谢谢。” “谢什么呢?” “谢谢你想出一个有趣的法子...他们两个都没什么家人,却有那么多人祝福。”甜酿叹口气,“希望他们一生喜乐安顺。” 曲池目光炯炯看着她,轻声道:“等我们成亲时...也这样...好么?” 甜酿目光从他俊朗阳光的面容上扫过,落在人烟汇集之处,那一声“好”迟迟不肯落下来。 曲池只能再等下去。 王小二是酒楼的跑堂,原先一直住在酒楼的杂物间里,一直没个正经住处,近来因要成家,也在香铺附近赁了一间小屋权做新居,今日请左邻右舍喝喜酒,甜酿也请了原先居处的朱婆婆和邻里来,大家见着甜酿,都纷纷诧异:“九娘子似乎换了个模样儿。” 她原先在外走街串巷,为了行走方便,多把自己装扮得黯淡不起眼,如今生活也安定下来,每日只在家里制香,那些掩饰都慢慢省略了,素衣素裙,素面见人。 其实当了那么久的邻里,怎么会一点破绽都没有,明眼人心知肚明,却从来也不戳破她。 盛夏渐至,天已暑热,西湖游人依旧不少,夜里比白日还热闹些,都是夜游泛湖的闲人,湖边喝酒的、划拳聚赌的也不少,前头香铺一直要开到深夜,后头甜酿也要赶工,这时候的香扇香囊尤其好卖,她早已停了针黹,扇面绢袋那些都从外头买来,要在蒸槅里各样蒸煮炮制,夜里正是沉香的时候,常常忙到半夜还不得闲。小玉婚后就不在香铺里住,如今只有小云和甜酿作伴。 曲池不放心,总怕有闲人来扰,入夜也不肯走,后来索性也在附近租了间小铺子。 甜酿蹙着眉尖问他:“你能开什么铺子?” “就开个珍珠首饰铺吧,西泠桥的花娘不是很喜欢珍珠粉么?配上你的香膏,一定销得很快。” 这铺子果真开起来,生意好坏先不说,自此曲池也在西湖边长住,和甜酿日夜作伴。 曲夫人见他倒是在钱塘安定了下来,吴江和钱塘隔得不算远,她有心照应这个弟弟,只是明辉庄有郭策,又是坐车又是行船,不便出门,曲夫人只得多在书信里关照叮嘱。江都那边,曲父和后母也有二子二女,曲家也是好几房人住在一起,每日吵吵闹闹,后母巴不得曲池离得远远的,再不回江都,向来只有给曲池气受,曲父想管教这个长子,奈何曲池只听亲姐的话语。 曲池也到了年纪,曲父想为他谋一门好亲事,曲夫人也有自己的打算,既然曲池和江都家里不对付,那不如就在吴江落脚,在郭家或是其他大户,挑个合适的女子为妻,依着曲池的相貌秉性,也能挑个好的。 只是曲池总不肯回来,好在他隔三差五给曲夫人来信,说些钱塘的尘世烟火,湖光山色,附上铺子的账簿收支,倒也没有在钱塘荒唐度日。 曲夫人转念一想,他这一年间长居钱塘,或是结交了什么知心好友,有了什么机遇,年轻人莽撞,在外总要有人照应一二,以防意外,故而修书二封,一封给了曲池,一封送到了钱塘守备府。 曲池收到书信,捏了捏眉心。 追妻路漫漫,坎坷倒是不少,他这一年,心思只放在甜酿上面,已经把能想的招数都想出来了。 曲夫人有个早年相熟的朋友,是如今钱塘守备郑大人的发妻,郑大人好些年前驻在镇江,后来又升往宁国守备,一年前郑大人升任钱塘府,守备夫人几个月前也追随丈夫来了钱塘。 守备夫人娘家姓杨,这杨夫人虽是女子,却说话直爽,为人仗义,有一份侠肝义胆,是个女中豪杰,曲夫人早年因夫族和她结识,两人虽然见面甚少,但每年都有两三封书信往来,杨夫人虽然识字不多,书信都是身边的婢女所回,回信里都是平常俚语,但和文绉绉的曲夫人却志气相投,算是莫逆之交。 如今杨夫人也在钱塘,曲夫人让曲池执着自己的名帖去拜会杨夫人,也是想杨夫人照拂下幼弟。 杨夫人去年嫁了独女,比丈夫晚到钱塘,这些日子都忙着整理家事,她亦收到了曲夫人的来信,听门房说是曲夫人的胞弟来访,也是极欢喜的迎进来,她十年前在盛泽郭家见过曲池一面,早已忘了模样,如今见堂下站着位极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漂亮的桃花眼,倒是和曲夫人截然不一样的相貌,也禁不住拊掌大笑:“十年未见,杨姨都忘记你模样了,还想着是十年前那个小萝卜头,令姐还在信里担忧你,我瞧着也没啥可担忧的,看着好得很。” 她左右打量曲池,不住点头笑:“你姐姐啊,就是心性儿有些过强了,什么都想的多。” 杨夫人半点没有架子,为人极好,曲池坐在下首,被她一通笑话,旁的婢子也是笑吟吟跟着主母打量自己,也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夫人笑话曲池了。” 曲池认清了郑府的门,陪着用了顿午膳,杨夫人爱热闹,爱朋友,爱聚会宴饮,也喜欢和年轻人多说说话,家中又清净,再三叮嘱曲池:“往后多来杨姨这坐坐,我去和你姐姐说,有我在呢,事事都照应着,让她安心。” 曲池笑得有些勉强,此后偶尔也往郑府去少坐。 钱塘那样大,偏偏只有一个西湖,杨夫人膝下再无儿女,又是诙谐活泼的性子,每日早上送守备大人去公廨,无事就爱带着左右两个婢女,往繁华热闹处钻,游山玩水,近来天热,杨夫人尤爱去西湖泛游。 这就看到湖边一棵垂柳下,穿着青绉纱的年轻人,搬个小杌子,坐在湖边钓鳌虾。 “曲池。”杨夫人在马车内招手。 “杨夫人。”曲池不防在此处见到夫人,上前在车旁作揖,“甚巧,居然在此处见到夫人。” “你倒有闲情逸致。”杨夫人笑道,见湖边搁着那一杆鱼竿,起了兴头,自己跳下马车,往湖边去:“你坐此处做什么?” 曲池就陪着杨夫人站在湖畔说些闲话,不过半晌,铺子里出来个轻白衫、窃蓝长裙的年轻女子,身姿窈窕,拎着一只陶罐袅袅走来。 曲池留着一分心神,知道甜酿手中的陶罐,装的是她亲手做的,在水井里浸得冰凉的酸梅汤,正是给他送的。 他如常和杨夫人说着话,眼睛瞟过甜酿,眼里是一闪而过的急切,却没有动作。 甜酿也瞧见曲池身边站着人,是个四旬开外的贵夫人,容貌生得普通,一双浓眉很是英气,嗓音略亮,笑声清亮,像是个极开朗敞亮的人。 她知道曲池已瞧见她,却没有动作,仍和那夫人一言一语说着笑,顿住脚步,将陶罐搁在小杌子水边,也不上前,就隔着几步,朝着说话的两人点了点头,算是致礼,转身回了香铺。 杨夫人也喜欢年轻漂亮的孩子,说话的空当,一眼觑见这素衣女子,花容月貌,一双眼生得动人,再瞧一眼,突然晃了晃神,又盯着她瞧了一眼。 曲池见杨夫人目光落在甜酿的背影上。 “这是....” “这是前头香料铺的店主。”曲池想要遮掩,“平日铺子相互照应,偶有些往来。” “这女子...”杨夫人脸上笑吟吟的,“看着莫名有点眼熟。” 二十年过去了,杨家夫妇的音容笑貌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她亲手照料的那个孩子,当时只有两岁,还是个胖嘟嘟的小孩儿,抱在手里都有些吃力了,如今重逢,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曲池不敢透露她的身份,怕蓉姊得知,更怕消息传到更远的地方,笑道:“许是夫人和她在某处有过一面之缘呢,这位娘子此前常去人家里售卖香料,也在西湖边卖过些香袋绢扇一类,兴许夫人无意见过。” 第94章 第 94 章 杨夫人生性爽朗, 没有多虑,笑道:“也许真在哪儿见过,哎, 说起来, 人就两只眼睛一张嘴,生得好看的人, 左右也就是那些模样。” 曲池随声附和, 杨夫人就将此事撇下不论。 寒暄了几句, 曲池将杨夫人送回马车, 拎着甜酿送的那个瓷罐回到香铺里。 香室里甜酿守着小锅熬玫瑰膏, 盛了一小勺熬得晶莹剔透的玫瑰汁儿出来,用指尖沾了沾在唇上尝尝味,见他进来,问:“酸梅汤喝了吗?” 曲池摇头,将酸梅汤倒在两个白瓷碗里:“和你一道喝。” 甜酿莞尔一笑,在小凳上坐下,等他把碗端过来, 两个人并肩坐着说些闲话。 “这酸梅汤味道和外头食肆有点不一样, 吃口更凉些。” “我加了薄荷和半夏。”她这几年吃不得冰凉, 一吃每月里就要腹疼, 呷了两口就把碗搁下, “喜欢吗?” “喜欢。”曲池把自己那碗喝光,自自然然伸手去端她剩下的那半碗。 碗沿还有一点玫瑰汁的痕迹, 他自然把唇印在上头, 甜酿佯装不见,轻轻摇着罗扇,冷不防脸颊触着一点微凉微软——曲池极快在她腮边啄了一口。 她嘟着红艳艳的唇, 脸沾了一点飞霞,看着他,语气无奈:“曲池...” 曲池笑眯眯咧嘴,将半碗酸梅汤都灌进嘴里:“来点玫瑰膏就更好了。” “刚才那个和我说话的夫人...”他懒洋洋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甜酿。 “嗯?”甜酿扭头看他,“是你认识的人么?我看你两人说话亲近,不像过路人一类。” “那是钱塘的守备夫人,我叫她杨夫人....杨夫人和蓉姊偶有来往,我十年前见过她一次,没想杨夫人也来到了钱塘,刚才那是偶遇。”他握住甜酿的手,“你会不会心底不高兴,刚才没有向杨夫人引荐你。” “当然不会。”她回他,“曲池...我们两人...” 她把话顿住。 曲池蹙眉,将她一双冰冷的手拢在手中暖:“我私心里,恨不得让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你...想来想去,还是要把姐姐早些娶回家。” 既然选择把他留在身边,总是要走到婚嫁这一步,不能一直拖下来。 “江都家里不管,跟父亲说一声就罢...蓉姊一直挂念姐姐,也晓得我的心思,每次来信都让我好好照顾你...”曲池慢慢说话,“我每日只担心自己配不上姐姐,让姐姐嫌弃我..都愁的睡不着,怕第二天醒来,姐姐转眼就不见,想要抓得更紧些,每天寸步不离跟着你...” “每天晚上都在向菩萨祈求,祈求九儿姐姐早些答应嫁给我...”他无奈地笑,“菩萨怎么一直不听见我说话呢...” “曲池...”她回握着他的手,“...我有些害怕...” 仿佛还是一片柳絮,晃晃悠悠飘荡在空中,一直坠不下来,一阵清风就能把自己吹到不知何处。 钱塘日子逍遥自在,金陵却分外的热闹忙碌。 今年繁春,苗儿和云绮带着各自孩子,迁到金陵来和丈夫团聚,把家宅收拾妥当,两家人理所当然去了趟施府,来见见施少连。 施家的新宅很是阔显,一瞧便知是富贵商贾之家,施少连和方玉、况学在前院喝茶,云绮和苗儿带着孩子去后院看芳儿。 芳儿如今是今非昔比,她容貌本不俗,悉心装扮,自然艳光四照,珠围翠绕,把两位姐姐都压了下去,云绮和芳儿早已生分,如今成了自己哥哥妾室,心头总有那么一股气在,见过也就算了。 苗儿是亲姐,关系自然亲厚些,姐妹两人在内室闲话,苗儿见满室的珠玉锦绣,伺候的婢女就有三四个,知道妹子过的日子不差,嘱咐芳儿两句,哪知芳儿哽咽两声,泪珠滚滚而下。 苗儿细问,才知道芳儿一直圆房,施少连从不在她这儿过夜,芳儿满心委屈:“起先我来时,他不常在家,又住在勾栏院里....拖到现在...他就是故意报复我...” 芳儿刚来时,有时施少连醉醺醺回来,见她在他面前伺候茶水,直勾勾盯了她半晌,看得她头皮发麻,听见他半醉半醒点评自己,声音冷淡:“乡下丫头,又蠢又笨。” 她脸瞬间涨得通红,等她见到风姿翩然的金陵仕女,也见到秦淮河上的依红偎翠,看着自己身上脂粉,真认真学起婀娜妩媚的仪态,他也是正眼看了两日,偶尔招手上前,在她面前仔细端详,勾起唇角笑:“美则美矣,到底不如外头的娼/妓勾人,提不起兴头。” 她犹如掉进冰窟,她是他正儿八经的表妹,他却把她和外头那些娼/妓相提并论。 还未等芳儿回过神来,后院开始接二连三进人,貌美侍女,乐伎舞女,有些是别人送他的,有些是他买来送人的,施少连将女人通通塞进了后院,这些人里只有芳儿有名分,又占了个表妹的好处,一声蓝夫人,管起了后院这群莺莺燕燕。 漂亮女人扎堆的地方,又哪里是好管的。 苗儿听完,也怔了半晌:“你想如何?” “我也不知道。”芳儿抹泪,“姐姐姐夫能不能帮帮我...都是一家人...” 苗儿自然要帮,硬着脸皮在施少连面前,不必苗儿开口,施少连一点就透,毕竟是自己的表妹,疼肯定是要疼的,锦衣玉食仔细养着,请曲艺师傅教她琴棋书画,也叫嬷嬷来教她伺候人——她羞得面红耳赤,但总记得他说的那句话,等她什么时候能勾起男人兴致。 施少连有时上门赴宴,跟着友人出去游山玩水,不方便带着天香阁里的花娘,就从家里这群女人中挑人,一来二去,总要芳儿作陪。 他年岁渐长,模样已完全脱离了青涩,举手投足之间渐是成年男子的韵味,喝酒喝到醉时,喜欢懒洋洋搂着女人柔软的腰肢,半阖着丹凤眼,偏首嗅着怀中人身上的香,模样俊雅又风流,总是能令人芳心颤抖。 杨夫人在钱塘日久,常游逛各处景致,有时携着丈夫,有时陪同那些官夫人,西湖胜景,曲池的那个珍珠铺子,杨夫人若是有空也看看,偶尔也带着同行的夫人们去帮衬些营生。 曲池极少在珍珠铺子里待,要问伙计,必然在几步之外的香料铺里。 杨夫人来了两三次,这日索性就领着一群无所事事的官夫人,沿路逛到香铺,杨夫人不懂香,也不爱香,此前不往香铺里去。 官夫人们踏进这间精雅整洁、暗香浮动的铺面里,都是极有好感,体面人家用香,多是去有名的香铺里,平日极少走进这样的小店子,料想都是些俗香俗粉,看不上眼。 但其实也不差,架子上摆放的那些绢袋扇子一类,绣活甚佳,香气也清甜,不是市井摊贩的俗货,还有头油香膏胭脂这样的零碎小物,都是装在琉璃瓶里,晶莹澄透,瞧着都好看,只要是女子就能喜欢。也有一架子熏香,也不是常见的小圆饼小香丸一类,用模子制成蝶、雀、花一类的形状,甚至有十二生肖的兽型,很是精致。 守店的是一对淳朴的姐妹花,看见店里一时夫人婢女涌进来不少,将小小的一间店塞得满满当当,话也来不及说,一时手忙脚乱起来。 香炉里投入一块小小的香片,众夫人评赏:“这香气有些焦了,还是个制香新手哩。” “前头香甜,后头清淡,有些和缓余韵,不夺不抢。” “是龙涎香和蔷薇水共煎,这不是胡闹么,不过倒还有趣...” 小玉和小云应答不上来官夫人们的问话,额头冒着汗:“这些都是我家姐姐亲制的香,姐姐在后院,请她出来跟夫人们说话。” 甜酿见铺子里站着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夫人,对着架子上的香品指指点点,脸上神情大都是满意的,顿时有时来运转之感,对着自己的香品如数家珍讲说起来。 曲池在人群里看了一圈,见杨夫人站在门首,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扬着眉含笑看曲池。 他是和甜酿一道从屋里出来的,进门的时候,还帮着甜酿拂了拂袖子上的衣褶。 几位官夫人几乎把架子上摆的那些香品搬空,甜酿虽然面上强装矜持,收银子的时候,仍是禁不住绽放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殷勤有加送诸位夫人出门。 杨夫人照拂生意,也挑了两样,见甜酿脸颊两侧的酒窝,晃了晃神,多看看一眼,不禁有些恍惚。 曲池和甜酿将杨夫人送到马车旁,临上车前,杨夫人禁不住回头,问甜酿:“还未请教过这位小娘子,不知尊名?贵乡何处?” 甜酿回道:“敝姓宋,名九娘,淮安人。” 杨夫人一怔:“哪个九?” “行九的九。” 杨夫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握住她的手,柔声问:“你今年多大岁数?生辰在何时?” 甜酿略有迟疑,抿唇:“二十有二,是腊月初七生。” 杨夫人皱着眉头,紧接着又问:“你家中父母是何人?生平如何...” 曲池挡在甜酿面前,笑嘻嘻揖手:“夫人...” 杨夫人瞧着甜酿,似乎面有难色,不欲言语,扶着马车略叹了口气,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的追问略有些失礼,笑道:“我看着九娘子...觉得甚是亲切,像故人一般,忍不住多问了两句,多嘴多舌了,九娘子莫怪罪。” 不可能是玖儿啊,玖儿在吴江尼姑庵里就病亡了,尸骨早在十几年前就被她收拢,移到金陵她父母兄姊身边去了,每隔几年她还回金陵去祭拜一次。 次日一早,曲池上门拜会杨夫人。 杨夫人也有心找他:“池儿和那九娘,不是寻常关系吧。” 她次次去,次次都察觉曲池和九娘子关系非同一般,关键是,九娘子是妇人装扮,一个独身青年和一个年轻少妇走得这样近,是什么缘由呢? 曲池抖抖袍子,直接跪在了杨夫人面前:“池儿知道杨姨侠骨柔肠,想求杨姨帮池儿的忙。” “我是因为九娘,才一直绊留在钱塘。”曲池直言,“池儿心仪她,却不欲告知家姊,所以一直瞒着杨姨。” “昨日杨姨问九娘姓名家世,她面有难色,其实她真名不是宋九娘。”曲池直言,“她姓施,闺名叫甜酿,是江都人。她是施家的一位姨娘所生,后来施家发觉她并非施家亲骨肉,把她认作施家螟蛉子,她家中长兄对她有非分之想,欲强占之,九娘不从,三年前逃离施家,化名宋九娘在小庵村暂住了半载,那时蓉姊对她有些照料,我也因此和九娘结识。” “九娘从未对外提及过她的真名身世,只是在她离开小庵村后,她那长兄突然至小庵村寻过她,此人阴冷狠戾,在明辉庄威胁过蓉姊,还踢死了一名乡民,我和蓉姊这才知道她的身世。后来我在钱塘和九娘偶遇,我暗自倾慕她,又担心她兄长追到此处,所以长留钱塘,只为陪她左右。” “我对九娘,乃是一见倾心,但蓉姊心头有顾虑,又因九娘身世背景,不欲我和她在一处。所以我瞒着蓉姊,未对蓉姊吐露实情。”曲池央求,“求杨姨帮我保密,我怕蓉姊拆散我两人,也怕她那长兄得知她的踪迹,加害于她。” 曲池这一番话,把杨夫人心内的一点狐疑又按回去,杨夫人先听甜酿的坎坷旧事,再听曲池的良苦用心,一番欷歔:“怪不得我问她名字乡籍,她面上似有难意,也怪不得你拦我,原来是这样一番遭遇,倒是我鲁莽,差点戳到她的痛处。” 又有些佩服:“这姑娘,很有些出息,她孤身一人离家,是如何挺过来的。” 曲池于是将小庵村她的针黹度日,到钱塘的支摊售活,再到西湖的香料铺,件件桩桩,娓娓道来,杨夫人本就有些江湖仗义气,听得频频点头,连连称赞,满腔热血都投入到这姑娘心志上:“我初见她,就觉得和她投缘,你说的这些,更觉她落在我心坎里。” 杨夫人看曲池:“她这样的身世际遇,你以后如何打算?” “池儿当然想娶妻,越早越好。” 杨夫人看曲池的目光中有赞许,也仗义助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又岂能跟你姐姐去说,你大可放心,你姐姐那边,我帮你遮掩。” 曲池放下心来。 后两日,杨夫人还特意去了一趟香铺,笑吟吟唤她九娘子。 有些人确是一见面就合眼缘,杨夫人被甜酿迎到后院,只见处处陈设都舒心,甜酿亲手给杨夫人斟茶:“夫人降临寒舍,蜗居恐怕亵尊,粗茶陋室,夫人见谅。” 杨夫人见她言行举止无不熨帖,心头很是欢喜:“你这儿极妙。”两人闲坐,杨夫人问她钱塘生活,每日劳作,甜酿挑拣些说,杨夫人夸她,“一个女子能自己开间铺子,很不一般。” 甜酿微笑:“哪里,多半还是依赖家里两个妹妹和曲池,左邻右舍帮衬。” 说起曲池,杨夫人直瞅着甜酿笑:“这倒是个好孩子,他和我说起你两人的事情...我听在耳里,心里也替你两人高兴。” 甜酿抿抿唇,也不再拘谨,弯起唇角:“谢谢夫人。” 不过喝了半盏茶,曲池也过来见杨夫人,生怕甜酿应付不及,见两人坐在一处喝茶,松了一口气,挠挠脑瓜子往外走,被杨夫人唤住:“怎么,是不是怕我欺负九娘子?眼巴巴的跑来看?” 甜酿羞红了脸,曲池也尴尬站住:“不是...听说夫人在此,池儿特来拜见。” 三人坐下一道喝茶。 杨夫人看着面前这一双欲语还休的璧人,也是心喜:“择日不如撞日,走,我请你两人去酒楼吃酒去。” 她一手拉一个,拉着两个年轻的孩子出门,自己嘀咕:“可惜我就生了个小女,去年还嫁了,家里头冷冷清清的,其实我最爱往年轻人身边凑热闹,成日跟着那群抬架子的官夫人有什么意思。” 杨夫人酒量极佳,一坛子喝下去都面不改色,叨叨絮絮话些家常,甜酿和曲池左右陪着,互望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 后来杨夫人也常来香铺坐坐,曲池有时也携着甜酿上门拜访,杨夫人爱玩爱热闹,邀着他两人一道出门,或赏花,或爬山,或喝酒,慢慢相熟起来,她也调笑:“每次我见你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也和夫妻没什么差别,不若早些把亲事结了,当名正言顺的夫妻,也让我们旁的人乐呵乐呵,喝杯喜酒。” 旁的人也有劝婚的,都是含蓄说一两句,没有像杨夫人这样快人快语,直接挑明的。 这话正中曲池下怀,点头笑道:“那池儿求夫人做主。” 杨夫人也不拘泥,认真看着甜酿,笑吟吟的:“我这人直爽,九娘子莫见怪,自打见了九娘子,不知怎的,心头便是喜欢,你若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干娘,当我的干女儿可好?” 曲池眼睛一亮,甜酿怔住,她自然也是欣赏杨夫人的豪爽英气,却从想过往这上头凑,能认钱塘守备夫人当干娘,那以后香铺的营生...再也不用愁了。 “九娘不乐意么?” 甜酿很快也回过神来,笑道:“自然是乐意,我也很喜欢夫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嬉笑:“只是我先想的是沾着夫人的光做营生,这有些不太好,不配和夫人攀亲。” 杨夫人喜欢甜酿的坦率,捉着孩子的手,拍一拍:“你说这话,我心头更是喜欢。” 这干娘就认下了。 甜酿深谙有棵大树好乘凉的道理,挂着杨夫人义女的名号,西泠桥下的花娘、钱塘官署的那些官夫人,渐渐都是香铺的常客,客人突然间多了起来,她一个人就全然忙不及,铺子里还要另雇做香的师傅伙计。 杨夫人也在催促她的婚事:“你认了我做干娘,池儿又和我沾着亲故,你两人的亲事我也少不得盯紧些....九娘,你年岁已不小,后头还要生养,池儿也一直等着...” 有长辈在身边催促,甜酿心头也有些纷乱,只是香料铺里实在忙得日夜不分,哪有心思多想这些。 夏末杨夫人携甜酿和曲池去泛舟游湖,连带着小玉和小云都一起,曲池要凫水,小玉姐妹两人水性绝佳,带着曲池一道跳入水中,甜酿就和杨夫人在舟头喝茶。 湖中还有莲蓬可采,姐妹两人抛上一枝枝荷杆,想着晚上可以让九娘做冰糖莲子羹和荷叶粥。 曲池初初学会戏水,跟着姐妹两人在莲田里留了一会,潜在水里又钻去了别处。 后来小玉和小云两人都攀回舟头,却迟迟不见曲池回来。 大家也是有些急了,四下叫喊,曲池初通水性,不比得常在水边的人,一个不慎就要陷在水里。 甜酿脸色大变,在舟头急得跺脚,后来实在等不及,也跳入了水里,去莲田那边细找。 甫一下水,水里钻出个人影来,将她团团搂住,一双桃花眼笑嘻嘻:“九娘。” “你故意吓我?”她惊魂未定,出手捏他的笑脸泄恨,“曲池,你这样不厚道。” 他把她抱在怀里,眨巴着眼,语气有些委屈:“你近来忙,都没在意我——前几日我回了趟吴江,你都不知道吧。” 甜酿哽住。 杨夫人站在舟上:“我瞧你两人的模样,都这样了,还是早些成亲吧,不然这可如何收场。” 曲池也把甜酿送到舟上,在水里拉住甜酿的袖子,眼睛湿漉漉的:“九娘,嫁给我吧。” 她心内绵延起一股颤意,像一只手揪住心头,看着曲池的脸,终于点头:“好。” 两人的婚事是由杨夫人主办,迎娶的日子就定在十月底,略有些急了,甜酿有些踌躇:“来得及么?” “来得及。”杨夫人劝她,“你的嫁妆那些,曲池早帮你备了一份,干娘这里,就给你送嫁,准备嫁衣。” 曲池牵着她的手:“我们的家就在钱塘,就在钱塘迎娶吧,我去信给江都家里,知会父亲一声....吴江蓉姊那,郭策身子有些不好,她未必能来...但是礼节必定不会少...” 甜酿明亮的眸子盯着他:“那....曲池你不后悔吗?” “求之不得。”他执手,在她手背印下一吻。 杨夫人办事雷厉风行,极其快速。 “会不会有些太快了。”迎娶前日,她在屋内试穿凤冠霞帔,曲池站在帘外,“池儿,我心里有些慌。” “这一刻,我等了好久好久呢。”曲池微叹,“就像梦成真,如果是梦,就永远不要醒过来。” “傻瓜。” 江都和吴江都没有来人,倒是遣了几个仆人来送贺礼,送了两封书信来。 他们知道曲池迎娶的是杨夫人的义女,却不知道这义女是宋九娘。 九娘是从钱塘守备府里出嫁的,曲池在西湖边买了座新宅当做婚居。 吉时已到,外头迎亲的新郎已经等不及,他最后在镜里看了一眼自己,深深吁了一口气,吩咐身边的喜娘:“好了。” 喜帕覆在她头顶,有人过来搀扶新娘子的手,引着往门外走去,跨出门的那一刻。 笙箫大作,声声振动耳膜。 施少连换衣裳要出门,宝月过来给他系扣,瞥见她灰丧的一张脸:“怎么?蓝氏又到前院来罚你?” “蠢货,你手里捏着她以前那么多事,不知道对付么?” “我不行...我...我想回江都家里....” “别做梦了。”他脸上沾着戾气,“这家里...谁也别想好过...” 钱塘城还飘荡着桂子的香气,西湖今日风清气朗,是个暖和的好日子,鲜衣怒马的新郎官,桃花眼笑得尤为灿烂。 金陵的风已然萧瑟,枯叶打着旋儿往下坠,晃晃悠悠拂进阴暗的水沟里,满身寒意的年轻商贾,转眼换了一身温润气息,一脚跨进了店铺里。 一路的庆贺恭喜声绵延不绝。 满室的算盘声戥子声银子声不断。 拜过天地,新妇独坐新房,默默听着外头的喧哗。 算起来,统共穿过三次嫁衣。 这一次,愿有个好结果,愿余生安稳,两不相欠。 一席软轿,把施家后院的蓝夫人接到了景致别舍。 芳儿看着施少连:“夫君。” 他换了一身雅致青裳,牵住她的手:“今晚都是贵客,当心些。” 入夜,醉醺醺的新郎官被人搀扶着进了新房,杨夫人把围观起哄的人赶走:“走、走,上前头喝酒去。” 喜帕掀起来,露出一张娇艳如花的容颜,朝他微微一笑,紧张扯了扯裙摆。 颤颤巍巍扶起酒杯,交杯酒对饮下去。 “饿不饿?”他推开窗,“吃点东西。” 一杯酒如何够庆贺这良辰,两人执着酒杯,坐在窗前,一边剥着桂圆石榴吃,一边赏月。 红烛跳动,焰火明艳,她被他逗乐,咯咯笑起来,眉眼生动。 “啪。”窗外响起腾空的巨响。 他起身,吹灭烛火,屋内一片昏暗,窗外,焰火璀璨,火树银花。 流光溢彩,如瀑如雨。 那千万辉光照在她脸上,也在她眼里。 觥筹交错,语笑喧阗,丝竹之乐,美酒佳肴。 在座的都是金陵城内的权贵子弟,翰林院、五军都督府、通政司、他一个小小的皇商买办,算是忝居末座。 难得的是容貌儒雅,投其所好却不卑不亢,贵人用着也熨帖。 陪酒的女子都是难得一见的殊色,金屋藏娇,在此处也不过是男人追逐声色的玩物。 醉酒过半,人渐渐散去,身边的妾室,也是娇颜酡红,倚在他手臂上,半眯着媚眼。 有混浊的目光投过来,在那美人身上多留了两眼。 成人之美,自然拱手相让。 两人并肩坐在窗前,看着外头的流星花火,喝起了酒。 “一杯敬明月,一杯敬过往。”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半倚在软榻里,望着外头的圆月,淡声唤宝月:“给我倒杯酒来。” 没有酒,就无法入睡。 “是死了么?死在哪儿了?”散漫的语调略停顿,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死呢,指不定在哪儿做妻做妾,为娼为奴,不过,依你的脾气...应该也能过好吧...” 她眼波似水,呵气如兰,半醉半醒,头颅枕在手臂,犹在回味刚才窗外的连天焰火。 窗子轻轻掩上,屋内一片昏暗,只有外头一点天光经窗而入。 被一双臂膀打横抱起,轻步踏入拔步床内。 百子石榴红帐在身后轻轻滑落。 “为什么要离开呢...我对你不好么...” “十年的兄妹...” “十年...都是一场笑话...” 修长的指解身上的喜服。 “曲池...曲池...”她还清醒着,身体轻轻颤抖,握住了他解衣扣的手。 “叫我一声夫君吧。”桃花眼的青年深深注视着她,“小九...” 是小酒,还是小九? 她眼里的泪滚下来,搂住身上人:“夫君...” 炙热又凌乱的吻落在脸靥上,想往内拱,又不得章法。 “姐姐...教教我...” 是小九。 酒意上涌,那张娇憨脸靥浮现在虚空里,在他额头轻轻一吻,眨眨眼,笑语如珠:“大哥哥。” “哪儿去了,半天找不到你?”他把她拉到自己怀中,那张娇靥瞬间变幻,在自己身下仰望着自己,美目含情,樱唇衔艳,春情缱绻,语调也是缠绵,娇滴滴似水,“少连哥哥,我离不开你。” 他昂起头颅,半阖着眼,喉头滚动,薄唇微张,胸膛呼出混浊的气息,迸发的那一瞬间,睁眼。 满室寂然。 情浓,春梦已散。 第95章 第 95 章 芳儿是被一席软轿送回施家的。 昨夜醉酒, 她手足绵软被人搀扶进内室,恍然见到一双红烛,竟以为那是自己的洞房花烛。睁眼醒来, 看着压在自己身上大腹便便的男人, 一时有天崩地裂之感。 施少连见她发髻凌乱,面如死水,游魂一般进来,淡声吩咐婢女:“带蓝夫人下去梳洗, 这几日好好伺候着。” 她身体如撕裂的痛,睁着双黑洞无神的眼, 蠕动嘴唇:“为...为什么?” “怨我了?”他微笑如春风, “我可白疼你了, 绫罗绸缎, 锦衣玉食养着你,替我做点事情就怨上了?” “想呆在我身边, 就要心甘情愿听我的话。”他眸子黑沉,冰冷的指尖触她的脸颊, 语气柔软,“以后还有更好的日子呢。” 婚事过后, 曲池满心想过阵子耳鬓厮磨的甜腻日子,新婚燕尔,家中只有夫妻两人,百无禁忌, 大门一阖,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来管。 锦衾香暖,曲池一双桃花眼四处瞟,眼花缭乱又束手无策, 最后红彤彤热烫烫的脸蹭在她圆润肩头,耳朵尖儿都在滴血,小声嘟囔:“我...怎么会这样?” 她脸上也满是红晕,支支吾吾哄他:“我也不知道呀。” 青年尖尖的虎牙轻轻啃着她的肩头骨,满是坏心,头颅拱在她脸腮边:“九儿姐姐...再试试。” “曲池!”语气半嗔半无奈,“胡闹。” 胡闹归胡闹,厮混也不打紧,枕上私语,嘤嘤咛咛,她看着丈夫俊朗的眉眼,宛然有隔世之感,纤细的腰肢再度被抚平,被双掌牢牢握住,厮磨着纠缠着,生涩地抚慰着,百感交集又心头绵软,最终还是慢慢伸出一双藕臂,缠住他,轻轻唤了一声:“曲池....” 他抬头,见她娇颜酡醉,明眸闪闪,媚态横生,艳丽无匹,神情像被风卷荡在半空的冶艳花瓣,等着一双怜花的手接捧住,猛然扑上去,要将她衔在嘴下,束捆在怀里。 浪潮席卷,惊涛拍岸,波起波平,情潮慢慢吞没一切思绪。 两人在家歇到回门那日,甜酿把守备府认成半个娘家,拜完杨夫人后,事情就找上门来了。 杨夫人在宾客的回礼中放了醉香铺的香片香膏,算是帮甜酿打开香铺名声,收到回礼的人中,有些是真心喜欢这些精致有趣的香品,有些有心巴结守备府,趁空都赶着去香料铺瞧一瞧,铺子太小,每日能制出的香料也太少,来定香的人家越来越多,光定银就收了不少。 甜酿看看曲池,又看看眼前的银子,皱着眉头烦恼:“我要被这些钱累死了。” 做人啊,就是不知足,穷困的时候想法设法要挣钱,钱多了又有各样的烦恼。 曲池叹了一口气:“那怎么办?” “总不能把上门的客人赶出去,换个铺子吧...大一些...”她捧着腮,脑子里筛着铺子里的事情,“也要有个新的香坊,多雇两个制香的师傅来帮忙...我手头上那些香品,也要一项项规整出来,近来买香的人多,越来越手忙脚乱了。” 不过新婚几日,甜酿旋即就忙碌起来,很多香方都是她自己摸索着调出来的,外头雇来的香师傅只能帮着打打下手,每日早出晚归,泡在自己的香室里,家里没有夫家和娘家的事,这时候才觉出好处来,也没空掌中馈,她连自己衣食住行都管不了。 曲池也忙,曲家的铺子虽都有老规矩,不需曲池费多大心思,他倒是乐意围着甜酿转,要帮香铺寻合适的铺面,找外头制香的师傅,新居刚迁,家里也有东西要添置,还要关照娘子的一日三餐,得空还买些精致首饰,华服靓裙。 她那样的相貌,浓妆淡抹都得宜,他心疼前两年她的黯淡,眼下一门心思要她明艳动人,艳光四照。 两人每日早出晚归,形影不离,早上出门前,他拢拢她脖颈上的雪白的兔毛围颈,柔声叮嘱她喝水吃饭,晚上归家曲池来香室接她,往她袖里塞个暖和和的小手炉,夫妻沿着湖边幽径漫步步回家,两人容貌都生得好,相识的人见了,也得道一声金童玉女,天赐良缘。 赶在年节之前,醉香铺就在近处换了个地方,两间互通的大铺面,一间专卖些零碎香熏小物,另一间俱是上等熏香,铺子交给小玉和王小二夫妻打理,新设的香坊就在铺子近处,也有四五个人跟着甜酿一道忙着制香。 日子热热闹闹,总是越过越好,甜酿在施家还管过内院账本,以前还自己打理香铺的收支,但现在香铺子赚的银子她已经管不住,问曲池:“要么,你来管管帐?” “使唤我当账房先生?”曲池哑然失笑。 “醉香铺本就是我和蓉姊一起开的呀,一人一半的本钱。”她也微笑,“也算是管曲家的账本了。” “都是你一人的劳苦。”他摸摸鼻子,“我估摸啊...以后我要靠娘子养活了。” 甜酿伸了伸懒腰,瘫在椅上偷懒,笑谑道:“也可以啊,曲家不养你,我养你,你吃的多不多?每月要花多少银子?” “不多,一日三碗饭,两碟小菜足矣,家里穷就少花点,家里富就多花些。”他凑到她面前来,眨眨桃花眼,“只有一个要求...晚上不要独守空闺就好。” 她露出一对深深酒靥,抿唇笑:“近来太忙了。” “再忙也不能一天到晚在香坊里,七八个时辰,连眼都不眨。”他下颚摩挲她的发顶,将她从椅中抱起,送去内室:“求娘子怜惜为夫。” 甜酿枕在他肩头,慵懒应他:“好。” 年根底下,官署休假,杨夫人和丈夫去看自己外嫁的女儿,不在钱塘府,甜酿和曲池忙到年尾,才有空歇口气。 她对镜梳妆,如今成了人妇,妆容自然要鲜妍些,颊边扑一点胭脂,唇上点染玫瑰膏,一点颜色便妩媚动人。 甜酿从镜里问曲池:“今年年节打算怎么过呢?” “就留在钱塘,让我们两个悠闲几日吧。”他大大咧咧,翘着二郎腿倚在榻上,“我们把钱塘好好逛一圈可好?” “也好。”甜酿低头梳发。 顿了顿,她又开口,卷翘的鸦睫掩住眼神,“不回去,你家里能交代得过去么?江都家里且不论,蓉姊那...”甜酿瞟他,“你想瞒到什么时候?” 曲池突然回过神来,从榻上束手束脚坐起来,面色讪讪:“瞒什么.....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早些时候只觉得有些奇怪...”甜酿心平气和道,“蓉姊待人有礼,若我亲手给她写信,就算有你在中间转述,偶尔也应该回我一二吧...她宠爱的弟弟成亲,钱塘和吴江隔得不远,没道理只送了贺礼和书信来...池儿,曲家真的知道你娶妻了么?” “知道。”曲池挠了挠脸,有些不敢看她,“我娶的是杨夫人的义女,只是蓉姊不知道...是你...” 他脸颊发红,咽了咽口水:“成亲之前...杨夫人去信给江都家里和蓉姊,我爹那有继母挑拨,觉得我轻看他,确实是置气不来...蓉姊...我让郭策装病,在床上躺足了一个月...她实在抽不开身来...这个我没骗你...” “其实...也不会太久,年节之后,蓉姊应该会来趟钱塘...我去信给她...请她来,有些事可以解释清楚...” 甜酿将如云长发挽起,轻轻嗯了一声:“蓉姊不愿意我们两人在一起么...这个自然...我理解她...” 她轻轻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瞒你,瞒着家里...”曲池点点脚尖,盯着她,“你答应嫁给我了。” “是呀。”她笑得有点无奈,看着曲池,“你和杨夫人一直着急催我出嫁,暗地里连嫁妆都帮我准备好了,生怕我跑了似的,我想,你都做到这份上了,把家里瞒成那样....如今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就答应了吧。” “你要娶我,却从未介意过我的事情...你连我的名字,连我的事情也不知道呀。”她微笑,“我也有很多事情瞒着你,你敢娶,我就敢嫁。” “何况,有杨夫人保媒呢,我不吃亏,以后你若欺负我,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曲池站在她身后,紧紧环住她,将脸庞埋进她香馥的发间:“我好不容易娶到的,哪里就敢欺负呢。” “曲家若是对我不满...”她偎依进他怀中,“你可得帮着点我啊。” 怎么会不满,曲池想得清楚,远离江都家中,他父亲一门心思倚在后母和一群弟妹身上,哪里管得了自己,至于蓉姊那,长姐品性纯良,又一直欣赏九娘的为人做派,如今棋子已落,夫妻已成,她必定怜惜,还有守备府杨夫人的帮扶,香料铺的营生也蒸蒸日上。 这就是最圆满的局。 来年二月,正是春乍暖的时令,曲夫人见幼弟来信总是遮遮掩掩,娶妻这样的人生大事也是含糊道来,虽有杨夫人在旁作保,但心头总觉有丝古怪,终归是想见这神秘弟媳一眼,索性趁着天暖花开,带着郭策,来钱塘走一趟。 甜酿和曲池在江边来接,曲夫人推着郭策从船舱出来,见水边站着一双璧人,曲池拥着的那名婀娜女子,软红烟罗衫,银纹百蝶花裙,翠金缎锦斗篷,鸦黑流云髻,金步摇,芙蓉簪,远山秀眉清潭眼,笑靥如花,一双深深的酒靥。 面容似曾相似。 曲池携着甜酿的手上前:“蓉姊。” 甜酿三年未见曲夫人,在曲夫人面前盈盈一拜,柔声唤了声姐姐。 “弟妹....”曲夫人变了脸色,甚觉不可思议,愣住久久不能回神:“池儿,九娘子,你们...” 剩下的事情都交归曲池去解释。 郭策长成了十五岁的少年,坐在轮椅上也觉身量拔高不少,手上握着一卷书,看着甜酿嬉笑:“小舅母?” “你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我认不出来了。”郭策回想初见甜酿的那一幕,“不是一个人。” 甜酿笑得也很开心:“是么?” 她如今已经双十有三,算是女子最明媚的年华,褪去了少女青涩,渐渐展出女子的妩媚和秾艳。 寻常这个年龄的女子,已经扎根在夫家,有一两个孩子,成了年轻沉稳的母亲,再看她,尚在新婚燕尔,朝露夕花和尘世的生机勃勃滋养,没有丝毫的束缚,眉眼间飞扬的都是蓬勃朝气。 曲夫人和曲池私下聊了许久。 曲夫人并不是拘泥的妇人,身为女子,也对女子秉持着怜悯和疼惜的态度,看着胞弟年轻飞扬的面孔,她的那些担忧,在如今的局面来看,也算不得什么。 “她的那个兄长,若是....怕会闹得不好看...” 曲池安慰家姊:“不怕的,他不过也是一介商民,还能在这钱塘府横行霸道么?我和九娘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杨夫人又认了九娘做干女儿,他若闹起来...我也不想饶他。” 曲夫人想了想,到底是明媒正娶,天下还有一本王法可言,若是日后真闹出什么好歹来,曲家、郭家、还有杨夫人,三家难道还真拼不过一个行商,放下心来,略责备了曲池几句:“你呀,真是无法无天,这中事也能瞒天过海,也太任意妄为了。” 曲池笑嘻嘻拉着长姐的袖子,他只有一个央求:“蓉姊...小庵村那件事...就莫再提起...我们就当她是九娘,那个男人也从未出现过....让她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吧...” 金陵飘雪,秦淮冰冻,十里渊薮都是掌灯结彩,火树银花,将年节衬的热闹非凡。 云绮要随着方玉回江都,问施少连:“大哥哥和我一道回家么?” “家?”他暗自疑惑,他如今哪里还有家可言。 寂寞久了,他也向往热闹的去处,天香阁纸醉金迷,日夜颠倒,正是好消遣的地方。 地龙烧的太旺,楼阁里的舞娘都穿着薄绡纱,穿花蛱蝶一般在人群里翩翩起舞,穿着薄衫还能热出一身汗来,屋子里的熏香太浓,伴着美酒佳肴,丝竹笙箫,流淌出风□□/糜的意味来。 他最近沉迷于赌坊的骰子声,将一张赌桌搬到了天香阁里,和楼里的恩客花娘,在赌桌上从除夕夜一直耗到了上元节。 银灰的绸衫沾上酒渍,像陈年的血,点点滴滴撒在胸口,屋子闷得令人窒息,不以为意将衣裳半敞,露出内里蓬勃的胸膛,他也有清癯的锁骨,浮于莹白皮肉之下,风流浓艳令人遐想非非。 年节之后,喧闹声渐散,一切又恢复了往常。 湘娘子不在天香阁里,他管着天香阁的账务,也有一间自己屋子,新来的花娘安安静静坐在榻上,轻柔按捏着卧在膝上年轻男人的额头。 屋子里的香气绵长,像花的呼吸。 他一夜未睡,渐觉不那么头昏脑涨,将花娘推开:“去吧。” 在这沉静的香气里渐渐阖眼。 屋子里的香气有些奇妙的意味,比以往的那中浓郁的香要熨帖得多,他有时候会问身边的花娘:“这是什么香?” “是‘雪中春信’。”有花娘答,“我们等春暖花开呢。” 阁里的熏香有专门的香婆打理,不会用这中萦绕回转的雅香:“你们在阁中闲着,无事都来调香了?” “哪里。”花娘笑盈盈告诉他,“不是我们调的香,是钱塘一家小香铺里的熏香,去年才时兴起来,我在钱塘有个手帕姊妹,年节里专送了一盒子给我,模样可好看了。” “是么?”他含笑,偏头去嗅那香炉里的袅袅香气,“倒是有些意思。” 他难得偏露出一点自己的喜好。“公子喜欢么?奴把那盒香都送公子。”花娘献媚,去了自己屋子,捧出一个精致香盒。 那漆木香盒不过巴掌大小,精雕细刻,白绸铺设,内里是模子拓出一套八样的莲状香饼,小菡萏,嫩荷,莲蓬,藕节,真是栩栩如生,精致可爱。 “闺阁里的小玩意。”他觑了一眼,摇摇头,“也只有你们才喜欢。” 那花娘见他兴趣不甚高的样子,嘟着唇:“这一套可要二十两银子呢,紧俏的很,想要还要专托人去买,听说铺子主人就是女子,倒是懂我们女子的心思喜好。” 这一盒香就搁在他屋里。 午夜梦起,冷清难眠,他从床榻上下来,神色阴郁走在空荡阔大的屋里,骨子里是嗜血的冲动。 投一饼香入炉,香气绵延,是青荷的香气,略涩,略苦,清透钻入心肺。 小孩儿喜欢的香吧。 他恍然想起那个人,屋子都是零零碎碎的小玩意,竹编的蝈蝈笼子,白瓷的铃铛,一套竹雕的磨合罗泥人,狗尾巴草扎成的干花。 她的绫袜上会绣一杆青莲。 她尝起来,也有莲子一般的香。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汲汲营营的日,永不能眠的夜,缘何还是不能忘。 暖春三月,他收到了吴江的书信。 曲夫人携子带仆去了钱塘,造访胞弟,一月才归,归明辉庄三日,遣人去盛泽各家赠自家香,除此之外,明辉庄和小庵村,一如以往,一潭死水。 钱塘。 他漫不经心将书信在香案上搁下,投一块香饼入炉,阖上眼。 莲子的香。 极淡的甜,透心的苦涩。 那淡青色、纤弱娇嫩的莲芯。 他尝过那样什么味道。 她就是他的莲子。 去年十月,曲夫人胞弟大婚,曲夫人照顾幼子,未得出行,只在庄内筹备了喜礼,送往钱塘。 长姐如母,幼弟不携妻上门拜见,倒劳一个避世的妇孺带着坐轮椅的儿子去探望。 赠香。 是有些古怪。 那香盒被他捏在手里把玩,盒子背面刻着一行极小的字,是香铺的名记。 钱塘醉香铺。 钱塘。 施少连没有在明辉庄见过曲池。 他霍然睁眼,去喊顺儿:“现在去,查查曲夫人的胞弟...还有这家香铺...” 消息回来得很快,不过几日。 曲夫人胞弟迎娶的妻子。 西湖醉香铺的铺主。 昔年应天府大理寺寺卿杨简家仆,如今钱塘守备杨夫人的义女。 宋九娘。 他轻轻勾起唇角,笑容冰冷如雪。 眼神阒黑如深井,冷凝的光,吞噬惊涛骇浪。 喃喃自语:“真了不起啊...我的好妹妹...” 第96章 第 96 章 金陵距钱塘六百余里, 千里良驹三日可及,驷架马车六七日,沿江水路半个月。 他偏偏选择了最慢的水路。 轻舟满帆, 日夜不停,花了整整十日。 到钱塘府时,恰是四月春末初夏, 舟头见清凌江水里浩浩荡荡浮来一片粉白落英, 是城内百花凋谢, 花瓣飘坠在江水之中,这迎面而来的花浪,搅卷在船橹之间,呈现出支离破碎的美感来。 码头人潮拥挤, 来往忙碌, 小舟夹于其中, 显得分外安静,顺儿守着:“公子...下船...” 他一连许多日都未真正阖眼,嘴唇干裂, 身上的衣裳还沾着天香阁的酒渍, 顺儿去打了盆水来伺候他洗漱,铜盆里倒影出容貌的那一瞬, 他猛然将布巾抛下,冰凉的水珠溅在面容上,带来一瞬清醒的痛感, 他瘫在椅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顺儿垂手立在一旁, 半晌才听见他出声问话,声音说不出的空洞和累:“钱塘府不是找过么?她在此处待了三年,三年都没有把人找出来?每年上万两银子的支出, 这就是你们找的结果?” 身边人屏住呼吸,没有人敢回话。 每日早上,曲池和甜酿会一道出门,香坊离家隔得不远,两人通常漫步而去,这日晨起有微雨,软风游曳,林下飘起纷扬花瓣雨,曲池撑着油纸伞,牵着她的手,沿着薄软的□□往香坊去。 旁侧有华丽马车在两人身侧缓缓驶过,微风拂过,车帘轻轻晃动,一双凉薄的丹凤眼一晃而过。 清脆的笑语从伞下传来,她趣味盎然看着脚下的斑斓花毯,和曲池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香铺里刚刚开门迎客,甜酿每日早上都要去看看,和小玉几人说几句玩笑话,看看那些香品卖得更好些,而后再去香坊同制香师傅们一起调香,曲池若是有事,回自家的铺子里打点一二,若是无事,也帮着在香铺里招揽生意。 晌午香铺里管香铺和香坊伙计的伙食,曲池和甜酿有时会和大家一道在铺子里用饭,有时两人带着食盒,或在树下铺席设帐,近来天暖,也偷一分闲暇泛舟湖上,看山光水色,她枕在他腿上,略能眯一会。 夜里若是走的早,曲池再来接甜酿,夫妻两人再沿着湖边一道走回家中,若是在香坊里留得晚,还有在路边的食肆里加一餐,吃一碗桂花汤圆。 日子顺畅的时候,她喜欢自己是漂亮的,鬓边几枚精巧花钿,唇上点着一点秾艳的胭脂就足够,轻薄罗裳曳步裙,因要劳作,袖子总是挽着,露出一双不着修饰的雪白的手,偏偏手心里也有一两个软薄的茧,是长期握着捣臼留下的痕迹。 天暖花香,杨夫人也常到西湖边来,人未至,笑先到,只要她来,甜酿必定是来作陪的,杨夫人好酒,喜欢带着甜酿和曲池上酒楼,桂花松鼠鱼和醉西湖的酒回回来必点,总也吃不腻。 杨夫人在钱塘没有子女陪伴,格外喜欢招呼甜酿在身边,姑娘嘴甜笑也甜,礼数掌握得极佳,还有天然几分亲近感,久而久之,也把甜酿当半个亲女儿看,上了年纪的夫人们总是爱操心,眼下香铺算是事事顺心,喝过两杯酒,杨夫人就撺掇着甜酿早些生养一个。 “胖嘟嘟软乎乎的孩子捧在手里,日子才叫两全呢。”杨夫人笑道,“九儿年岁也不算小了,趁着这时候,正好生一个。” 甜酿笑而不语,再看曲池,在一旁眨着眼,挑着眉看她笑。 她悄悄藏起一点笑容,对杨夫人道:“干娘说得极是,我也很喜欢孩子,只是这也要看缘分,也要看报子娘娘的赏赐,再者,香铺里总是有的忙....” “再忙也要顾念身体,顾念后嗣。”杨夫人携着她的手,笑眯眯道,“挑个好日子,干娘带你去灵隐寺烧香,寺里的头香灵得很,烧一柱香保管心想事成。” “好啊,许久没有去灵隐寺吃素斋了。”她乖巧点头,转向曲池,顿了顿,“曲池,你说呢?” “灵隐寺的素斋确实不错,豆腐都能尝出肉味,也不知和尚们如何制出来的。”曲池笑嘻嘻抵着下巴,“烧不烧香倒是其次。” 她暗暗松了口气。 隔厢雅室。 脆薄的茶盏错手摔下,溅了一地的瓷渣,他面不改色捡起脚边一片尖长瓷片,听着清脆笑语,漫不经心将利刃攥在了自己手里,将手紧紧收合成拳。 那利刃穿透肉肌,割出几道狰狞的伤口来。 温热的血从掌心里淌出来,一滴一滴,像毒蚁在肌肤上缓慢爬行,痒痛入肺腑,慢慢汇成殷红的血流,汩汩有声,沾湿了半片青色衣袍,滴滴答答坠落在地。 俊雅温润的脸上神色不改,丝毫不觉得疼,只觉得分外畅快,畅快得连身子都在颤抖,一双眼是干涸的,像幽深的枯井,眼尾沾着浓郁的红痕。 再浓的茶也抚慰不了心口的干灼,眼前最清晰的,只有那天夜里那杯搀着雷公藤的酒,由艳丽的唇哺渡过来,苦彻心扉,整个身体都在抽搐,最后活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她说不要受孕,他便服药,她说喜欢孩子,他便停了雷公藤,着手调养身体,那药瓶,搁在他书房的深屉里,何时被她取在手里,一颗颗研磨成粉,搅在那只酒杯里。 如今却已是迫不及待去为另一个男人求子。 这酒如若搁在眼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口饮尽。 四年过去,倒不如就死在那个夜里。 手腕上脉搏在剧烈跳动,腥热的血在地上洇出一片湿痕,他垂眼看着,眼里也倒影着这黏腻的红,一点点变暗,一点点黏稠,最后成为一团令人作呕,绕路而行的暗伤。 天气渐热,甜酿夜里总有喝一点水的习惯,从睡梦里醒来总有些怔,抱膝看见身边丈夫的睡颜,轻轻披衣起身,下床去斟一杯茶水。 屋里没有点灯,撩开帷帐,月色清清凌凌,像霜华一般泻满地,足够她看清脚下的路。 普通的茶水,以前日子过得拮据,粗茶淡饭也过得去,如今虽慢慢好起来,忙碌的时候也不在这些细节上花心思,她以前习惯喝豆蔻水,如今也早忘了那清甜的味道。 清淡茶香有些扰人,推门而出,门外植着海棠桃李樱木一类的花木,这时候恰逢花谢,一层层花瓣像如雪一样筛下来,在月下也像皑皑的雪,暗香浮动,卧着几只酣睡的蜂蝶。 掐指一算,撇去不知何日的生辰,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如花似锦的年华,幸福和美的婚姻,任由自己主宰的生活,她...从来没有直面过,她其实...从来没有渴望过一个孩子。 如果孩子是必须的,那就让它自己来选择,突然有一日就降临在她肚子里,她要做的,只要冷眼看着它存在就好。 可如果让她自己来选,她到底没有勇气去要一个孩子,从她身体里挣扎出一个小小的婴孩,而后战战兢兢看着这孩子以后的路,会不会如世人一样可怜。 她所见所闻,没有一个人足够幸福,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圆满,所有人都在挣扎活着。 很多话,她不敢对旁人说。 可她对一个人说过,甚至她所有的坏,只对一个人袒露过。 她最深的心计,只在那个人身上用过。 这日醉香铺里来了大主顾,在铺子里细细看了一圈,自说是个北地来的做买卖的年轻商客,姓胡,那商客一开口,就要一万两银的香品。 小玉和王小二闻言大吃一惊,铺子每日的收入也只不过一两百银子,一万两银的香品,那是一笔多大的买卖。 “小的只是铺子里的管事...贵客喝茶...稍等,小的去请主人家出来。” 小云飞奔去请香坊里甜酿出来,甜酿听小云略说来人,又听见一万两银,也是大吃一惊,匆匆净手,跟着小云一道往前头铺子里来。 到铺面里,小玉和王小二也眼巴巴等着甜酿:“九娘,九娘。” “刚走。”王小二双手一摊,“这客人说另外还有事情,不得久留,写了个帖子留下了。” 王小二朝外头努努嘴:“就是停在外头那辆雕花马车。” 那马车停在柳荫下,一动不动,仿佛在欣赏西湖美景。 隔得不算远。 甜酿看了一眼,提起长裙,急急朝那马车走去,银白刺绣的裙裾翻飞如白蝶。 马车略起了两步,又停住,好似在等她一般。 她双目炯炯,脸颊微红,步伐迈得有些急。 她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和云绮玩踢毽子的时候,在园子里跑来跑去,爬上爬下时才有这样的动作,后来走路都是矜持的、淑柔的,神色也都是温柔的、乖巧的、略点些天真和淘气。 马车距离一射之地,纱雾般的车帘似乎晃了晃,那双阒黑的眼牢牢盯着她。 “胡公子?”甜酿距离得很近,提起嗓子喊了一声,让车内人听见她的声音:“我是醉香铺的铺子,宋九娘。刚听闻胡公子来访...” 声音甜、脆,像夏日山涧叮咚的山泉,少了一股柔弱的意味。 车夫扬起鞭子,马蹄嘚的一声,温顺的马匹受痛,叮叮当当跑起来。 甜酿有些疑惑,又有些焦急,不由自主跟着马车跑了两步。 晃动的车厢内,伸出一只手越过车帘,稳稳扶住了车窗,天水碧的衣料,极细的青色绣线织出蔓延的宝相如意纹,衣袖内探出一只男人好看的手,在日光的浸透下,像玉一般温润,骨相极佳,肌肤白皙,五指修长,指甲打磨得圆润,这样漂亮的手上,却缠着白色的布巾,渗出红色的暗血和棕色的药膏来。 她定定地看着扶在车窗上的那只手,突然停住了脚步,神情茫然看着马车远去。 修长的手,扶稳住车窗的姿势...似曾相识。 有没有那么一双漂亮的手,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过字,温柔捧过她的脸腮,牵着她走过好些年的光景。 这时节,夏蝉才刚刚开始鸣叫,不知藏在哪片叶下,长长短短地鸣叫。 知了,知了,知了... 它们知道些什么? 天已经渐渐热起来,她站在白晃晃的日头下,慢慢被烤化,像一块四四方方硬邦邦的糯米白糕,塌黏得不成自己的形状来。 曲池刚从珍珠铺里来寻甜酿,见她一个人怔怔站在路中,喊了两声,甜酿回过神来,慢慢嘘了一口气,摸到鬓边的汗珠,回过头来朝曲池微笑。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出神?” “有一个商客,好奇怪...”她笑,“不等我出来就走了,我再追上去,都走到马车下了,他又走了。” 她和曲池一道回到香铺里,王小二递过那北地商客写的名帖,写的是有事不得久候,约香铺主人明日到酒楼叙话。 “一万两银的营生...真的假的...怕不是诓人。”甜酿嘀咕,翻来覆去看那名帖,字写的不算顶好,中庸而已。 “管他真假,明日见了自然知晓。”曲池回她。 “这人生得什么模样?”甜酿问小玉几人。 “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说是北直隶来的,说话带些京腔,生得很清俊,斯斯文文的。” 小云也来插话:“这个官人生得很好看,眉眼都很黑,眼睛薄薄的,长长的,往下垂着看人,像...像细柳一样,又凉又亮。” 众人笑话她:“你这什么比喻?” 第二日甜酿和曲池一道去酒楼赴约。 客人已至,正在雅间喝茶,夫妻两人近前,在门外听见内里有咿咿呀呀的管弦之音。 屋里有青年倚窗看景,青衫玉簪,慢慢啜吸着香茶。 他背对着她。 甜酿脸色煞白,屏住了呼吸,胸腔里是擂鼓般的声音。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冲着来人微微一笑。 不是他。 确实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皮肤白皙,相貌斯文,看起来有些风流俊俏的意味。 天水碧的衣料,在北直隶也常见,他身上穿的这一身,裁剪也普通,刺绣尚可,算不得上品。 不是他。 只是略微...有些相似。 “胡公子?” “正是在下。”那人操一口京腔,笑吟吟,“两位请坐。” 胡公子看着眼前女子的目光盯着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上,无奈抬手苦笑:“茶壶碎了,扎了手,伤的不轻,让宋夫人见笑了。” 她也不好盯着人的手看,微笑道:“抱歉,是我失礼。” 寒暄过后,胡公子表示来意,听说西湖边有间新开的醉香铺,香品新颖精巧,很受时人追捧,他从北直隶来,第一次见这样的香,颇觉新鲜,想贩一船带到北直隶去卖。 胡公子滔滔不绝,一万两白银的香品,有几千件,搬空整个醉香铺,再让香坊的人不眠不休做上几个月,也未必赶得出来这样的大数目。 “无妨。铺里有多少盈余供我,我就取多少。要紧先把约书签下,以后每月新补香品,都经船运到北直隶来。”胡公子道,“我先付五成定金,另外五成到货后再付。” 听起来是桩好买卖。 胡公子只管在北直隶收香品,不管运程,曲池问:“若我们雇船北上,之前未做过这样的营生,一开始怕是有些岔子,还有钱塘至北直隶一路的关卡税所,这也是一大笔银子,谁来分担也是个说头。” “这倒无妨,我自己倒有些门路可以引荐给府上,南来北往的漕船,付一笔私银,可都是不征税的,拖个可靠的人夹带出去便是。” 甜酿从椅上站起来,就要推辞:“胡公子,对不住了,这生意我们不能做。” 她脸色苍白,拉着曲池就要往外走。 曲池一个踉跄,被她拖着往外去:“九娘...九娘....” 他瞧见她脸上的古怪,狐疑问:“怎么了?这是笔大买卖,你不乐意做么?” 她只觉得不安,隐隐不安,体内血液倒流,鼓声阵阵,仿佛前面是张天罗地网,只等着她一头扎进去。 可这人一点一滴都挑不出毛病来,是她多疑了,还是什么? 甜酿咬唇:“做人不能太贪心,听着虽好,谁知是不是一张画饼。” 曲池抱着手,锃亮的眼盯着她看:“九娘...你怎么了?这两日...你...” 她皱着眉,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客人离去,胡公子走到帘后,问他:“如何?” 施少连不说话,垂着眼帘,轻飘飘的话语:“避我如蛇蝎么...” 他撑额,许久之后,他瞥了一眼顺儿:“你回去江都去,去看看江都曲家,还有...王妙娘母子,再回信与我。” 半个月后,曲池收到江都家中来信,连着三封来催,曲父有恙,病榻久不愈,让曲池携妻火速归家。 算起来,他已有两年没有回过江都。 曲池脸上有为难之色。 那几封信,甜酿也再三看过,最后把信还给曲池:“我早晚都要跟你回去的...江都...” 她低喃:“我在那儿...也有一段过去...” 她在江都也有牵挂之人,一个姨娘,一个弟弟,她也常想起他们,梦见以前的日子,心里也暗暗地想,总有一天能再见面的吧? 甜酿临镜,慢慢把发髻拆下:“我...在江都有个名字,叫施甜酿。” 她和曲池讲自己的过往。 曲池埋藏在心底的,是她和施少连的一部分往事,她讲的是她和姨娘和弟弟,施家祖母的故事。 对于那个人的往事,她绝口不提。 曲池请杨夫人帮忙,去打探哨子桥下的施家的消息。 如今云绮随方玉寓居金陵,桂姨娘回了自己娘家,施家宅中,只有王妙娘带着一双儿女,闭门不出。 施少连在久居金陵,已经两载没有回过江都。 施家如一滩死水一般清净。 甜酿听罢,也很平静,点了点头:“是这样的,这家里,只有姨娘和弟弟能留下来。” 曲池牵着她的手:“只回家住几日,不必收拾太多的行李,你还有香铺要守着呢。” 想了又想,道:“家中的事,都有我在,不用你担忧。” 甜酿点头,她并不想在江都久待,见过曲家人,若无碍,还是早早归来为好,也提醒曲池:“家里的事,吴江蓉姊那边知道么?倒是要说一声。” 曲池道:“我去信给蓉姊。” 五月初,甜酿把香铺交给小玉打理,又托杨夫人关照,和曲池收拾了行囊,包了一只淌板船的头舱,沿水路回江都。 杨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你们回了江都,千万给我个消息,我也给你们去信,问问你们的平安。” 又特意抓着甜酿的手:“若无事,早些回来陪你干娘,我若等得急了,我去江都接你去。” 她担心曲家或者那个什么劳什子施家,给她苦头吃。 甜酿点点头。 杨夫人没有想到,经此一别,她再也没有把这个孩子再领到身边来,就如同二十年前的那次一样。 淌板船是快船,上下两层,吃水浅,只载客,船行得也快。只有两间头舱,俱在第二层,是相连在一起的。 夫妻两人占了一间头舱,另一个不知名的客人占了另外一间,曲池带了两三个仆童,俱住在第下层的次舱里。 这趟北上,船上也要花个十日左右,虽是回家探病,没有游幸,但却是夫妻两人第一次有这么清闲的时候。 行船的时候,夫妻两人就携手在舟头看江水连绵,看两岸青山红花,甜酿和曲池会聊聊自己的事,曲池皱着眉头,扣着衣裳讲江都曲家,甜酿偶尔讲起自己的经历,她并不乐意追忆过去。 “你是七岁才到江都的?” “对,七岁之前,我都生活在吴江。”她语速略有些慢,“...所以我会吴江话,我是被人遗弃在一户农户家...后来,他们把我送到尼姑庵里住...然后...被那个尼姑卖到了私窠子里,跟着我姨娘...一起去了江都,我不是姨娘的亲女儿,却也和亲生的没什么差别。” 曲池心疼她,搂紧怀中人,声音沉痛:“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宋九娘,是小玉和小云的姐姐,杨夫人的义女。” 她几乎没有这样坦率的对人讲出自己完整的身世,长叹了一个气:“曲池...谢谢...”她由衷感谢曲池这几年对她的照顾。 “傻瓜...夫妻本就是一体,有什么好些的。” 两人无事,牵着手,沿着甲板把客船逛了一圈又一圈。 回到屋内,见隔厢的头舱内吱呀打开一条门缝,一个小厮端着茶壶出来,又将门掩得严严实实。 “这客人倒是古怪,从上船到现在,竟未出过一次屋子。”曲池笑道,“怕是个腿脚不便之人?如何能坐的住。” 夜里风平浪静,船泊在渡口,室内是一片寂静。 舱壁不厚,仔细听,能听到隔厢的声响。 为防风浪倾倒,床桌都是靠壁而安,钉在木墙上的。 他坐在黑漆漆的舱室内,半阖着眼,听到一点极轻的呢喃。 是情人间的切切低语。 有床榻轻轻的、压抑的吱呀轻响。 极轻极轻。 却咚咚咚震荡在耳膜里。 如何闭眼,也挥不去脑海里的旖旎画面。 他真以为,那是独独属于他的人。 却早已投入别的男人怀中。 她一转身,什么都是干干净净的,他却始终被困在其中。 只要看到一张张女人娇艳的脸,涌上来的不是欢愉, 游走的只有深深的戾气。 轻响依旧悄然回荡在他耳边。 他在黑暗勾起唇角,露出了个讥讽的微笑。 再垂眼时,凉薄的眼里是无穷冷烬,是无边苦涩,伴随泪意涌上来的不仅仅是恨意,还有身体无法抑制的情绪。 喉头剧烈滚动,他也于这漆黑的夜里发出一声轻响,像舔舐伤口的孤独的兽,和夜色融为一体的身体,无人能见那耸起的落寞的肩骨。 客船上的饭食不佳,每日的饭食,多是从沿路贩卖食盒的小舟上所购,五十文钱一个食盒,内里都是河鲜和精巧瓜果,一壶清冽的果子酒,足以解去船上的暑热和晕眩。 偏偏今日这壶酒格外清甜。 不过两盏酒后,她便杏眼如饧,撑着下颌晃动螓首。 曲池比她还多喝了几杯,也是有些头重脚轻,却还强撑着,笑话她:“娘子不是自诩跟杨夫人学后酒量见长么?怎么瞧着有些晕了呢?” 她瞥着他,嘻嘻一笑:“五十步笑百步,你也就会逞强,别忘了有人几杯粮食酒就醉得当了一晚上的琴师,隔日连做了什么都不记得。” “嗨。”曲池挠挠头,桃花眼粲然一笑,“好汉不提当年勇。” 甜酿实在撑不住,用冰凉的手贴住额头,摸索着去了床榻,绣鞋一踢,沾着枕头即眠。 曲池也不敌酒意,俯在桌上沉沉昏睡过去。 不知何时,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有清癯修长的身影站在外头,挡住天上一轮混沌弯月。 仆役蹑手蹑脚进来,将醉酒的青年抗走。 屋里烛火很暗,他静静坐在桌边,看着虚空出神。 每天从黑夜里睁眼看到外头的白昼,他便心想,算了吧,任由她在外自生自灭,永不相干。 每天看见日落后的黑夜一点点浸上来,他又开始恐惧这漫长又清醒的夜,惧怕她潦草死去,阴阳相隔,更怕她被人戕害,痛苦独活。 日日夜夜,无休无止的折磨。 原来早已郎情妾意,新婚燕尔,春风如意,如今阖家只缺的是一个孩子。 最后可笑的还是他啊。 床上的年轻妇人翻了个身,蜷躺在床上,一只雪白的手垂在床沿。 他缓缓起身,慢步上前,站在床头定定看着她。 看着她从孩童,到少女,到他的女人,最后是别人的妻。 醉颜妩媚,明艳动人。 四年了。 要如何了结。 何必要了结? 一切都是她欠他的,不是吗?从那座杨宅开始,她就欠着他。 长而卷翘的鸦睫紧紧闭着,投下浓密的影在无暇的娇靥上,这样完美的一张面孔,笑起来,眼儿弯弯,一双深深的酒靥。 冰冷的指腹在那娇嫩的脸庞上滑动。 兴许他指尖轻轻一捏,她也就如同地上的蚂蚁,无声无息淹没在这世间。 指尖带来轻微的痒,搅得她清梦不宁,轻轻蹙起了眉尖。 他沉沉凝视着她,眼神不起波澜,冷如凝视囚笼里的猎物。 睡梦中的人兴许是有所察觉,紧紧闭着眼帘,眼珠在其下急急滚动,挣扎着要醒过来。 他面色如石塑,冰凉的眼睛冰凉的脸,坚硬得没有呼吸一般。 长睫不断抖动,她轻轻睁开眼。 那眼里也是醉意混沌的,不知深浅,不知眼前。 他注视着她,勾了勾唇角,露出轻蔑的微笑。 她复又闭上眼。 就在阖上眼帘的那一瞬间,她又睁开睫,轻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奇妙,像凝住的夏夜,有虫鸣,有星辰,有凉风,也有他的影子。 对着他冰冷的笑容,亦是弯了弯唇角。 回以温柔的笑容。 一对小小的酒窝,盛满甜酿。 复又慢慢闭上了眼。 那一笑,宛如惊涛骇浪。 不过一刹那,他突然无法抑制,身体比心理更快一步动作,低低俯下身,趁着她的那抹笑容在唇角消逝之前,紧紧捏着她的下颌,朝着她的唇吻下去。 吻也是冰冷的,带着愤懑的意味。 冰冷的薄唇辗转在她鲜妍的唇上,那一刻的记忆打开,像洪流倾泻而下,吞没思绪,吞没所有,只想要攫取,要压制她,惩罚她,恨她。 他撬开她的唇,吸吮她的神志和记忆。 床上的人被迫昂首奉承,焦躁揪着身下的枕褥,躲避闪躲,却被他牢牢控制在手里,只能曲意迎接。 愤怒冰冷的吻逐渐转为滚烫,带着数年日夜不分的压抑和不甘,喉头滚动,吞咽着暗夜里莫名的情绪,胸膛里都是天崩地裂的声音。 她紧紧皱着眉,强迫自己摈弃这荒唐的梦境,在他颤抖着伸出手的那一瞬间,挣扎着偏过螓首,将自己蜷缩起来,裹在被里,艰难吐出一个字:“...不...”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痛吗? 第97章 第 97 章 日上三竿, 明晃晃的亮光经窗而入,船舱湿气重, 半空中漂浮的灰尘都是沉甸甸的,慢悠悠在明光中游曳,在眼前几要凝成一片静止的混沌。 鸦黑的翘睫,清亮的眸,安静的眼神,甜酿醒来已有好一会。 身侧有曲池缓慢平静的呼吸,和衣而眠, 睡得很好。 他夜里总是睡得很好,睡相也是雅观的, 剑眉之下是高挺的鼻和丰盈的唇, 沾着酒醉后的慵懒。 她伸手摸摸自己, 衣裙都是完好又整齐的,身上各处都是清爽的, 没有半分欢/爱的痕迹。 但她的身体是懒洋洋的,还残存着酸胀和高涨的余韵。 梦里有模糊的碎片。 起初频繁的梦, 总是那个人,炙热的吻, 幽深的眼神, 被他拥着, 轻缓抚慰或恣意索取, 像两根纠葛的藤,分不出你我来,屋子里婉转动人的声响,冷不防眼神撞进妆镜中,她妩媚妖娆, 他蓬勃放纵,在她脆弱的脖颈上落下湿漉漉的吻,就是一个久久不能褪去的印记。 后来日子渐渐忙碌起来,多半时候都是乏困倒头而眠,偶尔在天光渐熹的破晓,乍然于昏暗里浮现出的一双单薄的眼,无声凝视着她,一双温柔的手,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她半梦半醒里咬住自己的指节,抑住轻吟,于馨暖的被内拧起腰肢,迎接那汹涌的悸动。 和曲池在一起后,她就再也没有那样的梦。她以为自己是彻底放下了。 离江都越近,她心里越不安宁,所以才会有这样破碎的梦?阴鸷的眼睛凝视着她,冰冷的吻辗转在唇上,生凉的手灵蛇一样,百般撩拨,她节节溃败,半沉沦半唾弃,被指尖轻轻一拧,汹涌的洪流吞没自己。 那双幽深的眼始终冷冷注视着她。 曲池抱着头幽幽转醒时,只觉得自己做了个沉甸甸又冰冷的梦,头昏脑涨,支着肩膀愣了好半晌,才瞧见甜酿坐在床沿,蹙眉出神,眼神飘荡在虚空之中。 “嘶,这酒后劲也太足了些。”曲池撑额,俯身过去,将下颌搁在妻子肩头,一手揽住她的纤腰,有些撒娇的意味,“我头疼了一晚上,手足都是僵的,九儿帮我揉揉。” “是么。”甜酿的脸色也不算好看,伸手覆住曲池的手,语气淡淡哄他,“谁让你贪杯的。” “下回可要节制些。”他懒洋洋的没个正行,把身上的重量半数都压在甜酿身上,深嗅着妻子身上的甜香,半阖着眼嘟嘟囔囔:“九儿姐姐。” 是索欢的语气。 甜酿扭身,默不作声盯着曲池,伸手搂紧他。 曲池觉得她的神色并不算愉快,眼里也看不出半点兴致来,但动作却是急切的。 事实上,她已然准备好,极度湿润柔软。 这场燕好尤为酣畅,肆无忌惮得有些离谱,屋里动静闹得大。 “曲池...”她话语里也带着泣音,“帮帮我...” “好...” 歇过半刻,曲池起身穿衣,吻吻她汗湿的额头:“我让人提水来洗洗。” 屋里只剩她一人,甜酿盯着床帐半晌,慢慢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一双眼。 曲池带着仆童把热水热饭送到屋内,扶着甜酿梳洗一番,吃过些东西,见她懒洋洋的无力,又把甜酿摁在床上休憩,见她披着满头乌发,在枕上怔怔出神。 他就在一旁守着她,见甜酿连着眨睫,而后轻轻阖眼,肩头轻微起伏,知道她累得睡了,轻轻掩门,出去吹吹江风。 今日船至镇江,再往前走,就要横渡长江,而后至瓜洲,瓜洲之后就是江都,也只不过余两三日水程。 天气尚好,江面水阔,天水一色,船客们三三两两聚在甲板上喝茶闲话,曲池略略瞥过,只见人群中站着一男子,临着船舷背手而立,暗灰衣袍上繁复绣花,身形挺拔,玉冠束发,这人看着气质本该是清雅的,却因那身暗沉的衣衫,平添了几分阴郁之气。 许是察觉曲池的目光,也许是早就有所意料,那人偏过一点侧脸,薄唇,刀刻般的颌线,利落长眉和狭长的丹凤眼,遥遥看了曲池一眼。 曲池没见过此人,只觉他的目光直直望着自己,锋利如刀,有些漠然,有些阴冷,兀然吃了一惊,定睛再看,那人一甩袖,离了甲板,走进了舱室内。 曲池心内有嘀咕,想了想,不以为意,将此人抛下不理会。 船过镇江后,夜里泊在瓜洲渡口,隔壁头舱有了开门和脚步声的动静,第二日船家来清理舱室,曲池才得知隔壁的船客昨夜里在瓜洲渡口下了船。 船越往前行,甜酿的神色绷得越来越紧,她不说话,也少了和曲池闲聊的兴致,只默默盯着外头连绵的江水。 曲池去握她的手,只觉她两手冰冷,掌心都是冷汗。 “你到底在紧张些什么呢?满手都是汗。”曲池将她的手暖在双掌间,柔声问她。 “很多啊。”甜酿看着江面,“第一次见夫家,怕他们不喜,还有我姨娘和弟弟,是不是该去见一见,还有...那么多人...” 她长长吐出口气,蹙起了眉尖。 纵使他早已离开了江都,再回到江都,她心里依旧觉得难以面对。 未料到四年时光已过,未料到她一次次回了这里。 只有还有牵绊,一个地方或者一些人,那就意味着要重新面对过去,或许也意味着...重逢再所难免。 曲池看着她,也略略皱了皱眉。 船到江都,曲家派人来接。 接人的是一个内院的管家,带着三个仆妇,三个家丁,衣着崭新,颇有些傲气,见了曲池,先向曲池礼行,又对着甜酿喊了声夫人。甜酿看这几个下人举止,只觉是个重礼之家,点点头,牵着曲池的手上了马车。 曲家府宅距离哨子桥颇远,隔了半个江都城的距离,近望曲宅,比施家还阔气许多,也是楼阁台榭,雕梁画栋,马车从侧门而进,眼见着就是一堆堆的仆妇。 甜酿隔着车帘,望见外头的阔气景致,只觉非是寻常商贾之家,压低声音问曲池:“你家派头不小,是巨贾之家?” “哪里,这是家里人多,又二叔家住在一处,一扇小门连着,所以看着大。”曲池微笑,“我家若是巨贾之家,那江都遍地都是豪门大户...只是小有资产...家里在江都开了三四间银楼,还有些门路,进献些珍宝到那些达官贵人手里。” 那就不是如施家那般的普通商贾,甜酿责备他:“你应当早些告诉我。” “有什么关系。”曲池收敛笑容,“我们只管在钱塘过我们的悠闲日子。” 堂上有主家迎人,曲池牵着甜酿的手拜见家长,曲父年过五旬,稀疏短髯,已然花鬓,和曲池略有些相像,气势不威自怒,继母姓苏,四旬出头,算是中年美妇,面上倒是和气,旁侧还站着曲池的叔父叔母,还有四五个小孩儿,长幼不一,都是曲池的弟妹。 小夫妻两人上前见礼,堂上的长辈既不热络,也不疏离,甜酿给公婆奉茶,曲父和苏夫人打量了新妇两眼,没有难为,先是接了茶盏,旋即赏了一份厚礼。随后叔父叔母也接了茶,送了侄媳见面礼。 一家人坐定,曲池坐在椅上,打量亲爹:“您老人家来信,不是说久病未愈么,瞧着生龙活虎的,半点岔子都没有。” “我若不病,你打算几时归家?”曲父脸色沉下来,瓮声道,“你出去多久时日,心底还有没有这个家?” 曲池两手一撒,瘫在椅上一副惫懒样。 “池儿,你爹近来夜里总是咳喘,这些日才好了些,你莫跟你爹置气。”苏夫人柔声劝。 曲池转转眼珠,抬头瞟着房梁不说话。 苏夫人将目光转到甜酿身上,亲热握住甜酿的手:“让新媳妇见笑了,他们父子两人向来这副模样。” 甜酿微笑。 “走,我带着新媳妇去看看屋子,早前听说你们成婚就布置好了,一直盼着你们回家来。”苏夫人去牵甜酿的手,把屋子留给父子两人。 夫妻两人的新房是一进单独的小院子,很是清幽,陈设布置都是崭新的,苏夫人一面说着闲话,一面旁敲侧击问甜酿身世背景:“九娘家以前在淮安?听说还有两个妹妹留在钱塘,如何不一道带着来江都玩耍几日?” “不知守备夫人身体可还好?池儿在钱塘,也多亏杨夫人关照...” 甜酿不轻不痒,一一回话,苏夫人瞧着她那副模样,又问:“听说九娘在钱塘开了间香料铺,亲自打理,可还辛苦?” “不辛苦,干娘也时常帮衬着,池儿无事也来帮手。”甜酿连让人捧出从钱塘带回的香品,“略带了些,都是平常之物,请爹娘笑纳,也算是做儿媳的一点心意。” 苏夫人笑眯眯收了礼。 后来曲池也回到屋里来,头枕在脑后,想了想,扭头向甜酿:“家里没什么事,住个七八日,我们回钱塘去吧。” 甜酿点头:“好。” 甜酿看着他颇有些头疼的模样,抿唇道:“你在这家...倒还真有些不好过,适才堂上你那个弟弟,也有十六七岁了吧。” “那是我最大的弟弟,精着呢。” 甜酿握住他的手:“那就早些回钱塘吧,我养你好了。” 曲池弯着桃花眼嬉笑。 甜酿也在他身边躺下,想了又想,闭眼:“找个空,我偷偷去看眼我姨娘和弟弟吧。” “好。” 曲池借口带着甜酿外出游玩,去了一趟施家。 哨子桥下绿树成荫,施家的朱门已却已经斑驳了,门上落着铜锁,锁上落着灰,显然是有很长时间,都无人从此门出入,小仆上前敲门,怎么都不应。 马车绕到后巷小门,门从内里扣上,看起来倒是有人出入的痕迹,但去敲门,却依旧没有人开门。 甜酿见小仆回来说话,禁不住眼眶发酸。 施家的生药铺还开着,曲池亲自去药铺里打探,回来跟甜酿道:“如今施家只住着施家的王姨娘,带着一双儿女,家里只有两个仆妇,一个管洒扫,一个管采买做饭。你姨娘在家轻易不出门,弟弟每日也要外出上学堂的,只是这几日...听说是去庄子里扫墓上香了,过几日才得回来。” 原来王妙娘产下一女,这孩子如今也有三岁多了,喜哥儿今年十二岁,应当也长成个小少年了吧。 曲池看着她泫然欲泣的神色,安慰道:“铺子里的伙计说,你姨娘和弟弟都好,小弟弟有时候还去生药铺里坐坐,问问药铺的事情呢。” 甜酿噙住泪,回道:“那就好。” 曲家的日子表面上看着和睦,实则也不安宁,苏夫人对着曲池,总是一副笑眯眯送佛的神色,曲池也不爱在家呆着,只是每日勉强应承父亲。 挑着好日子,苏夫人也要装出婆母的气势来,每日邀着甜酿出门交际应酬,看看江都的景致。 那些景色都是甜酿惯熟的,也要装出个新鲜好奇的模样来,这日香会,苏夫人带着家人去庙里烧香,笑眯眯对甜酿道:“这庙里求子可是极灵验的,你和池儿成亲也有些时日,倒要去讨一炷香来。” 甜酿淡淡一笑:“是么,那当然要去看看。” 曲池当然也作陪。 甜酿不烧香,只在寺内闲逛,偶尔一瞥,见山门外的茶棚里,一个年轻妇人领着个婢子,婢子手里端着碗桂花藕羹,那妇人脸上溢着笑,喂着个粉妆玉琢的娇纵吃藕羹。 她有几许诧异,撇开曲池,上前唤了一声:“杜二嫂。” 杜若见了来人,也是愣住,将碗搁下,眼里又笑又惊又叹:“甜酿。” 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重逢故人。 “别叫嫂子了,叫我杜若姐吧。”杜若笑着站起来,拉着孩子的手:“蔻蔻,叫姨姨。” “姨姨。”女孩子软声软气的话语。 甜酿低头看着蔻蔻,又看看杜若,摸了摸蔻蔻细软的发顶,从香袋里掏出个银葫芦送蔻蔻,灿烂笑道:“蔻蔻真乖。” 孩子生得像杜若。 杜若万千感慨,让婢女把蔻蔻抱开,自己和甜酿说话:“是张家的孩子。我和张优和离了,把这孩子带在身边养。”她浅笑,“如今依着我娘家过活,断了前尘往事,一个人带着孩子,不问外事。” “真没想到....”甜酿感叹,“杜姐姐...” “日子还算好,我自己有些积蓄,张家对我有些照顾...圆哥儿也喜欢蔻蔻...时不时来信关照一番。” 她看甜酿:“你...如今嫁人了么?” 甜酿指指不远处站的曲池:“去年嫁了,那是我夫君。” 曲池遥遥朝杜若拜了拜。 杜若松了口气,笑道:“怪不得...好相貌呢...来庙里求子的么...”她看着甜酿,“我..陪舅母赵安人来庙里...给窈儿求的...她早两年,已经嫁给了圆哥儿...现在跟圆哥儿住在京里。” “那很好啊。”甜酿微微叹气,由衷道,“他们两人青梅竹马,很是般配。” 杜若也长长叹了口气:“你走了...也有四年了吧...” “是啊。” 两人双双感慨,一时无语。 这么沉默着,彼此看了一眼,都释然笑了。 彼此都知道的吧。 两段交织在一起的私情,毫无相干却又互相牵扯,一个和自己的长兄,一个和别人的丈夫。 都有过一段匪夷所思的过去,如今都回到了各自的路上。 蔻蔻在婢女怀中闹着要娘亲抱,杜若上前一步,想去抱孩子,又顿住,问甜酿:“有很多话想问你,又不知从何问起,如今事事都好么?” “很好。”甜酿回她,也瞧见曲池在朝自己招手。 “我在江都不久呆,保重啊杜若姐姐。” “你也保重,甜酿。” 两个女子笑着错开。 钱塘往江都的一封信。 这封信出自钱塘杨夫人之手,说的是一件紧要事,曲池和甜酿的新居,不慎失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杨夫人先妥当处置了一些,余下等夫妻两人回去料理。 那人看过来信,仿着字迹,改了信的内容。 信是写给甜酿和曲池的。 西湖走水,连带半爿居舍都遭了殃,连带着两人的新居和香坊,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甜酿捏着信纸,脸色煞白,喉头腥甜。 第98章 第 98 章 香铺是甜酿耗费无数日夜凝结出来的心血, 一旦毁之,于她而言,莫过于天崩地裂。 杨夫人的信语焉不详, 只说先处置一些, 余下等两人回去料理, 实际是什么样的走水,烧尽了多少, 还剩多少, 小玉夫妻和小云如何,香坊里的其他伙计呢? 甜酿绷着苍白的脸, 浑身软绵, 揉着信纸, 只挤出几个字:“我要回钱塘。” 曲池亦是心痛,一面款言软语安慰妻子,一面叫人去雇舟打点行囊。 曲家乍然闻得夫妻两人要走, 才晓得钱塘那边出了事,苏夫人痛惜, 紧着替两人张罗行程,又亲自熬煮参汤来安慰继子儿媳,曲父看着曲池一门心思围着儿媳打转, 鞍前马后,殷勤伺候, 心头略带不满, 也只得挥挥手:“既然出了事,那就先赶回去料理。” 临走前,曲池独自来书房辞别曲父,苏夫人在旁伺候曲父喝药, 见曲池上前,曲父挥挥手,苏夫人温顺退下,留父子两人说话。 曲父看着眼前的儿子,沉吟片刻:“一间香料铺而已,也值不了多少银子,烧了就烧了,凭曲家财力,开出十间八间也是轻而易举,你们两人回去把余事处置完,就此罢了,回江都度日吧。” 曲池皱眉。 曲父看着眼前的儿子:“你的亲事先斩后奏,我再多说也无益,生米煮成熟饭,我也无可奈何,既然你已成家立业,也稳重知事了,曲家的生意还是要交到你手里...” 又道:“既然是清白人家,又是杨夫人的义女,那也罢了,只是嗣续不可怠慢,妇人家成日在外抛头露面也多有不便,回江都后,让九娘在家相夫教子,你跟着我,从头来把家里的那些营生一项项接着。” 曲池无动于衷:“父亲又不缺我这一个儿子,我下头还有几个弟妹,年岁也都不小了,交给他们不就是了,我和九娘在钱塘过休闲日子就是,不掺和家里。” 曲父听不得他说话,一听就要动怒:“你这逆子,倒真一心想气死我,前些年纵你留在吴江你长姊那教养,只指望你收收性子,你倒把这家忘得干干净净,如今娶了亲,每日也只围着女人打转。既为家中长子,这偌大的家业你也不管不顾,抛之脑后...” 曲父无奈摇头,拳头捶着桌面:“为父一番苦心,你到底懂不懂....” 那么些孩子里,他最偏爱的就是原配留下的这个儿子,最对不起的也是这个儿子。 “我不懂,也不想懂。”曲池眼神晶亮,“我只知道,我在这家中是个多余人。” 曲池油盐不进,父子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曲池也习以为常,每次归家都要闹得不愉快,也不甚介怀。 这日半夜,曲父下床小解后,摇摇晃晃往床榻去,轰的一声倒在了床上,苏夫人惊醒尖叫起来,招来下人点灯一看,铜盆里都是鲜红的血,曲父脸色死白,紧咬牙关,昏迷不醒。 曲家灯火突亮,家人忙忙乱乱穿梭,曲池和甜酿听见下仆咚咚咚的敲门:“池少爷,不好了,不好了,老爷昏过去了。” 曲池从床上挺坐起,掀开被光着脚往外冲去,甜酿在身后拉他:“曲池,衣裳,鞋子....” 大夫急哄哄被请上门来,望闻问切,又施了针灸,最后面有难色,无奈摇摇头。 苏夫人扑倒昏迷的丈夫身上:“官人大半年前就有些不好,夜里总是腰疼背痛,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又常口渴,时时要喝茶,这病根,怕不是早就埋下了...只是看不出来,一直不当回事...” 二房的叔婶扶着几要哭得要死要活的苏夫人:“夫人节哀。” 曲池沉着脸:“一个大夫看不好,那就换一个看,去把全江都的大夫都请过来。” 甜酿见他站在榻前笔直的背脊,凝重的脸色,再看看这家里满屋人各异的神色,也不由得轻轻叹气。 她就算一心急着回钱塘,也不能把丈夫和曲家撇在脑后,只得忍耐在此留下。 曲父一直昏迷不醒,只在病床嗤嗤喘气,连声在他耳边呼唤,倒能让病人动动手指头,曲池握着父亲的手,尤能看见曲父的眼珠在眼皮下胡乱滚动,挣扎着应他,曲家请来了十个八个大夫,依着苏夫人的解释和曲父素日服用的那些汤药,都道是急病,各开了方子,用参汤吊着。 甜酿磨墨写信,一封给吴江明辉庄,一封给钱塘杨夫人。 “蓉姊那边,她有策儿要照料,要赶回来也为难,就先不重说家里的事,让蓉姊大体知道些就好,钱塘那..我跟干娘说,就先不回了,遣派个家仆过去....把铺子收拾收拾,把伙计安顿好,先关了吧...”甜酿心头如鲠,黯然跟丈夫斟酌,“你觉得如何?” 曲池几日没有阖眼,眼也不眨,置若未闻点点头。 甜酿见他这副模样,心头一酸,把他搂住:“曲池...” 曲池把头颅拱在她馨香怀中,沁出几滴泪,喃喃自语:“那日在书房...我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把他气得暴跳如雷,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跟你不相干的。”她揉揉他的发,柔声安慰,“父亲其实一直忍着病痛吧,不然也不会催你回来。” 两封信写完,甜酿转交给曲家的管家,托管家送出去。 书信先送出去在另一人手里,看完之后,慢悠悠还给来人:“送出去吧。” 曲父病倒,这家中的营生自然交到曲家二叔和苏夫人手里,就算甜酿一个初入门的新妇,也能看出来,曲家二叔和苏夫人避讳曲池,避讳得紧,尤其是苏夫人,每日在甜酿身边,话里话外总是要多问些。 但争不争,抢不抢,那要看曲池的意愿。 曲池往素在家,都有些没个正行,眼下倒是在病床前守得端端正正。 病床前有人轮流守候,曲池多半陪夜,甜酿每日早起去接他回屋里歇息补眠,两人从花园里穿过,听见山石后有细碎的声响掠过:“怎么还不死...” 那话语从山石里洞穿过来,带着风音,甜酿识不出来,以为是哪个伺候的奴仆在这偷偷撒怨气,心头一惊,扭头看曲池,俊脸绷得紧紧的,脸色铁青。 “是二叔...”曲池咬牙。 曲家二叔向来沉默寡言,看着老实本分。 这府里,也是一本烂账。 曲家的日子像磨盘,一圈圈碾动,从琐碎里渗出黏腻的苦汁来。 夫妻两人先收到明辉庄曲夫人的来信,信里劝慰幼弟,父子两人素来缘浅,如今父病,子孝病榻前,更当扶持家业,抗当起一家之主之责,她亦择日归家侍奉父亲。 曲池早先派了家中一个管家去钱塘料理余事,那管家执家主信,先去拜见了杨夫人,把钱塘的一众仆役都打发了,香料铺也暂时关了,回信报给曲池和甜酿,说是一片萧条,好在人都无事,都打发干净了。 甜酿眼眶发热,几不忍听,曲池握着她的手,良久开口劝慰:“父亲已昏迷半月,还不知何时可睁眼...也不知以后状况如何....你若重开香铺子,等家里闲下来,我们先在江都开一间...钱塘以后再做打算...” 他从未想过要靠妻子养活,如今香铺和新居都没了,妻子心血毁之一旦,作为丈夫,自然当立业养家。 曲池捧着妻子滑腻的脸腮:“我近来心里总空落落的...看着床榻上的父亲,想起小的时候....九娘,万一父亲....早些替我生个孩子吧...” 成婚已八个月,不可谓不蜜里调油,年轻人心性燥动,除去眼下这段日子,床笫间难有闲停的时候,这个时候若能有孕,对她,对他,甚至对曲家,都是好事。 甜酿迟疑了许久,知道钱塘的一切,可能就要在此抹去痕迹,终是点点头,潸然泪下:“好。” 曲父早在明面上说过要把家业传给曲池,又是长子,要插手家中营生,谁也说不得半个字,曲池守候病榻之余还要学着打点家中事务,他既然有意要夺,甜酿处于内宅,也自然要助一臂之力,每日服侍婆母,相依作伴,婆媳两人一道伺候曲父,半点也不能怠慢。 曲家突然有客上门,说是来见亲的。 苏夫人先出去招待,和来人说了几句话,多瞥了几眼,唤身边的婢子:“去唤少夫人出来见客。” 甜酿起初有些诧异,去正厅会客,也是长久愣住,被苏夫人携着手带到人前才回过神来。 来人是王妙娘和喜哥儿,带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儿。 王妙娘喊的是:“甜姐儿。” 喜哥儿也唤:“二姐姐。” 几年不见,喜哥儿长大了,一瞬间就成了小少年,身量已经抬到她下巴了,王妙娘也老了,眼尾也有了细纹。 这算是意料之外的相逢,无论是什么原因驱使的,甜酿心头都激动不已,握住两人的手:“姨娘,弟弟。” 苏夫人脸上笑容有些奇妙:“原来真的是江都的亲家,之前不知,倒是我家失礼了。” 曲池听闻,也赶出来见客,王妙娘打量着这年轻人,有些勉强的笑着:“今日算是见着女婿了。” 曲家旁人见这一排场,俱是有些丈二脑袋摸不着头脑,还是曲池出言掩饰:“九娘非施家亲生,乃是王姨娘带入施家的义女,在施家住了十年后离开江都,回归了本名本姓。” 但只要稍一打听,就知道这位昔年的施家二小姐的一些不着边际的风言风语,也知道施家这位养育她的王姨娘的一些前尘往事。 曲池款留王妙娘母子几人留在曲家,和甜酿叙旧说话,待旁人散尽,王妙娘款款握着甜酿的手:“回来多久了?也不回家来看看。” “快一个月了。”甜酿看着弟弟妹妹,目光回到王妙娘身上,“之前去过施家一次,姨娘和弟妹都不在,后来这家里出了事,一直也没来得及见...姨娘如今过得好么?” 王妙娘微笑:“很好,我带着两个孩子,日子清净。” 她如今已算是洗净铅华,素靥见人,衣裳也是极简,一点看不出昔年的妖娆风情,像个朴实的妇人。 甜酿将喜哥儿和庆姐儿搂在怀里,轻声问:“我走之后...他有没有...难为你们?” 王妙娘道:“没有,他对我们还算好,衣食无忧,奴仆照料,喜哥儿还念着书。” 喜哥儿仰着一张清秀面孔:“姐姐,你嫁人了么?” “是啊,我嫁人了。”她微笑,“刚才你不是也喊过姐夫了么?” 喜哥儿点点头,又问:“姐姐,你这几年都去哪儿了?” 甜酿将自己的遭遇略讲了一遍,最后王妙娘带着儿女离去,甜酿唤住她,缓声问:“姨娘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也是凑巧,在庙里偶尔见着你,才知道你回来了。”王妙娘温柔笑,“打听之下,才知道你嫁到这家里来了,也是缘分。” “是么?”甜酿睁着眼,话语轻飘,“姨娘在施家不出门,是在哪个庙里看见我的?” “也不是我瞧见,是旁人瞧见了,七传八说到我耳里来,我心头极喜,打探了几日,才过来瞧一瞧。”王妙娘解释道。 甜酿点点头,送姨娘弟妹出门,最后还是忍不住,在王妙娘身后道:“有旁人瞧见我,认出我来,姨娘打听到我在这儿,自然也能打听到我如今的名字叫宋九娘,怎么还会唤我的旧名呢...姨娘上此回江都,是私下来见我的....这次我回来,怎么会直接登门拜访呢?” 她神色肃然,心头五味陈杂,手握成拳:“是不是....我...我是被他知道了么?他知道我回江都了?....让你来看我?” 王妙娘顿住脚步。 甜酿轻声问她:“他想如何?” “他这两日回江都办事,过几日还要回金陵去。”王妙娘塌着肩,“也没说什么,只是叫我来看看...你想见他一面么?好歹也是一家人...” 甜酿脸色肃然:“不想。” “那施家呢...你也带着女婿回家来坐坐...看一看...” 甜酿缓缓摇头。 “好吧。”王妙娘看着甜酿,眼神突然有些怜悯,“若有空,我再来看看你。” 王妙娘回府,把喜哥儿和庆姐儿安顿好,自己推开了内院的门。 如今家中人少,内院无人打理,已经荒芜,满园草木疯长,湖中夏荷如林,屋舍都藏在葳蕤绿枝之间,地上的落叶和落花积攒了一层又一层,踏上去能察觉底下虫蚁四窜爬行。 榴园的石榴花无人照料,满树满桠开得尤其艳丽,王妙娘见施少连背手立在树下,静静望着庭芜森绿,花红如火。 她将这日所见所闻细说给施少连听,说到最后,见他抬起低垂的眼,眼帘往上一掀,眼神冷清,声音淡漠:“是么?她倒一直有骨气。” 王妙娘心有忐忑:“她如今过得很好,你看在那些年的份上...别害她...” “她是我妹妹,我怎么舍得害她呢。”语气婉转又温柔。 他径直往前走,去推榴园的门。 门窗上都是厚厚的灰尘蛛网,游廊铺满枯枝落叶,门未锁,吱呀应声而开。 这屋子还保留着四年前主人离去的模样,茶具、绣架、书籍、箱笼...都蒙着一层暗灰。 内室的妆镜上已经倒影不出人影,画屏后的床榻,轻绯的床帐已褪成素白,软厚的枕褥凌乱不堪,床边的那壶酒,那只酒杯,他呕出的那口血,换下的那身沾满秽物的衣裳,都蒙着灰委顿在眼前。 他在这屋里痛苦躺了几日,能下地走动之后,就把屋子封了起来,再也没有回来过。 当年她决然走出这间屋子。 如今他要她,心甘情愿,自己回来。 曲家经营着几间银楼,天南海北也有相熟的生意伙伴,南海的珍珠,西北的玉料,滇南的翡翠,收购些上乘的料子在南直隶内转手销卖,这些此前都是曲父带着二房一起打理,如今曲池一面要照应家中,一面要掌权夺势,没有察觉到甜酿的精神恍惚。 还是燕好之时觉出异状来,她心不在焉,懒于配合,曲池摁住她,静静枕在她肩头:“九娘见了姨娘和弟妹后,就有些怏怏不乐。” “为什么呢?见了亲人,不是该高兴么?”他低声问,“为什么反倒忧愁起来?” “哪有?我心头高兴得很。”她闭着眼,把自己蜷缩起来,“曲池...我有些累了...近来事太多了。” 他也觉得累,归家后处处受制,事事不顺,想藉由她柔媚的身体得到安慰,瞧着她波澜不起的神色,拒人门外的语气,心头涌上来的只有烦躁。 “是因为他么?”曲池细细密密吻她,“九娘以前的那个男人...九娘可以跟我说很多话,却唯独有一个人,一件事不会提...那个叫施少连的男人...” 甜酿肩膀僵住:“曲池...” “你和他的过往...是禁忌,也是深渊...在小庵村,你为他忧愁失眠,苍白得像个游魂...在钱塘,我守着九娘那么久,煞费苦心,也没有全部撬开九娘的心...四年过去了...我没有从九娘口里听过关于他一个字。” “可我依旧很知足,谁都有过去,总会一点点忘记,我和九娘结为夫妻,已是一体,九娘的心慢慢会是我的,全部都是我的...”曲池低叹,“可是,从知道要回江都的那一日起,九娘就经常出神...是因为想起了那个男人么?施家人来了...是不是那个男人知道九娘回来了?他有传话给九娘么?惹得你又想起了他?” 曲池心头郁悒,捞着她的腰,厮磨亲昵:“四年了,姐姐还是不能忘么?” “曲池!”甜酿扭住他的手,躲开他的动作,闭上眼喘气,又睁开,语气绵软:“曲池,我和他没有瓜葛,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我知道。”曲池咬牙,“我不贪心,但我有时也想更贪心一点,想要你忘记他,放开他,像提及一个毫不相干的旁人一样提及他,而不是特意避开,当他从不存在。” “我已经放开了,已经忘记了。”甜酿嗔怒,“早就过去了,我现在跟他不相干的。” “你没有!”曲池霍然起身,胸膛起伏,“在钱塘你可以装作忘记,可是一旦接近以前那些人事,你就不是宋九娘,你成了施甜酿,我处处都能看到他的影子,你不说话的时候,你出神的时候,你和我欢好的时候...” “曲池。”她脸色不豫,打断他的话,“你这是在指责我,误解我。” 曲池注视着她,语气生冷:“是我在撒谎,还是九娘在撒谎?” “你不信我?” 她身上发冷,心口也发冷,柳眉倒竖,默然看着自己的丈夫。 曲池披衣起身,去前院陪守病榻上的曲父。 夫妻两人之间第一次生了龃龉。 甜酿觉得自己陷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从钱塘开始,一步一步,越往里走,越觉得寸步难行。 很难说得清,每当她遇见一件事,还吊在最后想容许自己喘口气时,紧接着而来的,是一波更大的浪潮,突然将她浇得浑身湿透,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但她又狐疑自己的多疑,一切都是那么措手不及,兴许真的只是多心,但要想的东西太多,越想越觉得身陷其中。 曲池无事人一般回来,甜酿在他面前坦白:“他知道我回了江都,他也在江都,让姨娘来看看我,我只是心里有些不安,当年我只想一走了之,从未打算重逢...” “当年我走时,为了拖延时间...给他喂了一杯毒酒...同时准备了解药....”她环住曲池,“我无从得知,他如今是否对我有记恨,还是已经释然,以前无意听说他已娶妻...我想这么久了,他也忘记了吧...” 曲池也从昨日的嫉妒中回过神来,想起当年小庵村的鸡飞狗跳:“我去打听打听。” 施少连在江都出现过两日,早回了金陵。 夫妻两人略放下心来。 曲家出事也很快。 曲父昏迷之前,曾揽过一笔营生,进一批上等的玉料送到金陵内库,价值三四万两银,笔款不算大,但这批玉料是金陵皇陵集材修造玉碑玉碟所用,出不得岔子,玉匠雕篆前才发觉这批玉料都有绺裂,其实自民间往上采办,层层盘剥定然是有的,好的玉料都扣在关卡官员手中,流入内库的未必都是好物,但此事不怎的被提及,恰逢金陵守备太监奉旨监管皇陵,诘问库府,内府查办下来,发觉这批玉料出自佥商江都曲家,想是以劣充好,行贿各部赚取内银。 应天府诘责,曲池去查,此事由曲父一手操办,家中文牒和管事各不对应,找门路去疏通,却屡被碰壁,曲池这才开始吃了苦头,设法补救,知道金陵有位大的皇商买办,手上正好有一批上好的玉料。 赶不及皇陵修造,曲家就是牢狱之灾。 那位皇商也是江都人氏,曲池带着家中老仆赶去金陵见人。 中间牵线的人约在一间茶楼里,曲池看着一个玄青衣袍的年轻男人缓步而来,远远对他投来一瞥。 这眼神他见过。 在那艘淌板船上,他倚在二楼栏杆,俯看甲板上的船客,那个突然回头,遥遥中对他一瞥的阴郁又冷漠的灰衣人。 曲池显然有些愣了。 “免贵姓施,名之问,你可以叫我...施少连。”来人笑容微冷,面容中有几许阴冷和讽刺,“妹夫?曲池?” 曲池收敛神色,慢慢站起来。 两个年轻男人,年岁相差不过几岁,一个丰神俊朗,一个风姿卓绝,一个蓬勃生机,一个疏离冷淡。隔着一张茶桌,剑拔弩张的气势,背脊都挺得笔直,下颌扬起,两双眸注视着彼此。 眼神俱是冰冻。 第99章 第 99 章 两人都不肯轻易说话, 眼神施迫,凌厉又挑衅,张牙舞爪维护各自的尊严。 曲池看着施少连的容貌举止, 再回望这一路是非, 这张看不见的网,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遇, 平静问:“原来是你...你在那艘客船上...早知我夫妻两人回江都...隔壁那间头舱,住的是你?这些日子, 你在其中做了什么?” 施少连显然是被头舱两字触动, 磨着后槽牙, 脸上露出嘲讽:“做了什么, 你猜不出来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这滋味可好?” 曲池脸色有一瞬发白, 手掌狠狠掰着桌沿,几要将桌板掰断,目露怒火,死咬牙关:“你...” “不着急。”施少连背手而立,略有些得意的冷笑, “酒酿得越久,香味越浓。” “你做梦。”曲池昂起下巴,也是冷蔑轻笑:“她如今是我的妻,睡在我枕边的人。” 施少连不屑, 话语轻飘,“我妹妹的性子我知道,她这人嘴软心硬,你做的这些, 她知道么?明明早知她身份,却装聋作哑,惺惺作态,找人在她面前胡编乱造我已娶妻,和杨夫人联合串通只为逼娶她,你有多少事情瞒着她,也是不择手段,煞费苦心。” “知道又如何,无伤大雅。”曲池微笑,“我和她初见便是暗通情义,重逢之后朝夕相处,更是情投意合,如今也是恩爱不移,缱绻坦诚,所有可说不可说,我都可说与她听。” “反倒是你,衣冠禽兽,欺凌自己的妹妹,逼她下毒出逃。”曲池笑话他,“那滋味很不好受吧....你也别忘了,她早就不是施家人,也从未认你做兄长,更将你抛之脑后,如今你还口口声声喊她妹妹,还想重温旧梦,不知是羞辱了她,还是羞辱自己。” “是么?”施少连怒急反笑,眼尾沾着点点轻红,点点头,“兄妹一说,却是无稽之谈,早成陌路,不如撒手撇过,只是今日我好端端在家中坐,却被人邀来,原以为是有求于我,哪想是来跟我叙旧的。” 他飒爽挑眉:“阁下来求玉料的?” 曲池也不肯示弱,冷笑:“天下之大,何至于只有你有玉料,我何至于就要在你面前求。” 他挺着胸膛,拂袖要走。 施少连在他身后施施然道:“你可要知道,眼下没有这一批玉料,你们曲家可没有什么好下场,曲家如今陷在泥潭里,家里家外都是好戏开唱,金陵各部那些水蛭都来吸一层血,轻者倾家荡产,重者...家破人亡。” 曲池不回头,急急往外走。 “倒是有骨气。”施少连冷笑,“恰好,这玉石我压根不打算给你。” “我只想亲眼看着你,在这条死路上走到底。”他舔舔后槽牙,“以泄我心头之恨。” 曲池顿住脚步,朗声道:“就算我死,她也是我妻子,她替我扶棺,为我立碑,碑石上刻的是爱妻宋九娘,依九娘的性子,我就是活在她心底的人。” 施少连凝住面上神色,突然勾了勾唇角。 他背手,看着年轻人匆匆而去的背影,得意轻笑:“到底还是嫩了些...” 出了茶楼,曲池步履不停,长长吐尽满胸膛的浊气。 他先未回江都,借着曲父多年的人脉干系,将金陵能找的知交旧友都找了遍,又修书去了明辉庄蓉姊,吴江郭家也是世家大族,在南直隶省内根基深抵,人脉无数,此时就是求人的时候,他料想施少连应在这桩玉石案里应有给他设槛,只是时间急切他无力回手,眼下还是要想法设法先把皇陵玉料补足,再去打点六部。 在江都滞留几日,曲池快马加鞭回了江都。 甜酿在曲家,并不是不能察觉其下的暗流涌动,曲池在外荒废了太多年,在这节骨眼上掌家,本就百受阻扰,如今出了事,人人又把曲池推出来,谁让他是曲家长子,又恰在这时候冒头了呢。 曲池回来,对拜访金陵皇商一事语焉不详,只说不合适,并未对甜酿提及施少连,甜酿见他忧心忡忡,昼夜忙碌,也不敢多问,怕他伤神,只得小心翼翼安慰,去信给钱塘杨夫人,钱塘守备是五品大员,或许可以疏通些关系。 曲池后来果然找到一批玉料,是从泉州海船上泊来的一批大石玉料,恰好能用于皇陵,只是要从泉州运往金陵,紧赶慢赶,也要大半个月。 曲池一直盯着这批玉料。 甜酿只是不理解,为何要舍近求远,既然金陵有人手头有现成的玉料,还要从泉州解运过来,这批南洋玉石是极佳的白玉,光买价就不止三四万两银,她有疑窦,也不是不管不问的性子,曲池又遮遮掩掩,问了好些回,两人都有些置气。 曲池最后没有法子,捏着额头,破口而出:“那个金陵皇商,是施少连。” 甜酿不说话,直直盯着他。 曲池嘘了一口浊气,蹙着剑眉看妻子:“从钱塘回江都的船上,我见过他,他也在。” 甜酿脸色发白,摇摇头,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曲池把她的柔荑抓在手里,漂亮的桃花眼凝视着她:“九娘,站在我身边,别去求他。” 他环住她:“姐姐...我终会长大的...” 他十八岁,第一次见到她,初尝情滋味,慢慢陪着她,那个惫懒少年,也慢慢成长为磊落稳重的青年。 曲家要在十日之内造办完皇陵玉料,泉州的玉料赶不及,只能花钱在应天府和库府诸部周旋,后来应天府出了牌票,往江都拘主事人收监,择日押送回应天府。 这事瞒不住,曲父的昏迷也瞒不住,曲夫人撇下郭策,火急火燎回了江都娘家。 收监也不是难事,先在江都府堂审,曲家上下打点妥当,曲池在狱里日子也不算难过,每日饭食都是曲家往里送,若想见人,使点银子给狱卒也能见,只要拖到路上的玉石赶到金陵,都还来得及。 王妙娘又来造访,问甜酿:“他如今已回了江都暂住,家里都收拾干净了,你要不要回施家来...见一见...” “那就见一见吧。”甜酿终于下定决心,无论他是不是善罢甘休,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清楚,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不愿再回施家,找个茶楼....” 王妙娘去安排,在茶楼的雅间里,他们两人隔着一道细密的、随风摇曳的珠帘。 她站在帘外,透过珠帘,能看见那人的衣裳、坐姿、手势、模糊的脸庞。 能听见茶炉的沸腾,那人衣袂的摩挲之音。 他在帘内静静看她。 目光很冷。 坐姿却是胸有成竹,稳稳当当。 甜酿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万千感慨。 其实又何必再见。 她不再是当初的她。 她绝无可能再走回当年的路。 也绝无可能再向他低头。 隔着一道珠帘,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想起来了吗?那些儿时的相伴,少年隐秘的心思,暗地里的纠缠和折磨。 两人都不说话。 也许是无话可说,也许不知从何说起。 起初就是错的,什么都藏在假象之下,真的假的纠缠在一起,久而久之,就是打不开的死结。 “我嫁人了。”她开口,“听说哥哥也娶妻了,生意有成,我也安心了。” “夫君家中如今遇上些难事,不知和哥哥有没有干系,但家里已经在想法子,就不劳哥哥费心...” “我如今只想好好过活...也望哥哥成全...” 她甚至都没有撩动珠帘,进来看他一眼,也没有开口,求他把手上的玉料让出来。 她不用再卖乖讨好,再费心逃避,觉得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和他对立。 帘外是浅碧的薄裳,一条红绛的裙。 片刻之后,那条长裙已经消失在帘外。 他扭头看着窗外,七月的时令,暑气极盛,蝉鸣得令人躁动不安。 泉州的那一批玉料真的等到了,送到金陵,几部堪合,险险过关。 也不是什么大案,只要银钱到位,关系摆平,一切都好说。 等到应天府的赦文下来,关在监里的曲池就能回家了,也还好,只在里头只住了四五日,甜酿每天都要去送饭送汤,曲池住的是大狱里单独的小间,收拾得还算干净。 曲池慢条斯理吃着妻子送来的东西,面容很沉毅,等这番出去,他着手要收拾的,就是这场飞来横祸里曲家那些阳奉阴违,吃里扒外的东西。 人的心性,都是磨出来的。 曲父还在昏迷之间,已经躺了近两个月了,每日苏夫人都要推着昏迷的丈夫出来晒晒日头,曲夫人归家后,有些埋怨曲池起初瞒报父亲病情,但在病榻前也殷勤照料,只是对于这病情,众人实在有些束手无措。 原本以为可以很快把曲池接出牢狱,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曲家一直没有等到应天府的赦文,狱里一直不放人,往江都府衙去问,推给应天府,往应天府去,又推到了江都府,两方的说辞都是玉料一案尚未完结,要等判词。 曲家有隐隐有兴风作浪的气氛。 后来连狱里都不许曲家人探监,只许把衣物饭食交由狱卒带进去,甜酿突然就断了和曲池的见面。 吴江郭家,又一直来信催着曲夫人回去,郭家还有郭策在,曲夫人左右为难,交代了甜酿几句,先回了吴江,她一个新妇在曲家,无人撑腰,受到的是苏夫人和曲家二房的冷遇,也是瞬感疲惫,还要四处打点,为曲池在狱中奔走。 好在有杨夫人和曲夫人的助力,倒也不算孤立无援。 甜酿疑心其中是否有施少连的手笔,找人去施家看,施少连不知何时离开了江都。 甜酿一边愁闷,一边奔走,着实觉得处处受制,加之曲家人对曲池的遭遇俱是袖手旁观,更觉心头烦躁。 但在大狱内,每日都有人到曲池面前来,告知曲家之事,巨细靡遗,曲池束缚在狱里见不了外人,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后来曲池在狱里见的,偏偏只有施少连。 “是你在其中捣鬼?”曲池问施少连,昂起下巴,“你拦着应天府的赦文,不让我出去....你想如何?” “我我只是在一旁看戏罢了。”他眯起凉薄的眼,觉得有些好笑,“你们曲家的戏真是一日比一日好看,一波三折,上回见面,我就提醒你,家里家外的好戏都开唱了,怎么,你没给自己留一手退路么?” “倒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施少连微笑道,“我也算是救了你父亲一命。” 曲池竖起了剑眉。 他悠然道: “怎么那么巧,正要离开江都的前一夜,家里的老父就病倒了。汤药解不了,银针试不出毒,到底是什么病,哪个大夫都看不出来,看来看去....倒像是特意为了挽留这个冥顽不灵的长子生出的急病。” “要是能有一种毒,一日日喂进茶水里,最后神不知鬼不觉,人突然病倒了,那就皆大欢喜了。” “其实这样不对,这家中有个寄以重望的长子,性子实在惫懒,好在不在家里头,常年在外头厮混,这也算干净。可惜这长子新居烧了,铺子也没了,老父看他已成家立业,身子又渐不好,一心想要在此时送衣钵给他,啧....可有人急眼了,原本就等着把这家长子送走,一贴狠药喂给老父,反正早就得了病,死了也算合适,这家业在谁手里还不好说,至少和这长子没了干系。” 曲池脸色沉沉,从矮榻上站起来,眼神发狠:“你说什么...” 他笑得残忍:“那一帖药被人偷偷减了剂量,中间有人误传了话,把这毒提前撒到茶水里,这家长子留下来了,病床前日日夜夜有人看守着,争家产的人吓得也不敢动作。” “这长子大概也想捡起家里的担子,正巧又出了岔子,一桩内库玉料买卖,闹得不好,轻者让这长子威望扫地,重者让他牢狱之灾,可惜他也争气,竟也办下来了,那能如何,难道就让这长子得人心,名正言顺捡起那么多人的心血,当然是要想个法子,把他熬死一次,反正这老父昏迷了这么久,也算半死不活,不碍眼了,那长子的新妇,趁着还未怀胎,早些驱赶出去省事。” 施少连看着曲池,目光中满含怜悯:“不知道先熬死的是你父亲,还是你这只归巢的鸟?” “你以为我在中作恶?是我一路害你如此?”施少连勾起唇角微笑,笑容温润如玉,“我在我母亲灵前发过誓,我不作恶,也不害人。” 他不作恶,不害人,只教人。 曲池沉沉握着栏杆,眉眼狠厉,面色青白。 “想不想要我扶你一把?现在我还在帮你拦着外头那群人...”施少连嗓音温和,眉眼栩栩动人,“我原本想看着你被秃鹰啄死...这最好不过...你本就该死...可我毕竟有私心...” “一样的结果,你困在这里,被人层层枷锁,肆意陷害,看着你父亲在床上熬死,看着妻子被人欺负。”他微笑,“还是,我给你一个选择....你自己出来...让你父亲身体好起来,去修理曲家上上下下那群人,还有... “....停妻再娶...”他勾着唇冷笑。 曲池终于知道他处在一个什么样棋局里,从钱塘那个胡公子开始,一环一环,到现在,施少连用整个曲家...逼他亲手休妻,逼他毁去和九娘的这段情意。 他桃花眼似乎要灼烧起来,寒色冻人:“你做的局....却把自己当局外人...只为了...拆散我和九娘...” “你得的好处还不错么?一个老爹,一个曲家...与其到头来两手空空,还不如抓住些东西在手...” “你做梦。”曲池气极而笑,想让我放手,我偏不,我就算两手空空,也不可让你如愿...” “啧。”施少连挑起眉尖,施施然走出去,“我可以先给你点好处尝尝...” 隔日狱卒来说话,曲父白日里睁开了眼,稍稍转醒了片刻,九娘子衣不解带在病床前服侍,苏夫人当时也在场,吓得把汤药撒了一地,把九娘子责骂了一顿。 施少连回到狱里:“如何?” 这个疯子。 “九娘聪慧,心性坚韧,不会任人欺负。”曲池疲惫闭眼,“也会有法子的。” “你说曲夫人和杨夫人?她们倒是肝胆相照,妇人表率。”施少连微笑,“你长姊只是一个寡妇,若是夫家不想撑腰,她能如何?杨夫人有义气,倒是想来江都一趟,可惜她也有污点,二十年前她做家婢时携带罪臣之女出逃,这包庇之罪,被人知道弹劾上去,怕是连守备大人都要贬官罚责,何必呢。” 曲池在大狱里熬了很多日,其实都是一样的结局,现在的他守不到她到最后,最后睁眼:“我要见施少连。” 他对施少连黯然点点头,眼下一抹青黑:“我答应你...我要再见九娘一面...” “可以...”施少连沉吟,“说该说的话,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甜酿疏通了关系,终于得见曲池一面,见到曲池,亦是长长喘了口气,隔着栅栏抚摸他削瘦的脸庞:“怎么会这样呢...最近家里发生了很多事....” 他那双清澈的桃花眼已经暗沉了许多。 “家里都还好么?”曲池问。 甜酿将家中事巨细靡遗都说了,曲池点头,凝视着她:“你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我很好。”甜酿抿唇,小心翼翼问他,“二叔和苏夫人都在其中捣鬼,曲池...我有些担心...如果杨夫人和蓉姊在金陵疏通不了关系....” “我一定能出去...你在家中等我就好...有人会帮我....”他伸手去触她的娇靥,“只是...以后,辛苦你了。” 应天府的赦文下来,曲池出了大牢,却没有回到曲家。 他在烟花之地醉生梦死。 甜酿在家中等了他整整两个月,最后收到了一张休书。 那休书网罗了一切可以网罗之罪,满纸荒唐,却是曲池的笔迹。 甜酿看到书信,只是不信,坐在屋中不肯走:“我要见曲池。” 苏夫人笑眯眯的:“九娘还是趁早走吧,如今曲家容不下你。” 甜酿不肯。 这天下之大,哪儿有她的容身之处呢。 曲家人把她送出门外,将大门一阖,哐当一声,惊得她突然回过神来。 大街对面,有一架软轿静静等着她,王妙娘在朝她招手。 甜酿怔了许久,苦笑一声,慢步走过去。 “回家吧。”王妙娘语气也很平淡,“榴园早就收拾好了,就等着你回去。” 软轿走得很稳,她在轿内,回想这数年,只觉得是黄粱一梦。 轿子进了施家大门,在内院仪门前停下,她下轿,走过小时候玩耍过的园子,走过施老夫人居住的主屋,跨进新园子,沿着细碎的石子道,走过荼蘼架,进了榴园。 石榴花早已谢尽,枝桠上悬了一个个青色的小灯笼。 面生的婢女在清扫屋子。 她提裙,沿着台阶往内行。 都是旧模样,一如她走的时候。 她每日里吃的、喝的、玩的都在眼前,崭新的,干净的,整洁的。 似乎这四年,不过一瞬间而已,连半点灰尘都未落下。 内室妆镜锃亮,她看见镜子里的一张容颜,明明不是旧模样。 素白的帐子,是褪色后轻绯,边角还沾着昔年的色泽,枕褥锦衾,都是眼熟的。 两只鸳枕并排放着,锦被半卷半掀,有些凌乱,似乎是刚经历过一场缠绵,床头还搭着一件男子长衫,衫襟上,点点暗褐印记,像是陈年的血迹。 婢女们服侍她茶水吃饭,更衣沐浴,熏好甜香,送她入帐安眠。 她慢慢阖眼睡去。 半夜又突然惊醒,屋里有跳跃的烛火,还有沉沉的黑影。 那人大喇喇端坐在椅内,昂着头颅,半阖着眼闭目沉思。 她从床上起身,那人听见动静回头,勾了勾唇角,冷笑着睨她。 她默不作声,静静看着他。 时隔数年,他已经不是当年她记忆中的那个模样,不再是那个青柳一般,温润斯文的大哥哥。 跳跃的烛光下看,他藏身于半明半暗之间,是一个沉稳成熟的、阴鸷阴郁的成年男子。 施少连见她默不作声看着自己,挑眉冷笑:“妹妹连娘家都忘记了。” “曲家休妻,你也不肯走,真是个好媳妇。” 甜酿眼眶酸涩,咬着唇,只说不出话来。 “过来。”他将头昂在椅上,沉声唤她。 她掀开锦被,光着雪白的天足,在冰冷的地上一步步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偏首不看他。 他伸手,拉她洁白的衣袖,她又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是浓郁的酒气,再也没有清淡的茶香,眼眶一红,身子发软,跌坐在他脚旁。 他将身体凑上前,挨近她,在她面前,阒黑的眼眸盯着她的面容,一字一句,声音极轻:“到头来,你不还是无依无靠么?还是要回到我身边。” “不是想要活着么?来求我?” 第100章 第 100 章 他将身体凑上前, 挨近她,在她面前,阒黑的眼眸盯着她的面容, 一字一句, 声音极轻,语气刻薄:“到头来,你不还是无依无靠么?还是要回到我身边。” “不是想要活着么?来求我?” 两人隔得很近。 近到她能清楚看见他眼里的寒意,看到自己略有些茫然的面容,近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将她完全笼罩, 他沉重不稳的呼吸扑在自己凌乱的鬓发上。 近到他能看见她饱满唇瓣上未褪的一点唇脂,看见她眼睑下略显疲惫的淡青, 近到她身上的清新甜香慢慢侵入脑海, 她轻颤的身体搅动这一方的静谧。 求他么? 她该求他什么呢?说她已经累极, 乏了,求他放过,还是哭泣, 哀求, 求他怜惜。 “曲池....”她眼神黯淡看着他, 她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自己的丈夫,“他人呢?” “你不是知道么?不知道在哪个女人怀中醉生梦死....他不敢出来见你。”他面容上有一抹奇异的笑,冷酷又得意,“你丈夫拿你换曲家,换他以后的富贵安顺, 春风得意。” “你在他心中, 也不过如此啊。”他眉眼生动,话语轻飘,“说什么恩爱情深, 其实也是轻易就可舍弃的人,一转身就能抛之脑后。” “我从没有难为他,只要他再多撑些时日,就能从牢狱里走出来...他却忍耐不住,一心把你送给了我。” 他像鹰隼一般盯着她的神情,轻轻喟叹:“妹妹的眼光...向来不怎么好呢...一个两个...张圆、方玉、曲池...竟没有一个能善始善终....” 她想过要嫁,她嫁过的男人,最后无一不是离她远远的,成了毫无干系的人。 怪谁呢? 那一瞬间,她眼里是无法言说的伤痛,在他尖锐刻薄的目光下无所遁形,轻轻阖上了眼。 他沉沉盯着她痛苦,突然觉得心头快意,像一缸蓄满水的水缸,一块石头砸破,哗啦一声倾泻而出,流得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应该让她尝尝他受过的痛,受过的苦。 窗外的冷月,叩动窗棂的冷风,簌簌而响的树林,寒蛩不知躲在何处悲鸣,一声声,一声声,如泣如诉。 甜酿全身冰冷,两条腿在地上坐得麻木,撑着身子起来,摇摇欲坠要往外走。 他伸手,攥住她一只冰冷柔软的手,冷声问:“去哪儿?” “出去走走。”她平静回他,“屋里闷。” “不许。”他语气极硬。 她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光着两只足踩在冰冷的地上,眼神发冷,面色也如冰雪。 他喝了足够的酒,血液沸腾,身体也燥热,只要屏住呼吸稍一忍耐,额头就能闷出汗来。 他说不许,她便不动,任由他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手腕,偏首盯着描满婆娑树影的轩窗。 冰冷的手骨握在他手里,纤细脆弱,不堪一握,她什么时候有这样冰冷的手,他总记得,她是温暖的,细腻的,湿润的,像荡漾的春水,也像甜脆的梨汁。 水磨石的地砖太冷,寒意从足底扎根,慢慢往上弥漫,几要把她冻僵在地。 热度从他手心里来,体温一点点浸润她的玲珑肌骨,起初是温热,而后发烫,最后是黏闷的汗,和握力一样缠着她的手腕。 他看着她渐白的唇瓣,只不过轻轻一扯,她摇摇晃晃,塌着肩膀跌在他身上。 温香暖玉跌了满怀,脸庞撞在他胸膛。 体重和甜香扑过来,他打开身体,完全接住了她。 身体全部相触的那一瞬间。 另一只手紧紧掐住了椅圈,阻止自己去拥抱她,空荡的心头猛然被攫住,喉咙发紧,禁不住闷声轻哼,躯体趋近绷紧,满是酸涩和痛楚。 她半倚半靠,软坐在他腿上。 不可触,不可逆,身体自顾自翻滚着汹涌着。 她猛然察觉他呼吸里的急不可耐。 甜酿从他怀中抬眼望他,他眼眸黑沉,眸光翻滚如沸水,唇线绷得很紧,下颌内敛,是忍耐的神色。 他坦然迎着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绷着脸庞,握着她的那只手缓缓移动,把她的手牢牢摁住。 这意味不言而已。 他要她服侍他。 她轻轻勾了勾唇,说不上是微笑还是讽刺,抑或是自暴自弃,垂下眼眸,从善如流。 他呼吸沉沉,双手抓着倚圈,垂眼看着她不急不缓的动作,喉结滚动,心跳如擂。 在她的目光下渴望。 忍了四年,除了自纾,任何女人都不行,始终跨不过那道槛。 在那艘客船上,触摸她身体的那一瞬,他就明白,毁掉他的,是非她不可的执念。 挑逗她的同时一边抚慰自己,那种濒死的痛苦,自甘沉沦的唾弃,将他钉死在地。 雪白冰冷的手轻轻伸出,逼他阖眼,喉间溢出低吟,那一点冷意抚动无边燥意,滚动上来的却是灭顶的思绪。 他想占有她,想她化作自己的骨中骨,肉中肉,成为自己身躯里的一部分。 甜酿还未反应,被他拖抱起来,带入床榻,扔在枕褥之间。 她不拒绝,也不奉迎,静静看着他发红的脸,眉眼的躁动,沉重的呼吸,看着他不管不顾的动作,看着头顶素白的罗帐,看着锦衾上繁复的绣花,看着帐内半明半暗的光,眼神漂移,神情也在漂离。 行不通的。 甜酿躺在软枕上,露出个微讽的微笑,苍白如透明,晃进了他的眼里。 她那时多漂亮,只要他一个深吻,身体就是软款温柔,春意盎然,眼里都是缠绵的光芒。 后来和曲池也是极好的,两相偎依,情熟极透。 施少连盯着她,停住了动作。 想起客船上的声响,连绵不绝,长长久久,伴着着窃窃私语和轻哼。 心冷如铁。 他怎么不知道她的软肋,她哪儿最敏感,哪儿最软弱,哪儿最怕痒,他都能如数家珍,那会儿轻轻一捏,就像叼着幼猫的后颈,她只能睁着一双水润润的眼,任他为所欲为。 可如今又何必再伺候她,何必使出手段让她动情,他也要让她痛一痛。 他也露出个冰冷的微笑。 她紧紧皱着脸,绷紧了身体,蹬了蹬腿。 她痛,他也痛,剑眉紧皱,下颌紧绷,伤敌一千,自伤八百,这样也要伤下去。 痛得久了,两人都几近麻木,虐人,也在自虐。 为什么总要走到不堪的一步,一步又一步,像开膛破肚一样,为什么不能像一开始那样,他当个好兄长,她当个好妹妹,两人并肩站在清风朗月下,将那份情谊维持下去,她会对他很好很好,为什么要让她恨他。 屋内的声响渐多起来,像湖面涟漪荡开,一圈圈撞在帐上。 他见她额头都是热汗,面上湿漉漉,睫上还挂着颗颗泪珠,伸手去拭她眼角的泪。 她猛然把头一拧,躲开他的手,把脸靥埋进软枕,汗和泪都沾在枕上。 施少连目光发冷,轻哼一声,如她所愿,将她身体翻转过来,将她摁在枕褥之间。 卧房的烛火不知何时灭了,声响却一直没有停歇,不知停歇,不知疲倦,不知餍足。 这缠绵的情场,也像厮杀的战场。 有没有尝过那种感觉。 身体纠缠成一体,心却隔着千山万水。 你知道无能为力,无可挽回,却依然要头破血流,往绝路上走。 求不得。 第101章 第 10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