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代嫁和亲后我成了团宠》 一只软啾 从西北草原来的使臣团抵达大梁国都永安时,阮久正在马球场上拿进一分。 十六岁的少年郎穿一身状元红的薄春衫,马尾高束,袖口紧扎,腰缚玉带,脚蹬云靴。日光直照下,衬得他面色更白,额上颈上汗珠晶莹,一双杏眼微微凝定—— 紧盯着场上那个镂空彩绘的马球。 马球在各个画杖之间来回,最后朝他迎面飞来。 几个少年同时喊了一声:“阮久!” 被喊作阮久的红衣少年骑在马上,左手挽住缰绳,让缰绳在自己手腕上绕了两圈,右手握紧画杖,迎风策马上前。 马球就要从他身边擦过去时,阮久拽着缰绳,侧身一倒,扬手一挥。 只听得一声轻响,马球便转了个方向,朝对面飞去。 场上场下,无不屏息凝神,抻着脖子、搭着手帘去看。 只见那马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圆满的弧线,躲开扑上来阻拦的少年,径直落入网中。 平静仅持续了一瞬,随后场上场下一起爆发出震天动地的一声欢呼:“彩!” 阮久翻身坐好,小小地“耶”了一声,笑得一双圆眼都弯做月牙儿。 他挥了挥画杖,桃花流水小肥雀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他画杖上的彩绘是用矿石颜料蘸了金粉画的。 华贵又精致。 阮久这一球,大挫对手士气。之后半场,不论对面再怎么打,都盖不过阮久的风头了。 这一场马球赛很快就结束了,和阮久一个队伍的少年们都喜气洋洋地下了马,将缰绳与画杖丢给小厮,大步走向阮久。 “阮久刚才那一球真是绝了。” “啧,结果看台上的姑娘家全都撩着帷帽,看他去了。” 阮久衣摆一飞,也下了马,甩了一下束得高高的马尾,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不远处有人酸溜溜地说:“不就是赢了一场马球吗?高兴得跟在西北打了胜仗似的。” 众人闻言,皆是脸色一变。 说话那人是另一个队伍里的,因为输了马球,正被一群侍从簇拥着劝慰开解。 而他衣着华贵,头束金冠,脚蹬锦靴,看起来身份不凡。正是因此,这一群半大少年纵使气恼,也没有人敢说话。 那人在阮久面前停下,见他也不说话,愈发得势,叉着腰道:“阮久,你在看什么?” 阮久眨了眨眼睛,最后还是垂下眸:“回八殿下的话,阮久不敢。” 大梁天家姓萧,皇子行明字辈,这位八殿下名为萧明渊。 萧明渊是皇帝的晚来子,平素在宫里就横行无忌,习惯了事事顺心的日子。 陪玩的侍从太监,或许会因为他皇子的身份有意让着他,但这群半大的少年,都是心高气傲的年纪,又怎么会刻意相让? 他脾气臭,输不起,偏偏又只喜欢和他们在一块玩儿。 今日输了球,正是萧明渊恼火的时候,偏偏听见阮久那边吵吵闹闹的,他心中不快,脱口便呛了阮久一句。 他说话不过脑子,想着难得能够压上阮久一头,又开了口:“整天张牙舞爪的,一点都不像是亲哥差点死在西北战场上的人,是你亲哥吧?差点死在……” 阮久的眼睛倏地就红了,没等他说完,就攥着拳头,上前一步,定定道:“八殿下慎言,此事与我哥哥无关。” 萧明渊被他吓了一跳,往后一退,险些跌倒,被一群侍从扶住了。 他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人,重新支愣起来:“怎么?你一介商户之子,还想对本殿下动手?” 阮久圆溜溜的杏眼瞪着他,随时要扑上去咬他一口似的:“未尝不可。” 一群侍从连忙挡在萧明渊面前,阮久的朋友们也赶忙把他按住。 两边对峙,风雨欲来之时,忽然有一个小太监从远处跑来。 “殿下原来在这儿呢。”小太监快跑上前,朝一行人行了礼,然后转向萧明渊,“殿下快随小的进宫一趟吧,皇上正传呢。” 萧明渊顿时消了气焰,摸摸鼻尖:“可知道是什么事?” “西北的使臣团眼看着就要到了,皇上请几位殿下都过去看看。” 不是为了功课的事情就好,萧明渊松了口气,摆手道:“走。” 临走时,他还回头看了一眼阮久,阮久只当他在挑衅,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引得朋友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按住。 “好了好了,八殿下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走吧,今日赢了球,去客满楼吃点心,我请客,好不好?” 阮久瘪了瘪嘴,闷闷道:“我不去了。” “那你去哪儿?” “我回家陪陪我哥。” 想是方才萧明渊说的话,还有那小太监说西北使臣团的事情,戳着他了。几个朋友反应过来,也不勉强,只是好言好语地哄着他。 马球场外设有单间,供这些公子哥儿打完马球换衣裳。 朋友们一路哄着阮久,在各家包下的房间前挥手作别。 看着阮久进去了,才有人敢问:“诶,西北那个蛮族叫什么来着?” “鏖兀。” “什么?” “‘鏖战’的‘鏖’,‘兀立’的‘兀’。” “什么东西?怎么这么怪怪的?” 那人话音未落,阮久的房门忽然被人打开,阮久从里边探出脑袋:“就是那个该死的——” 他提气:“嗷呜!” 一片死寂。 阵阵窃笑。 最后是震天爆笑。 阮久再“嗷”了一嗓子,砰地一声把房门摔上。 房里,名为十八的小厮将巾子拧干,递给阮久:“小公子擦把脸吧。八殿下走的时候,派人来赔罪了,说等他从宫里出来,就请小公子去客满楼吃点心。” 阮久随便抹了把脸,就把巾子丢回铜盆里:“我少他那几块点心吃不成?不去。” 温水溅了十八满袖都是,他抱怨道:“小公子和八殿下不高兴,把气都撒在我身上做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萧明渊身边那个小宫女,你哄着我过去,你自己也好和她说说话。” 阮久不再看他,哼了一声,转头走到木屏风后边。 他扯开衣带,想起方才萧明渊的话。 萧明渊的话,一半对,一半错。 阮久确实是商户出身,却也不是寻常商贾家的公子,否则他也没有机会同这一群身份显赫的公子哥儿,乃至皇子一起打马球了。 他是梁国首富之子,有一群自小相识、非富即贵的纨绔朋友。 他们聚在一块儿,别的不会,唯独精通玩乐,马球蹴鞠、拨弦弄曲,都不在话下。 至于方才说起的西北蛮族“嗷呜”,阮久想到他们就牙根痒痒。 大梁西北边是一片极其辽阔的草原,游牧部落无数,其中最大的一个便是鏖兀。 早些年小部落以鏖兀为尊,而鏖兀又与大梁交好,还算是相安无事。 可是这几年不知为何,几个小部落屡屡侵扰大梁边境,鏖兀非但不予约束,反倒从中挑拨谋利。 大梁被几次战争掏空了国库,便动了让商人以钱财入仕的念头。说得直白些,就是“卖官”。 阮久的兄长阮鹤素有报国之志,从前一直苦于无门而入,此时也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 没多久,鏖兀再次进犯,阮鹤作为文职跟随上阵,在一次苦战中,身受重伤,险些丧命。 由此,阮久便记恨上了鏖兀。 前阵子大梁与鏖兀商定休战,所以鏖兀派遣使臣来到大梁都城永安。 阮久解下汗湿的衣裳,甩在衣桁上,喊了一声:“十八。” 十八忙应道:“小公子?” “刚才那小太监说,鏖兀的使臣团到了?” “是……”十八拉响警铃,“等等,小公子、小祖宗!你想做什么?” 阮久不回答,哼着小曲儿,自顾自地拿起干净的衣裳,抖落开穿上。 十八没听见他说话,急得要给他跪下了:“小祖宗你可不知道,鏖兀人个个儿都身高八尺,壮得跟熊似的,拳头比小公子吃饭用的……不,煮饭用的砂锅还大,一拳就能把人从永安街街头打到街尾。小公子可别自作主张去招惹他们……” 这时阮久已经换好衣裳,捋着头发,从屏风后边出来了。 他换了一身玉白衣裳,披一件单层的石榴红披风,贵气又张扬。头发重新扎起,仍旧束得高高的,发带两边与乌发一同垂下,尾处坠着两个月牙形的白玉。 “我就是去看看,瞻仰一下鏖兀风采,不可以么?”阮久抱着手,扬了扬下巴,“去牵马。” 十八苦劝无果,不情不愿地把缰绳交给阮久:“小公子,我们还是坐马车回去吧?马车舒服,还能在车里吃点心……” “不好。”阮久夺过缰绳,翻身上马,“走。” 待十八反应过来,阮久已经策马跑出去老远,只留给他一个石榴红披风在风中翻飞的背影。 他赶忙上马去追:“小公子,你别跑,等等我!” 阮久不回头,再挥了一下马鞭。 十八实在是多想了,他又不傻,怎么会平白无故去招惹别人? 他只不过是想看看,鏖兀族的人,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那样高大。 一路策马到北城门,道路两边有禁军护卫,阮久只好在官道边的空地上停下。 他来得巧,鏖兀的使臣团才和接待的官员见过礼,这时正往城门里走。 阮久看着,只见鏖兀士兵或骑马,或步行,看不出怎么就壮得像熊,也看不出究竟哪里与大梁士兵不同。 他看了一会儿,觉着没意思,才调转马头要走,忽然发现鏖兀队伍里,也有人在看他。 马车帘子往两边系,里边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那少年披着头发,穿着不知道是什么皮毛缝制的素色衣袍,肤色略黑,但眉眼干净,眼眸深邃漆黑,在日光下似乎在发光,扑闪扑闪。 像还未长大的野生小狼,在最温顺的年纪。 少年与阮久对上目光,知道自己偷看被发现了,也不害臊,咧开嘴就朝他笑,露出两颗洁白的犬牙,大方明亮。 阮久却一下子就恼了,有什么好笑的? 他摸了摸身边,没有找到趁手的武器,就举起手,朝他扬了一下—— 不许看!再看就打你了! 但那少年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也举起手,朝他挥了挥。 阮久气噎,抬手用衣袖挡住脸,不让他看。而后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好害羞的? 于是他放下手,毫不客气地朝对面扮了个鬼脸—— 略略略! ※※※※※※※※※※※※※※※※※※※※ 软啾:略略略! 大王:我直接“嗨,老婆!” 胖胖生:嗨,小可爱们~ 【每天下午18:00准时更新~~】新文开始太冷了,小可爱们不要养肥嘛~~胖胖生跪下来说 感谢禾禾煮珍珠的1个地雷! 感谢蔚池晏的10瓶营养液!感谢乔司的9瓶营养液!感谢和羞走的8瓶营养液!感谢佚名、吕吕吕吕、S的1瓶营养液! 两只软啾 北城门外,小厮十八终于追上阮久:“小公子,你跑得也太快了……” 他看见阮久的模样,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滚下去:“小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阮久扮鬼脸的动作一顿,松开手,搓了搓脸,一拽缰绳,调转马头就走。 马车里的异族少年看见阮久就这样走了,还有些奇怪,探出脑袋去看他。 跟在马车边的随从见他如此,赶忙上前询问:“大王可是有事?” 少年瞥了一眼那随从,并不说话,坐回马车里去,隔着窗子去看阮久。 那时阮久已经骑着马走远了,只留给他空中飞扬的石榴红披风的影子。 阮久从来不关心朝政外交,自然也不知道,他朝着扮鬼脸的那个少年,就是鏖兀大王赫连诛。 赫连诛年少继位,如今只十三岁。鏖兀政事有臣子操持,他尚未亲政,才得闲跟着使臣团来梁国看看。 梁国地处中原,梁人虽不及鏖兀人骁勇善战,却在商贸、文化上独占一筹。他此来中原,为了躲个清静,得个自由,也为了观摩。 但是一路行来,梁国百姓只把鏖兀人当做洪水猛兽,对他们避之不及,负责接待的官员无不是满脸皱纹、暮气沉沉,实在是不怎么好看。 而今见到阮久,他才知道,原来梁人之中也有生得一副好模样的人。 阮久不似鏖兀人高大,甚至有些瘦弱,肤色白皙,眉眼精致;也不似宇文诛所见梁人官员那样胆小,他敢看着他的眼睛,还敢跟他做鬼脸。 而且阮久做鬼脸也不难看,古灵精怪,十足可爱。 赫连诛想起阮久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是他一路行来,见过的最好看的景色了。 阮久浑然不知自己被异族大王夸奖了一番,骑着马离开北城门,在城墙外绕了半圈,自东门进城,经行永安大街,回到家。 他在偏门前下马,把缰绳递给门房,快步走进宅院。 过垂花门,经抄手游廊入月亮门,竹林假山相互掩映,清幽静谧。 这个院子里并没有下人伺候,也就没有人通报。但阮久行走时带起风,吹动披风,引得树枝上的鸟雀啾啾鸣叫,就像是通传。 阮久一边挥手逗鸟,一边往里走。 青石小径尽头,是一座藏在竹树之间的小竹屋。 今日天气好,廊前檐下摆了一张竹床,身着单衣的青年撑着头,斜倚在榻上,驼绒的毯子只盖到了腰上。一卷书册放在身侧,他垂眸看着,书页偶尔被风吹翻过去,他也不恼,指尖一点,就轻轻地翻回去。 “哥。”阮久喊了一声,解下披风,丢给十八,就上了前。 阮久的兄长阮鹤前年入仕,去年赴西北,在与鏖兀交战时受了重伤。阮老爷重金求医,才把他从阎王殿给抢了回来。 因阮鹤养病需要清净,阮老爷看中隔壁宅院的主人是个江南人,庭院布置别有韵味,要把此处买下来给阮鹤养病。 但永安大街上寸土寸金,宅院主人岂能轻易点头? 于是大梁首富阮老爷一挥袖,天上就开始哗啦啦地下金子,一直下到宅子主人连连点头,直说“够了够了”。 就这样,阮老爷把隔壁宅院买了过来,开月亮门,与自家并作一处,专给阮鹤养病。住家的大夫早中晚都来诊脉,不准下人打扰,要阮鹤摇墙上的铃铛,有了吩咐,才许过去。 当然阮久是例外。 阮久把兄长盖在腿上的毯子往上扯,一直盖到他的脖子上,还帮忙掖好被角,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 保暖,防风。 好好的一个谪仙美人儿,愣是被他盖成村口晒太阳的老大爷。 阮鹤温和地笑,将书卷合上,放到一边,拉住他的手,让他在竹床上坐下,帮他正了正披风:“马球赢了吗?” “那当然。”提起马球,阮久就眉飞色舞的,站起身来就要给兄长演示一下自己那一杆“神来之球”,“当时那个球就要从我身边擦过去,大约有这么远,然后我就这样……” 阮鹤看着他,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在他终于说完之后,笑着点点头:“很厉害。” 阮久高兴得尾巴要翘上天,重新在他身边坐下。阮鹤又搓了搓他的衣袖:“这才几月,就穿上春衫了?” “他们都穿春衫了,还有拿折扇的,我再穿带毛的,会他们被笑话的。” “手这样凉。”阮鹤说着就握住他的手,放进毯子里,帮他捂一捂。 阮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移话题:“等过几天更暖和了,兄长也去看我打马球。” 阮鹤搓搓他的手,应了一声:“好。” 阮久看着兄长,眨了眨眼,最终没有提起自己去北城门看鏖兀使臣的事情。 阮久赖在兄长那里吃了午饭,又陪兄长睡了个午觉——主要是他在睡,兄长在边上看他睡。 当然还有看书。 后来小厮十八在外边徘徊,被阮鹤看见了。 阮鹤朝他招手,低声道:“可是有事?进来说话。” 十八上前行礼:“回大公子的话,小公子的朋友派人来请,说是在客满楼订了位置,请小公子过去吃点心。” “是哪几家的公子?” “魏家,还有……晏家。” 这两家的公子是和阮久玩得最好的,阮鹤也都认识。 这时阮久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一只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抱着软枕坐起来,才睡醒,两颊还有潮红,迷迷瞪瞪地望着阮鹤。 “他们约你去吃点心。”阮鹤把他揉眼睛的手拿开,“反正在我这里也是睡觉,他们约你,你就去吧。正好我想吃莲花酥,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两个。” 阮久倒头又睡,再赖了一会儿,才坐起来。 他常来阮鹤这里,洗漱的东西这里都有。 阮久很快就梳洗好,向兄长道过别,出了月亮门,仍旧从偏门走。 可是才出府,阮久看见停在街对面的华贵马车,脚步一顿,旋即转身向回。 十八追上去要拦他:“小公子!” 阮久气得抬手要打:“连你也敢骗我了。” 他脚步不停,马车那边的人见状不好,也派了几个人来拦他。 正是早晨陪八皇子萧明渊打马球的几个侍从。 哪里是什么魏家、晏家来找?分明是八皇子萧明渊。 “小公子别走,殿下有请。” “小公子还生气呢?早晨那事,殿下回去没多久就后悔了。” “方才在客满楼,殿下见其他人都在,唯独没看见小公子,知道自己早晨惹了小公子,心里也不好受,这不就派我们来请了吗?” 这群侍从簇拥着阮久,就这样把他挤到马车边。 马车里的人端着架子,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 阮久梗着脖子不肯开口,萧明渊掀开帘子,朝他扬了扬下巴:“你上来吧。” 见阮久不动,萧明渊的语气才稍微软了些:“你上来,我有事情跟你说。” 阮久却道:“殿下有事,就在这里吩咐吧,我等会儿还有事,恐怕不能奉陪。” “你能有什么事?”萧明渊靠在马车窗边,压低声音,“事关鏖兀,是我刚刚陪父皇面见鏖兀使臣听见的。你要不要听?不听我就走了。” 阮久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撩起衣摆,踩着脚凳,爬上了马车。 他一坐稳,马车就开始缓缓行驶起来。 阮久与萧明渊同岁,萧明渊是被宠着长大的,阮久也不遑多让,他二人一直不大对付。 马车辚辚,阮久默了一会儿,问道:“不知殿下要说的……” 萧明渊摆手:“这里不大方便,等到了地方再说。” 上都上来了,也不能跳车。阮久只好听他的安排。 不多时,马车停下,侍从通报:“殿下、小公子,客满楼到了。” 客满楼是永安城中最有名的茶楼,茶水点心都是一绝。草原的奶茶,瓯越的花生酥、青梅茶,一应俱全。 甫下马车,茶楼总管便迎了上来,拱手作揖:“八殿下、阮小公子,里面请。” 萧明渊道:“去我的包间。” “是,这边请。” 大堂台上,乐师正抚琴奏乐。总管将两人迎上二楼正中、视野最好的那一个包间。 萧明渊掀袍落座,点了两样点心,又把菜牌推给阮久。阮久心不在此,随口要了一个。 总管陪着笑退出去,掩上房门。将菜牌交给伙计,又道:“手脚麻利点,顺便看着点,别让这两位打起来。” 八殿下与阮家小公子关系不好,永安城里人尽皆知。 有一回在客满楼狭路相逢,一个要听说书,一个要听小曲,互不相让,都往台上砸钱,愣是拿银子把台子砸出一个个坑坑洼洼的小印子,最后还出去约了一架。 所以将点心送进去的时候,伙计留意着这两人。见阮久神色淡淡,萧明渊仍旧是那样倨傲的模样,都格外安静。 有点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等点心都上齐了,萧明渊就把侍从都遣出去,让他们在门口看着,别让别人进来。 阮久问:“八殿下现在可以说了吗?” 萧明渊轻咳一声:“你知道鏖兀使臣这回来永安,要做什么吗?” “商定和约。” “那你知道他们要什么吗?” “无非是银子。” “还有呢?” “还有……”阮久想了想,“我们的工匠、书籍。” “嗯,还有呢?” 阮久拧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和亲。”萧明渊道,“他们要和亲。” “和亲?” “对,鏖兀的大王要从我们这儿娶一个王后回去。我是临走的时候,听见那个使臣跟父皇说的。” “和亲便和亲,你紧张什么?”阮久看着他,“难不成八殿下其实是八公主?” “去你的。”萧明渊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不知道,鏖兀现在的大王,被他们族里的什么巫师批过命,不能接近姑娘,否则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他身边伺候的人,都是男的。” “那又怎么了?就因为他身边的人都是男的,所以他娶的王后也得是……” 阮久哽住,见萧明渊一脸笃定,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蛮族男人的形象。那人高得像一座小山,满脸络腮胡,眼睛瞪得像铃铛,披着才剥下来、还冒着热气的熊皮。 这样一个中年男人,竟然要和梁国的公子、阮久的朋友们和亲。 阮久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到吃手。 这是何等的变态啊! ※※※※※※※※※※※※※※※※※※※※ 软啾:变态啊!QAQ 大王:老婆我没有!我不会长成这样!!!QAQ 感谢阿矿 1个手榴弹! 感谢乌衣巷里的大白鹅 2个;咕咕咕、白面书生、绀香一拾贰 1个地雷! 感谢阿矿 150瓶;蛋蛋蛋蛋 14瓶;荒以 13瓶;穆木木、梦璟_ 10瓶;不想学习、呦吼、解忧不解忧、小贤超可爱 5瓶;宫若曦 3瓶;沉迷毛毛无法自拔、蔓荆子、井上生旅葵、王问水并不是小半仙、不死 1瓶营养液! 一只猪猪 阮久平生所见王侯将相,除了在戏台上,便是自己那群纨绔好友的父兄。 比如眼前这位八皇子萧明渊的父皇。阮久托他的福,远远地见过大梁皇帝一面。 不过他没看出梁帝有什么帝王之相,反倒觉得他长得有点像自家的点心师傅。 不怪他理所当然地把鏖兀大王想成是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 阮久不确定地问了萧明渊一句:“你……说真的?” “我猜是这样,倘若单是和亲之事,怎么会压到最后,由我父皇与使臣单独来谈?一定是这次和亲与从前的和亲不同。” “天呐。”阮久惊讶得久久回不过神,最后握住萧明渊的手,情真意切,“那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想什么呢?”萧明渊甩开他的手,“寻常和亲,也是挑选臣子家的女儿封为公主,再嫁过去。就算这回要选男的,我父皇疼我,肯定不会让我去西北吃土。” 萧明渊想了想,又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反倒是你,你这个人太过招摇,最近还是注意一点,别被抓去和亲了。” “我无才无德,怎能担此重任?”阮久疼得眼里都泛起水光,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为了报复,也把他的手打得啪啪响,“殿下初初长成,品德兼优,机敏过人。我大梁正是用人之际,殿下不入鏖兀,谁入鏖兀?” “好了好了。”萧明渊败下阵来,把自己的手收回来,甩了甩,“我就是提醒你一下,你最近收敛一些。” 阮久哼了一声:“你没听见说书的讲褒姒妲己,要是鏖兀敢要我,我非把鏖兀搅得天翻地覆不可。” 萧明渊一下子就乐了:“就你?” “怎么了?我不行?”阮久扬起脑袋。 “别傻了,鏖兀艰苦,先不说吃的喝的如何,就是语言也不通,你过去待不到半天就想回来。然后你趁着夜里,偷跑出鏖兀的皇宫,出了城门——”萧明渊双手掩在面上,左右挪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怎么是一片大荒漠?到底该往哪里跑呀?” 阮久虽然生气,但是见他动作滑稽,也没忍住笑。 他只笑了一下,就抿着嘴忍住了。 萧明渊趁机给他斟茶:“我看见你笑了,今早那件事情,算我口不择言,就算过去了。” 阮久刻意拖了一会儿,才勉勉强强地点点头:“……好吧。” “本殿下亲自给你赔罪,你还敢端架子?”萧明渊把茶盏咚地一声放到他面前,“喝茶,给我喝完。” “我不渴。” “给我喝!” 这段对话重复到第十遍的时候,两个人对视一眼,最后很是嫌弃地推了对方一把。 “滚滚滚!” 两个人险些把对方从圆凳上推下去,动手不止,还动了脚。 正要打起来时,门外传来侍从通报:“殿下,几位公子求见,来谢殿下的点心。” 萧明渊与阮久迅速恢复正常。 阮久捻起一块玫瑰糕,萧明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请进来。” 他看了一眼阮久,解释道:“我刚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听他们说,你们都在这里吃点心,就想着过来看看。结果他们都在,偏偏你没在,想着你是不是因为早上的事情还生气。” 他转了话头,还挺得意:“我就顺手帮他们结了账,算是请他们吃的,所以他们过来谢我。” 阮久一阵无语,扭过头不看他。 这时,早晨与他们一同打马球的几个公子哥儿都进来了,见阮久也在,神色各异。 不久前才闹得僵着呢,这会儿又坐在一块儿吃点心了。 一个高高瘦瘦的素衣公子上前作揖:“我等方才要结账,才听说殿下来过,已经替我们付过账了,特意过来谢过殿下。” 这是御史大夫晏大人的长孙晏宁,他年纪稍长,性格宽厚,出门在外,一向都是他领着这一群小的。 萧明渊摆手:“不用客气,你们这就要走了?” 晏宁笑着看向阮久,佯叹道:“既然阮久也在这里,少不得要留下来陪他。” 省得他和萧明渊再打起来。 萧明渊道:“我和他都已经和好了,你们都这么小心做什么?” 晏宁忍住笑,点了点头:“是。” 另一位抚远将军府的魏旭魏公子倒是心直口快:“殿下的腿上,还有这么大一个印子呢,怎么就和好了?” 萧明渊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小腿上,有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不用想也知道,是方才阮久踹的。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怕他们再打起来,连忙把两个人分开了。 再添了几碟点心,让楼下台子上的琴师撤了,换上八殿下最喜欢的《采莲曲》。 萧明渊歪在榻上听曲子,阮久与两个要好的朋友——御史大夫家的大公子晏宁、抚远将军府的魏旭——一开始十八哄他出来,用的就是这两位的名头。三个人窝在一头打牌。 其余人等各玩各的,说说笑笑,甚是惬意。 阮久捏着一大把纸牌,一张白净的小脸极其拧巴:“完了,我要输了。” 魏旭胜券在握,敲敲他面前的桌子,催促道:“快点。” 晏宁温和,笑着道:“你就别催他了,他都要哭了。” 阮久犹豫了许久,才拣出两三张纸牌,放在桌上:“喏。” 魏旭面色微变,晏宁亦是摇头:“没有。” 于是阮久继续出牌。如此几回,他就把手里的牌清了空。 魏旭把纸牌往桌上一摔:“你不是说你要输了吗?” 阮久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是‘要输了’,又不是已经输了。” “你这人。”魏旭跳起来要打他,“每回都哭着说自己要输了要输了,结果每回都是你赢,你这个小骗子!” 阮久往晏宁身后一躲,晏宁张开双臂,掩护他逃下小榻。 房中顿时闹成一团,魏旭追着打他。 正巧这时,在房里伺候的伙计提着茶壶要出去换水,阮久连忙跟在伙计身后出去,临走时回头道:“你们先玩,我哥让我给他带点莲花酥,我出去吩咐一声。” 魏旭一把抽出萧明渊靠着的软枕要丢他,阮久逃得快,枕头就砸在了门上。 萧明渊没了枕头,“咚”地一下摔在榻上,回头怒目:“姓魏的,你干什么?” 魏旭道:“怎么?殿下是要像欺负阮久一样,欺负我了是吗?殿下是下定决心,要同我们一个一个都闹掰了?” 房里人听他们又吵起来了,都噤了声,不敢言语,十分头疼。 只有晏宁顶着两边怒火,从中劝和。 阮久默默地关上房门,将吵闹声都关在里边。 幸好他逃得快,要不他也得被挤在里边不敢说话。 他转回头,眼见着那伙计已经提着茶壶,要转过拐角了。他喊了一声:“伙计,等一下!” 偏偏那伙计没听见,只是径直往前走,已经转过拐角,下楼梯去了。 阮久叹了口气,低头看看自己赤着的双脚——方才魏旭“追杀”他,他就这样从榻上跳下来,连鞋也没来得及穿。 所幸客满楼的地还算干净。阮久白净的脚趾蜷了蜷,转身想要回去,就听见里面还在吵。 玉色的衣摆垂到脚面上,他扯了扯衣裳,想了想,还是去追那伙计了。 “等一下!” 他一边喊,一边走过拐角,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就撞到了一个人。 他没站稳,被撞得后退几步,那人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扶好了。 “谢谢。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好像格外暗些,我就没看清楚……” 阮久回过神,抬起头,只见四五个膀大腰圆的蛮族汉子并排站在他面前。最高的汉子只比屋顶矮一点儿,最矮的也比阮久高一个头,犹如群山突起、遮蔽日光。 他说怎么好像忽然天黑了呢。 原来是他们把光都给挡住了。 阮久仰着头看他们,才看了一会儿,脖子就酸了,要往后退,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还被人握着。 扶住他的这个人也是蛮族装扮。不过所幸这人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没有其他的蛮族汉子这样高壮,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凶狠。 阮久挣扎着要把手给收回来,却不想比他还小的少年力气比他大,他一时间竟抽不出手。 阮久道:“实在是对不起,我请你们吃点心吧?算是给你们道歉。” 但这些人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似的,没有什么反应。 阮久同那少年大眼瞪小眼。 最后阮久蹙眉,少年朝他扬起笑容,露出两颗犬牙,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 他这一笑,阮久才想起来。他们白天见过,他就是鏖兀使臣队伍里,坐在马车里的那个少年。 而那少年好像早就认出他来了。 那少年看着他,说了一句鏖兀话。 阮久想了想,朝他招招手:“你——好——”他把每个字都拉长:“你听得懂汉话吗?——” 少年没有回答,反倒是萧明渊从包间里出来了。 “阮久,你别这样傻里傻气的,他听不懂,他们都听不懂。”萧明渊大步上前,把他往自己身后拽了一把,“我说你怎么没穿鞋还在外边呆这么久,你是赤脚仙人?” 晏宁把阮久的鞋提出来,放到他脚边,温声问道:“没事吧?” 魏旭看了一眼现在的局势,扭头就朝包间大喊:“快玩了!别出来!阮久叫鏖兀人给堵了!” ※※※※※※※※※※※※※※※※※※※※ 阮久和他的朋友们:《热血 大梁》 大王:《参观旅游》划掉《相亲守则》 感谢乌衣巷里的大白鹅 2个;咕咕咕、阿矿 1个地雷! 感谢一只鲸鱼、蛋蛋蛋蛋 15瓶;茶茶、七个空格、锦衣昼行 5瓶营养液! 一只羔羊 阮久自小在永安城中长大,在一块儿玩得好的纨绔朋友有一大堆。 这时听魏旭说,他被鏖兀人堵了,不单是方才在一个包房里吃点心的朋友们出来了,就是碰巧在客满楼喝茶的公子哥儿们也都出来了。 不过几息,阮久身后也站了十来个人,给他撑腰。 与对面的鏖兀人相比,毫不逊色。 但到底是阮久先撞了人,他也没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扯了扯萧明渊的衣袖,小声道:“不是,是我撞上他们……” 萧明渊拨开他的手:“你别怕,我给你做主,你先把鞋穿上。” 晏宁也拉了拉阮久的手,阮久没办法,只能先躲在晏宁身后穿鞋。 萧明渊不耐烦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鏖兀人,喊了一声:“张大人!” 直到他喊,一个肥胖的中年官员才从那群鏖兀人中走出来。 原来鏖兀使臣出门,是有大梁官员陪同的。 这位张大人满脸的褶子都在笑,弯了弯不太明显的腰,朝萧明渊行了个礼:“八殿下,不知八殿下也在这里,今日殿下在楼里的开销就由下官……” 萧明渊并不理会他的讨好,怒气冲冲道:“父皇让你跟着鏖兀使臣,他们都在这里欺负阮久了,你是干什么吃的?” 阮久再拽了拽萧明渊的衣袖,解释了两句,但萧明渊怒气冲冲的,根本听不进去话,拍拍他的手背:“你别怕!” 那位张大人赔着笑解释道:“殿下,事情发生得太急,下官还没来得及反应……” “没来得及反应?我看你反应半年也反应不过来,我大梁什么时候录用了你这样反应迟钝的官员?该出来的时候不出来,光会躲在后边看热闹。倘若今日我不在这,阮久是不是该被他们打了?” 阮久摸了摸鼻尖,应该……没那么严重吧。 萧明渊一挥袖,对张大人道:“滚下去,我明日就禀告父皇,这份差使你也不用当了。” 但萧明渊到底也才十六岁,张大人见他这样步步紧逼,面色一变,收敛了太过谄媚的表情,看似恳求,实则要挟:“殿下,这些鏖兀人都不懂得汉话,倘若下官走了,只怕事情更糟,这位阮小公子难免……” “我让你滚蛋!又不是单你一个人会鏖兀话。” 张大人拢着手,他倒想看看这群纨绔子弟里,究竟有谁懂得鏖兀话。 萧明渊用鼻子嗤了一声,扬了扬下巴:“魏旭,露一手。” 魏—— 张大人听见这个姓氏,马上明白过来。 抚远将军魏府,早几十年就驻扎在西北边陲。魏府的人,怎么能不懂得鏖兀话? 魏旭对萧明渊龇牙:“要你来差遣我!” 看来他们吵架还没好。 不过这时正是需要一致对外的时候,魏旭上前,抬起右手放在胸前,朝鏖兀人行了个礼,用鏖兀话问了声好。 萧明渊再次看向张大人:“还不快滚?” 张大人面色变了几变,一甩衣袖,说了一声“下官告退”,心有不甘地离开。 魏旭在那边同鏖兀人交涉,萧明渊扭头看向阮久,解释道:“大多数鏖兀人听不懂汉话,他们不爱学汉话,反正我们也不爱学他们的话。那个姓张的听得懂鏖兀话,父皇就让他陪同鏖兀使臣,简直是我大梁蛀虫,我明日就让父皇把他踢走。” 萧明渊看了一眼为首的那个鏖兀少年,对阮久道:“那就是鏖兀使臣,名字叫做赫连诛,后边的都是他的跟班,不知道鏖兀派一个这么小的使臣过来做什么。” 阮久点点头,还没来得及问是哪个“诛”字,魏旭就回来了。 “赫连使臣说是一场误会,是他看见阮久,有点激动,就拉了他一下。” “激动?”萧明渊拧眉,“他干嘛对阮久激动?” 阮久道:“我早晨和他见过一面,可能是因为这个。” 他又对魏旭道:“魏旭,麻烦你跟他说,也怪我不小心撞上他们,语言不通,才闹了笑话。他们今天在客满楼的花销算在我头上,算是我给他们赔罪了。” 萧明渊撇了撇嘴:“不就是撞了一下嘛,他们还把你给吓着了呢。” 晏宁劝道:“殿下,往日我们在这里打闹,算不得什么大事,如今涉及两国邦交,还是以大局为上。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哪有因为撞了一下就打起仗来的?就算陛下偏袒殿下,难道也会一起偏袒我们?到时闹起来,阮久就是头一个被问罪的。” 萧明渊看了一眼阮久,最终还是朝魏旭摆了摆手:“你去说。” 魏旭应了一声,又去传话。 不多时,他转回头:“他说不要紧。” 阮久点点头,转眼看见那个鏖兀使臣赫连诛正看着他。 这人怎么这么喜欢盯着他看? 事情就这样被揭过去,一行人也都要散了。 可是正当此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一队执剑士兵从外面破门而入,进入客满楼,分列两边。 一位青袍官员掀袍进门,他身材清瘦,却声如洪钟:“何人在此闹事?” 二楼的纨绔少年将底下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声音传过来时,都是一个哆嗦。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可是永安闹市不得纵马,违者会被京兆府尹抓起来、蹲牢房、挨板子。 这位青袍官员,便是纨绔子弟们的克星,京兆府尹陈大人。 就连萧明渊也怕他三分,只能低声询问:“谁把他给喊过来的?” 阮久摇头,看见躲在一搂的客满楼总管。总管委屈巴巴地蹲在柜台后边,朝他抱了抱拳—— 小祖宗,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你也体谅体谅我这小本生意吧。 这下事情闹得更大了。阮久气结,攥着拳头,还没来得及朝他挥两下,陈大人就看了过来。 阮久连忙收回手,改换手势,朝总管比了个心。 ——爱您哟。 那头儿,陈大人抬头看见他们,冷哼一声,抬脚就要上楼:“嚯,都是熟人,好几日没见了,小孩静悄悄,必定在作妖,你们今日又作什么妖呢?” 楼上众人都紧张得很,你扯扯我的衣袖,我拽拽你的手。 “快想法子啊,这要被我爹娘知道了,我又得跪穿地板了。” “真要去京兆府走一圈,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家呢。” 这时陈大人已经上了楼梯,也不管堵在楼梯口的鏖兀人听不听得懂汉话,抬手就推开他们:“劳驾让让,多谢。” 眼见着陈大人就要到眼前了,十来个少年害怕得魂都要飞了。 “说说吧,今天又做什么……” 陈大人到了面前,阮久忽然上前一步,拍起手:“欢迎鏖兀使臣来访,热烈欢迎!” 众人迅速反应过来,掌声雷动:“欢迎欢迎!” 阮久上前,伸出双手,同赫连诛拥抱了一下,亲亲热热地揽着他的肩。 鼓掌完毕,阮久道:“陈大人,我们听说鏖兀使臣来访,正巧来了客满楼,我们就想欢迎一下他们。但是没想到语言不通,闹了点误会,现在已经没事了,误会解开了。” “继续鼓掌!” 他说得信誓旦旦,不止其他少年,就连他自己都要信了。 旁人纷纷附和,掌声雷动。 陈大人的嘴角抽了抽,努力压下翘起的嘴角,严肃的山羊胡须一抖一抖的。 鬼灵精。 陈大人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鹰隼似的锐利的目光环视一周,暂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最后警告他们:“不许做坏事。” 众少年连忙保证发誓:“一定一定。” 陈大人点了点头,临走时还朝鏖兀人抱了个拳。 他带着执剑士兵撤出客满楼的时候,少年们都松了口气。 阮久松开赫连诛,朝他笑了一下表示感谢,转身走到朋友们那边。 萧明渊拍拍阮久的肩:“阮久行啊阮久。” 阮久抱住晏宁的手臂,站都站不稳了:“我都快吓死了。” 萧明渊摆手:“行了行了,都回去吧。刚才过来帮忙的,有一个算一个,今天的花销我全包了。” 少年们欢呼“多谢八殿下”,各自要回各自的包间去。 阮久也要跟着朋友们回去,对魏旭道:“你跟鏖兀人说,他们今天的花销……八殿下包了。” 萧明渊拽住他的腰带:“你找打!”他对魏旭道:“说阮久包了。” 魏旭不知道该听谁的,最后晏宁道:“行了,算我的吧。” 阮久忙道:“好了好了,算我的!” 等他们都决定好了,魏旭才过去传话。 听过传话,赫连诛点头,看着阮久说了一句什么,随后魏旭道:“阮久,他说不要紧,不用你破费了。” “那也行。” 阮久朝赫连诛笑了一下。 赫连诛又对着他说了一段的话,魏旭脸色发青,不肯说话,阮久问:“他刚才说什么?” 魏旭抿了抿嘴角,不知道该怎么翻译:“阮久,他说……”他停顿良久:“不要紧。” “啊?”阮久疑惑道,“可是他刚刚说了好长一段话,和前面那句‘不要紧’好像不太一样。” “这是鏖兀民歌里的一句话,就是……” “什么?” “他说……他说你像沙漠里的清泉、草原上的小羔羊,清晨带着露水的玫瑰花、夜间月光照耀下结了冰的小湖泊一样漂亮。” 魏旭一口气说完这话,自己也听不下去:“阮久,他……他调戏你!” 萧明渊怒发冲冠,转头去找武器要“大开杀戒”。晏宁则连忙派人出去,看京兆府尹陈大人走远了没有,可别再惊动他。 而赫连诛朝阮久露出一个明亮熟悉的笑容,像一头草原上肆无忌惮、大胆表示喜爱的小狼,甩着尾巴,围在小羔羊身边绕圈,然后把脑袋埋在小羊绒毛里,深深地嗅了一口小羔羊身上的香气。 阮·小羔羊·久:??? ※※※※※※※※※※※※※※※※※※※※ 大王の爱biu~biu~biu~ 大王:这就是梁人吗?爱了爱了,像进了羊圈一样,简直就是天堂 胖胖生好冷,要小可爱们抱抱! 感谢咕咕咕、乌衣巷里的大白鹅、博尔赫五 1个地雷! 感谢不吃香菜吃贡菜 10瓶;不死 3瓶营养液! 一只狗勾 阮小羔羊是有一群纨绔朋友不假,但他们从没调戏过良家妇女。 有京兆府尹陈大人盯着,再加上他们并不觉得用扇子挑起小姑娘的下巴,对小姑娘说“小娘子好漂亮啊”,是一件比马球纸牌还要好玩的事情。 他从来遵纪守法,却不想今天被一个新来的鏖兀少年给调戏了。 阮久久久久久回不过神,正当他出神时,赫连诛大步上前,牵起了他的手。 赫连诛比他矮一些,抬起头看他时,漆黑的眼睛像是在放光,笑得真诚,像讨要宠爱的小狗勾。 从跟在赫连诛身后的侍从,便能够看出一些。赫连诛自小便是由这些五大三粗的随从陪着长大的,不要说玩伴,便是连同龄人都没有。 他来梁国,第一个看得上眼的人是阮久,阮久还有这么多的朋友,个个儿都讲义气、玩得好。 阮久就像一个小太阳,热烈灿烂,赫连诛忍不住想靠近他。 鏖兀人一向坦率,所以他夸阮久长得好看,想着先把阮久哄开心了,再和他一起玩儿。 赫连诛满脸都写着“我想和你玩”。 但阮久显然并不开心,也没有接收到他发送过来的讯息。 这时萧明渊怒斥一声“呔”,从走廊尽头抱起一个巨大的花盆,准备给阮久出头。 晏宁与魏旭赶忙阻拦:“殿下,殿下,这可使不得。” “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我大梁良家妇……”萧明渊停了停,看了一眼阮久,“调戏我大梁良家公子,简直是无法无天,我回去告诉父皇,父皇也会觉得我做的对!” 阮久下意识拉着赫连诛后退两步,萧明渊顿时就炸了,抱着花盆就要上前:“他刚刚还说自己看见阮久会激动,他就是故意的!你还护着他!” “你冷静一点!”阮久护着赫连诛,一边往后退,最后退到赫连诛的那群随从那边,险些跌倒,还被其中一个扶了一下。 阮久回过头,朝那人笑了笑:“谢谢。” 晏宁与魏旭拦不住势如疯狗的萧明渊,萧明渊抱着花盆已经到了眼前,举了两下,但是没能举起来。 阮久眼疾手快,一把从他怀里夺过花盆。 那花盆大得很,里边栽着的是文竹,极其旺盛。 阮久有些拿不住,赫连诛便伸出手,帮他托了一下,又朝阮久笑了笑,意思是“不用谢”。 萧明渊看着又要炸,被阮久一个滑铲铲得后退两步。 “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晏宁把这位臭脾气的萧明渊带走,同他分析利弊关系:“殿下如此行事,是要将我们都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吗?” 这头儿,鏖兀人白看了一场戏,就是看得还不太明白。 他们隐约察觉到,这个花盆,好像是冲着他们来的。 阮久看萧明渊走远了,想起自己身后是一群鏖兀人,手里还抱着一个烫手的花盆,只觉得后背发麻,脚趾抓地。 他迅速把花盆塞到赫连诛手里:“这是给你的礼物!” 而后他想起,鏖兀人都听不懂汉话,连忙让魏旭传话。 魏旭一脸“竟然还能这样”的惊异表情,如实传达。 阮久表情真诚,赫连诛抱着花盆,笑容明亮。 只是魏旭和那群鏖兀随从看起来表情古怪。 那有什么关系?赫连诛信了就行。 阮久松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那头儿晏宁已经把萧明渊哄好了,疯狗萧明渊已经安定下来了。 “撤了。魏旭你跟他说一下,我们要走了。” 阮久精疲力竭,看着赫连诛的模样,只觉得他活像是用两条后腿站着,晃着前爪,求人来揉的小狗勾。 阮久一时没忍住,朝他伸出手,搓了搓他的脑袋。 阮久的手才碰到他的头发,他整个人就开始冒起傻乐傻乐的泡泡。 鏖兀人,或者说这个鏖兀人的头发没有阮久想得这么硬,还挺舒服的。 于是阮久伸出双手,狠狠地挼了挼赫连诛蓬蓬的头发。 好玩! 赫连诛也是这样想的! 那时魏旭正用鏖兀话向鏖兀人道别,见阮久如此,十分迷惑:“你做什么呢?” 阮久忙收回手,赫连诛的眼睛瞬间变成湿漉漉的不舍。 阮久道:“你跟他们说……这个是、大梁表示道别的动作。” 小机灵鬼总有无数个理由糊弄过关。 阮久和朋友们走了,赫连诛原想跟着他一起走,但是被拒绝了。 因为阮久说,他要回家吃饭了。 阮久离开客满楼的时候,赫连诛就站在二层走廊上,目送他离开。 来自鏖兀的小狼有些挫败,他的小羔羊就这样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身后的随从上前,要拿过他手里的花盆,又要安慰他,赫连诛看了他们一眼—— 难看! 客满楼外,阮久和朋友们道过别,想着让十八去租一辆马车过来。 萧明渊一把薅住他的衣领:“走,我送你回去。” 马车里,萧明渊抱着手,靠在软枕上,语气不满:“鏖兀人未免太没有规矩,派了这样一个使臣过来,头一回见就对你说这样的话。” 阮久道:“这件事情确实不宜闹大。” 萧明渊不语,阮久继续道:“再说了,我不是都……”他甩了一下马尾:“讨回来了吗?” “你那算什么讨回来?”萧明渊坐直起来,像方才阮久对赫连诛做的那样,揉搓他的脑袋,“就一阵乱摸,早晨你不是还敢跟我打架吗?怎么遇上鏖兀人就不敢了?” 阮久疯狂摇头,甩开他的手:“我还不是为了你,真打起来了,你怎么向你父皇交代?” 他气哼哼地扭过头,掀开马车帘子,朗声道:“前面停车!” 萧明渊一把拽过帘子放下,同样没好气地喊回去:“还没到你家!” “我不坐了!” “随你的便!” 一声比一声大,车夫坐在前边,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被震聋了。 马车在路边停下,阮久也不用脚凳,掀开帘子就跳了下去:“十八,走!” 马车里的萧明渊忽然又喊了一声:“站住!” 阮久回头:“干嘛?” “把帘给我弄好。” 萧明渊指着被阮久弄乱的帘子,车夫弱弱地说了一声“还是小的来吧”,伸手要去弄,但被萧明渊一眼瞪回去了:“我叫他弄。” “我弄就我弄。” 阮久踩上脚凳,将车帘团吧团吧,一扬手,就把帘子甩到马车顶上。 萧明渊愤怒地大喊:“阮久!” 阮久已经笑着逃跑了。 但他就算钻进人群,身上的红披风还是显眼得很,像一条红色的小鲤鱼,摆着尾巴钻进水里。 阮久甩着荷包在外边逛了一会儿,直到饭点,才回到家。 他回自己院子换好衣裳,去了饭厅。 饭厅里正摆饭,仆从进进出出,不闻半点声响。 阮久探出脑袋看了一眼,爹娘还没到,兄长阮鹤坐在圈椅上,腿上盖着驼绒毯子,正闭目养神。 虽然阮鹤在养病,但每日晚饭,总是要一家人一起吃的。 不知是否兄弟连心,他不用睁眼,也知道是阮久回来了。 “回来了?” 阮久跨过门槛,应了一声:“哥。” 他看见阮鹤,才忽然想起,自己出去的时候,阮鹤让他带莲花酥回来。 事情太多,他就忘记了。 阮久嘶了一声,小声道:“哥,莲花酥,我不小心忘记了,下次再给你带吧。” 阮鹤转头看他:“和朋友一起玩儿,玩到忘记了?” 阮久使劲点点头:“嗯。” 他决意不让兄长知道鏖兀的任何事情。 他连大梁与鏖兀要议和的事情都没告诉阮鹤。 知道了又能怎样?平白闹心,耽误兄长养病,不好不好。 阮鹤却问他:“没有遇到别的什么人?我听说京兆府尹陈大人下午带着人去了客满楼,不会是你做了坏事,陈大人带人去拿你吧?” “不是我,不是我。” 阮久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同时发出“略略略”的声音。 阮鹤掐住阮久的脸,让他停下动作。 阮久“哎呀”一声:“哥哥,痛痛!” 正巧这时,阮老爷与阮夫人也到了,见他这副模样,两位家长十分迷惑。 “老阮,你小儿子傻掉了。” “夫人,不要推卸责任,这是咱们的小儿子。” 阮鹤松开手,按了按他脸上的酒窝,轻轻地笑了一下,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天晚上,阮久抱着枕头,歪在榻上看画本。后来十八进来催他睡觉,他就把画本丢开,抱着被子往里边一滚,准备睡觉。 月光透过薄纱帐子,照在他的身上。 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见鏖兀大王和梁国某位小公子成亲的场景。 黑风寨——阮久睡前看的话本里的土匪寨——一般的鏖兀宫殿里,小山似的蛮族汉子站成两排,简直就是“两岸连山,略无阙处”。 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鏖兀大王,牵着一个着喜服的小公子,踩在狼皮地毯上,大步走进来。 阮久走近了,想看看究竟是谁去和亲,却始终看不清楚。 那小公子一会儿变一个模样,都是和他要好的朋友,御史大夫晏家的晏宁、抚远将军府的魏旭,等等等等。 就跟他在赛狗场里赛狗一样刺激。 然后入洞房,鏖兀大王去洗澡,小公子坐在床边等他。 鏖兀大王把小公子按倒在床上,再然后—— 再然后小公子就给鏖兀大王擦了一晚上的头发。 鏖兀人的头发都蓬蓬的。 鏖兀大王像一头大狗,阮久不知不觉就把自己代入那个小公子,然后沉迷挼狗。 十分快活!睡梦里的阮久笑出声来,鏖兀人的妙处就在于此! ※※※※※※※※※※※※※※※※※※※※ 预言家·软啾梦见了五年后的剧情,就是没做完(不是 感谢博尔赫五 1个地雷! 感谢兔子和胡萝卜 10瓶;蛙蟆 8瓶;一只鲸鱼 6瓶;三文鱼公公 5瓶;不死 3瓶;345 1瓶营养液! 一只臭猪 阮久在梦里挼狗挼了个爽! 他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十八挽起帐子:“小公子今日要去哪里玩耍?” 阮久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伸手抓了抓挂在床边的狗毛毛毡。 在梦里挼了狗,他还有些意犹未尽。 于是他吩咐十八:“好久没有带我的小狗勾出去走走了,把它牵出来,我带它上街去收保护费。” 不多时,阮久脚踩锦靴,头戴明珠,一身正红圆领袍,束袖窄腰,意气风发地出现在阮府门前。 他转着手里的折扇:“来人呐……” 扇子掉了。 阮久往边上挪了两步,把自己的失误踢走,若无其事道:“来人呐,把小爷的流星牵上来。” 十八牵着一条油光水滑、威风凛凛的大狼狗上前。 阮久唤了一声“流星”,它却不肯动。阮久只好上前去牵它:“走!流星,我们走!” 大狼狗仍不肯动,阮久拽着狗绳和它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阮久屈服了:“好好好,开饭,我们走。” 只是换了个名字,狼狗就哒哒地迈着小碎步跟他走了。 永安城的纨绔子弟,人手必备一条大狼狗。 阮久朋友们的狗都叫追风、踏月之类的名字,他从庄子里把小狗带回来时,想着绝对不能被比下去,翻烂了好几本字书,一直到小狗长成大狗,才确定“流星”二字。 但也是在名字没确定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去喂狗,都大声地喊:“开饭啦!” 所以,尽管阮久纠正了无数次,但这条傻狗坚持认为“开饭”才是自己的名字,拒绝回应“流星”这个名字。 气得阮久直撵它:“真没出息。” 跟在他身后的十八提醒道:“小公子,走反了,咱家铺子在这边,要收保护费得去咱自己家的铺子。真要收了保护费,咱们都得进京兆府。” 阮久拽着狼狗调转方向。 新的一天,新的纨绔生活。 永安繁华,谯门画戟,金楼碧台,朱轮钿车。 五六个小厮陪同,阮久牵着名为开饭——流星的大狼狗,阔步走在大街上。 然后阮久和他的大狼狗出现了分歧。 阮久要去自家店铺里收“保护费”,开饭闻见肉香,要去“开饭”,死活要去另一条街。 阮久拽着狗绳:“流星,你给我回来!” 身后的小厮要帮他拽,他又不肯,结果反被狼狗往前带了两步。 没办法,最后只能顺着开饭的意思。 东市宣阳街上,酒楼茶馆居多,早早地就开了市,搭着白巾的伙计在门前揽客,饭香肉香顺着风就飘到了前边。 阮久用过早饭才出的门,兴致缺缺,只是牵着小狗随便看看。 没走多久,他忽然看见萧明渊就在前边不远处。 八皇子出门,排场一向大得很。十来个侍从围着,打伞的,打扇的,还有打发过路人的,总之把他和路过的百姓分得远远的。 阮久踮起脚尖望了一眼,被萧明渊头上金冠晃了一下眼,确定是他之后,回头朝几个小厮挥了挥手:“你们都先回去,十八跟着就行。” 几个小厮都退下去之后,阮久把狗绳交给十八,让他牵着,自己悄悄从背后靠近萧明渊。 萧明渊的侍从早已发现,阮久竖起食指,朝他们“嘘”了一声。 侍从们都认得他,都转回头,忍着笑,若无其事地不开口。 阮久噌的一下窜到萧明渊身后,一把抓住他的肩:“汪汪汪!” 萧明渊嚎了一嗓子,若不是被阮久按着,只怕现在已经跳到屋顶上了。 萧明渊是永安城里唯一一个不养狗的公子哥儿。 他怕狗,特别怕。 萧明渊吓得脸色都白了,回头见是阮久,气得要打他。 阮久抱住他的肩,给他顺顺毛:“我让十八牵着狗呢。” 十八和开饭一起,向萧明渊挥了挥手和前爪,萧明渊哧溜一下滑出去好几丈远:“把它给我拿远点!” 阮久弯着眼睛,从十八手里接过狗绳:“我牵好了。”他转头看看眼前的店面:“你怎么来小云斋买蜜饯了?你不是不爱吃这些……” 他话音未落,铺子里走出几个彪形大汉。 阮久表情凝固,反应过来之后,连连后退:“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装狗吓人……”他转头看向萧明渊:“对不起嘛,你说话呀。” 萧明渊见他傻傻的,伸长手,勾住他的衣袖,把他往自己这里拽了一把:“鏖兀人。” “啊?”阮久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群人就是赫连诛的那群随从。 “还不都怪你。”萧明渊咬牙道,“偏要把那个花盆送给赫连诛,父皇问我,我又不敢说是什么事情,就说是我送的,结果父皇非说我有心。” 阮久呆:“那不是挺好的吗?” “好个屁。父皇说,既然我有心,那不如鏖兀人在永安城里的这段日子,都由我来作陪。” 这时候,抚远将军府的魏旭魏小公子也黑着脸,从里边出来了。 阮久指了指他:“那……” 魏旭一个箭步冲上前,指着萧明渊道:“还不都怪他。” “怎么了?” “他让陛下把原本负责随行翻译的张大人给踢了,现在鏖兀使臣身边没人懂鏖兀话,陛下就说,既然人是八皇子赶走的,那就由他再举荐一个人顶上,结果他就……” 阮久看看这两人,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所以他就举荐了你。” “你还敢笑?” 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他,阮久抿着嘴,眨眨眼睛,真诚地看看这两个人:“对不起嘛,我不笑就是了。” 他们说话的同时,那几个彪形大汉分做两排站到门边,赫连诛从里边出来,兴致缺缺地把荷叶包着的蜜饯交给侍从。 然后他抬眼看见阮久,阮久…… 阮久的小狗勾也看见他了。 “哎!”阮久被忽然跳起逃窜的开饭吓了一跳,险些被它带摔了。 许是鏖兀人身上有狼气,所以狼狗特别害怕。 阮久一边拽着它,一边训斥:“开饭,不许跑!你这个胆小狗!” 赫连诛原本就对阮久天然有几分偏爱。他也感觉得到,萧明渊与魏旭对他有些不耐烦。 所以他看见阮久的时候,眼睛都亮了一下。阮久现在费力拽着狗、杏眼圆睁训斥它的模样在他眼里,格外可爱。 他忍不住笑出声,然后上前,帮了阮久一下。 他拍了一下大狼狗的脑袋,说了一句阮久听不懂的鏖兀话,开饭就乖顺下来,垂着尾巴,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赫连诛脚边。 阮久怀疑这是因为—— 同类相吸! 赫连诛从他手里接过狗绳,转头看了一眼十八。十八连忙上前,把狗牵走了。 赫连诛朝阮久笑了一下,抬起右手放在胸前,朝他微微躬身。 阮久眨眨眼,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随行翻译魏煦提醒道:“阮久,这是鏖兀的礼仪,问好的。” “噢,我懂了。”阮久恍然大悟,举起左手按在胸前,想了想,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又换了右手按着,再想了想,好像也不对。 到底是左手,还是右手? 他低头看看两只手,一时之间也搞不明白。 魏煦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再次出言提醒:“你用大梁的礼仪就……” 话还没完,赫连诛就碰了一下阮久的右手。 用这只。 “噢,我又懂了。”阮久有模有样地用鏖兀的礼仪回应了他。 但是由于语言不通,两个人面对面,无话可说。 赫连诛扭头对魏旭说了句鏖兀话,魏煦皱了皱眉,转达道:“他问,阮久是不是要和我们一起。” 他与萧明渊同时上前一步,把阮久挡在身后,语气坚决:“不行。” 开什么玩笑?这小子昨天才调戏过阮久,就算他们是损友,也没有这么损。 绝对不行! 萧明渊道:“魏旭,你跟他说,阮久就是路过的,马上就走了。” 魏旭点头,深以为是,也是这样转达的。 阮久小声道:“其实这件事情也算有我一份,你们两个真的不用我陪吗?” 两个朋友把他的脑袋按回去,掩护着他,让他快走:“不用,算你欠着,以后再还。” 可是赫连诛不肯。他看着阮久,又问了一句:“真的不行吗?” “不行。”魏旭口气坚定,回头看了一眼阮久,“走。” 仿佛下一秒阮久就会被鏖兀人抓去做压寨夫人。 阮久没办法,只能喊上十八要走。 十八跟上他,可是还没走出几步,他手里牵着的开饭就开始不安分起来,前爪磨地,呼着粗气。 赫连诛趁势上前,把狼狗接过去了。 说来也怪,他一接手,开饭就安分得跟小猫咪似的。 阮久扭头看他,赫连诛迎上他的目光,笑得可爱,满脸的“我就要和你玩”。 阮久回笑了一下,再回头去看两个朋友,叹了口气。 不是他不想走,实在是小狗勾太黏人了。 阮久一行人自小在永安城中长大,永安城里哪儿最好玩,哪儿新开了铺子,他们都一清二楚。 但这回陪同鏖兀使臣,是皇帝亲口御言,他们不敢胡来,一时间,竟也想不出该带人去哪里玩儿,只能领着一群人在街上乱走。 几人并肩而行,萧明渊与魏旭站中间,将阮久与赫连诛隔开。 赫连诛探头去看阮久,说了一句话。 魏旭翻译:“阮久,他问你,这是什么狼,他没见过。” “这不是狼,是狗。”阮久想了想,又对魏旭道,“你问他,他见过狼吗?是怎么样的?和我这只长得像吗?” 赫连诛要走到阮久身边,亲自和他说话,萧明渊与魏旭连忙跟上,死死护住阮久。 两边对峙,萧明渊与魏旭试图用眼神将小狼崽子逼退,赫连诛迎难而上,咬定阮久身边的位置不放松。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魏旭才传话道:“他说,长得很像,但是狼的体型要更大一些。” “你告诉他……”阮久攀比之心顿生,赌气道,“我这只还只是小狗,等长大了会更大的,比狼大得多得多。” 他扭头看见赫连诛的发顶——赫连诛比他矮了半个头。 阮久心道,狼长得大有什么用,他这个人长得还比自己矮呢。 他不问赫连诛的岁数,也不管自己大赫连诛几岁,只是自顾自地翘着尾巴得意。 赫连诛听罢魏旭的传话,再看向阮久,只觉得阮久和他的狗像极了,都翘着小尾巴,神气活现的。 他是这样想的,也就直接这样对阮久说了。 魏旭当即骂出声来:“淦,阮久!” 阮久一脸迷惑:“魏旭,你说的是人话吗?” 魏旭道:“阮久,他说、他说你和你的狗很像!” 阮久神情呆滞,许久之后,才抽了抽嘴角:“他是不是和我有仇?” 阮久转头看他,赫连诛也看他,却仍是一副可可爱爱的表情,一副“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玩”的表情。 阮久杏眼圆睁,想要教训教训赫连诛,又想起他听不懂汉话,只好深吸一口气,朝他大喊:“嗷呜!” 赫连诛不解,难道小狗勾不可爱吗?还是他更喜欢那个小羔羊的比喻? ※※※※※※※※※※※※※※※※※※※※ 软啾达成成就:在嗷呜人面前大喊“嗷呜” 大王从小热衷于把老婆比成各种小动物 感谢咕咕咕 2个地雷! 感谢茶茶、人帅又有猫 10瓶;白泽 5瓶;一个夏天的西瓜 2瓶;41573312 1瓶营养液! 两只臭猪 阮久被赫连诛那一句“像狗”气得不轻,劈手把狗绳从赫连诛手里抢过来,牵着大狼狗,气冲冲地走到前边去了。 他不屑与赫连诛并肩。 这个鏖兀人究竟是太不懂得人情世故,还是根本就是故意的? 昨天说他长得美,今天又说他像狗。 气死他了!阮久磨牙,开饭也跟着磨牙。 咯吱咯吱! 萧明渊与魏旭交换了一个“好好笑哦”的眼神,心里笑过之后,也连忙追上去了。 萧明渊碍于阮久还牵着狗,只敢伸长手,拽一下他的衣袖:“诶,阮久,跟他计较什么?等会儿我帮你讨回来就好了。” 魏旭揽住阮久的肩,解释道:“那个……其实蛮人以狼为图腾,狗也差不离,说不准他就是夸你可爱……”他一拍额头,有些头疼:“算了,我编不下去了。” 阮久咯吱咯吱,磨牙不停,这表示他正在气头上。 赫连诛全然不知阮久为什么忽然跑了,也不知道他是生气了,快步跟上去,看见生气的阮久牵着他的小狗,只觉得两者更像了。 他没忍住笑了,又被阮久冒火的眼神逼退回去。 或许是阮久不太喜欢狗这种动物。赫连诛避开他喷火的眼神,心想,下次还是用小羔羊吧。 可是小狗勾真的很可爱,还有小尾巴。 再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几个人都意识到,不能光带着鏖兀人这样满城瞎走,这样招待,迟早会翻车——马车——的。 萧明渊压低声音,用手肘捅了捅身边两个人的腰:“快点,想个能呆的地方。再这样走下去,明日我父皇又该找我了。” 三个人一起想了一会儿,魏旭开了口:“前边就有一家茶棚。” 萧明渊无奈,一把推开他:“你不靠谱。”他看向阮久:“阮久?” 阮久摸摸鼻尖,问道:“所以刚才带他们去小云斋买蜜饯,也是魏旭的主意?” 魏旭刚要解释,就被萧明渊一掌按住了:“没错,就是他。” “你是不是傻?” 魏旭一脸“你行你上”的表情。 阮久小声道:“带他们去买衣裳、买首饰啊。” 魏旭道:“你才傻呢,这一群都是男的,买什么首饰?” 阮久为了适才赫连诛得罪他的事情,还在生气,说话还有些小怨气:“来了我大梁,不得换上我大梁的衣裳试试么?带他们去买两身绸缎的衣裳,再买点首饰,金的银的,玉的锡的,玳瑁的象牙的……” 魏旭恍然大悟:“对啊,等他们都装扮上了,再把他们往戏院乐坊一领,他们看了戏,当然得看着打赏一下。然后再去酒楼坐坐,喝得差不多了,就去看看赛马赛狗、斗鸡斗蛐蛐,让他们看着下注。” 他越想越起劲:“这些都是我们玩腻了的东西,方才我怎么没想到?我大梁百姓苦鏖兀久矣,也是时候让他们出出血,造福我大梁百姓了。” 萧明渊拍拍阮久的肩:“阮久行啊阮久,不愧是首富之子,天生就是做生意的脑子。” 他稍微正经了神色,一招手:“走,先去罗绮庄。” 阮久一扭头,忽然发现赫连诛正看着自己。 方才他们那些话,都是当着赫连诛的面说的。 当面密谋。 怕什么?反正赫连诛听不懂汉话。 然后阮久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 他别过头,不去看赫连诛。 他想起他还在生气呢! 罗绮庄是永安城,乃至整个大梁最有名气的绸缎庄兼成衣坊。 铺子里的学徒远远地看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这里来,赶忙进去通报掌柜。 掌柜干练麻利,赶出来时,就看见阮久走在前边:“小公子怎么过来了?是上回做的衣裳穿腻了?” 他转眼瞧见阮久牵着的狼狗,笑着打趣道:“哦,小公子是来收‘保护费’来了,咱们家这小本生意,哪里经得住‘小恶霸’天天来收割零花钱呢?” 阮老爷以布匹起家,罗绮庄就是阮家的产业。萧明渊把第一站选在这里,也是因为这里算是自己人的地方,做起事情来熟悉方便。 “小恶霸”阮久双颊微热,咳了两声,朝他摆摆手,暗中求饶:“赵叔。” 求求您留一点面子给我。 赵掌柜这才看见他身边还有人,赶忙行礼:“八殿下,魏公子,还有……” 魏旭介绍道:“鏖兀使臣,赫连诛。” 见过礼,赵掌柜便侧过身,将一行人让进来了。 学徒领着几位贵客去后院招待贵宾的房间里,阮久留下来吩咐事情。 阮久乖乖巧巧地唤了一声:“赵叔,我带那几个新认识的朋友过来看看衣料,做两身新衣裳。” 赵掌柜利落地点了点头:“好,那我马上吩咐他们准备,小公子稍候。” 阮久特意嘱咐了一句:“有几个是从鏖兀来的,让他们也长长见识,千万别丢我们大梁的脸。” 赵掌柜会意:“知道了,我把压箱底的料子都拿出来给他们瞧瞧,保管让他们挪不开眼、合不上嘴。” 阮久暗中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赵掌柜愣了一下,随后笑着摆摆手。阮久便伸出手,和他击了个掌:“耶。” 赵掌柜笑了笑,下去吩咐伙计做事。 罗绮庄后院房里,四张大桌依次排开,几个伙计进进出出,将各色布匹绸缎搬进来。 赵掌柜不单在布匹上花了心思,就连搬运布匹的伙计,也是他精心挑选的。 他看见赫连诛那几个鏖兀随从,个个都人高马大的,所以特意点了几个身强体壮的伙计进去,暗中存了同鏖兀人较劲的意思。 给小公子撑场面! 赫连诛不解,看向阮久,阮久道:“使臣既然来了我大梁,不如也做两身大梁的衣裳穿穿?” 魏旭传了话,赫连诛朝他点了点头。 然后捻了捻阮久的衣袖。 阮久立即回头吩咐小学徒:“记上,给赫连使臣做一件和我这身一样的衣裳。” 第一单!开门红! 阮久翘起小尾巴。 他也不是只会来铺子里收“保护费”的,他还能给铺子挣钱,简直就是经商小天才。 随后鏖兀人开始挑选摆在桌上的布料,跟着赫连诛的那些随从开始还有些不屑,待走近了,看见布匹上的鎏金似的暗纹,就再也挪不开眼了。 阮久走得累了,牵着大狼狗,找了个位置坐下。 萧明渊小心翼翼地避开狼狗,在远处落座。 而赫连诛绕着大桌,将每一匹布都看过,过了一会儿,拿起一匹,回头去看阮久。 那时阮久正坐在位置上晃脚,见他看向自己,便也弯着眼睛朝他点点头—— 买! 于是赫连诛将这一匹交给随从,又拿起一匹。 阮久继续点头—— 买它! 赫连诛一连拿了好几匹,阮久抱起开饭,按着开饭的狗头,一起点了点头—— 买它们! 赫连诛笑了一下,将这几匹布全部交给随从。 阮久招手让十八上前,附在他耳边,小声吩咐:“去,让赵叔把铺子里最贵的布都拿出来。” 十八有些迟疑:“小公子,这不太好吧?” 阮久眨眨眼睛,憋出两汪眼泪:“难道我就白白被他比作小狗?就白白被他调戏了?明明就是他先惹我的,你到底是谁的人?你想替谁省钱?” 十八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装的,但也不再劝,即刻出去传话。 阮久抱着开饭靠在椅背上,揉搓狗头,眼睛却瞧着赫连诛,仿佛搓的是他的脑袋。 赫连诛不觉,仍朝他笑,比阮久怀里的小狗还要小狗。 鏖兀人还挺有钱。阮久朝有钱的赫连诛发射爱心。 挑好衣料,还要用软尺量尺寸,方能裁衣裳。 老裁缝隔着衣裳,捏了捏阮久的肩:“小公子又长高了。” 阮久摇摇头:“不是我做衣裳。” “那是?”老裁缝低头看向他脚边的开饭,好意提醒,“小公子,狗不用穿衣裳。” 阮久把脚边的开饭踢走,指了指那边的赫连诛:“不是这只,是那只。” “那一只”见阮久在看自己,又朝他笑了一下。 从罗绮庄出来时,赫连诛的随从,几乎每个人都有两件衣裳的订单压在罗绮庄里。 这时阮久消了气,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做得太过了些。 或许,鏖兀人是真不觉得把人和狗相比,有什么不妥呢? 而且他坑着赫连诛花了这么多钱,赫连诛好像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他眨了眨眼,不自在地抬手揽住赫连诛的肩。赫连诛比他矮半个头,用来架手还挺舒服的。 阮久很快就把这个不太礼貌的想法收回去了。 赫连诛挨着他走,阮久顺手捏了捏他的下巴,赫连诛便呼噜了一声。 萧明渊十分迷惑地看着他们,不知道阮久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阮久?” 阮久收回手,只问:“接下来去哪里?” 萧明渊道:“去吃饭吧,下午带他们去赛马场看看。” “今日差不多了,要不下午就去乐坊好了?赛马太费钱,万一到时候他们一脑袋扎进去不肯出来,拉都拉不住。” “那也行。” 一行人走在路上,赫连诛对魏旭说了两句话,然后上前,用不太流利的汉话对阮久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阮久一愣。 好像是这样的,因为语言不通,他们之间一直靠魏旭传话,而魏旭也没有正式向他们介绍过对方。 “我叫阮久。”此刻阮久心情不错,为了让他听清楚,还拖长音再说了一遍,“阮——久——” 赫连诛道:“阮啾?软啾?啾啾?” 正巧这时,不知道谁家养的小青雀落在他们面前。 这青雀被养得圆滚滚的,扑腾着翅膀,想要飞起来,但是每次还没飞起多高,就会摔下来。 萧明渊与魏旭“噗”的笑声停在一半,因为他们看见阮久眼里在喷火。 阮久怀疑这个赫连诛生来就和他不对付,每回都能准准地踩中他的怒点! 他一把将朋友们拽过来:“下午就去赛马场,去完赛马场就去赌场!我不把鏖兀玩到倾家荡产,我就不叫阮久!” 两个朋友对视一眼,为他鼓掌:“软啾行啊软啾。” 那只小青雀飞不起来,蹦跶着要离开,赫连诛小狼似的,动作矫健,飞扑上前,双手拢住小雀,递到阮久面前。 阮久只当他是在笑话自己,漂亮的浅色眼瞳里火光更盛:“赫连诛!你、你还是小猪呢!你还抓小鸟,你简直是小狗成精!” 阮久从他手里夺过小雀,把它给放走了。 赫连诛好像还有些舍不得,漆黑的眼眸泛着委屈的水光:“软啾……” “不许叫我‘软啾’!” 赫连诛看看那只小雀儿,再看看阮久。 可是真的好像啊。 ※※※※※※※※※※※※※※※※※※※※ 软啾的外号是大王给起的! 感谢在2021-03-13 20:25:44~2021-03-15 17:1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狸陌、咕咕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复习了吗 3瓶;不死、顾茫没有人要吗 2瓶;一个夏天的西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一只尖叫啾 阮久最讨厌别人拿他的名字做文章,说他是“软啾啾”,是小麻雀。 他是“阮啾”,偏偏兄长是阮鹤。旁人总说他那样贪玩,一定是行了八辈子的大运,才投胎到阮家,做了阮鹤的弟弟的。 否则白鹤与麻雀,又怎么能做一对兄弟? 赫连诛虽然不知道其中内情,但他拿麻雀来比阮久,就已经足够让阮久恼火许久了。 萧明渊伸长手,捏了捏阮久的衣袖:“诶,别生气了。” 阮久转头看他,要揽住他的肩,萧明渊疯狂挣扎:“狗!狗!” 阮久把狗绳丢给十八,强硬地扣住萧明渊与魏旭的肩:“算上这回,那个赫连诛可惹我三回了。” “你昨天不是给他一顿——”萧明渊双手拧出花来,故意道,“一顿乱揉了吗?你还让我也不要在意,要是闹到父皇面前,我也……” “是不是兄弟?” “不是,我是八殿下,宫里可没有一位‘久殿下’。” 阮久抿了抿唇角,软下语气:“求你了。” 萧明渊按住他:“好好好,你正常一点。” 阮久再看向魏旭,魏旭点了点头:“嗯,你说怎么办?” 于是阮久摩拳擦掌,随时准备教训赫连诛一顿。 萧明渊好心捏捏他的手指:“你的手抽筋了。” 阮久:“……” 萧明渊在永安城各个游乐场所都有包间,将近正午,他领着一行人,就近去望旌楼用饭。 朱楼玉阶,锦屏翠幔,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两个伙计推着挂满菜牌的几层木架,进了二楼最大的包间。 “这边都是新菜,这边是咱们家做了十几年的招牌菜,殿下与小公子……还有这位使臣一起看看,今日要吃些什么。” 赫连诛大约是看不懂汉字的,只觉得菜牌下边缀着的铃铛好看。伙计们推动木架的时候,那铃铛也跟着响,清脆悦耳。 梁人精通玩乐,吃饭点菜也这么多巧思。 阮久扭头朝萧明渊使了个眼色。 萧明渊轻咳一声,道:“魏旭,我单独宴请赫连使臣,你请使臣的随从移步隔壁去用饭吧。” 魏旭点了点头,转头去和赫连诛说话。 那几个随从一听这话,看起来不太乐意,赫连诛倒是不在意,摆了摆手,就让他们下去了。 萧明渊问阮久:“你点好了没有?” 阮久起身:“我又不知道鏖兀人的口味,还是请赫连使臣自己点吧。” 伙计一听这话,连忙拿出一个木托盘,托盘里盛着八枝还带露水的桃花。 赫连诛不解,阮久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要他看着。 阮久捻起一枝桃花,走到木架八步前。转了一下桃花枝,花瓣打在下巴上,甩了他一脸水。 赫连诛又要笑,见阮久脸色变了,赶忙忍住。 阮久抬手将桃花掷出去,打中一个菜牌,铃铛一声轻响。 一个伙计将菜牌取下来,另一个负责传话:“松鼠鳜鱼!”他笑着对阮久道:“阮小公子专爱这一道菜。” 阮久将剩下的桃枝拢在手里,递到赫连诛面前:“你自己丢,丢中哪个就吃哪道菜,丢不中就吃白饭。” 魏旭如实翻译。 赫连诛也不计较,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他从阮久手里接过一枝桃枝,觉得新奇,低头看了看,还用手指捻了捻桃花瓣,随后抬起头,手腕往前轻轻一送,便打中了正中的菜牌。 伙计摘下牌子:“挂炉山鸡!” 赫连诛听不懂,不知道自己究竟点了什么,转头去看阮久,笑了一下。 在阮久眼里,他笑得得意又张狂,分明是在炫耀。 讨厌! 阮久抱着他的腰,再把他往后拖了好几步:“太近了,你站在这里丢。” 赫连诛再接过一枝桃花,随即传来一声铃铛脆响。 讨厌死了! 阮久把桃花往他怀里一塞,扭头就走。 赫连诛回头看他,看着他在一边找位置坐下,转回头,继续投花枝。 阮久与萧明渊坐在小榻上,眼看着他百发百中。 “真是棋……”阮久撑着头,闷闷道,“投壶逢敌手。” 两人一左一右,萧明渊也撑着头:“你真想整他?” “他都说我是小狗小鸟了!”阮久攥着手,“此仇不报,我吃不下饭。” 这时魏旭走到他身边,提醒了一句:“要不你再和他比打马球?” “累死了。”阮久抱怨道,“你不知道,我昨天在马球场上歪那一下,晚上回去的时候,腰都酸了。” “那就和他比打牌下棋,这个是你强项。” 魏旭撇了撇嘴,显然是想起昨天在客满楼打牌,阮久一边哭着说自己要输了,一边下牌,最后赢了的事情。 “对哦。”阮久眼睛一亮,坐直了。 这时赫连诛手里的桃花也投完了,阮久上前吩咐伙计:“就照使臣投中的上,再准备一副叶子牌。” 伙计应了,特意问了一句:“小公子,是上酒还是上茶?” 阮久刚要说话,萧明渊便上前搭住阮久的肩:“上酒。” 阮久有些犹豫,萧明渊拍拍他的肩:“没关系,哥两个帮你把他喝趴下,你再和他打牌,稳赢。” 其实萧明渊老早就想教训赫连诛了,若不是他们拦着,昨天那个花盆在赫连诛调戏阮久的时候就该砸下去了。 阮久又道:“可是他这年纪……” 魏旭道:“你放心,鏖兀苦寒,五六岁的小孩都会喝酒。不过他肯定比不过我们……”他自动把阮久排除在外:“两个。我们不喝多,帮你把他喝到五六分算完。” 阮久点点头:“好。” 他看着赫连诛,得意地抱着手。 不多时,菜都上齐了,酒壶也在一边摆好了。 萧明渊叩了叩桌案:“斟酒。” 伙计端起酒壶倒酒,赫连诛见那果酒是胭脂色的,疑惑地多看了两眼。 魏旭解释道:“使臣,这是樱桃酒。” 赫连诛点点头,抬头看见轮到阮久的时候,伙计就换了茶壶,颇为疑惑。 魏旭又解释道:“使臣,他不会喝酒。” 阮久不会喝酒,他爹阮老爷也不让他喝酒。永安城中各家饭馆酒楼都知道,所以方才那伙计会特意问他一句。 阮久自己也不爱喝,他的纨绔朋友们把家中父兄的藏酒偷出来喝的时候,他就抿了一小口,结果被辣得直咳嗽,被他们笑话。 但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阮久喝醉的模样,实在是太可怕了。 阮久听见他们说话,大约猜到他们在说什么:“魏旭,跟他说,你和八殿下陪他喝。” 赫连诛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也对魏旭说了句话:“没有酒味。” 魏旭连忙道:“他真的不会喝,他是一杯倒,果酒也倒,就连吃酒糟鹅掌也倒。” 赫连诛还没来得及说话,阮久就喝了一杯—— 萧明渊怔怔地看着他:“阮久,你……” 阮久抿了抿唇角,看了看手里的酒杯,然后将已经空了的酒杯倒过来。 一滴不剩。 萧明渊提醒:“这是我的杯子,你拿错了。” 阮久惊愕:“我说它怎么是甜的!” 萧明渊与魏旭迅速起身,一人掐他的脖子,一人给他倒茶舀汤。 “你快点吐出来啊!” “快快快,喝点汤压一压!” 阮久被晃得头晕:“那到底是吐出来,还是压下去啊?” 赫连诛看着好笑,才一杯而已,他们那么紧张做什么? 赫连诛很快就知道阮久的朋友们为什么紧张了。 一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赫连诛酒量极好,一壶果酒他如同喝白水一般喝下去。 萧明渊与魏旭只顾着照看阮久,要整他的心思一时间都歇了,才懒得管他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萧明渊拍了拍阮久的肩:“诶?要不今天还是算了吧?明天再……” 阮久用手背捂了捂发烫的脸颊,声音也变得黏糊起来,一摆手:“来人,把这儿收拾了,我和赫连诛玩两局叶子牌。” 萧明渊与魏旭对视一眼,完了,开始了。 他们想把阮久拉走,但阮久不肯,挣扎着拖着圆凳坐到赫连诛面前:“我教你玩牌。” 赫连诛看着新拿上来的叶子牌,也觉得新奇。 阮久抓了一把纸牌在手里,挑拣出几张,摆到赫连诛面前:“这四张花色不同,就是……” 魏旭要翻译,阮久一把推开他:“不用,他肯定听得懂,我讲得可明白了!” 魏旭与萧明渊再次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没办法,他们只能站在阮久身后,盯着他一些。 两人语言不通,阮久喝了酒,说话有点黏糊,用手比划着地向赫连诛解释,连脚都用上了。赫连诛竟也听得也认真,还时不时点点头。 萧明渊咂舌:“我连阮久说的话都听不清楚了,赫连诛竟然还能听得懂。” 魏旭抱着手:“竟还如此入神,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牌友。”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阮久道:“大概就是这样,开始吧……” 阮久忽然想起什么,抬起手:“等一下,还没有设赌注!”他看向赫连诛:“要是你输了,你就学小猪叫,哼哼哼;要是我赢了……” 萧明渊面无表情地提醒道:“错了,他输和你赢是一样的。” 阮久掰着指头,没有算清楚,干脆不算了:“要是我赢了,你让我挼一下。” 他对这只小狗念念不忘,睡着醉了都忘不了。 于是一只醉猫和一只根本不知道规则的小狗开始打牌。 阮久两次放下自己手里的纸牌,然后宣布自己赢了! 他站起身,和两个朋友击掌庆祝:“耶!我赢了!”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捧读:“哇,你真棒……” 然后阮久搓搓手,把魔爪伸向赫连诛的头发。 赫连诛的头发有点蓬松,还有点儿打弯,鏖兀人未成年之前都是披着头发的,方便阮久揉搓。 就这样摸了许久,阮久意犹未尽,把自己头上的发带扯下来,用剪子劈成两段,拿其中一段给赫连诛系上。 他摸着下巴欣赏,最后歪了一下身子,倒在赫连诛怀里。 终于睡着了。 世间竟有如此不能饮酒之人,赫连诛抱着他,感觉十分奇妙。 阮久再醒来时,是在自己房里,天也已经半黑了。 十八正给他擦脸:“小公子再睡一会儿吧。” 阮久摇了摇脑袋,甩开他的手,抱着被子要坐起来:“不用了,是不是该吃晚饭了?” “小公子,听我的劝,你还是再睡一会儿吧。”十八目光诚恳,“你一起来,就要挨打了。” 阮久一听这话,迅速躺回去:“怎么了?” “你在望旌楼喝得烂醉,八殿下和使臣亲自送你回来。老爷早先就嘱咐过你,让你不要在外面喝酒,你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刚把你带回来,还没进门,你就抱着门口的柱子唱歌,唱了小半个时辰,还让我们给你打赏——说起这个,小公子,我把我这个月的月钱都打赏给你了,你能不能还给我?” 阮久把被子扯过下巴,牙齿哒哒地响:“都这时候了,你还计较钱……” “还有,夫人好容易让人把你弄到床上,然后罗绮庄的账单就来了。” “什么账单?” “小公子上午带鏖兀使臣去罗绮庄做衣裳,赵掌柜的、以为他们是小公子的朋友,就……” 阮久惊恐:“赵叔、赵叔没收他们钱!?” “是,本来几匹布、几件衣裳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小公子那时候让他们把最贵的都拿上来,花销着实有些大,赵掌柜过来报账,正巧被老爷撞上了。” 阮久把被子扯过头顶,躺得挺直:“十八,你记住,从现在开始,我已经死掉了,五天之后我再复活。” 十八忽然没了声音,阮久顿觉不妙,使劲把被子拽住,外边人捏着被角,声音低沉威严:“阮久。” 阮久拽着被子,蹬着脚使劲往被子里滑:“爹,你听我解释,其实我也是为大梁的外交事业做贡献,那个赫连……” 他恨死赫连诛了! 此仇不报,他就不叫阮久! ※※※※※※※※※※※※※※※※※※※※ 阮老爷今日收支—— 支付宝收入9两 支付宝支出999,999,999两 为了养活软啾,只能不断挣钱,成为首富,勉强保证软啾的生活 感谢在2021-03-15 17:13:15~2021-03-15 23:5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咕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谢叉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一只哭唧唧啾 阮久蹬着脚往榻尾滑,阮老爷拽着被角,父子俩就这样僵持着。 阮老爷语气严肃:“阮久!” 被子被掀开的瞬间,阮久看见父亲手里的戒尺,赶忙又把被子夺过来,给自己扯上。 阮老爷要抓他的衣领,他就像一条鱼似的,滑到榻尾——所幸他睡相不好,睡着了也爱翻来翻去,家里特意给他定了一个极大极大的床。 他从榻尾避开父亲,飞快跑下床榻,连鞋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就逃出房间,一边跑,还一边嚎:“娘!娘亲!” 十八站在一边,看着自家小公子跑出来的残影,啧啧称奇。小公子不和赫连诛赛跑,反倒和他比喝酒打牌,实在是失策…… 心中话音未落,他就被戒尺扇了一下。 阮老爷生得一张国字脸,瞪着眼睛的时候格外严肃:“主子出了事,你还有脸笑。” 十八连忙收敛神色。 “还不去把人给我拿过来!” 阮老爷面上胡须跟着颤了三颤。 十八捂着脸追出去,也跑出一道残影:“小公子!等等我,不是……站住!” 阮久只穿了一身单衣,一路奔逃,时不时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追上来。 到了主院里,他才觉得松了口气,一鼓作气跑进房里:“娘!” 阮夫人生得貌美,人到中年也不显老,还有点儿西北异域那边的特征。阮久随她,眼睛大,唇色红,就是瞳仁颜色淡。 阮久冲进去时,阮夫人正端着茶盏喝茶,忽然听见他喊,吓了一跳,险些跌了茶盏。 她放好茶盏,从小丫鬟那里拿过手绢擦手。阮久“嗷”地嚎了一嗓子,双颊绯红,憋出两汪眼泪,在娘亲旁边的小凳上坐下。 阮夫人就听着他干嚎,不紧不慢地擦干净手,才摸摸他的脑袋:“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阮久还没来得及告状,就听见娘亲又道:“看把我儿吓得?跟掉色了似的。” 阮久连假哭都还没哭出来,就哽住了:? 这是亲娘? 阮夫人身边的小丫鬟们“扑哧”一声,纷纷掩嘴偷笑。 他穿着雪白的单衣,生得又白,可不就是掉色了么? 阮久使劲跺脚,以表不满。 “好了好了。”阮夫人象征性地瞥了一眼笑得起劲的小丫鬟们,让她们收敛一些,又看向阮久,“你爹为了你喝酒的事情要打你?” “嗯。”阮久带着鼻音哭腔,“还有罗绮庄的账单。” “这也没有什么,几匹布,你拿了就拿了。” 阮久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嗯,对。” “其中有几匹,原本是要给你哥和你裁衣裳的。” 阮久缩了缩脖子:“那我错了。” 这时院门外传来十八的声音:“夫人,老爷让小公子过去一趟。” 阮久看了一眼娘亲,不舍道:“娘亲,那我去了……” 阮夫人摆摆手:“去吧。” 阮久缓缓站起身,疯狂暗示:“那我真的去了……” “嗯,去呀。” 娘亲故意不理会自己的求救,阮久也没办法,只能极慢极慢地走出去。 但纵使他走得慢,也要出去。 看着他出去了,阮夫人才起身:“走,过去看看。” 而阮久才出院门,就被两个从天而降的小厮,从左右两边架住了。 谨遵阮老爷的吩咐,把人给“拿”过去。 阮久双脚腾空,扭头看看左右两边。他左手边的那个小厮就是十八,右手边的那个,是个身材精壮的护卫。 他有些惊喜地问道:“铜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小公子的话,小的方才回府,还没来得及向小公子复命,老爷便让我来拿小公子。” 阮久瘪了瘪嘴,小声问道:“那我让你找的东西,你找到了吗?” 铜人不苟言笑:“找到了。” “在哪里?在哪里?先拿来给我看……” “在老爷那里。” 阮久:!!! 阮久垂着脑袋,假装自己已经灵魂出窍。 两个小厮架着他,像架着一只放弃挣扎的小啾啾上烤架。 阮久很快就被“拿”到了阮老爷的书房里—— 不过阮久一直觉得他爹只有账房,没有书房。但天底下的事情都是老子说了才算,这件事情,他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 两个小厮把阮久往房里一丢,就关上了门。 阮老爷手拿铜戒尺,坐在书案前,面前摆着几本泛黄的书册,是刚刚从铜人那里收缴上来的。 他面前的空地上摆了一个软垫。 软垫和戒尺是配套买来的,买回来的时候说是给两个儿子跪,其实总是阮久在用,都快被他磨出两个膝盖印子了。 阮久委委屈屈地在父亲面前跪下,唤了一声:“爹。” 阮老爷冷哼一声,用戒尺敲了两下桌子,吓得他差点从地上蹦起来。 然后阮老爷开始清算他在短短一天内犯下的罪行。 每说一句,阮久的脑袋就低下去几分。 “在外边喝酒。” “带人去铺子里撒野。” “还……” 守在外边的□□喊一声作为通报,生怕里边的人听不见:“夫人来了!老爷,夫人来了!” 阮久看见一点儿希望的曙光,但是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感动地吸了吸鼻子。 感谢娘亲,救我小命。 十八连忙打开门,将阮夫人迎进去。 阮老爷连忙起身,把位子让出来:“夫人。” 阮夫人经过阮久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随后她在位置上坐下,看了一眼阮老爷,“老爷继续。” “喝酒、在铺子里胡闹,还派人去买什么武功秘籍,刚刚被我抓获,人证物证俱在,夫人请看——” 阮老爷用戒尺挑起桌上那几本泛黄的书册,用戒尺敲打着,将物证一本一本通报出来:“《易筋经》、《洗髓经》、《少林十八铜人》……” 阮老爷皱眉,忽然发现了什么,抬头看向阮久身后的两个小厮。 “我就说你为什么非要给他两个改名字!”阮老爷一摔戒尺,分别指了指这两个小厮,“十八?铜人?” 两个小厮忙不迭跪到阮久身后,请罪认错。 阮久小声辩解:“爹,你不觉得这样很威风吗?他们可是十八铜人诶,我的朋友们都觉得我很聪明,要是我在外边和别人起了冲突,我只要大喝一声‘十八铜人,给我上’,对方一准吓得魂……” 阮老爷大喝一声:“阮久!” 阮久一口气被父亲堵回去,咽了口唾沫,弱弱道:“……飞魄散。” “手伸出来。” “爹……”阮久将双手背到身后,试图转移话题,“你的胡子飞起来了耶。” “手!” 何止是胡子,阮老爷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阮久使劲给自家娘亲使眼色,但阮夫人正翻看他让人带回来的武功秘籍,看得津津有味,没有接收到他的求救信号。 那武功秘籍还是他拿私房钱做经费,派铜人远赴少林寺采买回来的,他自己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收走了。 阮久怯怯地看了一眼父亲,将双手握成拳头,慢慢地递出去。 阮老爷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手腕,让他松开手,阮久的手掌一张开,戒尺就落了下来。 阮久“哇”地喊出声,阮老爷一顿,厉声道:“还没打呢,睁开眼。” 阮久睁眼,戒尺这才“啪”的一声响,砸在他的手心里。阮久眼睁睁看着戒尺落在他手上,疼痛更添十倍,“啊”地喊了一声,眼泪止不住,成串地往下掉。 每打他一下,阮老爷就问一句。 “还敢不敢在外边喝酒了?” “还敢不敢去铺子里瞎胡闹了?” “还敢不敢……”阮老爷看了一眼“十八铜人”,“气死我了!” 又是一下! 阮久哭着摇头,一张口,却连话也说不清楚。 阮夫人一边翻着武功秘籍,一边也在心里数着数,等板子响了十下,连忙放下书:“好了好了。” 阮老爷还想多打一下,但书房外的小厮顶着阮久惨烈的哭喊,敲了敲门:“老爷,夫人,八殿下和鏖兀使臣都派了人来求见,人已经在厅子里候着了。” 阮老爷丢开戒尺,戳了一下阮久的额头:“你呀你,一准又是来找你的,最后还得你爹我来帮你收拾烂摊子。” 他极其嫌弃“十八铜人”,连看他们一眼都觉得头疼:“把人带下去收拾收拾,然后带来厅子里见客。” “是。” 阮久被“十八铜人”架着下去洗脸穿衣。他哭得惨,左手手心也肿得老高。 十八帮他擦手上药:“小公子忍着些,先简单包一包,要是去迟了,老爷又要生气了。” 阮久瘪着嘴,脾气上来了,一脚踹翻放在眼前的衣裳。铜人没办法,只好回去再拿一件。 十八又劝道:“老爷也是为了小公子好,说好了不能在外边喝酒的,得亏这回八殿下与鏖兀使臣都没有坏心。老爷在外边做生意,生意做得越大,盯着的人自然也就越多……” 阮久不说话,把手收回来,一揽衣裳,转到屏风后边换衣裳去了。 他换好衣裳,眼睛还是红的,去大厅里见客。 萧明渊和赫连诛不知道为什么,都派了人过来,阮老爷正陪着说话。 萧明渊派来的是个老太监,见他来了,连忙起身行礼:“小公子。” 阮久点点头,那老太监看了他一眼,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忙道:“八殿下奉旨招待鏖兀使臣,小公子这一天陪着也辛苦了。殿下听说鏖兀使臣在罗绮庄拿的东西,掌柜的没给算钱,想着那些东西肯定都不便宜,不能让小公子破费,就派小的过来,把钱给补上,还有些珍奇的小玩意儿,算是殿下送给小公子的谢礼。” 老太监拍了拍手,当即便有八个小太监捧着东西、抬着箱子进来了。 阮久上前看了一眼,正中的那个小太监端着的托盘里,是一张字条—— 多谢。 极其俗气地用一个金元宝压着。 随后一个身形高大的鏖兀人也站起身,向阮久行礼,用不太流利的汉话道:“当时阮小公子盛情,但使臣也没有要赖账的意思,特意派我把钱送来。” 他也拍了拍手,八个鏖兀人也拿着东西过来了。 阮久上前看了看,也是一些金锭,还有一些动物皮毛。 他翘翘尾巴,我可真是经商小天才,一份布匹,赚了两份钱。 就是白挨打了,要是他们都早点来就好了。 同样的,赫连诛也给他捎了字条,阮久看不懂鏖兀字,却看得懂上边的画—— 一只小啾啾。 压着字条的也是一只小啾啾木雕,阮久抬手抄起木雕,要把它丢出去。 但他一时忘了自己才被打过手板,用的是左手,这下压着伤口,疼得他眼泪又出来了。 赫连诛!讨厌死了! 阮久一生气,一哼鼻子,就冒了个鼻涕泡泡,十八连忙帮他用手帕挡住。 ※※※※※※※※※※※※※※※※※※※※ 大王:老婆收到礼物,都感动哭了! 和软啾一起喝酒的小可爱名单(吨吨吨): 八角招财 36瓶;道尔家的猫 30瓶;来根易安 14瓶;任生涯 10瓶;茶茶 8瓶;蔚池晏 5瓶 ! 一只心机小狗 “不得无礼。”阮老爷喝止阮久。 阮久委委屈屈地把木刻的“小啾啾”丢回去,转身走到父亲身边。 阮老爷对两位差使道:“犬子无礼,让诸位见笑了。” 萧明渊派来的老太监与赫连诛派来的随从都但笑不语。 那老太监端起茶盏,心中暗笑,蛮人终究是蛮人,连送礼也不懂得怎么送,生生把小公子惹哭了,也算是他们有本事。 赫连诛的随从也在心里笑,瞧瞧,咱们大王送的礼,把阮小公子都感动哭了! 毕竟这两位是来给阮久送东西的,阮老爷也就让阮久陪着他们说说话。 有阮老爷在一旁盯着,阮久安分许多,扯了扯衣袖,盖住受伤的左手,看向老太监:“麻烦您老走一趟了。” 老太监摆手:“为八殿下办事,是咱家的荣幸。” 阮久像走程序一样,又看向赫连诛的随从:“也麻烦你走一趟了。” 那随从笑了笑:“不麻烦,不麻烦。” 阮久重新转向老太监:“您老喝茶。”又看向随从:“你也喝茶。” 每人一句话,依次发放,连字数都一样多,不偏不倚。 就连一向挑剔的阮老爷也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阮久最不喜欢这样客套的场面,但也忍不住为自己的机智自鸣得意。 一盏茶之后,老太监转头看了一眼天色,起身行礼:“时候不早了,小的也该回去向八殿下复命了。” 阮久起身将人送到门外。 回来时,他一抬眼就看见那只小鸟木雕压着画着小鸟的纸条,已经被摆在了他手边的桌上。 讨厌死了! 偏偏那个随从不觉得有什么,还带笑地看着他。 鏖兀人都特别讨人厌! 阮久压下怒气,重新坐下,假装看不见那只讨人厌的“小啾啾”,随口问了一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随从向他行了个礼:“小的名叫格图鲁。” 阮久点点头,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忽然反应过来:“你会讲汉话啊!” 他一直以为赫连诛的随从都不会说。 “是,会说一些,大王……” 阮久迅速捕捉到这个字眼:“谁?” 这个随从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掩住嘴。 阮久蹙眉,探究地看着他。 格图鲁停了一会儿,才道:“我是跟着使臣的汉人老师学的。” “使臣?”阮久问,“赫连诛?” “是。” “他也会讲汉话?”阮久忽然想起,自己和朋友们,好像还仗着赫连诛听不懂汉话,肆无忌惮地在赫连诛面前谋划着算计他,心中一凛。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白日里自己在整他。罗绮庄里没付钱,望旌楼上和他打牌,他全部都听得懂! 这个心机的鏖兀小狗! 格图鲁见他磨牙的愤愤表情,知道他肯定是误会了,忙道:“阮小公子,你别误会,使臣不是故意不跟你说汉话的,使臣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使臣身边有人盯着,使臣的父亲的母亲……” 他好像一时间忘记了这个亲属关系在汉话里是个什么词儿。 可以看出来,他的汉话水平确实不是太高,赫连诛应该也差不多。 阮久抬眼看他,提醒道:“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叫祖母也行。” “哦,祖母,对。”格图鲁忙道,“使臣的祖母,很不喜欢汉人,对使臣看得很严,使臣身边有几个随从是她安排的,要是让她知道,使臣有个汉人老师,还会说汉话,她会不高兴。” 阮久十分惊奇:“竟然有人会偷着学汉话?” 前几年他爹花大价钱给他请了退休的老翰林做老师,老翰林整天在他耳边念四个字四个字的文章,他没几天就把老师给气走了。 没想到,竟然有人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学汉话。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格图鲁在他面前泄露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再同阮久说了一会儿话,起身要告辞。 阮久送他离开,但他匆匆走出去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 “对了,使臣说,小公子的那条小狗,有点掉毛,好像是生了病。这是使臣让我带给小公子的药,原本是给狼用的,给小狗用也可以,不过只要放一点点在水里就好了。” 阮久没想到赫连诛连这种事情都注意到了,还会让人特意提醒他。他微微一愣,随后接过东西。 “那你替我谢谢他,我刚才看你吃了好几块栗子糕,要不我让厨房给你拿一点?” “好。”格图鲁傻笑道,“小公子真好,难怪使臣喜欢和小公子一起。” 阮久无奈:“不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假话。” ※※※※※※※※※※※※※※※※※※※※ 格图鲁:王后有所不知,我在鏖兀那可是有名的预言家! 和软啾喝酒的小可爱(吨吨吨): 感谢咕咕咕 1个地雷! 感谢三点水青 20瓶;Mia 10瓶;白泽、大大是我身下受 6瓶;蛙蟆 5瓶营养液! 三只软啾 老太监回到宫里时,萧明渊正吹着口哨,坐在窗下竹榻上,拿着草叶逗蛐蛐。 老太监行了礼,笑着上前:“殿下。” 萧明渊微微抬眼:“东西都送过去了?” “送过去了,阮小公子看见殿下的字条,笑得可高兴了。” “是吗?”萧明渊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阮久看见他的字条,怎么会高兴?分明是笑他俗气。 “老奴去的时候,小公子的酒已经醒了。不过好像是被阮老爷打了,出来的时候还掩着左手,不小心碰着了还疼得要哭呢。” 老太监满以为自己懂得主子的心思,刚要说,要不自己再帮殿下送点药过去,却不想萧明渊丢下草叶,抚掌笑道:“活该。” 他不再看老太监,捡起草叶,继续逗弄罐子里的蛐蛐:“我明天就去找他打马球,这回一准赢他。” 老太监定在原地:??? 您稍微做点人事吧。 这时格图鲁也回到了鏖兀使臣所居住的驿馆。 他叩了叩门:“使臣。” 里面的人应了一声,他才推门进去。 风将烛焰吹动,桌上排开几十张纸牌,赫连诛洗漱过,顶着湿漉漉的长发,披着白色的布袍子,披着头发,坐在桌前,翻看那些小纸片。 白天阮久跟他说游戏规则的时候,说得不是很清楚,他没怎么听懂。但他觉得很有意思,便把叶子牌带回来了。 他抬起头,用鏖兀话问了一句:“东西都送到了?” 格图鲁点头:“是,阮小公子很喜欢,都感动哭了。” 烛光一跃,赫连诛的眼睛也亮了一下:“真的?” “真的。” 阮久:我不是,我没有,信口开河的鏖兀人!谣言就是这样诞生的! 赫连诛笑了一下,看见他提在手里的食盒:“这是什么?” 格图鲁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阮府的点心好吃,我多吃了两块,阮小公子看见了,就送了我一盒,让我带回来吃,使臣要尝尝吗?” 赫连诛看着食盒里模样各异的精致点心,伸手拿了一个。 确实很好吃。 他将点心塞进嘴里,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再拣起一个。 格图鲁不敢开口,面露难色,心在滴血。 那明明是阮小公子送我的! 赫连诛吃了两块点心,门外又响起敲门声。赫连诛将食盒盖上,把东西放进内间,才用鏖兀话应了一声“进来”。 来者也是鏖兀人,与格图鲁身形相似,只是身上衣裳华贵得多,镶着皮毛,还有刺绣。耳边两个小辫,缀着的也是绿色玛瑙。 格图鲁一改在阮久与赫连诛面前那样憨直的表情,十分冷淡:“阿史那。” 被叫做“阿史那”的人并不理他,抬起右手,朝赫连诛行了礼。 赫连诛在案前坐下,朝他点了点头。 阿史那道:“使臣,这两日臣已经与梁国皇帝商定了和约的各项事宜,只剩下……” 他顿了顿:“和亲一事。此事毕竟关系到使臣自己,臣来时,太后娘娘多次嘱咐,和亲人选可以由使臣自己确定。臣与梁国皇帝已经说好,等过几日,他会举办宴会,将合适的人选召进宫中,到时使臣可以亲自挑选喜欢的……” 他明知赫连诛要选的是男子,最后却道:“公主。” 赫连诛神色淡淡:“我知道了,时间不早了,你先下去吧。” 阿史那行礼告退,将门带上。格图鲁看向赫连诛:“大王?” 赫连诛垂眸看着桌上的纸牌。 早在十几年前,梁国就与鏖兀有过一次和亲。 赫连诛的母亲,便是上一次的和亲公主,也是因此,她丧夫之后,才会袭用梁国“太后”的称呼。 可赫连诛的祖母,对汉人极为不喜,甚至认为是她把自己的儿子给克死了。 她们之间针锋相对,连带着赫连诛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赫连诛的祖母不喜欢他,更不喜欢他再娶一个和亲公主,最不喜欢鏖兀与梁国议和。照她看来,鏖兀兵强马壮,直接挥师南下就好,哪里用得着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 他的母亲也不太喜欢他。倘若不是赫连诛在,说不准梁国早就把她接回去了,永安繁华,哪里是鏖兀能比得上的? 这回为了能与梁国牵上线、说上话,也为了梁国的工艺书卷,他的母亲一力促成这次议和,还有和亲。 赫连诛不过只是被她推出来,与梁国做好关系的一个摆件。 赫连诛将散落桌上的纸牌,一张一张收进手心。 谁做和亲公主都随便,和亲公主这个身份,就让他无比反感。 这时格图鲁问了一句:“那要是阮小公子做和亲公主呢?” 赫连诛动作一顿,随后握紧拳头,手里的纸牌拗出一道深深的折痕。 “我想和他交朋友,我不想……占有他。” 他将纸牌往桌上一丢,霍然起身,扭头进了内室。 格图鲁无比后悔自己问了这样一句话。 他的点心还在里面,看样子是拿不出来了。 呜呜呜,还我点心—— 送走了客人,阮府也要开饭了。 阮老爷与阮夫人到饭厅时,阮久正趴在椅子上,把自己受伤的手展示给哥哥阮鹤看。 他委屈巴巴地说:“疼死了,足足打了一百下呢。” 阮老爷瞪大眼睛,吹起胡子,明明就才十下,一下都没多打! 阮久行啊阮久,胡编乱造、博取同情有一手! 这时阮鹤也看见爹娘来了,摸了一下阮久的耳朵安抚他,随后起身行礼。 阮久回头,有些心虚,也有些生气,跳下椅子,躲到兄长身后。 阮老爷在主位上坐下,瞪了他一眼:“你不吃饭了?还是在外面喝酒喝饱了?” 饭桌上,阮久用受伤的左手扶着碗,右手握勺,一边委屈,却也不忘一口一口往嘴里塞饭。 毕竟是自己亲生的,阮老爷见他这副傻样,也没忍住要笑。 阮久眼珠一转,碰了碰身边的兄长的手肘:“哥,我要吃丸子。” “好。”阮鹤抬手给他夹。 阮久又道:“要捣得烂烂的。” “好。”阮鹤对他,无有不应。 不多时,阮鹤将碗推到他面前:“吃吧。” “还要浇点汁。” “还要什么?你一并说来。” “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然后还要十斤肥的,不见半点精的在上边……” 阮鹤无奈:“你又去说书摊上听《水浒》了?” 阮久哼了一声,扬着下巴,看向阮老爷。 你打我,我的手不方便了,我就使唤你最爱的大儿子。 阮老爷表情扭曲,一攥拳头,把手里的竹筷折断。 逆子!气煞我也! 一顿饭吃得好笑。 饭后饮茶,阮老爷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小久,跟我来书房。” 这时候阮久才知道害怕。 他以为白天的事情,打了手板就算过去了。 再说了,那萧明渊和赫连诛都送了钱过来了。 吃饭时,他也没有使劲使唤兄长,也就是让兄长给他夹了两三回——或许是五六回,当然也有可能是十几回的菜。 但是阮鹤一向宠他,绝不会生气,这一点他有自信。 阮久缓缓起身,给兄长使了个眼色。 阮鹤接收到讯号,笑了一下,握了一下他的手。 ——没事,去吧。 阮久跟在父亲身后,再一次进了书房。 那个软垫还摆在正中,阮久下意识要过去跪下,阮老爷咳了一声:“不用跪了。” 阮久听见这话,哧溜一下,无比顺滑地就站起来了。 他开始拓宽思路,说不准这回老阮头是为了他用一份布匹、挣了两份钱的事情,要奖他呢。 阮久,别紧张,你可以的,相信自己,快先想一下获奖感言。 这头儿,阮老爷回身,面对着他:“白天打你,是为了你在外面喝酒的事情,以后不许在外面喝酒。再有下次,你一整年都别想出门。” 阮久点点头:“知道了。” 阮老爷见他这副模样,微微翘起嘴角:“八皇子与鏖兀使臣送过来的钱,既然是你挣回来的,那就给你花。” 阮久一怔,随后不敢相信地“哇”了一声,热热切切地贴过去,挽住他的手臂,眼里发出金银闪烁的光芒:“爹,你是散财童子转世吧!” 阮老爷不悦皱眉,阮久拍拍嘴,改了口:“财神爷!” “不是什么大钱。”阮老爷不放心,再嘱咐了一句,“但是往后不准喝酒。” 阮久使劲点头,比刚才诚心得多:“明白明白,我的明白!” “没事就回去吧,还能清点一下你的‘财产’。” 阮久高高兴兴地向父亲道了一声“晚安”,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回头道:“爹,能不能把我的武功秘籍还给我?” 阮老爷“慈爱”地看着他:“《易筋经》、《洗髓经》,还有《少林十八铜人》?” 阮久乖巧点头:“对。” 阮老爷的“慈爱面具”出现一丝裂缝,他竭力保持语气的平静:“这位逆子,为父建议你,在为父无师自通,练成‘手板大法’之前,马、上、出、去。” 话音未落,阮久夺门而出。 阮久冲出书房,却一脑袋撞进阮鹤怀里。 原来阮鹤就在外边等他。 阮鹤轻笑:“跑这么急做什么?爹又要打你?” 阮久笃定道:“要不是为了养活我们,爹不得不做生意挣钱,没准他现在已经称霸武林了。” 书房里传来阮老爷的咳嗽声,阮久一激灵,连忙拉上兄长逃跑。 回了院子,阮久热情邀请兄长参观自己这一天新增的巨额财产。 十来个大箱子在院子里摆开,这时天已经黑了,但是各种金银器玩,硬是把半个院子都照亮。 阮久十分大方:“哥,你看上什么就直接拿走。” 阮鹤淡淡道:“全部。” 阮久往边上一倒,抱住廊柱,委屈道:“哥,你这样可一点都不友爱。” 本就是说玩笑话,阮鹤笑了笑,忽然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眉头一皱,提脚上前。阮久跟上去。 两人看着一个箱子里装着的动物皮毛,阮鹤语气不变:“这是鏖兀的东西。” 阮久顿时被打回原形:“哥,你听我跟你狡辩……” 阮久决意不让兄长知道有关鏖兀的任何事情,还特意嘱咐伺候的下人,让他们也不许说。 谁能想到,“露馅小饺子”竟是我自己。 他直接把鏖兀人进城的证据摆在了兄长面前。 房里,阮久双手放在腿上,安安分分地坐在兄长面前。 桌上一支蜡烛,阮鹤借着烛光,将他“不小心露出来的小肉馅儿”看得一清二楚。 阮鹤用指节叩了叩桌案,提醒他:“坦白从宽。” 阮久说得飞快:“就是鏖兀使臣进京议和,萧明渊作陪,还有魏旭,我正巧碰上了。” “什么时候?” “今天。” “鏖兀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 阮鹤了然:“所以昨日在客满楼,你遇见的也是他们。” “嗯,讨厌死了,那个使臣莫名其妙地说我漂亮,还……” 阮鹤目光一凛:“什么?” “他比我还小。”阮久连忙给兄长灭火,“然后八皇子要打他,被我们拦下来了。” 阮久始终没有把自己想算计赫连诛,结果却把自己灌醉的事情说给兄长听。 因为实在是太丢脸了。 阮久举起左手,对天发誓:“要是兄长不高兴,我明天就说我死掉了,等鏖兀人走了,我再复活。” 阮鹤看着他,见他信誓旦旦的模样,最终还是轻笑一声。 阮久趁机握住他的手:“哥,那你不生气吧?” 阮鹤反问他:“我为什么要生气?” “就是……” 阮鹤神色如常:“当时与大梁交战的,是西北一个叫做喀卡的小部落,鏖兀不过是没能及时约束喀卡。”阮鹤摸摸他的头发:“能够议和,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自然就是最好的。我不生气。” 百姓安居,可是他却不得建功立业,仕途仅一年就断送在西北。阮久仍旧不明白,最后只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时十八端着药碗进来:“大公子,药好了。大夫也过来了,在外边等着给您诊脉。” 阮久深吸一口气,就闻见满腔的苦味,皱眉道:“快去拿蜜饯!” 十八腹诽,您当大公子和您一样,喝个药还得满大街逮人呐? 阮鹤推了阮久一把:“你去洗漱吧,管这么多。” 阮久哼了一声,阮鹤招手让十八上前,端起药碗,眉头也不皱一下,就把汤药喝尽。 等大夫给阮鹤诊过脉,天色也晚了,阮鹤打算就歇在阮久这里。 十八在外间整理阮久换下来的衣裳,忽然有个小纸包从衣袖里掉出来。他将东西捡起来,递到阮久面前:“小公子,这是什么?” 阮久抱着枕头,掀开帐子看了一眼:“噢,赫连诛给我的,他说开饭好像生病了,每天拿一点放进水里给它喝就行了。” “那小的先拿去给府医看看,能用就给开饭用。” 十八抱着东西出去,吹了灯,掩上门。 帐子里,阮久把受伤的手放在被子外边,阮鹤问:“赫连诛是谁?” “就是那个鏖兀使臣。”阮久想了想,补了一句,“像小狗小猪一样。” 一连用了两个动物。 阮鹤压低声音:“小久。” “我知道,不会在他面前说的。” 你放屁,你白天还说你要一个滑铲把臭猪铲走!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阮久的声音慢慢地变小,最后没了声音,阮鹤转头去看,只见他举着受伤的手,睡得歪七扭八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摆出这个姿势的。 阮鹤怕把他弄醒了,也没帮他纠正睡姿,就这样随他去了,总归阮家给他打的床足够大。 阮鹤帮他把被子掩上,收回目光,忽然咳嗽了一声。 他迅速掀被起身,披上衣裳,掩着嘴出去。 到了房外,掩好房门,他才扶着墙咳嗽起来。咳得厉害,从耳朵到脸颊都是红的。 惹了阮老爷发火,再加上自己的手也不太方便,阮久就乖乖在家休息了几天。 这天他正躺在榻上,枕着兄长的腿看画册,铜人进来了:“小公子。” 阮久把画册丢到一边,蹬着脚坐起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看了一眼阮鹤,小声对铜人道:“我不是让你去武当山买秘籍吗?” “小公子,老爷派人把我喊回来了。” “啊……”阮久为难地搓了搓脸,“是不是我爹有什么事情?那你做完我爹吩咐的事情,再去一趟峨眉山吧?” “老爷说,以后不准你派我去买武功秘籍。” “那我派十八……” “老爷已经吩咐了府里所有人,谁都不准帮你买秘籍。” 阮久要闹了:“他干嘛呀?我就这么一小点爱好……” “小公子别难过,老爷特意给你准备了两本秘籍。” 阮久一愣:“什么?” “这个。”铜人从袖中拿出两本书册。 阮久接过书一看:“《金钟罩》?《铁布衫》?” 阮久沮丧地垂着眼睛,还没来得及闹,铜人又道:“小公子,鏖兀人在罗绮庄订的衣裳都做好了,老爷说,让你去送。” “我才不去!” 阮久真的要闹了! 阮鹤摸摸他的脑袋:“不要紧,兄长帮你找秘籍。” “真的?”阮久抬起头,眼睛放光。 “真的,兄长给你找《降龙十八掌》。”阮鹤一拍他的左手。 阮久被打的左手还没好全,拍一下,“咿唔”一声。 拍两下,“咿唔”两声。 ※※※※※※※※※※※※※※※※※※※※ 猪猪:我不想占有他 五年后,大王:这是我老婆!看一眼都必须经过我的同意!!! 昨天更的有点少,今天加更!胖胖生叉腰!快点夸我! 和软啾一起打马球的小可爱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咕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火腿炒鸡蛋 50瓶;陆缠枝 27瓶营养液! 两只狗勾 阮老爷说,既然鏖兀使臣是阮久带去罗绮庄的,赫连诛派人送来的钱也是阮久拿了,所以鏖兀人在罗绮庄定的衣裳,也应该由阮久送过去。 阮久自然是大大的不愿意。 无奈阮老爷是罗绮庄的老板,还是他老子,他再不愿意,也只能收拾收拾,准备出门。 阮鹤见他拧着身子站起来,手上还摔摔打打的,极不情愿,又好气又好笑。 “你要是不愿意,那哥代你去就是了,何苦摔东西?摔坏了也是你的。” 阮鹤说着便要起身,阮久回头:“不要,我自己去。” 他一扬手把挂在衣桁上的披风扯下来,一甩衣裳,就披上了:“哥,我先走了。” 阮鹤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阮鹤也担心他,最后还是让小厮把自己的披风也拿来了,对阮久道:“哥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 阮鹤上前,帮他把披风系带系好:“哥跟你一起去怎么了?我也好久没有出门走走了,先陪你去送衣裳,送完衣裳,我们在外面吃饭。” 他这样说,阮久也不好再拒绝,只能让人去套车。 鏖兀使臣被安排住在东边宣和坊的驿馆里。 阮久骑在马上,与马车并行,身后跟着十来个运送货物的伙计。 很快就到了驿馆,阮久翻身下马,顺手把马鞭缠在腰上:“哥,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你在车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出来。” 阮鹤颔首:“有什么事情就派人出来。” “好。” 驿馆里人来人往,阮久大步往里走去。 正巧这时,那个叫做阿史那的鏖兀使臣从里边出来,与阮久擦肩而过。 阿史那脚步一顿,扭头去看他,探察的目光追着他走。 阮久浑然不觉,看见上次来阮府给他送东西的格图鲁,朝他挥了挥手:“图鲁!” 格图鲁就在走廊下,看见是他,是高兴的,也有些无奈:“阮小公子,我不姓格。” 见格图鲁过来了,阿史那也就收回目光,继续往外走去。 那时阮家的车夫正牵着马,将马车赶到墙边。马车檐下挂着两盏描画“阮”字的灯笼,帘子自两边挽起,阮鹤坐在里边闭目养神。 阿史那透过窗子看见他,阮鹤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倏地睁开眼睛,转头回看过去。 鏖兀人不太友善的眼神,会让阮鹤回忆起去年在西北不太愉快的经历。 他的眼神转为冰冷,将对面不善的目光逼退回去。 阿史那快走几步,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格图鲁进去通报,没多久,赫连诛就出来了。 他是跑出来的。 助跑,起跳,最后冲进阮久怀里!一个大大的拥抱! 软啾来找他玩耶! 阮久被他撞得心口一疼:“小心我的小心肝……” 不是很懂汉话的赫连诛听见的:“小心,我的小心肝!” 赫连诛表情一亮,牵起他的手要带他进去,阮久却不肯:“上次你在罗绮庄定的衣裳做好了,我给你送过来,马上就走。” 赫连诛一副听不懂的模样,拉着他的手仍要进去。 阮久扣起脚趾抓紧地面,跟拽着狼狗开饭似的,拽着赫连诛,就是不肯跟他进去。 两相僵持之时,格图鲁道:“小公子,衣裳还是要看看的好,要是有什么要改的,也好直接拿回去改。” 没办法,阮久只能跟着赫连诛走。他抬手招呼门外的伙计:“把东西抬进来。” 房里,两三个木箱子被打开,伙计们搭起衣桁,将锦衣华服挂好,好让赫连诛看看。 赫连诛绕着衣桁转了一圈,看中一件圆领袍,捏着衣袖摸了又摸。 这是当时阮久让裁缝按照自己身上那个形制做的。 今年永安城的流行款式,加大衣摆,走起来格外风流,腰带上再缀飘带,飘带上或绣花或镶金玉。纨绔子弟人手一件。 伙计把衣裳从衣桁上取下来,交给赫连诛:“使臣若是喜欢这件,可以先去试试,倘若有哪里不合适,我们再拿回去改。” 赫连诛抱着衣裳就进了里间屏风后边。 阮久在外边等着,找了个位置坐下,撑着头,兴致缺缺。 他终于体会到,那些陪着夫人逛罗绮庄的大人们的想法了。 无趣,十分之无趣! 没多久,赫连诛从里边探出脑袋:“软啾!” 阮久从位置上跳起来:“不许这样叫我!” 赫连诛伸出低低地挂着一只衣袖的手,软了语气,撒娇道:“软啾……” “你还是小猪小狗呢!”阮久走到屏风后边,“连衣服都不会穿,小蠢蛋。” 鏖兀的衣裳大都是皮毛或粗麻制成的,不怎么漂亮,更不复杂,赫连诛搞不懂大梁的衣裳,也很正常。 偏偏阮久现在不高兴,看他也不顺眼。 阮久拽起另一只衣袖:“这里。” 赫连诛把手臂穿过去,阮久扯了一下衣襟,低头帮他把系带系上。 阮久低头的模样格外乖巧,他生得白,脸小,但还有些婴儿肥,看起来就软乎乎的。 赫连诛之前没注意过,现在看见了,十分好奇,便凑过去看他的脸。阮久被他忽然凑过来吓了一跳,伸手捏住他的脸:“干什么?” 赫连诛便用脸蹭蹭他的手,阮久按住躁动的“小狗”,低声训斥:“别乱动。” 赫连诛笑了一下,阮久捏着他的脸:“我知道你听得懂汉话。”他直把赫连诛捏成个小金鱼:“图鲁跟我说的,你这个心机小狗。” 一听这话,赫连诛目光一暗,终于舍得开口说汉话了:“软啾,我不是故意的,我只听得懂一点点汉话,真的。” “听起来可不像。” 方才这一串话,他说得可标准了。 阮久盯着他:“跟我念。” 赫连诛点头:“嗯。” “阮。” “久。” “阮久。” 赫连诛:“软啾。” 阮久不说话了,赫连诛又喊了一声:“软啾?” 阮久拿起搭在一边的腰带,围在赫连诛的腰上,然后狠狠一抽。 “软啾死了!” 阮久转身要走,却被赫连诛拉住了衣袖:“软啾,不要告诉别人我会汉话。” 阮久回头:“那你以后不准叫我‘软啾’。” 赫连诛摇头:“那就让他们都知道吧。” 他坚决捍卫自己喊“软啾”的权利。 几个伙计搬了面大铜镜进来,赫连诛站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第一身梁国衣裳。 “臭美。”阮久这样说着,并且在旁人的劝阻下,屡教不改,理直气壮,“反正他听不懂汉话。” 赫连诛回头。 我听得懂! 阮久扬起头,哼了一声,反正你在别人面前“听不懂”。 气氛不是很好,一个伙计捧着托盘出来打圆场:“使臣也可以试试把头发束起来。” 赫连诛拿起托盘里盛着的玉冠,漆黑的眼睛看向阮久,显然是想让阮久帮他弄,但是阮久扭过脸去不理他,径自站起身要走:“我先回去了,衣裳有什么地方要改的,跟裁缝说去。” 格图鲁为难地唤了一声:“阮小公子?” 阮久才走到门前,就和从外面走进来的两个人撞上了。 萧明渊与魏旭同他打了招呼,萧明渊道:“刚看见你们家的马车在下面,就知道你在这里,你来这里做什么?” “送衣裳。”阮久问,“你还看见我哥了?” “嗯。”萧明渊皱眉,“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能活吃了你哥。” 魏旭用手肘捅了捅他,提醒道:“你前几天才说过阮久哥哥坏话,我们都听见了,你说他怎么没在西北……” 萧明渊自觉理亏,反手怼了他一肘,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阮久又问:“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本来想去打马球的,出宫的时候被父皇看见了,父皇就让我过来喊……”萧明渊看了一眼赫连诛,捧读道,“尊贵的使臣,一起去马球场参观。” 他问阮久:“你去吗?” 阮久捏了捏左手,觉着不是很疼了,便点点头:“当然去。” 于是萧明渊让魏旭去请人,自己与阮久就站在原地等着。却不想赫连诛听过魏旭传话,拿着玉冠就走到了阮久面前。 给我扎头发!扎好头发才能出门。 他倒是聪明得很。 阮久看了他一眼,拿过玉冠,气鼓鼓道:“知道了,知道了。” 赫连诛的头发有点硬,但正是因为有点硬,摸起来毛扎扎的,阮久才觉得舒服。 这回真要梳起来,还是有些麻烦的。 阮久挽着衣袖,用木梳蘸了蘸水,给赫连诛梳头。 萧明渊与魏旭抱着手,在旁边等着,一面闲聊。 “对了,你们家没有……”萧明渊摆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等房中只剩下他们几个人时,才继续道,“你们家最近没收到宫里的帖子吧?” 阮久问:“怎么了?” “后天有个宫宴,给鏖兀大王选王后的,请了一些官员家的公子。” 阮久想了想,摇摇头。 他这几日都待在家里,要是宫里有人过来,他一定会知道。 “那就好,大概父皇一时间也没想起你们家来。”萧明渊不放心,最后嘱咐了一句,“不过你也小心点。” “嗯,我知道。”阮久点头,咬了咬腮帮软肉,“这个鏖兀大王……真是烦死了。” 赫连诛:??? 他脑袋一歪,看向阮久,眨了眨眼睛,试图提醒:“软啾!” 阮久按住他的脑袋:“别这样看我,没用。” ※※※※※※※※※※※※※※※※※※※※ 软啾:铁石心肠,可爱在我面前根本不顶用!(五年后大王就顶用了(不是 和软啾一起啾啾啾的小可爱名单: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咕咕、幻翼不开心 1个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幻翼不开心 60瓶;我的嘉减法 20瓶;小羊不在线 12瓶;穆木木 10瓶;阿橼今天吃糖了吗 5瓶;解忧不解忧 4瓶;诸相非相、白泽 1瓶 !感谢在2021-03-19 17:06:33~2021-03-20 17:2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咕咕、幻翼不开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幻翼不开心 60瓶;我的嘉减法 20瓶;小羊不在线 12瓶;穆木木 10瓶;阿橼今天吃糖了吗 5瓶;解忧不解忧 4瓶;诸相非相、白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三只狗勾 赫连诛的头发又多又厚又硬,摸起来舒服,梳起来费劲。 阮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帮他把头发梳好。 “好了,这下我可以走了吧?” 赫连诛起身,挽住他的手。 当然可以!一起走吧! 驿馆外,阮久走到自家的马车边,双手攀住窗户,对里边的阮鹤道:“哥,萧明渊他们请我去打马球……” 不远处的萧明渊大声道:“放屁,谁‘请’你啊?” 阮久回过头,握起拳头,朝他挥了挥,然后转过头,继续对兄长道:“哥,你要去看我打马球吗?还是我们找个茶楼……” 阮鹤温声道:“看你打马球。” “好耶!” 阮久随机吩咐小厮把马牵来,再让车夫调转马车。 他回头看见黏在自己手上的赫连诛,有些无奈:“你去找萧明渊,是他请你来的。” 赫连诛彻底贯彻自己“听不懂汉话”的设定,眨巴眨巴眼睛,就跟着他了。 那头儿,萧明渊也吩咐侍从把自己的马牵来,又道:“再牵一匹马给赫连使臣。”他带着些小小的恶意:“要小马,万一赫连使臣爬不上去就不好了。” 他话音刚落,格图鲁便上前行礼,他一面说,魏旭一面翻译:“他说,赫连使臣不会骑马,他已经派人去套车了,不用麻烦殿下了。” 萧明渊十分震惊:“有没有搞错?鏖兀人不会骑马?” 鏖兀是游牧部落,据说七八岁的孩童在马背上都如在平地。 原本阮久也有点惊讶,但他为了怼萧明渊一句,牵着赫连诛就上了前:“大惊小怪,不会就不会嘛。” “那你带他。” “我带就我带。” 正巧这时,十八也牵着马过来了。 阮久接过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朝赫连诛伸出手:“上来。” 格图鲁紧张得连鏖兀话也不说了:“阮小公子,使臣从马上摔下来过,他这几年都没再骑马,马车马上就套好了,还是……” “我骑马很稳当的。”阮久朝赫连诛晃晃手,让他快点过来。 他今日穿的是牙白色的衣裳,衣上带着的淡黄,像是日光染上去的,挥动的衣袖像是一片沾染了朝霞的云彩。 明亮又不刺眼。 鏖兀人赶着马车过来了,格图鲁松了口气,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赫连诛就握住了阮久的手,迅速上马。 抓住最后时机! 阮久的双手环在他腰两边,说了一声“走了”,马匹便缓缓地迈开了步子。 一行人往出城的方向走去,阮久跟在兄长的马车边,以格图鲁为首的鏖兀人不放心,也围在他身边,生怕赫连诛出事。 赫连诛虽然抓住时机上了阮久的马,但一上来之后,脸色便不太好。 正如格图鲁所说,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过。 直到阮久揽住他,他才稍稍缓过来。 出了城门,赫连诛放松许多,扭头去看阮久。 阮久正和兄长说话,他一凑过来,阮久就把他的脸推开,偏偏赫连诛觉着他好看,锲而不舍地凑过去看他。 最后阮久一把按住他的脸:“你再这样我就把你放在这里了!” 赫连诛委委屈屈地缩回去了。 一直到马球场,赫连诛都没有多余的动作。 阮久朝他嚷了那一句,现在回过神,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不想低头开口,最后只是牵着他的手,把他牵下马。 阮久陪着兄长与赫连诛去看台上,把两个人都安置好了,才要去场上和魏旭会合。 临走的时候,他动了动赫连诛:“诶,你……” 赫连诛抬起头,用湿漉漉的小狗眼神看着他,阮久哽住。 罪大恶极的阮久,对他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算了。”阮久说不出话,转身离开。 他走下看台,抬手招来十八:“你去客满楼买两壶奶茶,再绕去望旌楼,让他们片两盘烤羊肉。” 十八疑惑:“小公子不是不爱吃这些东西吗?” 阮久的声音小得听不清:“给……给赫连诛。” 阮久心里装着赫连诛,总觉得对他不起,连马球也没怎么认真打。 忽然传来一声:“阮久!” 话音刚落,马球正好被传到阮久面前。 阮久回神,迎面直上,一挥画杖,击中马球。 看台上齐声喝彩,马球场上,与阮久一队的少年们纷纷驱马上前,同他击掌。 阮久不自觉转头去看阮鹤与赫连诛那边。 阮鹤正给他鼓掌,见他看过来,便朝他笑了一下。赫连诛也正看他,迎上他的目光,最后克制地别开了脸。 他在生气! 正巧这时,十八端着奶茶与烤羊过来了,赫连诛看起来不大喜欢的模样,只是让他放在桌上,没有动过。 阮久有些心虚,毕竟是他对赫连诛发脾气了。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左手。要不就说自己左手还疼,过去陪他好了。 他刚要过去,这时萧明渊挽着缰绳,混在和阮久一个队伍的人里,也上前和阮久击掌。“啪”的一声,狠狠拍在他的左手上。 阮久吃痛揉手,反应过来是他,举起画杖要追他:“你使诈!” 在大梁,马球很容易演变成武打大赛。 萧明渊骑着马跑,对远处捡球的小太监道:“再来!” 镂空彩绘的木球应声被抛回场上。 阮久握紧画杖,严阵以待,把什么陪赫连诛的念头通通抛到脑后。 赫连诛哪里有马球好玩? 等他先赢了这场马球再说! 说好了只打一场马球,结果一群少年打得起劲,忘了时辰,一连打了两场,刚好一边赢一局,打了个平局。 两边都不服气,硬是要分出胜负,于是追赛了第三场。 已是正午,看台上的人也没走,反倒是永安城里的亲贵听说八殿下和阮小公子今日要在马球场上决一胜负,都过来凑热闹,凡是进球,看台上便响起一声喝彩。 阮久用手指抹去鼻尖上的汗珠,魏旭驱马经过他身边,提醒他一声:“来了。” 阮久握紧画杖,马球应声飞来,场上众人策马齐发,追着马球而去,意欲抢占先机。 场上气氛鼎沸。 但实际上,连马都累得不行了,少年们全靠一口“要我认输绝不可能”的真气撑着。 就这样打了几球,实在是累得连画杖都挥不动了,两边同时放缓了速度,好喘口气。 萧明渊骑着马走到阮久身边:“打了一上午了,还挺累的。” 阮久点点头,甩了一下有些散乱的马尾:“嗯,是有点。” “要不……”萧明渊摸了摸鼻尖,他实在是开不了口说要结束,只道,“魏旭他们都累得不行了。” “是吗?” 萧明渊内心抓狂,要阮久说一句“算了”,怎么就这么难?! 这时候萧明渊不经意间与看台上的阮鹤对上目光,阮鹤朝他微微一笑。 他这才反应过来。 阮鹤在看,阮久怎么可能会主动说不打了? 两边人都梗着脖子,不肯先低头,愣是强撑着把这一场也给打完了。 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累得说不出话。从马背上滑下来,说话没什么力气,更懒得去计较输赢。 “真不能一上午打三场,让马跑一上午,马都得跑死,更何况我们。” “阮久、阮久倒是精神得很,我看他还能再打……” 这时有人环顾四周:“阮久?阮久呢?” 第三场一结束,阮久下了马,就跑到看台那边找阮鹤去了。 “全是汗。”阮鹤捏住他的衣领,拿出帕子给他擦脸。 阮久看了一眼赫连诛,赫连诛好像不想理他,却又忍不住看他。 小狗勾生气了!需要人哄! 阮鹤拍了他一下:“快去换衣裳,哥带你去万宜楼吃饭。” “……嗯。”阮久点点头,跟着十八下去了。 阮久换了身干净衣裳再出来,还想再找赫连诛,可是兄长已经派人来找他了。 他和赫连诛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分开了。 兄长带他回了永安城,去万宜楼里吃午饭。 连打三场马球的疲惫缓缓袭来,阮久累得连饭都没怎么吃。 又在万宜楼里听了一场《水浒》,他们才回去。 阮鹤坐在马车里,把软枕给他摆好:“连打三场马球,我看你明天能不能起得来。” 马车缓缓驶动,阮久瘫在座位上:“打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累。”他张开嘴,享受“点心来张口”的待遇:“虽然很累,但是哥,你不觉得我最后一个球打得特别潇洒吗?” 阮鹤无奈,点头附和:“是,特别潇洒。” 马车在阮府门前停下。 阮久跳下马车,转过头要扶兄长,却忽然看见几个太监正从自家正门里出来。 阮家经商,与朝政没有太多牵连,怎么会有太监来访? 阮久动作一顿,很快就想起早晨萧明渊跟他说过的话。 后天宫宴,为挑选和亲公主所设。 这几个太监,一定是来送宫宴帖子的。 这时阮鹤扶着他的手臂,踩着脚凳,也下了马车。 阮久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他看着自家兄长,想道,如果一定要一个人去赴那个选和亲公主的宴会,他和兄长…… 那必定是自己去。 可兄长肯定也会这么想的。 甚至兄长比他聪明得多。兄长只要见到这几个太监,就能知道所有的事情。而只要兄长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 阮久一把抓住兄长的手,倒在他身上:“哥,我有点晕。” 阮鹤背对着正门,自然没有看见那几个太监,如今见阮久如此,自然把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了。 “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除了晕还有什么感觉?” 阮久挨着他:“就是晕,眼花,我缓一会儿。” 阮鹤试试他的额头,吩咐人:“去喊大夫。十八,你过来背小久进去。” 这时,几个太监已经坐上轿子,从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 软啾:赫连诛哪里有马球好玩! 猪猪:老婆我好玩,来玩我(不是)来和我玩 和软啾一起打马球的小可爱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7763355 9个;不死、咕咕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氧化硫 34瓶;Uniposteur 12瓶;三文鱼公公、梦璟_ 10瓶;不死、一个夏天的西瓜 1瓶! 一只湿湿的软啾 阮久盖着被子坐在床上,胡子花白的大夫正给他诊脉。 “小公子脉象平和,并无不妥。想来是接连打了三场马球,太过劳累所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若是要吃药,也能吃……” 阮久连忙摇头:“不吃不吃。” 阮鹤按住他的脑袋:“本来就头晕了,还这样晃脑袋。” 大夫笑道:“那就不吃,好好歇着就行。” 阮久这才松了口气,阮鹤颔首:“十八,好生送王大夫回去。” 十八抬手:“王大夫,请。” 房里侍奉的小厮都跟着退出去了。 “以后还敢不敢这样打马球了?”阮鹤抬手要戳他的额头,想到他头晕,又收回了手。 阮久没心没肺地笑,抓着被子在床上躺好,然后握住他的手:“哥,我难得生一次病,你陪我一下嘛。” 阮鹤本想反问他,“这算什么生病”,但是对上弟弟亮晶晶的眼睛,就也把这句话给咽回去了。 “好。”阮鹤帮他把被子盖好,“你睡一会儿,哥陪你。” 那头儿,十八送了大夫出府,回来时,正巧碰见阮老爷的小厮要进院子。 十八想起方才混乱之中,他背着头晕的阮久进去时,阮久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别让我爹知道。” 十八想着,他肯定是怕被阮老爷教训。 于是他快步追上那个小厮。 他们小厮之间都是相互认识的,有圈子,彼此之间都说得上话。 那小厮见他来了便道:“十八,老爷说……” 十八把他拉走,小声解释道:“小公子一早出去打马球,打了一上午,可累惨了,这会儿正和大公子午睡呢。老爷要喊,喊醒了小公子倒是没什么,大公子身子不好,难得睡一会儿,把他吵醒了,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小厮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十八趁机道:“要不你还是再回去问问老爷?等大公子午睡起了,再来一趟。” “好,那我先回去问问,还是你思量周全。” 十八同他道别,松了口气。 成功帮小公子躲过一劫,真是难得的机智! 阮久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在阮鹤眼皮子底下装睡,心中思量着对策。不知过了多久,竟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兄长在宴会上被选去和亲,结果没过多久,兄长就被送了回来。 和去年兄长去西北,最后父亲亲自带人去战场上把他带回来的场景一模一样。 很多大夫都摇着头说可能不行了,那时候阮久才十五岁,怕碍着大人做事,就缩在墙角,连哭也不敢大声哭。 大夫说,要不先置办棺材,要不先办件喜事冲一下。反正阮家这么有钱,总会有…… 后边半句话他们没说,就被冲出来的阮久打断了。 “你胡说!” 然后阮久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没看见阮鹤,登时紧张起来,连鞋也顾不上穿就下了榻:“哥?” 阮鹤不在房里,阮久推门出去,跑进院子里,连喊了好几声。 一群侍从被他喊出来,劝他回去把鞋穿上再说,阮久不听,吵着要找兄长,就要跑出院子的时候,身后传来阮鹤的声音:“小久?” 阮久听见他的声音,猛地回过头,噌噌地上前,简直要被他给气哭了:“你去哪里了?” 阮鹤不明就里,举起手里的食盒:“去给你拿了点吃的。” 阮久拂袖回房:“我不吃!” 下一秒,他就坐在房里,一手捧着粥碗,一手拿着瓷勺,搅弄着碗里的鸡丝粥,挑出里边的鸡肉吃。 阮鹤不知道他怎么了,安静地坐在一边陪他。 阮久抬眼,悄悄看他,暗中下定决心,鏖兀是个吃人的地方,绝不能让兄长再去第二次,他应当断绝兄长与鏖兀之间可能产生的各种联系,一点点也不可以。 而且他也不是十五岁、只会躲在一边哭的小孩子了。 他已经……十六岁了。 吃了点东西,阮久随便找了个借口,把阮鹤请走,然后让十八去小厨房拿了两碟点心,端着去了父亲的书房。 他敲了敲门,书房里应了一声,他才推门进去。 阮老爷坐在案前,随手拿起一本书,将桌上的什么东西盖住。 阮久把十八留在门外,自己端着点心进去:“爹,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 阮老爷皱眉看他:“你再说一遍。” 阮久哽住:“这是我亲手装的点心。” 这还差不多。 阮老爷随手捏起一块:“怎么回事?”阮久疑惑,阮老爷边吃点心,更加直白地问道:“闯什么祸了?” 阮久笑了一下,拖了一把凳子过来,在他身边坐下:“爹,宫里是不是送了请帖来呀?过几天的宴会。” 阮老爷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宫里宴会,从来都不请我们家,爹你不觉得这有点不对劲吗?” “是有一点。我本来中午就派人去喊你大哥了,谁知道你缠着他午睡,方才又派人去喊,等会儿他就来了。” 阮久忙道:“别,别喊他来。” “怎么了?” 阮久垂下眼睛:“我前几天跟八殿下一块儿在客满楼吃点心,魏旭说,要是能在宫里吃点心就好了。他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但是我和八殿下话赶话,我说八殿下还没成年,肯定做不了宫里的主,八皇子非说他做得了。我就说,他要是真做得了主,那过几天他请我们进宫吃点心好了。” 阮老爷叹了一声:“那八皇子就这样应了?” “是。” “胡闹。”虽然说着胡闹,但是阮久做出这样的事情,阮老爷一点都不意外。 “我本来也没放在心上的,但是今天出去打马球,八皇子忽然问我,收没收到请帖,我才知道……”阮久低着头,对了对手指,“爹,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他今日这样快就认了错,阮老爷也不好多说什么。把方才盖上去的书册拂开,拿出底下的帖子。 他翻开帖子,帖子上请的就是“阮公子”。 阮老爷自认与朝廷没有过多的牵连,原本想着就算要请,也不该只请“阮公子”,反倒把“阮老爷”晾在一边。这下阮久这样说,他才觉得解释得通。 小孩子们凑在一块玩儿,自然是只请“阮公子”了。 上午那几个太监过来的时候,还把他吓了一跳,真是。 阮老爷再将请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就把东西拍到阮久怀里:“拿去,记得准时赴宴。” 阮久接过帖子,也看了一遍。确定下来,就是这个。 也是这时,门外小厮通报:“老爷,大公子到了。” 阮老爷看了一眼阮久:“我把这事情告诉你哥,你看你哥骂不骂你。” 阮久连忙抱住老父亲的手:“爹,别!我哥肯定要不高兴,你别告诉他,我给你钱!” 阮老爷皱眉,发出一声鼻音:“嗯?” “我忘记了,爹是首富。” 这时阮鹤也进来了,他站定作揖,唤了一声“父亲”,随后看见阮久,上前捏起他的衣领,把他提开。 “他又怎么惹父亲发火了?” 阮老爷指了指阮久:“整天和狐朋狗友在外面……” 阮久举手抢话:“爹,我一直和八皇子、魏旭他们一起,你这样是妄议皇家贵族。我还和赫连诛在一起,你……你破坏外交!” 阮老爷抄起桌上的书卷要丢他,对阮鹤道:“逆子!拉出去!” 虽然被臭骂一顿,但阮久还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看着请帖,而后十八进来吹灯,他便把请帖塞到枕头下边,翻了个身准备睡觉。 他用手指摩挲着请帖纸张上的暗纹,在心里安慰自己,就是去走个过场,肯定不会被选上的。 他这个人又懒又馋,若是鏖兀人要他和亲,岂不是请了个小祖宗回去?他们没那么傻。 反过来,要是兄长去了,兄长天人之姿,如山中清泉,林间明月,肯定一眼就被鏖兀人看中了。 所以,兄长进宫,极其危险;他去宴会,绝对安全。 阮久满以为然,点了点头,收回手,拉上被子,进入梦乡。 连打三场马球,果不其然,阮久早晨起来,浑身酸疼,被人揍了一顿似的。 他懒得出门,又在家里窝了几天,很快就到了宴会这天。 阮久怕阮鹤怀疑,这天一早就说自己出去找朋友玩儿,早早地就出门去了。 在外边瞎逛几圈,又找了个地方听说书,捱到巳时就可以准备进宫了。 阮久只赴过一次宫宴。阮家不是官宦之家,总共也没被邀请过几次,每次被邀请,都是因为朝廷缺钱了,每次也是阮老爷带着阮鹤去,阮夫人在家陪阮久。 去年阮鹤受伤,朝廷为了表示对阮家的关照,才又请了一回。那时候阮鹤还在养病,所以阮老爷带着阮久去了。 当时阮久兴致缺缺,只觉得菜难吃,一点都比不上自己家的。难怪萧明渊总爱往外跑。 今日再来,便是阮久一个人了。 马车被引到宫墙外的巷道里停着,赴宴人等须步行入宫。 阮久掀开马车帘子,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十八只能将他送到宫门口,给他加了一件披风,叮嘱道:“小公子早些出来。回去晚了,老爷又要说了。” 阮久点头:“我知道。” 就连十八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要去做什么的。 阮久朝他挥了挥手,跟着一群赴宴的公子走进宫门。 鏖兀和亲、还要挑男子做和亲公主的消息,大梁与鏖兀一直瞒得很好,就连萧明渊也是无意间才探听到的。 收到请帖的人家不算显贵,公子们小小年纪,更是难得入宫一次,都穿得鲜亮。 阮久收回目光,随着人群走,忽然瞥见一个眼熟的人——萧明渊身边的老太监,上次帮他送东西来阮府的那个。 老太监手里捧着一个白瓷罐子,装蛐蛐的那种,不敢快跑,只能在后边颤颤巍巍地追:“殿下?殿下!” 然后阮久就被人拽了一把。 萧明渊拽着他的衣袖,把他拉出队伍,咬牙道:“你怎么在这里?” 看样子,他是刚刚去宫外买了蛐蛐回来。 这里不太方便说话,萧明渊把他拽到一处宫殿的屋檐下,在这里正好能看见今日入宫赴宴的人。 萧明渊有些恼火:“我不是跟你说了,让你最近不要进宫吗?” “你说了有什么用?”阮久道,“你说完那天下午,宫里就给我家递了帖子。” “那你不会不来?” “我不来我哥就要来了。” “现在不去了,去我宫里坐一天,这总行了吧?” “不知道会不会点人头。” 萧明渊心中烦躁,转身踹了一脚朱红的宫墙。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明渊转身要走。 阮久下意识问了一句:“你去哪里?” 萧明渊回头:“我去帮你疏通一下,把你的位置调到最后面,还我去哪里?”他定定道:“你给我待在这里,别乱跑,懂?” 萧明渊留下那个老太监陪着阮久,自己则大步离开。 老太监捧着蛐蛐罐子,朝阮久笑了笑,安慰他道:“小公子别担心,殿下很快就会回来的。” 阮久点点头:“多谢您。” 上回和父亲一起进宫,阮久没怎么在意宫里的东西。萧明渊也从不请他们进宫玩儿,只说这里没什么好玩的,等他搬出宫,在外面开了府,再请他们过去。 而今阮久一个人进来,他才知道,原来皇宫有这么大。 也难怪萧明渊不喜欢,他生性散漫自由,哪里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他恨不能每天都待在外面。 没过多久,萧明渊就回来了,看见阮久还在,说了一句:“还算你听话。”他拽住阮久的手,拉着他就往台阶下走:“走。” 他一边走,一边道:“他们马上就要进去了,我带你从后殿进去,你的位置在最后面,很不起眼。布酒的小宫女我也说过了,把你酒杯里的换成茶了。” 很快就到了另一座宫殿外,萧明渊带着他绕过前殿,径直到了后殿。 总管太监向他行礼,随后开了后殿的门:“殿下。” 萧明渊微微颔首:“你在外面等着。” 门又关上了。 这种宫殿的前后是通的,这时候所有人都已落座,正等候皇帝圣驾。 萧明渊带着他从偏门出去,到了角落里最偏僻的位置上。 萧明渊把他按在软垫上:“你就在这里坐着,等时辰到了,你马上跟着人走。” 阮久点头,小声道:“我知道了。” 他想向萧明渊道一声谢,但是他二人一直不太对付,这话好像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说出口的。 萧明渊道:“我就在外边的望楼待一下午,让小太监留意着了,有事情我一定过来。” 阮久又点头,酝酿了几次,最后说了一句:“多谢你。” 萧明渊一愣,随后道:“哪儿的话?我马球还没打赢你呢。” 两人在桌案遮掩下,好兄弟式地击掌握手。 宫宴快开始了,萧明渊起身,拍了一下阮久的肩,说了一声“走了”,就顺着来时的路离开。 今日总管宴会的太监等在后殿殿门外,心里将八殿下的吩咐再过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 他在宫中并不显贵,一把年纪了,才谋得这样一个差事。原以为这场宴会办了就算完了,却不想八殿下忽然来找他,让他办事。 能在八殿下面前得眼,他自然是要好生伺候的。 这时一个小太监从前殿匆匆走来,在后殿看见总管太监,连忙上前:“公公,你怎么在这儿?” 总管太监道:“什么事?急急忙忙的。” “柳家公子前几日给公公使了点……”小太监不便说出口,“求公公把他的位置往后放放,公公怎么就忘了,反倒把给他留的位置给了别人?” 宫中事事可使钱使权疏通打点,这是宫里的惯例,也是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太监为自己攒点养老钱的手段。 这个小太监一说,总管太监这才想起来,前几日是有一个柳公子托人送了点钱进来,不为了把他的位置往前挪,在陛下面前露脸,反倒要他把自己的位置往后挪。 他当时觉得这人怎么古里古怪的,不过往后挪可比往前挪保险多了,不容易被人发现,再加上这位柳公子给的钱也不少,他就顺手安排了一下。 可是方才,八殿下来找他,他一时间把这件事给忘了,又把位置给了八殿下。 总管太监有些懊恼,但不好表现在面上,只道:“那就把倒数第二个位置给他。” 小太监道:“不行,公公,其余人都已经坐下了,总不能跟人说,咱们弄错了吧?” 犯错是明面上的,主子是看得见的;暗中疏通是暗地里的,料想那位柳公子也不敢搬到明面上来说。总管太监这点还是分的清楚的。 小太监催促道:“如今就剩下那位柳公子没进去了,公公,这可怎么办啊?” 总管太监也恼火,一摆手:“大不了把钱还给他,这个差事我不接了行不行?就让他去坐空出来的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怎么不好?往后他在陛下面前得了眼,还要多谢我呢。” 这时后殿里传来八殿下身边那个老太监的声音,总管太监推了小太监一把:“去,就跟他说我安排不了了,别杵这儿冲撞了真贵人。” 很快的,萧明渊出来了,他赶忙迎上:“八殿下。” 萧明渊瞥了他一眼:“嗯,你别自作主张,让他和其他人一样就好。有什么事情,即刻派人来报我,我就在那边的望楼里。” 总管太监弯着腰,连连点头:“是是。” 阮久安安分分地坐在位置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殿外传来一声通报。 随后在座人等连忙起身行礼,阮久也连忙跟着站起来,俯身作揖。 阮久站在后边,低着头,也看不清楚,只知道是萧明渊的父皇进来了。 而后一声“免礼”从他的头顶传来,阮久抬起头,匆匆瞥了一眼。 只见正殿上的皇帝一身赭黄袍衫,不是十分庄严的模样。而赫连诛与一个随从站在正中,那随从行礼,赫连诛抬起右手按在肩上,却不弯腰,连头也不低一下。 阮久忽然有些紧张,他早该想到的。 鏖兀选人,鏖兀使臣肯定也要到,偏偏他与赫连诛还算是熟悉,要是到时赫连诛一时想起他来,点了他,那就惨了。 他可一点儿都不想去鏖兀啊。 正想着事情的时候,赫连诛就坐到了皇帝右边下首的第一个位置上,与阮久斜对。 阮久往边上躲了躲,所幸他前边的那个公子人高马大的,还能遮掩着他。 鏖兀使臣也落座之后,众人才坐。阮久跟着坐下,跪坐在软垫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垂首敛眸。 他此生没有这么规矩过。 皇帝道:“赫连使臣初来永安,语言不通,也不常在外边走动。今日特意请了这些个年纪相仿的哥儿们来宫里走走,在一块儿玩耍,不要拘束。” 皇帝已过中年,说话时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倒是和蔼。他今日穿的是常服,则更显亲切。 他一举起酒杯,殿中人等也齐齐举起面前的酒杯。 阮久跟着抿了一小口。所幸萧明渊替他打点过,他的杯子里是茶水。要让他喝酒,他是真喝不了,只怕要当众出丑。 众人共饮一杯,才算是正式开席。 宫人手捧珍馐,依次入内,脚步无声,恭敬规矩。 阮久专心注意着周围的变化,看着案上的菜色,也不敢多动,看准了再下筷子。 又过了一会儿,皇帝抬起手,身边的太监即刻会意,上前扶住。 “阿史那,我们在这儿,这些年轻人都太拘束,就让赫连使臣在这里玩着,我们且去别的地方走走。” 赫连诛身边的随从起身。阮久看他有些眼熟,这时才知道,原来他叫做阿史那。 皇帝起身,对众人道:“你们替朕,招呼好赫连使臣。” 众人忙又起身应“是”。 皇帝与阿史那都走了,殿中只剩下年纪相仿的少年们与伺候的宫人。 原本少年们都不敢说话,安分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一会儿,后来都想起皇帝临走时的话,心下都有了些计较。 倘若他们就这样晾着赫连诛,不同他说话,算是抗旨不遵,也实在不合大梁的待客之道,丢了大梁的脸。 他们都这样想着,坐在阮久前边的公子忽然站起身,把阮久吓得一激灵。那公子捧起一盘蟹肉,朝赫连诛走去。 那时赫连诛正撑着头,用手指敲着桌上的螃蟹。 草原上没有这个东西,他不太清楚这个东西该怎么吃。 察觉到有人朝他走来,赫连诛便抬起头,看见那人时,也正好看见了阮久。 阮久却低头,假装自己没看见他。 赫连诛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喊“软啾”,另一个人就捧着蟹肉到了他面前:“使臣请用。” 有人开了头,众人纷纷起身上前:“使臣。” 赫连诛瞬间被公子们包围,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阮久,他知道阮久看见自己了,但阮久始终坐着不动,专心吃菜。 他正在假装自己是一只小啾啾。 反正赫连诛自己也说过他是小啾啾,那他今天就是小啾啾,听不懂人话的那种。 他的心里只有吃饭,啾啾啄啄。 赫连诛被一群人围着,手里攥着筷子,指节有些发白,在众人的热情推荐下,一道一道地尝试梁国的菜式。 阮久坐在他斜对面很远的地方,假意接收不到赫连诛发送过来的信号,慢吞吞地吃着桌上的饭菜。赫连诛身边已经有这么多人了,也不缺他一个。 这个午宴,只有他二人是在吃东西的。 宴会将结束时,皇帝身边的太监前来赐花传旨:“这是陛下命人新折的牡丹花,与诸位公子分分喜气。陛下还命人在后苑安排了些玩意儿,使臣与公子们若是吃好了,可以过去玩耍。” 宫宴上赐花戴花是大梁风俗,公子们当即谢恩,拈花簪鬓,相邀一同前往。 阮久站在角落里,刻意无视赫连诛的目光,等公子们簇拥着赫连诛出去了,才慢吞吞地拿了一朵花,缓缓跟上。 他不敢告诉这些公子们,被选中的人是要去鏖兀做王后的,这样会让萧明渊也暴露。萧明渊好心好意告诉他和亲的消息,他却转头告诉所有人,这样不对。 他没办法阻止,更没有“我不入鏖兀,谁入鏖兀”的觉悟,他只想快点熬过宫宴,然后回家和爹娘兄长一起吃饭。 阮久经过望楼的时候,瞧见萧明渊就在那上边看他。他无奈地朝萧明渊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皇宫后苑里竹树不败,百花未开,别是一番景致。 小太监们垂手侍立,投壶射箭、打马斗茶的器具早已经设下了,众人簇拥着赫连诛,将他带到这些东西前,让他挑着玩耍。 若是平日里,阮久早就第一个冲上去大显身手了。但今日他趁着旁人不注意,就溜到了重叠的假山后边。 假山对着湖,若是被旁人发现了,他还能说自己是在看水里的鱼。 公子们陪着赫连诛玩投壶,说笑声与阮久隔得很远。 公子们都有意让着赫连诛。自己投中了就谦虚,赫连诛投中了,便好一阵喝彩,一团和气。 赫连诛不太喜欢梁人这样的做派,想着还是阮久最好,阮久一贯争强好胜,要是和他玩儿,一定特别有意思。 可是不知为何,今天阮久不理他。 他好几次要过去找阮久,阮久都假装看不见他。有一回他觉着一道菜好吃,端起来都要过去找阮久了,可是阮久转身就要走,弄得他也很生气。 他怎么这样呢?和赫连诛一块儿玩耍,是一件让他很难堪的事情吗? 赫连诛有些郁闷,这样想着,便用汉话喊了一声:“阮久!” 周遭都静下来,不知他要做什么。 阮久不情不愿地从假山后出来,赫连诛颇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捏着投壶用的箭矢,掰断蜡制的箭头,朝他掷去。 他扔得准,投壶几乎是百发百中,箭头朝阮久飞去,嗖的一下,就打掉了他簪在鬓角的玉楼春——盛开莹白、如雪如玉的牡丹花。 箭矢与牡丹花一同坠入他身后的湖中。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身形晃了晃,才站稳,忽然被人推了一把。 他还没看清那人是谁,转眼间就被冰凉的湖水淹没。 ※※※※※※※※※※※※※※※※※※※※ 猪猪惊恐:老婆我错了!!! 从此以后,赫连诛再也不敢在阮久在的时候拉弓射箭,除非阮久就站在自己身边 感谢在2021-03-21 16:23:52~2021-03-22 17:3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寻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喜欢古天乐 2个;寻舆、咕咕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谢叉子 20瓶;Mia 10瓶;不死、暗中讨饭 5瓶;一个夏天的西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一只小可怜啾 箭矢与牡丹花落进水里,紧跟着,阮久也掉进了水里。 湖边假山错落,层层遮掩着,阮久也没看清楚究竟是哪个天杀的混账把自己给推下去的,就被湖水淹没。 完了,他们肯定以为自己是被赫连诛吓到了,才掉进水里的。 太丢脸了! 岸边众人疾呼。 “那是谁?快去喊侍卫来救人啊!” “我记得阮家小公子好像会水吧?” “来人!快来人!” 咕噜咕噜—— 阮久躲在水里,不停咕噜。 他确实会水,年年和萧明渊在城外河里摸鱼抓虾,还打水仗,每年起码因此受一次风寒的玉面小蛟龙就是他。 他原本可以自己起来的,但他刚才脑子一抽,觉得当众落水实在是太丢脸了,不如就假装掉进水里的是块石头,自己躲在水里,等他们都走了,再爬上岸。 但是岸上的人都知道有人掉下去了,他的计划失败了。 阮久悔恨的泪水和湖水混在一起。 犯什么傻?早点上去就好了,非要自作聪明。 他硬着头皮,刚准备游到岸边,自己爬上去,不麻烦侍卫了。 忽然听见萧明渊在岸上一边骂人,一边喊他:“阮久!” 还有“扑通”一声。 湖水里混入阮久感激的眼泪,好兄弟—— 然后水里又传来了“扑通”一声。 萧明渊架着阮久的手臂,把他从湖里捞出来,两个人漂在水里,都定住了。 阮久怔怔地问:“我怎么好像听见两次下水的声音?” 萧明渊同样怔怔道:“好像……赫连诛在我之前下来救你了。” 阮久抿了抿唇角:“那你说,他会水吗?” 萧明渊反问他:“你觉得,草原上会有这么多水吗?” “糟了!” 两个人立马分开去捞赫连诛,这时原本在外面侍奉的侍卫也到了,连忙下水捞人。 不多时,阮久在水里从身后抱住赫连诛,把他捞出水面。他扭头看了一眼萧明渊:“在这里。” 春寒料峭,湖水还是刺骨冰冷的。一上岸,太监们连忙拿来厚实衣裳,给他们裹上,请上辇车,送去就近的宫殿换衣裳。 阮久在水里待着的时候最长,挨的冻最久。他脸色惨白,裹着披风,坐在位置上瑟瑟发抖。 赫连诛拽着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极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阮久没有开口,萧明渊抢先道:“你要是不跳下来,他早就上来了,还要浪费时间在下面捞你。” 阮久踢了他一脚:“别说了。” 他知道为什么,赫连诛把他当朋友,才这样对他的。 因为赫连诛把他当做朋友。 方才在宴会上,阮久好几次假装没看见他。有一次赫连诛吃了一道菜觉得好吃,都端着菜要过去找他了,可他怕事儿,扭头就装没看见,起身就走。 原本是他做错了。 也是因为赫连诛把他当朋友,又不知道他会水,才跳下来了。 阮久道:“刚才有人推我,我才掉下去的。”他不忘向赫连诛强调:“那支箭、根本、吓不到我!” 萧明渊掀开帘子,吩咐道:“去传我的话,方才在场的人一律不准走,原地等候。”他放下帘子,看向阮久:“你得罪谁了?” 阮久摇摇头,萧明渊又道:“得亏有我盯着,要不你就……” 其实每年宫里都会有人“无故落水”,萧明渊不愿意请朋友们来宫里玩耍,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宫里太脏了。 话还没完,辇车就停下了,小太监扶着几个人下了辇车。 伺候萧明渊的那个老太监忙前忙后:“快准备热水衣裳!让膳房熬浓浓的姜汤送过来!” 几个小太监上前,分别围着几个人,就要把他们请下去。 可是那头儿,赫连诛还攥着阮久的衣袖不肯松开,低着头,面上还都是水,也不知道是湖水,还是别的什么。 阮久刚要说话,萧明渊就道:“你再拉着他,等会儿他冻风寒了又得赖你。” 赫连诛听得懂汉话,就是从萧明渊的表情语气都看得出来他在说什么。 像一头湿漉漉的小狗,恋恋不舍地收回爪子,赫连诛最后还是缓缓地收回了手。 来不及再说什么,三个人就被小太监围着送去早已预备好的几个房间里。 阮久剥了湿衣裳,泡进热水里的时候,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 看来一场风寒在所难免。 毕竟还是在宫里,他也不好洗太久,泡了一会儿,就匆匆爬出来,擦干净换上衣裳。 阮久正捏着鼻子,要把姜汤灌下去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句:“赫连使臣,你怎么在这里站着呢?” 阮久心道不妙,放下汤碗,上前开门,这才看见赫连诛就站在门口。 这条小狗洗倒是洗干净了,就是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活像是被他赶出门的。 阮久侧开身子:“要进来吗?” 赫连诛这才上前,阮久摸了摸他的额头,对小太监道:“再拿一碗姜汤来。” 他关上门,赫连诛又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阮久被他盯得心底发麻,抬手拍了他一下:“你干嘛?” 赫连诛的汉话也不太利索,这时更是结巴:“软啾,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 说着说着他就钻进了阮久怀里。 他比阮久矮一些,双臂环着阮久的腰,脸埋在他的肩上,哭着控诉他:“你一直不理我,我很生气,你太坏了……” 阮久蹙眉:“你……” 汉话不太熟练的话,可以不说。 最后那句话真是歧义十足。 赫连诛难过极了,抱着他就要哭。阮久抬手拍拍他的后脑勺,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有人敲门:“赫连使臣、阮小公子,陛下让你们过去一趟。” 阮久应了一声,然后把赫连诛推开,帮他抹了把脸。 好好的一场宴会,弄成现在这样,三个人都下了水,这件事情自然是要惊动皇帝的。 仍旧是方才宴会的宫殿,杯盘都撤了下去,梁帝端坐于上首,面色沉穆。那个叫做阿史那的鏖兀使臣站在他身边,目光却不住地在阮久身上打转。 萧明渊、阮久与赫连诛三人,穿着冬天的衣裳,裹得像三个球,站——立在下边。 梁帝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看向萧明渊:“皇儿,你说。” 萧明渊上前一步:“父皇,阮久是被人推下去的,还请父皇彻查此事。” “此事朕自然会查,朕问的是……” 阮久道:“回陛下,原是赫连使臣与我闹着玩儿,不想有人趁机推了我一把,我才掉入湖中。那时八殿下碰巧经过,听见公子们呼救,才出手相助。” 总不能说萧明渊是刻意守着他的,所以阮久把事情经过稍微美化了一下。 就是便宜了萧明渊,给了他一个“见义勇为”的好名头。 梁帝又看向赫连诛:“那……赫连使臣为何也下了水?” 阮久抿了抿唇角:“赫连使臣以为是自己害得我落水,心中过意不去,想要下水救我。” “你倒是人缘儿好。”梁帝拍了一下膝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大冷天的,朕的皇子、鏖兀的使臣都为你下了水。” 阮久不愿在宴会上冒头,却不想这回,直接在皇帝面前露脸了。 他再机灵,也不过才十六岁,而梁帝久居高位,说话一字一顿的,威慑逼人。 阮久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答,想了一会儿,才俯身作揖:“八皇子与赫连使臣都是正直之人,无论今日是谁落水,他们都会……” 萧明渊再上前一步,把阮久拉到身后:“父皇,目前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找到那个推阮久下水的人,你在这里吓唬阮久做什么?” 他是皇帝的晚来子,皇帝最偏宠他。他这样说话,梁帝也不恼,摸了摸胡须,只道:“那好,你先去查,看是谁把阮久推下水的。” 萧明渊拉着阮久要走,赫连诛的目光跟着过去,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过去。 阿史那上前几步,走到梁帝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话。梁帝瞧着阮久,也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是不错。” 于是他对萧明渊道:“皇儿,你自己去查,阮久留下,朕还有些事情问他。” 阮久与萧明渊同时想到那件要命的事情,交换了一个眼神。 “父皇,阮久是被推下去的那个人,他不跟我去查,我怎么查得出来?” 萧明渊强要拉他走,阮久回头瞥了一眼阿史那——赫连诛年纪还小,来永安就是来玩儿的,鏖兀和亲的事情,就是阿史那在主持。 而阿史那从他一进来就盯着他瞧,方才和梁帝说话,大约就是在梁帝那儿,要把他给定下来。 现在要走恐怕是走不得了,若是留下争辩两句,或许还有转圜的生机。 于是阮久推开萧明渊的手,朝他摇了摇头。 萧明渊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回去:“阮久?” 下一秒,阮久往前一倒,被赫连诛接住了。 阮久脸色潮红,额头滚烫,倒下的时候,还顺便拍了一下赫连诛的脸。 就赖他刚才打搅,害得自己连姜汤都没喝完。 不过也得亏他方才没喝完姜汤,风寒这不就来了吗? 赫连诛抱着他眼眶微红,也要哭了,把他抱在怀里摇摇,哽咽着喊他:“软啾!” 阮久闭着眼睛,往边上挪了挪。这小狗要是敢把眼泪抹他衣服上,等他醒了就找他算账。 但是赫连诛强硬地把他抱紧了。 阮久原本是想装晕的,但如果这样,就是欺君之罪了。 然后他就真的晕了。 赫连诛自责极了,抱着他又要哭。萧明渊则出去喊人:“都给我滚进来!” 一群太监忙不迭跑进来。 “还不去找太医!” 于是一群太监又乌泱泱地往外跑。 萧明渊简直无语:“蠢材,来几个人!” 梁帝与鏖兀使臣阿史那看着殿中的情形,各有所思。 阿史那道:“陛下,阮家小公子确实不错,而且难得使臣喜欢。” 梁帝不置可否,见萧明渊发怒,微微沉声道:“好了,你骂他们有什么用?把人送去偏殿,请太医。再……”梁帝看了一眼阿史那,最后道:“请阮家人进宫,朕有要事相商。” 萧明渊当即便想到和亲的事情,猛地抬起头,连眼睛都瞪大了:“父皇?!” “他们家小儿子在宫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也得让人家进来看看,给人家一个交代,还不快去?” 萧明渊后撤一步:“……是。” 阮久再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了。 有人正往他的额头上放温热的毛巾,他只觉得自己身上发软,陷在太过柔软的被褥里,连动一动手指都骨节酸疼。 他睁开过分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赫连诛。 他坐在床边,挽着衣袖,正把阮久额头上的毛巾摆正,见他醒了,又吸了吸鼻子。 随后兄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醒了?” “哥?”阮久原本糊糊涂涂的脑子顿时清醒过来,挣扎着要坐起来,自然是没能成功。 “觉得怎么样?先吃点东西,然后喝药……” 阮久看着周围陌生的布置,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在哪里。 他嗓音沙哑,语气却坚定:“哥,我想回家。” “好,等明天一早就回去。” “现在就要回去。”不知是否因为眼眶也烫得厉害,阮久说着话就要流泪。 “现在宫禁了,出不去了。”阮鹤帮他掖好被子,“等明天一早,宫门一开,我们就回家。你先吃点东西。” 阮久摇头,阮久温声细语地哄了他好一会儿,才哄得他肯吃点东西。 他吃了点东西,稍微有了些精神,才有脑子去想别的事情。 “他怎么也在这里?”阮久看了眼赫连诛。 床边最近的位置被赫连诛占了,阮鹤也只能坐在边上。 阮鹤无奈摇头,轻声道:“赶不走。” 赫连诛见阮久看他,坐得更直了,一副坚决不走的架势。 阮久没什么精神和他计较,懒得管他,转回目光:“哥,爹娘呢?他们也过来了?” “嗯,陛下召见,过去面圣了。” 阮久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鏖兀那边总不会这么心急吧?总不会他还病着,就火急火燎地要提和亲的事情吧? 他抬起头:“哥,我……” 他想向兄长坦白一切,要开口时,却又停住了。 绝不能让兄长知道。倘若鏖兀非去不可,兄长一定会二话不说就代替他去。 他应该向爹娘坦白。 没多久,阮家夫妇也匆匆赶回来了。阮久才喝了药,正坐在床上揉肚子。 阮久看他们的表情,猜想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和亲的事情。 一家人围在阮久身边,给他披上衣裳,掖好被子,问他感觉如何,还要不要再请太医过来看看。 阮老爷见他好些了,刚要数落他:“就不该让你来,你看看……” 话还没完,他就被阮夫人一肘子推到一边:“你别吵吵我儿。” 阮老爷收敛了不悦的神情,缓和了表情,又走上前,问了阮久一句:“要不爹出门给你买点糖吃?” 阮夫人道:“他发着热呢,吃什么糖?去去去。” 阮老爷在边上找了个地方坐下,这时候才看见一边的赫连诛。他太过安静,以至于阮老爷没有发现。 “哎哟。”阮老爷跳起来,“他怎么还在这儿呢?” 阮鹤道:“请不走。” 阮老爷重新坐下,对赫连诛点了点头:“使臣有礼。” 阮久提醒道:“爹,他不太听得懂汉话。” 他这样说,阮老爷便用鏖兀话问了声好,阮久十分惊奇:“爹,你也会说鏖兀话!” 阮老爷得意道:“你爹我有什么不会的?从前在西北做生意的时候学的,你娘还是……” “你别臭显摆了行不行?”阮夫人给阮久理了理耳边的头发,“都这么晚了,把儿子又弄精神了,你让他等会儿怎么睡?” 阮老爷不敢反驳。阮久笑了笑,勾了勾娘亲的衣袖:“娘,我有点事情想跟爹说,你们先去睡吧。” 阮夫人看了看这父子二人,再帮阮久拢了拢衣裳,就要出去,温声道:“那说完话就睡。”她转头对阮老爷道:“走的时候给儿子吹灯,别让他下床,接了寒气。” 阮老爷连连点头:“是是是。” 阮夫人与阮鹤都要走,阮久转头,见赫连诛竟还坐在原处,抬手拍了他一下:“你还不走?” 赫连诛坚决地摇头。 阮久推他:“我和我爹说话,你明天再来。” 赫连诛还是不肯走,最后阮久道:“我不生气了。” 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得了这句话,赫连诛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 房里只剩下阮久与父亲,阮久酝酿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开了口,慢吞吞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父亲。 “鏖兀使臣第一次进京的那天下午,在客满楼里,八皇子就把和亲的事情告诉我了。” “前几天打马球,他又告诉我,宫里有宴会。我回到家那天,就看见那几个太监来家里送了帖子。” “我就……” 阮老爷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阮久摇头:“我要是告诉你,你就不会让我过来了,说不准、今天落水的就是哥哥了。” “你哥可比你谨慎多了。” “我哥来了,宫里也有湖,我哥再谨慎,也防不住别人把他推下去。”阮久使劲摇头,“而且哥哥会被选上的。” “那么多的公子,哪里就能选上他了?” “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就……就不行。” 阮老爷坐在床边,抬手揽住他的肩,男人之间一般相处,拍了拍他的肩,低声感慨道:“你也长大了。” 阮久摇头,低头用手指戳着被面上的花纹。 阮老爷等着他开口,许久许久,才听见他说:“我不想让哥哥来,可是……” “可是我也好害怕啊!” 阮久最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用手背使劲擦眼睛,试图在阮老爷发现之前把眼泪擦掉。 阮老爷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拍拍他的后背。 去他娘的男人之间相处,这是他的宝贝小儿子,还没长大的!永远不长大的! “没事了,没事了,爹知道了,这件事情交给爹处理,你和你哥一个都不送走,绝不送走。” 阮久靠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哭得直打哆嗦:“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阮老爷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再三保证:“小久别怕,天塌下来还有爹替你们撑着呢。回家回家,明天一早爹就带你回家。” 他一边哄着,一边看着怀里的小儿子,叹了口气。 他这个小儿子,从小就是娇养着长大的,比永安城中的姑娘家还要精细。家里和睦,都一心一意地宠着他,交的朋友们虽说纨绔了些,可也都是再正直不过的。 他从没见识过什么阴谋诡计。 这回一进宫,就被人推下水,他何曾经历过这些腌臜事情?自然是要害怕的。 一个人实在是扛不住了,才想着要跟他说说,也难为他撑到现在。 好一会儿,阮久才缓过来,阮老爷道:“你快睡吧,你再不睡,你娘又要骂我了。” “嗯。”阮久拽着被子,在床上躺下,看着父亲,想要再向他确认一遍,“爹,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家。” “对,明天一早就回家。”阮老爷帮他放下帐子,“快睡,要不要我让你哥过来陪你?” “不要。”阮久抹了把眼睛,“他会看出来的,你不许告诉他。” “那好,你有事情就喊爹。” 阮老爷回身吹了蜡烛,最后一句话是:“有什么事情是你爹我做不到的?” 阮久还发着烧,又哭了好久,心绪不宁,闭上眼睛也睡不着,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然后阮老爷就把他喊醒了。 他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阮老爷把他扶起来:“走,爹带你回家,回家再睡。” 阮夫人一边帮阮久穿衣裳,一边问阮老爷:“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急?” 阮老爷拿过阮鹤手里的鹤氅,把阮久给裹上,然后把他背起来。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我儿子认床。” 殿中伺候的小太监们,仿佛接到过谁的吩咐,务必要把阮家人,特别是阮久,留在宫里。 一群人乌压压地跪倒一片。 “阮老爷,小公子还病得这样厉害,恐怕是受不得途中颠簸,还是暂留几日,等小公子好些了再……” “我儿认床,在宫里住不惯,我要把他接回去养病。昨日是因为宫禁,才没来得及出宫,今日宫门开了,自然不敢多加打搅。请公公禀报陛下,我先带着儿子回去了,等把我儿送回家安置好,我再进宫,向陛下谢恩请罪。” 可那群太监又哪里敢放他走?阮老爷往外走一步,他们也跟上一步,就这样跟着。 正巧这时赫连诛也来了。还是大早上,手里提着带给阮久的东西过来看他,就撞见了这一幕。 阮老爷因为他是鏖兀使臣的缘故,想着他肯定也与和亲的事情有关,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背着阮久就从他身边绕过去了。 赫连诛的目光追着阮久,什么话也没说,却对那群太监道:“滚回去!” 这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第一句汉话,因为这群太监听不懂鏖兀话。 太监们一愣,进退两难,对上赫连诛狼一般凶狠的目光,都退回去了。 赫连诛抬脚跟上阮老爷。 他们还要出宫门,宫门前还有侍卫。 阮老爷背着阮久,在赫连诛的护送下,顺利出了宫门。 把阮久送进马车的时候,阮老爷才算放下心,他回头对赫连诛说了一声“多谢”,用鏖兀话。 赫连诛还想跟着他们走,但是被阮老爷请走了。 马车里,阮久靠在娘亲身边,仍旧昏昏沉沉的。 阮老爷按住他的脑袋,非要他靠着自己:“有你爹我在……” 阮夫人拍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嘘,睡着了。” 阮久抱着父亲的手臂,双眼紧闭,沉沉睡去,睫毛被眼泪打湿,结成一绺一绺的,微微颤抖。 阮夫人笑道:“还真是认床,连自家的马车都认。” 阮老爷但笑不语,搓了搓阮久的手臂。 天塌不下来。 赫连诛站在宫门前,看着阮家的马车走了,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这是梁国的皇宫,他本不该在梁国皇宫里这样做的。 如果这是阮久的愿望,赫连诛会帮忙实现的。 可是阮久就这么不想做他的王后吗? 赫连诛有些憋闷,阮久的朋友太多了,他不是来得最早的那个,也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 胖胖生在码这章的时候,一度动了让猪猪入赘的念头 感谢在2021-03-22 17:39:36~2021-03-23 17:5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咕咕 2个;乌衣巷里的大白鹅、寻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寻舆 40瓶;Y-kg 10瓶;茶茶、七个空格 5瓶;宫若曦、一个夏天的西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一群小动物 今日不上朝,梁帝于垂拱殿召见几位心腹大臣,要与他们商议与鏖兀议和之事。 其中就有魏旭之父抚远大将军、晏宁祖父晏老御史。 商定好了用于交换的礼单,梁帝一拍膝盖,喟叹一声。 晏老御史起身作揖:“陛下可是有烦心事?” 梁帝沉吟良久:“还有一事,朕不曾告予诸位。” 众臣齐齐起身,肃穆了神色:“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鏖兀此来,也为年仅十三岁的少主求一位王后。” 晏老御史问:“鏖兀这是要和亲?” “是。”梁帝颔首,“不过这个亲,与往年不同,鏖兀少主,由他们国中的天师批过命格,不可近女,所以……” “这……”众臣面面相觑。 “爱卿不必惊慌,虽说此事与往年有所不同,但规矩还是往年的规矩,从其他大臣府上挑选。此事存在朕心中许久,朕也看中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梁帝还没来得及将那人的名字说出来,随侍的太监匆匆上前,躬身请罪:“陛下,阮家……阮家阮青朴背着阮小公子,一家人径直闯出宫门去,此时已经坐着马车走了,奴才们没拦住。” 梁帝登时勃然大怒,拂袖扫落案上香炉:“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那头儿,阮家的马车直接从阮府的偏门进去,在垂花门前停下。 阮老爷把阮久背下马车,送回房间,重新请了大夫给他诊脉,让人给他熬药。 把阮久安置好,让阮鹤照顾着,他自己又与夫人去书房说事情。 “等小久好些了,你就带着他们兄弟两个,去南边的温泉庄子住一阵子,好好养一养。”阮老爷思忖着,又道,“把他们两个的庚帖都准备好。” 阮夫人惊道:“你要给两个儿子议亲?” “先预备着,做出一副要议亲的模样来。” “我说你怎么急冲冲地就要带小久出来,是不是……”阮夫人不自觉绞紧手帕,“是不是哪位公主瞧上咱们小久了?要收他做面首?” 阮老爷叹了口气,怕吓着妻子,不敢说这事情比公主养面首厉害得多,只道:“没事,我顶着呢,你且去准备。” “好。”阮夫人忧心忡忡,有些恍惚地出去了。 阮老爷下定决心,出门唤人:“来人。” 阮老爷心里清楚,他直接把阮久从宫里抢出来,等于是欺君犯上。 可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成功把阮久带回家。拖得越久,事情越难。 等把阮久带出来了,他再去请罪。 阮老爷梳洗整齐,让小厮折了几根荆条过来,才背上,阮鹤便过来了。 “父亲要出门?” 阮老爷若无其事地披上外裳,将荆条挡住,面色不改:“嗯,去铺子看看,怎么了?” “父亲与小久,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阮鹤聪慧,又岂能看不出这其中有古怪?在宫中他不问,是怕耽误了事情,而今他实在是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情,能把阮久害成这样。 “不是什么要紧事,你还要养病,不要操心这些。”阮老爷说完这话,走过他身边,不曾多做停留,嘱咐道,“回去陪你弟弟。” 阮鹤回头:“父亲?” 他想起父亲背阮久出宫时的场景,他站在父亲身后,瞧着父亲的背影。 他想,去年在鏖兀,旁人都说他死在战场上了,父亲硬是把他从尸山尸海里挖出来,把他背回家的情形。 是不是和如今一模一样? 阮老爷再一次进了宫。 仍是那个请罪的太监向梁帝通报:“陛下,阮青朴在宫门外求见,像是来请罪的。” 这时几个大臣也都还在,梁帝不好表现得太过小器,只好道:“让他进来。” 那太监引着阮老爷入了垂拱殿,阮老爷解下身上披风,双膝落地,向梁帝行了个跪拜大礼。 他弯腰叩首,梁帝与众臣这才看见,他的背上缠着荆条,利刺扎进肉里,衣上已是血点斑斑。 “犬子无状,在宫中闯了大祸,草民代他向陛下请罪。今晨草民一时昏了头,在宫中失了礼,也向陛下请罪。” 他这样诚意十足,梁帝碍着心腹大臣都在,也不好多做计较:“恕你无罪,起来罢。” 但梁帝话锋一转:“朕与几位大臣,正说到与鏖兀议和之事。鏖兀向我大梁求亲,说看上了你家的阮久……” 阮老爷双手按地,重重地磕头:“草民子嗣不丰,膝下唯有这两个讨债鬼,是哪一个都舍不得的。望陛下开恩。” 晏老御史见梁帝脸色变了,连忙上前按住阮老爷,使眼色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和亲乃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又不是什么坏事。都知道你疼儿子,去年你家阮鹤,在西北为国作战,不就是你把他给带回来的?有话好好说,别这样着急上火的。” 他这样一说,梁帝想起阮鹤,心中对阮家也有亏欠。 年年打仗,年年用着人家的钱,还差点把人家的儿子给害死了。 阮老爷正色道:“我家那个小子,每年都把永安闹得天翻地覆的,陛下若为国事计,只怕他更要坏了大事,还请陛下三思。” 梁帝叹了口气:“好罢,朕让人把鏖兀使臣请来,你自己跟他说,行不行?”他扫了一眼底下的臣子:“你们要想帮着他的,都直接跟鏖兀使臣说,行不行?” 鏖兀派来的两个使臣,赫连诛年幼,梁帝觉着他就是来玩耍的,不管事,所以派人请来的是阿史那。 却不想阿史那极其顽固:“不管怎样都好,鏖兀一定要一位姓阮的王后。阮大人,你有两个儿子,只要挑一个送来鏖兀就行,这并不是很难办到的事情。” “这可比阮老爷送儿子上战场,要容易得多。” 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阮老爷这才恍然大悟。 这人一定是去年在战场上与阮鹤交过战,因此怀恨在心,他…… 他是咬定阮家不可了,从知道阮久姓阮开始。 阮老爷直到傍晚时分,才离开皇宫,坐着马车回到家。 阮老爷在书房里见了几位掌柜,连夜清点名下资财。 翌日一早,他就再次登上马车,去了驿馆,求见鏖兀使臣阿史那。 无奈阿史那油盐不进,说什么都只要人。 阮老爷没办法,最后把自家的产业留了张单子给他,让他看着挑。如果回心转意了,可以随时来阮府。 也是因为阮老爷来找阿史那,赫连诛才知道,和亲的事情,已经要被定下了。 他在房里摔了东西:“把阿史那给我叫过来!” 阿史那推门进来:“使臣。” 赫连诛断然道:“我不要阮久做王后。” 阿史那却没有什么反应,他再重复一遍:“我说,我不要阮久做我的王后,他不喜欢,我不要勉强他。” 阿史那从怀里拿出一卷帛书:“使臣,这是太后娘娘的手谕。和亲之事,由我全权负责。” 赫连诛上前拿起帛书,丢到一边,质问道:“鏖兀究竟是谁做大王?” “当然是大王。”阿史那只是这样说。 赫连诛才彻底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还是太小太弱了。 天下人都知道鏖兀有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有一个掌管国事的苏尔王。 他们都不知道,鏖兀的大王是他,是赫连诛。 他竟然弱势到连阮久都保护不了。 阿史那捡起地上的帛书,从侍从手里接过茶杯,双手奉给赫连诛:“使臣,其实让阮久做和亲公主,不是很好的事情吗?既然使臣喜欢和他一起玩耍,那就把他带回去,让他永远陪着使臣。有这样大好的机会,使臣舍得吗?” 赫连诛扬手打翻茶杯,茶水淌了一地,滴滴答答。 阿史那笑了笑,反倒是他发怒,才更加说明,他对这个建议动心了。 过了几日,在阿史那的催促下,梁帝给阮家颁了圣旨。 阮久那时候还躺在床上养病,太监说,他可以等病好了,再进宫面圣谢恩。 阮鹤这才知道,自己被阮久瞒过去了多大的一件事情。 他气得整整半刻钟没跟阮久说话,然后一掌把他拍回床上:“躺好养病。” 这几天阮久在家休养,阮夫人陪着他,阮老爷与阮鹤在外面替他奔走。 可是这样的事情,又该去求谁? 纵是阮老爷决意倾家荡产,也没人敢接。 这天上午,宫里来了人,请阮久马上过去一趟。 那时只有阮夫人在家陪他,他说:“娘亲,我就过去看看,反正鏖兀大王现在又不在这里,总不能现在就让我和他拜堂。” 阮夫人也没办法,派了人去喊阮老爷回来,一边给他披衣裳,和他说好,自己就在宫门口等他,要是过多久他还没出来,就进去找他。 阮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娘亲放心。” 他这几天生病,瘦了不少,脸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阮久跟着领路的太监进去,进了他没看见叫什么名字的宫殿。 殿中更无他人,梁帝端坐正中,萧明渊在下边跪着,扭头见阮久来了,连忙拉住他的手。 梁帝抬手让太监下去,殿门关上之后,萧明渊道:“父皇,阮久不能去和亲!他……他其实是儿臣的意中人!” 阮久有那么一瞬间怀疑人生,萧明渊在说什么东西? 梁帝皱眉,显然也是不信的。 萧明渊想了想,又道:“父皇,他……他怀了儿臣的骨肉!” 阮久瞪大眼睛,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要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但萧明渊抱住不放:“阮久,你说话啊。” 阮久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梁帝轻咳两声,而后几个太监进入殿中,将宫殿两边的屏风搬走了。 梁帝道:“阮久,你的桃花倒是不错,他们都说你是自己的意中人,来求朕别让你去和亲。这几个人里,有好几个都说你……怀了他们的孩子,所以你到底是谁的意中人?你肚子里的……” 阮久扭头看去,屏风后,五六个少年依次跪在地上,都是阮久的朋友,魏旭、晏宁也在其中。 ——面面相觑。 ※※※※※※※※※※※※※※※※※※※※ 本来弄了一串惊讶的颜文字在结尾的,结果晋江显示不出来,气死我了,“面面相觑”根本没有画面感! 感谢在2021-03-23 17:56:17~2021-03-24 17:4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寻舆、咕咕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容 35瓶;移情 16瓶;米年 5瓶;一个夏天的西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一只傻啾 这种状况,阮久不去世一下,很难缓解尴尬。 他和跪在一边的朋友们使眼色,用眼神交流。 他蹙眉:“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魏旭比了个手势:“日出的时候。” 晏宁也比了个动作:“我更早,我日出之前就来了。” 好家伙,还是分批行动的。 阮久握起拳头,表示自己的愤怒:“为什么不告诉我?” 魏旭用口型答道:“你不是还在生病吗?就没有想打扰你。” 阮久无语:“那你们做事之前能不能先统一计划一下?顺便讨论一下可行性?” 魏旭道:“那我们哪知道对方都愿意来?这种事情不得越隐蔽越好,等得手了再说?再说了……”他别过头:“认你做意中人,还是需要一点勇气和决心的。” 阮久抹了把脸:“认我做意中人,哪里不好了?明明是你们占便宜了!” 阮久朝他挥了挥拳头,坐在上头的梁帝咳嗽两声,他才收起手。 梁帝道:“阮久,这几位公子,还要朕的八皇子,都说你是他们的意中人,所以你到底是谁的意中人?” 阮久还没来得及回答,魏旭迅速举手,大声回答:“我的!” 其余朋友紧跟不放,为了争夺这个名头,简直要打起来了:“明明就是我的!” 梁帝看了眼这群少年,忽然想起:“哦,晏公子倒是没说你是他的意中人,他说你和他结拜过,是异姓兄弟。不过朕不太明白,为什么朕不能让他的异姓兄弟去和亲?” 阮久看了一眼晏宁,他素来稳重,怎么也跟着这群人瞎闹?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随后萧明渊猛地抓住他的手,举起来宣誓“主权”:“父皇,他们都对阮久意图不轨,我!我才是阮久的老情人!我俩已经好了几十年了!” 梁帝看着自家儿子尚显稚嫩的脸,表示深深的怀疑:“几十年?” 萧明渊理直气壮:“没错,从……从上辈子开始!” 他下手没有轻重,“啪”地拍了一下阮久的后背,差点把阮久打吐血。 “而且他已经怀了……” 阮久“哐”的一下给他捶回去了。 你才怀了,给你打掉! 打了之后他反应过来,萧明渊的皇帝父亲就在这里,又默默地缩回了手。 萧明渊不肯放弃,抿了抿唇,下定决心,再一次跪下了:“父皇,就算是为了我着想,求你了,别让阮久去西北和亲。” 几位公子一同恳求:“求陛下开恩。” 梁帝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一起玩到大,感情好,舍不得,但是鏖兀那边要定了阮久,朕也没有办法,这场闹剧到此为止,朕也不追究了。” 他看向殿外:“来人,请几位大人进来。” 殿门一开,几个公子都下意识往里边躲了躲。 家长来了,抚远将军、晏老御史都到了。 抚远将军一手薅起魏旭的衣领:“简直是胡闹!” 魏旭使劲挣扎,自觉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语气也不大好:“那还不怪你,在战场上打不过鏖兀,现在还要我把好兄弟送出去和亲,凭什么?” 抚远将军脸色一变,连忙按着魏旭赔罪。 梁帝摆摆手,对阮久道:“你先送他们出去,然后你再回来,朕和你再商量商量这件事情。” 皇帝肯跟他商量,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就已经是难得了。阮久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点头应了。 宫道上,阮久送朋友们出宫。 他的朋友们都百折不挠,扎在一堆,试图继续谋划。 “要不再试一试吧?这回就推一个人出来,先把阮久留下再……” 话还没说完,他们肩膀就各自挨了家长的一巴掌。 “不许胡闹。” 阮久眨眨眼睛,平复好心情,才回过头,握了握他们的手:“……我没关系。” 朋友们见他如此,心都沉了下去。 萧明渊道:“什么没关系?西北苦得要死,你去了没两天就得哭死?” 阮久深吸一口气,忍住不合时宜的眼泪,朝他喊了一句:“关你什么事?我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 阮久推了他一把,说了一声“烦死了”,转身就走。 萧明渊找众人评理:“我帮他说话他还这样对我,还有没有天理了?” 眼见着这两人又要吵起来,朋友们却早已习惯,立即自动分成两拨,分别按住两个人。 晏宁快步上前,揽住阮久的肩,在其他人追上来之前,悄悄帮他把眼泪擦掉。 一行人到了宫门前,阮老爷听说儿子被召进宫了,连忙赶到宫门口等着,正要想法子求见,见他好好地出来了,才松了口气,大步迎上。 “陛下找你什么事情?没受伤吧?” 阮久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他身后的一群朋友同时喊道:“爹!” 阮老爷并不觉得是在喊自己,直到这群臭小子围上前。 “现在事态紧急,爹爹要不先考虑给阮久定个亲。” 魏旭点头:“对,我娶阮久,或者阮久娶我都行。咱们先把这件事情定下来,这样鏖兀也就不好再抢人了。” 阮久拉着父亲要走开:“爹,快走,他们都失心疯了。” 然后魏旭也被抚远将军拉走了:“你亲爹我就你一个儿子,你入赘,你让我咋办?” 魏旭被拖走之前,还挥着手对阮老爷说:“求您了,您就成全了我和阮久吧!我明天就登门拜访……” 朋友们都被家长拖走之后,阮久有点尴尬:“爹,他们……” 阮老爷笑着搓搓他的脑袋:“爹之前说错了,你有一群很仗义的朋友,不是狐朋狗友。” 阮久看了一眼他们离开的背影,小声地“嗯”了一声:“爹,陛下让我送他们出来之后,再回去一趟,他有事情要跟我说。” 阮老爷面色一沉:“那爹陪你进去。” 阮老爷带着阮久去见梁帝,梁帝却只让阮久留下,派了两个太监,把阮老爷送回去。 “你不用担心,朕又不吃人。和亲的是他,他也该知道些事情。” 梁帝这样说着,殿门也被重新关上了。 阮久站在下边,有一点儿害怕:“陛下。” 梁帝板着脸的时候十足威严,他这时缓和了神色,倒有几分萧明渊口中的父亲模样。 他指了指自己边上的圈椅:“来,你上来坐。” 阮久提起衣摆,拾级而上,小心地在边上坐了。 梁帝叹道:“魏家那小子说的倒也不错,怪只怪朝廷的军队打不过鏖兀。” 阮久赶忙摇头,要说话,可他实在是没有和这些人、这些事情打过交道,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该怪那时,朕点了你哥上战场。” 阮久疑惑:“和亲与此事何干?” “你父亲没有跟你提起?” 阮久摇头:“没有。” 梁帝沉声道:“这次进京的鏖兀使臣,那个阿史那,在战场上和你哥交过手,他因此对你哥、对阮家,怀恨在心。” 阮久很快就反应过来:“所以他一开始就想让我做‘和亲公主’。” “也不一定是你,你哥也可以。” “那就让我去吧。”阮久不曾犹豫,“我哥他身子不大好,要是途中出了什么事情,岂不是……” 他想了想,才想出来那句套话:“坏了两国邦交。” 梁帝问:“就这样说定了?” 阮久坚决点头,却不敢看他:“嗯,就这样说定了。” 梁帝见他脸色苍白,知道他其实心里还是怕的,只能宽慰道:“你放心,你过去之后,整个大梁都是你的后盾。” “我让他们都准备起来,过几天我先收你做义子,再给你封个皇子的名号……” 阮久抬头,眨了眨眼睛。 梁帝又道:“当然你爹还是你爹,你还是阮家的人,继续姓阮,不用担心。” 见阮久同意了,他才继续道:“事情都由宫里操办,不急,慢慢来,给你拖两三个月,让你和家里人,还有朋友们多待一会儿。” 阮久委屈巴巴道:“能不能拖两三年?” 梁帝失笑:“不行。” “那我都还没成年。” “鏖兀大王也……”梁帝住了口。 赫连诛来大梁,用的是使臣的名头。他尚未亲政,天底下知道这个幼主的人根本没有几个。此时议和之事未定,事情说给他听,往后再传出去,只怕会添麻烦。 所以梁帝也不向他点明赫连诛就是他的和亲对象,等他去了鏖兀,自然就知道了。 但梁帝也不忍心看他这副模样,还是提点了一句:“这次来的另一位使臣赫连诛,他是鏖兀皇室的人,你和他交好,往后在鏖兀能好过。” 阮久点头应了。 两人再说了一会儿话,梁帝道:“你是阮家的宝贝儿子,可是为了鏖兀的事情,谁记得我也葬送了两个儿子在里边呢?三年前,老四就死在西北了。去年,才刚立的太子,和你哥一起上战场的,现在也在别苑里养身子,和你哥一样。” “你爹进宫的时候,晏老御史都帮他说话,我死了儿子的时候,他倒是一个屁都不放。你爹你哥,还能帮你四处奔走,可是我呢?我该去谁那里奔走?那也是我从那么小一点儿,看着慢慢长大的儿子啊。” 他眼中浑浊,起身作揖:“该是我替大梁百姓向你道谢。” 阮久赶忙起身,扶住他的手臂。 梁帝拍拍他的手:“你也喊我一声‘父皇’来听听。” 阮久吸了吸鼻子,小声唤了一声:“父皇……”随后又小声提出自己的要求:“我不想排在萧明渊后边,这样被他压一头。” “那就把他往后调,你排在他前面。”梁帝笑了一下,看着他,“朕有点儿明白,阮青朴怎么就那么不舍得你了。要换了朕,朕也舍不得,咱们大梁的少年人,都是好样的。” 梁帝留阮久在宫里用午膳,想着多指点他一下,给他多铺点路,便让人把赫连诛请来了。 梁帝给阮久使眼色:“快,跟赫连使臣问好,等会儿吃了饭,你再带他出去玩。” 阮久歪了歪脑袋,看着眼前的赫连诛,不太明白梁帝的用意。 梁帝说赫连诛是皇室中人,难不成这赫连诛就是鏖兀大王…… 的儿子! 梁帝看着阮久逐渐变得“凶狠”的表情,深深疑惑。 崽,你怎么回事?你清醒一点! 既然在阮久的想象里,鏖兀大王是个眼睛瞪得像铜铃的中年男人,那么,他有一个十来岁的儿子,好像也是一件说得通的事情。 阮久愤怒捶桌,桌上的筷子跳了一下。 好你个鏖兀人,让我过去和亲,其实是给赫连诛这个小崽子做后爹。 梁帝问:“怎么了?” 阮久朝他点了点头:“父皇,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父皇的暗示,我都懂了。”阮久坚定点头。 梁帝试图询问:“儿啊,你这……” 阮久起身,对赫连诛招了招手:“走,出去玩!” 那时赫连诛以为阮久还在生他的气,只是坐在一边自顾自地吃东西。忽然听见阮久喊他,高高兴兴地放下筷子就过去了。 两人告退,并肩离开。 梁帝瞧着,稍稍放心下来。 然后他就看见赫连诛要牵住阮久的手,阮久反手就打了他一下,不给牵。 事情好像又不太妙了。 这几日回暖,还是正午,日头有点毒。 阮久带着赫连诛,绕着宫苑的回廊走。 他原本想去小池塘边坐着,凉快一些,但是赫连诛坚决不让他靠近水边。没办法,阮久只能在檐下栏杆上坐了。 他拍拍身边的位置,让赫连诛也过来坐。 赫连诛挨着他坐下,喊了一声:“软啾。” 软啾试图纠正他:“阮久!” “软啾。” “阮久!” 重复一百遍。 然后阮久:“软啾……” 他捂住嘴,很快又得意起来:“反正以后你得喊我‘小爹爹’。” 赫连诛全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勾住他的衣袖,小声道:“对不起。” 阮久摇头:“没关系。” “不是名字的事情。” “那是什么?”阮久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前几日自己落水的事情。 那件事情方才梁帝同他说了,当时太乱了,宫里的人查了几天,也没有查到究竟是谁推的他,最后成了一桩悬案。 有更加要紧的事情,阮久也不再纠缠这件事情。 阮久道:“掉进水里的事情,也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赫连诛没有说话。 他说的也不是这个。 他说的是阮久和亲的事情,他很对不起阮久。 他知道阮久不想和亲,不想离开永安。 但是他却不够强硬。 阿史那问他:“使臣舍得?” 赫连诛舍不得。 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阮久是一个多好的朋友啊。 与其让别的公子来做鏖兀王后,不如…… 这个阴暗的念头就这样在赫连诛心里扎了根,他却永远都不能对阮久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阮久问他:“鏖兀大王怎么样?” 赫连诛一激灵,他以为阮久已经知道了。 “他……” “起码有三十几岁吧?再老就比我爹还老了。” “啊?”赫连诛疑惑,哪有三十?明明才十三! 但他又不敢在阮久面前承认自己就是鏖兀大王,迎着阮久的目光,默默地点了点头。 也差不多。 “长得应该也不怎么样。” 赫连诛摸了一下脸,点头。 “脾气可能也不太好。” 赫连诛摸摸自己的良心,再点头。 阮久哀嚎:“我不会被他一拳打死吧?” 赫连诛下意识点头,然后连连摇头。 阮久握住他的手:“你以后也会当鏖兀大王吗?” 赫连诛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一下脑袋:“嗯。” 阮久眼泪汪汪:“那等你当上鏖兀大王,你再把我送回来,好不好?” 赫连诛没有反应,只是眨了眨漆黑的眼睛。阮久想着,应该是这句话太长了,他还听不懂,只好放弃。 其实赫连诛是听得懂的,他只是装着听不懂的样子,故意不回答阮久罢了。 阮久又问:“那你能教我说鏖兀话吗?我可以教你说汉话。” 赫连诛点头:“好,那明天……” “后天。”阮久闷闷道,“我明天没空。” 与赫连诛分开之后,梁帝便派人把阮久送回家去。 阮久去书房见了父亲,第一句话是:“爹,我想去和亲。” 阮老爷近来为这件事情费了不少心,但也实在是找不到法子,白了一片头发。 一听他这话,只问他是不是皇帝跟他说什么了。 阮久摇头,再说了一遍“我去和亲”,实在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不想在父亲面前哭。他要是一哭,他爹现在就得为了他揭竿起义,和鏖兀宣战。 于是他转头就跑了。 阮老爷站起来要喊住他,起得太急,重又跌坐在圈椅上,老泪纵横。 阮久跑回自己的院子,吩咐人把院门一关,自己再把房门一关,一个人埋在被子里放声大哭。 所以他让赫连诛后天再来教他鏖兀话,他想先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再说。 他一点都不想去鏖兀,一点都不想。 阮久躲在房里哭了一下午,连晚饭也没吃。 仆从们捧着热水热茶、手帕毛巾在外边等着,晚饭也在小厨房里热着,就等阮久开门。 后来阮老爷过来了,还带来一个开锁的锁匠。 把房门打开,阮老爷屏退众人,独自进去,只看见床上被子盖着,拱起一个小包。他上前帮阮久掀开被子。 阮久哭得累了,仿佛已经睡着了。哭得有点喘不上气,脸是红的,还带着未干的眼泪。 阮老爷在他身边坐下,温厚的手掌抚了抚他的背。 他什么都不说,只说了一句话:“前几天爹打你手板,你不要生爹的气。” 阮久抖了一下,又要哭了。 他根本就没睡着,他怎么能睡得着? 阮老爷什么都明白,帮他把被子盖好,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阮久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天,再出来时,又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阮家小公子。 一身红衣,玉带锦靴。除了眼睛还有些红,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他本想牵着开饭出去玩耍,但是他才把狗牵过来,赫连诛就到了。 他这才想起,他请了赫连诛教他鏖兀话。 没办法,出游计划只好取消。 阮久极其霸道地征用了父亲的书房,与赫连诛一同修习鏖兀语。 不过他学一门外语的方法也不是很科学,他转着笔,问赫连诛:“这个在鏖兀话里怎么说?” 赫连诛说了个词,他就跟着念两遍。 阮久又问:“那纸呢?” 赫连诛再说了个词,他又跟着念。 如此反复许多次,反正阮久一个词也没记住。 他本就不爱念书,觉得烦了,便道:“还是我来教你汉话吧,你想知道什么?” 赫连诛拿出一本集子,翻到自己做了标记的那页,让他教自己。 阮久看了一眼,看见上边密密麻麻的批注,觉得脑袋都大了:“这是你的书?” “我有一个汉人老师,这是他的书。” “嗯。”阮久看了一眼书上的字,都怪生僻的,他见都没见过,更不知道该怎么跟赫连诛说。 他不想在赫连诛面前丢了面子,想了想,道:“我们出去玩儿吧!” 赫连诛当即收起书:“好。” 两人一拍即合,阮久带着赫连诛去自家花园里放了会儿风筝,打了一会儿木球,又带他去看了狼狗开饭。 两个人蹲在开饭面前,开饭也蹲在他们面前。 阮久摸着毛茸茸的狗头,对赫连诛道:“上次你说它有点掉毛,其实它不是病了,它是怀了小狗崽。” 赫连诛扭头看他,阮久咬着牙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的野狗,我在狗舍那里发现了好大一个洞,气死我了!” “再等两三个月,开饭就生了,最好生——”他掰着手指头,“三只。萧明渊、魏旭,还有晏宁一人一只。要不还是再生一只好了,我好带走。” 他转头看向赫连诛:“鏖兀大王会让我养狗吗?” 赫连诛点头,阮久又问:“那鏖兀那边都吃些什么呀?我不爱吃羊肉。我要是水土不服了,鏖兀大王能允许我先回来养养吗?可能不太行,那如果我真的病得很厉害,快要死……” “他会对你很好的。”赫连诛打断他的话,却低下头,“你不用担心。” 他说得小声,阮久大概没听清楚,垂着眼睛道:“那边没有小狗,我只带着一只小狗过去,它会孤单的。” 赫连诛道:“小狼也可以陪小狗一起玩的。” 阮久反驳:“小狗会被狼咬死的。” “不……不会的!”赫连诛站起身,头一回因为这种事情跟阮久吵嘴,他信誓旦旦道,“小狼会对小狗很好很好的!” 阮久分明没听进去,低着头,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开饭背上的的皮毛。 赫连诛又蹲下身,抱住他。 我也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你不要老是想着跑掉嘛。 ※※※※※※※※※※※※※※※※※※※※ 大王老病娇了(不是)他缺爱 感谢在2021-03-24 17:45:33~2021-03-25 17:3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丞哥无处不在 2个;咕咕咕、来都来了人都走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菁华 20瓶;小小苒 5瓶;麦团子软软 3瓶;丞哥无处不在 2瓶;一个夏天的西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软啾在路上 阮久接受了和亲的事实,调整好心情,重新打起精神,连带着整个阮家的气氛也好了不少。 阮久这几日都和赫连诛待在一块儿,时不时向他打听鏖兀的事情,害怕自己过去之后过得凄惨。 家里也开始给他准备到时要带去的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恨不能把整个宅子都给他搬过去。 而阮老爷也托了人去鏖兀都城尚京打听情况,似乎是想带着全家人搬过去住。 可是路途太远,阮鹤不一定受得住,朝廷也不会放心一国首富前往鏖兀,这个愿望恐怕只能变成偶尔在尚京小住。 过了几日,宫里传了旨意来。 梁帝收阮久做义子,不改姓,只封了号,入了皇家的族谱,排在萧明渊的名字前面。当日排场极大,赏赐无数,永安全城结彩,停休三日。 阮久在萧明渊面前嘚瑟了好一阵子。 而后另一道旨意传来,和亲的日子定在了两月后的初八。 这是梁国与鏖兀共同商议的结果,原本梁帝还想说,阮久尚未束冠,不如先定下婚约,等到他束冠了,再去鏖兀成亲。 可惜鏖兀那边并不同意,一定要现在就把人给带回去。 两个月已经是梁帝授意下,能争取到的最大的期限了。 阮久每日晚睡早起,想要在家里待得久久的。 但日子只要一旦有了数儿,就一天天过得飞快,拦也拦不住。 阮久养的狼狗开饭生下四只小狗的时候,就是阮久动身的日子。 城门前,阮久把三只小狗分给和他感情最深的三个朋友,萧明渊、魏旭与晏宁。 阮久把手指放到小狗没长出来的乳牙上:“它还不会咬人。” 一向怕狗的萧明渊伸手把小狗接过去:“我知道,我又不怕。” 朋友们再说了一会儿话,随后三个朋友把小狗交给身后的侍从,走到阮久身边:“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们三人向梁帝请了旨,要护送阮久去鏖兀。梁帝念着他们感情好,也就答应。 这算是萧明渊他们做的第二件差事,第一件是招待鏖兀使臣。 阮久身上的红衣就是他们监制的,宫中织造局做的,红衣似火,火中绣的却不是凤凰,而是青鸟。 他们为了给阮久撑场面,还给他弄了满头的金饰。用萧明渊的话来说,就是“要是你路上想要逃跑,一摸头上就有路费”。 除了上下行头,城门外蜿蜒百里的队伍,也是他们一手安排的,排场极大。 阮久和朋友们暗中握了一下手,然后走到家里人面前。 这回去鏖兀,阮老爷会亲自送他去,阮夫人留下照顾家里和阮鹤。 所以阮久和娘亲、兄长,在这时候就要分开了。 阮久的红红眼眶藏不住,分明是昨天晚上就已经哭过了。这时候再看见家里人,仍旧是忍不住。 阮夫人用手帕帮他擦了擦眼角,不说别的什么,只道:“鏖兀那边专爱吃牛羊肉,你去了那边要多吃菜,多吃水果,想要什么吃的玩的,马上写信回来,别委屈自己,咱们家肯定马上给你送过去。” 阮久喉头哽塞,连话也说不出,只是点头。 而后阮久摸了摸阮久的脸,眼睛也有些湿润,温声道:“要不还是兄长送你去吧?” 阮久抬头看向兄长,天气反复,阮鹤的身体不见好,还披着鹤氅。 他使劲摇头:“不要不要,有爹送我去就行了。” 阮久对兄长说,和亲的事情,是阿史那点名要他,谁都不能代替。 他始终没有告诉兄长,也不让别人告诉他。是因为阿史那在战场上见过阮鹤,才点名要阮家人过去。 要是阮鹤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自责无比,然后想方设法地代替阮久过去。 阮久好容易才护住了哥哥,又怎么可能让兄长送他过去? 万一途中出了意外,万一鏖兀大王眼光好些,又看中了兄长,他岂不是前功尽弃? 阮久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吸了吸鼻子,对兄长道:“我没事,兄长不用担心。” 再与家里人说了两句话,阮久实在是忍不住眼泪,扭头走开。 他在城门前耽搁了许久,梁帝也不催促,只是带着文武百官,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直到阮久过来找他。 “父皇。” “诶。”梁帝颔首,身后的小太监双手捧着托盘,奉上两盏酒水。 阮久刚要伸手去拿,梁帝便伸出双手,将两杯都拿走,递给他一杯,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萧明渊:“明渊特意跟我说过,你不会喝酒,给你准备了一杯水,但是又怕你拿错,别让你拿。” 阮久接过金盏,垂了垂眸,仰头饮尽。 梁帝道:“咱们大梁的少年,都是好样的。” 阮久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这时魏煦的父亲抚远将军上前:“陛下,吉时已到。” “好。”梁帝把酒盏放回去,拍了拍阮久的肩,“我替大梁百姓多谢你,去吧。” 阮久后退两步,行了礼,便跟着抚远将军去了。 鏖兀的队伍如同来时一般,再往后就是大梁的送亲队伍,阮老爷与抚远将军魏旭的父亲带队,亲自送他。 阮久走到父亲身边,唤了一声:“爹。” 阮老爷问:“都说完了?” 说不完,怎么能说得完呢? 但阮久还是点了点头:“嗯。” “那走吧。” 这时几个小厮牵着马过来了,阮久与朋友们各自翻身上马。 便是“和亲公主”阮久也不坐马车,他们都骑了打马球时常骑的那匹马。 礼官高声唱诵,太监将节杖双手奉到阮久面前,阮久伸手接了,稍稍抬起,队伍最前面的人开始向前走。 随着越行越远,最后连礼官的声音都变得十分模糊,阮久回头看了一眼永安城,城楼高耸,旌旗高悬,风中猎猎。 他收回目光,与身后的三个朋友对上目光,却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萧明渊说:“傻了吧唧的。” 那时赫连诛就坐在马车里,随着大梁的队伍一起走,他掀开帘子,看见阮久,想起自己头一回见阮久,也是这样的场景。 阮久穿着红衣裳,骑着他的马,站在城门外,还朝他扮鬼脸。 一模一样。 他正专心看阮久,阿史那却策马走到马车边,说了一句:“使臣大喜。” 赫连诛撂下帘子,不再说话。 就这样沉默良久,一直到了正午。抵达某个驿站,他们下来吃点东西,休息休息。 赫连诛下了马车,去找阮久,和阮久他们坐在一起用饭。 直至此时,他才肯承认,他心疼阮久,但和亲对象是阮久,他心底是有一点儿喜的。 阮久说的没错,他是一只颇有心机的小狗。 他想要一个朋友,一个能够一直陪着他的、只属于他的朋友。 有抚远将军一路护航,途中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不过半个月,他们便到了大梁与鏖兀的边界。 鏖兀派来了新的使臣,在梁国交界处的溪原迎接大梁使臣。 前几天阮久骑马骑得腿疼,就改坐了马车,朋友们和他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便停下了,萧明渊道:“应该是到了,我下去看看。”他看向阮久:“不是什么大场面,使臣之间见个面,然后进城,你不要动了。” 阮久便留在马车里,和魏旭、晏宁打牌。 萧明渊才走没多久,马车外就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鏖兀使臣赫连诚见过‘公主’。” 不知道是不是阮久的错觉,阮久总觉得这人有意无意间,把“公主”二字咬得很重。 阮久清了清嗓子,道:“见过使臣,使臣有礼。” 马车外那个青年是典型的鏖兀人的长相,骨架大,眼窝深,披着头发,头发微卷。 赫连诚再看了一眼梁国马车,便转身离开。 阿史那快步跟上:“王爷,没错吧?就是阮家公子。” 赫连诚不置可否,只是大步上前,对魏将军道:“使臣请。” 鏖兀的驿馆是石头筑的,从外边看起来矮矮的,里边好像还不错。 使臣们在大堂会面,阮久则被送回房间休息,等待开饭。 名叫开饭的狼狗伏在床边,他抱着小狗,百无聊赖地架着脚躺在床上,一边揉着小狗的脑袋,一边用脚轻轻地踩着开饭的尾巴。 忽然外边传来吵嚷声,只听见有人大喊:“刺客!有刺客!” 阮久还没来得及反应,房门便被人打开了。 一个他没见过的鏖兀人从外面进来,嘴上说着“公主不必惊慌”,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许久。 阮久抱着小狗,牵着大狗,迅速站起来,下意识后退几步。 那人的目光太过露骨,贪婪地在他脸上转过一圈又一圈,就连开饭也察觉到了,支起身子,朝着那人龇牙。 ※※※※※※※※※※※※※※※※※※※※ 啾啾·危 《啾啾与猪猪》今晚零点准时入v,届时有万字胖——胖——章掉落!v前几章的订阅对胖胖生特别特别重要,小可爱们不要养肥,快点开动吧! 【下本开《开国皇帝的竹马皇后》,喜欢的小可爱们可以收藏一下~】 明澄五年,谢沉的土匪爷爷筹谋多年,揭竿而起,瞬间占据庆国江北的半壁江山。 也是这年,宋皎的史官爷爷秉笔直书,一朝被贬。宋皎跟着爷爷被发配到塞北。 土匪爷爷欲传万代之家业,深知文化教育的重要性,但是看着自家一窝野狼似的土匪,只好把希望都寄托在小孙子谢沉的身上。 谢沉开蒙,江北最有名的先生,请(绑)上山! 谢沉看书,官刻全套经卷书册,拿(抢)上山! 谢沉要伴读…… 报!宋史官家的小孙子宋皎正在靠近!一百米!一米!到了! 宋皎跟着爷爷被贬,才过了河,就被一群土匪抢到土匪窝里,陪一个小土匪读书,首要任务是把他变得不像一个土匪。 这一读就是十年,从塞北到皇城,从匪寨到皇宫。 后来新帝谢沉登基,册立皇后。宫宴之后,他和一众宫人却被挡在皇后的长乐宫外。 挡路的宫人笑着道:“公子思及幼时与陛下一同念书的情分,请陛下作诗,公子满意了,才能开门。” 人高马大的谢沉当即丢下宝剑,赋诗一首:“我是皎皎夫,从小就说定。皎皎是我妻,凭啥不让进!” ——然后他就在长乐宫外蹲了一夜。 第19章 打牌预备 外面还是吵吵嚷嚷的, 侍卫们抽刀出鞘,大喊“抓刺客”的声音此起彼伏。 阮久一手抱着小狗,一手牵着大狗, 警惕地看着眼前的鏖兀人。 盯了半晌, 最后又捂住自己的眼睛, 想了想, 蹲下身, 把自己的两只狗的眼睛也捂住了。 “我没见过你,门在那边,你可以从那边出去。” 阮久以为他就是刺客, 他肯定打不过刺客, 所以他选择先保命。 那人笑了一下, 还没说话,赫连诛就赶上来了。 他不悦地看了一眼那个人, 然后上前, 走到阮久身边,护食似的把他给护住了。 很快的, 萧明渊一行人也过来了。 “阮久, 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阮久摇头,小声问晏宁,“那个人是谁?” “鏖兀新派来的使臣赫连诚,刚才还隔着马车跟你问过好的,你忘记了?” 阮久蹙眉:“没听出来他的声音,刚才他忽然进来,把我吓……” 这时那位赫连诚又开了口:“‘公主’一人在房中, 我害怕‘公主’遭遇不测, 所以冲上楼来看看, 不想反倒是我惊扰了‘公主’,失礼了。” 他说着便俯身作揖,像模像样的,一口汉话也很流利。 阮久也不好再计较,只能说他也是好意,是自己胆小。 外面“抓刺客”的喊声渐渐小了,应该是侍卫们追着刺客离远了。 萧明渊道:“应该是没事了,两位赫连使臣都请回吧。” 赫连诛、赫连诚,都姓赫连,旁人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兄弟,但是看方才的场景,仿佛也不太像。 赫连诛牵了一下阮久的手,小声说了一句:“有事情找我。” 赫连诚亦是俯身作揖:“小王告退,‘公主’有事尽管传唤小王。” 阮久应了一声,这两人便转身离开,也不同路,前后脚出去的,各自走了各自的方向。 等他们走后,萧明渊便把侍从都赶出去:“刺客跑远了,不会再回来了,你们在门外守着吧。” 侍从们鱼贯而出,将门关上,萧明渊道:“新来的那个赫连使臣,看阮久的眼神太奇怪了,咱们都注意点。” 他指了指阮久:“特别是你。” 阮久点头应了,但也有些疑惑:“可是我之前又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得罪过他。” 赫连诚离开阮久的房间,下了楼。 阿史那就等在楼梯下边:“王爷,怎么样?” 赫连诚快步走下楼梯:“不是这个阮公子。” 阿史那脸色微变:“这……这位阮公子还有一位兄长,想来王爷一年前在战场上见到的是他的哥哥。可是这位阮公子的哥哥,身体虚弱,缠绵病榻许久,就算勉强来了鏖兀,恐怕也活不长……” 他低头请罪:“是小臣办事不力。” 赫连诚却忽然笑了:“虽然我一开始想要的不是这个阮公子,不过这一个,比之前那个好看,也比之前那个有意思,这个也很好。” 阿史那这才松了口气,赫连诚一面往外走,一面道:“那时候在战场上看见他哥哥,他哥哥也就是这副皮囊好看,一张死人脸,凶巴巴的,真要把他弄来,我看久了也厌烦。这个倒是不错……” 他想起方才阮久误把他当做刺客,捂着自己的眼睛不够,还要捂住两只狗的眼睛的模样,他笑了笑:“挺可爱的。” “不过现在赫连诛也知道这个‘公主’可爱了。我原以为他才十三岁,哪里知道‘和亲公主’的好,没成想他去梁国走了一趟,就已经知道了。”他佯叹一声,“这也麻烦。” 阿史那陪笑道:“他才多大,等过几年事成了,王爷便是鏖兀大王,这‘和亲公主’就是给大王准备的,该是大王的就是大王的。” 赫连诚大笑几声,拍了拍他的肩:“这阵子你也辛苦了,既要出使梁国,还要应付太后那边,等我回去之后,在祖母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也不让你白跑一趟。” 阿史那喜不自胜,强压着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多谢王爷。” 赫连诚最后叮嘱了一句:“你安排的那个刺客,别被他们发现了。” 阿史那连连点头:“这是自然,小臣都已经安排好了。” 那头儿,阮久整理好心情,拿出纸牌,准备和朋友们来一局。 出使鏖兀的路上,没有太多的条件供他们玩耍,放不了风筝,更打不了马球,他们就只能打打牌做消遣。 几个人围坐在榻上,正各自摸着牌。 阮久翻开最顶上的一张牌,低头看看自己的牌,还没打出第一张,就被隔壁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来人啊!” 又出事了。 几个人对视一眼,立即下了地,跑出门去看。 住在阮久隔壁的,是他的“陪嫁丫鬟”。 “和亲公主”当然不能孤零零地一个人过来,照着往年的规矩,他要带上一两个被称作“媵”的陪嫁。 阮久自然也有这么一个“陪嫁”。 这位公子名叫柳宣,是户部员外郎柳家的庶三公子。 那一次挑选“和亲公主”的宴会上,梁帝与阿史那看中了他,将他点做阮久的“陪嫁”。 而这位柳三公子性子安静温吞,知道事情无法回转之后,便接受了事实,默默地服从了梁帝的安排。 阮久去见过他,但是他不爱说话,对谁都是一副木讷的模样。阮久想带着他一起玩儿,他也不肯,说自己脑子笨,转不过弯儿来,恐怕打扰他们的兴致。 他这样拒绝了几次,阮久就不再去打扰他了。 而现在,喊人的声音就是从柳宣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侍从们听见声音也过来了,乌泱泱地挤满了屋子,萧明渊推开人挤进去。 “怎么回事?” 只见柳宣捂着左肩,鲜血浸透半边衣袖,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身后的窗子是开着的,应该是有人才从那儿逃走。 几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那刺客一直待在他们隔壁房间。 萧明渊道:“魏旭带着人加强巡逻,把二楼守好了。去把大夫喊来。” 阮久与晏宁上前,要把柳宣扶到榻上坐着。那柳宣却轻轻地推开阮久,只让晏宁扶着他。 阮久站在原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巧这时,侍从将大夫带来了,他也就退到一边,不耽误柳宣包扎。 柳宣肩上的伤是匕首扎的,扎得很深,血流了许多,柳宣的脸都白了。 他们与柳宣都不太熟悉,看着大夫帮他包扎好了伤口,又跟他说了两句话,便不耽误他休息,要回去了。 临走时,晏宁忽然道:“你们先去,我留下来陪陪他。” 阮久看了一眼柳宣,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排斥从何而来。 可是柳宣身边也没有什么朋友,要是再出了事,还不知怎样,如果晏宁肯留下陪他,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于是他点点头:“好,我们都在隔壁,你有事情就喊。” 晏宁道:“行,你们去吧。” 到鏖兀的第一天就不安宁,阮久和朋友们也没有了玩乐的心思,在一块儿待着,只是随口说些闲话。 行凶的刺客还是没有被抓到,驿馆的巡逻加强了好几倍。 这天晚上,他们在房里用了晚饭,再一起待了一会儿,直至夜深,才各自回房去睡觉。 四月中旬,鏖兀的天气不算太好,夜里还有些冷。 阮久拽着羊绒毯子躺在床上,开饭与它的小狗卧在地上的羊绒毯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尾巴。 十八吹了蜡烛就出去了,房里一片黑暗。 阮久睡得正迷糊时,忽然被人推了两下:“阮久?阮久?” 阮久醒来,还没来得及喊,就被人捂住了嘴:“是我。” 开饭没有叫,说明来人是他的朋友。阮久这才听出这是晏宁的声音。 他坐起来:“怎么了?” 晏宁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你看这个。” 阮久应了一声,刚要点起蜡烛,就被晏宁按住了:“别惊动其他人。” “好。”阮久把手收回去了。 白日里刺客的事情还没完,许多人都守在“和亲公主”的房间旁边盯着,一点灯,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借着窗子里投进来的月光,晏宁手里的东西,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阮久抱着毯子,摔回床上:“晏宁,你做什么?我……我这几天没得罪你吧?!” 那是一把匕首。 晏宁按住他:“我不扎你。” 阮久瑟瑟发抖:“拿远点。” 晏宁坐到床上,把匕首拿到他面前:“你猜这个是我在哪里捡的?” “在哪里?” “柳宣房里。”晏宁道,“他伤得有点厉害,下午的时候一直在昏睡,我在他房间角落里找到的,原本上边还沾着血,我把它擦干净了。” 阮久缓过神,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锋利的刀尖,推测道:“是不是那个刺客刺伤他之后,丢在他房里的?” 晏宁反问:“如果你是刺客,你刺伤了人,会把武器丢下,自己逃跑吗?难道逃跑的路上都不要再用匕首了吗?” “你的意思是?” “这柄匕首的样式是大梁的样式,倘若这个刺客是大梁人,他为什么不在我们在大梁的时候就行刺?这样他行凶之后,也更好逃跑。” “所以……” “根本就没有刺客。”晏宁定定道,“或者说,根本没有刺伤柳宣的刺客,是柳宣自己。” “可是……”阮久蹙眉,“那道伤口这么深,他怎么能……” “伤口是很深,但是我也留心观察过,柳宣肩上的伤口是斜着刺进去的。”晏宁把匕首交给他,让他握在手里,“如果是一个人站在他对面,把匕首送进他的肩膀,不应当是斜的。况且,倘若那个刺客是要行刺‘和亲公主’,又错把他当做了‘公主’,那他应该刺心口,刺肩膀,多半是死不了的。” 勉强跟上思路的阮久傻乎乎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不想去和亲。” 阮久恍然:“原来如此,他要是受了伤,大梁可能就会换人。” “那可不一定。”晏宁又道,“已经到了鏖兀了,山高水远的,怎么再换人?他要受伤,应该还没出发的时候就动手。可是永安城里戒备森严,他找不到机会。我想应该是他听见外面有人喊‘抓刺客’,就趁着这个机会,自己动手了。” 阮久叹了口气。 谁会想去和亲呢? “我原本想问问他,但是他不肯理我。”晏宁最后道,“我想了想,还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为好,毕竟他是你的‘陪嫁’不是?要是往后他再出了什么事情,你心里也有数。” “好,我知道了。”阮久赞叹道,“你也太细心了,你是一般人吗?你是衙门里的仵作吧?这种事情也能……” 他话还没说完,房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两个人一惊,迅速躺到床上。 十八问道:“小公子,你跟谁在说话呢?” 阮久给晏宁盖上被子:“我和晏宁一起睡呢,我们说悄悄话呢。” 十八迷惑:“晏公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没看见?” 阮久道:“你能看见什么?你什么都看不见。” 晏宁按住他,对十八道:“你去吧,没事儿。” 十八应了一声,就把门重新带上了。 阮久道:“那你就和我挤一个晚上吧。” “行。”晏宁下了床榻,刚要把他方才丢到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房门又一次开了。 萧明渊从外边探出脑袋:“阮久?怎么回事?我刚看见你房间的门开了。” 阮久道:“晏宁在我这儿,我们说话,把外面的人吵来了。” “你们……”萧明渊也进来了,“我也要和你们一起睡。” 阮久:“……” 晏宁不动声色地把匕首放回地上,踢到床底。 所幸鏖兀驿馆里的床大得很,柜子里还有好几床羊绒毯子。 萧明渊自己给自己料理好,抱着被子就上了床。 三个人并排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又过了一会儿,仿佛他们之间有心灵感应一般,魏旭也过来了:“怎么回事?” 三个人一起扭头,齐声道:“我们三个说话呢。” “你们怎么这样?”魏旭回身带上门,“我也要!” 可惜他来得迟,床上已经没位置了,但是魏旭就算打地铺,也一定要和他们一起睡。 他往地上铺了好几层毯子,往毯子上一倒。他就睡在靠晏宁那边,一趟下来,就隐约看见床底的匕首。 晏宁反应过来,翻下床,抱住他,把匕首挡住:“我陪你一起睡地上。” 晚上说话说得太晚,次日一早,他们都起迟了。 十八进去的时候,房里横七竖八躺了四个人。 十八不解挠头:“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阮久一蹬脚,把萧明渊踹飞,萧明渊连眼睛都没睁开,一拽阮久身下的毯子,就把他掀飞出去。阮久掉到晏宁与魏旭之间。 “嗨!”他朝两个人挥手,“早上好!” 四个人一通乱斗,一时间枕头毯子满屋乱飞,又折腾了好一阵子。 然后赫连诛也来了。 “软啾?” 阮久顶着凌乱的头发,从地上爬起来:“我在这里……” 侍从们连忙上前,把各家的公子扶起来。 萧明渊的侍从问道:“殿下,鏖兀使臣正和阮老爷、魏将军商议和亲的典礼,殿下是不是也下去看看?” 萧明渊微微挑眉:“走,下去看看。” 阮久的三个朋友都要帮他把关,梳洗一番,连早饭都没吃就下去了,把阮久一个人留在房里。 阮久看向赫连诛:“你不下去吗?” 赫连诛走到他身边坐下:“我要和你待在一起。” “……” 赫连诛看着他,朝他露出明亮的笑容。 反正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好了,底下使臣再说什么,都不是什么大事。 早在动身之前,他就给鏖兀这边传了旨意,让他们把事情都安排好,用鏖兀与梁国折中的礼数。 不喜梁国的祖母被他排除在外,早早地就称病不理此事。而一心与大梁交好的母亲,自然会对和亲一事十分上心。 赫连诛心里清楚,自己的母亲最喜欢的是梁国人,她有多恨自己这个儿子身上流淌着鏖兀的血脉,就有多爱梁国人,更何况这人是“和亲公主”,是和她一样,远走故土,“同病相怜”的人。 她会把事情办得尽善尽美,不会让“和亲公主”受一点儿委屈的。 阮久换了衣裳,就在房里吃早饭,赫连诛一定要黏着他,跟在他身边,给他布菜。 阮久赶不走这只小狗,也就随他去了。 说来古怪,赫连诛虽然喜欢跟着阮久,但绝不在他的朋友们都在的时候来找他。他只喜欢和阮久在一块儿,他不喜欢阮久的朋友们。 阮久咬了一口奶黄包,把里面的馅儿吸溜干净,然后看向赫连诛,随口问道:“新来的赫连使臣是你兄弟吗?” 赫连诛不情不愿地点头:“是。” “你和他的关系不好?” “嗯。” 阮久和自家哥哥关系很好,所以他不太明白这其中的事情。 “为什么?” “我和他不是同一个母亲。” “嗯。”阮久点点头,这倒是看得出来,赫连诛有点儿梁人的模样,而那个赫连诚,就是十足十的鏖兀模样了。 等等…… 阮久忽然想到什么,脸都皱起来了。 赫连诛和赫连诚是兄弟,那不就说明鏖兀大王有两个儿子? 那赫连诚看起来可不小了,也就是说,鏖兀大王的岁数,还得在他想像的基础上,再往上添几岁。 他不干了! 再老都快比他爹还要老了! 阮久丢下才啃了一口的奶黄包,瞬间吃不下饭了。 他现在学柳宣,往自己肩膀上扎一刀还来得及吗? 赫连诛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你爹……不是……” 赫连诛是鏖兀大王的儿子这个消息,还是之前梁帝透露给他的,他不能把梁帝给卖了。于是阮久改了口:“鏖兀大王他到底……” 有几个儿子啊?我到底要做几个人的小爹爹啊? 赫连诛全然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他也不想现在就告诉阮久,自己就是鏖兀大王的事情。 要是现在就跟阮久说了,阮久肯定会生气,而且会让他放自己回家。 已经走到鏖兀了,他不想放阮久回去,也不想惹阮久生气。 要等他真真正正地把人娶到了手里,他再告诉阮久。 所以赫连诛没有说话,只是再给阮久递了一个奶黄包。 阮久道:“之前那个还没吃完。” “你喜欢吃馅,就只吃馅。” 阮久拧眉:“又不是你家的东西,你这么大方。” 他捡起没吃完的奶黄包,低头啃了一口。 这可怎么办啊? 生活不易,软啾叹气。 赫连诛看着他忧愁的样子,还以为是他不喜欢吃奶黄包的皮儿,但是为了节约,不得不硬着头皮吃下去,所以嚼一下一朵泪花。 赫连诛暗暗下定决心,往后一定要让阮久不用吃皮,只吃馅儿,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鏖兀对和谈之事还算上心,准备得也还算周全。 在溪原耽搁了几日,大梁使臣团便要重新上路,前往鏖兀都城尚京。 阮久想了想,对他们说:“要不还是多留几天吧?” 阮老爷问道:“怎么了?” “柳宣肩膀上还有伤,再让他养几天吧,要是路上伤口再裂开就不好了。” 他这样一说,众人才想起来还有柳宣。 他平素都不声不响的,旁人对他也不甚留意,提起他时,也不过以一句“文静寡言”带过。 可是新来的那个赫连诚却说:“‘公主’真是善心,但柳公子的伤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养好的,要是耽误了时候,他也担待不起。不如派人问问柳公子的意思?” 柳宣向来温吞,自然不会同意留在驿馆。 经此一事,他也知道了,除非自己死了,否则无论如何,大梁鏖兀使臣都要把他带去鏖兀,做阮久的“陪嫁”。 次日一早,大梁使臣就在鏖兀使臣的护送下,动身前往尚京。 脸色苍白的柳宣被晏宁扶着出来,阮久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他道:“你去我的马车上坐着吧,我的马车比较稳。” 柳宣动了动唇,刚要说话。阮久知道他不太喜欢自己,抢在他之前道:“我要和萧明渊他们一起骑马过去。” 柳宣只能道了谢,最后被扶进他的马车里。 阮久的东西都是阮老爷重新准备的,与宫里的东西不同,看起来一点都不华贵,但是很舒。 十八把马车里阮久用过的东西都收起来,换了新的。 晏宁扶着柳宣坐下,把靠枕放到他背后,让他靠好。 晏宁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窗外,柳宣也跟着望了一眼,就看见阮久和朋友们在外边打闹。 他收回目光,对晏宁说:“你要是想跟他们一起骑马,就去跟他们一起吧。” 晏宁想了想,最后道:“我还是跟你一起吧,等会儿你要是在马车里磕了碰了,血流一地也没人知道。” 柳宣靠在枕头上,抬手把马车帘子放下来,将外边阮久和朋友们的笑声挡在外面。 他的感觉很复杂,照理说,他应该怨恨阮久。 可是这一路行来,他却忍不住喜欢起阮久的豁达乐观。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阮久,索性就先不看他了。 马车外,阮久的朋友们看见柳宣把帘子放下来,误解了柳宣的意思,有些不悦,压低声音交谈。 “他这人怎么回事?阮久好好地把马车让给他坐,他倒还甩脸子给人看。” 萧明渊用手肘捅了捅阮久的腰:“你帮他做什么?他又不领情,以后别帮了。” 阮久无奈:“知道了。” 他只是觉得,同为和亲公子,柳宣不想去和亲的心情他最能够理解,自己早已经经历过了这样的情绪,有可能现在还陷在里面出不来,他能帮帮柳宣,就帮帮他,结果柳宣好像并不领情。 他翻身下马,萧明渊问了一句:“你去哪里?” “坐马车。” 阮久上前,掀开马车帘子,踩着脚凳上去,在位置上坐好。 晏宁道:“你不是要骑马吗?” “不骑了,想睡觉。”阮久朝柳宣哼了一声,极其幼稚地宣示主权,“这是我的马车,我想让谁坐就让谁坐,不想让谁坐,就不让谁坐。” 柳宣面色微滞,晏宁把毯子和枕头丢给阮久:“你不是要睡觉吗?快睡吧,这么多话。” 阮久最后哼了一声,抱着枕头,脑袋枕在了晏宁腿上。 晏宁叹了口气,抖开毯子,给他盖上。 只听得前面传来行进的传令,随后马车也开始缓缓行驶起来,萧明渊与魏旭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靠过来,掀开帘子要看看里面,晏宁朝他们“嘘”了一声:“睡下了。” 萧明渊皱眉:“他是猪吗?天天睡觉。” 话音未落,阮久就从窗子里探出手,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下。 十余日的路程,大梁使臣抵达尚京的时候,草原上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鏖兀的太后体谅梁国“公主”远道而来,照着故土梁国的规矩,替他免去了一切虚礼,让他不用出来拜会鏖兀人,连自己也不用拜会。 所以两国使臣在城门口短短交谈几句,梁国使臣就进了城,阮久连马车都没有下,直接到了驿馆门前。 不同于溪原用石头垒成的、简陋的驿馆,尚京城中的驿馆是照着梁国的样式建造的,亭台楼阁都像模像样,甚至在旱季缺水的鏖兀,也挖了一个小池塘。 可以看出,太后十分看重梁国使臣。 后来阮久听说现今的鏖兀太后,也是十余年前和亲鏖兀的大梁公主,才明白过来。 还是和亲公主最知道“和亲公主”的痛苦。 这些天阮久不论是骑马,还是坐马车,都难受得很,屁股都要被磨平了,能够好好休息几天,当然是最好的。 阮久就这样在驿馆里住了几天,太后还派人来送过几回点心给他吃,跟他说,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开口。 看来他日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太后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他趴在榻上,一边吃点心,一边点点头。 身边一个身材矮胖的老太监拿出手帕,帮他把掉到枕头上的点心屑抹去。 老太监无奈笑道:“阮小公子,咱家今天是给您送典礼上要穿的衣裳过来的,顺便给您带两碟奶皮,您别光顾着吃啊,先试试衣裳,有什么不好的,咱家好拿回去改。” 阮久坐起来,两三口把手里剩下的奶皮子吃掉,抹了抹手,鼓着腮帮子,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含含糊糊道:“周公公,你怎么不早说?太好吃了!” 说着,他还意犹未尽地用手指按了按唇角。 周公公是太后和亲的时候,从梁国带来的,从一开始就在太后身边伺候,应该算是太后的心腹。 如今见他这副傻乎乎的模样,心下有些感慨。 这还是个只懂得吃吃喝喝、嘻嘻哈哈的小孩子呢。 周公公不跟他计较,用帕子给他擦了手,便带他去看衣裳。 “太后娘娘说,虽然公子来了鏖兀,但说到底还是大梁人,还是个男子,不能委屈了公子。所以咱们办两天礼,头一天就按照我们大梁的规矩来办,第二天再照着他们鏖兀的办。” 阮久乖巧点头:“嗯,我的明白。” “咱们给公子准备的是第二天的衣裳,也是鏖兀男子的衣裳。” 阮久摸了摸衣桁上正红的衣裳,那衣裳摸起来有些粗糙,大约是羊毛织的。衣襟上一圈纯白的羊毛,倒是格外柔软。 周公公道:“鏖兀人的衣裳就是不太软,里边缝了内衬的,穿起来肯定舒服。” 阮久把衣裳从衣桁上取下来:“那我去试一下。” “好。” 阮久抱着衣裳进了内室,没多久,就拽着衣袖出来了。 “我看起来应该不会很丑吧?” 周公公帮他整理好衣襟:“不会,很好看。” 阮久抬着头:“那就好。” 他自己看不见,其实他穿鏖兀衣裳好看得很,窄袖衣裳利落干净,身上颜色又鲜艳,像是在草原上的少年。 唯有一点,他不像狼,他还是像小羔羊。 周公公见他总是傻笑,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去换了吧。” 几番商讨,最终成亲的日子也被定了下来,五月初三。 日子过得飞快,阮久一开始还能和朋友们打闹,渐渐临近期限,他整个人都慢慢地蔫了下去。 成亲前一天,他自己一个人窝在房里睡了一整天。 光是应付明天的和亲典礼,就已经足够让他慌张了。他自觉没有精力再做其他的事情,只能暂时把自己“关掉”。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到第二天早上,阮久一早就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洗脸穿衣。 他的朋友们插不上手,就那样并排站在一边。 最后阮久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朋友们拉住他。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阮久疑惑:“什么?” “快马已经准备好了,咱们掳上你就跑,还来得及,跑三天三夜就能跑出鏖兀了。” 阮久抬手,拍拍朋友们的“狗头”,还笑着开了个玩笑:“没事儿,小爷我走了。” 他振作起精神,脸上是笑着的,眼睛也是弯着的,只是有点儿湿润。 他走出门,阮老爷早已经在房门前等着他,阮久跳起来,双手攀住父亲的脖子,趴在他的背上。 阮老爷把他背好,问了他一句:“这么快?和他们说完话了?” 阮久靠在他耳边,小声咕哝道:“没什么好说的。” 忽然阮老爷也说了一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阮久一激灵:“爹你在说什么?” “咱们家在尚京开了铺子,铺子里有暗道,能躲几天。你现在说一句你不想和亲,爹立马背着你冲出去。” “你怎么和他们一模一样?” 阮老爷苦笑了一下,语气却依旧平静:“这不是舍不得你嘛?” “爹,我要是跑了,还得我哥过来。要是打起仗来,你的铺子全得被充作军饷,我的那些朋友,都得上战场。”阮久小声道,“我不想这样。” “好吧。”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阮老爷也只能背他出去。 驿馆门前,一众鏖兀人早已在等候。 还没等阮老爷出去,赫连诛身边那个名叫格图鲁的随从就迎上前,递给阮久一块叠得方正的红盖头。 阮久杏眼圆睁,有些恼了:“我不盖这个。” 格图鲁道:“小公子,您就盖上吧,这是大王的命令……” 阮久皱眉:“爹,放我下来,我不和亲了。” 阮老爷没有把他放下来,因为他随时准备着带着阮久逃跑。 阮久又回头看向自己的朋友们:“萧明渊,去把你的快马牵来。” 他们与鏖兀那边一早就说好了,都穿男装,如今鏖兀大王又拿出一个红盖头来给他,在阮久看来,这就是明摆着的折辱。 还命令?他在命令谁呢? 格图鲁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了口:“这是大王的请求……恳求、哀求……跪求,跪求!” 这还差不多。 阮久方才也不过是一时要强。就如他方才所说,和亲关系到两国邦交,他心里还是明白的。 遑论他与鏖兀大王,原本地位就不相当,要是把那个“彪形大汉”给惹恼了,阮久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他瘪了瘪嘴,两根手指捻起盖头,随便盖上了,对格图鲁道:“你回去传话,下次有事情提早跟我说。” “是。”其实格图鲁也害怕,怕把他惹哭了,不过来了。他应了一声,帮阮久把盖头摆正,就跑出去传话了。 阮老爷继续背着他出去。 到了驿馆门前,阮久被阮老爷送上马车。 盖头遮掩着,他看不见,只觉得周围好像安静得有些古怪,就连一向多话的萧明渊也没有说话。 他试图询问父亲:“爹,怎么了?为什么……” 阮老爷把他推进马车,转头看向眼前身着喜服的赫连诛。 赫连诛才只十三岁,和阮久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是笑着的,看起来也没什么古怪的。他出使梁国,又跟着梁国使臣,护送和亲公主一路回到鏖兀,梁人都只当他是某个皇室宗亲家的孩子,跟着来玩耍的。 不想今日竟是他穿上了喜服。 赫连诛朝阮老爷笑了一下,压低声音唤了一声:“父亲。” 阮老爷指着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你……你……” 赫连诛都这样称呼他了,阮老爷此时也反应过来了。 赫连诛就是鏖兀大王,赫连诛就是那只拱了白菜的猪! 臭猪竟在他身边,还和他们一起走了一路! 阮老爷只觉得怒气直冲天灵盖,萧明渊等人也是久久不能回神,待反应过来,要上前理论,鏖兀人就已经把马车给牵走了。 赫连诛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跟在马车旁边,迎接“和亲公主”进宫。 马车里的阮久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他摸索着掀开马车帘子,回头唤了一声:“爹?”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个人握住了他的手,让他松开马车帘子,回去坐好。 阮久心中惴惴不安,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可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他们都这样安静。 难不成是鏖兀大王长得很丑很老?再老总不能比他爹还老吧? 要是老得跟他没见过面的爷爷一样,那还可以,他等着鏖兀大王一死,就直接登上太后的宝座。 但要是鏖兀大王死了,他要支持谁做新的鏖兀大王呢? 赫连诚肯定不行,他看起来就不太正常。赫连诛倒是可以,就是年纪太小了,他还没见过十三岁就做大王的人呢。 阮久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也不知道马车什么时候停下了。 有人掀开帘子,朝他伸出手。 阮久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放到那人的手里。 阮久被他扶下马车,落了地,才还魂似的反应过来。 不对! 这人的手虽然有些写字练剑磨出来的手茧,却一点都不老! 阮久一激灵,猛地掀开盖头,与赫连诛对上目光。 赫连诛朝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如同几月前与他初见。 嗨!老婆! 第20章 小猫小狗 老婆你个头的老婆! 阮久看着眼前比他还矮半个头的赫连诛, 又气恼又迷惑。 奇了怪了,见了鬼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究竟是鏖兀大王连成亲都不肯自己来,找儿子代劳, 还是说…… 阮久的目光上下扫过赫连诛身上的喜服, 开始怀疑人生。 我的脑子不够用了。 赫连诛仍是笑着的,露出两颗小犬牙, 可可爱爱,乖乖巧巧,上前半步要挽住他的手:“软啾。” 阮久下意识后退半步, 收回自己的手:“你……” 赫连诛点了点头。 阮久望了望四周,他脚下踩着红毯, 地毯一直铺到宫门里,而两边依次站着鏖兀的文武百官, 他身后还跟着一群鏖兀侍从。 因为他们两个僵持在红毯上, 百官与侍从都有些疑惑, 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该不该上前。 此地不宜久留。 阮久把赫连诛拽到自己身边, 放轻声音问道:“你爹呢?” 赫连诛理直气壮:“死掉啦!” 阮久:??? 你到底是怎么用这种语气说出这句话的? 而且赫连诛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说他爹刚死……驾鹤西去, 所以只能让赫连诛来成亲?还是说他爹早已经死了,而赫连诛就是…… 阮久的脑子又不够用了。 赫连诛趁着阮久发呆的时候, 招了招手, 让捧着红绸的侍从上前。 他双手拿起系着喜花的红绸两端,把其中一端塞到阮久手里。 “具体的事情我回去再跟你说,不能在这里久待,他们都怀疑了。” 他压低声音, 语气间有些紧急, 让阮久也有些慌张。 “啊?嗯……”阮久怔怔地点了点头, 任由赫连诛重新帮他把盖头盖上。 确实不能在这里闹,没等他闹起来,他就得被鏖兀人活捉。 赫连诛捏着红盖头的两个角,端端正正地盖在阮久头上,把“小啾啾”的图案放在正中。 盖上之后,赫连诛还弯腰偷看了一眼。 偷看老婆! 阮久悄悄拍了一下他的脸。 盖上盖头的瞬间,阮老爷与魏将军带着阮久的朋友们也到了,他们是作为大梁使臣,来观礼的。 可惜阮久没看见他们,只是被赫连诛带着走。 想到方才赫连诛那声“父亲”,阮老爷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上前手撕臭猪。 阮久的朋友们同样也听见了赫连诛说的话,这才明了赫连诛就是鏖兀大王,同样气得火冒三丈。 正巧这时,鏖兀的仆从上前来,为他们带上迎接贵宾的花环。 于是他们摘下花环上的鲜花,愤愤地朝赫连诛丢去。 魏旭一边用鏖兀话向鏖兀大臣们“解释”,这是大梁的礼仪,一边也丢得起劲。 砸死你这臭猪! 赫连诛扯了扯手里的红绸,纠正阮久的方向—— 阮久看不见,走歪了,都快走到红毯外面去了。 他这样一扯,那些花儿就都砸到阮久身上了,阮久下意识回头,但是什么也看不见。 赫连诛又扯了扯红绸,才让他转回来。 他倒是脚步轻快,带着阮久朋友们的“祝福”稳步前进! 尚京的宫殿主体是草原上巨大的黑石,整体色调都是黑色的,平时看起来庄重威严,甚至还有些肃穆阴沉。这时用红颜色的绸缎装点起来,看起来倒也不奇怪。 红色的长地毯从宫门前一直铺上台阶,铺到正中的祭坛上。 虽然今日用的是梁国的规矩,但赫连诛也不能像梁国皇帝一样祭拜梁国的神鬼,于是赫连诛带着阮久去了鏖兀的祭坛。 老祖宗们,这是我的王后! 随后入正殿拜见太后。赫连诛原本是不太喜欢这一项的,但是太后看重“和亲公主”,她是为了给梁国的“和亲公主”撑场面才来的。 阮久仍旧看不见,还没来得及拜,只听见一个清清亮亮的女子声音道:“又不是女子,盖什么盖头?周容,帮公子揭了去。” 周容就是太后身边那位周公公的名字,常给阮久送点心,还给他送过喜服的。 阮久没敢自己动,也就没看见,周公公的手才伸出去,就被赫连诛拦住了。 他用鏖兀话对太后说了一句:“我很喜欢。” 而后阮久听见太后道:“好罢,大王说喜欢,那就不揭。” 她是用汉话说的。 阮久心道,这母子二人的关系可算不得好…… 等一下,她刚刚喊赫连诛什么来着? 大王? 于是阮久唰地一下,自己把盖头给揭开了,他看向赫连诛。 赫连诛仍旧乖巧地朝他笑,软啾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这时阮久的朋友们都在一边观礼,见阮久终于掀开了盖头,纷纷指向赫连诛。 没错,就是他! 阮久眼睛喷火,目光所过之处全部灰飞烟灭,最后落在赫连诛身上。 好你个臭猪,你骗我这么久! 他一伸脚,一个滑铲,准备把赫连诛给铲飞! 梁国衣摆宽大,遮掩着,也看不出什么,赫连诛往后退了半步躲开,然后踮起脚,手里的红绸在阮久身上绕了两圈,把他缠好抱走。 赫连诛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力气极大,双臂铁钳似的,锢着阮久的腰身,就这样把他给掳走了,容不得一点挣扎。 阮久回头去看,鏖兀大臣竟然还在下面喝彩,什么毛病? 他再看向朋友们,朋友们正要上前营救他,却被鏖兀人拦下来了。 大王的仪式是结束了,他们的庆典还没有结束,美酒佳肴,篝火舞蹈,在草原上多得是这样的仪式。 赫连诛!阮久一边被赫连诛带着走,一边磨牙,咯吱咯吱! 赫连诛朝他笑了一下,小狗似的蹭蹭他的脖子,带着他走过宫道,回到装点喜庆的寝宫。 侍从们就跟到殿门外,赫连诛独自带着阮久进去了。 大约是为了迎接阮久,寝殿里的布置也是按照梁国的样式来的,和阮久在阮府的屋子有几分相似。 外边的侍从将门关上,赫连诛抱着阮久,绕过绣着海棠花的屏风,然后把他放到红帐子里。 阮久越看他那副单纯的模样,就越生气,被放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赫连诛推开。 骗了他这么久!把他、把所有梁国使臣当傻子耍,难道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吗? 赫连诛就知道他要生气,早有准备,站得稳,连晃都不晃一下,当机立断,单膝给阮久跪下,拽着他的衣袖。 “软啾,我不是故意的。” 大王才十三岁,守在门外的侍从并不知道大王和王后两个人能做些什么事情。 下一秒他们就知道了,因为大王被王后推出来了。 确切来说,是赶出来的。 这时赫连诛的天生神力在阮久毫无发挥的余地,被阮久一脚一脚地踹着,给赶出来了。 他就说了那一句话“我不是故意的”,还没来得及详细解释。 赫连诛一路后退,最后被阮久赶出房门,殿门开了又关,哐的一声在他面前摔上,差点砸在他的鼻子上。 格图鲁想要上前扶他:“大王……” 赫连诛不要他扶,径直走到走廊上,踮起脚,双手攀住窗台:“软啾,我错了!” 阮久一言不发,为他关上了窗。 这回赫连诛来不及往回躲,真被砸到了鼻子,眼见着就红了。 他搓了搓鼻头:“软啾,我受伤了。” 那时他心心念念的软啾正扯开礼服,蹬掉鞋子,趴在床上准备睡觉。 气死他了! 赫连诛在外边喊他,他烦得很,随手抄起手边的东西丢到窗户上,赫连诛当即便噤了声。 阮久拉过被子,把自己整个儿都盖起来。 何以解忧,唯有睡觉。 原本谨言慎行的和亲公子,现在一点儿都不担心这样的做法会惹恼鏖兀那边,赫连诛不会让人说出去的。 本来就是赫连诛骗他在先,要是赫连诛还告状,那他就…… 就是没良心的小臭猪! 果然,赫连诛捂着鼻子,对一众侍从道:“今天的事情都不许说出去。” 他还补充了一句:“这是王后在和我闹着玩儿。” 闹着玩儿,大王的红鼻头可不是这样说的。 外边的庆典持续了一整天,但都与大王与王后无关。 大王在思索哄人的对策,顺便冰敷鼻子。王后霸占了他与大王的夫夫共有床铺,蒙头大睡,试图逃避现实。 一直到了傍晚,阮久带过来的小厮十八,带着一群人,端着各色菜肴进了寝殿。 他坐到床边,拍了拍床上的那个“凸起”:“小公子,睡了一天该饿了吧?起来吃点东西吧,都是鏖兀菜,尝尝鲜。” 那个“凸起”左右晃了两下——摇头。 十八转头看见原本摆在桌上的五碟点心,花生变成了花生壳,红枣减半,奶皮子清空。 噢,原来是已经吃过了。 十八佯装不知道,锲而不舍地劝他:“小公子起来吃一点吧?吃一点再睡。” 最后阮久被他磨烦了,一把子坐起来,掀开被子:“嗯,吃吧。” 他窝在被子里睡了一天,头发糟糟的,衣裳也乱了。 十八道:“还是要和大王一起吃,先整理一下……” 他话还没完,阮久便“凶狠”道:“他爱吃不吃!” 他的话也还没完,赫连诛就从端着菜的侍从们身后跳出来了:“我爱吃!” 阮久看见他就来气,随手抓起床上的枕头就朝他丢过去,大声宣告:“我要在床上吃饭!” 赫连诛比他还大声:“那我也爱吃!” 最终大王还是争取到了和王后一起吃饭的资格。 王后吃肉,他啃骨头棒子。 阮久把自己碗里不爱吃的东西都挑出来,倒到赫连诛碗里,赫连诛抬头看他,他便娇纵地扭过头,假装看不见。 赫连诛摇摇尾巴,软啾给我夹菜! 阮久怨怨地看着他,果真是小狗! 用完晚饭,鏖兀侍从把东西都收拾好,赫连诛又要解释:“软啾,我……” 阮久接过手帕,擦了擦嘴。 我不听! 侍从们都走了之后,赫连诛便肆无忌惮地贴上来了:“软啾……” 阮久使劲推开他的脸:“你别过来!” 赫连诛抱着他蹭蹭,忽然道:“你已经是鏖兀的王后了。” “那是你骗我了,我要是知道你是大王,我就……” 赫连诛警觉:“你就怎么样?” 阮久不知道该怎么说,疯狂挣扎:“你走开,我不和你一起。” 赫连诛的声音盖过他:“你已经是鏖兀的王后了,应该要专心侍奉大王,打理宫廷事务,养育后代……” 阮久蹙眉:“什么?这是我能做到的事情吗?” 他再看看赫连诛,发出灵魂质问:“后代?这是你现在能做到的事情吗?” 赫连诛力气大,猛地把他往回一拉,就把他按在了床上。 或许是红帐红烛映着阮久的脸,又或许是阮久刚才睡觉起来,总之他脸上红红。 阮久反应过来,使劲蹬腿:“你想得美!” 赫连诛低头,在他脸颊边啄了一口,引起阮久更加激烈的反抗——手脚并用。 赫连诛一只手按住他的两只手,摸摸他因为吃了饭,有点“结实”的小肚子。 “已经有一个种子在这里了,再过一阵子,它就会长大!” 赫连诛一本正经,阮久一脸迷惑。 这是什么虎狼——嗷呜的小猫小狗之词? 第21章 两位后妃 种子是个什么东西? 阮久使劲压下忍不住翘起的唇角, 努力憋笑。 赫连诛见他表情不对,有一个瞬间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但是怀疑之后, 他就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于是他低下头, 再啄了一下阮久的另一边脸颊。 播一个双胞胎的种子! 他靠过来的时候,阮久终于没能忍住:“扑哧——” 候在门外的侍从被殿中传来的大笑声吓得一哆嗦, 下意识回头看去,阮久惊天爆笑,几乎要把屋顶给掀翻。 新来的王后好可怕! 侍从们挤在一起, 瑟瑟发抖。 房里,阮久把挨在自己身上的赫连诛推开, 笑得眼角沁泪,一手捂着肚子, 一手捶床。他手脚发软, 扑腾了两下, 就这样滑下床榻,吨地一下坐在地上。 他看见赫连诛迷惑中又带着些许单纯的表情, 心中不忍再这样嘲笑他, 但又实在是忍不住,只能捂着脸偷笑。 赫连诛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委屈巴巴地看向阮久, 伸出手想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阮久被他一碰,笑得更厉害了。 他推开赫连诛的手:“你别动我,我自己起来……” 他转头看见赫连诛,再一次想起他的“种子”论, 再一次没忍住笑了。 阮久捶地大笑, 直到笑得岔了气, 才不得不收敛一些。 他一手揉揉肚子,一手扶着床榻,坐回床上,看见赫连诛就忍不住要笑。 赫连诛心思一转,乘胜追击:“软啾,你不生气了吧?” 阮久怜爱地摸摸他的“狗头”,没有说话。 经此一笑,阮久在寝宫之中名声大振,伺候的鏖兀宫人都对他“敬畏”三分。 晚上阮久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带鏖兀特产雪莲花瓣的那种。 他擦着头发回到殿中,赫连诛早已经洗好了,正跪坐在床上,乖乖巧巧地等着他。见他来了,连忙起身上前,接过巾子,把他按到床上坐着,帮他擦头发。 啊哈!阮久有一瞬间误以为自己才是鏖兀大王。 阮久的头发又细又软,和赫连诛又厚又硬的不太一样,赫连诛只用了一分的力气,小心地帮他擦。 他也小心地说话:“软啾,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阮久不置一词,赫连诛往前靠了靠,寝衣就贴着阮久湿漉漉的头发。 “我父亲是前任大王,他五年前就死了,传位于我。” 阮久震惊回头,愤愤道:“你……你当大王都五年了!” 赫连诛小声道:“你还记得来的时候,小住过的溪原城吗?” 阮久点头。 “我就在那里读书读了十几年。” “那……” “我只是个空壳子的大王。”赫连诛低头帮他擦头发,“不管是平常的政务,还是和亲,都没有我说话的地方。” 阮久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思考良久,最后道:“其实……我还没有见过像你年纪这么小的皇帝,五岁就做大王……” 赫连诛纠正道:“是五年,八岁。” “噢,八年。” “是八岁。” 赫连诛不想纠正他了,阮久回头,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笑着道:“以后再拿回来就是了,他们做皇帝都做到死的,你离死还远着呢,肯定有机会。” 特殊的安慰方法。 赫连诛从身后抱住他,贴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那你不要生气了。” 阮久想了一会儿,最后瘪了瘪嘴:“好吧,那你以后不许欺负我。” “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赫连诛对天发誓。 赫连诛帮他把头发擦干,就开始铺床——铺羊窝和狼窝。 小狼拍拍好几床被子铺成的、软乎乎的羊窝:“软啾快来!” 阮久应了一声,刚要过去把蜡烛给吹了,赫连诛就下床抱住了他:“不能吹,吹了就不能长长久久了。” “为什么你懂的比我还多?” 赫连诛把他拖到床上,让他躺好,给他盖好被子:“快睡吧!” 然后他自己也躺了上来。 红帐落下,将外边龙凤花烛的烛光映得昏黄。 阮久睡了一天,现在还很清醒。 过了一会儿,赫连诛以为他睡着了,便悄悄掀开他的被子,要钻到他那边去。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阮久按住了:“不许过来。” 赫连诛蹭了蹭他的手掌:“软啾,新婚应该睡一个被子的。” 阮久忍着笑骗他:“你刚才不是往我肚子里种了……种子嘛?别压着、孩子了。” 他不忍看赫连诛纯真的表情,只好闭上眼睛,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整个人都缩在里面,假装自己没有在笑。 赫连诛正色道:“我会很小心的。” 阮久摇头,拉长音:“不行哦。” 然后阮久就以晚睡对孩子不好的理由,转过身睡觉,不再理他。 晚睡确实对孩子不好,我自己也是个孩子嘛,阮久抱着被子点头,深以为然。 赫连诛哀怨地望着他的背影,早知道就不这么快亲他了。 他不想要孩子了,这辈子都不想要了! 翌日清晨阮久醒来,发现赫连诛还是钻进了他的被窝里。 他记着阮久说的话,手掌还护在阮久的肚子上。 清晨,鏖兀王宫的第一声爆笑来自王后。 昨日办的是大梁的礼,今日还要办鏖兀的礼。 所以等阮久笑得差不多了,侍从们便捧着东西进来,伺候他梳洗,换上鏖兀的礼服。 昨日已经祭过祖了,所以今日鏖兀没有再安排祭祖,而是直接整肃队伍,准备出城。 一个侍从牵着马,来到赫连诛面前:“请大王与王后共乘一骑。” 他说的是鏖兀话,阮久听不懂,但阮久记得,赫连诛不会骑马。 于是他先一步接过缰绳,衣摆一飞,便在马背上坐稳,随后朝赫连诛伸出手:“来吧。” 赫连诛也不介意,握着他的手,就上了马。 鏖兀众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大王与王后还挺般配,就是…… 骑马的位置好像不太对。 怎么是王后把大王圈在怀里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阮久一挥马鞭,一骑绝尘,顺着宫道策马跑出城门,只留下耀眼的披风背影。 于是原本静止的队伍开始行动起来,众人纷纷上马,追随阮久而去。 鏖兀的规矩没有大梁那样板正,一路出了尚京,再往南走一些,就是一片极其广袤的大草原。 这时正是初夏时节,水草丰茂,青绿的牧草几乎没过马背。风一吹,扬起层层叠叠的波浪,惊动躲藏在牧草下的猎物。 侍从奉上雕饰繁复的弓箭:“请大王与王后开箭。” 这回他用鏖兀话说完,又用汉话再说了一遍。 原来他是会说汉话的。 阮久心下了然,鏖兀人是看他不起。 他笑了一下,拿过弓箭:“我试试。” 顾念着赫连诛还没成年,这个场面也只是一个仪式,拿上来的弓箭并不重,阮久试着拉了一下。 还行,能拉八分满。 他搭着弓,看了一眼赫连诛:“你看什么?还不快点把手放上来?不是要一起开箭吗?” 赫连诛很听话地把手放到了他的手上。 正当此时,一只灰白的野兔从他们眼前跑过,阮久拨了一下弦,铮的一声,野兔受到惊吓,跑得更快了。 阮久在这时才拿起箭矢,搭在弓弦之上。 嗖的一声,那野兔便被钉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再没有了生息。 侍从上前将野兔捡回来,呈给阮久。只见那一箭从野兔的左眼里穿进去,没有弄破一点儿皮毛。 一时间鏖兀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赫连诛乖巧鼓掌:“哇!王后好厉害!” 阮久看了一眼那兔子,道:“留给大王吃吧。” 他把弓箭丢回去,然后翻身下马,拍了拍手:“没意思,我还以为草原上的兔子会跑得比较快呢。”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要走,就听见赫连诛弱弱地喊了一声:“软啾。” 哦,忘记了,赫连诛不会自己下马。 他回过头,伸手把赫连诛接下来,一边带着他走,一边吩咐身边人:“快点把帐篷搭起来,我累了,想睡觉。” 跟随出猎的鏖兀大臣目瞪口呆,这是和亲公子吗? 才一天就把大王收成“小狗挂件”,还嫌弃他们这儿的兔子不好。 这整个一小霸王啊! 他们开始怀疑人生,和亲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阮久这样明秀暗闹一通,鏖兀大臣再也不敢怠慢他。 他要的帐篷很快就搭好了,床榻被褥一应俱全,还有各色鏖兀特产鲜果供应。 就连刚才他打来的兔子,虽然他说了给赫连诛,但底下人还是把剥好的皮、烤好的肉全都送到了他面前。 阮久躺在榻上,心中也有些庆幸。 得亏那时候跑过去的是兔子,要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不一定能射得这么准。 从前在永安,他和朋友们在萧明渊的围猎场里,争强好胜到了极点,而猎场里只有兔子,阮久就凭着这一手箭法,称霸多年。 这时在鏖兀也“威名远播”的阮久正卧在榻上,枕着赫连诛的腿。 赫连诛把剥了皮的葡萄放到他唇边:“软啾,吃。” 阮久张嘴把葡萄含进嘴里,然后赫连诛拿来小碟子装葡萄籽。 阮久砸吧砸吧嘴:“太麻烦了。” 赫连诛想了想,正色道:“明白了。” 然后他再递过来的葡萄,不单剥了皮,还剔了籽。 “好吃吗?” “好吃。”阮久张开嘴,“多放几个,我一起吃。” “好的。” 随后帐外有人通报:“大王,王后,两位后妃前来拜见。” 阮久抬眼看向赫连诛,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有、后、妃?” 赫连诛还没来得及解释,两个身形高大的鏖兀人就进来了。 两人单膝跪地,朝阮久行礼:“拜见王后。” 阮久转头看去,微微凝眸,仿佛是弄不清状况,沉默良久,最后道:“格图鲁。” 就是在大梁时,赫连诛身边那个高高大大的随从,他低头应了一声:“王后。” 阮久拧着眉头:“我知道你,所以赫连诛的后妃呢?” “禀王后,两位后妃都已经到了。” 死一般的沉默。 阮久嚼了嚼嘴里的葡萄,试图缓解尴尬,自己却被葡萄汁水呛着,咳得脸色通红。 这回赫连诛知道他在笑什么,一脸幽怨地把他扶起来,帮他拍拍背。 阮久捂着心口,看看格图鲁,再看看赫连诛,连气都还没喘匀,就要开口:“我……” “我的天呐!” 阮久乐不可支,扑通一下,摔到地上去了:“啊!” 两位后妃低下头颅。 赫连诛再一次把他扶起来:“小心孩子。” 两位后妃猛地抬头。 阮久表情凝固,“嗝”的一声止住笑。 第22章 一只小狼 小心孩子? 赫连诛此话一出, 两位“后妃”的脸上都出现了瞬间的崩塌。 什么玩意儿?那么劲爆的吗? 阮久一愣,随后回过头,一把捂住赫连诛的嘴。 胡言乱语! 两位“后妃”连忙上前劝架, 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阮久的胳膊, 把阮久扶好了。 “王后息怒,身体重要。” 阮久捏了一下赫连诛的嘴, 把他捏成个小鸭子,只听两位“后妃”紧跟着又道:“为了孩子着想。” 阮久开始怀疑自己:“两位……壮士,难道你们鏖兀男人真的都……能生?”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是大王说的吗?” 阮久:…… 赫连诛说什么你们都信, 真不愧是一国之君,直接改变物种起源。 两个“后妃”反应过来, 讪讪地松开了手。 “王后恕罪。” 阮久拂了拂衣摆,重新在榻上坐下。赫连诛把剥好的葡萄递到他唇边, 他却抬手推开:“不吃了。”他看向两个“后妃”:“你们也要坐吗?” 失业的赫连诛把葡萄丢回去, 开始原地发散怨气。 两个人再次交换一个眼神, 随后往后退了半步,再次单膝跪下:“拜见王后。” 随后又有两个侍从端着两个木杯进来, 两个“后妃”各自拿起一杯, 递到阮久面前。 “臣格图鲁拜见王后。” “臣乌兰拜见王后,请王后饮茶。” 阮久却往后躲了一下, 有些迟疑。 格图鲁自不必说, 阮久初见他时,就觉得他站在自己面前,把日光都给挡住了。他生得又高又大,极其勇猛粗犷。虽说后来阮久和他相处, 又觉得他好像有点傻, 但第一印象就在那里, 阮久对他还是有些畏惧。 而这位名叫乌兰的男人,虽然名字好听,但块头与格图鲁不相上下,甚至隐隐有超越他的架势。跪下也如同小山突起,就是生得白些,在阮久面前,还给他留了一点儿光。 阮久以为他们是开玩笑的,却不想他们竟然正正经经地给自己敬茶来了。 鏖兀人给大王选后妃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比身高体重,还是拿一个跷跷板,看谁的分量重? 这赫连诛又是什么眼光?难道他就喜欢这种男……男孩子? 救命啊! 阮久下意识往后躲,撞到赫连诛。回头看一眼,又换了个方向,继续躲避。 格图鲁与乌兰双手捧着木杯靠近:“王后?” “你们不要过来啊!” 这两个人见状不好,齐齐给他双膝跪下,扑通一声,把阮久吓一跳。 乌兰膝行两步上前:“王后不要误会,大王年幼时,国中大祭司曾给大王批过命,大王不能近女色。但是大王即位之初,当选美人随侍君侧……” 阮久瞪大的杏眼和颤抖的手指都在表示自己深深的怀疑:“美人?是猛男吧!” 乌兰低头忍住笑,随后抬起头,继续道:“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便一人挑选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随侍大王左右,其中一个便是臣。臣虽为后妃,实则不过是随从。” 格图鲁抢答:“俺也一样!” 阮久勉强消化了一会儿,点点头:“嗯,我大概明白了。” “王后明鉴!臣在任近八年,处理庶务,兢兢业业,夙兴夜寐,不敢怠慢,只等着王后驾临,如今王后来了,臣也就有了……” 可能是乌兰说汉话还不太熟练,他不知道自己要说的那句话用汉话怎么说出来,他想了一会儿,最后道:“臣也就有了,奇伦山上的太阳!加尔湖上的月亮!” 鏖兀特有热烈表白! 但赫连诛的脸色不是太好,他学自己第二次见到阮久的时候说的话!他抄袭! 终于等到乌兰说完,格图鲁连忙跟上:“俺也一样!” 乌兰继续道:“臣虽然向往王后,但臣也知道,臣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该是时候退场了,可是臣实在是舍不得,臣十八岁进宫,早已没有可去的地方了,求王后开恩,收留我,我什么都会做的……” 平心而论,乌兰除了生得高大,长得还算英俊。他肤色稍白,暗金色的头发微蜷,眸色湛蓝,鼻梁高挺。 异域美人求人,阮久有点挡不住了。 赫连诛却道:“不行。” 乌兰看也不看赫连诛一眼,真诚的目光只投向阮久一个人:“要是王后不嫌弃,臣妾从此就是王后的人了!” 等一下,你为什么要偷偷加一个“妾”字? “臣妾也一样!”来自格图鲁。 这个你可以不用学! 阮久忽然觉得,他们这个仪式不应该叫后妃拜见,应该叫—— 桃园三结义! 阮久伸手接过两个人递过来的木杯:“你们要是想留下,那就留下吧。” 他仰头,吨吨吨。 乌兰小心提醒道:“王后,喝一小口就可以了。” 阮久抹了抹嘴角:“啊?”他打了个嗝,试图掩盖自己不太清楚仪式的事实:“不不,如果是结义的话,应该全部喝完的。而且还要——” 他把两个木杯往地上一摔:“这样。” 当然没有摔坏。 外边还在打猎,乱哄哄的,阮久不想出去,就待在帐篷里,和新见面的“后妃”们说话。 阮久往嘴里丢了一颗去了核的红枣,问乌兰道:“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你没去大梁?” 乌兰垂着眼,左手拿着小刀,右手拿着红枣,手上动作不停:“臣没有跟着大王出使梁国。臣与格图鲁两人,格图鲁操持大王外出的事情,臣留在溪原,打理内务。原本也是跟着队伍来的尚京,不过害怕惹了王后不高兴,没敢贸然拜见。” 一边的格图鲁手捏两个核桃,稍稍握拳,只听闻咔嚓一声轻响,核桃壳便碎了。他捧着核桃碎儿,捏着指头,把壳与肉分开。 堆满一盘子,就端到阮久面前:“王后请用。” 阮久搓搓手,他好像有点明白,赫连诛要这么壮的随从做什么了。 不像十八,剥核桃还要用钳子,瞧瞧人家! 阮久道了谢,开开心心地吃东西。 彻底失业的赫连诛十分吃味,幽怨的小眼神在阮久身边转圈圈。 偏偏阮久浑然不觉,继续吧唧吧唧地吃东西。 等吃够了,他便擦了擦嘴,问两个“后妃”:“你们会打牌吗?” 格图鲁摇头,乌兰道:“在溪原待着无趣,我也会玩一玩,只是玩的不好。” 阮久眼睛一亮:“来吧来吧。”他朝格图鲁招了招手:“你过来,我教你。” 乌兰道:“那臣去拿一副……” 阮久只说“不用”,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副纸牌。 随身携带赌具的小赌鬼。 于是两个“后妃”要把桌上的零食都撤到一边去,赫连诛终于抱住阮久的腰:“软啾,我也要玩。” 阮久坚决摇头:“未成年人禁止赌博。” 赫连诛抬眼看他,你也是未成年人。 阮久想了想,又道:“未满十六岁,禁止赌博。” 专为赫连诛设计的规矩。 这时两个人也把桌子整理出来了,阮久手指翻飞,给格图鲁发了几张牌:“这几张是不同的花色,你看一下。” 格图鲁规矩地坐在椅子上,抬眼一看,对上赫连诛不悦的目光,默默地把纸牌往大王那边推了推。 阮久按住纸牌,看向赫连诛:“在大梁的时候我明明都教过你了,你还不会,说明你是个——” 阮久捏他的脸:“小傻蛋。” 他说的是自己醉酒那次。 “我不是!”赫连诛转过头,张开嘴要咬他的手指。 “你这小狗!” 把格图鲁教会,他们再上手打了两盘,很快就到了正午。 扎营地里早已点起火堆,烤制早晨的猎物。 除了阮久早晨射中的那只兔子,午饭时,端上来的菜色又多了许多不同的猎物。 “都是查干王爷送来的猎物,不知道王后爱吃什么,就都送过来了。王爷还在外面打猎,说给王后打一匹狼,冬日里做衣裳穿。” 侍从送菜上来的时候,多了一句嘴,赫连诛的脸色眼看着就沉下去了。 阮久小声问乌兰:“查干王爷是谁?” “王后应当见过的,就是大王的哥哥,赫连诚。” 原来是他,阮久了然。在溪原的时候,赫连诛与他的关系看起来就不是太好,难怪赫连诛不高兴。 赫连诛何止是不高兴,他的心情简直阴郁到了极点。 赫连诚想做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 不就是想在阮久面前炫耀武力,顺带踩自己一脚吗? 什么妖魔鬼怪都来觊觎他的王后。 阮久看了他一眼,眼珠一转,最后道:“把我的兔子留下就行了,我不太爱吃这些东西。”他看向格图鲁和乌兰:“你们两个陪我玩了一上午,给你们吃。” 赫连诛这才稍微高兴一些,撕下兔腿,放到阮久面前。 用完午饭,阮久拉着两个人又开始了战局,赫连诛仍旧抱着他的手,要和他挨在一起。 仿佛是吃饱了,赫连诛也有些犯困,没一会儿就靠着阮久睡着了。 从他闭上眼睛开始,两个“后妃”连下牌的动作都放轻了,等他一睡,他们哪里还敢陪着阮久打牌? 两个人找了个借口,就收拾好纸牌逃走了。 阮久留不住他们,扭头看看赫连诛睡得熟,忽然也觉得有点困,抖开毯子,往身上一盖,也准备睡一会儿。 等到阮久真睡着的时候,赫连诛却又睁开了眼睛。 他原本就是在装睡,为了赶走那两个没眼力见的“后妃”。他轻手轻脚地把阮久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抱着他,刚准备入睡,就听见外面传来欢呼声。 赫连诛捂住阮久的耳朵,等了一会儿,吵闹声依旧,他便下了榻,要出去看看。 “什么事情?” 守在帐篷外的格图鲁道:“大王,查干王爷猎回一匹母狼。” 这个时节,又是白日里,狼群确实不少见,要猎回一头来更不容易,不怪旁人欢呼。 赫连诛脸色铁青,朝人群聚集处望了一眼。 正巧这时,一个侍从过来了:“大王,王爷问王后是否得闲,要不要去看看那匹母狼?那母狼的皮毛透着些紫色……” 赫连诛不等他说完,便道:“王后睡了。”他又补了一句:“他不喜欢看这些鲜血淋漓的东西,他最喜欢小动物。” 尤其喜欢小狗和小猪。 那侍从没办法,只能告退离开。 赫连诛最后望了一眼人群那边,然后吩咐道:“去把我的马牵来。” 不就是一匹狼吗?有什么好神气的? 他也去给阮久猎一匹来就是了,给阮久做狼皮帽子! 格图鲁却有些迟疑,压低声音询问:“大王,要去打猎,您会骑马的事情不就……” “我会骑马的事情,他们早就知道了。”赫连诛径直向外走去,“成亲那天,我去接阮久,就是骑马去的。” 他这些年说自己不会骑马,不过是为了降低他们对自己的警惕。 他自己倒是不要紧,现在赫连诚都把主意打到阮久头上来了,他还藏着自己会骑马的事情有什么用? 他韬光养晦许多年,此时不出手,连王后都要被别人抢走了。 赫连诛在旁人都在看狼的时候,骑着马,带着一小队人马,离开营帐。 阮久午睡醒来,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营帐里,出去时,格图鲁与乌兰都在外面守着。 “王后起来了?” “嗯。”阮久揉了揉眼睛,“赫连诛呢?” “大王去打猎了。” “啊?他不是不会……” 阮久话还没完,又一个侍从过来了:“王爷猎了一匹狼,请王后过去看看。” 格图鲁与乌兰得了赫连诛的命令,刚要帮阮久拒绝,却不想一枝折断的箭羽嗖的一声,从不远处飞来,就落在他们脚边。 阮久循着断箭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赫连诚背着箭囊,挎着长弓,就那样看着他。 他的目光让人不适,阮久后退半步,转身就回了帐篷。 他才不过去。 还是下午,草原上金色的日光映在帐篷上,勾勒出走过的人影。 阮久有些坐不住:“赫连诛到底去哪里了?他不是不会骑马吗?” 格图鲁道:“您有所不知,其实大王是会……” 阮久想到赫连诛从前在马背上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模样,又想到方才他们说赫连诚猎到了一匹狼,恐怕附近还有狼群。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抓起马鞭,准备出去找人:“备马。” 等他找到这只小狗,先按在腿上揍一顿屁股再说,总是到处乱跑。 阮久提着马鞭,才出帐篷,就被赫连诚给堵住了。 “公主。” 阮久应了一声,就让格图鲁去牵马。 “公主是要出去走走?马上就要入夜了,草原上可不太安全,还是我陪公主走走吧?”赫连诚不容他拒绝,转头就吩咐侍从去牵马。 阮久不想理他,也就没有说话,正巧这时格图鲁把马匹牵来了,他也就没等赫连诚,拽着缰绳翻身上马,径自离开了。 夕阳残照,四溢鎏金,篝火熊熊,火光彻照。 阮久一身红衣,在两者相争之间,耀眼如日,热烈如火。 赫连诚看着他的背影,不自觉摸了摸心口。 这样一个王后摆在房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吃,实在是便宜赫连诛了。 阮久还没出营帐,赫连诚就骑着马追了上来。 “公主。” 阮久摸了摸自己随手缠在腰间的马鞭,正考虑要不要把他打走。 赫连诚继续道:“大王年纪还小,从前总在溪原念书,不太通人事,成婚之后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公主不要放在心上。往后公主留在尚京,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 阮久随口应了两句,心思都放在周围的景色上。 草原一望无际,风吹过,牧草折腰,他没看见赫连诛。 他扭头去问格图鲁:“赫连诛是往哪边走的?”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队人马出现在了远处的山丘上。 整个队伍满载而归,马颈上、马背上,挂满了各色猎物。 赫连诛在队伍最前,虽然才十三岁,长得不高,但杀伐凶狠的气势,一点儿都不输身后比他大许多的成年男人。 这种凶狠的气势,在他看见赫连诚靠近阮久的时候转为极盛。又在阮久策马上前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赫连诛在外边跑了一下午,头发散了,衣裳也被划了几个口子,脸上溅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血,嘴唇有些开裂,但眼睛还是小狗眼睛,湿漉漉的。 “软啾。” 阮久拍拍他的衣袖:“脏死了,我还以为你被狼吃掉了。” 挂满猎物的马匹往前走了两步,炫耀似的在他身边绕了两圈。 赫连诛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犬牙:“这些都给你。”他左手扯着缰绳,调转马头,与阮久并肩站着,然后把右手抱着的东西给他看:“这个也给你。” 阮久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臂弯里抱着一个用布包起来的东西。 “这是什么?” 赫连诛把东西往他面前送了送,阮久掀开盖着的布,只看见一个灰扑扑、毛茸茸的东西。 看起来有点像阮久养的那只小狼狗,阮久摸了摸它的脑袋,只听赫连诛道:“这是狼。” 阮久连忙缩回手:“它不会咬人吧?你把它放回去嘛,我不要。” 赫连诛一听他不要,整个人都不好了。阮久不要这只小狼,难道是嫌自己这只小,要赫连诚的那匹? 赫连诛警觉起来:“你拿着,它很乖的,不会咬你的。” 阮久怕得很,挽着缰绳要走。赫连诛追着要把狼崽子塞进他怀里:“它很可爱的,就当是狗养着,就当是你的孩子。” 阮久反驳:“我已经有两只小狗了,我不要这个毛孩子。” 赫连诛一直很迁就他,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半步不让,一定要阮久收下这只小狼。 僵持不下之时,赫连诚道:“大王,若是公主不喜欢,那还是算了吧。” 两人扭头看他,神色不悦。 关你什么事? 阮久最后道:“那还是我养着吧。” 回到营地,赫连诛抱着小狼,翻身下马。 阮久刚要下马,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蹙着眉,看向赫连诛。赫连诛抱孩子似的抱着那只小狼,也抬头看着他。 两两相望,各有心思。 “你会骑马!”阮久气得直蹬脚,“你还会一边抱着东西,一边骑马!” 而他竟然还一直以为赫连诛不会骑马,带了他好几次,扶他下马好几次。 “我……”赫连诛抿了抿唇,真挚地望着他,“哇,我会骑马了耶。软啾,我刚刚才学会的。” 他说谎话时脸不红心不跳,要不是他一整句话的语气都毫无波澜,宛如捧读,阮久说不定就信了。 “我看起来很傻吗?”阮久磨牙,“你这臭猪!” 他翻身下马,扭头就走。 赫连诛抱着“孩子”追上去挽留:“软啾,软啾……” 营帐里,赫连诛正哄人:“软啾,我不是故意骗你的,真的,我只是……” 阮久背对着他坐在榻上,反手把人推开:“你脏死了,不许上床。” “我知道。”赫连诛道,“不会骑马,我已经装了三年了,不是故意骗你的,是为了骗他们的。” 阮久没有回头,只问:“谁?” “我祖母,还有赫连诚。我祖母不喜欢梁人,我母亲是梁国的和亲公主,她也就不喜欢我,她一直想让赫连诚做大王。三年前我还在溪原念书,赫连诚路过溪原,也像今天一样,出去打猎,后来我就从马上摔下来了。” 阮久回头,微微抬眸:“然后呢?” “我当然不怕骑马,我只是不想再坠马了。” 阮久稍微消了气:“那你现在怎么又开始骑马了?” 赫连诛定定道:“你应该吃我猎回来的东西,我也应该送你一只狼。” “可是你祖母那边?” “没关系,他们早已经知道了。”赫连诛解释道,“昨天我去驿馆接你,就是骑马去的。” 阮久点头:“那好吧。” 这时天色渐暗,外边的篝火烧得更旺,鼓声响起。 赫连诛道:“他们要唱歌了,你要出去看看吗?” “嗯,走吧。” 阮久下了榻,要出去时,赫连诛牵住他的手:“你不用担心那些事情,我会全部都处理好的。” 众人围坐在篝火边,赫连诛下去换衣服,乌兰片了烤好的牛羊肉,摆在阮久面前,让阮久先吃。 阮久撑着头,听着他们唱歌,偶尔夹一两片烤肉来吃,十分惬意。 过了一会儿,阿史那就拿着两个酒碗过来了。 “臣特意来拜见王后。王后来尚京,臣一路护送,与王后也算是旧相识、老朋友了。” 乌兰拿起桌上的水壶,要给阮久倒水。阿史那却把手里的酒碗往前递了递。 阮久刚要拒绝,就被忽然传来的吵闹声打断了。 他转头看去,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不远处,赫连诛把住赫连诚的手臂,往前一拽,将他狠狠地摔在地上。 赫连诚被摔到地上时,砸碎了一个酒碗,和阿史那递给阮久的仿佛是一样的。 而阿史那见状不好,早已经溜走了。 赫连诛居高临下地瞧着地上的赫连诚,颈上青筋暴起,目光狠戾:“他是我的王后,是我的巧那。” 他喘了口气,抹了把脸,转头看见阮久在看,连忙收敛了太过可怖的神色,小跑上前:“软啾。” 阮久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你刚刚在干嘛?” “摔跤。”赫连诛捻起一片烤肉,塞到阮久嘴里,“这块好吃。” 阮久嚼了嚼,又问:“‘巧那’又是什么?” “‘巧那’就是……鏖兀话里的王后。” 其实是赫连诛不好意思跟他说。草原上狼群出没,跟随头狼的伴侣,就叫做“巧那”。 第23章 开始狡辩 赫连诚比赫连诛大了有半轮, 看着就比还在长身体的赫连诛高大许多,他还是上过战场的人。 原本赫连诚在自己桌上倒了一碗酒,自己喝了半碗, 剩下半碗, 让阿史那拿着去向阮久敬酒,让阮久喝。 所以阿史那拿着的酒碗, 和他桌上的酒碗是一样的。 这件事情他做得隐秘,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满足他龌龊的心思。 不想他才把酒送出去, 赫连诛就从他身后冲上来,反手一扣, 把他摔到地上。 当着众人的面,赫连诛看起来没用什么力气, 轻轻巧巧地就把他掼到地上了。 他看见了, 并且怒不可遏。 所以他说了那句话:“他是我的。” 赫连诛丢下这句话, 就走到阮久那边去了,仿佛方才做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而赫连诚自觉丢了面子, 在被侍从们扶起来之后, 也只是摆手说:“兄弟之间闹着玩的,摔跤罢了。” 众人哪里敢追根究底?也都纷纷收回目光, 不敢再看。 赫连诚坐回位置上, 喝了两碗酒,才缓过神来。 他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赫连诛与阮久。 虽说当时赫连诛是从他身后冲上来的,但他也没有掩饰自己,倘若赫连诚留心往边上看看, 也不至于被摔得这么惨。 赫连诚暂且收起对阮久的心思, 开始正视这位所谓的鏖兀大王赫连诛。 赫连诛去了一趟大梁, 娶了一个和亲公子,就会说汉话了,骑得了马,猎得到狼,还能把他摔到地上了。 这可不太妙。 他再看向赫连诛那边,只见赫连诛洗了手,正给阮久调制蘸烤肉的调料,调了好几个小碟子,蘸好了就塞到阮久嘴里,给阮久吃。 阮久嘴里都被塞满了,赫连诛便高高兴兴地等着,等他吃完,然后继续投喂。 活脱脱的一只小狗,仿佛还有尾巴在摇。 赫连诚不由怀疑,难不成这赫连诛长了两张脸,在旁人面前用一张,在阮久面前又换另一张? 他将酒碗中剩下的酒水喝尽,下定决心要试一试赫连诛。 赫连诛根据阮久的口味,调配了五六种调料的时候,赫连诚已经趁着酒兴,与鏖兀的几位勇士摔跤比了几回。 火光熊熊,原本围坐着唱歌的人都停下了,抻着脖子、搭着眼帘去看他们摔跤,在赫连诚把对手压制得不得动弹的时候,站起喝彩。 场上气氛被赫连诚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之中,被推上一个又一个高峰。 最后一场,赫连诚朝地上的对手伸出手,把他拉起来,又反手一推,把他送出场外。 旁人喝彩,他也只是谦逊地笑了笑,然后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走向赫连诛。 “大王总在溪原念书,我们兄弟之间许久没有见面,也许久没有切磋了,不知道大王的功夫怎么样了,来试试吗?” 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温厚可亲,是个友爱的兄长。 赫连诛没有拒绝的理由,微微颔首,最后给阮久夹了一片烤肉:“好。” 他刚要起身,就被阮久拉了一下手。 阮久觉得这可不太公平,赫连诚比他高大许多,要是打起来,恐怕赫连诛要吃亏。 要不还是算了吧? 赫连诛朝阮久笑了一下,让他放心,就轻轻地拂开他的手,起身上前。 赫连诛站在他面前,比他矮许多。周身气势却不输他,甚至隐隐有压过他的意思。 “兄长不用手下留情。”赫连诛说这话时,面上微微带着笑,却并不友善。 他下午去打猎,脸上还有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爪子不小心碰到的抓痕,流血结痂,映着他的笑容,有些嘲讽。 赫连诚当然要面子,只道:“大王年岁还小,我让大王一只手。” 说着,他就举起左手,背在身后。 周围人瞧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对,仍旧热火朝天地喊着话,敲击着酒坛酒碗,翘首以盼。 只有阮久捏着手,很是紧张。他知道赫连诛力气大,但赫连诛要打一个成年男人,怎么能打得过呢? 坐在他身后的乌兰见他如此,宽慰他道:“王后放心,大王很厉害的,他在溪原的时候,可以让格图鲁一只手。” 格图鲁:我不要面子的吗?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赫连诛与赫连诚已经走到空地上,正对着阮久,仿佛是专打给阮久看的。 赫连诛扎起衣袍,拧了拧手腕。负责发令的侍从一声令下,他还没来得及退出去,赫连诛便如同野狼一般扑出去,动作矫健,与赫连诚缠斗在一起。 阮久看不懂,乌兰贴心地在一边讲解:“这是‘鹰爪拿兔’,查干王爷没来得及挡住,他的右手就被大王拿住了。” 他话音刚落,赫连诛就把赫连诚放倒在地上了。 众人沉寂了一瞬,直到阮久带头鼓掌喝彩,他们才有了反应。 也是,赫连诛这样小小一只,他们都已经做好了赫连诛会输的准备,可是赫连诛这么快就把赫连诚给放倒了,这实在是…… 太让人出乎意料了。 赫连诛像方才赫连诚做的那样,朝他伸出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对旁人的喝彩,致以谦逊的点头。 阮久也没想到他会赢,欢呼一声,从位置上跳起来,飞快跑上前,朝赫连诛张开双臂。 赫连诛顺势抱了他一下。 他二人高高兴兴的,赫连诚脸色却是变了又变。 赫连诛抱够了阮久,才不舍地松开手,看向赫连诚,说了一句:“兄长让着我了。” 赫连诚显然有怨气,却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恭敬的模样:“大王勇武,许久未见,摔跤的功夫,竟是比小时候精进许多。” 哪里是小时候呢?就是阮久来之前,赫连诛刻意让着他。 如今阮久来了,赫连诛再也不让他了。 他再蠢钝,这时候也该反应过来了。 不过他还是侥幸认为,赫连诛能胜,是他轻敌的结果。 他低头,掩去面上不甘:“方才臣让了大王一只手,终归不够尽兴,不如请大王允许臣用两只手,我们兄弟二人再来一场。” 赫连诛颔首:“也好。” 方才一战,阮久也不太担心赫连诛了,只是拍拍他的手臂:“那你好好打哦。” 阮久坐回位置上,捧起瓜子,开始看比赛,乌兰做解说。 这回赫连诚用了全力,倒也难缠。 众人都屏息凝神,看着场上的局面。只余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是“砰”的一声巨响,赫连诚再一次被按在了地上。 阮久最先反应过来,丢下瓜子,开始鼓掌:“好!” 赫连诛收回抵在对手命门上的膝盖,站起身,朝他笑了一下。 而赫连诚躺在地上,只觉得后背一阵一阵地发疼,最后都化作窜到了喉间的满腹怒火。 倘若之前那一场,他还算有些理智,是想要试探试探赫连诛的底子。如今他三次被赫连诛摔到地上,再也不能安慰自己是别的缘故,不得不面对自己技不如人的事实,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自然恼羞成怒。 这回他自己爬起来,再一次俯身作揖:“大王出手迅速,臣不曾看清,能否再请教一番?” 赫连诛把左手背到身后:“那这回本王让你一只手。” 这下所有人都察觉出这两人之间气氛不对,与方才屏息凝神看摔跤不同,他们现在是连动都不敢动了。 负责下令的侍从弱弱地喊了一声,就拔脚逃走。 原本应当敲鼓助兴的侍从也都停下了动作。 阮久扭头看了一眼,跟乌兰说了句话,乌兰便起身退走,再回来时,把羊皮鼓也带过来了。 阮久把鼓摆上,用手掌拍了两下,乌兰笑着把鼓槌拿给他:“王后,用这个。” “嗷。”阮久开始咚咚咚地敲鼓。 尽管没有什么章法,但是没人敢说。 场上的赫连诛听见鼓声从他那里传来,分神看了一眼。阮久的红衣在篝火映照下,镀上一层金光,他眉眼弯弯,笑得张扬又耀眼。 然后阮久没抓稳手里的鼓槌,那鼓槌击中鼓面时,飞了起来,砸在阮久的额头上。 阮久“哎呀”了一声,搓了搓额头,另一只手却还不忘敲鼓。 赫连诛漆黑的眼里笑意渐浓,凭着一腔少年意气,不由地加快了动作。 比上一场还快结束。 赫连诚的耐心早已消磨殆尽,只剩下恼怒不甘。 赫连诛再懒得扶他,绕过他,径直去找阮久了。 赫连诛不常在尚京,要多谢赫连诚挑衅,才给了他一个在众臣百官面前露脸的机会。 十三岁三战三胜查干王,他是天生的鏖兀人。 他是草原真正的主人。 赫连诚离场之后,众臣高呼,一声胜过一声,场上的气氛重新高涨起来,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大王新婚,原本就是最值得庆祝的一件事情。 原本阮久还抱着羊皮鼓敲敲敲,给他们伴奏,简直是爱不释手。 后来赫连诛喝了两碗酒,拉着他要进去跳舞,阮久不肯。他再喝了两碗,手臂一揽,直接就把阮久抱进去了。 众人给他们让出一条路,一片吵闹声中,阮久对赫连诛道:“我不会!” 赫连诛假装没听见,阮久拽着他的耳朵,趴在他耳边,再说了一遍:“我说我不会!” 赫连诛朝他笑了一下,双手扶着他的腰,带他腾空转了半圈。 不就是跳舞嘛,我会! 鏖兀人闹起来简直没边,阮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到帐篷的,他只记得该死的赫连诛抱着他转了好几十圈,转到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想哕。 阮久再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乌兰伺候他洗漱:“本来早上就要拔营回城的,但是王后睡着还没起,大王就让再留一会儿。” 阮久呼噜呼噜地漱口。 乌兰望了望四周,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本来今早是要去拜见太皇太后与太后的,太后那边倒是没说什么,太皇太后那边派人来催过好几次,都被大王堵回去了。” 阮久刚刚睡醒,睡眼惺忪,还迷迷糊糊的,乌兰怕他不懂,又解释道:“太后也是和亲公主,大概是知道王后的苦处,所以不多计较。但是太皇太后一向宠爱查干王爷,昨天晚上查干王爷和大王摔跤输了,说不准是要替查干王爷出气。” 阮久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不过王后也不用担心,大王现在不藏拙,也不退让了,一定会护着王后的。” 阮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最后问:“那我现在可以吃早饭了吗?” 乌兰无奈:“可以。” 阮久在将近正午的时候吃了早饭,又歇了一会儿,才准备回城。 和来时一样,阮久要骑马回去。 “你自己会骑马。” 但是这回,阮久接过缰绳,无情地把靠过来的赫连诛推开。 他抬手:“来人呐,把我的小宝贝抱上来,我要带我的小宝贝骑马。” 哪里来的其他的小宝贝? 赫连诛转头看去,只见乌兰把他昨天带回来的那只小狼抱上来了。 阮久翻身上马,然后接过小狼:“走了。” 赫连诛站在原地,弱小无助又可怜。 原来爱是会消失的。 一回到皇宫,太皇太后就派人来请,赫连诛问过阮久的意思,才带着他去了太宁宫。 太皇太后身材干瘦,肤色黑黄,穿着鏖兀传统的衣裳,花白的头发挽成辫子,攒在头顶。一双鹰眼,凌厉又刻薄。 赫连诛带着阮久行过礼,就让他在位置上好好地坐着,让乌兰拿了茶水零食给他吃。 赫连诛看向祖母,他知道祖母在想什么,无非是不喜欢阮久,要为难他,还要替赫连诚出头。 但是他这个祖母现在犯了糊涂。 阮久听不懂鏖兀话,而她也不会说汉话。 根本教训不着。 赫连诛挡在阮久面前,同太皇太后用鏖兀话交谈,阮久就躲在他身后专心吃东西,什么也不管。 太皇太后面露不悦,对赫连诛道:“娶了王后,他娇纵,你也脾气见长,催了又催才肯过来,现在又挡着他做什么?” 赫连诛神色平淡:“他不会说鏖兀话……” 太皇太后打断他的话:“来了鏖兀,不会说鏖兀话,像什么……” 赫连诛也打断她:“我以后会教他。” 两人呛起话来,一句连着一句,仿佛比谁的声音大,全不像是祖孙,倒更像是仇人。 听不懂鏖兀话的阮久也察觉出有点不对劲,抬头看去。 赫连诛按住他的手:“你吃。” 太皇太后回头望了一眼以屏风遮挡的宫殿后面,压下嘴角,又道:“几年没回来,你的摔跤功夫倒是见长。” 这就是要提起昨晚赫连诛与赫连诚摔跤的事情了。 赫连诛道:“是王爷让着我。” 他原本是假意推脱一句,却不想在太皇太后眼里,赫连诚千好万好,她竟就这样顺着话爬上去了。 “那也是,你才多大,怎么打得过阿诚?”她又沉下脸色,“他有意让着你,你倒好,下手没轻重,把他背上摔出来这么大一块青的,看得我心疼。” “摔跤就是这样……” “摔跤哪有这样的?” 赫连诛淡淡地把剩下的话说完:“从前我与赫连诚摔跤,他是这样说的。我以为祖母希望我把兄长的教导记在心里。” 太皇太后的脸色倏地沉了下去。 没多久,阮久还没吃多少零食,赫连诛就回头对他道:“可以回去了。” “好。”阮久把手里的桃仁塞进嘴里,再次起身,和他一起行礼,然后离开。 接着赫连诛又带着他去拜见太后。太后是个典型的梁国美人,三十上下的年纪,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雍容华贵。 同是“和亲公主”,她对阮久也不多做为难,同他说了两句话,又送了一堆东西,就放他走了。 这一趟走下来,阮久回到寝宫的时候,时候还早得很。 昨日十八和铜人留在寝宫,把阮久的东西都搬过来,布置好了。 阮久回去时,开饭生的那只小狗,正和新来的小狼追逐嬉闹。那只小狼从后边追上小狗,飞扑上前,把它按住,两只毛茸茸滚在一起,噔噔噔地滚下台阶。 阮久一手拎起一个,把它们分开,抱在怀里:“不许打架。” 名为开饭的大狼狗看见他,也冲过来要阮久抱。 然后阮久险些被它撞翻。 阮久和几只小动物一起玩了一会儿,十八抱着东西经过他身后,善意提醒:“小公子,快点给它们取名字,再不取就又要叫开饭二代一号和二号了。” 哦,对。 阮久这时才想到这一点,想了一会儿,手指一点小狗:“你叫米饭,和你娘一样都有一个‘饭’字。”他再一指小狼:“你叫馒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米饭的弟弟了。” 十八再一次默默经过。 这是什么名字?还不如开饭呢。 “快,快叫哥。”阮久把小狼往小狗那边推,“快点。” 就这样玩了一会儿,十八第三次默默经过的时候,阮久玩累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去把我的两个后妃喊来。” 和亲鏖兀的第三天,打牌! 大德宫里和和气气、快快活活的,太皇太后的太宁宫气氛却不是太好。 赫连诚趴在榻上,太皇太后守在一边,看着他背上被摔打出来的青紫,长吁短叹,不断抱怨:“他下手也太重了,就是仗着你让他。梁人都是疯狗,他原本就是梁人的种,现在又娶了个梁人做王后,往后就疯得更厉害了。下回别再让着他了。” 赫连诚心虚,只应了一声:“是。” 太皇太后和蔼地摸摸他的鬓角。她不喜欢梁人,自然也就不喜欢自己儿子与和亲公主生下的赫连诛。赫连诚则不同,赫连诚是自己儿子在迎娶和亲公主之前,一次外出打猎生下的孩子。他的母亲虽然只是牧场上的一个女奴,却是纯正的鏖兀人。 身份与血脉比起来,她更加看重血脉。所以她把赫连诚接到自己身边,由自己亲自抚养教导。 从年幼的孩童,到如今二十来岁,骑得了马、上得了战场的青年,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的教导不曾出过差错。 唯一的纰漏就在王位的继承之上。 当时自己儿子猝然离世,她原本想扶持赫连诚即位,却不想那个和亲公主,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封遗诏,再联合朝廷几位重臣,相争十余日,最终是年仅五岁的赫连诛登基了。 这也不要紧,赫连诛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她还有机会。 太皇太后又问:“你好好的去惹他做什么?” 赫连诚眼珠一转,忽然起身下跪:“祖母这回可一定要帮帮孙儿。” “怎么回事?”太皇太后要把他扶起来,他却执意要跪,太皇太后看着更加心疼,“你慢慢说,你要什么?祖母拼了老命也帮你拿来。” “祖母,我……”赫连诚低着头,“我想要王后。” “什么?” 听出她语气里的震惊与不满,赫连诚忙道:“祖母,他原本就是我先看上的。我去年在战场上,就看中他的哥哥了。后来我听说太后要派阿史那出使梁国,才嘱咐阿史那,把他给带回来的。他原本是我看中的,我想要他。” “你……” 不等她把话说完,赫连诚迅速磕头:“祖母,你帮帮我,我想要他,你可怜可怜孙儿吧。” “你要什么都容易,要一个梁人做什么?” “孙儿就是喜欢他,他是孙儿看中的,带回来的。” “你糊涂……”太皇太后高高扬起巴掌,终究还是没有打下去。 毕竟这是她最宠爱的鏖兀血脉。 赫连诚磕了几个响头,太皇太后心疼他,最终还是应道:“好了好了,祖母帮你想想办法就是。” 赫连诚抹了把眼睛,跪在地上,膝行上前,乖顺地伏在祖母脚边:“多谢祖母。” “男子汉哭什么?鏖兀的男人从来不流眼泪。”太皇太后问,“你是想玩一玩,还是想把他收到府里?” 赫连诚定定道:“我要他做我的王后。” 原来如此。太皇太后转过弯来,赫连诚是要那个和亲公子,还想要王位了。 她瘪了瘪嘴,把孙子扶起来:“直说就好,你也长大了,有野心了,难道祖母还能不帮你吗?” 赫连诚笑着道:“多谢祖母。” 昨日与赫连诛摔跤,他开始意识到,赫连诛早已经长大了,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王位留在赫连诛手里越久,变数越多。 他想尽早动手,所以借着阮久,试探了一下祖母。 如今祖母一番话,让他定下了心。 祖母连王后都能帮他抢来,何况是王位? 翌日,阮久要出宫去驿馆,与大梁使臣见面,权当是回门。 阮老爷和阮久的朋友们一早就在驿馆门前等着了,车队从街口驶来,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阮久在马车还没有停稳的时候,就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爹!” 阮老爷藏不住眼里的笑,然后这笑在看见赫连诛时,就慢慢消失了。 阮久浑然不觉,上前挽住父亲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让人把带来的东西都抬进来。 阮老爷叹了口气,低声问道:“儿啊,不会真是赫连诛吧?” 他看了看阮久身边,一眼便相中了金发碧眼的乌兰:“儿啊,这位是谁啊?是不是鏖兀大王诓我了,这位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阮久按住激动的老父亲:“爹,这是我的后妃,赫连诛的朋友。” 阮老爷眼睛一亮,更激动了:“嚯!好啊!” “不是。”阮久拍了拍嘴,“这是赫连诛的朋友,我的后妃。” 好像还是不对。 赫连诛气得冒烟,好啊,原来你心里是这样想的。 阮久试图用眼神跟他解释:小宝贝,你听我跟你狡辩。 第24章 一只醋猪 阮老爷好不容易才接受赫连诛才是鏖兀大王、而乌兰只是他的随从的事实。 鏖兀大王是个小孩, 鏖兀到底是怎么选的大王?这合理吗? 赫连诛比阮久还小三岁,还没有他高,肯定也还没有掌权, 就这样一个大王, 连钱都没有几个,怎么养得起阮久?更何况他自己都任人宰割, 又怎么能护得住阮久? 阮老爷看了一眼赫连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赫连诛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些不服气, 快步上前,把乌兰推开。 他就不该让阮久带乌兰过来, 应该带格图鲁过来。 他刚要牵住阮久的手,阮久就逃走了。 “哇!”阮久飞快地跑上前, 扑进朋友堆里, 一手抱住一个。 萧明渊等人同样回以极其热烈的拥抱, 然后亲亲热热地簇拥着他进去了。 乌兰下意识看了一眼大王,大王看起来可不太好。 他在冒烟。 厅前小坐, 说了两句客套话, 阮老爷看了一眼阮久,忍不住笑, 摆了摆手:“你下去玩儿吧, 我和……”他看向赫连诛时,就收敛了笑意:“这位大王再说说话。” 阮久有些犹豫:“爹,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吗?” 他主要是觉得, 上回鏖兀的太皇太后与太后召见他, 也是赫连诛陪着他去的, 而且赫连诛从始至终都挡在他面前,帮他说话。 如今角色换过来了,轮到他爹和赫连诛说话了,他是个讲义气的人,肯定不能把赫连诛一个人丢在这边。 不想阮老爷听见他这句话,连眼睛都瞪大了。 好么,这才几天,就学会为了赫连诛,和他爹作对了。 逆子! 阮老爷大手一挥:“拉下去。” “诶?爹?” 于是阮久的朋友们,抬手的抬手,搬脚的搬脚,竟就这样把他给搬出了大厅。 阮老爷屏退闲人,摸了摸胡须,看向赫连诛。 赫连诛不自觉坐直了,连呼吸都放轻了。软啾的父亲对他可不太友好。 阮老爷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却十分严肃:“简要谈一下你的职业规划和人生规划。” 被人审视的感觉很不好,赫连诛觉得,自己就像是来竞争软啾夫婿这个职位一样。 如果他答得不好,仿佛阮老爷就会随时带着阮久走人。 他眨了眨真诚的大眼睛:“我……” 别来这个,这个对阮久有用,对阮久铁面无私的父亲没用。 “大王别怪我冒犯,我也是爱子心切。如今大王年纪还小,若是想要当好大王,恐怕前朝事情不少,当务之急,应当是重掌大权,有需要银钱打点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怎么样?你有几分把握?几年能成事?” 赫连诛有一点紧张:“我有计划的,您不用担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阮久的。” 那头儿,阮久被朋友们抬下去,一路抬回房间,丢在床榻上。 “门带上。” 阮久连忙坐起来:“诶?” 然后就被几个朋友堵回去了。他往回一躺:“啊,我死了。” 几个人把他拽起来。 魏旭道:“怎么的?和亲好玩儿吗?” 萧明渊酸溜溜道:“肯定是好玩儿的,你没看见他刚才和赫连诛好得要死要活的,把咱们全都抛到一边去了。” 阮久瞪眼:“我哪有?”他伸手揽住傲娇殿下的肩:“傻弟弟,哥哥眼里永远有你。” 在皇家族谱上,他的名字在萧明渊前面。 萧明渊最听不得他说这个,甩开他的手:“滚滚滚。” 晏宁在榻上坐下,温声问道:“怎么样?在鏖兀皇宫里还算习惯吗?鏖兀人还算好相与吧?没有受欺负吧?” 阮久摇头:“哪儿呢?我没欺负他们就不错了。” 他说这话时,几个朋友都看着他,见他神色不似作假,才有几分相信。 “真的,鏖兀的零食好好吃啊,而且不用自己动手。”阮久回味似的抿了抿嘴角,“有一个人,他能单手捏开两个核桃,太酷了。” 朋友们深深皱眉,怀疑道:“你的后妃?” “不不,不是乌兰,是我三弟图鲁。”阮久下了榻,“走吧,不说这个了,出去玩!” 阮久和朋友们在院子里放了一会儿风筝,后来太阳起来了,他们嫌热,就躲回房里去了。 厨子做了消暑的凉粉,一群少年每人干了一大碗,最后躺在榻上摸肚子。 过了一会儿,阮久坐起来,踢踢他们的腿:“起来玩嘛,我好不容易见你们一次。” “行行行。”他们也撑着手坐起来,“玩什么?” 阮久从袖中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牌:“喏。” 朋友们互相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他就喜欢玩这个。” “谁说不是呢?要是我老赢,我也喜欢玩,他每回都哭着说要输了,结果每回都是他赢。” “说什么屁话呢?”阮久推了他们一把,“快点,今天你们都是陪我玩的,我说玩什么就玩什么。” “行,公主有令,莫敢不从。”众人扭头让侍从把摆在桌上的小案抬进来,“快点,等会儿公主要生气了!” 阮久翻掌一推,要把他们全都推下床榻。 叶子牌三个人打就足够了,于是魏旭与萧明渊在一边儿,这样才凑出三方。 他们打着牌,而乌兰坐在阮久身边,正专心地帮他把甜瓜削成小兔子,阮久打牌之余,一伸手就有甜瓜吃。 几个朋友忽然有点明白,拥有后妃的好处了。 原来这就是阮久能够拥有的快乐吗? 流下了羡慕的口水。 打了一下午的牌,日头渐渐暗了,赫连诛才过来找阮久。 其实阮久派人去找过他,他说没事,只是和阮老爷说两句话,阮久也就没再打扰他们。 现在看来,这话说得还挺多的。 赫连诛走到阮久身边,小声提醒道:“软啾,该回去了。” 阮久为难地“啊”了一声,看了一眼手里的纸牌:“还没打完呢。” “那等你打完这局……”赫连诛对上他水汪汪的大眼睛,顿了一下,“在这里吃完晚饭。” 阮久只是那样望着他。 “你还想在这里住吗?” 阮久点头。 赫连诛虽然不是很喜欢,但最后还是应了:“好吧,那就在这里住一晚,我让他们回去说一声。” 阮久仍是望着他,于是他又改了口:“住几天,好几天。” 阮久“嗷”地应了一声,拍拍身边的位置:“来,坐。”他很有良心:“你不许学打牌,你还没长大。” “好。”赫连诛挨着他。 仿佛一夜回到和亲前,阮久赖在驿馆里不肯走,每天和朋友们玩耍。 唯一不同的是,他有后妃给他削水果吃。 鏖兀皇宫里,太后不催他,倒是太皇太后让人来传话,明里暗里刺了他好几次,反正阮久听不懂,都交给赫连诛处理。 又过了几天,赫连诛还没着急,阮老爷先上火了。 “每天不是打牌,就是熬夜看话本,吃了不动弹,我看你要猝死。”阮老爷把他从榻上薅下来,“滚出去玩。” 一行人这才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鏖兀街头自然不比大梁繁华,走得偏僻了,还能看见现挤羊奶的、现杀猎物剥皮的,十分原始。 但这一群少年聚在一起,就算在鬼城酆都也玩得快活,没一会儿,他们就换了面貌,抖擞精神,挽着手,串成一串,在街道上踢踏踢踏地走。 看起来有点傻。 他们在一个小摊子上喝鲜羊奶的时候,格图鲁忽然来把赫连诛给叫走了。 阮久双手捧着碗,一边扭头去看他。不多时,赫连诛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镂空彩绘的木球。 他走到阮久身边,把木球放在他面前:“软啾,去打马球吧,你好久都没打马球了。” 阮久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羊奶:“你们这里又没有马球场。” 赫连诛笑容明亮:“现在有了。”他拉起阮久:“走吧。” 尚京城外的马球场,与梁国永安城外的那个,可算得上是一模一样,简直像是从永安城外搬回来的,就连看台上搭着棚子的布幔都是差不多的。 阮久就说,这几天怎么没看见格图鲁,赫连诛说派他出去办点事情,原来就是这件事情。 这几天赫连诛见阮久不出去玩儿,只是窝在驿馆里打牌,心里暗暗计较,阮久不是不爱出去玩耍的人,他只是不知道鏖兀哪里好玩。 他应该好好照顾阮久的。 所以他给阮久建了个马球场。 果不其然,阮久看见马球场的时候,眼睛都亮了。 他往前跑了两步,回头招手:“快,把我的马牵来!” 阮久高兴地骑着马绕着场子跑了半圈,才骑着马跑回来,他下意识朝赫连诛伸出手,要搭他一程,而后才想起来,赫连诛是会骑马的,便拍开他的手。 “你也骑马,我教你玩。” 打马球,一队要有七个人,算上阮久的朋友们,也才六个,还差一个。 晏宁道:“去把柳宣也喊来吧,他身上的伤应该好了,总待在宫里,想来也挺闷的。” 阮久点头,当即就吩咐人去请。他扭头,朝赫连诛挑了挑眉:“这位也是你的后妃哦。” 赫连诛不解,但这时阮久已经骑着马走了。 同是来鏖兀和亲的人,等使臣走了,就只剩下阮久和柳宣,所以晏宁想着推他们一把,让他们熟悉熟悉,往后在鏖兀,也好相互扶持。 不多时,柳宣便到了。 阮久被晏宁推了一把,只能骑着马走到他面前,清了清嗓子:“你会打马球吗?” 柳宣摇头:“臣不会。” “那正好,你和赫连诛一起学。”阮久刚要吩咐人去牵马,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回头问道,“你会骑马吗?” 柳宣又摇头:“臣不会。” “啊?”阮久有些惊讶,怕他是像赫连诛一样骗自己,又问了一句,“真的不会?” 柳宣只当他是怀疑自己,神色有些不悦:“臣出身不高,又是庶子,家中马匹都是嫡兄弟的,臣没有马匹。” 原来如此。 晏宁又推了阮久一把,阮久只好道:“你这么凶做什么?我是说我教你嘛。” 他朝柳宣伸出手,把人拽到马上。 赫连诛试图出声:“软啾……” 阮久回头看他:“人家是真的不会骑马,不是假装的。” 假装不会骑马的赫连诛看着阮久带人骑马,脸都皱起来了。 这就是王后吗?他简直比大王还要大王。 方才还说这是他的后妃呢,结果下一刻,阮久就把人拉到自己怀里去了,还是在赫连诛为他建造的马球场里。 柳宣虽然骑在马上,却挺直腰背,刻意与阮久隔开一些距离。 阮久不觉,把住他的手:“抓着缰绳,腿夹紧。” 赫连诛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阮久带着别人跑了。 坏软啾! 阮久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得意,让你骗我,活该,这下碰见真的不会骑马的人了吧? 我手把手教到他会。 赫连诛十分愤怒,一掌拍在树干上。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不会骑马? 柳宣的悟性还算不错,阮久只是带着他跑了两圈,便把缰绳交给他了。 “你自己试试。” 柳宣垂眸点头,阮久指导他慢慢地松开缰绳,见他胆子小,不敢动,便拍了一下马屁股:“驾!” 骏马撒开蹄子向前狂奔,柳宣惊呼一声,丢开缰绳,就抓住了阮久的手臂。 阮久接过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两圈,勒马停住。 阮久怕他又要生气,忙道:“我没想到你这么怕,要不再来……” 柳宣自觉失态,猛地缩回手,却说了一句:“是我不好。” “嗯?” “我……”柳宣低头,却没有把话说完。 阮久转头看了一眼,朋友们都离得很远,应该是听不见他们说话的。 于是他拍拍柳宣的手,让他重新拿住缰绳:“这次是晏宁让我喊你过来的,我本来根本没有想起你,谁让你总是对我冷着脸?” “是我不好。” “他们马上就要走了,你再这样冷冷的,往后再有什么事情,我就不喊你了。你一个人在鏖兀皇宫里,也不会说鏖兀话,我也不记得你,你怎么办?” 柳宣沉默,阮久追问:“知道错了吗?” 柳宣点头:“知道了。” 阮久甩了甩马尾,有点儿霸道:“那你说一声‘我错了’来听听。” 柳宣回头看他。 姓阮的,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错了。”柳宣声若蚊呐。 “不错。”阮久得意,他这个人很大度的,只要柳宣肯给他道歉,他以后就带着柳宣一块玩儿。 他嘉奖似的拍拍柳宣的肩,装得十分老成:“以后不许闹脾气了。” 柳宣继续点头:“嗯。” “那再骑一会儿,我教人骑马可快……” 阮久刚要松开缰绳,策马向前,忽然又听见柳宣道:“宫宴。” “什么?”阮久觉得好像是自己没听清楚。 “上次、给鏖兀选和亲公子的宫宴。” “上次宫宴怎么了?”阮久回忆起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知道,那是一个不太好的宫宴,否则家里不会打发我来,所以我想法子收买了一个太监,让他帮我把座位放到后面去,避开风头。” “然后呢?” “然后,那个位置……你坐在上面了。” “我……”阮久瞪大眼睛,“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当时是……” “我知道,那个太监跟我说了,是八殿下的意思。”柳宣看了他一眼,“可就是因为那一场宫宴,我坐在最前面,我才被陛下看中了。” “你心里怪我?” “是有一点儿。”柳宣收回目光,“如果不是你和八殿下横插一脚,我本来应该坐在最后面的位置的。我已经在准备今年春天的科举了,就差一个月,等我中了举,我就能把母亲带出柳府了,就差一个月……”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转小了,最后消失。 阮久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正巧这时,萧明渊骑着马路过他们身边,不清楚状况地喊了一声:“阮久,干什么呢?你不会教不如让我来教……” 阮久抬起手,一把拍上他的背:“滚滚滚。” 他揽住柳宣,小声道:“对不起嘛,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哭啊。” 柳宣双手掩面,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萧明渊见状不妙,也收敛了神色,问了一声:“他……他怎么了?” “我……”阮久帮柳宣掩饰,梗着脖子道,“他胆小,总是学不会,我就训了他两句,结果他就……哭了。” 萧明渊道:“哪有你这样教人的?你这也太过分了!” 阮久抱住柳宣,帮他挡着脸,小声安慰道:“你别哭了,我请你吃好吃的。” 他把柳宣扶下马,朝关切的众人摆了摆手,带着人匆匆离开。 柳宣看起来软弱,其实心里太过要强,要一群人围着他,看着他哭,等他止住了哭,他就得羞愧地切腹自尽。 直至此时,柳宣向他坦言,阮久才知道,他和萧明渊在不经意间,对一个无辜的人做了这样过分的一件事情。 柳宣聪明,有计较,就算没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他也知道不能在宫宴上冒头。 他打点好了一切,却偏偏栽在了半路杀出的阮久与萧明渊身上。 他如何不怨不恨? 阮久忽然听他说起,心里也愧疚得很。 把人带到马球场边供人换衣裳的房间里,阮久没让旁人跟进来。 他让柳宣坐在椅子上,给他倒了茶,又转头给他拧帕子。 阮久实在是愧疚,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把手帕递给他:“你擦擦脸。” 柳宣道了声谢,接过手帕,按了按通红的眼角。 “我现在说什么也没办法让你回去了。”阮久拽了拽他的衣袖,委屈巴巴地望着他,“真的很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在鏖兀一天,我就会护好你的,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哥了,过几年我就想办法把你送回去。你现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你刚刚说你娘的事情,我让我爹回去跟我娘说一声,让我娘帮帮忙。” 柳宣摇头:“不必了,我来之前,就和柳府说定了,我已经把我娘安置好了。” “那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没有要求。”柳宣仍是摇头,“我跟你说这件事情,并不是想让你帮我做什么事情。我只是……” 阮久抬头看他。 “觉得自己好像恨错了人。”柳宣看着他,“你不是个坏人,我这几个月来,都恨错了人。” “可是……” “可是我现在连我该恨谁都不知道了。” 阮久乖巧道:“那你就怪我好了。” 柳宣看着他,笑了一下:“小公子不明白的。” “我懂的。” “要说起来,我也有一件事情对不起小公子。” “嗯?” “小公子在宫里落水的事情。” “啊?”阮久猛地站起来,“你、你、你……” “不是我推的小公子。”柳宣拂开他的手指,“我当时看见小公子站在假山后边,想要跟小公子理论理论座位的事情,还没等过去,小公子就落水了。” “那你看见……” 柳宣点头:“看见了,是个穿鏖兀衣裳的人,不过我没来得及抓住他。” “是个鏖兀人。”阮久想了半晌,最后道,“我想不出来是谁。” “阿史那。” “他……”阮久蹙眉,“没道理,在这之前,我从没见过他。” “这说明他受了谁的指示,非要你和亲不可。” “那会是谁?” “不外乎是两边的人。”柳宣道,“鏖兀朝堂分做两派,一派是归顺太皇太后的旧朝臣,太皇太后不喜梁人,一心扶持赫连诛的兄弟赫连诚上位;一派是新派,以太后娘娘与摄政王为首,太后娘娘亲近大梁,这次的出使是由她发起的。为了稳固联盟,太后娘娘还提出了和亲一事。” 阮久傻乎乎地追问:“所以呢?” “所以,负责这次出使的阿史那,应当是太后娘娘的人。” “那就更不可能了,太后娘娘也不认识我。” “所以,我怀疑阿史那明面上是太后娘娘的人,实则听从另一边的指派。”柳宣摸了摸食指,“我这几天在鏖兀皇宫里,确认了一件事情,赫连诚去年与梁国交过战,我记得你哥去年也去过战场,所以他应该在那时候就看中了你哥,但是阿史那……” 阮久愤然拍桌:“无耻!” “是很无耻。”柳宣道,“今天早晨我去太后宫中,有一件事情印证了我的全部猜测。” 柳宣扭头看见阮久崇敬到发光的目光,有些不自在:“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只是觉得这几天错怪了你,对不住你,想给你提个醒。这些事情,只要稍微留心,就能猜到。” 阮久摸了摸心口,呆呆道:“我好像没有心耶。” 第25章 你来教我 柳宣看着眼前表情懵懂的阮久, 阮久还在捋人物关系和剧情逻辑。 他暗自道,选阮久和亲还真是选对了。 他不会来事儿,没有心机, 反应事情都慢半拍。只懂得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除了金贵一些,比较费钱, 难养活之外,没有别的缺点。 柳宣在心里给阮久盖章认证,这是一个十足十的笨蛋美人。 阮久浑然不知自己在柳宣心中的定位, 已经从一个娇纵恶毒的富家小少爷,变成了一个缺心眼的小蠢蛋。 柳宣撑着头看他, 觉着好笑:“今天早晨,我去太后宫中问安, 听见阿史那被处置了。” “啊?” “我站在门外听见的, 太后说:‘不忠心的东西, 留他做什么?传话给那几个言官,找个由头, 把他的官职给薅了。’太后身边的周公公劝说:‘娘娘息怒, 所幸出使的事情没有差错。’” 柳宣道:“这次出使大梁的,除了赫连诛, 就是阿史那。所以, 这件事情证实了我之前的所有猜想,阿史那明为太后的人,实则是太皇太后安插的。如今事情败露了,太后要处置他了。” 阮久点头:“你说的很对。” 半晌没有下文。 本来就不该指望他有什么想法, 他能听懂就不错了。 柳宣叹气:“所以你知道你现在该怎么办了吗?” “我知道。”阮久信誓旦旦, “打爆赫连诚的狗头。” ??? 柳宣的双眼各写着一个硕大的问号:“为什么?” “若不是因为他, 我也不用来鏖兀。”阮久捏起拳头,加重语气,“最要紧的是,他竟让敢觊觎我哥。我哥是什么人,轮得到他来玷污!” “你……”柳宣耐着性子,“你要怎么打爆他的……头?” “再说吧,还没想好。” “你还是小心些吧,避着他些。他虽然看上的是你兄长,但是未必不喜欢你。”柳宣善意劝道,“更何况,如今阿史那被处置,可能是太后与太皇太后撕破脸的前兆,如今太皇太后的年纪也大了,她急于扶持赫连诚上位,恐怕会有一场恶斗,往后的日子不会平静。你要教训他就不必了,太后会动手的。” 阮久认真道:“别人打,和自己打怎么能一样?” 柳宣道:“你这副模样,还是省着点力气,别把自己搭进去吧。” “你就是这一点不好。”阮久瘪了瘪嘴,忽然灵光一闪,“对了,那太后是怎么发现阿史那不对的呢?” “这我倒是不知道。”柳宣摇头,“或许是他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被太后娘娘发现了。” “可是太后能派他出使大梁,就表示太后对他是很信任的。他才回来没几天,太后是怎么发现的呢?”阮久撑着头,开始放飞思维,“说不定,也有一个人,想要像你一样,躲在太后身后,对他还有赫连诚动手,所以他故意把一些消息透露给了太后。” “可是那个人会是谁呢?” 阮久话音刚落,赫连诛就从外边闯进来了。 “软啾!” 两个人一起转过头看他。 “时……时间到了!”赫连诛理直气壮。如果没有结巴的话,那就更好了。 赫连诛在外面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阮久出来。 他实在是等不及了,不想让阮久和别人单独共处一室,于是他就闯进来了。 说做就做的小狼。 阮久起身:“催什么催?人家哭了嘛,不要好好哄一哄?” 赫连诛站到他面前,眨巴眨巴眼睛:“我……我也要哭了!” 阮久捏住他的脸:“你哭个屁。” 赫连诛抱住他的腰:“走嘛,出去打马球。他学骑马没有那么快就能学会,我先找一个会骑马的人来和你打。” 说着,赫连诛就把他抱走了。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柳宣起身行礼:“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了,大王王后慢走,玩得尽兴。” 阮久就这样被赫连诛抱走了,赫连诛招呼格图鲁:“你来,学一下打马球……” 话还没完,阮久就道:“让乌兰来。” 赫连诛面色一沉:“不行,就让格图鲁来。” 因为阮老爷的事情,他对乌兰还有余怒未消。 好好的长一头金发干什么!引人注意! 乌兰朝阮久笑了一下:“臣还是留下给王后削水果吃吧。” 阮久捶了一下赫连诛:“你怎么就喜欢格图鲁这样的?你的眼光也太独特了吧?” 赫连诛眼神哀怨,才不是我喜欢格图鲁那样的,是你怎么喜欢乌兰那样的? 格图鲁始终游离局外,牵着马上前:“王后教我。” “好好好,教你教你。”阮久还抽空,转头给乌兰抛了个眼神,“过几天也教你啊。” 赫连诛一把把他扛到肩上:“让别人教他,你来教我。” 格图鲁与乌兰交换了一个惊奇的眼神。 大王好像燃起来了耶。 他就像一只小牧羊犬,时时刻刻,把到处乱跑的小羊羔叼回羊圈。 鏖兀没有马球,尚京城外的马球场建起来之后,白日从里面传出来的欢呼声,吸引了许多鏖兀贵族的注意。 无奈这马球场是大王给王后建的,他们都不得入内,只能在外面眼馋。 再后来,梁国使臣回程的日子定了,阮久和朋友们约好他们离开的前一天,最后再打一场马球。 这一场马球,梁国使臣魏将军与阮老爷问过阮久的意思,派人去请了太后,说让太后来看着小辈们打球,玩玩儿。 这是阮老爷为阮久考虑的一点小心思。 他要再次提醒鏖兀人一件事情,阮久是鏖兀的和亲公主,赫连诛喜欢他,太后也给他撑腰,他不是寻常人能动得了的。 如此,阮久在鏖兀,就算每天吃喝玩乐,也能过得舒坦自在。 太后收到请柬的时候,看穿却不揭穿,手里翻着请柬,笑着就应下了。 待使臣走后,她才感慨似的说了一句:“这回的‘和亲公主’,命比我好。” 她身边的周公公劝慰道:“阮老爷不在朝中做官,做生意的嘛,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既然跟着来了,肯定要帮儿子多打点两下。” “我又没有怪他,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太后笑了一下,“你以为我不知道,阮家小公子招人喜欢,你给他送过几次衣裳和点心,你心里也喜欢他。你怕我为难他,着急忙慌地帮他解释。” 周公公弯腰陪笑:“娘娘英明睿智,咱家就是再练五百年也赶不上。” 太后再低头翻了翻手里的请柬,最后把东西拍进他怀里:“马球,十几年前永安城里的那些公子小姐就喜欢打。” “那娘娘也打过?” “打过一回,才出了一次风头,就被选来了这里。”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南林王的女儿被选上,做和亲公主,南林王妃舍不得送女儿走,在马球场上看中了我,把我收做义女。” 她没有再说下去,站起转身,要回内室。 周公公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扶住她:“娘娘宽心。” “我是挺宽心的。”太后挑了挑眉,面上笑意重显,“我一直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你看,整个鏖兀都是老天为我准备的礼物。” 梁国使臣给太后递了帖子,而太后不仅应了梁国使臣的约,还花费了半天时间,把鏖兀大半个贵族都请来了。 可算是给了阮久极大的面子了。 当天清晨,鏖兀贵族来得极早。总不能比太后还晚。 没多久,一驾华贵的马车在侍卫的护送下缓缓驶来,在马球场前停下。 那时阮久正和朋友们打手心玩儿,阮老爷看见马车来了,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拖过来,让他站好,准备迎接太后。 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阮久跟着父亲俯身作揖,太后踩着脚凳下来,说了一句“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就拉住了阮久的手。 被朋友们打得红通通的小手。 太后暗自摇头,叹了口气。这还是个小孩子呢。 她捏了一下阮久的手:“玩儿也这样没有分寸,打坏了,你爹多心疼。” 阮久瘪了瘪嘴:“他可不心疼,从前在家,打我手板打得最多的就是他了。” 阮老爷从背后掐了他一把,臭小子闭嘴! 太后忍俊不禁,转头看见赫连诛也在,却只是点了点头,喊了一声:“大王。” 赫连诛也只是微微颔首,神色冷淡至极:“母亲。” 看来这两位的感情并不好。 周公公一声“太后驾到”,马球场上的人全部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行礼。 阮久将人送到看台上,再陪着说了几句话,才下去换衣裳,准备打马球。 魏将军与阮老爷作陪,阮老爷笑道:“他就是这样,一心想着玩耍,让娘娘见笑了。” 这时阮久一边低头扎着衣袖,一边往马球场里走,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一匹马的肚子。他往后退了两步,揉揉额头。 太后笑了一下,不曾回答。 而后阮久衣袖一飞,利索地翻身上马。桃花流水小青雀的画杖在日光下熠熠生光,他一双眼眸也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他抬手扬袖,朝着远处发球的小太监喊了一声,马球应声被抛到场上,刹那间所有人策马齐发,追着马球奔去。 阮久亦在其中,红颜色的衣裳格外显眼。 今天阮久的状态格外好,从对手杖下抢了好几个球,挥杆击球,一一打进网中,满场喝彩。 再发一球,竟是到了柳宣的面前。 柳宣前不久才学会的骑马,他不太擅长这个,原本就是躲在阮久身后划水的。他想了想,一挥画杖,还是把马球打到阮久面前。 阮久却又把马球打回去了:“你自己打。” 柳宣握着画杖的手紧了紧,点点头,自己挥动画杖。 可惜没进。 阮久不生气,也没有说什么,朝发球的小太监挥了挥手,就让他继续。 柳宣不难堪,看了他一眼,就继续玩儿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看台上,太后身边的周公公说了一句:“小的听说,来的路上,柳公子还对王后冷言冷语的呢,这么快就好了。” “也是他可爱,难怪你们喜欢,我看着也有些喜欢。” 太后撑着头,她许多年没怎么见过梁人。在宫中生活多年,鏖兀人说是豪放开朗,其实宫里的人都一样,都是架子框定的人。 鲜活的颜色,当然是可爱的。 长得漂亮,性格开朗。最要紧的是,没有利害关系,可以放心地养在身边做个小宠物,看着也高兴。 太后看着阮久,就像看着自家的小仓鼠跑滚轮。 不错,赫连诛哪里都不好,挑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一场马球很快就结束了,明日大梁使臣就要启程回国,阮久也不敢拉着朋友们多打,怕他们明日起不来,要怪自己。 最后一个球飞进网中,一行人却都没有像从前在永安城时那样,欢快地大笑出声。他们似乎是叹了一口气,随后扯了扯嘴角,淡淡一笑,翻身下马,将画杖与缰绳丢给小厮。 “走吧。” 他们勾住阮久的肩,簇拥着他,把他带下去。 他们去换衣裳时,在看台上,阮老爷第一次直白地恳求:“我这个儿子没什么心眼,往后就要拜托太后娘娘多多照看了。” 太后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晚间鏖兀宫中设宴,宴请梁国使臣,为他们送行。 金殿之中,烛火憧憧,无一处不亮,无一处不明。 赫连诛与阮久坐在正中主位上,太后于上首第一位,其次便是梁国使臣。 一众人起身行礼敬酒,就算阮老爷也在下面弯腰作揖,阮久也只能安坐在位置上,举起酒樽作为回礼。 魏将军道:“这些天叨扰了,愿我梁国与鏖兀永结同好,永不相负。” 阮久没怎么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是望着父亲,眼眶就有些湿润。 阮老爷也看着他,最后举起手里的酒樽提醒他,他才知道要喝酒了。 开宴之前,赫连诛让人把阮久面前酒樽里的酒水换成清水,阮久摇头说不用。 他知道自己不能喝酒,一杯就倒,但这回他是很想喝醉的,最好明天早上起不来,他就不用去城门前送他们离开了。 鏖兀的酒很呛人,就算赫连诛往酒壶里兑了水,阮久喝着喝着,还是被呛得直咳嗽,鼻头眼眶都是红的。 赫连诛放下酒杯,放他拍了拍背,知道他难过,也不说话。 阮久却仰头将酒水喝尽,拿开酒樽的时候,赫连诛才看见,阮久的双唇也是红的。 赫连诛不顾众人在场,抬手抱住他,低声道:“你别难过,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的。” 阮久喝了两三杯兑水的酒,就有些撑不住了。 在看着父亲哭出来之前,他捂着眼睛,转身离开。 乌兰上前扶住他,把他带到后殿去休息。赫连诛原本要跟着过去,但是碍于旁人都还没走,他也只能按下心思,坐回去。 后殿里,乌兰把软垫靠枕摆好,让阮久躺在上边,帮他松了松腰带,好让他舒服一些。 “王后先歇一会儿,我去打点水,给王后擦擦脸。” 不知道阮久到底有没有听见,他只是哼哼了两声,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这时仆从都在前殿宴会上伺候,乌兰推门出去,轻轻地将门带上。 没多久,殿门就再次被人打开了。 由仆从搀扶,烛光映照着太皇太后那张满是皱纹、老气横秋的脸。 仆从道:“太皇太后先在后殿歇一歇,小的这就去请王爷……” 他话音未落,隔着帘子,内间的阮久翻了个身,发出一些动静。 另一个仆从连忙上前查看。 太皇太后不喜梁国,自然不会来赴宴,她是来找赫连诚的。 却不想后殿里已经有了人。 查看的仆从看见阮久醉得神志不清,才松了口气,回禀道:“是王后,王后喝醉了。” 搀扶的仆从便问:“太皇太后可要去另一边的宫殿?” 太皇太后收回手,快步上前,掀开帷幔,紧盯着榻上的阮久,刻薄的嘴唇动了动。 赫连诛把他护得紧,太皇太后懒得管他,也没怎么仔细看过他。 直到后来,赫连诚说想要他。 太皇太后虽然应了赫连诚的要求,却是出自对孙儿的溺爱。 她始终不明白,一个梁人有什么好的。 现在能够靠近看看,她倒也想看看。 榻上的阮久靠在枕上睡得正熟,双眼紧闭,双颊微红,像草原上的小兽。 他仰着头,衣襟稍稍松开,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 太皇太后下意识伸出苍老如树皮的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她虽然答应了赫连诚,却绝不允许另一个梁人做鏖兀的王后。 鏖兀的王后应当是鏖兀人,像她一样、英勇聪慧的鏖兀人,而不是软弱的梁人。 现在是个好机会,把他掐死了,省得赫连诚惦记。 她的手越收越紧,阮久被掐得脸都红了,双手摆了摆,打中她的手,挣扎着要醒过来。 太皇太后回过神,迅速收回手,转身离开:“去请查干王爷过来,我有要事相商。” 不急在这一时,等大权在手,再杀他也来得及。 等赫连诚当上了大王,那样多的后妃,总会有替代的。 阮久重新堕入深深的梦境,没有知觉。 乌兰端着热水,帮他擦脸擦手,然后看见他脖子上两道紫红的痕迹。 他直觉不妙,赶忙去前殿找赫连诛。 赫连诛匆匆宣布宫宴结束,离席到了后殿,看见阮久脖子上的痕迹,确认阮久身上没有其他的伤痕,才松了口气。 阮久还沉睡着,喊不醒,赫连诛把他抱起来,背到背上。 乌兰给他披上衣裳,赫连诛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便自觉退后:“臣去领罚。” 赫连诛转回头,背着阮久走了。 回到寝殿,赫连诛把阮久放在榻上,从自己练武的匣子里翻出一个青玉的药罐子,打开盖子,用手指剜了一大块膏药,细细地给阮久抹上。 他的手微微颤抖。他就在前殿,阮久在后殿差点被人给害了。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赫连诛反手将药罐砸在门上,一声巨响,门外一群人扑通一声,齐齐跪地。 阮久原本想着大睡一天,这样就不用送梁国使臣离开鏖兀了。 可惜他没能如愿。 次日清晨,他早早地就醒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发呆。 直到十八进来喊他:“小公子,该起了,今天早晨要去送使臣回国的。” “我知道。”阮久撑着手坐起来,把挨过来的赫连诛推开,清了清嗓子,“十八,我喉咙疼。” 十八一边挂起帐子,一边帮他看看:“应该是这几天吃烤肉吃的,我让他们熬点下火的凉茶给小公子喝。” “嗯。”阮久咽了口唾沫,捂着喉咙,“好疼。” 这时赫连诛也坐起来,抱住他的腰,想要继续赖一会儿。 城门前送别,阮久与梁国使臣,终于站在了面对面的地方。 阮老爷细细叮嘱:“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让他们写信来要,想吃什么就让他们做,厨子都给你留下了。” 他压低声音:“爹暂时不回去,先在凉州待一会儿,在凉州再开几家铺子,你有什么事情,派他们来说一声,爹马上来找你。”他握住阮久的手:“有爹在,别害怕。” 阮久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随后萧明渊一众人上前,一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望着对方。 最后还是魏旭道:“你放心,等过几年我就驻守凉州,每天过来找你玩儿。” 就这样一句话,时间就到了。 他们都猝不及防,回头去看,对上魏将军不容拒绝的眼神:“走吧。” 一群少年被侍从们拉走,阮久想要上前两步,也被赫连诛按住了。 他抬起手,朝他们用力地挥了挥,从始至终,什么都说不出来。 直到他们离得远了,眼泪才倏地流了下来。他们也看不见。 萧明渊推开侍从,回头大喊了一声:“阮久!” 他这样一喊,所有人都乱做一团,魏旭与晏宁使劲推开侍从,上前两步,像要冲上前把他给抢走。 “阮久!” 可阮久只是朝他们挥手。 这就是阮久和朋友之间,最后的一句话。 最后阮久在鏖兀众臣面前,放声大哭。 阮久被请回鏖兀皇宫,哭得嗓子都哑了,这回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他养了好几天,才慢慢地缓过来。 这天,柳宣拉着他去太后宫中请安。 才坐下,没说几句话,一个前线的令官忽然冲入宫中,在门槛外跪下。 “娘娘,摄政王巡视途中遭遇沙匪,下落不明!查干王爷趁机反了!” 第26章 遥遥对视 正如从前柳宣所说, 当今朝堂分做新旧两派。 新派以太后与未曾露过面的摄政王为首,这一派由于太后的缘故,亲近梁人, 前不久才促成了鏖兀与梁国的和谈。 旧派以太皇太后为首, 太皇太后不喜梁人,也不喜由于新派扶持、才坐在王位上的赫连诛。她一心想让拥有鏖兀纯正血脉的、赫连诛的兄长赫连诚即位。 两派纷争由来已久, 从前任鏖兀大王驾崩之后便拉开了帷幕。 整整五年,新旧两派斗争整五年,势力盘根错节, 难以分辨,更难以根除。 赫连诛出使梁国, 与阮久和亲的这段日子里,鏖兀北边叫做狄力的部落因为争夺水源而械斗, 死伤无数, 请鏖兀出兵镇压, 并且评判是非。 狄力地缘辽阔,族人骁勇善战, 所以在他们派人前来请求之后, 摄政王苏尔决定亲自率兵前往狄力。 前线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太后正和阮久说话。 令官风尘仆仆, 满头黄沙, 扑通一声,似是体力不支,跪倒在殿前。 “娘娘,摄政王路遇沙匪, 下落不明!查干王爷趁机反了!” 太后猛地站起身, 掩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令官“砰”的一声给她磕了个响头:“娘娘, 摄政王回程途中遭遇沙匪,队伍被沙匪冲散,摄政王下落不明!查干王爷……” 他想了想,还是改了口:“赫连诚,假借护送梁国使臣回国,实则逃回喀卡,调兵造反了!” 喀卡? 阮久总觉得这个地名,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不等他细想,太后便重新坐下,看向他与柳宣,道:“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两个先回去,没事别出来。” 仿佛她只慌乱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冷静,眼神坚定,容不得人怀疑。 阮久还想问问什么,却被柳宣拉走了。 “走吧。” 他们离开时,阮久听见太后对那令官道:“你进来,把事情仔仔细细地再说一遍。” 殿中,太后顿了顿,又道:“调我的亲卫,去太皇太后宫中,围好了,不许太皇太后宫里的任何人出去。” 周公公靠近她,低声道:“娘娘,太皇太后昨日就出宫了,说是去祖庙里祈福了。” 太后一向不关心自己这个婆婆,半个月不往来都是有的,她自然不曾留意太皇太后的去向。 太后抬头看见阮久他们走远了,才抬手摔了茶盏:“老东西,跑得还挺快!” 阮久与柳宣回到寝殿,阮久拉住柳宣:“诶,事情有点紧急,你先别回去了,和我待在一块儿吧。” 柳宣点点头,跟着他进去了:“好。” 今天赫连诛不在,反倒是乌兰和格图鲁都在。 阮久一进去就被两只小狗和一只小狼包围了,柳宣得空,留心看了一眼,今天阮久寝殿外的侍卫好像变多了,巡逻的频次也增强了不止一倍。 十三岁的大王,心里可远不止十三岁啊。 他心下了然,一边暗自感叹,一边羡慕阮久好命,总有人想着他、偏爱他,自己是跟着沾光的。 阮久抱起两只比较小的家伙,回头道:“柳宣,你进来啊。” 偏偏他自己还不知道。 柳宣笑了一下,收回目光:“来了。” 两个人在内室坐下,乌兰端来茶水和水果,拿起小刀,搬来小凳,要在阮久脚边坐下,给他削水果吃。 阮久道:“我今天不想吃水果,我想吃那个奶油的小点心,你去做一点好不好?” 乌兰自然应了:“好,那我去做,王后和柳公子先坐一会儿。” 阮久晃晃脚:“好。” 柳宣失笑,他也不是很傻,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听的。 待乌兰走后,阮久转头看他,笑着道:“造反听起来还挺可怕的,我怕吓着他。” 柳宣看着他纯粹清澈的双眼,笑容凝固。 那乌兰跟在大王身边,怎么能被吓到呢? 说不准今天的事情本就在大王意料之中呢。 原来阮久还是傻的。 柳宣又笑。 “你笑什么?难道你不觉得这种事情很可怕吗?” “是。”柳宣点头附和,“是很可怕。” 阮久摸了摸鼻尖,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宣端起茶盏要饮茶,被他忽然拍桌子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想起来,刚才那个令官说的喀卡是哪里了。”阮久道,“之前我哥说,他不在乎和鏖兀和谈的事情,因为当时与大梁开战的不是鏖兀,而是一个叫做喀卡的部落,鏖兀不过是没有尽到约束之责。” 柳宣无奈:“你才知道和大梁开战的是喀卡?” 阮久摸摸头发,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太关心朝政嘛。” “看出来了。” “我哥骗我了,他明明知道喀卡是赫连诚的封地,而赫连诚就是鏖兀的查干王爷。喀卡与鏖兀根本就脱不开关系。”阮久瘪了瘪嘴,“他当时应该很生气的,但是他骗我了。” “他可能只是……”柳宣不大会安慰人,“不想让你不高兴。” “那是当然。” 他还挺自豪。 柳宣笑了笑:“你这几天就待在寝殿里不要出去了,外面的事情,太后娘娘会处理好的。” “可是事情听起来很紧急的样子,要是……” “赫连诚在喀卡有兵,他连夜行军,包围尚京,再和太皇太后里应外合,恐怕尚京难保。”柳宣沉吟道,“为今之计,唯有迅速调动离尚京最近的军队,其余人死守尚京,赶在赫连诚攻破尚京之前把他击退。可是……” “可是什么?” “娘娘方才经历过阿史那的背叛,只怕现在对旁人也疑心未消。这个调兵的人选,恐怕很难确定。” “我……” “你别瞎凑热闹。”柳宣把他按住,“你待在宫里,就不会出事。” 与柳宣所料不差,此时太后所居的万安宫中,太后从暗格中拿出一个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是半块虎符。 她将虎符攥在手心,摩挲着,到手心出了汗,还是迟迟不肯下定决心。 “周荣,去请礼喋的小王爷……”连话都还没说完,她就否定了自己,“不,去请兵马勇士……我再想想。” 没等她做出最后的决定,周公公就进来通报了:“娘娘,大王求见。” 听见赫连诛来了,太后迅速将虎符放回匣子,又将匣子放回暗格。 她很防备赫连诛,他越长大,越是如此。 将东西收好了,太后才理了理衣襟,准备出去。 也是在这时,周公公才上前打开了殿门:“大王请进吧。” 太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十三岁稚气未脱的模样,她也只想看见赫连诛这副模样。 这会让她放心。 可是没等她把心彻底放下,赫连诛就抬起右手,按在心口,朝她行了个礼:“母亲。” “嗯。”太后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有事?” “事情我都听说了。” 太后并不理会他,缓缓走到主位上,拂袖落座,低头理清楚衣摆。 赫连诛站在殿中,仰头看着她:“摄政王遇险,查干王造反,尚京城危在旦夕。儿子身在王位,内心实在是惶恐,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母亲有什么安排。所以特意来询问母后,如何应敌。” 他这样说着,面上却没有一点儿害怕的意思。 太后看了他一眼:“我已经准备派人出城调兵了,你不必担心。” “此人必定要母后信得过的人才好,万不能再如同阿史那一般了。”赫连诛道,“不知母亲可有人选了?” 赫连诛一双漆黑的眼眸,便是自母亲处遗传来的。 此时两双漆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对方,谁也不肯示弱,就这样静静地僵持着。仿佛连殿中风吹过的声音,都十分清晰。 太后的手掌按在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热茶上,仿佛不知疼痛,一定要从赫连诛的眼中看出一点儿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意思?” “儿子担心尚京城破、赫连诚造反得逞,难留儿子与母亲一命。”赫连诛也那样看着她,一字一顿,“仅此而已。” “你到底想做什么?!” 太后霍然起身。她站在台阶上,却忽然觉得自己比赫连诛还要矮一些。 “离尚京最近的、最难惊动别人的军队是五羊山的驻军。父王在时,派遣帕勒驻扎在五羊山。帕勒是指点过我武学的将军,他认得我,若是我拿着虎符去求援,他会全力赶来。” 太后紧紧地攥着拳头,浑身轻微颤抖。 “我不会抛下尚京不管。”赫连诛最后道,“阮久还在宫里,我一定会回来。” 太后冷笑一声:“你们鏖兀人、你们父子两个眼里都只有权力,心都是石头做的,比冰还凉,比铁还硬。我捂不热,阮久也捂不热,我不信。” 赫连诛拔出挂在腰间的匕首,抬起右手,毫不犹豫地在手心划出一道口子。 他没拿准力气,划得太深了,鲜血很快就顺着伤口滑落,落在地上,在他玄色的皮靴上溅出细细小小的血花。 他丢开匕首,用左手扯开外裳衣襟,攥了一下右手,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他的心脏与血脉相连。 “我与阮久,生死相连。” “我以鏖兀天神阿苏陆的名义起誓。” 字字铿锵,声声有力。 太后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走下台阶:“你跟我来。” 正午的时候,赫连诛回了寝殿。 阮久抱着小狗上前:“你吃饭了吗?” 他一低头,就看见赫连诛的右手上草草包着一条白布,白布被鲜血洇透,已经湿透,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赫连诛抬手就把他抱进怀里,脑袋埋在他的怀里,不肯抬头。 阮久怀里的小狗趁机从他怀里逃走,跳到地上了。 说实话,赫连诛与阮久才认识几十天,每天也只是在一块儿玩耍,除了同吃同住,比寻常朋友更亲近些,再没有其他什么事情,更谈不上同生共死、生死相许。 他们的感情还算不上有多深厚,只是突如其来的和亲,将他二人硬生生地捆绑在了一起。 赫连诛拿他发誓,于情于理,太后不应当这么轻易就相信他。 赫连诛自己看不见,他以天神名义起誓时,面上神色、眼中目光,除了认真与专心,再无其他。 而赫连诛自己也不知道,他当时拿阮久立下那样重的誓言,究竟是为了兵符,还是出自真心。 倘若是为了兵符,那他未免太过分了。 倘若是真心,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明白。 或许是两者都有,可是孰轻孰重,孰多孰少,他仍旧不明白。 或许他只是想不到更好的拿来发誓的人,他好像只有阮久一个亲近的人。 或许他只是不希望阮久离开他身边,他喜欢和阮久待在一块儿。 阮久站着,由他抱着,又拍拍他的脑袋:“你怎么了?” 赫连诛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仿佛是疼哭了:“软啾,我受伤了。” “……”阮久顿了顿,“我看见了。” 过了一会儿,阮久拉着他在位置上坐下,柳宣拿了药箱过来,放在他手边:“王后。” 赫连诛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受伤的手递到阮久面前。 可惜阮久这个富家小公子,只懂得帮他把手上的血迹擦干净,再把药粉撒在伤口上。他不知轻重,手一抖,唰地抖落下一大片药粉,疼得赫连诛深吸一口气。 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包扎。 然后阮久拿着白布在他的手上比划了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我自己来。”赫连诛用左手从他手里拿过白布,自己给自己包扎。 阮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以后学。” 赫连诛抬眼看他,也笑了一下。 赫连诛一面包扎,一面道:“我要离开一会儿,你就留在这里,不要乱跑。” 阮久问:“你要去哪里?” “去五羊山调兵。”赫连诛在他面前倒是坦诚,“赫连诚造反了,正带着人往尚京城来。” “你……难道没有别的人了吗?” 阮久在大梁,从没见过十三岁领兵的将军。大梁的将军,都是四五十岁,挺着将军肚的,像魏旭的父亲魏将军。 十三岁怎么能带兵呢? “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母亲也这样觉得。”赫连诛站起身,转身从刀架上拿起长刀,背在背上。 他回头,看见阮久迟疑的表情,以为他是害怕,便说了一句:“你放心,我肯定会回来救你的。” 阮久却摸了摸鼻尖,小声嘀咕:“我可不想这么快就做太后啊。” 赫连诛哽住,最后道:“才不会!” 尚京城阴云徘徊,风雨欲来。 赫连诛带着两三个亲卫秘密出城之后,太后就下令关闭城门,只留百余勇士在城外掘护城沟渠。 很快就入了夜。尚京城不繁华,草原的夜晚也并不安静,远处有狼嚎,近处有风拂过牧草的簌簌声。 阮久扒着柳宣,躺在床上。 他觉得不安全,所以让柳宣陪他一起睡。不安全,指的是他自己觉得自己不安全。 乌兰与格图鲁守在外面。 阮久再害怕,没多久也呼呼睡着了。柳宣平躺在床上,大约是睡不着,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风静谧,从窗子缝隙中吹入,吹动落在榻前的薄纱帐子。 忽然,自缝隙照进来的、投在外间窗纸上的月影缓缓被拉宽。 柳宣猛地转头看去,只看见一个举着匕首的人影正慢慢朝内间靠近。 他抱着阮久,悄无声息地往里滚了两圈。得亏阮久的床大。 阮久被他弄醒,刚要说话,就被他捂住了嘴。阮久看见外边窗纸上的人影,瞬间清醒过来,四处摸了摸,想找个趁手的武器。 柳宣拿出藏在枕头下面的匕首。他自己也觉得皇宫里不够安全,所以藏了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还没等那刺客走进内室,格图鲁就大吼一声,从窗子外伸出双手,长臂一揽,把刺客拽出门外。 只听见哐的一声巨响,伴随着一声惨叫,刺客应该是被格图鲁狠狠地摔在地上,就这样摔死了。 榻上的两个人都松了口气,随后格图鲁与乌兰都进来了。 乌兰帮阮久掖好被子,把他整个人都裹好:“惊扰了王后,实在是罪该万死。” 阮久心有余悸:“怎么回事?” “太皇太后有宫门钥匙,应当是她的人混进来了。臣与格图鲁还是就在这里守着王后吧。” “她还会派人过来的。” “臣已经派人去知会太后了,太后会加强宫城守卫的。大王留下的人也足够了,撑得到大王带着人赶回来。” 阮久点点头。 这时外间的血腥味弥漫到了里边,阮久光是闻见,脸色就白了。 格图鲁道:“我去把外面收拾好。” 乌兰低头看看阮久,抱住他:“王后再睡一会儿吧,乌兰守着王后。” 阮久再眯了一会儿,然后再次被吵闹声吵醒。 这是天色刚刚破晓,外面仿佛乱成一片。 他睁开眼睛:“怎么了?” “恐怕是太皇太后的人大举进宫,可能宫里的侍卫也有一些是……”乌兰松开捂着他耳朵的手,“没关系,大德宫是牢不可破的。” 阮久迟疑道:“可是……外面还有其他人。” “顾不上了,大王只让我们守着王后,其他人不在命令之内。”乌兰道,“而且,与太皇太后积怨最深的,是太后。王后才来不久。” 阮久看着他湛蓝冰冷的眼睛,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我出去看看。” “王后?” 阮久说着就摘下挂在墙上的长弓,背上箭囊,准备出门。 阮久待在宫里,他不知道,其实昨天夜里,赫连诚就已经兵临城下。 只等天一亮,就起兵攻城。 而这一切都在太皇太后的算计之中。 她也没有出城等候赫连诚带着人来,而是留在城中。 鏖兀人天性如此。 她厌恶自己这个儿媳十几年,从上一次和亲开始,无时无刻不在厌恶她。 她要亲眼看着这个女人的覆灭,必要时,可以亲自出手,了结她。 尚京城她很熟悉,兵强马壮,奇兵突袭,赫连诚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率着军队,堂堂正正地从尚京城门进来。 所以还剩下半个时辰的时候,她就带着人进了宫,到了万安宫前。 万安宫,殿门后,十来个弓箭手已经就位。 周公公靠在窗边,透过窗纸,看了一眼,就匆匆回去复命:“娘娘,太皇太后就在外面。” 他话音刚落,后殿就传来了古怪的响动,周公公警觉,抬手示意弓箭手,让他们将箭矢的方向转向后殿。 太后亦是回头看去。 只见一身单衣的阮久从里边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问:“太后娘娘还好吗?” 太后松了口气:“你怎么过来了?” 阮久跑到她面前:“我有点害怕。” “赫连诛没有给你安排护卫?” “有啊,乌兰说大德宫牢不可破。但是乌兰还说,太后娘娘与太皇太后结怨最深,我看见太皇太后带着人过来了,就……” “他没叮嘱你,不用管我,让我自生自灭?” “啊?”阮久一愣,“没有啊。” 太后叹了口气,只听阮久又道:“我爹说,太后娘娘也是来鏖兀和亲的,我应该和太后娘娘共同进退,我不应该过来吗?” 太后皱眉,阮老爷这话倒是没说错,她是因为同为“和亲公主”的缘故,对阮久照顾些,但是什么叫做“共同进退”? 他和自己共同进退,赫连诛不得气死? 这话应当是阮久自己胡乱想出来的吧? 他是真的不懂。 太后最后还是朝他招了招手:“来吧,来我这里。”她搓了搓阮久脸上沾着的脏东西:“这是怎么弄的?” “到处都被围起来了,只有靠围墙那边有个小厨房,上面有个烟囱。”阮久一摸鼻尖,就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印子,“我从那边爬进来的。” “唉,小花猫。”太后看了一眼周公公,“带他去后边洗洗脸。” 周公公会意,上前带走阮久:“王后,事情还不急,咱们先把脸洗干净了再说。” 就在他二人转身进入后殿的瞬间,从外边射进来的箭矢冲破窗上门上贴着的明纸,最近的箭矢,落在太后脚边两三步的距离。 她抬手下令:“开门,放箭。” 殿门打开,十来个弓箭手拿出盾牌,迅速还击。 隔着两边对垒,太后与太皇太后遥遥对视一眼。 这样消磨下去,倒也不是办法,太皇太后推开弓箭手,走到阵前,随手给了一个弓箭手一巴掌:“我来看看儿媳,你们打打杀杀的,这是做什么?” 这时远远地、城门外传来震天动地的呼喊声,是赫连诚开始攻城了。 她胜券在握地走进殿中,刻薄的目光在太后脸上转过几圈。她试图在太后脸上看到一点惊慌,可惜没有。 两人对视良久,都没能在对方脸上看出其他的意味。 而后太后挥退众人,独自起身,在太监的搀扶下,来到太皇太后面前,向她问安。 太皇太后没有答应,抬手让侍从端来盛着鸩酒、白绫与毒药的木托盘。 她干瘦的手指,像是鹰爪一般,死死地掐住太后的肩膀:“我听人说,梁国的自尽手段就是这几样,你自己选。” 这时候,阮久正扒在后殿偷看,太皇太后看见他,继续道:“巧了,他也在这里,省得我走两趟。”她的声音阴森冰冷:“你选一样,剩下的,留给那个王后。” 她们说的是鏖兀话,阮久听不懂,只觉得气氛剑拔弩张,握紧了手里的弓箭。 太后回头看了阮久一眼,周公公便将人带回去了:“小公子,别看外面。” 殿中,太后抬手就将托盘掀翻,鸩酒白绫洒了一地。 她同样也捏住太皇太后的肩,手上青筋暴起:“你以为你赢定了吗?” 她靠近太皇太后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道:“你以为赫连诚是前任大王的儿子吗?你好像忘记了,赫连诚五岁之前流落在牧场,是我这个好母亲派人把他接回来的。他是谁?究竟是谁的儿子?你想过吗?” “你想让鏖兀血脉继承王位。现在你是想让、有着我大梁一半血脉、也有鏖兀皇室一半血脉的赫连诛继续做大王,还是想让赫连诚这个、连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野种、即位?” 太皇太后干枯的脸出现一丝裂缝,她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梁国公主。 “你……毒妇,毒妇……” 跟随太皇太后的弓箭手迅速上前,将两人团团包围。 太皇太后恍惚了一瞬,不想在这里多做停留,耽误时间,迅速拔腿离开。 “去城楼上。” “臣妾恭送太皇太后。”太后摇头大笑,让侍从把殿门关上,转头走到后殿。 她握了握阮久抓着弓箭的手:“好孩子,天底下有好人也有坏人。咱们也去城楼上看看,赫连诛该回来了。” 第27章 他回来了【二更】 太皇太后与太后对峙, 一直都是用鏖兀话进行交谈,阮久听不懂,只看得见两个人被怒火烧得扭曲的面容。 太后握住他的手:“不怕, 她是坏人, 已经被赶走了。” 阮久怔怔地点了点头,太后笑了一下, 揉了揉他的脸:“我真是没想到你会过来,柳宣呢?” “我让他留在大德宫了,不会出事的。” “好。” “那咱们去城楼上看看, 看看那个老妖婆是怎么死的。”太后忍不住笑,“我告诉她, 赫连诚其实是被我……” 这话才说了一半,太后就停住了。 阮久不懂, 不懂她与太皇太后势不两立, 也不懂她和赫连诛隐隐的也有了对立之势。 他只是想着自己和太后都是被梁国送来和亲的“公主”, 在鏖兀都孤立无援,想着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太后不是很想让阮久知道那些事情, 所以她没有说下去, 还想要在阮久面前解释。 她苦笑了一下:“其实我是骗她的,那时候我刚嫁过来, 一心想着讨好她和丈夫, 把赫连诚好好地接回来了。赫连诚就是皇室血脉。她自己也调查过,这时候被我一激,就信以为真了。” 可是就连周公公,也看不出来, 究竟太后哪一次说的话是真话。 这注定是一桩悬案, 谁想信哪一个, 便信哪一个。 阮久听不太懂,只是点了点头:“嗯。” “走吧。”太后牵起他的手,下意识就道,“娘带你去城楼上看看,看他们两个自相残杀,很有意思的。” 走了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娘有一件金丝软甲,刀枪不入的,城楼上危险,先给你穿上。” 一行侍卫护送,阮久骑着马,身后是太后的马车。 马车里,周公公给太后奉上茶盏。 太后一夜未眠,双眼通红。她推开递过来的茶盏,掀开帘子,朝前面望了一眼。 阮久身材清瘦,但是脊背笔直。风迎面吹来,吹动他没梳上去的碎发。 仿佛是有所察觉,他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向太后。太后朝他摆了摆手,就放下帘子。 周公公了然道:“娘娘,小公子是个重情义的。” “嗯。”太后摸了摸心口,“是个好孩子。这个宫里,除了你,还惦记着我的,恐怕就只有他了。” 周公公笑了笑,把茶盏放在太后手边。 “我真羡慕他娘亲,有这样一个孩子在身边,就算一家人过得穷苦,也不碍事。”太后道,“倘若他是我儿子,就好了。” 周公公调笑道:“这话可不能让大王听见了。” 太后淡淡一眼:“听见就听见,怕什么?” 她确实不喜欢自己真正的儿子赫连诛。 十三年前,她刚生下赫连诛,赫连诛就被她的丈夫抱走,送去别院,让奶娘和一群武人养着。 她的丈夫虽然主动提出与大梁和亲,看似是个开明的大王,其实不过是为了梁国的典籍与工艺才出此下策。 他心里还是厌恶梁人的,甚至害怕由梁人生下的赫连诛也沾染上梁人轻武的毛病。 她与赫连诛拢共就没相处过几天,特别是赫连诛越来越像一个鏖兀人,太后看见他就心里发憷,更谈不上亲近。 她心里怨恨丈夫,才会在丈夫死后,让赫连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留在溪原念书,不得回京。 反正丈夫是这样希望的,不是吗? 甚至她买通了鏖兀的国师,让他给赫连诛批了个不得近女的命格。 反正丈夫是这样想的,让一群武人陪着赫连诛,把赫连诛身上带着的梁人的文弱气息全部磨去。她不过是遂了丈夫的意思。 她喜欢乖巧的、顺心的,记挂着她的儿子。 而不是一个包藏异心的、随时随地都可能造反的异族人。 阮久足够可爱,她很喜欢。 城门外沸反盈天,赫连诚骑在马上,随着他每次举起手上的长刀,士兵便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城墙前现挖的沟渠已经被尸体填满,后来人便踏着前人的尸体过去。 而太皇太后站在城楼上,双手死死地抓着城墙突起,几乎要将石头垒成的城楼一角掰一块下来。 她浑浊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下面的赫连诚,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儿像鏖兀人、像自己儿子的特征。 可惜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从前她看赫连诚,哪里都好,哪里都是从前自己儿子英武的样子;现在再看,赫连诚哪里都不像,哪里都丑陋。 而赫连诚在下面,察觉到自己这边的士兵的士气已经有所下降,抽空抬头,竟看见祖母就站在城楼上。 他心中一惊,来不及细想,有些埋怨地喊道:“祖母,开城门!” 太皇太后悲戚且痛恨的望着他。 赫连诚见她没有动作,也没有吩咐人来给他开门,加大音量喊了一声:“祖母!快给我开城门!” 太皇太后没办法做出选择。 究竟是让一个来历不明的赫连诚即位,还是让赫连诛继续做大王。 如果是赫连诛……不,赫连诛不会放过她的,那个女人也不会放过她的。 她终于回过神来,转身要吩咐人给赫连诚开城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个人从身后按住了双肩。 太后双手按着她的肩,将她死死地钉在原地,附在她耳边,如诅咒一般、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赫连诚究竟是不是你孙子?你能确定吗?” 赫连诚在城楼下怒吼:“毒妇,你放开我祖母!” 太皇太后“啊啊”两声,神色茫然。 像毒蛇一般贴在她的耳边,嘶嘶地吐着信子。 “把鏖兀拱手他人,你做了这样的事情,天神阿苏陆会放过你吗?” 太后低下头,太皇太后的目光便随着她的目光,也低头看去:“阿苏陆的利剑会把你的肚子刺穿吗?你会捂着肚子、拖着血淋淋的脏器,被流放到惩戒恶鬼的无边荒原上吗?” 太皇太后茫然的脸上出现一道裂缝,被惊恐慌乱所取代。 她转头看向和她一起上了城楼的弓箭手,用鏖兀话大声喊道:“杀了她!” 太后轻笑出声:“你看错了,这是我的人。” 太皇太后看向赫连诚,喊得破了音:“乖孙,快杀了她!杀了她!” 这时,一个人从城楼上摔下去,拖着残破的身躯,划出一道深深的血迹,爬到赫连诚的马前,不知在他面前说了什么。 赫连诚再抬眼看向城楼,眼神变得诡异。 难怪方才祖母不愿意给他开门。 不要紧,反正他已经到尚京城门外了,他已经不需要祖母的支持了,祖母已经没有用了。 他将长刀收进刀鞘,反手摘下背上弓箭,搭弓瞄准:“祖母,你小心了,孙儿这就了结了这毒妇。” 太后笑了一声,太皇太后却觉得那锋利的箭头是对准自己的。 “你……你小心……” 她话音未落,箭矢嗖的一声飞出去,正中她的额头。 赫连诚恐怕她穿了护甲,特意射的是脑袋。 她都还没感觉到疼痛,赫连诚的反应却极快,他怒吼一声,震天动地:“祖母!” “毒妇,你敢拿我祖母挡箭!”他再一次抽出长刀,朝着面前的城门挥刀,“攻城!攻城!为太皇太后报仇!” 一举多得,士气大振。 赫连诚身后的士兵再一次如同潮水一般奔涌向前,撞在城门城楼上。 而此时,城楼上的太皇太后瞪大了不甘愿的双眼,胸前衣襟被鲜血染红。她是靠着太后,才勉强站稳的。 太后扶着她,在她弥留之际,最后说了一句:“我骗你的。” 太皇太后用最后的力气,猛地回头。 “我骗你的。”太后眼中带笑,“看看,这就是你的乖孙子,这就是鏖兀人。” 说完这话,她便将手一松,太皇太后站立不稳,下意识要扶住城楼,却就这样翻了出去,坠落下去。 赫连诚转回头,假意没有看见,又大吼一声:“攻城!为太皇太后报仇!” 接连涌来的士兵,踩着太皇太后的尸首向前。 城楼上的太后放声大笑,转而看见阮久,赶忙捂住了他的眼睛:“小乖乖,不该带你来看的,走吧,咱们回去。” 正当此时,一支箭从赫连诚身后飞来,穿过他的左肩。 赫连诚一时不防,坐在马背上晃了一下,很快就重新坐稳,折断箭矢,捂着伤口,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山丘上,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 男人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血迹与灰尘。他下颌线凌厉坚毅,这几日未曾修剪,胡乱冒出来的胡茬都格外坚韧。 城楼上,太后松开挡在阮久眼前的手,松了口气:“没事了,他回来了。” 阮久原以为是赫连诛回来了,可是他望了一眼,却不知道这人是谁。 这个时候,太后脸上的笑意才显得真切起来,她解释道:“摄政王。”她又笑了一下:“狗男人,这么迟才回来,我都快被老东西弄死了他才来。” 这时,阮久忽然看见赫连诛就站在另一个更远的山丘上。 他也回来了。 而他举着弓箭,对准的是那位摄政王。 他站得地方隐蔽,这个动作,除了跟在他身边的人,就只有阮久看见了。 赫连诛不经意间瞥见阮久就在城楼上看他,就像做错了事情一般,迅速收回手。 他下意识觉得,他做这样的事情,不能让阮久看见。 他重新搭起弓箭,再次对准的是赫连诚。 赫连诛一箭射穿他的心口,赫连诚只注意到了摄政王那边,不料再中一箭,就这样直直地从马上摔了下去。 第28章 鲤鱼打挺 阮久旁观了一场极为残酷的皇室斗争, 却因为语言不通,对这些事情都只是一知半解。 直到他看见赫连诛好好地站在山丘上,才彻底放下心来。 赫连诚坠马, 躺在地上, 不知道还是不是活着。 赫连诛身边的白须老将军大声道:“反贼赫连诚已被大王就地正法,追随反贼的喀卡族人, 立即放下武器,死罪可免!” 城门前疲惫的士兵面面相觑,等到有人率先丢下手里的武器, 紧跟着,越来越多人将兵器丢到了地上。 一时间, 刀剑相击,铮鸣之声, 震天作响。 赫连诛看着这样的场景, 轻笑出声。 他策马上前, 将靠近时,摄政王在马背上朝他行礼:“大王。” 马程轻快, 赫连诛只是看了他一眼, 微微颔首,就驾着马过去了。 大王首战大捷, 志得意满, 有些得意忘形了。 摄政王了然地勾起唇角,不再说话,一松缰绳,也跟了上去, 准备进城。 城楼上, 太后面带笑意, 对阮久道:“走吧,咱们回宫去了,你也一夜没睡吧?回去补觉,这里的事情有人处理。” 阮久只能点点头:“好。” 因此,赫连诛与摄政王进城时,看见的只有马车的影子与马蹄车轮扬起的灰尘。 周公公倒是等候在城门后,俯身作揖:“大王,摄政王,娘娘说,她先带着王后回去了,请两位留下善后。” 赫连诛不大高兴,皱起眉头。他连阮久的面都还没见到呢。 而且他让阮久好好地待在大德宫里,阮久竟然跑到城楼上来了,这么不听他的话,他还没“教训”一下阮久呢。 摄政王倒是失笑:“知道了,你快跟上去吧。” 周公公应了一声,就追着马车去了。 阮久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却感觉自己累得很。 他回去之后,匆匆洗了个热水澡,一上床就睡了。 本来乌兰还想跟他说说话,告诉他赫连诛与太后之间的矛盾,让他下次不要去找太后了,可是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阮久就已经睡着了。 没办法,只能下次再告诉他了。 阮久抱着一手抱着小狗,一手抱着小狼,脚边还挨着大狼狗,就这样睡着了。 那头儿,赫连诛正让人清理战场,安排人追击乱党余孽。 方才经历过一场死战,满目疮痍,四顾无声,一切事情都在安静中进行。 忽然,赫连诛身边一个听觉灵敏的士兵察觉不对,他的耳朵动了动,然后趴到地上,专心地听了一会儿远处传来的声音。 赫连诛问:“何事?” 士兵起身回话:“禀大王,有马蹄声。”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重新拿起了武器。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清剿的乱党余孽。 赫连诛又问:“大约有多少人马?” “一……” “一千?” 士兵有些迟疑:“一个。” 这可太古怪了。 但他十分确信自己的判断:“马蹄虽急,但是确实只有一个。” 赫连诛驾马回身,抓紧手里的弓箭,随时准备动手。 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不用趴在地上,也能够清楚地听见了。 四五十岁的、已经能算是老年的男人,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才回到鏖兀国都尚京。 他身下的马匹都已经体力不支,在距离城门两三步的距离倒下了,而他目之所及,皆是尸体,触目惊心。 他几乎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双脚有些发软,扶了一下插在身边地上、只剩半截的断戟,才站稳。 他握着断戟,稍稍晃动了一下,才把它从地上□□,当做拐杖,拄着他快步上前。 阮老爷怒吼一声:“赫连诛!” 赫连诛有些紧张地将双手背到身后:“……爹。” “我走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什么?”阮老爷一扬手,将断戟甩到他面前,“阮久人呢?!我儿子人呢?!” 他是用鏖兀话说的这些话,又吼得大声,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一众鏖兀人都下意识后退半步,国丈好凶! 赫连诛弱弱道:“他回宫补觉了。” 阮老爷非但没有放心,反倒捕捉住了其他的字眼:“回宫?补觉?他刚刚在这里?” 赫连诛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是。” 这样尸横遍野的地方,他说阮久刚才就在这里? “你……”阮老爷怒极,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法,指着他就道,“你给我等着。” 这回连赫连诛也后退了半步,他试图解释:“我已经做好了万全之策,阮久不会……” 可惜阮老爷根本不听,劈手夺过他的马,翻身上马,朝宫城的方向狂奔。 赫连诛目送他离开,心里想着等会儿该怎么解释。 要是阮老爷一定要把阮久带走,那怎么办? 阮老爷是应当生气的。 回门那日,他细细地问过赫连诛的规划,赫连诛有主见,他也就没有多嘴。 最后他让赫连诛好好照顾阮久,赫连诛也好好地应了。 结果呢? 结果他前脚刚走,后脚鏖兀内部叛乱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那时他们还在鏖兀的边界小城,听到这个消息,担心阮久的安危,阮老爷立即就骑上马过来了。 赶了快一天一夜的路,中途还换了好几匹马,他才赶到尚京。 他直接策马闯进宫门,侍卫都拦不住他,一路到了大德宫前,正撞上乌兰端着铜盆从殿中出来。 不过这时,再怎么金发碧眼的异域美男子都得不到阮老爷的好脸色。 他快步跨上台阶:“阮久人呢?” 乌兰道:“王后刚睡下。” 阮老爷往前一步就要进去,忽然又停下脚步,拍了拍身上的灰。想了想,还是直接把外裳脱掉,丢给乌兰,自己进去了。 阮老爷大步入殿,掀开帐子,看见榻上睡得正熟的阮久,脚步才停住,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他快步上前,摸了摸阮久的脸,确认他身上没有受伤。 阮久怀里的小狗与小狼不认得他,警觉地睁开眼睛,发出嘤嘤的叫声,用鼻子顶着他的手,要把他赶走。 然后开饭汪了一声,让它们两个安静下来。开饭是认得他的。 阮老爷叹了口气,用力掐了一下阮久的脸。 小没良心的,还在睡! 阮久被他掐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人,还以为自己是在家里。 “爹?我是不是又睡迟了?我马上起来。” 阮老爷按住他:“你睡吧,刚刚才入夜。” “那你喊我干嘛?”阮久抬手要发脾气,停了停,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鏖兀。 他坐起来:“爹,你怎么过来了?” “本来也走得慢,走到半路,听说鏖兀国内出了事,就赶回来看看你。”阮老爷把话说得轻巧。 “你干嘛还跑回来嘛?累死了,我又没事。”阮久反倒有些埋怨他,然后还是往里面挪了挪,“爹,你坐呀。” “我就不坐了,赶过来也累得很,回去歇一会儿。”他拍拍阮久的肩,“你也继续睡吧。” “那好。”阮久抱着被子躺回去,睁着眼睛看着父亲。 阮老爷帮他把被子掖好,也就出去了。 阮久睡了好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赫连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把他的小狗小狼都抱到地上去了,自己钻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睡得正香。 阮久迷迷瞪瞪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闭上眼睛继续睡。 再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了。 赫连诛推了他两把:“阮久,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阮久一把按住他的嘴,想让他闭嘴。 下一秒,他就“嗷”的一声,从床上蹦起来。 “赫连诛,你是属狗的吗?你你你……你怎么……” 他甩了甩手,从赫连诛身上跨过去,跳下床榻,飞奔逃走,大喊道:“乌兰,给我打水,我要洗手!” 赫连诛把他喊起来了,自己却不起来,抱着阮久的被子,把脸埋在里面,深深地嗅了一口。 可爱小羊羔的味道。 他在外面奔波一天,才知道,原来阮久身边这么宁静和快活。 舍不得起床。 阮久把自己的手浸在温水里,搓了好几遍,看着自己的右手手心,还是很嫌弃地皱起小脸。 赫连诛是小狗! 乌兰拧干了帕子,帮他把手上的水擦干净,又捏住他的脸,帮他擦脸。 “臣这就去传膳,王后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阮久摇摇头,逃脱他的爪子,就跑回内间。 他助跑,起跳,“嗷”地嚎了一嗓子,蹦到榻上,压住赫连诛,拽着他的耳朵:“臭猪,起床!” 天底下哪有把别人喊起来了,自己还赖床的道理! 赫连诛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接住他。 阮久心里立即升起一种不太妙的感觉,没等反应过来,他就被赫连诛的双臂死死地环住了腰。 他挣不脱,赫连诛把他往床上一提,下一瞬,他就被赫连诛压在榻上。 赫连诛像小狗一样,用爪子按着他,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脖子,然后压着他继续睡觉。 他很高兴,阮久很生气,但是自己的力气又不比他大,推也推不开,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阮久绷直了身体,使劲蹬脚。赫连诛暗中同他较劲,看起来没使什么力气,就把他制得死死的。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赫连诛从他脖子处抬起头,笑着看着他,喊了好几声:“软啾,软啾。” 阮久使劲“鲤鱼打挺”:“起来。” “不要!是你自己过来的。” “我现在后悔了!” 赫连诛仍是笑,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他的脸:“软啾,上次你好像没有怀上小孩,再来一次嘛。” 阮久腾地一下红了脸,后来对上赫连诛真诚坦荡的目光,回过神来。 他说的是亲亲。 阮久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也没有人教他,这人还以为亲亲就会怀孩子。 赫连诛见他不说话,便继续道:“我这次去五羊山调兵的时候,途中抽空请教了一下帕勒将军。他之前是我父王的部下,还是指点过我练武的老师,他人很好。我要是问别人,别人肯定都不会告诉我的。” 阮久疑惑:“啊?你请教他什么了?” 赫连诛理直气壮:“怎么让你怀小孩啊。” 阮久有些结巴:“你……你说的这个……帕勒将军,他几岁了?” “他今年……”赫连诛想了想,“六十四岁了。” 阮久:!!! 太惨了,六十四岁高龄,本应该安心养老的年纪,竟然要面对这种丧心病狂的问题。 可怜的帕勒老将军,这一路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啊? 赫连诛又道:“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有五个孙子,四个孙女,他说的肯定是对的。” 阮久干笑:“这样啊?那他是怎么说的?” “他先问我,你的屁股大不大。” 阮久哽住,脚趾忍不住抓了抓:“你没告诉他,我是……” “我说不大,你真的好瘦啊。”赫连诛捏捏他的肋骨,继续道,“后来他又问我,我是怎么做的。我说我亲你的脸了,他又问然后呢。” 赫连诛疑惑地看着他:“然后还要做什么?软啾你知道吗?” 阮久使劲摇头:“我不知道。” “帕勒也是这样说的,然后我再问他,他就只是笑,不肯跟我说了。”赫连诛看着他,“不过我现在知道了。” 阮久登时紧张起来:“你、你……你知道什么了?” “我问了他很久,他才肯告诉我的。”赫连诛说着就啄了一口阮久的脸颊,求表扬地看着阮久,“他说要多亲几次。” 阮久整个人都跟面条一样软了下去。 什么人呐这是? 他已经能够想象到,白须的老将军被赫连诛坚持不懈的求知精神问得没办法,随便敷衍他的场景了。 但是现在,数阮久自己最可怜。 小狗舔人可不是件舒服的事情,阮久像一条死鱼一样躺在榻上,默默哭哭。 好半晌,乌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好像在外面等了很久,实在是等不了了。 “大王,王后,先吃饭吧,吃完饭再生。” 阮久听到他在憋笑了! 偏偏赫连诛浑然不觉,开开心心地在他脸上印下最后一口,满意道:“这回应该足够多了。” 他稍稍松开手,阮久便从他怀里滑走了。 “乌兰!我要洗脸!呜呜呜,我脏了……” 外间早已经摆好了饭菜,赫连诛坐在桌前,给阮久摆好碗筷。而阮久背对着他,正用力擦脸。 赫连诛有些紧张:“软啾,你不要擦得那么用力,会没用的。” 阮久气得连头也不回,一甩手,就把巾子甩到他的脸上。 他愤愤地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赫连诛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小心翼翼地给他夹菜:“不要气坏了身体,要是……” 阮久知道他想说什么,“不要气坏了身体,要是气坏了孩子就不好了。” 他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阮久把筷子拍在桌上:“你再敢在我面前提‘孩子’两个字,我就把你丢出去。” 见他真生气了,赫连诛想起上次阮久说,怕压着“孩子”,不让自己抱着他睡的事情。 和什么孩子比起来,那还是他自己比较重要。 赫连诛飞快地瞥了阮久一眼,害怕地扣手手:“我下次不敢了。” 这还差不多。 阮久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扭头又看见他养的那两只小狗和小狼抱在一起,互相给对方舔舔毛。 两个小东西站不稳,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第二天一早,阮久就要去找父亲,赫连诛要跟他一起去。 阮久看着赫连诛准备的一车礼品,有些奇怪:“你要做什么?” 赫连诛道:“去看望你爹。” 他昨天惹阮老爷不高兴了,当然要过去看看。阮久不知道,只觉得他奇奇怪怪的。 阮老爷仍旧住在驿馆里。他来得紧急,原本跟着他的随从都跟不上,被他远远地甩在后面。 他只要看到阮久平安无事,就放心了。 等到回到驿馆,一坐下来,阮老爷才觉得身上疼痛。 他也不年轻了,跑了一天一夜,马都换了好几匹,他也没歇一歇,实在是累坏了。 但是阮久来看他,他又不想在阮久面前表现出一点儿难受的样子,强撑着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就把他赶出去玩儿,让赫连诛留下。 又是这样的场景。 阮久已经习惯了。 待他走后,赫连诛赶忙起身行礼:“爹,我错了。” 阮老爷看了他一眼,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半晌,最后道:“你和阮久应该算是朋友吧?” 赫连诛重重地点头:“是,我保证,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可是说到底,阮老爷能有什么法子呢? 阮久和赫连诛从驿馆里出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一个精神矍铄的白髯老将军,带着一队人马从不远处走来。 看见赫连诛,那白髯老将军立即就下了马,步行上前行礼:“大王。” 老将军的目光转到赫连诛身边的阮久身上,又喊了一声:“王后。” 阮久回了礼,看向赫连诛,赫连诛用汉话介绍道:“这是帕勒将军。” 噢,就是那个以六十四岁高龄、独自面对赫连诛追问“怎么造娃”的可怜老将军。 阮久没由来地想笑,只能抿着唇忍住。 帕勒让身后士兵退后,长辈似的拍拍阮久的肩,用不太标准的汉话道:“这小姑娘真不错。” 阮久差点被他拍倒,反驳道:“我不是小姑娘!” 虽然来了鏖兀,但阮久穿的还是梁国的衣裳。鏖兀人不怎么熟悉梁人的打扮,老将军常年在五羊山下驻军,对朝政不太关心,先入为主地就认为王后是小姑娘。 偏偏阮久生得唇红齿白的,他再一看,是小姑娘没跑了。 帕勒听他这话,看向赫连诛,赫连诛点点头:“是小公子。” 帕勒脱口而出:“那大王干什么还问我怎么生……” 气氛有一点尴尬。 他知道大王年纪小,不通人情世故,但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不通。 阮久气得去打赫连诛,才打了一下,看见帕勒正看他,连忙收回手,“轻轻”地推了一把赫连诛:“我去马车那边等你。” 赫连诛稳站不动:“好。” 帕勒目送王后离开,最后对赫连诛道:“小公子也很好。”他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问道:“兵符可还在大王手里?” 赫连诛点头。 昨天收拾完城门前的残局,就已经很晚了,他不便再去太后宫中,所以兵符还没有还回去。 帕勒简短有力地说了一句:“想办法,把兵符留下。” “我知道。” 两个人说这几句话,仿佛只用了一瞬的时间,很快就分开了。 帕勒望了望四周,撤回脚步,从袖中拿出一条狼牙项链:“大王可还记得这个东西?” 狼牙被打磨得洁白光滑,各色珠子串联,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这是大王第一次打下头狼,那匹头狼的牙。大王当时让我把这东西收好,等到大王新婚时,再拿出来交给大王。”帕勒把项链递到赫连诛面前,看了一眼街道对面,趴在马背上,和乌兰说话的阮久,“大王现在要把东西拿走吗?” 赫连诛拿过项链:“当然要。” “哦,原来如此。”原本帕勒还担心,和亲人选是太后硬塞给大王的,大王恐怕不喜欢,如今看来,原来是喜欢的。 赫连诛把项链收进怀里,再和他说了两句话,就跑着去找阮久了。 回到宫中,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周公公早已在大德宫中等候,看见他们回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小公子回来了。”周公公帮阮久解开披风,“娘娘说,小公子昨日受了惊吓,特意送了些凝神静气的补品过来。还让厨房做了些点心,都是小公子爱吃的。” 他将披风交给乌兰,又看向赫连诛:“大王,娘娘请您去宫中商讨善后之事。” 赫连诛道:“格图鲁,把放在里边的木匣子拿出来。” 格图鲁双手捧着木匣子出来,赫连诛打开看了一眼,握了握兵符,放回去之后,对阮久撒娇道:“给我留一点吃的。” 阮久道:“知道了。” 赫连诛转身离开,周公公拍了拍手,十来个小太监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这几个是补身子的,这几个是点心。小公子尝尝看喜欢哪个,喜欢哪个就吃哪个。” 万安宫中,太后坐上首,摄政王于下首,背靠椅背,仰着头,几个小太监用温热的巾子擦拭他的下巴,正帮他剃须。 摄政王笑着说了一句:“还是娘娘这里的人手艺好。” 赫连诛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只看了一眼,就垂眸收起厌恶的目光。 一直都是这样。 摄政王余光瞥见他,用巾子捂着下巴,便起身行礼:“大王。” 赫连诛微微颔首,抬眼看向太后:“母亲。前日为解赫连诚围城之困,向母亲请求兵符,如今赫连诚已然伏法,儿子特意将兵符还来。” 他抬手让格图鲁拿着匣子上前。 “赫连诚一派党羽众多,喀卡与其他许多部落交往甚密,仍有小部分乱党逃窜在外,儿子已经将追查乱党的具体事宜交付给了帕勒老将军,事出紧急,没来得及回禀母亲。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兵符到了眼前,太后却也不看,只道:“甚好,帕勒将军是可信之人。” “儿子回去整理文书,后续事宜交接……” “后续事宜就全权交由你处置。”太后抬手,涂抹着红色蔻丹的手指,把兵符往外推了一把,“你拿着兵符,也更好行事。” 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这样想的,赫连诛与摄政王都十分意外。 赫连诛赶忙行礼应了,容不得她后悔。 摄政王推开小太监,看向她。太后笑了一下,并不理会他,鲜红的指甲点在木匣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玩笑似的说道:“若是做得不好,可是要收回的。” “是。” 三个人各怀心思,说了一会儿话,周公公便回来复命了。 太后见他回来了,才有了兴致,坐姿都稍微直起来了:“小久吃了什么?” “小公子不爱吃那些补品,只喝了两口燕窝,奶皮子倒是吃了好些。” 太后笑道:“和我一样,不爱吃药。别让他多吃奶皮子,那东西吃多了腻得慌。”她最后才想起赫连诛,对他说:“你也回去罢,看有什么想吃的。” 赫连诛起身告退。 他走之后,摄政王幽幽道:“我才走几天,阿姐就多了个儿子。” 他摸了摸光洁的下巴,走到太后身边,在她脚边的台阶上坐下,抬头看她:“阿姐还想要儿子吗?” 太后低头,摸了摸新做的指甲,应了一声:“嗯,我认了,乖儿子。” 摄政王愣住,太后起身绕去后殿,淡淡道:“你忘了,先王可不准我改嫁。临终之前,先王可是特意下了旨意,要我为他守到死呢。你要想这些没影儿的事情,不如去地下,再向他讨一道旨意。” 摄政王低声道:“赫连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周公公扶着太后回了后殿,然后上前请摄政王离开:“王爷请。” 赫连诛回到大德宫,把兵符放好,阮久让他过来吃东西。 “这个燕窝粥很好喝的,我尝过了,特意留给你的。” 第29章 千娇万宠【二更】 这几日, 取得兵符、志得意满的赫连诛白天忙着调兵清剿乱党,晚上则忙着和阮久亲亲,造小孩。 阮久晚上睡觉都得用被子蒙住头。 危险。 帕勒老将军被赫连诛派出去清剿乱党了, 阮久决定, 等他回来,就让他告诉赫连诛, 亲亲不能生孩子! 善意的谎言是无效的! 没多久,阮老爷的随从也追上来了,阮老爷休养了好几日, 才从连夜奔波的疲惫中缓过来。 他重新整装,进宫向太后问安。 毕竟他是擅自回来的, 没有知会任何人,更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同意。 阮久陪着父亲去了万安宫, 行了礼, 说了几句话, 阮老爷便对阮久道:“你出去玩儿,爹和娘娘说些话。” 又是这样。阮久不情不愿地要走。 料想阮老爷是有话要说, 太后也哄阮久道:“他们在后边那个小花园里新扎了个秋千, 你去和他们打秋千玩儿,还要玩什么就叫他们下去弄。” 太后都这样说了, 阮久不能不告退。 周公公领着, 十来个小太监簇拥着他出去了。 万安宫后面有个小花园,种的都是娇贵的梁国花草,专门在花房里养好了,才搬出来的。 十来个小太监拥着阮久, 到了花丛深处, 梨木搭的秋千前。 阮久在梁国时倒没玩过这个。他是想玩儿的, 但是姑娘们不让他玩,见他过来就要把他赶走,说这是姑娘家玩儿的。 后来萧明渊想了个馊主意,他们也穿上裙装,戴上珠钗,混进去玩耍。 结果自然是被发现了,秋千也没玩上。 这回终于能玩上了。 阮久拽着绳子,站到秋千上,鏖兀渐渐入夏,风也渐渐大了,吹起他的衣袖与衣摆,格外有趣。 阮久低头看了一眼,又回头对小太监们道:“推我一下。” 小太监们也不敢用力,就轻轻地他推了一把。 阮久站在秋千上跺脚,就引得他们紧张:“用力点!” 小太监们又添了一分力气,慢慢地推他。 “你们没吃饭吗?闪开!”阮久拽了拽绳子,站在秋千上使劲一荡,头一下就荡得极高。 秋千上系着彩绸,在空中飞扬的模样极为好看,仿佛是风成了实形。 阮久自己玩了一会儿,然后“强迫”小太监们给他鼓掌喝彩,就这样玩了一会儿,秋千渐渐停下。 阮久道:“你们谁想来试试?我推他。” 小太监们齐齐后退一步,阮久只好闭着眼睛点了一个:“来,你来,很好玩的。” 他把“不幸”被他点中的小太监按在秋千上:“抓紧了,我推了。” 那小太监开始还吓得脸色惨白,后来就大声喊着“再高些”了。 等他玩够了,阮久又问:“谁还想玩?” 这时几个小太监都有了兴致,十分好奇,争相上前:“我来我来!” 换了几个人,阮久又上前去拉周公公:“您也来玩。” 周公公连连摆手:“小公子,我都一把年纪了……” 阮久用衣袖将秋千木板擦干净:“您坐着玩儿。” “好好好。”拉不过他,周公公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在秋千上坐下。 “我慢慢推。” 这些小太监有梁人,也有鏖兀人,大多出身贫苦,小小年纪就进了宫做太监。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秋千就能引得他们玩闹上一整天。 趁着他们都在玩耍,阮久偷偷溜到后殿。 万安宫正殿,前后殿想通,他倒要听听他爹总跟别人说些什么,怎么回回都要支开他。 不知道阮老爷与太后先前说了些什么,他们现在都不说话。 沉默良久,最后阮老爷先开了口。 “娘娘有所不知,我这个小儿子,生来就是个娇弱的,又被我们千娇万宠地养着。他来鏖兀,就算我给他安排一千遍一万遍,求大王和娘娘照看他,求了一千遍一万遍,我也是不放心的。” 阮老爷按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叹气道:“娘娘想,我家小久,文德十八年才出生,现在才几年?现在才文德三十四年,他才十六岁啊!” “我十六岁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杂货郎。担着扁担到处走,卖东西的。” “那年我挑着担子来这儿卖,遇见小久他娘。她村里人要把她送去祭天神,她一个人逃出来,求我带她走,我连东西都没拿,带着她,一夜赶了几十里的路。” “那时候小久娘才十三岁,我比她还大三岁,我做她哥。” “再过了几年,我还是个杂货朗,她也长大了,我要给她找婆家,她说她就喜欢我,不嫌弃我穷,我和她才成了亲,就在大梁南边一个破城隍庙里。” “第二年,就有了小久的哥哥小鹤。那几年总闹灾,我就带着一家人东奔西走的,我什么活儿都做过,小鹤也懂事,日子过得也不算太难。” “文德十八年,闹旱灾,家里没粮的那天晚上,小鹤娘忽然对我说,她又有了个孩子,这下怎么办?自己都吃不饱了,难道还再添一个?” “我当时年轻心狠,说要不就算了,但是她又舍不得,我一说这话就掐我。我俩就这样合计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个究竟来。最后我说,明天吧,明天再看看吧。” “第二天我上街去卖货,碰巧就遇见了从前救过的朋友。那个朋友给了我五两银子,我把这钱拿回家去,小鹤娘就把这五两银子劈成两半,一半留给家里,一半我带着,去做生意。” “我就走了七个月,挣了些钱,掐着日子回来,想着还能照顾照顾家里。结果我才回来那天晚上,小鹤娘就发动了,两天两夜,把小久给生下来了。” “小久生下来的时候,就这么小一点儿,还没我的手臂长,小鸟儿似的,浑身紫红紫红的。产婆说他喘不上气,不中用了。” “小鹤娘不信,就把他放在自己身边,用手指给他按着心口,给他顺气。她要睡一会儿,就让我来按,小鹤也给他按。” “咱们一家人,就这样守了他三天三夜啊!” 阮老爷说至动情处,喉头哽塞,实在是难以继续,抹了把脸,缓了缓神,才继续道:“娘娘有所不知,我为什么给他取名字叫做‘久’?” “我就是希望他长长久久地留在咱们家,我还要骗骗阎王爷。我骗他,这已经是咱们家的第九个孩子了,求求他开开恩,别把这个也带走了。” “小久是咱们家的小福星,他一来,我的生意就好了,慢慢的,才有了今天这些铺子。铺子挣的钱,全都花在他身上,给他养身子,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 “娘娘看他现在,到处疯,到处玩,哪里有一点病弱的样子?那都是我们家里人好好地、慢慢地、一点一点、费心费力养出来的。” “他从出生起就没吃过苦,我护着他,他娘也护着他,他哥也是。” 阮老爷不知不觉间,说话都有些颤抖:“他才十六岁,又是我们这样养出来的,我实在是……他不在了,我可怎么活啊?” “前几天我来尚京的时候,就看见满地都是血,满地都是尸体。我当时脑子一懵,我想,完了,这下活不成了。” 扑通一声,阮老爷似乎是跪下了。 阮久站在后殿,两行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下来了。 他生来没见过阮老爷跪下。 阮老爷恳切道:“我是再也受不了再来一次这样的事情了。” “娘娘,就当是您开开恩。刚开始鏖兀为什么一定要小久和亲的原因,我都明白。” “一是为了保大梁与鏖兀和约稳固,这一点我义无反顾。” “二是,大王与小久玩得好,可是天底下的玩伴这么多,如果大王愿意,我可以替他再找一些。” “三是,那个使臣阿史那,他不怀好意,他在战场上见过我的大儿子阮鹤,他是为了报复我们家。如今阿史那已经被娘娘处置了,我儿……” “求娘娘放我们小久回家去,鏖兀与梁国其他和约依旧,我以性命保证,不会有差池的。” 太后也是为难,沉吟半晌,最后道:“文书都定下了,礼也行过了,你如今再把他带回去,恐怕叫天下人看笑话……” 她话还没说完,后殿里就传来阮久的一声“哎呀”。 太后暗道不好,连忙起身要去看,抽空回头对阮老爷说了一句:“把脸擦擦。” 她到了后殿,却没看见阮久,推开后殿的门,才看见阮久坐在地上。 “怎么了?” 阮久吸了吸鼻子吗,抱着腿,委屈巴巴道:“摔……摔了。” 太后来不及怀疑他是不是听见了,连忙招呼人过来:“还不快来扶一下。”她看向阮久:“哎哟,小傻蛋,你好好的,怎么就摔了?” 阮久泪眼朦胧:“我……我以为我能跳下六级台阶的。” 太后无奈,这时阮老爷也过来了。 他太了解自己儿子了,跳台阶这样的事情他肯定做得出来。 谁知阮老爷一过来,阮久就哭得更凶了。 阮老爷拽着他的胳膊,把他背到背上:“我怎么就有这么笨一个儿子?” 阮久攀着他的脖子又要哭,被他板着脸凶了一句:“不许哭。” 阮久“呜呜呜”地忍住了。 阮久被背回大德宫,接受鏖兀太医的全面检查。 “没什么大事,就是扭了脚,休息几天就好了。” 这天夜里,阮久躺在床上出神。 他无比庆幸自己急中生智,把阮老爷的话给打断了。 阮老爷经商多年,习惯了交易,也想分析利弊、用别的人把阮久从鏖兀皇宫里换出来。 可是阮久觉得不行,他已经过来了,已经有点儿——只有一点儿习惯鏖兀的生活了,倘若用一群和他一样大的少年人,把他换出来,那他们又要从头开始适应生活。 这样不好。 柳宣也不能走,和他一起过来的侍从工匠都不能走。 他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们。 阮久扭头看向身边的赫连诛,赫连诛眼眶红红,因为他受伤的事情,已经很心疼地哭过一次了。 他用手肘捅了捅赫连诛:“小猪,如果我过几天就回大梁,好不好?” 赫连诛不答,只是抱住他,把脸藏在被子里,以此表示拒绝。 看吧,这里还有一个小崽子不会放他走的。 阮久拍了拍他的背:“我只是说如果,又没有真的要走。” 赫连诛“嗷呜嗷呜”地喊:“你不要回去嘛,我哪里做的不好,我可以改的!” 哭得太厉害了,阮久连忙抱住他:“噢,不哭不哭。” 两个人才说着话,外间的灯就亮起来了。 格图鲁在外面禀告:“大王,帕勒老将军在清剿乱党途中,遭遇乱党伏击,全军覆没。” 第30章 狼牙项链 外间烛火通明, 格图鲁禀报完事情之后,就站在原地等候命令。 里间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动静。 随后太后宫中的周公公也过来了。 “娘娘请大王过去一趟。” 里间仍旧没有传出来一点儿动静。 周公公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刚要再喊一声, 里间的门就被人霍然打开了。 赫连诛穿戴整齐, 从里面走出来。他面色阴沉,微微低着头, 掩去太过阴暗的目光。 “格图鲁,把我房里那个匣子拿出来。” 短短几日,他就把这话说了两遍。 他一早就该想到, 要拿兵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一步踏错, 就会前功尽弃。 格图鲁应了一声,抬头看见阮久也扒在门上, 正往外张望, 便避开他进去了。 阮久只见过老将军一面, 老将军还把他当做了小姑娘,如今老将军出了事, 他有些担心。赫连诛听到消息之后的反应, 也让他担心。 赫连诛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 回头对阮久道:“没事, 你先回去睡吧。” 阮久点了点头,但还是站在门前看着他。 格图鲁将匣子捧出来,递到赫连诛面前,赫连诛看了一眼, 转身便走了。 阮久还要说话, 就被周公公扶住了手臂:“小公子小心些。” 他白日里扭了脚, 还没好,刚才是踮着脚跳出来的。 周公公要把他扶回去:“都是朝政上的事情,且要说上一阵子呢。小公子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先回去睡吧。” 阮久没办法,只能跳着回到床上去。 他拽着被子,问道:“公公,老将军会没事吗?” 周公公在榻边坐下,帮他扯了扯被子:“会的。” 阮久又问:“赫连诛和太后的……感情,不太好吗?” “不好。”周公公摇头,压低声音道,“那时候娘娘才生下他,他就被前任大王抱走了,没有留在娘娘身边。” 阮久十分疑惑:“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鏖兀人觉得梁人文弱,先王怕娘娘把大王带歪了。这都是屁话。”周公公骂了一句,“总之先王不让娘娘见他,直到先皇驾崩,娘娘才算见着大王。不过大王那时候也大了,不和娘娘亲近了。大王的脾气不像你这样软乎,娘娘心里怨,又不会低头,要别人先把她放在心上,她才肯回应。母子两个心里都没有对方,最后就闹成了这样。” “啊?” 周公公摸摸他的脑袋,低声道:“皇家就是这样,能够相安无事就是最好的,小公子不要多想。” 阮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周公公又笑着问:“阮老爷这么有钱,你们家没闹过这些事情?” 阮久摇头:“没有,可能因为是我们家的钱够多?” “再多也有花完的时候。”周公公继续问,“要是阮老爷把家产都留给你哥,你怎么办?” “本来就是要给我哥的。” “怎么?” “我不会管啊,我管的话,会破产的。”阮久眨眨眼睛,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一点儿意义,理直气壮,“而且我哥会养我的。” “哦。”周公公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难怪你不懂。” 周公公叹了口气,帮他把被子掖好:“快睡吧,都这么晚了。” “嗯。” 周公公在边上守了他一会儿,在他将要睡着的时候,问了一句:“小公子,要是大王要回溪原去念书,你是要跟着他去,还是留在尚京陪着娘娘?” 阮久好不容易酝酿起困意,连眼睛都没睁开,想也不想便道:“赫连诛吧。” “溪原可比尚京苦得多。” “可是……” “溪原没有奶皮子吃,也没有秋千玩儿。” “可是……”阮久扭了一下,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赫连诛会哭的。” 万安宫中,灯烛彻照。 草原上入了夜就转冷,夜风肃杀。 赫连诛走进殿中时,是和前几日一模一样的场景。 太后于上首,摄政王坐在下首,见他进来,起身行礼。 赫连诛捏了捏藏在袖中的拳头,径自在位置上坐下:“格图鲁,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必了。”太后抬手,“让前线传令的令官进来说吧。” 四个小太监在殿中支起羊皮制的地图,地图上细致地描绘着鏖兀的地形。刚刚回来传信的令官被人带进来,行了礼,然后走到地图前。 “帕勒将军率军北上,在藤林山下发现乱党,一路追击乱党,到了鬼谷。鬼谷地形复杂,副将以为敌军可能在此设伏,曾经谏言劝说,但是帕勒将军认为应当乘胜追击,便带领一支百人小队,率先进入山谷,其余人等追随。” “山谷之中,果然遭到了乱党伏击。我军阵脚大乱,至今没有消息传来。” 赫连诛握紧的拳头不曾松开过,他紧紧咬着后槽牙,一言不发。 帕勒是教导过他的老师,帕勒的性格,他其实是清楚的。 帕勒虽然年老,骨子里却绝不肯服老。 更何况他在偏僻的五羊山下驻军好几年,心中早已愤懑不平。这回能够重回战场,还是为大王办事,替大王掌权,他得意之余,便开始不由得忘形,贪功冒进了。 赫连诛一直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他苦于身边无人可用,无人可信,几番权衡之后,只能让帕勒去。 临发兵之前,他再三嘱咐帕勒,不要意气用事,凡事三思后行,不想最后还是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张了张口,想要解释,最后发现没有这个必要。 帕勒是他的老师,帕勒做什么,都可以算是他的授意与指示,再解释也解释不清楚的。 最要命的还有另一件事情。 鏖兀人一向以军功为最胜,不成文的惯例,鏖兀朝中官员,都要在军营中历练一番。 这回追击乱党,原本是一件胜券在握的事情,所以一些朝中官员把自己的子孙亲属,塞到了军队里,想着能在履历上添一笔军功。 而几支军队里,数帕勒年岁最长,资历最老,所以这些贵族子弟,几乎都在帕勒所率领的军队里。 帕勒将人收下来,跟赫连诛说起时,赫连诛也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他本来不太瞧得上这些贵族子弟,但是转念一想,这样能与尚京城中的官员拉进关系,也不算是什么坏事,就随口应了一句。 分明都是他先前知道的事情,但是种种叠加在一起,最后发展成了他无法掌控的局面。 甚至他找不到一点儿太后与摄政王从中作梗的痕迹,或许他们只是轻轻地在背后推了一下,事情就自然而然,顺着涟漪,最后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前几日拿得兵符的欣喜荡然无存,赫连诛这才明白,那时太后为什么会这样痛快地就把兵符交给他保管。 不是因为太后那时就已经想好了害他的法子,是因为太后一开始就知道他管不好,总有一天会出事。 他太年轻了,连军营都没有待过几日,怎么掌兵? 相较而言,太后就比他更清楚这一点。自己不会掌兵,从没去过军营,所以从来不插手军营事务,全部交给摄政王处置。 这时,坐在上首的太后叩了叩桌案,唤了一声:“大王,现在该怎么办?” 赫连诛回神,定了定心神,起身行礼:“此事是儿子……处事不当,但儿子请后论罪,先增派人手,支援帕勒将军。” 令官迟疑道:“鬼谷地形复杂,时时大雾,有进无出,不是熟悉地形的将军,恐怕……” 他倒不是夸大其词,但这个适合支援的将军,也不是那么难找。 赫连诛垂眸,掩去眸中太过晦暗的神色,看向摄政王:“王叔。” 他转身打开木匣,一把抓起虎符,将它捧到摄政王面前,咬着牙,一字一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请王叔出兵。” 摄政王赶忙起身还礼:“大王多礼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太后,见太后如平常一般,只要说到军务,她就撒手不管,只顾着弄自己的指甲。她正把指甲上鲜红的颜色擦去。 摄政王从赫连诛手里接过兵符:“臣领命。” 赫连诛握了一下已经没有任何东西的手掌,后退两步,然后拂袖离开。 夜风更冷,吹动少年尚显单薄的背影。 太后撑着头看着他走出殿门。他原本才只十三岁,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让人提起警惕了。 摄政王正要将虎符收进怀里,被她瞥了一眼,默默地又掏出来了。 太后抬手让小太监去拿,温声似是哄骗:“你带你自己的兵去。” 摄政王着实委屈:“阿姐,我前几天才被沙匪砍了两刀,背上还没好,你就又让我去。” “你不去也行。” 小太监把兵符呈上来,太后握在手里,摩挲了两下,淡淡道:“我自己去,等我连军务也明白了,也就用不上你了。” 摄政王道:“那还是我去吧。” 大德宫里,阮久睡不着,碍着周公公还在,又不敢乱动。好不容易等到周公公走了,才坐起来。 他掀开帐子,还没说话,乌兰就进来了:“王后有什么事?” “赫连诛回来了吗?” 原来是为这个,乌兰摇头,上前帮他把被子盖好:“夜里冷,还是早点睡吧。” “他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 阮久想了想,还是蹦跶着下了床榻,坐到椅子上。 乌兰扶着他:“万安宫还亮着灯呢,恐怕没这么快。” “嗯……”阮久撑着头,想起前几日在城门前,打仗的场景。 在他记忆里,永安城就一直很安宁,最大的事情就是有一次萧明渊他们骑马,把一个城墙根底下卖冰糖葫芦的摊子给撞翻了。因为这件事情,萧明渊还被京兆府尹陈大人抓到朝堂上去骂。 原来这不是政治斗争,这只能算是教训小孩。 尚京城外,流血漂橹,才是政治斗争。 他看得出来,赫连诛与太后不单是感情不好,还有利益上的冲突,和赫连诚一样。 以后赫连诛和太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他不敢想。 他不想让赫连诛死掉,也不想让太后死掉,目前生死未卜的帕勒老将军也一样。 要是尚京和永安一样简单就好了。 阮久撑着头,出了一会儿神,两只小狗和小狼陪着他。 又过了一会儿,乌兰进来了。 “王后,他们说大王出宫去了,不用等了。” “他去哪里了?” “好像是去祖庙了。” “啊?”阮久扶着桌子站起来,“那我还是去看看吧。去准备马车。” 赫连诛要是去处理事情,还算是没有泄气。他去了祖庙,看来是难过到了极点。 太后肯定不会派人去找他,阮久想着,朋友一场,还是成过亲的朋友,他肯定要过去看看,省得他出事。 鏖兀的皇家祖庙是重地,除了平时清理打扫的宫人,鲜有人至。 上回太皇太后和赫连诚谋反,太皇太后就是假托要来祖庙,才出的宫。 阮久一蹦一跳地上了台阶,台阶很高,蹦得他腿都麻了,才到了正殿前。 侍从给他开了偏门,请他从偏门进去。 阮久让他们都等在门外,自己进去了。 门内更有一扇门,阮久蹦跶着过去,才要推开门,就看见赫连诛直直地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几行牌位。 阮久见过,成亲那天,拜祭祖先的时候见过。 赫连诛垂在身体两边的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阮久后退半步,想了想,还是关上门了。 虽然赫连诛背对着他,但说不定他现在在哭,他要是现在过去,赫连诛肯定会被他吓死。 阮久退回第一道门与第二道门之间的走廊上,靠着墙坐下,准备等一会儿,等赫连诛哭完了再进去。 赫连诛擦干眼泪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阮久坐在地上,抱着双腿,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睡意昏昏。 走廊昏黑,只有正殿里的烛光,透过窗上门上的缝隙,照在走廊上。阮久正好就坐在那一隙光线下。 烛光尽全力描摹出他精致的眉眼,像阳光一样热烈,像月光一样明亮。 赫连诛顿了一下,使劲揉了揉眼睛,擦干净眼泪,顺便确认在他眼前的就是阮久,然后快步上前,抱住阮久摇了摇。 许久没有开口,他的嗓子都是哑的:“你怎么在这里?” “嗯?”阮久迷迷糊糊地转头看向他,还没反应过来,“嗯?什么?” 他摇了摇头,然后想起来了。 对了,他是来找赫连诛的,结果赫连诛好像在哭,他就想着等一会儿再进去。结果赫连诛老是没哭完,他就坐在这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睡着了。 赫连诛把他耳朵旁边的散发拨开,又问了一遍:“你在这里做什么?” 阮久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在等你啊。” 赫连诛忽然笑了,像很多次做的那样,蹭了蹭他的脖子。 阮久拍拍他的背,安慰他:“没关系的,老将军肯定会没事的。” 在阮久的手抚上他的背的瞬间,赫连诛就被定住了。 一路行来,总有人问他兵符怎么办,兵权怎么办,该怎么善后,只有阮久会告诉他,老将军会没事的。 这是真正爱他的人。 赫连诛环在阮久腰上的手臂骤而收紧:“都是我的错。” 阮久也抱住他:“不是的。” “都是我的错!” 殿外众人听见这样一声,同时回过头。 像是野兽的怒吼,夹杂着并不清晰的呜咽,极度悲凉,又极度痛苦,震得众人心口一颤。 走廊上,阮久紧紧地抱着赫连诛,想不出话来安慰他,只能把他抱紧了。 赫连诛整个人都靠在阮久怀里,哭得喘不过气,几乎倒在他身上。 头狼应该自己舔舐伤口,但赫连诛还不行。 天一亮,摄政王就带兵北上,前往鬼谷支援帕勒将军。 赫连诛虽然将兵符交上去了,但还是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又过了几天,太后见了他一面。 “大婚结束,你年纪还小,打算什么时候回溪原?” 赫连诛按在膝盖上的手捏了捏:“儿子这几天就准备回去。” 这时周公公来通报:“娘娘,小公子到了。” 赫连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下意识站起来。太后却只是朝他摆了摆手,让他下去,到后殿去。 赫连诛担心地回头望了一眼,周公公道:“大王,请。” 他没办法,只能抬脚走到后殿,在阴暗的角落里坐下。 过了一会儿,他就听见阮久问安的声音。 太后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温声同他说话,音量把控得很好,赫连诛听得见,门外的侍从听不见。 太后问阮久:“那天你爹在这儿说话,你是不是在后殿听见了?” 阮久没有说话,也可能是点头或者摇头了,但是赫连诛看不见。 太后继续道:“那天你爹说得令人动容,娘的心也不是铁做的,娘自己就是来和亲的,知道和亲有多不容易,娘是真的心疼你。娘问你,你想不想回去?” 阮久有些迟疑:“可是……” “你想不想回去?你要是想回去,娘想想办法。” “我……” “你装病,装一阵子,娘就让人说你死了,给你办完丧礼,然后你就跟着你爹回去,好不好?大梁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娘跟梁帝通个气,让他不用管这件事情。” 没有等到阮久回答,赫连诛就起身离开。 他知道的,阮久一直很想回家。 在鏖兀的好几个晚上,他都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从太后宫里出来,阮久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回到寝殿,还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 赫连诛心情低沉,而阮久沉浸在自己的苦恼里,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对。 这天夜里,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顿饭,洗漱上床,安安静静地躺着。 赫连诛翻了个身,滚到他怀里。 “软啾……” 赫连诛想问他,但是又不敢问他。 害阮久过来和亲的罪魁祸首,阿史那与赫连诚都已经被处置了,如今阮老爷还在阮久身边,连太后都要帮他。 他只是来鏖兀玩了几个月,他马上就要回去了。 而太后是故意让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让他不要多事。 又过了几天,捷报传来。摄政王在北线大捷,帕勒将军虽然身负重伤,但是奋战到底,最终等到摄政王来援,大破敌军。 念在他有功有过,太后没有让他回京述职,直接让他回家养伤了。 老将军没事,赫连诛也没有再留在尚京的理由,况且太后已经明示暗示让他快走了,他也只能收拾东西,准备回溪原去,继续念书。 他没有跟阮久说,但他觉得阮久应该是知道的,太后肯定会告诉他,他自己说不出口。 临走的前一天,阮久又被周公公带去太后宫里。 那时候赫连诛已经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把他拉回来,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和阮久的感情没有那么深。 这天阮久在太后宫中待了许久,回来的时候又是恍恍惚惚的模样。 临到最后,赫连诛都没敢问他。 第二天早晨,赫连诛准时醒来。 他轻手轻脚地松开阮久,不惊动他,下了床榻,穿上衣裳,走到外间。 格图鲁道:“大王,都已经安排好了,马上就可以启程。” 赫连诛回头看了一眼。 他不想回溪原,溪原没有阮久。 他在溪原待了好几年,在那里念书生活。他有时觉得,只有溪原是属于鏖兀大王的。那儿虽然不怎么繁华,老气沉沉的,但是起码他能做主。 可是溪原属于他,阮久又不属于他。 赫连诛收回目光:“行,走吧。” 他让乌兰留下照顾阮久,等阮久走了再回溪原,所以这次只有格图鲁跟着他。 前往溪原的队伍一向从简,十来个人护送,几个木箱子,就是鏖兀大王的所有财产。 赫连诛骑在马上,远离尚京的前半段路走得很快,后来马和人都累了,他才下令在前面那个湖泊边歇一会儿。 他下了马,坐在湖边,格图鲁把水囊递给他,他没接,只是坐着发呆。 大约歇了一刻钟的时间,格图鲁上前,小心地道:“大王……” 他知道格图鲁要说什么。 “继续启程。”赫连诛一面说着,一面起身。 赫连诛站起身的瞬间,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连格图鲁都没看清楚。赫连诛一甩手,就把它丢进了湖里。 湖面泛起一阵涟漪,很快就回归平静。 格图鲁还想说话,赫连诛压着火气:“我都说了继续……” 他回头,却看见阮久牵着马和狗,气喘吁吁的,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见他回头了,抱着小狗朝他挥了挥爪子。 格图鲁弱弱地道:“大王,我本来想说,王后来了。” 赫连诛脚步一顿,然后再次转身,噗通一声跳进湖里。 他的狼牙项链! 他要送给阮久的狼牙项链! 第31章 溪原行宫 阮久牵着马和狗, 怀里还抱着一只狼和一只狗,就站在岸上,看着赫连诛。 赫连诛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就噗通一声扎进湖里了。 阮久还没反应过来,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就这么不想见到自己吗? 连夜跳湖逃跑? 阮久呆呆的, 看了一眼格图鲁。 格图鲁举起双手,自证清白:“王后, 我……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阮久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 赫连诛好像不会水。 上回在大梁宫中,他为了阮久跳进水里,最后还是阮久把他给捞上来的。 阮久一激灵, 快步上前,把狗和狼和马都交给格图鲁, 要下去捞人。 可他才挽起衣摆,一脚踏进水里, 只听见哗啦一声, 赫连诛就从水里站起来了。 湖里的水根本就不深, 才到赫连诛的胸口。 阮久踩着水,表情呆滞, 原来你们鏖兀的湖都这么浅的吗? 日光明亮, 照在青绿葱郁的草地上,赫连诛抹了把脸, 却总觉得眼前还有水珠抹不干净。 他用湿漉漉的衣袖擦, 自然是擦不干净的。 他用双手一下一下地抹着脸,搓得眼睛都红了,却仍旧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阮久,生怕他跑了。 而阮久就站在他对面, 被他欣喜若狂的目光看得不太舒服, 低头把自己漂在水面上的衣摆捞起来, 拧干水。 赫连诛舍不得移开目光,就站在原地盯着他瞧了许久,最后“嗷”地嚎了一嗓子,他像是一只小动物,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欢。 赫连诛“嗷呜嗷呜”地踩着水花跑向他,阮久有点害怕,怕这个小狗扑过来把自己压死,于是弯着腰躲开赫连诛要抱住的他的双手,转身要跑。 可惜没能躲开,阮久被赫连诛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腰。 赫连诛已是狂喜,抱着他在水里转圈,踩起一圈的水花,把岸边的草地都湿透了。 他大声向随从们宣布:“这是我的王后!这是我的巧那!” 他用汉话喊了一遍,怕随从们听不懂,又用鏖兀话喊了一遍。 想了想,又怕他们听不清,于是再喊了一遍。 最后他把这句话用汉话和鏖兀话各自喊了五六遍。 随从们都低着头,没脸再看。 赫连诛抱着比他还高的阮久,却十分轻巧。他抬头望着阮久,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好像雪山上的雪水渐渐融化,化作涓涓细流;好像他整个人都躺在春日里小绵羊剃下来的羊毛上,暖融融、软乎乎的。 一撮羊毛飘进他心里,变成一颗种子。 赫连诛是个还不通人事的小狼崽,动物和人不一样,动物从来不委屈自己,他现在是怎么想的,就是怎么做的。 他把阮久稍放下来一些,抬起头,“啾”的一声,在他脸颊边亲了一口。 一口尚且不够,他对准阮久的脸颊,又嘬了一大口。 像狼吃人。 阮久使劲打他踢他,他也不松开。 他是小狼,他什么都不懂得。 赫连诛捂着脸坐在马车里,面前是板着小脸的阮久。 阮久生气了。 因为他使劲嘬阮久的脸的时候,在阮久脸上磕了个牙印。 不是他的牙太尖,就是阮久的脸太软了。 阮久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脸,刚才乌兰给他抹过药了,所以赫连诛提醒他:“你不要把药给抹掉了。”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阮久就生气,气得给他没捂住的半边脸又来了一拳。 “你闭嘴。” “好,软啾……” “你闭嘴!” 赫连诛紧紧抿着嘴,不敢再说话了。 但他看见阮久就高兴,看见生气的阮久也高兴,忍不住笑,也忍不住话。 才安静没几息,他就又忘了阮久的话,道:“脸上有牙印也很好看。” 阮久瞥了他一眼:“放屁!” “我没有。”赫连诛傻笑,“我很喜欢。软啾很好,我给软啾盖章了。” 他无时不刻不在用莫名其妙的话、向阮久发射爱心和粉红泡泡,被包围的阮久实在是受不了了,哀嚎一声,掀开马车帘子:“格图鲁,停车,我要骑马。” 格图鲁回头看了一眼大王,大王没有反对,一脸“软啾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天底下软啾最完美”的表情。 于是他喊停队伍,让人把王后的坐骑牵来。 阮久上了马,还以为就此解脱,能够轻松一些,却不想下一刻,赫连诛也骑着马,哒哒地跑到他身边。 “软啾!” 阮久极其无奈。 “软啾!软啾!软啾!” 软啾恨不能一爪子把他踹下马:“你再吵我就回去了。” 赫连诛这才闭上嘴。 又过了一会儿,赫连诛小声问道:“软啾,那你还要走吗?” 阮久看了他一眼,甩了一下束得高高的马尾,并不回答,骑着马跑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了。 赫连诛的脸一下子就没有了生机。 原来软啾还是要走,他只是来送自己一程的。 他恍恍惚惚地骑在马上,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 格图鲁紧张地大喊“大王”,想要把他喊回神。 但赫连诛的魂儿都跟着阮久跑了,阮久走了,他都要死掉了。 走了一整天,傍晚时,一行人在驿馆里落了脚。 阮久没用多久就和赫连诛为数不多的随从们混熟了,这时候大王的随从们都围着阮久打转。 “王后,这个房间好,晚上睡觉很安全。” “王后想吃点什么?现在去打猎还来得及。” “王后要不要先喝点水,都走了一路了。” 赫连诛被抛在后边,面色阴沉得要滴水。 他心道,你们讨好他也没有用,因为他最喜欢的是我。 也有可能不是,但他马上就又要走了。 他都已经生了一下午的气了,为什么软啾还不来哄他! 几个随从刚要出去打猎,还没出门,远远地就看见一行人正往这里来。 他们觉着奇怪,等人走近了,才明白。 哦,是国丈。 是国丈追上来了! 随从们刚要跑回去通风报信,就被阮老爷抢了先。 阮老爷下了马,扯了扯马鞭,推开他们,快步走进驿馆,怒吼一声:“阮久!” 阮久抱着小狼和小狗,出现在走廊那边,弱弱地唤了一声:“爹。” 阮老爷把马鞭倒过来拿在手里,又上前拉住他的手,啪啪打了他两下:“你……” 他是自己跑出来的。 乌兰引路,只带了马和狗,还有狼,别的什么都没带。 阮老爷看了一眼赫连诛,按住阮久,低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我说不清楚。”阮久拉着阮老爷上了楼。 阮老爷回头,对自己带来的一群人道:“先去做饭。” 他好像带了一群厨子过来,负责照顾阮久的饮食起居的。领了命,搬着锅碗瓢盆走进厨房,有条不紊地开始做事。 阮久把阮老爷拉到楼上,和他面对面坐着。 “爹?” “你别喊我。”阮老爷板着脸,拍了一下他的手,“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阮久抓了抓头发,“一觉醒来,发现整个宫里人都没了,赫连诛也不见了,就问了一下乌兰。我才知道,赫连诛要去溪原了。他竟然没跟我说,我不太放心,就过来看看。” “他……”阮老爷气到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他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有时间担心他,你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爹好不容易才和太后说好了,她放你走,她还亲自找你说了两次,你怎么一直不答应?” 阮久不说话,阮老爷的感觉不是很好:“你别说,你为了吃奶皮子,要留在鏖兀。” “不是。”阮久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我是这样的人吗?” 阮老爷满脸写着“逆子”、“不孝”、“伤透我心”。 阮久重新坐好,小心地看了看父亲:“爹,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怎样?”阮老爷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和亲这件事情,赫连诛也有一份,我觉得应该先问问他的意思,太后不能代他做主。”阮久抿了抿唇角,“而且,前几天才出了那样大的事情,他肯定很难过,要是我也这样走了,他会哭的。” 阮老爷口出狂言:“你管他哭不哭?” 阮久连忙捂住他的嘴,这是能在别人地盘上说的话吗? 阮老爷道:“你要是不回去,我和你娘,还有你哥,你的那些朋友,全部要哭。你是要让我们哭,还是让赫连诛哭?” 阮久不知道。 他沉默半晌,最后低着头道:“我不想让任何人哭。” 阮老爷看着他,知道他心意已定,起码不会现在就走,还是率先败下阵来。 “行吧,那就再留一阵子,等那个赫连诛不会哭了,你再跟爹回去。” 阮久用力地点点头:“嗯。” 见他皱着眉,阮老爷反倒还要哄他:“好好好,溪原也行,离梁国更近,爹时常过来看你。你想吃什么,爹吩咐让他们去做。” 阮久一长串报菜名已经到嘴边了,门外忽然传来嘎吱一声,赫连诛没站稳,从外面摔进来了。 阮久下意识看了看父亲的脸色。 不是很好,铁青铁青的。 赫连诛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笑得明亮:“我没事。” “又没人问……” 阮老爷继续口出狂言,被阮久按住了。 阮久把自己的老父亲推走:“爹,我想吃烧花鸭、蒸熊掌、蒸羊羔……” 赫连诛:了不得了!软啾要吃自己! 阮久好不容易把父亲打发走,赫连诛见他走了,再也无所顾忌,“嗷”的一声,就扑进阮久怀里。 “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阮老爷去而复返,“轻轻”地推开门:“我不信。” 差点把阮久吓倒,赫连诛假装没听见,抱稳他:“软啾,溪原也很好玩的,我真的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赫连诛今天高兴极了,连饭都多吃了两碗。 大约是要把前几天心情低沉时,少吃的都补回来。 阮久手里的碗筷都要掉到地上了。 “你少吃一点!” 赫连诛抬头:“为什么?” “你会长得和格图鲁一样高的!” 格图鲁弱弱道:“王后,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阮久扭头看他:“我打不过你,对吧?” 格图鲁点头,但是又连忙解释:“臣不敢对王后动手。” “那是因为你长得太高了,要是赫连诛以后也和你一样高,我就打不过他了。” 阮久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推理过程,下一秒就被赫连诛反驳回去。 “软啾现在就打不过我。”他站起来,把阮久也拽起来,拿手比了比,“我比软啾还矮了一个头……” 好像不太对。 阮久扭头看去。 他记得,几个月前,在永安城初见时,赫连诛是比他矮一个头的。 今天再比,赫连诛只比他矮半个头了。 他长高许多,只是阮久日日与他待在一起,没有察觉。 这是正常人类的增长速度吗?! 阮久恼了,把他面前的菜全都拨到自己碗里。 “从今天起我多吃点,你少吃点。” 赫连诛高高兴兴地把菜都堆到他面前:“好耶,软啾多吃一点。” 阮久“嗷”的一口,准备把自己吃成个高个子。 这天夜里,阮久左手拥着小狗,右手抱着小狼,还有一只“小狗崽”殷勤地帮他揉着肚子。 赫连诛任劳任怨,还很注重和客人的沟通:“这样可以吗?” 阮久摸摸真小狗毛茸茸的脑袋:“还行。” “还要再用力一点吗?” “不要,就这样。”阮久又摸摸小狼的背,惹得它的大尾巴一哆嗦。 “软啾……”赫连诛暗示地凑过去。 小狗和小狼都被摸过了,轮流也应该轮到他了。 阮久偏偏不摸他,把两只小东西抱在一起揉:“你的话太多了。” 赫连诛安静了一会儿,没等到阮久的“宠幸”,也忍不住了。 他捏着两只小动物的后颈皮,把它们提走,自己靠到阮久手边:“呜嗷!” 阮久有一点后悔。 他应该在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告诉赫连诛,他不会走的。 现在倒好,赫连诛变傻了。 赫连诛按着他的手问他:“软啾,你在这里留一百年,好不好?” 这个问题,阮久还需要考虑一下。 但是赫连诛并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扑上去按住他:“快点说‘好’。” 第二天一早,周公公也带着人到了驿馆。 他把阮久拉到一边,低声跟他说起昨天的事情。 “娘娘一开始气坏了,哪有小公子这样,说都不说一声,就直接跑了?” 阮久疑惑道:“我不是写了信,派公公转交给娘娘吗?公公忘记了吗?” 提起这个,周公公就无奈:“小公子写的那叫什么?那叫信吗?三个字,我、走、了,谁看见这个会放心?” “我……”阮久挠挠头,“时间太急,就来不及写其他的了。” 他小心地问道:“娘娘,应该没有很生气吧?” “把茶杯都摔了,能不生气吗?” “啊?那……” 周公公最后问了他一遍:“小公子当真要去溪原?” “嗯,我已经和赫连诛说好了。” “行吧。”周公公叹了口气,“其实我这回来呢,娘娘是让我来把小公子给带回去的。” “我……”阮久登时紧张起来,把他们把自己给绑回去。 “倘若小公子不回去,那就给小公子送点儿东西。” 周公公拍了拍手,柳宣带着十来个小太监赶着车驾上前。 都是些穿的用的,还有些药材补品。 “小公子既然选了大王,那太后娘娘也没什么可说的、可做的了。” 周公公压低声音,“溪原苦得很,这些东西啊,也算是娘娘一片心意,往后就没有了。娘娘是真伤心啊,小公子竟然就这样抛下她走了。” “我也没办法,我不想让赫连诛一个人走,我是先认识他的。”阮久眨了眨眼睛,“不能让赫连诛留在尚京念书吗?” 周公公笑了笑:“那怎么行呢?”他拍拍阮久的肩:“选好了就快走吧,省得后悔。” 阮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了想,从身边揪了一根长长的草叶,编成一个小鸟,塞到周公公手里。 “我把柳宣带走,东西我就不要了,你带回去吧。把这个给娘娘吧,小啾啾陪着她。” 阮久也有点难过,太后身边,除了周公公,也没有其他人陪着她。 他才来了没多久,就要走了。 但是他也没有办法,他又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来用。 他只能选一个。 阮久朝赫连诛那里走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周公公,朝他挥了挥手。 继续启程,几日后,阮久就在路上见到了朋友们。 他们是刻意在路上等他的。 萧明渊道:“怎么样?听说前几天鏖兀有人造反了,你没事吧?” 阮久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结束了。” 赫连诛在心中庆幸,得亏阮久的朋友们来得晚,要不阮久肯定就跟着他们跑了。 朋友们一路护送阮久到了溪原,溪原的条件确实不是太好,屋子都是石头垒成的,黑乎乎的。 因为赫连诛念书,秉持着“苦其心志”的原则,行宫也与普通民宿无异,同样不怎么好。建在山脚下,还会有黄鼠狼和傻狍子造访。 阮久倒是苦中作乐:“看,这个房子超级大,我可以和我的后妃们一起、同时、睡在这里!” 三个后妃连忙按住他,阻止他大逆不道的话。 而朋友们看这里比尚京差远了,万万不能接受,简直想留下来给他建个房子,建好了再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出来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况且此时鏖兀国内才刚刚经历过一场宫变,他们一直留在这里,会被鏖兀大臣怀疑是来探听消息的,于两国邦交不利。 他们再耽搁了几天,帮阮久做了些事情,就不得不离开了。 第二次告别,阮久与朋友们的情绪明显都克制了许多,不会像第一次一样,要死要活的了。 总要学会的是别离。 阮久就这样朝他们挥挥手,他们也回头挥挥手,就算道别。 可是谁也不知道谁背过身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哭得脸都歪了。 反正阮久不会。 因为阮久觉得,自己哭起来可好看了! 他们就这样在溪原落了脚,赫连诛尽力把行宫收拾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让阮久高兴一些。 黄鼠狼和狍子也不会放肆地从窗户闯进来了,因为阮久养了一只“恶狼”——那只才几个月大的小狼,还有一只“恶狼”,会在阮久被忽然窜出来的黄鼠狼吓到的时候,第一时间冲到阮久面前,把它赶走。 赫连诛花了几天时间,陪着阮久把溪原逛了一圈。 贫苦的地方,自有贫苦的玩乐。阮久觉得溪原也不是这么不好,在草原上抓土拨鼠就很好玩,还有一大片草场给他纵马,还可以给小绵羊剃毛。 太有意思了。 这天夜里,赫连诛破天荒地挑亮蜡烛,拿出书卷开始学习。 阮久抓着纸牌,正流利地洗牌,疑惑地走到他身后:“你在干嘛?” “念书。”赫连诛瘪了瘪嘴,拿起桌上的笔,开始在书上做批注。 “嗯?为什么?” 赫连诛还没来得及回答,阮久身后就传来了乌兰的声音:“王后,大王在……”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看见他和格图鲁都在他身后,各自占据了一张桌案,也正奋笔疾书。 “你们在干什么?要一起考状元吗?” 乌兰放下笔,极其可怜地望着阮久:“王后有所不知,大王有一个汉人老师,是教我们汉文汉话的。这次大王和亲,老师给我们放了假,让我们回去看书。” “噢。”阮久恍然大悟,“所以老师明天要检查功课?你们都没怎么做功课?” “是……” 阮久幸灾乐祸地表情被乌兰看了一眼,就收回去了。 “小可怜,那我来帮帮你。”阮久放下纸牌,“本来还想喊你们一起打牌的。” 他在乌兰身边坐下,拿起他的书看了好一会儿,往左边歪歪脑袋,又往右边歪歪脑袋。 最后诚实承认:“我也不会耶。” 他笑着把书还给乌兰,又凑到格图鲁身边看看。 原本他看格图鲁抓耳挠腮的模样,还以为他的书也很难,但等他看了一眼,他便惊喜道:“哇,格图鲁,你这个我会!” 格图鲁求他教教自己,阮久拍着胸脯:“放心,你这个就包在我身上了。” 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第二天早晨,阮久醒来,掀开帐子探头看了一眼,赫连诛还在桌前看书。左手边摆着看完的一堆书,右手边摆着的,是还没看的,也有一堆。 阮久坐起来:“你没睡啊?” “嗯。”赫连诛委屈巴巴地应了一声,“还没写完。” “哎呀。”阮久下了榻,跑到他身后,“反正已经看了这么多了,你就找个借口,撒个谎好了。” 赫连诛丢下笔,抱住他:“好吧。” 匆匆吃了早饭,赫连诛让人把连夜赶出来的书卷收拾好,就要去老师那边。 他还要把阮久也带去。 阮久当然不肯,仍然慢悠悠地喝着粥:“我才不去,我爹给我找了很多个老师,都被我气跑了。你那个老师要老一点,很可能会被我气坏的。我不去。” 赫连诛道:“你一定要去。” 阮久疑惑:“为什么?” “我没看完书,我要找一个借口。” “啊?” “你就是那个借口。”赫连诛一手端起粥碗,一手揽住他的手,要把他带走,“走嘛,在路上吃。” 阮久就这样被他拖走了。 马车里,赫连诛看着他,笑了一下。 阮久当然要去。 因为赫连诛的借口就是,新婚之后,忙着和阮久生小孩,没空做功课。 但是都这么久了,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所以他还想请教一下老师,到底怎么亲阮久才是对的。 第32章 天生不行 马车驶出行宫, 一路往溪原城外驶去。 阮久抱着碗喝粥,才喝了一半,马车便停下了。 他放下粥碗, 擦了擦嘴, 跟着赫连诛下了马车。 眼前是一个石头搭建的简陋小院,看起来有些破旧, 一个小书童侍立在门前,请赫连诛进去:“大王请。” 赫连诛牵着阮久进去,乌兰与格图鲁抱着书卷跟在后面。 院子里养着两只羊,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正将挑满水的木桶放在地上,抬起来, 把水倒进水缸里。 城外没有井,这里用水要靠人到河边去挑。 从前小书童一个人只能拎半桶, 慢慢地拎, 挪过来, 挪过去,一天才能装满半缸。所以格图鲁来的时候, 一般会帮他们挑水。 赫连诛没见过这个人, 看向小书童:“这是谁?” 小书童道:“回大王,前阵子我进城买东西的时候, 他就在城里游荡了, 好像是个傻子,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还不会说话。后来有一天晚上, 他倒在我们家门口, 先生就让我把他给救回来。先生让他留在家里, 挑挑水,放放羊。” 小书童才说完,那个男人就已经将水缸装满了,他将担子和两个水桶都放在檐下,然后打开羊圈,牵了一头羊出来。 阮久疑惑道:“他为什么只牵一只羊呀?” 小书童道:“他眼神不好,又不太机灵嘛,只能看得住一只,再多一只他就顾不过来了。所以先生让他上午放一只,下午放一只。” “噢。”阮久了然地点点头。 那男人拿起挂在羊圈上、树枝做的软鞭,把另一只羊赶回去,赶着一只羊,要往门外走。 他生得人高马大的,走路也不太稳当,摇摇晃晃的,经过阮久身边的时候,险些在他面前栽倒。 阮久连忙扶住他:“小心。” 他抬头看了一眼,阮久与他对上“目光”,才发现他的双眼上有两块白斑。 难怪那个小书童说他眼神不好。 小书童拽着他的手,把他拉走,一边大声教训道:“别乱动,冲撞了贵人,你担当得起吗?出去放羊去。” 小书童把他放走了,才回来复命:“王后不用理他,进去吧。” 说着,他便继续引着一行人进去。 同样是石头堆砌的屋子,房间正中摆着一个缺了脚、用石头垫着的的书案,四面都是书架,书卷乱堆在一起,仿佛只要随便抽出一本,整座书山就会倒塌。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白发稀疏的老人家,背对着他们,站在书架前,手里的书卷被他翻得哗哗的响。看得出来,他的心里并不太平静。 小书童通报道:“先生,大王到了。” 赫连诛便向他行了一个梁国的揖礼,还唤了一声“老师”。 阮久站在原地,看着老人的背影,不自觉歪了歪脑袋。 “我听说,和你和亲的是阮家的公子……” 那老人家一面转过身来,阮久看见他的脸之后,眼睛一弯,没忍住要笑,后来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好,便抿起嘴,努力想要忍住笑。 阮久,坚持,忍住。 他好不容易调整好表情,再抬眼看时,却看见那老人家的脸都青了,嘴唇微微颤抖,连带着下巴上的白胡须也在簇簇地抖。 “你……”老人家指着阮久,几乎是声泪俱下,“你……怎么是你啊?小鹤呢?我的小鹤呢?” “我哥没来和亲,是我替他来的。”阮久握起拳头,抵在唇边,十分正经地咳了一声,然后飞扑上前,要和他拥抱,“老师,我来也一样!老师不想见到我吗?我好久没看见老师了,其实我一直想为了小时候的事情为老师道歉……” 老人家摸着书架,往后退了几步,拿起搁在一边的拐杖,双手抓紧,做出防御的姿态,然后绕着房间正中的书案开始转圈。 “你你你……你别过来啊!我要报官了!” “我就是王后耶。”阮久露出一个“想不到吧”的笑容,“老师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也一样,我就是鏖兀的官。” “你不要过来啊!” 如果后人讲起桃李满天下的刘长生刘老先生,一定会提起他从前的学生。 他曾是大梁的太子太傅,所以太子是他的学生之一。太子成年之后,他告老还乡,在离开永安之前,被梁国首富阮家以两箱极其珍稀的孤本所聘,又做了阮家公子的老师。 阮鹤德才兼备,也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 他后来退隐山林,无奈在梁国的名声实在是传得太远,日日都有读书人捧着书卷,上门请教,要做他的学生。 他不胜其扰,索性搬来西北凉州居住。住了几年,又搬到了鏖兀的溪原居住。 也是在溪原,他教导当时年纪尚小的鏖兀大王赫连诛。 赫连诛也是他教学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要是让刘老先生自己来说,提起他从前的学生,他头一个会想起的—— 是阮久。 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睡里梦里也摆脱不了的“小恶魔”! 阮老爷聘请他来阮府做先生时,阮鹤都已经快十五了,阮老爷原本是准备让阮久跟着刘老先生念书的。 而刘老先生初见阮久时,见他粉粉嫩嫩、乖乖巧巧的模样,一时间也放松了警惕,甚至还有些心软。 就是这一瞬的心软,他把这个“小恶魔”收做了学生! 如果让他重来一次,他一定会连夜坐在马车顶上逃跑。 这时刘老先生在书童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在书案前坐下,阮久“哧溜”一下滑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老师!” 刘老先生噌的一下又蹦起来。 阮久抬起头,可怜又无辜地望着他:“老师?” 刘老先生摆摆手:“你……你坐。” 阮久笑了一下:“还是老师坐吧。”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刘老先生才小心翼翼地在位置上坐下。 其余人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只觉得十分惊奇。 直到他坐下,赫连诛也在书案的另一边坐下。 小书童端来茶水:“先生,茶。” 刘老先生正看着阮久出神,他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端起茶盏,猛喝一口。 阮久拿起桌上的点心,显然是梁国口味的点心,啃了一口:“老师早就知道我要来?” “嗯……”刘老先生吹胡子,“不是。” “老师,看开点,我来总比我哥来好,是不是?” 阮久拍拍他的肩,吓得他又是一激灵。 “你走开啊!” 好半晌,刘老先生才缓过神来,劈手把他手里的第三块点心拿过来。 “你不许吃,这是我给小鹤准备的。” 阮久理直气壮:“我就要吃。” “听说是阮家公子来和亲,我还以为是小鹤呢,怎么变成你了?” “我都说了,我代替我哥来鏖兀玩嘛,鏖兀好玩。”阮久一口吃下一个点心,“我哥可是你的得意门生,你舍得让他过来?” 能言善辩、文思泉涌的刘老先生吵不过他,最后小孩子似的拍着桌子道:“你……你不许进我的房子!” “好嘛。”阮久拍拍手上的点心屑,站起来,招呼乌兰和格图鲁,“走,我们出去玩。” 他离开之后,赫连诛才问:“老师,您之前……” 刘老先生拍拍他的肩,叹气摇头:“唉,娶了个‘小恶魔’,你可怎么办啊?” 赫连诛露出两颗犬牙:“我觉得很可爱呀。” 刘老先生哽住,小书童会意,连忙顺着他的意思,问道:“先生,这位‘小恶魔’对您,造成的是身体伤害,还是精神伤害?” “都有!”刘老先生摸了摸自己头顶稀疏的白发,“看到这个没有,这就是他给我带来的后遗症。有一天中午,我好好地午睡着呢,他倒好,跑过来,把我的胡子全给剔了。” 赫连诛道:“可是老师的胡子并没有变少。” “这件事情影响到我的头发了,我的头发都不敢长出来了。”刘老先生万分笃定。 “啊?”赫连诛表示不解。 小书童连忙又问:“先生,那精神伤害呢?” “你能想象——”刘老先生随手从案上拿起一本书,翻开一页,“就这句话,‘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他能有五百个问题问我。” 刘老先生开始模仿小时候的阮久:“‘老师,鲲是什么呀?’” “我说:‘往下读就知道了’。” “‘老师,鲲到底有多大呀?几千里是几千里?一千里和九千里差得很多呢,书上怎么不讲清楚啊?’” “‘老师,鲲好吃吗?’” “这是我一个破教书的能够回答的问题吗?我答不出,他就跟阮老爷说我教的不好。” 刘老先生抱头,“有一阵子,我这耳朵旁边就嗡嗡嗡地响啊,他一刻不停地问我这些问题,我连做梦都梦见他在问问题啊。” 小书童很配合地倒吸一口凉气:“好可怕啊!” 赫连诛却没有他这样大的反应:“好可爱啊!” 这时阮久也正和乌兰他们讲小时候的求学经历。 他趴在马背上:“我不就是问题多了一点嘛,他就特别不高兴,有问题本来就应该问先生的,对吧?” 乌兰牵着马,在草地上走,点了点头:“王后说的对!” 格图鲁如往常一般附和:“对!” “他之前的胡子有这么长,站起来的时候,胡子还老是弄到我的脸,很难受的,我就找了一个中午把他的胡子剃掉了。而且我都问过他了。” “王后是怎么问的?” “我说:‘老师,我要把你的胡子剃掉,如果你不同意,你就摇一下头。’他没有摇头,我就动手了呀。而且我给他剃胡子的时候,他还舒服得睡着了。” “王后做的对!” “对!” 阮久瘪了瘪嘴:“我也觉得我做的没错。但是因为胡子的事情,我还被我爹打了一顿,丢去跪书房。” 涉及阮老爷,乌兰就不敢肆意评判了。 “等我再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我的老师就看上我哥了。”阮久捏紧拳头,“我知道我哥比我聪明,但是他也不能这样对我吧?要不是我哥要带着我听讲,他肯定早就不想教我了。” “太过分了!” “过分!” 阮久从马背上跳下来,坐在草地上。 不远处那个不知道姓名的男人正在放羊,他看不见,便把手搭在羊身上,跟着羊走。 阮久看着觉得有意思,笑了一下,起身就要回去:“我帮他放另一只羊。” 等刘老先生发现的时候,阮久已经打开羊圈,把他的羊给牵走了。 “乖乖,跟我走。” 刘老先生趴在窗台上怒吼:“你给我回来!” 阮久已经赶着羊跑了。 他追着羊,乌兰和格图鲁追着他。 那只羊撒开蹄子就跑到自己同伴的身边,男人看了羊一眼,又看了阮久一眼。 阮久大声对他说:“你放这只,我放这只。” 男人只是点了点头。 和男人放羊不同,阮久热衷于“替羊做主”。 “这里的草好吃,你过来吃这里的。” 乌兰小心提醒道:“王后,羊自己知道的。” “它不知道。”阮久走过去,踩了踩自己看中的那片草地,“看这些草,多么肥美……” 阮久忽然觉得自己踩中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抬起脚,哽住了。 “为什么这里会有牛屎啊?” 阮久嚎了一嗓子,保持着原有动作不敢动。 他捂着鼻子,气得要吐,喊了一声:“乌兰!” 乌兰抿着唇,只能藏起脸上的笑意:“王后回去洗洗吧。” 阮久一伸手:“拿刀来,我要把我的脚砍了。” “这可不行。” “那我就不走了。”阮久耍赖,“我不要拖着这个东西走。” 乌兰叹了口气,只能和格图鲁一起,把他抬起来:“那只好这样了。” 阮久被抬回去的时候,刘老先生的笑声几乎要把屋顶给掀翻。 “你也有今天。” 阮久坐在院子里的水缸边,捏起自己刚脱下来的鞋袜,就要甩过去。 他丢开鞋袜,气得要哭:“臭死了!” 一院子的人都忍着笑哄他。 “没关系的,已经洗得很干净了。” “就是,王后,咱们都没闻到味道了。” “不会跟别人说的。” 只有赫连诛看起来有一点儿真诚。 “软啾,我回去给你摘雪莲花泡脚。” 却不想阮久并不是很领情。 “那你是觉得我的脚臭了?” “没有啊。” “我要先回去了。”阮久拖着“受伤”的脚走出院子,乌兰和格图鲁正劝他,不用跛着脚走。 赫连诛看看他,再看看刘老先生,最后道:“老师,那学生先行告退。” 刘老先生有些无语:“今天就到这里了?” “嗯,明日加倍补上。”赫连诛道,“我回去把书看完。” 赫连诛再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才走到门前,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又回来了。 “学生还有一件事情请教。” “你说。”刘老先生淡淡道。 “学生想问,软啾到底什么时候能有小孩子啊?” 刘老先生表情呆滞:“什么?” 原来喜欢问烂七八糟的问题的症状是会传染的。 他引以为傲的少年学生,只是去成了个亲,就被阮久给传染了。 赫连诛一本正经地把问题详细说完,刘老先生的脸已经不能看了。 “你……”刘老先生十分愤怒,“你现在应当以学业为重,怎么能够沉湎于这种事情?况且,阮久他是……” 他转念一想,阮久这个“小恶魔”折磨了他这么久,今天终于踩了牛屎,但是还远不够他解气。 刘老先生厚着老脸,捋了捋胡子:“不过你要是问老师,老师肯定会告诉你的。” 他招招手:“来,你附耳过来,老师这个法子肯定管用。” 他跟赫连诛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赫连诛表情复杂,做了个揖,说了一声“多谢老师”,转身就追阮久去了。 那时阮久已经上了马车,正拿着帕子擦脚,见他来了,便问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慢?” 赫连诛只是朝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早早地回到行宫,阮久从父亲给自己留下的东西里翻出两个香囊,开始熏脚。 赫连诛捏着一朵雪莲花,拔下花瓣,丢到水里。 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阮久还觉得自己的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臭味。 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都绕着草地走。 还没等他再想些其他的事情,赫连诛就挨过来了。 “软啾。” “干嘛?”阮久捂住脸。 他虽然这样问,但他知道赫连诛想做什么。 “我今天问老师了……” “什么?”阮久松开手,十分震惊,“你问他了?” “是啊。” “他哪能告诉你啊,他会骗你的。”阮久道,“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把你的头发剃光就可以了。” 阮久:!!! “他明显是为了报复我剃光他胡子的事情,你不会连这个也信吧?” “当然不会。”赫连诛抱住他,“软啾,这种事情是不是不能去问别人?” “那当然了,你才反应过来。” “谁都不能去问?” “嗯。”阮久重重地点头,“你以后就不要再去问别人了。” “好吧。”赫连诛显然有些失落,“那以后我自己想吧。” “嗯。”阮久摸摸他的脑袋,那真是太好了,终于没有人要受这种事情的困扰了。 老将军解脱了,刘老先生也解脱了。 阮久很快就睡着了,但是赫连诛看起来忧心忡忡的,睁着眼睛,叹着长气。 好难过,睡不着。 阮久一觉到天亮,就是做梦又梦见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他极其小心地在上面一步一步地走,生怕踩到什么不明物体。 就这样扫雷扫了一夜,惊险通关,阮久醒来。 赫连诛早已经起了,不在房里,阮久推开窗子,看了一眼。 赫连诛在外面打拳。 他从来没见过赫连诛打拳,觉得很有意思,就多看了两眼,直到乌兰端着热水和毛巾进来。 “王后,先把衣裳穿上吧,早晨还有些冷。” “好。” 等阮久穿好衣裳,再转头去看时,赫连诛已经不在院子里打拳了,问格图鲁,格图鲁说他出去跑圈了。 一直到早饭的时候,赫连诛才回来。 他一身的热汗,去冲了个澡,换了衣裳,才出来和阮久一起吃饭。 乌兰与格图鲁识趣地退下去,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阮久问他:“你怎么忽然开始锻炼了?出什么事了吗?” 赫连诛只道:“我本来就有这样的,没有别的原因。” 分明是欲盖弥彰。 但是阮久问不出来,也猜不中,还能作罢。 今天仍旧要去刘老先生那里念书,经过一夜,刘老先生重整旗鼓,非要把阮久留下来,一起教他。 “你已经是鏖兀王后了,怎么能不会鏖兀话?正好,老夫教你鏖兀话,教大王汉话,一起教了。” 阮久没办法,只能跟着学。 这回刘老先生再没给他任何问问题的时间,语速飞快,嘴都快磨秃噜皮了。 阮久插不上嘴,撑着头昏昏欲睡。 而刘老先生明知道阮久没听课,还是给阮久布置了功课,一视同仁,绝不开恩。 看着阮久使劲挠头,头发簌簌地往下掉的模样,刘老先生摸着自己日渐稀疏的白发,心中倍感畅快。 多年之后,他终于扳回一局。 刘老先生用昨天新准备好的戒尺敲了一下桌面:“自己写自己的啊,大王,你别给他抄,抄一篇重写两篇。” 我就喜欢看这“小魔鬼”掉头发的样子。 好容易熬到午间休息,阮久还没放下笔,就听见一句“下午继续”。 整个啾都蔫了。 吃过午饭,有一阵子的休息时间,今日阮久没敢往草地上跑,就去了河边。 还拉着赫连诛一起去了。 平常这个时候,赫连诛应该留下温书的。 刘老先生对“坏学生”的影响力有了更加深切的体会。 阮久一开始还顾忌着等会儿要回去读书,只是脱了鞋袜,踩踩水。后来就越踩越往深处跑,整个人都浸在水里。 他划到岸边,让赫连诛也下来:“这里水浅,我教你游,下回就不用我下去救你了。” 他在水里架着赫连诛的手,教他划水。 可惜没多久,那个小书童就找来了,赫连诛还没学会。 阮久对赫连诛说了一句:“下回把开饭带来吧,开饭都会游,让它教你。” 结果赫连诛皱着眉头,难过极了。 “软啾……” “啊?”阮久回头见他这副模样,连忙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开玩笑嘛,你别哭啊。” 赫连诛委屈巴巴地说:“软啾,都是我太笨了。听说有一些男子天生就不行,我可能就是这样的人,对不起。” 阮久好像有点明白了,这只小狗早上起来打拳的原因。 第33章 秘密画册 完了, 惹大麻烦。 阮久定在原地,张了张口,说话还有些结巴:“谁……谁说你、不……” 赫连诛委屈:“我自己想的。” “你……你什么时候想的?” “昨天晚上。” “你自己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想了一晚上。”赫连诛几乎要哭出来了, “都已经这么久了, 肯定是我不行。我好难过啊,软啾, 都是我连累了你,难怪你不让我去问别人,原来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 “你……”阮久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只能捏住他的嘴,“闭嘴, 晚上回去再跟你说。” 赫连诛可怜巴巴地跟在他身后,浑身散发着“我好难过, 我不行了”的气息。 阮久拍了一下他的背:“别抽抽。” 赫连诛“嗝”了一声, 紧紧地咬着后槽牙, 忍住了。 但是面目狰狞。 阮久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最后道:“你就当是我不行, 行了嘛?” 赫连诛泪眼朦胧地摇摇头:“不行, 这不是你的错,这都是我的错。” 阮久恨不能以头抢地:“这就是我的错!” 要是早点跟他说清楚, 就没有这么多事情了。 从成婚当天到现在, 好几个月过去了,阮久觉得他总有一天会自己开窍的,结果赫连诛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反而还越走越偏了。 最最要命的是, 阮久自己对这些事情也不是很明白, 越拖下去, 越不知道该怎么说。 到底是谁想的和亲,把两个啥都不懂的小蠢蛋凑一对的? 刘老先生的小石屋里,阮久使劲按住急于逃跑的老先生。 “求您了,您跟他解释一下这些事情,你是他老师,你说的话他肯定都信的。” “放屁。”刘老先生梗着脖子,“那我让他把你的头发都剃掉,他怎么没动手?他不听我的话,他听你的话。” “他不听我的,他现在死心眼地认定自己就是不行了,他昨天一个人胡思乱想了一个晚上,今天早上起来,他都快哭了。” 刘老先生没忍住要笑:“他在别的事情上都聪明得很,偏偏不懂这个。草原上十三四岁成亲的多了去了,他竟然还不懂。” “那您跟他说嘛。” “不不不,我不说。”刘老先生连连摆手,“我是教书的,不是教这个的,有辱斯文。” “那你就看着你的学生这么郁闷?” “到时候他自己会懂的。” “但是在他自己懂之前,他会一直缠着我,要我……”阮久没能把那个词说出口,“我也是你的学生啊。” 刘老先生脱口而出:“那真是太好了。” 他茶余饭后最爱看的娱乐项目——“小恶魔”吃苦。 阮久不干了,一屁股坐在他脚边的地上:“你去说嘛。” “我不去。”刘老先生架着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走,上午那篇文章你还没写完。” 刘老先生老当益壮,一把把他拽出门外。 书房里多设了一张书案,阮久与赫连诛并排坐着,刘老先生拿着书坐在他们面前。 赫连诛一脸愁苦,时不时就要叹一口气;阮久也是如此。 唯有刘老先生笑嘻嘻的,给他们布置了一篇接一篇的文章。 晚上回到行宫,吃过晚饭,阮久与赫连诛并排坐在桌案前做功课。 赫连诛的动作快,小半个时辰就写完了。 阮久天生不是念书的料,更别提要他学鏖兀话。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一撮头发,看着面前蚂蚁爬似的鏖兀文字,目光半晌都没有挪动一下。 “啊!”他哀叹一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假装自己已经死掉。 赫连诛也没走,陪他坐着,推了推他的手:“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阮久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把书本挪到他面前,指着一个词:“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 赫连诛看了一眼:“这个字没有意思,只是放在后面,好听的。” 阮久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琢磨了小半个时辰的东西,竟然是个没有意义的东西? 这是他一个十六岁的小孩应该承受的痛苦打击吗? 阮久想了想,把书本塞到他手里:“你给我念,我来写。” 赫连诛曾经试图拒绝:“不行,老师也是为了你好,你要学鏖兀话的。” “我自己写,我晚上就不用睡觉了。” 在阮久眼泪汪汪地注视着他的时候,赫连诛败下阵来。 “好吧。”赫连诛叹了口气,“自怨自艾”道,“我连一个孩子都没办法给你,我应该帮你做功课的,这样也不会显得我是个太没用的男人。” “从今天开始,我赫连诛就不笑了。” 阮久哽住。 他把书拿回来:“我自己来,不麻烦你了。” 赫连诛又叹气:“软啾嫌弃我不行了,连功课都不让我帮忙了。” “你正常一点,等我写完这些,我就跟你讲……那些事情。”阮久挑眉,圆圆的杏眼瞪着他,“你要是没事做,可以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好的,我最爱的王后。”赫连诛起身,默默地退出去了。 什么毛病? 阮久用笔头挠了挠自己的头,低头继续看书。 嗯,跳过那个没有意义的词,开始纠结下一个词。 阮久做功课做到大半夜,随便收拾收拾,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满脑子的鏖兀话,准备睡觉。 在临睡前,他还嘱咐乌兰:“从明天开始,不要跟我说汉话,跟我说鏖兀话。” “是。”乌兰应了一声,收拾好他换下来的衣裳就要出去。 这时有人从门外推门进来,乌兰唤了一声“大王”,就出去了。 阮久趴在床上,把自己的脸埋在被子里,然后赫连诛在床边坐下,握住他的脚踝,用屈起的指节戳了一下他的脚心。 阮久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摆出防御姿态:“谁!” 然后被赫连诛拽着脚拖回来:“洗脚。” 阮久低头看去,床前放着一盆热水。 阮久疑惑:“我洗过澡了。” 赫连诛把他脚上挂着的袜子拽下来:“再洗一遍。” 奇奇怪怪的。 阮久看了他一眼,把脚收回来,自己脱袜子,把脚放进盆里。 “你想干什么?” “王后让我自己找点事情做。我本来想给你做点吃的,但是我只会烧水,我就给你烧了点水。洗澡不够用,只能用来洗脚。” “……” 阮久有些无奈,盆里的两只脚往边上挪了挪,邀请他:“你要一起洗吗?” 赫连诛的眼睛一亮,很快他又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恢复了可怜兮兮的模样:“好呀。” 嘴里这样说着,但他还是挨着阮久坐着,手脚麻利地脱了鞋袜。 木盆不太大,他刚把脚探进水里,就发现自己要踩到阮久的脚了。 “软啾,你踩我。” 阮久只能抬起脚,让他先下去。 赫连诚撑着头看他的脚:“软啾,你好白啊。” 阮久无奈:“是你太黑了。” 赫连诛一本正经:“草原上的人就是这样的,我算是很白的。”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阮久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盘算要怎么跟赫连诛解释生孩子的事情。 等木盆里的水都变凉了,阮久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抬起双脚,随手拽过巾子擦了擦,踢踏着鞋子出去喊人:“乌兰,把我带过来的那几个箱子搬过来!” 他记得,他要来鏖兀的时候,他爹他娘,还有他哥,都给他准备了很多的东西,吃的玩的都有,生怕他在鏖兀过得不习惯。 临走的前两天晚上,他娘忽然来跟他说悄悄话,告诉他,自己给他准备的其中一个箱子里,还有一个小箱子,里边是“有用的东西”。 至于是什么有用的东西,就是那种有用的东西。 阮久听到娘亲说起这个的时候,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然后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坚决不肯露。之后娘亲还说了什么,阮久就没听见了。 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赫连诛就是鏖兀大王,阮久娘亲也就以为鏖兀大王是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 她怕阮久被弄伤,给他准备了这些东西,告诉他,紧急时候可以拿出来看一看,救急。 这个时候就是需要救的紧急时刻! 东西实在是太多,乌兰和格图鲁,还有十八和铜人翻了好一阵子,才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小匣子。 阮久抱着匣子,回到房里。赫连诛已经将洗脚水倒了,跪坐在榻上,乖乖巧巧地等他回来。 “我最爱的王后,你回来了,需要捏捏肩膀吗?” “回来啦,不需要。” 阮久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抱着东西在他身边坐下。 有了这些东西,赫连诛肯定一看就懂。 赫连诛问:“软啾,这是什么?” “我娘给我的,生孩子的东西。”阮久一顿,“不对,是能解释生孩子的东西。” 他打开匣子,先随便翻了翻。 只有几册画本,两三罐药膏,再没有其他的。 阮久随手拿起一本画本,又随手翻开一页—— 然后啪的一下把画本给合上了。 他转头去看赫连诛,赫连诛大约是没看见什么,眼睛里还都是率直的求知欲和好奇心,阮久自己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这个……假、假的……” “给我看看。”赫连诛伸手要拿,阮久一扭身子就躲开了。 阮久弯着腰,把画本和匣子死死地护住:“你不能看。” “为什么?” “这书上说了,十六岁的才能看。” 赫连诛收回手:“那你看吧,看了再告诉我。” “也不行,我现在也不想看。” 阮久眼疾手快地把画本收回匣子里,咔哒一声,把匣子锁上。 他转头:“赫连诛,我们来做个约定。” “好啊。” “我们……”阮久想了想,“十年之后再打开这个匣子,再认真探究一下,不能……生,到底是谁的问题。” “十年?” “噢,可能是有点太久了,那……”阮久再想了想,“九年。” “九年?” “八年,不能再少了。” 可赫连诛还是觉得太久了,皱着眉不肯同意。 他道:“五年。” 阮久掐着手指算了算:“好,那就五年。在此期间,你不能再提那些事情,你得专心学业和事业,把鏖兀发扬光大。你想啊,就算你有了孩子,你也保护不了他,还是过五年再说吧。” 阮久拍拍他的肩,滑下床榻,准备找个地方,把这个匣子给藏起来。 他转念一想,赫连诛这个人,除了对鏖兀,好像就是对这件事情比较上心了,这个约定好像拦不住他。 于是他回头朝赫连诛伸出手:“来拉个勾。” “谁食言谁是小狗……”阮久说了一半,好像觉得哪里不太对。 赫连诛本来就是小狗,这个威胁不到他。 于是他又改了口:“谁食言谁是小猪……” 赫连诛本来也是小猪。 发誓嘛,应该要抓住对方的痛点来发。 于是阮久道:“谁食言谁就……一辈子没小孩。” 这个就很不错,阮久满意地笑了笑,我真聪明,赫连诛最喜欢的就是小孩了,他肯定不会带头打破规定。 拉过勾,阮久就抱着匣子在房里四处转悠,寻找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他找了半天,最后蹲在地上,把匣子塞到床底下了。藏好之后,又把原本垂下来的被褥帐子弄好。 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阮久拍了拍手,终于可以放心睡觉了。 他抱住眼里闪着好奇的光的赫连诛,把他推到榻上:“睡觉啦。” 吹了蜡烛,阮久裹着被子,背对着赫连诛睡下了。 赫连诛蹲在阮久藏箱子时蹲的地方,有点为难。 其实匣子上的那个锁不算什么,他一只手能把锁拆开,但是…… 他还没来得及伸手,阮久就把他拽上来了:“睡觉。” “噢。” 但是赫连诛真的好好奇啊! 夜里临睡前,尽管阮久强装镇定,但画册上的“惊鸿一瞥”,还是深深印刻到了他的脑海里。 那天晚上,他只觉得脸上发烫,心脏砰砰地跳动着,吵得他睡不着觉。 后来他勉强睡着了,也睡得不□□稳,梦里吵吵嚷嚷的,好像又一群什么东西把他给包围起来了,不给他留一点儿空隙。 他出了一身汗,被热醒了。 醒来之后,发现赫连诛八爪鱼似的,死死地抱着他。 仿佛梦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还有所存留,阮久觉得好像在梦里爬了一座山,他一直爬一直爬,却一直没能到达山顶,最后他就从山上摔下来了。 阮久懒得管这种感觉,一脚把赫连诛喊醒。 “别抱着我,好热。” 阮久心大,没几天就把画册的事情给忘了,再过几天就把做梦的事情也忘记了。 草原的夏天又热又长,阮久这些天都在跟着刘老先生学鏖兀话,闲时就带着赫连诛出去玩。 赫连诛有好几次忍不住要问他,木匣子里究竟有什么,但是都被阮久堵回去了。 阮久想起来的时候就把床底下的木匣拖出来看看,没有看到被破坏的痕迹,就摸摸赫连诛的脑袋,表示嘉奖。 久而久之,赫连诛好像也不再想这些事情了。 刘老先生在教阮久鏖兀话。 他看起来好像很不喜欢阮久的样子,其实教他的时候很认真。 他怕阮久学不会鏖兀话,往后在鏖兀被别人欺负。 阮久知道他的苦心,但要是刘老先生不打他手心的话,那就更好了。 这天下午,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学习,阮久撸着衣袖,坐在刘老先生的院子里,用红红的手捧着红红的西瓜。 阮久吃完一片,伸出手要再拿第二片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心和西瓜瓤一样红,越看越气,于是打了一下刘老先生,顺便把手上的汁水都抹在他身上。 刘老先生反应慢,等他擦干净手了,才反应过来,拿起拐杖要敲他。 “你这个……” 阮久抱着两片西瓜跑远了,逃跑的时候,还顺便咬了一口赫连诛的,准准地咬在正中间。 赫连诛追上去,要把剩下的都给他。 阮久跑到羊圈附近,看见那个帮忙挑水放羊的男人就靠在羊圈里,自己吃一口西瓜,再给羊也吃一口。 阮久站在羊圈外面,大声喊了一声:“刘长命。” 那男人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他,便转头看去。 阮久把自己手里的两片西瓜递给他,同样是大声喊道:“给你吃。” 男人用手语比了个多谢,凑近些看,小心地拿走其中一片。 刘长命是阮久给他起的名字。 他自己不记得他的名字,因为是刘老先生收留的人,所以姓刘。 至于为什么叫做长命,刘老先生叫做长生,他自然就叫做长命了。 刘老先生听过这个名字之后,不置可否,随他去了。 从此这个男人叫做刘长命。 阮久把另一片也塞到他手里,朝他笑了一下,就这样跑了。 刘长命放空目光似的,瞧着他的离开的背影。但所有人都不会觉得,他是在看阮久,他看不见,眼前两片白斑几乎挡住了他能看见的所有光亮。 阮久走回檐下,接过乌兰递过来的帕子,抹了抹手,重新拿起一片西瓜。 他随口问刘老先生:“刘长命是哪里人呀?” “不知道。”刘老先生道,“捡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傻了,身上也没带着什么信物,看不出来。” “那怎么办?万一他家里人也在找他呢?” “你是王后,这种事情应该归你管。” 刘老先生吃完了西瓜,那个小书童拿出帕子帮他擦手,一面道:“其实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我进城买菜的时候,遇见过好几个,只是这一个比较碰巧,躺在我们家门口,被先生捡回来了。” 刘老先生问道:“怎么说?” “先生深居简出,自然不太清楚。去年鏖兀和大梁不是打过一场仗吗?大梁败得厉害,鏖兀这边抓了好些俘虏,看管得不严,又逃出来许多。还有好些人,是大梁撤退的时候,来不及带走的伤员。” 小书童收起帕子:“这些人就在鏖兀和大梁的边境游荡,咱们这儿离边境太近了,他们就来了咱们这儿。” “说不准刘长命就是梁国的士兵,受了伤四处瞎跑,就跑到鏖兀来了。照他这样的体格,在大梁军队里,怎么说也能做个百夫长。而且我怀疑他会武功,他每次挑水的时候动作都特别利索,显然是做惯的。” 阮久疑惑:“啊?那只能说明他在军营里负责挑水,说不定是个烧饭的伙夫。” 小书童对他的天真感到无奈:“挑水是习武的基本功,他挑水很熟练,说明他练过武。” 小书童这样说起,阮久这才想起,原来还有打仗这件事情。 一说起这件事情,他就想起自家兄长阮鹤。 倘若当时父亲没有来西北找人,没有把兄长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可能阮鹤也会沦落到现在这副模样。 阮久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不自觉地收紧。 而刘老先生想起这件事情,也有些落寞:“是明汜和小鹤的那场仗。” 萧明汜是萧明渊的大哥,梁国的太子殿下,在这场战争中也受了伤。阮久来鏖兀和亲的时候,他还和阮久的哥哥阮鹤一样,在别院里养伤。 阮久下定决心:“那我帮帮他好了。” 小书童提醒道:“王后,他失忆了,恐怕没有这么容易。” “试试嘛。” 阮久吃完西瓜,就去问刘长命事情。 刘长命听不大清楚,阮久只能扯着嗓子问他,问了没两句话,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事情,倒是阮久自己嗓子哑了,一个劲儿地清嗓子。 刘老先生只是笑:“他这个娃娃就是傻乎乎的。” 赫连诛笑了一下,然后上去和阮久一起,帮阮久传话,大声问话。 “这两个娃娃都傻乎乎的。” 这种事情自然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阮久便让乌兰回行宫里,把自己的大夫喊来给刘长命看病。就算不能恢复记忆,帮他治治身上的毛病也是好的。 阮久身边的大夫都是阮老爷特意留给他的,特别厉害。 那大夫一看见刘长命双眼里的白斑,就吓了一跳,再要伸手去探他的脉,摸着胡子,脸色越来越凝重。 阮久道:“怎么了?难道是治不好?” “是,老朽无能。”老大夫摇摇头,“寻常战场上,都是刀伤剑伤的皮外伤,就算流浪途中,还受过其他的伤,一般也不会伤及眼与耳,更别说坏了嗓子了。” “啊?意思就是?” “他身上的不是伤,而是毒,至于是什么毒,恐怕还要等老朽回去考证。不过……” “嗯?” “不过这些毒药都猛烈,寻常人家肯定没有,可能是……” 老大夫不敢再说,但他们都明白了,与寻常人家相对,那就是皇家了。 更别提那场战役里,太子也在其中,并且身负重伤。 哐的一声,刘老先生用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下柱子:“我说大梁怎么输得这么惨呢,我说我教出来的学生,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 第34章 你是王后【一更】 刘老先生愤愤不平, 阮久也一激灵。 “总不会是……当时参战的所有士兵都……” “那倒不会。”老大夫摆手道,“这样的毒药少之又少,用在那么多人身上, 几乎是要成吨的。而且就算用了, 这么多的人,肯定会被发现。” 阮久点点头:“那就是说, 可能只有刘长命中了毒。可是为什么呢?” 老大夫到底见多识广,提醒了一句:“老夫从前也在宫中行过医,深宅大院也去过, 他这样的情况,大抵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所以……” “好可怜。”阮久摸摸刘长命的脑袋。 刘长命别的人不认得,倒好像很喜欢阮久似的, 乖乖顺顺地由他摸了。 阮久想了想, 最后道:“那您还是全力帮他治吧, 要什么东西从我爹留下的东西里拿。” 老大夫应了,但最后还是劝了一句:“小公子, 其实老朽觉得, 他这样也挺好的。若是侥幸治好了,引起下毒人的注意, 只怕……要连累小公子的。” “那怎么行?”阮久正色道, “应该要把他治好的,帮他伸冤。万一这件事情和我哥有关呢?我就说我哥肯定不会打败仗的。” 老大夫见他坚决,也就不再劝说,提着药箱回去思量对策了。 阮久撑着头看着刘长命, 想了好久, 最后道:“我觉得我们应该看看他身上有没有胎记什么的, 话本上都是这样说的,凭着胎记认人。” 小书童道:“王后,别想了,他身上没有胎记。” “你怎么知道?” “他晕倒在我们家门前的时候,是我给他换的衣服。” 阮久摸摸下巴:“好吧。” 再坐了一会儿,时候不早了,阮久和赫连诛向老师辞过别,准备回行宫去。 马车里,阮久和赫连诛面对面坐着。 “小猪。”阮久用脚尖点了点对面的人的衣摆,“去年在战场上的鏖兀人是谁?是赫连诚吗?” “是喀卡和大梁起了冲突,当时他应该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支持,所以开战了。”赫连诛道,“可是他和太皇太后都已经死了。” “是,这可不太好查。” 赫连诛低声说了一句:“说不定这只是大梁的事情,和鏖兀无关。” “嗯……”阮久顿了一下,坐到他身边,“你不高兴了?” “没有。”赫连诛梗着脖子,头一回在阮久靠近他的时候,不转头去看,反倒移开目光。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嘛?我只是……” 赫连诛扭头看他,问道:“大梁不会打败仗,打败仗的大梁都是因为阴谋诡计,鏖兀就可以打败仗,对吗?” “……不是。”阮久搓搓他的脑袋,“我不是这个意思嘛。” 原本阮久要帮刘长命恢复记忆、送他回家的时候,赫连诛是很高兴的,因为这是在鏖兀的国境内,刘长命也算是鏖兀的人了。 可是后来牵扯到大梁皇家的事情,赫连诛就不是那么的高兴了。 那是大梁的事情,就算是有人要陷害太子,那也是大梁的事情。 与鏖兀无关,鏖兀只是胜了一场仗而已。 赫连诛眨了眨眼睛,看着他,道:“你已经是鏖兀的王后了。” 一听这句话,阮久也缩回了手,定定地看着他,反驳道:“王后又怎么了?我永远都是梁人。” 赫连诛只是重复那一句话:“你是鏖兀的王后。” 两个人都目光坚定,一个人要把对方完完全全地划归到自己的领地里,一个人却表示永远的抗拒与保留。 少年人心气儿大,谁都不肯先低头服软。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一时间马车里只剩下两个人呼吸的声音。 阮久也没有挪开目光,只是先开了口:“乌兰,停一下马车,我要下去。” 乌兰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情,只当是阮久嫌马车里热,要下来走走,便停下了马车。 阮久刚要下马车,就被赫连诛拽了一把。 “我下去。”他闷闷道。 然后乌兰没看见喊了停车的阮久下来,反倒看见赫连诛下来了。 乌兰道:“大王,咱们可没带别的马。” 赫连诛面无表情:“我走路回去。” 乌兰这才知道,他们两个是吵了架。 他叹了口气,跳到车夫的位置上,挥了一下马鞭:“那臣赶得慢些。” 好让大王能跟上。 阮久与赫连诛总共才说了三句话,就这样闹了别扭,一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吃完晚饭,两个人就坐书案前,各自做各自的功课。 平时阮久遇到看不懂的鏖兀话都会问问赫连诛,今天就不问了。 今天他全部都看得懂! 看不懂也得看懂。 赫连诛都那样欺负他了,他还过去问他,真是太没面子了。 他决定不跟赫连诛说话了。 阮久撑着头,把今天老刘留给他的书看了一遍,不懂的地方用纸抄下来,准备明天再去问他——阮久几乎把整本书都抄了一遍。 这也不能怪他笨,他学鏖兀话还没半个月呢。 赫连诛扭头看了他一眼,阮久察觉到了,也转头看他。 ——有什么好看的! ——那我就不看了。 用眼神交流不算说话。 阮久说到做到,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 做完功课,把书收起来,拿了一张信纸出来。 信纸也是阮老爷留给他的,特制的信纸,不容易揉皱,也不容易晕墨,确保阮久的信从千里之外送到永安,还是清楚的。 阮久蘸了蘸墨,提笔给家里写信。 赫连诛看见他写信,心也蓦地沉了下去。 完了,阮久生气了,阮久要回家了。 他有点想低头了,但是转念一想,他说的本来就没错。 鏖兀的王后就应该为鏖兀打算,怎么能一个劲儿的掺和大梁宫廷的事情呢? 赫连诛想,低头肯定是要低头的,不过不能是现在。 这太快了,有失尊严。 而且,阮久写信,也不一定是要回家呢。 他已经答应了自己,会留在鏖兀一百年的。 其实阮久写信,确实也不是让父亲过来接自己回家,他只是把刘长命的事情告诉兄长而已。 顺便在最后一句话里,真的只是顺便地提了一句,赫连诛有时候真是太讨厌了。 鏖兀为尊的想法真是太讨厌了。 明明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偏偏赫连诛对他提出这种奇怪的要求,他们家还是首富呢,他又没有让赫连诛做梁人,赫连诛凭什么让他做鏖兀人? 他绝不能容忍退让。 阮久的“顺便两句”越写越多,最后写得连自己都“咬牙切齿”。 气死他了! 不把赫连诛这个想法改过来,他就不做王后了。 他丢下笔,把厚厚的信纸折了三折,塞进信封里。他跳下椅子,踢踏着鞋子跑到外面去,边跑边喊:“十八,帮我寄一下信!” 跑的时候,一蹬脚,把鞋给踢掉了。 那只鞋直接飞到赫连诛怀里。赫连诛被从天而降的鞋子吓了一跳,然后阮久单脚跳到他面前,把自己的鞋子拿回来,套在脚上。 一言不发。 但是有点赌气地哼了一声。 赫连诛看着他出去了,低头看了一眼书上的汉文,只觉得气闷。 因为太后的缘故,他本来就不喜欢汉人,阮久算是唯一一个例外。 要是阮久是鏖兀人,那就好了。他忍不住这样想道。 赫连诛再看了两页书,想了想,把阮久摆在桌上的功课拿过来了。 阮久的功课一直都是他先看过一遍,再拿给老师的。要是他不先看,阮久的手心会被打坏的。 赫连诛帮他检查了一遍功课。 恕他直言,简直是一塌糊涂。 要是赫连诛用笔把不太对的地方圈出来,一张纸上能有五百个圈。 赫连诛看了一会儿,正在心里思忖着要他怎么改,没能等来阮久,却等来了阮久的小厮十八。 十八带有歉意地朝他笑了一下:“大王,小的来取小公子的被褥。小公子他晚上……” 不跟你一起睡啦! 十八也不好意思这样说,只道:“大王不要放在心上,小公子就是这样的脾气,想一出是一出的。” 赫连诛点点头,语气平淡,看不出一点儿恼怒的意思,指了指里间:“他的东西都在里面。” 十八十八分感谢他的宽大,再行了个礼,就进去收拾东西了。 他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抱着阮久的被褥出来了。 赫连诛抬眼看了一眼,看见他手里还拿着阮久的衣物,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要在外面睡多久?” “说不准,说不准明天就好了呢。” 说不准,接下来几个月都好不了呢。 赫连诛微微颔首,放下阮久的功课:“把他的功课也拿过去。” “是。” 夜里吹了蜡烛,赫连诛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白天的事情。 他越想越觉得,阮久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做是鏖兀的王后。 他已经来了好几个月了,可是他的那些随从、阮老爷留给他的那个大夫,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还是喊他“小公子”,而不是“王后”。 只有鏖兀人会喊他“王后”。 阮久也总是穿着梁人的衣服,只有在成亲的时候穿过一次鏖兀衣裳。 或许阮久根本就不喜欢鏖兀。 赫连诛有一点难过。 另一边的阮久也正扒着柳宣睡觉。 柳宣深居简出,除了早晨来向阮久问安,每日只是待在房里看书。阮久想带他出去玩儿,他也不肯。 阮久觉得他肯定很寂寞,所以从赫连诛那里搬出来之后,他就来了柳宣这里。 柳宣平躺在榻上,规矩板正得像一个笔直的柱子。 阮久扒着他说了一会儿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说了,将睡未睡的时候,听见柳宣道:“既然像刘长命这样的流落在外面的士兵还有这么多,不如把他们全都收拢起来,一一登记在册,然后联系大梁那边,让大梁把人给接回去?” 阮久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嗯,你说的对,应该这样的。” “不能寒了百姓的心。”柳宣道,“不过刘长命这个人,不能放在明面上来说。下毒之人可能还在朝中,只能暗中调查。” “对,要是再把他害了,那就是我不好了。” “不过……” “嗯?” “如今鏖兀主事的是太后娘娘,你要做这些事情,起码要写信告诉她一声。” “嗯。”阮久点点头,“我明天早上起来就写。” 柳宣拉过被子:“要是你再撒个娇,说不准太后娘娘会把赫连诚留下来的东西给你。” “诶?”阮久撑着手坐起来。 未曾设想的道路。 柳宣道:“其实你的思路没错,战场上的事情,无非是叛国通敌那一套。去年战败,太子殿下因为这一场仗身负重伤,梁国却也因为这一场仗元气大伤。倘若是太子殿下的寻常政敌,要做这样大手笔的事情,肯定要思量再三,要是把握不住,梁国就此亡了怎么办?” “所以你猜测此事鏖兀也有人参与是没错的。那人和鏖兀的人约定好了,两头获利,才敢铤而走险。查一查赫连诚那边,说不定会有线索。” 阮久被完全气醒了,躺在床上,瞪大眼睛,久久无法入睡。 他摇摇柳宣:“我们现在就起来写信。” 他给萧明渊写了信,先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还给太后也写了一封,在柳宣的指导下,撒了一点点娇。 第二天一早,是格图鲁来请的阮久。 格图鲁轻轻推开房门,站在门外,轻轻道:“王后,起床锻炼啦,可以长高哦。” 他一个大男人,这样说话,声调轻佻,每句话最后,上挑的尾音尤其不自然。 乌兰就站在他身后,盯着他说出这句话,好让他把阮久给喊出来。 阮久一晚上都在写信,没怎么睡,还迷迷糊糊的,缓了半晌,应了一句:“今天不去,我明天再去吧。” 格图鲁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头求助乌兰。 乌兰一把推开他,让我来。 “王后,再不锻炼长高,大王就要比你高了哦。” 阮久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 “来了!”他抹了把脸,“乌兰,我要洗脸。” “来了来了。” 乌兰回头看了一眼格图鲁,还是我有用。然后就端着早就准备好的东西进去了。 柳宣早就起来看书了,阮久一个人起床,换好衣裳,两个人陪着他去了武场。 行宫虽然简陋,但赫连诛留在这里的理由就是读书习武,所以这些东西都不缺。 阮久一边往武场的方向走,一边捏起拳头,和格图鲁的比较了一下。 “其实还是差不多的。” 格图鲁怀疑地皱起眉头:“是吗?”乌兰掐了他一把,他连忙应道:“是是是,王后说的对。” 阮久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长得像你一样高啊?” 格图鲁挠着头,很是为难:“王后有所不知,我在鏖兀,已经算是很高的了。就算在鏖兀,也少有人比我……” 他话还没完,就到了武场。 赫连诛已经在里面了。 乌兰和格图鲁下意识看向阮久,阮久倒是没有什么反应,没看见赫连诛似的,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了。 “大王。” 赫连诛顿了一下,然后回他一句:“王后。” 极其别扭的两句话,客气得不像和亲对象,像是上级与下属。 乌兰与格图鲁对视一眼,他们好像做错了什么。 阮久走到武场的另一边,朝他们招了招手:“快点过来啊。” 没办法,两个人只能顶着赫连诛微怒的目光,加快脚步逃离,跑到阮久那边。 大王与王后吵架,殃及后妃。 可怜弱小的后妃在劝架失败之后,除了逃跑,还能做什么呢? 阮久跟着格图鲁打了一会儿拳,到点了,就换身衣服,去刘老先生那里。 今天两个人坐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一路沉默着到了城外。 刘老先生看出他们之间的气氛好像不太对,但老师就是铁面无私的老师,根本不管这些,一上来就让阮久把功课拿给他检查。 阮久自己也知道自己做的可能不是很好,但他没想到,自己的功课能把刘老先生气得火冒三丈、七窍生烟。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也……” 也没有这么差吧?这表现的也太夸张了。 刘老先生把书往桌上一拍,拿起桌上的戒尺:“你给我过来。” 阮久使劲摇头,转身要跑:“我先走了。” “大王,按住他。” 赫连诛转头看了一眼,伸出手,轻轻地拽了一下阮久,就让阮久逃走了。 他指望不上。刘老先生自己站起来,举着戒尺,满院子追人。 赫连诛想出去看看,又觉得这样不好,像是刻意看阮久的笑话似的。 于是他坐在位置上看自己的书,却又忍不住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三声戒尺落在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阮久的“呜呜”声也跟着传来了。 最后阮久揉着通红的手心进来,眼泪汪汪地在位置上重新坐下。 他连笔都拿不稳,双手夹着笔,举起来又落下。 刘老先生道:“没打你右手,好好写。” 阮久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知道了嘛。” 就这样过了三天,阮久和赫连诛还是没有怎么说话。 事情越拖越难开口,到后来,阮久都习惯不和赫连诛说话了。 反正住在柳宣那里也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就是功课不太好做,阮久自己觉得他已经特别特别努力地在写了,还让乌兰和格图鲁帮他,到后面,他几乎把行宫里所有会汉话和鏖兀话的人找过来教他,可是老刘头就是不满意。 他不满意,阮久就得挨手板。 这样挨了三天,到第四天,阮久实在是受不了了。 这天早晨,他趴在床上,让十八用滚烫的水洗了一遍手帕。 他正要把手帕贴到额头上时,乌兰过来了。 “王后起了吗?要去先生那里了。” 阮久连忙让十八把热水推到床底,自己把帕子盖到额头上。 他咳了两声,虚弱道:“我生病了,你帮我向老师请个假。” 乌兰见他脸色微红,大步上前,试了试他的额头:“是有点烫,还是请大夫过来看看吧?” “我已经让他们去请了,你让赫连诛今天自己过去吧。” “好,那我去跟大王说。” “我想休息一会儿。” “好。” 乌兰帮他压好被子角,就出去了。 阮久松了口气,转头对上十八的目光,他的眼里写满了“太强了,真是太强了”。 阮久把帕子拿下来,笑着晃晃他的手臂:“好十八,我就歇一天,再被打手板,我的手都要被打断了。” 十八也笑了一下:“小公子装病都装完了,我还能拆穿不成?” 阮久眉眼弯弯:“你去挑几本我带过来的话本,好久没看了,我今天要一口气看五本。” “知道了,知道了。” 十八起身,才走到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大王。” 阮久连忙躺回去,把帕子盖好。 十八在外面拦住赫连诛,给阮久争取时间。 而且……最近他们两个在吵架,十八害怕他们两个见面,又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他道:“大王,小公子昨天夜里睡觉的时候蹬了被子,小的们一时间也没留神,就让小公子着凉了。今天还是请大王一个人去刘先生那儿吧?” 赫连诛大约是不听他的话,非要进去看看,十八连忙追上去,要把他拦下来。 “大王,大王,小公子真病了,现在已经睡下……” 赫连诛一把掀开帐子,和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的阮久正好对上目光。 阮久被定在原地。 赫连诛也没有什么动作,一只手还掀着帐子,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或许是因为愤怒,或许是因为难过,总之他不是很镇定,胸口起起伏伏。 阮久往里边躲了躲,试图狡辩:“那个,我今天不去……” 没等他狡辩,赫连诛却倏地红了眼眶:“软啾……” 他在床边坐下,使劲搓了搓阮久的脸:“你怎么生病了?还这么烫。” 这下倒是阮久有些不好意思了:“也有可能是被你搓烫的。” 赫连诛没听见这句话,低着头,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说了一句:“我错了,对不起。” “你别不跟我说话。”赫连诛看着他,漆黑的眼眸闪着水光,“我就知道你晚上肯定会蹬被子,不和我一起睡的话肯定会着凉,你搬回来睡好不好?” 阮久沉默了一会儿,在赫连诛的眼泪快要掉下来的时候,才应了一句:“……好吧。” 赫连诛破涕为笑,把阮久身上盖着的被子裹一裹:“那我带你回去睡觉。” 阮久只来得及“诶”一声,整个人都转了一圈,被抱起来了。 这几天赫连诛心情郁闷,全靠着打拳练武发泄,力气见长,就这样把他一路抱回寝宫。 把阮久安置好,大夫也过来了。 十八早就叮嘱过大夫了,所以老大夫也没有多说,只说阮久是受了凉,休息一天就好了,不用吃药。 阮久躺在床上,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看向赫连诛:“你去念书吧,今天我就不去了。” 赫连诛搓搓他的脸:“我也不去了,我留下来陪你。” “……”阮久磨牙,“也行。” 赫连诛遣退众人,自觉地脱了衣裳,和阮久挤在一床被子里,给他暖一暖被窝。 赫连诛摸摸他的眼眶:“你睡一会儿吧。” 阮久哪里睡得着?他只想看话本! 阮久推他:“睡不着,要看话本,去给我拿。” 赫连诛跳下床榻,出去给他拿东西。 “好的,我最爱的王后。” 软啾不是鏖兀的王后,软啾是他的王后。 第35章 小猫打滚【二更】 逃课一天, 阮久窝在床上,把自己埋在话本堆里,自在遨游。 他抱着枕头趴在床上, 一页一页翻着话本。 赫连诛正握着他的左手, 给他呼呼。 这几天阮久总是被刘老先生打手板,左手都打红了, 赫连诛刚才给他抹了药。 赫连诛貌似老成道:“软啾,我才不理你几天,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 以后不能这样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阮久瞪了他一眼,“是你非说我是鏖兀的王后, 不让我管大梁的……” “我是说,我以后不会这样了。”赫连诛连忙改口。 阮久满意地转回头:“这还差不多。” 赫连诛高兴地摇了摇身后无形的狼尾巴:“我以后都不跟你吵架了。” “那是最好。” “你不是鏖兀的王后, 你是我一个人的王后。” “……”阮久不知道他又在说什么傻话了。 “你以后可以管大梁的事情, 不过你也不能不管鏖兀。” “为什么是我管鏖兀?你是大王, 我是大王?” “我是大王。”赫连诛笑了笑,“但是如果你在的话, 你是大王。” 阮久见他的傻模样, 没忍住笑了一下,抬手摸摸他的脑袋, 赫连诛急道:“药膏抹掉了!” 阮久笑得更欢, 合上话本,坐起来,两只手揉他。 “哎呀,你这个小狗, 有几天没跟你说话, 你倒是变可爱了许多。” 赫连诛又急急道:“不许从被子里出来!你还在生病!” 阮久两只手把他按在榻上, 使劲揉搓。 赫连诛顾不得挣扎,只是伸长手,拽起被子,盖在阮久身上。 要揉随便揉,但是软啾不能着凉。 闹了一会儿,阮久捏着他的脸,正色道:“以后不准在我面前摆大王的谱。” 赫连诛眨眨眼睛:“知道了。” “承认我永远是大梁人,不许在心里把我和梁人分开看。” “好的。”赫连诛伸手环住他的腰,在他的额头上印了一下,“我最爱的王后。” 这还差不多。 他们吵架的时候,阮久曾经下定决心,不把赫连诛这个毛病给改过来,他就不做王后了。 看来赫连诛还算开窍,才两三天就反应过来了。 这是赫连诛邀功似的对他说:“软啾,亲额头不会怀宝宝的,我以后会特别特别注意的。” “……嗯,你太好了。” 同样,阮久也毫不吝啬对他的夸奖。 大白天的,两个人窝在被子里看话本。 “软啾,你要是想调查赫连诚的话,我可以陪你去。”赫连诛道,“他原本是喀卡的首领,现在他死了,鏖兀会在几个小首领里委任新的首领。不过应该没有这么快,处理他留下来的事情、考察新的首领都需要一些时间,我们可以在新首领上任之前过去看看。” “好呀。”阮久摸了摸下巴,“喀卡离这里应该不远吧?” “不远,他们也在鏖兀和梁国……”赫连诛怕阮久不高兴,还特意改了口,“大梁的交界处……” 但是这样说,他自己也有点不自在:“我可以在鏖兀前面也加一个‘大’字吗?” 阮久揉揉他的脑袋:“随你。” “喀卡就在我们北边,骑马过去一天就到了。如果你想过去看看的话,我可以陪你过去。” 赫连诛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乌兰的通报声。 他是用鏖兀话说的,可能是不愿意让阮久听见。但他忘记了,这些天阮久一直在学鏖兀话,刘老先生为他着想,特意让他先学了一些宫廷相关的词语。 所以乌兰的话,他听得懂。 他说:“大王,太后娘娘派人来了。” 听了这话,赫连诛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他用鏖兀话低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然后掀开被子,准备出去。 “软啾,我出去看看。” “好。”阮久翘了翘脚,然后忽然想起,自己前几天给太后娘娘写过信。 就是和赫连诛分开睡的头一天。 柳宣说,要把流落在鏖兀的大梁士兵送回去,还要调查赫连诚,自然要经过太后的同意,毕竟现在鏖兀境内,主事的还是她。 所以阮久给她写了信。 于是他也坐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出去吧,可能是找我的。” 从尚京来的使者被乌兰安排在偏殿小坐歇息,阮久和赫连诛换好衣裳,理了理在榻上滚得乱糟糟的头发,就过去了。 赫连诛心想,这还算是歪打正着了,到时候这个使者回到尚京,太后也不会知道他跟着汉人老师念书的事情。使者回去,只会说他和阮久整天在一块儿玩耍,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 远远地看见大王与王后过来了,那使者也起身行礼。 赫连诛带着阮久在主位上坐下,赫连诛想着阮久还在生病,还让乌兰拿了一条毯子给他盖着。 使者见过礼,便从袖中掏出一封帛书。 “禀大王、王后,太后娘娘前几日收到了王后的书信……” 赫连诛眉心一跳,偏头用余光看向阮久,他什么时候给太后写了信? 他不知道。 而且,阮久明明知道他和太后关系不好的,还给她写信。 算了,前几天他们在吵架嘛,可以理解,那就只允许这一次好了。 赫连诛的心思已经转了好几转,那使者的话却还没有说完。 “太后娘娘说,王后良善,记挂着梁国士兵,甚好。”使臣将帛书双手呈上,“这是娘娘的旨意,此事就全权交给王后处理。” “至于王后所说,想要去反贼赫连诚的府邸看一看的事情,娘娘也准了。不过喀卡民风剽悍,赫连诚又死在尚京,恐怕喀卡族人心有怨气,所以,请王后行事小心。” 使者手里的帛书被乌兰接过,他低头,想起当时太后娘娘说这话时的表情。 太后娘娘应当是很纠结的,她看起来不大放心,代表着“便宜行事”的金令箭已经摆在手边了,到最后却还是没让他带过来。 听说太后娘娘也挺喜欢王后的,大王要来溪原的时候,原本是要把王后留在尚京的,结果王后自己追过来了。 当时太后娘娘还派了身边的周公公来追,也没能把王后给追回来。 所以太后娘娘不大高兴,这回也只是一句“行事小心”,没有多说什么。 “替我谢谢太后娘娘。”阮久笑着道,“这里和大梁离得近,等会儿,我让他们准备一点大梁的东西,麻烦使者带回去给太后娘娘。” “是。” 使者抬头看他,见他面上笑意不似作假,好像是真不明白,确实挺高兴。 送走了使臣,阮久与赫连诛又回到了寝殿。 等乌兰也走了,赫连诛才有点儿不高兴的样子。 “你怎么给她写信了?我都说了,我会陪你去的。” “当时你又没有说……” “那我现在说了嘛。” 赫连诛看着他,仿佛遭到了背叛,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阮久连忙抬手要揽住他:“好了好了,知道了。” 赫连诛靠在他怀里,含含糊糊地道:“你还要给她特产,不许给她。” “好好好,不给不给。” 阮久抱住他,拍拍他的背。 他花费了好长时间,才把生气伤心到哭泣的赫连诛给哄好。 赫连诛强硬地要抱住他才能说话:“她不是我的母亲。” “啊?”阮久一惊,“怎么这么说?” “她只是生了我,又没有养我。”赫连诛道,“我生下来的时候,她就把我丢给奶娘,我从来没见过她。” “后来父王去世,我在丧礼上看见她了。我从桌子下面溜过去,想牵她的手,但是她把我推开了。她的指甲好长,就戳在我的脸上。”赫连诛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好疼,我差点就被她戳瞎了。” “后来她和现在的摄政王,同太皇太后在朝堂上吵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根据父王的诏书,叫我当了大王。” “我那时候就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和亲公主,如果她和太皇太后一样,是鏖兀人,她一定会自己当大王的。” “我当了大王之后,也没能留在尚京,而是一直在这里念书。她还是实际上的大王。” “她一直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的,她和摄政王……摄政王是父王的亲弟弟,父王还没死的时候,我有一回溜出去想要看她,就看见了……” 算了,这件事情还是不要跟阮久说了。 赫连诛看着阮久:“你是我的王后,你以后不准给她写信,这是你唯一需要遵守的。”赫连诛握住他的手,恳求道:“就这一条。” 阮久想了想,最后点点头:“好吧。” 这个故事,和周公公跟他说的,可一点都不一样。 阮久问:“那你父王是个很好的人了?” “那当然。”赫连诛道,“上次在尚京祖庙里的时候,我应该带你进去看他的,不过当时我太难过了。” “噢,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你哭了。” “不许说!”赫连诛拍他。 阮久大笑,赫连诛拍他的时候,戳中了他腰间的痒痒肉,于是他笑得更厉害了。 赫连诛以为他还是在笑话自己,用手肘压住他,把他压在榻上,严肃道:“不许笑了!” 阮久紧紧地抿着唇角,然后又从唇角漏气了:“扑哧……” 赫连诛低头瞧着他,眼中目光深邃又认真,然后他忽然道歉:“对不起,软啾。” 阮久一愣:“怎么了?” “我刚才还说,以后会很注意,只亲你的额头的。”赫连诛说着,就飞快地在阮久脸颊边亲了一口,“可是我真的好想要一个小孩啊,好好对他,不会像我小时候一样。” 第36章 喀卡卡卡【一更】 阮久拍拍赫连诛的脑袋:“那要是没有小孩呢?” 赫连诛漆黑的眼睛看着他, 认真道:“以后会有的。” 阮久“无情”道:“以后也没有。” “那……”赫连诛把脑袋埋进他怀里,“那就没有吧,我专心对软啾好。” 阮久偷笑, 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不是说了,五年之后再说这件事情吗?” “我忍不住了。” “忍住。”阮久捏扁他的嘴, “起来。” “哦。” 赫连诛坐起来,然后把阮久也拉起来,帮他理了理头发。 虽然赫连诛不让阮久给太后送特产, 但阮久还是让溪原当地官员给太后准备了东西,让使臣带回去。 都是阮久觉得好吃好玩的, 大部分是梁国的东西。他觉得太后远嫁和亲,应该会喜欢梁国的东西。 阮久还用牧草扎了一个小啾啾, 放在礼物里面。送一个小啾啾不算特产, 其他东西都是别人送的。 这时夏天已经快过去了, 牧草开始变黄,那只小啾啾有着鹅黄色的羽毛。 送走了使者, 阮久拿着太后给他的旨意, 准备去一趟喀卡。 听说鏖兀的冬天很冷,他想在秋天把赫连诚那里的事情查清楚, 然后就能赶回溪原过冬。 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 就启程上路。 喀卡和溪原同在鏖兀与大梁的边界处,离得很近,一天的马程。 草原上秋风凉爽,牧草枯黄, 风吹过草地, 再不是簇簇的声音, 而是唰唰的摩擦声。偶尔能看见土拨鼠抱着草果飞跑而过,还有开始养膘的圆滚滚的野兔从马蹄下滚过。 阮久一挥马鞭,马蹄便将干枯的牧草踏碎。 他很喜欢这个声音。 从早上出发,途中稍作歇息,第二天早晨就到了喀卡。 喀卡不是地名,而是鏖兀周边围绕的十几个游牧部落,其中一个部落的名字。 赫连诛道:“十多年前,喀卡进犯鏖兀,父王率兵击溃他们,收服喀卡,喀卡就变成了鏖兀的第一个下属部落。赫连诚十八岁成年的时候,太皇太后为赫连诚争取到了这个部落。” “喀卡族人好斗好战,脾气火爆,太皇太后原本想以它作为支持赫连诚的最好后盾。” “不过喀卡族人虽然战斗力强,却也不服管教。好像在赫连诚死之前,他也只得到了一部分喀卡人的支持。跟着他造反的,只有一部分喀卡人。” 赫连诛勾了一下唇角:“否则喀卡人就灭族了。” 他很快就收敛好嘴角的笑意。这是有一点恶意的幸灾乐祸,不能在阮久面前表现出来。 “喀卡是最靠近北边的部落,所以冬天也最冷。他们一般从春夏时节开始游牧,秋冬时节就回到被称作铁桶城的瓮达城,准备过冬。” “今年他们已经回来了,赫连诚的宅邸也在瓮达城里。和去年那场战争有关的东西,应该都在这里。” 赫连诛的话说完,他们也正好到了“铁桶城”前。 “铁桶城”从外表看来固若铁桶,城墙是用漆黑的铁桦木刷上桐油做的,屹立高耸,如阴云一般倾轧下来。城墙上每隔一垛,就有一个用牛角做成的号角,吹动时万马齐喑。 赫连诛在动身之前,就给喀卡的几个小首领发了信,所以他们进城时,几个小首领都在城门前等候。 赫连诛对阮久说过:“鏖兀周边有十来个部落,除了鏖兀,我父王学汉人朝廷,将鏖兀改制,设各部官员,自立为王,统摄周边部落。” “其他部落还是旧制度,就像狼群一样,有一个头狼作为首领,再往下,有三五个小首领。首领由鏖兀任命,小首领是部落中人自己推举的,一般都骁勇善战。” “赫连诚是喀卡的首领,他死之后,鏖兀还没来得及委任新的首领,暂时由几个小首领共同管理喀卡。” 第一次进城,阮久就看见了三个高大魁梧、神情各异的男人,他们在城门前站成一排,在车队到来之时,低头行礼。 及至赫连诛到了眼前,站在最前边的男人就上前一步。 “臣文勃拜见大王、王后。” 阮久扭头看去,只见这个叫做文勃的人与其余两人相比,年纪稍长,五十上下,却看不出一点儿衰老的痕迹。 他头发蓬松,带着点儿金黄色,又夹杂着一点儿白发,长长的披散着,像是一只狮子。他脸上的线条果断坚毅,用石头刻出来的一般。胡须也杂着黑的、金的与白的,蓬蓬的,不像其他人一样,用宝石穿成的链子扎起来,就这样散开。 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狮子。 而后他身后的两个男人也行了礼。 阮久看着,只觉得这两个人,一个像他前几天在草原上见过的臭鼬,脸和头发都黑黑的,头顶又夹一道白的——狐狸毛,这应该是他戴在头顶的装饰;还有一个就像干瘪的老灰兔。 这两个人用鏖兀话说了自己的名字,只是不同部落的鏖兀话口音都有所差别,阮久又学鏖兀话没多久,还没听明白,他们就已经说完了。 没关系,反正以后会知道的。 这时那个名叫文勃的“狮子”引他们进城。 瓮达城仿佛被一重阴云笼罩,气氛不是很好,阴沉沉的。 街道上没有一点声音,所有人都默默地赶着自家豢养的羊群牛群。一只刚刚被宰杀的一只小羊,躺在长木板上,刚刚断了气,被割破的喉咙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滴在木盆里。 也是,赫连诚造反时,虽然不是全体喀卡人都有参与,但毕竟带的是由喀卡人组成的军队,喀卡人死伤惨重,还不知道鏖兀会不会清算这笔账。 这回鏖兀大王与王后毫无征兆地来到喀卡,是不是一种信号? 鏖兀对他们究竟是会网开一面,还是会赶尽杀绝? 究竟能不能安稳度过这个冬天?他们的心中都笼罩着几重阴云。 文勃一边引他们进城,一边道:“前几日接到大王要来的消息,就开始着手打扫驿馆了。听说王后是汉人,还特意准备了汉人的摆设。” 赫连诛骑在马上,却问:“赫连诚的房子在哪里?” 文勃微怔,随后指了一下城中搭得最高的房子:“禀大王,那是赫连诚的住所。” 赫连诛微微颔首:“不用麻烦去住驿馆,住在他的房子里就可以了。” 文勃心中不安,调整了一下表情,应了一声:“是。” 赫连诚飞扬跋扈,他的宅院也极其夸张。 同样是铁桦木造成的堡垒,像是“铁桶城”里的另一座“小铁桶城”。 大厅里用成千上百的彩色小石头铺成地板,红色绸缎做帷帐,正中的王座是纯金打造的,华贵又张扬,很符合赫连诚的行事风格。 文勃道:“赫连诚死后,我们只是将他府上的人羁押起来,留等鏖兀派人处理,他的宅子还没有动过。” 赫连诛自顾自地上前,拨了一下帷帐,垂下来的几股金线缠成的流苏便晃了晃。 他神色平淡:“这里就很好,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做。” “大王喜欢就好。大王与王后先稍作休息,晚上接风宴,我再来请大王、王后。” 赫连诛颔首:“好。” 文勃带着人退走,只留下一些仆从伺候,乌兰带着他们,还有自己带来的人,去收拾屋子。 赫连诛拉住阮久的手:“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走廊上也挂着绸缎做帘子,颜色鲜亮,应该是才换上去不久的。 阮久抬手捏了一下,滑滑的。 有点奢侈,在西北这样风沙大、天气恶劣的地方露天挂绸缎做帷帐,没两三个月就得换。 就算阮久家是开绸缎庄的,阮久也没有这样大胆地浪费过。 阮久感叹道:“他好有钱啊。” 赫连诛顿了顿,最后道:“应该是太皇太后给他的。” 赫连诛的行宫和这里,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阮久笑了一下,最后揽了一下他的肩:“你要是也想要,等回家之后,我把我爹留给我的绸缎翻出来挂上。” 赫连诛摇头:“我不想要。” 他握紧阮久的手,带着阮久向前走:“我也没有来过这里,你想先去哪里看?” “我也不知道,先到处看看吧。” 赫连诚府里的人早已经被扣起来了,也就没有人指路。 他们顺着走廊走出去,见过了用绢帛扎成,挂在枝头的绢花,还见到了赫连诚的百兽园,几只老虎有些无精打采的。 阮久咂舌,这个赫连诚在喀卡,活得简直像是个土皇帝。 走廊尽头,是一个房间。 阮久推门进去。 这房间极大,以正中的书案与圈椅上的虎皮为界。 左手边三面墙上都是书架,鏖兀的羊皮卷,梁国的纸卷都有,无不例外,在书脊处用金线做了标记,方便主人随时取用。 右手边则是十八般兵器,鏖兀人常用的长刀弓箭,足有十来种,并排摆开。梁人用的剑也有两三柄,冷门如铁链、斧锤,也都有两三样。 阮久觉得有点好笑。 这些书赫连诚肯定没有全部看完,这些兵器,赫连诚肯定也不全都会使。 他这个人也太喜欢充面子了吧。 赫连诛道:“应该也是太皇太后给他安排的。” 阮久跨过门槛:“进去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东西。” 他先走到书案前,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桌上的东西也不少,纸墨笔砚,排开一堆,但是许久没有人动过,上面都积满了灰。纸张没有写过的痕迹,还是洁白如新的。 没有什么发现,阮久又去看了看左边书架上的书。 阮久随手抽出一本,还没翻开书页,就被灰尘扬了一脸。 他把书拿远,闭着眼睛,挥了挥手,一边咳嗽,一边把面前的灰尘吹散。 看来赫连诚并不喜欢看书,他肯定也不会把要紧的东西放在这里。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 赫连诛正在右侧,背对着他站着,不知手里捧着什么,有些失神。 阮久问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赫连诛转身,阮久才看见他他手里拿着一柄长弓。赫连诛把东西放回去:“没什么。” “我也没看见什么有用的东西。”阮久把书册放回去,“这里应该是他充门面的地方,没什么他自己的东西,要是能去他的房间看看就好了。” 赫连诛还有些走神,阮久上前:“怎么了?” 赫连诛回神,瘪了瘪嘴,卖乖道:“累了,想睡觉。” “好吧,那我们去找乌兰。”阮久搓搓他的脸,拉着他要出去。 赫连诛回头看了一眼满屋子的兵器,眨了眨眼睛,将十分复杂的神色藏在眼底。 乌兰带着人,很快就收拾了一个房间出来。 “这儿房间多得很,这个还算不错,看样子也没有人住过。”乌兰道,“我就在外面,王后有事情就喊我们,我们马上过来。” “好。” 乌兰出去之后,将房门也带上了。 阮久推开琉璃窗,趴在窗台上往外看。 赫连诚的宅子实在是太大了,从窗户望出去,目之所及,都是从前他的领地。 阮久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就被赫连诛从身后环着腰抱走了。 “陪我睡觉。” 阮久换了衣裳,怀里抱着枕头,正坐在床上出神。他不困。 赫连诛盖着毯子,躺在他身边。 阮久低头,与他漆黑的眼睛对上目光:“干嘛不睡?” 赫连诛道:“睡不着了。” 阮久拍了他一下:“睡不着就起来。” “不起来。”赫连诛翻了个身侧躺着,抬起头,把脑袋下的枕头推开,最后把脑袋枕在阮久的腿上,“我要这样睡。” 阮久推他:“不要,你的头太重了!” 赫连诛抱定他不松手,耍赖道:“就要。” 阮久推不动他,只能随他去了。赫连诛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仿佛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又睁开眼睛。 “软啾,我好像还没跟你说过我父王的事情。” “嗯。” “我父王也是年少继位,十三岁。他即位的时候,鏖兀还只是西北的一个小部落,他耗费了十年的时间,让周边部落俯首称臣。然后向梁国提出议和。” “他很喜欢梁国,才会和梁国提出议和的。他把鏖兀按照梁国的样子改造,安排官员,招纳梁国的工匠,学习梁国的工艺。鏖兀皇宫也是按照梁国皇宫的样子建的。” “他为了迎接和亲公主,还在宫里建了一座绣楼。不过这座绣楼,前几年被烧掉了。” “然后就有了我。” “我父王是天底下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赫连诛抬眼,“我很小的时候,我父王教我识字念书、骑马射箭,他还请汉人老师叫我学汉文,他说不能忘记我还是个梁人。” 可是他并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一个母亲足以毁去所有梁人的形象。 “后来我就被送到溪原来念书,因为念书习武不能不吃苦。父王每年都来看我一次,考校我的学问和武学,我每次都做得很好。” 阮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 只听赫连诛继续道:“赫连诚比我大好多岁,他是父亲一次北上打猎的时候,才有的。父王一开始不知道有他这个人,后来才派人把他给接回来。” “赫连诚的母亲是牧场里的牧羊女,是个鏖兀人,所以他也是血统纯正的鏖兀人,太皇太后当时很喜欢他。” “父王知道太皇太后喜欢他胜过我之后,有点不高兴,就把他从尚京送走了,父王把他送到喀卡来,和我一样,念书习武。” “但是父王每年都来看我,给我做弓箭,我每年都要拉断一张弓,每年都要换弓箭。” 阮久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怎么会?他原以为这个宅子,是赫连诚后来自己建的,可是现在看来,赫连诚很早的时候,就在这里了,难不成他一开始就住在这里? 可是赫连诛呢?他为什么会住在那种破旧简陋的行宫里,一住就是好几年? 赫连诛的父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赫连诛已经不再说下去了。 他怎么会没有看出溪原与喀卡的差别? 他只是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这背后究竟埋藏着怎么样的深意。 只是房子的区别而已,没有其他的证据。他不想追究,所以总是解释说,这肯定是太皇太后给赫连诚的安排。 赫连诛闭上眼睛:“软啾,睡一会儿嘛。” “噢。”阮久掐住他的脸,“把你的头挪开,我的腿都麻了。” 赫连诛索性跳起来,小狗似的把他按倒,又像小狗一样,在他颈边蹭了蹭:“睡觉!” 赫连诛缠着他睡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喀卡的小首领文勃派人来请。 晚上有接风宴,在文勃的府上。 阮久与赫连诛才想起来还有这件事情,匆匆起床洗漱,换衣裳。 阮久今天穿了鏖兀的衣裳,宽宽大大的袍子,乌兰站在他身后,帮他梳头发,给他扎一个细细长长的小小辫子,挂上玛瑙挂饰,掩在披着的头发里。 赫连诛收拾好了,就撑着头在旁边看他。 阮久喜欢揉他的头发:“你的头发卷卷的,卷毛小狗。” 等两个人都收拾好了,出去时,文勃还在外面等着。 阮久想了想,用鏖兀话跟他说了一句:“久等了。” 刘老头说,学了鏖兀话必须,要抓住每一个机会和别人对话,这样才有用。 文勃愣了一下,阮久还以为是自己说的鏖兀话太不标准,人家听不懂,有点尴尬,加快脚步逃走了。 马车在门前等着,阮久与赫连诛上了马车,文勃也翻身上马,队伍开始行进。 马车里,赫连诛道:“我父王收服喀卡之前,他的父亲就是喀卡的首领,原本他也能做喀卡的首领。” “谁?”阮久偏了偏头,看见那个狮子一样的男人,明白了。 阮久又问:“那现在赫连诚死了,他会是下一任喀卡首领吗?” “不一定。”赫连诛捏着袖口的兔毛。 阮久拍他的手:“毛都要被你揪掉了。” 赫连诛不明意味地说了一句:“喀卡人一向不服管教。” 没多久,马车就停下了。 赫连诛先下了马车,回头去扶阮久。 早晨见过的、被阮久看做是臭鼬和老灰兔的两个男人都候在门口,向他们行礼。 文勃一边引他们入府,一边道:“寒舍简陋,大王和王后不嫌弃就好。” 阮久抬头看了一眼,他的房子就是寻常的鏖兀房子,一点儿也看不出这是个小首领的住处。 正厅里,阮久与赫连诛在正中主位落座。 他们一来就开席,大抵是草原上的菜色都差不多,为了照顾阮久,间杂有几道梁国菜,阮久倒不觉得难吃,只是做得有点奇怪,一点都不像是梁国菜。 开席敬酒,赫连诛帮阮久挡开要倒酒的侍从,让人换了葡萄汁给他喝。 赫连诛举起酒碗,阮久举起果汁,与坐在下首的文勃遥遥地举了举杯。 他们先前都不认识,席间也只是说一些客套话,阮久努力跟上,但也只是一知半解,所幸赫连诛会帮他翻译。 酒过几巡,那个“臭鼬”忽然站起身,从身后随从手里接过一柄长刀。 他动作太大,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文勃转头看去,语气斥责地喊了一声:“匡律。” 匡律径直走到正中,声若洪钟:“臣愿为大王、王后舞刀助兴。” 赫连诛拿起酒樽,抿了一口,算是默许了。 匡律当即后撤一步,摆出起阵的架势来。他怒喝一声,猝不及防,连乌兰都被吓了一跳。 赫连诛却连动都不动一下,继续饮酒。倒是匡律喊的时候,阮久下意识掐了他一下,把他掐得一激灵。 长刀挥舞时,每一下都带起风来,呼呼作响。 有好几次,刀尖带起的风都飞到了赫连诛面前,将他的头发与衣领边缘的兔毛吹动了,他去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动也不动,仿佛酒樽里的酒永远也喝不完。 才不过几招,赫连诛放下酒樽时,文勃也拍了一下桌案。 “够了。”他原本面色阴沉,但很快又调整过来,看向赫连诛,“大王,他酒量奇差,应当是有些醉了,在发酒疯,我让人把他带下去休息。” 赫连诛仍旧不置可否。 文勃抬手,几个随从便上前,要把人给请下去。 但是“臭鼬”一挥长刀,无人敢近身。 赫连诛捏紧酒樽,这时才开了口:“我看他确实醉得不轻。” 话音刚落,赫连诛手指微动,原本在他手里握着的酒樽就从桌上飞了出去,避开胡乱飞舞的长刀,准准地击中了“臭鼬”的左腿膝盖。 他忍不住左腿一软,险些就这样跪了下去。 几个随从一拥而上,将他手里的长刀夺过来,又制住他的手脚。 赫连诛看向文勃:“他应该听你的话,你带他下去。” 文勃低头:“是。” 赫连诛最后道:“麻烦再给我一个酒杯。” “是。”文勃的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 几个随从把“臭鼬”给拉下去,文勃让人拿了新的酒樽给赫连诛,道了一声“失陪”,也跟着下去了。 他们走后,阮久忽然看见地上掉着一个像小白老鼠的东西,走过去看了一眼。 出了大厅,一直走出去好远,文勃才让人把“臭鼬”给放下来。 “臭鼬”分明没醉,反倒还清醒得很,挣开人,喊了一声:“大哥!” 文勃一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你想干什么?” “大哥,小大王要来的时候,咱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杀了小大王,咱们反了。”他倒是委屈,“我看大哥迟迟不动手,我才想着借舞刀的名义,帮大哥一把。” 文勃质问道:“谁跟你说好了?” “喀卡归顺鏖兀,这么多年,鏖兀那边先是派了个赫连诚来做首领,现在赫连诚死了,还是带着我们那么多喀卡人一起去死。这笔账咱们没跟赫连家算,也就算了,他们倒还要跟我们算账?” “反正造反的帽子,赫连诚已经扣给咱们了。大哥,咱们直接就反了吧?” “这么些年,也该轮到大哥你做首领了。喀卡首领本来就是大哥的,咱们现在杀了小大王和小王后,给尚京那边点颜色看看,喀卡人也肯定士气大振。到时候大哥你带兵,咱们把‘铁桶城’一关,只管固守不出。” “只要熬到了冬天,就算鏖兀派兵,喀卡也能把他们给冻死。” “到了春天,咱们就……” 文勃怒斥道:“你住嘴!” “臭鼬”一噎,梗着脖子继续道:“只要到了春天,喀卡缓过来了,就不用再受鏖兀的鸟气了。再过三年,我保准带着兵,给大哥把尚京给打……” 文勃勃然大怒:“我让你住嘴!” 他按着“臭鼬”的脑袋,让他扭头去看旁边。 小王后? 他……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他应该听不懂鏖兀话吧? 阮久朝“臭鼬”伸出手,递给他什么东西,用不太熟练的鏖兀话道:“你头上的白毛毛掉了。” “臭鼬”下意识摸了摸头顶。 是哦,我头顶的白毛毛掉掉了。 第37章 宴会背后【二更】 掉了头顶白毛的“臭鼬”愣在原地, 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小王后是不是听得懂鏖兀话?他怎么不害怕啊?我都要杀他了,他还跟我扮可爱? 天地良心,阮久不是在扮可爱。 他只是一时间忘记了鏖兀话里“白毛”的“毛”要怎么说, 犹豫的时候说了两遍, 所以就变成了“白毛毛”。 阮久把东西往前递了递:“给你。” “臭鼬”被文勃推了一下,伸出手, 接过那一小块白毛。 他抬头时,看见小王后的小大王就抱着手站在不远处,目光紧盯着这边。眼神冰冷得不像是十三岁的少年。 虽然刚才还叫嚣着要杀了他们, 但是现在,他一点动作都不敢有了。 阮久又问:“为什么要把这个戴在头上?” “因为……” 阮久问他,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最后只能道:“因为好看。” 阮久蹙眉,哪里好看了? 他又问:“那这个要怎么戴在头上?” “有……有一个小夹子。” “臭鼬”不想再回答问题了, 阮久再问他, 他就要哭了。 阮久笑了一下, 只道:“那我先回去了,不要再弄丢了。” “好。”他点点头, 把白毛毛戴回去。 “王后慢走。”文勃一面说着, 一面推了一下匡律,于是匡律也跟着说了一句“王后慢走”。 阮久转身离开, 走到赫连诛身边, 紧张地抓住他的手:“小猪,小猪,我们快点走吧。” 赫连诛明知故问:“怎么了?” 阮久没敢回头,轻声道:“我刚才听见他们吵架, 他们说要杀了我们, 快点走吧。” “已经没事了。”赫连诛握住他的手, 才发现他的手心里都是汗。 难为阮久刚才还能站着和“臭鼬”扯闲话,他也是死死掐着手心才站稳的。 赫连诛道:“他们不会动手了,我们回去,继续吃饭。” “啊?” 两个喀卡人目送阮久离开,心中不知做何感想。 “臭鼬”道:“大哥,这……”他很快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这个小王后也没来几个月,算是无辜,就把他和他的小大王放了吧,咱们继续反了。” 文勃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哥,难不成我们就永远这样让鏖兀压在头上?” 文勃思量许久,最后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随从就过来了。 “首领。”随从快跑上前,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文勃脸色一变,迅速爬上就近石砌的望楼,“臭鼬”迅速跟上。 还没来得及爬到最高处,就听见城中响起低低的号角声。 “臭鼬”道:“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吹……” 这时他也察觉出不对劲,心中一凛,加快脚步爬到望楼最高处。 他们极其熟练地往城门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队他们从没见过的人马已经占据了城门,为首的人生得极其高大,吹响号角的,也是他们。 寻常号角响起,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今天不是,今天只是为了告诉文勃他们。 城门已经失守。 “臭鼬”骂了一声,狠狠地拍了一下墙壁。 刚才看两个小娃娃怪可怜的,一时心软,好几次没舍得下手,现在反倒叫小娃娃把他给围了。 文勃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幸亏你没动手。” 现在赔罪还来得及。 阮久与赫连诛回到大厅。 乌兰看起来有些紧张,见他们回来了,连忙迎上前:“大王、王后。” 赫连诛颔首,拉着阮久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 阮久还是有点害怕,扯了扯他的衣袖:“快走吧……” 赫连诛按住他的手,低声道:“乌兰今天带了两柄刀,格图鲁也已经到了。” 倘若刚才要打起来,赫连诛会抽刀动手的,等在府外的人也会冲进来的。 文勃的犹豫避免了一场冲突,也救了自己一命。 赫连诛来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喀卡凶险,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要是喀卡换新领袖,能换他自己的人,那是最好。 不过他欣赏“野狮子”文勃,倘若他能免于一死,那也很好。 阮久才反应过来,文勃就带着匡律回来了。 文勃压着人,两个人跪在地上,不同于草原人常用的单膝下跪,是双膝跪地。 “大王……” 他还没说完一句话,赫连诛便“嘘”了一声。 “今日不谈其他,你们起来。” 他坚决如此,不听任何解释和赔罪的话,两个人只能站起身。 赫连诛又道:“适才匡律舞的刀不错,正好我手下也有一员猛将,他在外办事,刚才正好赶到了,我让他进来,和匡律比一比。” 不用吩咐,乌兰立即会意起身,出去喊人。 没多久,格图鲁就进来了。 文勃与匡律对视一眼,是城楼上的那个人。 虽然天黑看不清楚,但是这样高大的人实在是不常见,所以他们几乎都能确定就是这个人。 格图鲁单膝跪地,朝赫连诛与阮久抱拳:“大王、王后,臣来迟了。” 赫连诛朝乌兰扬了扬下巴:“把刀给他。” 格图鲁领命起身,接过长刀,双手握住刀把,掂了两下,大约是嫌轻,但是凑合能用。 赫连诛再次端起酒樽,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臭鼬”,于是格图鲁大喝一声,把“臭鼬”吓了一跳。 以牙还牙,还给他。 格图鲁继续挥刀,刀锋就落在“臭鼬”面前,带起刀风,都扑在他脸上。 “臭鼬”捏紧酒杯,几乎要将青铜的酒杯捏扁。最后文勃按住他的手。 能怎么办呢?不是他最先舞刀的吗? 上半场自个儿拿刀指着人,下半场就得受着别人拿刀指着自己。 且忍着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刷的一声,格图鲁反手收刀。 赫连诛轻轻拍了两下手:“不错。”他看向文勃:“首领以为呢?” 文勃点头:“确实不错,比我这个只会胡砍一气的蠢弟弟好得多。” 匡律低着头,再不敢说话。 阮久朝格图鲁招了招手:“图鲁,你吃饭了吗?过来吃一点。” 格图鲁直咧咧地把大刀往边上一丢,就过去了:“谢谢王后。” 阮久给他夹菜:“这个,这个很好吃的。” 乌兰看了一眼赫连诛,也凑上前:“王后,我也要吃。” “来,吃。” 文勃想了想,最后拍了拍手,一队乐师、六个女子鱼贯而入。 女子随乐起舞,将方才舞刀弄枪、针锋相对的凌厉气息冲散不少。 阮久咬着筷子,想到方才“臭鼬”吃瘪的模样就好笑。 还想杀人呢,这也太无法无天了! 阮久再看了一眼厅中舞蹈的女子们,然后对格图鲁道:“图鲁,这些都是文勃的姬妾吧?” 格图鲁想了想:“应该是。” “嗯。”阮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吩咐道,“那等她们下来了,你也上去跳舞,最好再打个拳,在那个匡律面前……” 格图鲁大大的疑惑:“为什么是我?” “她们都是文勃的姬妾啊,你也是后妃呀,你们地位相当。” 格图鲁涨红黑脸,给阮久肩膀来了一个——收了力气的、轻轻小拳头。 “王后别拿我玩笑,我可不去!” 阮久回头:“那乌兰,你去。” 乌兰摇头:“臣妾也不去,臣妾就陪着王后。” 没有人愿意去,再给“臭鼬”点颜色看看的计划落空了。 于是一场接风宴,就这样在欢乐祥和的舞乐中结束了。 赫连诛在接风宴上喝了点酒,夜里睡得沉,第二天天还没亮,外面就传来了吵闹声。 赫连诛松开阮久,自己下了地,推开窗子,往外看了一眼。 “狮子”带着“臭鼬”和“灰兔”来赔罪了,“臭鼬”的背上还背着荆条。 赫连诛笑了一下,关上窗子,披上衣裳。 然后阮久也被吵醒了:“出什么事了?” 赫连诛只道:“没事,你先吃早饭吧,我出去看看。” 赫连诛在大厅里见了三个人。 请三个人上座,上了酒水,又让侍从把“臭鼬”背在背上的荆条给取下来,帮他上药。 三人都有些惶恐,低着头不敢说话。 赫连诛笑了一下:“其实,就算昨夜你们得手了,于喀卡也无益。” “试问,鏖兀周边十来个部落、鏖兀境内,有谁知道赫连诛是大王?他们知道的都是摄政王赫连苏尔罢了,你们就算把我杀死,挂在城楼上,也没有人会认出我。” 三人齐齐抬头,忙唤了一声:“大王……” 赫连诛面上的笑意转冷:“太后和摄政王能找出无数个大王来代替我,甚至摄政王自己也可以登基,鏖兀从来都不缺大王。” 三个人终于都坐不住了,起身跪下。 “大王。” “我来喀卡,不过是陪着王后来,查一查赫连诚的一些事情,与喀卡要立新首领、要立谁为新首领无关,这一点你们大可以放心。”赫连诛道,“不过我想,以文勃首领的资历与战功,文勃不做首领,恐怕过意不去。” “臭鼬”大声表示赞同:“大王好眼光!” “我不想插手这件事情,实际上,我也没有权力插手这件事情,我只想帮王后办成他想办的事情。” 文勃道:“大王有什么吩咐尽管说,臣等一定竭尽全力。” “你是不是把从前赫连诚府上的人都扣起来了?” “是。” “那我要一个从前在赫连诚身边伺候笔墨的人,最好是他的亲信。” “臣马上去安排。” 三个人转身要走,赫连诛忽然心中一动,又道:“等一下。” 文勃回身:“大王还有什么吩咐?” “喀卡人,为什么会帮赫连诚造反?” “这……”文勃有些迟疑,“其实,许多年前,我们就觉得该即位的是赫连诚。” 赫连诛不自觉捏紧了石头的桌角:“为什么?” “因为先王确实十分宠他,从这个宅子就能看得出来。” 赫连诛忽然有点想笑。 第38章 日升月沉【一更】 赫连诛觉得, 自己根本就不该问那个问题。 如果他不问,就永远不会有人多嘴多舌地跟他提起。 就算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他也可以假装不知道, 把疑虑压进心里, 再通过一遍又一遍的强化记忆,说服自己。 偏偏他当时心思一转, 就这样问出来了。 也怪先王他做得明显,这样大的宅子,从外面看来就恢弘不凡, 只要赫连诛来了喀卡,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其实单从喀卡这个地方也可以看出来。 喀卡在鏖兀话里, 意思是狮群,骁勇善战的狮群。 喀卡还是先王收服的第一个部落, 记载着他年少时候战胜的荣光, 把这样一个富于资源和特殊意义的部落送给当时才十几岁的大儿子, 这是怎样的一种期许? 而溪原就不同了。 溪原之所以叫做溪原,不过是因为, 夏季转热时节, 西边冰山融化,汇成溪流, 溪流冲刷, 成为平原,叫做溪原。 溪原并不富裕,人民也不骁勇,更不是一个独立的部落, 不过是鏖兀一个小小的下邑。 不同的, 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赫连诛忽然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无措笼罩住了, 原先在三个年长他许多的小首领面前都举重若轻的闲适此刻荡然无存,他如今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他发现他总是惨兮兮的。 每次想要做点事情,事情成功之后,正是得意的时候,他就会被从天而降的噩耗砸中。 上回在尚京,拿到兵符之后,是这样。 这回才做成了一点事情,又是这样。 赫连诛的思绪杂乱,只有一息的时间,他却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想明白的,想不明白的,一时间全部涌进脑中,又全部同时散去。 他定了定心神,语气如常地问道:“是吗?” “是。”文勃点了点头,“这座宅邸,是许多年前先王吩咐我们建造的。建好了,赫连诚才从尚京搬过来住。” 原来是这样。 赫连诛昨日还同阮久说,是因为自己不高兴,父王把赫连诚送出尚京,送到喀卡来住。 原来不是这样。 原来是因为他的新宅邸建好了。 文勃继续道:“先王每年三月过来看他,教导他读书习武,一直到九月才离开。” 赫连诛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王九月从喀卡离开,回程的路上,顺便去溪原看看,待上一天,有时连一天也待不住,当天来,当天就走,说国事繁忙。 赫连诛苦练了一年的学问和武功,他从没看过。 每年都是这样,赫连诛一直觉得,他做了大王,也会这么忙碌。 先前赫连诛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是大王了,赫连诚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 现在他知道了,这是父王给他的偏爱和底气。 真正在宠爱中长大的人,应该像阮久一样爱撒娇、没心机、讨人喜欢,而不是像他一样,冷冰冰、阴沉沉的。 又是短短一句话的时间,赫连诛又想了许多事情。 文勃最后道:“先王不来喀卡时,各种赏赐也从来不曾断绝。” “先王是突发恶疾去世的,临去世前,曾经急召赫连诚回尚京。可是,好像赫连诚还没启程,先王就驾崩了。” “就算这样,但是这么些年,先王对赫连诚的偏爱,喀卡人都看在眼里。所以,这次赫连诚要造反时,有许多喀卡人都追随他。” “他们以为,凭先王的远见,肯定会给赫连诚铺好路,会为他留下稳操胜券的神兵利器。” “跟着赫连诚造反,原本是必胜的事情。”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赫连诛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是他自己太蠢。” 他说完这句话,就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三个人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交换了一个眼神。 “臭鼬”道:“大王不愧是大王,小小年纪就这么厉害,一点也不生气。” 文勃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闭嘴。” 这可不是一个很好的表现,十几岁的人,恐怕要在心里憋出毛病来。 赫连诛走在走廊上,看见檐下挂着的红色丝绸,只觉得恶心想吐。 他原以为他还不算太惨,就算家庭不睦,祖母和母亲都不喜欢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更是针对他,但至少,父王还是喜欢他的,只是父王很早就过世了。 现在他只想大笑一声,死得好。 得亏先王早死了。 要是真等到他和赫连诚相争那一日,先王肯定要偏心赫连诚,到时候在乱军之中,死无葬身之地的,就是他赫连诛了。 天底下没有人喜欢他,就连与他血脉最近的人都厌恶他。 先王是个“梁国通”,给自己化汉名时,自以为鏖兀显赫连天,可传千秋万代,所以改姓赫连。 他不会不知道,“诛”字在汉字里是煞气多么重的一个字,寓意多么不好的一个字,此子当诛。 赫连诚的名字就特别好,心悦诚服。 原来先王的偏好,一早就体现在名字里了。 赫连诛忍不住笑出声,又忍不住要哭出声。 赫连诛站在房门外,听见阮久和格图鲁他们在里边说笑话。 来喀卡的时候,阮久把他的小狼和小狗都带过来了,他去哪里都要带着这几个小东西。 阮久说:“这个是我,特别威风的小狼。这个是赫连诛,傻乎乎的小狗。但是米饭好像比馒头大一点,没关系,就先这样吧。” 乌兰与格图鲁想笑又不敢笑,拼命忍着,不敢漏气。 “来,‘阮久’,咬他一下。” 大约是那只小狼不太听话,阮久有点生气,拍了它一下:“轻轻地咬一下,快点,你还是不是头狼啦?” 那只小狼还不肯动,阮久朝着小狗“嗷呜”了一声:“我自己来!” 赫连诛推门进去时,阮久正双手举起小狗,张着嘴,准备咬它的耳朵。乌兰和格图鲁赶忙要拦他:“不行,不行,这个不行。” 听见房门开了,阮久被定在原地。 这可不是一个太好的见面场景。 阮久对着代表赫连诛的小狗,刚要下口。 阮久闭上嘴,“啾”地亲了一口小狗。 表示友爱。 然后转过头,若无其事地笑着道:“你回来啦。” 赫连诛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嗯。” 他回来了,原本在榻上的乌兰和格图鲁连忙爬下来,穿好鞋。 “大王还没吃早饭,要吃一点吗?” “好。” 两个人下去做事,赫连诛迟疑地踱着步子,慢慢地走到阮久那边。 阮久拉了他一把,让他坐下,然后把小狗塞到他怀里,自己看了一眼,就乐不可支。 “太像了。”阮久捏捏他的脸,“小狗。” 赫连诛像是有些生气地把小狗抛开,丢到旁边的被褥上,自己按住阮久的肩膀,像小狗打架一样,把他按倒了。 小狼和小狗滚作一团,互相舔舐对方的耳朵毛,用嘴巴拱拱对方的脖子,把还没长成的犬牙,放在对方的皮肉上磨一磨。 赫连诛也是这样做的,但是他正要在阮久的脖子上磨牙的时候,被阮久使劲推开了。 “你这个……”阮久丢了一个枕头把他打开,“坏小狗!” 赫连诛接住枕头,一言不发,再一次扑上前。 他垂着头,脑袋抵在阮久的肩上:“软啾,我好难过啊。” 他想在阮久面前坦露自己的难过,想让阮久来安慰他,但他又不想在阮久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 所以他虽然说了话,却说得小声,好像只有他自己听见了。 赫连诛抱住他,抱得很紧。 阮久不明所以,察觉到他不对劲,也抱住他:“怎么了?你要是不想当小狗,我把小狼换给你啊。” 赫连诛摇头:“我想当小狗。” 要是做小狗,就能一直跟在阮久身边,那就好了。 这时乌兰在外面敲了敲门:“大王,要吃点东西吗?” 赫连诛又摇头,阮久便朗声道:“等一下再吃。” 乌兰退走了,阮久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拍拍赫连诛的背,让他好受一些。 没多久,阮久忽然觉得衣襟湿了,他低头一看,赫连诛抱着他就没动过,不像是哭了,可他周身极度悲怆的气息,又像是哭了。 小狗哭都会发出嘤嘤的声音,赫连诛哭,倒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安安静静的。 阮久抱着他,他靠在阮久怀里。 就这样过了许久,赫连诛抬起头来,使劲抹了抹脸,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只留下微红的眼眶。 阮久看着他,看不出来他有哭过的痕迹,还有些怀疑,自己衣襟上的是不是他的口水。 阮久想了想,抿了抿唇角,按住赫连诛的脸,像双手抓住小狗一样,“啾”的一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这下赫连诛不只是眼眶红了,他整张脸都红了。 从来都是他亲阮久,这……这还是阮久第一次亲他。 太快了,他……他没做好准备!也没有体会到究竟是什么感觉。 阮久揉揉他的小卷毛,赫连诛红着脸,声若蚊呐:“再……再来一次。” 阮久动作一顿,很快就收回手。 “你想得美。”阮久朝他“哼”了一声,扭头大声喊道,“乌兰,图鲁,快进来啊,快点进来看小狗撒娇……” 赫连诛两只手捂住他的嘴,躲到他身后:“不许喊。” 怎么能把他们都喊进来?他们和你又不一样,我只是对着你撒娇。 文勃的动作很快,下午就把赫连诛要的人送过来了。 阮久要查去年梁国与喀卡战争的事情,赫连诚是喀卡的领兵人,从他开始查起,当然可以。 赫连诚要是真的与梁国那边的某位朝廷重臣有私下交往,应该会有书信往来。 先王肯定给赫连诚请过汉人老师,让他学过汉话,但赫连诚自傲得很,不肯学,汉话说得也不熟练,更别提和梁人通信了,所以一定会有一个或几个能熟练使用汉话的“梁国通”在帮他处理这些事情。 赫连诛让文勃找一个从前在赫连诚身边伺候笔墨的亲信,为的就是这个。 这个亲信还要熟悉赫连诚的府邸,赫连诚不会把书信带在身上,更不会把书信交给别人保管。照赫连诛对他的了解,他会在宅邸里做一个密室,把要紧的东西都放在里面。 赫连诚的亲信被收拾干净,丢到赫连诛面前时,低着头,不敢言语。 但赫连诛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 是熟人。 阿史那。 曾经作为使臣出使大梁的阿史那。 他双手撑开,按在地上,弓着腰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显然这几个月的牢狱生活,已经将他折磨得魂飞魄散。 文勃道:“这是尚京那边送过来的人,太后说,他是赫连诚身边的人,随我们处置。臣看了一圈,赫连诚身边的几个人里,大多是武夫,只有他看起来还文弱些,应该是伺候笔墨的。” 太后也是心狠,喀卡人本来就对赫连诚心怀怨愤,她把阿史那送回来,随他们处置,喀卡人怎么会给他好日子过? 赫连诛不说话,起身上前,在他面前停下,最后一步,微微抬脚,踩在他放在地上的手指上。 “在梁国的时候,你问我,鏖兀究竟谁是大王。现在你知道了吗?” 阿史那抖似筛糠,没等他回答,赫连诛就后撤一步,收回了脚。 “软啾。” 阮久在乌兰和格图鲁的陪伴到了。 “这就是赫连诚身边的人啊……”阮久走到他面前,才反应过来,“噢,原来是他,他安全吗?” 赫连诛道:“安全,戴着镣铐了。” “好。”阮久在他面前蹲下,问道,“那你知道赫连诚和梁国有私下往来吗?” 好直白的问题。 阿史那抬起头,嚅了嚅唇。 赫连诛给文勃使了个眼色,文勃便派“臭鼬”上前,把人给拖下去:“小王后稍候,臣先审审他。” 阮久在位置上坐下,乌兰和格图鲁倒茶的倒茶,拿点心的拿点心,把他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没多久,“臭鼬”就带着人回来了。 阿史那身上衣裳没有损坏,只是稍微脏了一些,看不出什么动刑的痕迹。 “臭鼬”道:“回小王后,他说有。” 阮久又问阿史那:“知道是谁吗?” 阿史那仍旧不答,“臭鼬”架起他的双手,又道:“王后稍候,臣再去问问……” “不知道!” 这回没等“臭鼬”把话说完,阿史那就大喊出声。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臭鼬”,跪着爬到阮久面前,摇着头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要拉住阮久的衣摆,被赫连诛一脚踹开了。 阮久又问:“那你知道有书信吗?或者其他什么证据?” 阿史那忙道:“有,我也写过几封信。” “你知道东西都放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我想一想……” 阿史那想了想,想的时间太长了,“臭鼬”捏了捏拳头,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又朝他“嗯”了一声。 阿史那连忙道:“我……我知道,这里有个密室,可能在密室里。” “臭鼬”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走。” 出了大厅,走廊尽头是阮久与赫连诛之前去过的那个房间里。 以正中的椅子为界,左边是书架,右边是各种武器。 阿史那拖着手上脚上的锁链,动作迅速,生怕被“臭鼬”抓住。他几乎是扑到右边的武器架子上。 他从箭囊里拿出一枝箭矢,墙上有一个青铜的兽首,他将箭头插进兽首的左眼,试着转动几圈,然后推了推墙。 没能推动。 他咽了口唾沫,回头道:“我只是无意间看赫连诚弄过,不太清楚,再等一下,我再看看。” “臭鼬”等不及了,上前将他挤开:“闪开。” 他拧了拧箭矢,没两下就把箭矢给折断了。 “没用。”他将断箭丢开,使劲推了推门,发现推不动之后,后退两步,猛地撞了一下墙。 阮久看了看格图鲁:“你去。” 格图鲁只能领命上前,将“臭鼬”推开:“我来。” 格图鲁高高大大的,按着“臭鼬”,倒真像是抓着一只小臭鼬。 他后撤两步,冲上前,直接将墙上的兽首撞掉了,兽首一掉,墙面晃动了两下,也就能够推开了。 阿史那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 这是人吗? 格图鲁抓着他的衣领,把他给拽过来:“你先进。” 自己在后面护着阮久:“王后小心。” 不同于寻常的密室,赫连诚的密室都是金碧辉煌的。 金砖铺地,宝石照明,这不像是一个密室,更像是一个隐藏的宫殿。 阿史那胆战心惊地走在最前面,生怕一脚踩中什么机关,自己死无全尸。 但赫连诚明显没有这样的心计,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奢侈的密室。 他又害怕在这里找不到阮久要的东西,自己再说不出别的线索来,免不了又被那个匡律一顿打。 金砖铺就的走廊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灵堂。 四处挂着白绸,正中一个供案,供案前一尊龙椅,龙椅上摆着一个灵牌。 案上贡品早已经腐烂,点心水果都发了臭,只有酒水历久弥香。香烛早已经燃尽,许久没有更换,落了灰。 两边是十来个石雕的人像,应当是给亡者的陪葬。 乌兰找了块白布,把烂了的东西包好,丢出去。 赫连诛上前看了一眼。 灵牌上写的是先王的名字,赫连诚倒是孝顺。 赫连诛只看了一眼,便转回头。 阿史那比他们还急,已经在各处翻找了。他可不想被那个高大得不像人的格图鲁打一下。 但是他翻遍了供案,都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于是他又跑到墙边去,敲敲墙壁,看有没有其他的密室。 很可惜,也没有。 他有些着急了,正巧这时,“臭鼬”问了他一声:“你在干嘛?” 阿史那被吓得一激灵,一转身,就撞倒了边上的人像。 那人像摔在地上,竟然摔得粉碎。 原来是陶俑,不是石雕的。 陶俑摔碎,摔出几根白骨。 乌兰眼疾手快地捂住阮久的眼睛,阮久来不及推开,只听见文勃道:“是人的骨头,赫连诚简直是丧心病狂,把人的骨头放进陶俑里。” 赫连诛冷笑一声。 他们一向父慈子孝。 随后阿史那忽然大喊道:“这里!这里!书信都在这里!” 阮久推开乌兰的手,这才看见,每个陶俑底下都有一个四方的基座。 那个基座可不太符合赫连诚的性格,不是金的,也不是宝石镶嵌的,只是普通的陶制底座。 基座里面,就是一叠一叠的书信。 阮久过去看了看,是赫连诚这些年来,和一些官员的通信,还有他收受钱财的账本。 这时其余人将十来个陶俑搬下来,检查底座,只有一些底座里藏着书信,甚至还有一块鏖兀大王的仿制印章。 赫连诚大概以为,他的好父亲会一直帮他守护好这些东西。 书信都在这里了,和梁国的通信还要回去筛选。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结束了,有些不可思议。 阮久让乌兰和格图鲁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好,就准备回去了。 阿史那看了看其余众人,也就阮久是最好说话的,他喊了一声“小公子”,就要扑到阮久那边去。 然后被格图鲁一手肘打飞出去。 “离远点。” 阿史那摔在那堆碎陶片上,强撑着爬起来:“小公子,小公子,咱们在梁国,我可是……” 赫连诛看了一眼格图鲁,格图鲁这时候的反应倒是不慢,马上拉着阮久出去了。 “小公子咱们走,大王还有事情要问他,咱们先回去。” 谁跟他在梁国?要不要脸? 格图鲁心道,王后在梁国见到的第一个鏖兀人是我!当然除了大王。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但是抵不过格图鲁拉他,再加上这个密室实在是有些诡异,他也不想多待。 于是他对赫连诛说了一句:“那你快点。” 赫连诛调整好表情,朝他点头:“好。” 阮久被带走了,赫连诛原本无意与阿史那纠缠,想着东西找到了,就让文勃把人带回去了,偏偏阿史那自己要撞上去找死。 他一脚踹在阿史那的腿上,直把他踹得跪在地上。 “带下去处死。” 他语气平静,说完就要走。 阿史那整个人都一懵,万万想不到,自己伏低做小这么久,非但没换来个宽大处理,反倒给自己定了死期。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这时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站起来就朝赫连诛喊道:“你有什么好得意的?爹不疼娘不爱,王后还是抢来的……” 赫连诛加快脚步,走出密室。 阿史那以为他被自己戳中了痛脚,愈发得意,继续大声喊道:“你对梁国的事情这么上心做什么?自己管不了鏖兀的事情,所以来管梁国?” “梁国……他迟早要回梁国的,陪着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在这里玩国王王后的过家家吗?” 文勃与“臭鼬”看了对方一眼,大王临走之前也没有再下命令,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臭鼬”把阿史那按在地上,要把他带下去处死。 阿史那疯了似的挣扎,嘴里仍旧不干不净的。 两个人勉强把他按住,赫连诛就回来了。 他出去挑了件趁手的兵器。 最后只拿了一根长棍。 赫连诚的东西。 赫连诛掂了掂长棍,反手一挥,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阿史那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喊是喊不出了,只能小声地哼哼。 “你们都先出去。”赫连诛拿着长棍的手动也不动,“把他留下。” “是。” 文勃与“臭鼬”相携离开。 “臭鼬”低声道:“那一棍子力气真是大了,怕是连脊柱骨头都打碎了,连我都不一定有。” 文勃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让他不要乱说话。 密室中只剩下赫连诛与阿史那两人,阿史那趴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赫连诛拿着棍子,走向他,他恐惧地往里面缩了缩。 但是赫连诛已经不想打他了。 他绕过阿史那,一甩棍子,将一个陶俑打得粉碎。 他们找书信的时候,是把陶俑好好的搬下来找的,赫连诛一棍子甩过去,一个陶俑应声粉碎。 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甩了不知道多少棍,终于将所有的陶俑全部打碎。 碎陶片与白骨铺了一地,掩盖掉原本的金砖地面。 赫连诛走到供案前,双手持棍一挥,落下时,供案也变成了两半。 供案也碎了,他最后抬头看向面前的龙椅,还有龙椅上的灵牌。 他在砸东西的时候,阿史那就在趁机往外爬。 这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不,阿史那攥紧了一片碎陶片,用痛觉让自己清醒。 他总不会连自己父亲的牌位都要打碎吧? 弑父,这等同于弑父了。 这个念头才在阿史那心头闪过一瞬,赫连诛就用长棍一挑灵牌,将灵牌挑飞道空中,在半空中将它击得粉碎。 碎片落在地上,和陶片骨头混在一起,看也看不见了。 阿史那被他大胆放肆的行为吓得说不出话,“啊啊”了两声,加紧速度往外爬。 赫连诛也不管他,丢开长棍,走向龙椅。 他在坐北朝南的位置上坐下,仰头看见对面彩色的壁画。 日升月沉,星辰轮转。山川纵横,河流奔腾。 第39章 火光燃起【二更】 狭长的走廊上, 一道蜿蜒的血迹从密室里延伸出来。 阿史那用手指卡在地上金砖的缝隙中,慢慢地向前挪。 赫连诛疯了,那个小小年纪的大王疯掉了。 他也要被吓疯了, 他也要被…… 阿史那抬头看了一眼, 还有一大半的距离,还有一大段路程他才能爬出去。 希望文勃和匡律还没有走远。 他宁愿和他们待在一起, 也不想和赫连诛待在一起了。 他太可怕了,太凶残了。 阿史那往前爬了一步,伸出右手, 卡在地缝之中,没等他往前挪, 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敲击墙壁的巨响。 阿史那回头看去,只见赫连诛就站在他身后, 拿着长棍, 隐在阴暗里的表情, 阴森得不像是人能有的表情。 赫连诛见他看过来,又举起手里的长棍, 敲了一下墙面。 一时间, 狭小空旷的走廊里,都回荡着这两声巨响的回音。 阿史那惨叫一声, 连忙往前爬。 赫连诛紧跟在他身后, 顺着脚下的血迹往前走。他每敲一下,阿史那就往前爬一步。 像放羊一样。 阿史那爬到后面,涕泗横流,几乎要崩溃了。 他想让赫连诛给他一个痛快, 但是看见出口就在前面, 越来越近, 他又有些动摇。说不定,说不定只要他爬到出口,赫连诛就会饶他一命呢? 怀着这样纠结的心情,阿史那往前爬了一步又一步,到出口时,他松了口气。 爬不动了,赫连诛再打他他也不爬了。 而赫连诛似乎是放过他了,抬脚从他身上跨过去。 这半个房间放满了兵器,赫连诛先走到刀架边,拿起一柄刀,将刀抽出鞘半寸,只是看了看刀锋,就收刀入鞘,重新放回去了。 他如此看了其他几种兵器,最后拿起摆在正中的一柄长弓。 他第一次来这里时,就拿起这把长弓看了。 长弓尾端有一个狼首的标记,是鏖兀大王的标记。 当然不会是他,是先王。 先王给最爱的大儿子做了一把弓。或许做了很多把,这是其中一把。 赫连诛一把也没有。因为他练武练得勤,力气长得快,每年都要拉断好几把弓。 如果给他做,很浪费。 赫连诛笑了一下,掂了一下手里的长弓,很轻。 不过木弓表面很光滑,应该是赫连诚拿在手里把玩过很多次,说不定从前的每年三月到九月,先王就是用这把长弓教导大儿子射箭的。 赫连诛又走到箭囊旁边,抽出一枝金箭。 搭弓射箭,对准阿史那。 阿史那哀叫一声,只能伏在地上发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闭上眼睛,没等到箭矢穿过身体的疼痛感,只等来了轻轻的咔嚓一声。 赫连诛力气太大,把手里的长弓给拉断了。 那长弓断掉之后,才显露出它本来的模样。 它是中空的,一张帛书被卷得很小很小,藏在长弓之中。 如今长弓断了,帛书晃了两下,悠悠落地。 阿史那不知道要不要动,他抬头去看赫连诛,赫连诛面无表情,似乎是默许了,再沉默了一会儿,阿史那才敢伸手去拿。 他两三眼扫过帛书上的文字,最后却只能一声惊叫:“啊!” 赫连诛伸手把东西从他手里抢过来,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头一句话是,阿诚我儿。 接下来是,你拉开这把弓时,应当已经十八岁了。 赫连诛勾起唇角,讽刺地笑着。 原来是先王留给大儿子的惊喜。 不过赫连诚好像不太能体会先王的“良苦用心”,先王希望他成长为文武双全、十八岁就能拉断这把弓的君主。 偏偏赫连诚把这把弓看做是父亲的遗物,保护得完好无损,至死也没有发现这个东西。 赫连诛继续往下看去—— 届时或许我早已经去世,或许我仍…… 赫连诛懒得再看他们父子情深,直接跳到最后几句—— 此书可做传位诏书用,你凭此书,扫平一切阻碍。你是草原的主人,鏖兀人天生就是草原的主人。 先王未免自视过高,未免太瞧得起他这个儿子了。 不过,倘若赫连诚能够发现这个东西,或许还会多几分胜算。 赫连诛将帛书揉成一团,攥在手心,最后丢在阿史那面前。 阿史那捡起帛书,再看了两三遍,才终于反应过来。 “你……你……” 先王对赫连诚的偏爱已经昭然若揭,这就证明他阿史那一开始就没有跟错人,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是你……为什么那封传位诏书上写的是你……” 赫连诛丢开断掉的弓箭,走到正中的圈椅上,坐了上去。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镇纸,捏在手里,用力得像要把石镇纸的棱角磨平。 为什么呢? 赫连诛沉吟许久,最后低声回答:“尚京城里的传位诏书,是我自己写的。” 他的声音低沉沉的,像一条毒蛇,在地上滑动爬行,冰冷冷的,最后钻进阿史那的耳朵里。 阿史那一激灵:“你……你当时才……” 他当时才八岁,怎么会有这样的心计?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手段去篡改传位诏书? 赫连诛理所当然道:“是啊,正因为我当时才八岁,所以才看不出先王到底属意谁。我一直以为,他很喜欢我,我也一直以让他以我为豪为目标。” “我会模仿他的笔迹,不是很难。” “他的病来得突然,当时是我在他身边侍疾,他可能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了,让我拿笔墨给他,他要写点东西。” 赫连诛的声音极其冷静,仿佛他只是在闲聊,在讲述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故事。 “我把纸笔递到他手边,我很快就看见了,他在写的是传位诏书。” “传位,还能传给谁呢?当然就是我了。” “我当时都准备谢恩了,我还想在他床前发誓,我一定会把鏖兀发扬光大的。” “不过很不巧的是,我还没来得及跪下,他在接位人的名字的时候,就没力气了。他试了两次,都没能把手抬起来,于是把笔丢到一边,准备歇一会儿再写。” “不过他这一歇,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我是个孝顺儿子,那时候还是。”赫连诛笑了一下,漆黑的眼睛里都是笑意,“所以我接过他的笔,帮他把传位诏书补全了。” “写的是我的名字。” “后来太皇太后与太后、摄政王相争,用的就是我这份诏书。他们都没看出来,这封诏书是我写的。” “现在想起来,我无比庆幸。” “我成全了我自己。” 赫连诛大笑。 阿史那听得这个诡异古怪、却又合情合理的故事。 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在父王的尸体旁边,写下了自己的传位诏书。 只听赫连诛又道:“我写完诏书的时候,把笔放下,抬起头,他就歪着脑袋,躺在床上,那样睁着眼睛看着我。” “和赫连诚一模一样的浅色眼睛。” 赫连诛又笑:“我还对他说:‘父王,你放心,我已经长大了。’” “现在想起来,他那种眼神确实不像是欣慰的眼神。不过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帮他分担鏖兀政事了。” 天色渐渐暗了,阿史那看着他的脸,只觉得扭曲可怖。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因为天更暗了,还是自己没了力气,快要死了,阿史那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楚了。 赫连诛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阿史那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阿史那喃喃说:“你这个魔鬼,你这个魔鬼……” “魔鬼”嫌恶地提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了。 这时阮久正在房里看刚刚发现的书信,他暂时还没有看见梁国来的书信。 格图鲁从外面进来:“王后,大王说晚上换个地方住,不在这里住了。” 阮久原本觉得奇怪,后面转念一想,这里是赫连诚的宅子,赫连诛不太喜欢这里也情有可原。 格图鲁帮他收拾东西:“驿馆那边已经在整理了,很快就能整理好,我们现在收拾东西过去,就可以吃晚饭了。” “好。”阮久把桌上的书信都收起来。 阮久带的东西不多,除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就是三只小动物。 格图鲁背着包袱,乌兰拿着书信,阮久牵着小狼和小狗,他们出去时,赫连诛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你背着弓箭做什么?”阮久疑惑道,“要出去打猎?” “没有,做一点事情。”赫连诛道,“你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吧?我们不能再回来拿东西了。” 阮久拍拍格图鲁背上的包袱,再拍拍开饭:“都拿好了。” “那好,你先上马车,我等一下就过去。” 阮久点点头:“好。” 乌兰和格图鲁护送着他上了马车,阮久从始至终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钟楼上,悬挂着一个人。 阿史那被堵着嘴、捆着双手,吊在最高处的钟楼上。他早已经没有了生气,只是赫连诛怕他惊动阮久,才让人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赫连诛看着阮久的马车出了街道,便取下挂在身上的弓箭,双手平举,将箭矢搭在弓弦上,再慢慢抬高。 嗖的一声,第一箭被射出。 正中府邸牌匾正中,赫连二字的牌匾。 又是嗖的一声,第二箭。 正中吊着阿史那的麻绳,麻绳断开,阿史那就那样掉了进去。 然后是第三箭。 他已经搭好了第三箭,却迟迟不发。 直到扛着空火油罐的随从回来复命:“大王,都浇上了。” 于是他随手扯开一截衣袖,用衣袖布料蘸了蘸罐子里剩余的火油,缠在第三支箭上。 点上火。 第三支箭在空中划出一道流星似的光芒。 赫连诛目送着它离开,还没等到箭矢落地,火光燃起,他就听见一句。 “你在干嘛?” 赫连诛转头,看见阮久,赶快把弓往身后藏了藏。 他抿了抿唇:“没……没干嘛。” 也就是在杀人放火而已。 第40章 要长高啦 阮久原本都抱着小狼和小狗上马车了, 马车驶出街道的时候,阮久在马车里看见有人在围墙边倒火油,还有人在挖沟渠。 阮久觉得不太对劲, 叫停马车, 准备回去看看。 他回头的时候,赫连诛已经把吊在高处的阿史那打落了, 所以他没有看见赫连诛杀人。 这是赫连诛唯一的庆幸。 阮久抱着眼睛湿漉漉的小狗,自己睁得圆圆的眼睛也有几分探究:“你在干嘛?” 赫连诛面对着他,下意识把长弓藏到身后, 两只手握着。 只听见“咔嚓”一声,站在赫连诛身后的文勃与“臭鼬”瞪大双眼, 交换了一个极其震惊的眼神。 赫连诛把刚刚拗断的长弓从身后拿出来:“断了,不是我射的箭。” 阮久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问:“我的眼睛漂亮吗?” 赫连诛眨了眨眼睛, 抬头望进他眼里, 然后羞涩地点了点头:“嗯,漂亮。” 阮久无情道:“它又不是玻璃珠子。” 赫连诛哽住。 这时第三支带着火焰的箭矢落在赫连诚的房子里面, 借着火油, 火势很快开始蔓延。 赫连诛听见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只转头看了一眼, 火光已经蔓延到了门前, 他提前让手下人在宅院周围挖了一条防止火势蔓延的沟渠,火烧不过来,但火焰窜的很高,烤得身上很热。 赫连诛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 然后一步跨上前, 一把抱住阮久和他怀里的狗, 抱稳了就跑。 “走吧。” 用最直截了当的方法逃避问题。 赫连诛转身的时候,一声巨响,宅院正中的牌匾被火舌舔舐,轰然落地,在火光里扬起一阵烟尘。 赫连诛没有回头,他抱着阮久跑还来不及呢。 谁还管身后有什么东西? 阮久倒是看见了,但他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同文勃和“臭鼬”对上目光,他们两个震惊又敬佩地目送大王扛着王后离开,像围观土匪当街绑架、不敢出手的围观路人。 阮久觉得有点丢脸,使劲拍了两下赫连诛的肩:“放我下来。” 赫连诛当然不肯,阮久要捏他的耳朵,他反倒扭过头去,要亲亲阮久的手。 就这样扛着人一路跑,到了马车那边。 赫连诛把阮久和三只小动物塞进马车里,然后自己也上了马车,把三只小动物赶到一边去,自己和阮久挨在一起坐着。 他乖巧地把双腿并拢,双手放在双腿上,笑着唤了一声:“软啾。” 阮久看了他一眼:“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赫连诛朝他笑了一下,“放火啊。” 他这么爽快地就承认了,也不把这件事情放在眼里的样子。 阮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赫连诛抱住他,小狗似的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脸。 “只是放了把火嘛,反正你要拿的东西已经拿到了,赫连诚又已经死掉了,他那个宅子留在那里也太占地方了,烧了给别人建房子住。”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但阮久知道,他肯定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才烧房子的。 他也不是同情赫连诚,赫连诚这种人死有余辜,留着房子也没用。他只是有一点担心赫连诛,赫连诛的状态可不是太好。 阮久也不多问,只道:“好吧,那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要烧到别人家。” “这只能算是一点点小小的坏事,没关系的,我人还是很好的。” 赫连诛笑了一下,坚持不懈地用脸蹭蹭他。那三只小狗和小狼也钻到阮久脚边,一边蹭他,一边晃着尾巴。 阮久被他们挤到角落里。 被狗淹没,不知所措,只能躺平任蹭。 最后阮久实在是受不了了,拽了一下赫连诛的卷卷长毛,把他从自己身上拉开。 “你也是大狗吗?” “是呀。”赫连诛理直气壮。 正巧这时,马车停了,乌兰在外面道:“大王、王后,到了。” 阮久把小狗塞到赫连诛怀里:“抱好你的娃,走了。” 喀卡的驿馆早在赫连诛要来之前就收拾好了,这时候他们再搬进去住也正好。 稍微收拾一下,就能吃晚饭了。 吃过晚饭,阮久和两个后妃围坐在火炉边。 驿馆的墙不比赫连诚的房子的墙厚,会透冷风,喀卡又在最北边,只是秋天就已经很冷了。 阮久翻看着从密室里找到的书信,但是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信封上又多是地名人名,他看久了就眼花。 他揉了揉眼睛,抬起头,看见格图鲁正往火炉里添柴,乌兰正剥给他瓜子。 岁月静好,阮久满意地低下头,继续看信。 又过了一会儿,乌兰道:“王后等会儿再看吧,先休息一会儿。” “好。”阮久放下书信,抓起一把瓜子仁,倒进嘴里。 阮久嚼着瓜子,转身从行李包裹里拿出一副纸牌。 “来,打牌。” 这几个月,阮久和两个“后妃”都磨合得差不多了,他们已经是十分默契的牌友了。 听他这么说,两个“后妃”都放下手中的东西,准备陪他玩两把。 阮久一边洗牌,一边道:“我们总是这样干玩,没什么意思,加两个赌注好不好?” 格图鲁道:“阮老爷和大王都有钱,王后也有钱,可是格图鲁穷得很,格图鲁还要攒钱娶媳妇呢。” 阮久语调上扬,“嗯”了一声:“你已经是我的后妃了,你怎么还想着娶媳妇?不行!我不同意!” 格图鲁的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最后轻轻地推了他一把:“王后讨厌死了。” 阮久盘着腿没坐稳,险些被他推倒,稳住之后,就把洗好的纸牌递给乌兰,让他发牌,自己又站起来,跑到行李那里,翻出笔墨:“我是王后,我说了算。” 他研开墨,用笔尖蘸了一点,在自己的手背上画出一道:“这个可以,赢的人在输的人脸上画画,一局只能画一笔。” 乌兰低头发牌,悠悠道:“那格图鲁可占便宜了。” 阮久和格图鲁同时:“啊?” “他本来就生得黑,抹上墨也看不出来。” 阮久一愣,随后“扑哧”一声笑了,格图鲁试图辩解,但是憋红了脸,好像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我……也不是……这……” 阮久怜惜地抚了抚他的脑袋:“这位爱妃,不要难过,其实还是能看出来的……” 格图鲁有被安慰到一点。 “因为现在你的脸很红很红。” 格图鲁气愤捶地:“我不玩了!” “好好好。”阮久连忙拉住他,“不黑不黑,我们图鲁一点都不黑,来嘛。” 正好这时候牌也发好了,三个人拿起纸牌,开始整理自己手上的纸牌。 阮久一边手上调整纸牌的顺序,一边蹙眉叹气:“完了,要输了,第一把就是这样的。” 如果这时候,他永安城的朋友们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无情地嘲讽他。 “不用管他,他就是这样的,刚开局哭着喊着说手气不好,不玩了,最后赢的人肯定是他。” 阮久的套路,永安城里的牌友们都知道,只是阮久从来不改。 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要输的,真不是故意的。 乌兰和格图鲁不知道他的套路,刚开始还傻乎乎地安慰他。 乌兰道:“王后放心,臣妾不会逾越的。” “俺也一样。” “臣妾肯定给王后画得很好看。” “俺也一样。” 阮久第一次在格图鲁略显敷衍的附和中,听出一点坚定认真的意味。 然后他们两个就掉进了牌场老手阮久的“陷阱”里。 比往常还快,就结束了一局,阮久一手按住乌兰的脸,一手提笔沾墨:“不要乱动啊。” 就这样过了两三局,两个“后妃”才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是被骗了。 不知道第几次,两个人被阮久按着画脸的时候。 阮久一边画,一边叹:“唉,赢得我都不想再赢了,你们脸上都画满了,都没地方画……”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乌兰忽然喊了一声“格图鲁”,格图鲁迅速飞扑上前,趁阮久不备,把阮久给按住。乌兰则从阮久手里拿过笔,重新蘸了蘸墨。 阮久使劲蹬腿:“不可以!你们是我的后妃!” 格图鲁毫不费力的模样,只是架着他的双臂,就把他给制住了。铁钳似的,挣都挣不脱。 乌兰蘸好了墨,又捏住他的下巴,笑着道:“王后别乱动,画歪了就不好看了。” 阮久倒是安静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 画的好看有什么用?他根本不想被画。 他挣扎无果,有些冰凉凉的笔尖贴到脸上的时候,他也垂着眼睛去看,不过肯定是看不见的。 “我给王后画个猫胡子,王后是只小猫……” “不是!”阮久大声反驳,然后被乌兰捏住嘴,“呜”的一声,倒像是“喵”。 赫连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门扇吱嘎一声响,乌兰和格图鲁同时松开阮久。 “大王。” 阮久也回头看去,他左边脸上有三道猫胡子,右边脸上才画了一道半。 这时候赫连诛进来了,乌兰哪里还敢再画下去?画了一半就丢开笔了。 阮久瘪了瘪嘴,就要上前告状:“小猪,他们两个都不听我的话……” 他走到赫连诛面前,赫连诛却用拇指指腹按了按他的“胡子”。 “怎么没画完?” 阮久哽住。 乌兰立即把笔双手奉上:“大王请。” 赫连诛把剩下的猫胡子都补全了,看着炸毛的阮久,眼里都是笑意。 “可爱,好看。” 阮久气得要跳起来,他转身向回,跑回去,“啪啪”两声,把双手按在砚台上,蘸了满手的墨汁。 先给格图鲁和乌兰一人来了“一巴掌”,然后举着手去追赫连诛,把木质的地板踩得咚咚响。 “你们鏖兀人都讨厌死了!” 文勃盛情,招待得很好,留他们在喀卡住了好几天。 但是冬天马上就要到了,他们得在第一场大雪之前赶回溪原。 这天早晨,乌兰捧着热水进来,喊阮久起床。 “王后,该起来了,今天我们要回去了。” 阮久把脸埋在被子里,鼻音很重地应了一声:“……嗯。” 照顾他的起居这么久,乌兰也算是了解他了。应是应了,但肯定是不会起来的,说不准他连别人说什么都没听清楚,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若是往常,就让他继续睡了,爱睡多久睡多久,但是今天不行。 于是乌兰又温声道:“王后,快起来吧,再不起来就要耽搁时间了。” “嗯。”阮久又是这样应了一声。 乌兰伸出手,试了试他的额头:“王后是不是病了?怎么最近都懒懒的?” “嗯。” “嗯什么?王后没有生病,快点起来吧。” 在乌兰不间断的温柔催促下,阮久终于闭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了。 乌兰给他擦手擦脸,好让他清醒一点。 阮久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是坐着也在睡觉。 过了好久,阮久才睁开眼睛,他垂着眼睛,还是很疲倦的模样:“乌兰,我最近总是觉得身上难受。” 乌兰警惕起来:“王后哪里难受?” “身上很酸,睡觉起来也很酸。我总是做梦,梦见自己踩空掉下悬崖,然后惊醒过来。有的时候睡着睡着,腿还会抽筋。”阮久懒懒的,“昨天晚上,赫连诛帮我揉了好久。” 乌兰了然,摸摸他的头发,笑着道:“那是王后在长高了。” 阮久眼睛一亮,瞬间清醒过来:“真的吗?!” “真的。”乌兰道,“等过了年,王后就十七岁了,肯定该长高了。我回去就让他们给王后熬骨头汤喝。” “哇!”天降惊喜,阮久高兴得困意全消,“那我肯定不会让赫连诛超过我的吧?喝骨头汤有用吗?每天要喝几碗啊?” 乌兰失笑:“王后不如直接抱着骨头啃吧。” 阮久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这也是个好办法。” “行了,王后快起来吧。今天是个好天气,要启程回溪原了。” “好。”阮久高高兴兴地跳下床,套上衣裳,喜滋滋道,“等长高了,就又可以做新衣裳了,赫连诛也就不能动不动就把我抱起来了。” 但他很快又忧愁起来:“要是像格图鲁一样,长得那么高也不太好,要是一长就停不下来该怎么办?” 真是甜蜜的烦恼。 瓮达城城门前,与来时一般,三个小首领站成一排,恭送大王与王后。 文勃道:“大王与王后光临,喀卡族人不胜荣幸,招待不周,还请大王、王后见谅。” 阮久摆着手说“不会”,赫连诛道:“太后的使臣马上就会到了,我不想和他撞上,所以就先走了。喀卡首领的事情不用担心,照我说的做,太后会册立你做下一任喀卡首领的。” 文勃躬身行礼:“那就先谢过大王了。” 赫连诛颔首,文勃直起身子,左手仍然按在胸前,正色道:“喀卡人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 “那就好。” 说了几句话,赫连诛就带着阮久转身离开。 阮久问:“什么承诺?” “软啾。”赫连诛拍拍手,“你连‘承诺’的鏖兀话都听得懂了耶。” “那当然,我一直有在学……” 阮久回神,两个人上了马车。 “不要扯开话题,到底是什么承诺?” 赫连诛笑了一下:“我帮文勃当上喀卡首领,文勃承诺我,倘若日后我与旁人起了冲突,他会第一个率领喀卡人赶到救援。” “你……你会和谁起冲突?” “为了以防万一而已,万一还有一个赫连诚要造反呢?”赫连诛捏捏他的小腿,“你的腿好一些了吗?为什么你最近总是抽筋?” “因为我要长高啦!” 阮久大声宣布这个喜讯。 “肯定会比你还高哦。”阮久得意得尾巴一甩一甩。 “恭喜你!软啾!” 赫连诛的反应和他一样高兴,阮久说着“谢谢谢谢,过奖过奖”,就和他拥抱了一下。 两个人大笑出声。 赫连诛打开马车里的暗格,拿出被褥和枕头:“你昨天晚上都没怎么睡,现在赶快睡一会儿,睡不好会长不高的。” 阮久深以为然,于是脱了鞋,准备在马车上睡一会儿。 马车很大,座位再拖出来,完全足够阮久蜷着腿睡觉。 他盖着被子,侧身躺着,闭上眼睛酝酿睡意。赫连诛就坐在他身边,用手揽着他,防止他从座位上摔下去。 西北的冬天来得又急又猛,他们来的时候,还是秋天,牧草枯黄,但还有生机。过了十几天,回去的时候,已经快要入冬了。 牧草完全枯萎,动物全部冬眠,原本凉爽的秋风,也变成肃杀的寒风了。 这驾马车是文勃特意给他们准备的,不是挂帘子的,而是推拉木门的,门窗都卡得很严实,可以把冷风挡在外面。 同样也可以把各种吵杂的声音都挡在外面。 马车封闭,一时间,赫连诛耳边就只有阮久浅浅的呼吸声。 阮久睡着,不能陪他玩,他也不觉得无聊。他光是看着阮久,时不时戳戳阮久的脸,就觉得有意思。 天底下什么事情都比不过阮久。 他的动作又轻又柔,就那样戳一下就跑,阮久还以为是什么虫子咬他,不耐烦地挥手要赶走它,赫连诛最后戳了他一下,也就不敢再动了。 又过了一会儿,阮久彻底睡熟了。 赫连诛看着他的脸,漂亮却安静,和他平时说说笑笑、吵吵闹闹的模样一点都不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搬起阮久的脑袋,把他枕着的枕头拿走,自己坐过去,让阮久枕在他的腿上。 就这样坐了一路。 阮久被惊醒的时候,赫连诛正要把他抱下马车。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揉了揉眼睛,懵懂地问:“怎么了?” “变天了,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们先在驿馆里待一会儿,看看接下来的天气怎么样。” 阮久抬头看去,天色果然比刚出发的时候暗了不少,阴云倾颓,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他晃了晃脚:“你要不要先放我下来?” “不用了。”赫连诛一边说着,一边抱着他往驿馆里走去,“抱都抱了,放下来反而麻烦。” 阮久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永远用不完似的。 他们在喀卡与溪原之间的小城里落了脚,这个小城比溪原还要落后些,驿馆也十分破旧。 乌兰找了个最好的房间,把他们自己带来的东西摆进去,看起来才好一些。 阮久倒不太在乎这些,他觉得很新奇。 大厅里土堆的烤火炉子,上面还能烤肉,特别厉害的样子。 还有这个破旧驿馆里独有的抓野狍子的机关,他从来没见过。他已经在机关旁边守了一个下午了,就等着一只傻狍子掉进去。 这天晚上,一行人围着火炉吃晚饭。吃完晚饭就烤火,火上温着酒,鏖兀人喜欢唱歌,他们就围在火炉旁边喝酒唱歌。 一直到了很晚的时候,所有人身上都暖和了,才各自回房去睡觉。 阮久不会喝酒,只是用手指从赫连诛的酒杯里蘸了一点,就辣得眼泪都出来了,缓了好半晌才缓过来。 鏖兀的酒又辣又烈,十分冲鼻子,就算他只喝了一滴,但他还是昏昏沉沉的,爬上楼、扑到床上就睡了。 半夜的时候,他隐约听见赫连诛对他说:“软啾,下雪了,你要不要起来看?” 那时候阮久睡得正香,怎么会起来看什么初雪?一巴掌就把赫连诛给推开了。 然后赫连诛怕下了雪会更冷,就给他加了一床被子,又抱着他睡。 两床被子、一床羊毛毯子,着实有些太重了,再加上赫连诛还抱着他,阮久睡到后半夜,只觉得自己被一团热气包围,喘不过气来,逃也逃不脱,那团热气总是追着他,害得他出了一身的汗。 也是在这时候,他做了个梦。 梦境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有个人亲了他一口,不是赫连诛之前那样,亲脸颊或者额头,这回亲的是—— 嘴。 阮久被吓了一跳,挣扎了一下,又被大山一样的被子给压回去,压回去亲。 反反复复,到最后,阮久的脑子就运转不动了,他混混沌沌、晕晕乎乎的,被梦里的人摆布。 阮久从梦中惊醒,忽然全身僵直,不敢乱动。 然后赫连诛也醒了,他低头往被子里看了看:“软啾,怎么回事……” 阮久再不懂,这时候也应该懂了。 他一把把赫连诛给推下床:“你先出去,我……你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赫连诛还是懵懵懂懂的,披上衣服,阮久让他出去,他就出去:“那我出去了,软啾,你有事情可以……” “我没事情!” 赫连诛走到一半,阮久又对他道:“端一盆水进来,我要洗衣裳。” “好。” “不许让别人知道!” “……好。” 阮久靠在枕头上,狠狠地用脑袋砸了两下枕头。 这时,他好久之前,随便翻开娘亲给他的画册,随意瞥见的其中一页,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慢慢清晰。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做的梦,就是这个场景,梦里的人对他做的事情,就是这种事情。 阮久羞愤欲死,抓起枕头,把自己的脑袋压在下面。 他不想长大了!也不想长高了!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赫连诛端着一盆水进来的时候,阮久正假装自己已经死了,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唤了一声:“软啾?” 阮久裹着被子坐起来,他一言不发,眼中燃着怒火,愤愤地看着赫连诛。 赫连诛不明就里,放下水盆,摸了摸鼻尖:“软啾,我还要出去吗?” 阮久心道,他得和赫连诛分开睡了! 第41章 分床睡觉【一更】 赫连诛不明白阮久为什么会这样, 气恼又害羞,无奈又可怜,还有点不知所措、慌里慌张的。 “你不许看我!”阮久伸出手, 似乎是要挡住他的眼睛, 后来发现自己的手不够长,够不到他, 就反手用胳膊把自己的脸给挡住了,“你出去。” 赫连诛从没见过阮久这副模样,一只软啾啾使劲把自己的脑袋埋进稻草窝里, 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 他只知道昨天晚上,阮久好像睡得不□□稳, 哼哼唧唧的,总是在乱动。但他明明很有耐心地拍拍阮久的背, 把他重新哄睡着了啊。 世界未解之谜, 阮久到底为什么生气? 赫连诛将装着热水的木盆放下:“那我先出去了, 你自己可以……” “我自己可以。”阮久还是捂着脸不肯看他,为了快点把他给哄出去, 不知不觉带了点撒娇的语气, “你先出去嘛,求你了!” 他这样说话, 赫连诛就顶不住了, 他转身要走,最后忍不住回头多说了一句:“那我先出去,你有事情再就喊我。” 阮久使劲点头:“知道了。” 赫连诛拉开木门,门关上的瞬间, 他听见阮久闷闷的、带着一点祈求的声音:“不许告诉别人。” “好。”赫连诛应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阮久为什么这样, 但他很喜欢这样的阮久, 喜欢阮久这样跟他说话。 可爱极了! 赫连诛怀着愉悦的心情,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下楼,想着阮久今天早晨应该不想出房门,所以要把早饭端到房里去给他吃。 房里,阮久抱着被子,一个人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最后他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确认短时间内没有人会进来之后,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飞快地跑下床,看也不看,就随便拿了两件干净衣服,然后又飞快地跑回去,钻进被子里。 跑得太急,还差点被地上的鞋子绊倒。 像极了刚刚做完坏事的小坏蛋。 拱起来的被窝窸窸窣窣地动了一阵,然后被阮久从里边掀开一角,一件穿过的中衣从里面飞了出来,飞进水盆里。 昨晚他出了一身的汗,被闷的,被臊的,总之他觉得自己身上的中衣也不怎么干净。 他重新盖好被子,仍旧是不留一点缝隙。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过了一会儿,被子再次被掀开,一条雪白的中裤又从里面飞了出来。 阮久掀开被子,终于从里面出来了。 被子太厚,压得他喘不过气,把他的脸都憋红了,头发也乱糟糟的,看起来可不太好。 然而这才是第一步。 阮久看着木盆里的脏衣裳,又犯了难。 十八没跟着来,格图鲁不行,乌兰也不行。 乌兰肯定会笑着说“王后长大了”,然后帮他保守秘密,一边帮他洗衣服,还一边安慰他。乌兰一向很温柔,很善解人意。 但是阮久不需要安慰! 他只想自己一个人保守秘密,保守到死。 幸亏这时候不在家里,阮久乱七八糟地想着,要是在家里,这件事情肯定一早就被娘亲宣传得阖府上下都知道了。 说不准,中午娘亲还会给他做一顿好的,要给他补一补。 直到第二天,他娘就能拿着他的庚帖,把永安上下所有能求姻缘的寺庙道观都逛一遍。 但是现在—— 阮久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 思量来,思量去,还是得自己来。 他一点也不想被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阮久只能自己下了床,蹲在木盆前,把中衣中裤全都浸到水里,用手搓搓。 他生平第一次,一个人躲在房里,偷洗衣服。 他蹲了一会儿,觉得脚麻,就把衣裳从盆里捞起来,站着搓一会儿。 站累了,又找了把椅子来坐,坐着搓。 坐累了,又重新蹲下。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阮久觉得搓得差不多了,水也有些凉了,他忽然又想起,还有一个东西。 他放下衣服,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欲哭无泪地看着眼前的被褥。 得亏昨天在驿馆下榻的时候,乌兰嫌弃这个驿馆破旧,怕不干净,给阮久铺的是他们自己带的被褥。 他又怕被褥在路上也有些脏了,就在被褥上,又铺了一层干净的被单。 当时阮久觉得他未免太小心了些。 现在阮久对他万分感激,感动得都要流眼泪了。 因为铺了一层被单,就意味着阮久只需要洗被单。 阮久把几床厚重的被子毯子搬开,把铺在最底下的被单抽出来,一起丢进盆里。 他再一次在木盆前面蹲下,开始搓洗被单。 正当他搓得起劲时,他身后的房门忽然嘎吱一声响,阮久吓了一跳——是真的从地上跳起来了。 他还拽着被单一角,跳起来的时候把沾了水的被单拽出来,洒了一地的水滴。 阮久回头,见是赫连诛,才松了口气:“你干嘛?” 赫连诛端着早饭进来,见他这样紧张,赶忙把门带上。 “怎么了?还没弄好?”他不自觉压低声音,因为要替阮久保守秘密。 “嗯……”阮久烦躁地“啧”了一声,一甩手把被单丢回去。 “先吃早饭吧。”赫连诛把托盘放到桌上,“你怎么穿这么少就下床了?鏖兀的冬天很冷的。” “不冷。”阮久甩了甩手,他搓衣服都搓热了。 赫连诛从行李里翻出一件厚披风,把阮久给裹起来:“吃饭。” 阮久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在桌前坐下,两只手缩在披风里,摸索了两下,不知道该从哪里探出去。 赫连诛自觉端起碗,舀了一勺白粥递到他嘴边。 阮久凑过去抿了一口,很快就缩回去了:“哎哟,烫!” 阮久接过碗勺:“我自己来。” 他用瓷勺搅弄着白粥,热气扑在他面上,将他的脸罩住,薄纱似的,朦朦胧胧的。 大约是因为被烫了一下,更显得他唇红,唇红又更显得面白。不过他方才搓了好一会儿的衣裳,大约是累的,两颊又泛着微红。 阮久搅了好一会儿白粥,才舀起一勺,吹了又吹,才敢伸出舌尖,轻轻地碰一下。 又是白的与红的。 赫连诛看着他,总觉得过了一晚上,阮久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但是还没等赫连诛看清楚他到底哪里不一样了,阮久就不高兴了。 “看什么看?”阮久捂住他的眼睛,“你去找格图鲁他们陪你玩,我现在没空。” 赫连诛问:“还要洗衣服吗?” “……”阮久抬起头,又重重地点了一下脑袋,“嗯,怎样?” “我帮你洗吧。”赫连诛指了指他的手指,“你的手都皱了。” “不……不行。”阮久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拒绝了,“我自己洗,你帮我换一盆水。” “好吧。” 赫连诛端着水盆出去,不多时,又端着回来了。他端的是热水。 正巧这时阮久也吃完早饭了,把洗了一半的被单丢进去,继续搓搓。 赫连诛蹲在他身边,帮他一起搓,又问:“洗好了之后,要晾在哪里?也不能被别人看见吗?” 阮久点头:“那当然了。” “那要晾在哪里?” “晾在外面啊,就在窗户外面吧。” “会结冰的。”赫连诛正经道,“外面还在下雪,湿衣服一拿出去就会结冰的。” “啊……”阮久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他又没在冬天晾过衣服。 赫连诛见他不相信,便拉着他到了窗户边,推开窗户,用茶杯装了一杯热水,往空中一撒。 在落地之前,水滴就结成了冰。 阮久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赫连诛道:“只能拿到楼下火炉去烤。” “可是会被别人看到的。”阮久迟疑道,他自己洗衣服本来就不正常,还是在这么冷的天,要是旁人看见了,肯定会问他。 他可一点也不想回答。 阮久摸了摸鼻尖:“我可以用王后的身份命令他们,今天下午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一个时辰、不许出来吗?” 赫连诛点头:“你是王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好。”阮久下定决心。 这天上午,他和赫连诛两个人,在房里把衣裳被单都洗干净、拧干水,先放在木盆里,就到了午饭时候。 午饭是和两位“后妃”一起吃的。 阮久心里藏着事儿,恹恹地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粒,看起来食欲不振。 乌兰还以为他是嫌弃这里的菜难吃,便道:“王后多少吃一些,等雪停了,我们就能回去了,等回去了,我再给王后做梁国菜吃。” 阮久用筷子戳了戳碗底,抬起头:“乌兰,你去传我的命令,吃完饭,驿馆里所有的人都待在房间里、不准出房门,等我说可以出来了,才能出来。” 乌兰疑惑:“为什么?” 阮久道:“没有为什么,这是我的命令。” “那我呢?我也一样?” “嗯,你和格图鲁都一样。” 乌兰最后笑了一下,也不再追问:“那好吧,我这就去传王后的命令。” “嗯。” 午后的驿馆静悄悄。 阮久抱着木盆,轻手轻脚地将房门拉开一条缝,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所有人都遵照王后的命令,安安分分地待在房里,没有出门。 阮久抱着木盆,踮着脚,轻轻地跑下楼。 赫连诛就在大厅里,坐在正中的火炉前,正往里面丢柴,火焰温暖,火光明亮。 一口气跑到大厅,阮久才松了口气。 “来吧。”他先拿起中衣,“先烘这个。” 赫连诛在炉子上支起两根竹竿,把阮久的衣裳挂在上面。 阮久伸手试了试温度,觉得还行,接下来只要等着衣裳干就行了。 两个人也坐在火炉前烤火。 阮久洗了一上午的衣服,手都有些泡皱了。他吸了吸鼻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是有些冷。 赫连诛握住他的手,帮他哈一哈。 阮久看着自己的衣裳在竹竿上微微晃动,心情奇妙。 他怜爱地摸了摸赫连诛的脑袋,他自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这时再看赫连诛,就像看着小孩子一样。当然这也是他自己以为。 赫连诛不解,看向他。 阮久温声哄骗:“喊声‘哥哥’来听听。” 对小孩子嘛,他肯定是十分耐心的。 赫连诛抿嘴:“我不。” “快点。” “不要!” 阮久拽了拽他的衣袖:“快点嘛,你就喊一声,就一声,让我感受一下。” 赫连诛被他磨得没办法,扭过头不看他,声音小得听不见:“哥。” “两个字。” 赫连诛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怨气:“哥哥。” 阮久高兴得要飞上天。 原来被人喊“哥哥”的感觉这么好,早知道他早早地就让赫连诛这样喊他了。 两个人再坐着说了一会儿话,顺便把衣服翻了个面。 吃饱之后的困意袭来,阮久道:“我睡一会儿,等烤好了再叫我。” “好。”赫连诛一边往炉子里添柴,一边应了一声。 他帮阮久把披风上的帽子盖好,又帮他拢了拢衣裳。 阮久抱着腿,靠在他身边,闭着眼睛,呼吸匀长。 过了一会儿,赫连诛伸手搓了搓挂着的衣裳,差不多了,再多烤一会儿就好了。 赫连诛暂时停下往炉子里添柴的动作,守着阮久和火堆,耳边只有阮久的呼吸声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说实话,来不过喀卡短短十几日,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变了许多许多。 从前他是为了先王,才数十年如一日地习武念书,绝不喊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将鏖兀大权握在手中,将鏖兀发扬光大。 这次喀卡之行,将他先前的信念全部摧毁殆尽,在“报复”之后,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鏖兀也不是那么重要,就算太后和摄政王把持着朝政,好像已经不能算是很严重的事情了。 奇怪,跳出鏖兀这个圈子之后,再看从前那些事情,不论是什么,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赫连诛看着眼前的火堆,拿起铁钳,拨弄了一下柴火。 他眼中映出火焰熊熊,像前几日在喀卡的那场大火。 被摧毁的信念还在重建当中,只是赫连诛暂时还不知道,应该用什么东西去重建。 这世上根本没有永远不会背叛他的人,更别提一心一意爱他的人了。 赫连诛不知道阮久能不能算是一个,或许可以? 但是他还想不通,他的年纪还太小了。 他和阮久认识也快一年了,从三月的永安城开始,他们两个被和亲绑在一起,波澜起伏、险象迭生的一年,将他们越捆越紧。 这是天意,也在人为。 赫连诛回头看了一眼阮久,阮久已经睡着了,他这几天总是没睡好,眼底总有淡淡的青色。 他看着阮久,外面忽然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驿馆的木门就被人推开了。 木门本来就不结实,外面的风又大,只是稍稍推开,寒风就“哐”的一声把门给吹开了。 阮久被惊醒,跳起来,下意识把自己挂在火炉上的衣服收起来。 赫连诛神色不悦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尖嘴长眼的中年男人,戴着毡帽,披着披风,牵着一匹马,站在门口。 见赫连诛正看他,他便道:“看什么?你们这儿都没别人了?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小孩子?快过来帮我牵马。” 这个时候出现在喀卡附近的人。 赫连诛扫了他一下,看见他腰上挂着的令牌,便道:“你是太后派来的使臣。” “是啊。”男人没好气道,“知道了还不过来帮我牵马,没点眼力见……” 这时,阮久把烤干的衣裳收起来,抱在怀里,扭头瞧了他一眼。 他朗声喊了一声:“图鲁!” 二楼房里的格图鲁听见他喊,心里还记着他的命令,不敢探头出去,只是在房里应了一声:“怎么了?王后。” 不错,很合阮久的心意,“王后”一词喊得很大声。 阮久继续道:“你出来,帮这位先生牵马。” 格图鲁应了一声,就推门出来了。匆匆跑下楼,瞧见下面的场景,凭他的脑筋,转不过弯来,不知道阮久是在生气显摆,只是上前,走到门前:“来吧,我来牵马。” 那男人愣在原地,哪里还敢让格图鲁牵马,连忙道:“不用麻烦,不用麻烦了。” 阮久瞥了他一眼,腾出一只手来,挽住赫连诛的手,昂首挺胸。 “我最爱的大王,我们走。” 赫连诛没忍住要笑,被阮久看了一眼,连忙收回去了。 “好的,我最爱的王后。” 有一点傻,格图鲁也跟着傻笑:“王后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他扭头看向那个男人,粗声粗气道:“你到底要不要我帮忙牵马?不要我就回去了。” 格图鲁像一座山似的站在他面前,在他面前笼罩出一片阴影,男人连连摆手:“不不,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他陪着笑,把马牵到外面的马厩里,扭头一看,发现格图鲁还站在门前,于是又倒回去,拿了一捆草料,铡好了,放到马槽里,喂给自己的马吃。 他朝格图鲁笑着点点头:“我都办好了,不用麻烦大人了。” 格图鲁见他这样趋炎附势,也不太喜欢他,哼了一声,就走回去了。 那头儿,阮久一边上楼,一边敲敲沿途的房门:“可以出来了,大家。” 侍从们这才伸着懒腰,走出房门。 阮久让他们待在房里,他们大多待在房里午睡,现在出来了,都说“谢谢王后”。 阮久笑了笑:“也谢谢你们。” 他抱着衣裳和被单回到房里,在乌兰发现之前,把被单铺回去,不留一点破绽。 完美。 对了,他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 “小猪,以后我们得分开睡了。” 赫连诛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为什么?!” “因为……”阮久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因为你总是压着我,我被你压得难受。” “那我以后不抱你就行了。” “不行,就要分开睡。” “我不!”赫连诛迅速黏过去,抱住他,抱得紧紧的。 他试图挽留:“我就要跟你睡,已经是冬天了,你一个人睡会受凉的,上次就是这样,上次你没和我一起睡,才几天,你就……” 阮久无情地向他揭露了事情的真相:“上次是我不想念书,装病的,我又不是傻,冷了不知道盖被子。” 赫连诛的天塌了!赫连诛的心碎了! 赫连诛举起茶壶,看了看,最后只是把它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软啾,我不许!你就得跟我一起睡,你是我的王后!” 阮久捂住他的嘴,望了望四周,驿馆的墙可不太厚。 “你喊小声点,别人都听见了。” 赫连诛拨开他的手:“听见就听见,你是我的王后,我就要跟你一起睡!” 这时乌兰在外面敲了敲门:“大王,王后,怎么了?” 他以为他们吵架了,怕他们打起来,所以过来看看。 阮久连忙道:“没事,就是赫连诛在发疯,我已经按住他了。” 乌兰震惊:“什么?” “反正你不用管……” 阮久话音未落,赫连诛就蹭蹭地上了前。 “乌兰,大王和王后一起睡,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给我回来。”阮久赶忙上前把他拉回来,“乌兰,没事,你回去……” “我要把这一条加进律法里,王后和大王就得睡一张床!” 听他这样说,乌兰也大概明白了。 不知道为了什么,阮久要和赫连诛分开睡,赫连诛不肯,难得地像个小孩子似的,生气要闹。 这可一点都不像是平常那个少年老成的大王。 阮久拉不住“疯狼”,最后干脆把手松开:“你要找乌兰,那我们就问问他好了。”他抬头看着乌兰:“乌兰你说,我想睡哪里就睡哪里,对不对?” 赫连诛迅速接话:“那我也想睡哪里就睡那里,我就要和你一起。” “我不要!”阮久跺脚,“你好讨厌啊!” “我不管。” 眼看着这两个人要把楼给吵翻了,乌兰思忖着道:“这件事情,大王和王后还是等回了溪原,再慢慢商量吧。这个驿馆……它……” 乌兰灵光一闪:“都住满了!” “没错,咱们的人都把驿馆住满了,驿馆已经没有空房了。所以——”乌兰摸摸阮久的脑袋,“现在没办法换房间,王后只能和大王一起睡了。” 赫连诛高兴了,阮久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无奈接受现实,整个人都闷闷的。 他命令赫连诛:“晚上不许碰我。” “好的,我最爱的王后。” 反正等晚上阮久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冬天的,乌兰抹了把脸上的汗珠。 弱小无助又可怜的鏖兀后妃,稍有不慎就会葬送职业生涯,难啊。 好不容易把两个人哄好,哄回房里吃点心,乌兰笑着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一回头,看见一个男人就站在他身后。 他打起精神:“阁下是?” 那男人弯腰行礼:“小的是太后派往喀卡的使臣泰仁,路遇大雪,与随从们走散了,在雪地里走了好久,才到了驿馆。来的时候太过狼狈,对大王和王后失了礼,实在是我有口无心,过来给大王和王后赔罪。” 他说着,就提高了音量,朝房内喊道:“臣泰仁,来……” 乌兰打断他:“你明天再来吧。” 他好不容易才把两个人给哄好,怎么能放别人进去搅乱了? 泰仁弯着腰,笑着点点头:“那小的先行告退。” 他下了楼,在大厅的火堆前坐下,伸出双手烤火。 一面烤火,一面在心里盘算着事情。 他年纪不小了,武学又不好,在朝廷里做一个小小的文书,这回用一个小庄园才换来了一次被大巫举荐的机会。 大巫向太后举荐他之后,太后便派他来喀卡,考察谁堪当下一任的喀卡首领。 他即刻启程,却不想在这里遇见了大王和王后,还险些得罪了人。 他心有余悸,但又有些不屑。 两个小孩子罢了,也能耐不到哪里去,想来是跑出来玩,被大雪困在这里了。 他可是太后指派的使臣,太后不喜欢大王,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否则大王也不会被发落到溪原十几年。 太后不喜欢大王,肯定也就不喜欢王后。 就算他真的得罪了大王与王后,那也不要紧,还有太后呢。 他一边这样安慰自己,一边更加凑近火堆,却不想一时坐不稳,挂在腰上的令牌掉进火里,他顾不得别的,只是伸手去拿。 手被火舌燎了一下,只能捂着手直哀叫。 这天夜里,阮久与赫连诛虽然没有分床睡,却是分了被子睡的。 大王一点都不习惯,赫连诛要气死了! 特别是在看见阮久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不留一道缝隙的时候。 他又不是毒蛇猛兽,他只是稍微有一点喜欢黏着阮久而已,真的只是稍微、偶尔、有一点,但是阮久为什么这样避着他? 昨天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只是一个晚上,所有的事情就都变了。 赫连诛躺在床上,呼出一口浊气。 人生无望,我好难过。 两行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赫连诛努力适应没有阮久可以抱抱的睡眠时间,自己抱着手,也就这样睡着了。 一直到了深夜里,赫连诛忽然被一阵小小的“猫叫声”吵醒。 “赫连诛?赫连诛?” 赫连诛转头,看见阮久眯着眼睛,正喊他。 “干嘛?”他还有点记仇,所以故意冷了语气。 “我有点难受。”阮久迷迷糊糊的,要把手从被子里伸出去,不料他睡前把被子压得太实,现在竟是连出口都找不到。 他索性靠过去,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赫连诛的额头:“我好像发烧了。” 贴过来的额头烫得要命,赫连诛猛地坐起来,再用手背试了试温度。 确实烫得厉害。 “我去掌灯。”赫连诛迅速下了榻,端来烛台,放在榻前。 阮久烧得厉害,脸都是红的,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把他鬓角的碎发都打湿了。 其实阮久这几天就觉得不太舒服了。 鏖兀的冬天实在是太冷太冻了,和永安城完全不同。前几天他穿得严严实实的,还能捱过去,今天上午洗了一上午的衣裳,热水都洗成冷水了,他当然受不了。 他就让乌兰给他熬了碗姜汤喝,下午烤火的时候,也觉得好多了。 谁知道晚上睡觉时,又开始反复了。 “等着,我去喊人。”赫连诛语气严肃,“这就是……” 他眨了眨眼睛,给阮久掖了掖被子,忍不住软了语气:“这就是不和我一起睡的坏处。” “要是我抱着你,我早就知道你生病了。” 第42章 言情话本【二更】 赫连诛仅有的一点点怨气, 在看见阮久惨兮兮的模样之后,只足够支撑他说完一句抱怨的话。 说完那句话,他就转身出去喊人了。 很快的, 乌兰和格图鲁也进来了。 阮久烧得厉害, 脸色绯红,汗水打湿鬓角, 嘴唇发白。 赫连诛喂他喝了半杯温水,他才稍微好一些。 赫连诛对格图鲁道:“你带几个人,先去城里看看, 把大夫找过来。若是还能赶路,还是回溪原去, 把阮老爷留的那个大夫带过来。” 那个大夫医术比较高,应该也比较了解阮久的身体状况。 格图鲁担忧地望了一眼阮久, 应了一声就加快脚步出去了。 随后门外响起格图鲁火急火燎喊人的声音, 赫连诛沉下脸, 对乌兰道:“你出去,让他小声点。” 于是乌兰也出去了, 格图鲁的声音也就小了下来。 乌兰端着一盆热水回来的时候, 赫连诛已经钻进阮久的被窝里,要帮他闷闷汗了。 尽管这是阮久不允许的行为, 阮久总说他压得自己难受, 但是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等阮久醒了,还要跟他分开睡,那就再说吧。 乌兰恭敬地将热水放到床边,又把榻前的帐子放下来。 大王的眼神可不太像是想让他看的样子。 乌兰在床边坐下, 将手帕在热水里漂了一遍, 拧干递给赫连诛。 赫连诛接过帕子, 给阮久擦了擦脸和手,又把手帕递出去了。 乌兰再洗了一遍帕子,递进去,解释道:“大王把帕子放在王后的额头上。” 赫连诛这才明白。 他没怎么生过病,就算生病,也很快就好了,哪里学过怎么照顾人? 他双臂环着阮久的腰,把脑袋靠在阮久的肩窝里,分明是阮久生病,他却没由来地一阵心慌。 软啾真的好容易受伤,他应该小心再小心一点的。 赫连诛把这件事情记在心里了,他下次会长记性的,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他要碰碰阮久的鬓角,才凑过去,乌兰忽然道:“大王,把帕子拿出来吧,要换了。” 驿馆里为阮久生病闹得兵荒马乱的,那头儿,格图鲁点了几个人,立即就出门了。 那个下午才来的使臣泰仁也被吵醒了,他点起灯,往外看了一眼,随便喊了一个人。 “这是怎么了?” “王后病了。”那人只来得及解释这一句,便急匆匆地跑走了。 泰仁望了一眼楼上,最后关上门。 这么晚了,他当然不方便过去探望。 但外面这么闹,他也睡不着,只是坐在床上想事情。 太后派他来喀卡做使臣,并不是看中他多么的有才华。使臣嘛,就是跑上跑下、劳心劳力的,太后正是看中他怯懦,趋炎附势,笃定他不敢对自己说谎话,才让他过来的。 泰仁想着,等自己到了喀卡,当然要把喀卡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回禀给太后。 那么自己要去喀卡,必定途经溪原,或许太后也有让自己把溪原的事情回禀给她的意思呢?太后当然是厌恶忌惮大王的。 泰仁“自作多情”地想了许多事情。他打定决心,要把这件事情禀告给太后。 于是他立即从行李里翻出纸笔,开始写信。 先写了一些恭祝太后凤体圣安的话,要进入正题的时候,泰仁才反应过来,他连王后得的是什么病都还不知道,怎么禀报? 他只能暂时放下纸笔,想着明日先去探一探。 没多久,驿馆的大门被打开,格图鲁骑着马,拎着一个赤脚大夫,把他好好地送进驿馆里。 “你进去,有人带你去,我还要去下一家。” 那赤脚大夫分明是才从被窝里被挖起来的,忽然被人提上马掳走,又忽然被丢到这里来,还有些惊魂未定,疑心自己是做了一场离奇的大梦。 所幸这时,随从温声细语地上前,请他不要介意,诊金会付给他十倍的。 赤脚大夫被引上楼,只见房中点着火炉,一个金发碧眼的随从坐在床边,正低头洗帕子。床上帷帐垂着,看不见人。 随后那随从唤了一声:“大王,大夫到了。” 床前的帐子才被微微掀开一角,从里面递出一只手,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惜字如金:“诊脉。” 那节手腕又不像是鏖兀人的——赤脚大夫的意思是,太白了,鏖兀人都有点黑。 他不敢多想,低头诊脉。 然后没多久就被赫连诛轰出来了。 因为他提议用羊屎球给阮久治病。 赫连诛竟是不知,鏖兀竟然还有这样未开化的地方。还差得远呢。 一连找来几个当地大夫,都是这样,马尿羊毛都有,竟然还有拿出一把锈尽了的小刀,要给阮久放血的。 没办法,只能等着格图鲁把溪原的大夫带过来。 就这样过了一夜,乌兰端着水盆走进走出,不知道换了多少趟的热水。 赫连诛也一夜没睡,搂着阮久给他闷汗,再给他换额头上的手帕。 阮久倒是醒过一回,哑着嗓子喊要喝水,赫连诛给他喂了两杯温水,他就又睡着了。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 如果不是阮久生病,他们就应该启程回溪原了。 日头高起的时候,格图鲁才扛着可靠的老大夫回来。 老大夫给阮久诊脉:“是有一点水土不服,鏖兀的冬天这样冷,小公子还在外面奔波,肯定受不了。但也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老夫开两贴药,吃两日就好了。” “那就好。”乌兰起身,“我伺候老先生笔墨,让他们去抓药。” 不意老大夫笑了一下:“这样的穷乡僻壤哪里有药?常用药我让他们在后头带来了,马上就到。” 他没有恶意,不是在嘲讽,只是说了一句实话。 老大夫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那位泰仁使臣原本守在门外,要进去探望,被格图鲁挡在外面,此时见大夫出来了,连忙上前询问。 老大夫看了他一眼,只装作听不懂鏖兀话的样子,抬脚离开了。 泰仁只好去问昨天夜里来的那些赤脚医生,最后拼凑出一封信,上书给太后。 也就算他“恪尽职守”。 在这里耽搁了一阵子,阮久好许多了,他们才动身回溪原。 破旧的驿馆要什么没有什么,不适合阮久养病。 加快马程,再有一天就到溪原了。 赫连诛把阮久扶上马车,让打不起精神的阮久靠在他身上。 尚京城,万安宫。 太后收到使臣上书的时候,阮久早已经回到溪原了。 她围着暖炉,手里拿着那封半真半假的上书,指甲不自觉地在上面划了两下,显然有些心烦,更多的则是担心。 随后周公公将茶盏放在她的手边,轻声提醒了一声:“娘娘。” 太后想了想,最后把上书砸到他怀里:“你也看看。” “哎哟,娘娘,我怎么能……”周公公诚惶诚恐,一边说着,一边后退。 “让你看你就看。”太后微怒道,“是阮久的事情。” “噢,是小公子。”周公公说着就打开了奏章,“小公子走的时候,娘娘不是吩咐我们,往后都不准再提他,也不准再打探他的消息了吗?” 太后稍稍提高音量:“是一个使臣自作主张送过来的。” 周公公了然地笑笑,低头看字,脸上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娘娘,这……” “嗯,病了。”太后拨弄着茶盖,面上不无怨色,“我当初就劝过他,让他不要留在鏖兀,就算留在鏖兀,也别跟着赫连诛走,他倒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颠颠地就追过去了。现在好了,病了吧?溪原那边什么条件?还不是得自己受罪,我看着心里也不好……” 她抬眼,对上周公公的目光,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了。 原本下定决心,不花在阮久身上的心思,重新又回去了。 可是阮久那个傻孩子,确实让人心疼,让人忍不住记挂。 周公公叹了口气,把折子放回去:“小公子还不是在溪原生的病呢,在喀卡附近,那边的条件真是……药也没有……” “他又跑去喀卡做什么?那儿有什么好玩的?” 太后忍不住揉脑袋,吾儿叛逆,伤透吾心,外带头疼得紧。 “娘娘忘记了?先前小公子给您写了信,说想去喀卡查一查赫连诚的东西,娘娘给他传了封旨意,就让他自己过去了。” “我让他自己过去?”太后继续揉太阳穴,“我当时就想着要不要把金令箭给他,就犹豫了一下,应该给他的,要不……” “娘娘啊,那金令箭又不能当大夫使,又不能当药吃,小公子是病了,要金令箭有什么用?” 太后嗔怒地看了他一眼:“你今日的话倒是格外多,还教训起我来了。让你看看就得了,你还上头了?” 周公公在她身边伺候了这么些年,知道她现在不是真生气,反倒她有些埋怨的,是她自己。 于是他趁机跪在太后脚边,温声道:“娘娘,要不等过了年,开春之后,就让王后和大王都回来吧?好不好?王后小小年纪,在外面吃苦,还没几个月就病了,娘娘狠得下心来,我这个老人家狠不下心来。王后来了,只把老奴的俸禄给王后做花销就是了。” “你这老刁奴惯会得寸进尺。”太后瞪了他一眼,“好好的,我自己有钱,他做什么要花你的钱?” 如此,便是默许要让阮久和赫连诛回来了。 这时,阮久已经躺在溪原城的行宫里养病了。 吃了几天的药,阮久已经快好了,只是时不时还发热,赫连诛不许他下床,仿佛要他像熊一样冬眠,到了春天再出门。 阮久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话本,发出哗哗的响声。 看了五百遍了,没意思。 守在床边的十八见他如此,便道:“小公子,要不我把乌兰他们喊进来,陪小公子打牌?” 阮久摇头:“不要。” “那……小公子还有什么想看的话本,小公子报上名字来,小的立马去找。” “不想看了。”阮久把话本往床上一摔。 “那小的去找两本武林秘籍来,《易筋经》?《洗髓经》?” 阮久仍是摇头:“不要,我又不能练。” “那……” “总是看这些打打杀杀的,我也有些烦了。” 十八不解:“话本子除了武侠的,还有什么?” “嗯……”阮久摸着下巴,忽然灵光一闪,“对了,我之前在永安城,听那些小姑娘们说什么《猛将军巧娶丞相女花好月圆传》,还有那个《俏佳人男装出仕状元郎幸承龙恩》,你去找两本这种话本来,我长长见识。” 十八有些迟疑:“小公子,这些……它……” “我老早就想看了,向她们借,她们总是不借给我。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看这些东西了。”阮久摇摇他的胳膊,“快点快点,我今天就要看到。” 第43章 沉迷话本 小孩子才看打打杀杀的武侠话本, 真正的男人,就应该看缠缠绵绵的言情话本。21ggd 21格格党 阮久早已经过来看武侠话本的年纪了——他自以为。 把十八派出去搜罗新的话本,阮久一个人留在房里抱着枕头, 歪在榻上, 百无聊赖。 等十八把话本找回来,还要一段时间呢, 这段时间里该干什么? 阮久发了一会儿呆,伸长手,把刚才丢开的武侠话本给捡回来, 随便翻翻。 第五百零一遍,侠客被逼跳崖, 获得高人指点。 阮久趴在床上,翻一页书, 自己也跟着滚一圈, 再翻一页书, 自己又跟着蹬着脚转半圈。 滚来滚去,滚来滚去。 不知道翻了多久, 乌兰进来了。 “哎哟, 我的好王后,病还没好, 你就好好的躺着不成么?” 乌兰弯腰把丢在地上的枕头捡起来, 拍了拍,放在一边:“从床头滚到床尾,你是跟人打了一架吗?被子也不盖,等会儿着了风寒, 又得躺好几天, 害得我蹲在床边拧一晚上的手帕。王后就是故意来折腾我的, 小魔星。” 阮久原本已经把话本放在一边,拽过被子,准备盖上了。 但是乌兰这样说他,他就不乐意了。 阮久蹬着脚,从床上跳起来,右手握“剑”,左手拭过“剑锋”。 ——他刚才看的话本里,主角是使剑的。 “看剑!” 他抬手要出剑,然后就被乌兰一巴掌按回去:“躺好。” 阮久张开双臂,倒在柔软的床上,乌兰上前要帮他把被子盖好,见阮久噘着嘴不服气的模样,笑着说了一句:“封印小魔星。” 然后把被子压上去。 阮久试图挣扎,瘪了瘪嘴:“我什么时候才能下床啊?整天待在床上,我都快闷死了。” “再过几天吧,等停了药,再休息几天。”乌兰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烫,肯定不能出门。” 乌兰再帮他把枕头摆好,把弄乱的床铺整理好,劝道:“王后别想着房间里暖和,那是大王让点了好几个火炉才暖和的。外面还冷得很呢,能冻死人的。” 阮久不自觉拽了拽被子,吸了吸鼻子。 好可怕。 “王后要是觉得无聊,臣妾这里倒是有个好东西,可以给王后解解闷。” 阮久眼睛一亮:“什么?” 乌兰帮他掖好被子,在他身边坐下,拿出一本书:“这个。” “刘老先生说,你病了,可以不去他那里上课,不过书还是要看的,臣妾帮你把书带回来了。” 阮久哽住:“这是好东西吗?” “是呀。”乌兰按住试图逃跑的阮久,“王后要是怕冷,可以不用把手伸出被子,臣妾帮王后翻书。” “……”阮久再次哽住,“我又不是全身瘫痪。” “来吧,刘老先生让臣妾监督王后学习。” “我宁愿去他那里学。” “臣妾知道王后爱学,但是现在还不行哦,现在先这样学吧。” 阮久无话可说。带病学习,感天动地。 阮久靠在枕头上,乌兰把书立在他面前,供他学习。 没看两行,那些竖排的鏖兀话像小蜜蜂似的,在他脑袋旁边飞来飞去的。 阮久不自觉就要闭上眼睛,乌兰喊了他一声,他又重新睁开眼睛。 他打了个哈欠,乌兰把书收起来:“看来王后是累了,那先歇一会儿吧,我去看看午饭好了没有。” 阮久松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没多久,乌兰就回来了。 他通报道:“王后,柳公子来了。” 阮久睁开眼睛,看向门那边。 柳宣在外间脱了披风和外裳,在外面的火炉边烤了好一会儿,把寒气都除去了,才推门进了里间。 “小公子。” “诶。”阮久撑着手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柳宣是个守规矩的人,先前每天早晨都过来向他请安,后来阮久说了好几次不用不用,他才终止了这项活动。 阮久去喀卡查赫连诚的东西的时候,让他留在溪原,收拢流落在鏖兀的梁国士兵,安置他们,记录他们的姓名年岁,好把他们遣送回乡。 这几天柳宣都忙得很,他偶尔过来,也是向阮久汇报事情的进展。 所以阮久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柳宣找了把凳子,在床边坐下:“刚刚收到了大梁那边的回复,等年后,他们会派使臣来交接,把人都接回去的。” “那就好。”阮久笑了一下,“能回家真是太好了。” “嗯。”柳宣点头。 阮久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放心,等再过几年,我就找机会,让你也回去。” “那小公子自己呢?” “我……”阮久晃了一下脑袋,假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柳宣笑笑,又道:“小公子做这件事是出自好心,不过鏖兀这边,可能会对小公子颇有微词。小公子已经是鏖兀的王后了,做的事情还是向着大梁,恐怕鏖兀这边会不高兴。” 阮久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都领教过了。” “诶?” “刚要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鏖兀大王就给我甩脸色。” 他说的是赫连诛。 阮久压低声音,像是告状:“就是刚开始的时候,为了刘长命,他们大王跟我吵架。” 柳宣心中清楚,他现在能这样提起,肯定是已经和好了。从这几天赫连诛对生病的阮久无微不至的态度来看,肯定也和好了。 但他为了附和阮久,便问道:“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我赢了,他们大王乖乖地来找我认错。”阮久有些得意地扬起下巴,“我能赢过他们大王,肯定也能赢过他们。” 柳宣想了想,又问:“前几日小公子病着,我就没敢多问。现在问问,赫连诚那边,小公子可找到了什么线索?” “找到了许多书信,还没来得及挑出有关的。” “嗯。”柳宣颔首,低声嘱咐,“这件事情在尚未水落石出之前,小公子还是要保密,不要告诉给不相关的旁人。” “我知道。”阮久应道,“我只写信给了我哥和萧明渊。我哥是去年打过仗的,他应该知道这件事情。萧明渊虽然身在皇家,但是我信得过他,他肯定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告诉给他也没什么关系,反倒有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那就好,要是走漏了消息,不单这些士兵,只怕小公子也会有难。”柳宣正色道,“那些信小公子也要收好,不要轻易交付给别人。” “好。”阮久点头,“我自己收着了,赫连诛也不知道放在哪里。” 柳宣又道:“流落在外的大梁士兵大多居无定所,所以我请示过太后和大王,把溪原城的驿馆拨出来给他们住了。” “好。”阮久想起方才乌兰说鏖兀冬天特别冷,留心说了一句,“让他们注意保暖,鏖兀的冬天可冷了。” “他们都是经历过一年的人了。” “也是。”阮久摸了摸下巴,“那你等会儿去隔壁房间拿两箱布料,给他们裁衣裳。” “不可。”柳宣摇头,“阮老爷留下给小公子的东西,肯定都是最好的,他们要穿这样的衣裳,给鏖兀人看见了,恐怕更加引得他们不满,也连累小公子。小公子若是有心,拿些吃的喝的给他们就行了。” 阮久若有所思:“是我考虑不周全,你看着办吧。” “好。” 两个人正说着话,门外就传来了一声大声的—— “我最爱的王后!” 赫连诛从外面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我回来啦!软啾,你有没有想我?” 他推开内间的门,一只手抵在门上,朝阮久笑,这时他才看见,原来房里除了阮久,还有别人。 笑容凝固。 柳宣低着头,恨不能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这不是他应该出现的场景,也不是他应该听见的话。 我不应该在床边,我应该在床底。 阮久忍住笑,试图帮赫连诛解释:“大王去刘老先生那里读书,中午回来吃饭。” 柳宣点点头:“我知道。”然后又摇摇头:“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赫连诛脚步一顿,看了一眼柳宣,然后跑上前,坐在床上,把冰凉凉的两只手伸进被子里,让阮久帮他暖一暖。 两个人在被子里乱斗。 阮久道:“拿出去,冷……”他“嗷”地嚎了一嗓子:“别乱摸,我的肚子!” 柳宣默默地坐远一点。 “那小公子,我先回去了。” 阮久一边对付赫连诛,一边抽空答应了一声:“好。” “他们都说想要见见小公子,亲自向小公子道谢,我看……还是等小公子好些了,再来吧。” 这时候赫连诛已经脱鞋上床,整个人倒在阮久的被子上,把脸都埋起来了。而阮久致力于把他从被子上掀下去,两方僵持不下,仅剩的时间,只够柳宣说这样一句话。 柳宣紧急逃离,出去的时候撞上乌兰,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咱们后妃不容易,咱们后妃有力量”的眼神,就分开了。 赫连诛在刘老先生那里念书,本来是不回来吃午饭的,但是为了阮久,他每天这样来回几趟,倒也不嫌烦。 这时他趴在被子上,脸贴着被面,看向阮久,眨巴眨巴小狗眼睛:“软啾,你有没有想我?” “没有,才一个上午,有什么好想的?”阮久在被子里伸手要推他,“你重死了,起来。” 偏偏赫连诛注意到的重点格外奇怪:“那我要是走一整天,你就会想我了?” “才不会。”阮久“宁死不从”,“你起来,压死人了。” 赫连诛换了个姿势,把他抱住。 赫连诛闹了他好一会儿,乌兰在外面轻轻地敲门,轻轻地通报:“大王,王后,该用午饭了。大王下午还要去刘老先生那里,耽误了时辰可不好。” “好。”赫连诛终于坐起来,把阮久也拉起来。 就在房里吃饭,阮久只是从床上挪到了旁边的小榻上,赫连诛不让他受一点儿凉气—— 明明赫连诛自己就是最重的凉气,阮久这样想。 吃过午饭,赫连诛再陪着阮久闹了一会儿,就要出门了。 赫连诛趁着阮久不注意,按住他的额头,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下午要想我。” “我不。”阮久使劲抹了把脸,“你晚上别回来了。” 赫连诛跑下床榻,穿上鞋,高高兴兴地就上学去了。 阮久在房里喊乌兰:“乌兰,我要洗脸!” 赫连诛一边系上披风,一边对乌兰道:“不许让他洗脸。” 乌兰看看左右,决定假装自己是隐形的,谁也不应。 赫连诛穿戴好了,正要出门,就看见了抱着小包袱,好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十八。 赫连诛随口问了一句:“软啾又让你去找话本子了?” 平常他这样问,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今天来问,十八就有些心虚了。 毕竟这回,阮久让他找的是言情话本。 赫连诛本来也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已经绕过他要走了,忽然一时兴起,又停下脚步,朝他伸出手:“给我看看。” 阮久的那些武侠话本,赫连诛也看过两本,他觉得还挺好看的,还和阮久一起讨论过。 十八下意识望了一眼房里,希望阮久能出来救他,可惜阮久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没有办法,只能把包裹交给赫连诛,希望他只是随便翻翻,不要仔细去看。 赫连诛打开包裹,里面是三本话本,与他见过的话本没什么两样。 只是这回的话本名字,好像格外的长。 原本都是两三个字,《浩然行》、《青风传》一类的,赫连诛从没见过名字叫做《卿卿我我花好月圆传》的本子。 赫连诛有些好奇地拿起其中一本,随手翻了两页。 十八见他可能要拿去看,也顾不得别的什么了,壮着胆子道:“大王,这几本都是小公子亲口说下午就要看的,小公子看不到要闹的,小的还是马上送进去的好。” 赫连诛听他这么说,也就把书还给他了,皱着眉说了一句:“软啾的口味怎么变得这么快?这些书奇奇怪怪的。” 十八接过书,松了口气,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进去了。 房里,十八将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几本书交给阮久,抹了把额上的汗。 “小公子,这穷乡僻壤的,就只弄到了这几本,等过几天,我让永安那边再捎两本过来。这几本先凑合着看吧。” 阮久觉得新奇,光是着三本书的封皮,就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这几本就很好,我先看看,要是不好看,以后就不用再找了。” 他把三本书在面前摆开,最后挑了一本看起来最好的,翻开第一页。 才看了第一页,他的眼睛就亮了,之后十八再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这个下午,连乌兰都觉得阮久奇怪了。 他看话本,再也不在床上滚来滚去了,安安静静地撑着头看话本,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认真极了,安分极了,再也不用乌兰帮忙收拾床铺了。 阮久已经自愿掉进“爱情”的陷阱里了。 安静了一个下午,赫连诛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阮久趴在床上,撑着头,翘着脚,看着面前的话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眼里还含着两汪眼泪,扑哧笑了一声,鼻涕泡泡都冒出来了。 他不在乎地拿起手帕抹了抹鼻子——十八在他手边放了八条十条手帕,供他擦泪。 赫连诛赶忙上前,关切地问道:“软啾,你怎么了?” 阮久没有看他,他看了一下午的话本,这本已经看了一半了,正是关键情节的时候,他没空。 他换了一只手撑着头,叹了口气:“我没事,你去看你的书吧。” 赫连诛当然不肯,凑过去要看看他在看什么,阮久嫌他烦,抬手要推开他的头。 “你别过来,我现在没空。” 赫连诛再缠了他一会儿,但是这回,就算他把冰凉的手贴在阮久的脖子上,阮久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推开他,连话都没有说一句。 赫连诛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阮久可能是傻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阮久推开了。 “十三岁不能看,你去写你的功课去。” 赫连诛郁闷了,他盯着阮久看了好一会儿,阮久也没有意识到他生气了。 于是赫连诛更生气了,要哄两次才能哄好的那种。 这天晚上,阮久飞快地解决完晚饭,就溜回去捧起话本,继续投身“爱□□业”。 留下吃了一半的赫连诛一个人在饭桌前,面对珍馐佳肴。 赫连诛看着他抱着书又哭又笑的模样,自己才有点想哭。 随后格图鲁进来了。 “大王……”他刚要喊“王后”,见阮久这个模样,不知道该不该喊。 赫连诛问:“什么事?” “太后……” 格图鲁才说了这两个字,赫连诛就放下碗筷,站起身来:“出去说。” 他知道太后喜欢阮久,阮久好像也不是很讨厌太后。但阮久是他的王后,他不同意,太后绝不能把阮久从他这里抢走。 断绝一切太后与阮久的联系,是他致力的目标。 他知道这样不好,但他就是想这样做。 他是大王嘛,大王做什么都是可以的,而且他平时都很纵容阮久的,他只是做了这么一件坏事,一件而已。 到了外间,赫连诛才问:“尚京那边又有什么事情?” 格图鲁道:“太后娘娘听说王后病了,托人从尚京带来了一些药材补品,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既然是来给王后送东西的,王后是不是要出去见见?” 赫连诛不做犹豫,就替阮久回绝了:“不见。” “那怎么说呢?” “就说阮久病得难受,吃完饭,很早就睡着了。” 格图鲁有些为难:“好,那臣去回绝了使臣。”他又一次面露疑色:“那些东西呢?是不是要告诉王后一声,让他知道?” “不用。”赫连诛仍旧没有半点犹豫,而后思忖道,“我听说,最近为了梁国士兵遣散回乡的事情,溪原还有附近的人对阮久有点不满?” “是。”格图鲁点头,“不过大王放心,他们不敢造次的。” “药材和补品送下去,做药膳粥,散给底下的百姓。散粥的时候一定要强调,是王后善良,初来鏖兀就病倒了,觉得鏖兀冬天实在是寒冷,他在病中还记挂着鏖兀百姓,特意吩咐人给他们做的,务必让他们感念王后恩德。” “是。”格图鲁犹豫道,“大王,要是给太后知道了,恐怕……” 赫连诛不答,只道:“就照我说的去办。” “是。”格图鲁领命离开。 赫连诛有点恼火。阮久离开尚京的时候,太后明明都说,不再管他了,怎么这回又来了? 太后冷漠心肠,对他这个亲生儿子都不怎么关心,怎么偏偏对阮久那么上心? 他已经不需要母亲的关心了,阮久更不需要太后的关心。 赫连诛转身要回房,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准备去见见新来的使臣。 那使臣本来就是太后派来看阮久的,见不到阮久,和赫连诛又没有什么话说,很快就起身请辞。 赫连诛回到房间,看见阮久还抱着话本子看,从他离开的时候就没有挪过窝的样子,放下心来。 阮久听见动静,也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回来啦?” 不等他回答,阮久就把脑袋转回去了。 赫连诛勾唇笑了,阮久还在就好。 他在桌案前坐下,开始写今天的功课。 安宁静谧,他和阮久这样就很好。 写完功课,稍作洗漱,阮久沉迷话本,无法自拔,赫连诛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手脚,就把他赶进床里睡觉。 阮久不肯睡,喊着“还有一点”、“还有五页”、“还有三页”,手上翻得很快,眼睛始终不肯挪开。 他还有一点就看到大结局了。 赫连诛只能等他看完。 不多时,阮久看完最后一行,叹了口既欣慰又怅然若失的气,将话本合上。 赫连诛把话本从他手里抽走:“睡觉了。” “嗯。” 看完话本的软啾也软乎乎的,很听话地就钻进被窝里去了。 赫连诛吹了蜡烛,放下帷帐,也爬了上去。 两个人挨在一起,阮久看着帐子,还在出神。 他从前只看大侠行侠仗义,却想不到,武功超群、独来独往的大侠,还能有一个小师妹。 好可爱啊,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偷笑,话本结尾那个印在额头上的吻…… 等一下,印在额头上的吻…… 阮久不合时宜地想起不太好的人。 他扭头看向赫连诛,“无情”地开了口:“以后你不能亲我了。” 赫连诛猛地抬头。 “额头也不行。”阮久正经道,“我也要留给我的‘小师妹’。” 赫连诛的眼睛瞬间被怒火照亮,恨不能提刀杀人。 第44章 年节将至 深夜时分, 雪落无声。 点了三个炭盆的寝殿里,柔软的羊绒毯子上,阮久早已经睡熟了, 脸上还带着恬静的笑意。 大约是做了个美梦。 赫连诛心里清楚,阮久肯定是梦见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小师妹”了。 他再看了一眼阮久, 不高兴地瘪了瘪嘴, 翻过身,枕着手,睁着眼睛。 我的王后在我身边,梦着别人。 他这样想着, 身后的阮久又咂了咂嘴。 赫连诛几乎能想见阮久到底在做什么梦, 他总不会也亲了别人吧? 赫连诛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猛地坐起来, 回头看向阮久, 伸手想把他摇醒,要他看着自己,狠狠地亲他一口。 但他不敢。 要是吵醒阮久, 阮久会生气的。 阮久生气的话, 会把自己的头发抓乱,然后抱着枕头乱捶。 多么严重的后果! 赫连诛伸出的双手狠狠地摇了一下空气,然后朝酣睡的阮久“汪”了一声。 赫连诛又凑过去, 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湿漉漉的吻。 阮久不让他亲, 他偏要亲。 赫连诛一连亲了他好几下,几乎像小狗米饭舔阮久的脸一样亲他。 差点把阮久给闹醒。 赫连诛收了手,不敢再动, 但是犹觉不足, 委屈巴巴地盯着阮久瞧了许久, 最后给阮久盖好被子,自己下了床。 他披上衣裳,拿起阮久白天看得痴迷的那本话本,到了外间,点起蜡烛,准备研读一下。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引得阮久这么着迷。 这样想着,他就翻开了话本第一页。 认认真真,像是翻开正经书本学习一样。 翌日一早,天色蒙亮,乌兰打着哈欠,端着热水,推开寝殿的门。 他放轻声音,不想吵醒阮久:“大王,该起了……” 他在门前停下脚步,埋头话本的赫连诛抬起头,看向他,语气平静:“原来已经天亮了。” 乌兰惊讶道:“大王一晚上没睡?” “嗯。”赫连诛若无其事地把话本合上,把桌上正经的书本拿过来,盖在话本上。 他原以为自己的汉文已经足够好了,但是没想到,看这本话本,他竟然花了一晚上。 刘老先生教他汉文,他也念过许多书,便是许多生僻字,阮久都不认得的,他也认得。可是这一本话本,他却看不懂。 许多字他明明认得,在这里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倾心是什么?欢爱又是什么?他统统不懂。 难怪阮久不让他看呢,原来是他根本就看不懂。 赫连诛把话本推回去,起身回到里间洗漱。 阮久睡得不安分,总是翻来滚去的。躺得横七竖八的,把帐子都抓在手里,要扯下来了。 透过被阮久掀了一半起来的帷帐,赫连诛只能看见阮久的半边脸,白玉似的下巴,微微勾起的唇角,唇角边的小酒窝。 赫连诛把脱下来的衣裳甩上衣桁,拽了一件新衣裳来套上。 他想,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了。 说不定等他到了十六岁,就能够明白十六岁的阮久在想什么,在梦什么了。 可是他十六岁了,阮久就十九岁了,十九岁的阮久又在想什么呢?难道还要再等他到自己十九岁时才能明白吗? 赫连诛不禁有些埋怨,阮久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等等他呢? 他已经很努力地在追阮久了,可是他好像永远都追不上,永远都落后阮久三年。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一想到这个,赫连诛就难过得连心都揪紧了。 赫连诛穿好衣裳,洗漱完毕,在院子里打了套拳,然后吃早饭,坐上马车出城。 刘老先生会提问他昨天讲过的书卷内容,用他先前教导梁国太子的方法指点他。 赫连诛坐在先生面前,腰背挺直,不卑不亢,对答如流。 刘老先生面带笑意,微微颔首:“不错。” 他很难不承认,赫连诛是他带过的最有天分的学生,他是天生的君王,是西北荒漠里、从夹缝里生长出来的铁木。 赫连诛仍旧神色淡淡,说了一声“先生过奖”。 他思忖了一会儿,忽然道:“先生,学生有一词不解。” “你说。” “‘欢爱’是什么?” 赫连诛神色如常,刘老先生却哽住了。 他年纪小,不晓得大人的忌讳,若是知道,从前也不会到处去问怎么让阮久生小孩,更何况这一回,他根本不知道这个词该怎么解。 刘老先生低下头,咳了两声,敷衍且不对头地说了一句:“君王之爱,泽被苍生。” 赫连诛还等着他再说一些什么,却不想他就此不开口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刘老先生皱眉,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从哪里看来的这个?” “软啾最近看的话本上。” “你……你别跟他学。” 刘老先生扶额,他大力培养的、未来的帝王之才,竟然就这样被阮久肆意牵着走。 阮久正给铁木的树枝系上漂亮的小花花。 “罪魁祸首”阮久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拖拖拉拉地吃了早饭,又躺到床上,拿起一本新的话本。 乌兰坐在他身边,正拿着一块兔皮和针线,缝制东西。 阮久看书看得有些累,就转头去看他,见他手上针线翻飞。 “哇。”阮久感叹道,“乌兰,你还会做衣服啊。” “嗯。”乌兰动作不停,“在溪原这样的地方,当然只有自己动手了。” “好厉害。”阮久放下话本,凑过去看他,“这是在做什么?” 乌兰笑了一下,打了个结,把线头扯断,再把兔毛翻过来,最后戴在阮久的头上。 是个带兔耳朵的帽子。 阮久抬眼,摸了摸垂在两边的兔耳朵,有些惊喜:“给我做的?” “是呀。”乌兰把帽子收回来,“马上就要过年了,王后可不能没有新衣裳穿。” 阮久摸着鼻尖:“十八他们会给我准备的……” “那是他们给小公子准备的,鏖兀当然也要给王后准备。我请示过大王,大王让人拿了一堆毛料让我选,我选了两块。这还是帽子,到过年还有几个月,到时候一身都做完了,王后就能穿了。” 帽子还没有做好,乌兰继续穿针引线。 乌兰想着,大王年纪还小,根本不懂这些事情。而太后虽然最近对阮久又重新上起心来,但是她毕竟是梁人,要送衣裳,送的肯定是梁人的衣裳。 而阮久从来到鏖兀,大半年了,也只有一件鏖兀衣裳,就是他成亲时穿的那件。 这样不行,肯定不行。 阮久果然高兴,笑着道:“那就谢谢我的爱妃了。” 乌兰笑了笑,没有回答。 阮久看着他麻利地做针线活,看了一会儿,随口问道:“乌兰,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世,你是几岁做后妃的?” “十八岁。”乌兰答道,“我的家乡是比鏖兀还要西边的一个小部落,部落名字就叫做乌兰,意思是绿洲里的紫罗兰。” “那你为什么也叫做乌兰。” “我原本没有名字,被俘虏之后,他们就这样喊我了。” 阮久点点头。 “我原本是在皇宫里做事的,后来大王登基,大巫给大王批命,说大王命中带杀气,不可近女,但是依照惯例,大王登基,是要选两个后妃的。” 阮久问:“所以就选了你?” “是,当时是太皇太后和太后各自选了一个。太皇太后选了格图鲁,太后选了我。” “啊……”阮久“嘶”了一声,“选你我还能理解,选格图鲁,看来太皇太后从那时候就很不喜欢赫连诛了。” 他话音刚落,格图鲁就进来了,他不满道:“王后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听见了。” “没有。”阮久连忙解释,“我只是说……格图鲁不太适合做后妃。” 他理直气壮,指了指乌兰:“看看人家,后妃表率,正在给我缝制衣裳,你呢?” 格图鲁上前:“我这个不称职的后妃,给王后带来了家信。” 阮久眼睛一亮:“梁国那边寄过来的吗?怎么在你那里?” “我出去办事,正好遇到了送信的使者,就帮王后带回来了。” 阮久从床上爬起来:“快点给我看看!” 格图鲁伸手要从怀里拿出书信,却只是把手放在怀里,问道:“我是不是称职的后妃?” “是嘛,图鲁也是我的爱妃。” 格图鲁被他腻得一阵哆嗦,赶忙把书信交给他,退到一边。 阮久接过书信。从永安寄过来的书信,经过千里之遥,已经变得有些皱了。 他不在乎,先看了看信封,是家里寄过来的,兄长写给他的,很熟悉的笔迹。 他贪心地把信封看了两遍,才拆开信。 书信厚厚一封,主要是问他过得好不好,还有许多当时没来得及嘱咐他的话,在鏖兀需要注意的一些事情。 从永安寄一封信过来并不容易,可以看出,兄长写这封信时,花了好几天。 乌兰与格图鲁看看认真读信的阮久,再对视一眼,笑了一下。 王后还是小孩子呢。 阮久慢慢地看信,每一页都看两三遍,但还是看到了最后一页。 他蹙着眉,愈发认真地看,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的模样。 乌兰再看了他一眼,没有打扰他,低头继续做活。 忽然,阮久欢呼一声,扑上前要抱住他:“啊!” 乌兰连忙举起双手:“针,王后小心针!” 阮久松开他,又扑上去抱住格图鲁:“啊!” “王后,怎……怎么了?” “我哥要过来啦!我爹我娘都要过来看我啦!”阮久松开他,拿起最后一页的书信,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简直想把信上的内容念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 兄长在信上说,他最近身体好多了,这么久没见他,实在是太想他了,趁着过年,一家人都过来看看他。 阮久拿着书信,狂喜到在房间里乱跑,一连跑了好几圈。 “啊!” 乌兰与格图鲁再次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随他去了。 随后乌兰发现阮久没穿外裳、没穿鞋就下了床,迅速放下手里的东西,拿着披风追上去:“王后,穿衣裳。” 阮久被厚重的披风包围起来,也不觉得冷,看着别人只是傻笑:“我哥要过来了耶!” “知道了,知道了。”乌兰举起他的手,“先把衣裳穿好。” 中午赫连诛回来的时候,阮久难得的没有沉迷话本,而是在吃蜜饯。 “这个好吃,我哥肯定喜欢。乌兰,记下来。” 乌兰点头应道:“是,王后。” 阮久再吃了一个,抬头看见赫连诛回来了,又欢呼了一声,飞扑上前,也抱住他。 “小猪!我哥要过来啦!我爹我娘也要过来看我啦!” 赫连诛也抱住他,冰凉的脸贴贴他的脸颊。 乌兰早已经习惯了,从接到信的时候开始,阮久见一个人就要重复一遍这个动作。 赫连诛忽然有些紧张,问道:“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写信的时候是在八月,他们说已经在准备了,过年之前肯定会到的。” “那、那我要准备什么?” “啊?”阮久顿了一下,不太明白,“你要准备什么?” 不等赫连诛回答,他就拉住赫连诛的手:“那你帮我尝一下蜜饯吧。” 不论是在大梁,还是在鏖兀,春暖花开、万象更新之前的冬天,总是一个节日。 鏖兀的历法与大梁的相似,这个节日在鏖兀话里,也叫作年节。 将近年关,就算是并不繁华的溪原城里,也十分热闹。杀牛宰羊、酿酒制糖,城中四处都飘散着酒香与肉香。 刘老先生给赫连诛放了假,让他回去温书。 阮久就拉着赫连诛四处乱跑,放鞭炮打雪仗,每天都闹得像是在雪地里滚过的小狗。 更多的时候,阮久拉着他,准备迎接家人的事宜。 打扫屋子,准备吃食,阮久决定自己要穿的衣裳都决定了好久,赫连诛也被他按着换了好几身衣裳,最后才决定下来。 前几天太后派人过来接他和赫连诛,说要让他们回尚京去过年。 赫连诛当然不肯去,使臣便把希望放在阮久身上,但是阮久为了家里人要过来,也回绝了。使臣独自离开。 阮久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着家里人过来了。 他有的时候会跑上溪原城楼去看,但是除了皑皑白雪,望不见一点有人出没的痕迹。 在冬天来鏖兀,本来就不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鏖兀实在是太冷了,行路很不方便。 阮久心里有些担心,但也忍不住有些期许。 兄长说身体好了,应该是好了许多,才会想着来鏖兀的。家里肯定也会安排好的。 阮久揣着手炉站在城楼上,看向远处。 寒风萧瑟,后来赫连诛过来叫他回去,他才肯回去。 他动了一下,却险些跌倒。 “脚冻僵了。” 赫连诛抱住他,把他扛下城楼。 回到寝殿,赫连诛把阮久放在床上,帮他脱了鞋袜,先帮他搓一搓脚。 阮久也不觉得难受,一个劲地傻笑:“麻烦你了,小猪。” 赫连诛佯怒道:“你会再冻生病的。” “不会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真是的。”赫连诛说了一句,就低下头,继续帮他揉揉脚。 他不说话,阮久就又开了口。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来啊,我感觉我都等了一年了。” 赫连诛抬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脸上的笑,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其实这几天,鏖兀下的雪越来越大,快把路都封住了。他也曾派人问过东边的驻守士兵,这样恶劣的天气,早已经没有梁人要来鏖兀了。 他不敢告诉阮久,怕阮久伤心,同时心里也还有一点希望。 说不定阮家真的有办法过来,是自己多虑了呢? 阮久继续道:“要是能飞过去就好了,我哥也不给我个准信,害得我每天都在城楼上等啊等。” 他眉眼弯弯,动了动脚:“真要等到那天,小猪你一定要拉住我,我要是一时高兴,忘了自己还站在城楼上,直接抬脚跑出去了,那就不好了。” 赫连诛应了一声:“嗯,我会拉住你的。” “那就好,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哪里了。”阮久忽然想起什么,收回脚,跳到地上,一边喊着“乌兰”,一边往外跑去。 得亏更冷的时候,赫连诛让他们在地上也铺了毯子,否则就阮久这样咋咋呼呼地闹腾,总有一天要把自己的脚给冻掉。 乌兰在外间应了一声:“王后。” 阮久探出脑袋:“给我哥暖脚的狐毛袜子准备好了没有?” 不等乌兰回答,赫连诛从身后抱住阮久的腰,把他拉回去。 “他准备好了。” 阮久回头:“你怎么知道?” “你已经问过他五遍了,我听了第五遍了。” “噢。”阮久挠挠头,“我不记得了。” “过来好好坐着,把你的狐毛袜子穿上。” 阮久做了个一切都好的手势:“好的,大王。” 就这样,阮久每天都跑到城楼上去看,想到什么事情,就马上吩咐乌兰,基本上都是他问过好几遍的事情。 但是,赫连诛和阮久的“后妃们”,私底下却并不乐观,看着阮久整天都这样期盼的模样,更是于心不忍。 格图鲁道:“可能是真来不了了,这几天雪越下越大了,阮家大公子那个身子骨,出趟远门都费劲,这么冷的天气……” 乌兰道:“就算来不了,也写封信过来啊,王后每天都等着呢。” “就算写了信,怎么送得过来?”格图鲁又道,“那一封八月份写的信,一直到十一月才送到王后手里。要不是我拿过来的,只怕还要耽搁许久。” “你就不会旁敲侧击、跟王后说说,今年的雪有多大?他们可能来不了了?” “我说了,王后也得听啊。” 最后赫连诛道:“这几天你们小心跟他说两句,省得到时候他太难过。” 两个“后妃”都低声应了。 这时阮久从房里探出头:“你们在说什么?可以吃晚饭了吗?” “可以了,我和格图鲁马上去准备。” 离年节还有三天的时候,在乌兰和格图鲁的劝导之下,阮久好像有点能够接受,家里人不能来陪他过年的事情了。 几个人都松了口气,只是阮久有些闷闷的。 这天吃了晚饭,阮久早早地就上了床。 寒冷的冬天总是让人睡得香一些。雪花飘落在雪地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赫连诛睡到半夜,忽然被人喊醒。 格图鲁在外间小声道:“大王,你能出来一下吗?” 赫连诛下了床,披上衣裳出去了。 乌兰也在,三个人在出了外间,站在檐下说话。 这时还在下雪,阴云遮蔽月光。 格图鲁面带为难,唤了一声:“大王。” 他把一封揉得皱巴巴的信交给赫连诛:“阮家那边说,大公子九月就重新给王后写了信,大雪封路,这封信……” 他话还没说完,一声巨响传来。 三个人回头看去,没有月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应该是积雪压垮了枯树或者年久失修的宫殿,行宫里本来就没有几个人住,破旧的宫殿根本不会住人,几个人也不担心,转回头继续说话。 “这封信耽搁了好久,刚刚才送到。”格图鲁道,“我没敢拆开看,但是阮家的人说,大公子写信的时候,身子就又不好了,所以阮家……” “可能根本就没准备动身。” 赫连诛接过书信,抿了抿唇角:“我明天再拿给……” 他话音未落,门后就传来一声极小声的:“真的来不了了啊?” 赫连诛转头看去,只见房门半开着,阮久穿着毛茸茸的中衣,就站在门里,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垂落下来,掩去他的脸色。 他的鼻尖还是红的,不知道是冻红了,还是哭了。 可是几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这样选择了沉默。 “我还以为,你们这几天是在哄我玩的。” 阮久垂着头,胡乱揉了揉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面前的几个人,谁都不想认下这句话,谁都不想做这个恶人。 阮久睡得好好的,忽然外边一声巨响把他吓醒了。他发现赫连诛不在,就想要出来看看。 好巧不巧,就听见格图鲁在说话。 他已经听得懂鏖兀话了。 要是他现在还听不懂鏖兀话就好了。 不能怪兄长,兄长身体不好的时候,立即就给他写了信。 怪他自己太傻,下了这么大的雪,竟然还想着家里人能过来看他。 阮久鼻尖通红,肩膀颤抖,再开口时,声音也有些颤抖,他最后问了一遍:“真的不来了啊?” 赫连诛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他沉默良久:“对不起。” 第45章 长大一岁【一更·保真】 赫连诛比阮久还矮了半个头, 这时他抱着阮久,按着阮久的后脑勺,阮久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 赫连诛只觉得阮久温热的眼泪打湿了衣料。涓涓暖流, 流进他的心里。 他定下心神,回头看向乌兰与格图鲁:“你们去看看,刚才是哪里被雪压塌了。” “是。” 其实他们都知道, 倒塌的地方根本就无关紧要, 赫连诛只是不想让他们在这里待着。 两个人领命下去。 赫连诛顺着阮久的头发, 拍了拍他的背:“进去吧。” 阮久哭得厉害, 根本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赫连诛便抱着他的腰,慢慢地把他推进去。 “走, 迈左脚。对, 然后迈右脚。” 赫连诛跨过门槛, 反手将房门关上, 将冬夜寒气都关在外面。 房间里重新点起蜡烛,烛光昏黄温暖, 阮久坐在床上, 赫连诛怕他冷, 把毯子抖落开,给他披上。 阮久还在抽噎。 要是一开始就没告诉他, 家里人会过来, 他也不会抱有期望,不会做任何准备。 可是在他将一切事情都准备好了之后, 却告诉他,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他怎么接受得了? 阮久眼眶通红, 两汪眼泪含在眼里,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赫连诛用毯子把他裹好之后,又张开双臂抱住他,手掌搓了搓他的脸和胳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赫连诛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不起”说一遍就足够了,再说下去,会惹得人厌烦的。 苍白的安慰显得无力,他也不能做出保证,保证什么时候阮家人就可以过来。 阮久坐在床上,赫连诛却半跪阮久面前抱住他,这样赫连诛就比阮久高一个头了。 除了抱住阮久,他什么都做不了。 都是因为他强要阮久过来和亲,阮久才会哭的。 阮久会埋怨赫连诚和阿史那,不知道会不会也埋怨他,毕竟和自己和亲的人,最终还是赫连诛。 房里安静得连外面雪落的声音都格外清晰,赫连诛听见积雪压垮树枝的声音,还有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甚至风吹过雪花缝隙的声音。 阮久抽泣的声音最为清晰,其余所有声音都变成陪衬,只是让阮久的声音显得更加大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久才停住了哭。 他推开赫连诛,从毯子里伸出手,抹了抹通红的眼睛和鼻子,只来得及说一句“我没事”,就拽着毯子,躲到了床铺最里边。 他背对着赫连诛躺下,准备睡觉。 赫连诛帮他把被子盖好,不敢再去看阮久,只是抱着手,坐在阮久身边出神。 年初和亲时,他因为和亲人选是阮久,以为自己不会再孤独了,感到很高兴、很庆幸、很欣喜。到了现在,他的感觉不是这样了。 几个月前,他还想,如果阮久是鏖兀人就好了。 现在他想,如果我是梁人就好了。 赫连诛拍了拍阮久,他只敢拍拍拱起来的被子。 不想他才碰到阮久,阮久就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还在哭。 我是个坏人,我惹他哭了。赫连诛想,我是个坏人。 不知道阮久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可能哭累了就睡着了,可能一整晚都没睡。 赫连诛抱着手,坐在他身边,倒是真的一晚上都没睡。 阮久年纪小,又是被娇养长大的,没有什么心计。当初太后说要送他走,他因为害怕赫连诛会哭,就留下来了。 他想得简单,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选择留下来之后,往后再要回去,有多么艰难。 赫连诛当时也没有多想,阮久留下来,于他来说是最好的。 可是现在,他越来越害怕阮久总有一天反应过来,回怨恨他当时没有提醒自己。 梁国与鏖兀,好像永远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天堑,横跨不过。 赫连诛想这件事情,就想了一晚上。 他舍不得阮久,也不想让阮久讨厌他。 身边的被子动了一下,赫连诛回神,转头看去。 阮久顶着被子,慢慢地坐起来了,因为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还是红的,但是因为还没睡醒,眼神茫然。 他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赫连诛身上。 他吸了吸鼻子,想要说话。赫连诛在与他对上目光的瞬间,就下定了决心。 赫连诛扑上前,一把抱住他。 他舍不得阮久。 讨厌不讨厌的,等以后再说吧。 阮久张了张口,哭了一晚上,嗓子有点哑:“……我要喝水。” “好。”赫连诛趁机和他贴了一下脸颊。 一直候在外间的乌兰听见里间有说话声,知道他们起来了,也连忙端着水盆进来了。 他看了一眼阮久,见阮久没有太大的反常,便松了口气:“王后先洗漱吧,早饭都好了。” 他把水盆放在架子上,抓起巾子浸到水里,两只手也浸到水里。 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重新端起水盆:“水凉了,我去换。” 外间里传来说话声,格图鲁问:“你怎么又出来了?” “等太久,水凉了,你去换一盆。” 乌兰说完这话,就重新回到里间,从衣箱里拿出衣裳,放在阮久面前。 “王后,咱们今天穿新衣裳。” “还没有到年节。” “先穿,反正是要穿的,年节还有新的。” 乌兰是怕他还在难过,在哄他。 阮久红着眼睛点点头,抓起衣袖,抬手套进去。 年节之前,鏖兀的冬天越来越冷了,吃过早饭,阮久穿着厚厚实实的白狐毛衣裳,牵着小狗和小狼,在雪地里散步。 阮久虽然穿的是狐毛,但是头上戴着的帽子却是兔毛的,还带了两个兔子耳朵,垂在脸颊边,一甩一甩的。 他的眼睛还没好,赫连诛看着他,就更像是兔子了。 三只小狗和小狼也分别穿着小衣裳,在雪地里走过,留下一串梅花脚印。 另外还有一只“小狼”,穿的是墨狐的。 雪地奇景,兔子遛狼。 两个“超大号后妃”跟在阮久身后,试图用交谈引起阮久的兴趣。 “等开春了,海东青就出来了,到时候我去鸭子河捉两只,熬好了再给王后。王后就可以骑着马,牵着狼、架着鸟出去打猎了。” “打猎可好玩了,溪原这里也有许多猎物。大王前些年,年年都捉到狼。狼肉不怎么好吃,狼皮也有点扎,别人都不喜欢穿,就只有大王爱穿。” 阮久没有回头,却似乎听进去了他们的话,抬手挼了挼赫连诛身上的毛毛。 是有点扎手。 他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下,随后赫连诛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小朋友似的,赫连诛牵着他的手,把两个人的手都甩起来,甩得高高地。 阮久不太喜欢这样,拍了他一下。赫连诛不肯松开,转过头,朝他露出洁白的犬牙,眼眸漆黑。 他再拉着阮久,甩着手走了两步,阮久真有些不高兴了,要把自己的手收回来,赫连诛一时间没攥住,就叫他逃了。 他转过头,两只手拽住阮久的兔子耳朵,拉得长长的,在他下巴下边打了个结。 做完这件坏事,他就跑了。 阮久跺着脚喊了他一声“小猪”,原地蹲下,团了一团雪球,捏得实实的,朝他丢过去。 准准地砸在他的背上,炸开一朵“雪花”。 阮久没忍住笑了,眼睛都弯了,随后赫连诛停下脚步,也弯腰要团雪球。 阮久忙不迭躲到乌兰和格图鲁身后,蹲下身,准备弄一个大雪球:“帮我挡一下。” 赫连诛团好了雪球,快步上前,啪叽一下,全都砸在阮久头上。 阮久当即丢下大雪球,跳起来,一把抱住赫连诛的腰,把他按在地上。 “快,往他脖子里弄。” 这话他是对两个“后妃”说的,但他们还有些犹豫。 阮久想了想,为了公平,最后道:“乌兰跟我,格图鲁你跟他。” 格图鲁不愿意:“为什么不是我跟王后?我想跟着王后……” 但这时王后已经来不及理他了。 赫连诛从手底下逃了,阮久已经带着乌兰去追了。 格图鲁只能跟上去。 这回换了赫连诛把阮久扑倒在地,赫连诛见格图鲁过来,便道:“快点,砸他。” 格图鲁捻起一点点雪花,放在指尖上,弹到阮久的脸上。 他的动作太多轻柔,赫连诛与阮久忍不住同时道:“大胆点!” “我怕把王后给打坏了。”格图鲁说着,又多捻了一点点,弹到阮久脸上,“那这样吧。” 赫连诛与阮久看向对方,交换了一个开始有些无奈、然后试探对方、最后达成共识的眼神。 “图鲁。”阮久唤了一声。 格图鲁应道:“诶。” 话音刚落,阮久就从赫连诛身下飞扑而出,按住他的肩:“小猪,快!” 格图鲁急急道:“大王,咱们是一队的。” “刚刚重新换了。”阮久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小猪!” “来了。” “那我可不干了,我顾念着王后,怕把王后给打坏了,王后竟然就是这样对我的。”格图鲁很轻易地就挣开阮久的桎梏,握住他的肩,把他整个人都举起来,放在雪地上,起身就跑。 乌兰适时把雪球送到阮久手里:“王后,补充弹药。” 行宫不大,背靠山脉,很多地方没有明确的围墙,一行人乱哄哄的、到处乱跑,哪里雪多,就钻到哪里去玩耍。 垮塌了半边的屋子里,柳宣与一个小太监正在废墟里捡东西。 柳宣自己是没有什么随从的,来鏖兀的时候,梁国给了他两个粗使太监,这个小太监是他先前在尚京,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太后见他身边没人,赐给他的。 这个小太监细心,所以柳宣常常带着他,让他做了自己的贴身太监。 小太监道:“昨晚可真是凶险,好好的睡着觉,差一点儿就被屋顶压死了。公子,我在鏖兀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今年这么大的雪,把房子都压垮了。” 柳宣搬开一根梁木,将木头往旁边一丢,那根木头咔嚓一声,就断成了两截。 这时柳宣再看,那木头心里,都已经被虫蚁蛀坏了。 “难怪呢,都朽成这样了。”小太监道,“行宫的条件是真难,不知道大王、王后的屋子里是不是这样的。” “应该不会。”柳宣蹲下身,把梁木下面有用的东西捡出来。 “对了,乌兰大人说,这几天将近年节了,工匠都没空,要等年后才能过来修房子。咱们这几天都得住在偏殿里了。” 柳宣继续捡东西:“好。” “得亏昨晚乌兰大人及时赶过来了,要不然我们还得被冻好一会儿。” 这时柳宣把手伸进各种碎石断木堆叠的废墟下面,摸到了一本书,可是戴着手套拿不出来,他便把手拿出来,摘了手套,再伸进去拿。 忽然不远处传来“喵”的一声大喊。 阮久跑得快,跑在赫连诛和两个后妃的最前面,提前弯着腰藏在雪地里,谁也看不见他。 等赫连诛毫无防备地上了前,他就大喊一声,从雪地里跳出来,手里拿着的两个雪球,也就这样砸到了赫连诛头上。 赫连诛像小狼甩掉身上的水珠一样,甩了甩脑袋,把头上的雪花甩掉。 来不及再团雪球,索性直接抱着阮久的腰,把他扑倒,同他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滚成两个大雪球,像在花生碎里滚来滚去的两个元宵,白的和黑的,黑的是芝麻味的。 废墟那边的柳宣被他们两个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收回手,手背就被尖利的木刺划了一下。 这时乌兰和格图鲁也追上来了,一人拉一个,把明显闹疯了的大王和王后分开。 两个“元宵”重新站好,把身上的碎雪拍拍干净。 乌兰帮阮久拍拍身上:“等会儿回去可得洗个热水澡,再喝点姜汤,玩成这样,可别又着凉了。” “嗯。”阮久点点头,随后反驳道,“我又没有那么脆弱,从前我在永安城,玩得比这个厉害多了,上次是因为水土不服……” 清理干净的赫连诛凑上前:“明明是你在房里洗……” 阮久连忙捂住他的嘴,用眼神示意他,都说了不能跟别人说了。 赫连诛推开他的手,记住了,记住了。 阮久捏了一下他的脸,扭头看见柳宣在废墟那边,说了一句“那边怎么了”,就想过去看看。 乌兰拦住他:“昨天夜里下大雪,把那边的屋子压垮了半边,我夜里就过去看过来,都临时安置好了,不是什么大事。那边还有点危险,随时有可能再塌一次,王后还是别过去了。” 阮久道:“那柳宣怎么还在那边?快过去把他喊过来吧。” 他说着就朝柳宣招了招手,让他快点过来。 柳宣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举起没受伤的那只手。小太监正用干净帕子帮他把受伤的手包起来。 柳宣也朝阮久小幅度地挥了挥手。他还不太习惯,阮久这种热情到张扬的相处方式。 他看不明白,阮久只道:“还是我过去喊他吧。” 其余人当然不肯让他过去,赫连诛拉住他,看向格图鲁:“格图鲁,你去把人喊过来。” “是。” 阮久道:“图鲁,那你小心点。” 格图鲁应了一声,上前去看柳宣。 柳宣太清高,来了鏖兀就不常出门,格图鲁也没见过他几次。 “柳公子,王后说这里危险,让柳公子快点过去。” “好。”柳宣起身,拍了拍手,就要带着小太监过去。 格图鲁又说了一句:“昨天夜里,王后知道家里人不过来了,难过了一晚上,刚刚才哄好。你跟王后说话小心些,别惹他不高兴了。” 柳宣顿了一下,垂下眼:“我知道了。” 他带着小太监,抱着刚才从废墟里找出来的东西,走到阮久面前。 “小公子。” “那边这么危险就不要再过去了。” 阮久翻了翻他抱在怀里的东西,不过是一些书卷,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他看向柳宣:“要什么东西就跟我说,我帮你弄来,不要再过去了,等他们把东西清出来了,再给你,也是一样的。” 柳宣垂眸:“好。” 阮久又问:“你还有地方住吗?要不搬到我那边去?偏殿应该还有空房间。” 柳宣摇头:“不用,行宫里还有空房子,我昨晚就已经安置好了,天气太冷,就不挪了。” “那也行。” 赫连诛忽然提起阮久的披风:“软啾,你背后什么时候湿了这么一大片?” 阮久扭头看去,赫连诛捏着他的披风,拧了一把,就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赫连诛凝眸:“你刚刚踩进水坑里了?” 阮久拽了拽兔子耳朵:“……不记得了。” 赫连诛要拉他的手:“回去换衣服。” “好吧。”阮久对柳宣道,“那我先回去了,你有事情就过来找我。” 柳宣应道:“好。” 然后阮久就被赫连诛拉走了。 赫连诛一面走,一面问他到底是在哪里弄湿的,阮久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到底是怎么弄湿中间一块,两边都好好的?” 阮久被他笑话,有点不高兴,瞪了他一眼:“都说了不知道了嘛,肯定是你把我推到雪地上的时候弄的。” “肯定不是。”赫连诛振振有词,“每次你掉到地上的时候,都是我垫着你的,你总是摔在我身上。” “你放屁!” 两个人还像小孩子似的吵闹,就这样走远了。 柳宣身边的小太监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公子,咱们也回去吧。” 柳宣这才回神,应了一声:“好。” 两人回过头,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柳宣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这个世上就是有人天生命好,不仅投胎投得好,家里人都爱,就算换了个地方,旁人也都喜欢他。平常无忧无虑的,难过的时候,爱他的人觉得天都塌了,鞍前马后、在所不辞地要哄他开心。” 小太监仿佛是没听见,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公子回去写请安信给太后娘娘吗?太后娘娘好像还挺关心溪原的。上回公子写信说王后病了,没几天,尚京那边就送了东西过来。” 柳宣不回答,小太监又道:“要我说,公子的房子塌了这件事情,也该让太后娘娘知道一下,说不准娘娘也给公子送东西了呢?” 柳宣压下嘴角,淡淡说了一句:“我不用。” 这是阮久头一回不在家里、不和家里人一起过年。 每逢佳节倍思亲。他难过了一阵子,然后发现,在鏖兀过年好像也不错。 这一年他并没有荒废,新认识的朋友也有很多。 太后又让使臣过来,送了新年礼物给他,油纸包了几层、好防潮的鞭炮,好几箱新衣裳;北边喀卡的“狮子、臭鼬和灰兔动物三兄弟”也给他送了礼物。还有赫连诛的武学老师,老将军帕勒,也托人带了点东西过来—— 一本小画册。 老将军思来想去,犹豫了好几个月,最终还是决定把生小孩的秘密通过画册告诉赫连诛。 但是赫连诛还没翻开,画册就被阮久没收了。 画册被锁进装着许多同类的箱子里。 阮久勉励似的拍拍赫连诛的肩:“已经过了一年了,还有四年你就可以打开箱子了。” 赫连诛望向箱子的眼神不舍,最后还是道:“好吧。” 阮久牵起他的手:“走吧,我们出去放鞭炮玩儿。这才是你这个小孩子应该玩的。” 赫连诛收回目光,跟着他出去了。 他们寝宫里就有小厨房,平常他们的饭菜都是在这里做的,除夕夜的年夜饭,也是乌兰带着几个随从在这里忙活。 阮久和赫连诛就在外面放鞭炮,厨房里的人时不时就听见“嘭”的一声响,好几次探头出去要说话,最后还是默默地缩回了脑袋。 他们不敢。 最后还是乌兰探出头道:“王后不要吓人了,做菜的师傅手抖,已经多放好多盐了。” 事关饭菜,阮久连忙把双手背到身后,表示自己马上停止危险动作。 他拉着赫连诛去更远的地方堆雪人玩儿,才堆好一个身子,乌兰就喊吃饭了。 大王入座之后,王后携三位“后妃”落座。 赫连诛象征性地举了举酒盏,众人也都跟着举起酒杯,用鏖兀话互道“新年如意”,随后齐齐仰头,一饮而尽。 阮久拿起酒壶,闻了一下,赫连诛把装着葡萄汁的瓶子放到他面前:“是这个。” 阮久接过瓶子,给自己满上一杯。 他举起酒盏,笑着道:“认识大家都快一年啦,多谢大家照顾,虽然有很多事情发生,但是我一直很高兴。” 他傻笑道:“敬我的爱妃们!” 他的“爱妃们”,笑的笑,拍桌子起哄的拍桌子,然后同时举起酒樽。 乌兰道:“敬奇伦山上的小太阳!” 格图鲁再也不是“俺也一样”,而是紧跟着说了一句:“加尔湖上的小月亮!” 柳宣笑笑,只喊了一声:“王后。” 阮久喝尽杯中的葡萄汁,转头去看赫连诛,赫连诛捏着酒樽,就等着他了。 阮久拿着瓶子,再给自己满上:“谢谢送给我这么多爱妃的大王!” 大王哽住,他忽然不是很想喝这个酒了。 阮久笑着拍拍自己的脸颊,改口道:“敬我最爱的大王。” 赫连诛努力克制着自己忍不住扬起的唇角,维持着正经的神色,轻轻地同他碰了碰杯,低声应道:“我最爱的王后。” 或许阮久所说的“最爱”只是兴致起了,随口说说而已,但赫连诛说的每一声“最爱”,都是真心实意的。 第46章 再过一年【二更·真吧】 酒酣耳热之时, 格图鲁拍着桌面,唱起鏖兀的民歌。 阮久虽然没有喝酒,但也被满屋子的酒气熏得有点脸红。 乌兰给他舀了碗汤, 他却用竹筷瞧着碗, 给格图鲁打节奏, 仿佛是有些醉了。 赫连诛才是真正喝了不少, 他却安安静静的,连脸都没怎么红,眼睛依旧是清明的。只是撑着头坐着, 看着阮久。 乌兰把阮久手里的竹筷拿走,劝他喝汤,阮久摇着头不肯。赫连诛忽然凑过去, 端起碗,就这样喝了一口。 原来他也有些醉了。 杯盘狼藉,随从们在外间收拾,一行人就转到了里间。 原本柳宣起身要告辞,阮久笑着过去把他拉住了。 “今天过年, 要一起守岁的。要是回去不方便的话,晚上就和我一起睡。” 柳宣推辞不过, 只能跟着他进了里间。 小榻不够大, 乌兰要搬凳子来,阮久说不用, 让他们先坐, 自己走到一个箱子边, 打开箱子, 从里面拿了一大包东西出来。 “给你们看一个宝贝。” 阮久让他们桌上的茶壶茶杯都收走, 把东西放在上面, 打开包裹。 哗啦一声,百来个麻将子儿滚落出来。 “看,我前几天让他们弄来的。” 赫连诛捡起掉在地上的一个麻将子,放回去。 阮久推了他一把:“小孩子不能玩。” 赫连诛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十四岁的不能玩。” 阮久的“不能玩”标准随着赫连诛的年纪变化而变化。 阮久招呼三个“后妃”过来:“这个很好玩的,我看我娘玩过,每年过年,她都要和别家的夫人一起打,有时候打得连饭都忘了吃。她有的时候有什么事,都叫我帮她玩两把。我教你们。” 他特意拉住柳宣:“守夜还有好久呢,今天过年,你就别回去看书了,要是看着看着睡着了,那算什么守岁?” “我们家守岁就玩这个,我爹、我娘、我哥,还有我。”阮久掰着手指头算,“刚好四个人,玩着玩着时间就到了,而且通常都是我爹我娘出钱,给我和我哥发压岁钱。” “今天王后给爱妃们发压岁钱。” 他一屁股在圆凳上坐下,开始码牌:“都过来看我啊,输了的要倒贴给我压岁钱的。” 乌兰和格图鲁学得认真,柳宣也抱着手,站在他身后,听他讲解。 阮久说了一会儿,就让他们过去坐好,自己试试。 麻将声哗啦哗啦,乌兰与格图鲁觉得新奇,格图鲁的手捏着麻将子,都显得小心翼翼的,生怕把麻将子弹飞了。 阮久与柳宣对视一眼,笑了一下。他们觉得熟悉,正如阮久所说,每逢年节,永安城中的贵夫人都爱玩这个,柳宣的娘亲大概也不例外。 第一把很快就结束了,阮久一边给他们银锭,一边说:“第一把算是练手的,王后先给你们发压岁钱。” 乌兰与格图鲁大声道谢:“谢谢王后。” 柳宣一愣,也笑了一下:“多谢王后。” “继续继续。”阮久摆手,“下一把就认真玩了。” 赫连诛被阮久的“不准玩”禁令限制着,只能坐在阮久身边观战,给阮久递葡萄干吃。 虽然阮久不让他学,但是他看了两把,很快就学会了。 下一把的时候,他把葡萄干递到阮久嘴边,又指了指其中一块牌:“软啾,出这个。” 阮久张嘴衔走葡萄干,哼了一声:“你不懂,我就不出这个。” 说着,阮久就打了另一张牌出去。 他的下家是柳宣,柳宣笑着道了一句“多谢王后”,就抬手把他打出去的牌抓过来了。 “好吧。”阮久再一次从脚边抓出一把银锭,交给他们三个,“我今天手气不好,合该给你们压岁钱。” 柳宣再一次笑着道了谢。 麻将声哗啦啦地又响了起来,他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从前在永安城的时候,他娘亲也爱玩麻将,不过府里对姨娘管得严,只有年节那几天能玩两把,还是和家里的姨娘们一起玩儿。 柳宣小的时候,就被娘亲抱在长板凳上,看她们玩儿。 有一年,府里克扣他们的用例,除夕那天,娘亲连元宵节穿的白绫袄都还没有着落。 娘亲没有闲钱再打麻将,却被姨娘们硬拉着去了。 也是在这个除夕,娘亲赢了一件白绫袄的钱,不多不少,等她赢够了,几位姨娘就异口同声地说不打了。 柳宣趁着看牌的机会,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原来他看起来也很落魄吗?也做不起白绫袄吗? 阮久对他们三位“后妃”都一视同仁,或许他只是为了给他们发压岁钱,图个好玩,图个吉利。 可是柳宣的心里却忽然涌起一点儿酸涩的感觉。 他娘亲是姨娘,他是“陪嫁”后妃,也算是姨娘了。 或许,他看了一眼赫连诛,赫连诛正不依不饶地给阮久投喂葡萄干,阮久吃了许多,紧紧地抿着唇,不肯吃了,赫连诛喂了他许久,最后自己把葡萄干给吃了。 或许这个主家根本不认他。 这时格图鲁去掀阮久的脚边:“王后到底拿了多少银子出来?今天总是输,还不如直接拿出来,分给我们好了。” 阮久一脚踩在脚边的木箱子上:“不行,我就要玩。” 罢了罢了,柳宣心中叹道,他是真的没有心机,只是想玩耍罢了。 他想玩,你暂时放下满腹的心计陪他玩玩又如何? 几个人玩了许久,直到阮久把准备好的银子全部分完,没有赌注了,才结束鏖战。 阮久把空箱子抱起来,摇了摇:“真的没有了,再玩下去我就倾家荡产了。你们回去记得把银子放在枕头底下噢。” 三个“后妃”看着面前几乎堆成小山的银锭,面面相觑。 还远不到子时,阮久又拉着他们在小榻上坐下。 他揽着柳宣,把桌上的点心拿给他吃。 阮久随口道:“对了,上次那个屋子倒掉,压在下面的东西,我让他们都整理好了,明天拿给你,你点一点,看有什么东西缺的。缺的让他们再去找找,如果找不到,我帮你补上。” “好,多谢王后。” 阮久和他说完这句话,就过去和赫连诛一起坐着了。 柳宣笑了笑。 找回来的东西怎么会有缺呢?毕竟是王后出面,要他们找的东西。 柳宣看着阮久与赫连诛玩闹,不由得笑了笑。 他这样无忧无虑的,倒也很好。 柳宣有的时候会忍不住羡慕他,甚至嫉妒他。 但柳宣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情怪不了别人,怪只能怪他柳宣野心太大。 从他在梁国时,就萦绕在他心头的念头,在这时,第无数次开始浮现。 他已经是和亲过的人了,若是能回到梁国,梁帝若有良心,顶多给他锦衣玉食。科举入仕,是想都想不得的了。 要实现他的抱负,展现他这十余年所学,只有在鏖兀。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这么了解鏖兀内部的纷争,他本来就是来加入鏖兀的。 几个月前围观了一场宫变,他对鏖兀内部的势力分化,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要在鏖兀入仕,他只能先选队伍,太后还是大王? 在太后与大王之间,他犹豫了近半年,还是没能下定决心。他一面跟随大王在溪原,一面又间歇不断地给太后上请安折子,有意无意地向她透露溪原的情况。 很难抉择。 倘若像阮久一样,什么都不掺和,不论最后是谁胜了,他都能保全自己,当然最好。 只可惜柳宣想要的不只是保全自己,他想要封侯拜相。 他捏了捏手指,得加快选择了。 大王还是太后? 深夜,阮久一开始闹得太厉害,到后边很快就累了,靠着赫连诛昏昏欲睡。 赫连诛时不时戳一下他的脸:“别睡着,是你自己说要守岁的。” 阮久使劲摇头:“我没睡……”他就差发出小猪哼哼的声音了:“我只是在眨眼,这个眨眼有一点——长。” 众人哄堂大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楼上传来报时的钟声响。 阮久睁开眼睛:“可以睡了吗?” 众人忙道:“可以了,可以了。” 众人告退,赫连诛把阮久扶上床去睡觉。 没等阮久躺下,外面又炸开了烟花声。 阮久气得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赫连诛按住他,捂住他的耳朵:“就这样睡吧。” 阮久气呼呼地闭上眼睛,反手也帮赫连诛捂住耳朵。 赫连诛道:“我不用。” 阮久打着哈欠道:“要的,快点睡吧。”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躺着,各自帮对方捂着耳朵。 烟花炸开时,短暂的光亮从窗户里照进来,打在帐子上。 借着这样一瞬的光亮,赫连诛睁开眼睛,将阮久的模样看得很清楚。 呼吸相递的时候,有一个念头在赫连诛心里落地发芽,逐渐生根。 但是没等那个念头变得明晰,阮久就蹙起眉头。 他说:“你喝了好多酒……嗝——”阮久捏住鼻子,大声道:“好臭啊!” 赫连诛有些恼怒地“哼”了一声,扭过头,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了。 他闷闷道:“那我这样,这样就不臭了。” 阮久乐不可支,笑着抓住他的衣领,把他从枕头里提起来。 “别生气嘛,小猪,我只是开个玩笑,我知道你洗漱过了,没味道的。” 赫连诛又是“哼”的一声,恢复原来的姿势躺好,强硬地拉着阮久的手,要阮久继续捂住他的耳朵。 耳朵在发热。 赫连诛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竭力喊道:“赫连诛!快长大!快长大!再过一年!再过一年!” 第47章 赐药赐粥【一更】 年关一过, 天气就开始回暖。 鏖兀虽然不过元宵节,但是受梁国影响,近年来也开始过龙灯节。 这天傍晚, 阮久与赫连诛早早地就出了门。 阮久特意没吃晚饭, 在集市上左手一把肉串,右手一块糖块。 没有多余的手牵着赫连诛, 只能让赫连诛挽着他。 兔耳朵帽子拿去洗了, 阮久今天戴的是个猫猫头帽子——乌兰倾情特制,不过阮久不觉得这是猫猫头, 他一直认为这是虎头。 他戴着这东西在人群里显眼,不容易走丢。乌兰与格图鲁跟在后面, 就跟着这顶帽子走。 还没走出半条街,乌兰和格图鲁手上就挂满了阮久买的东西。 阮久只管吃就行。他在一个杂货郎的摊子前停下, 抬眼看见前面有人卖手把肉,自己嫌腿酸走不动了,让赫连诛去帮他买。 “给你一串。”阮久分了一根肉串给他,“吃了就去帮我买。” 赫连诛就着他的手吃,阮久把肉串塞过去:“自己拿着吃。” 赫连诛过去了, 阮久就转过身, 在杂货郎的摊子前蹲下。 阮久低头看了看杂货郎带来的东西。 杂货郎是梁人,奔走与大梁与鏖兀之间, 担些东西来卖。 阮老爷就是靠做杂货郎起家的,所以阮久对杂货郎的事情很清楚。 阮久一眼便看见了杂货郎挂在货箱上的,刻着“阮”字名号的小木牌。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这是什么?你也姓阮吗?” 这个杂货郎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 他笑着道:“我还够不上格呢。这是我的毕生目标, 阮青朴阮老爷的名号。” 阮久表情呆滞, 竟是我爹。 阮久整理好表情, 转开了话题:“最近永安城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有,我来鏖兀的时候,永安城里正流行这个——” 摊主从货箱里拿出一个带着猫耳朵的手套:“八殿下出使鏖兀,带回来不少毛料,冬日里就用这些毛料做了手套,各家贵公子都有几副,好看又熨帖,永安城很流行。” 想不到在这里还能听见萧明渊的名号,阮久觉着好笑:“这有什么厉害的?我都已经戴上猫猫帽子了。” 那摊主一愣:“您是……”他探头,凑近了看阮久的脸。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摊主惊道:“你是阮家小公子吧?” “你怎么知道的?” “八殿下说,阮家小公子有两个酒窝,嘴角边有一颗小痣是贪吃痣,但是他自己很不喜欢这颗小痣,从五岁就开始揉,到现在已经快把它揉没了,颜色很淡。” 阮久拳头硬了:“萧明渊是不是有毛病?干嘛把这种事情……” “哪儿呢?”摊主笑着道,“八殿下和永安城的公子们都惦记着小公子呢,特意托我给小公子送东西。” 他转身,从货箱里又拿出一整套过冬装备,围巾、帽子,还有帽子,都装在一个匣子里。 “这是八殿下和永安城的公子们托我带给小公子的。鏖兀苦寒,朋友们让小公子注意保暖,不要受凉。” 阮久接过东西,却仍有些疑惑:“他们怎么会托你送过来?要是我没在你的摊子前面停下,那怎么办?” “不只是我一个杂货郎,那阵子永安城的公子们就在出城的路上蹲守着,看见有进完货要出城的杂货郎,就把东西交给他们,托他们带给小公子。” 阮久有一点感动,却嘀咕道:“怎么不直接让人送过来?” “送过了,前阵子大雪,好像是东西在路上丢了,公子们才想了这个法子,还说要给小公子一个惊喜。我也是冒着危险,才到鏖兀来卖东西的。好几个杂货郎因为大雪,今年都不来了。” “有几个杂货郎?”阮久问道,“他们一共拦了几个杂货郎?” “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吧。” 也就是说,他们一共做了几百件的东西给杂货郎,就为了送一件到阮久手里。 阮久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又好气又好笑地嘀咕了一句:“真是的。” 摊主打开箱子:“小公子看手套上边的耳朵,各家公子都是不一样的。我记得当时,八殿下戴着的是个虎头的。” 阮久忙问:“那魏旭呢?抚远将军的魏府的公子?还有晏宁?” 可惜这个摊主除了萧明渊,再不认得其他家的公子,记得也不清楚了,阮久再没办法从他这里得知其他朋友的近况。 阮久有一点失落,更多的是心脏被填满的充实的温暖感觉。 原来永安城的朋友们没有忘记他。 阮久道:“好吧,我回去准备回礼,你明天来行宫这里,我把回礼……” 摊主摆手道:“我是杂货郎,又不是专门给你们送东西的,送一次就够了,难道还让我一直送?再说了,我也是碰巧才遇上小公子的,难不成小公子也要像他们一样,找几百个杂货郎?” “我出钱请你再走一趟嘛。”阮久捏起货箱上挂着的那个“阮”字木牌,瘪了瘪嘴,“我是你的‘毕生追求’的小儿子,也不行吗?” “阮老爷教导天下商人,行商要有自己的骨气。我是杂货郎,又不是送信的差使。”摊主连连摆手,“不做啦,不做啦,小公子另找别人吧。” 被爹坑了,阮久也没办法。 “那好吧。”阮久点点头,“那你要是再见到他们,就替我给他们说一声,东西我都收到了,这样可以吗?” “好。”这个请求,摊主倒是应了,“小公子什么时候,亲口对他们说才是。” “我知道了。” 阮久起身,这时候赫连诛也回来了,拿着东西在原地看着他:“软啾。” 想起朋友们,阮久不由得有些闷闷的,让他帮忙买的东西也不吃了,转身要走:“回去吧。” 赫连诛追上去,把一大块肉递到他嘴边:“软啾,吃。” 阮久停下脚步,赫连诛不肯收回去,一定要他吃一口。 “软啾,你吃一口,我好不容易买回来的。” 阮久拗不过他,张嘴咬了一口,嚼了两下。 有点香。 他再咬了一口,转身向回:“继续逛吧。” 乌兰与格图鲁同时笑了一下,王后还是喜欢鏖兀的,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喜欢的。 出了年节,虽然回暖,但天气还是冷的。阮久每天都戴着朋友们千里迢迢送给他的礼物。 没几天,太后又派了使臣过来。 赫连诛只觉得古怪。从前十几年只派过不到五次的使者过来,这回才一年,就派了四五次过来。 他当然不会觉得太后是在关心他,他心里清楚,太后看准的是阮久。 可是阮久“弃她而去”,离开尚京,选择跟着赫连诛来到溪原,照太后“爱憎分明”的性格,太后不刁难他、同样不理会他,就算是好的了。 怎么回回都派人过来? 赫连诛不高兴,面对使者的时候,也是一副冷脸。 “又是什么事?” 那使者显然是深得太后心意的人,一副笑脸,让人不好挑他的错。 “年节时候,太后娘娘广开宫门,宴请朝臣及其家眷,娘娘看着底下人等言笑晏晏,想起大王与王后,想着大王与王后还在溪原,心中一时难过,多饮了两杯酒。” “其实娘娘让大王留在溪原,也是为了大王好。一则,让大王留在溪原念书,这是先王的意思;二则,大王年纪还小,留在溪原多多磨炼,往后才更好接管鏖兀。” 赫连诛听不得这些绕来绕去的铺垫话,又问了一遍:“到底是什么事?” 那使者倒也不恼,心平气和道:“如今大王也长大了,再有一年就十五岁了。大王也已经结亲了,娶了王后,实在也不能算是小孩子了。” “所以,太后娘娘一为思亲,二为鏖兀考虑,请大王与王后——” “回尚京去。” 赫连诛绝不相信他说的这些话,心中一凛,只觉得太后绝对另有所图。 或许是她后悔了,现在想把阮久要回去;或许是朝政上有什么事情,要拿大王做筏子。 总之肯定不是好事。 所以他下意识不想回去。 在溪原快快活活地待着多好?他要养精蓄锐,还没有到回去的时候。 于是他拂袖起身:“你带话回去,就说我年纪还小,在尚京与溪原之间奔走,我受不了。溪原城挺好的,我暂时不打算回去。” 他顿了顿,最后极其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多谢母亲好意。” 赫连诛不等使者再说话,就离开了。 纵使那使者再有心计,懂得忍耐,此时也忍不住冷下脸了。 到底怎么回事?尚京可比溪原好多了,大王怎么又不愿意回去了? 侍从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使臣请。” 使者也转身离去,还没走出行宫,就在路上撞见了一个二十来岁的梁人男子。 这人一身绿衣,一双眼含笑望着他。 使者却不解,实在是记不起这人是谁。 于是他换了汉话:“阁下是?” “大人不记得我了,从前在太后娘娘宫中,我们见过一面的。我是王后的陪嫁公子,柳宣。” 使者抬手行礼:“柳公子有礼。” 柳宣回了礼,浅浅的笑意,浮在双眼之上:“太后娘娘让使臣来请王后回宫吗?” “是。”使者叹气,“不过大王好像不太愿意回去,让我即刻回去复命。” “使臣不妨在溪原多住两日,说不定再过两日,事情就有了转机?” “公子这是何意?” 柳宣笑了笑,却道:“溪原艰苦,大王与王后伉俪情深,甘之若饴,我却早就受不得了,想着早日回到尚京,侍奉在太后身边,得太后庇护呢。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劝王后回去。” 原来如此。那使者皱起眉,大约有些不屑于他随风倒戈、贪恋荣华,再同他说了两句客套话,就离开了。 柳宣望着他离开,眼中笑意渐渐消失。 前些日子思量的事情,他最终还是想明白了。 他要封侯拜相,权倾朝野,还是要拜到太后门下,才是正途。 凭心计来论,如今赫连诛年纪尚小,去年在尚京一场兵符之争,就落了下风。而太后不费一兵一卒,兵符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论心计,如今是太后略胜一筹。 长远来看,倘若他奉太后为主,往后不可限量;赫连诛可不太喜欢梁人,他唯一喜欢的就是阮久。就算往后赫连诛重掌大权,阮久照样是王后,有阮久在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想起,他柳宣从前是王后的陪嫁公子。 他不喜欢这个名头,一点都不喜欢。 或许日后太后与大王会念及母子亲情,握手言和,但就目前形势而论,柳宣已经下定决心了,他要追随太后。 既然太后要赫连诛与阮久回尚京去,不妨就把这件事情当做一个契子。 柳宣摸了摸指节,阮久太单纯,要利用阮久,可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他发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当然,太后这一次派使者来溪原,又让使者给阮久带了许多东西。 太后知道他生过一次病之后,就觉得他可能是身体不好,每次派人来,都会给他送许多补品。 格图鲁又一次请示赫连诛:“大王,又是好几车的补品,该怎么处理?” “和以前一样。”赫连诛坐在位置上,随手翻着书,烦躁地翻过一页又一页,把纸张扯得哗啦啦地响,“拿出去,熬药膳粥,送给百姓,说是王后赏赐的。” 格图鲁点头应是,没有再说话。心想,再这么吃下去,溪原城所有百姓都得营养过剩,平均寿命基本提高十岁。 他刚要出去,阮久就牵着风筝回来了。 他跑得满身是汗,摘下帽子丢到一边,看见赫连诛,便问了一句:“小猪,你回来啦?” 赫连诛瘪了瘪嘴:“嗯。” 阮久把风筝线缠起来:“刘老头今天没有拖堂吗?” “没有。” 每次太后派人来,赫连诛都不让人告诉阮久。自己随便找个借口过去见见,打发走了就回来。 太后的人不会出现在阮久面前,太后的东西更不会出现在阮久面前。 赫连诛朝格图鲁使了个眼色,让他快点下去把那些东西处理掉,格图鲁会意,告辞退走。 阮久把整理好的风筝放好:“在鏖兀放风筝根本就放不起来,平时这个时候,永安城早就可以放风筝了。” 赫连诛道:“明天我帮你放。” “那好……” 没等阮久脸上的笑容完全展开,赫连诛又道:“对了,刘先生让你明天就回去念书。” “啊?”阮久一下子就蔫了,“我不去……” “应该去了,他都给你多放五天假了。” “你自己去就好了,干嘛拉上我一起?我不去!” 赫连诛从桌上翻出书卷:“快过来补功课。” 阮久垂头丧气地走过去,看见纸上的鏖兀字就觉得头疼。他拿起笔,看了两三行,另一只手摸着头发,苦恼极了。 赫连诛走到旁边另一张桌子边,把堆在上面的书本都搬到他面前:“这里还有。” 阮久抬头,看见小山一样的功课,脑袋都大了:“……怎么会有这么多?” “谁让你一直都不写?” “你怎么不喊我写啊?” “我喊过了,可是你总是说还有很多时间,明天再写。” “你帮我写嘛。” 赫连诛决绝道:“不行。” “我已经听得懂很多鏖兀话了,都学得差不多了。”阮久抱住他的手,赖着不肯走,“小猪,求你了,你帮我写嘛,这么多我怎么写得完嘛?我请你吃好吃的。” “不要,上次帮你写功课,你就让格图鲁给我剥了个核桃。” “这次不会的。”阮久对天发誓,“这次真的是好吃的,我保证。” “我不信。”赫连诛别过头,实则在等着他的动作。 阮久想了想,按住他的脑袋,凑上前,和他挤在一个椅子上,亲亲他的额头:“快点,大王,我最爱的大王。” 赫连诛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禁不住地发热。他简直害怕自己的脸把阮久给烫到。 但他还没有什么动作,他等着阮久再给他来一下。 再来一下,再来一下他就帮阮久做功课。 赫连诛“镇定”地一动不动,余光瞥见阮久确实噘着嘴又挨过来了,忍不住把腰背挺得更直。 他准备好了。 可是阮久在很靠近的地方停下了,轻轻地开了口:“要是你不帮我写,我就去找乌兰帮我写。” 这下赫连诛顾不上害羞了,扭头就喊:“不行!” “那就你帮我写。”阮久把书卷搬到他面前,“快点。” 阮久一点都不笨,学鏖兀话没有半年,他就已经听得懂大多数鏖兀人讲话了。只是刘老先生习惯布置的功课不太适合他,他永远都做不好,所以要赫连诛帮忙。 赫连诛提笔写字,阮久撑着头,监工似的看着他写,时不时还要问问他,这里是怎么回事,那里是怎么回事。 如果有时候阮久不问了,也不是因为阮久都懂了。只是因为他困得睡着了。 这就是阮久的功课时间。 这天晚上,两个人补功课补到很晚。 第二天早上爬起来的时候,阮久睡眼朦胧。 赫连诛帮他套上衣裳:“快点走吧。” 阮久打了个哈欠:“好。” 两个人吃过早饭,就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城外,往刘老先生的院子驶去。年节的时候,阮久来给刘老先生拜过年,在他要给自己布置更多功课的时候,风一般逃走。 城外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石头搭建的小院子还是那样简单。 院子里养着的两只羊在年前就被宰了,刘老先生又新买了两只小羊羔,让刘长命养着。 阮久过去的时候,刘长命正赶着两只小羊要出门去。 刘长命就是那个刘老先生捡回来的、身上没有一处好使的梁国士兵。他近来在治病,好像好了不少,毕竟他之前只能放一只羊的,现在能放两只了。 有进步。 阮久和他打了招呼,就进去了。 刘老先生看见他,有一点惊恐:“你怎么过来了?” “不是你让我回来念书的吗?”阮久把昨天连夜赶出来的功课放在他面前,“给你。” 赫连诛笑着道:“先生忘记时间了,先生前几天跟我说,让软啾回来念书的。” 阮久惋惜道:“早知道你忘记了,我就不过来了。” 刘老先生拿起戒尺要打他的手心,吹起胡子:“你敢?” 这件事情就这样掀过去了,刘老先生放下戒尺,对两人道:“来了就来了,坐吧,今天要学的多着呢。” 赫连诛拉着阮久,在位置上坐下,神色淡淡。 其实刘老先生根本就忘记了要让阮久回来,赫连诛拉着阮久过来,只是不想让他撞见太后派过来的使臣。 他都已经让那个使臣连夜离开了,没想到那个使臣还留在溪原。 这使臣一定是想见见阮久,劝阮久回到尚京去,赫连诛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所以他要把阮久带在身边。 赫连诛这样想着,就握紧了阮久的手。 刘老先生拿着书,探出头去看他们的桌案底下,待看清楚之后,一脸迷惑地问道:“干什么?我又不是要拆散你们,好好的坐着就坐着,为什么还要牵手?” 阮久不好意思,使劲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无奈赫连诛牵得紧,根本不想松开的样子。 赫连诛反而一脸坦荡地抬头看向先生:“老师,您讲吧。” 刘老先生痛心疾首,这才多久啊?我的百年难得一遇的帝王苗子就这样被带坏了。 阮久对上他的目光,觉得自己简直是冤枉死了,明明是赫连诛拉着他不肯松手的! 可惜赫连诛对阮久的“保护”并没有维持太久,太后送过来的东西,很快就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阮久面前。 傍晚时分,他们乘马车从刘老先生家离开,马车进了城,在街道上驶过的时候,阮久喊了停,掀开马车帘子,向外面卖糖的小贩买糖。 他把赫连诛的钱袋拿过去,拿出两个铜板,放在手心递过去:“要两板牛奶糖,一板加糖的,一板不加。” 卖奶糖的小贩竟认出他了:“王后!”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他忽然有点紧张,他不会像戏文里说的那样,会被刺杀吧? 阮久下意识看了看四周,没有看见刺客,但是街道上的人都被这一嗓子喊过来了。 “王后,真是王后!” 格图鲁下意识要把他们赶走:“去,别挡着路,王后要回宫了。” 一群人就在离马车不远的地方,抬起右手,按在心口,齐齐向阮久行礼:“拜见王后。” 阮久愣了一下,随后眼角晕开笑意:“怎么了?” 那小贩得益于一开始就在马车旁边,与阮久离得最近,他笑着道:“今日才领受了王后赏赐的药膳粥,大家心里都感念王后呢。” 阮久不解:“什么……” 赫连诛心中咯噔一声,直觉不妙,要把阮久拉回来,却已经拦不住小贩开口了。 “几乎全城百姓都去城门口领粥了。自从王后到了溪原,只要太后送东西过来,王后自己一点都不留,每次都吩咐人煮粥分给我们,几乎每个月都有粥领。据说有一户老人家常年卧床,就是吃了王后赐的粥,开春时都能下地放羊了。这是溪原城的福气,大家都说,要不了多久,溪原城百姓都被王后养得膘肥体壮的了。” 他说了这样长一段,无非是在说“赐粥”一事。 阮久再迟钝,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 太后赐药,而“他”又把这些药都给了百姓。 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什么赏赐,就连太后什么时候派了使臣过来,他也从没见到过。 那是谁不喜欢太后,又代他处理了这些东西? 他扭头看向赫连诛:“赫连诛?” 赫连诛神色平常,掩在袖中、握紧的手已经暴起青筋。 这件事情极不寻常,阮久在外面闲逛这么久,从来没有人认出过他来,怎么偏偏就这一回被认出来了?还好死不死地提到了赐粥的事情? 这个人不正常,有人要引得阮久跟他吵架,挑拨阮久和他的关系。 第48章 可乘之机【二更】 但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不是搞清楚究竟是谁在背后主使这件事情—— 太后每次派过来的使臣都不一样,新来的那个使者也是头一回来,才来了一天, 他不会知道赫连诛把太后送的药材丢给百姓的事情。这只能说明他们身边有人倒戈, 向使者通风报信,为太后出谋划策。 这件事情压后再查也来得及, 现在最要紧的是—— 赫连诛迎上阮久的目光。 阮久很生气。 相处这么久, 赫连诛心里很清楚,阮久是个很有主见、很有自我的人, 他不喜欢别人替他做决定,更不会容忍别人支配他。 上次因为赫连诛一句“你是我的王后”因为赫连诛不让他管梁国士兵的事情, 他们已经吵过一次了。 而且,阮久重义气, 极其看重珍重别人送给他的东西。 前几天他的梁国朋友,让杂货郎给他带了一点礼物,他很珍惜,几乎每天都会拿出来看看。 这么多次,赫连诛没有经过他的同意, 随意处置了别人给他的东西, 他真的会生气的。 倘若这次还吵起来,再加上有人在阮久耳边吹吹风, 说不准阮久真的会被骗到尚京那边。 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把阮久给哄好。 赫连诛脑子乱糟糟的,想着这么多事的时候, 阮久已经笑着和那个卖奶糖的小贩挥手道别了, 还有那群围过来的百姓。 小贩把几板奶糖都塞到阮久手里。 “回去吧。”阮久朝他们摆摆手, “不用谢我。” 阮久放下帘子, 街道边的茶棚里,柳宣与太后的使者背对着人群坐着。 柳宣双手捧起牛奶,抿了一口:“明日大王与王后肯定还在冷战,明日使者去见王后,会顺利把王后带回去的。王后要回尚京,大王肯定会跟着走。” 他抿了抿唇,似是很不愿意提起:“上次王后和大王吵架,王后和大王分开睡,王后是来找我的,如果这回王后还来找我,我会帮忙劝两句。” 此时,那使者再看他,早已经不是上次见时那样不屑了。 他笑着道:“柳公子很聪明,不知道是否有意……” 柳宣放下碗,来了鏖兀这么久,他一直不习惯喝牛奶羊奶。 他却道:“我不能再算计阮久了,我在心里发过誓了。这次算计他,只是为了顺利回到尚京。至于别的事情,到时候我会亲自去见太后娘娘的。” 阮久太单纯了,说实话,要算计阮久,他真的很愧疚。 他现在作为大王的“后妃”、王后的陪嫁公子,只能跟着赫连诛和阮久走,他二人不回尚京,他自己一个人是绝对没有理由回去的。 所以他只能让这两个人带他回去。 如果能有别的办法,他是绝对不会算计阮久的。 这是最后一次,他下定决心。 格图鲁赶着马车向行宫驶去,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特别是马车里。他机械地赶着马车,不敢再有其他动作。 阮久最后看了一眼人群,放下帘子,也没有兴致吃奶糖了,把东西往边上一丢,抱着手,靠在软枕上。 赫连诛调整出小狗的可怜表情,看向他:“软啾……” 所幸阮久没有在其他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这还算好的了。 阮久看向他,目光微沉:“你有什么要说的?” “软啾……” “我知道你不喜欢你母亲,但是那是她送给我的东西,你怎么能处置?你和我商量商量,说不定现在也是一样的结果,做成药膳粥给百姓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你竟然这样……” 阮久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他这种过分的行为,顿了顿,最后咬牙道:“霸道,你这个人为什么这么霸道独断?” 赫连诛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阮久喊了两声“停车”,在赫连诛的咳嗽暗示下,格图鲁只当做没听见,反倒将马车赶得更快了。 阮久再喊了两声,马车不停下,他气得都要跳车了,吓得赫连诛连忙抱住他。 赫连诛紧紧地搂住他,把马车帘子拉好:“对不起嘛,软啾,我下次不敢了。” 他只能说这个,其他的,他根本解释不了。 他的动机就是那样,不想让阮久和太后那边有任何的牵连。但是他又清楚,阮久和太后的关系不算差,如果让阮久自己不和太后接触,是不可能的,所以他采取了一些强制手段。 这些强制手段都是在瞒着阮久的情况下实施的,并且效果显著,彻底地销毁送过来的东西,太后派过来的人,阮久几乎一次都没有见过。 他几乎是用无形的牢笼把阮久给圈起来了,所有靠近阮久身边的人或物,都要经过一道名为赫连诛的关卡。 阮久说的不错,他确实是一个霸道又的人,正是处于这一点,刘老先生才说他是帝王苗子,从性格上就可以看出来,他喜欢把所有事情都控制在掌心,不让它们出一点的差错。 朝政可以这样处置,偏偏阮久和朝政又不一样。 现在阮久发现了,阮久这样自由自在的人,是绝对忍受不了这个的。 不得不说,设局的这个人,太了解阮久和他了,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击毙命。 马车里只剩下沉默,赫连诛的脑子在这时候运转得飞快,他想了无数个借口,但是第无数个,都存在着无数个说不清楚的漏洞。 这时候再骗阮久,被阮久察觉了,阮久只会更生气。 马车很快就在行宫前停下了。 他恨不能让格图鲁绕着溪原城再跑两圈,好多留点时间给他,让他想想怎么解释最好。 格图鲁跳下马车,小声地试探道:“大王、王后,到了。” 阮久冷着脸,拿上自己的奶糖就要下马车。赫连诛坐直了,就这样瞧着他下去了。 不行,不能冷战,一冷战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赫连诛下定决心,紧跟着阮久下了马车。 阮久快步要走,赫连诛便飞扑上前,从身后抱住他。 把人给按住了,赫连诛才走到他身前:“软啾。” 相处这么久,阮久早已经对他的小狗眼睛没什么感觉了——当然还有一点点,阮久别开目光。 “小狗”扒拉着他的衣袖:“软啾,你别不理我嘛,我都已经知道错了。” 阮久试图和他理论:“你哪里知道错了?你明明是被我发现之后,才说自己知道错的,我要是不发现,你是不是……” “不是,不是嘛。” “小狗”的两只爪子都拽着他的衣袖,摇了摇尾巴,表示歉意。 阮久假装看不见:“我已经不吃这一套了,你走开,我要回去了。” 赫连诛见他真的要走,拽着他的衣袖的手向上,直接抱住他了。他看了看四周,顾不得格图鲁和乌兰都在,还有其他的一些随从路过,转回头,“啾”的一声,亲了一口阮久。 如果嘴不能用来解释的话,那就直接用亲的吧。 阮久久久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赫连诛又长高了,上次他还比自己矮半个头,现在只矮一个额头了。 不,软啾,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赫连诛的力气也见长了,上次自己被他抱着,还能拖着他往前走两步,现在完全不行了,完全动不了了。 不,软啾,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所以这只小狗到底在咬人,还是在舔人? 等阮久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不可思议地大声质问:“你在干嘛?!” 乌兰已经很识趣地背过身去了,格图鲁举起双手,遮住眼睛,指缝倒是比他的眼睛还大。途径的随从们都加快了脚步。 赫连诛仍旧抱着他,低声回答:“亲你。” 亲……从前也不是没有过,阮久为了求他帮自己做功课,还主动过好几次。但是赫连诛一向很注重自己的,毕竟在他的认识里,那是个能生小孩的动作,应该在私下做。 大庭广众之下,怎会如此?! 阮久震惊之余,更多的是羞愤:“你……你是属狗的吗?” 阮久伸手要抹抹脸,然后手也被赫连诛一起抱住了。 又是“啾”的一声。 “你到底在干嘛?” “再亲一口。” “你这小狗,你……” 回应他的只有“啾”的第三声。 阮久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不许再亲我了!” “啾——” 把阮久亲得——赫连诛觉得,实际上是气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他就可以成功把人带回去了。 回到寝殿,赫连诛把人放在榻上,让乌兰和格图鲁把门窗关好。 这才叫做控制呢。 这下软啾飞不出去了。 没办法用谎言做出更完美的解释,赫连诛只能说实话。 “当时溪原的百姓,因为你收留梁国士兵的事情,对你有些不满,我也是为了帮你树立一个好名声,就顺便帮你把东西给他们了。” “今天他们向你道谢的时候,你应该会高兴吧?” 眼看着阮久的脸色变了,赫连诛连忙道:“当然我也有做错的地方。” “我不该随便处置别人给你的东西,不该不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但是,软啾,你一直都知道的,我真的很不喜欢我母亲。她从来都没有管过我,她还和摄政王一起……” “她送东西给你,肯定是另有所图,我也一点都不想让你用她的东西。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会帮你弄来的,你不要用她的嘛。” 阮久不说话,扭过头不理他。赫连诛走到他面前蹲下,像一只求他摸摸头的小狗。 “软啾,而且我怀疑,这次的事情,是别人刻意安排的。” “我平时做这些事情,都很隐蔽的,除了格图鲁没有几个人知道,太后那边更不会有人知道。” “他们在故意挑拨我们的关系耶,软啾,你千万不要中计了,不然就正中他们下怀了。” 阮久稍微有了点反应:“什么意思?” “昨天太后又派了使臣过来,说要接我们回尚京,我不想回去,他们就想挑拨我们,先把你骗回去。” “你知道的,我一颗心……” 阮久朝他“哼”了一声:“你是一颗小狗心。” “是啊,我的一颗小狗心都在你身上,你要是去了尚京,我肯定也要跟着你回去。你不要中计了,你打我掐我,不要跟他们回去嘛。” 阮久道:“我又没有说我要去尚京。” 赫连诛握住他的右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 强行摸摸脑袋。 他承认,背后设局的人确实什么都算到了,这个局简直天衣无缝。 可是那个人偏偏漏算了一点。 上次吵架,他是和阮久冷战了四五天不假,可是那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他和阮久在这几个月里,感情更好了,没有那么容易冷战了。 阮久摸了摸他的脑袋,赫连诛翘起骄傲的小尾巴。 第49章 狼犬相逐【一更】 赫连诛的头发有一点硬, 阮久搓了搓他的脑袋,有一点正在摸一只大狗的感觉。 事情有点绕,阮久想了一会儿, 最后道:“你不想回尚京的话, 那我就不去。” 赫连诛这才笑了。他站起来,原本凝重的表情被笑意占满,连眼睛都是笑的。 他露出两个洁白的犬牙:“好啊。” “嗯。”阮久简短地应了一声,然后出门去, 喊了一声“十八”。 赫连诛背对着他, 翘起的嘴角凝了一下,不太好的感觉从他心里升起。 随后十八过来了:“小公子, 什么事?” 阮久指了指屋里:“收拾东西,我晚上和柳宣一起睡。” 十八喏喏地应了一声, 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小心翼翼地帮他收东西, 不发出一点声音。 赫连诛的嘴角很快就耷拉下来了, 他走到阮久身边,轻声问了一句:“软啾, 不是说不生气了吗?” “我只是说我不去尚京。”阮久瞥了他一眼,“我没说我不生气。” 一听这话,赫连诛“整只狗”都不好了。 他拽住阮久的衣袖,试图撒娇:“软啾……” “你放心。”阮久摸摸他的脑袋,“我肯定不去尚京, 说不定我还能帮你找出那个挑拨我们关系的人是谁呢。我们吵架了, 谁来劝我去尚京, 谁就是那个人。” “我会让他们去查的, 软啾你不用搬出去住, 我很快就会查到的。” “我不。”阮久双手捏住他的脸,“犯了错的小狗自己一个人……一只狗好好反省。已经是第二次了,你再这样,我真的会生气的。” 赫连诛哪里会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他不过是错在事情办得还不够隐蔽,一时不防,让心怀不轨之人把事情捅到了阮久面前。 这是他唯一的错。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赫连诛在阮久面前肯服软、会撒娇。 “软啾,我真的真的知道错了,你别搬出去嘛。” “不行。” 阮久无情地拒绝了他,正巧这时,十八也收拾好阮久平时要用的东西了,阮久朝他一招手,说了一声“走了”,果真就走了。 头也不回。 赫连诛像是被主人遗弃在雨里的可怜小狗,眼巴巴地望着他离开。 守在门外的格图鲁和乌兰分立两边,飞快地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两个人不知道该不该跟着阮久过去,还是该守在原地。不过他们都清楚,有一件事情肯定是做不得的,现在不能去找赫连诛。 去找赫连诛,等于去找死。 不知过了多久,房里才传来赫连诛的声音:“来人。” 乌兰与格图鲁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同时进去:“大王。” 赫连诛低着头,正写今天刘老先生布置的功课,头也不抬,语气与平常无二:“去查。” 他简直是惜字如金。仿佛他一辈子说的话是有个定数的,阮久不在的时候,他就得节省着字数说话。 两个“后妃”自行揣摩他的意思,然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格图鲁道:“臣去查这几次赐粥的流程,看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 乌兰道:“臣去查王后遇见的那些人,看究竟是谁安排的。” 回答他们的只有极轻极轻的“咔嚓”一声,赫连诛捏着笔,算是默许了。 两个人领命下去,顺便将门带上。 门关上之后,赫连诛稍稍松开手,半截笔头就从他手里掉了出来,落在纸上,晕开一大片墨迹。 赫连诛将手里的半截断笔也丢开,靠在椅背上出神。 阮久带着十八过去的时候,柳宣正在窗下的小榻上看书。 没有人通报,阮久忽然推开门跳进去,喊了一声“柳宣”,把他吓了一跳,手里的书掉在腿上。 他很心虚。 阮久仿佛没有察觉什么,在他身边坐下。 柳宣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地捡起书卷,放到一边。 他看向阮久:“小公子怎么了?” 阮久鼓了鼓嘴,闷闷道:“我今晚和你一起睡。” “……好。” 本来就是柳宣一开始就算计好的,但是这时候听阮久这样说起,他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柳宣出神时,抬起手,想戳戳气鼓鼓的阮久,随后回过神,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紧扣着手心,掐了自己一把。 回神。柳宣,你太心虚了,回神。 柳宣看了一眼十八,让他把东西放进去,然后看向阮久:“小公子和大王吵架了?” “嗯。”阮久不愿意多提,只抱怨了一句,“他气死我了。” 柳宣笑了一下,不再追问,也不再说话。 不急,劝他回尚京的事情不急,等他消了气再说。 这天夜里,阮久在柳宣房里吃饭。 期间赫连诛派乌兰送了几道菜过来,等阮久动了筷子,乌兰又过来说:“大王一时不察,把所有的菜都送给王后了,现在大王没菜吃了,大王问……他能不能和王后一起吃。” 王后无情地拒绝了他:“把菜端回去。” 乌兰最后还是没有把菜端回去,回去传了话,就再也没有过来了。 吃过晚饭,阮久就趴在桌案上写功课。所幸今天刘老先生布置的功课不多,他一个人挠挠头,虽然花的时间长一些,但还是写完了。 他把笔丢在桌上,伸了个懒腰。 洗漱之后,阮久就搭着脚,抱着话本躺在床上,随便翻翻。 前阵子大雪封路,十八也没能给他找到什么新的话本,他这几天都在看旧的,翻过好几遍的那种。 但是不是他说,缠缠绵绵的言情话本真的太香了。 吸溜—— 随后柳宣也拿着一本书,靠着枕头坐下。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只有翻书的声音。 柳宣的手指捏着页角,久久没有翻过一页。 说实话,他以为自己能伪装得滴水不漏。 阮久太单纯了,比深宅大院里的那些人简单得多,要骗他,简直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 可是柳宣没有料到,要骗他,也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 良久,他才开了口,语气如常,细究起来,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公子怎么又和大王吵架了?” 阮久沉迷话本,连眼睛都不抬一下:“他太烦人了,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是吗?” “是啊。” 柳宣想引阮久主动提起,赫连诛随意处置太后送给他的东西这件事情,自己才好把话题引到太后那边,可是阮久显然是气急了,根本不想提这件事情,柳宣也就根本找不到切入口。 又过了一会儿,柳宣见阮久始终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想了想还是自己先开了口:“我昨天在宫里遇见了太后派来的使者,好像是给小公子送东西的。” 提起这件事情,阮久就生气,所以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我就没看见,一直都没看见。” “不过那个使者好像和大王起了争执,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使者出来的时候,脸色都是青的。” “是吗?” 阮久只是随口应了一声,然后把话本往枕头下一塞,扯过被子盖上,准备睡觉。 柳宣看了他一眼,扭头把书卷放好,把蜡烛吹灭。 这样会好一些,看不见阮久清澈无瑕的双眼,会比较方便他撒谎。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久也觉得自己方才有点凶了,这又不关柳宣的事情,他对柳宣发火做什么? 他觉得不好意思,刚从被子里伸出双手,要抱住柳宣的手臂,一声调笑的“爱妃”还没出口,柳宣忽然道:“使者说,太后要让大王和小公子回尚京去。” 他太着急了,也太自信了,还多问了一句:“小公子想回去吗?” 阮久的心蓦地一沉,想起自己不久前才对赫连诛说过的话。 ——谁来劝我去尚京,谁就是那个人。 他默默地把伸出被子的手收了回去。 柳宣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他以为自己看不见了,就能不留痕迹地撒谎了。 他继续道:“其实太后对小公子很好,不是吗?一开始大王要来溪原的时候,我还以为小公子会留在尚京。” 阮久的心愈发沉下几分,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 他不想说话了,一点都不想了。 柳宣再说了两句话,见他没有回应,又喊了他两声:“小公子?小公子?” 阮久不应,柳宣便当他是睡着了,无奈地叹了一声。总不能把他喊起来听自己说话,就随他去了。 阮久背对着他,咬着手指,思索着柳宣是幕后主使的合理性。 柳宣很聪明,这件事情他一早就知道了。柳宣和太后的关系也算不错,而且柳宣一直在给尚京那边递请安折子,这件事情阮久也知道。 他在永安的时候还想参加科举,他是个有抱负的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做那个莫名其妙的陪嫁。 阮久想着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不想干涉他的选择,就随他去了。 现在看来,柳宣也不想像乌兰或格图鲁那样,给赫连诛做事,或许是他以为太后的胜算更大,想去太后那边了。 可是阮久一点儿也不想怀疑柳宣。 阮久对他,本来是有些愧疚的。倘若不是因为他,宫宴上他与柳宣临时调换了位置,凭柳宣的未卜先知,他原本是可以逃过和亲这一劫的。 烦死了! 阮久随手抓了把头发,扯上被子,蹬了蹬脚,什么都不管了,准备睡觉。 柳宣听见动静,只当他是睡着了乱动,帮他盖好被子。 这时柳宣才忽然察觉到一点点不对劲,从前阮久过来找他一起睡,总是扒着他睡的,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柳宣开始回想自己方才说过的话。 最后他得出结论,他的目的性太明显了,他太得意忘形了。 次日清晨,阮久还泛着困,就被拉起来洗漱吃饭,然后送上上学的马车。 赫连诛早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原本正撑着头,想着事情,感觉到有人上马车了,转头看去,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 “软啾。” “嗯。” 赫连诛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坐,趴在他的肩膀上,开始卖乖:“软啾,我好困。” 阮久打了个哈欠,也闭上眼睛,靠在他身上:“我也困。” 可能是过了一晚上,消了点气,也有可能是——他实在是困极了。 赫连诛反过来抱住他:“那你睡一会儿吧,我让他们走慢一点,让你多睡一会儿。” “好啊。” 赫连诛在他耳边小声道:“软啾,还是我房里的床最舒服吧?别人的床睡不习惯吧?你要不要搬回来……” 阮久一反手,准准地捏住他的嘴:“不要在我耳朵旁边嘀嘀咕咕的,你在催眠吗?” 赫连诛笑出声,但还是闭上了嘴。 马车辚辚,行到半路的时候,车轮碾过石子,把阮久颠醒了。 他抹了抹眼睛,问了一声:“到了吗?” 赫连诛笑着道:“还没有。” 阮久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才到半路:“今天怎么这么慢?” 赫连诛理直气壮:“格图鲁累了。” 马车外的格图鲁没敢说一声“大王,我听得见”。 今天的阮久看起来心事重重的,醒了也不怎么说话,抱着枕头靠在一边。 赫连诛以为他还在生气,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不敢闹他,只是伸手扣着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拨弄他的手指头。 良久,马车停下,格图鲁说了一声:“大王,王后,到了。” 赫连诛刚要下马车,就听见阮久道:“你派乌兰去查了吗?” 赫连诛回头,眨巴眨巴明亮的眼睛:“什么?” “今天乌兰不在,你派他去查昨天的事情了。” “软啾,你好聪明啊!”赫连诛不遗余力地夸赞。 阮久揉了揉眼睛,小声道:“你让他顺便查一下柳宣。” 他原本是不愿意说这话的,但是他也不傻。 赫连诛听他这样说,便明白了一切。 难怪昨天夜里,格图鲁从施粥的流程上没有查出任何端倪,乌兰连夜查访城中百姓,也一无所获。 原来是他。 赫连诛下了马车,对格图鲁说了一声:“去查。” 他追上阮久:“软啾,你好厉害啊!” 但是阮久闷得很,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的。 赫连诛看了他一眼,伸出手,一把把他扛起来,带着他从相反的方向走了。 本来他们今天就来迟了,刘老先生在屋子里,正生着气,一扭头又看见他们走了,气得连拐杖都没拿,就冲出来了。 “你们又去哪里?你们今天是不是不念书了?” “嗯。”赫连诛头也不回,“我要带软啾去打猎!” 刘老先生一脸迷惑,随后震怒拍墙:“荒废学业!玩物丧志!给我回来!” 但是赫连诛扛着阮久,就像扛着刚刚猎得的小鹿,就这样明目张胆地逃课了。 刚刚才过了年节,鏖兀还是冷的,山间的积雪还没融化,时不时还会下雪。 有一些小动物,可能是吃完了冬天的存粮,早早地就出来觅食了。 这时候原本是不适合打猎的,时候还太早,就算是猎物,也要有休养生息的时候。 但赫连诛是鏖兀的大王,整个鏖兀都是他的,遑论是鏖兀的猎物。 赫连诛说要打猎,下一刻就有人牵着马匹、拿着弓箭过来了,就连阮久的那两只小狗和一只小狼,都有人牵过来了。 那两只已经不能算是小狗和小狼了,狼和狗的成长期大概都是一年,阮久养着它们,也快有一年了,它们早已不是小小只的样子了,都已经是大狼和大狗了,和开饭一样。 小狼和小狗大多数时候很乖,被阮久牵着,像小时候一样在地上打滚玩闹。 开饭成熟不少,不屑于和它们挤在一起。只是开饭比较护崽,护那个亲生的,会在它们打闹,而小狼占上风的时候,压得小狗不能动弹的时候,发出低低的吼声,让它滚开。 阮久牵着三只大狼或大狗,骑在马上,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是被这三只东西牵着走的。 赫连诛挎着弓箭,也骑着马,跟在他身边,看着他训狼训狗,忍不住要笑。又在阮久气鼓鼓地看向他的时候,迅速收敛笑意,帮他训斥那三只东西。 “不要乱跑,听软啾的话,让软啾省点心。” “省点心”,赫连诛新学的汉话词语。 但这个词由赫连诛说出来,阮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话他听得太多次了,每回他惹他爹生气,他娘就这样对他说。 “不要做坏事了,听你爹的话,让你爹省点心。” 阮久觉得有点别扭,把牵在手里的两根绳子分给他:“你牵着,我牵不住了。” “好。” 阮久只牵着开饭,才终于放松了。开饭还是乖的。 他伸手从赫连诛背上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长弓上,想着找一个猎物。 不过,就这样走出去不知道多远,途中看见几只小兔小鸟,阮久都没舍得下手。 它们看起来还太小了。 阮久这样想着,前面就出现了一个大家伙。 一只狐狸从草丛里飞快地跑过,似乎是在躲避他们。忽然,堆满积雪的岩石后边,有一只什么东西,抖落下身上的雪花,飞扑上前,尖利的牙齿在瞬间就划破狐狸的喉咙。 赫连诛与那东西对上目光,最先反应过来,握住阮久的手,把他往后拽了一把。 “软啾,是狼。” 狼的眼睛是绿色的,还泛着幽幽的光。 凭赫连诛对狼群的理解,他觉得他们根本就没怎么往山里走,顶多看见兔子之类的小东西,怎么会遇上狼? 偏偏好巧不巧,就是遇上了。 冬天太冷,狼都往山下走了一些。 赫连诛环顾四周,狼一般成群出没,可是四周都被积雪覆盖,看不出哪块岩石后面还藏着这东西。最要命的不是这一匹,而是藏在其他地方的那几匹。 这还是阮久头一回这样近距离、真切地看到一匹狼——当然馒头不算,馒头在他眼里和爱撒娇舔人的小狗没什么差别。 阮久紧张极了,攥着缰绳的手都出了汗,滑滑的,再抓不住缰绳,他只好在衣袖上抹了抹手,再重新抓住缰绳。 他是随时准备逃跑的,但是面对狼这种事情,还是赫连诛比较有经验。 所以他准备,等赫连诛一喊“跑”,他就立马调转马头开跑。 在看清楚前面是什么东西之后,几个随行的侍卫迅速上前,挡在阮久身前。 阮久忙道:“你们怎么都不管赫连诛的?快点分两个人过去啊。” 赫连诛当然是不用管的,他把方才阮久塞到他手里牵着小狗和小狼的绳子递给阮久,摘下挂在身上的弓箭,同时取出三支箭搭在弓弦上。 他打惯了狼,只是这回阮久在,他才有一点紧张。 而阮久早已经忘记了,格图鲁说赫连诛年年都打得头狼的事情。 赫连诛搭弓时,目光片刻不离那匹狼。 静静对峙。 赫连诛漆黑的眼眸里,映出绿色的、鬼火似的光。 那匹狼也没有退缩的意思,两只前爪微微前伸下压,蓄势待发。 赫连诛微微抬手,还没发箭,不想阮久手里牵着的那只叫做米饭的小狗挣开绳索,朝着那匹狼飞跑而去。 阮久简直要被它给气死:“你给我回来!” 那又不是馒头!难不成它还以为天底下的狼都和馒头一样,爱和他闹? 紧跟着,馒头也挣脱了绳索,跟在小狗身后,飞跑上前。 阮久气得恨不能自己过去,把它们给拉回来:“你怎么也过去了?” 赫连诛拦住他。 小狼跑得快,很快就超过了跑在前面的小狗。对面的狼也摆出应战的架势,借着岩石一个飞跃,两匹狼分别咬住了各自的喉咙。 僵持不下,两匹狼都只能加大咬合力度,迫使对方松口,或者在对方要死自己之前,把对方给咬死。 阮久那匹小狼才刚刚成年,阮久也没怎么放它在野外生活过,天知道它为什么要冲上去? 随后那只小狼狗也上了前,从另一边咬住敌人的脖子。 温热的鲜血溅落在雪地上,还冒着热气。那匹狼的后腿蹬了两下,就再没有了生息。 阮久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赫连诛道:“软啾,你养了一匹很凶狠的狼……还有狗。” 下一秒,米饭就叼着那匹死去不久的狼,向他跑来。雪地上还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 米饭把猎物放在阮久面前,然后邀功似的,在他身边甩着尾巴转圈圈。 ——喂饭的,看我看我! 随后馒头也从雪地上站起来,甩了甩身上的狼血,还有它自己的,它的喉咙也被咬破了一个口子。 它倒是没有米饭那么张扬,只是用鼻子把战利品往阮久那边拱了拱。 ——喂饭的,这个有点瘦,但是还能凑合,先这样吧,过几天再找更好的。 它若无其事地走到阮久身边,看了一眼被自己挣脱,掉在地上的绳子,仰起头,假装看不见。 阮久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状况,不知道该怎么办,看向赫连诛。 赫连诛吩咐人把狼收起来,然后对阮久道:“软啾,我们回去吧,要是血腥味吸引来更多的东西,那就不好了。” 阮久怔怔地点点头:“嗯。” 两个人骑马回去,阮久只是牵着开饭,另外两只自动跟着他走,米饭趾高气扬的,馒头倒是比较内敛。 阮久和开饭都惊呆了。 来了一趟草原,狗都能变成狼。 赫连诛对阮久解释道:“这次还算它们运气好,遇到的是孤狼,不是狼群。孤狼一般是因为各种原因,被驱逐出狼群的,它们的耐心更好,会埋伏好几个时辰等一个猎物。这次它抓到了狐狸,可是又被你的狼……和狗杀死了。” 赫连诛说完这话,电光石火之间,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东西。 他转头,握住阮久的手:“软啾。” 阮久疑惑:“怎么了?” 赫连诛笑了一下:“我忽然觉得,我也可以去尚京了。” 阮久眨了眨眼睛:“是吗?” 昨天他不想去,是因为觉得太后另有所图,他不想去冒这个险。他觉得自己正在韬光养晦,还不是时候去尚京。 现在看来,他就像是那头被赶出狼群,躲在岩石后面,任由积雪落满身、等好几个时辰,只为了等一只没什么肉的狐狸的孤狼。 他为了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小狐狸,将自己置身于更大的危险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另一只狼,甚至是一只狗,都能够出其不意地置他于死地。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去尚京,就算太后不让他回去,他也应该回去的。 他不该只盯着溪原不放,尚京那边,他只试过一次,只不过是输了一次兵符,兵符还在,他也没有什么损失,为什么不敢再去? 因为不知道太后的目的吗? 这有什么?不知道太后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他们回去,那就去探个清楚。 长久以来盘旋在赫连诛心中的迷雾终于散开,他豁然开朗。 他转头看向阮久,若不是现在还骑在马上,他简直想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亲一口阮久。 第50章 快来管我【二更】 打猎回去, 赫连诛就重新召见了太后派来的使者,同他商议回尚京的事宜。 使者受宠若惊,当即与大王一同拟定了回尚京的路线, 也约定好了启程的日子。 走出行宫, 他脚步轻快,望了望四周,没有看见柳宣的身影,心想这件事情原本就在柳宣的算计之内, 柳宣可能早已经知道结果了, 也就没来探听消息了。 他在心中暗自赞叹这位柳公子的谋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准备回去给太后写信禀报这个消息。 阮久和赫连诛今天逃课一天,去打了猎, 抓回来一头狼。 赫连诛兴致很高,让人把猎来的狼放在院子里, 他要亲自宰杀剥皮。 怕弄脏衣裳, 他把袍子脱去半边。 阮久搬了把小板凳,坐在旁边, 捧着脸看他拆狼。 小狗和小狼都蹲在他身边,排排坐。小狼脖子上被狼咬出来的口子已经包扎好了,它的脖子上系着一个蝴蝶结——阮久的作品。 阮久看见他的第一步,就忍不住蹙眉:“要不你还是穿围裙吧?你不冷吗?” 赫连诛把脱下来的半边衣袖系在腰上:“我是杀狼的,又不是杀猪的。” 阮久点点头:“好吧, 你要是感冒了别和我一起睡。” 赫连诛犹豫了一下, 最后道:“我才不会感冒呢。” 他把几把不同的匕首别在腰上, 提起那匹狼, 把它放在桌上, 让它的脑袋垂在桌子外面,让狼血从它喉咙上被咬的几个口子里流出来,先把血放尽。 过了一会儿,狼血只是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的时候,赫连诛拿出一柄小巧的匕首,开始剥皮。 血淋淋的,阮久“咦”了一声,然后捂住几个小动物的眼睛。 米饭和馒头都不怕,还一个劲地探着脑袋要看。 阮久只能抱着开饭,一个人一只狗一起玩耍,装作不害怕的样子,偶尔忍不住好奇心,抬头看看,然后又被吓回来。 赫连诛身上也不白,狼血溅在少年人还不太厚实的肌肉上,有一点凶狠狂野的感觉。 他的身体里本来就流淌着狼的血液。 赫连诛看了阮久一眼,笑了一下:“软啾,你很害怕。” “才没有!”阮久迅速反驳,抬头的时候,看见他手臂上鼓起的肌肉,不自觉捏了捏自己的手臂。 他心道难怪,难怪赫连诛小他三岁,偏偏他被赫连诛按住的时候,挣都挣不脱。 太不公平了! 赫连诛一抬手,把小巧的匕首插在桌上,换了一把较大的匕首,大刀阔斧地将狼腹的皮肉分开。 “你要是不害怕的话,那你过来帮我抓一下头发。” 阮久心中咯噔一下:“抓谁的头发?” 要是抓狼的,那他就大胆承认自己害怕好了。 赫连诛忍住笑,低头收拾狼皮:“我的。” “好啊。” 抓赫连诛的头发,那还可以接受。 阮久放下开饭上前,走到他身边:“怎么抓?” 赫连诛翘起来的唇角就没有放下去过:“头发挡住眼睛了,抓到后面去。” “好。” 阮久站到他身后,双手从他的耳边拢过来,把他有些毛躁的卷卷毛拢到一起,用手抓着。 赫连诛的头发很长很硬,阮久一直都很喜欢他的头发,挼起来像一只大狗。 这时候也忍不住挼了两下。 阮久一边帮他拿着头发,一边越过他的肩膀,去看那匹狼。 赫连诛手法娴熟,这样的事情,显然已经做过很多次。 他已经将狼的皮毛完全剥了下来,放在一边,拿起更大的砍刀,准备分肉。 “软啾,皮毛晾干了,给你做衣服穿。” “不要。”阮久使劲摇头,“不不不,我不穿。” “那狼肉晾干了,给你……” “不不不,我不要。” 阮久摇头就没有停止过。 他试图转移话题,用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一只手戳了一下赫连诛的后背。 “你这里有一块疤耶。” 碰到的时候,阮久才察觉到,指腹触碰到的皮肤热得像在发烫,赫连诛整个人都在冒热气。明明是在寒意未消的冬末,他却全身都冒着热汗,更像是一匹狼了。 阮久缩回手,问他:“是怎么弄的?” “不记得了,练武的时候经常会受伤。” “噢,好吧。” 转移话题失败,阮久捏了捏他后背上带疤的那块皮肤,赫连诛忽然转过头,手里捏着一块狼牙,递到他面前。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拽着他的头发,往后跳了一大步:“啊!” 赫连诛被他扯得疼了,瞬间被打回小狗的原形,眼睛湿漉漉的:“软啾你干嘛?” “对不起……”阮久下意识道歉,及时刹住了,拍了一下他的手,把他手里的狼牙拍到地上,“你干嘛吓我?” 赫连诛捡起狼牙,从阮久袖子里拿出阮久的手帕,擦擦干净:“不能乱丢,我给你做狼牙项链。” 他说这个,阮久倒是想起来了:“你不是已经有一条狼牙项链了吗?” “我没有一条。” “啊?” “我有很多很多条。”赫连诛用手帕擦了擦脸,带他进了房间。 房间里,赫连诛打开角落里的一个箱子,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串了狼牙的项链。 穿玛瑙的,穿珍珠的,还有穿玉石的,不尽相同。 阮久惊呆了:“你不会把你每一次打的狼都做成项链了吧?” 赫连诛点头:“嗯。” “啊,这都可以作为信物,组建一个小猪的敢死队了。” “嗯?”赫连诛忙道,“不给别人,全部给你,我存着项链就是要给你的,你可以每天换一条戴。” 阮久看着他手里那颗尖利的狼牙,不自觉摸了摸脖子:“不不,我就不戴了,万一我的脖子被划破了怎么办?” “不会的。” 赫连诛拿起一条项链就要往他头上套,阮久连忙躲开了。 “等我做好了准备再戴吧。” 赫连诛把项链丢回去,又拿起一条不是那么好看的:“这条是我第一次亲手抓到的狼的狼牙做的,按照鏖兀的习俗,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阮久弱弱道:“我有一个小建议。” “嗯?” “你把狼牙磨平一点,再送给他也不迟。”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一直拿不出手。”赫连诛用大拇指指腹摩挲了两下狼牙,“必须要送一次就送出去才行。” 阮久点点头:“嗯嗯。” 赫连诛转头看他,看了两三瞬,然后忽然把他抱住。 “软啾,你真可爱。” “谢谢,我也这样觉得。” 阮久为自己竖起大拇指。 抱得太久了,阮久被他抱得也有些热,伸手去推他,只摸见一手热意。 然后随从在外面请示:“大王,狼肉是还挂在窗户下面吗?” 赫连诛道:“不行,这次要挂在别的地方。” 阮久指了指房间里的窗户,不确定道:“他说挂在窗户下面,是挂在这个窗户下面吗?” “嗯。”赫连诛看见他惊恐的表情,连忙解释道,“你来了之后就没挂了,之前是挂过几年。” “我就说,为什么我坐在那个窗户下面,总是闻到奇奇怪怪的味道!” 阮久气得拧他的手臂,无奈他的手臂太硬,阮久拧得自己手都酸了,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你是野生动物吗?还把狼肉挂在屋子里?” 赫连诛纠正道:“不是屋子里,是窗户外面。” 阮久只问:“你也是狼吗?” “我是。”赫连诛笑着摇摇尾巴,“所以我说,软啾好可爱嘛。” 这天夜里,阮久洗了澡,正撩起衣袖裤脚,往手上脚上涂抹面脂。 鏖兀的冬天太燥,阮老爷很有先见之明地给阮久留下了一大箱的面脂,不仅涂脸,还能涂遍全身。 他从冬天开始就在抹了,有一次偷懒没抹,第二天就被风吹裂了。 从此不敢懈怠。 然后赫连诛也洗好过来了,阮久用双手抹了一下他的脸:“快点,衣袖也掀起来。” 赫连诛本来是不喜欢这个东西的,他觉得麻烦,他只是喜欢每天蹭阮久的脸,阮久的脸好香。 阮久帮他抹好了,想了想,又道:“趴下,把衣服也掀起来。” 赫连诛不敢违抗。 阮久糊了一大块到他的后背上:“看能不能把你涂白一点,顺便把你背上的疤也涂掉。” “不要涂掉。” “涂掉,白点好看。”阮久拍拍他,“等过几年,你就是白玉一样的身体了。” “不要。”赫连诛在这种事情上,态度倒是很坚决,“你白白的就好了。” 这时乌兰在外面回禀:“大王,事情都查清楚了。” 赫连诛看了一眼阮久,趴在榻上没动:“你说。” “事情确实与柳公子有关……” 赫连诛察觉到后背上的手停下了。 外间的乌兰看不见,继续道:“大王第一次吩咐施粥的时候,他就问过一个施粥的士兵,他问得随意,那士兵也不放在心上。想来他那时就已经知道,此事与太后有关了。” “使者来溪原,他在行宫外与使者见过面。街道上拦路的百姓,使者与柳公子都没有出面,是花了钱,让几个不认识的小孩子做的。” 乌兰最后得出结论:“王后的直觉没错,此事应该是柳公子的主意,他应该是……投到了太后那边。只不过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投过去的,他还做了什么事情,臣还在查。” 赫连诛再看了看阮久,最后应了一声:“知道了,先别打草惊蛇,你下去吧。” “是。” “对了,你下去准备一下,回尚京的事情。” “是。” 外间门被关上,赫连诛看着阮久,阮久低着头,仿佛不太能接受这个现实。 他原本只是怀疑柳宣,想着查一查也没事,只要柳宣不掺和这些事情。 现在看来,柳宣的手本来就不干净,往他的方向查查,只是一天,乌兰就查到了。 这也太快了。 柳宣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掩护,仗着阮久不会怀疑他,才这样大胆的。 赫连诛趴在床上,提醒正在走神的阮久:“软啾,我好冷,能不能快点抹?” 阮久瘪了瘪嘴,反应过来,伸手就掐他的腰侧痒痒肉:“你故意让乌兰在我面前说,让我也听见,你是故意的!” 赫连诛一点也不怕痒,翻了个身坐起来,反手挠了他两下,阮久就痒得直往边上躲。 阮久倒在榻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话也说不顺:“你、你走开……别过来……” 赫连诛看着他一个人都能笑成一团,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只是看着他,自己也忍不住想笑。 他握住阮久的脚踝,挠了挠他的脚心:“又不是什么值得在乎的人,以后不管他就是了。” 赫连诛亮晶晶的眼睛里,满眼写着“软啾,快来管我”! 第51章 很不一样【一更】 大王和王后离开溪原的那天, 溪原全城百姓出城相送。 或许是因为赫连诛在这里好几年,每回打了猎物,自己不吃, 剥好皮、拆好骨,让手下送出去。 或许是赫连诛让格图鲁以阮久的名义, 给他们送了一个冬天的药膳粥。 这些事情本没有什么, 只能归功于赫连诛的手下人办事得力,做什么好事都不忘提一嘴大王与王后。 马车等在行宫门口,阮久牵着小狗和小狼,背着一个小包袱, 走出行宫大门。 赫连诛牵着两匹马, 等在门外, 见他来了便上前:“走吧。” “好。”阮久接过缰绳, 刚要翻身上马, 余光瞥见后面马车上拉着几个箱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又重新站到地上去了。 “等一下,我有东西忘记拿了。”阮久把小狗小狼还有小包袱,全部塞到赫连诛手里,转身要回去,“小猪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赫连诛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但还是抬抬手,让后面赶车的手下再等等了。 阮久一路跑回寝宫。 房间还没来得及收拾,本来就赶路匆忙, 应当一切从简, 很多大件的东西就直接留在这里, 赫连诛让留守行宫的几个人收拾收拾,保持干净就好了。 毕竟,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要回来住呢? 这时候几个留守行宫的侍从正拿着抹布,到处擦洗,见阮久又回来了,连忙停下手上的动作:“王后。” 阮久朝他们摆摆手:“我忘记拿东西了,你们继续。” 阮久跑回里间,所幸里间里没人。 他在床榻前蹲下,伸长手,在床底摸了两下,最后从床底拖出一个小箱子。 没错,是那个装着各种不宜画册的小箱子,贡献者主要是阮久的娘亲,还有试图用画册向赫连诛解释如何造小孩的帕勒老将军。 阮久守护着这个有点烫手的“宝藏库”,坚决不让赫连诛看。 开玩笑,赫连诛才多大,看什么看? 阮久抱起箱子,跑出房间,朝侍从们挥挥手:“我走啦。” 侍从们向他行过礼,然后继续收拾房间。 行宫外等候的车队不长,柳宣抱着几册书卷,站在队伍靠后的地方。 他仿佛在等谁,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不多时,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就拽着一个挑着担子杂货郎过来了。 “公子,来了来了,刚进城就被我抓来了。” 柳宣这才松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张书单,放到杂货郎面前,给他看看:“前段时间在你这里订了几册书,你可都找到了?” 柳宣说着就要掏银子,却不想那杂货郎摆了摆手:“没找到。” 柳宣面色一凝。 他来溪原没有带什么东西,就带了一箱子的书,带来的书他早就看完了,所以他又要在溪原搜罗新的书卷。 鏖兀可不能算是什么好地方,他只能找几个杂货郎,帮他回大梁带两本。 这个杂货郎是他找的几个人里最靠得住的,基本上柳宣要的书,他去一趟大梁,都能拿回来,速度也快。 柳宣整理好了表情,只道:“那你找到了几本?我……” 杂货郎仍是摆手:“没找到,一本都没找到。”他挑起担子,赶着要走:“你要走就快走吧,我也要赶着去做生意了。” 柳宣只觉这件事情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开口,他身边的小太监就抢在他之前训斥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我们家公子从你这儿买书,又不是不付钱,都这么多回了,你这回怎么这样急着走?有人在后边撵你吗?” 杂货郎看了小太监一眼,放下担子,便要同他理论:“我都说了,真没找到,你硬要把我留在这儿,我也找不到。再说了,你家公子要找的书,又偏又少,只有他一个人要,就算我找到了,也就只卖他这一本。这差事是真不好做……” 柳宣迅速反应过来:“所以有人另外给你钱,让你帮我找书了?” 他虽是问话,语气却五分笃定。 杂货郎心虚地顿了一下:“……没有。” “你放心,我不同那人说就是了。” 柳宣望了一眼队伍前面,他们还没有要动身的意思,还有时间。 那杂货郎也跟着看了一眼,正巧这时,阮久抱着箱子,从里边出来了。 柳宣回过头,很轻易地便捕捉到了杂货郎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 柳宣几乎可以十分笃定:“是他。” 杂货郎不答,柳宣却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一切。 柳宣已经能够推断出一切来了:“他知道我要找书,他另外给了你钱……” “不是。”杂货郎摆手,“你要找的那些书太偏了,我头一回就没找着,那位小公子让人找着了,拿给我,再让我拿给你。” 反正都已经说了,把话说完也没什么两样。 杂货郎看了一眼柳宣,柳宣的脸倏地白了,双唇微微颤抖。 杂货郎继续道:“那位小公子还不让我告诉你,就当做是我找来的,大约有三四次了。每回你找过我,他都会重新找我的。不过上回没有,我没拿到书,他也没找我,所以我说没找着,本来就是没找着。” “还有你要的其他东西,基本上都是他拿给我,我再拿给你的。” 柳宣被劈头盖脸落下来的消息砸得有些晕头转向,他怔怔地往后退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 阮久正将怀里的小箱子安安稳稳地放在马车上,自己和赫连诛骑马去了。 他引以为傲的聪明头脑,在这时候彻底停了转,什么也想不了了。 “不过他现在好像不管你这些事情了,你以后要是还要什么东西,别来找我了,不是我嫌麻烦,是我真的找不到。”杂货郎重新挑起担子,“走了。” 柳宣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耳边的声音吵杂得厉害,嗡嗡的,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撕扯成碎片。 这时候队伍要启程了,小太监喊了他两声:“柳公子?柳公子?” 他不应,仍旧站在原地。 他迟迟不动,队伍前面的人有些奇怪,阮久骑在马上,回过头,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柳宣这才回过神,转过头,问了小太监一声:“什么事?” 小太监道:“要走了,公子上马车吧,前面都在等呢。” 小太监将柳宣扶上马车,自己也跟着进去了。 柳宣有一瞬间无比痛恨自己所谓的机警才智,他不知道这些书不好找吗? 未必。 他恰恰是知道的,但他不在乎,也从来不细想。这些琐事不在他这个“运筹帷幄、心系家国”的“辽阔心胸”里占据一丁点儿位置。 只要结果是他想要的,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他根本没有想过,尽管这种事情他稍微转一转脑子,就能反应过来。 偏偏他不在意。 马车缓缓驶动起来,驶过不平的路面,出城之后,路面更是不平,马车极其颠簸。 “怎么回事?这可比来的时候坐的马车差多了。”小太监抱怨了一句,但是见主子没有说话,也不敢再多嘴。 这下柳宣终于肯动一动玲珑心肠,很快就想清楚了。 来时他坐的马车,也是阮久的。 这回他坐的马车,是行宫里给他预备的。 最好的东西肯定是给阮久的,就算阮久要骑马,马车也要一路跟着、预备着,恐怕他什么时候想坐马车。 一整个上午,柳宣都沉浸在这种看似杂乱无序的思绪中。 只要扯出一个头来,所有的事情就都明晰起来。 他从来不放在心上的那些琐事,其实都是有人帮他打点过的结果。 他既看不上,却又嫉妒阮久的无忧无虑,其实阮久不傻,他只是不在朋友面前耍心机,更不会用那些阴损招数。 说来说去,其实阮久什么也不欠他。 宫宴上调换位置的事情,阮久不知道,要算账,也该找那个随风倒的老太监算账。 就算阮久有错于他,到这时候也算是还清楚,甚至还绰绰有余了。 没有了。柳宣握了握空落落的手心。 此生难得的友情和真心没有了,被他算计着,拿去给他虚无缥缈的仕途铺路了。 正午时分,队伍在一片草原上停下。 阮久翻身下马,使劲在原地蹦了蹦,然后上前掀开马车帘子,把马车里的小狼和小狗都牵下来。 那时柳宣也正掀开帘子要下马车,抬眼便看见这一幕,心中闷得喘不过气来。 换了三个畜生坐在阮久的马车上。 它们在马车里都憋坏了,阮久一牵,它们就争先恐后地往下跳。 而阮久不知道在马车里看见了什么,一时间连眼睛都睁大了:“是谁!” 三只狼或狗的脑袋上各挨了一下。 “是谁在马车里……” 这时,格图鲁已经架起火堆,准备生火煮饭了,阮久便没有把那个词大声地嚷出来。 这太影响别人的食欲了。 阮久拍拍狗头和狼头,轻声训斥:“中间不是停过一次吗?为什么那个时候不……” 自动停顿。 “下午你们三个自己走路。” 阮久喊了一声“小猪”,赫连诛安排好中午的部署,就过去了。 “软啾。” “你牵着它们,我进去……”阮久把三个坏东西交给他,自己用衣袖掩着鼻子,一连扯了十来张草纸,上了马车。 不多时,阮久就手忙脚乱地跳出来了。 “快,小猪,丢到哪里?” 赫连诛指了个方向,阮久拔腿就跑,跑到很远的地方,险些踩中杂草掩埋之下的一堆“陷阱”。 阮久顿了顿,嫌弃地把东西往那上面一丢,就跑回来就要乌兰弄点水给他洗手。 赫连诛牵着狼和狗,站在原地看着他,觉得可爱极了,忍不住要笑。 不经意间,他余光瞥见站在后面的柳宣,赫连诛登时收敛了笑意,板着脸,用狼族划分配偶、显示占有欲的阴鸷目光瞪过去。 柳宣躲了一下,绕到自己的马车后面去了。 鏖兀的早春来得晚,而且他们是在往西边走,越走越冷,越走越萧索,只有枯草掩埋下,一星半点的绿意。 在草地上临时铺了毡布,供人休息。 阮久盘腿坐在上面,三只小狼或小狗蹲在他面前,接受训话。 “不可以做那种事情,怎么可以……嗯?” 每只都挼一下脸。 “听懂了就‘汪’一声。” 它们肯定是听不懂的,只是听见阮久“汪”了一声,也跟着“汪”了一声。 名叫馒头的小狼也不例外,他也会“汪”,低低的一声。 随后乌兰端着木托盘过来,把饭菜摆在毡布上:“王后,可以吃饭了。” 乌兰再走了一趟,拿来三个碗,放在较远的地方,三只小动物认得碗,自动就过去了 阮久自己吃着,还要看看“别人”。 “米饭,不能吃别人碗里的,你自己碗里的还没吃多少呢,不可以!你怎么这么坏啊?” 阮久实在是喊不住吃疯了的小狗,无奈地转回头,就看见赫连诛飞快地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块肉走。 阮久眼睁睁看着他一口吃掉自己的肉。 他不干了。 “你怎么也这么坏啊!” 赫连诛笑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夹给他。 就这样紧赶慢赶,十余日之后,就抵达了尚京。 赫连诛骑在马上,远远地就望见尚京城门前站了一排人。 上回他回来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大的排场。 赫连诛心中不屑,转头看向阮久,恰看见阮久也正在看他。 赫连诛独断道:“你和她,只能说三句话。” 阮久抬脚踢了他一下。 “最多五句。” 阮久不理他。 最后赫连诛道:“好嘛,随便你,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你了。” 阮久看了他一眼,然后搓搓他的脑袋:“你放心,我肯定最喜欢你。” “嗯。”赫连诛闷闷的,只应了一声。 很快就到了城门前,太后率领文武百官,早早地就等候着了。 在三五步开外的地方,赫连诛与阮久翻身下马,赫连诛回头看了一眼,霸道地牵住阮久的手,才带着他上前。 众臣下拜行礼,在山呼万岁中,赫连诛冷淡地唤了一声:“母亲。” 太后与半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反倒还圆润了一些。她站定不动,看了赫连诛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到阮久身上。 她大约是有些欣慰的:“长高了。” 她伸手拉起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想要把他们的手分开,她想要阮久扶她,或者想让赫连诛也扶她一下。 两边都扶着,多舒心。 可是赫连诛把阮久的手牵得很紧,她分不开,赫连诛又侧了个身,挽住她的手,将她和阮久隔开了:“我扶母亲。” 太后自然知道他的目的,但对他的主动,还是有些诧异,最后轻轻应了一声:“好。” 赫连诛就这样牵着阮久,扶着母亲,将母亲送上马车,自己与阮久又上了马,往皇城的方向去。 马车里,周公公将一盏热茶递到太后手边,见太后面上笑意淡淡,知道她心情不错,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娘娘,如今大王和王后都回来了,往后不再让他们走了吧?” 太后但笑不语,抿了一口热茶,忽然问:“周荣,你觉不觉得,大王和去年有点不一样了?” 周公公只道:“我哪里敢抬头看大王呢?恐怕是大王又长高了,也长开了。” “不是。”太后轻轻摇头。 她这个有血缘关系的儿子,确实是不一样了。 从前太后看他,总觉得他哪里都像那个先王,像他的那个父亲,举手投足之间,仿佛都是先王的影子。 所以她排斥厌恶,甚至恐惧赫连诛。 可是今日再见,赫连诛好像不一样了。 他不像先王了,一点都不一样了。 他的身上再找不到一点儿先王的影子了。 回宫的路上,太后思索了很久,为什么? 她还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马车就停下了。 赫连诛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请母亲下车。” 万安宫里,太后坐在小榻一侧,中间隔着桌案,赫连诛带着阮久坐在另一侧。 赫连诛与太后见面,通常都在正殿里,在太后平时起居的偏殿,这还是头一回。 太后转头看了一眼,将桌案上的点心往他们那里推了推,道:“不用拘束,吃啊。” 赫连诛点头应是,但也只是拿了一块奶皮子递给阮久。 阮久低头啃了两口,太后又朝阮久招招手:“小久来我这里坐。” 阮久看了一眼赫连诛,见他没有什么表情,只能拿着奶皮子,走到她那边去。 太后揽住他,让他挨着自己,摸了摸他的鬓角:“小久长高不少。” 她很快又补了一句:“大王也长高许多。” 赫连诛总是一副淡淡的表情,不说一句话,就算开了口,也只是一声“是”。太后也不再自讨没趣,重新将目光落在阮久身上。 “溪原的人说,你入冬的时候病了一场,现在好了没有?” 阮久点点头:“好了。” “鏖兀的冬天就是冷,我刚来的时候也病了一场,后来就习惯了。”太后捏捏他的手,“不过现在也别放松警惕,过几天还会转冷,穿得暖和些,别再着凉了。” “我知道了,我生过一次病之后,乌兰他们都特别小心了。” 太后笑了笑:“在溪原过得还算开心吗?陪着大王读书会不会很无聊?” “不会。” 阮久两三口吃掉剩下的奶皮子,想要把手指按在唇上,想了想,还是把手收回来了。太后便拿出自己的手帕给他擦擦手。 阮久继续道:“我也跟着他一起念书的,我已经会说鏖兀话了。” “是吗?”太后笑着道,“我来了两三年才学会,你学得快。” 太后再问了他两句话,阮久道:“对了,我带了礼物回来,乌兰他们应该已经搬过来了,等会儿出去看看吧。” 有人记挂着自己,太后自然高兴,她拨了一下挂在窗棱上的、用牧草编织的小鸟儿,那只小鸟编成的时间太久了,已经有些泛黄了,刷了一层清漆,才没有腐朽。 小鸟晃了两下,下边挂着的铃铛也清脆作响。 “你看,你给娘亲送的小啾啾,娘亲还留着呢。” 阮久也很高兴,随后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嘴角有些僵住了。 其实他应该给太后送过两只小鸟。 在去溪原的路上,他让周公公带回来一只;抵达溪原之后,他写信给太后,请太后让他查一查赫连诚的事情,后来太后派了使臣来传旨,准许他去一趟喀卡。这个时候,他又给太后准备了一些特产,也扎了一只小啾啾。 太后这里只有一只,她没道理留着一只,丢了另一只。 现在看来,第二次送的东西,也没有到达尚京,肯定是被人在中途就拦下来了。 不单是太后送给他的东西,他见不到,他送过去的东西,太后也收不到。 他愠怒地看向赫连诛,赫连诛眨了眨小狗眼睛,乖乖的。 而后周公公进来通报:“娘娘,小公子带回来的东西都放在外面了,好多东西,娘娘出去看看?” “好,出去看看。” 太后握住阮久的手,拉着他出去了。 至于赫连诛,太后觉得自己已经跟他说过三句话了,语气也算是温和,但他总是不理会。既然他不理会,那就算了。 殿前的空地上摆着几个大箱子,阮久一一介绍。 “这个是大梁冬天很流行的手套和围巾,特别暖和。” “还有这个,这个是上次我和小猪出去打猎,米饭和馒头咬死了一匹狼,小猪给狼剥了皮,但是我觉得狼毛有点扎手……” 太后笑着问:“有点扎就送给我?” “不是……” 阮久话还没说完,赫连诛往前一步,似是要把东西给拿过来,后来回过神,觉得不妥,就停住了脚步。 太后上前,从另一个箱子里拣了一块蓝色的石头,对阮久道:“这个石头也挺好看的。”她看向赫连诛:“大王要是有急事要处置,现在可以过去,不耽误大王了。” 赫连诛看了一眼阮久,阮久当然知道他不高兴了,朝他摆摆手,让他先去:“我等会儿就回去,很快的。” 赫连诛哪有什么急事?又说不出想要留下的话,只能不情不愿地走了。 太后捏着手里不规整的石头,拇指指腹按着石头突起,使劲搓了一下。 阮久也拿起一块石头:“这个是我和小猪去喀卡的时候,在路上经过一条河,那条河里全部都是这样的石头,我觉得很好看,就带回来了。” “是吗?”太后笑了笑,见他拿石头对着太阳,只觉得可爱。 喀卡。太后忽然想清楚了什么,一直不明白的事情,终于有了解答。 看来是赫连诛去喀卡一趟,发现了自己一向敬爱的父王最偏心的一面,和他闹翻了。 难怪,难怪赫连诛和先王不一样了,他当然要下定决心,变得和先王不一样,彻底摆脱先王的影子。 赫连诛摆脱先王影响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 阮久还拿着石头照太阳,太后拍了一下阮久的手,佯怒道:“等会儿再把眼睛照坏了,走吧,让他们把东西搬进去,我们再进去坐一会儿。” 阮久把石头放回去,乖巧地把双手背在身后:“好。” 太后问道:“刚才大王在,你是不是不敢动?” 阮久甩了一下马尾:“没有,我又不怕他。” 两个人回到偏殿,仍旧在榻上坐下,太后把整碟奶皮子放到他手里:“你怕他生气,是不是?” “……”阮久顿了顿,“嗯。” “他不喜欢我,你夹在中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不是?” 阮久低头啃奶皮子:“要是能讲和就好了。”他抿了抿唇:“可是我也知道,这件事情,不像我和朋友们吵架这么简单。我想了一路了,我什么都不能做。” 第52章 奇耻大辱【二更】 阮久虽然想让他们讲和, 却永远都不会劝和。 他对赫连诛和太后之间的事情一点都不清楚,所知道的东西,都来自于旁人的只言片语, 他难以分辨,更难以判断。 连了解都不了解, 更不用劝和了。 太后还算体谅他, 知道他不想让赫连诛不高兴,再留他坐了一会儿,就让他走了。 “还没出冬天,近来身上总是懒懒的, 这会子又累了。娘亲小睡一会儿, 你先回去吧。” “好。” 阮久起身要走, 太后又道:“明日再过来, 我再让他们给你做奶皮子。今天就别再吃了, 再吃就要发腻了。” “我知道了。” 阮久点点头,周公公亲自送他回去。 周公公倒也喜欢他,就为了多看他两眼。 两个人走在宫道上,周公公问:“小公子在溪原过得还好吧?” “嗯。”阮久用力点头,“溪原还挺好玩的。” “好玩,好玩小公子还能生病?” “那不是头一回来嘛。” 周公公笑了一声:“溪原那破破烂烂的,哪里比得过尚京?这次能回来啊,小公子还要多谢谢我呢。” “啊?” “上回小公子生病的消息传到尚京, 太后娘娘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还是在乎小公子的。我帮着劝了两句,一直到了年后, 太后娘娘才终于下定决心, 要让大王和小公子回来。” “原来是您老啊。”阮久瘪了瘪嘴, 反问道,“那万一,我和小猪本来就不是很想回来呢?” 周公公皱眉:“这怎么会?尚京不比溪原好上百倍千倍?” 阮久转回目光,最终也没有再说什么。 周公公也是一片好心,想着他可能是在溪原住不惯,才想把他弄回来的。 既然都已经回来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想了想,最后只是撒娇道:“您老下次要做什么,提前跟我说一声嘛,我本来都在溪原认识很多朋友了,太早回来,都没认识几个。” “好好好,我记得了,下次肯定跟你说。” 很快就到了大德宫前,两个人站在宫门外道别,周公公低声提点他:“小公子,我知道你善心,但是大王和太后娘娘之间的事情,小公子就不要多管了。” “我知道的。我只是不想让小猪那么生气,他老是气鼓鼓的。”阮久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笑着道,“像河豚一样。” 周公公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心里有数就好。娘娘最近身上不爽利,我就先回去了。” “好,周公公再见。” 阮久站在原地朝他挥挥手,周公公也回过头朝他摆摆手,让他快点进去。 送走了周公公,阮久一个人进了大德宫。 乌兰正在院子里吩咐人收拾东西,见他回来,就唤了一声:“王后。”他看了一眼殿门:“大王在里面。” 阮久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却不进去,绕着寝殿走了一圈,找了个小角落蹲下。 寝殿里,赫连诛一个人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随手翻一翻。 他心情烦躁,手上的书页也翻得哗哗地响。 阮久怎么还不回来?总不会在那边吃午饭吧? 外边的人还在整理东西,虽然可以放轻了声音,但是赫连诛还是听得很清楚,吵吵闹闹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传来殿门被人推开的一声轻响。 赫连诛撑着手,稍微坐起来了一些,想了一下,却又放下书,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看看,他都等到睡着了。 阮久应该为此感到愧疚,然后补偿他! 赫连诛维持着脸上平静的表情,竖起耳朵,数着阮久走过来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下,阮久喊了一声“小猪”,就挨在他身边坐下了。 “我知道你没睡。”阮久推推他,“我看见你偷笑了,快点起来。” 赫连诛这才察觉自己原来是笑着的,但还不肯睁眼睛,阮久便上手扒拉他的眼皮:“快点,睁开眼睛。” 赫连诛紧紧地闭着眼睛,阮久弄不动他,又道:“我给你带了东西,快点睁眼。” 赫连诛面色微沉:“我不要万安宫里的东西。” 阮久一愣,然后一把把他推倒,按着揍了两下:“谁说是万安宫里的东西了?” 他才从万安宫里出来,赫连诛以为他是从太后那里拿了东西,再给自己,也很正常。 阮久推开他自己走了,赫连诛睁开眼睛爬起来,只看见面前桌案上摆了十来个草扎的小啾啾,大小都有,排成队伍。 在万安宫的时候,他瞧见太后挂在窗户边上的那只小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阮久还没给他扎过这样的东西呢。 原来阮久注意到了,还给他也做了十来个。 阮久刚才也不是很迟才回来的,大约是做这些东西,用了点时间。 赫连诛抬眼,阮久正趴在门上,问乌兰什么时候可以吃午饭。 赫连诛下了榻,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就快步上前,从身后抱住阮久,像小狗一样扭扭蹭蹭。 他爱死阮久了! 晚间宫宴,摄政王率百官恭迎大王回京,赫连诛端坐上首,与去年又是不一般的心境。 他饮尽樽中酒水,放下酒樽,微微抬手,示意众臣就坐。 赫连诛扫了一眼摄政王,不是过去那样外露的仇恨,而是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他不像去年那样急躁了。 他夹了块鱼,高高兴兴地甩着尾巴,低头专心挑刺,然后把鱼肉夹给阮久。 “是海鱼,应该是专门从梁国那边送过来的,你多吃一点。” 阮久也好久没有吃到海鱼了。 他吃得欢,赫连诛也挑得欢,一场宫宴下来,一条鱼几乎都进了阮久的肚子里。 阮久吃得差不多了,赫连诛擦了擦手,又拿起桌上的青杏,擦干净,放到阮久面前:“这个应该也是梁国的东西。” 阮久不防备,拿起来就咬了一口,才一口,他整张脸就都皱起来了。 他皱着脸,说不出话来,赫连诛还以为他怎么了,是不是中毒了,连忙把青杏拿走丢开。 “软啾?” 阮久抿着嘴,缓了好一会儿:“……酸。” 赫连诛忍不住笑,阮久拍他:“你们鏖兀人什么口味?酸死人了。” “有那么酸吗?”赫连诛把他啃了一口的青杏捡回来,自己也咬了一口。 然后他的脸也皱了起来。 “……软啾,真的好酸。” “你看吧,本来就很酸。” “现在还是春天,没什么可以吃的,等夏天了,再让他们送点水果过来。” “不能浪费,你把剩下这一点吃掉。” “我不要,给你养的米饭吃吧。” 阮久杏眼圆睁:“你好坏啊,它可是你的小狗啊。” 赫连诛不解:“哪里是我的?是你的。” “你也是小狗,它也是小狗,它自然是你的小狗。” 两个人笑作一团,与此时言笑晏晏的宴会气氛倒也十分融洽。 忽然,两人身侧、太后的位置上忽然一阵慌乱。 周公公扶着晕过去的太后,急急唤道:“娘娘?娘娘?” 殿中倏地静了下来,下首第一位的摄政王顾不得礼数,迅速起身上前,两三步跨上台阶,跪在太后面前,掐了掐太后的人中,轻声唤道:“阿姐?阿姐?” 太后没有反应,阮久道:“周公公,先把母后挪去后殿,请太医吧。” “是。” 周公公才要喊几个人上前搀扶,却不想摄政王直接把人给抱起来了。 周公公看了一眼赫连诛,见他脸色铁青,可是也顾不得什么,只能说一句“大王恕罪”,就追着摄政王去了后殿。 摄政王此举,简直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地甩了赫连诛一巴掌。 他两三步跨过帝王的九级台阶,还当着大王的面,把太后给抱走了。 赫连诛站在九级台阶之上,只觉得彻骨寒冷,攥紧的拳头止不住地颤抖。 阮久以王后的身份宣布了散席,让文武百官先行离开,然后轻轻握住赫连诛的手。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那是他的生身母亲,就算他不喜欢这个母亲,就算他和这个母亲关系不好,百官面前,装一装孝道也没关系。 可是他的叔叔,他的父亲的弟弟,怎么能越过所有人? 百官面前,怎么会轮得到他的叔叔去抱他的母亲? 他想不明白。 阮久握着他的手,小心地把他握得太紧的拳头松开,然后用自己的手扣住他的手。 太医很快就到了,直接从后殿进去,在后殿待了许久。 他们在后殿待了多久,赫连诛也就在前殿站了多久。 他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这种奇耻大辱。 他已经知道太后和摄政王的事情了,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样还不够吗?他们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诸天下吗? 侍奉的侍从们,不发出一点声响地进了前殿,把杯盘狼藉都收拾好。 此时的后殿里,太后平躺在小榻上,盖着薄被,仍未苏醒。太医坐在榻前诊脉,摄政王和周公公守在榻边。 摄政王实在是心神不宁,坐了一会儿,坐不住了,干脆站起身,满屋子乱走。 他走到后殿与前殿的通道处,前殿里灯火通明,他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身后的太医竟扑通一声跪下了。 他冲回去,把太医拽起来:“阿姐怎么了?” 太医着实惶恐,只能附在他耳边,把太后的“病因”极小声极小声地说给他听。 摄政王扭头去看前殿,侍从没关严的殿门,被夜风吹开,瞬间就吹灭了靠近殿门的几十支蜡烛。 前殿顿时陷入半明半暗之中,摄政王走了两步,仍旧走到后殿与前殿的交界处。 侍从们碍着赫连诛还在,没敢上去收拾,太后方才坐过的桌案,还是原样。 桌上满满一盘酸涩无比的青杏,此时只剩下两三颗了。 摄政王想起年节时候的宫宴,也是这样,但是当时赫连诛和阮久都还没有回来,宫宴上只有阿姐和他。 喝了酒,当时阿姐也喝了酒。 摄政王心中是有些欣喜,又有些紧张的,这毕竟是他第一次…… 但是很快的,他看见了赫连诛,赫连诛还站在原地。 于是他心中的欢欣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被人用锤子闷闷地敲了一下,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赫连诛背对着他,他看不清赫连诛表情,只能看见赫连诛日渐成长起来的身躯,愈发宽阔的肩膀。 这是他兄长的儿子,比起他的兄长,也更加勇武。 赫连诛没有发现有人正在看他,他只是抓着阮久的手,把阮久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他的心脏跳得太快了,满心的怒火、报复的火焰,要从他胸膛里跳出来了。 耻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第53章 万安难安 殿门大开, 夜风乍起,烛光忽明忽灭,将赫连诛的面容照得晦暗不明。 他脸色铁青, 梗着脖子,紧紧地咬着后槽牙, 脖颈上青筋暴起, 分明怒极,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阮久的手被他攥在手里,握得极紧,片刻不曾放松, 生怕他也跑了。 阮久被他抓得疼, 眼泪都要出来了。 随后他余光瞥见摄政王就站在后面, 吓了一跳, 思忖着, 抬起没有被握住的手,摸了摸赫连诛的头发。 赫连诛还是怔怔的,正出神,阮久顺着他的头发拍拍他的脑袋,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过去看一下,然后我们就回去吧。” 赫连诛却没有什么反应,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反倒握住了阮久的另一只手。 这下好, 阮久的两只手都被抓住了。 阮久再看了一眼,摄政王已经回到后殿了。 他站在赫连诛面前,微微低头, 额头抵在赫连诛的额头上, 双眼望进他的双眼里。 多奇怪。赫连诛忽然想, 阮久是梁人,却有一双鏖兀的浅色眼睛;他是鏖兀人,却是一双漆黑的梁人眼睛。 太奇怪了。 阮久朝他脸上吹了口气,像羽毛拂过一般,让他回神。 见赫连诛眨了眨眼睛,双眼里重新有了光亮,阮久才开口。 “你不要过去了,我过去看一看,要是没什么大事,我们就先回去吧。” 直至此时,赫连诛紧咬的牙关才稍稍松开,阮久捏了捏他的手,又问了一声:“嗯?” 太久没有开口,嗓子都是哑的。 就像是被一口咬住脖子的孤狼,喉咙上的血洞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 赫连诛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他这样应着,阮久却没走。 又这样站了一会儿,阮久才举起双手:“把我的手松开。” 赫连诛坚决道:“不好。” 阮久简直要被他给气笑:“你不松手我怎么过去?” 赫连诛顿了一会儿,大约花费了一些事件,才想明白这其中的联系。 察觉到握着他的手稍稍放松了一些,阮久便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两只手搓了搓他的脑袋,把他的头发都揉乱:“你在这里等着。” 阮久去了后殿,周公公给他让出位置。 “王后。” 阮久应了一声,在榻边坐下。 太后还没醒,躺在榻上,脸色苍白,面浮虚汗。 阮久接过手帕,给太后擦了擦脸,问周公公:“是什么缘故?” 周公公道:“太医说是冬春之交,过度劳累了。” “嗯。”阮久点点头,转头见摄政王一脸关切,总觉得哪里说不出的不对劲。 周公公从他手里接过帕子,关切道:“太医说没什么大事,修养一阵就好了。小公子和大王也在外面守了这么久了,现在天都晚了,还是早点回去睡吧,这里有我们守着呢。” “那好,那我先带大王回去。” 阮久起身,临走时看了一眼摄政王。 摄政王久经沙场,此时穿了便装,却也掩盖不住身上的杀气。 阮久比他矮一些,气势上也压不倒他。 可是阮久偏偏要瞪着他,直到他察觉,看过来为止。 摄政王同他根本就没怎么见过面,更谈不上说话,此时被他这样看着,摄政王只觉得奇怪,问了一声:“王后还有事?” 阮久板着小脸,“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摄政王以后注意言行。” 摄政王抬眼,看向他的目光里带了怒意,阮久站在原地,不甘示弱地回看过去。 周公公见状不妙,连忙道:“王爷,娘娘好像醒了。” 摄政王最后剜了一眼阮久,就去看太后了。 阮久转身离开之后,周公公压低声音,对摄政王道:“王爷,您别放在心上,王后没有别的意思。” 摄政王不语。 “今日是在宫宴之上,文武百官都在,娘娘身边都是仆从,不比您上来得慢,您直接上了帝阶,把大王的生身母亲给……”周公公看了他一眼,“实在是打了大王的脸了,明日尚京城里,风言风语,不知又要有多少呢。” “那就明日再说罢。” 摄政王从侍从手里接过毯子,刚要给太后盖上,把她带回寝宫。还没来得及伸手,太后就睁开了眼睛,反倒是太后先伸出手,先照着他的脸,给了他一巴掌。 摄政王不防,脸歪到一边,但他也不在乎,很快就转回头,竟是就地跪下了:“阿姐。” 周公公连忙将一群伺候的侍从遣走,太后撑着手,试了几次,才坐起来:“你怎么回事?” 摄政王想也不想就连忙认错:“阿姐,是我不好。” “小久让你注意言行,你是该注意言行,朝他瞪什么眼?” “是。” 太后抬手,摄政王和周公公同时去扶,当然是摄政王抢了先。 太后推开他的手,把手搭在递给周公公,起身要走,就被摄政王拉住了。 “阿姐。”他站起来,低头在太后身边说了一句话。 他表情欣喜,看向太后的目光又带着些疑虑。他还不是很确定,太后会不会喜欢这个孩子。 太后听见这话,要离开的脚步果真顿了一下:“当真?” 摄政王使劲点头:“当真。” 太后闭了闭眼睛,摄政王却当她是不舒服了,伸手要扶,却再一次被她推开。 太后怜爱地抚了抚小腹,再睁开眼睛时,眼中早已不复柔情,有点嫌弃,又有点头疼苦恼:“才一次……”她最后下定决心:“此子留不得。” 就像是下达命令,知会摄政王一声,太后实在是难受得很,不太关心他是何反应,带着周公公就离开了。 摄政王如遭雷击,在原地停留了一瞬,连忙要追上去:“阿姐……” 周公公回头将他拦住:“王爷,娘娘说,早就过了宫禁时辰了,王爷本来就坏了规矩,还是快出宫吧。” 辇车早已在后殿前等着了,太后在几个侍从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上了辇车。 那头儿,阮久带着赫连诛回到寝宫。 留守在宫中的乌兰见他们终于回来了,赶忙迎上前:“可算是回来了。” 他看见赫连诛的脸色,自然不敢多说话,只是压低声音对阮久说了一句:“王后,洗漱的东西早都准备好了,洗洗就睡吧。” “好。” “要乌兰留下侍奉吗?” “嗯……”阮久看了一眼赫连诛,“不用,你在外边等着吧。” 阮久推着赫连诛进了房间:“走,进去洗澡。” 乌兰关上门,阮久搓了搓赫连诛的脑袋:“满身都是酒气,你先洗吧,我在这边等你。” 说完,阮久就把他推到屏风后边,让他去脱衣服,自己找了把小板凳,在屏风外面坐好。 他当然知道赫连诛心情不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阮久撑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唤道:“小猪。” 屏风后传来闷闷的一声:“嗯?” “我……”阮久本来想说,我之前也有一个朋友,他和他娘亲的关系不好,他还想说,我之前还有一个朋友,他和他叔叔的关系也不好。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不说了。 他根本一点都不了解赫连诛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里边换衣裳的窸窣声,变成了水声。 阮久换了一只手撑头,觉得有点无聊。 他本来是想过来安慰一下赫连诛的,结果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那他坐在这儿干什么呢?像澡堂里给别人搓澡的小伙计…… 这话在他心里还没过完,赫连诛就喊了:“软啾。” 阮久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干嘛?” 赫连诛有些撒娇的语气:“我要你搓脑袋。” “不要,手酸。” 阮久才不去呢,要去了,他就真成了澡堂里的小伙计了。 他要做小伙计,那也是宰猪的小伙计。 赫连诛见他不来,也不说话了。 阮久在外面坐了一会儿,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屏风后面已经很久没有传出声音来了,就连水声也没有。 阮久忽然觉得心中一紧,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看见赫连诛的身影。 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起身绕过屏风再看,浴桶里确实没人了。 总不会是淹死了吧?要不就是跑了? “赫连诛?” 阮久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冲过去看,见他的衣裳,都还在挂在衣桁上,想了想,方才自己应该没有怎么走神,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见了? 阮久后退几步,靠在浴桶上,回身低头一看,才发现赫连诛就沉在浴桶里。只是他整个人都浸在水里,阮久在外面看时,自然看不见了。 见阮久看见他了,他也在水里回看过去,眨巴眨巴漆黑的眼睛,有点委屈的模样。 阮久问他:“你泡在水里做什么?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连衣服都没穿就跑出去了,你是野狼吗?” 赫连诛在水里,隐隐约约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模样,也是隔了一重水波。 他笑了一下,便从水里出来了,仍是笑着,几分撒娇:“我想让你进来。” 他背过身,双臂攀在浴桶边缘:“软啾,我要搓脑袋。” 阮久抬手按了一下他的脑袋:“那你还是回水里去吧。”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拽了一下赫连诛漂在水面上的卷卷毛:“过来一点。” “噢。”赫连诛顺着浴桶边缘,滑到阮久面前,在他面前低下脑袋,“大王的帽子戴着有点重。” 阮久拖了把凳子过来坐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像一只被水打湿的大狗。 阮久随口应道:“等过几年应该就好了。” 赫连诛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嗯。” 阮久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身要去拿芦荟——本来是长在荒漠里的一种古怪植物,在溪原的时候,阮久发现这东西滑滑的,用来洗头发还不错,就挖了两株回来,种在盆里,随摘随用。 但是没等他过去,赫连诛就用湿漉漉的爪子拉住了他的衣袖:“不要那个,要软啾揉。” “一直揉?” “嗯。”赫连诛使劲点头,“一直揉。” 阮久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帮他揉揉脑袋。 阮久也不知道只是这样揉,到底有什么好的。 不明白,阮久低头看他,搓着搓着,就捏住了他的脸。 赫连诛也抬起头朝他笑,然后轻轻咬住他放在自己嘴角旁边的大拇指,像小狗一样,磨了磨牙。 阮久蹙眉:“口水都弄到我手上了,米饭小的时候都不这样。” 赫连诛咬着他的手指,只是朝他笑。 傻里傻气的,好像刚才那个愤怒到要杀人的赫连诛根本就不是他。 好一会儿,阮久才把自己的手收回来,脏兮兮的,全都抹在赫连诛的头发上。 赫连诛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就那样直白地看着他:“软啾,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嗯,那当然了。”阮久点头,“我一向……” 很讲义气。 这时候,乌兰忽然在门外道:“大王、王后,水应该凉了,是不是要换水了?” 阮久这才反应过来:“你都洗了这么久了,快点起来。” 他起身去那边上的巾子,赫连诛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来,然后从身后抱住他。 擦都没擦的水就印在阮久身上,水珠顺着阮久的脖子,滑进他的衣领里。 阮久一激灵:“水怎么这么冷?原来你喜欢洗冷水澡吗?” 可能是泡冷水泡了太久,赫连诛的声音都有些低沉:“不是很喜欢。” 赫连诛站在浴桶里,悄悄踮起脚。 这样他就比阮久还高一些,还能看见阮久的发顶。 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阮久把巾子丢给他,正好盖在他头上:“擦一下,然后出来。” 赫连诛抱着他的腰,往后一倒,就重新坐了回去。抱着阮久一起。 阮久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被小狗拉下水的,就已经在水里了。 怎会如此? 他抹了把脸,试图站起来,然后被搭在腰间的小狗爪子按住。 赫连诛像极了一只小狗,或许他的本体就是一只小狗。 高兴了就要打闹,轻轻地啃咬,要是能抱着另一只同伴,在小水坑里滚两圈,把皮毛都弄得湿漉漉的,再慢慢地帮对方舔干净,那就最好了。 全然不管对方不是小狗,根本就不喜欢这种“外露野蛮”的表达方式。 对方是一只软啾,怎么会喜欢在水坑里打滚? 阮久严正抗议! 后来赫连诛从水里起来,穿上中衣,出去让乌兰进来换水。 阮久裹着赫连诛干燥的衣裳,背对着他们坐着。 颓废,一点都不想说话。 乌兰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提醒了一句:“王后,小心着凉。” “嗯。”阮久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 乌兰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转了几圈,听见阮久抱怨道:“要不是那只小狗,我能弄成这样吗?” “……”乌兰恍然大悟,“哦!” 乌兰换好水,阮久就把他们两个全部赶出去了。 他自己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等洗漱完毕,已经很晚很晚了。 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阮久实在是太累了,他爬到床上,眼睛一闭直接睡着。 赫连诛好像出去安排了什么事情,回来的时候,房里只留了一支蜡烛,阮久蒙着头,已经睡着了。 赫连诛抱着手,坐在他身边,捏捏他的鼻子,又捏捏他的手指,根本停不下来。 他无比郑重地向阮久强调:“你说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的。” 阮久咂了咂嘴,在赫连诛眼里,这代表同意。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周公公独自一人,脚步匆匆地从外面回了万安宫。 “娘娘。” 太后倚在榻上,眼下两片乌青,显然是没有休息好。 周公公继续道:“我派人在城里打听过了,没有一点儿流言蜚语,昨天宫宴是圆满结束的,没有什么事情。” 太后揉了揉太阳穴:“那就好。” 周公公有些迟疑:“娘娘让我去拿的药,我也拿回来了,要现在就……” “嗯。”太后点头,“去煎药。” “娘娘……”周公公却跪下了。 “去煎药。” “只怕摄政王知道了……” “你怕他做什么?”太后坐起来,“你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这个孩子我绝不留。” 见她恼了,周公公连忙道:“娘娘,奴才是怕……娘娘在兵权上,还要靠着摄政王,要是……” “这么多年了,就算没有这个孩子,我也和他捆在一起了,他投不了别人。”太后看了周公公一眼,见他也确实是为了自己着想的,叹了口气,上前把他扶起来。 太后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心善,但是你想,我初来鏖兀,风雨飘摇,伏低做小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坐稳了太后的位置,拿稳了权力。这个孩子就是个意外,我当时喝了酒,再加上苏尔他……” 罢了,这件事情不说也罢。 “他是疯子,赫连家的人都是疯子。” “赫连诛如今也大了,如果被他发现了,他绝不会容忍这个孩子。我要是把孩子留下了,就等于把□□埋在自己身边。” “再说了,就算赫连诛一直没发现,我偷偷养着孩子,日后呢?等这孩子长大,有自保的能力,总要过十来年。你知道我的,我是过一天算一天的人,我能不能活十来年,还不一定呢,要是我死了,赫连诛掌权,到时候他也免不了一死。” “早死晚死都是死,这个孩子还是现在就死在我的肚子里,这样对我对他都好。” 周公公抬头,被太后眼中无比清明理智的神色唬住了。 她不喜欢超出掌控的东西,一点都不喜欢。 “这个时候正好,趁我还没有什么感觉。”太后将手掌按在肚子上,温声对周公公道,“再说了,生孩子那样疼,我生了一个赫连诛,就已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了。我不想再给赫连家生孩子了,实在是太疼了。” “去吧,快去煎药。” 周公公被她劝服,最终点了一下头:“是,我这就去。” 阮久到万安宫中时,就闻见一股药味。 也是,太后昨天都晕倒了,虽然太医说不是什么大事,但肯定还是不怎么好的情况,应该要煎两副药的。 阮久抱着东西进了门,太后正盖着毯子,坐在榻上,朝他眨了眨眼睛:“小久来了。” 阮久忽然觉得,他虽然没有见过赫连诛的父亲,但是,赫连诛有点像太后。 特别是一双眼睛。 理智又冷静,排除一切杂念,只准准地盯着自己的目标,无所顾忌。 就算浮着淡淡的笑意,有的时候也并不真切。当然,他们看向阮久与阮久看见的大多数时候,还都算真心。 阮久把东西放在桌上:“昨天太后忽然晕倒了,我送一点补品过来。” 他怎么也开始喊太后了? 太后笑了笑,朝他招招手:“你过来坐。” 阮久坐过去,捏了捏衣袖,想要说话,却被太后抢了先。 “昨天宫宴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也都已经派人处理了,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你让大王放心,这件事情……”太后抿了抿唇,“算是我对不住他。” “嗯。” “摄政王那边,我也说过他了,他就是条疯狗,疯起来谁都咬的,不用管他。” 这可不是一个太好的形容,阮久不敢点头了。 太后显然精神不济,强撑着跟他说了一会儿话。经过昨天的事情,阮久也觉得有点不自在。 最后太后拉着他的手,再一次下定决心。 这个孩子就很好,自己喜欢他,赫连诛也喜欢他,不会出事。她不需要其他的孩子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母子两个的眼光还是一样的。 随后周公公来禀:“娘娘,药煎好了……” 周公公显然没有想到阮久也在,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 太后面色如常:“先放着,凉一些再拿上来。” 话音刚落,乌兰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娘娘,大王让王后回去,王后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 太后戳了一下阮久的额头,笑道:“原来是来我这躲功课来了,快回去吧。” “那好吧。”阮久没办法,只能起身请辞,跟着乌兰回去了。 早晨起来,赫连诛就催着阮久写功课——来尚京的时候,刘老先生给他布置了功课,倘若能回到溪原,他还是要看的。 阮久当然不爱写,没想到乌兰还追到万安宫来了。 乌兰走在宫道外侧,留意着四周的情况,笑着道:“王后要是再不做功课,等过一阵子,又要像上次一样,一晚上补完了,还是回去做一些吧。” “好嘛。”阮久踢了一下衣摆,“我回去写就是了,赫连诛老是管来管去的。” 乌兰转过头,朝身后万安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万安宫坐落在鏖兀皇宫的西边,宫殿恢弘,两边各有宫道进出。右边就是帝王所居的、位于正中的大德宫,左边隔着一道宫墙,就是宫外。 此时万安宫的左右两边—— 右边宫道是乌兰护送着阮久回寝宫。 左边宫道上,摄政王披发跣足,手提长剑,就要往万安宫里闯。一群侍卫都拦不住他,被他双目通红的模样吓得连连后退。 隔着宫殿,一边平静,一边慌乱,谁也看不见谁。 阮久在宫道上才走到一半,便看见了赫连诛。 赫连诛靠在墙边等他:“软啾,你出来了?” “嗯。”阮久还有些不高兴,“不就是写功课嘛,我又不是不写,一直催一直催。” 赫连诛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扣住他的手,拉着他就跑了。 他拉着阮久回到大德宫,把阮久拉进门槛,反手就把宫门关上。 仿佛把万安宫里,摄政王撕心裂肺、字字泣血的一声“阿姐”挡在外面。 赫连诛双手按在宫门上,背对着阮久,低头笑了一下。 第54章 杂货郎传 乌黑的汤药洒了一地, 整个万安宫都弥漫着一股厚重的药味。 惊动了侍卫,但就算来了百来个侍卫,他们也只敢围在外面, 不敢靠近。 摄政王赫连苏尔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一件单衣,背后汗湿, 手执长剑, 活像是杀红了眼的魔头。 他站在阶下, 由周公公搀扶的太后站在阶上。 两人之间, 地上浓黑得化不开的汤药缓缓地往外蔓延,像一条跨不过的河流。 赫连苏尔望着她,用血红的双眼:“阿姐!” 太后也就那样望回去, 语气平静:“什么事?” 赫连苏尔握紧了手里的剑柄,将长剑往上举起一些,太后神色一凛,又问:“你要杀谁?” 他望进太后无比理智的眼睛里, 竟然不知道自己为何提剑。 他当然不敢在阿姐面前杀谁。 停顿许久,赫连苏尔反手,就将长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哭着朝太后摇头:“阿姐,不要,求你了。” 见他哭了,太后也稍微缓和了语气:“苏尔,听话。” 赫连苏尔涕泗横流, 一边后退, 一边摇头:“阿姐, 我什么都不要, 我很听话的,我一直都很听话的,只有这件事情……只有这件事情……” 浓黑的墨汁泼洒在纸上,笔尖游走,留下墨黑的痕迹。用的是梁国上好的墨,满殿清香。 赫连诛站在阮久身后,右手握着阮久的右手,正教他写鏖兀字。 一笔一划,凌厉如刀。 阮久跟着他写了两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赫连诛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线条果断坚毅的下巴和薄唇。 这时,赫连诛把着他的手,带着他又走了一笔,垂着眸,说了一句:“软啾,专心点。” “好。” 阮久实在是看不出有哪里不对劲的,只能转回头,继续练字。 他的字确实不怎么好看,一个一个都圆滚滚的,刘老先生说他写的字就像甲壳虫。鏖兀字一个个弯弯绕绕的,就更像了。 今天赫连诛说他正好有空,就教他练练字。 就这样再写了两个字,阮久还是觉得赫连诛透着一股怪异,再回头看了一眼。 赫连诛又低声说了一遍:“专心。” 阮久转回头:“噢。” 又是两个字,阮久再次回头,这次目光向下,终于叫他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赫连诛,你为什么要踮脚?” 被发现了。 赫连诛默默站好,又变成比阮久矮一个额头的身高。 “……专、专心。” 阮久乐不可支,连笔都拿不稳了。 赫连诛缠着阮久练了一天的字,从万安宫回来之后,阮久也就没有出过门。 第二天一早,阮久就看见乌兰在吩咐人收拾东西。 阮久问了一句:“谁要出门吗?” 乌兰将礼品打包好:“大王要去拜访老师。” “老师?” “嗯,就是从前教导大王汉文的一个汉人老师。” 阮久疑惑:“刘老头?” 乌兰笑道:“不是刘老先生,是另一位姓庄的老先生。刘老先生是前几年才来鏖兀的,他来之前,是这位老师教大王汉文的。他是大王的启蒙老师。” 乌兰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他是来鏖兀的第一个汉人臣子,从前辅佐先王改制的,可是改制完了,先王……也就不用他了。” “要不他也不会被派去教导大王。先王不再用他,也不肯让他去其他地方,怕他辅佐其他人,一直把他留在鏖兀境内。” “他现在就住在尚京城外的一个牧场里。他是不世出的能臣,但是大王为了避嫌,很久都没有去看过他了,现在应该可以去看他了。” 阮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小猪什么时候过去?” “马上就要走了,可能要在牧场里住几天。” “啊?”一听这话,阮久就不高兴了,“那我也要过去,我一个人留在宫里没意思。” “那好,王后要骑马还是坐马车,我吩咐他们安排。” “骑马。”阮久低头看看自己抱在怀里的补品,“你让小猪等我一下,我把东西送去万安宫,马上就回来。” “好。” 阮久说完这话,抱着东西转头就跑了。 赫连诛整理好衣裳,从殿中出来。 乌兰看向他,低头行礼:“大王。” “软啾说要去?” “是,王后说先去一趟万安宫,马上就回来。” “好。”赫连诛颔首。 “可是……”乌兰有些迟疑,“要是摄政王还像昨日那样大闹,被王后撞见了,再伤着王后,可怎么好?” “不会。”赫连诛披上外裳,“今日不会。” 他神色淡淡,却如同有搅弄风云之力,举重若轻。 阮久抱着补品,很快就到了万安宫门前。 宫门紧闭着,看不见一个人,阮久想叩门,想了想,还是没有动手。 可能太后还没起吧,她最近身体不好,还是不要打扰了。 阮久把送给太后的补品放在门口,转身就走了。 回到大德宫,他就听见赫连诛道:“把王后的功课也拿上……” 阮久不干了,蹭蹭地上前:“为什么出去玩儿,还要写功课?” 赫连诛见他回来了,立即就笑了,耐着性子道:“老师的学问很好,你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让他教你。” “我才不呢。”阮久朝他哼了一声,“到时候又像刘老头一样打我的手板,那是你的老师,不是我的,我只是跟着去玩儿的。” 尽管阮久表达了十二分的抗议,但最后,乌兰还是帮他把功课给带上了。 阮久和赫连诛打了赌,要是那位庄先生也打阮久的手板,这顿手板就由赫连诛来挨,赫连诛还要帮阮久写所有的功课。 如果没有,阮久就写赫连诛的功课。 这样说定了,一行人就出了宫。 赫连诛从来不喜欢大排场,身边跟着的,至多不过十余人。 轻装出行,赫连诛与阮久骑着马在前面,其实跑在最前面的应该是那两只小狗和一只小狼。 乌兰赶着装有礼品的马车,跟在后面。其余就是四个侍卫。 一路出了城。 早春时节,尚京城外枯萎枝叶掩埋下,偶尔有星星点点的绿意。 尚京城的选址,原本是名为鏖兀的部落的大本营,这里水草丰美,是西北最大的草原之一。 因此如今尚京城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牧场。牧场也是尚京城权贵最有收益的资产之一。 皇族最是如此。太后名下有十来个牧场,太皇太后死后,她的牧场也转到了太后手里。 赫连诛手里有两个,是他出生时,先王和太皇太后按照惯例,送给他的礼物。 每个牧场里自成体系,放牧生产,每年进贡,收支平衡,里面的人几乎可以一辈子都待在里面,永不离开。 那位庄先生,在鏖兀的最后一个身份,就是王子赫连诛的老师,所以他现在住在赫连诛的牧场里。 赫连诛难得来一次牧场,也没有事先通知,底下人都不知道,更认不出他,只当他们是来城外踏青的贵族家的孩子。 鏖兀常有这样的事情,外出踏青打猎,路过谁家的庄子,就算主人家不在,也能在庄子上小住几日。 没有人理会他们,一行人就这样进了牧场。 尽管先王骨子里厌恶赫连诛,但或许是要做表面功夫给别人看,或许是赫连诛刚出生的时候,他对这个亲生骨肉确实有一点动容,给的牧场还算不错。 牧场很大,水土丰沃,因为更靠东边,地势更低,在尚京城外还是枯黄一片的时候,已经生出了葱葱茏茏的牧草。 牧民们播撒牧草种子,编织草料笼子,或是培育小羊,都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乌兰下车去,找人问路,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大王,王后,庄先生的住所在东边,一直向东,看见小山丘上的一个石头屋子,那就是了。” 赫连诛颔首,策马掉头。 依言向东,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再行了一阵,就能看见对面突起的小山丘上,有一座石头屋子。 屋子隐在被风吹动的牧草之中,颇有世外桃源的味道。 只是这个石头屋子实在是破旧。 溪原的刘老先生也住石头屋子,但他还有用石头垒的院子,里面的屋子还是用木头搭的,照着梁国的建筑,有走廊有偏厅。 这个石头屋子,就是直接用石头堆起来的,孤零零的一座,立在山丘上。 到屋子前,赫连诛与阮久下了马。 两人上前,赫连诛才敲了一下门,却发现破烂的木门是虚掩着的,他一敲就敲开了。 阮久连忙把门给拉回来:“轻点敲。万一人家……” 他话还没说完,木门嘎吱一声,就这样在阮久手里掉了。 “小心。”赫连诛眼疾手快地把掉落的木门接住。 阮久愣在原地,米饭似乎是幸灾乐祸地汪了一声。 半晌,他才怔怔地看向赫连诛:“这是我弄掉的,还是你敲掉的?” 赫连诛也不知道。 阮久想了想:“现在它在你的手里。” 赫连诛看了一眼屋里:“老师不在,帮他把门重新装上,他不会知道的。” 阮久点头,两个人默契地一人扶住一边,把它往门框上靠。 弄了好一会儿,阮久有些烦躁:“好奇怪啊,这个门到底是怎么装上去的?” 其实也看不懂的赫连诛:“……” 阮久又问:“可能你的老师比较厉害吧,他是教机关术的吗?” “不是,他是教我认字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继续装门。 最后是乌兰去牧民家里借来工具,赫连诛亲自动手,才把木门恢复原样。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不敢再动,等着庄先生回来。 等了好一会儿,庄先生还不回来,三个小动物又待不住,阮久就带它们去玩儿了。 在广阔的草地上奔跑撒欢,是每个小动物都喜欢做的事情。 小动物软啾也一样。 阮久一开始牵着小狼和小狗,后来米饭和馒头都挣脱了绳索,自己跑走了,阮久又追不上,只能牵着开饭一只。 他还是和开饭最合拍,从前在永安城他就这样牵着开饭走。 赫连诛一直陪着他,后来宫里来的侍从找他回禀事情,他就先过去了。 阮久牵着开饭,在辽阔无际的草原上信步闲走。微冷的风迎面吹来,却也是舒服的。 忽然,开饭朝前面汪汪两声,阮久抬眼看去,只见青绿的草地之间,缀着一点洁白的颜色。 远处有一只小羊羔。 阮久笑了一下,拍拍开饭的脑袋:“是羊,你来这里这么久了,又不是没有见过羊。” 开饭一副没见过羊的样子,硬是要拉阮久过去看,阮久拉不过它,只能由着它过去。 一人一狗走进了,才发现米饭和馒头也在这儿。 它们两个围堵着这只可怜的小羊羔,不让它走,绕着它转圈圈,时不时在它身上闻一闻。 小羊羔的清香。 阮久来了,它们两个便邀功似的上前,给他展示新抓的猎物。 ——喂饭的,看,厉害吧! 然后阮久就一手拍一个,拍了一下它们的脑袋:“又胡闹了,这是别人的羊。” 阮久抱起瑟瑟发抖的小羊羔,检查了一下。幸亏这两个还没有来得及下口,要是咬坏了,恐怕要陪给牧民了。 他摸了摸小羊羔软乎乎的耳朵,望了望四周。 这里一片都是草地,看不到房屋,更看不到一个放牧的人,难不成这只羊是自己跑出来的? 阮久有些疑惑,准备抱着它先走走看看。 照理来说,放牧的人怎么会把羊放在这里,自己走掉? 他瞪了一眼米饭和馒头:“跟上我,不许乱跑了。” 它们两个根本听不懂,在原地蹦跶了好一阵子,又滚了几圈,直到看见阮久走远了,才连忙追上去。 阮久把双手揣在小羊羔的肚皮上,还挺暖和的。 不多时,米饭和馒头就追了上来,它们超过阮久,继续往前跑,身影隐没在草丛里,只有小尾巴显示它们在哪里。 阮久十分无奈,喊了两声“回来”,它们还是窸窸窣窣地往草丛里钻。 忽然,米饭哀哀地叫了两声,阮久听着不对劲,害怕是它踩中了牧民布置的陷阱,连忙追过去查看。 石头后边,草地被压倒了一片,一个身材清瘦、白须飘飘的老人家平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似乎是在睡觉,手却准准地捏着米饭的后颈,像抓小鸡仔一样,把它提起来。 “坏东西,我又不是死人,你还想吃我。” 他说的是汉话。 虽然身形高大,但他确实是梁人不假。 米饭哀哀地叫,看着阮久,阮久忙道:“老人家,这是我的狗,对不起。” 那人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看了他一眼。 少年人抱着一只小羊,面庞比小羊绒毛还要白一些,浅色的眼睛真挚地望着他,希望他能放自己的小狗一马。 老人睁大眼睛,定睛一看:“你干嘛抓着我的羊?” “噢,不好意思,它差点被……”他差点被我的狗和狼给吃了。阮久摸摸鼻尖,换了个说法,“不是,是我救了它。” 老人坐起来:“把我的羊还给我。” 阮久道:“那你先把我的狗还给我。” 他捏着小羊的后颈,像老人家提着米饭一样,提着小羊羔。 小羊胆子小,才悬空,就叫得比米饭还大声了。 老人家把米饭往阮久怀里一丢:“还你,看好了,别乱跑。” 阮久便把小羊也还给他:“给你。” 这时乌兰在远处喊:“王后?王后?” 那个老人家一把抓住阮久的手腕,把他拉到石头后边。 “你站得太高,太显眼了,容易把人都招过来。” 阮久紧急后退:“你、你不会是逃犯吧?” “……” 阮久刚要大喊乌兰,就被那人捂住嘴,拖回去。 阮久心中愈发笃定了,这人就是个逃犯,潜逃到牧场来的,疯狂挣扎。 老人想了想,咬着牙道:“我不是逃犯,我只是怕追债的过来。” 追债?阮久眨眨眼睛,表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真的。”老人道,“我年轻的时候来鏖兀找人合伙做生意,大生意,结果合伙人背叛我了,我赔了,赔得血本无归。” “现在那个人死了,那个人的儿子要来找我追债了。” “你是来干什么的?” 阮久扒开他的手:“我是来遛狗的,还有狼。” “那行。”老人家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让出一点位置,“他们现在正找我呢,你帮帮我,别现在出去,先在这里躲一躲,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出去。” 阮久想了想,最后点点头:“好吧。” “多谢。”老人家把小羊当做靠枕塞到背后,舒舒服服地翘着脚躺着。 “你怎么这样啊?”阮久推开他,把小羊拉出来。 “……”老人家无奈,“行行行,你喜欢抱你就抱着。” 阮久抱着小羊,米饭蹲在他身边,吐出舌头,把小羊舔得瑟瑟发抖。 阮久看向老人家,问道:“你年轻的时候也是做杂货郎的吗?” “杂货郎?”老人家顿了顿,“哦,对,就是把自己的东西装进担子里,挑着到处去卖,谁看上了谁就买。对,我就是做这个的。” 阮久疑惑:“那你怎么赔了呢?” “一开始是没人看得上我的东西,我在梁国的时候,没人买。然后我就来了鏖兀,鏖兀倒是有个人挺喜欢我的东西的,我和他合伙卖了一阵子,卖得很好、赚了很多钱的时候,他忌惮我,就不让我卖了,把我赶走了。” “他这个人是条疯狗,想把我赶走,我走就是了。可是他又怕我去找别人,把别人扶上去了,和他抢,他就不肯让我走,就一直让人看着我。” “前几年他死了,我还一直留在这里。他儿子继承了他的家业,现在又盯上我了,想让我回去帮他。” 阮久坚定道:“你不能再回去了,要是那个人的儿子,也和那个人一样,是条疯狗,那就糟了。” 老人家深以为然,握住他的手,拍了拍:“英雄所见略同。” 两个人初步达成共识,结成友谊,正惺惺相惜时,耳边忽然传来两声。 “软啾。” “老师。” 两个人同时扭头看去,只见赫连诛趴在石头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老人家大喊一声:“快跑啊!” 他一骨碌站起来,就拉着阮久要跑,却发现拉不动。 他回头:“小友?” 阮久震怒:“你不是说你是杂货郎吗?!” “是啊,我就是杂货郎啊!” 把自己的才学装进担子里,沿途叫卖,梁国行不通,他便一个人穿过沙漠,来了鏖兀。 先王看中他的货物,把他买了回去。一开始待他如师如长,到后来对他弃如敝履。 他确实是一个杂货郎,还是一个失败的杂货郎嘛。 “算了,咱们还是分头跑吧,有缘再见。” 老人家松开阮久的手,连羊都不要了,哧溜一下就逃走了。 阮久站在原地,看向赫连诛:“小猪?” 赫连诛从石头上跳起来,一把抱住他:“乌兰说找不到你,我吓坏了。” “那他……”阮久回头看了一眼。 “我的老师,庄仙。” 没多久,庄仙就回来了。 他双手平举,被乌兰带着人堵回来了。 “庄老先生这里请,大王和王后在这里。” 这回轮到庄仙震怒,质问阮久:“你怎么是王后?你不是说你是过来玩的吗?” 阮久用他说过的话回复他:“是啊,我就是过来玩的啊!” 庄仙愤愤转头,对赫连诛道:“你怎么不说你娶的是个男王后啊?” 阮久也转头,对赫连诛道:“你怎么不说你的老师是这样的啊?” 石屋前,庄仙用力一推木门。 木门便开了,打到墙上,还晃了两下。 阮久与赫连诛对视一眼,很好,弄坏门的事情没有被发现。 但是庄仙却十分疑惑,他把住门,使劲晃了晃。 阮久赶忙阻止他:“你干什么?等会儿又把门弄坏了。” “这个不是门,就是个门板,坏了好久了,本来就是靠在上面的,今天怎么忽然好……” 阮久与赫连诛再次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我还以为是我弄坏的,是小猪帮你修的!” 庄仙这才停下破坏的动作:“行吧。”他看向赫连诛:“就算你帮我修门,我也不出仕了。” 赫连诛颔首:“老师,我知道。” 房里是泥地,中间挖了个坑,还有未烧尽的灰烬。 庄仙用木柴拨了拨灰烬,很快火坑里又烧起了火。他用陶罐子煮茶。 乌兰道:“庄老先生,我来吧。” 庄仙也不推辞,把陶罐塞给他:“行,你来吧。”他再次向赫连诛强调:“就算你让人帮我煮茶,我也绝不出仕了,特别是鏖兀。” 赫连诛仍是点点头:“老师,我知道的。” 而后赫连诛的四个随从将准备好的礼物搬进来。 庄仙叹气:“大王,我不过是小的时候教过你几年,我真的不出仕了,我已经发过誓了。而且现在的鏖兀,显然用不上我这种一只脚踏进地狱的老骨头了……” 赫连诛打断他的话:“老师,我真的知道。” “行,你知道,你就快点带着你的……”他看了一眼阮久,“王后,回去吧。啊,说实话,你的天资比先王好,你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老师可能是误会了。”赫连诛道,“我不是来请老师出仕的,我只是过来看看老师,顺便……” “顺便请我出仕?” “顺便带阮久出来遛狗。”赫连诛面色真诚,不似作假,“我是带软啾出来玩儿的。” 庄仙仍有些不信:“行啊,那玩儿去吧。” 然后他就看着赫连诛带着阮久,在草原上找了一整天的土拨鼠洞。 他刚开始还有些不信,后来…… 后来就加入了寻找土拨鼠的队伍。 不找到土拨鼠,誓不罢休! 一整天都一无所获,阮久和庄仙都垂头丧气的。 晚间,几个人围坐在石屋正中的火堆旁,阮久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粒,轻声叹道:“可能这片草地上根本就没有土拨鼠吧。” 庄仙附和:“我也觉得。” 牧场里给赫连诛和阮久准备了其他的房间,吃过晚饭,两个人再坐一会儿,就要离开。 赫连诛忽然道:“软啾,你不是说功课里有不懂的,想要问问老师吗?” 阮久震惊:“我什么时候说过?” “来的时候。”赫连诛面不改色。 “没有,我坚决不做功课。” “不错。”庄仙表示赞赏,“你的功课拿出来,我看看。” 阮久没办法,不情不愿地从行李里拿出两本书,递给他:“就是这个,你看了,要是有什么问题别跟我说啊。” 庄仙随手翻了两页,一扬手,就把书扔进火堆里了。 “一看就知道是刘长生这个书呆子布置的东西,狗屁不通,不做也罢。” 阮久先是震惊,随后感动到捂嘴流泪:“小猪,你的这个老师可比那个老师好多了!” 第55章 你没老婆【一更】 赫连诛的两个老师, 庄仙与刘长生是同一届的举子,刘长生端正规矩,备受梁国朝中官员推崇, 庄仙则恰恰相反。 所以那年在梁国的科举, 刘长生高挂榜首, 庄仙则名落孙山。 后来庄仙独自一人来了鏖兀, 得先王赏识, 成了鏖兀的第一位汉臣;刘长生则在梁国任职。 两人曾在十余年前交过手, 十余年前, 鏖兀与梁国的第一次和亲, 两边派出交接的使臣, 就是他二人。 火光映在阮久脸上, 他撑着头,看着庄仙:“这样看来, 好像刘老头比较厉害一点。” 庄仙不悦,刚要开口,阮久看见火堆里还没烧完的功课,悄悄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 把它往里边推了推, 让它焚烧得更彻底一些。 “不过在我心里,你最厉害。” 庄仙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庄仙又问:“他都教些什么?” “教我鏖兀话, 教小猪的……”阮久想了想,不好意思道,“我不怎么听得懂。” “听不懂?” “嗯……”阮久试图为自己找个理由, “主要是他说得太奇怪了。” “奇怪?”庄仙的语气也有些奇怪。 阮久还以为庄仙要笑话他了, 却不想庄仙一抚掌, 大声笑道:“对,奇怪,奇怪就对了。” “啊?”阮久疑惑地抬起头。 “他这人就是喜欢故作高深,赫连诛被他教了几年,都学坏了。”庄仙握住他的手,“你是个好孩子,还没被教坏。” 阮久受宠若惊,使劲点头,表示赞同:“我爹老让我跟着他学,但是我就是学不好。” “这是他的问题,你没问题,你多聪明。” “我学不好,他还打我手板。”阮久委屈。 “太过分了!”庄仙震怒,搓搓他的手心,“明明是他的问题,他还打你的手心。从今天开始,我教你。” 本意只是抱怨的阮久:??? 他犹豫道:“我已经学会鏖兀话……” “你别怕,我不打你手板。” 阮久睁大眼睛:“真的?” “真的。” 阮久看了一眼赫连诛:“那小猪呢?你也教小猪吗?” 庄仙跟着看了他一眼:“不教,背叛师门、投靠敌人的小混账,他已经被我逐出师门了。” 阮久用“好可怜哦”的目光看着赫连诛,赫连诛却不甚在意,仿佛他早已经料到了一切。 让阮久把功课带过来,让庄仙烧了,在他的计算之中;庄仙要教阮久,而把自己“逐出师门”,仿佛也在他的计算之中。 他靠在草垛上,枯黄的牧草在手指上绕了好几圈,用鏖兀话说了一句:“软啾好好学哦,再过一阵子,我对软啾唱情歌,软啾就听得懂了。” 刘老先生当然不会告诉阮久,“情歌”的鏖兀词怎么说,所以这一句话里,唯有这一个词,阮久听不懂。 阮久不明白地看向庄仙:“老师,他在说什么?” 庄仙顿了顿,跳起来,把草垛给掀翻,不想赫连诛先他一步,从草垛上滚下去,直接扑进了阮久怀里。 阮久爱极了庄仙养的那只小羊羔,还想晚上抱着睡觉,但是庄仙不肯,说石头屋子里冷,他晚上就靠着这只小羊取暖。 阮久实在是喜欢这只小羊,想了想,最后把米饭留下了。 作为交换。 馒头又离不开米饭,只能把馒头也一起留下。 于是这天晚上,庄仙是在一只狼和一只狗的陪伴下入眠的。 第二天一早,他是被那只叫做米饭的小狗给舔醒的。他捏着开饭的后颈,把它提起来。 “我没死,你吃尸体还早着呢。” 他翻身坐起,然后阮久从他身后的草垛上探出脑袋:“老师。” 庄仙回头:“什么?” “老师昨天说,要教我鏖兀话,还不打手板的。我特意来请老师起床洗漱。”阮久看着他的脸,“不过现在,老师好像用不着洗脸了。” 庄仙胡乱抹了把脸,嫌弃地皱起眉,伸手要抹阮久,阮久连忙躲开。他又把米饭捞过来,在它身上抹了两下。 湛蓝的天空下,有青绿的牧草与洁白的羊群。 阮久抱着羊,双手揉搓着羊耳朵,失了宠的小狗与小狼懒懒地趴在他身边。 阮久就这样被一群动物簇拥着,看向庄仙:“老师,可以开始了。” 庄仙盘腿坐在石头上:“你都懂得哪些鏖兀词了?说来听听。” 阮久随口背了一段刘老先生要他背的文章,庄仙嫌恶地皱起眉:“这有什么可学的?全部忘掉,我教你。” 他一扭头,就看见远处有一个高高大大的金发姑娘正在喂羊,他张口就来了一句:“彩云般的姑娘诶!” 这句阮久倒是听懂了,他睁大杏眼:“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庄仙继续唱歌,“绵羊一样的姑娘啊!” 唱到兴起之时,他直接站在石头上,朝姑娘挥手。 阮久道:“你看人家根本不理你。” “害羞。”庄仙道,“你不懂。” “好吧。” “来。”庄仙把他拎到石头上,“你也唱一遍。” “这样不好吧?” “你是不是不敢?怕赫连诛生气?”庄仙咂咂嘴,“啧,太可怜了,身为王后,连唱个歌都不行。” “谁说的?”阮久抱起小羊羔,让小羊踢了他一脚,“你先唱,我跟着学。” “好,听着啊。” 鏖兀民歌惯爱用动物比人,庄仙跟着唱一句,阮久就跟着学一句。 开始阮久还规规矩矩地跟着学,后来庄仙越长越大声,阮久为了压过他,也扯着嗓子嚎。 可称得上是“响遏行云”。 唱完一首歌,阮久嗓子都哑了。 庄仙又问:“你会不会其他的?” 阮久点头:“你别那么瞧不起人。”他看了一眼远处那个金发姐姐,想了想,也喊了一句:“奇伦山上的太阳!” 庄仙不屑:“这算什么?” 阮久忙道:“我还会喀卡那边的方言版。” 他去喀卡的时候跟着动物三兄弟中的臭鼬学过两句,他显摆似的,手舞足蹈的:“北边冰雪的部落,是狮王的栖息地。狮王醒来之时,嗷呜——” 庄仙扶额,别过头去,努力忍住笑:“我会狄力那边的。” “狄力在哪边?” “也在北边,不过在西北边。” 原本好好的鏖兀话教学,最后变成了显摆大会。 阮久才来鏖兀一年,当然比不过在这里待了好几十年的庄仙。 他实在是没有存货了,想了想:“不公平,我会大梁那边的方言。” “说一个我听听。” 阮久清了清嗓子,念了一句扬州小调。 “这算什么?我会青州的。” “我也会!” 两个人就梁国方言较量了一番,把梁国十来个州郡都说了个遍,实在是说无可说了,庄仙又看向那个金发姑娘。她已经喂完羊了,正解下围裙。 “她怎么总是不回头呢?”庄仙问阮久,“你还记得我教你的那个鏖兀民歌,头一句怎么唱吗?” 阮久凝眸,摸着下巴,想了许久,就是不肯说自己忘记了。 他心里不太确定,嘴上却不肯认输:“当然记得,不就是那样唱嘛。” “你唱,看她回不回头。” “我唱就我唱。”阮久扯着嗓子,“闪电云般的姑娘啊!” 草原上常有晴天霹雳的时候,因此“彩云”与“闪电云”,是相似的发音。 庄仙“扑哧”一声,实在是忍不住了,蹲下拍着石头大笑。 阮久摇他:“完了完了,我是不是唱错了?她怎么回头了?” 阮久再看了一眼,更加害怕了:“糟了,她朝我们走过来了,我们要跑吗?” “跑什么?有姑娘家找你,你不去和她说说话,还想跑?”庄仙站起身,推了他一把,“去。” 阮久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皱着眉头,很迷惑的样子。 庄仙再推了他一把:“快去呀,我帮你拦着赫连诛。” 阮久指了指前面正朝他走来的“金发姐姐”,弱弱道:“乌兰。” “……” “乌兰,我的后妃。”阮久抿了抿唇,“男的。” 实在是乌兰的头发太漂亮了,身段也很不错,老眼昏花的庄仙把他错认成姑娘,阮久也没怎么仔细看,就朝着人家唱歌。 阮久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最后立上此人已死的墓碑。 庄仙看了他一眼:“咱们跑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 要是乌兰问起来,就说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是两个长得很像他们的人唱的歌。 两个人一拍即合,阮久抱上小羊,带着一群小动物就要逃亡,偏偏这时候米饭咬住了他的衣角,不让他走。 “松口!” 阮久试图把它拖着一起走,庄仙道:“别管它了,咱们先跑了,它又不会出事。算了,我先……” 阮久想要拉住他,下一刻就被乌兰按住了脑袋。 “王后在做什么?” 阮久转回头去:“没做什么,我在和老师学习。” 乌兰笑了一下:“王后刚刚唱的什么?” “不是我。”阮久顶着他的目光,梗着脖子,“刚刚没唱歌,你听错了。” 乌兰眼中带笑:“闪电云般的什么?” 阮久咽了口唾沫,眨眨眼睛:“姑娘。”他拍拍乌兰的肩:“所以不是在说你……你长得太漂亮了……” “庄先生稍微教些好的吧。”乌兰叹气,转头去看庄仙,庄仙却早已经逃走了。 “我觉得这个就挺好的。”阮久小声嘀咕,“比刘老头教得好多了,起码我以后不会弄混彩云和闪电云了。” 课外教学因为老师的失误而告一段落,下午就改成了室内教学。 阮久抱着小羔羊,坐在老师面前:“老师,又可以开始了。” 庄仙还有些不自在:“啊,那就开始吧。” “老师,开始之前我有个问题。” “你问。” “你从前教小猪识字,也是这样吗?” “哪样?” “对着别人唱歌。” “不是,他闷得很,死活不肯唱。”庄仙握住他的肩,捏了两下,“你是个好孩子。” 阮久总觉得这不像是夸奖。 “开始了,开始了。”庄仙清了清嗓子,“你平时都看什么书?” 阮久思索了一会儿:“话本算吗?” “算。” “那我看过的可多了。永安城里流行的武侠话本,我基本都看过……” “武侠话本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跳下悬崖,然后称霸天下吗?早几十年前我就……” “你说的是几十年前的话本了,这些年的武侠话本可好看了。我上次还看了一本,就讲有一个混世大魔头……” 到了阮久的强项,阮久自然滔滔不绝,原本不屑的庄仙,竟也听得认真。 “然后呢?” “然后我还没看完。” 庄仙眼神期待:“你带来了没有,拿来我看看。” 老师有命,他不敢不从,只能跑出去喊了一声:“来人!” 乌兰上前:“王后。” 阮久整个人出现了瞬间的僵直:“我房里那两本话本,”帮……帮我拿一下。 说完这话,阮久就被狗追似的逃回去了。 庄仙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脸皮怎么这么薄?既然是你的后妃,你调戏两下,怎么你还害羞了?” 阮久气呼呼地不说话,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我的错,我老眼昏花,没看清楚人。”庄仙摆手,“你除了武侠话本,还看什么书?” “还看言情话本。” “……”庄仙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涉猎甚广。” “我最近看的言情话本,也是讲有一个混世大魔头,他几乎要把整个武林都毁灭了,然后……” 阮久把这个故事讲完,庄仙又眨了眨期待的小眼睛:“这本你带来了吗?” “嗯。”阮久点头。 这时乌兰将两本话本递到他面前:“王后,是这两本吗?” 阮久又被定住了,僵硬地伸手接过:“……是,谢谢。” 有了话本,也就不用学什么鏖兀话了。 老师也跟着沉迷话本,啧啧赞叹:“想不到啊,想不到,现在的话本都这么有意思了,要是我晚生几十年就好了。” 阮久也正沉迷其中,混世大魔头的故事他还没看完。 两个人就这样看了一下午的话本。 庄仙看完一本,凑过去看阮久在看什么,只看了一眼,就“啧”了一声,然后捂住眼睛。 “你这小鬼头,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虽然用双手捂着眼睛,但指缝倒是张得大大的,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阮久合上书:“又没有什么,只是亲了一口而已嘛。你这个人,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少见多怪。”他环顾四周:“噢,我懂了,你没老婆,你不懂。” “去。”庄仙一把把他推下草垛,“就你有老婆。” “哎呀。”阮久摔到草垛下边的牧草上,抬头看他,“我当然有。” “赫连诛?”庄仙把他拉上来,“我跟你说啊,和亲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公平,你可别因为身边只有一个赫连诛,就拿他当老婆。万一他以后长大了,就……” 庄仙瘪了瘪嘴,不再说下去。 赫连诛现在还小,和亲也是被迫的,要是日后长大了,恐怕就不一样了。 再说了,鏖兀这样凶险,据他所知,在困境里喜欢上一个人,可比在顺境里要容易多了。 这件事情,对阮久确实不公平。 他得把阮久拉出来,让他看清楚。 却不想阮久一脸迷惑:“关小猪什么事?小猪这么小。” “那他变成大猪……” “再说吧。” 庄仙凑近他,低声问:“那你看了这么多言情话本,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阮久摇头,“我又没有遇见过姑娘。” “那也不一定要姑娘嘛。” “其实我觉得……”阮久若有所思,撑着头想了一会儿,“乌兰就挺不错的。” 他天真地笑着道:“他长得很漂亮,你上午都把他看成是姑娘家了。” 每说一句乌兰的优点,阮久就忍不住把赫连诛和他做对比。 赫连诛长得好像也挺好看的,但是阮久每天看着他,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了。最近这一年来,他每晚睡前闭眼,看见的最后一眼就是赫连诛,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眼也是赫连诛,这样高强度的近距离观赏,阮久早就习以为常了。 要是有一天见不着他,阮久才会觉得奇怪。 阮久双手撑着头,继续道:“乌兰还很温柔,很体贴,总是照顾我,我去年冬天的衣裳都是他做的。” 这一点,赫连诛好像也还行,上次生病的时候,就是赫连诛照顾他的。不过赫连诛不会做衣裳,只会采集衣裳的原料——打猎。 “而且乌兰对我,百依百顺。” 庄仙忍不住笑:“你到底是在挑喜欢的人,还是在评选最佳随从?” “你懂个屁。”阮久扬起下巴,“我有两个后妃,你连一个老婆都没有,所以我说的对。” “行行行,你说你说。” 阮久用食指点着下巴:“还有就是,乌兰……”他坐起来:“乌兰真的对我很好,不论我做什么,他都不生气。上午我向他唱歌,他一点都不生气。” “他也没跟我生气。” “……你闭嘴。” “好。”庄仙捂住嘴。 “而且我下午看见他的时候,会觉得身体僵硬,手脚发麻,心跳加快。” “那是因为你上午把他认错了,你下午很尴尬……” “你闭嘴呀!”阮久低头翻话本,“我记得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混世大魔头对他的命定之人一见钟情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人家那是一见钟情,你都几百见了。” 阮久已经懒得理他了,抱着话本,转到一边去看,努力寻找自己“爱意存在”的证据。 庄仙翻了个身,枕着手,侧躺在草垛上。 随便吧,反正他还不怎么喜欢赫连诛。 他刚才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觉得和亲会绑架住阮久、把他变成一个小可怜的? 王后选妃选得真快乐啊。 反观自己,阮久那句“你连一个老婆都没有”,再次回响在他的耳边。 泪沾衣襟。 赫连诛处理好宫里的事情,原以为自己回来的时候,能看见一个跟着老师乖乖学习的王后。 结果他没有,他看见的是一个把话本翻得哗哗响的王后。 老师……老师在一边委屈得直抹眼睛。 庄仙教他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赫连诛上前,在阮久身边坐下:“软啾,你把老师气哭了。” 阮久这才回过神,扭头看向庄仙:“你……你怎么了?你别哭啊。” 庄仙一把从他手里拿过书册:“给我。你年纪还小,有的是找老婆的机会,我已经那么老了,我要抓紧时间,找一个老婆。” 阮久不太熟练地安慰他:“没老婆也挺好的,老婆会一直管着你的,到时候你就不能对别的姑娘唱歌了。” “也是。” 阮久把窝在墙角,慢慢吃草的小羔羊抱过来:“喏,这个给你做老婆吧。” “这个不是。”庄仙把羊放到地上,小声道,“这是我今年冬天的羊肉火锅。” 小羔羊:咩—— 庄仙抿了抿嘴角:“我每年都养一只羊,冬天的时候吃掉。” 阮久在牧场里住了快半个月,才要回去。 半个月,阮久学了极多的鏖兀民歌和俗语,和鏖兀人吵架的话,基本不会落下风。 临走时,庄仙还想把没长多大的小羔羊宰了,给阮久做火锅吃,吓得小羔羊到处乱跑。阮久说自己冬天的时候再回来和他一起吃,他才罢休。 小羔羊这才逃过一劫。 离开的时候,阮久翻身上马,庄仙帮他拽着衣裳——绊了他一下,害他差点摔下来。 阮久坐稳之后,使劲拍他:“干什么?” “没干什么,回去之后记得复习我布置的功课。要是刘老头过来检查他布置的功课,你就说是我不让你做的。”庄仙自信满满,“就是那个几十年前压他一头的庄仙庄神仙。” “好吧,我知道了。” 如果没有后一句话,阮久说不定还会感谢他。 “行,那你们回去罢。” 庄仙朝他们摆摆手,赫连诛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老师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我就知道。”庄仙便挥手为挥掌,“我都说了不出仕,不出仕了。” “我只是想请老师回去住几天,软啾也会开心一些。”赫连诛面不改色,“老师不愿,那就算了。” 庄仙嗤了一声:“快走。”最后嘱咐了阮久一句:“上次说的那个问题,你自己想清楚,别傻乎乎的就……” 阮久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他正在和乌兰说话:“你想骑马吗?我可以带你的,我马术超级好的。” 好像从上次庄仙问了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之后,阮久对乌兰就有点上心了。 其实如果十八和铜人在这儿,他们都会清楚的。 阮久对乌兰的上心,就和他之前看了武侠话本,总觉得天底下有打起来嘭嘭乱响的绝世武功一样,这是看话本看得走火入魔了,对武功秘籍的上心。 乌兰不懂,对上赫连诛要喷火吃人的目光,只能往后退:“王后,臣还要赶马车。” “没关系的,让他们去赶,你想骑马吗?” 乌兰皱了皱眉,或许他可以试着说:“我不想。” 阮久失落低头:“好吧。” 庄仙当然也不懂,他用抱歉的目光看了一眼乌兰,真是对不起他了,他只是想开导一下阮久,没想到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了。 他目送阮久离开,心中感慨道,真不愧是王后啊,拥有一整个后宫的“后”。 一行人才回到宫中,还没安顿好,万安宫那边就派人来传赫连诛和阮久过去。 是周公公亲自来的:“太后娘娘有些事情,要告诉大王和王后。” 第56章 哪里小了【二更】 阮久在牧场里的半个多月, 没怎么回过宫,他让乌兰回去过,给太后送一些牧场里找到的东西。 太后也托周公公给他送了一些好吃的, 但是周公公来的时候, 总是愁眉不展的, 只有面对他的时候,才强颜欢笑。 阮久想, 或许是太后的病不怎么见好, 所以周公公才这样。 阮久说想要去看看太后,周公公却说不用, 太后现在不一定有精神见他, 反倒打扰太后休息。阮久只好作罢,最后让周公公再带点补品回去。 现在他们一回宫,太后就让周公公过来请他们过去,想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阮久让乌兰拿上自己从牧场里带回来的东西,准备和赫连诛过去一趟。 宫道上, 阮久担忧地问道:“太后近来好些了吗?” 周公公摇头:“不是很好,小公子去看了就知道了。” “好。”阮久点头, 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很快就到了万安宫。 与从前不同, 之前阮久来时, 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总是嘻嘻哈哈地玩闹。从前阮久在这里玩过几天, 太后说喜欢听小孩子们笑闹的声音, 便不再用规矩约束着他们。 今日万安宫中一片肃静, 小太监们匆匆走过,没有一声咳嗽, 就连脚步声都没有, 冷清得萧瑟。 周公公带着他们进了偏殿, 太后就盖了一条毯子,卧在小榻上晒太阳,周公公轻声通报:“娘娘,大王和王后到了。” 太后似是在假寐,听见他说话,就睁开了眼睛。 周公公扶着她坐起来,又拿了软枕来,给她垫着腰。 她朝阮久伸出手:“小久,出去玩了?牧场上好玩吗?” 阮久握住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好玩。” 太后再看了一眼赫连诛,神色疲倦:“大王也坐吧。” 于是赫连诛在小榻的另一边坐下。 太后强打着精神,再同阮久说了几句话,问问他牧场上的事情,知道他玩得好,就笑了笑。 而后太后看向赫连诛,低头捶了捶腿:“大王,我的身子,近来是越来越不好了。太医说,最好还是去行宫别院修养一段时间。所以,我打算搬去南边的行宫住一段时间。” 她说完这话,便下意识去看赫连诛的表情。 赫连诛的手扶在两边靠枕上,仿佛没有察觉到太后在看他,仿佛已经察觉到了,但他不想转头。他的神色与平常无二,波澜不惊。 “当然是母亲的身体要紧。”赫连诛顿了顿,“只是这些年来,鏖兀朝政都仰仗着母亲,不知母亲修养这段时间,托付了哪几位大臣代理朝政?” “文臣有胡哲瀚,武将有绥定,还有大巫德曜,他们三个足够了。” 赫连诛微微凝眸,问道:“摄政王叔呢?” 太后捶腿的动作定了定,最后道:“他打仗还行,留在朝里要乱事,我让他先送我去南边行宫,然后绕道去巡视北边部落。” 赫连诛颔首:“母亲自有母亲的道理。” “是。”太后看了眼阮久,“本来把你们从溪原喊回来,是为了和你们多相处一阵子,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行了。” 阮久摇头:“要不我陪母亲过去?” “不用,我把柳宣带去,你留下陪大王。” 听见柳宣要跟着太后去行宫的消息,阮久心中沉沉地一顿,赫连诛挑了挑眉。 他的动作也很快,恐怕阮久与柳宣,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太后最后看向赫连诛:“正好你也回来了,没有大王就在尚京城,还不让大王理政的道理。我方才说的三个人,都是可用的能臣,大王有事情,可以多与他们商议。” 赫连诛垂眸:“是。” 其实太后早就准备好要走了,只是这几日胎像不稳,再加上赫连诛根本不在皇宫里,她想走也没办法,如今赫连诛和阮久一回来,她就赶忙把这两个人喊过来。 把政权暂时交给赫连诛,再嘱咐阮久一些事情。她本来就是想见阮久,才让他回来的,人没见到几天,就又要走了,她也十分舍不得。 但是再舍不得,该走还是要走的。 既然决定把孩子留下来,她还是要尽万全之策。 至于为什么留下这个孩子,太后不得不承认,她还没有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赫连苏尔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的时候,她确实有点心软了。她没想到这个在战场上杀人的男人,现在竟然不管不顾地就要杀了他自己。 赫连苏尔向她保证,孩子在行宫里生下来,就先送到一个偏僻的村落里养着,等过几年,再接回来,就说是他打仗行军的时候,在外面留下来的私生子。 反正鏖兀某种程度上还保留着这种原始的习俗,他大哥的长子赫连诚,也是这样来的。 没有人会怀疑。 最后是赫连苏尔的一句话,彻底让她心软。 “阿姐,这是我此生唯一一个孩子。” 她还是太心软了。 太后坐在离宫的马车里,揉了揉眉心,看向窗外担心地皱着小脸的阮久:“别担心,娘亲只是出去休息一阵子,回来的时候就好了。” 阮久点点头:“嗯,娘亲路上小心,行宫里有什么缺的东西,就让他们回来拿,我会派人送东西过去的。” 太后笑着摸摸他的脸。 要是能生一个这么可爱体贴的孩子,好像也不错。 说实话,她一直很羡慕阮久的亲生娘亲,有这样一个儿子,还有这样担得起责任的丈夫。要不是当时阮老爷求她,她对阮久的喜爱,很可能也就止步于喜爱了。 阮久的娘亲,应当是个很温婉、很幸福的女子。 太后想了许多,最后回过神,对阮久道:“好,娘亲都记住了。” 她是个很有私心的女子,甚至想把阮久据为己有。 她惯例似的看向阮久身边的赫连诛,赫连诛见她看过来,才说了一句:“母亲保重。” “好。” 就这样淡淡两句,太后便关上了马车窗子。 摄政王率军护送,太后的车队就这样出了宫。 赫连诛看向阮久,见他满脸担忧,有一点点不是滋味。 但他早已经知道阮久的个性了。 他就是这样的,只要不触碰到他的底线,他就很善良,对谁都很好。要是惹恼了他,他也不刻意报复,光是收回从前他所有的善良,就足够那人喝一壶了。 他的性格就是这样,要是管得太多,阮久反倒不高兴。 反正只是说说话,也触及不到赫连诛的底线。 太后起码要离开一年,这一年里,都见不到太后了。 想到这个,赫连诛就能够容忍她临走时对阮久的温情了。 太后走后,赫连诛就拉着阮久回去了:“回去练字。” 他吩咐乌兰:“让那三个大臣下午来见我。” 从今天开始,大臣们递上来的奏折,就全部送到大德宫了。 赫连诛缠着阮久写了一上午的字。 阮久回头,不满道:“你又踮脚。” “没有。”赫连诛挺直腰背,“是我长高了,我马上就要比你还高了。” 好像真的是这样,阮久低头,看见他真的没有踮脚,愤愤地转回头。 赫连诛炫耀道:“我还比你壮,比你有力气。” 阮久反手就给了他一肘:“闭嘴。” 不管阮久承不承认,赫连诛的长势极好,势不可挡。 赫连诛踮起脚,看了一眼阮久的发顶,心情颇好地勾起唇角,拿起笔,握住他的手:“要继续抄书吗?还是写别的什么?” 阮久想了想,问道:“乌兰的名字怎么写?” 赫连诛笑容凝固,正端着东西要进来的乌兰迅速闪到门外。 危险,慎入。 阮久碰碰赫连诛:“你怎么不说话了?” 赫连诛咬着牙道:“他没名字。” “啊?” “‘乌兰’原本是一个部落的名字,又不是他的名字。” “噢。”阮久想起来了,乌兰好像跟他说起过,他原来没有名字,是被俘虏了之后,旁人以部落的名字作为他的名字了。 “那就写那个部落的名字吧。”阮久想了想,“要不我再给他起一个吧。” 乌兰适时出现:“王后起的开饭、米饭,还有馒头,还是算了吧。” 他低着头,把东西放好,放好之后就出去了,还关上了门,用来阻隔大王的怒火。 唉,王后啊王后,你可别闹我了,再这样下去,我非得被大王发配到荒原上戍边。 赫连诛一把揽住阮久的腰:“你在干什么?你是我的王后。” “知道了嘛,但是等你长大了,你肯定就不要我这个王后了嘛。但是等你长大,我都快老了,我不得现在就着手找老婆、提早做准备吗?” “你……”赫连诛差点就要被他的古怪逻辑给绕进去了,“我什么时候说,我长大了就不要你这个王后了?乌兰到底有什么好的?你最近老是跟他说话?” 赫连诛霸道地抱得太紧,阮久几乎喘不过气,腰都要被他勒断了:“他对我很好,简直就是老婆的不二人选。” “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阮久无奈地笑了一下:“你那么小。” 赫连诛不满质问:“我哪里小了?” “什么……” “我到底哪里小了嘛?”赫连诛试图现在就弄明白这个问题。 “我是说年纪!”不知道赫连诛不小心摸到了哪里,阮久惊叫一声,哧溜一下,像鱼一样就从他的禁锢之中溜走了,“别……别乱动,毛手毛脚的,等你长大再说吧,这么多屁话。” 阮久头也不回,慌里慌张地逃走了,花了好久好久,才平复心情,还有平复别的什么。 他无数次警告自己,赫连诛是个小孩,软啾,你可不是永安城里养娈、童的人,乌兰这样的大美人才是你的最爱! 第57章 两月不朝【一更】 太后离宫, 将朝政交由大王处置,还给大王留下了三位臣子以辅政。 她之所以敢离开尚京一年之久,自然是因为这三位臣子可靠, 对她忠心耿耿。赫连诛年纪还小, 就算老成又怎么样?他在尚京可以算是毫无根基。 一年的时间, 他来不及上手朝政,更来不及建立起多么大的、足够与自己对抗的力量, 太后自己花费了好些年才做到这件事情, 所以她很放心地就离开了。 赫连诛当然知道自己的劣势,也知道一年的时间对他而言十分宝贵。所以太后离宫的当天下午, 他就在大德宫召见了这三位大臣。 当然不是显摆, 迫不及待地摆弄自己来之不易的权力。 那是小孩子的做法,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再等久一点,也没有关系。 他坐在桌案前,摩挲着放在左手边的白玉印玺, 侧目看着,神色晦暗。 随后乌兰在门外通传:“大王, 胡哲瀚大人、绥定将军, 还有大巫都到了。” 几十年前, 先王在庄仙的辅佐下, 对鏖兀上下进行了改制, 官制就是其中一项。废鏖兀旧制, 设三省六部。 但是先王唯独保留了一个职位,大巫。 这是鏖兀的信仰所在, 基本每个村落, 都会有一个巫师的职位。统率整个鏖兀、占卜国运、主持每年祭祀的巫师, 便是大巫。 旁人从来不敢直称大巫的名讳,只喊他大巫。 乌兰打开殿门,请三位大臣进去。 这还是三位大臣头一回与大王见面,从前他们都是去万安宫与太后见面的。 头一回,不知道这位大王的脾气秉性如何,况且这位大王被太后压制了这么久,恐怕积攒了好几年的怨气。他们既要忠于太后,又要在大王面前周旋,实在是不容易。 故此,他们第一次面对赫连诛,都有些小心翼翼的。 大巫犹是。 他心里清楚,其他两个文臣武将,与赫连诛都没有过直接的冲突,可是他有。 赫连诛即位之时,“不可近女”的批语,就是从大巫嘴里说出来的。 当时太后不愿意让大王娶后妃,否则等大王一开窍,可能就会有后代。到时候她要再抓着朝政大权不放,就难以服众。 于是太后花大笔钱财收买了大巫,让他在大王的即位仪式上,当众说出这个批语,彻底断了赫连诛纳妃生子的路。 朝中众臣对大巫的批语深信不疑。 赫连诛身边的人都是男子,是因为这条批语,一年前与梁国和亲,“和亲公主”需要男子而不是女子,也是因为这个批语。 所以这个批语,直接影响了赫连诛的前半辈子,还可能影响他一辈子。 大巫不确定赫连诛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记恨他,心中更加惶恐。 他走进殿中,抬起头,看了一眼赫连诛。 赫连诛也才十四岁,生得高大,身形与寻常十七八岁的少年相似。肤色略黑,已经长开了,眉眼已经带了些凌厉的模样。一双眼睛也是漆黑的,目光阴恻恻的,教人不敢直视。 大巫只看了一眼,就飞快地低下头去。 他实在是心虚极了。 三位大臣在殿中央站定,向大王行礼,大巫再抬起头时,却看见赫连诛又换了一副笑脸。 他几乎怀疑刚才是自己看错了,刚才那个阴恻恻的表情。 赫连诛笑起来还有几分稚气:“三位大人免礼,请坐。” 下首三张桌案、三个软垫,三个人在位置上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赫连诛就又开了口:“母亲刚走,我就召见三位大人,是有些着急了。” 三个人忙道:“不敢,不敢。” 赫连诛笑了笑,话锋一转:“不过,实在是我心中惶恐,才想着尽早召见三位大人。从前朝政都由母亲处置,我从未亲政,现在这些事情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实在是……有些措手不及。” 三个大臣又不敢附和,只能扯着嘴角笑笑。 “所以我想着,这一年,朝政还是全权交由三位大人处置,我对这些事情,确实一窍不通。” 三人对视一眼,虽然分辨不清他是在说客套话,还是在说真心话,总归不能就这样答应下来。 他们连忙起身站到殿中,行礼道:“大王不可,大王是鏖兀的大王,大王亲政,是鏖兀百姓的福气,怎能由臣等越俎代庖?” “我是真心的。”赫连诛上前,一个一个把他们扶起来,“我上午翻了翻奏折,实在是看不懂,不知道该如何批复。我在溪原念了这么多年书,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比不上三位大人在朝中主事多年。朝政上的事情,还是全权交由三位大人处理,母亲信任三位大人,我当然也信任母亲的眼光。” 他们三位哪里敢应?尽管他们就是这样想的,最好大王什么事都别做,他们好好做事,等着太后回来就好了。 几番客气假意的推辞之后,赫连诛才和他们说定,先空一个月出来,让他们先主事,自己再看看奏折,学一学。 说定这件事情之后,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三个大臣走出大德宫时,赫连诛正拿着风筝,去找阮久。 宫墙里传来赫连诛的声音:“软啾,来放风筝嘛。” 三个人对视一眼,武将绥定心思直,也不做多想,低声道:“大王这样就最好了,咱们也好做。” 文臣胡哲瀚心思重些,却道:“只怕是大王试探我们呢,且走着看吧。” “大王才多大,又被养在溪原这么多年,能懂得什么?” “大巫的意思呢?” 两人转头去看大巫,他回过神,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这几天赫连诛都待在大德宫里看奏章,没怎么出过门。 三个大臣开始还算勤勉,日日过来回禀事情,但是他们每次过来,赫连诛都不怎么关心政事,总是和阮久一起玩耍,没多久就打发他们走。 倒真像是个耽于玩乐的大王。 如此反复十余日,武将绥定的耐心最先被消磨殆尽。 “大王就是这样一个大王,把事情都交给我们处置,我们处置好就是了。” 他对两个同僚说完这句话,第二天就不再过来。他自行把回禀事情的日子改成了每三日一次。 赫连诛没有任何恼怒的表现,反倒在另外两个大臣面前十分高兴,因为他有更多的时间和阮久一起玩耍了。 再过了几日,胡哲瀚与大巫,都每三日才来一趟大德宫。 很快便到了三月十五,月中大朝会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乌兰就从大巫那里拿来了朝会时赫连诛要穿的朝服。 制好的朝服经由大巫施法,会集日月光辉。这是鏖兀的说法。其实就是架在火上,用香料熏一熏。 赫连诛只是看了一眼,就让人把衣裳收起来了。 “明天不穿。” 阮久疑惑:“那你明天穿什么去上朝?” “我明天不上朝。” “啊?为什么不上朝?” “不想去,上朝要早起。” “你这个人。”阮久拍他的背,“哪有这样的?你也太懒了吧……” 赫连诛看着他:“大王要早起,王后就要比大王更早起床,服侍大王洗漱穿衣。” “……” 什么破规矩? 阮久哽住,顿了顿:“我觉得不去也挺好的,我们可以一起睡懒觉。” “嗯。”赫连诛反应过来,“一起睡觉,你不跟我分开睡了。” 阮久板着脸反驳:“不是。” 自从上次赫连诛抱了阮久之后,赫连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恼阮久了,分明之前又不是没抱过。 总之阮久和他分开睡了,而且态度很坚决,都已经好几天了。 已经是春天了,阮久再怎么蹬被子,也不会着凉了。 赫连诛没有和他一起睡的理由了。 阮久坚决地拍拍他的肩:“你已经长大了,应该自己一个人睡了。” 说完这话,他就上前挽住乌兰的手:“乌兰,我们走。” 这天夜里,阮久洗漱之后,靠在枕头上看话本,看得连眼睛都在笑。 开春之后鏖兀与大梁的商路又通了,阮夫人知道阮久要看言情话本的时候,感动得直拿帕子擦眼睛,然后吩咐人给阮久弄了满满几箱子的话本,足够他看好几年。 乌兰抱着绣篓,坐在床边缝衣裳,阮久忽然鼓起嘴,呼呼笑了两声,把他吓了一跳。 他转头:“王后看什么呢?” 阮久连忙翻身,把书皮对着乌兰,不让他看,自己只露出一双眼睛:“不是什么。” 乌兰把缝衣针别在衣服上,捏住他的嘴:“不许一惊一乍的,等会儿我把手扎了,谁给王后做衣裳?” “那么晚了,就不要做衣裳了。”阮久把话本合上,放到一边,翻了个身,滚到乌兰身边,“多费眼睛。” “我不做,王后穿什么?” “我随便穿穿也行。”阮久趴在床上,手指扣了扣他衣袖上的花纹,“乌兰,我有一个问题问你啊。” “王后请说。” “要是我回了大梁,你想跟我一起回去吗?” 乌兰没有犹豫:“想。” 阮久有些惊喜,抬眼道:“真的啊?” “真的。”乌兰垂眸,“本来在鏖兀就是做俘虏的,去了梁国反倒不用做奴隶。在鏖兀也是伺候王后这个小魔头,去了梁国也一样。” “那……” 乌兰把绣篓放到一边,低头看着他:“王后,正好我也有一个问题问你。” 阮久紧张地点点头:“嗯,我愿意……”他拍了拍自己先行一步的嘴:“不是,你说。” “你为什么不愿意和大王一起睡了?” 一提赫连诛,阮久就坐起来了。 “他简直是……”阮久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好像太过了,清了清嗓子,“他太黏人了,现在天气越来越热了,他总是抱着我,我很热。” 乌兰根本不信他的谎话:“去年夏天,王后也是和大王一起睡的,那时候怎么不觉得热?” 阮久见骗不过他,才低下头,摸了摸脖子:“不方便了,他总是蹭来蹭去的,不小心就……” 乌兰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王后长大了。” 阮久不太好意思,低着头,手指描摹着被单上的刺绣。 乌兰笑道:“一年前刚见王后的时候,王后还这么小一只呢,现在竟然还会为这种事情烦恼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许说了!” 阮久恼羞成怒,伸手要捂住他的嘴,乌兰一闪身就站起来了:“本来大王还让我来劝劝王后,让你回去跟他一起睡的,现在看来,我不再劝了。” 阮久一激灵,比刚才更羞恼了,揪着被子:“不许跟赫连诛说!” “好好好,不说。”乌兰帮他把床榻前挂着的帐子放下来,“我就跟大王说,王后想一个人睡大床,我也不再帮大王劝了。” 阮久瞧着他:“这还差不多。” “行了,王后快睡吧,明天又起不来。” 乌兰抱起绣篓,吹了蜡烛,就出去了。 只留下阮久一个人。 一个人睡大床确实很舒服。 阮久抱着手、翘着脚,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想到方才乌兰说愿意跟他回大梁,就忍不住笑。 一个老婆,到手了! 他晃了晃脚丫子,实在是睡不着,想了想,索性爬起来了。 从床帐里钻出去,拿了本新的话本,又抱了一个竹编的圆灯笼,然后爬回床上。 圆灯笼里点起蜡烛,怎么晃都不会倒,简直是阮久深夜看文的绝佳利器。 阮久将灯笼放在枕头旁边,把新的话本摆正。 这本不是娘亲给他的,这本是他特意让十八去找的,十八把书找回来的时候,脸红得很,并且在阮久面前以死相挟,下次再让他去找这种书,他就一头撞死在阮久面前。 反正阮久不怕,下次让铜人去就是了。 他满怀期待地翻开第一页。 阮久捂脸,连忙把书给合上了。 把书塞到枕头底下,把蜡烛吹灭,他发誓不再翻开这本书。 但是他躺好的下一秒,就有些后悔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看。 阮久转头看了看门那边,没人,应该可以看看的。 就看两页。 这样想着,他又翻身坐起来,重新点起蜡烛,拿出话本,专心研读。 真的只看两页。 深夜,赫连诛一个人翻来覆去,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惹了阮久,阮久怎么就不跟他一起睡了。 他把床铺里另一床被子团了团,抱在怀里,准备就这样凑合一晚上。 他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实在是忍不了了,索性一鼓作气,起身下榻,准备过去找阮久。 这时候阮久肯定已经睡着了,他悄悄溜过去,就在阮久身边占小小的一点位置,肯定不会把阮久给吵醒的。明天一早,他在阮久醒来之前离开,阮久肯定察觉不了。 赫连诛这样想着,就轻轻地推开了阮久的房门。 只看见帐子里还亮着灯,阮久竟然还没睡,还被他吓了一跳:“啊!” 阮久手忙脚乱地把话本塞进枕头底下,吹灭蜡烛。 顿了一瞬,觉得不对,又把蜡烛给点起来了。 赫连诛回身关上房门,走到床边:“你怎么还没睡?” 阮久举起灯笼,看清楚是他之后,松了口气:“你过来干嘛?” “我睡不着。”赫连诛说着,就要掀开帐子,上阮久的床。 “喂。”阮久按住帐子,“谁让你上来的?” “我睡不着嘛,软啾。”赫连诛朝他哼哼唧唧,当作撒娇。 “真是小猪,小猪都没有你会哼唧。”阮久看了他一眼,对上他的小狗眼睛,最后还是松开手,让他上来了,“只限今晚。” “好的,王后。”赫连诛赶忙掀开帐子上去,生怕他下一刻后悔,见阮久不停地搓手背,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阮久腾不开手,就蹬了他一脚:“还不是你,忽然过来还不敲门,吓我一跳,蜡油滴在手上了。” “那我去给你拿药。” 抹了药,两个人才吹了蜡烛睡下。 赫连诛一边帮他吹吹手背,一边问:“你怎么看话本看到这么晚?有这么好看吗?” “有。”阮久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别吹了,本来那个药就凉凉的,越吹越凉。” “噢。” 将要睡着的时候,阮久砸吧砸吧嘴,道:“从明天开始我要早起锻炼。” 赫连诛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你去年就是这么说的,你要锻炼,为了长高。” “你不懂,这次是为了我的终生幸福。”阮久捏捏自己的手臂,“我要练出一个宽广厚实的胸膛。” 他刚刚看的话本里就是这样写的,宽厚的胸膛能够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赫连诛捏了捏他的肩,继续拆穿他:“你还没我厚实。” “……”阮久不理他,翻过身,自己抱着被子睡了。 赫连诛凑过去抱住他的腰,和他一起睡。 可惜阮久的锻炼计划在第一天就破产了。 因为夜里看话本看得太晚,他早晨起不来。 乌兰带着人过来催,实在是催不动,便转向大王:“大王,今天该上朝了。” “今天不去。”赫连诛摇了摇阮久,“软啾,你得起来锻炼了,你的厚实的胸膛。” “随便吧。”阮久伸了个懒腰,和他抱在一起,脸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要不你练吧,我就不练了,一样的。” “好啊。”赫连诛对门外道,“就说病了,不去上朝。” 乌兰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见赫连诛是真的没有要去上朝的意思,便带着人离开了。 朝会那边派了人来催,乌兰也照赫连诛的意思,说大王病了,今天就不去上朝了。 谁也不知道赫连诛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寻常臣子或许觉得赫连诛是真的病了,或许对赫连诛颇有微词,哪有大王头一次就不上朝的? 而太后留下的那三个大臣早就见识过赫连诛缠着阮久玩耍的模样,只当他是躲懒不来,再派人去打听,知道赫连诛一觉睡到大中午,便更加没了疑心。给太后写的信里,也没有多加提及此事。 一个贪玩的大王,总比一个有野心的大王好。 就这样,再过了半个月,到了四月初一。 又是一次朝会。 赫连诛和阮久还没洗漱,躲在房间里看话本,任由外面的人催促,也不肯挪窝。 小狗小狼躺了一床,明明是十分大的床铺,却显得有些拥挤。 阮久挨着开饭,抱着米饭,眼睛不离话本,问赫连诛:“你还是不去?” 赫连诛摇头:“不去。”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再过一次,三次之后,我就去。” “你总不能每次都装病吧?”阮久翻过一页,“我有点想庄仙了,明天我们去牧场看他吧?” 赫连诛笑了一声:“好。” 他总觉得阮久很聪明,阮久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说破。 两个人在城外的牧场度过了接下来的半个月,同样也躲过了四月十五的朝会。 朝中官员对赫连诛这个大王已经怨声载道,甚至有些风言风语都传到了民间。 哪有人生病连着生一个半月的?生着病,竟然还能陪着王后,跑到牧场去玩耍? 这个大王就是贪图享乐,被梁国来的和亲公子迷昏了头。 一直到了第四次朝会,已经过了两个月。 万岁宫中,派去催促大王上朝的侍从第四次败兴而归。 众臣见他这副模样,不用多问,也知道,大王肯定是又称病不朝了。 原本他们就没见过赫连诛几面,赫连诛在他们之间,更谈不上有什么威信,鏖兀人一向直爽,有什么便说什么。 一个武将模样的人朗声道:“大王病了这么久,宫中的太医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么久了,连大王的病都治不好?还是我等去大德宫探望大王吧。” 此话一出,当即有许多大臣附和。 又有人出来打圆场:“其实前几次朝会,在三位大人的主持下,也都还算顺利,大王既然病着,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他是被太后留下的那位文臣胡哲瀚推了一把,才出来说话的。 可是他人微言轻,实在是压不住愤愤翻滚的群情,站在胡哲瀚身边的绥定一时恼了,怒吼一声,把所有的议论都镇压下去:“全给我闭嘴,大王说病了就是病了……” 他早不把赫连诛放在心上,这样的话脱口便出来了。 胡哲瀚眉心一跳。 要出事,绥定这样一吼,哪里像是“大王说自己病了”,分明就像是“太后指派大臣说大王病了,大王不得不称病不朝”。 鏖兀的臣子最是不服管教,虽然这几年都是太后听政,但也是被太后说的大王年纪还小、应当先在溪原念书的言辞给糊弄住了。 这下倒好,他这一喊,连太后指派的臣子都敢胁迫大王,直接坐实了大王受胁的事实。 胡哲瀚赶忙按住绥定,让他闭嘴。 但他隐约觉得,仿佛是在不知不觉间中了谁的计策。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刚被绥定镇压住的大臣们,又都激愤起来。 果然,他们都将注意力从“大王躲懒”,转到了他们身上。 “绥定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太后委派你辅政,我看你近来去大德宫去得也不勤,怎么你说大王病了,大王就该病了?” “怕不是你们借着太后不在的时候,仗着大王年幼,欺上瞒下,意图谋反吧?” 胡哲瀚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认下也不是,不认下也不是。认下了,他们三人是谋朝篡位的;不认下,被他们句句撇清的太后,可就不太干净了。 鏖兀实在是民风淳朴,朝堂之上,两边骂战不休,太后留下的亲信竟然还落了下风。 混乱之中,一个年轻的小吏竟拖着一把凳子,趁乱跑到了最前面。 胡哲瀚心道不妙,要让人上前比他给拉下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小吏把凳子放好,爬上去,站在高处,朗声道:“诸位静一静,且听我说。其中内情我知道,大王确实无病,但大王也是不得不称病不上朝的。” 底下大臣窃窃私语:“那是谁?” “我乃礼部尚书的代笔小吏,比不上诸位大臣位高权重,但我前几日在收拾尚书大人的书房时,发现了一封奏章。”他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章,举得高高的,“这是大王批复的,有关三月春祭的奏章。” 三月春祭,应当是礼部操办,大巫主持的祭祀,现在都五月了,都过去多久了? 众臣面面相觑。 “大王的批复,事事认真,字字认真。可是这封奏章,却被丢在废纸堆里。”那小吏环视过众人,“我等臣子如此轻慢大王,大王岂能不称病上朝?” 礼部尚书是太后的人,与胡哲瀚有些交情。胡哲瀚上前要把小吏给拉下来:“你说这封奏章是在礼部找到的,有什么证据?怕不是……” 小吏翻开奏章:“礼部签收奏章印章好好地印在上边,分明就是大王宫中批复奏章之后,送去礼部,礼部不管不顾,如此轻慢。大王在奏章上说,今年是我鏖兀立国整五十年,今年的春祭应当更加盛大一些,可是礼部,竟是连大王的吩咐都不听了。” “若是再去六部找找,说不定到处都能看见大王批复的奏章呢?可是谁把大王的批复放在心上了?说不定你胡哲瀚,就连大巫那儿都有一两封呢,你们可曾看到过?” “胡哲瀚,你可是太后留下,辅佐大王的大臣。大王的批复被弃如废纸,你非但不维护大王,反倒处处维护礼部,是何意思?难不成……” 难不成这就是理政大臣胡哲瀚的意思? 再难不成,这就是太后的意思?或许太后根本就不想让大王主政? 众臣忍不住顺着他的引导联想。 “胡哲瀚你这山野间乱拱乱撞的豪猪!” 随着一句经典鏖兀粗口的开场,两边人又开始吵了起来,群情激奋,已经抄起家伙来了。 胡哲瀚动了动嘴唇,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 明明这两个月都很好的,他们理政,大王撒手不管,他以为这是他们两边的默契,可是……事情怎么就变成他们胁迫大王了? 殿中再次陷入混乱,不知道过了多久,绥定刷的一声抽刀出鞘:“都给我……” 他话还没说完,殿门前就传来了一声。 “众卿这是在做什么?” 胡哲瀚抬头看去,只见赫连诛就站在殿门前,一身鏖兀传统的首领袍服。 他长得太快,两个月前做的衣裳,就已经短了一截。 原本站在凳子上的小吏下来了。 赫连诛看了他一眼,再看向胡哲瀚,道:“原本我是病了的,但是听说你们吵起来了,特意过来看看。” 他生龙活虎的模样,哪里像是病了的模样? 胡哲瀚心中有一个声音道,完了,事情办砸了。 赫连诛前两个月不上朝,是因为他知道,前两个月,就算他上了朝,他也根本做不了什么事情。 他这时候再来,把自己不上朝的原因都推到他们身上,底下的臣子们对他,可就是无有不遵了。 胡哲瀚的心沉了下去,倘若这一切真是大王设计的,那他可真是心计太重了。 第58章 风起云涌【二更】 原本振臂高呼的代笔小吏最先反应过来, 从凳子上跳下来,俯身便拜:“拜见大王!” 随后万岁宫中众臣齐齐下拜,山呼不绝, 如震江河。 赫连诛穿过跪拜在地上的众臣, 他没带一个随从,倒真像是听说万岁宫里吵起来了, 匆忙过来的。 但他脚步不急不缓, 每一步都跨得果断有力,就这样一步步走向帝阶上尘封许久的王座—— 太后听政,挂起帘子在后殿听政。作为梁国和亲公主, 她还没有胆子,在一众鏖兀臣子面前,坐上鏖兀大王的宝座。 这个位置许久都没有人坐了,就像是待摘的果实、诱人的花朵, 更像是致命的陷阱。 先王死在这个位置上, 赫连诚还没等靠近这个位置就死去了, 太后在帘子后面、摄政王在帝阶之下,窥视这个位置窥视了好久。 赫连诛走上帝阶, 在这个位置上坐下。 云淡风轻,举重若轻。 或许他的身形还比不上成年人, 但已经是十分宽厚了,他坐在龙椅之上, 仿佛这个龙椅就是为他而造的。 做北面南, 仿佛整个鏖兀也是为他而造的。 他是草原的主人。 众臣起身, 却又忍不住再拜。 拜了三拜, 算是鏖兀的大礼。 赫连诛望着下边, 唇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与两月前见胡哲瀚、大巫他们的笑容不同, 褪去稚气,坦坦荡荡、毫不掩饰的畅快。 待众臣全部归位,赫连诛才开了口:“你们在吵什么?说来我也听听。” 方才带头的那小吏仍旧带头:“臣等担心大王安危,害怕大王被不轨之人所蒙蔽,如今见大王安然无恙,臣等就放心了。方才失了态,请大王恕罪。” 众臣又拜:“请大王恕罪。” 赫连诛但笑不语。 只听那小吏压低语气道:“只不过微臣一介小吏,顶撞了尚书大人,还擅自揣测胡哲瀚大人,微臣惶恐。” 赫连诛却问:“你在礼部任职多少年了?” “微臣不才,只五年。” “五年很长了。”赫连诛道,“你很好,细心大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礼部尚书了。” 小吏连忙再拜:“微臣塞凡谢过陛下。” 礼部尚书登时汗湿背后,两股战战,想要跪下求情,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冤枉啊,他根本就不知道大王会批复奏折,先前胡哲瀚不是说,大王不爱管政事,说好了,朝政都交由他们处置吗? 或许他根本早已经忘记了,只是随手把奏章放在桌上,又随手一拂,奏章就掉进了废纸堆里。 他转头看向胡哲瀚,胡哲瀚也立即紧张起来。 所幸他还算有半点理智,没有把胡哲瀚攀咬出来。 胡哲瀚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赫连诛的目光又落到他身上,他心中咯噔一声,手上汗毛都竖起来了。 太可怕了,他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赫连诛就像是一头狼,平时不声不响地蹲在一群最强壮的狼里,蛰伏两个月,搅闹得狼群内讧,然后他才跳出来,平息内讧,坐上了头狼的位置,再趁势把他不喜的人全部除去。 太后走的时候,可没说大王这么难缠啊。 他背后的汗刷地一下就浸透了衣裳,却不想赫连诛看向他的目光,又在瞬间,从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厌憎,变得平静如水。 赫连诛什么也没说,就收回了目光。 他这副模样,在其他臣子眼中,就变成了大王忌惮太后留下的三个臣子,想要除去,却不能除去,被掣肘的可怜模样。 直至此时,众臣心中都有了各自的想法。 赫连诛对底下众臣道:“从前我不上朝,诸位不也是照常上朝,鏖兀不也是照常运转吗?我在不在,并不是什么大事,诸位也不必为了我一个大王伤了和气。” 众臣见他这样委曲求全,心中更加心疼。 这可是十四岁的小大王啊。 一番场面话,赫连诛说得得心应手。 最后他又将目光投向胡哲瀚那边:“这是我头一次上朝,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诸位多多指点。” 胡哲瀚忙低头道:“臣惶恐。” “第一次上朝,朕只有两件事情。” 赫连诛先前都是用寻常的自称,忽然换了鏖兀话里大王的自称,众人赶忙都提起精神来。 “第一件事,三月的春祭,朕无缘参与。但是今年是鏖兀建国五十年,朕想在六月,再办一次隆重的夏祭。你们看好不好?” 赫连诛话里话外,一心一意为了鏖兀打算,他们哪有不应的道理? 众臣都俯首称是,赫连诛笑了笑,最后看向大巫:“大巫,你说呢?” 胡哲瀚的冷汗刷地一下又下来了,原来他方才的感觉就是假的。 赫连诛看的是和他站在一起的大巫,而不是他。 大巫早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胆战心惊,勉强定下心神,行礼道:“谨遵大王旨意。” 赫连诛满意地收回目光:“第二件事,先王……” 他一说这两个字,想到先王,就觉得嘴里泛着一股恶心。 但他现在必须借用一下先王的名义。 先王活着的时候没给他什么东西,死了能借他一用,也算是死得其所。 “先王遗志,要将鏖兀变成和梁国一样的国家,可惜鏖兀改制未完,先王撒手人寰,庄先生退隐山林。朕年幼时得庄先生教导,深知改制不可中断,所以,朕想重拾十余年前,因先王驾崩而中断的改制,将庄先生请回来。” 其实当时的改制,在先王看来肯定是已经完成的了,否则他不会急急地就把庄仙给发配。 不过现在的大王是赫连诛,赫连诛改制没完,改制就没完。 但是这件事情不像第一件春祭一样简单,众臣皆面露疑色,赫连诛却直接道:“众卿没有异议的话,朕便将庄先生请过来了。” 他站起身,众人这才听见,早已经有车轮碾过的声音在缓缓靠近。 已经不用他们考虑了,赫连诛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 他们回头看去,只见两列侍卫护送,当中一辆马车,由八匹纯白骏马牵引。马车檐下青铜铃铛摇晃,金光熠熠,发出清脆的声响。 马车不停,径直来到了万岁宫门前。 赫连诛也已经穿过殿中人群,来到了殿外。 马车停下,铃铛仍在摇晃。 马车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却是一个少年从里边探出头来。 赫连诛看见他,才没忍住露出一个真心的笑。 阮久也朝他回笑了一下,然后跳下马车,回身重新掀起帘子:“老师?” 庄仙把手递给阮久,由他扶着,才下了车。 他束好白发,修整了原本杂草一般的胡子,穿的是梁国的衣裳,轻衣缓带,虽是平民青衣,风骨尽显。 鏖兀朝中年纪较大些的臣子几乎都认得他,他们只觉得庄仙与几十年前并无两样,一双眼睛虽然生了皱纹,却仍然锐利,一点儿都不像是老人的眼睛。 赫连诛向他行了礼,唤了一声:“庄先生。” 然后上前,牵住了阮久的手。 庄仙保持僵硬的微笑,怎会如此?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重新出仕的,他还抓阮久的手? 鬼迷心窍啊鬼迷心窍,松开我的学生! 赫连诛请庄先生先他半步而行,自己牵着阮久,在他身后右侧走。 已经是极大的尊重了。 随后庄仙一屁股挤开胡哲瀚,在下首第一个位置站定。 而赫连诛牵着阮久,重新在龙椅上坐下。还往边上挪了挪,给阮久让了位置,阮久倒也不客气,和他挤一块坐着了。 赫连诛对众人道:“此次庄先生肯出仕,多亏了王后。王后许久之前就拜了庄先生为师,庄先生也是看在王后的面子与诚意上,才肯重回朝廷的。” 他说着就捏了捏阮久的手。 讨要奖励。 这当然是他故意安排的。 他两个月不上朝,不单他自己被朝野骂了两个月,阮久也被牵连了。 许多说阮久是梁国特意送来迷惑大王、勾引大王的,引诱得大王都连续两个月不上朝了,简直就是只小狐狸变的。 把庄仙出仕的功劳全部放在阮久身上,往后就不会有这样的传言了。 他们会说阮久是个有才智有谋略,还有诚心的小可爱,庄老先生和他都是忘年交,还有大王和王后最般配。 当然,如果阮久什么时候愿意迷惑他一下,那就更好了。 要继续改制的事情就这样被赫连诛宣布了,朝臣们不得不接受,包括太后留下的那些人。 这就是他的真正目的,两个月前,甚至更久之前的目的。 宣布退朝,赫连诛与阮久在后殿休息。 庄仙与最早在朝上说话的那个小吏,现在已经是礼部尚书的塞凡,前来拜见。 赫连诛坐在小榻上,松了松衣领,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扬手把手帕丢回去。 他看向塞凡:“辛苦你了。” “臣不辛苦。” 庄仙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赫连诛:“不是吧?大王,这么些年,你就在朝廷里安排了一个人?还是个代笔小吏?” 赫连诛道:“人不在多,够用就行。” 塞凡双眼放光地看着庄仙,然后一把握住他的手:“您一直是我的榜样,我一直很崇拜您的!” 赫连诛摆摆手:“出去说私事。” 塞凡就这样拽着庄仙出去了,他们一走,赫连诛就动作利落地翻过小榻中间的桌子,和阮久坐在一起。 “唉,我好累啊,软啾。” 其实他一点都不累,他血液里渴望权势的因子还在不断叫嚣,他甚至想焚化一切。 他只是想找个借口,和阮久贴一贴。 他抱着阮久,使劲蹭了一下他的脸,然后用脚把桌案踢开,蜷起已经略显高大的身子,在阮久身边躺下,脑袋枕着他的腿。 阮久摸摸他的卷卷毛:“夏祭也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要。”赫连诛没有犹豫,“接下来不论我做什么事情,我都要软啾和我一起。” 第59章 这么奇怪【一更】 赫连诛抱着阮久, 在万岁宫后殿好好地睡了一觉。 太后留下的三个臣子,却再也冷静不下来了。 今日朝会上,短短几个时辰, 便将他们同朝臣剥离开来。 下朝的时候, 朝臣们看他们的眼神都不太对了。太后凭借他们三人,多年来,在朝中苦心经营出来的威信,顷刻间荡然无存。 而大王仅凭一次朝会, 便将朝中臣子的心全部收拢起来,还做出了继续改制这样重大的决定。 虽然不知道究竟还要如何改制, 但他们三人心中都清楚, 大王不是个善茬, 他会在改制之中,将太后多年维持的爪牙,一根一根全部斩断拔除。 他们都太小瞧大王了。 大王心机极重, 又按捺得住性子, 只等着时机成熟,一击毙命。 这一次朝会还不算,赫连诛只是罢免了礼部尚书,却放过他们三个, 接下来这几个月里, 只会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们。 三个人在大巫的府邸上商议此事, 绥定气愤地扬手一拍桌子,一声巨响,将桌面拍出一个裂缝:“还真是小看他了, 他的心思也太重了, 谁知道他……” 胡哲瀚瞥了他一眼:“还是想想, 接下来该怎么办吧。这件事情我先写信禀告太后,在太后回来之前,我们总不能……败得太惨。” 绥定仍旧骂骂咧咧的,胡哲瀚指望不上他,便看向大巫:“大巫,您觉得呢?” 大巫有些出神,却低声道:“只怕太后如今也自顾不暇。” 其余两人都听不明白,胡哲瀚问:“太后这回是不是真的病重了?怎么一定要去行宫修养?” 大巫回过神,含糊地点了点头:“嗯,病得有些厉害了。” 一时间,三个人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有些束手无策,敲定了一些事情之后,两人便起身离开。 侍从仍旧不敢入内,大巫独自一人坐在会客厅中,仍旧兀自出神。 今日朝会上,赫连诛的眼神让他觉得恐慌。 他敢肯定,赫连诛已经知道了那句“不可近女”的批语的内情。 坐在宝座上的赫连诛,一直在看着他,用那种饱含深意的眼神。 分明是先王和太后的亲生孩子,他却一点都不像这两个人。他比先王更决绝,更狠心无情,比太后更疯狂,更歇斯底里。 也是,这两个狠人生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的?自然是比他们两个都还要狠。 大巫没由来地觉得有些冷,他抱紧胳膊,长舒了一口气。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出现,也让他觉得无比害怕。 庄仙。 庄仙第一次出现在鏖兀朝堂上的时候——他是指庄仙二十来岁,先王还在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万岁宫,尚京皇宫是后来才营建的,当时他们在皇帐里上朝。 那时候他就是大巫了。尽管他才二十岁,但他第一眼看见庄仙时,就知道,这个读书人不好惹。 后来的事情证实,果真如此。 庄仙一来,便撺掇着先王改制,照着梁国来改,改得整个鏖兀大变了样。庄仙简直要翻了鏖兀的天,谈笑之间,就定了朝中官员的生生死死。 当然,改制的事情,大巫自己也有参与。 在先王的安排下,大巫与庄仙见了面,庄仙花费一个昼夜的时间,说服大巫帮他改制。 那一个昼夜,大巫透过烛光,在庄仙发亮的双眼里,看见了一个全新的、无比强盛的鏖兀。 做大巫,常年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波澜不惊的湖泊,庄仙是那个投下石块的人。 所以他也被庄仙撺掇着,参与了改制,也是他这位大巫,在议论纷纷之中,开了神职参政的前例。 先王、庄仙,还有他,或许曾经也是最稳固的联盟,在改制这条路上,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大巫以双手掩面,他忍不住想起今日上朝时,庄仙挤开胡哲瀚的场景。 和以前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有无数次的朝会,都是那样,先王坐在上面,他和庄仙站在下面。 但是事情很快就变了。 大巫本以为自己是鏖兀里、除了大王、地位最高的人,毕竟他在鏖兀代表了天意,代表了天神阿苏陆。 他尽全力协助庄仙改制,但他绝没有想到,庄仙最终会将改制的矛头指向他。 庄仙想把鏖兀的巫师都给废了,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他这个巫师头头。 庄仙甚至没有同他提过一句,就要在朝会上废了他。 庄仙当然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管不顾。在废除大巫之后,他还想让这个大巫帮他劝服其他部落的巫师。 他同先王、同庄仙大吵一架,重新做回自己不参政的大巫。 尽管后来先王劝下了庄仙,力保巫师职位,让巫师成为最后一个鏖兀传统的职位,他也下定决心,再不掺和他们的事情。 但是很快,先王与庄仙也分道扬镳了。 先王变得暴戾多疑,对梁人厌恶至极,庄仙则保持着自己不肯低头的秉性,准备去其他部落,另谋出路。 先王实在是多疑,再不肯用庄仙,却也不肯放他去别的地方,险些把庄仙的双腿给砍了。 砍腿这种事情大巫怎么会知道? 自然是因为庄仙的腿,最后还是大巫出面保下来的。 一场轰轰烈烈的改制就这样惨淡收场,最后先王驾崩,赫连诛即位。 早晨赫连诛在朝会上说,改制还没完成,旁人都不以为然,只有他和庄仙心里清楚,改制哪里是还没完成,简直就是一败涂地。 大巫叹了口气,坐得太久,腿脚都麻了。 他捶着腿站起身,让人备车。 马车从大巫府里出来,一路向庄府去。 尚京城里只有一个庄府,从前先王在新建王宫时,一同给庄仙造的梁国样式的宅子。 这宅子许多年没住人了,赫连诛原本想给庄仙换一个住处,但是庄仙说原来的宅院就很好,不用换了。 于是今日下朝之后,庄仙又回到了庄府。 大巫的马车在庄府门前停下,车夫刚要去敲门,大巫却忽然掀开马车帘子:“慢着。” 车夫回头,大巫思忖许久,最终还是放下了帘子:“改去皇宫。” 车夫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行事。 鏖兀效仿梁国许多年,却也没有学个十足像。 大巫要进宫,不用通报便直接进去了。 他穿了大巫的彩衣袍服,霜发扎成两缕,垂在耳边,像是有什么急事。 下了马车,步行至大德宫前,他站在紧闭的宫门前,侍从开了门出来,很快又将门关上,不让他瞧见里面的场景。 “大王上朝累坏了,正睡着呢,大巫若是有事,还是明日再来吧。” 大巫点头,心中松了口气。 赫连诛不愿意见他也是对的,见了他,他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禀报。 他转过头,刚要走,就听见前面传来说笑声。 王后拿着风筝,和侍从有说有笑地从宫道转角处转出来。 阮久缠绕着手里的风筝线,随口道:“乌兰,我觉得下次可以做一个超大的风筝,粘上羽毛,让格图鲁去放。然后我就骗小猪说,我想要那只大鸟,让他去射。” 乌兰忍俊不禁,抬眼看见大巫,暗中扯了扯阮久的衣袖。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原本跟在他身后的赫连诛就退了回去。 赫连诛就是为了避开这些人,才跟着阮久出去玩的。 阮久再看了一眼,见他站好了,才上前唤了一声:“大巫。” 大巫点点头:“王后。” 其实他们没怎么见过面,不过是阮久和赫连诛大婚的时候,大巫作为典礼的主持见过。 阮久很真诚地朝他笑了一下:“马上就要下雨了,大巫还是快回去吧。” 大巫不知道该说什么,刚要走,阮久伸出手,接了两三点雨滴:“已经下雨了。”他转头吩咐乌兰:“进去拿一把伞。” 乌兰应了,推开宫门进去。 阮久站到宫墙的屋檐下边避雨,大巫想了想,也站过去了。 大巫看了他一眼,问道:“王后是庄仙的学生?” “嗯。”阮久点点头,又压低声音,“他从来不打我手板。” 大巫笑了一下,眼角皱纹深深地陷进去。 雨渐渐大了,很快就打湿地面。 阮久微微抬头,看着大巫的头顶。 大巫是一身彩衣打扮,头上帽子插着三支彩色的羽毛,阮久有点喜欢那羽毛,就多看了两眼。 乌兰还没有出来,阮久想了想,又道:“老师和我说过一些他年轻时候的事情。” 大巫面上笑意一凝:“是吗?” 阮久笑道:“嗯,他说我要珍惜现在还算听话的赫连诛。” 大巫也没忍住笑:“还有呢?” “还有,他说他有一点儿对不住大巫,年轻的时候太气盛了。” 才一点儿,庄仙从来不会低头。 大巫又是笑了一下,随后乌兰就拿着伞出来了:“大巫。” “多谢。”他接过伞,向阮久道了一声“告退”,便撑伞离开了。 阮久回头,看着他离开了,就喊了一声:“小猪。” 赫连诛从宫墙那边走出来,拍了拍身上的雨水,随后接过乌兰递过来的伞。 自从不久前他长得比阮久高之后,就一直是他撑伞了。 两个人一同进门,阮久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见他?” 赫连诛道:“夏祭的时候。” 阮久摸了摸鼻尖,想起先前赫连诛和庄仙说话,他在旁边听着。 庄仙抱着那只小羔羊,笑着说:“他就是个迷路的小羔羊,这些年应当没做太多错事吧?” 赫连诛说没有,除了批命的那句话。尽管大巫已经不参政很久了,但是因为批命的这件事情,太后一直以为大巫是听命于她的人,或者说,大巫投靠赫连诛的路已经被这句批命彻底斩断,他只能被绑在太后的船上。 庄仙便道:“大王若是肯用,他也不是不能用,就是现在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在这之前,阮久已经从庄仙那里,听说了先前的事情。 庄仙嘴上不说,但是凭着这几天相处对他的了解,阮久看得出来,他好像有点想保大巫。 所以方才,阮久才会同大巫说那两句话。 这阵子,赫连诛借着改制的名义,彻底打散朝廷原本的官职安排,起用了许多新人。 太后不是自诩对朝廷十分熟悉,不是觉得他一年上不了手吗? 那他索性把太后也拉下来,大家一起上不了手好了。 一年之后,太后回来,面对的也是极其陌生的朝廷了。 他这几天忙得很,经常很晚的时候才回到房间睡觉,很多时候阮久早就已经睡下了,他匆匆洗漱一番,就钻进帐子,抱着阮久睡觉。 这天早晨,阮久一醒来就看见窝在怀里的赫连诛,觉得热,把他往边上推了推,要自己睡,还没来得及翻身,赫连诛就又黏上来了。 他哼唧道:“软啾……” 阮久闭着眼睛,把脸埋进枕头里:“……别乱动。” 赫连诛抱着他蹭了蹭,大早上的,阮久实在是受不了了,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别乱动!你会后悔的!” 阮久捏了捏他的脸,却忽然摸到一块不太一样的地方。 他抬起头,迷迷糊糊的,看见赫连诛的下巴上破了一道口子。 难不成是他刚才打的?阮久傻乎乎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没留指甲啊。 他凑近了看,才发现流血早已经结痂了,肯定不是他弄的。 阮久和他躺在一个枕头上,阮久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小猪。” 赫连诛一个劲地把脸往他那里凑,仿佛他身上有什么好闻的气味:“嗯?” “你的脸怎么了?” “什么?” “这个。”阮久碰了碰他下巴上的伤口。 赫连诛的声音比从前粗了一些,还低沉了一些:“刮胡子。” 阮久觉得好笑:“你怎么这么早?他们没有帮你刮吗?” “没有。”赫连诛困倦地摇摇头,“可能是前阵子事情太多,昼夜颠倒得太厉害,一夜之间就冒出来了,不过只有一点点,我自己刮掉了。” “以后还会再长的。” “好麻烦。”赫连诛还有些嫌弃。 “那你就一直做一个小孩子吧。” “不要。”这件事情赫连诛倒是断然拒绝了。 阮久闭着眼睛,笑了一下,随便摸摸他的脸:“睡吧,乌兰还没来喊,还能再睡一会儿。” 阮久的手在他脸上胡乱地抹来抹去,没怎么注意,指尖就碰到了他脖子上的突起。 原本困意十足的赫连诛像是被碰到了什么开关一样,猛地就睁开了眼睛。 他喉间一紧,这几天才明显出来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点口干舌燥的。 他转头去看阮久。阮久早已经重新入睡了,稍稍仰着头,呼吸匀长。 赫连诛早知道他长得很漂亮,否则也不会一眼就挑中他做自己的王后。 但是阮久近来漂亮得有点过分了,他长开了,原本让他的脸显得有些圆润的婴儿肥褪下去了,明媚又张扬。因为仰着头,呼吸就打在赫连诛的脸上,噘着嘴,向别人讨吻似的。 赫连诛瞧见他自中衣里伸出来的白皙的脖子上,也有那样一小个突起。 赫连诛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 奇怪,阮久就没有他那样大的反应。 赫连诛摸了两把,正要捏一捏的时候,就被阮久拍开手了。 “别乱动。” 阮久推开他,要翻过身自己睡。赫连诛又下意识黏过去。 阮久忽然觉得,赫连诛贴过来的时候,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不对劲的感觉也只持续了一瞬,很快就消失了。 他也就没放在心上。 他看不到的是,在他背后,赫连诛正以一种上半身贴着他,下半身远离他的古怪姿势抱着他。 赫连诛自己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他想要抱着阮久,又不想吓着阮久,就只好这样了。 唉,软啾应该不会嫌弃他吧? 第60章 小巫大巫【二更】 遵大王的旨意, 礼部在六月筹办夏祭,作为春祭的延续。 按照春祭的惯例来办,比春祭还要隆重。 大王又说, 不能忘本,要告慰鏖兀列祖列宗, 所以特意增添了一项流程。 夏祭前一夜,在祖庙守灵。 由大王和大巫共同在祖庙留守。 已经是夏天了, 入夜之后, 余热未散,祖庙紧闭着门窗, 密不透风。 正中几列牌位, 是鏖兀历代首领的牌位。 赫连诛与大巫就站在牌位前, 两个人都一动不动。 阮久坐在外面走廊上,庄仙陪着他。 庄仙抱着手, 靠在廊柱上:“小啾啾。” 阮久抬头:“干嘛?” “你干嘛不进去?” “里面太热了,又不让开窗户。” 庄仙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不愿意进去。” 阮久疑惑:“我本来就不愿意进去啊。” “不是,我是以为, 因为你是梁人, 你才不愿意进鏖兀的祖庙。” “啊?”阮久还是很疑惑, “我已经进去过了,里面没什么好玩的。” “你什么时候进去的?” “去年, 有一次小猪在里面……”哭了, 然后阮久进去看他。 “好吧。”庄仙道, “你猜里面多久能完事?” 阮久想了想:“大概一刻钟吧。” 庄仙嗤了一声:“胡说,哪有这么快?要劝服里面那个人, 我年轻的时候, 可是花了一天一夜。” “是吗?” “是啊。”庄仙走到他身边, 在他身边坐下,压低声音,“他是个不会算卦的巫师。” “什么?” “里面那个,鏖兀的大巫,他不会算卦。” 算卦是梁国的说法,鏖兀另有一个词,用来形容巫师与天神的交流。 西北边的部落们,虽然拥有各自不同的领土,但是却共享着类似的文化,图腾花纹,民俗民风,还有巫师。 他们的巫师与神交流,通过卜算,解答传达神的意见。 庄仙抱着手,淡淡道:“他出生在大巫家族,他父亲把大巫的位置传给了他,他才能够当上大巫的。” “他从小的时候就不会卜卦,你看过鏖兀巫师卜卦吗?把一堆彩色的石头丢进火里烤,等火烧完了,就那树枝拨两下,看看烧出来的颜色是什么样的,按照颜色来卜卦。” 庄仙的声音愈发低了:“可是他,根本就分辨不出颜色。” 阮久十分惊诧:“那……大巫没有被发现过吗?” “他的长辈都知道,但是为了保住家族传承的大巫的职位,他们故意不告诉他。他每一次卜卦,他们都说他卜得对。” “那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分不出颜色的?” “我认识他之后,有一次我不小心发现的,当时年轻,一时心直口快,就告诉他了。” 阮久觉得有点可怜:“那他岂不是很伤心?” “不。”庄仙道,“那时候他已经是大巫了,就算他卜错了,也没有人敢说。更何况,他家里根本没有教他,什么是卜对,什么是卜错。他只知道,只要是自己卜的,就是对的。” “……”阮久沉默。 “正是因为他不会卜卦,他每次做出的批语,都是基于他自己对鏖兀最好的期望,他是天底下最希望鏖兀好的人。” 阮久更加沉默了,半晌才道:“那说小猪不能娶姑娘,也是基于对他最好的期望吗?” “那是我离开之后的事情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庄仙起身,走到门前,耳朵附在门上:“不如我们来听一听,他是怎么向大王解释的吧。” 阮久蹙眉,试图劝阻:“你这样不太好吧?” 庄仙回头,朝他挑了挑眉。阮久犹豫了一下,也靠过去,趴在门上了。 殿中寂静一片,许久都听不见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没等他们说话,大巫的身形晃了晃,咚的一声,直接倒在地上了。 不开门窗透气的祖庙实在是太热了。 赫连诛没有回头,阮久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推开门要进去了。 大巫都一把年纪了,中暑会死人的。 但是他开门的时候,忘了跟庄仙说一声,庄仙也咚的一声趴在地上了。 “老师,对不起。”阮久连忙把他给扶起来,又上前把大巫给扶起来。 赫连诛没有说话,却走到一边,把窗子推开了。 他一路走一路推,要将一排的窗子都推开。 微凉夜风将冷冷月光吹入殿中,吹动牌位前两列白烛。 正殿极大,赫连诛一直走到宫殿最后,推开最后一扇窗子。 狂风涌入之时,大巫徐徐醒转。 阮久掐着他的人中:“您还好吗?” 大巫看见是阮久,闭了闭眼睛,许久再睁开,看见宫殿那头、烛光照了一半的赫连诛的背影。 烛光照在他身上,在墙上投出来的影子,比他更高大。 大巫梗了一下,使劲咳嗽两声,仿佛是喘不上气。 可是涌进来的风明明已经很大了。 赫连诛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只问了一句:“为何?” 大巫忍着咳嗽:“如果大王说的是批命的事情,我实话实说,我拿了太后的钱财,替太后办事。太后要断大王的子嗣,所以让我说,大王此生不能近女。” 赫连诛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于是他又问了一遍:“为何?” 大巫又要咳嗽,阮久拍拍他的心口,给他顺顺气,让他快说。 阮久相信庄仙看人的眼光。 大巫却只是咳嗽,咳嗽得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赫连诛回身,大步上前,从牌位上单手拎起一个牌位,丢到他面前。 “你对着先王的牌位……” 赫连诛原以为大巫对先王忠心,毕竟是一同改制过的人,大巫曾经为先王破了神职不议政的规矩。 可能是先王临终前遗命,让他辅佐赫连诚,所以大巫将计就计,假意投靠太后,暗中伺机为赫连诚谋利。 可是后来赫连诚死了,他也没办法,只能真正归顺太后。 可是事情,好像不是赫连诛想的这样。 他话还没说完,大巫就一声怒吼,两手举起先王的牌位,狠狠地将他的牌位掷到墙上。 他犹觉不足,站起身,捡回来,继续砸了两下,直到将牌位砸得粉碎。 做完这些动作,他身上的戾气才得以消散,体力不支地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谁也不帮。”他这样说,“我谁也不帮。” “不管是太皇太后、赫连诚,还是太后和摄政王,我谁也不帮。” “先王中止改制之后,我就卜了一卦,这是我此生唯一一个算准的卦。赫连家的男人,只要过了四十岁,就会变得暴戾多疑。” “这样的人管不好鏖兀,鏖兀迟早要败在赫连家手里。这么多年,鏖兀也是时候换个天了。” “太后搅乱了朝局,鏖兀马上就要变天了。乱世能者当大王,而不是谁的儿子当大王,鏖兀也是时候选一个新的大王、新的家族了。” 大巫一脚踢飞地上的先王牌位的碎片,骂了一声:“去你娘的。” 旁人这才明白,原来这才是他的动机。 先王在改制上背叛他,背叛得彻彻底底,他不觉得赫连家的人能够继续做大王。 他不扶持赫连诚,更不扶持摄政王,他让太后安居宝座。 他原本不要安稳,既然改制不能一个全新的鏖兀,那么他就要打破整个鏖兀,重新建立一个新的。 不破不立,原来如此,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庄仙要上前:“德曜,你糊涂啊。” 大巫却往后退:“你也离我远点。” 他看向被他踢走的牌位,再看看赫连诛,对庄仙道:“你也是顽强,被他父亲坑了一次,现在又巴巴地跑到赫连诛手里了,你还有多少年能在鏖兀耗着?” 庄仙摊手:“我不知道,或许我明天就死了。” 赫连诛用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看向大巫:“可是你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大巫的手死死地握住供案一角,才勉强维持自己不会倒下。 “你原本想着,太后会搅乱鏖兀,大争之世,能者称王,而不是赫连家的人称王。可是现在,太后有了摄政王的孩子。” “鏖兀不会乱了,即使现在不想,等太后安稳生下孩子,孩子长大,太后和摄政王一定会尽力□□朝局。或许摄政王会把我杀了,自己称王,这样小小的动荡,于鏖兀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王位还是会在赫连家的人手里,你苦心经营多年,最后还是失败了。” 赫连诛算是说到了点子上,直戳他的心肺,大巫的身形晃了两下,又要倒下。 阮久赶忙上去把他扶住:“您还好吗?” 大巫朝他苦笑了一下:“这一家子烂人,只有你是个好人。” 说完这话,他就仿佛被人抽去了满身的力气,眼睛一闭,失去知觉,终于倒下了。 夜风从大开的门窗灌进宫殿,大巫被安置在殿中地板上。 阮久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帮他把帽子摘下来,把厚实的衣裳解开透透气。 要是一个人,一辈子都只穿着这样一件大巫的衣裳,一直穿到老,阮久觉得还挺敬佩他的。 现在阮久有点明白庄仙说的那句话了,他做什么卜算,都是出于自己对鏖兀最真实的热忱。 只是他好像,在遭到背叛之后,走错了路。 庄仙说的倒是没错,他是只迷途的羔羊。 阮久用手帕帮他擦擦脸。 大巫醒来时,首先看见的就是阮久。 这个他认为的唯一一个好人。 他长叹一口气,然后阮久就被赫连诛拉走了。 他躺在地上,坐不起来,就这样躺着。 赫连诛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乱世当王,唯朕一人。” 他说的是鏖兀的一句民歌,天神阿苏陆降临人世时,对草原众生说的一句话。 “你自己选。” 你现在改道还来得及。 赫连诛说完这话,就拉着阮久离开了。 他才懒得在这里守灵,不过是为了给大巫施压,才把地点选在这里。 现在话说完了,他要带着阮久回去睡觉了。 他拉着阮久走到殿门前,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举起自己与阮久交握的双手。 “谢谢你给我送来的王后。” 倘若没有那一句批命,恐怕阮久也不会过来。 大王离开之后,庄仙朝大巫伸出手,要扶他起来:“诶。” 大巫一把拍开他的手,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一把将他按在地上。 他骂了一句什么,庄仙没听清。 坐上回宫的马车时,阮久还有些怀疑。 “你就说了一句话,有用吗?要是大巫还是不站在你这边,那该怎么办?” “不会的,他自己拎得清楚。”赫连诛挑了挑眉,“他说什么不破不立,这些年也没做什么大事,他还是不忍心动手,这只是他荒废这些年的一个借口。” “从前他是没得选,他以为我会为了批命的事情记恨他,他每次见我的时候,都很心虚。他害怕我报复他。他不是说,赫连家的人,都暴戾吗?他其实很怕我。” “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早就不忠于先王了。” “现在要他在我和摄政王叔当中选,他会选我的。比起现在的我,摄政王叔更像先王,而他又憎恶先王。” 先王也挺厉害的,这么多人对他恨之入骨,做大王,怎么能做到他这么失败? 赫连诛笑了一下,然后抱住阮久,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最近蹭蹭地长,尽管阮久还在长高,但是显然已经追不上他了。 他已经比阮久高了,再做这样的动作,实在是有些别扭,但是他很喜欢。 阮久还在想着大巫的事情,丝毫没有察觉赫连诛又在弄他的喉结了。 成长中的小猪,对阮久身上的一切都很好奇。 为什么阮久这么白?为什么阮久这么软?为什么阮久闻起来香香的? 为什么他最近一看见阮久,一和阮久单独相处,他就觉得自己身上怪怪的?怪闷怪热的,也怪胀的。 他真的一点都弄不明白。 要是这些事情,也和朝政一样简单,那就好了。 赫连诛偏了偏头,摸摸阮久的耳垂,耳垂也软软的,阮久身上就没有摸起来不舒服的地方。 正如赫连诛所料,翌日清晨,在定好的夏祭之前,大巫就进宫了。 赫连诛恋恋不舍地从阮久怀里出来,洗漱之后,接见了他。 大巫是和庄仙一起来的,两个人跪坐在软垫上,腰背都挺得很直,一言不发。 赫连诛来了,他们才都起身行礼。 “大王。” 赫连诛抬手,让他们都坐。 他也在两人面前坐下,看向大巫,等他开口。 大巫一夜未睡,上半夜听庄仙说话,下半夜一个人会了府,思量了许久。 他没几年可活的了,先王背离初衷之后,他就一直灰心丧气,低沉消极。先王死后,他还想出那么荒诞的理由来支持太后。 现在看来,竟像是一场大梦。 他垂眸,袖中的手握紧了:“太后在行宫的这几个月,大王想在朝中做什么……” “就做什么。太后那边,先前一直是胡哲瀚在写信,接下来由我亲自写信,放假消息,稳住太后,不惊动她,不让她知晓尚京城内真正的局势。她传来的指令,我会从中拦断,实在拦不住的,我会将这些事情对大王的威胁降到最小。如果可以,我会尽可能拖延她回来的时间。” 赫连诛满意地点头,却没有说话。他在等着大巫继续说下去,大巫看了他一眼,道:“就是这样。” 赫连诛仍是一言不发,大巫深吸一口气:“等大王需要什么批语,我也照办,就像当年说大王‘不可近女’一样。如果大王需要调动鏖兀巫师,我也可以从中协调。” 他一口气把这段话说完,便将刚才吸进去的长气全都舒了出来:“这总可以了吧?” 赫连诛淡笑:“再好不过。” 大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又重新卷入朝政了,分明这么多年都没管过了。 几十年了,他也不像从前那样年轻了,陪着一个十几岁的大王,替他谋划。 他是真的不知道,在自己卜错的这么多卦里,这一卦是不是对的。 远在行宫的太后断然想不到,她留在尚京,用来监视朝中局势、执行她的命令的大臣,其中那个最有威信的,被赫连诛策反了。 或者说,大巫从来都没有忠于她过。 大巫能过来,阮久高兴得很,这几天都缠着他玩儿。 “我只是喜欢大巫帽子上的三根羽毛。” 大巫问起原因时,他只是这样说。 大巫笑笑,然后抬手摸摸头上的羽毛:“这个还不能给你,等我要把大巫之位传给你的时候,再送给你。” 阮久也朝他笑:“那大巫要教我卜卦吗?” “好啊。” 阮久只是说说而已,但大巫却真的从袖中拿出三颗彩色的小石头,要教他认鏖兀的卦象。 “这三种颜色的石头,是天神阿苏陆用来炼制鏖兀的三种石头。” 阮久点点头:“嗯。” 大巫不再说下去,却问他:“小啾啾,红色是什么颜色?” “是……”阮久这才想起,大巫是看不见颜色的,他想了想,握住他的手,使劲搓了搓,“就是像烤火的时候一样,这么暖和的颜色。” 大巫笑了笑,继续教他。 虽然他自己辨不清颜色,但他大概还知道什么卦象代表着什么寓意,这些内容也都有书卷记载。 他没有儿子,也没有传人,如果阮久肯学,那就最好了。 他教阮久,庄仙就有些不高兴了。 他质问阮久:“你到底是谁的学生?” 阮久专心摆弄小石头:“我是老师的学生呀。” “啊!”庄仙极为恼火,转头面对大巫,“我还以为这种迷信在你这里就结束了,反正你又没有传人,你做完大巫就算完了,你怎么又弄出来一个‘小巫’?你让我怎么改制?” 大巫不理他,轻声指点阮久,阮久连连点头。 “嗯嗯,懂了懂了。” 大巫怜爱地摸摸他的脑袋:“要是你是大王就好了。”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啊?我可不行,我又不抗打,我只能做王后的。” “要是抗打的人就能做大王,那最该做大王的就是豪猪。性情宽厚的人才是鏖兀理想的大王,赫连家的人都不行。” 庄仙道:“你偷着说吧,大王听见了,该不高兴了。” 大巫道:“我从好几十年前就这样想了,我都忍了好几十年了,我都这么老了,总该让我说出口了。赫连煜,有疯病。” 赫连煜是先王的汉名。 这一句话,庄仙表示赞同。 阮久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学习,送走两位老师,回到房间。 他走到床边,刚准备躺下歇一会儿,却没想到床上有人。 赫连诛张开手臂,把他给接住了。 奇怪。阮久疑惑,这时候赫连诛不该睡觉的,他一向很勤奋,现在应该在看奏章才对。 他回头:“你怎么了?” 赫连诛隔着被子,蹭了蹭他,撒娇道:“软啾,我难受,不知道为什么。” 阮久摸摸他的额头,好像是有点烫:“什么时候开始的?” “午饭之后。” “午饭?”阮久再摸摸自己的额头,“我和你吃的一样啊,我怎么没事?大夏天的,也不会着凉吧?你还吃了别的什么?” 赫连诛想了想,最后道:“鹿血。” 阮久呆住:“对哦,我忘记了。” 就是今天中午,格图鲁从外边回来,还带了一头鹿回来,放了血,他们中午烤鹿肉吃。 他当时看见鹿血,“咦”了一声,格图鲁看见他嫌弃,当即不高兴了,跟他说鹿血可是好东西,大补之物,非让他尝一尝不可。 阮久才不喝,扭头就跑了,但是格图鲁还是弄了小半盏,让乌兰给他。 他死活不喝,就捏着赫连诛的下巴,给他灌下去了。 阮久弹了弹舌头:“这个……我、对不起……是我的错……” “软啾要对我负责。”赫连诛分明不懂,却熟练得很。 第61章 啾的一口【一更】 从前在永安城时, 阮久和他那群傻乎乎的朋友们,每天除了打马球,别的什么也不懂。 阮久和他们在一块儿疯玩, 每天都玩到筋疲力尽,倒头就睡, 根本来不及想别的事情。 阮久前不久才开窍,让人搜罗了一大堆话本来看。 他以为他这样算是平常, 没想到还有更早的, 是他自己迟了。 已经是傍晚了,房间里没有点灯, 再加上帐子遮掩, 床上更加昏暗。 赫连诛躺在床上, 双手拽着被子,像一只肚皮朝天的小狗。 阮久看着他不甚分明的眼睛, 不自在地眨了眨眼:“那个……” 两人之间还隔着被子,但是赫连诛身上的热意,好像没有被被子盖住, 反倒传到他身上了。 阮久抿了抿唇, 还在想事情。 赫连诛提醒他:“软啾, 是你给我灌的鹿血,你得对我负责。” “我知道了, 我在想了嘛。”阮久撑着头, 半坐起来, 隔着被子,拍了一下他。 阮久再想了一会儿, 最后从被子上爬起来:“你等着啊。” 然后他就小跑着出去了。 赫连诛坐起来, 靠在床前, 锦被盖着腿。还没来得及喊住阮久,他就跑没影了。 总不会是“畏罪潜逃”了吧? 阮久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个负责任的好小孩。 他跑到自己存放话本的房间里,开了好几个箱子,准备挑几本给赫连诛看。 当初他就是看这个才慢慢懂得的。 十八见他又过来开箱子,道:“小公子,前几天不是才过来拿过一次吗?这么快就看完了?” “我想重温一下以前看过的。”阮久埋头找书。 给赫连诛看,当然不能是他夜里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看的那种,要那种委婉含蓄,浪漫唯美的。 阮久记得自己看过几本这样的。 “找到了!”阮久翻出两三本压箱底的本子,为了确认,自己还再翻了翻,“不错,就是这几本。你把东西收拾一下。” 他抱着书又跑回房间。 赫连诛都憋了一下午了,等不了了。 房门开了又关,阮久抱着书溜进来了:“小猪?” 赫连诛抱着手,等在床上:“嗯。” “我给你带了好东西。”阮久一手抱书,一手端起烛台,走到他面前,“都是我精心挑选的,看完就好了。” 阮久把书丢给他,放下烛台,点起蜡烛。 赫连诛却道:“你之前说,还要等四年才能看的。” “那是箱子里的书,这几本你可以看。”阮久把烛台挪近了一些,给他照亮,“你看吧,我先出去了。” 阮久说完,转身要走,赫连诛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我要你教我。” 阮久一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绯红:“……我不会教,你自己看。” 赫连诛瘪了瘪嘴:“那你和我一起看。” “我不看。”阮久使劲把衣袖扯回来,“我都看过了。” 赫连诛再退一步:“那你在这里陪我嘛。” “有什么好陪的?” “我一个人害怕。” “……”阮久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把他往里面推了推,“进去。” “好。” 这就是要留下来陪他的意思了,赫连诛高高兴兴地往里边挪了挪,还把盖在腿上的被子分给他一半。 阮久有一点嫌弃,把被子全部给他了:“你自己盖着。” 赫连诛认真看从没看过的话本,阮久无事可做,架着脚坐着,动了动脚趾。 赫连诛头也不抬,抬了抬腿,压在他的腿上。 阮久转头看他,赫连诛还蹭了蹭他的脚,阮久一激灵,连忙把他给推开了:“看就看,别乱动。” “噢。” “再乱动我就走了。” “知道了。” 他这样说了,赫连诛也不敢再乱动。 没多久,乌兰敲了敲门:“大王、王后,可以吃晚饭了。” “来了!”阮久应了一声就要出去,回头看了一眼赫连诛,“你要是还没好的话,我让他们给你留饭。” “我好了……”赫连诛原本是要掀开被子和他一起出去的,但是话音刚落,就又坐了回去,掩住被子,“你先去。” “好。”阮久朝他做了个“一切都好”的手势,就蹦跶着出去吃饭了。 烛光明明灭灭,照得阮久的背影也不太清楚,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的。 赫连诛再低头看了一眼阮久给他的话本,他看东西看得快,已经看了一大半了,纸上的感情水到渠成,已经是红烛摇影的洞房花烛夜了。 赫连诛心想,话本上的洞房花烛,怎么和先前,他与阮久的,不太一样呢? 当时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赫连诛精于朝政的脑子又不够用了。 阮久一个人出去吃饭,出去的时候,乌兰多问了一句。 阮久道:“他不太舒服,让我等会儿端进去给他吃。” “好。”乌兰也不做多想。 “过来坐吧。”阮久朝他和格图鲁挥挥手。 两个“后妃”在他左右两边坐下。 阮久给他们两个夹了菜,感慨道:“小猪终于长大了,我也可以回家了。” 乌兰眉心一跳,格图鲁没忍住,直接惊讶地大声问了出来:“王后说什么?” “小猪长大了,我可以回家了啊。” “王后……” “我本来去年就可以走的,但是我怕我走了,小猪会哭,就暂时留下啦。现在小猪长大了,不爱哭了,我就可以走了嘛。”阮久给乌兰夹菜,“乌兰,你说你会跟我一起回大梁的,不要忘了噢。” 乌兰与格图鲁对视一眼,想到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 赫连诛以为阮久要回梁国,自己也要去溪原继续念书,带着人,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尚京。 行到一半,赫连诛休息的时候,阮久追上来了。 阮久说怕他会哭,所以留下陪他。 想来也是,阮久怎么会不想回家呢? 怕赫连诛会哭,那就等到赫连诛不会哭了,再回家。 乌兰也给阮久夹菜:“可是王后舍得大王吗?” 想到这个,阮久也有些泄气,垂着眼睛:“有点舍不得,但是我也好想回家啊。” 格图鲁先稳住他:“还是再等等吧,我看大王现在还很爱哭呢。王后要走,只怕要哭上一年,眼泪都要汇成湖了。” “哪有?”阮久反驳道,“他明明都已经长大了,比我还高了。” “还没呢,大王还小呢。” 格图鲁嘴笨,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两句话,他给乌兰使眼色,让他也快点劝两句,乌兰却不怎么说话,只是给阮久夹了菜。 “王后还是自己先想清楚吧,看看这脸都皱成什么样了,还说什么只是‘有点舍不得’。” 阮久眨了眨眼睛,掩不住失落。 他早就很想家了,但是要离开鏖兀,他忽然又有点舍不得了。 要是大梁和鏖兀再靠近一些,那就好了。 阮久郁闷地往嘴里塞饭。 最后道:“先别跟赫连诛讲这件事情,我再想想,然后我自己跟他说。” 两个“后妃”原本是不应的,但是阮久抬头扫了一眼他们,他们不应也得应了。 这天晚上,沉迷话本的人变成了赫连诛。 阮久把饭菜给他端进去,他随便吃了两口,就继续投身研读本子的事业。 阮久撑着头,看着他:“好看吗?” 赫连诛收起沉迷的目光,清了清嗓子:“还行。” 阮久笑了一下,捏住他的脸,掐了两把:“快点睡吧,都这么晚了。” “好。” 阮久爬到床榻里边,伸了个懒腰,调整好姿势,准备入眠。 赫连诛把话本放到一边,吹了蜡烛,枕着手躺着。他还没睡,还在想着话本里的事情。 阮久忽然觉得今晚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但是他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算了算了,就这样睡吧,等明天再想好了。 阮久将睡未睡的时候,恍惚灵光一闪,反应过来。 今天赫连诛没抱着他睡。往常赫连诛都像扭扭糖一样黏着他的,今天不黏了。 看来他是真的长大了。 想明白了这件事情,阮久就真的准备要睡了。 可是他又听见赫连诛道:“软啾。” 阮久鼻音有些重:“嗯?” “人和狼是不一样的。” 这话听起来有些荒谬,还有些好笑,偏偏赫连诛说的正经。 阮久笑了一声,应道:“那当然了。” “狼和狼凑在一起,是为了取暖,表示亲昵,狼可以和很多狼凑在一起。”房里很安静,外面也没有什么声响,赫连诛低声道,“人凑在一起,是为了表达喜欢的感情。” 阮久背对着他,随口应了一声:“嗯。” “只有一个人,我只喜欢一个人。” “噢,是吗?” 赫连诛话音刚落,就像往常一样,从身后抱住阮久的腰,用脸颊贴了贴他散在枕上的乌发。 冰凉凉的,好舒服。 阮久有些愣住了。 如果说赫连诛先前年纪还小,根本就不懂得这些事情,他只是在大漠上猎狼的时候,看见小狼抱在一块儿,咬尾巴咬耳朵撒欢,才会有样学样,这样对阮久的。 或许还有一点原因是,他这样做的时候真的感觉很舒服,感觉到自己有人陪伴,这世上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咬耳朵。 他根本就不懂,在溪原长大时没有人教他,他自己也学不懂,看着狼群,便以为人也是这样。 在朝政上算无遗策的赫连诛,在日常情感上根本就一窍不通。 他不爱和别人亲近,向阮久表达自己的情感,用过最简单的词汇是“高兴”或“难过”,他总是以一句“软啾,我很难过”来概括这些太过复杂的感觉。 表示喜欢,最直接的方式是像狼一样按住阮久,然后蹭蹭他的脖子,这样就是喜欢。 可是现在,赫连诛应该懂得了。 所以他到底在说什么屁话? 若是懂得了,又怎么会还说这样的话? 可见他还是不怎么明白这些事情。 阮久拍拍他的手,才动了一下脑袋,就疼得“啊”了一声。 “你干什么?”阮久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伸手打他,“都说了,在床上不要压住我的头发了。” 赫连诛帮他揉揉,撒娇道:“对不起嘛,我不知道你要转头。” 阮久使劲打了他好几下,才足够解气。 阮久按住他,压着他,爬到榻前,重新点起蜡烛。 赫连诛紧贴着床,平躺着:“软啾,你要干嘛?” “我要确认一件事情。”阮久拿起赫连诛刚刚放下的话本,翻过几页。 赫连诛躺在床上,目光随着他转,过了一会儿,又道:“软啾,你到底在干什么?” “翻书。”阮久十分简单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然后哗哗的翻书声停下了。 他坐起来,把话本打开在那一页,在赫连诛面前展开:“你还说喜欢我,对我说的话都是照抄别人的。” 赫连诛这才看见,那页纸上就写着他方才对阮久说的那句话。 “只有一个人,我只喜欢一个人。” 糟糕,天地良心,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根本就不记得这是刚看过的话本上的句子。 赫连诛忙坐起来:“软啾,我冤枉啊,我当时不记得了。” “放屁,你一向过目不忘。”阮久把话本丢到他怀里,说了一句“吹灯”,就爬回去睡了。 赫连诛默默地把话本放回去,吹了蜡烛,又躺回去了。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觉,抱着阮久斟酌了好一会儿,最后道:“软啾,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想永远抱着你睡觉。” 如此质朴的表白。 可惜阮久久久没有反应。 赫连诛觉得奇怪,凑过去看他。 他已经睡着了。 赫连诛“呜”了一声,倒在他身后。 或许赫连诛对这些事情都不怎么上心,看完阮久给他的几册话本,知道人的喜爱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就不再看这些东西了。 朝中的争斗一刻不曾停歇,而他端坐在龙椅之上,操纵全局。 入了夏的一天上午,阮久正在大巫府上,跟着他学卜卦,两个人坐在火堆旁,阮久抓了一把石头,丢进火里。 大夏天的,还在火堆旁边,实在是热得很。 大巫原本是穿戴整齐的,还穿着厚厚实实的礼服,后来被阮久劝换下来了。 两个人穿着夏衫,坐在离火堆很远的屋檐下面。阮久很没有形象地撩着衣袖和裤脚,拿着蒲扇给两个人扇风。 没等火堆烧尽,府里侍从就来通报:“大巫,柳公子来了。” 尚京城哪里还有第二位梁人柳公子?是阮久的陪嫁公子柳宣。 阮久与大巫对视一眼,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巫问:“他不是陪太后去南边行宫了吗?” 侍从道:“柳公子是偷偷回来的。”他回头看了一眼:“柳公子已经来了。” 大巫赶忙对阮久道:“你快去躲起来。” 阮久往前边扬了扬下巴:“来不及了,他已经看见我了。”阮久扯了扯大巫的衣袖,轻声道:“您别跟他说,您在教我算卦就行。” “我知道。” 偷偷回来的柳宣,现在也不是偷偷的了。 他走到阮久面前,低头作揖:“小公子。” 阮久点点头,应了一声:“你怎么回来了?” 柳宣面不改色:“太后身体不适,让我回来向大巫求几道平安符。” 若是寻常求符,又怎么会派他回来? 想来是太后对尚京的局势还不放心,特意让他回来看看。 柳宣又问:“小公子怎么也在这儿?” 阮久道:“我闲来无事,过来找大巫玩儿。” 他这话倒也没说错,他本来就是过来找大巫玩耍的。他性子好,又不掺和朝政,同旁人没有利益冲突,旁人对他好,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阮久又对柳宣道:“你有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他自自然然地同大巫挥了挥手,道了“再见”。 他跳下台阶,经过柳宣身边。柳宣看了他一眼,他却在与阮久擦肩而过的时候,拉住了阮久的衣袖。 阮久回头,圆圆的杏眼瞧着他:“嗯?” 柳宣自己也觉得自己冒犯了,松开手:“我送小公子出去。” 阮久顿了顿,才点点头:“……好。” 柳宣应该不是第一次来大巫府了,他对府里的布局熟悉的很。 还没走到一半,柳宣忽然道:“我不想辩解。” 阮久扭头:“什么?” “我不想辩解,我确实……站到了太后那边。” 阮久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上次在溪原,我想过利用小公子,也确实付诸行动了。不过我当时可以确保小公子不会出事,只是换一个地方,来到尚京。” “可是你不能确保,如果赫连诛也跟着我回到尚京,他会不会出事,对吗?” 柳宣抿了抿唇,很痛快地承认了:“对。” 阮久不再说话。 “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其实当时利用小公子,我的动机很复杂。” 柳宣极其坦荡,在阮久面前一句一句地剖白自己,就像他这几个月里做的那样。 “当时我有一点心态失衡,我很嫉妒小公子,嫉妒小公子无忧无虑,把小公子对我的好当做施舍,我难以接受。再加上,我当时想追随太后,所以……” 阮久停下脚步,扭头看他:“为什么会选太后呢?是因为你觉得太后的胜算比较大吗?” 柳宣点头:“是。” 阮久又问:“你不喜欢呆在溪原吗?” 柳宣好像没能体会到他的意思:“我不想留在溪原。” “我的意思是,你在溪原的时候,一直都过得不怎么高兴吗?” 这个问题,柳宣难以回答,他沉默半晌,最后道:“我不知道。” “好吧。”阮久挠挠头,“那我先走了。” 柳宣又一次拉住他:“我不否认我是个贪图权势的人,小公子可能不太了解没有权势的人过的日子,我……” 我不想辩解。 阮久拍拍他的手臂,点点头:“我就是理解你的想法,才让赫连诛别动你的。” 否则他身份上还是赫连诛的后妃,赫连诛要动他,简直是易如反掌。就是阮久这个王后,也有权力发落他。 要是赫连诛想动他,他在回来的路上就没命了,哪里还能等到回尚京、投靠太后? 柳宣张了张口,换了个话头:“小公子,等太后从行宫回来,与大王之间的争斗只会愈演愈烈,你要是能回去,就尽早回去吧。其实太后那边一直都准备着,你要是想假死回去,随时告知我一声,我可以……” 阮久原本想直接拒绝,想了想,只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会自己斟酌的。” 柳宣未尝听不出他这就是拒绝的意思。 柳宣说了最后一句话:“多谢小公子前段时候对我的照顾。在溪原的时候,我很开心。” 只是这还远远不够。 柳宣朝他伸出手,阮久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 两人就这样握了一下手,很快就松开了。 还没到府门前,阮久就看见门外有人正在等他。 赫连诛骑在马上,就站在府门外正中。鼻尖上一点晶莹的汗珠,被他用手背抹去。 阮久没有让他过来接自己,所以他好像是接到消息之后,才匆匆赶来的。 见阮久出来了,赫连诛一甩头发,昂首挺胸地骑在马上。 生怕柳宣看不出,自己是来接阮久的。 阮久同柳宣道过别,就走到他那边去了。 阮久往边上看了看,没发现空出来的第二匹马,转头看向赫连诛:“你来接我,就让我一个人走回去?” 赫连诛伸到一半的手定住。 为什么阮久愣是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和他共乘一骑? 软啾好傻。 赫连诛把伸到一半的手试探地往他面前再递了递。 阮久看了他一眼,才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你都多大了。” “软啾。”赫连诛晃了晃手。 “好吧,好吧。” 阮久握住他的手,翻身上马。 他终于上了马,可赫连诛却觉得,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他回头看看坐在自己身后的阮久,阮久极其自觉地推开他的手,握住缰绳,驱马向前。 他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了,阮久抱着他,而不是他抱着阮久。 但好像这样也没错,之前就是这样的。 可是他已经比阮久高了啊,不应该轮到他揽着阮久了吗? 他已经比阮久大只了,阮久这样抱着他,不会觉得难受吗?他有一点难受。 赫连诛在两重困境的摇摆之中,回到了大德宫。 这天下午,阮久与赫连诛窝在书房里纳凉的时候,乌兰回来禀报:“大王,柳公子出城了。” 赫连诛连头也不抬:“知道了。” 他就是来替太后向大巫查探尚京里的消息的,只是撞上了阮久,又被赫连诛看见了,不好久留,马上就离开了。 乌兰走后,赫连诛似是随口说了一句:“往后应该不会来得这么勤了,再往后,太后也分不出精神再来盯着尚京了。” 阮久专心看话本,不说话。 赫连诛坐到他身边,挨着他:“软啾,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阮久推他,“热死了。” “太后为什么没有精神留意尚京。” “为什么?” “你明明知道的。”赫连诛道,“我上次在祖庙里就说过了,对大巫说的,用鏖兀话,你听得懂鏖兀话。” 阮久当然听得懂,但是他也知道,这些事情,他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毕竟他还是要回家的,知道那么多鏖兀宫廷秘辛可不好。 其实他当时听见赫连诛说,太后怀了摄政王的孩子的时候,吓得都一哆嗦了。 要不是他紧紧地掐着手,他简直要把自己的拳头塞进嘴里了。 赫连诛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你可以问我,你想知道的事情,你都可以知道。” 阮久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天晚上。”赫连诛满不在乎的模样,“就是我们刚回来,宫宴上,太后晕倒的那天晚上。” 阮久蹙眉。 “你不记得了?当时我先去洗漱,然后你才去。你在洗漱的时候,他们正好询问完夜里给太后号脉的那个太医,就来回禀我了。” 询问太医,或许是威胁拷问。 阮久回想了一下,那天晚上,他洗漱完就爬上床睡了,赫连诛好像是后来才回来的。 现在想起来他应该就是在这时候就知道了这件事情,顺便做出了相应的安排,然后才回来和他一起睡觉的。 他当时迷迷糊糊的,也没怎么注意到。 阮久摸摸他的卷毛:“你很难过吗?” 赫连诛摇头:“不会了,已经不会为这些事情难过了,不值得。” “嗯。”阮久点点头。 “她来鏖兀的时候,是摄政王去接的她,摄政王当时还只是一个王爷。”赫连诛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可能他们那时候就……后来我也看见了,先王好像发现了一些端倪,所以在先王临终之前,故意下诏,不许她改嫁。他们要把孩子生下来,就永远不能告诉别人,这孩子的真实身份。” 赫连诛嘻嘻笑了,想说一些风凉话,顾忌着还是在阮久面前,到底没有开口。 “软啾。”他唤了一声,然后从身后拿出一个圆滚滚的、金灿灿的东西,“这个给你。” 阮久定睛一看,惊喜道:“橙子!” “上次宫宴的时候,水果不太多,青杏很酸,正好夏天了,让他们再给你带了一点吃的。” 阮久捧着橙子爱不释手,用手抹抹橙子表皮,深深地深吸一口气。 赫连诛看见他这样孩子气的模样,没忍住笑:“我去拿刀。” 阮久拉住他:“不用。” 他啾地亲了一口橙子。 赫连诛抱着手,看得不高兴了,为什么不亲他?明明是他把橙子带回来的。 但是下一秒,阮久就两手捏着橙子,用手把橙子给掰开了。 汁水四溅。 赫连诛:“……” 阮久把沾了汁水的手指在唇上按了按,然后递了一半给赫连诛:“你要吃吗?” “我……”赫连诛抱着枕头,弱小无助又可怜,“我也能吃吗?” 第62章 柳暗花明【二更】 正如赫连诛所说, 接下来,太后更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尚京城这边,而摄政王在朝政上的谋略几乎为空白—— 据赫连诛所说, 赫连家就是这样养孩子的。嫡长子或是大王属意日后即位的孩子,会倾尽所有资源, 好好教导,至于其他的孩子, 就任由他自生自灭。 摄政王是先王的弟弟, 先王是被着重培养的那个, 摄政王就是自生自灭的那个, 所以他确实一点儿都不懂得朝政。 大巫每个月给行宫送一封信,稳住他们,营造出尚京城一切安好的假象。 改制仍在继续, 赫连诛对朝政越来越上手,朝堂里越来越多的大臣开始偏向他。 阮久在鏖兀皇宫里,吃了一个夏天的水果, 很快就到了秋天。 慢慢地,他又在鏖兀度过了一个年节。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跟赫连诛说,赫连诛已经长大了,他想回家, 回家以后就不再过来了。 他想, 还是等鏖兀朝局真正稳定下来, 他再跟赫连诛说这件事情吧。 除夕夜里,阮久和这一年新认识的“老”朋友们——庄仙和大巫确实足够老了,围坐在火炉边, 吃吃喝喝, 说说笑笑。 直到新年钟声响彻整个尚京城, 城中各处一起放起烟花,就又过了一年了。 庄仙用宽大的衣袖兜起瓜子零食,拽着乌兰的手腕,就要带他走:“小啾啾,你这个‘后妃’借我一晚上,让他给我剥瓜子。” “不借!”阮久使劲拍桌子,把乌兰给拽回来,“你自己剥。” 庄仙咧嘴一笑,露出今年刚刚掉了牙的空缺:“小啾啾,老师都没牙了,老师一个人怎么剥?” “用手剥。”阮久把乌兰挡在身后,“这是我的‘后妃’。” 他这样不尊敬师长,庄仙一瘪嘴:“好嘛。” 大巫起身:“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唉。”庄仙佯叹,做“西子捧心”状,“为鏖兀拼死拼活一年,熬掉了两颗牙,就换来这一句话,我心寒啊。” 简直令人不忍直视,大巫实在是没办法,才道:“小啾啾都困成这样了,你别在这里吵了,去我府上,我让人给你剥就是了。” “好耶,‘老巫’。” 大巫实在是不知道,“老巫”是个什么东西。 两位老人家相携出宫,从偏门离开,不惊动任何人。 他们走后,阮久搓了搓怀里暖洋洋的小羊。或许应该说是大羊了,这就是年前庄仙养的那只羊,冬天庄仙要杀它来做羊肉火锅,阮久和它有感情了,舍不得,就把它留下来了,养在宫里,每天给它铲屎。 截至目前,阮久已经有了两只狼狗、一只狼和一只羊。 创造了鏖兀史上狼羊共处的奇迹。 阮久用搓过小羊的手,搓搓赫连诛:“你十五岁了耶。” 赫连诛的眼睛亮晶晶的,使劲点了点头:“嗯,软啾,我又长大了。” “还有三年。” “什么?” “还有三年,你就可以看箱子里的书了。” 不知道为什么,提起这件事情,赫连诛也已经不高兴,也不期待了。 阮久觉得,他可能是已经等得灰心了。 于是他拍拍赫连诛的肩:“不要难过嘛,三年很快的。之前说五年,现在两年不也咻的一下就过去了吗?继续坚持!” 阮久把小动物们牵下去,没有看见赫连诛心虚的表情。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箱子能挡得住赫连诛呢? 尚京城中过了一个欢乐祥和的新年。 出了年节,新一年的改制有条不紊地进行。不久之后,南边行宫也传来了消息,太后凤驾将于六月启程,途中耗费的时间大约是半个月。 赫连诛得知这件事情之后,神色平静,什么也没有说。 他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六月已经是大巫能给他争取到的最宽裕的时间了。 不要紧,他想他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只差最后一件事了。 赫连诛在接下来这半个月里,把手上没处理完的事情处理好,把朝政全权托付给庄仙与大巫,准备自己去完成这最后一件事情。 这天夜里,赫连诛一个人收拾行李。 一点钱财,一个水囊,一点干粮,两件换洗的衣裳,还有一柄未开刃的刀。 这就是他全部的行李。 赫连诛说:“小的时候跟着帕勒老将军学武,有一套刀法,我还没学完,我现在去把它学完。帕勒老将军前年才受了伤,不方便挪动,还是我去找他吧。” 阮久掰了他的一块干粮偷吃:“非得现在去吗?” “嗯,非得现在去。” “那好吧。” 阮久知道做事他有自己的道理,如果他不说,那自己也不再问。 阮久想了想,又问:“你要带谁去?别把乌兰带去。” 赫连诛却反问:“你不跟我去?” 阮久摇摇头:“我不去,你要去学刀法,我也要跟大巫学占卜,我没空。” “那好吧。” 阮久又要再问,赫连诛大概知道他要问什么,点头应道:“知道了,我只带格图鲁去,乌兰留给你。” 阮久果然笑了,抱住他的手臂:“那就好。” 赫连诛把行李丢到地上:“我明天就走了。” “嗯,所以呢?”阮久看着凑得越来越近的赫连诛,往后挪了挪,“你想干嘛?” 赫连诛噘了噘嘴,大概是在索吻。 阮久嫌弃得很,一把捏住他的嘴,拧了一把:“你不觉得自己不太像一个十五岁的大王吗?” 赫连诛顺势把他按倒。 赫连诛长得实在是太快了,才两年,就从比阮久还矮一个头的身高,长到了比阮久还高半个头。 不是人,简直是狼,长得比米饭和馒头还快。 从前他还要两只手才能环住阮久的腰,现在只用一只手就可以了。 “我马上就走了嘛,软啾,要软啾的亲亲才能安心启程。” 阮久挣不脱他,鼓起腮帮子:“你再这样,我啐你了。” 赫连诛一秒装死,把脸埋在他的肩上。 “哎呀,我睡着了。” 次日一早,赫连诛还想趁着阮久还在睡的时候就离开,他刚准备离开大德宫的时候,阮久就醒了。 宫门前,阮久还没洗漱,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中衣赤着脚,就站在门前。 “那么早就要走?” 赫连诛听见他的声音,便回过头,朝他笑了笑:“是啊。”赫连诛向他摆摆手:“你又不跟我去,快回去吧,我会在六月之前回来的。” 阮久摸摸鼻尖,向他跑过去。 乌兰在后边喊:“王后,您还没穿鞋。” 阮久跑到赫连诛身前,已经需要微微抬头,才能看见他了。 可是跑过去了,阮久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根本就没有准备好什么话。 于是他想了想,慢慢抬起手臂,就这样抱了他一下。 赫连诛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们之间,总是他去抱阮久,黏着阮久。梁人含蓄,开朗如阮久,也仍旧不太会用行动表达情感。 赫连诛也抱了他一下,还把他给抱起来了,双脚离地的那种。 阮久拍着他的手臂,要他把自己给放下来。 这也是头一回,赫连诛比他还矮的时候,这样抱,哪里抱得起来? 阮久落了地,目光落在他的唇角上,最后却只拍拍他的手臂,笑着道:“早去早回。”想了想,又拍拍他的屁股:“快点长大。” 调戏完赫连诛,阮久就跑着回去了。 乌兰又追在他身后喊:“王后,鞋子!” 赫连诛笑着摸摸鼻尖,看着他进去了,才转身离开。 身后的格图鲁背着行李,他背着那柄未开刃的长刀。 阮久以为他出门,起码会带几个随从的,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只带了一个格图鲁。 赫连诛外出的事情,没有几个人知道。 毕竟大王不在尚京城,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容易被人钻空子。 再说了,赫连诛离开皇宫的理由也不是很充分,现在还是早春,北边还在下雪,他要去找帕勒老将军学什么刀法,在旁人看来,简直是莫名其妙的一件事情。 未免麻烦,他也就没有把这件事情公开。 渐渐春深,阮久跟着大巫学习占卜将近一年,他也学得差不多了。 大巫府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火堆渐渐熄灭,阮久用树枝拨开余烬,观察显露出来的石头。 “大巫,是四颗灰色的,一颗黄色的。” “嗯,你解一下。” “是……”阮久顿了顿,“少时坎坷,意气风发,途中反复,柳暗花明。” “对。”大巫颔首。 阮久笑了笑,问道:“大巫是占了谁的前路吗?” “是。”大巫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了一声,就不再说究竟是谁。 两个人再说了一会儿占词,大巫摸摸他的脑袋,道:“我这顶帽子,迟早有一天要交给你。” 阮久却道:“大巫会长命百岁的。” 大巫压低声音,指点他:“如今大王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心智也越来越成熟了,你只占着个王后的位置,恐怕压不住他。我把大巫的位置也传给你,你才压得住他,不会让他为所欲为。” “有那么严重吗?有王后做大巫的吗?而且我还是梁人呢?” “梁人也挺好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外面侍从就匆匆跑回来禀报:“王后、大巫,太后回来了!” 两人一时间都没回过神。 怎么会?现在里六月还有好几个月,赫连诛都还没回来。 那侍从继续道:“庄大人已经带着人出城了,让我来通知大巫和王后一声。” 阮久定下心神,当即做了决断,起身要走:“走,我出去看看。” 第63章 三支羽毛 太后提前回来了。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阮久匆匆赶到城门前时, 太后的车驾已经到了。 庄仙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来,低声道:“我只是让人去告诉你一声,你来做什么?” 阮久轻声应道:“我过来看看,太后怎么会提前回来?” “不知道。”庄仙叮嘱他, “不要轻举妄动, 一切事情, 等大王回来再说。” 阮久点点头:“我知道。” 这时,摄政王领兵护送的太后车驾,在城门前停下。 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 在柳宣的搀扶下, 踩着脚凳, 下了马车。 太后比去年离开时,仿佛没有两样,仍旧是保养得宜, 雍容华贵的模样。 但是阮久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却仿佛已经隔了很久远的时间。 他还记得,自己初来鏖兀的时候,不知道赫连诛与太后之间的矛盾,还当他们是一对寻常母子。当时赫连诚兵犯尚京, 太皇太后包围宫城, 他一个人从烟囱里爬进万安宫, 看太后的场景。 那时候太后还很温柔, 把他带到后殿去, 不让他看惨烈的宫廷斗争。 后来他拒绝了太后要送他回家的事情, 独自一个人跑去溪原, 太后好像也不生气, 就随他去了,还让周公公给他送了东西。 从溪原回来的时候,好像太后待他和赫连诛,也曾经温柔过半天。 也就是那极其短暂的半天之后,太后发现自己怀了孩子。 阮久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他心中清楚,这个孩子与赫连诛,和寻常兄弟完全不同,根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对立。 阮久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但赫连诛与太后之间的矛盾,确实长久以来就是存在的。从太后一开始就防备着赫连诛,亲手给赫连诛定下了那个荒谬的命格开始。 慢慢到现在,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 阮久还在出神,太后就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了他的手。 “母亲喊你你没听见?” 阮久回过神:“我……” “傻了?” 太后看着他,想起自己生下来的那个皱巴巴的小孩子,忍不住笑。 要是能和阮久一样就好了。 当然那个孩子不能被带回来,而是被摄政王送去别的地方,让奶娘和十来个丫鬟养着了。 太后握了握他的手:“十八岁了,是个大孩子了。” 阮久点点头:“嗯,母亲的身体养好了吗?” “好了。” 可是阮久却觉得,太后握着他的手冰凉凉的。分明现在的天气也不冷了。 “走吧,回宫。”太后拉着他要走,这才想起,“大王呢?” 阮久不做犹豫:“大王去打猎了,大概过一阵子才能回来。” “好。”太后颔首。 这样正好。 太后回京没有提前告知,万安宫都还没有收拾出来。 先把偏殿整理好了,太后拉着阮久在偏殿说了一会儿话,才放他离开。 太后让柳宣送他出去,在万安宫宫门前,阮久又遇见了那三位大臣。 文臣胡哲瀚、武将绥定,还有大巫。 阮久没有和他们多说话,只是见过礼,就分开了。 回到大德宫,阮久才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紧张。 乌兰给了他一杯热奶茶,他喝了两口,才感觉稍微回过神来。 赫连诛肯定也没想到太后会提早回来,而且会这么早。 太后是年节宫宴才怀上的孩子,原本她这一胎就不稳,甚至还晕倒过,长途跋涉到行宫去休养。虽说是休养,但途中也足够折腾的。 现在倒好,太后简直是不要命似的就回来了。 可明明先前大巫和她约定好的时间是在六月。 她现在这样不管不顾地直接回来,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或许是察觉到了赫连诛在尚京的动作,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一定会写信告知大巫,毕竟这一年来,总是大巫负责和行宫那边的联络。 但是这次太后回来,没有告知大巫,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这是不是说明,太后已经知道有人在刻意瞒着她尚京的事情了? 不给大巫写信,是不是说明,她已经确定这个人就是大巫了? 阮久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放下奶茶起身:“乌兰,派几个人去胡哲瀚和绥定府上,问问赫连诛安排的人,他们这几天有没有收到从行宫送来的信件。” 他顿了顿:“你去问完之后,先不用告诉我,去万安宫门前盯着,看胡哲瀚和绥定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大巫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是。”乌兰赶忙领命出去。 如果大巫和那两个人不是同时出来的,那就糟了,说明太后已经确定大巫倒向他们这边了。否则凭大巫从前那样不管事的性子,太后是绝不会单独留他下来的。 大巫位高权重,又是神职,太后肯定不会在明面上动他,但要是在暗地里动一动手脚,也足够大巫绊个跟头了。 更何况这时候,赫连诛还不在。 他去找帕勒老将军,就算派最快的人去报信,一来一回,起码要半个月。 来不及了。 太后是掐着时候回来的,明天就是十五朝会,她要以迅雷之势,将这一年来,赫连诛对朝堂所做的改动,在一夕之间全部抹平。 阮久一个人在大德宫中,一直等到傍晚,乌兰才匆匆回来。 “王后,胡哲瀚和绥定这几天都没有收到行宫来的信件。” 阮久松了口气,那就说明太后还不知道究竟是谁。 “但是……”乌兰低声道,“太后在宫中召见,胡哲瀚和绥定很快就出来了,大巫……直到方才才离开,出来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定。” 阮久的心一下子又提起来了。 “派几个人去大巫府上看着,务必……” “来不及了。”乌兰道,“今天太后给大巫送了两三个侍从,说是见大巫年老,送给他的,伺候他起居的。” 阮久的心又那样沉了下去,还没来得及说话,乌兰便轻声提醒他:“王后,柳公子来了。” 阮久起身,回头看去。 天色昏昏,日光涂抹在宫墙那边,柳宣向他走来,在他面前站定作揖。 “小公子。” 阮久在位置上坐下,让乌兰去端奶茶,看向柳宣:“你有事吗?” 柳宣笑了笑:“我离宫许久,今日回宫,自然要来向小公子请安,只是太后那边事情太多,耽搁了时间。” 阮久扯着嘴角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乌兰将奶茶放在柳宣手边,柳宣看了一眼,只道:“小公子与鏖兀,越来越亲近了,也开始喝这些东西了。” 阮久道:“我养了只羊。” 就是庄仙的那一只,那是只小母羊,长大之后就有了羊乳,又不好浪费,于是阮久这段时间都在喝奶茶。 柳宣抿了一口,不太喜欢这个味道,就放下了。 一直到奶茶变凉,换了新的又变凉,反复几次,柳宣都不肯离开,只是缠着阮久说话。 天色更晚,柳宣道:“天也晚了,我还有许多话要同小公子说,小公子不留我住一晚吗?” 阮久一惊,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虽然从前他们是在一起睡过几晚,但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在柳宣倒向太后之前。 他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太后让他来缠着自己吗? 阮久思忖着,对乌兰道:“去把偏殿收拾出来。” 入夜,偏殿里,乌兰吹灭蜡烛,就上了榻,将阮久与柳宣隔开,把睡在里面的阮久给挡住。 索性偏殿的床足够大,阮久摸不准柳宣到底要做什么,就把乌兰也拉过来一起睡了。 反正都是“后妃”。 阮久面对着墙,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只要撑过半个月,等到赫连诛回来就好了。 乌兰帮他盖上被子,轻轻拍着他的手臂,还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睡觉。 外面的柳宣忽然问:“小公子还是不愿意回大梁去吗?” 阮久闭紧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乌兰淡淡道:“柳公子,王后睡着了。” “好。” 再没有了声响。 次日一早,太后如一年前一般要上朝。 她原本想看看,朝堂究竟被赫连诛变成什么模样了,再另做打算,却不想在一开始,就栽了个大跟头。 朝臣们一同请命,说既然大王已经掌权,这一年来做得也很不错,还是请太后放权,等大王回来亲自上朝。大王走时,也已经向庄仙庄大人吩咐了接下来的事情,朝廷运转有度,无需太后费心。 万岁宫中,垂下的帘子与凤椅早已经撤掉了。 太后站在帝阶上,回头看着底下的朝臣,为首的就是庄仙。 她见过庄仙,那个十几年前向大梁提出和亲,并且把她接过来的庄仙。 她恨极了庄仙,但还没等她掌权,庄仙就被先王发落了,她只能拍手称快。 一年前知道赫连诛去探望庄仙的时候,她就觉得怒火烧了满腔,只是当时她还在养胎,赶着去行宫,来不及与他多做计较。 现在好了,现在庄仙又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这天朝会,太后在万岁宫中发了好大的火,直到摄政王带着人,将她的位置和帘子重新搬回来。 众臣惶恐,不敢多言,只能听从吩咐。 可就算如此,太后也发现,她这一走,有许多事情都不受她控制了。 底下朝臣,一个个都向着赫连诛了,句句不离大王。 她心有不甘,可又不好完全表露出来。 朝会不欢而散,最后太后道:“大巫,稍留一下。” 原本与庄仙站在一起的大巫脚步顿了顿,回头应了一声:“是。” 庄仙拉了拉他的衣袖,却被大巫拂开了。 “没事。” 有柳宣在大德宫中缠着阮久,万岁宫里大巫被太后留下的消息,根本就传不到阮久耳里。 或许这就是太后的目的。 太后和柳宣心里都清楚,宫廷争斗有多么残酷,不择手段是常态,不想让阮久知道这些事情,应当是他们之间达成的共识。 所以柳宣才会坚持问他,为什么不想回大梁,回去了就不用经历这些事情了。 赫连诛倒是从不避着阮久,还跟他说想问什么都可以问,让他跟着庄仙学、跟着大巫学,学什么都可以。 从万岁宫中出来,走下台阶,大巫的身形还有些晃动。 他早就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这一年来,他几乎是不遗余力地拖住太后,给赫连诛争取时间。 太后只要回过神来,就能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方才在殿中,太后对他说:“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你会倒向赫连诛。为什么?” 大巫没有回答,这其中的原因太复杂了,他觉得太后可能听不懂。 太后又拔高声音,问了他一遍:“为什么?!” 大巫沉默良久,最后道:“我只是希望鏖兀好。” 太后笑了一下:“赫连诛和庄仙再一次用改制的蓝图打动你了?你不记得上一次改制,你的下场是什么了?” 大巫抿起唇角,他大概不太愿意听别人提起这件事情。 太后继续道:“就算你不记得了,但是你总该记得,赫连诛即位的时候,你做了怎么样的批命吧?你想和我撇清关系,重新投到他们那边,从一开始就撇不干净了。” 大巫低声道:“大王早就知道了。” 太后一顿,随后嗤笑一声:“他还挺大度的。” “大王很喜欢我给他带来的王后。” 太后怒极,扬手将大王桌案上的印玺推倒在地,印玺磕在地上,崩坏一角。 “传我的命令,关闭城门,不许进不许出。让摄政王率兵北上……” “绞杀赫连诛!” 大巫猛地抬头,看见她眼底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 她早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从最早的时候,扶持赫连诛上位开始,从发现尚京城中情况不对的时候开始。 如果赫连诛威胁到她,她会毫不留情地把赫连诛也给除去。 这次回来,她原本想着,先上朝看看。如果局势还能够受她控制,她还可以容忍赫连诛几年。现在不行了,现在朝中大臣都不再听从她的命令,甚至开始让她退位让贤,连朝会都不让她出席了。 这绝不可能,她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把到手的权力拱手相让。 如果赫连诛打的是群臣压迫的主意,她绝不会在意底下人的看法。 赫连诛独自离宫,就是最好的机会,只要赫连诛一死,她可以再扶持任何人上位。 大巫显然没有想到,她竟然这样大胆,回来才不过一日,就下了这样的决定。 “你会被天神阿苏陆流放到地狱……” 太后直视过去:“在天神把我流放到地狱之前,我先把你们一个个送去见天神。要下地狱,只有天神能处置我,其他人都不能,你最不能。” “要是你不同意我垂帘听政,一开始你也不必帮我。你分明清楚,那样的批命对赫连诛有多大的影响,就算他喜欢阮久,也不能否认,你一开始就做了错事。” “你自己做了和我一样的事情,现在有什么立场来诅咒我下地狱?” 她拍了拍手,周公公端着托盘上前。 大巫仿佛第一天才认识她,决绝狠毒,绝不手软。 而这样的太后,是先王造就的,也是鏖兀造就的,更是他,是他数十年如一日在朝堂上的沉默造成的。 太后说的确实没错,他最没有资格指责太后。 因为这个苦果的酿成,有他的一份。 太后拿起托盘里的小瓷瓶,攥在手里,走到大巫面前:“你骗了我一年,我最恨别人骗我。” 她把东西递到大巫面前,大巫不肯接,她便把东西塞到大巫手里:“天星散,服下之后,立时三刻毙命。” 大巫拨开瓶塞,才要有动作,就被太后按住了手:“你没有儿子,也没有徒弟,鏖兀往后可就没有大巫了。” 大巫抬眼看着她。 他早就做好准备了,这一年来,就是算着时间活的。 “你若不死也可以,要拿另一个人的命来换。” “谁?” 太后帮他把药瓶收回去,却不直接回答:“你先回去,晚上你做决定。” 大巫握着瓷瓶,手掌将它全部包裹起来。 他站在宫殿前的台阶上,日光倾洒在他身上,他抬头,日光照进他眼里,让他有些恍惚。 但很快,他就抬脚走下台阶,脚步虽缓,却难得坚定。 太后匆匆回朝,杀了个措手不及,还在朝会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朝中人人自危。 大王不在,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想着快点熬过这段时间,等到大王回来,那就好了。 没有人注意到摄政王率领一队精兵离开了尚京,也没有人注意到,庄仙庄大人去了大巫府上。 这一年来,他们要见面,总是在宫里见面,为了掩人耳目,私下从不见面。 今天下朝之后,大巫府就派人来请庄仙晚上赴宴,庄仙虽然不解,但还是过去了。 这还是几十年后头一回,庄仙从正门进入大巫府。 “你怎么回事?现在这样要紧的时候,你还……” 庄仙被大巫府的随从引进正厅,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厅中的气氛不太对。 大巫端坐正中,身后是两个庄仙从没见过的侍从。 庄仙意识到了事情不太对劲,大巫肯定是被太后的人看管起来了。 他以为大巫要借此机会,向他传递什么要紧的事情,便住了口,沉默地上前,在位置上坐下。 大巫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仿佛入定的老僧。 朝会散后,阮久发现大德宫外看守的侍卫明显变多了。 他仍旧被柳宣缠着,不能脱身。也不好表现得太着急,只好看了一天的话本。 傍晚的时候,趁着柳宣不在,乌兰才来得及跟阮久说一句:“王后不用担心,朝堂上有庄先生和大巫,没关系的。” 阮久点点头,谁知道呢,其实他就是担心大巫。 就这样过了一天,阮久一页话本都没看进去。 这天夜里,柳宣终于没再缠着阮久,要和他一块儿睡了。 阮久独自在寝殿里,把换下来的衣裳搭在衣桁上,乌兰端了热水来给他洗漱。 阮久挽起衣袖,用双手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拍了拍。 乌兰拿着巾子站在一边。 阮久洗了脸,抬起头,从窗子里望出去,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分明已经是深夜了,有半边的天,却仿佛是日出一般,被日光烧红透亮。 他心道不妙,没有接过乌兰的巾子,只是用衣袖抹了把脸,就从窗户爬出去了。 宫殿不算高,阮久在宫里和宫人一起踢毽子的时候,不小心把毽子踢到屋顶上,他就是张爷爬上去捡的。 阮久爬到屋顶上,将不远处的情形看得很清楚。 起火了。待分辨清楚那个方位有哪些建筑之后,他险些从屋顶上摔下去。 那边就是大巫府的方位。 阮久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他腿软得很,几乎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 乌兰扶住他,他却一把推开他:“去备马。” “王后,现在都这么晚了……” “去备马!”阮久几乎要哭出来了。 “好好好。” 柳宣就在隔壁偏殿住着,早就听见了动静,这时候也要出来劝,还没来得及说话,也被阮久一把推开了。 乌兰匆匆将马匹牵来,阮久快步冲上前,接过缰绳,动作利索地翻身上马。 他骑在马上,不知道是因为颠簸,还是因为太过紧张,摇摇晃晃的,随时可能掉下去似的。 他恨死自己了。 他总是在犹豫,想着鏖兀的朝政他不要管,他不要听,所以他明明知道柳宣是故意来拖着他的,却还想着那些事情庄仙和大巫会好好处理,他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要拖到赫连诛回来就好了。 这下好了。 夜风冰冷,阮久连外衣都没披,也不觉得冷,只是脸上冻得稍微有些感觉,他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哭了。 大德宫里,柳宣见他跑了,想了想,也只能转头去禀报太后。 阮久骑着马冲出宫门,到达大巫府时,大巫府已经火光冲天。 从府里逃出来的人、救火的官署差役,还有围观的百姓,都围在熊熊燃烧的大巫府门前,阮久下了马,赤着脚在人群里找人。 “大巫?大巫!” 他在乱哄哄的人群里打转,不知道该怎么找,只是一直喊一直喊。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喊了多久,恍恍惚惚,泪眼朦胧里,火光都变得忽明忽暗。 忽然有个人拽住他的手,大声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阮久还没回神,哭得喘不上气,那人捏着他的肩膀,叫他回神,再问了一遍:“你在这里干什么?!” “呜……老师……你怎么也在这里?”阮久看看他四周,“大巫呢?” “他请我来赴宴,也不说话,到了一半,我出去解手,他又派了个人,让我从后门走,然后……” 阮久双眼通红,登时睁大了:“老师,你怎么不把大巫一起带出来啊?” 庄仙显然没想到这一点,安慰他道:“不会不会,他既然有安排,肯定不会自己一个人留在里面。”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但是看阮久这副模样,心中也不免有些担心。 今天的大巫确实很不寻常。 他以为这次突然的宴会,是他要传递什么信息,但是从头至尾,大巫却一言不发。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庄仙按住太过激动的阮久,招手让旁人把他照顾好:“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他不是这样鲁莽的人。” “好……”阮久点点头,红着眼睛,拽着衣袖等在原地,目光仍旧不停地在人群当中搜寻。 庄仙才走,下一刻,阮久就被另一个人拉住了。 柳宣按住他:“小公子,太后让我来带你回去。” 阮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街道对面停着一辆马车,侍卫将人群与马车隔开,马车那边安宁得很。就是看不见里面坐的是谁。 但是阮久知道那里面的人是谁,都那么晚了,竟然还劳动太后亲自来接他,实在是让他意想不到。 阮久甩开柳宣的手,下一秒就看见一个小侍从把插着三根羽毛的大巫帽子交给庄仙。 阮久好几次说,他很喜欢这个帽子。 但是大巫说,他还活着,不能把帽子摘下来,等他死了,就可以把大巫的位置传给阮久了。 当时阮久笑着说:“大巫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现在大巫把帽子摘下来了。 阮久精神恍惚,怔怔地站在原地,吵闹的声音离他很远很远,他什么也听不见了,耳边回荡的只会有那句“大巫会长命百岁的”。 他推开柳宣重新握住他的手,要朝那边走去,却又被别人拉住了。 他试图推开那个人的手,但是那人抓得太紧,他挣不脱,眼里只盯着那顶帽子,不管不顾地要往那里走。 太后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厉声道:“跟我回去。” 她说了话,阮久回头,才知道原来是她。 阮久哭着摇头:“我不回去……” 太后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好受,抬手要帮他擦擦眼泪,才发现阮久抖得厉害。 她不由得软了语气:“乖,听话,跟我回去。” 阮久仍是摇头,哭得更凶了:“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回梁国去。” “不……” 要不是这人是阮久。 太后真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谁身上花这么大的精神。 本来都睡下了,柳宣来报,说阮久骑着马去大巫府了,她又匆匆赶出来了。 要不是真的珍视阮久难得的一片真心,想要护着他,要不是如此。 结果他现在这样…… 太后几乎要把他的手骨捏断:“好,你不回梁国,现在鏖兀要打起来了,你要选谁?你要选谁?!” 阮久没有犹豫,摇着头,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不选你,不选你……” 烈火之中,大巫府轰然倒塌,火光里,众人仿佛看见了盘坐的天神的影子,牌匾落地,扬起白烟,像是一声叹息。 第64章 无声对峙【一更】 阮久显然已经彻底慌了神, 整个人抽噎得停不下来,想要推开太后禁锢着他的手,却没什么力气。 太后也有些怔怔的,断然没想到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不选你”这三个字。 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她为什么在一年之间就失了阮久的真心? 站在一边的柳宣, 看着两个人的状态都不太对, 小心地把太后按着阮久的手拿开了, 轻声道:“娘娘,您……” 阮久得了自由,敏捷得像一只燕子, 躲避急雨一般, 飞快地就逃走了, 逃到庄仙那边。 柳宣扶住太后:“娘娘,小公子应该只是一时间被吓着了……” 太后失魂落魄的,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抓住他的手:“为什么?他为什么不站在我这边?我对他不够好吗?我是真的把他当做儿子来看的,他怎么总是这样忤逆我?” 柳宣不知道该怎么说,看了她一眼,就要把她给扶走:“此处人多眼杂,娘娘还是先上马车去吧。” 那头儿,阮久飞奔到了庄仙那边, 年纪尚小的侍从, 双手捧着大巫的帽子, 正和庄仙说话。 “这是大巫让我留给王后的, 麻烦大人转交……”小侍从看见阮久来了, 便直接将帽子递到阮久面前, “王后, 这是大巫留给你的。” 阮久哭得不成样子, 摇着头道:“我不要,我要大巫亲手给我,我要大巫亲手给我……” 小侍从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熊熊燃烧中的大巫府,很贴心地没有告诉他,大巫已经在里面了,永远都出不来了。 阮久分明不信,也不肯接东西,小侍从又道:“王后,大巫说,他把大巫的位置传给你。”他又看向庄仙:“在王后之后,不必再设大巫。废除鏖兀的巫师制度,应当是庄先生一直以来的愿望。” 庄仙的喉头也有些哽塞,他不能说“不是”,毕竟几十年前,在先王面前,他就这样提过,把大巫的职位给废掉。 如今大巫要把位置传给阮久,是在最后关头,想着拉阮久一把,还要让鏖兀百姓有一个适应的过渡时期。 庄仙默了半晌,最后道:“他有心了。” 小侍从再将目光转回阮久身上:“王后先别伤心了,大巫嘱咐了,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阮久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勉强定下心神:“什么事?” “大火焚尽之后,新任大巫要卜算继任后的第一卦。” 阮久还有些迷糊,摇摇头:“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大巫就是这样说的。” 阮久思忖着,小侍从就趁机将大巫留下的帽子放进了他的手里。 阮久回想着这一年来大巫教他卜算的情形,再抬头时,看见火光中的大巫府。 火势愈凶,整个大巫府都只剩下石头搭起的一个框架。 门框里,宛如鏖兀所信仰的天神阿苏陆的那个身影,就盘腿端坐在正中,一动不动,极其高洁。 火光刺眼,不曾隐去他的身影,反倒将他的身影衬托得更加耀眼。 围观百姓都当是神迹显灵,环顾四周之后,决定跪下山呼,山呼天神与大巫的名号,最后一同朗诵起鏖兀流传已久的创世民歌。 庄仙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大巫在一开始不同意废除巫师职位了。 他并不是爱惜自己的权力,只是这是所有鏖兀人的信仰,轻易废除不得。 而阮久也明白了,什么叫做“大火焚尽之后,新任大巫要卜算继任后的第一卦”。 这一年来,他跟随大巫学习占卜,所谓占卜,便是将鏖兀特有的彩色石头丢进火里,待火烧尽之后,才从中拣出石头,判断凶吉。 眼前这场大火,不正是一场占卜的大火么? 大巫绝不会做画蛇添足之事。 太后给了他一瓶剧毒的天星子,要他在自己和庄仙之中选一个,他选了自己,大可以在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服下天星子。 他刻意放了把火,说明他对自己死后的事,也有安排。 阮久终于反应过来,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大巫这样聪明,什么都安排好了,却偏偏不肯为自己设个计,假死也好,拖延也好,他都不肯。 或许他早就想到有这一天了,这样的事情,在他心里已经排演过无数遍了。 悲怆之后,阮久只觉得自己的心闷闷的。 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庄仙说,大巫根本就分辨不出颜色,也就不会占卜。所以不论大巫做什么决定,不是出自占卜,而是出自对鏖兀最真心的期盼。 阮久却忍不住想,分辨不出颜色的大巫,可能在临死的时候,最终会分辨出鲜血和火焰的颜色。 可是那会不会很疼? 他恍恍惚惚地要走向火场,最后被庄仙一把拉住。 “你……”原本很严厉的话语,最后也变作一声叹息。 大巫要让他要做占卜,所以阮久一直等在原地,等火熄灭。 庄仙碰了碰他的手肘,让他回头看一下:“那边的马车是不是一直在等你?” 阮久使劲摇头。 他们要等,就让他们等吧,反正他已经和太后说清楚了,他不选太后,他选赫连诛。 他也不知道,太后和柳宣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让他回梁国。 因为不想让他看见鏖兀争斗的残酷吗?可是他分明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见识过了,在太皇太后和赫连诚的那次造反时。 大约是不想让他见到,鏖兀争斗会把原本和善的人扭曲成什么模样。 没多久,马车就离开了。 似乎是彻底放弃他了。 阮久松了口气。 他就在大巫府前站了一个晚上,天色微明时分,大火才渐渐熄灭。 大巫府的侍从把阮久拉到一边,给他套上衣裳。 大巫身形宽厚,阮久却有些清瘦,给他准备的衣裳,却都很合身,说明是大巫早就准备好的。 碧蓝与青绿,是属于草原的颜色,烈日星辰,则是窥测天道运算的基础。 阮久换上大巫的服制,戴上大巫的帽子,还有些不太习惯,抬手摸了摸自己喜欢了很久的羽毛,却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在大巫府侍从们的簇拥下,走到诵念天神歌谣的百姓面前。 鏖兀人大都认得他,就算不认得,也该知道,尚京城里的梁人少年,除了两年前前来和亲的王后,再没有别人。 小侍从相当于大巫的仙童,天神的神仆,他扶着阮久,宣布了大巫的决定。 “大巫一生并无妻儿,多年物色传人,却一无所获。两年前,王后自梁国来京和亲,大巫一眼便看中王后有赤诚之心、通天之才,甚至远胜大巫本人。” “自去年起,大巫便以王后为唯一的传人,亲授道术巫法。大巫早已料中己身之死,如今大巫已死,将大巫之位传于王后,望尔等日后,待王后如待大巫,敬王后如敬大巫。” “大巫早已料中己身之灭,然神鬼精神不灭。火起前,大巫攥三颗灵石于掌中,为鏖兀百姓做了最后一次占卜,请新任大巫,替他传达天意。” 阮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向他们行了礼,转身就跨过烧得只剩下框架的门槛。 火烧得太大,除了满地灰烬,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阮久在小侍从的引导下,才发现了藏匿在灰烬之中的三块小石头。 原本是彩色的石头,也被烧得漆黑。 阮久弯腰,把石头从地上捡起来,用手搓干净,露出里面透明坚硬的石块。 他心中了然,即刻回身,走到百姓面前,双手举起手里的石头,用鏖兀话朗声道:“灵石污浊,妖人乱政,残害大王,胁迫群臣。污浊拭去,本心透彻,大王必将逢凶化吉,诛杀妖人,澄清宇内。” 阮久字字铿锵,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地传到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众人怔怔,几乎忘了阮久是个梁人的事实,也忘记了对梁人的偏见。 他们也忍不住跟着阮久默念:“诛杀妖人!澄清宇内!” 鏖兀北边的高山常年积雪,小木屋里点着火堆,白发白须的帕勒老将军坐在火堆旁,把柴火往火堆里丢。前年在战场上的落败,让他在额头上增添了两道旧伤。 不过这两道旧伤并不曾给他造成任何损伤,额上热汗流过,反倒使他看起来更加凶猛。 就像是受过伤的雄狮,相比年轻刚出头的小狮子,尽管小狮子看起来毛发光亮,威风凛凛,但还是受过伤的雄狮看起来更加可靠。 而他教导的那头年轻刚出头的小狮子——赫连诛就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他从尚京带来的那柄未开刃的重刀,刀尖抵在地上。他左手扶刀,右手拿着一块绸缎,默默地擦拭刀锋,眼中波澜不惊。 不同于帕勒老将军的杀意外露,他永远将自己最真实的情感深埋于雪山之下,任何人都看不透。 他只是擦拭刀刃,就专心地这样做,再不管别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帕勒老将军道:“大王,其实你不用学这套刀法,你的武学功夫也已经在摄政王之上了。” 赫连诛仍是擦拭刀锋:“但是要诛杀自己的母亲和亲叔叔,还是要走一些程序的。” 他手上一用力,绸缎最后一次拭过刀刃,便被削成了两半。 赫连诛随手将碎布丢开:“弑父杀母,原本就不为天神所容。我已经杀了同父的兄长赫连诚,还砸烂了先王的牌位,我再不守鏖兀的规矩,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和亲叔叔,杀气太重,会报应在身边的人身上。” 他语气平淡:“天神就曾经处罚过一个杀了父亲的凡人,那个凡人,和那个凡人的妻子十八世都被流放在荒原上。” “那句歌好像是这样唱的,‘他犯下了无尽的罪过,被阿苏陆判处永世不得离开荒原。而他的妻子将陪伴他,永在此地,用鲜血浇灌荆棘,直至荒原上的荆棘不再尖锐。’” 帕勒老将军笑了笑,刚想说他连杀父杀母都不怕了,还怕什么荒原上的荆棘。 而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凝,明白了。 他不是害怕荒原上的荆棘,而是害怕他的“妻子”被他牵连。 过来和亲的阮久。 原来如此。 帕勒老将军点点头,不再说这件事情,明知故问道:“我两年前还给大王的狼牙项链,大王送出去了吗?” 这时赫连诛正用双手握着刀柄,反复查看在火光照耀下、泛着利光的重刀,听见他这话,便把刀尖插进了地里。 “还没有。”他有些不好意思。 “还没有?” “他……他嫌狼牙刺人,还嫌我……年纪太小。”赫连诛又不愿意在旁人面前说阮久的不是,又补了一句,“我不知道该怎么送给他,还没有拿出来过。” 帕勒老将军看着他笑了一下,十五岁的大王,确实和十三岁的,大不相同了。长大了太多太多,也变了太多太多。 他继续问赫连诛:“谁是‘他’?” “就是……” 赫连诛话还没完,正当此时,一匹狼和一只狗从门外撞了进来。 正是阮久养的馒头和米饭。 它们两个仿佛是长途跋涉而来的,终于看见赫连诛了,米饭朝他“汪”了一声,就没了力气,趴在地上。馒头倒还算尽忠职守,走到赫连诛面前,仰起脑袋,露出挂在项圈上的小竹筒。 赫连诛取下竹筒,把里面的字条倒出来。 这字迹他当然很熟悉,阮久的字体,写的还是汉字—— 尚京生变,速回。 看落款,应该是几天前写的了。 赫连诛将字条再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什么重要信息,便将字条叠好,收进怀里。 他站起身:“老师,我要走了。” “好。”帕勒老将军爽快地点点头,却又不免担忧,“只学了五招,够用吗?” “足够了,杀赫连苏尔,用三招就够了。” 赫连诛将重刀收入刀鞘,再用布条子把刀缠起来,不让人看见它真正的模样,最后才把刀挂到背上。 他把米饭和馒头托付给帕勒:“老师,它们两个肯定没力气跟我再回去了,你先帮我……帮阮久照顾一下。” “知道了。”帕勒老将军朝他摆摆手,“照顾狼我还不会吗?去吧,等你的好消息。” 米饭和馒头从冰天雪地里闯来,冷得发抖,甩开落在身上的雪花,就靠到了火堆旁边。 赫连诛这次出来,没有告诉其他人,也没有告诉阮久,只说是去找帕勒老将军学刀法,他究竟去了哪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阮久想着别人肯定都找不到他,否则那也不算是赫连诛的秘密出行了。他也占过一卦,但卦象终究不是准确定位,就算庄仙派了好几十个人北上去找,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找到。 所以在太后提前回来的那天夜里,在柳宣来大德宫缠着阮久之前,阮久就悄悄地把米饭和馒头牵到城外给放了,让它们去找。 它们可比人更会找人。 果不其然,在所有人先找到赫连诛之前,阮久安排的“嗷呜和汪汪小分队”先找到了他。 赫连诛推开门要走,米饭和馒头就立即站起来,紧跟上他,连帕勒老将军刚要给它们吃的牛肉都不要了。 只是紧紧地跟着赫连诛。 赫连诛没办法,只能让它们先吃饱,然后再带着它们一起回去。 他重新坐回小木屋里,背着重刀,靠在窗边出神。 他心里清楚,阮久肯定不会出事,因为太后也喜欢他,想护着他。 但是他就是忍不住担心。 早知道就把阮久一起带过来了,只是北边这么冷,又是长途跋涉,他又害怕阮久受不得这样辛苦。 想来想去,还是尽快把鏖兀平定了为好,阮久还是做太平盛世的王后为好。 他抱着手,手指缠绕着垂下来的长发,绕了一圈又一圈。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得很大了,可是阮久总还把他当做小孩子看。 这样出了一会儿神,赫连诛忽然看见了山下的什么,微微偏头,目光凝定,眉头也慢慢地皱了起来。 他唤了一声:“老师。” “怎么了?”帕勒老将军摸摸一只狼和一只狗的脑袋,让它们继续吃东西,然后也跟着走到窗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座山在北边,山顶极高,暮春时节还在下雪,山脚下戈壁,却开了遍地的走地雪莲。 远远望去,都是浑然天成的雪白一色,辨不出差别。 但倘若细细望去,便可以看见,山脚下仿佛有细小的黑点在移动,而那些“黑点”踏在戈壁上,震起雪莲花瓣,花瓣与沙土一起飞扬,烟尘滚滚。 是马匹。 有人来了。 赫连诛立即警觉起来,摸向袖中的箭矢,想了想,还是没有动作。 他的人就在不远处,随时要调,随时都来得及,不必打草惊蛇。 倘若是摄政王亲自来拿他,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赫连诛就抱着手靠在窗边,默默地看着山下的“小黑点”移动,从这边,到那边,再从那边到这边,马蹄每次都扬起烟尘。 他有一点心疼山脚下的雪莲花,他原本还想带一些回去给阮久泡脚的。 他摸了摸怀里,这里已经有一棵了。 天色渐暗,山下人的动作也渐渐平息,正巧这时,米饭和馒头都吃饱喝足,也都休息好了。 赫连诛直起身子:“走,下去看看。” 帕勒老将军要去牵狗和狼,还没伸手,它们两个就追着赫连诛走了。 毕竟是管饭的阮久交代的任务,它们一定要把赫连诛带回去才算完。 下山的小径前一段被雪覆盖,再往下就是寻常的碎岩铺就的小径,有点扎脚。 山脚下,果真是摄政王亲自带兵,近万精兵,已经将整座山包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了。 过了长满松林的山腰,再往下就是生长着矮小植物的戈壁,自上往下,一览无余。 赫连诛站在山腰的一块岩石上,眺望远处——或者说俯瞰脚下,或许是走得累了,竟就地坐下了。 这时候,他才将,他从背上摘下长弓,从袖中拿出短箭。这么些天他一直住在山上练刀,食物就靠打猎解决,所以他随身带有弓箭。 短箭上绑着浸过火油的布帛,他用火石将布帛点燃,然后搭弓射箭,将箭矢朝天射去。 火光在高空中亮了一瞬,很快就落了下来,扎在沙地里了。 他的人看见了,山下的人肯定也看见了。 那些人抬头去看,却碍于视线阻碍,一时间看不清赫连诛在哪里。 于是摄政王一声令下,山下士兵组成的包围圈慢慢地往里缩进。 赫连诛架着脚,无比随性、满不在乎的模样,又拿出第二支箭。 这回是寻常的箭。 他对准的是摄政王身边的副将。 只听见嗖的一声破空风动,摄政王右手边的传令官当心中箭,哀嚎一声,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一时间人心惶惶,马匹或后撤或不住地擦着马蹄,跌落在地的传令官都被踩了两脚。 没等摄政王出言安抚,或是发起进攻,第三支箭应声而来,正中摄政王左手边的副将。 那副将倒是忍得住疼,捂着心口,不吭一声。 射完了这三支箭,赫连诛也不打算再射第四支,而是将长弓挂回背上,高高地站了起来。 就站在石头上。 赫连诛神色平静,还抬起右手,两根手指在额头上点了点,向他行了个平时面见长辈的礼:“王叔,好久不见。” 摄政王这时候才看见他,抽出手中的长刀,才喊了一声:“弓箭手就位!放箭!” 他话音未落,士兵们也都还没反应过来,却听闻自己身后也传来一声:“反贼赫连苏尔!” 他回头看去,夜色幽深,月色朦胧之间,不知何时,他的身后也已经站满了包围他的士兵,就如同他率兵包围赫连诛一样。 而为首那个人,正是赫连诛身边的随从,那个高高大大的格图鲁。 格图鲁跨在马上,向提包裹一样,提起一个小小的襁褓:“你看这是什么!” 赫连苏尔来不及细看,只觉得气血上涌,冲得他要从马上摔下来,他目眦欲裂,以方才下令的十倍音量怒吼道:“住手!别放箭!” 前一句是喊给格图鲁听的,后一句,则是喊给他自己的人听的。 弓箭手当即停下了手,有几个收不住手的射了箭,赫连苏尔只紧紧地盯着那些箭矢,希望它们都不要射中赫连诛,最好连他的皮都不要擦到。 而赫连诛在面对着射过来的几支箭,仍旧站在石头上,一动不动。 等箭矢都落了地,才抬脚上前。 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他只不过是要下山罢了。 从山顶一路走下来,走得累了,在半途中歇一歇。现在歇够了,便继续下山。 途中遇见几个不长眼、拦路的,解决了再下山。 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过去,可赫连苏尔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竟然被他逼得节节后退。 格图鲁本意要趁机进攻,一举歼灭叛军,但赫连诛却在暗中朝他招了招手。 他不想再背上弑亲的罪名了,更不想连累阮久,应该要按照天神的旨意行事。 再说了,尚京城里还有一个太后,阮久也还在尚京城里等他,不应当在这里浪费时间。 赫连诛背着手,就这样一步步地走向赫连苏尔,在赫连苏尔退无可退的时候,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人。 当敌人背对着自己的时候,这应当是最好的偷袭时机,但很糟糕,赫连苏尔迟迟不能下定决心,赫连诛却像狼一样矫健地回过了身,一只手握住背在身上的重刀的刀柄,作势要动手了。 但刀终究还没有出鞘,反倒是赫连苏尔被他吓了一跳,马匹也惊得两只前蹄腾空,不住地嘶鸣。 赫连诛松开刀柄,嘲讽似的朝他无声地笑了笑,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在夜色中浓得化不开。 待赫连苏尔控制好马匹,周围就再没有了声音,静悄悄的。 赫连诛就这样,带着阮久派来找他的小狼和小狗,还有帕勒老将军,走出了山脚下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赫连诛到了格图鲁那边,当即有人把他的马牵了上来。 赫连诛翻身上马,调转马头要走,勾着唇角吩咐了一句:“回尚京。” “是。”格图鲁将“襁褓”丢给身边的小兵,就跟着他走了。 赫连诛乜了一眼:“小心丢坏了,丢坏了,下次可就不能用了。” 格图鲁挠着头笑道:“丢不坏。”他压低声音:“大王,那就是个襁褓。” 赫连诛不明白:“什么?” 留下帕勒老将军领兵殿后,赫连诛已经骑着马退到了后方。 “臣无能。”格图鲁挠了挠头,“没能找到那个孩子。” 赫连诛挑眉,看向边上的那个襁褓,果真是个襁褓,就是个小被子,包着一个棉花娃娃。 他问格图鲁:“你什么时候也会动脑子了?” “不是我,是王后。”格图鲁继续挠头,“那个襁褓,是王后拿太后宫里的布料缝的。我们来的时候,王后就知道了我要去找孩子,他当时就说,我们肯定找不到,给了我这个,说如果到时候情况紧急,可以拿这个假冒一下。当时我还不信,结果我是真的找不到那个孩子被太后和摄政王藏在哪里了,就拿了王后缝的这个,顶替了一下。” “臣无能。”他忐忑地看向赫连诛,却发现赫连诛好像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反倒是翘着唇角,心情颇好的模样。 赫连诛回头看了一眼,又道:“找几个人,去跟着赫连苏尔派出去的人,这回肯定能找到了。” “诶!真绝了!”格图鲁一拍掌,惊喜道,“大王,你怎么也知道?把东西给我的时候,王后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如果看见这个襁褓,摄政王肯定会再派人去确认孩子的安危,这个时候,只要派人跟着他派出去的人,就能找到这孩子了。” “大王,您和王后都想到一块儿去了,真是绝了,绝了。” 赫连诛的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踩着马镫的脚都忍不住晃了晃。 “那是自然,我同软啾齐心,软啾可爱我了。” 第65章 摄政被俘【二更】 阮久继任大巫之位, 是第一个以王后的身份做大巫的人,更是第一个以梁人的身份做大巫的。 他这样破例,简直是前所未有。 好在大巫是个神职,鏖兀人对大巫这个职位, 也是极其听信和钦佩的, 历代大巫都享有至高无上、仅次于大王之下的权力。 既然是大巫选定的人选, 想来一定也是天神阿苏陆所赞同的,他们对卜算之事一窍不通,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再说了, 大巫除了阮久, 也没有其他的继承人, 如果不让阮久做大巫,大巫就再也没人了。 所以,阮久这次继任大巫, 反倒比他来鏖兀和亲的异议更少。 阮久亲自主持了大巫的葬礼,鏖兀最高规格的葬礼,满城披白。鏖兀人爱歌,凡有歌咏处,便有叹息哽咽。 大巫府被大火烧作一堆废墟,阮久就在废墟上重新搭了洁白的帐篷, 当做灵堂。 大巫喜欢帐篷, 他曾经对阮久说过, 帐篷就是扎在草原上的白云, 是鏖兀人的根。 而大火燃尽的那天, 阮久头一次当众占卜出的卜辞, 同样时不时回响在鏖兀百姓的心头。 “诛杀奸人, 澄清宇内。” 究竟谁是这个奸人?究竟是谁在搅乱朝堂? 鏖兀也有守灵的习俗, 但守灵的人不能是亡者生前最亲近的人,否则亡者的魂魄会舍不得离去,不得轮回。 天色晚了,阮久再舍不得,也不能在帐篷里待太久,吩咐守灵的人好好照看,就带着乌兰离开了。 他才走出帐篷,就看见柳宣站在外边等他。 又来了。 阮久皱了皱眉,转身要绕开他走。 却不想柳宣直接就追上来了。 “小公子。” 阮久回头,紧蹙着眉:“什么事?” “太后先前并不知道你和大巫……”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这几天太后都没再派人来找他,他还以为太后听说他的选择之后,就和他彻底决裂了,没想到柳宣还会过来。 他转身要走,柳宣又拉住他的衣袖:“诶,小公子。” “到底什么事?”阮久回头看着他,“要是还是大巫的事情,就不必再说了。” 柳宣看着他因为太过难受、微红的眼角,稍稍靠近,压低声音:“小公子,你是永远都不想回大梁了吗?” “关你什么事?” 阮久要甩开他的手,手臂却被他握得紧紧的。 “小公子要是选了赫连诛,可就一辈子都要被困在鏖兀了。”柳宣愈发靠近,“小公子以为,赫连诛掌权之后,你还有离开的机会吗?” 阮久杏眼圆睁,做出很是凶狠的模样,使劲推开他的手:“与你无关!” 赫连诛回到尚京城时,已经是五日后了。 那时候城中为大巫披挂的白布都已经摘下来了,一切又都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城中百姓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他带着一队人回来的时候,自己手里牵着一匹狼和一只狗,跟随的人,每人的马脖子上和马背上都挂着一些猎物,就像是出去春猎归来。 随从们将猎物分给沿途的百姓,沿途百姓便齐声歌颂大王恩德。 赫连诛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骑着马赶回了宫。 他回了宫,才发现阮久不在宫里,那应该是在大巫或者庄仙府上。 于是赫连诛又上了马,牵着狼和狗,去了这两位的府上。 大王回来了的消息,在大王还没进城的时候,就传到了太后的万安宫。 太后惊得连茶盏都差点跌了。 惊讶之后,就是深深的惊恐。 赫连诛活着回来了,这说明她派去绞杀赫连诛的摄政王失败了。 落败,就意味着死亡。 不不,太后勉强自己定下心神。也不一定,说不定赫连诛是一路上躲躲藏藏地回来的,说不定摄政王根本就没有遇上他。 如果这样,那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她终究还是太鲁莽了,上次在朝堂上,一时气恼,直接就下了绞杀的命令。 她原本以为,凭摄政王在战场上的经验,绞杀赫连诛,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是没想到…… 她捏紧了桌角,几乎要把这一角给掰断,吩咐周公公:“找人去联系一下摄政王,看看他有没有事。” 周公公点头应“是”,便下去了。 柳宣劝道:“娘娘不必担心,摄政王骁勇善战,想来是不会败的。” 他虽然这样说着,心里却有些后悔了。 后悔自己投了太后这边。 倘若太后没有怀上那个孩子,那她的胜算,在柳宣看来,可以算是九成。 可是她怀了个孩子,为了这个孩子,她不得不退让,在退让之后,却又觉得不甘心,觉得自己原本可以不退不让。 冒进之后,原本属于她的胜算,就被她这样一成一成地失掉了。 而且赫连诛比他想象的要深沉得多,成长得也极快。 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柳宣也安定下自己的心神,心中盘算着太后手里还有的牌。 赫连诛最后在大巫府上找到了阮久,或者说是在大巫府上的帐篷里找到了阮久。 赫连诛在大巫的牌位前站定,弯腰行了大礼。 阮久跪在一边,时不时抹抹眼睛。 他这几天,除了在人前,私底下的时候,总是在哭。 他才十八岁,又不想赫连诛那样,小的时候命途多舛。他家庭和睦,朋友环绕,经历过的最大的生离死别,就是十五岁那年,兄长差点战死,但最后也是有惊无险。 这是他第一次,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死去。 还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他好久都没缓过神来,每天早晨醒来,都会有一阵子的恍惚,甚至会让乌兰帮他备马,因为今天要去大巫府上学卜卦。 等他回过神来,他才想起来,原来大巫已经不在了。 他一个人又要抱着被子哭一阵。 原本赫连诛想见他的欣喜,因为看见他哭的这样厉害,全都变成了心疼。 他扶住阮久的肩,低声道:“对不起,我回来迟了。” 阮久喉头哽塞,张了张口,也说不出完整话来,眼泪成串地往下落,一刻也不曾停歇:“赫连诛,大巫……都怪我……” 赫连诛把他揽进怀里:“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怪我。” 阮久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都怪我,我早就知道大巫被发现了,就一个晚上……我应该注意到的,但是我没有……我没有……要是那天晚上我也在,大巫肯定就不会出事的,肯定就不会的……” 他的眼泪打湿赫连诛胸前一片衣襟。 赫连诛回来之前,他也为大巫哭,只是哭起来的时候都是没有声音的,一个人默默地流泪。 因为他还是新任大巫,还是王后,他要是哭得这样没有章法,他害怕别人都不会怕他,他害怕身边的人也会像大巫一样,再因为他的一时疏忽而出事。 他绝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所以他很努力地保持着凶狠的模样。 现在赫连诛回来了,终于有人帮他分担了,他才终于保持不住了。 他自责极了。 赫连诛抱着他,拍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这是阮久头一次哭得这样痛快,因为喘不上气,脸都是红的。 “走。”赫连诛已经比他高许多了,握着他的肩,把他从地上带起来,“我帮大巫报仇了,赫连苏尔被我捉回来了。走,我带你去看。” “我在路上遇见他了,他带了几万精兵围杀我,我和帕勒将军,还有你派来的米饭和馒头被围在山上……” 听他这样说,阮久不由得就紧张起来:“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赫连诛温声细语地哄他:“多亏了你给格图鲁的那个假的襁褓,做得太像真的了,又是用太后宫里的布料做的,赫连苏尔根本没有怀疑。他怕格图鲁伤了孩子,我就那样大摇大摆地从包围里走出来了。” 阮久十分吃惊:“啊?” “嗯,就那么简单。但是赫连苏尔担心他的孩子,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我们,我就让帕勒老将军带着人进了鬼谷。” “你还记得鬼谷吗?就是两年前,帕勒老将军追击赫连诚余党,曾经被埋伏的那个山谷。当时我和帕勒老将军一点都不了解鬼谷的地形,我不得已把刚到手的兵符给了他,让他去救老将军。” “又是这个地方,这回我和帕勒老将军都很熟悉那个地方了,比赫连苏尔还熟悉。我们就引他进去了。” “这次被埋伏的人是他,他被我生擒了,我把他带回来了。你别难过了,我用他给大巫做祭,让他在大巫灵前磕头赔罪。” 赫连诛原本想把这个人先关几天,等把太后收拾了,再等那个孩子找到了,再把他们一家三口关在一起。 但是现在阮久不高兴了,还是现在就押出来吧。 很快的,万安宫里也收到了消息。 “娘娘,王爷……王爷被大王的人吊在横梁上,抬进城来了!” 太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回桌上的茶盏真的被她拂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那是他的亲叔叔……”太后断没有想到摄政王会输得这样惨,也更没有想到赫连诛会这么狠。 辈分分明,长幼有序,是被天神阿苏陆固定下来的规矩。 在鏖兀,弑杀长辈可算是大罪。会被万人唾骂,会被发落地狱的。 就算是同辈,只要年岁大些,就是压死一级的辈分。 所以两年前在城门前诛杀赫连诚,先是摄政王射了一箭,赫连诛才敢射箭。 如今他怎么敢…… “摆驾,摆驾……” 太后连外裳都来不及披,就跌跌撞撞地跑出殿门。 她站到宫墙城楼上时,正好看见赫连苏尔被吊着双手,悬在一根横木上,被囚车送进来的场景。 而赫连诛也带着阮久站在城楼上,专心地瞧着被送进来的反贼,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太后。 太后怒急攻心,简直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敢这样折辱他?” “母亲,是他先要杀我的,我只是反击,侥幸反击成功了。”赫连诛抱着手,仍旧不看她,“母亲不问我有没有受伤,怎么反倒这样质问我?” “你……他是你的长辈,赫连家的规矩……你不能……天神阿苏陆定下的规矩……” “我用的是赫连家教训逆子逆臣的刀法,不受辈分约束。况且如今我为君,他为臣,我处置反贼,母亲还有什么意见?” 赫连诛拨了拨背上还没有卸下来的重刀。 这就是他北上去向帕勒老将军学的刀法,他不想授人话柄,更不想因为这种规矩,牵连阮久下地狱。 麻烦虽麻烦,但还是很好用的。 武力和道理的制高点,他全部都有了。 赫连诛低头,捏了捏阮久的手。 第66章 最终了断 不知道赫连诛与赫连苏尔在鬼谷之中发生的战争有多么惨烈。 赫连诛后来向阮久提起这件事, 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但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添了两三道新伤。 被吊在横木上、送进尚京城的赫连苏尔看起来更惨一些,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没有包扎, 已经结了痂, 与衣裳结在一块儿, 泛着乌黑的颜色。 他整个人都蓬头垢面的,奄奄一息,只是轻轻的一阵风, 便能将他吹动。 他垂着头, 被推进尚京城。在靠近宫城的时候, 却像是有意识一般,用最后的力气抬起了头。 他与城楼上的太后对上了目光。 在对上目光的一瞬间,太后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不敢相信这就是赫连苏尔。 她认识赫连苏尔的时候,这个人孔武有力、骁勇善战,是鏖兀的大将军。 他率军参与过无数场战争,平定过无数次叛乱,无一战败。 他怎么可能会败? 她猛地回头,用无比怨憎的眼神看着赫连诛。 一定是赫连诛, 一定是赫连诛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才让赫连苏尔输了。 否则赫连苏尔是不会输的。 太后的双手死死地按在城垛上, 若不是她还有一点儿理智, 她这时早已经冲过去质问赫连诛了。 但她不能, 现在还不能。虽然失了朝堂, 虽然失了摄政王, 但她还没输, 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这样宽慰自己,一边定下心神,一边想着对策。 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太后这样想着,再一抬头,就看见赫连苏尔被几个士兵押上来了。 他被吊着太久,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连脚步都迈不开。 太后不知道这又是要做什么,转头看向赫连诛。 赫连诛却连一个眼神都不分给他们,只是望着远处:“他不配给大巫守灵,把他吊在城楼前,让他亲眼看着过几日大巫的葬礼。” 说完这话,赫连诛就挽住阮久的手,把他给带走了。 几个士兵领了命,拿了绳索来,将赫连苏尔吊起来,吊在城楼正中。 太后心里清楚,方才赫连诛说的话是对她说的,大巫的死,她也有份。 大巫葬礼之前,赫连诛要把害死他的人全部清理干净,一个不留。 她伏在城墙上,用手抹了抹赫连苏尔的脸,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意识,低声道:“你别怕,我还有办法,别怕。” 赫连苏尔动了动开裂的嘴唇,喃喃唤道:“阿姐……” 太后登时泪如雨下:“阿姐还有办法,阿姐肯定能救你的。” 城楼上人多眼杂,太后不敢多留,抹了抹眼睛,转身匆匆离开。 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反贼赫连苏尔,意图谋反,被大王率军制服。 天神阿苏陆虽然定下了长幼有序的规矩,却也定下了例外。 长辈失德,危及小辈,小辈可依礼制之。 赫连家作为皇族,更关系到整个鏖兀的安危,所以天神阿苏陆亲传赫连家一套刀法,用以必要时以杀止杀。 这件事情,赫连诛完全按照规矩来做,无处可挑剔。 朝堂上仅存的太后党,试图以此事攻击赫连诛,都被赫连诛一一挡回去了。 太后气得把万安宫中仅存的几个茶盏都摔坏了。 知道这条路走不通,朝堂和摄政王的兵权都不再掌握在她手中之后,太后称病了。 从此万安宫大门紧闭,里面人进出,都是小心翼翼的。 与凄冷阴森的万安宫不同,大德宫这边还是安宁祥和的。 赫连诛下了朝,回了寝殿,才喊了一声“软啾”,看见阮久就在榻上摆弄算卦用的石头,一边走过去,一边脱衣裳。 阮久应了一声,再抬头时,赫连诛已经脱得差不多了。 阮久连忙低下头,推了他一把,惊道:“你干什么?” 赫连诛光着上身,坦坦荡荡地在他身边坐下:“背上的伤好像还没好,有点痒,软啾帮我看一下。” “不看。”阮久扭过头,想了想,犹觉不足,拧了一下他的手臂,“把衣裳穿好。” “不要。”赫连诛再往他那边靠了靠,“帮我看一下,有点难受。” 阮久这才转头去看:“哪里难受?” 赫连诛语气委屈:“伤口上。” 是他前几天和赫连苏尔在鬼谷里打仗时留下的伤,还没过几天,他身上的伤口当然也还没好。 阮久仔细地看了看,然后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 阮久没看出有什么不对,收回手:“在长新肉了,有点不舒服也是对的,你别乱摸就行了。” “那软啾帮我摸摸。” 察觉到阮久收回手了,赫连诛说着就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往自己的后背上放。 阮久刷地收回手:“都说了不能乱摸了。” “你说的是‘你别乱摸’,我不摸,软啾可以摸摸。” 阮久断然拒绝:“我也不可以。” “可是真的很难受,要软啾给摸摸。” 阮久想了想,最后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好了,摸摸了。” 赫连诛不太满足,回头道:“那软啾给我上药。” “早晨才上过药,等晚上再来。” 赫连诛用可怜巴巴的小狗眼睛看着他:“软啾。” 阮久抬头,实在是受不了了,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干嘛?”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都说了等晚上……”阮久放下手,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好了好了,打盆热水来,我帮你擦一擦,再重新上药。” 赫连诛这才笑了,穿好衣裳,出去打水。 他的动作倒是很快,很快就打好水回来了。 阮久又要派他去拿巾子,赫连诛却不肯了,重新在他面前坐下:“用你的手帕。” 阮久也不肯了:“不行,到时候弄得一股药味。” “那用完了就送给我。” 阮久惊叹于他的“心机”。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要我的手帕?” “不是。”赫连诛摇头,“我只是想要软啾摸摸。” “最后一次。”阮久拿出手帕,“我已经没有手帕了,下次你再让我帮你擦,我就拿刷马的刷子给你刷。” 赫连诛把两只脚伸直,抵在地上,晃了晃脚:“知道了。” 阮久用帕子蘸水拧干,帮他擦擦伤口旁边的皮肉,擦好了,又拿过药膏瓶子给他擦药。 原本还隔着手帕,现在阮久的指尖戳上来,赫连诛一直无意识晃来晃去的脚忽然停住了。 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 很奇怪,每次阮久给他上药的时候,他都觉得很奇怪。 阮久的指尖好像牵引着他所有的感觉,心里酥酥麻麻的。 他非要缠着阮久给他上药,就是因为喜欢这种感觉。 但是这种事情,阮久最近越做越快。他一开始笨手笨脚的,经常戳中伤口,让人疼得直抽气,现在他越来越熟练,赫连诛享受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赫连诛不太高兴。 这样想着,阮久就收回了手:“好了。” 赫连诛转回身:“软啾,还有。” 腰腹上还有一道伤口。 阮久看了一眼,重新拿起手帕,才帮他擦伤口擦了没两下,阮久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皱起眉。 “你在干什么?” 正沉迷于心中异常酥麻感受的赫连诛睁开眼睛:“什么?” 阮久把帕子丢进水里,高高地扬起手,本来是要打下去的,想了想,最后还是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咬牙道:“小流氓!混账!” 阮久骂完他,从另一边逃下小榻,跑走了。 赫连诛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恼了他,心中也有些烦躁,有一些东西始终找不到宣泄的口子。 就算翻遍阮久给他的话本,他也始终找不到答案。 阮久两颊通红,跑出寝殿,迎面就撞上了,帕勒老将军。 帕勒老将军一见他出来,脸上就带了三分笑意:“王后。” 阮久停下脚步,甩了甩脑袋,也问了声好:“老将军。” “王后怎么急急忙忙的?出什么事了?” 阮久不知道该怎么说,回头看了一眼,帕勒老将军也跟着往他身后望了一眼:“有人在追王后?” 正巧这时,赫连诛一边整理衣裳,一边从里边出来,原本是喊着“软啾”的,看见还有别人在,又对上阮久羞愤的目光,才住了口。 帕勒老将军脸上笑意更浓:“嚯!” 原来如此! 阮久道:“老将军大概是有军务禀报,我还是先回避好了。” 阮久愤愤地转去偏殿,赫连诛还要拦他,帕勒老将军道:“大王,臣有要紧的事情回禀。” 赫连诛这才收回目光:“老师请说。” “那孩子带回来了。” 赫连诛微微挑眉。 “正如大王和王后所料,那天见到那个假襁褓之后,赫连苏尔有所怀疑,当即就派人去查看了。咱们派去的人暗中跟着,摸清楚了那孩子的所在。现在已经把人给带回来了。”帕勒老将军沉声问道,“大王要怎么处置?” 赫连诛反问道:“老将军以为呢?” “老臣以为,这个孩子留着,到底是个祸患。且不说日后长大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不是要回来报仇。就说现在,赫连苏尔是个反贼,自然不能再养着他,太后更不能,眼下谁来养这个孩子都是个问题,这孩子的身份是个难题。” 帕勒老将军愈发压低了声音:“大王,为君者不可优柔寡断,依老臣看,这个孩子绝对留不得。大王要是怕杀孽太重,牵连王后,那就由老臣代劳好了,反正老臣是半只脚踏进黄土的人了,这辈子在战场上杀的人,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了,不差这一个。” 赫连诛却沉吟道:“不,先不杀,先留着。” 帕勒老将军有些急了:“这……” “老师别急,我又不是说不杀他,我只是想看看,母亲她,究竟是为什么,才会这么厌恶我。” 赫连诛嘲讽地笑了一下:“因为我是先王的孩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个孩子是赫连苏尔的孩子,我想知道,她对赫连苏尔的孩子是怎么样的,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我挡了她的路,她就能下令绞杀我,如果是这个孩子挡了她的路呢?她也会像对我一样对他吗?” “我真的很想知道,究竟她是天生这样狠心,还是只对我这么狠心。” 赫连诛说话时,脸上嘲弄的笑意渐渐消失,变得寒冷彻骨,令人望而生畏。 他既然有自己的打算,帕勒老将军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察觉到他周身气场低沉得厉害,便转移了话题:“方才王后怎么这样急急忙忙的就出来了,大王惹王后不高兴了?” 提起阮久,赫连诛脸上的表情才放松许多。 “我也不知道,他忽然就生气了,然后说我是……” 话音刚落,偏殿里就传来阮久的声音:“你这个小流氓!” 赫连诛道:“就是这个,他说我是……” 赫连诛反应过来不对劲。 整个鏖兀只能有一个对阮久的小流氓,那就是他,怎么还能有其他人? 他快步跑到偏殿,推开殿门:“软啾!” 可是他却没有看见其他人。 阮久正死死地扯住拴着馒头的绳子:“不许过去,你这个小流氓,不可以!” 而馒头也正和他拉锯,两只前爪的朝向,两只眼睛眼巴巴地望着的,都是一个地方——米饭所在的地方。 赫连诛问了一句:“软啾,你在干嘛?” “你还问我?”阮久格外生气,“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小狼,它竟然想对米饭做这种事情,幸好我来得及时,要不米饭就被它给……” 阮久说不下去了,愤愤道:“这就是你两年前带回来的小狼,简直跟你一模一样!小流氓!” 两年,这只小狼也该长大了。赫连诛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赫连诛弱弱地辩解道:“又不是我教它这样的,它长大了自然就……有那个时期。再说了,它和米饭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他看了一眼阮久,然后才道:“两小无猜,一见钟情,日久生情。” “你在显摆自己懂的成语很多是吗?” 阮久没有收到暗示,赫连诛默默收回暗暗送去的眼波:“……我没有。” “过来帮我把它牵着,我把米饭抱走。” “好。”赫连诛过去牵住绳子,还试图为馒头争取一下,“软啾,其实我觉得它们还挺配的……” “不行。”阮久很是坚决,“我的米饭是个难得的小美人,我要给它找最英俊的小白狼。它娘亲开饭,就是因为我没有把好关,不明不白地怀了小狗,最后还找不到狗。米饭出生那天,我就发过誓了,它决不能像它娘一样。” 阮久弯腰抱起米饭,还没站起来,米饭就从他怀里跳下了地,跑到馒头那边,用鼻子拱了拱它的脸。 赫连诛“不小心”松开绳子,两只小动物又像小时候打闹一样,挨在一起咬耳朵了。 阮久的心都碎了:“崽啊,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 赫连诛把他抱出去:“是米饭自己选的。” 出了偏殿,赫连诛还很贴心地帮忙把门给关上了。 阮久挣开他的禁锢,再一次逃走了,又再一次遇到帕勒老将军。 “王后。” “老将军。” 两个人再一次打过招呼,就分开了。 阮久走后,老将军问赫连诛:“还没送出去?” “什么?” “狼牙项链,我还以为大王一回来就会送的。打完仗,流血受伤了,趁着对面心疼,送东西是最容易送出去的,大王连这个也不知道?” 帕勒老将军恨铁不成钢:“咱们草原上,就没有像大王这样,这么不会求爱的男人。” 赫连诛委屈,他确实不擅长这个。 帕勒要被他气得厥过去了:“这算什么草原人?真是的,大王那么多个老师,就没一个教大王怎么求爱?” 赫连诛不理他,喊了一声“软啾”,就要追过去。 帕勒老将军道:“今天之内把狼牙项链送出去,今天之内!” 赫连诛追上阮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默默地跟在他身边。 阮久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肯说。 一直到了夜里,阮久放下话本,要闭眼睡觉的时候,对他说:“你别盯着我了,我要睡觉了。” 赫连诛两只“前爪”搭在被子上,点点头,模样十分乖巧,但还是那样盯着他。 “算了,你爱看就看吧,反正我要睡了。” 阮久闭上眼睛准备睡觉,过了一会儿,阮久睡着了,呼吸匀长,赫连诛才从衣袖里拿出那条狼牙项链,扶着阮久的脑袋,要给他戴上。 赫连诛小声道:“这条项链就送给你啦,鏖兀人的第一条狼牙项链意义非凡,你不要丢掉哦。” 阮久闭着眼睛,应了一声:“噢。” 赫连诛笑着给他戴上项链,然后才反应过来:“软啾,你没睡着。” 阮久拍拍他的脑袋:“就为了这个,你跟着我一整天?” 赫连诛趴在他身边:“我怕你不要。” 阮久捏了捏狼牙,赫连诛有点紧张:“你带着嘛,不会很重的,也不会划破喉咙的,我已经把狼牙打磨过了。” 阮久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有把项链给摘下来,把他推开,翻个身,自己继续睡觉。 他将狼牙握在手里,摩挲了两下。 次日一早,赫连诛神清气爽地带着阮久经过帕勒老将军身边,在老将军面前,帮阮久整理了一下衣领。 把项链拿到最外面来,给帕勒老将军看一看。 帕勒十分欣慰。虽然大王不怎么开窍,但是一经人点拨,办事效率还是很快的。 随后帕勒老将军要向赫连诛禀报一些事情,阮久懒得听,便离开了。 帕勒老将军道:“大王,东西可算送出去了。” “是。” “那大王和王后可算是定下来了吧?” 赫连诛疑惑:“什么?” “大王送东西的时候,没有说话吗?” “说了。”赫连诛恍然大悟,自信满满,“我说鏖兀人的第一条狼牙项链意义非凡,让软啾千万不要弄丢。” “那王后可知道,第一条狼牙项链的意义非凡,究竟是什么意义?” 赫连诛一愣,不确定道:“……应该是知道的。” 帕勒竭力保持恭敬:“王后是梁人,怎么会知道?” 新的一天,新的恨铁不成钢。 赫连诛在对阮久的事情上不太顺利,在朝堂上倒是顺顺当当的。 太后已经称病好几日了,看来是已经放弃了这场斗争。 而朝上事务一切正常运转。 再过几日,就是大巫下葬的日子。 仍旧是阮久操办的最高规格的葬礼。 鏖兀人一般选择天葬,取之于草原,还之于草原,把遗体用写着经文的布盖着,放在荒野,任由野狼秃鹫吞食。 但是阮久有些私心,最后还是给大巫选了土葬。 选址就在尚京城外不远处的绿洲上,阮久想,大巫会喜欢这个决定的,他连死都还记挂着鏖兀,让他死后也守护在鏖兀都城尚京的四周,他肯定会高兴的。 这天一早,送葬的队伍便从大巫府上出发了,阮久既是王后,又是大巫,自然走在最前面。 赫连诛反倒跟在他身后。 全城百姓披白相送,垂首无声,偶尔才传来一声实在忍不住的抽泣。 城门也是在这时候才打开的。 开了城门,再往外走了数百步,阮久悄悄抹了抹通红的眼睛,还没等放下手,身后的赫连诛忽然冲上前,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下一刻,一支利箭划破原本安静的空气,带起风声,铮的一声,钉在大巫的棺椁之上。 赫连诛抱着阮久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随行侍卫们迅速抽刀出鞘,挡在最前面。 又是下一刻,见那支箭落了空,刷地一下,成千上万支箭矢朝他们射来。 赫连诛随身带刀,抽刀出鞘,一面打飞箭矢,一面把阮久扶起来:“我先送你回去。” 阮久站好了,指了指前面的一处小山丘上:“赫连诛,你看。” 太后分明是第一次披挂骑马,穿的还是摄政王的盔甲,不太合身,看起来有些别扭。 她骑在马上,不去看别人,只是仰头去看挂在宫墙上的摄政王。她去了好几日,也不知道摄政王是不是还活着。 她经营朝廷这么多年,要是这么快就把好不容易才得手的权力拱手相让,她断然是舍不得的。 赫连诛以为,她不会统兵,只要制服了摄政王,就等于断了她的兵权,她也就没有了造反的机会。 可他如此羞辱赫连苏尔,就不怕惹急了自己吗? 这几日万安宫称病不出,看似沉寂,而她早就通过宫中密道外出,拿着兵符去统兵了。 这一路上,为了避人耳目,她几乎是脸上抹着泥,扮成乞丐,一路爬着离开的。路遇官兵,还跳进过牧民取水的水井里,待官兵走后,她才顺着水井爬上来,水井壁上长满了青苔,滑得踩都踩不稳,她在里面待了大半天,才慢慢地爬上来。 人被逼到了绝境,什么事情都能做到,太后长舒了一口气,她自然也可以学着领兵。 成败在此一举,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67章 守城之战【一更】 城门外箭落如雨, 赫连诛护着阮久,看着远处的太后,忽然有些想笑。 他知道太后不会轻易认输,但他也没有想到, 太后竟然会孤身一人, 统兵杀回来。 她已经逃出了尚京城, 还用兵符搬来了救兵,再逃回梁国,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对她目前的死局来说, 是最简单的、最安稳的方法了。 可是她又回来了。 是为了赫连苏尔吗?还是为了权力? 赫连诛笑了笑。 太后这样趋利避害, 惯于自保的人,也会为了一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掉头向回。 一道利箭带起风声,落在赫连诛身边。 赫连诛回过神, 一手拽着阮久,一手挡开箭矢,带着阮久撤到了城门前。 城门关上的瞬间,几只羽箭嗖嗖钉在门上。 阮久惊魂未定,城门将箭羽飞过的声音都挡在外面,他身上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赫连诛抹了抹他的脸, 想要帮他把脸上的脏污擦干净, 但自己的手也是脏的, 又把阮久的脸摸脏了。 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不脏才怪。 满天黄沙飞扬, 阮久始终皱着眉, 赫连诛傻笑了两下, 转头看了看四周。 乌兰也正带着一列侍卫, 出来查看情况。 看见赫连诛与阮久,他赶忙上前:“大王,王后。” 赫连诛松开抓着阮久的手:“你先回去。” 阮久还是皱着眉,瞧着他。 “来的人不多,晚上就能结束。但是大巫的棺椁还在外面,可能……收不回来了。” 赫连诛又转头对乌兰道:“带王后回去。” 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要走,却被阮久拉住了手。 阮久不说话,仿佛还没怎么回过神,而赫连诛回头,不太会安慰他:“没事,我很快就回去找你。” 阮久从怀中拿出手帕,握住他的右手。 赫连诛把他扑在地上的时候,把他护在怀里,右手被碎石子扎了一下。这时他的右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阮久低着头,用手帕帮他包扎伤口。 鲜血很快就将白净的手帕浸湿,上边绣着的小青雀也很快就被染红。 这条手帕赫连诛向阮久要了很多次,阮久总是不肯给他。 赫连诛有一点惊喜,还有一点委屈:“软啾,好疼……” 阮久还是不太会照顾人,打结的时候,两只手使劲一抽,把赫连诛疼得话都没来得及说完。 赫连诛“嘶”了一声:“你先回去吧。” 阮久拍拍他的手:“那你自己小心。” 赫连诛笑着点点头:“好。” 一群侍卫护送着阮久回宫,看着阮久走远了,赫连诛才收敛起温和的表情,皱紧眉头,回头将扎进腿里的羽箭折断。 这时帕勒老将军也带着人前来驰援,派人去城墙上防守,回头见赫连诛人都要倒了,连忙把他扶住。 “大王?” 赫连诛满手鲜血,丢开断箭:“不要声张,去传太医。” 他推开帕勒老将军,不需要他的搀扶,接过披风,披上遮掩。他拖着伤腿走动起来,竟与常人无异。 果然还是要把阮久先送回去,阮久要是在这儿,他能疼得抱着阮久大哭。 那也太影响士气了。 让百姓全部撤入尚京城内围,临时征用外围民宅。 此时赫连诛坐在椅子上,架着伤腿。 太医正帮他处理伤口,用银刀把扎进血肉里的箭头挖出来。 他看着赫连诛血肉模糊的伤口,忍不住说了一句:“大王,下回让臣等把箭绞断就行了,折断箭矢,等于再受伤一次。” 赫连诛恍若未闻,去喊格图鲁:“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格图鲁抱了个拳:“老将军正在率军守城反击,叛军攻城的力度和频次都有所下降,久久攻城不下,叛军必定士气大减。我方只要继续守城,等待时机,时机一到,我方立即反扑,天黑之前就能歼灭敌军。” “好。”赫连诛颔首,“传我的令,战中每诛杀一个叛军,赏十两黄金。以叛军左耳为凭证,一只左耳,十两黄金。” “是。” 格图鲁下去传令了,房里又只剩下赫连诛与太医两个人。 哐当一声响,太医把挖出来的箭头丢进托盘里,忍不住又道:“大王,您下次还是要小心些,万一伤了筋骨……” 赫连诛闭上眼睛,像是要小憩一会儿。 太医实在是忍不住了,往伤口上敷药,小声道:“王后恐怕不会喜欢一个瘸子。” 赫连诛当即睁开眼睛:“什么?” 这个太医是常年跟着赫连诛侍奉的,说起话来,也大胆一些。 “王后不会喜欢瘸子。” 赫连诛不自觉有些紧张,厉声道:“那你就好好治。” “是,但您自己也要小心些。” “……知道了。”赫连诛虽然不高兴,但还是这样应了一句。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道:“别跟王后说。” “是。”太医帮他把伤腿包扎好,“大王这几日不要太劳动这条腿了,最好也不要骑马。” 这时太医又看见他包着手帕的右手,便道:“大王,臣再帮您看看右手吧?重新包扎一下。” 赫连诛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宝贝极了,收回去:“这个先不用包。” “流了这么多血,不重新包不行。”太医“恶魔”低语,“王后可能也不太喜欢手脚不麻利的人。” 赫连诛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右手递过去了:“包一下,还用这条帕子。” “是。” 太医有些无奈,大半条帕子都已经被鲜血浸湿了。他只好先给赫连诛上了药,再用干净的细布包好,最后再把那条帕子洗一洗,系上去。 还要把那只被血染红的小青雀,正正地放在赫连诛的手心。 赫连诛翘着嘴角,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右手,然后站起身,穿戴好盔甲,系上披风,拿起放在一边的重刀,推门出去。 他已经十五岁了,和许多草原人的十五岁一样,正在精力最充沛、最敏捷、最强悍的那几年。他甚至比许多草原人的十五岁还要高,还要强壮。 小麦色的皮肤,夜色一般浓厚得化不开的漆黑眼眸,还有脸上手上的旧伤疤,使赫连诛在披挂之后,旁人竟一时间难以分辨,他究竟是少年人,还是久经沙场的将军。 他是一头合格的头狼,一头能够率领鏖兀人,抗击所有外部侵略的头狼。 赫连诛跨过门槛,将重刀背在背上,拧了拧手腕,活动了一下筋骨。 他喜欢战争,战场上弥漫的鲜血气息,莫名让他的血液沸腾不止。头狼生来好战的天性,在他身上表露无疑。 而此时的尚京城也已经变成一个十足的战场,随时有人从城楼上跌落下来,也随时会有箭矢刀剑落在眼前。 赫连诛收敛了笑意,脸色肃穆,抬手让格图鲁过来,同他低声说了两句话。 格图鲁再一次领命离开。 赫连诛扶着刀,一步一步登上城楼。 他在城楼上站定的时候,格图鲁也回来了,几个士兵把吊在宫墙上的摄政王抬过来了。 这几天赫连诛让人把他吊在城楼上,却也每天让人给他喂点吃的喝的,保证他没那么快死去。 格图鲁招呼士兵们将赫连苏尔放下来,抬到正在打仗的城楼这边,重新把他给吊起来。 远处土丘上的太后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抬手喝止自己的人停下攻城的动作,骑着马就要过去,被随行的士兵们拦住,最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赫连诛”,恨意入骨。 赫连诛早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神色淡淡,没有反应,转过头,对握着牛角的号角官道:“跟对面说,王叔还有一口气,只是三天没喝水了。如果母亲肯暂时停战,一个人过来,那朕可以特许母亲给王叔喂口水喝。” 士兵楞了一下,赫连诛面上浮现出冰冷嘲讽的笑容,低声道:“就这样说,朕想看看母亲会不会为了他冒险,会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是。”士兵被他脸上的微笑吓得心头一颤,手忙脚乱地握住牛角,开始向对面喊话。 对面的士兵听见这样无礼的要求,一阵哗然。 这怎么可能?如今太后也算是他们一军主帅,一军主帅为了一个不知死活的人,独自冒险,去对面城池。要是过去了,对面乱箭齐发,就算是草原上最矫健的雄鹰,也绝没有逃生的机会。 这简直就是个死局。 所以他们都以为,他们不劝,太后也是绝不会过去的,她想得清楚。 但是太后骑在马上,犹豫了许久,竟然策马下了山丘。 众人哪里想到她会真要过去,连忙去拦。 赫连诛站在城楼上,搭着眼帘,远远地看着他们在争执。 他转过头,对士兵再说了一句:“跟对面说,朕数十个数,再不过来,就没机会了。朕马上把王叔的脑袋割下来,朕一向说到做到,母亲知道的。” “是。” 士兵如实传话,一字不差。 果然,对面的人再一次变了脸色,太后抬头,就看见城楼上的赫连诛已经竖起了一根手指,很快是两根,她听不见,她也看不清赫连诛的口型,但她知道,赫连诛在数数。 “一……二……三……” 她一把推开阻拦的众人,策马上前。 赫连诛收回手,脸上似笑似哭:“朕一直都知道,母亲不爱先王,她爱摄政王。” 那种古怪的表情只出现在他脸上一瞬,很快就消失了:“继续传话,让母亲走过来。” “是。” 话音刚落,太后就翻身下马,独自跑向城门前。 赫连诛抬手,让城楼上的人将吊在城楼上的赫连苏尔给放下去。 太后跌倒了几次,跑到城门前时,赫连苏尔正好摔在她面前。 她跪在赫连苏尔面前,把他抱在怀里,使劲搓了搓他的脸:“苏尔?苏尔?” 她摘下挂在腰间的水囊,给他灌了两口水。 赫连苏尔似乎是被呛醒的,虚弱地睁开眼睛,恍惚看清眼前的人,唤了一声:“阿姐?” “是,阿姐来了,阿姐来救你了。阿姐错了,阿姐之前脾气坏,不该对你那么不好,你别生气,你好起来,阿姐对你好……” 赫连苏尔笑了一下。 赫连诛也笑了一下。 他撑着双手,站在城楼上,低头看着这一场生离死别、感天动地的大戏。 看,母亲对别人都是极好极好的,还会认错,知道之前待人不好,还会想着弥补。 赫连诛看了一会儿,看到太后要把赫连苏尔扶起来,背他回去,就不再看了。 他收回目光,招手让格图鲁上前,又低声吩咐了一句。 格图鲁再次领命离开,快步跑下城楼。 不多时,太后那边的人就迅速赶来接应,把两个人都接回去了。 太后将摄政王安置好,转过头,举起手中长刀,又要开始攻城。 士兵们不解——他们不明白,赫连诛为什么会把赫连苏尔还回来,为什么不在那时候动手,生擒太后。他们心怀疑虑,向前冲锋。 再一次兵临城下,城楼上的守城将士也都不慌不忙,在赫连诛的命令下,一支箭都没动。 这时格图鲁又回来了,提着一个篮子,篮中是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婴儿。 格图鲁把篮子放到城垛上,拍了拍婴儿的脸,犹在睡梦中的孩子被吵醒,哇哇大哭起来。 赫连诛朝众人“嘘”了一声,然后向后退开,示意士兵把传音的牛角放在婴儿面前,让对面的人也能听见他的哭声。 对面又是一阵骚乱,太后急急地喊了停。 隔得这样远,还会认得出这是自己的孩子,真是令人意外的母性。 赫连诛笑了笑,看向传令官:“跟对面说,就和刚才一样,母亲一个人过来,我把孩子还给她。” 一样的流程。 赫连诛能有什么坏心呢?他真的只是想看看,他的生身母亲,能为自己的孩子,做到什么地步。 在弑母之前,他想最后确认一遍。 很快的,太后那边又商议好了,太后下了马,一个人再次走向城楼这边。 这回没有那么容易了。 赫连诛伸手,拿起弓箭,搭弓射箭。 箭矢就落在太后脚边,她方才走过的地方,只要她晚一步,脚掌就会被钉在地上了。 太后加快了脚步,赫连诛也加快了射箭的速度。 每一箭都落在她走过的地方,每一次都差一步。 旁人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疼。 他永远也求不到母爱,却也永远都狠不下心来诛杀母亲。 赫连诛心中却很平静,他倒不是舍不得,他只是想耍一耍,像在猎场上捉狼一样。 他撵着那匹狼走,将猎物翻来覆去地逗弄,等到玩腻了,再一击毙命。 这不是比打猎更好玩的事情吗? 很快的,太后又一次跑到了城楼下面。 赫连诛箭囊里的箭也正好射完,箭矢插在地上,每一支都入地三分,形成一条蜿蜒的路线,是太后走过来的路线。 赫连诛收起长弓,一抬手,将放在城垛上的篮子推下去了。 太后紧张得几乎喊不出声来,篮子摔到一半,就被原本就挂在篮子上的绳子牵住了。 城楼上有人牵着,那孩子安安稳稳地落了地,太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转身要走。 那种似笑似哭的表情再一次出现在赫连诛脸上。 他最后一次举起长弓,并不搭箭,只是轻轻地拨弄了一下弓弦。 铮铮一声,太后听见声音,想都来不及想,就抱着孩子,跪倒在了地上,用自己的后背护着那婴儿。 停顿了一会儿,她反应过来,没有箭射过来,她便抱着孩子,重新站起来,跑进了士兵们的盾牌防御之中。 连回头看一眼也没有。 赫连诛笑出声,往后退了半步,抬手下令。 “传朕军令,全军出击!” 他说完这话,便转身要走。 可是他一回头,就看见阮久站在他身后。 赫连诛登时就红了眼睛,不是杀红了眼,而是委屈地红了眼睛。 “软啾……” “嗯。”阮久抬起手,想要摸摸他的脑袋,但是碍于这么多人都在,还是停住了手。 赫连诛低下头,把脑袋凑到他的手底下,蹭了蹭他的手心。 他自动让阮久摸摸头,感觉好些了,才问:“你怎么又过来了?” 阮久小声道:“中午了,我让宫里的人做了点吃的送过来。” 赫连诛扭头看去,宫人们正在分发食物,城楼上的士兵们,都躲在城垛下边,捧着馅饼狼吞虎咽。 见赫连诛发现了,又怕他怪罪,忙道:“大王,咱们这就出击。” 阮久替赫连诛回答了:“吃饱再打吧。” 赫连诛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 城楼上一众士兵连忙道谢:“是,多谢王后。” 阮久握住赫连诛的右手:“你要过去吃一点吗?给你也带了。” 赫连诛用力点头:“嗯,是你亲手做的吗?” 阮久反问:“我亲手做的能吃吗?是我亲眼监督的。” 赫连诛被他逗笑,阮久走到城楼边,低头看了一眼底下。 事发突然,大巫的棺椁根本来不及拉回来,现在还停在外面。 棺椁上插满了箭,被火烧过,也被刀砍过,早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了。 阮久怔怔的,赫连诛说了一句:“马上就结束了,等结束了就拿回来,重新换一副棺材。” 他的手掌按在阮久的腰上,把他往前推了一把:“下去吧,这里危险。” 阮久走下城楼,赫连诛跟在他身后,收敛起剑拔弩张、气势汹汹的利爪与狼牙,像一只乖巧的大狗狗。 阮久走到一半,赫连诛忽然一时兴起,一只手搂住他的腰,把他从石阶上抱起来。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喊了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士兵们捧着饼,眼睁睁地看着王后被大王掳走了。 王后激烈反抗,但是很轻易地就被大王制住了。 像头狼捏着一只小兔子,捏住不放,还要寻开心似的捏一捏。 赫连诛举着受伤的右手,让阮久喂他吃饭。 阮久不想说话,默默地把东西递给格图鲁,让他吃。 格图鲁哪里敢接?假装没看见,就站到了赫连诛身后。 阮久想了想,把饼塞到赫连诛嘴里:“快吃。” 赫连诛笑了笑,端起碗,抿了一口肉汤。 他带着笑意环顾四周,抱着饼的士兵们连忙低下头去,专心啃饼。 吃过东西,赫连诛就让乌兰把阮久带回去了,战场上刀剑无眼,阮久不适合在这里待着。 仍旧是看着阮久安全离开了,赫连诛才扶着刀,走上城楼。 城门大开,全军出击。 赫连诛在城楼上统筹全局。 太后虽是第一次带兵,却也别有心计,尽是偏招险招。 赫连诛一一招架住,一次又一次地反击。 直到傍晚,叛军左翼右翼全部溃败,节节败退,已被打出十里之外。 太后与摄政王在一小队人马的掩护下,逃离战场。 赫连诛的眼睛比鹰眼还利,一眼便看见了:“那队人不正常,格图鲁,你去追。” “是。” “抓活的。” 于是格图鲁骑着马,同样带上一小队人马,趁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绕过后方。 暮色四合之时,格图鲁回来了。 士兵们俘虏着太后回来了。 回城的路上,格图鲁还没有说什么,原本追随太后的叛军,就一起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城门前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太后与摄政王,还有那个孩子,被带上了城楼。 赫连诛双手撑在城垛上,头也不回,默默地看着底下的人清扫战场。 他早就知道事实了,他的母亲并不喜欢他,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喜欢他。 今天的事情更让他明白了,他的生身母亲,狠心决绝的太后,在必要时候下了诛杀赫连诛的命令,也会在必要时候,为她的另一个孩子舍生忘死。 她不会杀掉所有挡她路的人,她只是会杀掉赫连诛。 鲜血与死尸吸引来盘旋的秃鹫,四寂无声,一时间只有秃鹫拍打翅膀的声音。 赫连诛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根本不知道太后就跪在他身后。 沉默许久,赫连诛才回过头,低低地唤了一声:“母亲。” 太后抬眼看他。 两双极其相似的、漆黑的眼眸对上目光,最后是太后率先挪开了目光。 “要杀要剐随便……” 赫连诛却不再理她,只是一把拽起摄政王:“王叔。” 他已经醒了,只是还很虚弱,趴在地上,被赫连诛拽着衣领,提起来。 太后尖叫:“不许动他!” 赫连诛从侍从手里接过长刀,太后喊得愈发大声:“不许!不许动他!” 赫连诛却把长刀塞进赫连苏尔的手里:“来,朕再给王叔一个机会,用赫连家的方式决斗。” 他松开手,赫连苏尔连刀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赫连诛抽出重刀,等着他把刀给捡起来。 赫连苏尔弯下腰,颤巍巍地把长刀捡起来,摆出进攻的姿态。 只过了一招,不必留有悬念,甚至赫连诛的刀尖都没有沾血,因为赫连苏尔站不稳,往后倒了几步,直接翻身跌下城楼了。 太后大喊着冲到城楼边,可是底下的尸首实在是太多了,她连赫连苏尔的尸体都辨认不清。 那个孩子被太后的喊声吵醒,大哭起来。 太后扑上前,拽住赫连诛的衣领,大喘着气,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你……你……” 赫连诛淡淡道:“我是按照天神阿苏陆的规矩办事的。” 太后的手如同鹰爪一般,紧紧掐住他的衣领:“你……你很得意是不是?你以为你得了鏖兀就得意了,你和你的父亲一模一样,你永远是孤家寡人,永远是一个人。” “我知道,你又想起阮久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他也不会陪你。从现在开始,从刚刚开始,他不会陪着你了。” 她嗓音沙哑,如同来自地狱的诅咒。 赫连诛听出她话里的不对,掐住她的脖子,厉声问道:“阮久怎么了?你把阮久怎么了?” 他转头,吩咐侍从:“回去看看王后在不在宫里。” 太后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她费力扭头,看向城楼下的尸山血海:“你信不信,他在这里。” 掐在她脖颈上的手倏地收紧,赫连诛手上颈上青筋暴出。 第68章 回大梁去【二更】 太后的神智陷入一片混沌, 只能感觉到掐在脖子上的手正在一分一分地收紧。 几乎要生生掐断她的脖子。 赫连诛在失控的边缘,但他用的是右手,在看见右手上缠着的手帕时,他回过神, 将太后摔在地上。 他等不及别人去确认阮久的安危, 准备自己亲自去走一趟。 但是太后一个濒死之人, 咳嗽了两声,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扑上前, 拽住他的披风。 她的嗓音愈发沙哑, 透露出一丝阴森的意味:“今天下午, 我让我留在尚京城里的人把阮久绑走了,我给他换上我的士兵的衣服,灌了哑药, 把他丢到战场上来。他应该早就被你的人砍死了,当时你在哪里?你就在城楼上。” “怎么样?你比我还惨呢。你让我亲眼看着苏尔死在我眼前,你却连阮久死在你眼前都看不见,你好惨啊。真不愧是我生的儿子,和我一样惨,比我还惨。” “纵使你算无遗策, 那又怎么样?你算到这一件事了吗?” “我还是有一件事情胜过你的。” 赫连诛脸色铁青, 紧紧地咬着后槽牙, 一直不曾回头, 挥刀便斩断披风。 太后扑了个空, 摔在地上, 又伸长手臂, 抱住他的脚, 继续刺激他:“你们赫连家……不,我们赫连家,都是这么惨的人,权欲重,心机深。” “这种人不会有善终的,也不会有人喜欢陪着这种人度过一生的,难受死了。” “阮久更不会喜欢,他会觉得你很烦,很闷,很假,你是不是总是在他面前假装,假装自己很天真,讨他高兴?他迟早会看出来的,你这个人,表面是金玉,内里却是狼心狗肺。” “你是个孤家寡人,你会害死你身边所有的人。” 赫连诛反手抽出一个士兵腰间的佩刀,回过头,狠狠地往下一扎。 这下太后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再抱住他的腿了。 赫连诛踢开她的手,径自下了城楼。 太后双手撑在地上,按在血泊之中,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她低低地笑出声,道:“我对阮久,要真有那么狠心,那才算好。” 赫连诛下了城楼,骑上马,飞快地向宫城赶去。 他来不及分辨太后的话是真是假,有几分可信,事情涉及到阮久,他根本就没办法思考。 脑袋一片混沌,赫连诛只知道要快点见到阮久,只要见到他,确认阮久没事,那就好了。 他在宫门前就遇到了先前派去查看的士兵,那士兵表情惶恐,见他来了,连忙要跪下请罪,但赫连诛就像是没有看见他一样,骑着马,径直冲进宫里。 一路到了大德宫,大德宫里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宫人们在各个宫殿之间奔走。 声音吵杂,赫连诛只听得见隐约几个字。 “没有。” “没找到。” 之后看见赫连诛回来了,宫人们都是一愣,随后连忙跪下请罪。 不用再说,赫连诛的心也顿时沉了下去。 不见了,就像太后说的一样。 他当然还是不肯信的,两三步冲进正殿里,一阵狂风似的,将外间里间都卷过一遍。 没有。 赫连诛出了正殿,又急匆匆地在左右两个偏殿看过。 也没有,米饭和馒头还待在偏殿里,竖着耳朵和尾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今天喂饭的还不来给它们喂饭吃。 赫连诛反手将偏殿的门甩上,用力过猛,那门摇晃了一下,就这样被他摔坏了。 “去找!”赫连诛抬手拍了拍脑袋,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是他能说出口的只有两个字,“去找……去找!让所有人去找!” 宫人们匆匆散去,扩大了搜索范围。 赫连诛只觉得眼前都是花的,一阵一阵的,看不清楚。 太后那句“孤家寡人”,如同鬼魅低语一般,回荡在他耳边。 他定下心神:“调兵去找,所有人都去找。” “去发悬赏令,找到王后的,赏金无数,封邑封王。” “去找,城楼上的太后,万安宫里的人,全部都扣起来,押去虎牢审讯。” “去找啊!”赫连诛一拳砸在廊柱上,才包好的右手又裂开了,鲜血将已经浸透半边的手帕全部染红。 赫连诛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变红。 他像是狼一般,呜咽了一声,随后重新抖擞精神,翻身上马,再一次出了宫。 赫连诛要亲自审问太后,所以他骑着马再次来到了城楼下。 可是等他赶到的时候,太后已经抱着那个孩子,爬上了城垛。 不管是多么炎热的白天,在鏖兀,夜幕降临之后,风就是冷得刺骨的。 太后卸了甲胄,只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怀里抱着那个孩子,头发是散的,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就像她第一次来到鏖兀时那样。 红嫁衣,披着头发。 赫连苏尔扶着她下了马车,用不太熟练的汉话问她的汉名。 这时太后听见马蹄声,回过头,一双深黑的眼睛,紧盯着赫连诛,缓缓地开了口,对他下了此生最恐怖的诅咒。 “孤家寡人!” 赫连诛只来得及喊一声:“拦住她……” 格图鲁甚至还没有帮他传令,扑上前的侍卫们连她的衣角都没有抓住,她就像一道被剑刺出的血滴喷洒,划过了阴森幽暗的夜空。 赫连苏尔问她的汉名,她说她叫做柳弗平。 赫连苏尔说:“柳树和浮萍,这可不是太好的两个东西。” 她笑着说:“是弗平,弗平就是‘不平’,愤懑不平。” 确实,她这一生,就是在“不平”之中度过的。 她命途不平,心中更不平,两者交织,最是不平。 怨不得别人,当怨她自己。 等赫连诛赶到城门外时,柳弗平已经没了气,怀里的孩子也一样。 他们就摔在赫连苏尔的尸首上。 一家三口可算是团聚了。 可是赫连诛不管这些,他只想知道柳弗平把他的王后弄到哪里去了。 他拽起已经死去的柳弗平,双目通红:“阮久呢?你把阮久还给我!你把阮久还给我!” 柳弗平已经说不了话了,赫连诛一晃她,她反倒闭上了眼睛。 赫连诛把她摔在一边,猛地站起身,看着眼前尸横遍野的场景。 在城楼上,柳弗平侧眼看着这里:“你信不信,他在这里。” 赫连诛快步跑进尸体堆里,把尸体一具一具地翻过来,查看他们的面容。 若是早些时候找到,说不定阮久还有救,可要是找到了…… 他想在这里找到阮久,又不想在这里找到阮久。 格图鲁唤了两声“大王”,赫连诛恍若未闻,只是低头找人。 格图鲁只能让人在城外点起火把,宛如一条火龙,成千上百个士兵在这里翻找,只为了找一个人。 没多久,轰隆一声,天上一道惊雷,只是抬头看天的一个瞬间,冰凉的雨滴就这样砸了下来。 唯一一个没有抬头的人是赫连诛,他只顾着低头找人。 暴雨将火把浇熄,赫连诛看不清了,才开口说话,像是野兽的怒吼:“火!” 格图鲁只能一手帮他撑着伞,一手举着火把,帮他照亮。 从城门前,走到叛军的营帐所在地,赫连诛用了一整个晚上。 日出雨停,天色微明,日光照在浑浑噩噩的赫连诛身上,他恍惚地眨了眨眼睛,才像活过来一般,脱了力,跌坐在地上。 格图鲁宽慰他:“大王,找不到才是好的。这说明你是被骗了,王后肯定没出事……” 赫连诛喘着粗气,才像个十五岁的少年一般,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崩溃大哭。 “我已经按照阿苏陆的规矩办事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报应在阮久身上?” “报应在我身上,报应在我身上啊!” 他站起身,反手抽出重刀,指刀问天:“你是瞎了吗?!阿苏陆,你是瞎了眼吗?!” 声震苍穹。 阮久醒来的时候,还有些头疼。 身下是晃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坐在一辆马车里,马车的速度还很快。他拍了拍脑袋,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马车的窗子用黑布封住了,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 阮久不敢动,只是睁着眼睛,环顾四周,试图看见一点什么东西。 很可惜他连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分不清楚,而且很快就有人发现他醒了。 有个人就坐在他身边,让他把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休息,所以他只是稍微转了一下脑袋,那个人就发现了。 “王后醒了?” “乌兰,你也被绑过来了?”阮久放轻声音,“怎么样?你没事吧?” 乌兰顿了一下,随后道:“我没事,王后怎么样?” “脑袋有点疼。” “那我帮王后按一下。” “好。” 阮久才说完这话,趁着乌兰没什么防备,一把拽住他的手,三步擒拿,掐住了他的脖子。 当然是赫连诛教他的。 阮久卡着他的脖子,不敢放松:“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兰笑了一下:“王后很聪明。” “我问你怎么回事。”阮久皱了皱鼻子,“不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好吧,正如王后所见,我是太后埋在大王身边的、最深的一条线。” 阮久气得连眼睛都睁大了,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你做过什么?” “什么也没做过。” 阮久不说话了,乌兰知道他不信,便道:“凭大王的才智,要是我做过什么,一定会被抓出来的。所以我确实什么也没替太后做过,反倒还替大王办了许多事情。” “你……” “我以为王后现在能猜到。”乌兰道,“我向王后提过两次,大王登基时,太皇太后选了格图鲁,而太后选了我。太皇太后显然是敷衍了事,而太后则是精挑细选。” 他继续道:“我还向王后说过自己的身世,我是一个叫做乌兰的部落的俘虏。我被俘虏之前,是乌兰的王子。太后选中我之后,便把我的家人看管起来了。” “而我只需要安静潜伏在大王身边,在最紧要的关头,给大王以致命一击。” 阮久反问道:“那你下毒不是更容易些?把我带出来,这算什么致命一击?” “我只有一次机会,这一次机会用完了,我就暴露了。我只能在下毒害死大王和带王后离开鏖兀之间,选一个。” 阮久不明白。 “太后觉得,把你杀了,能把大王推进地狱的深渊。” 阮久蹙眉,只觉得这种想法简直是有问题,他死了,赫连诛可能会难过痛苦,为什么会进地狱? 他问:“所以还不动手吗?” 乌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阮久一激灵:“走开啊!” “太后原本想杀死你的,但是后来改了主意,让我带王后离开。” “去哪里?” “回大梁。”乌兰道,“在没有再次收到改变主意的信息之前,这就是太后的意思。” 乌兰笑了笑:“我知道,王后一直想离开,王后想等到事情都平定了,就向大王提出离开。可是王后可能不知道,大王骨子里有多疯狂。” “太后还在的时候,或许还能牵制一二,安全将王后送走。可是现在不行了,太后死了,大王贪婪的本性,会把王后永生永世困在鏖兀的。” “太后不想让王后留在鏖兀,王后现在还小,凭着一时冲动留下来,以后会后悔的。” “不会的。”阮久分明不信,“不会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关你什么事?” “那自然关我的事。”乌兰仰头,望着马车顶,“我永远记得,刚来鏖兀的时候,王后整夜整夜地想家,整夜整夜地躲在被子里哭。” “还有在溪原的时候,那一次年节,王后听说家里人不过来了,站在门口,瞬间失了魂魄的模样。” “王后还说,要带我一起回大梁的。我真的很想跟着王后一起回去,真的。” “我想和王后一起走。” 第69章 全都是他【一更】 马车车轮碾过沙地, 阮久一手按着乌兰的手,一手卡着他的脖子,猛地回过头。 “谁在那里?” 漆黑的马车里没有一点声音, 阮久停了一会儿。 “我看见你们了。” 他话音刚落,他对面的人就吹了吹火折子, 点起了一只蜡烛。 昏黄的烛光将马车里完全照亮。 阮久目光戒备,心道果不其然。 方才他和乌兰在说话——主要是他审问乌兰的时候,漆黑的马车里还坐着两个人。 柳宣和周公公。 他和乌兰说话的时候,他们两个就那样默默地坐在马车里, 一言不发。 不知道在做什么。 阮久回头扫了一眼,乌兰方才还搭在他腕上的手,在方才蜡烛亮起的时候,就拿开了。 刚才也是乌兰在他的手腕上画了个箭头,他才反应过来, 马车里还有人。 这两个人都是太后身边的人。 刚才乌兰还说,他被太后选中的那天,家里人就被太后派人看管起来了。 要是他身在曹营心在汉,那阮久还能勉强考虑, 原谅他一回。 乌兰仍旧是淡淡的模样,看向周公公和柳宣:“你们看吧,我就说王后真的会生气的, 他真的很不喜欢别人替他做决定。” 阮久再一次接收到暗示,撤回手, 一把抄起小桌上的茶杯, 朝柳宣砸去。 柳宣躲闪不及, 被茶水泼了满身, 茶汤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他原本就十分狼狈,现在更是可怜。 “我跟你说过好几遍了,我不回去,我要回去,我会自己回去的。”阮久一扬手,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推到地上。 本来就不多的东西碎了一地,阮久还被茶壶里的热水烫了手。 他抬头,透过昏黄的烛光,看向柳宣:“我跟你说过没有?” 柳宣不答,低头避开阮久的目光。 阮久自然是说过的,只是柳宣一次又一次坚持不懈地问他,没有得到他满意的回答,就不肯罢休。 阮久搓了搓被烫红的手背,又抹了抹眼睛。 周公公要打圆场,还要上前看看他的手:“小公子别生气,现在这样确实也不是柳公子一个人安排的,是娘娘……” 这时阮久试着去推马车的门,但是很可惜,没能推动。 他回头看去:“周公公,我是不是也跟你说过,你要做有关我的事情之前,请你跟我说一声?” 他确实也是说过的。 他和赫连诛从溪原回来的时候,他就和周公公说过了。 可是周公公也没有听进去。 他讷讷道:“小公子,你别生气……” 阮久瞧着他,问道:“是不是我看起来很好说话,很好欺负?” “不是,小公子你别多想……” “那现在就送我回去。” 周公公温声哄他:“这可不行,人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到凉州边界,就有人来接应。小公子你放心,等回了梁国,就都和以前一样了。小公子刚才是不是烫着了?我看看。” 他说着就要去拉阮久的手,阮久猛地后退,一个人躲到角落里,看也不看他一眼。 周公公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劝,最后还是乌兰道:“王后气坏了,等前面到了湖石镇,我在镇子里也藏了一辆马车,到时候你们两个同王后分开坐吧。” 他说着,还拍了拍阮久的背。 阮久气得很,根本不理他。 周公公与柳宣见他如此,也只好应了。 柳宣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会多准备了一辆马车?” 乌兰道:“要是太后不改变杀害王后的主意,我就带王后去坐那辆马车。” 柳宣皱眉:“你到底是谁的人?” 乌兰玩笑似的说了一句:“臣妾是王后的人。” “你……”柳宣道,“你要是早些下毒杀了赫连诛,哪里还要准备马车?” 眼见着这两个人又要吵起来了,周公公连忙劝和。 “好了,都已经是这样了,还吵吵闹闹的不团结。”他坐到阮久身边,“小公子?给老奴看看手,烫坏了就不好了。” 阮久抱着腿,把脸埋在臂弯里,正呜呜地哭。 周公公还是温声哄他:“小公子别哭了,哭得老奴的心都碎了,马上就到了,到了凉州就联系阮老爷,让他来接你。” “我不要,我要回去。” “不行。”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周公公绝不松口,“老奴是宫里的老人了,这种事情见的多了。” 阮久推开他:“那我就不跟你说了。” 柳宣吹灭蜡烛,马车重新陷入黑暗与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久的肚子叫了一下,马车也就停下了。 周公公道:“那乌兰留下照顾小公子,我和柳公子先去另一辆马车,要是有事情,小公子就让乌兰来喊。” 阮久不理他。 他们打开马车门下去的时候,阮久倒是飞快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可惜他在黑暗里待得太久,日光忽然照进来,他看的不是很清楚,只能确定现在是白天。 柳宣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他的小动作。 阮久别开目光,柳宣没有说什么,便离开了。 乌兰下去拿点东西给阮久吃,马车里只剩下阮久一个人,他趴在马车壁上,偷听外边人说话。 他们好像有了分歧。 柳宣说两辆马车太显眼了,他们还是得兵分两路走。 周公公不肯,说太后留下的这些人,是留给他和小公子的,柳宣要走,就让柳宣一个人走。 柳宣当然不能一个人走,这里离大梁还远得很,他一个人,连路都不认得,怎么能上路? 争执了一会儿,两个人也没能得出结论,还是一同上了马车。 阮久听了个大概,知道现在跑不了,太后还留了人看着他们,他要是跑出去,没跑两步,就得被抓回来。 其实将计就计,跟着他们回大梁,然后等爹爹来接他,他再回鏖兀去找赫连诛,这样好像也可以。 就是绕了一大圈。 也不知道尚京城那边怎么样了。 可以确定的是,赫连诛应该是胜了,否则太后的人不会就这样带着他仓皇出逃,柳宣更不会也要回梁国。 应该是料理清楚了。 就是不知道赫连诛发现他失踪了没有,有没有派人来找他。 阮久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要是赫连诛在路上就追上了他,柳宣他们拿自己做人质怎么办?他只会一点三脚猫的功夫,刚才要不是乌兰让着他,他也制不住乌兰。 到时候打起来,刀剑无眼,他要是受伤了就麻烦了,太疼了。 阮久想了想,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要是赫连诛追上来了,他先往旁边地上一滚,藏好了,等他们打完了,自己再出去。 不错,很机智。 阮久正沾沾自喜时,马车门又开了。 阮久原本是趴在门上的,马车门一开,他差点就摔下去了。 乌兰一手端着食物,一手把他拉住,塞回马车里。 “王后小心。” 阮久坐回去,试探地看着他。 乌兰将蜡烛点上之后,才发现他在看自己:“王后在看什么?” 阮久还是瞧着他:“你到底是谁的人?” “这个问题,刚才柳公子不是问过我了吗?王后没听见?” “我没在开玩笑。”阮久拍了一下他的手,加重语气,“你到底向着谁?” “我当然向着王后。”乌兰手上动作不停,把食物都摆好了,“王后可以吃了。” “那我想回尚京。”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王后不是很想家吗?现在能回去了,为什么不回去?” 阮久摸了摸鼻尖,最后道:“……我不知道。” “那王后先前说,要带我回大梁,是不是也是假的、是骗我的?” “那当然不是。”阮久试图解释,“我说的带你回去,是我带你回去,不是你带我回去。” “原来王后的意思,是向大王请探亲假,然后带我回去吗?” “……不是。”阮久再次试图解释,“我是想,等赫连诛的事情都做完了,我走了,他也不会哭了,就……带你回去。” “那不是一样吗?现在大王的事情也做完了,大王也已经长大了,不会哭了。”乌兰把碗筷塞进他手里,“我是太后埋在大王身边的暗线,就算我什么都没做过,大王也绝不会放过我。王后就当是为了我,带我回大梁,不行吗?” “啊?”阮久有点没反应过来。 乌兰笑笑,敲了敲桌面:“王后快吃东西吧,别担心,大王顶多三天之后就会追上来。” 后面那句话,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一阵风就吹散了。 “啊?”阮久还是没反应过来。 “我又不傻。”乌兰点了点脑袋,“太后大势已去,我先前就不听她的话,现在更不会听。来的时候,我给大王留了信了,路线上面都有,大王很快就会追上来了。” 阮久不免担忧:“那你的家里人呢?” “我虽然主管庶务,但是调一点点兵的权力还是有的。” “嗯。”阮久放下心来,放下碗筷,抱起羊腿啃了两口。 然后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咚的一下放下羊腿,抹了抹脸,质问道:“你一开始不把我弄过来,不就没这些事情了?弄得这么麻烦,你怎么一点都不聪明?” “我以为王后真的想回去。”乌兰笑了一下,把手帕递给他,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告诉他,他的脸脏了,“我以为王后是真的不想做王后的,所以想借机带王后出来。” 阮久接过帕子,使劲擦了擦脸。 “另一边。” “噢。”阮久继续擦脸,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本来就不想,要不是怕赫连诛会哭,我早就跑掉了。” 乌兰抱着手,说了一句汉话:“瞎掰。” 十分标准,字字清脆。 阮久瞪大眼睛,万分震惊:“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乌兰捏住他的脸:“快点吃,吃完我要收拾了。明明就很不想走,还一直骗我说想走,说得我真的信了,口是心非的小混蛋。” “啊!”阮久气急,使劲甩了甩脑袋,把他的手给甩开,“你再这样,我就告发你!” 乌兰使劲捏他,把他像小泥人一样拧来拧去。 阮久也伸出手捏他,但是手不够长,被乌兰反手就按住了。 外面人听着,只当他们是在吵架,更加担心。 阮久这几天就没怎么下过马车,整天在马车里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吃。 他觉得自己的小肚子都出来了。 这天吃完早饭,乌兰把碗筷收拾好,马车继续启程。 两个人坐在马车里,烛光幽幽。 阮久抱着手,懒懒地靠在软垫上。乌兰问他:“王后不睡觉了吗?” “我又不是小猪,吃了就睡。” 说起小猪,阮久就又想起赫连诛了。 “已经是第三天了,小猪还没来。”阮久问道,“乌兰,你是不是忘记留信了?” “不应当啊,我明明把信放在寝殿的大桌上了,大王不会看不见的。” “完了,我真的要回去了。那就等我们回了大梁,再折返回来好了。” “亏王后想得出来。” “要是三天前,我还能跑一跑。但是现在……” 阮久低头捏了捏自己的小肚子,“我可能跑不动了。” “……”乌兰瞧见他的动作,有些无奈,“怪我。”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吵闹声,马车也停下了。 “是不是小猪来了?” 阮久趴到门上,然后被乌兰拽开:“我出去看看。” 没多久,乌兰就回来了。 他只说了一句极其简单的话:“柳公子走了。” 阮久点点头:“我听见了,已经离大梁不远了吗?” “是,已经到溪原了。” “这么快?” “日夜兼程,途中还换了好几次马,肯定走得快。” 柳宣一直都是这样,很会权衡利弊,审时度势。 刚离开尚京时,离大梁还很远,他不认得路,更不知道赫连诛有没有派人追上来,所以他要借用太后留下的人的庇护。 现在已经快到了,他也就不用和他们一起走了,这样反倒引人注目。 至于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封侯拜相,可能要过一阵子才能实现了。 阮久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柳宣性格如此,也很早就同他分道扬镳了。 但是出了这件事情,阮久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了,抱着枕头,一个人盯着马车顶发呆。 十六岁与十八岁的经历实在是太不同了。 十六岁之前,他在永安城里,和一群朋友们嘻嘻哈哈的,遇到过的最大的事情就是被父亲打手板。 十六岁之后的两年,他好像闯进了别人写的传奇话本里,波澜壮阔,惊心动魄。 许多生离死别,许多分道扬镳,都是在这两年。 长大可真不好啊。 马车晃晃悠悠的,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停下了。 阮久在心里盘算着,这两年来,他究竟收获了什么东西。 学了鏖兀话,还认识了一些鏖兀朋友,学会了鏖兀的算卦,还经历过几场小小的战争。 还有……还有赫连诛。 正好这几天他没事可做,就把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梳理了一遍。这样梳理下来,好像……有一个人总是围绕在他身边,哭哭笑笑,全都是他。 而从十三岁到十五岁,他也越来越像一个帝王了。 而不是像梁帝那样的点心厨子,就是一个帝王。 他总是想着,等赫连诛长大了,自己就回大梁去,可是他没想到,赫连诛长大的时候,他也在长大,他还比赫连诛大一些,他应该懂得更多。 阮久瞧着蜡烛烧短了一截,整个人也昏昏欲睡,将要睡着的时候,乌兰小声问他:“王后到底为什么想要留下?” 下一秒阮久就睡着了。 他做了个晃晃悠悠的梦。 他和赫连诛面对面坐着,然后他无比狠心地对赫连诛说,自己要走了,要回梁国去了。 赫连诛——梦里的,一听见这话,顿时红了眼眶,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哭得凄惨,梨花带雨。 阮久只能改变主意,想着过几年再走。 梦里嗖的一下过了几年,赫连诛看起来也有十七八的模样了,于是阮久又找了个时机,对他说,自己要走了。 赫连诛——还是梦里的,又一次红了眼睛,开始掉金豆豆。 阮久只好再次改变主意,转过头去哄他。 再过了几年,赫连诛二十来岁了。 同样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简直是没完没了的无限轮回。 阮久在梦里急得要死,这个赫连诛也太黏人了,走开啊,别过来! 他这样想着,但是又每次赫连诛一哭,他又忍不住去哄他,说过几年再走。 结果一直到了阮久都老了,他还是没能走成。 不争气,这也太不争气了! 阮久愤愤地掐了一下自己,然后疼得嘶了一声,就醒过来了。 他揉了揉眼睛,倦倦地靠在枕头上。 原来他们说的也没错,他好像不怎么走得了。 不过这好像不是赫连诛的问题,是他自己的问题。 不得不说,赫连诛哭起来的模样,实在是像极了他看的那些话本里的小姑娘,他还总是哭,那就更像了。 那些小姑娘一哭,书里原本武功盖世的大侠都受不住了,何况是他? 他很心软的。 阮久抬手摸了摸心口,嗯,确实很软。 而仿佛这时,乌兰说话的声音才传到他耳边:“王后到底为什么想要留下?” 阮久按在心口上的手,再往上摸了摸,就碰见一个尖尖的小东西。 他把东西从衣领里扯出来,是那条狼牙项链,他都戴得习惯了。 阮久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就是因为害怕赫连诛哭鼻子。” 但他不得不承认。 “因为我心疼他,喜欢他,他一哭我就没招了,他是我的心肝小宝贝。” 乌兰在烛光中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而阮久翘着脚,还满不在乎地晃了晃。 怎么的,我就是个小变态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正当此时,外边的马匹吁的一声停住了,马车使劲晃了一下,就停住了。 阮久被震得从位置上弹起来,磕到了脑袋,眼冒金星。 乌兰知道是出了事,帮他看看脑袋,见他没事,便道:“王后先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马上回来。” 说完这话,他就打开马车门,下去了。 阮久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想,自己还是太轻了。乌兰就坐得稳稳的,他竟然还能被弹起来。 他觉得好些了,刚准备靠到马车门边,听听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赫连诛来了,还没等他过去,马车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这回站在外面的是周公公:“小公子,马车坏了,不过凉州城就在前面,走,咱们走过去。只要到了大梁境内,鏖兀那边就不敢动手抢人了。” 阮久使劲摇头:“我不走。” 周公公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拽住他的手,把他拉下马车,抖落开披风,给他披上:“走。” 周公公在鏖兀宫中,跟着太后伺候了那么些年,见多了太后的事情,太后最后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总以为阮久也会变成另一个太后。他又是个忠仆,对太后从来都言听计从,无有不遵,这是太后临死前留下的遗命,他当然要尽力完成。 所以他如今,分明已经将鏖兀视作洪水猛兽,一心要带着阮久离开。也把这件事情,当成了一个执念,有些走火入魔了。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已经能看见马蹄扬起的烟尘了。 可是还没等他看清楚,周公公就拽着他的手,把他拉走了。 周公公简直是疯了一般带着他逃走,而阮久被他拽得生疼,跟着他的脚步,甚至来不及说一句“我不走”,就算他说了,周公公也全然听不见。 阮久偷偷地、再回头看了一眼。 他已经能看见追兵为首的那人的盔缨了,是赫连诛。 阮久刚要朝他挥挥手,表示自己在这里,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周公公拉了回来。 “走啊,小公子快走啊。” 阮久只是摇头:“我不走,我不走,我要走也要堂堂正正地走。公公,我要是就这样走了,鏖兀现在不动手,往后也要找大梁要人的。我不能走。” “大梁自会选新的人去和亲,赫连诛都这么大了,从前是因为那个批命,他才会选中小公子的。他下次再选,选的就不是小公子了,他会选其他姑娘的。” “我……”阮久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怔了一下,忽然大声道,“我都说我不走了,我喜欢他,我心疼他,我放不下他,我看上他了,这总可以了吧?” 这回轮到周公公愣住了:“小公子说什么?” “我刚刚才想明白的,为什么我只怕他哭,为什么我就想留下来。” 这时,赫连诛也带着人到了眼前,成百上千个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再也放不走了。 凉州近在咫尺,发现城外异动,城中士兵连忙戒备。 “来者何人?为何犯我大梁边界?” 赫连诛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阮久。 阮久披着土黄土黄的披风,和沙漠简直要融为一体了,沙漠上的风太大了,要是不仔细盯着,下一秒就又要不见了。 而阮久也正瞧着他。 好像和三天前见到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赫连诛还穿着那身盔甲,双眼熬得通红,嘴唇开裂,头发也没梳,乱七八糟的。 阮久心想,等会儿要梳起来肯定很麻烦。 他又想,希望赫连诛没有听见他说的那些胡话,他不是故意的,他也不是小变态。 以为周公公将王后作为人质,士兵们要举起弓箭,射杀敌人,一直静止的赫连诛却忽然回过神来,几乎从马上跌下来:“不许放箭!不许放箭!” 他想到两年前在梁国皇宫里,他向阮久掷了一支箭头,阮久就掉进湖里了。 绝不能重演,绝不能。 赫连诛从马背上摔下来,着力在左腿,他拖着受伤的右腿,独自走向阮久。 “软啾,我疼死了。” 第70章 手忙脚乱【二更】 赫连诛越靠近, 阮久就越能将他看得清楚。 赫连诛蓬头垢面的,身上的盔甲都满是血污,脸上两三道擦伤, 已经结痂了。他还背着那柄刀,右手还缠着阮久的手帕, 不过手帕已经全叫鲜血染红了,已经变黑了。 右腿还是跛的,大概是什么时候受了伤。 他简直像是个小乞丐。 赫连诛紧盯着他,一步一步、以最快的速度挪到他面前。 他一边走, 一边撒娇:“软啾,我疼死了……” 这时周公公也拉了拉阮久的衣袖,他看见这样的场景,也有些迟疑,但还是放不下要让阮久跟他一起走的愿望。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 又转回目光。 大梁与鏖兀的建筑真是太不同了,凉州与溪原就靠得这样近,一边是飞檐,一边是石顶。 截然不同, 泾渭分明。 迎面吹来的风,将阮久身上原本就系得不牢的披风吹掉,风将他的头发吹乱, 他下意识抬手要去挡住自己的眼睛,再抬起手之后, 却发现自己已经把手从周公公手里抽出来了。 他还像赫连诛那里走了两步。 已经很明显了。 但阮久还是有些犹豫, 他最后回过头一次, 然后赫连诛就被绊了一下。 几个士兵惊慌地大喊:“大王!” 赫连诛反手抽出长刀, 立在地上, 支撑住了身体。他抬头看向阮久,用可怜巴巴的小狗眼神。 “你别过去嘛。” 于是阮久朝他奔去。 赫连诛笑了一下。然后阮久站到他面前,却有些束手无策,不知道要不要扶他一下,该怎么扶他。 阮久第三次抬起手又放下的时候,赫连诛丢开重刀,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就这样靠在了他的身上。 身后士兵一拥而上,将周公公和剩下的人通通抓获。 阮久焦急回头:“别……” 赫连诛用脏兮兮的爪子把阮久的脸掰回来,让他只看着自己。 他欣喜若狂,心情极好,知道阮久的意思,吩咐了一句:“先别伤人。” 士兵们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是”,阮久才放下心来。 这时候赫连诛只是看着阮久的脸,他已经比阮久高了,看着阮久的时候,需要低头了。 想到自己刚才对周公公坦白的话,阮久有些不自在,眨了眨眼睛,问道:“你刚刚听见什么了吗?” 赫连诛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阮久登时紧张起来:“你……你听见什么了?” “我听见软啾说:‘小猪,小猪,快来救我,快来救我!’然后小猪就过来了。” “我不是说这个……” 赫连诛笑了一下,双手——前爪搭在他的肩上,继续靠在他的怀里。 “我听见软啾的心跳。” “……” 他们要先回溪原行宫修整修整,再找时间启程回京。 赫连诛好几天没休息,从尚京追到溪原,实在是累极了,却又始终不肯闭眼休息一会儿,一定要瞧着阮久才安心。 阮久见他眼底两片乌青,害怕他骑在马上都会摔下来。而且他骑马不看路——光顾着看阮久了。 可能这次的事情给他造成了太大的心理阴影,他只要一会儿看不见阮久就要开始找。 没办法,阮久只能和他共乘一骑。 阮久环着他的腰,捋了捋他头盔上已经脏污的盔缨:“小可怜。” 赫连诛回头看他:“软啾,我想在后面抱着你。” “不行,你会摔下去的。” 赫连诛弱弱地反驳:“我不会。” 阮久哄他:“好好好,但是现在我有点饿了,我们快点回去吃东西好吗?” 赫连诛敛眉,乖顺道:“嗯。” “乖。” 阮久“驾”了一声,马匹向溪原城跑去。 身后的士兵们正要将太后余党都带回去,凉州城城楼上,驻守的大梁士兵问道:“兄弟,你们在干啥呀?” 懂得汉话的鏖兀士兵回道:“我们大王过来追老婆!” 大梁士兵呆滞。 鏖兀士兵又道:“不好意思,差点越界了,没吓着你们吧?” “没有。”梁国士兵慢慢地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你们的王后不是我们梁国公子吗?” “是啦!大王过来追他!” 鏖兀士兵押送着太后余党离开,留下梁国士兵在原地惊叹。 我们梁国公子,把他们鏖兀大王捏在手心里,捏得死死的。 真是为国争光! 很快就回到了溪原行宫。 他们才离开没多久,行宫虽然简陋,但还留下了几个侍从打扫。 乌兰赶在前面回来,他们到的时候,行宫里都已经预备好了。 阮久在殿门前下了马,然后接住马上的赫连诛,赫连诛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倒像是个话本里的小姑娘。 阮久颇感欣慰,但是在赫连诛站到地上之后,就不大高兴了。 赫连诛实在是太高了。 话本子里根本没有这么高的小姑娘!小姑娘都是比大侠矮一个头的! 阮久把他的头盔摘下来:“去洗澡。” 赫连诛拉着他的衣袖:“那软啾呢?” “我也去洗。” 赫连诛自然而然地提议:“那就一起洗嘛。” “不要。”阮久拂开他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没那么大的浴桶。” 赫连诛重新拉住他,眼巴巴道:“我占很小的位置就可以了。” “不行,我不想和你一起。” “软啾。”赫连诛拽着他的手,无师自通地晃来晃去撒娇,“软啾,求你了。” 阮久差一点就被俘获了,他坚定决心:“不行。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该不会……” 趁着我不在,偷看了我藏在床底下的画册吧? 否则也没有其他理由来解释他这种行为。 阮久瞧着他,赫连诛原本不想说的,最后还是垂下了眼:“这里离梁国太近了,你别回去嘛。”他察觉到这话可能不太对,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先别回去。等过一阵子,你想回去了,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赫连诛目光真挚:“但是你一定要回来。” 原来是因为这个,阮久还以为…… 阮久脸色微红,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分明是他自己在想不合时宜的事情,他反倒去敲赫连诛的脑袋。 赫连诛也不喊疼,又像大狗狗似的,凑过去了。 阮久觉着对不住他,想了想,又捧住他的脸,啾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不走。” 阮久难得这样亲他,赫连诛觉得,自己正在浑身冒热气,就算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但他好像还是特别精神。 阮久一扭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被吓了一跳,紧张地缩回了手。 赫连诛转头看去。 米饭和馒头,就并排站在房门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阮久有些结巴,像是做了坏事,被自家小崽子抓住了:“它……它们怎么也过来了?” “是它们闻着气味追过来的,但是跑到溪原,实在是累坏了,我就把它们留在这里了。”赫连诛靠过去,“软啾,你能再亲我一下吗?” “不行。”阮久手忙脚乱地推开他。 “可是它们两个已经比我们做的还多了。” “什么?”阮久蹙眉,扭头看他,“你懂得了?你是什么时候……” 赫连诛拉着他要走:“进去洗漱。” 阮久试图追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明白这些事情的?” 就是那个时候,该懂的时候,自然就懂了。 赫连诛背对着屏风,靠在浴桶里,听见门开的声音,还有阮久窸窸窣窣擦头发的声音,他好像还把水弄进耳朵里了,正歪着脑袋,拍拍耳朵。 阮久的声音在赫连诛耳边被无限放大,然后又被无限缩小,像一根羽毛,在他的心上拂来拂去,弄得他心神不宁。 赫连诛精神极了,然后阮久喊了他一声“小猪”,把他的魂给唤回来。 赫连诛也正是在这个时候。 可他没有答应阮久,阮久有些奇怪:“小猪?你睡着了?” 直到阮久的声音到了耳边,他才回过神,哗的一下从浴桶里站起来:“醒了!你别进来!” “噢。”他的语气这样凶,阮久也没有进去,在屏风前就停下了,“那你快点,伤口不方便多泡水。” “……嗯。”赫连诛低头去看水面,看见水面上漂浮的白沫,心想这要是让阮久看到了,那就完了。 阮久还一直以为他是个小孩子。 他飞快地擦干水,披上衣裳,然后重新把水舀进水桶里,提着“罪证”跑出去。 阮久还没看清,他就已经出去了。 简直像是少林寺的弟子提着木桶,走梅花桩练功一样。 赫连诛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躺,才把所有“罪证”全部销毁。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走回阮久身边,阮久的长发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印在他后背的、雪白的中衣上。 就这一眼。 赫连诛拿起巾子,试图走到他的身后,帮他擦擦头发。 这样阮久看不见他,而他能够看见阮久。这样最好。 但是阮久没等他走到自己身后,就把他手里的巾子拿过来了。 “手伸出来。” 赫连诛伸出双手,阮久拿起手边的药粉:“给你上药。” 阮久惊愕于他手上伤口的严重,抬头看他:“这几天他们没给你换药吗?” “我没空。”赫连诛也看着他,“找不到你,我不想上药。” 阮久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原本是要拍一下他的手掌的。想了想,却只是吹了一下他手上的伤口。 “这几天我给你换药,你记得提醒我。” 赫连诛用力点头:“嗯。” 等包好手,他就提醒阮久了:“软啾,还有腿。” 他撩起裤管,把被箭射中的伤口露给阮久看。 阮久就说,他怎么走路有些跛脚。 他低头给赫连诛上药,赫连诛又提醒他:“软啾,要先吹吹。” “我让你提醒我给你换药,不是让你提醒我什么吹吹。” 阮久抬起头,看着他说出这话,赫连诛却一反常态地往后挪了挪,顺手拿起阮久靠在身后的软枕,挡在腰腹上。 太难堪了,为什么只是看见阮久就这样? 他是天底下最没有自制力的小猪,呜呜。 第71章 才一次诶【一更】 赫连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之前都不会这样的, 只是看见阮久而已。 这时阮久正低着头,帮他把伤口擦干净,然后撒点药粉。 阮久处理伤口的动作变得熟练许多, 赫连诛瞧着他的侧脸,再不觉得疼, 只是痒,伤口上长出新肉的痒意。 阮久的指尖拂过,酥酥麻麻的。 赫连诛的感觉不是太好, 他咳嗽了一下,再往后挪了挪。 阮久帮他把腿上的伤口包扎好, 下意识往后一倒,没想到自己身后的软枕已经被赫连诛拿走了,哐的一下就撞在了墙上。 赫连诛连忙放下枕头,凑过去看他:“软啾!” 阮久揉着脑袋, 眼里冒出泪花, 使劲打了他一下:“你干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 让我看一下。” 赫连诛说着就按住他的脑袋, 拨开他的头发, 认真看了看, 还搓了一下。 “没起包,很疼吗?” 阮久低着头,没有说话, 忽然跳起来, 使劲打他:“你那边又不是没有枕头,拿我的干什么?” 赫连诛举双手投降:“我错了, 软啾, 别打, 我是有原因的……” 正当此时,乌兰推门进来:“大王、王后都好几天没休息了,先吃点东西……” 他默默退出去:“看来大王和王后都还不饿,想吃东西的时候再叫我。” 他关上门的时候,阮久正把赫连诛按倒在榻上怒捶。 阮久跨坐在他的腰上,长长的乌发垂下来,扫过他的鼻尖。 香香的,赫连诛呼吸一滞,然后使劲深呼吸,还往下滑了滑,尽量让自己没碰到他。 忍住,忍住,要是被阮久发现了,会把阮久吓到的,阮久会更生气的。 赫连诛强自忍耐,躺平任打,想着阮久快点下去。 再等了一会儿,阮久觉得消气了,朝他狠狠地“哼”了一声,撑着手要起来,才往后靠了靠,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抵住了他。 赫连诛反应迅速,架起腿,假装抵住阮久的是这东西,然后双手架着阮久的胳膊,就把他抱开了。 阮久还在思索,忽然就发现自己腾空了。 于是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到其他地方去了:“你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赫连诛重新拿起枕头,把自己掩饰好,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锻炼。” “真的吗?”阮久眼中闪着期待的光,“那等回了尚京,我能跟你一起锻炼吗?” “嗯。” 赫连诛伸长手,拿起挂在榻前的衣裳,披在身上,然后把阮久给提起来:“先吃饭。” 阮久抬头看他,眨了眨眼睛:“噢。” 真高啊,要是我的十五岁也有这么高就好了,绝对是傲视群雄。 吃了点东西,乌兰就催着他们回房间去睡一会儿。 阮久揉着肚子:“我已经睡得够……” 乌兰道:“王后自然是睡够了,这几天不是吃就是睡。但是听格图鲁说,大王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呢。” 阮久看了一眼赫连诛,摸摸他的头发:“你乖乖的,等一下去睡觉。” 赫连诛点点头:“软啾陪我一起睡。” 阮久笑了笑,帮他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好啊,我的心肝小宝贝。” 赫连诛原本就不白的脸红得厉害,拿着碗,半晌没有动。 良久,他试探道:“软啾,你是不是要走了?” 阮久呆滞:“啊?” “等我睡着的时候,你就要走了,是不是?” “我……” “否则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还叫我心……” 心肝小宝贝。赫连诛说不出那个词,漆黑的眼睛就这样望着他。 “我哪有?”阮久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不就是因为刚才打了他,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再加上……在外边的时候,阮久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一点喜欢他,才这样对他好的。 结果赫连诛根本不领情,还当他是要走了。 他都说了“我不走”三个字了,赫连诛还这样想。 笨死了! 阮久的脸沉了下来,抓起自己盘子里的馕饼,掰了一块,塞进他嘴里。 “吃你的吧。” 赫连诛也不动,只是那样看着他。 直到阮久再次做出保证:“我不走。” 赫连诛眨了眨眼睛,眼里似有水光,阮久最受不了这个,只能道:“等会儿我和你一起睡……” 赫连诛还是不肯,阮久最后道:“允许你抱着我睡,这总行了吧?” 赫连诛这才笑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弯成加尔湖的月亮。 阮久再掰了一块饼,塞进自己嘴里,余光见赫连诛还是不动,扭头看向他:“还不吃?没吃饱不准上床。” 赫连诛嚼了两口,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阮久磨了磨后槽牙。 小狗就是小狗,喊他“心肝宝贝”他不应,对他凶一点,他反倒乖乖的了。 真是奇怪的小狗。 从尚京到溪原,没找到阮久之前,赫连诛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他出事。 现在终于找到了,他才放下心来,也不觉得身上怎么难受,只是抱着阮久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才觉得有些困。 他总觉得这次把阮久找回来之后,阮久变小只了。 他自己越长越高大,阮久却越长越小只。 原本要两只手才能抱住的,现在只需要一只手了。 赫连诛捏了捏阮久腰上的软肉,心里忍不住再强调了一遍,真的好小只。 明明他认识阮久的时候,阮久还比他高一个头的。 就像是把一只刚出生的小老虎,和一只橘色的小猫放在一起养,原本小猫是比老虎更高一个头的,过了几年,小猫还是那么大,老虎已经长得很大很大了。 赫连诛从身后抱住他,用脸蹭开他的衣领,贴在他的后颈上。 阮久蹬了他一脚:“别乱动。” 赫连诛假装没听见,又蹭了两下。 阮久又要说话,赫连诛却把他抱得更紧:“快睡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准备入睡了。 好像是阮久在吵他。 阮久扭头看了他一眼,也就随他去了,摸摸他的脑袋。赫连诛没忍住,翘起唇角,往他的手那边靠了靠。 阮久闭起眼睛,也准备睡觉。 他睡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又睁开眼睛,小声喊了一声:“小猪?” 赫连诛的睫毛颤了颤,大约是已经睡着了。 阮久瞧着他,抿着唇角思索了一会儿,还是从床上爬起来,把赫连诛翻了个身。 赫连诛半睡半醒的,知道是阮久,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随他摆弄。 阮久让赫连诛趴在榻上,仿佛对着他的背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又拽住他的衣摆,把他翻回来了,扯开他的中衣系带。 赫连诛瞬间就僵住了。 软啾也太大胆了,趁他睡着,扒他衣服。 他倒也不肯醒来,保持姿势躺在床上,面上波澜不惊,耳朵尖尖倒是红的。 他绝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想看看阮久到底想对他做什么。 阮久扒了他的衣裳,好像是有点开心地拍拍他腰腹上的肌肉,然后把他抱起来,帮他把中衣脱掉。 赫连诛被阮久抱在怀里,脑袋靠在他的肩上。趁着阮久看不见,赫连诛睁开眼睛,眨巴眨巴。 而阮久一手抱着他,一手摸摸他的后背,带起一片火原。 阮久好像是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把赫连诛脱下来的中衣拿过来,准备给他套上。 赫连诛意犹未尽,出声提醒:“软啾,不再摸一会儿吗?”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撒开手,把他丢到床上,自己“嗷”地嚎了一嗓子,跌坐在床铺上。 “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摸我的时候。” “放屁。”阮久这时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赫连诛的中衣,一扬手就丢回去,“把衣裳穿好。” 赫连诛接住衣服,委委屈屈:“软啾好霸道,让我穿我就得……” “闭嘴。”阮久使劲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你背后还有伤,刚才上药的时候又忘记了,不知道你好了没有,就想着帮你看一下。” “噢。”赫连诛道,“那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已经好了,都长新肉了。” 就是他背后又多了两道疤。 “没好。”赫连诛却否认,“要软啾摸摸。” “不要,睡觉。”阮久把他按回去。 天地良心,阮久是真的只想看看他的伤的,以为他睡着了,不想把他喊醒,脑子一热,就直接上去扒衣裳了。 他想着自己可以轻一点,不把赫连诛吵醒的。 结果赫连诛忽然就醒了,他又解释不清楚。 弄得他像一只小色啾。 阮久背对着他,抱着手躺着,心里闷闷的,就连赫连诛抓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身上放,他都没有发现。 赫连诛把着他的手,让他摸摸自己。 等阮久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手伸进赫连诛的衣摆里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爪子,恨不能拿刀把它给剁掉。 太没出息了!小色啾的小色爪! 阮久拍拍自己的脸,清醒一点,赫连诛虽然长得高大,但是他年纪比你还小啊。 软啾,清醒一点! 他定下心神,用另一只没对赫连诛做出“摸摸”动作的手,拍拍赫连诛的心口:“快睡吧,他们说你好久都没睡觉了。” 赫连诛眨巴眨巴纯真的眼睛:“软啾,我睡不着。” “那……” “软啾摸摸。” “好好好,摸摸。”阮久摸摸他的脑袋,“睡吧。” “嗯。” 折腾了好一会儿,两个人再次躺下,闭上眼睛。 阮久本来不困,只是陪着赫连诛,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他醒来的时候,还是傍晚,房里没有点灯,昏黄的夕阳余晖透过窗子照进来,却在床榻前,被垂落下来的帐子拦住。照在床榻上的,只有一星半点儿昏昏的气息。 昏昏的气息催人昏昏欲睡。 阮久睡眼朦胧地看了一眼赫连诛。 赫连诛睡得正香,抱他又抱得紧,他要是起床,肯定会吵醒赫连诛。 外面没有一点声音,大约是乌兰吩咐过了,让侍从们不要过来。 太过安静,就会让人觉得,这个世上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反正也没别的事情,阮久吸了吸鼻子,闻着大漠中独有的阳光香气,想了想,还是闭上眼睛,脑袋往枕头上一砸,准备再睡一会儿。 说来也奇怪,他闭上眼睛之后,睡意却渐渐散了,意识慢慢清醒过来。 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绣着草虫蚱蜢的帐子,打了个哈欠。 他扭过头,看了一眼赫连诛。 这回赫连诛是真的睡着了,整个人就像一只朝阮久坦开肚皮的小狗,等阮久来摸摸。 或许只要是阮久摸摸他,他在梦里也会有感觉。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阮久心里探出头来,阮久笑了一下,摸摸赫连诛的脑袋。 赫连诛果真有感觉,蹭了蹭他的手掌,还翻了个身,怕阮久跑似的,把他半边身子压在身下。 实在是得寸进尺,阮久要把他给推开,却忽然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轻轻揭开被子,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迷惑地抬起头。 赫连诛…… 阮久把他往外面推了推,想要离他远一点,但赫连诛不肯,才被推开,又靠过去了。 阮久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的感觉竟然这样敏感。 现在又不是早晨,而且赫连诛不是好几个晚上没睡了吗?他的精力着实有一点好。 阮久试着再把他推开一些,可是赫连诛又回来了。 就像是阮久对他有独一无二的吸引力一样。 阮久弱弱地举起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想把赫连诛推醒,但是看他睡得熟,又不怎么忍心。 正僵持的时候,赫连诛竟然抱着他蹭了蹭。 先前赫连诛蹭他,是像小狗一样,用脑袋蹭蹭的,这回不太一样…… 阮久再低头看了一眼,终于没忍住,拽住赫连诛的衣领,使劲摇了摇他。 赫连诛半梦半醒之间,只是追寻着本能,继续动作。 阮久张了张口,无声的惊恐,拽住他的耳朵,想要在他耳边大喊,又怕吓着他,最后只是贴在他耳边,小声喊道:“小猪,小猪……” 赫连诛睁开眼睛,又闭上了,翻了个身,把他按住。 阮久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使劲拍拍他:“赫连诛!” 在阮久要踢他之前,赫连诛才完全清醒过来。 “软啾,怎么了?” 这时阮久正曲着腿,脚对着他,正要把他踹开。 阮久轻轻地踢了他一下:“下去,你做梦发疯。” 赫连诛揉了揉脑袋,好像有点头疼,然后发觉自己不太对劲,梗了一下:“软啾,我……” 他一直觉得,这种事情不该让阮久知道,会吓到他的。 所以他往后退了退,扯过被子,把自己裹住。 阮久蹙眉:“你干嘛这样?差点吃亏的明明是我啊。” “我知道了。”赫连诛眨了眨小狗眼睛,“软啾,你……你先出去嘛,我很快的,你在外面等一会儿再进来。” 阮久不语,目光沉沉地瞧着他。 赫连诛试探道:“那要不我出去?” 阮久却忽然扬起笑脸,拍拍他的手臂:“不错嘛,你也长大了噢。” 分明小时候还能正大光明、坦坦荡荡地向别人请教,怎么和软啾生小孩的赫连诛,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反倒有些脸红。 他推了阮久一把:“你先出去嘛。” “知道了。” 阮久下了榻,出去之后,才松了口气。 阮久是喜欢他,但是方才那样的场景,也太难堪了些。 他为了照顾赫连诛的情绪,还得笑着和他说话,真是的。阮久挠了挠头。 他才走出门,守在外面的侍从就迎上来了 “王后醒了,有什么吩咐?可是要用晚饭,还是先洗漱吧,连衣裳都没穿,小心着凉。” 阮久被他们吓了一跳。 而他们正说着话,端热水的端热水,拿衣裳的拿衣裳,就要把阮久给送回房里。 阮久想到赫连诛还在里边,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拦住他们。 “等一下……”阮久的脑子转得飞快,“我只是出来梦游,马上就回去了。还没睡醒。” 侍从们还不太听得懂他的话,愣在原地,阮久推开门进去,然后把门关上。 “别进来,不用在外面等着了。” 下一刻,阮久又从里边把房门打开,从侍从手里接过热水,然后把门关上。 侍从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不明白王后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眼神之后,他们又全部反应过来,草原人民的默契。 阮久端着热水进去的时候,把赫连诛吓了一跳。 他有些无奈:“软啾,我没这么快。” 阮久别过头:“我知道,但是我出不去了。” 他背对着赫连诛,在房里另一张小榻上坐下,想了想,还捂住耳朵了。 “我就待在这里。” “好。”赫连诛默默地把遮挡视线的帐子给挂起来了。 阮久只把背影留给他。他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身形清瘦,用赫连诛的话来说,就是小只。两只捂着耳朵的手放在脑后,赫连诛的眼睛一直都很好,阮久乌黑的长发与粉白的指尖,对比也更加明显。 他一只脚脱了鞋,放在床榻上,另一只脚却悬在外面,鞋子挂在脚尖上,一晃一晃的。 阮久忽然想到什么,又说了一句:“别弄脏床,你等会儿还要睡。” 赫连诛盯着他的背影,低沉沉地应了一声:“好。” 倘若目光也能够化为实质,那现在阮久应该已经被抱了满怀。 赫连诛的目光顺着阮久肩腰背往下滑,最后落在他的脚上。 阮久晃累了脚,已经慢慢地停下来了。忽然他的脚尖没能再挂住鞋子,啪嗒一声,那只鞋就那样掉在了地上。 阮久垂着脚,用脚尖点了点地,似乎是想要把那只鞋重新穿上。但他试了两三次都没能找到鞋子,反倒是脚尖在地上点了一下又一下。 赫连诛忽然想起方才阮久还在床上时,朝他踢的那一下。 轻轻软软的。 赫连诛不齿于自己这种过分的想法,却又不舍得挪开目光。 他头一回对权势之外的东西,有着这样浓厚的,甚至胜过权势千倍百倍。 阮久等到都快睡着了,赫连诛才走过来,用他端进来的热水——已经变凉的热水,洗了洗手。 阮久揉了揉眼睛,问道:“你没把被子弄脏吧?要是要洗,我可不帮你……” 赫连诛笑着道,语气里透着一股餍足:“我又不像软啾。” 阮久睁大杏眼:“什么?我上次是因为……” 他顿了顿,懒得跟赫连诛解释,然后看见水面上漂着的手帕,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你怎么能用我的手帕呢?” 阮久要伸手去拿,最后还是把手缩回来了。 赫连诛一脸纯真:“对不起,软啾,只是刚好看见了。” “我已经没有手帕了,这一条我明明放在枕头底下,藏得好好的,你怎么找到的?” 赫连诛摇头:“我不知道。” 当然是他仔仔细细地找,找到的。当时他有些昏头了,他当然不敢跟阮久说实话,怕阮久生气。 可是阮久已经生气了。 阮久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一条手帕葬送在赫连诛的手里,气得要打人。 “你怎么总是拿我的手帕?你自己没有吗?气死了。” 阮久把他推开,蹭蹭地走到另一边的床榻上,嫌弃地把赫连诛的被子枕头推开,一个人跳上去睡了。 赫连诛把他的手帕洗干净,挂起来,再把水倒了,才重新在阮久身边躺下。 他伸手要抱住阮久,阮久扭了一下,就把他的手推开了。 赫连诛强硬地抱住他:“软啾,再睡一会儿。” 阮久拉过被子,把脑袋蒙起来:“一股味道,难闻死了。” 赫连诛仿佛是笑了一下,然后隔着被子同他说了句话,阮久没有听清楚。 其实赫连诛是在问他:“你会讨厌吗?” 阮久讨厌死了。 赫连诛抱着阮久,连晚饭也没吃,要把这几天缺了的觉都补回来。 一直到了半夜,阮久醒来,忽然发现赫连诛身上有点烫。 他摸摸赫连诛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才确定赫连诛是发烧了。 阮久心道奇怪,怎么他们两个人,每次遇到这种事情,就要发一次热? 他要出去喊人,但是赫连诛抓着他的手不放,他只能在房里喊人。 乌兰和格图鲁都进来了,阮久一边扒拉开死死抱住他的赫连诛,一边让他们去找大夫。 格图鲁倒是不觉得奇怪,这几天大王不是淋雨,就是在路上奔波,就没有歇过一次。现在找到了王后,整个人放松下来了,当然要生病了。 但是阮久看着躺在床上,面色潮红的赫连诛,怜惜地帮他掖了掖被子,心叹道—— 你也太虚了吧,才一次诶! 第72章 肆无忌惮【二更】 虚弱的赫连诛虚弱地躺在床上。 得亏阮久发现得早, 格图鲁很快就请了大夫来。 他们现在在溪原城里,阮久离开溪原的时候,给刘老先生家痴痴傻傻的刘长命留了个大夫, 正好这时候也不用去找别的大夫了。 只是把大夫请来的时候,赫连诛还是抓着阮久的手不肯放, 没法让大夫给他把脉。 阮久坐在床上,不好意思地朝大夫笑了笑:“稍等。” 大夫也朝他了然地笑了笑。阮久使劲拽着赫连诛的手,把自己的手从赫连诛手里抽出来。 阮久把他的手腕递到大夫面前:“您请。” 下一刻, 赫连诛又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阮久愣住:“啊……”他再重复刚才的动作,对大夫点了点头:“您再稍等一下。” 他使劲把赫连诛的右手拉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到另一边,拉住他的右手:“这里这里。” 大夫朝他笑了一下,然后开始诊脉。 阮久趴在床上, 一只手被赫连诛握着, 另一只手拨了拨他额前的头发。 他的脸有点烫,可能是烧得厉害了。 阮久戳戳他的脸,大夫提醒他:“小公子不要乱动。” 阮久连忙收回手:“哦。” 他就撑着头,瞧着赫连诛。 没多久,大夫就收回手了。 “没什么大事, 就是劳累过度,有点亏了。” 阮久点头,原来真的是亏了。他笑了一下:“那就给他补补吧。” “好,我下去开方子, 小公子也早些睡吧。夜里可能会烧得更厉害些,不是很要紧, 用冷水给他敷一敷就好了。” “我知道了。”阮久点点头。 格图鲁把大夫送出去, 乌兰和阮久待在房里, 两个人低头看看赫连诛。 阮久问:“所以要给他敷冷水吗?” 乌兰起身:“我去打水。” “诶。”阮久忽然唤了一声,“乌兰。” “怎么了?”乌兰回过头,“王后有什么吩咐?” 阮久放轻声音,指了指躺在床上的赫连诛:“他好像没看见那封信,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乌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嗯,大王不知道路线,是靠着一路追查,追过来的。” “那还要告诉他吗?要不然……”阮久做了个“封口”的动作,“这件事情就我们两个知道,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乌兰笑了笑,右手按在胸前,朝他行了个礼:“那就多谢王后了。” 阮久也笑着朝他挥挥手:“你去打水吧。” 赫连诛躺在床上,隐约听见阮久在说话,而且是在密谋什么事情,但是他听不清楚,要挣扎着醒来,也没办法睁开眼睛。 他只能看着阮久在他面前密谋。 乌兰很快就端来凉水,拧干帕子,递到阮久手上。阮久给赫连诛盖上。 过了一会儿,乌兰也有些困倦了,垂着眼睛,靠着床柱就要睡着的模样。 阮久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你先回去睡吧。” 乌兰也不推辞,奔波四五日,他确实是累了:“好,那我让格图鲁过来。” “好。” 他端起水盆出去,没多久,重新端着水盆进来的人,就变成了格图鲁。 格图鲁把水盆放下,重新洗了一遍帕子,然后递给阮久。 阮久再一次把帕子给赫连诛敷上,撑着头,看着赫连诛,没由来地想笑。 格图鲁觉着奇怪,问道:“王后在笑什么?” “没有。”阮久拍了拍脸颊,笑归笑,他不会把赫连诛的小秘密讲给别人听的。 格图鲁道:“王后倒是高兴了,我们大王这一路追来,可苦着呢。” “啊?”阮久疑惑抬头,“什么?” 实在不怪他不知道。赫连诛刚来的时候,那样狼狈,他确实被赫连诛吓了一跳,但是赫连诛看起来就像没事一样,也不跟他抱怨,撒娇两句就过去了。 他不说,阮久帮他上完药,便以为他没事了。 现在格图鲁这样说,他才起了疑心。 赫连诛既然没看到那封信,鏖兀这样大,他到底是怎么找过来的? 阮久正经了神色,凑近格图鲁:“怎么回事?他是怎么过来的?” 格图鲁压低声音,怕吵醒赫连诛:“来的时候,大王不让我们跟王后说呢。” 阮久垂了垂眼睛,反倒退回去了:“那就别说了,听赫连诛的话。” 格图鲁惊讶:“诶?别啊,王后。” 阮久挑了挑眉:“你不就是想说给我听嘛,一会儿说,一会儿不说的,我现在不想听了。” “王后别生气嘛。那要是大王问起来?” “就是你非要讲给我听的。”阮久很快朝他笑了一下,“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说出去的。” 床上的赫连诛皱了皱眉,阮久又在和别人密谋了,但他还是听不清楚。 “那就好。”格图鲁这才肯开口,“那天晚上,大王派我去追捕太后,我把太后押到城楼上,太后挑衅大王,说了好长一段话,那个叫什么‘孤寡孤寡’……” “孤家寡人。”阮久忍不住纠正他,“应该是这个词。” “没错,就是这个。”格图鲁点头,“太后说王后以后也不会陪着大王了,大王才知道,王后被掳走了。” 阮久莫名有些期待,眨了眨眼睛:“然后呢?” “太后骗了大王,她说她把王后推上战场,王后已经死在战场上了。当时城门前都是尸首,大王原本是不信的,回宫去看了一眼,发现王后是真的不见了,跑去见太后,太后已经死了。” “大王没办法,想到太后说过的话,最后还是去翻尸体了。” 阮久原本鲜活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他垂了垂眼睛,低头去看赫连诛。 赫连诛还在睡觉,脸色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红了。阮久把他额头上的帕子揭下来,递给格图鲁:“换一下。” “好。” 换好了帕子,格图鲁才继续道:“结果没多久就下暴雨了,大王又不肯走,怕王后真的在里面,要是耽误了,王后就真的出事了。” 阮久张了张口,顿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他就一直这样找?” “是,我本来是给大王撑着伞的,后来雨实在是太大了,火把都被浇灭了,大王就叫我顾着火把,别管他。” 阮久忽然抬手捏捏眉心,又笑了一下:“傻死了。” “一直到白天,大王把战场上所有的尸首都翻遍了,确定王后不在里面,还来不及松口气,就派人在鏖兀境内设关卡找人了。” “实在也是大王运气不好,下了一场暴雨,米饭和馒头都找不到王后。大王也沿着尚京城出去的官道找,沿途查看过往车辆百姓的登记造册,盘问关卡。” “最后大王发现,王后坐的那辆马车跑得太快了,就一路追到了这里。” “真是好险,只差一点,王后就要到梁国境内了。太后以为,只要王后到了梁国境内,大王就不敢动手了……” 阮久摸摸鼻尖:“他可以再向陛下要人的,陛下不会不把我交出去的。” “哪里要这么麻烦?当时大王找王后,找得都快要疯了,要是王后真进了梁国,只怕免不了一场……” 格图鲁瞧了一眼阮久的脸色,连忙住了口。 他不敢再说,却又忍不住最后说了一句:“王后不要走,好不好?王后要是走了,大王可就真成了太后说的那个……孤家寡人了。” 可是阮久一点都看不出来,赫连诛有一点疯魔的征兆。 阮久看看赫连诛,今天遇到的时候,赫连诛明明就很乖,还会对他撒娇。 哪里疯了?肯定是格图鲁胡说! 再过了一会儿,阮久见格图鲁也犯困了,就让他也回去睡了。 床边只留了个小蜡烛,烛光幽微,赫连诛还皱着眉睡着。 阮久伸长手,重新洗了一遍帕子,给他盖上。 阮久倒在赫连诛的枕头上,离得很近,阮久连赫连诛的脸上的小绒毛都看得清楚。 原来在他不曾留意的时候,赫连诛已经长得很大了。 阮久想,自己还把他当做小狗,这是不对的,他已经是大狗了。 只是赫连诛还总是在他面前亲亲蹭蹭,就像小时候没长大一样。 阮久又想,他把赫连诛当做话本里的小姑娘,这也不太对,赫连诛分明不像那些小姑娘,他也不是大姑娘——除了爱哭这一点。他不知道赫连诛在别人面前是怎么样的,赫连诛在他面前却是很爱哭,眨眨眼睛,就有水光。 而他自己好像也不是大侠。 阮久想遍自己看过的所有话本,都找不到一本,适合他和赫连诛的。 阮久撑着手坐起来,重新给赫连诛换了手帕,然后又在他面前躺下。 他最后想,他把赫连诛看做是自己的心肝小宝贝,也不对。赫连诛不小了。赫连诛不能做他的心肝小宝贝,那还是他做赫连诛的心肝小宝贝好了。 阮久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翌日清晨,赫连诛醒来时,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自己耳边传来匀长的呼吸声。 赫连诛身形一僵,没敢睁开眼睛,又感觉到自己还牵着阮久的手。牵了一晚上,都闷出汗来了。 他稍微动了动手指,还是十指相扣的那种,对于他们来说,是没有尝试过的牵手姿势,而且也太过腻歪了。 赫连诛觉得,自己失去意识的这一个晚上,他肯定做了不得了的事情。 他缓了缓神,才敢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先看见头顶的帐子,然后扭头看了看四周,还很安静,时候应该还很早。 赫连诛转过头,就看见阮久和他靠在一个枕头上,靠得很近,呼吸相递,他连阮久的睫毛有多少根都数得清楚。 阮久还没醒,赫连诛就干看着他的脸,在心里默数他的睫毛。 默数到七十二的时候,阮久的睫毛颤了颤,打断了他的计算。 阮久睁开眼睛,与他对上目光。 刚刚醒来,阮久的声音还有些困倦:“你醒了?” “嗯。” 嗓子因为发热有些沙哑,赫连诛才应了一声,原本贴在他额头上的手帕就掉了下来,落在两人之间,遮挡住了两个人大半的视线。 也正是因此,赫连诛才敢肆无忌惮地放任自己的目光。 他却假装自己是在看那条手帕:“为什么不是你的手帕?” 阮久眨了眨眼,声色懒懒:“最后一条被你昨天下午用掉了。” 赫连诛的心里忽然有了答案。 昨天下午,他把阮久的手帕用去做那种事情,阮久很生气,他问阮久:“会讨厌吗?” 对于这个问题,赫连诛忽然有了答案。 答案是不会,阮久不讨厌。 第73章 小猪好凉 赫连诛的病来得迅疾, 去得也快,他只在床上躺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能下地了。 他与阮久去溪原城外拜访刘老先生。 刘老先生听说了尚京城内发生的事情, 对着赫连诛赞许点头,心想果真是我教出来的帝王之才, 千百年一遇的那种,嘴上却还是很矜持:“不错。” 然后他看向阮久:“临走的时候,让你做的功课做完了没有?现在会说鏖兀话了吗?” 于是阮久当场表演了一段庄仙教他的鏖兀顺口溜。 刘老先生定在原地:“这话听着怎么这么熟悉?”他回过神:“不要转移话题, 功课呢?” 阮久抬眼看看他:“功课……掉进火里了。” 刘老先生再一次愣在原地:“什么?” “掉进火里了。”阮久笑了笑,“全部烧干净了,烧我功课的那个人——他现在是我的另一个老师,他让我转告您,这些功课真是没劲透了。” 电光石火之间, 刘老先生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他把那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庄、仙。” 阮久点点头:“嗯, 这正是尊师的名号。” 刘老先生半晌才回过神:“所以你就没做功课了?” 阮久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是呀。” 刘老先生怒极拍墙:“他抢我徒弟,他臭不要脸。” 阮久道:“老师,反正你一直都不喜欢我,还记恨我剃掉了你的胡子,要不你就……” “不。”刘老先生果断拒绝, “是我先收你做学生的,要排辈分,也是我在庄仙前边。他肯定看出你至真至纯的本性了,跟我抢人。” 他搂住阮久的肩, 把阮久吓得一激灵。 “大王已经算是出师了,老师后半辈子就专心培养你了, 你好好学, 现在开始学, 老师还能把你教成个宰相尚书什么的。怎么样?你想做宰相,还是尚书?” 阮久欲哭无泪,缩了缩脖子:“不,我不想……” “久啊。”刘老先生摸摸他的脑袋,“这可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我和庄仙同时教一个人……” 阮久忙道:“小猪也是。” 赫连诛适时道:“小猪不是。” 刘老先生按住阮久:“你别担心,你只说,你主要跟着谁学?跟庄仙学,他的那些邪门歪道,容易走火入魔,我这是名门正派,你要学哪个?还是两派兼修?” 阮久使劲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行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尚京?” 阮久不愿接受事实:“您也要一起去吗?” “那是自然。”刘老先生看了一眼赫连诛,“大王这时候来见,不就是来请我过去的吗?” 阮久颤巍巍地捂住赫连诛的手,代替他摇摇头:“不是,只是过来探望一下。” 赫连诛点头。 这回轮到刘老先生不愿接受现实了。 “不需要我为鏖兀出谋划策吗?” 赫连诛淡笑颔首:“不必了,老师还是颐养天年,顺便教一教阮久好了。” 两个理念冲突的人教阮久可以,教鏖兀就不行了,会出乱子的。已经有一个庄仙了,再来一个刘长生,会乱套的。 刘老先生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再说什么。 阮久好不容易才从刘老先生那里逃脱,跑到门外,看见刘长命正在喂羊。 就是那个刘老先生在家门口捡回来的、痴痴傻傻的梁国士兵刘长命。 其他流落在鏖兀的梁国士兵早就被梁国派人来接手了,只有他。 他身上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还不能暴露在别人面前。 而阮久上次确实从赫连诚那里得到了一些书信,那些书信他自己收好了,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他写信告诉兄长阮鹤,兄长也只是说,让他先把东西全部收好,不要先送过来,山遥路远的,万一把信弄丢在路上,那就完了,也不要走漏风声,免得惹麻烦。 阮鹤当然不放心他一个人再查下去,所以说他等什么时候,他亲自来一趟鏖兀,再把东西给拿走。 所以不用阮久做什么。 而阮久离开溪原之前,还留了个大夫给刘长命,治了一年多的病,他看起来是好些了。 起码穿得整洁了许多,衣裳头发都是干净的,站在羊圈旁边喂羊,动作看起来也很熟练。 阮久上前,朝他打了声招呼:“你还认得我吗?” 他还小声地说话,怕吓着刘长命,却不想刘长命一看见他,刷地一下丢下草料,再啪的一下抱拳,最后哐的一下,给他单膝跪下了。 阮久被他吓得往后跳了一步,惊道:“你干什么?” 刘长命也不说话,应该是还不会说,就这样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阮久试着往边上挪了挪,他也跟着阮久转,一定要正正地给阮久行礼。 阮久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他也就在地上转了一圈。 阮久试图问他:“你在做什么?” 但他可能是听不懂,也说不出话,就那样跟着他。 阮久有些害怕,喊了两声“来人”,往外边跑,刘长命也跟着他走,就那样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甩也甩不脱。 正巧这时,阮久留给刘长命的大夫及时赶到,挡在阮久身前,轻咳一声,朝刘长命拍了三下手,让他安静下来。 阮久躲在大夫身后,瞧着刘长命,见他果真安静下来,面上的神色也趋于平静。 他夸赞大夫:“您真是妙手回春。” 大夫摆手让刘长命继续去喂羊,回头看向阮久:“小公子是不是惹他了?他是病人,经不起逗,小公子还是去找别人玩吧。” “我没惹他。”阮久正色道,“我就是过去跟他问了声好,然后他就……” “是吗?”大夫想了想,“那晚上我给他施针的时候问问他,说不准他是记得小公子。” “好。”阮久出门去找别人玩去了,摸着下巴,回想起方才刘长命的表现,总觉得那时候他的表现倒不像是要打他,更像是有一点信任,还有一点崇敬。 阮久笑了笑,也算他没白救一个人。 傍晚时分,晚饭之前,阮久就观摩了一下大夫给刘长命施针。 大夫说,刘长命中毒太久,毒药已经深入骨髓,寻常草药已经没办法解毒了,只能靠银针,把毒药一点一点给刮干净。 阮久想想就觉得很疼,大夫也说:“小公子要看,还是离远一些再看。每次给他施针,他都暴躁极了,跟给老虎扎针似的,实在是疼极了,还会砸东西。第一回把整间屋子都砸了,好几个人才按住他。” “我知道了。”阮久说着,就往后退了退,蹲在地上,撑着头看。 而后大夫拿出三指粗的麻绳,把刘长命牢牢地绑在椅子上。 而刘长命早已经习惯了似的,也没什么反应,就那样坐着,任由他动手。 不知道是不是阮久的错觉,他总觉得刘长命在看他。 或许他是真的记得阮久吧。 大夫把人给绑好了,真是一只老虎也挣不脱了,才推出一排六十四根银针,点起蜡烛,开始施针。 阮久实在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还没开始扎针,就觉得疼了。 他捂住眼睛,随后大夫扎下第一根针,刘长命嚎了一嗓子,犹如虎啸,把阮久吓得一激灵,往后一倒,倒在了墙上。 听着声音就觉得很疼,阮久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生怕大夫没拿稳针,下一针就扎在他的身上。 他起身要走,最后看了一眼刘长命,却发现扎下第二根第三根的时候,刘长命不喊了。 他的双手死死地扣住椅子扶手,几乎要把扶手给掰下来捏碎。手上额上青筋爆出,死死地咬着牙,脖子上的血管也极其明显。 可以看出他受的苦不比第一针少,只是他正在苦苦忍耐,绝不肯再喊一声。 阮久原本是要走的,见他这副模样,也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大夫施了八根针,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他停下动作,拿起搁在手边的巾子,擦了擦额头和双手,回头对阮久道:“他恐怕是真的认得小公子,平常每扎一针都要喊的,今天只喊了一声就停下了。” 阮久摸摸鼻尖:“那我要留在这里吗?还是我要出去?” 大夫再看看刘长命:“小公子留在这里吧,说不定他会好受一些。” “好。”于是阮久上前,从大夫手里接过巾子,帮他擦汗擦手。 等六十四根银针全部扎完,再全部拔掉,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刘长命竟然还保持着清醒的神智,大夫的后背都湿透了,阮久抬手给他擦擦脸。 “现在该怎么办?” 大夫凑近刘长命,低声问道:“你认识阮家公子吗?” 刘长命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大夫提醒他:“点头还是摇头?” 刘长命没有动作,大夫也只能放弃,在他面前拍了三下手:“睡吧。” 刘长命果真依言睡去,阮久眨了眨眼睛:“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每半个月都扎一次针。”大夫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 “那他扎过针之后,会清醒一些?” “是,我本来也只是想着试一试的,半年前第一次扎完,就有了反应。”大夫把刘长命扛起来,放到床上,“他对我说:‘多谢大夫。’” 阮久帮他把床铺弄好。 “还有一次,我看他叫得实在是太惨了,想着要不还是最后扎一次,接下来就不扎了,试试别的法子。结果那一次扎完之后,他让我别放弃,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做。” 阮久心想,应该是军营里的事情,他还想着要报仇,要把大梁朝廷里的那个里外勾结的蛀虫给抓出来。 所以才能坚持到现在。 阮久叹了口气,抖落开被子,给刘长命盖上。 在溪原耽搁了几天,最后刘老先生也跟着他们一同上路,回了尚京,以阮久老师的身份。 刘长命自然也是跟着一起回去的。 之前不带他回去,是觉得尚京城中形势复杂,他回去了反倒不好。现在尘埃落定,阮久觉得,还是把这个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 而且他只留了一个大夫给刘长命,回了尚京,阮老爷留给他的十来个大夫都在尚京,过去了,应该对刘长命更好。 如果他想快点好起来的话。 唯一一点不太好的事情,就是—— 不知道是刘长命把他当成了别人,还是他真的很感激阮久。 他很喜欢跟着阮久。 阮久对他这种行为感到些许惊恐,数次制止之后,刘长命还是丝毫没有改正的意思。 但他似乎察觉到阮久有点不喜欢他的这种行为,最终还是退到了离阮久十步之外的地方。 不能再远了,再远他就要闹了。 而且他好像不习惯坐马车,他习惯跟着马车跑,阮久这时候才发现,原来他的轻功很不错。 但是再好的轻功,也不可能从溪原跑回尚京。 最后阮久和大夫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劝到马车上。 马车里,刘长命抱着他的小羊——他在刘老先生家的主要工作就是放羊,所以他得带着他的小羊走。 但是他有两只羊,所以—— 阮久坐在他身边,怀里也抱着一只羊。 刘长命不会说话,所以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 对这个忽然出现的、非要跟着阮久的男人,赫连诛十分介怀,所以赫连诛也和他们坐在一起,就坐在阮久和刘长命中间,同样一言不发。 这样的气氛太奇怪了,阮久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尖。 “那个……小猪。” 赫连诛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刘长命还挺奇怪的,是因为以前在军营里习惯骑马,所以才不喜欢坐马车吗?” 赫连诛语气平静:“不是。” “啊?那是什么原因?在军营里的不是士兵还是什么?” “暗卫。” 阮久不太明白:“啊?” “只跟着一个人,寸步不离,是因为接了死令,必须保护那个人。轻功很好,身手也不错,才能保证不跟丢那个人。暗卫当然不能坐马车。” 他这样说,阮久才有些相信。 “可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他,他应该不是要保护我吧?” “应该不会。”赫连诛顿了顿,“或许,他要保护的人和你很像。” 阮久努力回想了一下。 能用暗卫的人,大概都是宫里的人,要不也是当官的。 他这人的模样在永安城是独一份,哪有人跟他长得相似? 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这样一个人来,最后摇摇头,道:“肯定不是,小猪你猜错了。” 赫连诛不答,拿出一个铜管似的口哨,吹了一下。 口哨声很尖利,阮久就眼睁睁看着刘长命抱着小羊,跳出正在行驶的马车。 等阮久掀开帘子去看的时候,他已经没影了。 “谁让你乱吹的?”阮久抱起怀里的小羊,让小羊用羊蹄子蹬了赫连诛一下,“现在又要停下来找他了。” 赫连诛无辜道:“软啾,他从前就是做暗卫的,现在出去活动一下,说不定对他恢复正常有帮助。他不会跟丢的,跟丢了做什么暗卫?而且他在的话,马车里很挤。” 阮久看着赫连诛,竟然隐隐被他说服了。 “行吧,可是他真的不会跟丢吗?” “不会的。”赫连诛掀开马车帘子,扫了一眼四周,便指给阮久看,“他现在在那棵树上,再数三下他就要跳到另一棵树上了。” 阮久在心里默数,果真如此,第三声话音刚落,刘长命就跳过来了。 阮久惊叹,拍拍赫连诛的肩膀:“喔,没想到你对梁国的暗卫还有研究。” 赫连诛放下帘子:“他没事,在外面反倒能更自在些。” “嗯。”这次阮久点头表示同意了,又掀开帘子,对刘长命比划了一下,让他要是累了就过来坐马车。 可是有一件事情,阮久着实想不清楚。 “他之前到底是保护谁的呢?到底是谁和我很像?” 阮久重新把永安城里的那些权贵拉出来,掰着指头再想了一遍,赫连诛趁机把阮久怀里的小羊抱走,高高大大的自己窝进他怀里。 见阮久想了好久还没有想起来,赫连诛忍不住再点了他一下:“你哥。” 是了,天底下和阮久最像的人,不就是阮鹤吗? 可是阮久摇头道:“绝不可能,我们家从没养过暗卫。” 赫连诛正抱着他的腰,贴着他蹭蹭脸,正蹭得开心,随口应了一句:“是吗?” “我家要是养暗卫,恐怕就是我爹要造反了。” 阮久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把赫连诛推开:“别乱贴了,你不热吗?” 赫连诛理所当然地回答:“不热,软啾身上凉快。” “哪有?我都热得一身汗了。”阮久定住,“你别再过来了!” 赫连诛索性把他抱进怀里,反正他已经比阮久大只了,抱住阮久,简直是绰绰有余。 “我身上凉快,软啾贴贴我。” “我不贴!” 阮久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刘长命赶走了,马车里根本就不挤,但是刘长命在这里,赫连诛他不敢和自己蹭。 实在是推不开赫连诛,阮久有些烦了,要把刘长命给喊回来,就被赫连诛按住了。 赫连诛把着他的手,让他摸摸自己的脸。 好像是有点凉快。 阮久别过头,摸摸赫连诛的脸,然后一路向下,顺着他的脖子,把手塞进他的衣领里。 确实凉凉的,真是消暑利器。 阮久心想,狼也不是冷血动物啊,怎么赫连诛就这么凉? 他想了一整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直到他们经过一户牧场,阮久在牧场里看见一只刚出生的小猪仔。 阮久恍然大悟,赫连诛是小猪,不是小狼。 于是他跨过栅栏,进去摸了摸小猪仔。 奇怪,小猪也是热的。 他回头看看赫连诛,弄不清楚为什么他身上这么凉快。 赫连诛见他看过来,朝他笑了一下。 阮久举起小猪仔,朝他挥了挥手,赫连诛的笑容凝住。 阮久试图把那只小猪也养在身边,赫连诛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一个屋檐下怎么能有两只小猪? 而且阮久已经养了足够多的动物了。 算上这回刘长命带回去的两只小羊,已经有六只之多! 赫连诛觉得,自己的皇宫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动物园。 僵持不下之际,还是乌兰把阮久给劝下来了。 “小猪会越长越大的,到时候光是吃的——”乌兰顿了顿,用手比划出一个巨大的形状,“就有这么多,到时候……也这么多。这和王后养狗养狼可不太一样,到时候王后就每天给这只猪铲屎好了。” “王后先前在外边玩儿,不是还踩中过牛屎吗?要是宫里养了头猪,王后每天一不留神就要踩中……” 阮久被他说得愣住了,最后还是一撒手,把小猪给放回去了。 他是被乌兰劝好的,赫连诛在边上看着,莫名有些烦躁,想起先前阮久说喜欢乌兰的话,心中更加恼火,眼底一片躁郁。 再想到前阵子阮久被人掳走的事情,渐渐地起了疑心。 当时他只顾着找阮久,没来得及细想这件事情。 现在再想,照理来说,皇宫里守卫重重,阮久怎么会轻易被人带走、还不被人发觉? 阮久身边有太后暗线、里应外合的可能性最大。 赫连诛若有所思,当天夜里就让人去审问抓获的那些太后余党。 一路上走走停停,回到尚京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路上太热,马车没有在其他地方多做停留,而是直接回了大德宫。 宫里早就预备好了冰块和消暑的水果,只等着阮久回来了。 原本他们失职,赫连诛是想要处置他们的,但是当时没顾得上,现在看见他们一个个与阮久亲亲热热的殷勤模样,心中又了然,处置是处置不了了,要是动了他们,阮久肯定又要生气。 阮久在一群侍从的簇拥里,进了寝殿。 冷气扑面而来,冰盘盛着西瓜与葡萄,光是看着就凉爽。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见赫连诛还在后面,连忙朝乌兰招招手,让他过来。 他小声问乌兰:“你的那封信放在哪里了?快去收起来,等会儿赫连诛进来了。” “是。”乌兰应了一声,便进了门。 他走进里间,没多久,就又出来了,低声对阮久道:“王后,没看见,信不见了。” 这可不太好,这种东西要是落在别人手里,多少是个把柄。 于是阮久推开要伺候他喝水洗脸的侍从们,跟着乌兰进了里间。 侍从们小声揶揄:“王后还是最喜欢乌兰大人侍奉。” “谁说不是呢?才刚回来,急急忙忙地又进去了。” 正巧这时,赫连诛也进来了,他面色一沉,也转去里间。 那时阮久和乌兰正到处找那封信,阮久在床铺前跪下,低头去看床底:“在这里!应该是被风吹下来的。” 阮久伸手去拿,忽然摸见一个箱子。 他把书信和箱子都拖出来,在看见那个小箱子被人破坏的锁之后。 空气凝固了。 是那个装着少儿不宜的画册的话本,阮久记得,自己明明和赫连诛约定了,五年之后才能看的,而且现在只剩下三年了。 赫连诛的脸色,从肉眼可见的阴沉,变得无措:“软啾,我……”然后他看见阮久手里捏着的书信,快步上前,把书信拿走:“这又是什么?” 阮久一惊,顾不得箱子了,跳起来要拿回书信:“还给我!” 赫连诛高举书信,把书信拆开,匆匆扫过几眼。 他在看信时,阮久就扒着他的腰带、踮着脚,要把东西给拿回来。 赫连诛很快就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了,乌兰惶恐,低头要请罪,却听见赫连诛冷冷道:“滚出去。” 他只看向阮久:“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还想着帮他隐瞒?” 阮久也振振有词:“你最好先跟我解释一下箱子的事情。” 第74章 回国省亲 两边对峙, 互不相让。 赫连诛手里拿着那封信,阮久抱着坏了的箱子,两个人都冷冷地瞧着对方。 乌兰劫后余生, 逃出里间,还把房门给关上了。 反正大王和王后不会打起来的, 他要是在里面劝架,肯定会越劝越糟。 侍从们都围了上来:“乌兰大人怎么就出来了?” 乌兰摆摆手:“大王和王后在里面玩儿呢,你们都别围在这儿,出去吧。” “玩儿?”侍从们皱眉, 面面相觑。 “啊……”乌兰定住, “不是……” 没等他解释, 侍从们就跑远了。 乌兰回头望了一眼, 他有感觉,等吵完了架,大王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但是王后也肯定会帮他求情。 看来往后的日子还是要多仰仗王后。 他跟在大王身边这么些年,帮大王操持内务, 结果大王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还是王后好,可爱又体贴, 他从今往后就要一心一意跟着王后了。 此时的里间,赫连诛和阮久还在对峙。 阮久睁圆杏眼, 不肯眨眼, 直直地看着赫连诛。 “你自己说, 你什么时候打开的?” 赫连诛虽然有些心虚, 但还是有一些理智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 小声道:“什么?” “箱子。”阮久抱起箱子,拨了一下早已经坏了的锁,“你明明答应我,五年之后再看的。” 在阮久的目光压迫下,赫连诛还有一点点理智:“……不是我,是老鼠咬坏……” 阮久蹙眉,再拨了一下铜制的锁头,锁头砸在箱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看起来是很好骗的样子吗?” “是。”赫连诛摸着良心回答。 阮久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打开箱子,翻了翻里边的画册,试图回想这些画册的排列顺序,看看赫连诛到底看了几本。 可惜他自己都没怎么看过这些东西,回想更无从谈起。 赫连诛跟着他去看,随后阮久啪的一下盖上箱子,直接问道:“你看了几本?” 赫连诛竖起食指:“一本。” 阮久表示怀疑:“是吗?” 见骗不过他,赫连诛只能再竖起两根手指:“三本,真的只有三本。” 阮久气得要打他:“我都还没看过三本,你就看了三本。” 赫连诛正色道:“要是你想看的话,你也可以看。” “我才不想看呢,我又不是小狗。” 这和小狗有什么关系?阮久显然已经脑子乱了,都语无伦次了。 赫连诛趁势把他怀里的箱子抱走,举起那封书信,一转攻势,直视着他:“这件事情已经说完了,现在来说这件事,你明知道乌兰是太后安排在我身边的暗线,你还想帮他隐瞒,是不是?” “是啊。”阮久倒是爽快,回看过去,坦坦荡荡地就承认了。 “你……为什么?” “就是不想让你知道嘛,你要是知道了肯定得罚他,我不想让你罚他。反正他抓的是我,我都不介意了,你就不用再管这件事情了。” 赫连诛的脸色随着他的话,一句一句地阴沉下去。 这时阮久抬眼,瞧见他的神色,被他吓了一跳,往后撤了一步:“你……你想干嘛?” 赫连诛眉头一皱,简直要哭出来了:“软啾,你是不是喜欢乌兰?” “啊?” “你就是喜欢乌兰,所以想保住他。” 阮久又被他吓了一跳,忙道:“没有,我没喜欢他。” “你就是喜欢他,才护着他。你还把我想得这么坏,我又没说会罚他。我早就知道你喜欢他了,从上次在牧场上我就知道了。” 赫连诛捏着他的肩膀,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不许喜欢他,你不许喜欢他!” 阮久根本没有说话的时候,终于等到赫连诛停下来了,才连忙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喜欢他。” 赫连诛脸色稍霁,却还是有些怀疑:“真的?” “以前‘喜欢’过一阵,没多久,很快就没有了。” 赫连诛的脸色又不好了。 阮久回想了一下:“当时,我大概只是喜欢他细心,照顾人照顾得很周到,我就像喜欢我爹一样喜欢他。” 赫连诛下意识道:“你爹也不行!” 阮久抬眼:“你再说一遍。” 赫连诛不敢再说了,只是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赫连诛今天的表现着实反常,强忍着躁郁,委屈又可怜。 他现在回想起阮久是被乌兰掳走的,两个人还差一点就一起回了梁国,心中就忍不住觉得憋闷。 阮久把书信从他手里拿过来,自己也看了两眼,见赫连诛这副模样,忍不住道:“你别怪他,他也不想这样的,而且他也没做过别的事情。” 赫连诛沉默许久,最后道:“知道了。” “我知道你最好啦。”阮久抱了他一下,还想跟他说些什么,但是想到那话,就耳朵尖一红,还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松开了手。 阮久转身要出去吃水果,喊着乌兰帮他把西瓜给切开,还没走出去一步,就被赫连诛拉住了衣袖。 “软啾。” “啊?” 阮久回头,瞧见他不太自在的表情。 “我已经长大了,是一个男人了。”他垂着眼睛,“要是你觉得还不够的话,再等几年,我很快就长得更大了。你先别喜欢别人嘛,再等我一下,我很快就长大了。” 阮久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自己方才不好意思说那话,实在是太不好了。 他不说,赫连诛胡思乱想,都快把自己想哭了。 于是阮久忍着微微发烫的耳朵尖,双手捧住赫连诛的脸,轻咳两声,瞧着他的眼睛,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才说完这话,阮久就觉得耳朵上的热意散到了脸上。 他松开手,脚步匆匆地走出里间:“乌兰,我想吃西瓜,帮我切一半,再拿个勺子。” 站在原地的赫连诛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刚才阮久说话的时候,把他的耳朵都捂住了。阮久说得又快又小声,他听不清楚阮久究竟说了什么。 但是他会看口型。 看口型的话,他不太敢猜。阮久怎么会喜欢他呢?阮久不是一直把他当做小孩子来看吗? 正是因此,他才要跟阮久说,再等一等,他马上就长大了。 赫连诛一个人手足无措,在里间站了许久,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他出去的时候,阮久已经吃完了大半个西瓜,正揉着肚子打嗝。 赫连诛走到他身边,捏捏他的小肚子,低声道:“软啾,你再说一遍。” “什么?” 阮久还想抱起另半个西瓜,被赫连诛按住了:“吃多了会肚子疼的。”他避着周围的侍从,重复一遍:“你再说一遍,刚刚的话。” 阮久笑着拍拍他的腰背:“别胡思乱想了,快点长大,然后嫁给哥哥噢。” 没想到赫连诛的脸皮比他还薄,只听得这一句话,就红了脸。 他强忍着害臊,道:“不是这一句,是在房间里,你说的那句。” “你还太小了,那句听多了不好。” 阮久趁他出神,伸长手,抱起另半边西瓜,抓着勺子挖了一口,刚准备送进嘴里,就被赫连诛拦住了。 “已经吃了半个了,会不舒服的。” 阮久“嗷呜”一口把舀出来的西瓜肉吃掉,然后再舀了一勺,塞到赫连诛嘴里:“我帮你尝尝甜不甜,还挺甜的,你吃吧。” 赫连诛嚼着西瓜,说不出来的感受。 阮久说喜欢他,还说等他长大。赫连诛再吃了一口西瓜,是有点甜。 可是阮久总是很喜欢说笑话,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说假的。 而且阮久说的是,等自己长大了,就嫁给他,是赫连诛嫁给阮久。 这可不太妙,阮久就像是逗他玩儿一样。 赫连诛心中依旧忐忑,看着阮久,也看不出阮久究竟是在说真话,还只是在逗他。 看不出来,赫连诛只能怪自己。要是再长大一些就好了。 回到尚京之后,赫连诛带回来的太后余党不敢有别的动作,周公公去认领了太后与摄政王,还有那个孩子的尸首,顾忌着赫连诛,什么也不敢说,只是放了把火,把三个人的尸首都烧了,骨灰装进坛子里。 这是梁国和鏖兀都没有的葬法,所谓挫骨扬灰,除了罪大恶极的人,没有人会用这样的葬法。但是周公公没有其他办法,他一个人没办法带着三具日渐的尸首去其他地方。 赫连诛看在阮久的面子上,没有太过为难他,只放他离开。 至于抓住的那些死士暗卫,当然是要秘密处死的。 周公公抱着三个坛子,没有回梁国,也不能留在尚京,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同阮久简单地道个别。 周公公近来憔悴了许多,满头白发,仿佛太后一死,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他去见阮久的时候,当然没敢带着太后的骨灰,只是抱着行礼。 阮久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原本还有小小的怨气,此时也都散了。 他问:“您老现在要去哪里?” 他前阵子刚把万安宫中剩下的太监宫人放出宫去,既然赫连诛不处置周公公,周公公肯定也是要出宫的。 阮久想了想:“要不我帮您老找个地方?也省得您老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外面奔波。” “不用。”周公公摇摇头,“我已经找到了去处,不用麻烦小公子了。再说了,小公子现在安排这样的事情,恐怕不太方便。我还没有这么厚脸皮,已经给小公子添麻烦了,临走了还要麻烦小公子。” “那您老打算去哪里?” “找个地方养老罢了。” 阮久再问,他就不肯说了。 应当是存了死生不复相见的念头,周公公心中清楚,他自己也没有几年了。 阮久没办法,只能拿了钱给他,送他离开。 几天之后,赫连诛派去查探的暗卫前来禀报,那个老太监一直往西走,找了个小牧场就住下来了,没有任何异动。 赫连诛不再管他,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阮久。 而后暗卫又呈上来一个染了血的包裹,里面是几本书。 “那时候在溪原城,大王下令,将溪原城上下都围起来。一个小队正巧遇见了柳公子,僵持之际,一个新来的士兵一时失手,误发了箭,把柳公子误杀了。” “那个小队害怕被怪罪,于是把尸首拖走,草草掩埋,隐瞒事实。前几日他们喝了点酒,才把事情说了出来。那几个人已经按照军纪处置了,这是柳公子留下来的行李。” 赫连诛捏着包裹一角,掀开看了一眼。 书卷上也都是血迹,那暗卫道:“据说柳公子临死前,有一句话留给王后,臣等不知道该不该禀报王后,所以先来请示大王。” 赫连诛不悦皱眉:“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王后有朝一日回国省亲,求王后一定不要跟他母亲说,他是这样死的,只须跟她说,自己是病死的,就好了。” 赫连诛沉默,那暗卫不明白他的意思,出声询问:“大王,要告诉王后吗?” 赫连诛摇头:“不用,别让他知道柳宣死了。” “是。” 暗卫领了命要下去,才走到门前,忽然又听见赫连诛道:“慢着。” 赫连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最后竟道:“告诉他,简单地说两句就行。” “是。” 暗卫再次领命下去。 他不知道赫连诛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其实赫连诛只是由柳宣想到了自己。 柳宣骗过阮久,他也骗过阮久,阮久每次都很生气。 他不能再骗阮久了,就算真的很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情也不行。 柳宣就是前车之鉴,赫连诛应该学聪明一些。 那暗卫很快就回来复命了。 “王后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说了一声‘知道了’,就和乌兰大人一块儿丢猪骨头玩儿了。” 赫连诛颔首,同样也应了一声:“知道了。” 他皱了皱眉,忽然捕捉到一件令人不悦的事情:“王后和乌兰在一起?” 暗卫不解:“大王,乌兰大人不是照顾王后起居的人吗?他和王后在一块儿,有什么奇怪的?” 上次那件事情,赫连诛应阮久的要求,没怎么为难乌兰,让他下去写了份陈情书,把这些年的事情说清楚了,也就算了。 而且赫连诛亲政之后,直接就把乌兰和格图鲁两个人的后妃名分给拿了,他们两个现在就是普普通通的鏖兀官员。 这样的结果阮久很满意。 但其实,赫连诛心里还是不太高兴,阮久这样护着乌兰,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实在是令人无奈。 赫连诛想了想,道:“这几天让乌兰和格图鲁把手上的事情对调一下。” “大王的意思是?” “让格图鲁陪着王后,让乌兰去做格图鲁的事情。” “格图鲁大人做的事情,恐怕……” “恐怕什么?乌兰总是做这些照顾人的事情,往后连老婆都娶不到,传我的旨意,说我是为了他好,让他去带带兵。” “那格图鲁大人……” 赫连诛假公济私,却仍旧振振有词:“格图鲁总是打打杀杀的,不会照顾人,以后娶了老婆,也不懂得照顾,老婆迟早要跟人跑了。这也是为了他好。” “大王英明。” 说起阮久的事情,赫连诛不免还有些孩子气和幼稚的展示欲:“等你娶了老婆,你就知道了。” 暗卫:虽然不太明白,但是觉得大王厉害极了,真不愧是少年老成的鏖兀大王。 于是第二天,乌兰和格图鲁就调换了岗位,乌兰领兵巡逻,格图鲁窝在阮久身边,给王后端茶倒水,照顾王后的饮食起居。 阮久趴在榻上,看着格图鲁捏着手指,穿针引线,觉得乐不可支。 “不对不对,是这样的。”阮久坐起来,从他手里接过针线,搓了两下,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开始穿针。 格图鲁好奇地看着:“王后,我试过了,真的进不去。” “你别说话。”阮久有些恼了,“你一说话我就对不准了,乌兰每次都弄得很好,肯定是你不会。” “放屁,这东西就是进不去。” “好啊你,你竟然敢这样跟我说话!”阮久把针线塞还给他,“今天之内必须给我弄进去,不然治你的罪。” 赫连诛刚进来的时候,就听见阮久正在发“王后脾气”。 他很满意,王后和后妃就是应该这样相处的。 但是下一刻,阮久就又和格图鲁凑到一块儿去了,因为研究的是针线,凑得还格外地近。 阮久捏着他的手:“不是这样的,你看我,乌兰是这样弄的。” 赫连诛垮起一张大王批脸,上前把阮久给提走。 乌兰和格图鲁都不行,还是得他自己时刻守在阮久身边才行。 不知不觉间,赫连诛亲政已有一年。 这一年来,朝中有庄仙改制,改制的触角深入到鏖兀民间乡野,赫连诛这些年在溪原城的经历有了用处,再加上阮久和亲时带过来的工匠典籍,鏖兀上下焕然一新。 鏖兀与大梁之间,修建了统一规格的官道,再不是前些年杂货郎们用脚走出来的小路。于是无数杂货郎一夜而起,蜂拥而至,竟慢慢地发展成了商会商行。 两国之间,道路一旦通了,阮久便计划着要回梁国一趟了。 他跟赫连诛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赫连诛原本是不愿意让他回去的,他回去一趟肯定要花个大半年,但是想想阮久的性子,又不敢拦着他,怕他一生气,就不回来了。 只能一个人默默地郁闷。 阮久捏捏他的脸:“小猪,你不高兴了?” “没有。” 这时候赫连诛已经十六岁了,比阮久还高半个头。 他原本正和朝臣们议事,阮久来了,他站起来要抱抱阮久,就听见阮久说要回去的事情。 那时候朝臣们还在,阮久就用大巫的身份跟他们说,王后应当回去看看。 朝臣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赫连诛的暗示下退走了。 赫连诛当然不太高兴,但又不能强要阮久留下。 阮久本来就可以离开的。不论是在赫连诛没有亲政的时候,还是在赫连诛重掌大权之后。 他本有无数个机会可以离开,他却一直都没有离开,而是一直留在这里,陪着赫连诛,最后还做了大巫。 现在他要回去一趟,赫连诛当然没有理由留他。 赫连诛想了许多话挽留他,最后只能说:“那你一定要回来,别去太久,给我写信。” “知道了,就半年。我马上就束冠了,我也得回家一趟。束冠一辈子只有一次,我要是不回去办,我爹娘、还有我哥会很难过的。” 赫连诛看着他,摸摸他垂下来的乌发,不太能想象出阮久束发的模样。 “这样就很好看。” “不一样的,束冠之后,就是个男人了。” “那好吧。” 阮久也给他顺顺毛:“我听说,你们鏖兀是十八岁成年的。我现在去,就能在你成人礼的前半年赶回来。我记得大巫也要出席大王的成年礼,是不是?” 赫连诛点头:“嗯,大巫要教大王一些成年的事情。” 阮久蹙眉:“那我不是早就教过你了吗?” 赫连诛小声道:“不是画册来教,是大巫亲自教。” 阮久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我回去问问乌兰,到底有没有这个规矩,这个规矩怎么这么奇怪?是不是你现编的?” “不是,本来就有,王后也要教,反正就是软啾教。” 阮久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赫连诛胡说八道的东西了。 他轻轻拽了一下赫连诛的头发:“让你平时少看点画册了,你现在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赫连诛不喊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是看着阮久。 阮久马上就要回家了,看一眼少一眼,他当然要多看几眼。 赫连诛又问:“不能不回去吗?过几年再回去。” 阮久没有回答,当然不能,具体原因,阮久刚才说得很清楚了,他要回去办冠礼。 赫连诛已经知道答案了,想了想,把阮久抱起来,放在桌案上,平视着他,正色道:“我没有看很多画册,你那个箱子里的画册,我只看了一点,你不让我看,我就没怎么看。” 阮久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那我回去之后,允许你看一本。” 赫连诛看着他不说话,阮久又道:“那看两本,不能再多了,再多你又要发烧生病了。” 赫连诛脸一红,只是他小麦色的皮肤,阮久看不太出来,只有他自己觉得面上发热罢了。 赫连诛把脑袋搁在他的肩上,窝在他怀里:“可是小猪真的很舍不得软啾走嘛。” 他蹭蹭阮久:“要软啾摸摸。” 阮久摸摸他的脑袋,他却把阮久按倒在书案上,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要软啾摸摸。” 他说完这话,就俯下身去,亲了一下阮久的唇角。 这些年,他亲阮久,从一开始亲的就是脸颊。 现在阮久马上就要走了,赫连诛还是一点便宜都没占到,实在是太不应该。所以他打算今晚趁热打铁、全军出击,他准备先亲亲阮久的唇,先进一步。 可惜俯下身去的时候,没对准,错开了,亲到的只是唇角,和脸颊没有什么两样。 赫连诛有些懊恼,按着阮久,准备再来一次。 这回脸红的是阮久了,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推开赫连诛,撑着手,试图坐起来往后撤,衣袖却带倒了案上堆成一摞的奏章。 哗啦啦散落一地。 赫连诛还以为自己肯定要被骂了,但阮久就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眼尾都泛着红。 赫连诛问:“软啾,你哭了吗?” 阮久回过神,按了按眼角:“才没有!” 然后阮久就知道了,自己说了多么糟糕的一个回答。 因为赫连诛的眼睛,簇的一下就亮起了绿光。 第75章 这是我哥 阮久不自觉捏紧了衣袖, 他有些紧张,特别是对上赫连诛仿佛在冒绿光的眼睛。 直到赫连诛握住他的手,靠过来, 他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 他只觉得好像有一片羽毛落在他的唇上,然后很快就被风吹开了。 极其柔和的一个吻。 阮久眨了眨眼睛:“完啦?” 赫连诛点点头:“完了。” 阮久下意识道:“就这?” 赫连诛不服气, 还要按住他的脑袋,被阮久挡开了。 赫连诛反驳道:“我都懂的!” 他只是还没做好准备, 而且阮久看起来也还没做好准备的样子,明明看起来那么紧张, 还笑话他。 “知道了, 知道了。”阮久摸摸他的头发,“等我从大梁回来。” “嗯。”赫连诛乖巧地点点头, 看了一眼窗外, 忽然问, “软啾,你饿了吗?” 阮久摇摇头:“还不饿。” 一听这话, 赫连诛当即就把他抱起来了。 阮久一惊:“干什么?” 赫连诛扛着他就往外跑:“出去骑马。” 阮久没反应过来:“什么?” 为什么要去骑马? 赫连诛已经长得很高了,再也不像小时候一样, 抱着阮久的时候,要很勉强、很勉强地才能把他抱离地面了。 他现在扛起阮久, 就跟扛起他的刀剑武器一样轻松, 阮久趴在他的肩上, 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赫连诛从来都不喜欢一群侍从跟着他进进出出, 身边没有几个人,现在扛着阮久从偏门出去, 正好避开了守在外面的侍从。 他扛着阮久, 从马苑里牵出马匹, 然后把阮久放上去。 阮久拽着缰绳,坐在马背上,低头看着赫连诛:“怎么了?” 赫连诛朝他笑了一下:“出去骑马。” 奇奇怪怪的,阮久还是点了点头:“嗯,那就出去骑马吧。” 赫连诛高高兴兴地从马厩里再牵出一匹马来,两个人就这样骑着马出了宫,又一路出了城。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们晃晃悠悠地穿过宫道和新修建的尚京街道,到城外时,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 阮久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搭着眼帘,去看与远处荒漠熔成一片的落日。 不知道是落日将黄沙染红,还是黄沙将落日晕红。 来鏖兀已经三年了,阮久还是会为鏖兀磅礴的景致心悸。 不知不觉间,他就在草地上勒了马,遥遥地望了一会儿,许久之后,才收回手,看向赫连诛。 “好看。” 赫连诛笑了一下,下了马,伸手要扶他。 阮久拍了一下他伸过来的手掌,然后自己下了马。 这时鏖兀城外还有些行人,大多是赶来尚京做生意的,天快黑了,他们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都有些心急,脚步匆匆地进城。 阮久与赫连诛走过一处长满牧草的山坡,在小土丘上坐下了。 阮久抱着腿,看着远处的落日,嘴里哼着从庄仙那里学来的鏖兀小调,哼得兴起,还晃晃脑袋。 可爱极了。 赫连诛坐在他身边,同样一言不发,只是望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终于落了山,一轮圆月出现在天空的另一边。 鏖兀大多时候万里无云,在这里看月亮,总是显得月亮格外大。 晚风凉凉的,拂过阮久的发端,他转了个方向,望着明月。 赫连诛问他:“软啾,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阮久回过神,想了想:“大概这个月吧,收拾好东西就回去,再迟就不方便赶路了。” “嗯。”赫连诛点点头,他虽然不阻拦,但心里还是极不情愿的,无论如何都不愿意。 又过了一会儿,赫连诛问了一个他分明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很想回家吗?” 阮久用力点头:“嗯,很想,很想家里人。” “多久想一次?” “每次看见月亮的时候。” 那就是每天。 或许赫连诛这时候还不是很明白阮久的感觉。 毕竟他根本没有值得想念的家里人。 这时阮久心里难过,不曾留意到他,也不想分神去安慰他,只是撑着头看月亮。 赫连诛或许现在不明白,但他很快就会明白了。 阮久望着家乡的月亮,赫连诛也望着他的小月亮。 阮久很早就给大梁和家里写了信,和他们说好了要回去探亲的事情。赫连诛也同梁国交涉过了,大梁那边自然没有意见,还说一定会筹备好的。 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收拾行李之前,赫连诛把皇宫库房的钥匙给了阮久,让他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阮久几乎要把整个库房都搬空,一时间,朝野上下都担心,王后是不是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乌兰劝他:“王后,您还要回来的,到时候就没东西用了。” 阮久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不听他的劝:“你放心,我们回来的时候,我爹肯定会塞一大堆东西给我的。” 当然,阮久最后还是没能把皇宫里的东西全部塞上马车,实在是太多了。 他和赫连诛花了一天的时间,把东西再做筛选,把贵的全部丢上马车,便宜的就留下。 阮久看着好几辆马车的“金光灿灿”,笑着拍了拍手,对赫连诛道:“我爹从前说我很败家,好像有点对。” 赫连诛反倒宽慰他:“你尽管花,这么一点,很快就赚回来了。” “那我再去看看还有什么忘记拿了的。” “好。” 于是,一直到临出发的前一天,阮久还在筛选行李。 这天夜里,他左手一个翠玉扳指,右手一个玛瑙戒指,实在是舍弃不下任何一个。 赫连诛洗漱完了,顶着湿漉漉的卷卷毛,走过他身后,去拿巾子:“两个都带吧。” 阮久便喜滋滋地把两个戒指套在两只手的大拇指上,他很快又蹙眉:“太大了。” 赫连诛擦着头发,坐到他身边,看了一眼,确实是太大了:“这是鏖兀人射箭的时候才戴的,你回梁国也要射箭?” “那算了。”阮久把东西给他,“这个就留给你吧。” “不要的东西就想着给我。”虽然这样说,但赫连诛还是把两个戒指收好了。 “我从梁国带给你的东西还少吗?那些画册全部都给你看了。”阮久清了清嗓子,小声问,“我这次回去,准备买几箱话本回来,你有没有什么想看的?” “没有。” “真的没有?” 赫连诛顿了一下,低声道:“下册。” “什么?” “上次你看的那本、的下册。” “知道啦,那本我肯定会买的。” 阮久拍拍他的手臂,顺手接过巾子,给他擦擦头发,就像他给米饭擦脑袋一样。 两个人再说了一会儿话,赫连诛的头发半干的时候,阮久忽然飞快地说了一句:“我也会想你的,每次看见月亮的时候。” 赫连诛垂了垂眸,想起上回阮久说的话。 看见月亮的时候,是他想家里人的时候。 他每天都看见月亮,他每天都在想家里人。 阮久看见月亮的时候,会想赫连诛。阮久每天都会想赫连诛。 赫连诛也是阮久的家里人。 许许多多不同的排列组合一股脑儿地涌进赫连诛的脑子里,搅闹得他混混沌沌的,像是飘飘忽忽地踩在云上。 阮久喊了他几声,他都没反应过来,最后阮久把巾子盖在他的头上:“你自己擦。” 赫连诛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像一条乖巧的大狗狗。 他说:“我也会想你的。” “每次看见月亮的时候。” 后一句话,他是用鏖兀话说的。 阮久回国省亲的时候,带了一整个车队回去。 赫连诛带着文武百官在尚京城城门前送他,所有人都看见,大王因为王后要回家一趟,难过得狗狗眼都出来了。 “软啾,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赫连诛殷切嘱咐。 “知道啦。” 阮久点点头,这时候乌兰来报:“王后,都准备好了,可以启程了。” 于是阮久朝赫连诛笑了一下:“别难过了,快回去看奏章吧,我走啦。” 赫连诛难过极了,拉住他的手,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再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把他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狼牙项链拿出来,放在最外面。 让所有人都看见,阮久是他的“巧那”。 然后赫连诛握住阮久的右手,不知从哪里再拿出一条狼牙手链——大约是他那一堆狼牙项链改的。 赫连诛把狼牙做的手链也套在阮久手上,阮久有些迷惑:“怎么还要来一条?” 赫连诛不答,又牵起他的左手,往他的左手上也套了一条。 阮久更加迷惑:“怎么有这么多?” 赫连诛再从怀里拿出两条,在他面前单膝跪下。阮久被他吓了一跳,才往后撤了一步,就被赫连诛拉住了脚。 两条狼牙脚链。 阮久怀疑,是不是整个鏖兀的狼牙都在这里。 用狼牙做的东西把阮久牢牢拴住了,赫连诛才稍微放心一些。 这下总没有不长眼睛的人敢打阮久的主意了。 赫连诛最后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知道了,我又不是不回来。”阮久摇了摇手和脚,狼牙和上面的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弄这么多做什么?” 赫连诛看了一眼底下的朝臣,低声道:“不许嫌弃,不许摘下来。” “噢。”阮久还是有点嫌弃的模样,捏了捏手腕上的狼牙。 实在是有损大王威严,赫连诛再看了看朝臣。 其实底下朝臣哪里敢看?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罢了。 赫连诛道:“快走吧,再不走你恐怕就走不了了。” 阮久抬眼看他,见他神色不似作假,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再过一会儿,阮久手上脚上的狼牙就会变成真的狼牙,死死地咬着他,再把他拖回鏖兀皇宫。 阮久应了一声,从乌兰手里接过和亲时带来的节杖,翻身上马,匆匆驾马离开:“走啦。” 他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看见,赫连诛看他的目光哪里像是狼? 分明就是留守家中的大狗。 大梁与鏖兀之间通了商路之后,两国往来,途中花费的时间少了许多。 一个半月之后,和亲公子回国省亲的车队便顺利抵达了大梁国都永安。 阮久坐在马车里,掀着帐子,远远地就能望见永安城的城楼。 马上就要到了。 不过激动之余,还有一件事情要他留意。 阮久收回目光,看向马车里的刘长命,帮他把斗篷的帽子给戴上,一边对他比划,一边道:“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刘长命点了点头。 不能让别人看见他的脸,不论看见什么认识的人,还是看见认识的地方,都不能表现出来。 直到阮久跟他说,可以告诉他了,才能把事情告诉他。 刘长命治病也治了两三年了,大夫坚持不懈地给他扎针,他现在比之前好些了。 只是还不会说话,而且还是喜欢跟着阮久。 阮久这次回永安,除了把他带来了,还把几年前从赫连诚那里找到的书信也带来了。 最难解的东西,还是交给兄长解决。 阮久把这件事情安排好了,又转头去看窗子外面。 这时候马车已经愈发靠近永安城了,正巧经过马球场,可是此时,里面却没有任何声响。 阮久撑着头。 其实尚京城外也建了马球场,只是看起来,和永安城外的还是不太一样,过几天和萧明渊他们连打一天。 不多时,马车就停下了。 乌兰道:“王后,到了。” 阮久趴在窗子上:“我知道了。” 他已经看见了。 城门前有人在等他,爹娘兄长,还有他的那群“狐朋狗友”们,都在城门前等他。 阮久“嗷”地嚎了一嗓子,想直接从窗子里钻出去,被乌兰紧急按住:“王后!” 阮久缩回马车里,然后掀开帘子,跳下马车,连乌兰手里的节杖都没来得及拿,就提着衣摆,朝城门前飞奔而去。 他猛地扑进阮夫人怀里,软软地唤了一声:“娘亲。” 阮夫人摸摸他的头发,看了看四周,无奈地笑道:“你都多大啦?” 当然最先要喊娘亲,反正他还没成年,他还是小孩。 阮久双手搂着娘亲的脖子,靠在娘亲怀里,转头才看见兄长,腾出一只手来,握了握兄长的手:“哥。” 阮鹤原本要让他不要这么放肆的,但是看见他,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 随便吧,今天就先让他放肆一回。 阮久和家里人低声说了两句话,阮老爷便把他推开了,低声道:“先去那边,等会儿回了家再说。” “好吧。” 阮久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家里人,然后从乌兰手里接过节杖,向正城门前走去。 梁帝肯定也派了人来迎他,他看见萧明渊了,只是他已经长得很高了,还长壮了,阮久不太确定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是不是从前那个傻了吧唧、总和他吵架的少年皇子。 但是在看见萧明渊身后的两个人时,他几乎可以确定了。 一个是抚远将军府的小公子魏旭,他也长高了不少,还有一个是御史大人的长孙晏宁,他倒是没怎么变,还是清瘦的文人模样。 除了萧明渊,永安城里再没有谁和其余两个人,是这样的三人组合了。 阮久拿着节杖,快步上前,清了清嗓子,在他们面前昂首挺胸:“咳咳。” 提醒他们,我回来了! 萧明渊被他气笑了,拍了一下他的手。 阮久便趁势伸出手,同他击了个掌。 两人两手交握,互相把对方往自己这里拉了一把,撞了一下肩膀。 两个人刚要笑出声,晏宁就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给阮久使了个眼色,提醒阮久。 阮久这才反应过来,萧明渊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这人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下巴稍尖,眼眸狭长,有点像是狐狸。他穿着王爷的服制,身后的太监双手捧着圣旨。 阮久看了一眼萧明渊,萧明渊即刻收敛了笑意,朝他摇了摇头。 阮久这才明白,他这次回来,不像上次他离开时那样。 上次他离开时,梁帝颁旨,让萧明渊送他;这次他回来,梁帝没有让萧明渊来迎他了,梁帝派的是另外一个王爷。 一个阮久没见过的人。 可梁帝分明知道,他和萧明渊是朋友。 梁帝这样做,或许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不把阮久探亲的事情放在心上了。这应该不会,鏖兀与大梁的关系近来愈发好了,赫连诛还特意给梁帝写了文书,梁帝不会这样。 二就是,梁帝不把萧明渊放在心上了。 可阮久还是不太明白,他在永安城的十来年里,萧明渊作为梁帝的老来子,一直都是备受宠爱的,他怎么会失了圣心? 阮久来不及细想,萧明渊便替他介绍:“阮久,你不认得,这是三哥,英王。” 阮久入了皇家的族谱,排序还在萧明渊前面,所以萧明渊对他说是“三哥”。 其实就是三皇子。 阮久颔首,喊了一声“王爷”,英王向他行礼:“王后。” “父皇让我请王后入宫觐见。” “好。”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让乌兰把自己带回来的东西交给阮家的人接手:“把刘长命交给我哥,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跟我爹娘说一声,我从宫里出来之后,马上就回家。” 乌兰点头应了,下去办事。 阮久便拿起节杖,跟着英王进了城门,萧明渊等人也陪在他身边,随他一同进宫。 萧明渊和年少时比,沉稳许多,也不像从前那样穿金戴银,把自己打扮得像只花孔雀了。与阮久见面时,虽然欢欣,但也似乎面有郁郁之色。 阮久虽有满腹的疑问,在此时却不便问出口。 只能忍住,一直到了宫里。 觐见的流程总是那些,阮久坐在位置上,抬头去看梁帝,总觉得他比三年前老了许多。 而梁帝待他,也不像是三年前,要选他和亲时那样和蔼了,没让他上去挨着自己坐着,也没有说别的,只是说了两句例行公事的客套话,主要是围绕着梁国与鏖兀的邦交。 阮久也客客气气地答了。 临走时,梁帝才问了他一句:“在鏖兀过得还习惯吗?” 阮久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很好。” “会想家吗?” “嗯。”阮久又是点点头,“每天都想。” 梁帝这才有些动容,神色缓和许多:“那就多留几天。” “好。” 梁帝又看向他身后的萧明渊,语气稍显冷硬:“你好好陪着王后玩耍。” 萧明渊只是俯身行礼:“儿臣遵旨。” 阮久看着,心中愈发怀疑。 可是从皇宫里出来,一路上英王都在,阮久也不敢问他们,只跟他们说:“我先回家一趟,下午客满楼见。” “行了,你快回去吧,下午见。” 朋友们朝他挥挥手,阮久就这样上了马车。 阮久回到家时,家里人都在门前等他,见他来了,就簇拥着他进去。 阮久被爹娘一人一边围住,嘘寒问暖。 “我们家小久都长这么高了,比娘亲还要高了。” “怎么样?鏖兀那边还好吧?这回什么时候走?” “中午想吃什么?娘亲马上吩咐他们去做。” “鏖兀那边实在是多灾多难的,才几年,发生了好几场宫变,没牵连到你吧?那小子……大王对你还算好吧?” 阮夫人停下脚步,沉下脸,对阮老爷道:“是我先跟小久说话的,请排队。” 阮老爷想要反驳,被夫人瞪了一眼,就弱弱地退到后面去了:“久久,晚上来书房找爹。” 阮久点头:“好。” 而后阮鹤上前,接替了阮老爷的位置,抱住阮久的手,温声道:“小久,在鏖兀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阮久同他咬耳朵,“我带回来的人在哥那里吗?” 阮鹤低声道:“嗯,不过那个人戴着‘盖头’,谁都掀不开,等会儿还要你过去看看。” “明明是斗篷。”阮久摸摸鼻尖。 阮老爷积极检举:“夫人,小鹤插队!” 阮久一把抱住兄长:“这是本王后钦点的……兄长!特许一直一直跟着我的。” 离午饭还有些时候,阮久黏着兄长,跟着兄长回了院子。 换了新的地方,刘长命显然有些不安,他站在院子里,随时准备逃跑去找阮久,又因为阮久嘱咐他,不要乱跑,到时候他回来找他的,只是站在原地。 而刘长命也还记得阮久说戴好斗篷,不要让别人看见他的脸的嘱咐,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斗篷。 阮久跟着兄长过去的时候,他就站在院子里。 阮久道:“……小猪说他是暗卫,还是保护兄长的暗卫,但是我不太懂,我们家哪里有养过暗卫?” 阮鹤笑了一下,拍拍他的手:“让哥看看。” 就算刘长命是阮久带回来的,阮鹤还是下意识把他挡在自己身后。 他上前要揭开刘长命的斗篷,还没有动作,斗篷就被拉住了。 阮鹤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别怕,我没有……” 他话音未落,刘长命便猛的一下,自行掀开了斗篷。 与阮鹤对上目光的时候,他竟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泪流不止。 阮鹤也吃了一惊,回头看了一眼阮久,给刘长命抹了抹眼睛:“有什么事情,先别告诉他,等等再跟我说。” 这自然指的是阮久。 阮鹤坚定地摇头:“我不想让他卷进朝堂纷争里。” 刘长命似乎是听懂了,点了点头。 阮久凑上前:“怎么样?哥,你认得他吗?” “认得。”阮鹤笑了笑,“是上次出征的时候,在军营里见过面的。” “噢。” 阮鹤忍不住问道:“他没事吧?” “没事,就是像我信上说的那样,中毒了。” 阮鹤点点头:“进去吧。” 阮久躺在竹榻上,枕着阮鹤的腿。刘长命看了一眼,在竹榻便蹲下,试图模仿阮久的动作。 阮久一跃而起,把他按住:“不可以!这是我哥!” 第76章 风云暗涌 虽然阮久已经长大了——自以为, 但兄长还是下意识把他当做小孩子来看,把他保护得很好,不让他知道那些危险的事情。 阮久试图问他, 刘长命究竟是谁,但阮鹤不肯告诉他, 只说是从前在军营里见过的。 他问刘长命,刘长命还不会说话。 而且, 刘长命在见到阮鹤的一瞬间,他的病情好像瞬间有了飞跃式的进展。 不仅把阮鹤和阮久分清楚了, 还能听得懂阮鹤说话了。 原来赫连诛猜得没错, 他根本就是把阮久当成了阮鹤,一分清楚之后, 就像从前黏着阮久一样, 黏着阮鹤了。 阮久瘪嘴:“真讨厌。” 阮鹤摸摸他的脑袋:“好了好了, 你把他带回来就很好了,接下来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了, 哥会处理好的。你不是带了礼物回来吗?下午要去见朋友,不用先把礼物分一下?” 阮久抱着手, 不满地抱怨:“明明是我带回来的人,还不让我知道是什么事情。哥不说我也知道, 是前几年打仗的事情。他肯定是哥的暗卫, 在战场上知道了一些秘密, 有可能是关于打仗的事情, 然后被人下毒,和……” 阮鹤捂住他的嘴:“你从哪里听说的这些?” 阮久委屈巴巴地拿开他的手:“猜出来的。” “可别跟别人说。”阮鹤正色道, “这样的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 但是哥, 到底是不是这样啊?” “我现在也不清楚。” “那我等等把从赫连诚那里拿来的书信给兄长看看,其实我看不太懂,他们写信,用的好像是暗语。” 说起这件事情,阮鹤便沉下脸了:“当时去的时候,怎么不先问问兄长?” 阮久忘了这件事情,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尖:“当时情况紧急,如果我不去的话,东西可能就被……”他笑着捏捏兄长的胳膊:“哥你别生气嘛,反正我又没事,当时都赫连诚已经死了,还有小猪陪着我呢。” 唯独是这种事情,阮鹤不理会他的撒娇,表情严肃,语气凝重:“我宁愿这件事情永远这样不明不白地下去,也绝不想让你去冒险。” 见他发怒,阮久连忙收敛了神色,小心地做出保证:“我知道了嘛,以后会小心的。” 阮鹤神色不改:“不是小心,是下次绝不做这种事情。” 他平素温和极了,忽然板起脸来,把神智还不清楚的刘长命都给吓住了。 阮久倒也不害怕,还小声抱怨:“都说了知道了,还那么凶。” 阮鹤这才缓了神色:“哥还不是担心你。” “那他到底是谁的暗卫?”阮久指向刘长命。 阮鹤按住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子的。” “啊?”阮久怔怔地抬起头。 “皇室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这件事情,大概就是针对太子的,你别掺和了,我会去告诉太子的,让他查的。” 阮久见他神色坚定,不容拒绝,不想答应也只能应了:“那我去把信拿给哥。” “嗯,去吧。” 把书信交给兄长之后,兄长便不让他再插手这件事情了。 阮久什么也没再问出来。 “那刘长命到底叫什么,总能告诉我吧?” “他就叫刘长命。” 阮久自然不信:“哪有这样的?” 阮鹤道:“太子手下暗卫都只照数字编号,他原本就没有名字,你给他起了刘长命这个名字,他自然就叫做刘长命了。” 阮久还是有些不信:“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你去吧,下午不是还要见朋友吗?” 阮久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他的院子早几个月就收拾出来了,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摆设都没有变过。 阮久把从鏖兀带来的几个大箱子打开,把里边的东西都搬出来,摆满一地,礼物都分得清清楚楚的,写上收礼人的名字,让侍从们送去。 送给萧明渊他们的,当然是下午由他亲自带过去。 吃过午饭,阮久小睡了一会儿,就带着礼物去了客满楼。 他以为他到得已经够早了,结果他去的时候,客满楼的总管还认得他。 “阮小公子来了?快进去吧,八皇子他们都到了。” 阮久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实在是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只能跟着他进去了。 大厅里正弹奏《采莲曲》,一听就知道是萧明渊亲点的。 还是从前那个视野最好的包间,阮久进去的时候,萧明渊、魏旭,还有晏宁,三个人都已经到了。 见他来了,原本神色郁郁的三个人都打起精神。 晏宁朝他招招手:“来啦?快过来,给你点了你最爱吃的莲花酥。” 阮久走过去,脱了鞋,和他们一起坐在榻上:“怎么好像有点挤?” “都长高了,能不挤吗?”晏宁搂住他,把点心端到他面前。 阮久吃了块莲花酥,抹抹嘴,道:“打牌嘛?” 魏旭坚决摆手:“不打,你是不是以为我们都忘了?” “我这次不说话就是了,那我去让他们拿一副纸牌来。”阮久说着,就踢踏着鞋子,出去吩咐伙计了。 不多时,他就哗啦啦地拿着一副纸牌回来了。 “来吧。”阮久重新坐回榻上,撞了一下萧明渊的肩,“明渊弟弟,来不来?” 皇家族谱上,萧明渊的名字在他后面,他抓住机会就要在萧明渊面前嘚瑟。 萧明渊原本正靠着枕头听曲,听见他这样喊,抬手要打。 晏宁拉住阮久:“咱们玩儿吧。” 阮久不甚在意,就被晏宁拉去了。 同许多年前一样,他们三个窝在一边打牌,萧明渊躺在一边听曲。 阮久和朋友们一边打牌,一边闲聊。 魏旭问:“怎么样?鏖兀好玩吧?” “还行。”阮久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水果特别好吃,特别甜。奶茶很好喝,牛羊肉都还不错,烤肉很好吃……” 萧明渊冷不丁道:“你就只懂得吃的。” 阮久从小案下伸出腿,踢了他一下:“你闭嘴。” 萧明渊当然不听他的话,撑着头,幽幽道:“那个赫连诛现在几岁了?” “十六岁。” 萧明渊嗤了一声,阮久又踢了他一下:“人家现在可比你高了。” 萧明渊抱着手,斜斜地瞥了他一眼。 根本不信的眼神。 “真的,他十五岁的时候就比我高了。” “那是你长得太矮。” 阮久瞪大眼睛:“过几年我就把他带回来给你们看看。” 萧明渊轻轻笑了一声:“那你就期望他在这几年里快快长高吧。” “滚滚滚。”阮久扭过身,背对着他,继续打牌。 说了一会儿闲话,晏宁似是随口问道:“小久,柳宣……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久放下手里的纸牌,低了低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毕竟当初去和亲,还是晏宁告诉他柳宣的事情,让他多多照顾柳宣的。 可是他…… 晏宁又道:“我照你的嘱咐,每个月派人去看看柳宣母亲的情况,以柳宣的名义,给她送点东西。她一向深居简出,还不知道柳宣的事情。你写来的信上说,柳宣是病死的,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久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办法在朋友们面前撒谎,只能将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 “……就这样,他在溪原的时候投了太后那边。后来,他就跟着太后走了……” 为了赫连诛,阮久还是把太后怀了一个孩子的事情隐瞒下来了,只说太后是去行宫养病的。 “……太后死之前,要派人把我送回梁国,柳宣原本是跟着我一起的,到了溪原城,他就走了。” “我知道赫连诛肯定会在溪原城追上我们,我觉得凭柳宣的才智,肯定可以一个人离开,没必要拦住他,所以……” “后来几天都没有他的消息,我以为他肯定是顺利回来了。结果……我不知道……当时在溪原城,应该拦住他的……” 晏宁拍拍他的背:“好了好了,没事,也不能怪你。”他叹了口气:“时也命也。” 几个人哪里还有打牌的兴致? 把纸牌一丢,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时候厅子里传来的《采莲曲》已经停下了,阮久回头看了一眼,萧明渊已经撑着头睡着了。 于是他拉了拉其余两个朋友的衣袖,轻声问道:“萧明渊怎么了?” 晏宁摇了摇头,压低声音:“朝政上的局势不是太好。” “怎么了?” “你知道前几年,当时的鏖兀太后写折子过来,说前几年打仗,有许多梁国士兵流落在鏖兀,要把他们送回来的事情吗?” “知道啊。”阮久点点头,疑惑道,“怎么了?” “你觉得,陛下会喜欢这件事情吗?” 阮久定住了。 遣返流落士兵这件事情,与他有关,或者说,根本就是因他而起。 如果不是他当时在刘老先生那里看见了刘长命,也不会想到还有许多像刘长命这样,在鏖兀流落的梁国士兵。 如果不是他写信给太后,太后也不会跟梁帝说这件事情。 可是,他当时什么都想到了,偏偏没有想到梁帝这边。 晏宁愈发低了声音:“原本战败就不是很光彩的事情,一来一回,显得鏖兀在耀武扬威,还一次次地提醒朝野,梁国是战败的,陛下怎么会喜欢看到那些人?” 阮久怔怔的:“我没想到……” “那时候大家年纪都小,哪里想得到这一层?八殿下当时也没想到,陛下待他,一向都是慈父,所以……八殿下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揽在怀里了。” “他因为这件事情,失了圣心?” “不是。”晏宁摇头,“八殿下还没来得及去鏖兀,尚京城中就谣言四起,说当时战败是太子殿下统军不力,这回八殿下去,是替太子收拾烂摊子的。” 萧明渊和太子交好,太子是长兄没出事之前待萧明渊这个幼弟很好。 “传来传去,最后还攀咬到你的头上了。说你也是去鏖兀帮太子收拾残局的,还说等几年,你笼络住了鏖兀大王,再等陛下老了,你就会带着鏖兀的军队来支援太子。” 魏旭气得捶墙:“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晏宁淡淡道:“陛下老了,对这些事情,自然更加猜忌一些。” 阮久不免担忧:“那萧明渊肯定忍不了,最后还是闹出事了。” “嗯。” “他打人了?” “是。”晏宁垂眸,“把几个参奏的御史都给打了。”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萧明渊,他还闭着眼睛,神色平静,仿佛睡得正好。 阮久小声嘀咕了一句:“疯子。” 殴打文官,他简直是不想在永安城里待了。 “陛下罚八殿下在宫门口跪了三天,鏖兀那边,另派人去了。” “也是因为这件事情,陛下对八殿下有了嫌隙,宠信英王——就是你早晨在城门前看见的那个,三王爷。” “这些年八殿下过得不太好,他的生辰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陛下还是没有要给他操办的意思,也没有要封王爷的旨意。” 阮久终于明白,自己觉得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了。 他与萧明渊同岁,萧明渊比他大几个月,生辰在春天,现在已经是夏天了,他还是八殿下,而不是王爷。 而且,萧明渊这样喜欢嘚瑟的人,如果有了王府,又怎么还会请他来客满楼? 原来是没有。 魏旭道:“八殿下生性不爱权势,这些年几位王爷争来斗去,从前的朋友们也都各自寻出路去了,他借势退出去,其实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晏宁却道:“他要是早些时候退出去还好,偏偏在前十几年都享尽陛下宠爱,最后又是因为太子殿下和鏖兀的事情失了圣心,几位王爷会怎么想?如果不斩草除根,要是八殿下联络阮久,把鏖兀那边的人给搬过来,不无绝地翻盘的机会。” “日后不论是哪位王爷登基,八殿下都自身难保。” 他们两个正吵着的时候,阮久早已经摸到萧明渊那边去了。 “弟弟。”阮久推推他,“好弟弟?” 萧明渊睁开眼睛:“别瞎嘚瑟。” “去打马球。” “没人打了。”萧明渊重新闭上眼睛,语气平淡,“马球场上都换了一群人了。” “有人的。”阮久不依不饶地推他,“就我们四个人打,我和你一边,起来嘛。” 萧明渊再一次睁开眼睛,猛地坐起来,瞪着他。 晏宁和魏旭怕他怒了,连忙上前拉住阮久。 萧明渊瞪着阮久:“要不是你刚回来。”他下了榻:“走了。” 阮久问道:“走去哪儿?” “打马球。” 八殿下虽然不受宠,但从前横行永安的余威还在。 八殿下说要打马球,于是原本马球场上的人都撤走了。 阮久离开之后,他们已经很久不打马球了,其他几个人在这里订的单间早已经不订了。只有阮老爷还留着阮久的房间,一年好几十两银子地往里面砸。 几个人就在阮久的房间里换了衣裳,跨上马,去了马球场。 阮久拿着桃花流水的画杖,朝远处的小太监挥了挥:“发球!” 镂空的木球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朝场中飞去。 阮久松开缰绳,遥遥领先,很快就抢走了马球,一路上没有受到太多的阻碍,进了第一球。 太监小跑着将马球捡回来,阮久骑着马,回到场中,再朝他招了招手。 在马球再一次被丢入场中时,阮久拍了一下萧明渊身下马匹的屁股:“你去追!” 萧明渊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马匹带着向前跑了。 他不得不去追逐马球。 阮久又对晏宁和魏旭道:“去拦他,别让他那么容易就得手。” 既然陛下与萧明渊离心,是因他而起,他也不能这样看着萧明渊慢慢等死。 晏宁说的没错,萧明渊已经引起忌惮了,不能再避让了,应当要去争一争了。 如果萧明渊还没有下定决心,阮久觉得自己应当推他一把。 第二球纠缠了许久,萧明渊气喘吁吁的,回过头,朝阮久喊了一声:“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点过来?” “噢。”阮久慢悠悠地骑着马过去。 “快点!” “噢!” 几个人从正午太阳最大的时候开始打马球,仿佛不知疲倦一般,一直打到傍晚时分。 又一次进球之后,萧明渊举起画杖,宣泄似的,喊了一声,响彻云霄。 随后他扭头看见看台上的人,默默地收回了手。 阮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英王就站在看台上,背着手,看着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阮久握了一下萧明渊的手,几个人丢开画杖,下了马。 英王到了马球场里:“父皇说你们几个玩得最好,果然如此,四个人打马球也能打得这么有意思。” 阮久笑了笑:“我刚回来,是我缠着他们要玩。” “也是。”英王点头,“从前王后没回来的时候,他们都不怎么打马球。” 晏宁对他似乎有些防备,把阮久往自己这里拉了拉:“王爷特意来一趟,有事吗?” “是,接风宴定在明日,父皇让我来告知王后一声。”英王顿了顿,“还有一些琐事,要嘱咐王后。” 他让萧明渊他们先走,把阮久单独留下了。 英王笑眯眯地看着阮久:“这几年王后在鏖兀的功绩,我在大梁也听说了,王后是玲珑心肠。当日选和亲公子,既选对了,又选错了。” 阮久拢着手:“王爷何出此言?” “选对了,维护了我大梁与鏖兀的安定;选错了,白白送给鏖兀这样一个人,鏖兀大王真是捡了大便宜。” 阮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见英王继续道:“王后在鏖兀这么些年,耳濡目染,想来对朝政之事都了解了。王后初回永安,对永安局势不太清楚,不如先观望几日,再做决定。” 阮久问道:“做什么决定?” “到底要选谁。三年前,萧明渊有父皇盛宠,横行无忌,王后当然可以选他;三年后,萧明渊是被父皇当众怒斥过,被罚跪过三天三夜的人。”英王直直地看着阮久,抬手捏住他的肩,“王后还要选他,可就不太……” 他话音未落,萧明渊就冲了回来,推开英王压在阮久肩上的手,横在两人中间,把阮久挡在自己身后,对英王怒目而视。 “三哥,大梁国事,你为何要说与鏖兀?若是父皇知道了,恐怕有损父皇对三哥的宠信。” 他护着阮久安全离开,愤怒的目光片刻不离英王。 英王倒不在意,只当做是小孩子闹脾气,朝他笑了笑:“八弟慢走。” 一直到看不见人了,萧明渊才转回头,收起满身的躁郁。 阮久问:“晏宁他们呢?” “我让他们先回去换衣服了。” “嗯。”阮久顿了顿,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笑着道,“我为了你,都得罪英王了,够不够意思?” 萧明渊却没有笑,停下脚步:“你也希望我去争吗?” “不是,你要是不想争的话,我这次回鏖兀,可以带你一起走。” “做陪嫁公子?” “那可不行,我坚决不给赫连诛纳妃。”阮久扬起头,“你就做那种专门陪我打马球的好了。” 萧明渊笑了一下:“你觉得我会去争吗?” “会。”阮久用力地点点头,“马球场上都一定要争个输赢的人,怎么会轻易不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筹谋,但是现在是时候了,再不争,你就真的要输了。你要是输了,连带着太子、你的母妃,还有晏宁和魏旭,都不会有善终。到时我远在鏖兀,我来不及把他们全都带走。” “可我没有太子哥哥聪慧。” “没关系,你不傻就行了。” “我也没有赫连诛勇武。” “没关系,能杀鸡就行了。” 萧明渊终于没忍住,眼中都是笑意,他朝阮久伸出手,阮久啪的一下打了一下他的手掌。 两手交握,两人稍稍错开身,轻轻撞了一下对方的肩膀。 “走吧。”阮久收回手,“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走老路。” “什么?” “先把王位拿到手。” “噢。” 萧明渊看了他一眼,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诶,他们说……你真的能调动鏖兀的兵马?” 阮久嫌弃地躲远了:“不行,我没带兵,是小猪在带,我不懂这个。” “啧,阮久你不行啊,我以为你已经把他牢牢地抓在手心里了,你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结果你连鏖兀的兵马都调不动。和亲之前你是怎么说的?你要做褒姒、妲己,把鏖兀大王迷得晕头转向、训得服服帖帖的,结果就这?” 阮久捂住心口:“他把我迷得晕头转向的。” 萧明渊:…… 真是没出息啊。 第77章 六月束冠【一更】 阮久和朋友们从马球场里出来, 一同回了永安城,在阮府门前分手。 阮久在偏门前翻身下马,朝他们挥了挥手, 他们也摆摆手,就算是道别。打了一下午马球, 实在是累极了,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两句。 阮久在家里吃了顿极其丰盛的晚饭, 阮夫人直说他瘦了,一个劲地给他夹菜。 一顿晚饭吃了许久, 阮久正摸着小肚子喝茶的时候, 阮老爷站起身:“小久,跟我来书房一趟。” “好。”阮久放下茶盏, 跟着父亲出去了。 阮久跟在父亲身后进了书房, 回身关上门。 阮老爷在桌前坐下, 指了指面前的位置:“过来坐。” 阮久却忽然傻笑了一下,阮老爷皱眉:“你干什么?” “没有。”阮久笑着上前坐下, “我每次过来,爹都指着地上说:‘给我跪。’” “那还不是因为你——”阮老爷抬手要打他, “太不听话。” 阮久噌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我已经很听话了!” 阮老爷收回手,咳嗽了两声:“不打你了, 你过来。” “噢。”阮久慢吞吞地挪过去。 “小久啊。”阮老爷问, “那个……大王对你还算好吧?” “嗯。”阮久点点头, “他不敢欺负我的。” “那就好。”阮老爷朝他招招手, “你再过来一点。八皇子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阮久又是点头:“嗯, 今天下午晏宁他们跟我说了。” “英王来找过你了吗?” “嗯, 他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用理他, 他那是看上我们家的钱了,之前也来找过我几次,回绝了就是。” “我知道了。”阮久垂了垂眼,“那……爹是怎么想的?” “爹什么也不想。” 阮久疑惑:“啊?” “你已经安定下来了,听说鏖兀那边把大巫当神仙侍奉,爹不担心你了。你哥这边,我给他留了南边的温泉庄子,还有几艘大船,要是不妥,爹安排的人马上把他带去出海。陛下这几年的身体还算好,应该不会出事,一旦出事,你在鏖兀,你哥出海,我马上把所有家产分给永安百姓。” 阮老爷精明一笑:“所以爹谁也不帮。你哥和太子交好,你和八皇子交好,本来就难选,干脆爹谁也不选。” 这倒是最稳妥的法子。 可是…… 这个法子,只是对阮久和阮鹤最妥当的法子,阮老爷要把家产分给百姓,要是惹恼了皇帝怎么办? 阮久眨了眨眼睛:“爹,那你呢?” “我自有安排。”阮老爷摸摸他的脑袋,“行了,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阮久坐着不肯走,阮老爷笑了一下:“你这次回来,也别留太久,要是鏖兀那边不高兴了,就不太好了,早点回去。” 阮久忽然吸了吸鼻子,正色道:“爹,我们家是不是破产了?” “……没有。” “那你是不是养不起我了?”阮久又使劲吸了一下鼻子,“可是我今天又没有吃很多。” “……”阮老爷无奈,“好好好,你多留几天,多吃点,爹不催你走。” 阮久当即就笑了,从椅子上跳起来:“那我去找我哥。” 阮久洗漱之后,就钻进兄长的屋子里。 “哥……”阮久推门进去,抬头一看,就看见刘长命蹲在房梁上。 刘长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老神在在。 阮鹤把阮久给拉过来:“别管他,他习惯了。” 阮久收回目光,跟着兄长进了里间。 “哥还没带他去找太子吗?” “还没有,你才刚回去,我现在去,未免太过引人注目,等过几天再去。” “好。” 桌上放着阮久带回来的那几封书信,阮久看了一眼:“哥看出什么来了吗?” 阮鹤摇头,把书信都收起来:“还没有。” 从赫连诚那里找到的书信,阮久基本都看过,把看起来就显然无关的挑出去,再细细筛选,只剩下这几封。 有几封是用鏖兀话写的,还有几封是用汉话写的。 鏖兀话的几封,落款是一个人;汉话的几封,落款又是另一个人。 相同的是,书信的篇幅都很短,讲的都是一些琐事,马匹草料的采购之类的。 阮鹤把书信收好,对阮久道:“这些事情你不用管了,不早了,睡吧。” 阮久想了想:“对了,哥,赫连诚不怎么会汉话。上回那个来永安的鏖兀使臣阿史那,是他的人。阿史那是个梁国通,如果查一查和他熟识的鏖兀官员,应该会有进展。” “好,兄长知道了。”阮鹤拉住他,“你先去床上等着,兄长去洗漱。” “嗯。” 阮久走到床边,看见榻前放着两本话本,应当是阮鹤特意准备给他看的。 他靠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话本,阮鹤就回来了。 阮鹤把他哧溜一下推进床里,把他手里的话本拿走:“睡吧。” 阮久调整了一下姿势,抱住兄长的手,满足地应了一声:“嗯。” 阮鹤拍拍他的手:“在鏖兀过得还习惯吗?” “兄长都问过五遍了。”阮久揉了揉眼睛,“很习惯。” “鏖兀大王对你还好?” “嗯,他不敢欺负我,一向都是我欺负他。” “是吗?” “是啊,他有点傻傻的,当然比不上我。” 阮鹤看了他一眼,瞧见他眼底的神色,笑着问道:“你喜欢他吗?” 仿佛被戳中了什么隐秘的地方,阮久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 他可以和萧明渊玩笑似的提起,但是家里人问他,他就…… 有点慌乱。 阮久偏了偏头,把脸埋在软枕里。 好半晌,才闷闷地回答了一句:“……喜欢。” 阮鹤拨了拨他落在脸颊边头发:“那他喜欢你吗?” 阮久从软枕里抬起头,黑暗里,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喜欢。” “真的吗?” “真的!” 阮久自信又乐观。 阮鹤笑了一下,还是觉得他孩子气。 “他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亲我?” 阮鹤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阮久平躺在床上,举起双手双脚,晃了两下,手上脚上的狼牙链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看,我回来的时候,小猪还给我戴了这个,他很怕我不……” 阮鹤表情凝重,面带杀气。 阮久疑惑:“哥,你怎么了?” 阮鹤抱住他:“睡吧,别说了,哥有点难受。” 他还有旧病在身,阮久一惊,连忙爬起来摸他的额头:“怎么了?哥,你哪里不舒服?” “哥想重上战场。” 翌日,阮久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在家里慢慢悠悠地洗漱好了,去吃早饭,吃了早饭就和家里人待在一起说话,说了一会儿就吃午饭。 然后继续和家里人说话,阮久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睡了半个时辰,被发现之后,就被乌兰抬到床上去睡,又睡了一个时辰。 一直到了傍晚,他才起来收拾收拾,换上鏖兀的衣裳,坐着马车,进宫赴宴。 阮老爷与阮鹤本来要陪他一起去的,最后还是被阮久劝回去了。 这是给鏖兀王后的接风宴,他一个人去就足够了,只是一晚上,很快的。 阮久坐在马车里,乌兰帮他编头发。 乌兰小声埋怨:“王后要是早点起来,就不用在马车里编头发了。” “随便编两下就行了。”阮久甩了甩头发,“反正他们也不知道鏖兀王后到底扎几个小辫子。”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时,乌兰也正好帮他把头发绑好了。 阮久摸摸自己的头发,很是满意:“走吧。” 两个人跟着引路的小太监一路进了宫,在宴会的宫殿中停下。 阮久进殿行礼,右手按在心口,微微弯腰。 抬起头时,他看见坐在主位上的梁帝,身边还坐了一个人—— 萧明渊。 阮久吃了一惊,分明昨天他来见梁帝的时候,梁帝还对萧明渊不冷不热的,今天萧明渊就坐到他身边去了,两人看起来还是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 阮久移开目光,往边上看了看。 英王在下首第二位,面色不是太好。 而后小太监带着阮久在下首第一的位置上坐下了。 萧明渊给梁帝斟了酒,梁帝朝阮久举起酒樽。 阮久有些迟疑,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杯子里的只是茶水。 他举起杯子,抬起头,萧明渊朝他笑了一下。 酒过三巡,阮久时不时留意着主位上的情形。 他几乎可以确定,梁帝和萧明渊父子两个,已经和好了。 而后梁帝笑吟吟地朝阮久招了招手,让他也上来。 于是阮久和萧明渊一起,坐在梁帝两边。 梁帝满面红光,看起来心情不错,拍了拍阮久的手,比昨天热络太多:“好孩子。” 他清了清嗓子,身后的太监会意,抬手让殿中的舞乐停下。 舞姬与乐师都下去之后,殿中一时间安静得古怪。 梁帝清了清嗓子:“这次小久回来,是回来办冠礼的。此事让礼部和内廷去办,务必办得漂亮。” 他顿了顿:“小久去和亲的时候,少年心性,顽皮爱玩,朕为了哄他高兴,把皇家族谱里,他的名字往前挪了一个。结果小八就排在他后面了。” “朕实在是没想到,他还能回来。可巧又是回来办冠礼的。小八的岁数是比小久大些,但是族谱上的名字还在小久后面,朕就想着,委屈委屈小八,把他的冠礼往后推一推。” “所以——”梁帝忽然加重了语气,“小八的生辰过了大半个月,朕没有给他办礼,也没有给他封王。” “朕委屈了他,你们这些不明白内情的人,竟然也跟着让他受委屈。” 梁帝忽然抓起案上酒樽,砸在殿中,酒水四溅。 天子一怒,地动山摇,殿中官员连忙起身下跪:“臣等不敢。” 英王自然也是出列跪下的,他不经意间与萧明渊对上目光,瞧见他眼中的讽意。 二十年的父子情谊,更何况萧明渊还是幼子,梁帝已经宠爱了他十多年,人越老,就越放不下。 只要萧明渊下定决心去争一争,他甚至不需要笼络朝臣,只要他在梁帝面前服个软,梁帝就会轻而易举地原谅他。 于梁帝而言,不论是太子,还是英王,都与朝政有所牵连,虽然是他的儿子,但总归有利益纠葛,是父子,也是君臣。 只有萧明渊,他看起来对朝政一点都不感兴趣,对梁帝而言,他只是一个完全仰仗自己的小儿子。 失去父亲的宠爱,他就能消沉好几年。 梁帝最喜欢他这样的儿子。 虽然英王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但看起来,效果很不错。 萧明渊只花了一个晚上,就回到了从前跌下来的位置。 这次宴会之后,再也没有朝臣敢瞧不起他了,英王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了。 宫宴散后,梁帝喝多了,萧明渊把他扶回寝殿。 阮久在宫道上等他,见他出来了,便朝他招了招手。 萧明渊快步走下台阶:“我们的冠礼得放在一起办了。” “没事,乖弟弟,我又不嫌弃你。” 阮久摸摸萧明渊的脑袋,萧明渊朝阮久龇牙。 走到宫门前的时候,阮久小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萧明渊摊手:“没做什么。” “你没做什么能……” “你别问了。”萧明渊神色坚定,一定不愿意跟他说。 这时英王府里,英王也在听底下人查探的情况。 “昨天八殿下用晚饭,底下人送了一道羊羔上来,羊羔应该是鏖兀王后从鏖兀带来的。八殿下看见羊羔,当时就放下筷子流泪了,说:‘这不就是离了父皇的我吗?’” “后来半夜里,八殿下从梦中惊醒,连衣裳都没穿好,就跑进了宫。陛下当时宿在王美人宫中,听说八殿下来了,本想让人打发他回去。但是八殿下拿出一支秃笔,让人呈给陛下看,陛下就肯见他了。” “听宫里伺候的太监说,八殿下哭着认错:‘今日看见阮家父子,心中不胜悲痛。又见羔羊,想见羔羊跪哺,儿臣真是不忠不孝,罪该万死。’后来陛下也十分动容,佯怒说他不懂事。八殿下就顺坡下了,说是自己年轻不懂,现在遭了罪了,就明白了。” “结果父子二人,就说了一夜的话。” 英王面容扭曲,扬手砸了手里的东西:“他也就只会哄哄父皇。” 萧明渊的生辰在正月,早已经过了。 梁帝没有让礼部给他办礼,更没有给他封王,现在改了口,说是为了阮久,才把萧明渊的冠礼推迟。 不论梁帝的初衷究竟是什么,但只要他这样说了,这就是他的本意。 萧明渊与梁帝父子两人的关系很快就回到了阮久和亲之前,甚至比从前还好。 梁帝还来看过他们打马球。 阮久的生辰在六月,这阵子礼部和内廷都在忙着筹备他和八殿下的冠礼。 很快就到了这天。 阮久早早地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洗脸漱口,然后被赶到阮家的祖庙去。 阮老爷请了永安城里德高望重、身体康健的老人家来给他束冠。 别的都在其次,阮老爷主要看中这位老人一生平坦、无灾无难。这老人原本住在离永安外的庄子上,不肯挪动,阮老爷派人去请了几次都没请动。 阮夫人都被他气笑了,劝他换个人算了:“咱们家是儿子束冠,又不是女儿出嫁,要请福全老人来梳头。” 偏偏阮老爷“一意孤行”:“不行,就要他。” 于是他大手一挥,合老人口味的名家字画、古籍孤本流水一般往庄子上送去,最后才把这位老人请来。 此时那老人看着正朝这里走来的、偷偷打哈欠的阮久,看了一眼阮老爷,咳嗽了两声:“就为了这样一个臭小子?” “再不好也是自己家的。”阮老爷笑道,“况且我看着挺好的。” 这时阮久也到了面前,朝他们作揖:“爹,老先生。” 礼数十分繁琐,阮久跪在软垫上,原本还昏昏欲睡,后来抬头对上父亲的目光,登时清醒过来。 他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的目光,带着一点莫名的感慨。 或许看着阮久从小小一只,长成现在这样,他花费了无数的时光和精力,在阮久身上,他总能看见这些东西留下的痕迹。 好比阮久唇角边淡淡的小痣,是他自己每天用手指摸摸,才摸淡的。 尽管阮久总是惹他生气。 阮久看懂他眼里的意味,眼眶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阮老爷抬起手,用手指按了按两眼下边,让他别哭。 然后手指向下,阮老爷再按了按两边嘴角,让他笑一笑。 阮久努力翘起唇角,但还是忍不住,闭着嘴,“呜”地一声就哭出声来了。 阮夫人被他吓了一跳,顾不得旁人都在,上前抱抱他:“怎么了?怎么了?娘亲的小可怜,哭得跟小毛驴似的。” 阮久哽了一下,哭得更大声了。 阮老爷叹了口气,阮久哭了好一会儿,始终没能忍住。 他不想承认,自己只是看了父亲一会儿,就哭出声来了,于是他好不容易平复好了心情,便哽咽着道:“梳头太疼了。” 阮老爷与夫人对视一眼,阮老爷把好不容易请来的老人家请下去休息,自己拿起梳子。 “好好好,小讨债鬼,爹给你梳。” 阮久鼻音浓重:“嗯。” 本来就怪他,要不是他做那些动作,阮久觉得自己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他惹哭。 阮老爷给他预备的玉冠当然也是最好的,只是往阮久脑袋上放的时候,阮久摇了摇头,撒娇道:“太重了。” “好好好,换一个,换一个。” 阮老爷放下玉冠,看了看周围,抬手要让小厮上来,吩咐道:“去我书房,把我早前挑过的那几箱发冠拿上来,给我们今天刚满二十的小公子好好挑挑。” 可是没等小厮领命,阮鹤便起身上前。 “爹,用我的吧,我的东西他总不会嫌弃。” 阮老爷看向阮久:“你哥的给你戴,可以了吧?” 阮久想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好吧。” 于是阮鹤低下头,把自己头上玉冠摘下来,递给阮老爷。 阮久美滋滋地等着阮老爷给他戴冠,阮老爷见他摇着尾巴的模样,实在是觉得好笑。 “这下你高兴了?” “嗯。” 阮久点头,阮老爷按住他的脑袋:“别乱动,没戴好。” 戴好玉冠之后,阮老爷才垂眸看他。 是不错,他的儿子就是最好的。 阮久抬眸,与他对上目光,眨了眨眼睛。 察觉到自己可能又忍不住要哭,阮久连忙问:“我可以起来了吗?” 阮夫人以为他是跪累了,忙道:“行了行了,快起来吧。” 阮久又道:“娘,我去看看萧明渊那里好了没有,我和他们约好了去天香街玩……” 他话音未落,阮老爷便大声质问道:“你要去哪儿?” 天香街是永安城乐坊舞坊集聚的地方。 阮久拍拍脸颊,改口道:“不是,是去降香楼看看香料。” 他忙不迭逃走:“我先走了,爹娘再见,我中午回来吃饭。” 阮老爷心中感慨荡然无存,紧急抽调人手,让他们去天香街街头街尾堵着,看见阮久出没,立即抓来归案。 而阮久转身跑走之后,才松了口气。 可算是没哭。 最后,将老人家送上回程的马车时,那老人家笑着对阮老爷说:“常听人说,阮青朴阮老爷做生意精明,一本万利,我看不然。我只是过来坐一坐,吃点东西,喝点茶,阮老爷就花了千两万两出去,这生意可做得不太值。” 阮老爷笑了笑:“我的钱多得很,花在孩子身上,花多少我都高兴。” “那我花在天香街,爹也高兴吗?” 您的小公子出现。 阮久适时探出脑袋。 阮老爷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忘记了,和他们约的不是今天,是明天。”阮久笑着摸摸鼻尖,“我出来送送先生。” 阮老爷轻哼一声:“算你还有点长进。” 父子二人送走老先生,阮老爷反手一揪,就把他提走了。 “你什么时候去过天香街?” “没有!爹,我错了!” 这天夜里,一辆马车从阮府偏门缓缓驶出,朝着天香街驶去。 马车上三个人,阮老爷与阮鹤坐得端正,阮久揉着脑袋,委委屈屈地曲着腿,坐在一边。 阮老爷道:“爹和你哥带你去一回,天香街也没什么好玩的,无非就是乐曲舞蹈,你去过就不感兴趣了。不准一个人去。” “是。”阮久眨巴眨巴眼睛,“那能告诉娘亲吗?” “不行!” “噢。” 永安城里,阮家父子三人热热闹闹地在天香街听曲时,鏖兀尚京城里,赫连诛处理完了今天的奏章,随手拿了本书,靠在榻上随手翻书。 鏖兀的六月已经很热了,但是鏖兀的夜里总是冷的。 小榻靠在窗边,窗子是开着的,窗外一轮圆月,明亮皎洁。 赫连诛看着月亮,便想到阮久。 宫殿里安安静静的,除了烛花时不时炸开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动静。 要是阮久在,就不会觉得冷清。他一直很爱说话,还会被烛花炸开的声音吓到。 特别可爱。 但是阮久回家去了。 他已经走了很久了,还是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赫连诛捏紧手里的书卷,久久不曾翻过一页。 这几日他总是会想起从前在梁国的事情,就算他在梁国待得日子不长,也能看出来,阮久和他的两国朋友们,关系可好了,他们就像双生子一样,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赫连诛有点害怕,要是阮久舍不得回来了,该怎么办? 梁国人可能会让阮久假死,所以赫连诛已经做好,要去梁国把阮久给带回来的准备了。 可是如果阮久藏起来了,那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个,赫连诛就害怕得恨不能现在就去梁国,把阮久给带回来。 赫连诛丢开书卷,翻了个身,滚到阮久常坐的位置上,把脸埋在阮久常靠的枕头上。 第78章 败仗真相【二更】 阮久并没有想要藏起来, 相反的,阮久也在想念赫连诛。 马车离开天香街,阮久坐在马车里, 抱着手,昏昏欲睡。 阮鹤揽住他的肩, 帮他把姿势调整好,让他靠在枕头上, 好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阮久皱了皱鼻子,不清醒的声音十分含糊:“小猪, 别乱动, 我好困。” 阮鹤动作一顿,想了想, 还是不太在意, 就继续了。 可是阮老爷伸长手, 使劲打了阮久一下:“小混账,你给我起来!” 阮久跳起来, 差点撞上马车顶。他坐稳了,摆出防御的姿态, 环顾四周:“怎么了?怎么了?” “你刚刚对着你哥,喊了谁?喊了谁?” 阮久躲在兄长身后:“谁?我不知道!” “小猪, 小猪, 你离了鏖兀还忘不了他。”阮老爷一边打阮久, 一边要把阮鹤拉过来, “没出息的,你还把你哥当成是他。” 阮久死死地搂住兄长的腰, 他简直要冤枉死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每次要睡着的时候, 他就过来弄我,我习惯了……” “你还说他没欺负你,他都不让你睡觉了,你还说他没欺负你。” 一直回到阮府,阮老爷还是沉着脸,很生气的模样。 阮久的睡意完全消散,拉上兄长就要逃跑,还没跑出几步,就撞见了娘亲。 她站在檐下,仆从们这才点起灯笼。 她也沉着脸,冷冷问道:“去哪儿了?你们三个。” 阮久立即站到娘亲身边,看了一眼阮老爷。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从阮老爷心中升起。 阮久对娘亲道:“爹带我和哥去天香街听曲子,要不是我和哥催着爹快点回来,爹到现在还不肯回来……” “夫人,他胡说!” 阮老爷要把阮久给拽过来,阮久躲在娘亲身后,使劲摇了摇代表孝顺和“孝顺”的尾巴和耳朵。 “娘亲,我和哥都困死了,我们能先回去睡觉吗?” “去吧。”阮夫人摸摸他的脑袋,“晚安,娘亲的小乖乖。” 虽然束了冠,但永远是娘亲的小乖乖。 阮久乖巧地同娘亲说了“晚安”,然后拉着兄长告退。 冠礼办完了,阮久也要回鏖兀去了。 再不回去,等到了冬天,鏖兀到处都是积雪,更不好走。 阮久虽然万分舍不得,但也不得不开始收拾行李了。 临走前几天,阮鹤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是谁呀?” “到了就知道了。” 阮鹤把他推上一辆马车,马车的门窗是封住的,让人看不见外边的景色。 阮久坐在马车里,没能再从兄长那里问出什么,他也没有听车轮声音就能辨认方位的位置。一开始还能感觉到马车是向前直行的,等转了几次弯,阮久就分不清楚了。 阮鹤看着他从一开始的竖着耳朵的机警模样,到彻底放弃,瘫在座位上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没事,兄长不会把你卖了的。”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那么放松嘛。”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才停下。 阮久跟着兄长下了马车,发现这是一个寻常青瓦小院的后门。 阮鹤上前叩门,里边有人将门打开一些缝隙,同阮鹤低声说了几句话,才将门彻底打开。 阮鹤回头,朝阮久挥挥手:“小久,来。” “诶。” 阮久跟着兄长进去了,也没有发现这个青瓦小院的不同之处。 太平常了,平常得没有特点。 阮鹤带着他进了正厅,正厅里是一个大圆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公子坐在主位上。 阮久看向他,他也含笑看着阮久。 阮鹤上前行礼:“殿下,这是舍弟。” 阮久再仔细看看他,才明白过来:“太子殿下。” 太子笑着点了点脑袋:“小鹤,你弟弟很聪明。” 阮久再抬起头,忽然看见太子头顶的房梁上,蹲着一个人,刘长命。 他大概还是傻愣愣的,但就是特别喜欢蹲在房梁上。 他早已经不喜欢黏着阮久了,因为阮久总是喜欢欺负他,把他的羊抢走,还让他学自己比动作。 太子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笑了笑:“见笑了。” 他抬起手,比了个手势,刘长命便噌的一下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单膝跪在太子身边。 太子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去看看小八来了没有。” 阮久跟着兄长在位置上坐下,没多久,刘长命就带着一个人进来了。 萧明渊。 他看见太子,惊道:“大哥,你不是在庄子里养病吗?” 太子笑了一下:“我要是在庄子里养病,前几年你就不止是跪三天了,还要靠我上下打点。” 萧明渊不大好意思地摸摸鼻尖,随后看见阮久:“你怎么也在这里?” 阮久道:“和我哥一起过来的。” 太子道:“你要是喜欢和阮家弟弟一起,就坐在他边上吧。快点,我有事要说。” 萧明渊在阮久身边坐下,随后太子从袖中拿出几封信,摆在桌上:“这回要多亏了阮家弟弟,否则我们也查不出,原来大梁朝廷里,有这样的败类。” 他看了看阮鹤:“原本小鹤是不想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阮家弟弟的,但是我想了想,这件事情是阮家弟弟最先发现的,也应该给阮家弟弟一个交代,对不对?” 他又看向阮久,阮久点点头:“对。” 太子笑了笑:“我也知道,小鹤不愿意让弟弟掺和进这种事情里,所以特意挑了阮家弟弟要启程的前几天再告诉他。如此,小鹤大可以放心了。” 他正经了神色:“这几个月,我加派人手查了一下朝中官员及其家眷的笔迹,这一点要表扬一下十九……哦,刘长命,十九的新名字。” “也找了几个谋士破解这几封密信。再加上,阮家弟弟提供的‘梁国通’阿史那的线索。我们先判断出了,后几封汉文书信的书写,来自英王府的幕僚。” “这几封书信,虽然写的是马匹草料的交易,但是经确认,信上时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大梁与鏖兀都没有过交易。” “可以确定,这几封信另有所指。经过文士破解,可以确定,这几封信上的马匹草料都另有所指。马匹,是指我大梁的士兵;草料,是指我大梁前线的粮食。” “马匹运送,是士兵死伤;草料交易,就是粮食存量;交易每成功一次,城池陷落一次。” “书信停止的地方,是……”太子深吸了一口气,“是我和小鹤战败的地方。” 萧明渊早已怒不可遏:“大哥,我们现在去见父皇。” 太子摇头:“仅凭书信,父皇不会信的。况且信是幕僚所写,如何认定就是英王?他大可以说是幕僚私下所做。” “况且,我暂时还没能查清楚,他究竟做了什么手脚,致使我军节节败退。” “也是在他最后一次送信的时候,长命察觉了端倪,被他手下人灌了毒药,丢到了战场上。我本来是派他保护小鹤的。”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刘长命,很快就转回目光:“再说说前几封信吧。说来惭愧,我还没能查清楚,这几封用鏖兀话写就的书信,究竟是出自谁的手。朝中官员并不是全部都会鏖兀话,也并不是全部都写过鏖兀话,所以不太容易对照笔迹。” 阮久问道:“英王不会鏖兀话吗?” 太子摇头:“我知道,他不会。” “那要不要再往前找?” “阮家弟弟是什么意思?” “再往前找,找上次败仗之前的再上次败仗,有没查过的人吗?” 太子捏着眉心,回想了一会儿:“有倒是有,但他已经死了。” 萧明渊急道:“大哥,是谁?” 太子目光锐利,直将萧明渊逼退回去:“你四哥。” 萧明渊跌回椅子上,怔怔的。 正是在太子之前,上战场的四皇子。他从小在边关长大,懂鏖兀话,了解鏖兀人,比了解大梁还了解。 英王总是待在永安城,恐怕无从联系到赫连诚,如果是他,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但太子显然不想在这时候,和他们探讨这些事情。 “好了,这件事情讲到这里,也算是给阮家弟弟一个交代,阮家弟弟可以安心回鏖兀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会处置好的。”太子朝阮久很勉强地笑了笑,“你放心,你的小鹤哥哥也不会出事的。” 正如太子所说,他只是想给阮久一个交代,很快就让阮鹤带他离开了。 临走的时候,还送给他一些点心,让他带着路上吃,不过嘱咐他,一定要在下马车之前全部吃完。 阮家兄弟离开之后,太子抬手,让萧明渊到自己身边来。 “小八。”太子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肯争了,大哥很欣慰。” “大哥,我不是想跟你……” “我知道,你就是一直不想跟我争,才总是避让他们。”太子温声道,“可是大哥的腿已经不行了,一个残废是不能即位的。” 他定定道:“所以大哥希望你做皇帝,大哥觉得你心思刚正,其他的东西,都可以慢慢学,你想学吗?” 这次的青瓦小巷之行,于阮久而言,就像是一场梦境。 他在梦境里知晓了困扰他好几年的事情,也知道了伤害兄长的真正凶手。 一直到下了马车,阮久还是恍恍惚惚的。 他看向兄长:“哥……” “没事。”阮鹤摸摸他的鬓角,“哥又没出事。” “可是哥差一点就出事了!” “好了,你早点准备回鏖兀去吧,这里的事情,太子会处理的。” 阮久瘪着嘴要哭,他四处张望,要找武器:“哥就是故意在这个时候才告诉我的,我要去杀人了!” 阮鹤捂住他的嘴,把他给拖回去。 第79章 想我了没【一更】 鏖兀官员近来“人人自危”, 上朝时胆战心惊,做事时小心翼翼,生怕触了大王的霉头。 这几天大王的心情一直不是很好, 而且有越来越阴沉的趋势。 大王这样严厉,他们不敢放松,时刻待命,批好的奏章一传下来, 他们就得马不停蹄地去办事。 朝臣们叫苦不迭,可“封建大君主”鏖兀大王还是不满意, 最后把每月两次的朝会, 改成了每七日一次,每月月底还有考校, 考校不过者, 直接罢官。 朝臣们一边应付差事, 一边应付考校,都不明白,大王是不是看他们不顺眼? 直到后来, 大王在一次朝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喊了一声:“礼部。” 年轻的礼部尚书惶惶不安地出列了:“大王有何吩咐?” 龙椅上的少年君王沉默良久, 最后放软了语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传信去问问梁国……王后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说完这话,赫连诛就宣布散朝离开了。 背影孤寂又可怜,活脱脱是一个被遗弃在家的孤寡小狗。 朝臣们根本想不明白, 照理来说, 如果他们的妻子回家去了, 留他们独自在家, 他们简直高兴得要翻天了。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老婆不在, 可以放肆地喝酒吃肉,出去打猎,在林子里和朋友们摔跤。 这不是很好吗?偏偏…… 大王不高兴。 大王不喝酒,也不吃肉,更没有出去打猎摔跤,过得就像苦行僧一样。 每天早起处理奏章,中午就能把批复好的奏章递下去。吃过午饭,看会儿书,然后去习武,晚上继续看书。 不光自己过得苦,还要让他们也跟着刻苦。 朝臣们想了想,最后得出结论,可能还是大王太年轻了,和王后新婚燕尔,放不下王后,也是很正常的。 这样想想,大王真可怜。 娶王后的时候才十三岁,大概是什么都不懂的。好不容易要长大了,王后竟然回家去了。 真是见者伤心,听者流泪。 赫连诛每天都过着同样的生活,除了夜里。 天气越来越热了,他抱着手,平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身边一半都是空的。 要是阮久在的话,肯定早已经四仰八叉地睡着了。天气很热的时候,他喜欢把自己平摊开来,贴在床上,他说这样比较不会热。 赫连诛会让他抱抱自己,说自己身上凉。 但是到了后半夜转冷,赫连诛还是让他抱着自己,因为他身上也转暖了。 反正阮久得抱着赫连诛睡觉。 但是现在没有了。 都好几个月了,阮久还不回来。 赫连诛简直要怀疑他在外面遇见别的小狗,就忘了自己家里已经有一只小狗勾了。 他捶了一下阮久的枕头,转身吹灭蜡烛,躺好睡觉。 夜半时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床前的地板上投下一片光影。 赫连诛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不知道梦见了什么,额上都沁出细细的汗珠。 随后他猛地睁开眼睛,喘着粗气,直直地望着头顶的帐子。 这可不是一个太好的梦,阮久把他吊得不上不下的,一会儿摸摸他,一会儿亲亲他,等把他撩拨起来了,就一把将他从梦里推出来。 太糟糕了。 赫连诛平复了一下呼吸,翻身坐起,架着脚,捂着额头,再缓了一会儿神。 他怎么能这么青涩?他是指在梦里。 阮久因为他手足无措的反应,一直在笑话他。当然这也是在梦里。 太不争气了。 赫连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想了想,下了床,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早已经坏了的木箱子。 阮久只准他看两本。 但赫连诛想看二十本! 他觉得阮久肯定早已经自己偷偷看过了,才会那么熟练,他不想让阮久笑话他。 只是三年而已,很容易追上的。 赫连诛点起蜡烛,挑了本书,随手翻翻。 分明没什么好看的,他需要做的就是镇定,面对阮久的时候,不要这么激动和紧张,要把握主动权,始终占据制高点。 他这样下定决心,然后枕到了阮久的枕头上,盖上了阮久盖的小毯子,捏起了阮久最爱的小狗毛毡。 没什么好怕的。 翌日清晨,天色还没亮,赫连诛放下书册,长舒了一口气。 阮久只让他看两本,是有道理的。 昨天夜里,有一只小狗,翻到了小主人常睡的位置,让自己周身都围绕着他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小狗犹觉不足,噌的一下跳下床,用两只罪恶的前爪打开了衣箱,把主人家放在箱子里的衣裳叼出来了。 小狗把自己的整个狗头都埋在雪白柔软的中衣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气,小狗没能忍住,试图用这件中衣再做些其他过分的事情。 都怪阮久离开太久了。 这时赫连诛还侧躺在阮久睡觉的位置上,他看着眼前凌乱的雪白中衣,心道完了,阮久回来肯定会生气的。 他振作精神,翻身下床,去打水洗衣裳。 不能让阮久知道。 鏖兀那边派人来问,王后什么时候能回去的时候,阮久已经收拾好行李了。 阮久对使者不悦道:“知道了,知道了,赫连诛干嘛老是催啊?我就不能在家里多待一会儿吗?” 使者愁眉苦脸的,“呜呜”两声就要哭了:“王后再不回去,我们就活不了了。” 阮久十分震惊:“啊?”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我明明才走了几个月,他怎么就变成暴君了?肯定是你们惹他了?” “王后,冤枉啊。”使者跑到阮久身边,跌坐在地,拽住他的衣袖,“大王倒是没变成暴君,就是比从前勤勉太多了,连带着我们也每日当值做事,一刻都闲不下来。格图鲁大人,原本高大极了的格图鲁大人,都瘦了一大圈。” 阮久忍不住想象了一下格图鲁瘦下来的样子,然后发现自己根本想象不出来。 连格图鲁都瘦了一大圈,那是怎么样的绝境啊? 那使者拽着阮久的衣袖,晃了晃:“王后,我来的时候,几十位大人反复叮嘱我,一定要把王后带回去,王后就跟我回去吧。王后再不回去,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啦!” 最后一句话,是他在梁国新学到的。 “我知道了。”阮久安抚好他,“我马上回去就是了。” 仿佛阮久只回来了两三天,就马上要回去了。 就和他来的时候一样,不过这回送他的人,是以萧明渊为首的了。 他束了冠,封了王,束着三颗明珠的金冠,穿着王爷的蟒袍,意气风发。 他振作起来了,原本跟在他身边的晏宁与魏旭两人,看起来都好了许多。 阮久同家里人道过别,又和朋友们简单道了别,最后拿起节杖,转身离开。 只有淡淡的一句:“走了。” 临别时刻无需多说什么,该说的话,他回来的这几个月都说完了。 阮久今天执意穿了梁国的衣裳,石榴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阮久拿着节杖,每一步都将节杖轻轻点在地上,仿佛要借一点节杖的力,他才能走到马车那边。 萧明渊忽然喊了他一声:“诶,阮久。” 阮久回过头,只是朝他挥了挥手,就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萧明渊别过头,眨了眨眼睛,唇角紧绷,最后也只是抬起手,朝他挥了两下。 就算作别。 仔细想想,他们十六岁之前,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道别究竟是什么。 仿佛只是打完马球,在永安街上分手,各自回去吃饭睡觉。等明日日头一起,又重新在马球场上相见。 这就是道别。 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随着少年人长大,道别分离的时间也会越来越长。 阮久快步走向——到最后几乎是跑向马车那边了。 红颜色的披风随着他的脚步上下翻飞,最后在马车帘子那边闪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阮久上了马车就在哭,随行的人谁也不敢惹他,只有乌兰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等他缓过来。 车队就这样一路向西北行去,没有过多停留。 一直到了大梁凉州边境。 他们在傍晚时分才抵达凉州,阮久从马车里探出脑袋,对跟随的侍从们道:“你们都累了吧?要不先在凉州休整一晚上,明天再赶路?” 乌兰却道:“王后,前面就是溪原了,再加紧赶赶,去行宫里住吧?” 阮久有些犹豫,不想侍从们都大声道:“王后,走吧,回溪原去,我们都不累。” 阮久点点头:“那也行。” 于是车队没有在凉州停留,而是直接出了国界,往鏖兀的溪原城去。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太阳都快要下山了,落日熔金,将鏖兀的草原都染成金灿灿的模样。 阮久坐在马车里,抱着枕头,枕头压着他明显瘪下去的小肚子:“乌兰,我有点饿啊……” 他话还没说完,马车就停下了。 “到了?!” 阮久惊喜地丢开枕头。到地方了,就可以做饭了。 他一边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一边道:“乌兰,我想吃烤肉,羊肉串,烤得滋滋的……” 马车就停在溪原城外,而不是行宫外。 阮久跳下马车,站稳了,一抬头,却看见有个人站在城门那边,还带着文武百官,还有好几列侍卫,好几宫女,正中还有一条红毯。 阮久表情呆滞,小声道:“我没说我想吃小猪啊。”他顿了顿:“而且这个排场也太大了,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二人有好几个月没见了,阮久远远地望着他,忽然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和他相处的。 阮久抬起手,试探着朝他挥了挥手。 随后赫连诛就像是接收到他传来的信号一样,大步朝他跑来。 他还很贴心地没有走正中的红毯。这个是留给阮久的。 赫连诛好像又长高了,再过一阵子就该比阮久高整整一个头了,高大极了。可是身材比例又极好,宽肩窄腰,再搭上小麦色的皮肤,看起来就很爆发力。 和许多鏖兀人一样,赫连诛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只是和鏖兀人又不一样,他是漆黑的眼睛,看起来只会更加深沉。 他就像是一匹未成年就当上首领的头狼,正在越过未成年与成年的界线,体力与精力都在不断攀升的状态。 当然,以上情况都是在赫连诛静止不动的情况下,从外人的视角看他。 在阮久眼里—— 几个月没见,这只小狗看起来可不太聪明的样子。 赫连诛像一匹追逐猎物的狼,矫健地迈着大步跑向他,生怕他下一秒就跑了。 才不过几瞬,赫连诛就到了阮久眼前,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他实在是太高大了,阮久接不住他,反倒往后踉跄了两步。 阮久被他的两条狗爪子锢得喘不过气来,费力地拍拍他的手臂:“小猪,松手……” 赫连诛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用力地抱住他,大概是埋怨他这么晚才回来。 身后的文武百官,跟随侍从,纷纷低下头,不敢多看。 他们面上惶恐,心中倒是庆幸极了。 王后回来就好,大王肯定得安分一阵子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却忽然听见阮久的一声惊叫。 他们下意识抬起头,下一刻就看见,大王抱着王后,两个人滚下了路边的山坡。 路边的牧草摇晃了两下,只留下一道痕迹。 这也太野了,虽然鏖兀不像梁国那样看重规矩,但是…… 众臣不知道该不该过去看看,只能大声问道:“大王?王后?没事吧?是没站稳吗?” 当然没事,赫连诛把阮久推下去的时候,把他护得好好的。 不过不是没站稳,赫连诛是故意的。 阮久惊魂未定,躺在草地上,使劲打了两下赫连诛,用鏖兀话,比那些大臣还大声地怒斥:“你干什么?你是不是疯了?你这臭狗,走开啊!” 大臣们集体闭上嘴了。 王后听起来很好的样子,大王应该也不会出事。 赫连诛没想那么多,他只是看见阮久太高兴了,一时“兽性大发”,想要把阮久扑倒在草地上,蹭蹭他,但是他不想在别人面前做这种事情,所以就想把阮久压到边上的草地上。 毕竟对于狼族来说,亲亲和贴贴是非常私密的事情。 赫连诛丝毫不在意阮久在生气,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就要过去和他贴贴。 阮久不肯,实在是气死了,使劲挣扎。 阮久实在是没想到,赫连诛明明是个人,自己还给他看了那么多人情世故的话本,结果他才走几个月,赫连诛又变成和野狼一模一样的做派了。 或许赫连诛骨子里狼族的本性是改不了了。 他没办法用什么热切的话语,关切的拥抱,对阮久表达自己的情感。 那样实在是太少了。 他只能用如狂风暴雨席卷一般、一刻不停的肢体接触,来表达自己对王后、对狼王配偶的喜欢与珍视。 分开这么久,赫连诛早已对阮久思之如狂。 如果不是时间紧急,现在还有许多人在外边,那将会有一匹狼,用强有力的前爪,将配偶死死地按在地上,把他全身都仔仔细细地舔一遍,打上标记。 让他再也不能离开自己的领地。 赫连诛瞧着还在生气的阮久,只觉得他的脸艳丽得不可方物,鲜活灵动又惹人喜欢。赫连诛只是瞧着他,漆黑的眼眸里便闪过一丝晦暗的光。 阮久倒是浑然不觉,他要是知道赫连诛现在在想什么事情,估计会直接推开他跳起来,然后拔腿就跑,直接逃回梁国,而不是这样不轻不重地骂他打他了。 “起来。”阮久推了推他。 赫连诛当然不肯,按住他的脑袋,和他贴了贴脸颊。 阮久只听见赫连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好看。” 阮久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抬眼看了看,才发现赫连诛的手就按在他的玉冠上。 他应该是在说这个。 临走的时候,赫连诛暗戳戳地想让他留下,对他说:“你还是披发的样子好看。” 阮久说回去了就能束冠了,现在赫连诛对他说,束冠的样子也很好看。 赫连诛再和他贴了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起身。 阮久怀疑他可能得了一种“不贴贴就难受”的病。 赫连诛拉着他的手,把他给拉起来:“走吧。” 阮久站起来,跺了跺被赫连诛压麻的脚,然后就一脚踩中草地下的一个小水坑。 阮久愣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 赫连诛看着他呆滞的表情,想笑又不敢笑,阮久反应过来,要打他:“都怪你,这是人应该待的地方吗?干嘛把我推下来?” 赫连诛很快地笑了一下,然后恢复严肃的神色,帮他把脚□□。 “前几天……下过雨。” 赫连诛把阮久扶好,握住他的脚踝,帮他把湿了的鞋袜脱掉。 为表歉意,赫连诛满脸诚恳地对阮久说:“我抱你回去。” 阮久还在生气,当然不肯,要把脚收回来:“我要自己走回去,马车里就有换的。” “好。” 赫连诛松开手,阮久一脚踩在草地上,没忍住“嘶”了一声。 扎脚。 阮久蹦跶着走了两步,想要爬上山坡,下一刻就被赫连诛拦腰抱起来,扛在肩上了。 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和之前勉勉强强把阮久抱离地面的样子差太多了。 阮久想了想,最后还是趴在他肩上不说话了。 等赫连诛把他扛上去之后,他就把赫连诛甩了。 众臣规规矩矩地在外边等着,等了许久,才看见大王扛着王后出来。 王后原本是很安静的,然后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离马车越来越远,赫连诛扛着他,要直接把他扛进溪原城,他不肯干了。 “诶,马车在那里,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换鞋。” “太麻烦了。”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赫连诛早已经扛着他走到了百官面前。 阮久只能低下头装死,假装自己掉下山坡的时候摔晕了。 赫连诛真是太讨人厌了,他暗戳戳地捏赫连诛腰背上的肉。 给阮久准备的红毯,最终还是赫连诛扛着阮久走过去了。 像是终于抓捕到了猎物,一定要叼着猎物,绕场一周,以竖立自己的威信,向众人明确这只小猎物的归属。 赫连诛一路把他扛回行宫,在进殿门的时候,阮久看见乌兰扛着一只羊,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噢,是阮久说今晚想吃烤羊来着。 但是…… “为什么扛动物的姿势,和扛我的姿势是一样的?” 赫连诛没有回答。 太久太久没有见到阮久,赫连诛紧紧地黏着阮久,时刻要和他贴贴。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都想去梁国找你了。” 阮久正在洗脚:“如果我知道回来是这样的迎接仪式,我不是很想回来。” 赫连诛抱住他,再一次贴贴:“软啾,我错了。” “错在哪里?” “不应该把你放下来,要是在草地上也抱着你,你就不会踩到水坑里了。” 阮久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却问:“你想洗脚吗?” “好啊。” 赫连诛知道他的意思,当即脱了鞋袜,踩进他洗脚的木盆里。 阮久抬起脚,给他让了点位置,随后踩了他一脚。 赫连诛面不改色,反倒还挺乐在其中。 等阮久踩累了,终于停下动作。 “你下次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就……”阮久咬牙。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知道赫连诛到底是怎么想事情的,跟狼一模一样,一阵一阵的。 后赫连诛点点头,委屈道:“我知道了。” 果真是一阵一阵的,赫连诛很快就好了,又搂着他要说悄悄话了。 “软啾,我很听你的话的,你不在的时候,我只看了两本话本。” “是吗?” “是啊。”赫连诛点点头。 阮久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我很乖”的模样,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就摸了摸他的脑袋:“乖。” 赫连诛摇了摇并不存在的小尾巴,继续讨赏:“我每天都认真工作,把鏖兀管得很好。” 阮久再摸摸他:“嗯,乖。” “但是他们都说我很凶。” “谁?” “那些大臣,他们说我没出息,老婆一走就不高兴,不高兴了还折腾他们。” 阮久一滞:“你怎么折腾他们了?” “只是让他们早点来上朝嘛。” “还有呢?” “让他们多做一点事情,还给他们做考核,如果……” “我大概知道了。”阮久捏了捏眉心,“等会儿我让乌兰给他们送礼物,让他们不要在意。” “我送过了。” “什么?” “每个官员的俸禄都翻了三番。” “……”阮久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真有钱。” 赫连诛很受用这样直白的“夸赞”,他继续讨阮久的赏:“我每天晚上都想你。” 阮久一转头就望进他的眼里,赫连诛正色问道:“软啾,你呢?” “我每天都在玩。” 眼见着赫连诛的眼睛变湿润了,阮久再摸摸他的脑袋:“白天在玩,晚上有想你。” 第80章 正式亲亲【二更】 赫连诛却不依不饶, 一定要阮久对他说,阮久每天每天都在想赫连诛,才肯罢休。 但是阮久看着他:“我没办法对你说谎。” 赫连诛不高兴了:“就哄我一下不行嘛?” “不行, 我说不出口。” 于是赫连诛缠着他:“你哪几天没想我了?” 阮久回想了一下:“大概有二三十天。” 赫连诛震惊了,显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捏着阮久的肩,要他看着自己:“你在梁国每天晚上都在做什么?为什么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想我?” 阮久忍住笑,试图认真地看着他:“不是连续一个月, 是零零散散的……” “零散的一个月也不行!”赫连诛要疯了,“你这一个月晚上都和谁待在一起?为什么不想我?” 赫连诛真的要生气了, 他气得要提刀砍人了。 阮久没忍住笑, 很快就推开他的手,低下头, 掰着手指开始算:“我第一天走的时候, 才和你刚分开, 就没怎么想你;第二天也没想;第三天也没有……” 赫连诛的心碎了。 “第四天有一点想了;第五天,因为前一天想过了,就没怎么想……然后要到永安的时候, 我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家里人和朋友了,就一直在想他们……” 赫连诛简直要被他气死了, 但是又不能对阮久大声说话,更不能凶他。要是凶了,等会儿最后悔的就是他自己。 最后赫连诛垂着狗狗眼,委屈极了:“你还笑, 你根本就没想我……” 阮久真的忍不住笑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像大王?和别人家刚过门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阮久话还没完, 赫连诛就刷地抬头看着他, 眼中不无怒意。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阮久还是喜欢小姑娘的。 不过是鏖兀没有阮久看得上的小姑娘, 阮久才退而求其次,选了他这只小狗勾。 小姑娘和小狗勾,差的也不太多。 阮久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连忙握住他的手,要哄哄他:“小猪,你生气了?别生气嘛,我有想你的。” 赫连诛眨了眨眼睛,转了个身,不理他了。 他大概没想到,他这样一转身,阮久心中越发笃定,这就是个“小姑娘”,闹别扭比谁都厉害。 阮久把脚从木盆里提起来,甩了甩水,才爬上床榻,从另一边绕到赫连诛面前。 赫连诛还是低着头,阮久看不清他的表情,恐怕他是哭了,连忙凑过去看。 “你哭啦?别哭啊,我真的不是……” 又是话音未落,阮久就被忽然暴起的赫连诛按倒在了床榻上。 阮久被他一摔,天旋地转之后,整个人都躺在榻上,还有半句话没说完:“……故意的。” 他以为赫连诛要揍他。 毕竟在少年人的世界里,打架是很常见的事情。 阮久抬起手,摆出防御的姿态。 少年人打架一般会打肚子,他习惯护住自己的小肚子。他的小肚子软,打起来很舒服,指对方的手感。 却不想赫连诛不是朝着他的肚子来的,他双手按住阮久的脑袋,让他看着自己。 床榻上挂着帐子,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外间的烛光透不到里间,更透不到帐子里来。 阮久看不太清楚赫连诛的表情,却看见他的眼睛好像在发光。 像狼的眼睛一样的绿光。 得益于这双发亮的眼睛,赫连诛倒是把阮久看得很清楚。 在黑暗里愈发艳丽,但是又不俗气,还带着阮久特有的单纯,可爱死了。 赫连诛俯身,准准地吻上阮久的双唇。 不像阮久离开前那样,他连对都对不准,这回他已经做好准备,在脑子里演练过无数遍了。 阮久显然已经被他吓住了,睁圆了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这样很好,说明他的威慑很有用。 阮久应当想他的。 赫连诛不知道,其实从阮久这里看来,他就像是要咬人一样靠过来了。 有一瞬间,阮久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变成狼了。 应当不会,因为狼会咬断人的喉咙,而不是只吃人的嘴唇。 不知道赫连诛做了什么,阮久忽然战栗了一下。 他好像不是很喜欢突然的亲吻,但赫连诛按着他的脑袋,绝不让他逃走,甚至因为他久久不肯松开牙关,捏捏他的鼻子,想让他张开嘴。 阮久抖得厉害,胸口微微起伏,赫连诛便摸摸他的头发,安慰他。 总是阮久摸摸他,也该轮到他摸摸阮久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赫连诛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他对阮久道:“小姑娘会这样对你吗?” 赫连诛就坐在阮久面前,双手还紧紧扣着他的双手,自上而下看着他,带着些从前阮久没见过的倨傲,可能是自豪。 把阮久亲成这样的自豪。 阮久满脸绯红,眼角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就连耳朵都是红的。 他还没能够平稳呼吸,脑子还是混混沌沌的,想要推开赫连诛,自己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竟然连手脚都是软的,腰也是软的。 太没出息了。阮久只能偏过头,不想看他。 赫连诛松开一只手,要把他的脸掰正。但是阮久收回一只手,就用小臂把自己的半边脸给挡住了。 他需要冷静。 但是赫连诛偏偏不让他冷静,一个劲儿地追问他。 “哪个小姑娘把你亲成这样过?” “你还和哪个小姑娘亲亲了?” “你是不是更喜欢小姑娘?不喜欢我了?” 阮久被他问得没办法,捂着脸,摇了摇头:“没有,我逗你玩的。” “那你回去的时候,和谁亲亲了?” “没有。”阮久又摇头,“就是你。” “谁?” “赫连诛。” 赫连诛满意了,最后问他:“你想我了没有?” 阮久拿开手臂,悄悄看了他一眼,一对上他的目光,就像被烫了一下一样,很快把手放回去了:“……想了。” 赫连诛彻底满意了。 两个人保持这样的动作,阮久一个人冷静了好久,才把手拿开。 他抬眼看着赫连诛,问道:“你到底看了几本?” 被他这样一问,赫连诛当即愣住了,他有些心虚:“两本。” 阮久就那样,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赫连诛改了口:“五本。” 阮久还是看着他,赫连诛坚定地点头道:“只有五本。” 阮久的目光也很坚定,最后,赫连诛道:“真的只有五本,我只从你的箱子里拿了五本,我看了五本,觉得都差不多,所以我……” 他的声音忽然变低了:“我让他们再去找了一箱子。” 阮久觉得,自己刚才摸他脑袋的那一声“乖”,真是完全错付了。 他背着自己看了一箱画册!一箱! 趁着他生气的时候,赫连诛又俯下上身,啄了一口他粉红湿润、甚至有点被咬破的双唇。 没等阮久生气,他又向下,轻轻地咬了一口阮久颈上的小突起。 阮久又一次被定住了。 看来赫连诛看的话本确实很多。 这时乌兰在门外喊:“大王,王后,可以吃晚饭了,听见了吗?” 实际上,他已经喊了第三遍了。 赫连诛回头说了一句:“王后说他等会儿再吃。” 阮久回过神,朗声道:“我没说!我现在就要吃!” 赫连诛把他按住,想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说:“我……” 阮久看着他:“什么?” 赫连诛握住他的手:“要软啾摸摸。” 正当此时,阮久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赫连诛和阮久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阮久解释道:“我……”他指了指自己的小肚子:“它饿了。” 赫连诛没有犹豫,捏了一下他的小肚子:“去吃饭。” “那你呢?” “忍住。”赫连诛幽怨道,“反正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忍住很多次了。” 阮久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看见他小狗一般的表情,犹豫了一下:“那要不我先……” 只是犹豫了一下,他就重新陷落了。 昏昏罗帐里,赫连诛低低喘息了两声。 “软啾,你喜不喜欢我?” “……嗯。” “‘嗯’是什么?” “我不喜欢你,我还能不去吃我最爱的羊肉串,在这里给你弄这个?”阮久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尾飞红,似嗔非怒,十分焦急,“你快点啊……” 等收拾好,出去吃饭时,已经很晚了。 阮久很长时间都想不明白,他只是离开了几个月,赫连诛怎么好像飞速长大了一样? 攻守之势,瞬息万变,只在几个月里就变了。 全都变了。 之前明明都是他逗小猪的,怎么忽然就反过来,变成小猪逗他了? 掉进一只小猪的陷阱,可不是太光彩的一件事情。 阮久愤愤地从竹签子上咬下一块羊肉,没留神划到被咬破的嘴角,疼得他眼泪都流了下来。 赫连诛放下碗筷,帮他看了看:“软啾,我觉得你应该吃一些清淡的。” “我就要吃这个,我都忙了大半天了,吃你一点肉你都要说。” “好好好,吃吃吃。”赫连诛从他手里接过肉串,帮他把肉夹下来,放在他碗里,“你吃吧。” 阮久“啊”地张大嘴,避开唇角的伤口,准准地把肉送进嘴里:“回去之后,你把那一箱话本给我看看。” “好。” 阮久想着,赫连诛肯定是趁着这几个月,偷偷补课了,主要学习的就是那一箱话本。 他不能再这么怠惰了,应该要振作起来,早点把赫连诛压在床上,亲得气喘吁吁。 阮久想了想,又道:“你今晚不许和我一起睡了。” 这一句赫连诛没有应。 “我都好几个月没有和软啾一起睡了,我为了软啾,特意来的溪原……” 阮久看着他:“知道了,你不许乱动,知道了吗?” 赫连诛笑了笑,不知道。 第81章 乱吃飞醋 赫连诛如愿以偿在溪原接到了自己的王后, 还向王后展示了自己雄厚的财力和骄傲的资本,这很不错。 两个人吃了晚饭,各自去洗漱,回到房里。 阮久进来的时候, 还嗅嗅自己的衣袖, 捞起自己湿漉漉的头发闻一闻:“我总觉得羊肉串的味道没洗掉。” 赫连诛早已经跪坐在床榻上等他了, 像刚入门的小媳妇, 规规矩矩的小狗勾。 如果下午把阮久亲到气喘吁吁、头脑混沌的人不是他,那就更好了。 阮久走到他面前,捏捏他的鼻子:“你在看什么?” 赫连诛收回注视的目光,扬起单纯的笑容:“老婆!” 阮久哽住, 随手把擦头发的巾子丢在他脸上, 自己在他身边坐下。 他的发尾还在往下滴水, 滴滴答答的。赫连诛用双手拢起他的头发,慢慢地帮他擦。 赫连诛对阮久的称呼,越来越直白,从“我最爱的王后”, 直接变成“老婆”。 但是阮久不太喜欢这个称呼, 他有些小霸道:“以后只能我喊你‘老婆’。” 赫连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最后还是低下头, 继续帮他擦头发,委委屈屈道:“知道了。” 阮久终于扳回一局,心情颇好,满意地晃着脚, 跟他说起永安城里的事情。 “我和萧明渊他们差不多每天都在打马球, 只有我们四个人, 很有意思,不过就是手有点疼。还有一直骑马,结果我腿上的肉都被磨掉一层了。” 阮久架起腿,捏了捏自己腿上的软肉:“比之前细了。” 赫连诛闷闷道:“肉肉的好看,你瘦了好多。” “我是长高了,我还能长高的。”阮久撩起裤脚,“因为一直打马球,我离开永安城的时候,骑马都把腿上的皮磨破了,疼得要死。现在应该好了,长出来的新肉好像很嫩,我很喜欢摸摸。” 阮久对他没什么防备,一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竟然还邀请他:“你要摸摸吗?” 赫连诛伸出手,按了一下,阮久疼得嘶了一声,把他的手拍开。 “轻一点,你想掐死我?” 赫连诛收回手,阮久的腿上也浮现出一个指印,他气呼呼地把裤脚放下了。 赫连诛才知道,原来阮久身上这么容易留印子。 阮久继续跟他分享永安城的事情:“我爹请了一个很老的老人家给我束冠,不过最后还是我爹亲自给我束的,我戴的还是我哥的玉冠。” “我哥本来想送我来的,不过我没让,他的身体还是不怎么好。”阮久顿了顿,“不过比之前好多了。” “萧明渊和我是同一天束冠的。本来他是比我大几个月的,不过我刚到的时候,他好像和他爹吵架了。但是后来他又和他爹和好了。” “还有,有个英王很讨厌,我之前不认得他……” 阮久吧嗒吧嗒的,把这几个月在永安城里的事情都说了,只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就说什么事情,也没有一个章法。 赫连诛一边帮他擦头发,一边听着,时不时附和两句。 等赫连诛帮他把头发擦干了,阮久还在说话。 赫连诛把巾子丢到一边,拿起床边的一罐药膏,按着阮久的肩,把他转过来。 赫连诛用手指剜了点药膏,涂在他被咬破的唇角上。 这下阮久终于住了口,微微仰着头,好让他给自己擦药。 药膏冰凉凉的,随后阮久撩起两只衣袖,把两只手腕递到他面前。 阮久的手腕上各自有两道淤痕,赫连诛扣着他的手的时候太用力了。 赫连诛给他搓药:“我下次轻一点。” “都弄成这样了。”阮久转了转手腕,“你还想有下次?” 赫连诛忽然道:“狼群里没有药膏,会用口水舔舐伤口。” 阮久开始还不明白,抬头看见他的目光,连忙缩回手,整个人也往后躲了躲:“你走开啊。” 赫连诛收回目光,把膏药收起来:“那就睡吧。” 阮久抱着被子倒在床上,忽然又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摇了摇赫连诛,要告诉他:“萧明渊的王府里有一个很漂亮的小水车,水车下边是一个小池塘,池塘里有两只小鸭子,然后我想凑近一些看它们,结果把它们吓着了,它们往上一飞,就挂在水车上了,像街上挂着的烤鸭一样。” 阮久抱着被子:“还有,萧明渊那边还有一个观星台,那上边的地板上就刻着星象图,可以对照着看的……” 他又叭叭地说了一会儿,把话一股脑儿都吐干净了,推推赫连诛:“你睡着了吗?” “没有。”赫连诛枕着手,看了看他,“萧明渊就是梁国的八皇子?” “嗯?”阮久爬起来,“我都讲了这么久了,你连萧明渊是谁都不知道?之前你去大梁的时候,还是他接待你的,我来和亲的时候,还是他送我过来的。” 赫连诛摇头:“没有留意。” 阮久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去:“知道了,你对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赫连诛问道:“他和你同岁?” “是啊。”阮久翘了翘脚,“要不怎么在同时办冠礼?” 赫连诛又问:“他和你认识很久了?” “嗯。”阮久想了想,“我很小的时候,被我爹娘关在家里养身体,魏旭他们一直以为我家里藏了什么宝贝,就偷偷□□过来看,然后我们就认识了。” “是吗?” “不过萧明渊一直都很讨厌,他小时候总是盛气凌人的。现在好一些。” 赫连诛垂了垂眼睛:“你这次回去,见到他了?” “当然见到了,要不我怎么能一直都在讲他的事情啊?” 阮久觉得他实在是不太留神,和自己说话也走神。 “他有比我高吗?” 阮久抬头看看他,再摸摸他的头顶:“应该没有,你长得高……” 他再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好像又差不多。” 阮久不太记得萧明渊的具体身高了,他也没留意过,实在是比不出来,所以他准备含糊过去。 “你怎么和萧明渊一模一样?” “什么?” “他第一天见我的时候,也问我:‘诶,你那个鏖兀大王长高了没有啊?’” 赫连诛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是吗?” “是啊,他的语气实在是太不客气了,我没怎么想,就说你比较高了。”阮久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两个都这么问?” 赫连诛心中升起一股敌意,很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攀比。” 阮久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和才见过几次的人攀比?” “他……”赫连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因为如果没有和亲,你就要嫁给他了。” 阮久皱起小脸,一脸踩了臭狗屎的嫌弃模样:“你再说一遍?我就不能自己娶老婆吗?我非要嫁给谁?我嫁给谁都不嫁给萧明渊,他讨厌死了。” 赫连诛淡淡道:“你之前也很讨厌我。” “你是排位第二的。” “什么第二?” “萧明渊是我第一讨厌的,你是第二。” 阮久说完这话,就使劲推了他一把,翻过身自己睡了。 赫连诛从身后抱住他:“为什么我排第二?我哪里不好了?” 阮久懒得理他,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的,现在都不想说了。 轮到赫连诛摇摇他了:“软啾,他长得好看,还是我长得好看?我有钱还是他有钱?” 阮久瘪了瘪嘴,拉过被子,把自己盖起来了。 “你排第二已经是这几年我们相处的成果了,你要是不想重新排第一,就快点闭嘴睡觉。” “好吧。”赫连诛紧紧地抱住他,摸了摸他的心口,直到摸到他脖子上的狼牙项链,才稍稍放下心来。 朝臣们惊恐地发现,王后回来之后,大王好像还是很严肃的模样。 他只是在阮久面前很乖巧,在别人面前还是垮着一张脸,甚至比从前还厉害。 所幸大王总是和王后待在一起,这也就意味着,大王管他们的时间变少了。 在溪原待了几天,他们就启程回尚京了。 而赫连诛显然对自己在阮久心目中的排位顺序有点不满意,这几天都闷闷的。有时和阮久说话说得好好的,也会无缘无故的,忽然用一种无比幽怨的目光看着他。 但他每次这样看阮久,阮久都假装看不见,不理他。 分明是赫连诛自己总喜欢胡思乱想、乱吃飞醋,从乌兰到萧明渊,甚至是格图鲁。 赫连诛莫名的占有欲,着实是太强了一些,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阮久不想惯他。 在回去的路上,阮久坐在马车里,看着正在批折子的赫连诛。 赫连诛在政事上勤勉,在马车里设了小案,路上也看折子。 阮久看着他,蹙着眉头。 赫连诛头也不抬:“你在看什么?” 阮久哼了一声,扭头去看窗外。 正午时分,车队在一处临湖的草地上停下,赫连诛把批好的奏章拿出去,让格图鲁直接拿给大臣们。 格图鲁接过奏章,带着人下去了。 赫连诛走到阮久身边。阮久正坐在铺好的毡布上,抱着碗吃饭。 赫连诛在他身边坐下,端起碗筷,还没来得及吃,阮久忽然道:“小猪。” 赫连诛看向他:“怎么了?” 阮久把他手里的碗拿走,不让他吃,双手撑在毡布上,凑近他,看着他的双眼,定定问道:“我和格图鲁谁长得高?” 还没走远的格图鲁不知道王后又要做什么了,只能加快脚步离开。 其实阮久只是想用赫连诛对他的方式对他,让赫连诛也体会一下这种被乱吃醋的人咄咄追问的感觉。 不等赫连诛回答,阮久继续贴近他:“我和格图鲁谁好看?” 格图鲁加快脚步。 阮久继续靠近赫连诛:“我有钱,还是格图鲁有钱?” 格图鲁跑起来了。 阮久的鼻尖碰着赫连诛的鼻尖:“如果没有和亲,你是不是就嫁给格图鲁了?” 格图鲁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山猪,慌忙逃窜,险些撞倒旁人。 阮久问第一个问题时,赫连诛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和格图鲁谁更高,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阮久又不是没有缠着格图鲁比过身高? 后来阮久再问他那几个问题,他就明白了。 原来阮久是把他的话还给他了。 赫连诛笑着道:“你更好看,你更有钱。” 阮久“盛气凌人”地扬起下巴:“那没有我,就是格图鲁做王后了,是不是?” 赫连诛没有犹豫,迎上他的目光:“不是。” 阮久有些发愣,下意识躲开他太过炙热真诚的目光,然后他看见了乌兰。 “我知道了,要是没有我,那就是乌兰做王后。你又不傻,乌兰比格图鲁好看……” 赫连诛还是看着他,低声道:“不是。” 这和阮久预想的不太一样。 他梗着脖子追问:“那是谁做王后?反正没有我。” “没有。”赫连诛定定地看着他,“没有你,我就没有王后了。” 阮久有些出神,显然这也是超出他预想的回答。 原来赫连诛乱吃飞醋、咄咄追问的时候,想要的回答是这个。 他的情感浓烈又认真,全部倾注在阮久身上,所以他也想要阮久这样回应他。 可是阮久太害羞,太迟钝了,就算喜欢,也很少宣之于口;就算十分喜欢,说出口的也不过三分。 但赫连诛要抓住一切机会,表达自己的喜欢,并且一次次地尝试完全占有。 趁着阮久发呆的时候,赫连诛凑上前,像小狗之间亲昵相处一样,和他碰了碰鼻尖。 或许这就是中原人与草原人的区别。 阮久垂了垂眼睛,他没有看赫连诛,说话也很小声。 “前几天的事情,你别多想,你没有排第一,也没有排第二……” “我只是觉得你有点烦,就不想理你。我本来有很多永安城的事情要跟你说的,结果你根本就没认真听,只会乱吃醋,讨厌死了。” 阮久下意识抬起手,摸摸鼻尖,正好手掌就将他和赫连诛靠在一起的鼻尖隔开了。 “但是我只是不太知道该怎么说,我其实很喜欢你的。”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想一直跟你说话,就是很喜欢你的意思。” 赫连诛凑上前,吻了一下他的手背:“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嘛。” 阮久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翕动了两下。 他的眼珠转了转,看了看四周,发现侍从们都有意无意离他们远远的,吃饭的吃饭,喂马的喂马,根本不敢注意他们这边。 于是阮久朝赫连诛勾了勾手指:“你过来一点。” 赫连诛依言靠过去,阮久捧住他的脸,飞快地在他唇边印下一吻。 就像是风拂过、雪飘过一样。 “好了,我给你上了锁。”阮久把他的嘴唇捏得扁扁的,“以后再吃东西,要经过我的同意,特别不要再乱吃醋。” “是,王后。” 他用的是侍从们对王后说的鏖兀话。 阮久松开手,重新端起碗:“快吃吧,等会儿还要继续赶路。” 他往嘴里塞了一块肉,鼓着腮帮子,看向赫连诛:“你为什么不吃?不饿吗?” 赫连诛指了指自己的唇角:“王后上了锁,王后还没有说我可以吃。” 阮久十分无奈:“那我现在说你可以吃了。” “要软啾再亲一下才能开锁。” “我们中原,虽然没有草原那么民风淳朴,但是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不要得寸进尺’。”阮久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而且,我打人很痛。” 阮久朝他举起拳头,挥了两下。 赫连诛指了一下他手上还没消下去的青痕,不知道是该反驳他,还是该直接行动。 但是最后,他却选择了顺从和驯服,乖乖端起碗吃饭。 这天下午,赫连诛让人把马车里的奏章全部搬出去,他坐在马车里,认认真真地听阮久说永安城的事情。 像狼一样大开大合处理情感的赫连诛,总是一刻不停地释放自己的喜欢,要用铺天盖地的喜欢把阮久从头到脚都淹没,才算满意。 这最引人注目,就算是旁观者,那些朝臣,到现在到现在也只看得到赫连诛的浓厚情感,知道大王离了王后就要发脾气,吃不下也睡不着。 仿佛阮久待赫连诛就没有那么深厚,还没有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说回梁国就回梁国,也没有怎么留恋。 但等到赫连诛暂时收敛起自己铺天盖地的情感之后,他才发现,原来阮久也无时不刻不在向他散发喜欢的气息。 他所有的喜欢,全部都藏在他对赫连诛说的每一句“废话”里了。 而他真正说出口的喜欢,永远只占了小小一部分,还是被赫连诛逼着说出来的。 这时阮久正跟赫连诛描述那个星象台:“那个地方是这样的,就是一个大圆台,然后北边有一颗北极星,再往边上一点就是北斗七星。然后还有很多星象,我在上边找了好久……” 赫连诛瞧见他亮晶晶的眼睛,抬手按了按他的眼角。 阮久停住:“怎么了?” 赫连诛假意道:“有东西。” 他着实不应该,一会儿怀疑阮久喜欢别的小姑娘,一会儿又觉得阮久会喜欢萧明渊。 阮久明明都把自己的心意,藏在眼睛里了,满满的,都快发光了。 他竟然一直都没留意到。 阮久是天性开朗,和谁都聊得来,可他也不是,和所有人都能说这么多的话的。 阮久说完了观星台,然后从自己的行李里拿出一个小木匣,打开木匣,里边是一个小小的观星台,和阮久说的一模一样,标注着星象的方位。 “这个给你,我当时看星星的时候,觉得鏖兀应该也能用,就给你做了一个小的。” 赫连诛接过匣子:“要是我当时没吃醋,是不是那天晚上就能送给我了?” 阮久点头:“是啊,我当时都把这个东西放在床边了,要不是你一直说别人的事情。” 赫连诛深吸一口气,懊恼道:“我是小猪。” “对,你是小猪。” 阮久还给他准备了很多礼物,基本上都是永安城里的东西,也不是一次性买回来的,是他看见这些东西,想到可以送给赫连诛,才给他买的。 他们就这样说了一路的话,马车里堆满了阮久给他带的礼物。 随行的朝臣们更是欢天喜地,几乎要原地跳起舞来。他们终于不用加班加点做事情了,还是王后有办法。 回到尚京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 回到皇宫的第一天,阮久整理带回来的礼物,整理到了很晚。 赫连诛洗漱完了,进来时,看见阮久正把他带给赫连诛的礼物全部摆在架子上。 “软啾,睡吧,很晚了。” “好。”阮久把最后一个礼物摆上去,欣赏了一会儿。 他拍拍手,跑到衣箱旁边,去拿自己要换的衣裳。 赫连诛看着阮久去翻衣服,莫名有些心虚,下意识摸了摸鼻尖。 阮久好像是没找到自己要穿的衣裳,觉着奇怪,把箱子完全打开,使劲翻了翻。 “哪里去了?”他跑到门边,喊了一声,“乌兰!” 乌兰从外间进来:“王后要什么?” “我那件领口有一朵海棠花的中衣去哪里了?我怎么找不到了?” 赫连诛在这一连串的询问中,默默地走到榻边,坐下,一言不发。 乌兰帮着他翻了翻,确实也没有找到。 阮久一边气恼,一边回忆:“难不成我把它带回永安了?没有啊,难不成被别人拿走了?谁会拿别人的中衣啊?又不是小姑娘的肚兜,鏖兀还有采花贼?” 赫连诛再一次摸了摸鼻尖,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去想,阮久要是有肚兜这种东西…… 停下,赫连诛,停下! 乌兰哄阮久:“大概是底下人拿去洗了,今天太晚了,我明天帮王后看看,王后今天先穿其他的吧。” “嗯,也只能这样了。” 阮久随手拿了件中衣出来,要出去洗漱。 赫连诛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阮久看了看手里的衣裳,忽然察觉到有哪里不对。 阮久跑回衣箱旁边,再翻了翻:“这不是我的衣服?全部都是新的,我的旧衣裳呢?” 他转头看向乌兰,乌兰不用怀疑,乌兰是跟着他一起去永安的。 于是他转头看向赫连诛:“小猪,我的衣服呢?” 赫连诛坐得端正,双手按在膝上,朝他摇了摇头。 “你别说你不知道,他们说你下了朝,总是待在这里看书睡觉,别人要进来拿我的东西,你肯定看得到的。” “软啾,我……”赫连诛试图掩盖自己的“罪行”,“我看你的衣服都旧了,所以让人给你做了几件新的,旧的被我收起来了……” 阮久想了想,打开边上的另一个衣箱,赫连诛的衣箱。 他竟然在里边找到了自己的中衣,衣领上绣一朵海棠花的那件。 那件衣裳已经被赫连诛“□□”得不成样子了,皱巴巴的。 要是别人的洗衣裳,肯定会熨平整了再收起来。 但要是赫连诛自己洗衣裳,他怎么会熨衣裳?他能洗干净就不错了。 但他为什么要自己洗衣裳? 阮久的脑子转得飞快,他想起上次自己洗衣裳是为了什么,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赫连诛,你对我最喜欢的衣服做了什么?”他捧起自己的衣裳闻了闻,更加无法接受了,“全都是你的味道,你是狗吗?” 乌兰察觉到不对劲,早早地就退出去了。 此时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赫连诛乖巧地走到他面前,低头认错:“我错了,我太想你了。” “你……”阮久把衣服甩到他怀里,“你把我一整箱衣服,都拿来做……做那种事情了?” 赫连诛沉默,也就是默认了。 “你哪来这么多精力的?你不累吗?你不是会发烧吗?” “我不会累。”这是一个不能沉默、必须回答的问题,事关男人威严。 第82章 大王中衣 阮久整个人都震惊了, 久久说不出话来。 赫连诛十分心虚,把乱糟糟的中衣揉成一团,丢到身后。 “软啾, 我给你准备了新的衣裳, 比旧的更好看, 你应该会喜欢的……” 阮久气愤地看着他, 胸口剧烈起伏。 赫连诛更觉不妙,试探地唤了一声:“软啾?” 阮久斜眼看着他,试图用眼刀把他给杀死:“所以你说, 我回大梁之后, 你每天晚上都在想我,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不是。”赫连诛解释道, “一般是先想到你,然后才……” 阮久一听这话, 整个人更不好了。 “闭嘴。”阮久推开他。 他一把捞起新衣裳, 转身去洗漱。 赫连诛想要跟着他走,被他按住了:“站好,反省。” 阮久蹭蹭地离开, 赫连诛原地反思。 赫连诛一向很听阮久的话,阮久让他站在原地反省,他就真的站在原地反省。 只是站了好一会儿,还没见阮久回来。 他想着阮久是不是真生气了, 所以今晚要和他分开睡, 心道不妙, 赶忙转去偏殿看看。 屏风后面水汽弥漫, 阮久趴在浴桶边缘, 整个人都泡在热水里, 昏昏欲睡。 原来是睡着了。 赫连诛站在屏风后,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见阮久的脑袋,但是热腾腾的水汽扑在他面上,竟叫他没由来地有些口干舌燥,喉结也上下滚了滚。 赫连诛站在外边,等了一会儿,害怕阮久是真的睡着了,等会儿水冷了他要着凉,想了想,就进去了。 虽然拿阮久的衣裳做过不太好的事情,但赫连诛平常在阮久面前,还是一点都不大胆。 他走到阮久身边,没敢四处乱看,目光就黏在阮久脸上,伸出手,捏捏他的脸:“软啾,你睡着了吗?” 阮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没有,我没睡着。我不是让你反省吗?你反省好了没有?怎么过来了?” “我反省好了。”赫连诛顺着他的话,乖巧道,“我都想好了认错的话,你一直不过来,我都忘记了。” “那就现在重新想。” “噢。”赫连诛看着他,“你快点过来,等会儿我又忘记了。” “知道了。” 赫连诛很不好意思地再看了他一眼,就移开目光,要出去了。 阮久一手拽住巾子,一手扶着浴桶,从浴桶里爬出来,混混沌沌地把自己擦干净,穿上新拿来的中衣。 阮久套上衣裳,系上系带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这件,衣袖比他的指尖还长出一个手掌的长度。 他再低头看了看衣摆,伸手扯了扯,衣摆也很长,一直掩到大腿了。 这也太大了。 他回过头,想着赫连诛这时候应该还没走,喊了一声:“小猪。” 赫连诛立即折返:“怎么了?” “你是不是把我的尺寸记错了?” 阮久披着乌黑蓬松的长发,身上套着不太合身的中衣,连肩膀都搭不住,衣襟直直地往下掉,露出白皙的脖颈和锁骨。 衣袖长得很,朝他挥手的时候,扬起衣袖,活像是在跳舞。衣摆也长,都快被他当做短打穿了。 阮久从衣桁上拿起中裤,把裤腰放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一下:“我都可以当拖地裙子穿了,你还说你没记错。” 赫连诛小声道:“我没记错,是你拿错了,你穿的是我的衣服。” 阮久哽住,也小声回应他:“放屁,你有那么高吗?” 赫连诛大步上前,在他面前站定,也在他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你试试。” 阮久拿着中裤,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自问自答:“好像你有。” 赫连诛再一次陈述事实:“是你拿错了。” 阮久这才想过来,当时他在自己的衣箱里找不到自己的旧衣裳,忽然想起来去翻赫连诛的衣箱,结果就找到了皱得不成样子的衣裳。 当然是不能再穿了,他就想着随便拿一件新的先去洗漱。 但是两个人放衣裳的箱子好像都是开着的,他当时气急了,就随手拿了一件。 嘶,他当时拿的是哪个箱子里的来着? 阮久不记得了,他抬起手,要拍拍脑袋,然后被赫连诛按住了。 他疑惑问道:“怎么了?” 赫连诛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冷硬,仿佛已经忍他忍了很久了:“别乱动,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拿新的。” 阮久有点不高兴,明明是他自己乱动别人的衣裳,害得别人没衣裳穿,结果他还这么凶。 阮久把中裤交给他:“噢,快点,我很冷……” 他话音未落,原本松松垮垮、勉强搭在左肩上的衣领,刷地一下就掉下去了。 露出半边雪白的肩膀。 赫连诛接过中裤的动作一顿,阮久把东西塞给他,便收回手,把衣领给扯上来。 赫连诛还是不动,阮久有些奇怪,扯好了衣裳,抬头看他:“你快点去……” 阮久也愣住了,他伸出手指,在赫连诛的鼻子下边擦了擦,然后把带着几滴鲜血的手指递到他面前。 他小声提醒道:“小猪,你流鼻血了。” 赫连诛张了张口,最后什么也没说,伸出手,把他的衣领刷地一下拢起来,捂得死死的。 他腾出手,随手拿起一块巾子,再给阮久擦了擦手。 只要销毁罪证,他就能假装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赫连诛也没想过,自己就这么没定力,明明都看过书了。 赫连诛丢开巾子:“我没有。” “嗯。”阮久低头看看自己干干净净的手,也决定顺着他的话,假装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点了点头,“那回去吧。” 阮久还是赤着脚的,他想了想,把赫连诛手里的中裤拿过来,给自己套上。 平时不觉得赫连诛有多高,穿他的衣裳才发现,原来他有这么高,裤腿长的好像没有尽头。 他弯腰穿衣裳,赫连诛站在边上看着,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戳了他一下。 找不到头的裤腿,阮久原本就站不稳,弹了一下,差点跳出去,飞快套好衣裳,回头要打他:“别乱动。” 阮久再一次弯下腰,把裤脚给挽起来,然后走到浴桶边,套上鞋子,踢踏踢踏地走了:“小猪,走了。” 赫连诛应了一声,跟在后面,难得的没有紧跟着阮久。 他摸了摸鼻子,再按住自己的心口,确认自己没有任何问题之后,才跟上去。 太丢人了,他怎么会……只是看着阮久就动心了? 肯定是因为太久没有看见他了。 赫连诛很有定力的! 应赫连诛的要求,阮久要拿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能跟他说话。 阮久从被子里伸出手臂,高举抗议:“太热了,现在还是秋天。” 赫连诛却点头道:“也有可能是秋天太干燥了。” 阮久疑惑:“什么?” 赫连诛抬头,呼吸一凝,默默地帮他把衣领拉上去。 阮久拍拍他的手臂,笑道:“这就是你的惩罚,谁让你拿我的衣裳……” 赫连诛目光一沉:“软啾,你应该小心一点,我很难受。” 阮久仿佛隐隐看见他的眼睛又要变成绿色了,连忙缩回手,裹着被子,往榻上一倒:“睡觉了。” 他指使赫连诛:“小猪,吹灯。” 只听见一阵窸窣声,榻前的蜡烛就熄灭了。 赫连诛站在榻前,看了一会儿阮久。阮久背对着他睡着,好像没有察觉。 赫连诛看了一会儿,按下自己太过焦躁的心绪,掀开被子上了床。 他精神得很,抱着手坐在阮久身边,像是入定一般。 王后很快就睡着了,一点都不关心精神无比的大王。 被子闷得热,他极其没心没肺的,把被子掀开,睡得四仰八叉的。 赫连诛郁闷极了,把他一次一次搭上来的手推开。 越摸越起火。 最后一次搭上来的时候,阮久趴在榻上,枕着枕头,朝他睁开眼睛:“你不要?” 赫连诛迅速抱住他:“不要,睡觉。” “噢,那半夜不要喊我起来。” “嗯。” 赫连诛比他高大许多,抱着他,还真像是大狼抱着一只软啾。 赫连诛把下巴垫在阮久的脑袋上,阮久还试图撞他。 阮久翻了个身,撑着头看他:“对了,小猪,你什么时候增强体质了?” 赫连诛道:“什么……增强体质?” “就是,你什么时候不发烧了?” “我本来就不会。”赫连诛按住他的手,“上次不是试过了?要再试一次?” 阮久摇摇头:“你还小,不用急。” “我不小了。” “我是说年纪,又没有说别……” 赫连诛使劲蹭了一下他的脖颈,把阮久蹭得直往边上躲。赫连诛一时没忍住,下意识就张开嘴,咬了一下阮久的后颈。 阮久就像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被定住了:“你干什么?” 天知道赫连诛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用自己的犬牙咬破阮久的后颈。 他收回利齿,蹭蹭阮久:“软啾太香了。” 但是很香的阮久很生气地把他推下床,让他给自己打盆水来,他要洗脖子。 鏖兀秋天有秋猎,正好又是赫连诛的十七岁生辰。鏖兀人十八岁办成年礼,十七岁算是小成年。 今年秋猎,正好也是大王的小成年。 鏖兀上下都欢欣鼓舞,朝廷里也打算大办一场。 阮久作为大巫和王后,自然也被朝臣们邀请来,一起商议事宜。 阮久坐在赫连诛身边,听朝臣们说话。 “此次秋猎应当召集鏖兀所有勇士,操练一场。” “言之有理,还应该举办一场狩猎大赛。” “大巫应当做一次占卜,王后觉得呢?” 阮久保持微笑:“不用那么麻烦,他不挑。”他从桌案底下,忽然举起赫连诛和他紧紧扣在一起的手:“送他一罐浆糊,粘得很牢的那种,他就很喜欢。” 第83章 天神使者 朝臣们看着阮久举起来的、与赫连诛交握的双手, 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是想让赫连诛马上停止这种无礼的举动,还是想让他们劝阻大王。 显然第二种情况不太可能, 因为他们根本劝不住大王。 众臣顿了一下, 随后连忙各自结对, 继续讨论秋猎的问题。 “诶,我觉得刚才那个打猎的不错。” “祭祀也很不错。” 阮久眼睁睁看着他们纵容赫连诛这样对他, 心中无限愤慨:“你们都这么不在乎天神使者吗?我可是天使,你们的大王对我无礼!” 朝臣们看了他一眼, 最后还是一个资历较老的老人家开了口。 “王后如今身兼两职,身份特殊, 没穿大巫衣裳的时候,就是王后。” 老人家又朝阮久使了使眼色:“王后,咱拉不过, 算了吧, 就让大王牵着吧。” 阮久就知道指望不上他们,只能自己一个人,使劲和赫连诛拉扯,试图把自己的手从赫连诛手里拉出来。 赫连诛握得紧, 力气也大, 当然是握住了就不放手。 朝臣们见劝不动阮久,只能去劝赫连诛。 “大王大王,算了算了,还是等回去再牵手吧。” 赫连诛看了看阮久,最后还是松开了手, 松开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捏了捏。 朝臣们这才松了口气, 抹抹额上的汗水。 阮久愤愤地收回手:“你能对大巫稍微礼貌一点吗?” 赫连诛却淡淡道:“我能扭断狼的脖子。” 阮久下意识捂住脖子, 又捂住手:“你想干什么?” “我力气很大,要不是怕弄疼你。”赫连诛还有些委屈,再一次趁机握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这次又没弄青,我已经很轻了,而且在桌子下面,又没有人看见。” 朝臣们低头,应该是没看见吧。 阮久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抱着手,不留任何破绽给他:“回去的时候再牵,现在先议事。” “知道了。”赫连诛看向几个朝臣,“你们继续,朕有在听。” “是。” 有阮久这句话,朝臣们说话的速度都快了不止一倍,很快就把这次秋猎的流程定下来了。 最后朝臣们小心翼翼地问阮久:“大巫,这次秋猎要做祭祀批语吗?” 阮久点点头:“那当然,这不是惯例吗?每年批国运。” “不……臣等说的不是这个……” 阮久说的是每年冬天之前,秋猎大典之时,大巫祭祀,祈求天神阿苏陆的旨意,给鏖兀百姓以指示,帮助他们度过鏖兀苦寒无比的冬天。 这是鏖兀一向的传统,阮久已经办过一两届了,对流程也都已经熟悉了。 但朝臣们说的是大王的小成年,让阮久给他批一批命。 阮久刚才还和赫连诛吵吵闹闹的,现在看起来,他好像是不大愿意的样子。 朝臣们刚要劝他,阮久抱着手,扬起下巴,咳了两声:“你们不用说话。”他碰了碰赫连诛的手臂:“小猪。” 赫连诛当即会意,抱住他晃了晃:“我错了,天神使者,小天使,你帮我批命嘛,求你了。”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要哄的。 赫连诛黏着他撒了一会儿娇,阮久实在是被他摇得头晕,才喊了停:“行了行了,你们下去安排,秋猎那天我给他批命。” 此番,秋猎的流程才算是完全定了下来。 朝臣们终于可以离开,告退之后,迅速离开。 离开的时候,还听见大王和王后在拌嘴。 他们摇摇头,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是这样谈感情的? 看起来吵吵闹闹的,大王看起来乐在其中,王后可不太喜欢的模样。 他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再回过头,看见一个人正大马金刀朝这边走来,众人心中一凛,连忙后退行礼。 “老将军。” 正是帕勒老将军,赫连诛从前的武学老师。 自从事情都安定下来之后,他就留在尚京城了,赫连诛给他封了个闲职,让他安养晚年。 不过他总是闲不住,时常在外面军营里指点士兵的操练。 今日进宫,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众臣看着帕勒老将军从他们面前走过,在帕勒老将军推开门的瞬间,忽然想起,他们应当提醒一下他。 大王和王后正在吵架,还是在外面等一会儿再…… 来不及了,帕勒老将军已经进去了。 而且他还说了一句:“大王,老臣给大王带来新的……” 那时赫连诛正把阮久紧紧地抱在怀里,闻闻脖子。 他最近很喜欢闻阮久的脖子,还很喜欢用阮久的脖子磨牙,不把他的脖子磨红不算完。 阮久从抗拒到嫌弃,再到平静,然后又开始表现出强烈的二次抗拒。 他觉得,这应该是狼族的狩猎期到了,赫连诛的狩猎天赋觉醒了。赫连诛又不能去咬别人的脖子,就只能咬他了。 他是个可怜的小动物,赫连诛要把他抱在怀里,舔了又舔,咬了又咬,把他整个人都打上自己的气味。 阮久用手推,用脚蹬,试图把他从自己身上弄下去,还不敢大声说话,怕惊动外面还没离开的大臣们。 “走开啊……” 这时候的赫连诛是听不懂他说话的,他和阮久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向来都是狼性占据高地的时候。 随后殿门被人推开。 帕勒老将军脚步一顿,了然地点点头,要撤脚出去:“那老臣出去等着。” 阮久使劲推了一把赫连诛,赫连诛才松开他。 两个人确实没做什么,只是阮久烦极了,才不想理他。 阮久道:“老将军有什么事情现在说吧,我要回去了。” 帕勒老将军抬头,朝他笑了笑:“是吗?现在可以吗?” 他说后面那句话时,看着的是赫连诛。 赫连诛微微颔首,他才留下来。 “嗯,秋猎的事情说完了,我要回去了。”阮久再说了一遍,越想越气,使劲推了一把赫连诛。 赫连诛顺势躺在地上,也不恼,只是朝他笑。阮久站起来,朝他扮了个鬼脸,转身就要走。 赫连诛拉住他的衣袖:“软啾,等一下一起回去,你说回去的时候可以牵手的。” 阮久没应他,把他的手推开,就自己走了。 他与帕勒老将军道了别,帕勒老将军和蔼地朝他挥挥手,阮久回头看了一眼,瘪了瘪嘴,小声对他抱怨:“大王讨厌死了。” 帕勒老将军笑着点点头,亦是小声答道:“那老臣帮王后教训教训大王。” 阮久朝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帕勒老将军看着他离开了,才上前去看赫连诛。 赫连诛还躺在地上,不自觉地傻笑,见帕勒老将军来了,才坐起来,恢复严肃的模样:“老师。” 帕勒老将军从怀里拿出包得严实的书册:“大王,最新的话本。” 赫连诛打开包裹,拿起老将军新拿来的两册话本,随手翻了翻:“多谢老师。” “小事一桩,大王还有什么想要的?老臣马上去给大王弄来。” “暂时不用了。”赫连诛翻起话本。 “王后回来之后,和大王的关系有更好吗?” 赫连诛低头翻书:“自然。” 帕勒老将军笑道:“方才可不见得。” “那是我闹得他烦了。” “怎么能把人闹烦了呢?大王就不会克制一些?书上学的都不用吗?” “我知道书上有这一条。” 赫连诛合上书册,抬起头,看见阮久就站在殿外走廊上,正等他一起回去。 赫连诛定定道:“我忍不住。” 帕勒老将军满脸写着“真不争气啊”。 赫连诛把话本藏在书案底下:“老师,我要先回去了。” 他站起身,一边喊着“软啾”,一边上前,牵住他的手:“回去吧。” 帕勒老将军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目送不争气的大王牵着他最爱的王后,一边把手甩高高,一边大步离开。 阮久被他拽着往前走:“小猪,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 秋猎如期举行,当日天朗气清,尚京城外搭起高台,燃起几丈高的篝火。 阮久一人分饰两角,先穿着王后的朝服,与赫连诛祭了天,再匆匆跑去换上大巫的衣裳,戴上他最爱的大巫的羽毛帽子,准备登上高台卜算。 鏖兀秋猎,并不隔绝百姓。相反的,百姓喜欢看大巫卜算,秋天之后便是冬天,鏖兀的冬天苦寒无比,最是难熬,大巫的占卜,可以给他们捱过冬天的信念。 所以他们反倒将占卜的台子垒得高高的。 阮久扶了扶帽子上的羽毛,从侍童手里接过挂着羽毛的权杖,拄着权杖,从分列两边的朝臣之间走过。 鏖兀只有一个神仙,就是天神阿苏陆。 据说天神无所不能,而鏖兀分布各处的巫师们就是天神的使者,大巫作为巫师中最高的巫师,被鏖兀人看做是天神最亲近的使者,死后是可以在天上侍奉天神的。 也正因为他们是天神的使者,所以他们都佩戴着羽毛,鸟类通天,这也是鏖兀人的看法。 阮久在两个侍童的陪同下登上高台,赫连诛原本要跟着他一起上去的,但是从来都没有这样的规矩,人间君王是不能随天神使者一同登上高台,窥测神意的。 赫连诛只能站在下面,抬头望着阮久独自走上去。 阮久干净又善心,又是几年前才来的鏖兀,赫连诛早已经不信天神了,这时候倒也有些觉得,阮久就是天神派来鏖兀的使者了。 不过赫连诛倒不想把天神使者供奉起来,他想把他拽下神坛,用人间帝王的“污浊之气”把他弄脏,让他回不去。 赫连诛越看越觉得阮久是上天派给他一个人的使者,引他上正途的。 总共是近百级台阶,只能一级一级走,阮久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到了最高处。 愈靠近篝火,愈是闷热,阮久只觉得热浪扑面,抬头望了望,见火堆蹿得极高,还冒着黑烟。 阮久在火堆前停下,从侍童手里抓起一把彩色的小石头,丢进火里。 在火堆燃烧发出的噼啪声里,传出几声闷闷的石头落地的声音。 阮久皱了皱眉,被热浪推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要等这堆火烧完才能把里面的石头找出来,做卜算,那是秋猎结束前的最后一件事情,所以阮久把石头丢进火里,便要下台阶。 但是—— 阮久抬头望了一眼篝火,忽觉不好,回身猛地将两个侍童推开,自己也跌下石台。 就在他跌下石台的瞬间,高台上由木柴堆成的火塔,轰然倒塌。 这回阮久真像是天神派下界来传信的使者了,大巫用来装饰的羽毛,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84章 拨云见日 85 事发突然, 那座火塔不太对劲,阮久也只是在丢出石头之后,听见里面传来的声响, 才察觉到的。 他跟着大巫做了许多次卜算的工作, 丢过许多次石头,他潜意识里记得很清楚, 鏖兀用作卜算的石头丢进火里的声音。 应该是清脆的,而不是沉闷的。 但是察觉到这座火塔不对劲之后, 阮久也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反应, 他只来得及把身边两个小侍童给推开,让他们顺着台阶滚下去。 他原本是要自己跳下去的, 但是迎面而来的热浪, 将他掀飞出去,他偏了点位置, 从石台上跌下来了。 火塔本来就是用木料垒起来的,如今那座火塔,就像是被人抽去了一根木头一般,燃烧的木料轰然倒塌,四溅飞出。 在跌下石台的一瞬间, 阮久甚至能看见带火的木头从自己头上飞过去。 底下人反应最快的是赫连诛,他在看见阮久朝两个侍童伸出手的时候, 就反应过来了。 在他已经跑到石台下, 要接住阮久时,大臣与侍卫们,才乌泱泱地要跑上前, 一边用手臂挡开四溅的火星, 一边喊着“大王”与“王后”。 阮久倒是什么也听不见, 他只觉得周围安静得厉害,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随后他摔进一个人的怀里,周遭的声音又都回来了。 乱哄哄的。 他到底是从近百级石阶高的台子上跌下来的,赫连诛勉强接住他,被他撞得闷哼一声,来不及感受到疼痛,只是出于最本能的反应,将阮久抱得死紧,翻了个身,自己对着火塔那边,把阮久护在身下。 赫连诛紧紧抿着唇角,目光如鹰隼一般,死死地盯着阮久。 阮久有些被吓住了,脸色苍白,但是看起来还好。 赫连诛摸摸他的脸,确认他没有大碍之后,抱住他往边上滚了几圈。 火塔全然倒塌,火焰散落在石台附近,仍在熊熊燃烧。 阮久被赫连诛带着,一直滚到最边上,没有被波及到的草地上。 这时候一部分侍卫和大臣围了过来:“大王?王后?可有大碍?” 听见他们喊,阮久这才回过神,他从赫连诛身上爬起来,头发衣裳散乱,脸上还带着火焰险些燎过的黑灰。 他低头去看地上的赫连诛,摇了他两下,急急唤道:“赫连诛?赫连诛!” 赫连诛勉强睁开眼睛,咳嗽了两声,委屈道:“软啾,手臂断了,胸口也疼……” 这是自然,阮久从那么高的台子上跌下来,就算是天神阿苏陆亲自来接,也不一定能接得住,他□□凡胎,竟敢直接用双手去接,可不得被撞成内伤吗? 阮久张了张口,本来想埋怨他的,但是一张口,眼泪却流下来了。 他摸摸赫连诛的手臂:“有感觉吗?” 赫连诛点头:“疼。” 阮久拍拍他的胸口:“走吧,我先带你回去。” 他抹了抹脸,回过头,草地上的火还没有被扑灭,火光熊熊,映入眼中。 阮久吩咐众人:“去把大王的轿辇抬过来。请庄大人处理现场,若是有受伤的人员,就请太医过来诊治。此次安排祭祀的官员暂时羁押,等事后查处。” 他安排好事情,便回过头去看赫连诛,一看见他,便又哭了。 赫连诛看见他脸上的黑灰都被眼泪滑过,冲出两道泪痕,没忍住想笑。 阮久气恼,抬手要打他,最后只是摸了摸他的脸:“你还笑?” 赫连诛蹭了蹭他的手心,再笑了一下。 这样也不错,他把天上掉下来的天神使者接住了。 火塔倒塌时,众人四散逃窜,五六个人被掉下来的木头灼伤了,还有五六个百姓是因为慌忙逃窜,被挤倒踩伤的。 那两个被阮久推下台阶的侍童也安然无恙,只是摔了几下。 伤得都不厉害,庄仙已经在处理后续事情了。 伤得最重的人,反倒是赫连诛。 因为还在秋猎,大王匆匆回宫,恐怕引起慌乱,所以赫连诛现在还在皇帐里养伤。 几个太医都来给他看过了,一起帮他处置了伤势,又给他开了药方。 药熬好之后,赫连诛朝他们使了个眼色,他们便都告退离开。 赫连诛的两只手都打了石膏板,被吊起来,看起来有些滑稽。 阮久已经不哭了,但还是双眼通红。端着药碗,坐在榻边,给他喂药。 仿佛赫连诛的身体素质极强,躺一会儿就恢复过来了,他不觉得疼,高高兴兴地含住阮久递过来的勺子。 等他喝完了药,阮久把药碗放到一边,用手帕帮他擦擦嘴。 赫连诛朝他笑:“又不疼。” 阮久想起方才的事情,仍旧心有余悸,佯怒看着他:“你干嘛过来接我?我自己摔下来,又不是不懂得往旁边躲。” “我接住你的时候,你分明还在发呆。” “才没有!我是被你吓到了。” 阮久一点都不想在赫连诛面前承认,他在被赫连诛接住的时候,有一点震惊,震惊到整个人都呆住了。 大巫在教他占卜的时候,当然跟他讲过鏖兀天神的传说。 可他又不是小孩儿,他还是梁人,他不会信这些。 但是就在方才一瞬间,他仿佛被传说中的天神给接住了。 可明明这位小天神这几个月才十七岁,才小成年。 他却是个男人了。 阮久转移话题:“明天打猎怎么办?你肯定不能去了。” “软啾代我去。”赫连诛顿了顿,“王后代大王去。” 阮久眨了眨眼睛:“可是他们说,你每年打猎都要打一头狼的。我又打不到狼。” “不用打狼,每年都打狼,太没意思了。”赫连诛道,“我让帕勒和格图鲁陪你去,你不许走太远,猎到一只兔子就回来。” “你现在又不能吃兔肉。” “那就给你养起来。” “怎么养?” “喂点青菜叶子,随便养养。” 阮久接话道:“然后冬天的时候,我就可以把它抱在被窝里做小暖炉了。” 赫连诛以为他不知道,提醒道:“野兔很凶。” “我知道。”阮久抿了抿唇角,“有一只不会。” 话音刚落,阮久就小心地避开他受伤的手,把脑袋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膛上。 这一只兔子。 阮久看着他,一时不防,就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赫连诛,我以为我见到传说中的阿苏陆了。” 沉默良久,赫连诛最后道:“我也以为我把天神使者抱在怀里了。” 阮久轻轻笑了一下。赫连诛开始还想着,阮久就靠在他的心口,他得控制一下心跳,别吵着吓着阮久。 结果阮久只是朝他笑了一下,眼中映出他的模样,赫连诛就止不住地心脏狂跳。 完了,他要把阮久吵死了。 阮久还是乖乖地朝他笑,大约是念在他受伤了,比较纵容他,还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给他顺了顺毛。 “小猪,你真好。” 这下赫连诛是真的遭不住了,他呼吸一滞,与阮久对视许久,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 “软啾,我……”他哑着嗓子,“有点难受。” 阮久忽觉不对,坐起来,扭头看了一眼,再转回头时,表情呆滞。 这下和从前一样嫌弃了。 “赫连诛,你怎么不管干什么都会……你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吗?你都变成这样了,而且我根本没碰你……” “你碰我了。”赫连诛低头看了看,“你靠在我的胸膛上了,你呼出来的气还打在我的下巴上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看见你就……你还靠得这么近。” “明明没有很近。” “就有!”赫连诛晃了晃吊着的双手,“软啾,你得对我负责。” 阮久哽住,看了看他的手:“知道了,你别晃了。” 赫连诛因祸得福,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看着阮久认认真真的侧脸。 额前的散发垂在阮久颊边,赫连诛下意识想伸出手去帮他把头发拨开,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手动不了。 他只能这样看着阮久,倒也别有意思。 正兴起时,阮久忽然道:“我知道了。” “什么?” “小猪,你就是小鸡钻进了米山里,小狗掉进了肉山里,怎么吃都吃不够。” 赫连诛不太高兴了:“是啊,那小狗还想再要一次。” 阮久定住:“你再吃不够,我给你拔掉信不信?” 受伤的大王要闹了。 好不容易把大王安抚好,阮久走出皇帐看了看。 庄仙已经把要紧的事情都处理好了,这件事情十有是人为,所以祭祀现场还维持着原样,以便日后调查。 阮久小心翼翼地登上石台,一边回想着当时的情形。 那火塔应当是没问题的,但是火塔底下好像铺了一层什么东西,所以石头落地时,发出的声音是闷闷的。 阮久站在石台高处,这地方已经被火烧得漆黑了,看不出什么来,就算有什么东西,也早已经被烧光了。 还是那两个侍童陪着他,这回这两个人格外小心,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生怕再出意外。 阮久想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头绪,刚要转身回去,就撞上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他仗着自己身材矮小,悄悄地跟上来了,还没有人发现。 两个侍童刚要把他领走,他却朝阮久伸出两只拳头,手里仿佛攥着什么东西。 阮久让侍童们等一会儿,在小孩子面前蹲下,朝他伸出双手:“你有东西要给我吗?” 小孩子被他看着,红着脸,把拳头里的东西放在他的手心里,小声道:“给天神使者。” 是阮久丢进火里、用来卜算的那几块石头。 阮久自己都顾不上还有这件事情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石头,在心中算了卦,对那孩子说了两句话。 那孩子眼睛一亮,阮久拍拍他:“去吧,去跟大家说。” “好。”孩子一级一级跳下台阶,用不太熟练的话,向所有人宣告方才大巫的批语,“鏖兀国运昌隆,大王英明无双!拨云见日,国泰民安!” 他重复着这句批语,跑下台阶,跑到人群里。 众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去,只看见年轻的大巫仍旧站在石台上,站在乱糟糟的、像废墟一样的石台上,像是降世的神祇。 他眉眼干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举起双手,手里的石头擦净了黑灰,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调查事情起因那里,有庄仙做主,阮久不觉得自己比他厉害,就把事情都交给他调查了。 这天深夜,皇帐里,阮久正抱着被子睡得正香。他习惯了抱着赫连诛睡觉,怕碰着他的伤口,只好先让自己抱紧被子。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忽然被外面传来的滴答声吵醒。 风雨声愈急,阮久迷迷糊糊的缓了一会儿神,才缓过来,抱着被子坐起来。 “下雨了。”他拿起一床小被子,给赫连诛盖好。 赫连诛应了一声:“如果明天还在下雨,你就不用去打猎了。” “太好了。”阮久倒头就继续睡觉,仿佛方才只是本能起来给他盖上被子。 果真被赫连诛说中了,第二天一早起来,还在下雨,雨势不小。 秋猎自然而然被推后了,阮久就在帐篷里陪着赫连诛,和他说说话,给他念话本。 闲适又淡然。 一直到了第四天,雨才停了。 赫连诛让帕勒和格图鲁陪着阮久去打猎,打到一只兔子就可以回来了。他嘱咐了好多好多,最后才放阮久离开。 阮久穿着鏖兀传统的袍服,背着弓箭出去时,正好撞见庄仙。 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老师,祭祀的事情查到了什么吗?查到是谁干的了吗?” 庄仙看了他一眼,调整了一下表情,却道:“还没有,那天晚上就下了大雨,很多东西都被雨水冲走了,我还在查。” 阮久点点头,表示理解:“那我去打猎了。” “好。” 阮久带着帕勒和格图鲁离开了,庄仙看着他走远了,才让人进去通报。 通报的人很快就出来了。 “庄大人,大王请你进去。” 庄仙进了皇帐,隔着一道屏风——大王吊着双手的样子有损皇威,只有王后能看见。 赫连诛在屏风后边问:“查到了什么?” 和方才对阮久的回答不一样,庄仙道:“这次的祭祀,为了照顾王后的身份,除了祭祀常用的工匠,还请了王后来和亲时,带来的工匠一同建造火塔。臣让人重新绘制了火塔的图制,请其他工匠看过了,是底座不稳的缘故。” “如何?” “寻常火塔,用的底座是灰泥,灰泥凝固之后十分坚硬,支撑得起火塔。这回用的是黄沙,再在上边铺上一层薄薄的灰泥,能支撑一阵子,等王后上去时,就该倒了。黄沙松散,随处都有,到处一挖就是。” “底座是谁负责的?” “梁国工匠,已经记不清楚究竟是谁负责了,人多手杂,谁都有可能。”庄仙问道,“方才王后问起,要告诉他吗?” 赫连诛摇头:“不必。” “那梁国那边?” “派几个人暗中盯着跟王后来和亲的梁国人,别让他们再动手脚。” 庄仙问道:“不跟梁国那边交涉吗?” 赫连诛一向有仇必报,这次却有些犹豫了。 要和梁国交涉,不论梁帝肯不肯深究,都一定会把梁国工匠推出来定罪,他们都跟着阮久好几年了,阮久都认识他们,他们被处决,阮久肯定要难受。 “派人暗中去查,看是谁指使的。梁国局势要变,恐怕鏖兀是被人利用了。”赫连诛顿了顿,“至于那些工匠,过几天找个机会,就说王后体谅他们背井离乡多年,让他们回梁国去。” 庄仙道:“大王是想把这件事情压下去吗?其实就算签了合约,这次也算是梁国失约在先,鏖兀不是不占理,如果……” “就这样办。”赫连诛淡淡道,“我不是怕和约,我只是怕我的王后难过。” 第85章 五年之期 阮久出去打猎了, 赫连诛一个人留在皇帐里,双手都伤着,还吊得高高的, 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他喊了个侍从过来,让侍从在屏风外边, 捧着书念给他听。 赫连诛背靠软枕, 微仰着头, 神色淡淡,侍从的声音被他隔绝在外,他根本没有在听。 没多久, 他听见外间传来脚步声与说话声,才回过神,右手食指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便偏过头。 与正好绕过屏风的阮久对上目光。 他丢开马鞭, 把披风解下来, 挂在衣桁上,然后朝赫连诛笑了一下:“我回来啦。” 赫连诛亦是笑着道:“你回来了。” 阮久走到他面前,低下头,把头上的花环给他看:“看, 有个小孩子给我的,他还说我是小天神耶。” 其实他不低头,赫连诛也看得见,他瞧了许久:“好看。” 这时帕勒老将军和格图鲁还在外边,虽然已经安然将王后送回来了, 他们还是要复了命才能离开。 帕勒老将军在屏风那边行礼:“大王, 王后出席狩猎, 一切顺利, 人心安稳,并无浮动。” 赫连诛淡淡应了一声:“好。” “王后的箭法也很好,实在是世间难得。” “那是自然。”赫连诛也有些自豪,看向阮久,朝他挑了挑眉。 阮久笑得眉眼弯弯,也应了一句:“那是自然。” 再说了两句话,两人便退下了,赫连诛让侍从把奏章搬过来,最后也让他们下去了。 堆满奏章的桌案就放在榻边,放在阮久面前。 阮久蹙着眉,随手翻了两下,丧气道:“今天怎么有这么多?” 赫连诛道:“这已经是前几天没有批完的分量了。” 赫连诛的手受了伤,自然是批不了奏章的。 所以这几天,底下大臣递上来的折子,都是由阮久念给他听,或者放到他面前让他看,等他看完了,他说话,阮久写字,最后把奏章给发回去。 阮久一点都不喜欢这份工作,比做大巫还累。 当然比做大巫还累,大巫只需要每年做做祭祀就好了,平时还被百姓当成天神一样看待,比这个抄录官好多了。 他懒懒的,一心想着出去玩耍,没写几个字就喊累,说手酸,仗着赫连诛心疼他,硬是把前几天的折子留到了现在。 倘若照着平素赫连诛的处事效率,这些折子在这里都过不了夜。 阮久再不喜欢,最后也只能拿起一封奏折,打开放到他面前,还一边抱怨:“真是的,你怎么连个抄录官都没有?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帮你弄嘛……” 他话音未落,赫连诛就偏了偏头,在阮久把折子放过来的时候,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口。 阮久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占足了便宜。 他把奏折往赫连诛身上一丢,用手背抹了抹脸,下意识回头去看外边,应该没有人看见了。 “你干什么?” 赫连诛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就想笑,还做出一副光明正大的模样:“大王最最信任的人,这是大王赐予的奖章。” 要不是他前几天受了伤,阮久已经在打他了。 他放下手,看了一眼赫连诛,最终还是没有下手,重新拿起奏章,摆在他面前。 “快点。” 赫连诛打起精神,开始看奏章。阮久就在他看折子的这段时间里,云游天外,直到赫连诛说他看完了,才把折子收回来。 阮久今天难得的没有偷懒,规规矩矩地在皇帐里待了一整天,帮赫连诛把所有的奏章都批完了。 看着侍从们把奏章抬下去,阮久才舒了口气,趴在赫连诛身边。 “终于弄完了。” 赫连诛问他:“你今天怎么这样乖?没逃跑?” 阮久从被子里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是说我是你最最信任的人吗?没弄完你要说,帮你弄完了你还要说,你怎么那么多麻烦事啊?” 他倒不是埋怨,反倒还有几分撒娇的语气。 赫连诛笑了一下,漆黑的眼睛亮晶晶的:“小猪想跟软啾说话嘛。你一整个早晨都不在,我一个人在帐子里,和你少说了好多话。” 阮久瘪了瘪嘴,几乎把唇角抿成一条线,趁着搬运奏章的侍从们不注意,凑过去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他煞有其事地对赫连诛道:“这是赐予大王的奖章。” 赫连诛问道:“奖我什么?” 阮久顿了顿:“奖你会撒娇,深得本啾欢心。” 两个人低低地笑作一团,侍从们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晚饭吃的是阮久早晨打猎打回来的兔子,赫连诛在养伤,有另外的膳食。 阮久问过大夫,才从自己的兔腿上撕下一小条肉丝,给赫连诛尝了尝。 “好吃吗?” 赫连诛摇头:“没尝到味道。” “那再尝一点。”阮久小心翼翼地再撕下一小条肉丝,递到他嘴边。 赫连诛才张开嘴,阮久便把自己的手指放到了他的嘴里。 赫连诛微愣,阮久笑出声:“小猪,你好可爱啊。” 赫连诛也不移开,反倒含住他的手指。 阮久面上笑容凝固,再想要把手指收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赫连诛轻轻地咬着他的手指,像是小狗用骨头磨牙一样,用他的手指磨了磨牙。 阮久连眼睛都睁大了,赫连诛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尝到味道了。” 阮久收回手,狠狠地盯着他,手指却悄悄在他的衣袖上抹了抹。 脏死了,全部抹在小狗的毛毛上。 吃过晚饭,两个人就挨在一起看话本。 是帕勒老将军给赫连诛的,赫连诛看的时候,被阮久发现了。 在阮久的“威压”之下,赫连诛不得不将话本上缴,所以现在这已经是阮久的话本了。 阮久抱着话本,翻过一页,然后不自觉摸了摸鼻尖,打了个哈欠,却问:“小猪,你困了吗?要不睡觉吧?” 赫连诛道:“每次看到这里,你就说要睡觉了。”他看向阮久,眨了眨眼睛,一脸真诚:“软啾,你是不是一看见别人亲亲,就想睡觉?” 阮久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才不是!”他勉强缓了缓神:“你……你自己说,你看的都是些什么话本?哪有这样这样亲的?这明显马上就……这明显不是正常的……这明显……” 很明显,阮久有一点害羞,他说不出口。 他把话本丢开,别过头去,不再理会赫连诛。 又过了一会儿,阮久恍然大悟:“难怪你说我的那些话本都不好看,原来你看的都是这种了。” 他还记得,赫连诛第一次开窍的时候,他给赫连诛挑话本,挑选的标准就是浪漫唯美,结果…… 实在是让人没想到,原来赫连诛不喜欢浪漫的,他喜欢狼性的。 他就说,赫连诛怎么忽然知道了这么多东西,弯道超速了。 很显然,他们用的教材就不是同一本! 阮久把话本拿回来:“这个我没收了,你不许看了。”他扬起下巴:“我来看!” 赫连诛不说话了,阮久看着他:“你有意见吗?” 赫连诛乖巧地摇摇头:“没有。” “那你就睡觉吧。” “我睡不着。” 阮久早已经习惯了,特别是赫连诛最近不能动弹之后。 他平常还能靠练武来发泄少年人日益蓬勃的精力,手动不了之后,就练不了武了。 阮久与赫连诛同时开了口。 “早晨不是才弄过吗?你怎么这么多精神?” “软啾,我想出去走走。” 阮久定住。 原来是他会错了意吗? 赫连诛努力压下翘起的嘴角:“软啾,你在想什么?” 阮久回过神,晃了晃脑袋,极力否认:“没有,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把赫连诛扶起来,帮他把两只手好好地挂在脖子上,固定住。 “别乱动,要是动坏了又得重新包。”阮久拿过披风,给他披上,“只能出去一小会儿。” “好。” 前几天都在下雨,赫连诛不方便出去,难得今日天晴,出去走走也不是什么坏事。 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两个人出去时,还把帐篷外面的侍卫吓了一跳。 阮久笑着朝他们摆摆手,让他们不用跟着:“就是出去走走而已。” 赫连诛也点了点头,两个人就这样出去了。 他们这时在尚京城外的一片大草原上,夜幕低垂,天边缀着两三颗星子,也不是很明亮的样子。 阮久陪着赫连诛走了一会儿,阮久忽然晃了晃双手,有些疑惑地问道:“小猪,你走路不摆手的话,会走不稳吗?” 赫连诛穿着披风,两只受伤的手都藏在披风里。 “……不会。” “噢。” 两个人在一处小山坡上坐下,阮久架着脚,姿态略显豪放。他搂着赫连诛的肩,像是搂着自家的小媳妇。 无奈赫连诛实在是太大只了,他揽不住。 赫连诛往他那边挤了挤,最后还是直接往下一躺,枕在他的腿上了。 阮久捏捏他的脸:“你别睡着了,到时候我扛不动你。” 赫连诛闭上眼睛,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不知道过了多久,赫连诛忽然道:“还有一年。” 阮久那时正抬着头吹风,忽然听见他说话,仿佛没怎么听清楚。 他扭头去看,赫连诛还是闭着眼,仿佛刚才说了一句梦话。 “小猪,你说什么?” “还有一年。”赫连诛闭着眼睛,没有听见阮久回应,想着他可能是没领会到,便补充了一句,“我就是大猪了。” 他睁开眼睛:“在溪原的时候,你跟我说五年,我原本以为,五年很长。现在看来,五年一点也不长。” “三年也不长,我很快就追上你了。” 第86章 七月生辰 就算是受伤也不耽误赫连诛长高, 十七八岁的少年,一刻不停地在长高。 阮久已经需要抬起头,才能和他对视了。 真是不公平。阮久愤愤地想, 我也有鏖兀血统来着,我的眼睛都是鏖兀人特有的浅色,赫连诛的眼睛还是汉人的黑色,为什么我就没有长这么高? 赫连诛再长都要顶到屋顶了! 阮久午睡从梦中醒来, 迷迷糊糊的,怀着对赫连诛的“怨恨”, 使劲捏了一下他的手臂—— 这时候已经是次年五月了, 赫连诛的手早就好了,他醒得早,正给阮久打扇。 这几天天气很热, 阮久午睡做梦, 常常睡不安稳, 觉得自己在水里游泳。一觉醒来, 发现背后都汗湿了。 于是赫连诛只要醒来就给他扇扇风, 也正是因为赫连诛在给他扇风,他才能准准地抓住赫连诛的手臂, 使劲捏一下。 不过很可惜没能捏动, 赫连诛的手臂肌肉太硬了。 阮久不服, 哼唧了一会儿, 又倒回去睡。 赫连诛捏捏他的手指, 再顺着上去, 捏捏他的手臂。他的手臂倒是软乎乎的, 摸起来很舒服。 尽管总是在打马球, 但他还是软乎乎的。 自从发现自己一辈子都追不上赫连诛的身高和体型之后, 他就彻底放弃了,格图鲁喊他去锻炼,他都懒得去。 赫连诛在把阮久捏烦之前,及时收回手,继续打扇,偶尔把玩一下他挂在脖子上的狼牙项链。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赫连诛某一次捏住项链上的狼牙时,阮久猛地睁开眼睛,张嘴要咬他:“汪!” 赫连诛不慌不忙地收回手,丝毫没有被抓包之后的紧张。 如果他没有以另一声“汪”回复阮久,那就更好了。 阮久坐起来,把项链收进衣领里,还没怎么睡醒,就那样低着头坐着,两边脸颊潮红,眼神也懵懵的。 赫连诛丢开扇子,凑过去要和他蹭蹭。 总结多年经验,赫连诛早已经总结出规律来了,阮久在两种时候是软乎乎、予取予求的,第一种是刚睡醒的时候,赫连诛要蹭就能蹭,要亲就能亲,阮久还没反应过来,也不会躲;第二种是阮久喝醉的时候,他那时候已经醉死过去了。 将近十八岁的赫连诛,已经几乎能够将阮久整个抱在怀里了。 他把自己的下巴抵在阮久的肩上,用脸颊蹭他的颈侧。 蹭了好一会儿,阮久也没有什么反应,偶尔赫连诛没刮干净的胡子扎到他,他才会往回缩一下。 外面窗户下,阮久养的一狼一狗也是这样的动作,馒头把米饭压着要蹭,蹭着蹭着,就滚下台阶去了。 正巧滚到乌兰脚边。 乌兰才从外面回来,绕开它们两个,就进了房间。 他在外间敲门:“王后,毓庆殿那边有点事情,请王后过去一趟。” 阮久这才回神,推开赫连诛,就要下榻:“来了。” 但他走不动,赫连诛的手臂还环在他的腰上。 阮久回头,对上赫连诛的双眼,有些无奈:“我有事情。” 赫连诛眨眨眼,一脸无辜,就是不松开手:“我知道啊。” 阮久当然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于是问道:“要亲亲吗?” “要。”赫连诛点点头。 他就知道。 赫连诛就坐在原地不动,锢着阮久的手臂也不动。 阮久想了想,忽然凑上前,一口咬住他的喉结。 轻轻地咬了一口,他就退回去了。 赫连诛一点也不恼,微仰着头,收回手,用指尖碰了碰阮久咬过的地方。 根本不疼,还挺舒服的。 阮久咬着牙,“恶狠狠”道:“下次再这样,我给你整个都咬下来……” 赫连诛也在同时开了口:“软啾,再来一次。” 阮久气得杏眼圆睁,推了他一把:“一边去。” 阮久怕他的狼脾气上来了,又做出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匆匆拿上衣裳,就跑走了。 赫连诛笑了一下,也起身出去了。 乌兰在外面等着,见阮久出来了,连忙迎上前。 阮久一边套上外裳,一边问了一句:“怎么了?” “毓庆殿那边有个……”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赫连诛跟出来了,连忙拉着乌兰往外走。 “去了再说。” 他生怕被赫连诛听见这些事情。 赫连诛也不在意,说了一句“早点回来”,就放阮久走了。 赫连诛大概清楚是什么事情,他十八岁的生辰还有两个月,阮久已经在准备给他的礼物了。 阮久不想让他知道,他便假装不知道。 阮久好像一点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那头儿,阮久拉着乌兰出了大德宫,才小声问道:“什么事?” “毓庆殿那边弄好了图纸,请王后过去看看。” “好。” 阮久还回头看了一眼,乌兰笑着道:“大王没跟上来。” 阮久梗着脖子:“我又没说在看他。” 他加快脚步,去了毓庆殿。 工匠们起身,向他行礼:“小公子。” 工匠是他让兄长帮他从梁国挑选的,前几天就到了,阮久安排他们的宫里住下。 此时殿中摆放着他们带来的各种材料,阮久被一个较为年长的工匠请去看看图纸。 “小公子,您看看喜欢哪些,我们就做哪些的。”他拿出一叠图纸摆在阮久面前,向他介绍,“这是快落莲,这是慢落莲,这是花千树……” 阮久摸着鼻尖看了一会儿:“好像都挺好的,能不能都做呀?” “那可不行,就算小公子弄了那么多材料来,我们加班加点做出来,放出来也得放个三天三夜,三天三夜都放烟火,就算小公子有精神看,那尚京城的百姓还睡不睡觉了?” 阮久小声道:“本来就是放三个晚上的。” 老工匠稍稍板起脸,佯怒道:“那也没有多。” “好吧。”阮久接过图纸,“那我挑一下。” 确定好了要做哪些东西,阮久本来也想跟着做的,但是被老工匠赶出来了。 硝石羊油他怎么能动?出事了就糟了。 阮久不能插手,只能时不时过去看看,结果也被老工匠赶走了。 他这样老是过去,倒显得他们总是在偷懒似的。 阮久只能想着做些其他的事情。 但是大王成年礼的事情,有礼部那边在办,大巫只需要替成年的大王卜一卦就好了,王后更没有其他的事情。 阮久实在是找不到事情做,只能抱着开饭和米饭出神。 他捋着开饭和米饭的尾巴,馒头因为老婆被抢走了,围在阮久身边,不停地转圈,前爪擦地,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试图让他放开自己的老婆。 阮久以为它是吃醋了,便腾出手,也摸摸它的脑袋。 然后捋下来一手的狼毛。 阮久把满手是毛的手递到它面前:“你看看你,掉这么多毛。” 阮久忽然想到了什么,抓住馒头的脖子,把它给抓过来。 “小猪要生日了,你贡献一点自己的毛毛吧,乖。” 阮久养了好几只小动物,有狼有狗,还有羊。 于是接下来这几天,阮久就在给它们剃毛。反正已经是夏天了,它们总会掉毛的。 把狼毛狗毛,还有羊毛全部收集在一起,阮久开始做小毛毡,拿着一根针戳戳,把狼毛啜成小狼,把羊毛戳成小羊。 这也是个不错的礼物。 阮久沉迷戳毛毡时,赫连诛也在和朝臣们商议今年七月的典礼。 大王十八岁,自然是一件大事,鏖兀百姓都在看着的事情。 典礼自然是越隆重越好,越盛大越好,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朝臣们虽然都心有疑虑,却都不敢说。 大王和王后感情甚笃,而且大王看起来对王后一往情深,简直是片刻都离不得。 他们要是在这时候上去劝大王纳妃,开枝散叶,简直就是找死。 可是鏖兀人十四五岁成亲,基本上十五六岁就该有子嗣了,像大王这样,过分引人注目了,还容易动摇民心。 当然也不能怪任何人,大王阴差阳错地就有了个“不可近女”的命格,前任大巫走的时候,也没有把这个命格给收回去。大王又那么喜欢王后,更不可能纳妃了。 朝臣们心中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提,忍不住想道,要是王后能生就好了。 赫连诛坐在书案前,抬眼看见他们一脸忧愁的模样,冷冷道:“我只要阮久一个。” 看吧,果然如此。大臣们低头称是,暗自庆幸他们还没开口。 “不许闹到他面前。” 大臣们连连称是,要是在大王面前说说还好,顶多被罢免官职,打一顿赶出去。要是闹到王后面前,那就不是打一顿的事情了。 他们都不傻。 赫连诛想了想:“只要一个孩子继承王位就好了。” 众臣不解:“啊?大王的意思是?” 赫连诛靠在椅背上,颇有气势地指了个年老的大臣:“达鲁,朕记得,你前阵子刚生了个小孙子。” 被点到名字的臣子一哆嗦,连忙跪下:“大王,老臣不敢,老臣没几年能活了,要是到了下边,老臣会被鏖兀的列祖列宗撵着打的,还请大王体恤老臣一把老骨头吧。” 赫连诛的目光扫过殿中众人,目光扫过,众人纷纷低下头,生怕赫连诛要把他们家的孩子给抢走。 赫连诛思忖了一会儿,这个法子好像是不太行,不太仁道,阮久肯定也不会喜欢。 于是他摆摆手,让朝臣们都下去。 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朝臣们这才松了口气,忙不迭退出去,先前要说的话,全部都抛到脑后了。 反正大王自己会想办法的,他们不管了。 门扇轻轻关上,赫连诛一个人坐在殿中,正想事情。 他当然不是十三岁的赫连诛了,还以为亲亲就能有小孩。 赫连诛一个人想了一会儿,他一个人实在是生造不出一个孩子,想了想,还是回去找阮久去了。 他回去的时候,阮久正抱着馒头做毛毡,做一会儿,就把东西放到它面前:“看,像不像你?像不像?” 赫连诛大步上前,把馒头赶走,自己把阮久抱在怀里。 于是阮久拿起毛毡,放到赫连诛的面前:“看,像不像你?” “不像。” “那当然了,你是小猪,怎么会像这个?”阮久哼了一声,继续低头做东西。 赫连诛抱着他,闲不住地要摸摸蹭蹭,阮久嫌他烦,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别乱动。” 赫连诛根本不听他说话,继续摸摸,手掌按在他的肚子上。 阮久一惊:“你做什么?” 赫连诛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还要像小时候一样,说那些傻话吗? 阮久肯定会笑话他的,然后还把他当做小孩子来看。 就像他戳毛毡一样,赫连诛也戳了戳他的肚子。 “你下午吃什么了?” “吃了两个芒果,还有一堆荔枝。”阮久回味地抿了抿唇角,笑了一下,“我给你留了,在外面。” 赫连诛抱住他:“我不吃。” “那我等会儿都吃掉,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蔫了。” “嗯。” 阮久放下毛毡,出去拿水果吃。 鏖兀和梁国还是离得太远,就算开了商路,那些水果也要快马加鞭送过来,才勉强新鲜。 阮久抱着水果进来,在赫连诛面前坐下,开始给芒果剥皮。 赫连诛看着他:“软啾,你想要一个孩子吗?” 阮久双手捧着刚剥好的芒果,呆呆地看着他:“啊?” “他们说,十八岁该有孩子了,我也觉得应该着手培养继承人,所以我想……” 阮久还有些发傻:“那要我给你生一个吗?” 赫连诛看着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如果你想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噢。”随后阮久反应过来,“小猪,但是我不会,怎么办?” “所以我说,我去挑一个差不多的孩子回来。” 阮久点点头:“那也行。” 他想给赫连诛吃一口芒果,但好像还有些发傻,自己拿着芒果啃了一口,把空空的手递到他面前。 赫连诛被他的傻里傻气可爱到了,握住他的手,吻了一下他的指尖。 “我不纳妃,绝不纳妃,也不想要孩子。” 阮久恢复生气,把手收回来:“你倒是敢。”他又咬了一口果肉:“实不相瞒,要是你说你要娶别人,我这时候已经在盘算跑路了。” 赫连诛委屈道:“软啾怎么这样想我?” “继承人的事情,当然比较重要。”阮久低了低头,“你把鏖兀排在最前面,也很正常。” 认识他好几年了,阮久当然知道赫连诛的脾气。 总没有傻到真的以为他就是一只小狗。 从前在溪原,他就知道赫连诛这个人疯得厉害了,他是天生的大王,草原的主人,他像一匹狼一样,守卫着自己的领地,绝不肯让别人触及自己的利益,也绝不肯退让牺牲自己的利益。 他能走到现在这一步,靠的就是骨子里一股疯劲。 阮久刚才确实有些紧张,紧张到整个人都愣愣的。 要是赫连诛为了稳定局势,说要纳妃,还要他体谅,他绝不体谅。 他立马穿上大巫的衣裳,给赫连诛卜卦,昭告天下,就说赫连诛不行,生不了孩子。 哼,还敢欺负他。 赫连诛伸出手,用手指帮他抹去嘴角的果汁:“软啾,你不是在吃肉,别那么用力。” 阮久朝他龇牙,赫连诛连忙点头:“我知道,就算是吃我的肉,也不用那么使劲。” 阮久收起一口白牙,还算他识相。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七月,赫连诛的生辰将近。 这天,赫连诛召集的皇室宗亲都带着自家的孩子过来了,赫连诛过去看看,原本要待上阮久一起,但是阮久不去,已经没几天了,他的毛毡已经快做好了。 于是赫连诛独自去看看那些孩子,阮久一个人留在宫里,把做好的毛毡摆在绿色的毯子上,就像是一个小草原。 阮久趴在毯子上,高高兴兴地做礼物时,乌兰忽然匆匆忙忙地进来了。 “王后。” “啊?”阮久从毯子上站起来,把针线放好,“怎么了?” “王后,你看这个。” 乌兰拿出一块染血的玉佩,阮久接过去看了一眼,很快就想起来了。 阮久登时紧张起来:“这是萧明渊的东西,他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你从哪里得来的?上边怎么还有血?” “是梁国派来的使者带来的,说一定要交到王后手里。” “人呢?” “就在外面等着。” 阮久抬脚就要出去,乌兰问道:“王后要去见他吗?要派人把大王也请回来吗?” 阮久脚步一顿,忽然想到了什么,摇头道:“不要,先不要告诉他。” 梁国派来的使者早已经狼狈不堪,脸上身上都是伤,虽然已经简单地处理过了,但看起来还是十分骇人。 像是逃出来的。 一见阮久,他就从椅子上滑下来,给阮久跪下了。 “小公子,小公子,救救我们殿下吧。” 阮久认得他,他是萧明渊身边的侍卫。 阮久把他扶起来:“怎么回事?” “英王谋反,挟持陛下,把持朝政,对几个兄弟赶尽杀绝,殿下带着魏公子与晏公子,还有十几个亲信仓皇出逃,原想北上西北统兵,却在凉州被英王派来的人杀了个措手不及。” “殿下身陷围困,难以自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派小的带着信物,来求求小公子。小的快马加鞭,不敢延误。” 他跪在阮久面前,砰砰地磕头,才几下便把脑袋给磕破了:“求小公子救救殿下,求小公子救救殿下。” 那侍卫以为他是顾忌什么,不敢应允。 可阮久当然不是在犹豫,他只是在思考对策。 他把人给扶起来,下定决心:“走吧,我去一趟。” 第87章 和亲内情 还有不到十天就是赫连诛的生辰了, 阮久出于种种顾虑,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情,想着自己去摆平,他先把萧明渊他们给救回来, 然后快马加鞭赶回尚京, 给赫连诛过生辰。 应该是来得及的。 可是现在英王谋反, 萧明渊生死未卜,梁国局势肯定大乱, 他要去梁国,是一定不能像之前回去那样回去了。 他得带着兵回去。 阮久有些苦恼, 他在鏖兀做的是大巫, 又不是大将军,哪儿来的兵给他? 他想了想, 跟来的侍卫说了一声“稍等”,就跑回寝殿。 赫连诛有什么事情从来都不瞒着他, 就连兵符也不避讳阮久。 前阵子阮久开始做毛毡的时候, 搞不懂老虎是什么模样的,赫连诛还把兵符拿出来给他看看模样。 阮久关上房门, 跑到床前,打开床榻前的暗格,从里边拿出一个木匣子。 打开木匣,里面就是几块兵符。 阮久当然也知道这几块兵符分别都是调动哪里的军队的, 他帮赫连诛批奏折的时候就看过了。 阮久斟酌着, 从里边拣出一块兵符。 他把剩下的东西放进去, 心里安慰自己, 赫连诛应该不会发现, 等他办完事情再把兵符放回来就好了, 就算赫连诛发现了,应该也不会…… 阮久把暗格关上,张开手掌,才短短几句话的时间,手心里的兵符都被汗浸湿了。 他回过神,拍了一下自己的手背,重新打开暗格,把拿出来的、似乎是有些烫手的兵符丢回去了。 不行,这是赫连诛的东西,他不该这样。 那是他的朋友,又不是赫连诛的朋友,要是鏖兀军队过去了,那就变成两国之间的战争了,把整个鏖兀都扯进去了。 阮久拍了拍脑袋,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不该这样的,和亲之初他就想过了,更别提现在了。 阮久重新把暗格关上,两手空空地出去了。 “乌兰,去备马,我去一趟凉州那边。” 乌兰应了一声,转身要走,阮久又叮嘱道:“先别告诉赫连诛。” 赫连诛出去办事了,大概没有那么快回来。听说大王要从皇亲贵族里挑一个周正的孩子来养着,几乎所有符合条件的孩子都被家里人带过来了,他们都在尚京城附近的小镇上落了脚,赫连诛要挑,且要两三天呢。 乌兰有些迟疑,对上阮久的眼睛,最后还是答应了。 阮久见他应了,便知道他不会出尔反尔,他继续道:“要是赫连诛回来了,就说我出去给他准备礼物了,要给他一个惊喜,让他不要追查。” “是。” 乌兰的动作很快,很快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索性阮老爷离开的时候,给阮久留了几十个侍卫,都还算身手敏捷。 但是这些人,当然还远远不够。 阮久想了想,最终还是翻身上马,挥了一下马鞭:“走。” 他带的人都是梁人,是他自己的人,除了乌兰。 赫连诛当天下午就收到了消息。 乌兰实在是不放心阮久,虽然答应了阮久不告诉赫连诛,但最终还是找了个侍从,让他在下午就去找赫连诛,把事情告诉他。 乌兰是真的不放心阮久一个人,只带着这么些人去梁国,梁国的局势显然已经大乱了。阮久要是待在鏖兀还好,要是去了梁国,他前年也跟着阮久去过梁国,那个英王看起来不算是好人,就算是他食言罢,他觉得大王得知道这件事情。 况且,一天的时间,足够阮久跑远了,他也算是为阮久争取时间了。 赫连诛收到消息的时候,他还在给阮久挑孩子。 顾及到阮久的性格,他觉得得给他找个温顺体贴的小棉袄,可是小棉袄还没找到,阮久就先跑了。 赫连诛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有个伤得很重梁人来找王后,王后和他说了两句话,就让乌兰大人备马,说要出去。还不让我们告诉大王,说会在大王生辰那天回来的。” “那人跟王后说了什么?” “小的不知。” “是谁派来的人?” “小的不知。” 这侍从一问三不知,连事情都讲不清楚,赫连诛烦得很,甩开他,自己上了马,回了尚京城。 还没进宫,才到了宫门,一早就等在宫门前的庄仙就迎了上来,语气焦急。 “大王,梁国乱了。” 赫连诛勒马,双手紧紧攥着缰绳,转头看他,目光阴鸷。 庄仙没有察觉,因为“梁国乱了”的消息实在是太大了,从刚才收到消息的时候,他就在震惊之中,现在还没有回过神。 照理说,鏖兀与梁国已经签订了和约,鏖兀让人时刻注意着梁国的动向,不是君子所为。 但是自从去年出了秋猎祭祀火塔倒塌的事情之后,赫连诛就一直让他留意着梁国。 也正是因此,这回他们才能这么快就收到消息。 赫连诛一言不发,握着缰绳的手没有放松。 侍从们自觉地离得远远的,两个人缓缓地往宫门里走,庄仙压低声音,向他说明事情的大概。 “英王谋反,挟持梁帝,对几个兄弟赶尽杀绝,一夜之间,几乎全都死了。只有八王爷逃出来了,现在还不知道下落。” 八王爷,赫连诛知道是谁,是阮久常提起的那个,萧明渊。 他知道阮久为什么匆匆离开了,为了萧明渊。 赫连诛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在庄仙说完之后,就骑着马回了寝宫。 阮久走得匆忙,寝宫里一群人都拿不准主意,见赫连诛终于回来了,连忙迎上前。 赫连诛这时候回来,脸色还不太好看,就算一群人有意帮阮久隐瞒,在这种盛怒威压之下,也很难说谎。 “大王,王后匆忙带着人出去了,什么东西也没带。” “王后本来回来了一趟,小的们原本想给王后收拾东西的,可是王后什么都没拿就走了。” “乌兰大人说,不用带东西,也不用跟着。可是……” 赫连诛却厉声道:“不用管他了!” 侍从们哆嗦了一下,连忙跪下请罪。 而赫连诛说完这话,便大步走进殿中。 反正阮久也没有选他,在他的朋友和赫连诛之间,他没有选赫连诛。 他不要赫连诛了,那赫连诛也不管他了。 阮久明知道梁国凶险,便是派人去找他回来,一同商议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可是阮久偏偏不这样做,偏偏要一个人跑去梁国。 他到底是没有想到赫连诛,还是把赫连诛当成外人,不愿意和赫连诛说这些事情? 赫连诛实在是气急了,进了门,就把门重重地摔上了。 不要了,不要了,反正他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要王后,他不要王后…… 赫连几乎委屈得要流下眼泪来,却又在下一秒转身向回。 他打开门,恢复阴冷的表情,语气却没有刚才那样冷硬:“去传令各个关卡,把王后拦下来,就说我不会不管的,让他等一会儿,不要着急。去备马,我去找他。”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依言去传话。 赫连诛仍旧甩上门,回了里间,准备去拿兵符调兵。 但是他才走到里间门前,就看见床前暗格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阮久拿了兵符。 他几乎是这样想的。 他要用鏖兀的兵,去救梁国的王爷,甚至没有考虑到,这样做会把鏖兀牵扯进怎样的境地里。 鏖兀原本就只会打仗,只会穷战死战,这几年才慢慢地好起来。 阮久没有想过,他都在鏖兀待了这么多年了,他根本没想到。 赫连诛难过极了,又走出里间,把刚要出去传话的侍从给喊住:“别管他了!” 王后不要他了,他也不要了,不要阮久了。 反正他拿了兵符,又是大巫,那么多兵围着他,不会出事的。 赫连诛一个人回了里间,在榻前坐下,才坐下,就发现自己好像坐在了什么东西的上边,他站起来,从垫子底下摸出一个小狼毛毡。 是阮久前几天还在做的那个。 赫连诛紧紧地捏着那个小狼,几乎要把它重新捏成狼毛。房间里全都是阮久生活过的痕迹,胡乱丢在榻上的衣裳,堆在桌上的书册话本,他想要移开目光,却每次都能看见另一处痕迹。 根本就割舍不掉。 他的面色阴沉得能滴水,不消片刻就下定决心。 阮久不要他了,他还是要阮久的。 他就要阮久,要阮久永远待在他身边。 就算阮久不愿意,不论是用密室藏着,还是用铁链锁着,总之,他要阮久永远留在他身边。 他绝不放手。 于是他捏着那只小狼,再一次走出了门。 “去传各个关卡,见到王后,不论如何,立即绑回来。” 他顿了顿,最后还是小小声地添了一句:“不许伤着王后。” “是。”侍从们第三次领命,下去传话。 “去备马。” “是。” 赫连诛再一次回了房间,去拿兵符。 他亲自去抓人,务必要把阮久给抓回来。 阮久已经是他的王后了。 他打开床前的暗格,拿出木匣,却在打开木匣的时候,微微发怔。 兵符是全的,阮久没拿。 他或许犹豫过,但是他想到了鏖兀,不想把鏖兀也拖进来,也不想让赫连诛难做。 所以他没拿。 一个都没拿。 赫连诛为自己错误的猜测怔然,随后更多的担忧涌上心头。 阮久只带了那么几个人,怎么去梁国?去了梁国也是送死。 他宁愿阮久自私一点,带着兵符过去。 赫连诛拿起兵符,紧急让朝中几位重臣进宫。 他坐在书房里,焦急地等着几位臣子过来。他没多少时间了,把尚京城的事情安排好,他就得去找阮久。 可是还没把人等来,外边的侍从却通报:“大王,梁国永安使臣求见。” 赫连诛猛地捏紧了兵符和小狼毛毡,冷声道:“请进来。” 这位使臣也是车马兼程赶来的,看起来风尘仆仆,但没有受伤。 那使臣也没有说太多的客套话,只是行了个礼,便道:“小臣拜见大王。英王殿下派小臣前来,有两句话,要小臣传给大王。” 他和来找阮久的那个使者,几乎是前后脚过来的。 赫连诛不免提起警惕。 或许前两个使者,都是英王设下的计。 这么些年,鏖兀与梁国签了合约,交往不断,鏖兀对梁人没有那么防备,如今尚京城内有许多梁人,英王要安插些人手,一点都不难。 只听那使臣道:“英王殿下早在去年秋猎,就派人提醒过大王了,阮小公子留不得。可惜大王那时被阮小公子蒙住了双眼,对阮小公子一往情深,不把英王殿下的话放在心上。” “这回英王殿下派小的来,是为了再次提醒大王。从一开始,不论谁为和亲公子,陛下都会让这位和亲公子做细作。阮小公子为和亲公子,阮小公子就是陛下安插在鏖兀的细作。” “从前大王不信,可英王殿下不过是略施小计,便帮大王把他对陛下、对梁国的忠心试探出来了。” “这么些年,大王就没有起过疑心吗?” “大王是个明白人,连亲生父母都不放在眼里,又何必对一个和亲公子执念不已?如今英王殿下帮大王把细作处置了,只要大王不插手梁国内政,梁国与鏖兀仍旧相安无事,到时大王要多少和亲公子,就有多少和亲公子。” “倘若大王执意要听从阮小公子,到时我大梁与鏖兀拼得两败俱伤,只怕鱼死网破,谁也……” 他话音未落,迎面就飞来一个香炉,他闪身一躲,那香炉便从他脑袋旁边飞过。 嘭的一声巨响,香炉砸在门上,里边的灰烬飞了满殿都是。 那使者惊魂未定,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赫连诛就到了他的面前,照着他的肚子来了一拳。 只挨了一拳,那使臣晃了两下,就躺在地上,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赫连诛居高临下,冷冷地瞧着他:“与你何干?朕就是喜欢他是细作又怎么样?朕带他回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朕当然知道,他每年都给梁国写信,他每年年底咬着笔头,绞尽脑汁、给梁帝编一些无伤大雅的瞎话,那模样简直是可爱极了。” “朕帮他把梁帝安排的人全部拔除,还特意让他学鏖兀话,让他拜庄仙为师,让他做大巫,让他帮忙批奏折,好帮他向梁国那边交差,不会被为难。” “他傻乎乎的,连细作也不懂得怎么做,每次不小心露出一点小尾巴,要被别人揪住了,都是朕帮他藏好的。” “朕爱惨了他,情愿不戳穿他,也要让他留在鏖兀。” “你们梁国算个什么东西?你们梁国不亡国,都要谢他。” 第88章 要他的命 阮久以为谁都不知道。 来鏖兀和亲的前一天晚上, 梁帝召见了他。 那时他和梁帝的关系还很好,梁帝对派他去和亲这件事情很愧疚,对他很和蔼。 所以他以为, 这回召见, 梁帝不过是要嘱咐他一些事情。 可是这次不一样, 这次梁帝召见, 带他去参观了一些地方。 阴冷潮湿的密室里,隔着一重铁栅栏,许多年轻公子们蜷在一起取暖,隐约还看得出原本昳丽的容貌, 端方的举止。 阮久不明白,梁帝说, 原本和亲公子应当出在这些人里的, 他已经训练这些人好些年了,可惜最后还是出了差错,和亲的人选最后变成他了。 阮久有点明白了, 却没有说话。 梁帝按着他的脑袋,教他直视着里边人幽怨的目光。 “明日你就去和亲了,他们也就没用了, 你是个好孩子, 你忍心看着他们去死吗?” 阮久眨了眨眼睛, 问道:“那我也要训练吗?” 梁帝笑了笑:“乖孩子, 你不用, 来不及了, 我会派人教你的。” 随后梁帝便让人将这些人都给放了, 密室还留在这里。 “乖乖听话, 你不想把这里变成阮府的。” 阮久回去之后, 失眠了一整夜。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梁帝在城门前送他,和蔼关切的模样,仿佛昨天晚上只是一场噩梦,只有阮久身后的随从不断地提醒他,到了鏖兀要做事。 他面对着梁帝,再说不出一句话。 旁人以为他是难过,其实他是恐惧。 后来他就到了鏖兀,见到了十三岁的大王。 他对朝政根本一窍不通,更不想辜负赫连诛对他的真心,可他又担心还在梁国的家人,只能战战兢兢地按照梁帝留给他的人指示,开始学细作要做的事情。 在来鏖兀的路上学了几天,到了鏖兀之后,他就学不了了。 因为赫连诛老是黏着他。没几天,梁帝安排的人,又全部被赫连诛的人挤走了。 阮久这才松了口气。 再过了一阵子,赫连诛被赶去溪原,阮久第一个念头是,糟了,赫连诛要哭了。 于是他追过去,到了半路,忽然想起他还是个细作,于是更加坚定了要跟着去的决心。 细作嘛,当然要跟在大王身边。 结果他看了柳宣的做法,才知道原来自己做错了。 细作应当留在尚京,观察朝局的。 他都说他不会当细作了。 去了溪原之后,事情才更好一些。他只需要每年给梁国写一封信就好了,但是为了写这封信,他每年年底都要心烦好一阵子,编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应付梁帝,也好保全家里人。 所幸梁帝一直没有发现,赫连诛也一直没有发现。 阮久一直不敢让赫连诛和梁国那边有接触,他是真的不知道,要是被赫连诛发现了,他该怎么办。 所以这回萧明渊派人来找他,他也不想让赫连诛知道。 阮久松了松缰绳,轻轻喊了一声“驾”。他自己能处置好的。 赫连诛把兵符交给帕勒老将军,让他亲自去调兵,自己轻装从简,去追阮久。 也是在这天夜里,他就收到了前边关卡传回来的消息。 “王后托人给喀卡带信,请喀卡首领借兵,要他们全都穿梁国的服制。关卡已经把人卡住了,但是还没有找到王后。” 赫连诛听到这个消息,原本一直板着的脸上,才有了些笑意。 不能用鏖兀的军队,阮久就请鏖兀边上的部落出兵,还要人家扮成梁人。 喀卡就是从前赫连诚的封地,阮久去过那里,和那边的三位首领都认识,他开口,喀卡不会不帮他。 阮久倒是真不傻。 赫连诛笑了一下,淡淡道:“让关卡放人,让他照王后的吩咐,去喀卡借兵。也派个人跟去,告诉喀卡,把王后护住了。” 倘若总是没找到阮久,喀卡那边也能护着他一些。 阮久这样聪明,若是有意要避着他,不会让他这么快就找到的。 赫连诛加快马程,披着夜色赶路。 也是在这时候,阮久也发现了赫连诛在各处设了关卡找他。 他骑在马上,站在山坡上,望着远处亮着的一盏灯笼,然后看向身边的乌兰。 乌兰察觉到他在看自己,低声应了一句:“王后。” 阮久无奈道:“你让人告诉他了?” “是。”乌兰倒是大大方方地就应了,“我实在是不放心王后一个人。” “我不想……” “大王不会介意的。” 阮久不知道该说什么。 乌兰又不知道他是细作,他可能只是觉得自己不好意思让赫连诛插手梁国的事情。 阮久自然说不出口,鼓了一下腮帮子,最后调转马头,去问萧明渊派来的那个侍卫。 他身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因为记挂萧明渊,一定要跟着阮久一起走。 阮久问:“你是怎么来尚京的?” 一听这话,那侍卫仿佛有些激动:“小的是从重重包围中……” “我是问,你是走哪条路过来的。” 侍卫这才讪讪地缩回了脖子:“小公子是要小的带路吗?” “嗯。”阮久回头看了一眼,“大王派人来拦我了,我不想惊动他。” “那好,小的到前边去。” 他骑着马,走到了队伍最前边。 阮久忽然觉得他有点儿古怪。 白日里,他一看见萧明渊代表王爷身份的玉佩,就有些失态,来不及细想,就带着人出来了。 现在细细想想,好像这件事情哪哪儿都透着一股诡异。 萧明渊身边的人,从来不会称魏旭和晏宁为“魏公子”和“晏公子”,更不会喊他“小公子”,因为从前萧明渊自己就是最小的那个皇子,会搞混。 若说兵马,分明是魏旭的父亲抚远大将军更近一些,可抚远大将军好像在这件事情中从未出现过。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反应最快的不应该是朝廷,而应该是杂货郎。 可是他一路行来,两国通商的杂货郎都没有减少,更没有什么反应。 可是,阮久转念一想,倘若萧明渊真出了事,走投无路,拉下面子来求他,他还在这儿犹豫,只怕真是神仙难救了。 就算是英王设计,谅他也不敢在鏖兀境内动手,他照着原计划行路,到了溪原,与喀卡人会合,应当出不了事。 阮久抬手,招来一个侍从,吩咐了他两句,就继续向前了。 翌日清晨,赫连诛那边就又收到了关卡传来的消息。 “王后派人去梁国查探消息了,每经过一个关卡,就给那个关卡传信。他们拦不住王后,但是能知道王后的行踪。” 赫连诛点点头,又是笑了一下:“他很聪明,也知道此事有诈了。” 但是很快,赫连诛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就算怀疑其中有诈,但阮久还是要去一趟。 对萧明渊的事情,他宁可信其有,一定要自己去走一趟,才肯放心。 他一向是这样的,对他那几个朋友极好极好。 赫连诛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让前线关卡留意王后的行踪,时刻报上来。” 反正赫连诛已经知道了,还派人来拦他了,一直躲着也没什么意思。 阮久是这样想的,况且如今敌暗我明,他一夜未眠,怕自己的脑子不够用,还是让赫连诛知道自己的行踪,这样他出了事,赫连诛也能早些知道。 阮久摸了摸鼻尖,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他想确认萧明渊的安危,也不想让赫连诛知道自己的身份。 前边又是一个关卡,那侍卫带路,队伍从北边的草原穿行,避开关卡。 还没走多久,队伍就停下了。 那侍卫回过头,道:“小公子,前边有一个天坑。” 阮久不解:“绕过去就是了。” 侍卫暗示道:“那坑里仿佛有一些尸体。” 阮久警觉起来,猛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小的不敢,不过是提醒小公子罢了。” 阮久看了他一眼,给乌兰使了个眼色,让他看着这人,自己下了马,走向个天坑。 在草原上,天坑并不少见,阮久见过好几次。鏖兀人说,这些是天神的足迹。 阮久不知道那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想走过去看看。 那里边究竟是什么,是谁的尸体? 赫连诛第三次收到前边传来的消息时,不是一个太好的消息。 “王后在过了北庭之后,前庭一直没传来消息,已经半天了。” 赫连诛顿觉不妙。 梁国的英王要造反称帝,他害怕在对萧明渊赶尽杀绝的时候,远在鏖兀的阮久鼓动赫连诛动兵,扶持萧明渊上位。 所以他在一开始试图拉拢阮久,在拉拢阮久失败之后,他又试图把阮久是细作的事情捅给赫连诛,让赫连诛同阮久离心。 可是要是这件事情也失败了呢?那就让阮久同赫连诛离心。 可是赫连诛忽然想不起来了,他在北庭做过什么不能让阮久知道的事情? 快马加鞭,赫连诛赶到北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赫连诛在那个天坑边看见了阮久。 那个英王派来的死士完成了带阮久过来的任务,在阮久派人按住他的时候,就已经服毒自尽了,冰冷的尸体倒在一边。 乌兰显然已经劝了阮久许久,但是阮久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抱着腿,坐在天坑边,像是坐在悬崖边,怔怔地望着下边。 赫连诛快步走向他,旁人根本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只有风吹过草地的簌簌声。 阮久却听得清楚,站起身来,回头看去。 他坐得太久,保持这样的姿势几乎保持了一整天,腿都麻了,站得不稳。 阮久双眼通红,显然是已经哭过了。 看见赫连诛的时候,一阵大风吹来,吹动他散乱的长发,也将他的眼眶吹得更红。 原本就站得不稳,大风一吹,他整个人都晃了晃,往后退了半步,踩在天坑的边缘。 仿佛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赫连诛在阮久掉下去的时候,忽然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 去年秋猎,祭祀火塔倒塌,事情与阮久和亲时带来的梁国工匠有关,他明面上对阮久说,把工匠们遣送回国,实则—— 这群人才到北庭,他就对暗卫下了死令。 想来是暗卫把尸体都丢在这里,被阮久看见了。 赫连诛从不后悔。 那些工匠几乎都是梁帝安排的细作,或明或暗,做的事情或多或少,杀了就杀了。 他们对鏖兀做的事情难道还少么? 国与国之间就是这样的,他看在阮久的面子上,没对梁国动兵,没在梁国最虚弱的时候挥师南下,已经是过分仁慈了。 他后悔的只是没把事情处理干净,还是让阮久看见了。 最要命的是,他们是细作,阮久呢?阮久也是细作。 一样的,阮久以为鏖兀大王也想要他的命。 第89章 他是昏君 做皇帝就是这样的, 皇帝是踩着旁人的尸骨上去的,皇帝的宝座下是累累白骨,堆积成山。 梁帝如此, 赫连诛更是如此。 但赫连诛从没想过, 要把这些事情放到阮久面前, 更没有想过,要把阮久也放在这一堆白骨上边。 如果大王的宝座注定要建立在白骨之上,那么他希望把他的王后安然无恙地抱在怀里。 他将握住他的双手, 不让他触碰到冰冷的白骨;困住他的双脚,不让他踩在的血肉之上;同样也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见王座下太过惨烈的人间地狱。 现在他的王后在他的面前跳下去了,跳到那一堆白骨上了。 他将踩在白骨上,他的指尖将触碰到腐烂黏腻的血肉。 他将看到王座下最不堪的现实。 赫连诛的心仿佛被人拿着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 他整个人都被定住了,耳边隐约还听得见锤子砸下去的回响。 赫连诛快步冲向天坑,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天坑又大又深,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深坑下什么都看不清楚,赫连诛在一众朝臣的大喊声中, 义无反顾地随着阮久跳了进去。 一年的时间, 坑里的尸首早已变成了白骨,摔在上边有些疼。 赫连诛身手矫健, 扶着坑壁滑到底, 然后迅速站起来,环顾四周。 他还算能看清楚周遭的环境, 看见阮久所在的位置之后, 便快步朝他走去。 白骨横在他的脚边, 无数只只剩下骨头的手指,抓住他的衣摆、裤脚,还有鞋子。 被他杀死的人,在此刻,无比齐心地绊住他的手脚,阻止他走向天底下他唯一在意的人。 赫连诛不信鬼神,更不怕鬼神,不管不顾地踢开那些烦人的东西,一步一步走向阮久。 阮久是掉下来的,摔在坑底,浑身都疼,勉强扶着地上的东西坐起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脑子还是混混沌沌的。 他不知道细作该做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好这些事情。这些年来,更没有把自己当成是细作。 他只是在每年年底那几天,苦恼一阵子,把自己代入细作,给梁帝写信而已。 平常时候,他就是阮家的小公子、鏖兀的大巫,还有赫连诛的王后。 现在是七月,距离上一次,他想起自己细作的身份,已经过去七个月了。 他早已经暂时忘记了这些事情。 偏偏这些白骨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猝不及防地告诉他。 他们是一样的。 原来是一样的。 阮久一直不愿意去想细作的身份被发现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能藏得很好,直到太子或者萧明渊即位。 萧明渊肯定不会为难他,太子看在他兄长的面子上,大概也不会。 可是英王…… 英王派人把他带到这里来。 就是要告诉他,赫连诛知道了,赫连诛知道了,他知道所有的细作…… 阮久迟钝的脑子终于钝钝地反应过来,他抬起头,看见赫连诛朝他走来,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他退后的速度,赶不上赫连诛大步走向他的速度,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被赫连诛抱住了。 阮久小小的一只,浑身都在颤抖。赫连诛想要按住他,拍拍他的背,让他不要这么害怕。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赫连诛一愣,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骗你的。” 他伸手要抹掉阮久脸上的眼泪,却不想越抹越多。 早知如此,他派人杀这些人的时候,就应该嘱咐他们,把尸体好好埋起来的。 现在好了,被发现了。 “你别难过了,我知道你和他们都认得,关系很好。”赫连诛实在是怕极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偏偏阮久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眼泪越流越多,越哭越凶。 他实在是慌了手脚:“我让人好好安葬他们,好不好?要不我……我本来也不想对他们动手的,但是他们是细作……”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阮久还是在哭,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赫连诛好像也想到了这一点。 阮久也是,也是个细作。 赫连诛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 阮久张了张口,嗓音沙哑,还带着哭腔:“对不起……” “不是,我没有……”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我也是……”阮久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就算赫连诛可能已经知道了,但他还是说不出口。 赫连诛那样喜欢他,把他当作天底下最信任的人。 可是他是细作。 要他亲手把赫连诛拉出孤家寡人的深渊,又亲手把他推回去。 阮久说不出口,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赫连诛同样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紧紧地抱住他。 阮久哭了好久好久,一直到月亮都升起来了。 他没力气了。奔波了两三日,还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又大哭一场,最后只能脱了力,靠在赫连诛怀里。 赫连诛摸了摸阮久的鬓角,把他抱起来。 他喊了一声“来人”,外边的人才敢点起火把,朝里边张望。 “大王?王后?” “没事。”赫连诛淡淡地应了一声,抬了抬手,让上边的人抛一根绳子下来。 草原上时常有人不留神摔进天坑里,这就是常用的救人方法。 旁人让赫连诛把绳子系在阮久的腰上,他们好先把王后给拉上来。 可是赫连诛才把阮久放下来,看见阮久双眼通红、浑身颤抖的可怜模样,他就舍不得了。 舍不得放开一瞬。 赫连诛没有犹豫,解下自己的外裳,给阮久围住。 阮久穿他的衣裳,有好大一片衣摆都拖了地,索性围得很紧,把他整个人都包起来了。 阮久不用低头,就能闻见赫连诛的气味,草原上枯草的味道,还有头狼蓬勃的野性。 随后赫连诛仍旧把他抱在怀里,拿绳子把两个人的腰缠在一起,紧紧地缠了好几圈。 他把阮久的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让他抱紧,随后握住绳索,身手矫健地就往上爬。 赫连诛已经往上攀了一段路,阮久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下意识想要松开手,然后又反应过来,自己好像不能乱动。 赫连诛察觉到他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一松一紧的,便说了一句:“别乱动,抱紧。” “……噢。”阮久怔怔地应了一句,然后攀住他的脖子,几乎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脑袋贴在他的胸膛上。 他迟钝地想,原来赫连诛不想杀他,还要救他。 赫连诛真好。 他这样想着,就这样说出来了:“你真好。” 赫连诛动作一顿,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阮久问:“你怎么了?” 赫连诛顿了顿,语气“冷硬”,简单回答:“爬不动了。” 阮久往下看了一眼:“那怎么办?我们要再回去吗?”他忽然想到了不太好的事情,又一次红了眼睛,小声道:“那你要把我丢下去吗?” 赫连诛不敢再逗他了,低下头,在他的眼角啄了一口,然后双手向上一攀,就到了地面上。 “……” 阮久窝在赫连诛怀里,赫连诛正低头把系在两个人腰上的绳子解开。 阮久试图质疑他:“明明就只差一步了。” 赫连诛不解释:“刚才就是爬不动了。” 侍从们都识趣地离得远远的,得了赫连诛的命令,才敢上前,给阮久披上衣裳,检查伤势。 天晚了,一行人在北庭的驿馆里落脚。 阮久受了些皮外伤,摔进天坑时,他是背朝地掉下去的,背上腿上都是磕碰的青紫痕迹,脑袋还撞了一下,头晕得厉害,晚饭都吃不下,干呕了好几次。 阮久难受极了,抱着枕头趴在榻上,让赫连诛给他上药。 赫连诛到了点药酒在掌心,搓热了,才按在阮久背上的淤青上。 阮久生得白,身上又容易留痕迹,只是捏一捏就会红,背上的淤青看起来格外厉害。 赫连诛没想到,那些细作在秋狩时设下的计没能伤到阮久,反倒是他们死了,阮久就在他面前的时候,阮久还受伤了。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赫连诛刚要开口,才喊了一声“软啾”,他就发现阮久已经睡着了。 没办法,他只能把薄薄的小毯子抱过来,给阮久盖上。 阮久歪着脑袋,靠在枕头上睡着,先前哭得厉害,喘不上气,脸还是红的。眼睫微颤,还挂着未干的眼泪。 赫连诛在他身边躺下,伸出指尖,戳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低声道:“我是个昏君。” 他喜欢上了别国派过来的细作,还五年如一日的护着他,为他生,为他死。 天底下没有比赫连诛更昏庸的大王了。 北庭与溪原离得很近。 帕勒老将军拿着兵符,带着兵马,前往溪原拦人,正好也碰见了喀卡的首领,文勃。他带着穿着梁人衣裳的士兵,同样等候在溪原。 相互一问才知道,都是来等王后的。 紧跟着,北庭那边传来消息。 王后已经被大王追上了,还受了点伤,应该是来不了溪原了。 不过赫连诛也没有让他们调兵向回,而是让他们留守原地。 两个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赫连诛要他们注意着梁国的动向。 于是两边人马就都在溪原城驻扎下来。 才让使者回去复命的时候,帕勒与文勃登上溪原城城楼,远远地就望见了对面远处的凉州城烟尘四起。 仿佛是出了事。 帕勒立即下令关闭城门,自己在城楼上观望梁国城池。 没多久,凉州城城门被人从里边破开,一队人马,约莫百余人护送着几个人,从城中逃了出来。 同在城楼上的溪原守备是在五年前接待过梁国使臣的,他看着队伍中的几个人,回想了一阵子,恍然想起来了,惊道:“那是五年前送王后来鏖兀的、王后的朋友,好像是梁国的八皇子,还有……” 他说这话时,萧明渊就坐在马背上,一手握弓,一手牵着缰绳,俯着身子,策马向前狂奔。 身后冷箭不断,嗖嗖地从萧明渊身边飞过,他身边的侍卫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 他抓准时机,松开缰绳,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回身搭箭挽弓,直接射中凉州城城楼上放箭的士兵。 身边的冷箭消失了。 晏宁与魏旭同时松了口气。 萧明渊用长弓一拍晏宁身下马匹:“你先走,他们马上就追上来了,请溪原城的人开城门……”他顿了顿:“阮久的面子,应该好使。” 晏宁应了一声,刚要策马上前,就听见轰隆一声响。 他抬头:“王爷,城门开了。” 萧明渊抬手一挥马鞭:“走。” 而帕勒老将军站在城楼上:“既然是王后的朋友,还是先请进来再说。” 不到一百个人,做不了乱。 等萧明渊的人都进入了溪原城,溪原城城门才关上。 梁国那边派人前来交涉,喊话道:“我等追捕之人乃是反贼萧明渊,此乃梁国内政,还请鏖兀不要插手!” 帕勒老将军中气十足:“这是我们王后的朋友,来探望我们王后的!有什么事情,让你们皇帝写折子跟王后说!” “此乃梁国……” “滚!” 凉州城与溪原城遥遥相望许多年,戍边士兵都有感情。梁国这边喊话的人,是英王派来的,还想再说话,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凉州戍边士兵拉下去了。 “对不住,叨扰了!” 帕勒老将军这才缓和神色:“不要紧,有事情让上头解决。” 两边人马都从城楼上下去了,溪原城城门里,萧明渊从马背上翻下来,勉强站稳,向帕勒行礼:“多谢,我……” 帕勒上下扫了他一眼,见他狼狈,也不便听他多言,只道:“我派人传信给王后。” “阮久现在在尚京?” “在北庭,王后收到消息,要过来救你们的,路上出了点事,就耽搁在北庭了。” 萧明渊抹了把脸,脸上手上都是凝固的鲜血灰尘,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的。 他思索了一下北庭与溪原的距离,最后道:“我过去找他。” 萧明渊一行人只在溪原稍作休整,当天下午便启程去北庭。 北庭那边,也只是早一步收到了消息。 那时阮久还抱着枕头靠在床上,把中午吃的米粥全部吐了出来。 赫连诛没避着他,就让使臣在门外禀告。 阮久听见这件事情的时候,马上就打起精神来了。 赫连诛帮他拍着背,分析道:“英王也没有全骗你,他确实谋反了,萧明渊也确实逃出来了,他也在凉州设下了埋伏。” 或者说,英王做了两手准备。在梁国这边,把萧明渊赶尽杀绝;在鏖兀这边,让阮久认清细作的下场,与赫连诛离心,让鏖兀放弃插手这件事情的想法。 如此,便彻底断绝了内忧外患,可保他登基无虞。 不过英王可能没想到,阮久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安排好人马,接应萧明渊。而萧明渊,竟然真的从凉州城里逃出来了。 阮久就着赫连诛的手,抿了口清水漱口。 他揉着脑袋,问道:“他们都没受伤吧?” 外边使者答道:“回王后的话,几位客人都安然无恙,只是受了些轻伤。” 阮久又问:“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几位客人已经启程了,大约晚上就能到。” 阮久松了口气,却又不由得担心起家里人来,家里人都在永安,虽然他上次回去的时候,父亲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一家人都出海,可是事情这样紧急,也完全有可能会来不及。 还要等萧明渊他们过来的时候,再问问他们。 如果永安那边的局势真的很不好,就算是为了家里人,他也得回去一趟。 这时他余光瞥见赫连诛,又想到了别的事情。 这回萧明渊他们过来,是因为这样的大事,他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来鏖兀借兵,重回永安;二就是在鏖兀苟且一生。 如果萧明渊他们愿意留在鏖兀,那他肯定可以护住他们。但是萧明渊的脾气,他肯定不愿意,他宁愿单枪匹马回去,刺杀英王。 要借兵,也不想这回一样,他卖个面子,就能请动喀卡的士兵。 这回的士兵是要去梁国的。 阮久不知道,赫连诛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看着赫连诛冷硬的下颌线,忽然有些心虚,他现在是细作了,就算从前他是鏖兀王后,那也是梁国的和亲公主,断没有随便就叫鏖兀出兵的道理。 打仗就要死人,就要耗财耗力。 鏖兀好不容易好了些,赫连诛肯定不愿意拿鏖兀去冒险。 阮久病蔫蔫的,抱着枕头,看着赫连诛就出了神。 赫连诛早就察觉到他在看自己,转头看回去时,阮久却又低下了头。 他开不了口。 可赫连诛也是这样想的,要是阮久开口,他就动兵。 但是阮久只是躲着他的目光,不说话。 赫连诛拍拍他的后背:“还想吐吗?” 阮久摇摇头。 萧明渊一行人赶到北庭时,已经是夜里了。 暮色四合,阮久下午好些了,吃的东西也没再吐出来。 他站在城门口,等着朋友们过来。 赫连诛就陪着他站着,阮久身上披着的衣裳都是赫连诛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风也变冷了,远处才传来一声马匹嘶鸣声。 阮久抬起头,连眼睛都亮了。 随后的时间变得更慢,阮久等了好久好久,才终于看见不远处夜色笼罩里的身影。 在三五步开外的地方,一行人翻身下马,阮久看着自己的朋友们,一个个都狼狈不堪,衣裳破破烂烂的,脸上身上都是伤口,又沾了尘土,灰扑扑的,都看不出谁是谁了。 甚至还有一个人断了只手,用简陋的树枝固定住,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显然是腿也伤着了。 阮久看着他们,垂了垂眼睛,试图压下眼里的水光。最终还是没忍住,快步跑上前,飞扑抱住晏宁,“哇”的一声就哭了。 分明是他们三个看起来最惨,偏偏是阮久哭得最惨,上气不接下气的,眼泪都快帮他们把脸上的灰土冲干净了。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安慰他。 “诶,又没事,不是还活着嘛?” “你别哭了,你多大了?” 结果这几个人都哄不住,阮久紧紧地抱着晏宁,一个劲地哭,话也说不清楚。 萧明渊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扭头看见赫连诛。 赫连诛站在城墙的阴影里,看起来面色阴骘,不太友善。 几乎是同一时刻,三个朋友交换了一个眼神。 ——阮久是不是被赫连诛欺负了? 第90章 稍逊一筹 阮久太委屈了, 短短几日,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梁国那边, 也不知道鏖兀这边, 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终于见到了从前的朋友们,可是朋友们也都狼狈不堪, 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地狱逃回来的。 他抱着晏宁哭了好一阵子,晏宁拍着他的背,温声温语地哄了他一会儿, 才把他给哄好。 阮久擦了擦眼睛,站起来,又抹了抹晏宁的脸。 他来的时候在溪原洗过脸了,但是脸上被刀剑划伤的伤口被风一吹,又裂开了, 鲜血和尘土混在一起, 可怜极了。 阮久帮他把脸擦干净,又转头看看萧明渊和魏旭,他们两个的状况也不是很好。 魏旭断了手,还用树枝固定着,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的。萧明渊也好不到哪里去, 左肩上还缠着绷带, 因为伤口裂开, 鲜血已经洇透整个绷带, 洇透不太合身的半边衣裳。 阮久下意识又要用手擦眼睛, 被晏宁按住了。 他的手才摸过晏宁的脸, 脏兮兮的。 阮久回过神, 首先问道:“我家里没事吧?” 晏宁道:“没事, 你放心。” 阮久见他神色不似作假,也放了心,又轻声道:“先进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萧明渊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仍旧站在城墙阴影里的赫连诛,然后看向阮久、 阮久会意,小跑跑向赫连诛,牵住他的衣袖,扯了扯。 “小猪……”阮久望了望四周,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赫连诛。 他从来都不放在心上的细作的身份,开始无时不刻地警告他,离赫连诛远一点,别和他套近乎。 阮久缩回手:“大……大王?能不能……” 赫连诛低头看他,又把他吓了一跳。 阮久自己知道,身为一个细作,赫连诛饶他一命,就算是天大的好处了,他不该提这样过分的要求。 赫连诛怎么能察觉不到他的变化? 有些谨慎,还有些害怕。 赫连诛不悦地抿起唇角,看起来就像是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当然不是朝着阮久去的,可心虚的阮久当然不会这样想。 “要不我……” 赫连诛强硬地拉住他的手,要他把手搭在自己的衣袖上,一言不发,算是默许了。 阮久松了口气,随后赫连诛帮他把兜帽戴好,就牵着他回去了。 阮久在城门外等了萧明渊他们许久,回去随便吃了点东西,若不是乌兰说大夫还在给他们处理伤口,阮久当即就要过去找他们。 现在已经太晚了,阮久对上赫连诛漆黑的眼睛,想了想,还是退回到床榻上了。 “那我还是先睡觉吧。” 赫连诛很不习惯这样的阮久,收敛了一身太阳般的光芒,像月光一样,柔和得温顺。 阮久背对着他,跪坐在榻上,开始铺床。 从前这是赫连诛做的事。 赫连诛看着阮久的背影,他匆匆跑来,也没带几件衣裳,穿的还是赫连诛的中衣,他一向这么瘦,穿着赫连诛的衣裳,松松垮垮的,眼看着就要从肩膀上滑下来。 赫连诛舔了舔后槽牙,一步跨上前,单手揽住他的腰,把他从床榻上带起来。 阮久小小只的,有一瞬间都被他带得腾空起来了。 他回头去看赫连诛,眼中写满了惊慌。 很显然,他现在是细作,已经不怎么具备和赫连诛吵闹叫板的底气,更没有拒绝的选择。 赫连诛心中不喜,眼底神色也愈发阴森。 阮久哪里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惹到他了? 赫连诛盯了他好久,最后只是低下头,把脑袋埋在他的肩上。 他说不出口,他一点都说不出口。 明明小的时候,对着阮久,喜欢和爱慕的话张口就来,每天都要说几句喜欢,才肯罢休。 没想到长大之后,反倒变得这样拘谨,阮久小心谨慎,他何尝不是? 而阮久抬起手,试着摸了摸他的头发,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嘛,辜负了你的信任。 吹了蜡烛,赫连诛把阮久整个抱在怀里,躺在榻上。 实在是说不出口的话,还是用行动表现出来更好一些。 安静又平和。 不知过了多久,阮久悄悄地睁开眼睛。 他实在是睡不着,等不到明天。他知道萧明渊他们肯定也没睡,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们肯定还在商量对策。 阮久试着推了推赫连诛横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前几下没能推动,后来终于推动了,又怕把赫连诛给吵醒,连忙抬头去看赫连诛。 所幸赫连诛还闭着眼睛,熟睡的模样。 阮久瞧着他,一开始有些愧疚,还有些小心翼翼,到后面盯得久了,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想笑。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赫连诛的下巴,手指顺着赫连诛的下颌线往上滑,最后停在他的鬓角上。 阮久回过神,傻乎乎地用手指试了试他的呼吸。 他觉得自己能靠赫连诛的呼吸,判断出他有没有睡熟。 得出赫连诛已经睡熟的结论之后,阮久把他的手推开,从他怀里钻出来,把自己的枕头塞进他怀里。 他要绕过赫连诛,从榻尾下去,要走的时候,想了一下,按住赫连诛的脑袋,“啾”地亲了一口他的唇角。 做完这件事情,阮久高高兴兴地揉揉赫连诛的头发,就出去了。 怕吵醒赫连诛,他提着鞋子,赤着脚走到外间,才穿上鞋。 他就是控制不住,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上来想,细作喜欢上自己的卧底对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卧底对象要喜欢上一个细作,那可真是太难了。 阮久穿上鞋,披上衣裳,端起烛台,准备出去看看萧明渊他们。 他没回头,门扇隔着,自然也看不见,赫连诛抱着手,靠在床榻上,微微勾起唇角的模样。 阮久小心翼翼地溜出房间,端着烛台,另一只手护着明明灭灭的烛光,快步穿过走廊,在萧明渊的房门前停下。 里边还亮着灯,他还没睡。 阮久刚要抬手敲门,便听见里边有人在说话。 “为今之计,只有向鏖兀借兵,殿下出兵勤王,朝中应当还有支持太子和殿下的朝臣,也不算是师出无名。”这是晏宁的声音。 “我不……” 萧明渊还没开口,外边就传来了敲门声。 晏宁上前开了门,看见是阮久,便侧身让他进来。 阮久端着烛台进去,看了看几个朋友。 他们都收拾干净了,身上伤口也都已经处理好了。 魏旭伤得最厉害,吊着手躺在榻上。萧明渊架着脚坐在一边,他不太留意这些,只是随便动一动,肩上的伤口便又裂开了。 而晏宁算是文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被护着些,伤得也最轻。 阮久把烛台放在桌上,在小榻上坐下:“我特意偷跑出来见你们的,大梁究竟出什么事了?” 萧明渊很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父皇病重,三哥侍疾,挟持父皇谋反,一夜之间以父皇的名义,给几个兄弟都送了毒酒白绫。大哥派人护送我出城,独自留下周旋。” “但是……” 倘若永安之中还在僵持,英王很难这样大肆追杀萧明渊。 永安城中,恐怕是凶多吉少。 阮久担忧道:“那我家里……” “你哥本来想留下和我大哥一起的,但是被你爹派人来绑走了,我出城的时候,他也已经出城了。” “那我爹我娘?” “他们没事,三哥忌惮你,还忌惮阮家的财力,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对你家动手。” 阮久蹙眉:“但是,要是他登基了……” “嗯。”萧明渊点头,“他登基之后,迟早会对阮家动手的,你也要早做打算。” 阮久抬眼:“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萧明渊不语,晏宁刚要说话,萧明渊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别过头去:“我不借。” 晏宁有些急了:“王爷来鏖兀不就是……” “不是。”萧明渊腾地坐起来,“我不跟赫连诛借兵。” 晏宁低声骂了一句:“都这个时候了,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他朝阮久招了招手:“小久,你来。” 引得萧明渊不满:“站住,你别跟他说!” 晏宁懒得理他,把阮久拉到一边,低声同他商议:“我们也实在是没办法了,鏖兀大王那边……你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吗?” 阮久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 晏宁叹了口气:“英王有派人来过吗?” 阮久又摇了摇头:“我不太清楚。” 他离开尚京两三日,有一段时间没和赫连诛待在一起,还有一段时间只顾着生病了,当然是不知道的。 他迟疑道:“应该是没有的,我回去……问问他。” “不用。”晏宁摸摸他的脑袋。 他当然看得出来,阮久和赫连诛的关系好像有点僵,不是很好的样子。 阮久在这里做王后,大概也是如履薄冰,这件事情,阮久肯定开不了口,怎么能让他去问? 晏宁道:“既然是我们要借兵,那自然是我们去开口,你别掺和这件事情了,我们会处理好的。” 阮久道:“我也得回去一趟,还是一起回去好了。再过几天就是大王生辰了,再往后鏖兀可能忙得很,你们要借兵,还是要早些跟他提,我也能在边上说两句。” 晏宁却愈发压低了声音:“你和鏖兀大王的关系是不是不好?” 阮久垂眸,摇了摇头:“没有,一直都挺好的,只是最近有点事情。” “你还是保全自己为上,阮家那边,你爹肯定有安排的,你不用太担心。” 晏宁话音刚落,萧明渊忍无可忍,大步上前,一把将阮久给拽走了。 “我说别跟他说了!” 阮久回头,还没说话,躺在榻上的魏旭便劝道:“诶,你们体谅一下我这个伤员好不好?要吵出去吵。”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晏宁过去照顾魏旭,要把他扶回自己房里。 萧明渊也回头看了一眼:“别挪来挪去的了,我去他房里睡。” “好。”晏宁没有回头,“王爷慢走。” 萧明渊一只手端起烛台,一只手拽着阮久,把他给带出去。 两个人出了房门,并肩走在廊前。 阮久转头看去,问萧明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萧明渊停下脚步,同样转头看他:“阮久。” 他微微举起手里的烛台,将昏黄的烛光放在面前。 阮久抬眼:“嗯?” “我是不是很没用?” 阮久不解。 “我以为父皇会明察一切,可是他没有,大哥已经把三哥六年前通敌谋反的事情都摆在父皇面前了,父皇还是轻轻放过了三哥。” “大哥一直在苦苦支撑,可是大哥做不了皇帝,我以为父皇心里明白,可是他好像根本就不明白,只顾着玩弄权术。” 阮久抬起手,拍拍他的手臂:“你别这样想。” “赫连诛就不是这样的,对吗?我在永安也知道,他十三岁就带兵平乱,弑兄杀叔,弑母平叛。” “你不能跟他比,他不是人,他是……”阮久想了想,无奈道,“狼,头狼。” 萧明渊抿了抿唇角,没有再说话了,阮久再拍拍他:“你大哥还在永安城里等你呢,别胡思乱想了,我陪你一起回去就是了。” 萧明渊沉默良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 阮久再宽慰他两句,便要回去了。 萧明渊喊住他,在他回头的时候,把烛台往前递了递:“你拿这个回去。” 阮久也不推辞,伸手就把烛台接过来了:“你认得回去的路吗?” “倒不至于连这个都不认得。” “嗯。”阮久同他道过别,就端着烛台绕过了走廊,灯影晃了一阵,很快就消失在转角处。 萧明渊抱着手,在夜色中行走。 顺着走廊走出不远,他就返身向回。 他推开房门:“晏宁,出来一下。” 阮久端着烛台回到房里的时候,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 房里没动静,他便以为赫连诛还睡着。 阮久在外间就吹了蜡烛,脱了鞋,把烛台放在外边,两只手提着鞋,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摸黑溜进去,把鞋子放好,然后爬上床榻。 谁知他还没爬进去,就被人抓住了手腕,使劲往里边一带,就被拉上去了。 阮久摔在柔软的被褥上,刚想说话,却发现赫连诛好像没醒。 总不会是在做梦吧?大概是习惯了,下意识就抓住他了。 阮久这样安慰自己,调整了一下姿势,在赫连诛怀里躺好,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赫连诛不□□分,压住他的双脚,再把他往自己这里带了带。 阮久闭着眼睛,隐约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从喉咙里发出的低笑。他抬头去看赫连诛,见他没动,便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重新闭上眼睛。 随后赫连诛又笑了一声,阮久再一次抬头看他,仍旧没看出什么不对。 最后赫连诛再笑了一下,阮久早有准备,抬手就捏住他的嘴。 “笑什么?不许笑!” 赫连诛像小狗一样轻轻咬住他的手指,磨了磨牙:“你去哪里了?” 反正也瞒不过他,阮久便实话实说了:“去找萧明渊他们了。” “不是说明天再去吗?” “我等不及。” “有结果了?” “嗯……”但是阮久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最后只道,“萧明渊会自己跟你说的。” 赫连诛只问:“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我……”阮久同样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过几天再跟你说吧。” 赫连诛宽慰他:“阮家不会有事,我派人盯着了。” 阮久有些惊讶:“啊?” 赫连诛紧跟着道:“就算往后是英王做梁国皇帝,他也不会对……” “那也不行。”阮久忽然推开他的手坐起来,“英王不能做皇帝。” “为什么他不行?就算他手段不太光彩,他也是凭本事做的皇帝。”赫连诛也撑着手坐起来,看着阮久,“以萧明渊的能力,看起来可不太适合做皇帝。” 阮久使劲推了他一把,结果赫连诛连晃都不晃一下。 他知道自己不该发脾气,鏖兀要不要插手梁国内政,要怎么插手,要站在谁那边,那是赫连诛独断的事情,他左右不得。 平心而论,英王确实是有手段,萧明渊还稍逊一筹。 这不是他能插手的事情。 阮久胸口起伏,深呼吸了两下,平复好心情,倒回榻上:“算了,睡吧。” 赫连诛从身后抱住他,脸在他的发顶蹭了蹭:“软啾,我说笑的,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要萧明渊当梁国皇帝也可以的,你想让他当,那就让他当。” 阮久当然不敢全信,随口应了两声,偏了偏头,就把半边脸埋在软枕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久轻声道:“我想和他们一起回永安。” 赫连诛压着他的头发,闻见他发上淡淡的香气,语气却斩钉截铁:“我不准。” 第91章 成人之礼 阮久跌下天坑, 碰着了脑袋,时不时还有些头晕恶心,赫连诛便让人在北庭多停留了几天。 这天清晨, 阮久还赖在床上没起, 赫连诛就已经在武场里打完一整套拳法了。 他顶着满身热汗回来时,远远地就看见萧明渊等在门前。 想起阮久还在里边睡觉,赫连诛心中便一阵不满。 他吩咐侍从:“让他去书房等。” 侍从快步上前去传达赫连诛的话,萧明渊转过头看了一眼,远远地行了个礼,就被侍从请下去了。 赫连诛自始至终都皱着眉, 十分不快, 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 进了房间。 赫连诛换下汗湿的衣裳, 披上单层的袍子。 阮久还在睡,赫连诛一边系上腰带,一边走到他面前,又散下头发, 在床榻前蹲下。 他凑近阮久,唤了一声:“软啾。” 阮久迷迷糊糊地被他喊醒, 抬起手要揉揉眼睛,却不想一巴掌就按在了他的脸上。 赫连诛就势在他的手心蹭了蹭:“起来了。” 阮久哼哼了两声,拍拍他的脸,把被子扯过头顶, 想要再睡一会儿。 赫连诛帮他揉了揉脑袋:“还头晕吗?” 阮久摇摇头。 赫连诛温声哄劝:“那我们明天就回尚京。” 阮久还是摇头, 睁开困倦的眼睛, 说话声音很小:“我要回永安。” 赫连诛虽然语气仍旧温和, 但已经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不行。” 阮久清醒过来,看着他漆黑的眼眸,自己的眼角却渐渐地变红了。 赫连诛抬起手,摸他的头发,手指穿过他的发根,按着他的脑袋,安抚道:“现在还不行,等过几年,事情都安稳下来了,我再和梁帝商量,把家里人都接来尚京。” 阮久使劲摇头,赫连诛的手扯了一下他的头发,他的眼眶就更红了。 赫连诛赶忙收回手,摸摸他的头发:“弄疼你了?” 阮久难过极了,看着他的眼睛,再说了一遍:“我要回永安。” 赫连诛同样语气坚定:“不行,现在还不行。” 这下阮久明白了,赫连诛是不可能放他走了。 他泄了气,重新在软枕上躺好,半张脸都藏在被子里,闷闷道:“我再睡一会儿。” “好,你想吃什么?我让他们……” “不想吃东西,中午起来再吃。” “好。”赫连诛最后摸摸他的脑袋,帮他把被子盖好。 闹闹小脾气也没关系,只要阮久不去掺和那些事情就好。 赫连诛守着阮久,一直到他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萧明渊还在书房等着要见他。 赫连诛走出房门,看了一眼乌兰:“看好王后。” 乌兰垂眸应道:“是。” 赫连诛的眼神转为阴冷,语气中带有警告的意思:“第二次了。” 乌兰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这是他第二次瞒着赫连诛,把阮久带出来了。 再有第三次,就不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乌兰再抬起头时,赫连诛已经走远了。 他一贯如此,独断专行,在阮久面前刻意收敛,却也改不了骨子里的。 书房里,萧明渊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赫连诛坐在他面前,随手翻看从尚京送过来的奏折。 他头也不抬,冷声反问了一句:“你要借兵?” 萧明渊脊背挺直,两只握成拳的手捏得更紧:“是,请大王借兵与我,好让我出兵勤王。” 赫连诛却问:“你带过兵吗?” “我没有……” “你去过军营吗?” “没有……” “兵书总看过吧?” “没有。” 赫连诛搁下朱笔,将面前奏章推到一边,语气冷厉:“那朕凭什么要借兵给你?让鏖兀军队都去送死吗?” 萧明渊很快就回过味来:“大王想要什么?” 两国之间,除了利益,别的什么也没有。 鏖兀要为毫不相关的梁国动兵,还是做这样冒险的事情,自然是要一些好处的。 萧明渊不由得有些紧张,鏖兀一向胃口很大,要钱要地,又要和亲公主,不知道这回又要什么。 不想赫连诛淡淡道:“朕派一个将领,帮你统兵。” “不行!”萧明渊猛地抬起头,断然拒绝。 这怎么可能?原本用的就是鏖兀的士兵,再用鏖兀的将领带兵,就算来日顺利入了永安勤王,这个将领、这些士兵,都是听命于赫连诛的。 鏖兀的军队进驻大梁国都,只差半步,就能夺走梁国的皇位。 这怎么可能?就算萧明渊从没统过兵,也不可能答应这个要求。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大王不愿意借兵,那就算了,又何必开这样的玩笑,叨扰了。” 萧明渊告退离开。 赫连诛当然懒得管他,谁做梁国皇帝都行。 英王阴毒,心机深重而手段下作;萧明渊蠢钝,看似正直却无用。 不论是谁登基,都对鏖兀构不成威胁。 他何必理会梁国的事情? 赫连诛加快了批折的速度,想着中午回去陪阮久吃饭,下午就能和他在一块儿待一整个下午和晚上了。 赫连诛说到做到,第二天上午,阮久醒来时,发现他们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要回尚京去了。 而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洗漱洗漱,吃点东西,然后被赫连诛塞进马车里。 阮久很难才从马车窗子里探出脑袋,他朝四周望了望,没看见萧明渊他们的身影,有些焦急:“乌兰,你去喊一下……” 他几乎半边身子都探出马车,然后就被赫连诛抱回去了。 阮久使劲推开他,朝马车外大喊了两声:“萧明渊!萧明渊!” 他还没喊第三声的时候,萧明渊就从远处过来了。 他将缰绳递给侍卫,抬脚上前。 阮久看了一眼,才看见他已经整装好,也要启程了。 阮久问:“你要去哪里?” 萧明渊神色平静:“去周边的几个部落看看。”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赫连诛,赫连诛面色淡淡,仿佛看不见旁人。 看来是没有借到兵。 阮久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萧明渊面不改色:“大王好心,要派人替我统兵,我拒绝了。” 阮久反应过来,萧明渊怎么可能答应这种要求?难怪他要去另寻出路了。 “那……”阮久再回头看了赫连诛一眼,轻声对萧明渊道,“要不你再留一会儿吧,我再帮你想想办法。” 鏖兀的那个要求,对萧明渊来说,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羞辱,萧明渊当然不肯。 “罢了,不用麻烦你了,我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就是了。” 萧明渊抬脚要走,阮久连忙探出身子拉住他的手。 “别的部落都听赫连诛的,恐怕他们也不会借的,你跟我回尚京去,我帮你想办法。” 萧明渊没有回头,僵持了一会儿,阮久摇摇他的手,“萧明渊?” 萧明渊点了一下头,阮久见他答应了,才收回手。 阮久坐回马车里,抬头看见赫连诛,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虽然他说他帮萧明渊想办法,但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萧明渊残兵败将,连一百个人都凑不齐,恐怕一离开鏖兀,就会被英王的人尽数剿杀,到时连死都死得不明不白的。 他应该向赫连诛开口的。 没等阮久想好该怎么改口,马车就驶动了。 阮久掀开帘子见了一眼,看见萧明渊他们骑着马跟上来了,才放下心来。 他放下帘子,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赫连诛。 赫连诛正襟危坐,双手按在膝盖上,神色肃穆。 阮久目光一转,伸手握住他的手,软了语气:“……大王。” 赫连诛神色微动,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下忍不住要翘起来的唇角。 他原本不喜欢阮久这样喊他的,显得生疏,但他没想到,这样的称呼,被阮久喊出来,有一点儿黏糊。 他要求人,当然要软乎些。 赫连诛淡淡地应了一句:“什么事?” “萧明渊那边……”阮久双手握住他的手,“求你了。” 阮久想了想,干脆双手环住赫连诛的腰,把脑袋埋进他怀里,使劲蹭了蹭。 他看米饭和馒头就是这样撒娇的,而且赫连诛自己也很喜欢这样蹭蹭。 “小猪,求求你了。” 赫连诛按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双手。 “他从没带过兵,而且如今英王势大,他又不肯让我的人带兵,我不能让鏖兀人跟着他去送死。” “我知道。”阮久小声道,“你要派人和他一起,那让他自己选人好不好?我也可以过去的。” 赫连诛垂眸:“你不行。” “那就让他选嘛,选一个都满意的将领和他一起统兵。” 阮久捧住他的脸,像小鸟啄食一样,在赫连诛的下巴上啄了两口。 “小猪大王,求你了。” 这是阮久头一回用美人计,他觉得自己还不太熟练,赫连诛觉得他实在是太懂得了,一出手就是绝招。 他根本没有毅力抵抗。 赫连诛双手按住他的腰,把他往上带了带:“他又不知道鏖兀有哪些将领,最后还不是你来挑?” “那就我来挑。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阮久眨眨眼睛,愈发软下语气,“只要他们带兵走了,我就放心了。我答应你,我暂时不回去,就让他们先回去嘛,好不好?” 赫连诛不答,只是又凑近他。阮久会意,和他贴了贴脸颊。 这下赫连诛满意了。 他原本想的就是这样,如果阮久开口求他,那就借兵。 他按住阮久的脑袋:“好,依你。” 阮久松了口气,抱住他,笑得真心:“小猪你真好。” “嗯。”赫连诛抱住要从自己腿上滑下去的阮久,“就这样。” “噢。” 赫连诛太过高大,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包起来了,阮久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垂了垂眼睛。 可他还是很想回去啊。 为了照顾阮久的身体,队伍行得缓,晃晃悠悠的,回到尚京的时候,已经是赫连诛的成年礼第一天了。 尚京城里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他只需要换身衣裳,出席典礼即可。 阮久也换上了大巫的衣裳,要陪着他过去祭祀。 临走时,阮久还特意让人去告诉萧明渊:“让他别着急,再等一等,很快就结束了。” 赫连诛穿衣裳的动作一顿,有些不悦,走到阮久面前,要他给自己绑腰带。 他再强调了一遍:“这是我的生辰。” “……我知道。”阮久伸出双手,帮他把腰带围起来,“我失言了。” 赫连诛低头凑到他面前,强硬道:“我的生辰比萧明渊重要。” “知道了。” 阮久帮他绑好腰带,抬头时,正巧擦过赫连诛的唇角。 赫连诛笑了一下,弯起唇角,再亲了他一下。 “我长大了。” “嗯。”阮久点点头,抬手摸摸他的脑袋。 仪式已经推迟了几个时辰,从早晨到上午,两个人过去时,太阳都起来了。 与上回秋猎的小成年一样,先祭了天,随后大巫卜卦。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赫连诛跟着大巫一起上了祭台。 他执意如此,谁都拦不住他。 这次的火塔修得更高,也更坚固,不会再倒塌了。 阮久抓了一把彩色的小石头丢进火里,等三天之后,火塔烧尽,就可以过来拿石头卜卦了。 现在还不行。 他站定之后,说了两句开场的卦词,余光就瞥见赫连诛在看他。 目光比身后的火塔还灼热。 阮久想起来的时候,赫连诛那一句“长大了”,这时想起,好像连这句话都有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身后的火塔熊熊燃烧,烤得人身上直冒汗。 阮久往边上挪了挪,硬着头皮把卦词念完,就带着赫连诛下去了。 赫连诛从始至终都瞧着他看,像要用目光把他藏起来似的。 随后赫连诛带着阮久去草原上打猎,这是鏖兀人彰显力量的一种方式。 赫连诛正在跨过成年的界线,体力与爆发力都在最好的时候,并且还将不断攀升。 他要在阮久面前,尽一切努力展现自己。 可惜阮久今天有些心不在焉。 赫连诛在射下一只灰兔的时候,转头看向他。 阮久拽着缰绳,骑在马背上,在所有人都看着被射中眼睛、倒地抽搐的灰兔时,他低着头,不知道在看哪里。 赫连诛把长弓背到背上,一手捏住他的脖颈,一手揽住他的腰,就像是抓起猎物一样,把他抓过来。 阮久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腾空了。 “赫连诛?!” 赫连诛把他放到自己的马背上,结实的双臂将他困在自己身前。 他附在阮久耳边,低声道:“你要选谁?” 阮久不解:“什么?” 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上,赫连诛不肯多说一个字:“统兵的将领。” 阮久反应过来,连忙回头,连眼睛都亮了:“格图鲁……如果他愿意走一趟的话。” 赫连诛当即抬手,让跟随秋猎的格图鲁上前,让他去梁国八王爷萧明渊那里走一趟。 格图鲁领命离开,赫连诛低头去看阮久:“人已经过去了,萧明渊总没有蠢到什么事情都要你帮忙。” 他把长弓塞到阮久手里:“你专心点,帮我拿着。” 阮久抓紧手里的长弓,点了点头:“好。” 赫连诛策马向前,还没走多久,一行人就撞上了一匹白狼。 侍卫们刚要上前,赫连诛却摆了摆手,让他们不用紧张,省得惊走了白狼。 他握住阮久抓着长弓的手,从背上箭囊中抽出一支铁箭,带着阮久举弓搭箭。 阮久迟疑道:“这样不行,才一支箭它会发狂……” 他话音未落,赫连诛便松了手。 箭矢嗖的一声就飞了出去,准准地扎进了白狼的眼睛里。 在白狼吃痛反应过来之前,赫连诛接连发出两支箭,一支射中白狼的另一只眼睛,另一只穿过它的脚掌,把它死死地钉在地上。 白狼甚至来不及挣扎,也动弹不得,就倒在了地上。 随行众人喝彩,说这是祥瑞之兆,赫连诛摆了摆手,让他们去把狼给捡回来。 随后两三个侍从们抬着白狼上前来,赫连诛低头去看阮久,阮久也朝他笑了一下。 “很厉害。” 赫连诛很好哄的,只是这一句话,就能让他高兴了。 “回去剥了皮送给你。” 一行人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回去,收获颇丰,都让底下人拿去处理了。 赫连诛亲自处理那匹白狼,就像从前在溪原时,他脱了上衣,给狼剥皮拆骨。 阮久蹲在一边看他弄,看见他动作利索又干脆,目光顺着他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滑来滑去。最后他实在是好奇,便起身上前,伸手戳戳赫连诛的手臂。 赫连诛看他,他只道:“我摸一下。” 果真就只摸了一下,没有多摸。 赫连诛都还没感觉到什么,他就把手收回去了,摸摸赫连诛刚剥下来的狼皮。 “热乎乎的。”阮久这样描述。 原来不是要摸他,是要摸狼皮。 赫连诛不知道该说什么。 阮久高高兴兴地摸了一会儿狼皮,抬头看见格图鲁回来了,便问道:“怎么样?萧明渊那边怎么说?” 格图鲁笑道:“王后放心好了,事情都办好了。八王爷也同意了。” “那就好。” “我们这几日就整装,整装完毕,就启程去梁国。咱们的人,对付英王,也是绰绰有余了。” “好,多谢你了。” 这回阮久是真高兴了,拍拍赫连诛的肩膀:“也多谢你了,小猪。” 赫连诛把他搭在狼皮上的手握住,捏了捏,但是阮久很快就把手收回去了。 还没等赫连诛把那匹白狼全部处理好,今晚的宴会就要开始了。 大王的成年礼当然是要大肆操办的,鏖兀这边的习俗是连办三天,宴会也要连开三天。 还是鏖兀传统的宴会形式,在草原上,篝火熊熊,众人都围坐在篝火边,载歌载舞。 阮久吃了两块烤好的鹿肉,就找了个借口,绕到营帐后边,去找萧明渊他们了。 但他只来得及匆匆问他们两句。 “怎么样?谈妥了吗?” 萧明渊颔首:“嗯,鏖兀这边开的条件……我接受了。” “什么条件?” “第一条,让那个格图鲁一起领兵。” “这一点你放心,那是我挑的人,他不会有问题的。” “那就好。”萧明渊道,“第二点是,事成之后,往后再称鏖兀大王,便是鏖兀皇帝了。” 他抬头看了阮久一样:“你也就是皇后了。” 阮久疑惑:“啊?” 晏宁解释道:“大王和皇帝终究还是不一样的,鏖兀先是部落,所以称‘大王’,现在起来了,自然要计较称呼了。” 阮久思索着:“这样也可以,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晏宁道:“我们倒不在乎这些虚的……” 萧明渊冷声道:“我们倒是有在乎的份。” 他在说反话,都已经走投无路了,不管在不在乎,都不能在乎了。 阮久忙问:“还有吗?” 萧明渊看着他:“还有第三,我们行军,决不能带你一起走。” 阮久愣住:“啊?” 萧明渊向他解释:“赫连诛担心你的安危,怕你跟着我们走,特意加了这一条。” “啊……”阮久顿了顿,最后道,“那也行,你们先去。” 他回头望了一眼喧闹的人群,把给他们带的吃的喝的放下:“我已经出来太久了,马上得回去了。不用担心我,这件事情耽搁不得,要是还要别的什么,再写信跟我说就是了。” “好,这次的事情……多谢你了。” 萧明渊朝他挥了挥手,他说得太过小声,阮久又已经走了,所以阮久根本没听见。 阮久回到宴会那边,他要穿过跳舞的人群才能走到赫连诛那边,但他还没走到一半,就被人拖了进去。 那人牵着他的手,把他拖到自己身边,搂住他的腰,像所有跳舞的人一样。 阮久挣脱不得,只能轻声道:“你拉错人啦,我是王后。” 那人把他按在自己身前,随着鼓声,带着他慢慢地转圈,低声道:“王后连大王都不认得了。” 篝火明亮,阮久抬头一看,才发现是他。 一时间好气又好笑。 “你干嘛?” 赫连诛有些吃味,低下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你又去找他们。” “只是拿点东西过去而已。”阮久有些不自在,垂眸去看赫连诛腰上的挂饰,“反正已经答应过你暂时不回去了,你大可以放心了,我不会回去的。” 赫连诛望进他的眼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阮久愈发不自在了,皱了皱眉:“你喝酒了?” 赫连诛仍是笑:“喝了一点。” “我说你怎么额头那么烫。” 阮久抬头看他的时候,见他面上微红,还以为是被篝火照的,原来是他喝了酒。 不过赫连诛的酒量一向很好,他才不担心。 鼓声渐缓,原本随着鼓声的舞步也放缓了。 这时旁人发现大王和王后也在人群里,下意识就往边上靠了靠,给他们让出位置来。 赫连诛似醉未醉,额头贴着阮久的额头,略显粗重的呼吸就打在阮久面上。 他只消再往前探探脑袋,就能碰到阮久的双唇。 但是阮久好像有点害羞,往后躲了躲,和他分开了。 “一股酒味,臭……臭死了。” “没喝多少,很香的。” “我不能喝酒,我喝一丁点都会醉的……” 赫连诛不知道,阮久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件事情,他应了一声:“我知道。” 阮久继续解释:“所以不能亲亲,亲了我就会醉的。” “噢。”赫连诛恍然大悟,专要羞他,还特意重复了一遍,“原来如此,软啾只是亲亲就会喝醉。” 阮久红着脸点了一下脑袋,低着头,不肯再看他了。 而赫连诛攥着他的手,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像是风吹过牧草一样,极尽温柔缱绻。 等阮久反应过来的时候,赫连诛已经像只初生的羊羔一样,把他的手指摸了个遍。 可是赫连诛的手指带着薄茧,比阮久养过的小羔羊粗糙得多,阮久不是很舒服。 第92章 小羊尾巴 赫连诛只是想紧紧地把阮久的手攥在手里, 仅此而已。 可是梁国政变,萧明渊出逃,就算是在这样动荡的时候, 阮久还是想着要回去,分明赫连诛已经告诉他, 家里赫连诛已经派人看着了, 不会出事的。 他总是想着要走。 就算赫连诛已经是鏖兀大王了,就算赫连诛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 他还是心心念念想着要跑。 赫连诛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仿佛阮久一旦回了梁国,就再也不回来了。 阮久本来是有点不高兴的,赫连诛用这种古里古怪的手法捏他的手,但是后来他发现,赫连诛好像真的喝醉了。 篝火照着,赫连诛的眼睛与耳朵通红,呼气吸气之间, 都是满满的酒气。 几乎要把不会喝酒的阮久给熏醉了。 他真的喝醉了。 这样就可以理解了。 还能原谅。 赫连诛最近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从阮久偷偷跑出尚京开始。偏偏找到阮久的时候, 阮久又病了,他根本不敢大声跟阮久说话, 怕吓着他, 更别提质问他了。 他心里也难过极了, 郁积到了极点。 阮久把自己的手从赫连诛手里抽出来,摸摸他的脑袋, 给他顺顺毛,哄哄他:“要回去休息一下吗?” 赫连诛摇头, 像刚从水里爬上来的大狗一样, 把身上的水甩掉。 方才还毛手毛脚的赫连诛有点讨人厌, 现在安静下来,倒显得可怜兮兮的。 他只是怕被阮久抛下罢了。 所以要时不时动一动阮久,确认他还在。 赫连诛果真是喝醉了,一低头,就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阮久再给他捋了捋毛,轻声再问了一遍:“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你不难受吗?” 赫连诛靠在他的肩上,吸了吸鼻子,控诉道:“明明是我的生辰,我成年了,你老是去找他们,你还老是去找他们……” 阮久看了看四周,已经来不及捂住他的嘴了,要捂住什么,只来得及捂住自己的耳朵。 旁人已经给他们让出一大片空地了,留给大王尽情发挥。 阮久再把目光转到赫连诛身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给他顺毛。 “回去吧,回去睡觉了。” “不回去。”赫连诛醉得厉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一睡着,你就去找萧明渊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 阮久捂住他的嘴,佯怒道:“回去睡觉。” 赫连诛委屈,闷闷道:“我不回去,你还为了萧明渊捂我。” 阮久收回手:“还不是你太不听话。” “我很听话的,我都把兵马借给萧明渊了,我一直都很听你的话的。”赫连诛愈发委屈,垂着小狗眼睛,几乎要落下泪来,“可是你一点都不听我的话。” 阮久再望了望四周,发现鼓声停了,旁人也不再跳舞了,就盯着他和赫连诛瞧,见他看过来,连忙又转开目光,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欲盖弥彰。 实在是大王和王后之间的故事太吸引人了。 阮久心道,他们总不会怀疑自己背地里虐待赫连诛吧? “被虐待”的赫连诛还在控诉他对自己做的“罪大恶极”的恶行。 “你一点都不听我的话。” “我在你心里的分量,永远都比不上永安的那些人。” “你不喜欢我……” “放屁。”阮久断然道,按住他的脸,第三次试图把他带回去,“回去睡觉。” “我不回去……” “回去能亲亲。”阮久的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 但是赫连诛听见了,赫连诛还定住了。 “我不去找萧明渊他们了,现在回去能亲三下。” 赫连诛的目光聚焦在他的双唇上,试图靠近他。 阮久捏住他的脸:“回去才可以。” “噢。”赫连诛反应了一瞬,然后瞬间醒了酒,牵住阮久的手,“那回去吧。”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紧急寻找自己的皇帐在哪里。 大臣侍从们同时往后退了退,给大王让出一条路来。 赫连诛还想把阮久给扛起来,就像白天扛起那匹白狼一样。 在他的双手揽住自己的腰的时候,阮久忽然问道:“你还认得路吗?” 赫连诛停住。 他好像不太认得了。 阮久反过来搂了一下他的腰,带着他往皇帐的方向走:“这里。” 赫连诛乖乖地跟着他走,像一条大尾巴,远离人群。 可算是把人给带走了,不会再在别人面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了。 阮久在帐篷前停下,回过头,搓了一下他的脑袋:“在这里,记住了吗?” 赫连诛点点头,然后把他抱起来,往前走了一步,掀开帐子便进去了。 就那么两步,但也要走程序。 赫连诛抱着阮久进了帐篷,把人放在羊绒毯子上,还怕他冷,再拿出一条毯子给他盖上。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面上表情正正经经的,看不出一点儿喝醉的痕迹。 倘若阮久方才没有听见他说那些胡话,或许他就真觉得赫连诛是清醒的了。 阮久被羊绒毯子围得严严实实的,几乎要闷出汗来。 赫连诛把他包好了,然后在他面前蹲下,长手长脚地缩着,活像是一只讨要零食的大狗。 赫连诛微微仰着头,等他兑现刚才说好的三个亲吻。 阮久抿了抿唇角,刚准备亲他一口,不想被赫连诛浑身的酒气熏着了,没忍住,捂着嘴、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阮久再回过头时,眼看着赫连诛垂着漆黑的眼睛,眼中水光泛滥,已经在难过了。 阮久试图解释:“不是……是你喝酒了……” 赫连诛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我太臭了。” “不是……” 阮久眼睁睁看着赫连诛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转身离开。 “小猪,你去哪里?” “去洗漱。” 阮久抱着毯子坐在原地,只听见对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阮久估摸着水都快变冷了,赫连诛还是没出来。 他怀疑赫连诛淹死在里面了。 阮久只能进去看看,结果他看见赫连诛在里边玩水。 他整个人都浸在浴桶里,分明是很大一只,竟然能塞得进去,也是阮久没有想到的。 水波晃荡,阮久上前,捏着他的脖子,把他从水里拽出来。 “你在干嘛?” “洗香香。”赫连诛无比真诚,“软啾喜欢香香的,我臭臭的。” 阮久哽住:“你不臭,谁说你臭了?” “软啾都在我面前打喷嚏了。”赫连诛看着他,“你出去,你不能在这里。” “啊?”阮久迷惑,“我都不能在这里,还有谁能在这里?” “王后,我的王后。” “那我是谁?” “你是软啾。” 阮久问他:“是一个人吗?” 赫连诛反问,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是一个人吗?” “不是。”阮久反过来逗他,捏住他的脖子,要他抬起头,俯身亲了他一口,“这下糟了,软啾亲你了,你的王后该不高兴了。” 赫连诛有些害羞,低着头,小声道:“是一个人。” “怎么现在又认得了?” “嘴巴的味道是一样的,甜甜的。” 阮久抿了抿唇角,他就没觉得甜。 他弄了一下水:“快出来吧,水都凉了。” 赫连诛还有些犹豫,他只好又补充了一句:“我刚刚试过了,香香的,不难闻。” 一听这话,赫连诛哗啦一声就从浴桶里站起来了。 “那我出来了。” 大声宣布! “我看见了,不用特意告诉我。”阮久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水,问道,“能自己穿衣裳吗?” “能……不能。” “我听见了,自己去穿衣裳。” “噢。”赫连诛显然有些失落。 然后阮久就看见赫连诛跨出去穿衣裳了。 在看见他套上一只中衣衣袖的时候,阮久终于忍不住了。 “停。” 赫连诛不仅停下了,还定住了。 阮久走到他面前,从架子上拿起干燥的巾子,使劲擦了一下他的头发,顺着向下,给他擦脸和脖子:“你到底喝了多少?” 赫连诛委屈:“一点点。” 阮久继续给他擦手臂:“一点点?” “一点。” “一点?” “……两点。” 阮久哼了一声,分明不信,把巾子甩进他怀里:“接下来的自己擦。” “噢。” 等赫连诛把自己擦干净之后,阮久便抖落开袍子,扯着两个衣袖:“手过来。” “来了。” 鏖兀的袍子一大片,套上衣袖,裹起来就可以了。 阮久帮他把系带系上,拍拍他的手臂:“可以了,回去睡觉。” 赫连诛却站着不动,阮久反应过来,扯了一下他的衣襟:“你弯一下腰。” 赫连诛依言行事,阮久捧着他的脸,在他的脸颊两边亲了两下。 “可以了。”阮久松开手,“三下了。” 赫连诛显然不太满意,但还是被阮久拽出去了。 这时候还早得很,外边的鼓声又重新响了起来,笑闹声远远地传过来。 若不是赫连诛喝醉了,提早回来,他们现在也得在那边玩耍。 阮久把赫连诛在床榻上安排好,给他盖上被子,拍拍他的心口。 阮久哄他:“小猪,快睡觉。” 赫连诛眨巴眨巴眼睛:“睡不着。” 阮久继续耐着性子哄他,还给他起了新的外号:“小香猪,快睡觉。” 赫连诛再眨眨眼睛:“睡不着嘛。” “睡不着也得睡。”阮久已经没有耐心了,捏住他的嘴,“难道你还想再出去喝酒吗?你今晚到底喝了多少啊?” “你什么时候去找萧明渊他们,我就从什么时候开始喝的。” 阮久理亏,瘪了瘪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赫连诛便一个翻身,把他给压住了。 “我要这样睡。” “不行!” “就要!”赫连诛十分坚决,“你会去找萧明渊的,我不准!” “在那之前,你会先把我压死。” 就像一头狼,把一只小啾啾压在自己的肚皮下边。 两个人在床榻上纠缠打斗,赫连诛死死地抱住他:“我不管,你不喜欢我,你喜欢萧明渊,喜欢晏宁……你不喜欢我……” “放屁。”阮久看着他的眼睛,“我喜欢你。” 阮久实在是太过害羞,就算是赫连诛喝醉了,这话也说得极其小声。 赫连诛没有听见,而他说的话,阮久也没有听见。 因为阮久早几个月就安排好的烟火在这个时候放起来了。 他几乎要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他实在是太不上心了,对赫连诛的生辰,高兴的时候就给他安排礼物,有更多烦心事的时候,阮久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他忽然想起,要送给赫连诛的毛毡还放在皇宫偏殿里,他还没做完。 他是只坏啾,芝麻馅的。 阮久忽然有些惭愧,他把好不容易才弄上床的赫连诛拽起来,掀开帐篷的布窗子,指给他看。 “你自己看,我喜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我给你准备这个?” 火光映在赫连诛脸上,不是鏖兀的火塔或篝火,是梁国的烟火,赫连诛低下头,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或许算是默认了。 阮久从梁国找来的工匠确实不错,短短几月的时间,就做了一场极其盛大的烟火大典。 就是有点吵,烟火响起的时候,阮久就没再听见赫连诛说话了。 他说:“你不喜欢我,我就把你锁起来。” 大王成年礼的第一天晚上,谁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烟火表演,看完了才知道感慨。 阮久觉得,赫连诛自己好像没怎么看到,他醉得要晕过去了,被自己勉强按着眼皮,才看完了全程。 看完了,就压着阮久睡着了。 他一点都不专心。 次日清晨,阮久推了推压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没推动。 他睁开眼睛,赫连诛迅速闭上眼睛。 阮久抬手按住他的眼眶:“小猪,我看见了,你早就醒了。” 赫连诛睁开眼睛,嗓音沙哑:“没醒。” 阮久笑了一下,有意问道:“你还记得你昨天晚上做了什么事情吗?” 赫连诛摇头,但是很快就正色道:“想起来了,你还欠我三个亲亲。” “你放……胡说。”阮久睁大眼睛,“我昨天晚上就给你了。” “不记得了。” 赫连诛这样理直气壮,阮久几乎要以为是自己记错了。 阮久眼珠一转,反过来问他:“那我昨天给你准备了烟火表演,你看见了没有?” 没等赫连诛回答,他就抢答道:“好哇,我就知道你没看见,你昨天晚上醉成那个鬼样子,还是我帮你洗澡的,站都站不稳了,能看见什么……” 赫连诛弱弱道:“我看见了。” “真的看见了?” “真的看见了。” 阮久便顺着他的话问:“烟火都看见了,那三个你怎么会记不住?” 没想到赫连诛就是不松口:“反正就是不记得了,你还欠我三个。” 阮久气得要揍他:“你自己跟你自己亲三个吧,反正我不给了。” 赫连诛要抱他,两个人在床榻上缠斗了好一会儿,赫连诛才把他给捉住。 “再睡一会儿。” 大王成年礼的第二天,大王与王后同时起晚了。 一直到了正午,皇帐里才有动静。 赫连诛神清气爽地洗漱穿衣,阮久用幽怨的眼神盯着他,头发乱了,衣裳也乱了。他看也不看,就拽了一把衣领,把快要滑下去领子拉好。 什么宿醉头疼,都是骗人的,赫连诛一点都不头疼,头疼的是他。 等赫连诛洗漱完了,他就捧着东西走到阮久面前。 “软啾,可以洗漱了。” 阮久端起茶水呼噜噜地漱口,赫连诛给他梳头。阮久抬头低头时,扯到了头发,也要怪赫连诛。 赫连诛乖乖认错,然后放轻了动作。 洗漱完了,便开始用午饭。 阮久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把牛奶上结成的奶皮完整地挑起来,正要吃的时候,赫连诛忽然喊了一声:“软啾……” 阮久手一抖,奶皮就掉了,他眼疾手快地探出脑袋,嗷呜一口接住吃了。 他不太高兴:“干什么?” 赫连诛忍住笑:“下午还要去打猎吗?” 阮久抿去嘴角的牛奶,想了想:“不去了。” “嗯。” 阮久瞧见他的脸色:“我不去找萧明渊,行了吧?” 赫连诛收敛了太不和善的神色,低头吃东西。 这时候乌兰掀开帐篷进来:“大王……”他看见阮久也在:“使者求见。” 阮久倒是不在乎是谁来见,只对赫连诛道:“看来你也没时间,下午就不去打猎了。” “嗯。” 吃过午饭,赫连诛便去见使臣,阮久想了想,还是去看了一眼萧明渊他们。 他们已经在准备行军出征了。虽然身上有伤,但事不宜迟,他们准备这几天就走。 阮久和他们再说了两句话,便离开了。 他去马厩把自己的马牵出来,没让侍从跟着,自己离开营地,入了尚京城,一路进了皇宫。 毛毡还没做好,他想着今天下午再弄一弄,就能把东西送给赫连诛了。 于是他一个人回了皇宫,在偏殿里重新拿起没做完的小狼,开始戳戳。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阮久才把那一群小狼和小羊全部做好,放在绿色的毯子上,活脱脱就是个小草原。 只是这个小草原还是太大了,阮久没办法把它拿到城外去,只能放在宫里,等过几天,赫连诛回来了,就能看见了。 他把东西收拾好,刚准备离开时,忽然想到什么,上前把毛毡叠一叠,抱起来了。 放在偏殿里,赫连诛大概很难才看得见,还是放到他的书房里好了。 赫连诛每天都要批奏折。 这样想着,阮久就抱着东西走出了偏殿。 书房离得不远,阮久晃晃悠悠地抱着东西到了书房门前,刚要抬脚踢门进去,却听见里边有人在说话。 这时候书房里怎么会有别人?大王成年礼,朝臣们都在城外随侍。 阮久觉得奇怪,然后想起中午吃饭的时候,乌兰过来喊赫连诛,说有使臣要见他。 鏖兀周边那么多的部落,赶来给成年的大王送礼,总有几个是在路上耽搁了,所以当时乌兰说的时候,阮久也不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那个使臣好像不是寻常的使臣。 否则在城外营帐里见了就好了,为什么要回宫里来见? 阮久本意不愿偷听他们说话,刚准备走的时候,却听见里边的人说到他的名字。 阮久皱了皱眉,转头回去了。 他倒要听听,赫连诛在背后都说他什么了。 书房里赫连诛没说话,是一个他不认得的声音。 “总之,这次英王殿下派小臣前来,是希望大王能够再考虑考虑。” “其实大王不必比较也能够衡量出来,英王殿下与八殿下,究竟谁胜谁负。如今太子已死,八殿下少不更事,身边几个人也年轻气盛,大王借兵给他,不过是叫鏖兀士兵白白送死罢了。” “英王殿下托我带句话给大王,倘若殿下顺利登基,八殿下答应大王的一切要求,殿下也都可以答应,倘若再要别的什么,也可以慢慢商议。” “只要鏖兀不出兵,凡事都可以商量。大王不要被王后蒙蔽了眼睛,多为鏖兀考虑打量,细作们在梁国,重点修习的一课就是美人计……” 阮久的拳头硬了。 说起萧明渊的时候,就是少不经事;晏宁和魏旭也只是年轻气盛。 为什么说到他身上,就变成了什么美人计? 他根本没学过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阮久一脚踹开殿门,才把毛毡放下,就听见嘭地一声巨响,那人已经倒在地上了。 阮久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呢,怎么就练成隔山打牛了? 赫连诛捏着拳头,站在那人面前,神色冰冷。 “你再来之前,就没打听过,在你之前的那几个使臣,都是怎么样的下场吗?” 阮久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原来不是他打的。 这时候赫连诛又冷冷地说了一句:“拖下去。” “噢……遵命。”阮久还以为是跟他说的,摩拳擦掌地就上了前。 但是赫连诛看见他的时候,浑身嚣张的气焰立即就消下去了。 “软啾……” “诶。” 阮久伸手要去抓那个被打倒在地的使臣,被赫连诛拉住了。 “我是让他们拖下去,你别动。” “噢。” 乌兰带着几个侍从,把倒在地上抽搐的使臣拖走。 赫连诛一拳能打死一头牛,阮久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如今能打死一头牛的赫连诛,小心翼翼地牵着阮久,两个人就站在边上看。 等到人都退出去了,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阮久扭头看他:“英王派了几个使臣过来?” 赫连诛想了一下:“三四个吧。” “都是让你不要出兵的?” 赫连诛忙道:“你放心,我不会食言的。” “嗯。”阮久轻轻地笑了一下,“我已经看到啦。” 赫连诛有一点庆幸,得亏他表现地足够坚定,也得亏这是第四个使臣了,前几个的时候,他还会多说两句。 说什么“朕就是爱他是细作”,这种一听就很腻歪的话。 今天实在是有些烦了,就没多说什么。 这些话要是让阮久听见了,他会被笑话死的。 赫连诛问:“你怎么过来了?” “噢。”阮久这才想起自己过来要做的事情,上前把自己带过来的毛毡给抱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看,这个是送给赫连诛的礼物!” 赫连诛笑了一下,阮久找了块空地,把绿色的毯子铺开。 小小的草原上,有洁白的羊群,身边围绕着几只小狗,远处还有黑灰的狼群。 阮久用羊毛、狼毛,还有狗毛做了这些东西。 “送给草原的主人。” 赫连诛按住他的肩,让他也坐在毯子上。 这样才好送给草原的主人。 两个人坐在毯子上,这时候已经快入夜了,书房里又没点灯,暮色昏昏。 说着话,阮久忽然转头看看赫连诛,一连看了三次。 赫连诛当然察觉到了,想问他在看什么,却不想阮久的手指按在他的后颈上,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一下。 软啾啾“啾”地亲了他一口。 阮久见他还没回过神,愣愣的表情,笑着解释道:“是我记错了,昨天晚上还欠你一个。” 赫连诛点点头:“……嗯。” “不过我确实没有学过美人计。” “但是我感觉,你好像学得很好……” 赫连诛忽然问:“软啾,我今晚还可以喝酒吗?” 阮久抬眼,语气坚定:“不行!” “知道了,软啾说可以喝一点。” “不可以。”阮久扑上去把他按倒,“我都说不可以了!你再喝成那样,我就像永安城里的人一样,让你跪搓衣板。” 他恍然想起鏖兀没有搓衣板,于是迅速改口:“跪核桃!” 他把赫连诛扑倒,又马上把他拉起来。 “你压住我的小羊了!” 阮久趴在他身上,心疼地把赫连诛压倒的小羊一只一只扶起来。 赫连诛扭头去看那些小羊:“连羊尾巴都做出来了。” “那当然了,我一直很细致的。” 赫连诛仿佛看见阮久摇了摇他并不存在的羊绒短尾巴。 他真的好想喝酒啊,喝了酒,不论做什么事情,阮久都会原谅他。 第93章 早做决断 赫连诛分明没有喝酒, 却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头晕。 他躺在阮久送给他的毯子上,被阮久翻过来翻过去。 阮久一会儿说他压住了自己的小羊,一会儿又说他压住了小狗, 赫连诛好不容易摆出避开了小羊和小狗,阮久又说他把阮久自己给压住了。 赫连诛干脆平躺在毯子上,什么也不管了,压住就压住了,又不会压死。 他实在是头晕得厉害,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比喝了酒还厉害。 他把手臂压在额头上, 微微闭着眼睛。 阮久还在推他:“你起来啊,我的小羊!我的衣服……全都被你压住了。” 赫连诛只是忍住笑:“谁让你做那么多的?” “我送你礼物, 你还这样?”阮久转头去扯毯子,“还给我, 不送给你了。” 赫连诛连忙坐起来:“不躺了, 我不躺了, 我给你弄回原样。” 他把阮久给按住, 转头把那些小东西都扶起来,使劲压了压,好让它们都恢复原样。 阮久看着他弄, 顺便监督指挥:“轻一点, 会压坏的。” “知道了。” 赫连诛好不容易才把毛毡恢复原样, 再不敢随便去动了, 离它们远远的。 阮久哪里是给他送礼,就这一群毛毡, 比直接送他一群羊还要麻烦。 赫连诛低头看了看, 提醒道:“软啾, 你也压住一只小狗了。” “啊?”阮久连忙站起来,回头看看自己身下。 没等他看见自己压住的小狗,他就被赫连诛一把拽进怀里了。 赫连诛抱住他,阮久本来有些生气,要打他的,后来想了想,还是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了。 草原的主人,抱着他的王后,坐在王后送给他的小草原上。 赫连诛微微低着头,下巴抵在阮久的肩上,脸颊贴在阮久的脸颊边,很是腻歪。 两个人就这样坐了一会儿,一直到太阳落山,暮色四合的时候,乌兰在外边询问:“大王、王后,晚上还有宫宴,是臣去推了,还是收拾收拾过去?” 那时赫连诛正和阮久咬耳朵说话,听见他问,便低头看了一眼阮久。 阮久点了点头,赫连诛才道:“让他们再等一会儿。” “是。” 赫连诛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同阮久说话。 “软啾,不过去可以嘛?” 阮久“无情”拒绝:“不可以。” 所幸赫连诛还算听他的话,阮久心中暗自庆幸,他可太了解赫连诛了,要是两个人再这样待一会儿,非得擦枪走火,把他的毯子弄脏了不可。 还是出去的好。 “那好吧。”赫连诛抱住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什么都听你的。” “嗯。”阮久转头摸摸他的头发,“乖。” “格图鲁说,军队已经整装好了,明天就可以发兵梁国了。” 听见这话,阮久莫名顿了一下,像是被定住了。 他抿了抿唇角,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我什么都听你的。” 赫连诛把脑袋埋在他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除了这个,再也没有说别的什么。 毕竟他们两个在一块儿朝夕相处了近五年,对方在想什么,不必明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看得明白了。 阮久连动作都有些僵硬。 他知道赫连诛在说什么,他那些话里有什么深意。 实际上,阮久一直没有放弃回梁国的想法,不论赫连诛表达了多少次的不同意、不允许,他也不曾改变过自己的想法。 他一定要回去,不亲眼见见家里人,他永远都不会放心。 喜欢赫连诛是一回事,要回梁国又是另一回事。 他想把赫连诛哄好,也想回梁国。 赫连诛肯定看出来了,对他心里的小算盘都清楚得很,所以方才说了那话。 “不过去好嘛?” 说的是不回梁国,而不是不去宴会。 说格图鲁马上就要发兵了,是为了稳住阮久的心神。 “我什么都听你的。” 后半句话是——你别走了。 这是大王成年礼的第二天宫宴。 和昨晚一样,篝火熊熊,酒气肉香被风吹到各处,歌声鼓点,喧闹不休。 阮久坐在位置上吃东西,往嘴里塞烤肉,心里还想着赫连诛方才的话。 他有自己的安排的,要回梁国的安排。在发现赫连诛绝不可能放他离开之后,他就开始做自己的准备了。 可是他不知道,赫连诛对他的安排知道多少,他到底能不能走成。 自从赫连诛在书房里同他说了那两句话之后,就绝口不提这件事情了。 这应当算是他们两人之间莫名的默契。 于对方对自己的感情上,十分确信,不曾怀疑,却又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不肯妥协,互不相让。 赫连诛拿着银质的匕首,将盘子里烤得软烂的牛羊肉切成小块,然后放到阮久面前。 阮久便拿着筷子吃,往嘴里塞了好几块,然后鼓着腮帮子嚼。 阮久足足吃了一碟,才放下筷子,满足地摸了摸小肚子,最后打了个嗝。 赫连诛抬手抹了一下他的鼻尖,把手指上的酱料给他看,刻意问道:“你怎么吃到鼻子上了?” 阮久自己也摸了一下鼻子,瘪着嘴,不大高兴地看着他。 今晚不似昨晚,赫连诛没怎么喝酒,就算有人过来敬酒,赫连诛也只是看一眼阮久,随后推辞了,说昨天只是喝了一点,就要劳烦王后帮他洗漱,王后小身板,又扛不动他,实在是很麻烦。 众臣不敢强求,笑着饮尽自己酒樽中的酒水,就离开了。 倒是帕勒老将军剑走偏锋,对赫连诛道:“才喝了这么一点就洗漱都洗不了了,大王还是要多练练。” 赫连诛就端起酒樽,同老将军轻轻地碰了碰酒樽。 帕勒老将军又看向阮久:“以后大王再喝醉,王后不用管他,锻炼他几次,以后就会自己洗漱了。就算喝得吐了,也懂得自己爬起来收拾,都是惯的,练几次就好了。” 阮久双手撑着头,喝了点葡萄汁,粘在嘴角上,看起来就甜滋滋的:“我不管他,他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又要发酒疯,到时候鏖兀没了大王,岂不是我的罪过?” 帕勒老将军爽朗笑道:“由他去就是了。” 阮久也跟着笑了一下,帕勒老将军道:“大王只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王后这样小小的,等会儿被大王给压坏了,那就不好了,还是别管……” 这话还没说完,帕勒老将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停住了,憋笑道:“老臣失言了。” 阮久哽住。 为什么老将军就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无忌惮地说这种话? 老将军喝了点酒,一说起这种话来,根本停不下来。 他低声告诉阮久:“老臣有好几个孩子,所以王后刚鏖兀的时候,大王还特意问过老臣,到底怎么生小孩。” 阮久鼓了鼓嘴,分明是在生气。 尽管他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但这时再提起,又重新勾起他的怒火了。 赫连诛戳了戳王后鼓鼓的腮帮子,阮久就“漏气”了。赫连诛又要去拉阮久的手,被阮久甩开了。 老将军没看出来他们之间的动作,或许是假装没看见,仍是笑着问:“大王和王后现在知道了吗?” 阮久还没来得及说话,赫连诛就抢答了:“知道了。” 阮久呛他:“你知道个屁。” “我就知道,你几年前就给我看话本了。” “不是……” 阮久看向帕勒老将军,见他面上带着笑意,连忙解释:“不是我,我没给他……”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当时大王年纪还小,老臣就没敢说实话,要是因为老臣的缘故,大王和王后现在还懵懵懂懂的,岂不是成了老臣的过失?” 老将军笑了一下,便端着空了的酒樽离开了。 他是个典型的鏖兀人,民风开放,什么都说得出口。 老将军肯定是误会了。阮久想到他临走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就一阵气结。 就像是……就像是他非缠着赫连诛、求着赫连诛一样。 他又不喜欢这种事情,明明是赫连诛缠着他要抱要亲的时候更多。 赫连诛趁他发呆,就拉住了他的手。 等阮久回过神,一抬手,啪叽一下,就推了他一把,神色微怒:“干嘛说我给你看话本?你自己看的比我给你的多多了。” 赫连诛倒不在意,坐稳不动:“那我去解释。” 阮久几乎要怀疑他是故意的:“不许去!” “噢,好吧。”赫连诛重新握住他的手,把他从位置上拉起来。 阮久不解:“干什么?” “跳舞。” 赫连诛单手搂住他的腰,把他带起离地几分。 鼓声乐声忽的变小,原本围在篝火边的一群人给大王让出位置,赫连诛就搂着阮久,走到正中。 与昨晚的烂醉糊涂不同,赫连诛今天晚上就喝了一杯,清醒得很。 他垂眸去看,阮久的眉眼在篝火的映照下,格外明艳,叫他喉头一紧。 鏖兀人办宴会,与梁人爱看别人跳舞不同,他们专爱自己跳舞。 可说是跳舞,赫连诛也始终不想把阮久从手里放下来,只是抱着他转圈。 衣摆飞旋,连阮久面上的笑意、眼里的亮光,都变得不太真切起来。 舞乐欢腾,赫连诛带着阮久绕着篝火时,抬眼余光见四下无人留意,便低头啄他一口。 每回只要被他逮住机会,他就低下头,飞快地亲一下阮久。 一个晚上,阮久觉得自己的唇角都要被亲破了。 夜色渐深,篝火火光渐渐变小,没等完全熄灭,就像是接替地上的篝火,几朵烟火在黑夜中炸开。 阮久转头去看,火光映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他问赫连诛:“你昨天晚上肯定没看见吧?” 赫连诛道:“我看见了。” 阮久只当他是嘴硬:“那今晚再看一遍吧。” 鏖兀不常有这样的东西,阮久安排了,众人都凑得近、看得出神,趁着没人留意的时候,赫连诛把阮久拉到篝火背面,捧着他的脸,凑近亲了一口。 这回阮久真真切切地闻到他口中的酒味了。 他有点嫌弃,伸手去推赫连诛,赫连诛力气大,按着他,让他动弹不得,只有软着腿承受的份。 赫连诛这回不怕别人发现了,按着他就像头狼一口咬住猎物身上最好的那块皮肉一样,舔舐撕咬。 到后来,阮久被亲得面红耳红、手软脚软,连推他的力气都没有,就连站着,也是半靠着赫连诛,才能勉强站稳。 赫连诛肯定是喝醉了。 只有喝醉的小狗才有这么大的力气,才敢违抗他的意思。 昨天也是在这里,赫连诛喝醉了,像小羊一样摸他的手。 上回看在他喝醉的份上,就原谅他了。 这回他好像又喝醉了…… 赫连诛松开阮久的时候,正好最后一朵烟火落了幕。 赫连诛捧着阮久的脸,用拇指按了按他通红的脸颊,阮久脸上的红晕非但没消下去,还更红了。 阮久要抬手打他,就像小猫抓人一样。 赫连诛握住他的手,在旁人看过来的时候,把阮久带走了。 夜深,皇帐内,阮久暗暗下定决心,这回就算赫连诛是真的喝醉了,那也不原谅他了。 赫连诛按着他,让他在榻上坐下,自己则在他面前蹲下,仰头看着他。 阮久问他:“看什么?” “咬破了。”赫连诛按了一下他的唇角,笑着道。 阮久往回躲了一下,用指尖碰了碰唇角,倒吸一口凉气:“你还好意思说?” “我去拿药。” 赫连诛翻出药膏,用指尖蘸了点,轻轻地抹在阮久破了的嘴角上。 冰凉凉的,赫连诛的指尖却有些异常的烫。 药膏是赫连诛一早就准备好的,他知道自己肯定要忍不住弄伤阮久。 给他抹完了药,赫连诛又戳了戳阮久透着胭脂颜色的双唇。 “软啾,方才老将军说……我还不是太懂,你教我嘛。” 他用惯用的小狗眼睛,委屈巴巴地望着阮久。 阮久当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不由得有些紧张,还有些顾虑。 他想了想:“明天还要早起,已经……已经很晚了。” 赫连诛显然有些不悦:“明天萧明渊要去梁国。” “不是,明天要卜卦,大王成年的卦象。”阮久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我明天要走那个高台。” 他倒是很会撒娇:“本来你亲了两口,就有点腿软了,我怕我明天再从台子上跌下来,还连累你要来接住我。” 赫连诛这才缓了神色:“知道了,我自己去洗漱。” 阮久摸摸他的头发:“再等一会儿。” 赫连诛颔首:“好。” 赫连诛转头要走,阮久见他实在是不高兴,像淋了雨、耷拉着尾巴的大狼,想了想,还是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在赫连诛转过身时,阮久凑过去,踮起脚,同他交换了一个清清凉凉、带着药膏清香的吻。 “你别生气嘛,再等几天。”阮久在他的唇角上也咬了一下,“我没有不喜欢你,软啾最喜欢小猪了,给你盖个印子,你就是我定下的小猪了。” “我知道。”赫连诛目光深邃,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贴了贴他的颈侧,“我已经等了五年了,再等几天也没关系。” 阮久拍拍他的腰:“去洗漱吧。” “好。” 屏风后边传来水声的时候,阮久轻手轻脚地出了帐篷。 他快步跑过草地,牧草草尖划过他的衣摆,发出簌簌的声响。 在山坡那边,有个人在等他。 阮久朝他挥了挥手,低声唤了一声:“萧明渊。” 萧明渊抬头,大步朝他走来:“你怎么来这么迟?还走不走?” 阮久莫名有些犹豫:“我……” “今日下午,英王派人来鏖兀了……” “这个你放心,赫连诛不会反悔的。” “那你反悔了吗?” “我……”阮久捋了捋头发,实在是有些苦恼,“我肯定得去梁国,但是今天走不成了。” 萧明渊也有些恼了:“我人都安排好了,所有精锐护送你走,你现在不走,等明日我们行军动身了,到时候你一个人在尚京,身边都是赫连诛的人,还怎么走得了?” 阮久语气坚决:“反正就是不行,我不走了。我要是今晚走了,赫连诛得走火入魔。” 萧明渊反问道:“你什么时候走,他不会走火入魔?” 阮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要让赫连诛放他走,恐怕要等到赫连诛驾崩的时候。 萧明渊缓了语气:“还是你自己做决定吧,我也不懂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是要走,明天之前,随时来找我,我让人送你走。” 阮久点点头:“我知道了,麻烦你了。” 萧明渊忽然问道:“诶,你真的想做鏖兀皇后?” 阮久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嗯,我很喜欢他。” “行吧,本来我还想等我做了皇帝,把你从鏖兀要回来的。” “不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赫连诛的狗脾气,到时候又得打起来。”阮久忽然想起一件事,“要是我今晚就走了,晚上赫连诛发现了,说不定立即反悔,不借你兵马了。我要走,还得等到你们都走了再走。” 萧明渊笑了一声:“有那么厉害吗?” “那当然了。”阮久还有些骄傲。 “那行,你不走还省得麻烦。”萧明渊抬头看了看天,同他道过别,转身要走,“你要是想回来,随时说一声啊。” “知道了。” 阮久朝他比了个手势,看着他把准备好的人马都带回去了,松了口气,自己也准备回去。 不得不说,赫连诛确实是深谙阮久的心理,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命脉。 他分明只说了两三句话,便把阮久今晚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阮久为了他,还是暂时留下来了。 仍旧是匆匆跑回营帐,掀起衣摆一阵风。 阮久在皇帐前停下,理了理衣裳,才掀开帐子要进去,阮久才迈进去一步,就撞到了什么东西。 阮久抬头,被吓了一跳,赫连诛就站在门前。 应该是在等他。 “回来了?” “嗯。”反正赫连诛要查,肯定是查得出来的,阮久干脆也不撒谎,“去找萧明渊了,他因为下午英王使臣的事情,有点担心,过来问我一下,我让他放心。”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赫连诛目光深沉地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信了,一只手按着阮久,把阮久搂进自己怀里,一只手掀开帐篷帘子。 乌兰带着几队人马,安静无声地站在皇帐前,听候差遣。 赫连诛低头看了看阮久,又朝待命的侍从们,缓缓地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去。 他知道阮久要走,也早就预备好了要找他,没想到才召集人马,阮久就自己回来了。 如此便不必了。 几队人深夜潜行,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赫连诛不动声色地把帘子放下,连这些人的影子都没让阮久瞧见。 他用这只手按住阮久的后脑,轻轻压住他的头发,声音低得听不见:“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这天晚上之后,阮久再也没有离开过皇帐。 一直到了清晨时分,阮久从床上爬起来,稍作洗漱,换上大巫的衣裳,要去卜卦。 这是大王成年礼的第三天,也是典礼的最后一天。 阮久提着衣摆,与赫连诛一同登上近百级台阶的高台。 这时高台上的火塔已经烧完了,剩下一地灰烬,阮久虔诚地跪坐在软垫上,俯身捡起自己两天前丢进去的石头。 一块一块捡起来。 阮久将捡来的石头用手擦干净,摆在面前,开始卜卦。 他已经为赫连诛卜过好几次卦了,在他尚未手握大权的时候,在他险些出事的时候。 现在是赫连诛志得意满、鏖兀国泰民安的时候。 随后有小侍童把他的卦辞传给大臣和底下的百姓。 “英明伟岸,天生帝王。” 这是鏖兀的天神给鏖兀大王历经磨难之后,至高无上的嘉奖。 等典礼结束,就已经是正午了。 萧明渊他们本来一早就要走了,为了等他,才留到了现在。 阮久结束了卜卦,来不及换下大巫的衣裳,就去找他们了。 格图鲁道:“王后尽管放心好了,有我在,保证速战速决,王后在尚京等着我们凯旋就是了。” 阮久点点头:“我当然信得过你。” 他看向萧明渊他们:“你们也一路小心。” “知道了。” 他看看魏旭还缠着树枝固定的手脚:“你不用留下来再养一阵子吗?” “不用了。”魏旭道,“我爹还在尚京,我得赶回去救他。” 阮久仿佛被说中了心事,有些愣愣的。 此后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道别的时候,晏宁揽了一下阮久的肩,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早下决断,我留了人在城外,你要想走,随时能走。” 阮久没来得及说什么,晏宁就松开他,拍拍他的肩。 阮久看着三个朋友翻身上马,就连伤了腿的魏旭也是如此。 魏旭都伤成这样了,尚且记挂着永安城里的家里人,一定要赶回去。 他阮久却总是在犹豫。 阮久看着朋友们走远了,一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转身要回去。 赫连诛就站在他身后,将他的动作神态看得很清楚。 赫连诛道:“晚上回宫。” “这么快?”阮久惊讶抬眼。 “嗯。” 要是回了皇宫,他要走,可就更难了。何况他前几天才逃跑过一次,侍奉的宫人侍卫们,肯定不会在短期内放松警惕的。 阮久实在是有些头疼。 方才晏宁的话仿佛又在他耳边响起,早做决断。 阮久,早做决断。 阮久扭头看了一眼赫连诛,已经定下来了,他就离开一会儿,一小会儿,这样可以吗? 第94章 自食苦果 阮久心知肚明, 赫连诛与永安那边,总是难以两全的。 从前赫连诛还小的时候,对他就有些莫名强烈的占有欲, 总说阮久是他的王后, 不能再管梁国的事情了。 后来被阮久凶了几回, 才不把这话挂在嘴边了。 现在赫连诛长大了, 自然是更不一样了。 阮久心里也清楚, 要是他慢慢、缓缓地跟赫连诛说,赫连诛应该会放他回去,但永远不是现在。 现在事情太急了,魏旭断了腿还要回永安城确认家人的安危。 他没有时间缓缓地跟赫连诛商量了。 早在萧明渊来鏖兀的时候,他就跟赫连诛说过了,他想回永安,和萧明渊他们一起回去,可是赫连诛不准。 他问过赫连诛三次, 赫连诛三次都是不允准, 还明里暗里牵绊住他,不让他走。 他阮久要做什么事情, 还轮不到别人来管教。 从前如此, 现在也一样。 当然他也有过不太坚定的时候,不得不说, 赫连诛对他还是很了解的,简直把他的小尾巴完完全全地抓在掌心了。 若不是他心志坚定, 他可能就真要被赫连诛困死了。 在皇帐里用午饭, 阮久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粒, 转头看见赫连诛碗里的馕饼。 他垂眸:“小猪。” 赫连诛抬眼:“什么事?” 阮久放下碗筷, 瘪了瘪嘴:“我想在皇帐里多住两天。” 赫连诛心下了然, 却明知故问:“怎么了?” “马上就是冬天了,总是住在宫里,好没意思。”阮久摇了摇身后并不存在的小尾巴,跟他撒娇,“再住几天嘛,外边比较有意思,我明天还想去打猎。” 赫连诛明知他是有意,却终究抵抗不住,脑子里还没开始想,身体就先点了点头。 阮久朝他笑,于是他咽下想好的拒绝的话,换成一个字:“好。” 他说到做到,转头就去吩咐乌兰:“去传令,在营地里多留两日,让他们做好准备。” “是。” 阮久给赫连诛夹菜:“多吃一点。” 赫连诛看着他,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一只披着狐狸皮的小兔子,伪装得倒是好,就是尾巴还是短短的雪白绒球尾巴。 阮久对他设计,他有一点难过,但是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小狐狸”的狡黠和刻意讨好拐偏了。 太可爱了。 他的王后太可爱了。 他心甘情愿跳进陷阱,陪阮久玩耍,只要阮久不离开他身边,那一切都好说。 他全都听阮久的。 吃过午饭,阮久拖着赫连诛上榻午睡。 赫连诛平躺在榻上,一只手自己枕着,一只手给阮久枕着。他闭着眼睛,没有睡着,时刻感受着阮久的脑袋靠在自己手臂上的重量。 他怕阮久趁自己睡着就跑了。 阮久侧躺着,脑袋枕着赫连诛的手臂,微微蜷着身子,盖着一个小毯子。 他也闭着眼睛,同样也没睡着。 他在思考离开的对策。 阮久懒懒地翻了个身。察觉到手臂上的重量有变化,赫连诛的身体登时僵硬了一下,他没忍住半睁开眼睛。 幸好阮久只是翻了个身,他背对着赫连诛又睡下了。 赫连诛稍稍放下心来,在心里安慰自己,阮久不会走的,他已经和阮久说好了,他不回去,等过几年,自己帮他把家里人接来尚京。 只是几年,阮久不会等不及的。 是你多想了。 赫连诛就这样重复着宽慰自己,不知道过了多久,手臂上的重量又是一轻。 他几乎又是瞬间清醒过来,这回他没有紧张兮兮地立即就睁开眼睛,他装着自己还睡着的模样,闭着眼睛,用其他感官感受阮久的动作。 阮久从榻上爬起来,抓了抓头发,又理了理衣襟,确实是刚刚才睡醒的。 阮久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随后俯下身,亲了一下赫连诛的唇角。 “真是拿你没办法。” 羽毛一般轻轻柔柔的感觉,飘来又飘走,阮久的声音和亲吻都是这样。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股狂喜涌上赫连诛的心头。 他爱你,他不走,他哪里也不去,他就在这里陪着你。 赫连诛忽然想,或许自己可以安心小憩一会儿。 不过他当然没有睡着,因为阮久亲过他之后,就下了榻。 阮久坐在床边,穿好鞋,披上衣裳,就出去了。 帐子重新落下的时候,赫连诛迅速睁开眼睛,转过头,目光追着他的背影走。 阮久好像也没有要跑的意思,他跑出去喊了乌兰,不知道吩咐了些什么。 而后阮久就坐在帐篷里吃葡萄,一直在赫连诛的视线范围之内。 这让赫连诛感到无比安心和满足。 不多时,乌兰便拿着阮久要的东西回来了。 一堆红布,还有两对红烛,一壶果酒,,一对银杯。 赫连诛不会不知道梁国的习俗。 这是梁国的婚俗。 阮久把东西拿过来之后,就把乌兰赶出去了。他自己一个人,抱着那堆红纱,往高处丢。 丢一次,没挂住。 丢两次,还没挂住。 赫连诛隔着帐子,看着他的动作,不自觉就勾起唇角。 丢三次…… “小猪,我知道你醒了,起来帮我挂嘛。” 赫连诛刚要坐起来,阮久就抱着那团红纱,一身红衣,像火焰一样、像小太阳一样,闯进他眼里。 他是什么时候换上这身衣裳的?他为什么没看到? 阮久好像一直都没有变过,从一开始,赫连诛在永安城外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颜色,热烈美好。 长大的赫连诛再不肯承认,自己会看他看到出神,低头轻咳两声。 “什么事?” “帮我挂一下。”阮久钻进帐子里,把红布塞到他手里。 “挂在哪里?” “随便,到处都挂满就行了。” 赫连诛应了一声,目光却停在他的衣襟上。 阮久低头看了一眼,恍然明白过来:“噢,你等一下。” 他退出去,抱了一件衣裳,放到赫连诛面前:“你穿这个。” 是鏖兀的衣裳。 有点奇怪,分明阮久自己穿的是梁国的衣裳。 阮久笑着解释道:“五年前我们成亲的时候,头一天穿的是梁国的衣裳,第二天又穿鏖兀的衣裳,我觉得还是各穿各的好,这样才有成亲的意思。” 他捧住赫连诛的脸:“不管你是梁人,还是鏖兀人。” 赫连诛偏头,轻吻他的手腕:“知道了。” 两个人午睡睡了许久,等赫连诛把衣裳换好,把红布都挂上,整个帐篷都被装点成正红的模样,阮久也把桌案清理出来,摆上两支红烛,斟满一对银杯。 已经是傍晚了,帐篷里更有些昏黑,儿臂一般的红烛,烛光透亮,将上下照得温暖又朦胧。 赫连诛手里的红布都挂完了,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做。阮久上前牵住他的手,把他拉过来,按在位置上。 阮久问:“五年前,我们是不是没有喝合卺酒?” 赫连诛点头:“是。” “那正好今天补上。” 阮久两只手端起酒杯,递到他面前。 坦诚说,赫连诛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软啾,你不会……” 阮久仿佛没听见这句话:“你知道合卺酒怎么喝吗?” 赫连诛摇头,阮久便握住他的手,让他握紧酒杯,然后带着他的手,与自己的手扣在一起。 “这样。” 在唇齿将要碰到酒杯的时候,赫连诛难得从铺天盖地的迷乱之中抽身:“软啾,你不会喝酒。” “嗯。”阮久正经地点点头,“所以你要帮我喝我这杯。” 阮久抬手,抵着他的酒杯杯底,让他先把他自己的那杯喝掉。随后把自己的那一杯也递到赫连诛面前。 “麻烦你了。” 赫连诛没有犹豫,低头便饮尽。 实话实说,他实在是…… 招架不住。 两个人的手分开,阮久笑着给他斟酒。 “在大梁,他们会把新郎官儿灌得烂醉。” 赫连诛看着他:“你也是新郎官。” “嗯,但是我喝一杯就醉了,所以我得最后喝。” 酒壶很快就见了底,阮久笑吟吟的,不知道从哪里又拿出一壶。 赫连诛节节败退,在他的温声细语中步步溃败,一杯接着一杯。 阮久要真是细作,真的学过美人计,那还得了?那还得了? 赫连诛只来得及想这件事情。 一直到红烛昏昏,赫连诛撑着头,看着眼前的阮久,目光迟钝。 阮久伸手要扶他:“我扶你去躺一会儿?” 赫连诛摇头,阮久又问:“那你在这里趴一会儿?” 赫连诛还是摇头,阮久最终放弃了让他休息的想法:“那我去喊他们给你煮一碗醒酒汤。” 这句不再是问话,不等赫连诛回答,阮久便拿过早就准备好的毯子,给他盖上,温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在赫连诛终于顺他的意趴下之后,阮久亲了亲他的额头。 这是他定下的小猪了,他再定了一次。 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阮久从桌子底下拖出早就准备好的衣裳和包袱,用斗篷把自己身上的红衣裳裹好,背上包袱,就出了帐篷。 阮久前脚刚走,后脚赫连诛就睁开眼睛,扶着额头,坐了起来。 他还是要走。 晏宁他们在城外留了几个人照应他,阮久之前和他们约好过一个地方。 这时阮久出了皇帐,避开侍卫,牵了马,径直往约好的地方跑。 一路都没见到人,阮久不敢骑马,怕引人注意,只是牵着马快步地跑。 他弯着腰,躲在马肚子后边,因为天黑,因为紧张,还有一点儿难过,他跑错了路,耽搁了一阵子。 好不容易找到正确的路,还没等他走出两步,他没见到萧明渊安排的人,却见到了鏖兀的士兵。 他们就像一堵铁墙,不远处立住,挡住了阮久的去路。 阮久牵着马回过头的瞬间,夜风迎面吹来,吹动赫连诛手中火把的火焰。 火星四散。 赫连诛没带多少人,光是他自己站在那里,就足以让阮久十足惊慌了。 他……他给赫连诛下了药的,不伤身体的、一点点蒙汗药,足够赫连诛一觉睡到明天中午的。 他怎么……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阮久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想要翻身上马,却不想匆忙之中没握紧缰绳,又踢疼了马匹,他随手牵来的马匹,竟然抛下他逃走了。 阮久站在原地,看这赫连诛,再往后退了一步。 他当然看不见,赫连诛抓着火把的手,随他每后退一步,就握紧一分。此时赫连诛的手上青筋暴起。 阮久简直欲哭无泪,他才逃出来不到一刻钟。 直到被赫连诛用腰带绑住双手,像扛猎物一样扛回去的时候,阮久还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明明是亲眼看着赫连诛喝了酒的,他还喝了两壶,怎么会一点用处都没有? 重新回到皇帐里,赫连诛把阮久丢到他离开时坐的位置上。 “你不是去帮我拿醒酒汤吗?醒酒汤呢?” “我……”阮久被绑着双手,蹬着脚往后退,被他眼底暴虐的神色吓得开始语无伦次,“没醒酒汤了,我出去……摘菜……采药……” 赫连诛在他面前蹲下,双手扶住他的脑袋:“梁国与鏖兀的婚礼,都有个最要紧的事情,你没做完这件事情就想走,怎么能算是成亲?” “啊?”阮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事情?” 这回赫连诛一口就把他还没愈合的唇角伤口咬破了,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 阮久吃痛,才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疼”,赫连诛同他分开。 “那你咬我,你咬我。” 阮久摇头:“我不咬,我不是狗。” 赫连诛问他:“你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你是不是为了给梁国报仇,才来和亲的?” 赫连诛把他翻过来按住,每问他一句,就打他一下。 “我给你挑孩子的时候,你跑去找萧明渊。” “我在路上追你的时候,你还是去找萧明渊。” “我都穿着喜服在这里等你了,你还要去找他,还要去梁国。” “你是不是恨我?你是不是梁国故意派来折磨我的?” 阮久平生没被人这样打过,就算是他爹教训他,从来打的都是手板。 哪有……哪有…… 偏偏阮久被绑着手,动弹不得,只能趴着任打,连辩解都说不清楚:“我又不是故意……我都跟你说过了……” 赫连诛捏着他的后颈,把他提起来:“你是谁的王后?” “鏖兀……” “我的。”赫连诛压住他,看着他的眼睛,强调了一遍,“我的。” 四目相对的时候,阮久看见他眼底不正常的血红。 他是不是把蒙汗药下错成别的什么? 偏偏这药还是他自己下的,阮久往后躲了躲,简直是自食苦果。 第95章 咬合练习 不单药是阮久亲手给赫连诛下的, 就连这里的布置,都是他自己安排的。 他给自己挖了好大一个坑啊。 红烛已经烧了一半,阮久挪着身子往后退, 一直靠到了墙边, 退无可退。 赫连诛就像一匹矫健的狼, 只一步就飞扑上前, 紧紧地按住他的腰, 让他动弹不得。 阮久还想要挣扎一会儿:“赫连诛,说好的,再过一阵子。” 赫连诛颔首:“是说好了。” 阮久松了口气。 因为背对着红烛,赫连诛半边脸都藏匿在阴影之中,晦暗不明:“你安排这些,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好了。” 阮久摇摇头:“我没有……准备好。” 他只是想找一个万全的逃跑法子,顺便又觉得亏欠赫连诛许多,想要补给他一个定礼, 就算是他把赫连诛给定下了。 等明日中午, 赫连诛醒来,发现他跑了, 应该也不会……太生气。 阮久这时才发现原来是自己错了, 他这样一通弄下来,赫连诛更生气了。 他以为自己终于等到阮久回心转意, 还要和他红烛前细细叙情。 结果他把赫连诛灌醉之后,就自己跑了。 酒力药力, 在阮久眼里, 赫连诛暴怒地要喷火了, 恨不能把他烧化。 被赫连诛握着腰拖过去的时候, 阮久还只是说那句话。 “我没……没准备好。” 他蹬脚, 被赫连诛握住脚踝。 他抬手,被赫连诛将双手压过头顶。 他就像是案板上,即将被赫连诛剥皮拆骨、吞吃殆尽的那匹死狼,事到临头还说自己没准备好。 案板上的要准备什么?案板前面的那个准备好就行了。 赫连诛确实很纵容他,从通人事开始,就在等他准备,可阮久总是没准备好,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牵绊住他的手脚。 如今他不想管这些事情了。 没准备好就没准备好吧,反正他准备好就行了。 赫连诛有时觉得,他简直是鏖兀最没出息的男人,别人家十四五岁儿女双全,夫妻和睦。而他,分明是自己家的王后,他竟然还动不得? 这是什么道理? 他怕老婆,事事都听老婆的,结果老婆还是要走。 他就是鏖兀最没出息的男人。 赫连诛还有些赌气,伸手去拽阮久腰边的系带。 阮久扭着身子躲开,从他手底下逃走了。 “赫连诛……” 在几次赫连诛看来毫无作用的挣扎反抗之中,阮久却耗尽了自己的力气,他抬眼看赫连诛时,眼中水波流转,脸颊绯红,眼角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 怪可怜的。 “没准备好……” 他还是那句话,赫连诛把他翻过来,拍了他一下。 “比我大三岁,多了三年准备,你还没准备好。你还要几个三年?” 阮久扭头看他,羞得要哭了:“你别这样打……” 赫连诛被他通红的眼睛看得一顿,阮久还以为他是酒醒了,良心发现了,却不想下一刻,赫连诛就钳着他的下巴,把他拽过来了。 赫连诛对这种事情还不太熟练,就算他经常拉着阮久索要亲吻,但是这么不配合的阮久,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然后阮久咬了他。 赫连诛觉得,与阮久鲜血里的甜味不同,他自己的血,尝起来就怪腥的,又腥又臭。 这下阮久该知道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骨子里淌着腥臭血液的人。 偏偏阮久没有遂他的意这样想,还因为咬了他,有点慌张。 “我不是故意的……” 赫连诛心情颇好地捏捏他的后颈,像抓住一只小动物。 “都还没开始动你,哭什么?” 阮久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还傻乎乎地发愣的时候,赫连诛上前,吻去他挂在眼睫上、还未落下的泪珠。 温温热热的感觉一触即逝,阮久还在发愣的时候,赫连诛就把他被绑着的双手解开了。 “你总是这样娇气。”赫连诛的拇指在他的手腕上摩挲了两下,“才绑了没多久就红了。” 阮久还以为这次的释放,是因为他说的话有作用了,赫连诛良心发现了,下意识要缩回手,手却又被赫连诛按住了。 可爱,他从刚才开始就只会说两句话,一句喊赫连诛的名字,还有一句是“没准备好”,这两句话能有什么用? 第一句火上添油,第二句赫连诛充耳不闻。 赫连诛按着他的手,挑起他的手指,让他把手指搭在自己的衣裳系带上。 原来是为了这个,赫连诛才松开他的。 手指勾着系带,阮久一往回收手,原本不想,现在也解开了赫连诛的衣裳。 明明前几天才见过的,那时赫连诛喝醉了,他还帮赫连诛擦干净身上的水,可是现在,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红烛烛光摇曳,在赫连诛身上铺上一层光泽。 他就像是传说中的天神阿苏陆。 传说那个神……他不穿衣服,天上只有他一个神,他当然不用穿衣服。 俊美无俦,身材极好,是草原上最矫健的儿郎,谁都越不过天神去。 陪侍天神,这是所有巫师的必修课目。 侍奉天神,又是大巫的必修课目。 阮久不由得喉咙一紧,再往后退了退,就再一次被赫连诛按住了。 赫连诛握住他的手,阮久低头去看两人交握的双手。 这时他震惊地说出今晚的第三句话:“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行……” 赫连诛哪里还由着他说“不行”? 两只前爪往前一按,身体往前一扑,就把猎物按倒了。 赫连诛伸长手,从暗格里拿出膏药的时候,阮久惊道:“这……你……你前几天拿这个给我抹……抹嘴角……” 赫连诛淡淡道:“都可以,之前没有用过。” 这是阮久绝不退让的一件事情:“不可以!换、换一个……”他绝不退让:“求……求你了。” “还有另一个。” “换另一个……” 赫连诛的手还搭在暗格上,一松手便将那瓶药膏放回去了。 他勾着唇角笑:“另一个加了一点别的东西。” 阮久使劲摇头:“反正不要那个。” “好。”赫连诛用手指勾起另一个小瓶子。 很久之后,阮久恍惚想起这个小插曲,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 赫连诛好像是故意的,他中计了。 两支红烛一直烧到见了底,皇帐里陷入一片黑暗。 赫连诛用手指摩挲着阮久的后颈上突起的骨头:“原来之前都是我想错了,亲亲根本不会有小孩子的。” 阮久想告诉他,这样也不会有的,但他实在是没力气了,动一动手指都觉得酸疼,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算开了口,他的嗓子肯定也是哑的。 于是他索性随赫连诛去了。 谁让他是鏖兀大王呢? 鏖兀天神说,要有小孩子,于是就有了小孩子。 赫连诛见他不说话,就耐着性子要让他开口。 “我之前太傻了,还想着挑一个孩子给你养着,往后也能继承皇位。也是我想错了,你自己生一个就好了,怎么还要麻烦我去挑?” 阮久把脸埋在枕头里,咬着枕头角,汗湿了鬓角,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仍旧不说话。 赫连诛继续逗弄他:“你怎么不说话?你在认真怀孩子?那我不逗你了,你专心点。” 阮久反手要打他,没打中,手指从他的脸颊旁边划过去了。阮久自然不肯,手挥回来,又打了他一下。 这回倒是打中了,“啪”的一声,在黑暗之中格外清脆。 但是一点都不疼,小鸟挥翅膀有什么疼的? 赫连诛捂着脸,低低地笑了一下,阮久还是没说话。 夜色正浓,等赫连诛好不容易把阮久引得开了口,阮久的第一句话是—— “别……别按……”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久昏过去两次,又醒来两次。 一直到天色蒙亮的时候,阮久又被赫连诛拦腰抱起来,阮久用最后一点力气,使劲摇头。 眼泪都流干了,他再也哭不出来了。 赫连诛亲亲他的眼角:“去洗漱,洗完了再睡。” 阮久被放到热水里的时候,几乎要从水里跳起来。 赫连诛伸手试了试水温,问道:“烫?” 阮久带着鼻音:“……疼。” 赫连诛干脆也进去了,抱着他给他洗。 从天色朦胧到天光大亮,直到阮久发了脾气,赫连诛才把他带回去。 这是阮久以为的。 其实阮久那时候发脾气、训斥赫连诛,跟小猫打呼噜没什么两样,赫连诛看他实在是累极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眼泪干了,眼睫结成一绺一绺的,才舍得放过他。 皇帐里早已经收拾好了,干净清爽,阮久一沾床就睡着了。 赫连诛给他上完药,要抱他,他下意识就哼唧着说“不行”。 赫连诛面色一凝,狠狠地撞了他一下:“谁不行了?” 阮久不说话了,像只小乌龟,拽过被子做自己的龟壳,就要缩进去。 偏偏有只狼,那么大一只,按着他的被角,要钻进他的窝里,和他一起睡。 阮久不肯,那狼就拿他的手指磨牙,拿他的脖子练习自己的咬合力,还拿自己的嘴唇练习他撕咬生肉的能力。 阮久被他磨得睡不着,只能把被子松开一角,递给赫连诛。 “别闹了,我要睡了。” 赫连诛抱住他:“嗯,睡吧。” 赫连诛精神好,一两个时辰之后就醒了,抱着阮久也不下床,就是抱着他出神。 阮久给他下的蒙汗药,好像真的一点用处都没有。 除了他头一阵觉得头晕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什么。 还有那两壶酒,也没什么作用,反倒还起了一点酒兴。 有阮久在面前,谁顾得上蒙汗药和烈酒? 赫连诛低头要亲他,惹得阮久又往被子里钻,整个人都要躲进去了。 赫连诛没办法,只能抱着他,什么也不做。 可就算是他有意什么也不做,也总有一些事情是不听他指挥的。 阮久感觉到熟悉的事情,就算是在睡梦之中,呼吸也变得急促了,想要从他怀里逃走。 赫连诛死死地抱着他,拍拍他的后背安抚他。 没等到赫连诛松开手,但他也没有别的动作,阮久便再一次安心睡着了。 就像是狗掉进了肉山,鸡撞见了米山。 吃个没完。 阮久连午饭都没吃。 赫连诛端着米粥要喂他,他也不肯喝,只是嫌烦,一抬手,还把东西都打翻了。 或许是知道自己犯错了,阮久把被子一掀,抱着枕头就翻过身睡了。 他都说不吃了。 赫连诛把东西收拾好,扳着他的肩膀,给他喂了几口糖水,才让他继续睡。 阮久就算是在梦里,也不□□稳。 他做了一个古里古怪的梦。 十三岁的赫连诛,小小只的,在永安城里,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生怕被梁人和不和善的鏖兀人给欺负了。 于是他把年纪尚小的赫连诛抱进怀里,摸着他蓬松的头发,认真安慰,也认真摸头发。 然后周围景物忽然就变了,变成五年前他们成亲时的大德宫。 赫连诛按着他,极其孩子气地亲他的脸。 “已经有一个种子在这里了,再过一阵子,它就会长大!” 阮久没忍住要笑,小时候的赫连诛真可爱…… 要是没有瞬间长大的话,那就更好了。 梦里的阮久看着眼前瞬间大了好几个号的赫连诛,面色呆滞。 他小小只的赫连诛呢?他的小猪呢? 阮久拖着高大健壮的赫连诛,去问把人卖给他的店家——可能是人牙子,但阮久不知道店家是谁,只是梦里自然而然就出现了这样的场景。 他买的明明是小猪,永远不会长大,永远可爱的小猪,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他的小猪长得这么大? 店家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地告诉他,就是会长这么高大的,不用担心。 阮久转头,看见自己养大的赫连诛的灼灼目光,心中不免紧张,便要求退货。 却不想那店家又说:“货物售出,概不退换。” 没办法,阮久只能牵着赫连诛离开。 回到家里,阮久看着面前高高大大的赫连诛,有些犯难。 明明买的时候跟他说是可爱的小猪的,怎么就长成这样了呢? 现实里的阮久在梦里急得要哭了。 把他丢掉,把他丢掉! 可是赫连诛是丢不掉的,不管丢到哪里,他都会找回来,像小狗一样。 就算阮久自己要逃,也会被赫连诛给抓回来。 直到有一天晚上,阮久睡着了,赫连诛轻手轻脚地爬上他的床榻,含住他的唇珠,手已经按在他的衣带上了。 阮久挣扎着醒过来,一边哭,一边从床上爬起来:“走开啊!” 赫连诛就坐在他面前,疑惑道:“软啾,怎么了?” 阮久抬手要打他,赫连诛握住他的手,凑过去看他。 “你做梦了?” “……啊?”阮久这才回过神,“是吗?” “你睡了好久。” 阮久拍了拍脑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赫连诛把他的手拉住,给他揉脑袋:“晚上。” “噢。”阮久浑然不知自己睡了一天,混混沌沌的,还以为现在是大王成年礼第三天的晚上,“我喝了酒吗?” “喝了一点。” “难怪。”阮久闭了闭眼睛。 他本来是想把赫连诛灌醉,然后自己去梁国的。现在想来,应该是给赫连诛灌酒的时候,自己也喝了两口,结果就倒了。 应该是这样的。 可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他不太明白。 阮久摸了摸喉咙,咳了两声,嗓子也不舒服,可能是他给赫连诛准备的烈酒太厉害了。 赫连诛又问:“你饿了吗?要吃点东西吗?” “好啊。” 阮久点点头,刚要下床,赫连诛却伸手要抱他。 阮久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动作时牵动身上的皮肉,酸疼得厉害。 阮久下床的动作停住,他回头,却什么都没能看见,于是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有点疼。 他在床上坐好,撩起裤脚,好嘛,脚踝上就有一道青的。 阮久再往上掀了掀裤脚,他穿的是赫连诛的中衣,宽宽大大的,很容易就掀起来了。 斑驳一片,抹过药了,清凉凉的,所以他没有感觉。 阮久撩起衣摆,腰上也是这样。 阮久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震惊地看向赫连诛:“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变成这样了?” 赫连诛眨了眨真诚的小狗眼睛:“软啾,你忘记了?” “你……” 阮久的脑子轰的一声,完全清醒过来,他想起来了。 他要打人了。 “怎么能……”阮久舌头打结,“怎么能……怎么会……” 赫连诛蹲在他面前,无比乖顺,与昨天晚上嚣张的模样全然不同:“对不起嘛,我没控制住,软啾太漂亮了。” “怎么能用……”阮久捶床,“怎么能用……” 满腔怨愤,都变成一句质问:“你是狗吗?!” 赫连诛微微抬头,朝他笑,露出洁白尖利的牙齿:“汪汪。” 第96章 免费午餐 大王成年的第四天晚上, 王后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身上都是被猪拱出来的、狗咬出来的痕迹,疼得直哭。 大王赶忙安慰, 王后不领情, 抓起搭在床边的衣裳, 把大王撵着打, 绕着皇帐跑。 一时间, 王后怒骂大王是“狗大王”的喊声响遍整个营地。 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事情,但肯定是大王又惹王后生气了,而且事情还不小。 侍从们憋住没笑,这不是他们该插手的事情,他们低下头,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唯独是帕勒老将军,刚牵着马回来,看见王后追着大王打的模样, 仰天长笑。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 听见他笑得这样大声,更生气了, 满腔怒火, 全都转移到赫连诛身上。 他转头去看赫连诛,刚要说话, 赫连诛趁着他走神的时候,就拿过他手里的衣裳, 把他裹起来了。 赫连诛低声道:“走吧, 回去再打。” 阮久振振有词:“还不是都怪你, 要不是你跑出来, 我要跑出来打……找你吗?” “我只是想出来给你拿点吃的……好吧, 我的错。”赫连诛很轻松地就把他抱起来了,“腿还软吗?” 阮久挣扎着要从他怀里滑下来:“不用你管!” 赫连诛小声问道:“你自己一个人站得住吗?” 阮久哽住,赫连诛刚才就看见他下地的时候连站都站不住了,追着他打的时候,没穿鞋的脚丫子都在发抖。 肯定不是被赫连诛气的,他肯定是站不稳了。 赫连诛把他抱紧,掀开帐篷帘子,就进去了。 还没完全恢复的阮久只能恹恹地躺在床上,连自己最爱的烤肉都吃不了,只能喝点白粥,吃点小菜。 王后真不是人干的事情。 阮久盖着小毯子,张嘴含住赫连诛递到他面前的勺子,朝边上的小菜努了努嘴。 赫连诛会意,舀了一勺菜递到他唇边。 阮久慢慢地吃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嘴也很累,可能是说话说多了,也可能是亲累了。 赫连诛小心翼翼地伺候他,生怕阮久生气。 就这样过了许久,阮久才吃了半碗粥。 赫连诛还要再喂,阮久就摇着头说不要了。 “再吃两口,你不饿吗?” “我不饿。”阮久保持微笑,“我被你气死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赫连诛瘪了瘪嘴,委屈道,“我已经做足了功课了,但是我没想到……” “嗯?”阮久疑惑,“你做了什么功课?” “就是……”赫连诛怕他听了又生气,只能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事前、事中、事后该做什么,我都学了一下。” 阮久震惊:“你跟谁学的?” “当然是跟话本学的。”赫连诛还有些小骄傲,“这是第一次,你第一次就没有发热,都亏了我准备得好,把你照顾得很好。” “原来是你早有预谋!” 赫连诛没想到,阮久还能这样生气。 “我错了嘛,百密一疏,我确实做好了准备,但是我没想到……” 后边的话,他说得太小声了,阮久没怎么听清。 “你没想到什么?” 赫连诛抬头看他:“小狗掉进了肉山里。” 阮久停住,这不是他说过的话吗? 赫连诛没算到,他太喜欢阮久了,就……事中这个过程,拖得太长了。 怎么吃都吃不够,不就是小狗掉进了肉山么? 阮久反应过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夸赫连诛认真吗?还是夸他厉害?或者夸自己真是太有魅力了?用赫连诛的话来说,实在是太漂亮了,就让人没忍住。 阮久不太认为这是夸赞。 赫连诛帮他把靠着的枕头摆好:“软啾,我不是故意的。” 阮久看了他一眼,对上他漆黑的眼睛,竟也消了气。 “下次……” 他原本想警告赫连诛,下次轻一点的,没想到赫连诛才听见这两个字,眼睛就簇地一下亮起小火苗了。 于是阮久“无情”地改了口:“没有下次了。” 赫连诛眼里的小火苗又熄灭了,变成漆黑漆黑的模样。 阮久蓦地想起昨天晚上红烛燃尽的时候,赫连诛的眼神,也是这样黑漆漆的。 他的身体还残存着些许本能反应,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你又生气了?” “没有。”赫连诛瘪了瘪嘴,捏住他的后颈,“你好像很怕我,从前几天开始。” 赫连诛是没有感觉错的,从阮久的细作身份被发现的时候开始,阮久就有点怕他。 在昨天晚上被他抓住之后,阮久对他的害怕又更上一层楼。 阮久当然是不愿意承认的:“没有。” 喜欢和害怕,当然是不抵触的。 可是赫连诛很介意。 “你别怕我,我很乖的。” “看不怎么出来。” “昨天是因为你……”赫连诛眨了眨眼睛,“你太不听话了。” 原本凭借昨晚的交流变得稍微缓和的关系,又被这句话拉进了现实里。 昨天晚上,赫连诛只顾着逗弄阮久了,而阮久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那件事情从来都没有解决,他们两个从来都没有说开过。 阮久垂了垂眼睛,不情不愿道:“给你灌酒下药的事情,是我不对。” 赫连诛笑着道:“没关系,那个药对我没什么用。” 阮久再一次抬头看向他:“我只是想回梁国。” “我不准……” “我不准。”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 “我就知道。” 阮久嘟囔了一句,把小毯子丢给他,自己从床榻里扯出大毯子,躺下盖好,翻了个身,准备再睡一会儿。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赫连诛,闭上眼睛,枕着双手:“你总不能每一回都把我抓回来,我总是要回去的。” “我能。”赫连诛站在他背后,朝他露出森白的牙齿,“我能锁你一辈子。” 阮久又睡着了,这次还是带着眼睫上未干的眼泪睡的。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想到了家里人,然后让乌兰回宫一趟,把他放在宫里的那个小狗布偶给拿来,他要抱着睡。 这是他从永安带来的,从小就抱着的布偶,现在有些旧了,也不怎么抱了,偶尔想家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看看。 他还让乌兰把开饭给牵过来,就系在床边。 开饭也有点老了,总是在掉毛,反应也不如从前灵活了。 阮久不想累着它,出门的时候也不怎么带着它了。 可是这回出来,它却仿佛很高兴的模样,绕在阮久床边转圈圈,摇着尾巴,根本停不下来。偶尔还跳上床榻,用鼻子拱拱阮久的后背。 阮久的那只小狗布偶,与它有几分相似。 阮久抱住两只狗,小声道:“睡吧。” 开饭便趴在他身边,挨着他睡觉,尾巴还在空中摇来摇去的。 阮久用脚轻轻压住它的尾巴:“我知道你很高兴,下次还会带你出来的,快点睡吧,我好困啊。” 他闻着小狗布偶的气味,仿佛回到永安城自己的房间里,一早起来就能看见爹娘和哥哥。 不是他想舍弃赫连诛,实在是赫连诛太固执。 他逃又逃不走,没跑走多久就会被赫连诛给抓住。就算真的侥幸到了永安,赫连诛也会闻着味道过来的。 他算是明白了,他根本不用担心赫连诛。 他自己会追着味道过来的。 阮久越想越生气,翻过身,捶了两下赫连诛的枕头,把开饭给吓了一跳。 他抱着开饭,把它的狗头摆在赫连诛的枕头上。 不错,这样很好。 刚才赫连诛跟他吵过架,或许算是他单方面吵架,因为赫连诛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 说过话,赫连诛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做什么。 阮久朝帐篷外喊了一声:“乌兰。” 乌兰在外边应道:“王后,还有什么事情?” “要是等会儿赫连诛回来了,请他去别的帐篷睡一晚上,没他的位置了。” “是。” 阮久抱着两只小狗,闭上眼睛,调整好姿势,很快就睡着了。 他刚睡着,赫连诛就回来了。 本该是赫连诛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阮久不高兴,他也就跟着不高兴。 他随手点了几个大臣,要出去打夜猎,还没走出半里路,一只兔子都没捉到,他就想回来了。 阮久一个人在皇帐里,可能会害怕的。要是昨天晚上他太累了,现在发起热来,把他一个人留下,那些侍从粗手粗脚的,可能都发现不了。 而且,他出来的时候,阮久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不是生气,是难过。 两者完全不同。 他不怕阮久生气,阮久生气,是可以哄好的。 可是阮久难过,阮久一难过,他也跟着难过了。 在朝政上,他习惯把棘手的问题放一放,过几日,那些臣子自然会来找他的。 可是对阮久,他好像根本没办法做到晾他一会儿。 他会忍不住去想阮久,阮久那样笨手笨脚的,要是没他看着,说不定过一会儿就要出事。 这样想着,赫连诛当即让队伍空着手,掉头向回,他要回去陪王后了。 大臣们被人从自己的帐篷里挖出来,陪着散了一会儿步,又要回去了。 不能违抗大王的命令,他们也只好跟着回去。 心中暗骂,鏖兀大王怕老婆,真是一绝。 赫连诛浑然不觉,带着人回去了,下了马,把缰绳一丢,就要进皇帐。 他还没进去,就被守在外边的乌兰给拦住了。 乌兰如今为臣,是不用时时刻刻都守在阮久身边的,只是他总是要和阮久在一起,阮久赶也赶不走,只能随他去了。 “大王,王后让您今晚另寻帐篷去睡。” 随行的众臣精神一振,交换了一个惊喜的眼神。 把人喊出来打猎,没走多久又让人回去,这是人干的事吗? 论治大王,那还是王后擅长。 给他们出了口气。 只有赫连诛冷下脸色:“怎么回事?” 乌兰实话实说:“王后说,没大王的位置了。” 赫连诛蹙眉:“他和谁一起……” 罢了,他自己进去看。 于是赫连诛快步走进帐篷,然后看见阮久抱着开饭睡得正香,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阮久双眼眼眶还是红的,带着眼泪,还打湿了开饭的皮毛,看着就怪可怜的。 倘若是昨天,赫连诛就知道,他是被自己捉弄哭的。 可是今天,赫连诛忽然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哭的了。 为家里人吗? 他都说了,阮家人不会有事的,他已经派人看着了,为什么阮久还是一次一次地要回去? 他都派人看着了,肯定不会出事的,阮久总不会连他都信不过他吧? 一定要亲自见一面才会放心吗? 赫连诛也不管到底有没有位置了,就在榻边的地上坐下。 反正他不去别的地方。 赫连诛一向很有精神,白天陪阮久睡了一会儿,晚上就毫无困意。 本来想让侍从把奏章拿来,他守着阮久批会儿奏章,又害怕烛光吵醒阮久,就什么都没拿,只是这样坐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放下来的帘子里投进月光,淡淡地照在地上。 赫连诛撑着头,借着月光,看着熟睡的阮久。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便意有所动。 赫连诛不吝承认,对他来说,阮久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人。 他这人又没什么朋友,家里人一个比一个疯魔,前赴后继地倒在奔赴王座的路上。 他就是喜欢阮久,天底下他最喜欢阮久。 多年来不算愉快的经历告诉他,刚到手的兵符会被拿走,刚打下来的城池随时可能易主。只有锁在身边的,才是留得最长久的。 况且,他把阮久当做最要紧的人,把整颗心都放在他身上,阮久未必同样对他。 阮久心里装着很多人,他身上的变数太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不见。 赫连诛是个求稳妥、又自私的人。 大约是看穿了他的本质,没睡着的开饭睁着一双眼睛,竖着一双耳朵,紧紧地盯着他,就怕他对阮久做些不好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榻上的阮久哼哼了一声。 他没有睁开眼睛,也就没有看见赫连诛也在。 阮久不用睁眼,光听开饭的呼吸声,就知道它也没睡。 阮久把它搂进怀里:“你也没睡?” 开饭“呜”了一声,蹭蹭他的下巴。 阮久蹭回去:“你又在掉毛了。” 阮久抱着它,在床上撒了会儿欢,把床上被褥都蹬乱了 阮久抱着小狗,轻声同它说秘密:“我梦见爹娘了,还有哥哥。” “你还记得吗?” “就是那个总是打我手板的中年胖子,还有总是给你喂饭的漂亮娘亲,还有那个漂亮哥哥,就是和我长得有点像的。” 阮久闭着眼睛,摸了摸它颈上的毛毛。 “我梦见我在永安城外打马球,刚要和萧明渊他们去客满楼吃饭的时候,我爹派‘十八铜人’来喊我回去。” “我爹发现我藏在枕头底下的地图了,他发现我要去少林寺学武功,说要打断我的狗腿。打到一半,我娘就出来把我救下来了。” “我躺在床上哭,然后我哥就来了,他说去少林寺的话,就不能喝酒了。喝酒我倒是不在乎,我本来就不喝酒。” “但是我哥又说,如果去了少林寺,也不能吃肉了,我想了想,最后还是放弃了。” “然后我在养伤的时候,腿脚不便,就没有出门。萧明渊他们过来看我,还学我走路。” “气死我了。” 阮久咯吱咯吱地磨牙,按住开饭的脑袋,作势要咬开饭的耳朵,却不知道抓住了什么东西。 他睁开眼睛,还没看清楚坐在自己面前的人究竟是谁,手就被反握住了。 “你要是想现在就回去的话……”那个人语气淡淡,“可以回去。” 阮久愣愣的,没说话。 “我可以陪你回去。” 当然天上不会掉馅饼,赫连诛很快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要用三个亲亲来换。” 真是无礼的要求。 第97章 回到梁国 阮久有些愣住了。 他没想到赫连诛在这里, 他明明吩咐乌兰,把赫连诛赶去别的地方睡觉。 结果赫连诛没走,就一直坐在这里, 而他也一直都没有发现, 还抱着开饭打滚撒欢, 还跟它说了很多悄悄话。 结果开饭没听懂,反倒被赫连诛偷听到了。 实在是有些难堪,他那些胡言乱语, 都是小家子气的东西。 阮久抱着狗,眨着眼睛,傻乎乎地望着面前的赫连诛,仿佛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赫连诛也看着他,见他愣愣的模样,还当他是没听清,于是再说了一遍。 “三个亲亲,换我带你回去。” 赫连诛面色不改, 语气平静, 阮久再眨了眨眼睛,仿佛还没睡醒,随后即刻反应过来, 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蹿进赫连诛怀里。 还没亲上, 阮久就“啊”了一声。 赫连诛抱着他:“怎么了?” 阮久倒在他怀里,双手捂着屁股:“疼……” 疼得他哭腔都出来了。 “还没好?” 阮久没回答, 当然是不用回答的。 “还不都怪你, 长成那样。”阮久的脑袋靠在他肩上, “你果然是狼吧?狼就长成那样。” 赫连诛沉默了一会儿:“你什么时候见过狼的?” “馒头啊, 它和米饭……” 馒头和米饭刚成年那阵子,因为米饭总是被弄得汪汪叫,阮久怕它被欺负,每次它一叫,就跑过去看。 结果每次都看见…… 后来他就学会了,再也不去看了。 赫连诛握住他的手,声音仍旧低沉:“我帮你揉揉。” 然后揉着揉着,赫连诛就把拴着开饭的绳子绕短了两圈,把开饭拴在床脚,自己抱着阮久,去了另一边的小榻上。 这个小榻原本是做起居用的,阮久偶尔一个人在上边小睡都觉得挤,不消提再加一个长手长脚的赫连诛。 赫连诛把他放在榻上:“我看看,再给你上点药。” 阮久还是傻的,没反应过来,衣裳就被拽开了,他刚要说话,赫连诛抢在他之前—— “汪。” “我是小狗,给我看看。” 只要我在阮久骂人之前自动承认,阮久就没有回绝的余地。 果真是小狗一脑袋栽进了山里,赫连诛十八年来头一遭吃上肉,谁不让他动阮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不过要是阮久不让动,他还得好好地哄一哄、骗一骗。 赫连诛握住阮久握住系带的手,目光真诚:“上药,给你上药。” 阮久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真的?” 赫连诛点头:“真的。” “你发誓。” “发誓,给你上药。” “那好吧……” 话音未落,赫连诛就着他的手,便把他腰间的系带扯开了。 阮久腰上背上还有些痕迹,赫连诛拿起药瓶,用手指剜了点药膏,便给他抹开。 “我下次轻一点。” 阮久趴在小榻上,在他规矩的动作下,渐渐放下警惕。药膏清凉,他趴在枕头上,舒服得要睡着了。 阮久嘟囔着问道:“你是不是还上嘴了?” “……嗯。”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是阮久身上的牙印就足以说明了,赫连诛真的是只小狗。 这也不能怪他,他心底里就是喜欢磨牙,看见阮久这样白皙漂亮的,不凑过去磨磨牙,实在是说不过去。 赫连诛戳了戳他的脖颈:“这是牙齿咬的。” 再戳戳他背上突起来的骨头:“这也是。” 然后戳戳腰:“这里是手掐出来的。” 他动作轻,偏偏手指上又带着薄茧,阮久觉得怪痒的,扭了一下,躲开了。 阮久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好好上药,弄疼了不给钱的。” 赫连诛笑了一下,继续给他上药:“是,王后。” 说是上药,上着上着,阮久就被赫连诛抱起来了。 一直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候,阮久才清醒过来,惊道:“你干什么?” “给你上药。”赫连诛一本正经,“药膏进不去,你忍一下。” 阮久推开他:“我信你的鬼……” 还没推动,阮久的手反倒搂紧了赫连诛的脖子。 小榻上月光摇晃,漾出一地清光。 夜色浓时,洗漱完毕,赫连诛侧身抱着阮久,附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之前为什么怕我?” 阮久刚要睡着,忽然被他的声音吵醒,还混混沌沌的,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是……细作。” “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 “我早就知道你是细作了,从一开始就知道,从你来鏖兀的时候。” “啊?”阮久清醒过来,睁大眼睛,显然是不信的,“你胡说,我明明藏得很好。” “你藏得一点都不好,很明显。”赫连诛捏了捏他的脸,“你根本不会撒谎。” 阮久“呜”了一声,被没有料想到的事情激得快哭了。 “你早就知道了,你还不告诉我,害我担惊受怕这么多年……” “我害怕。”赫连诛低声道,“我害怕要是你任务失败了,梁国那边就要换一个细作,把你换走。” “我想让你留下而已,我还帮你完成任务,我还帮你在鏖兀大臣面前掩饰。你当然是‘最好的细作’,只有‘最好的细作’,才能留在鏖兀,是不是?” “不过,你好像也没怎么担惊受怕,不过是每年年底才苦恼罢了。”赫连诛轻轻拍了他一下,“你一向得过且过。” “我没有……”阮久试图反驳,“我一直很害怕的。” 赫连诛低笑一声,手指穿过他的头发:“你在鏖兀吃烤肉的时候,也害怕?晚上熬夜看话本,也会害怕?” 阮久不太好意思:“那倒是没有。” 赫连诛面上带笑,眼中神色几分认真:“和我在一起也会害怕?” “那是被你发现之后的事情了。”阮久用脑袋砸了一下枕头,“我以为你很傻。” “我当然很傻。”赫连诛又问,“还有呢?” “什么?” “最近为什么怕我?” 阮久小声道:“你不让我回去……” “不是早就告诉你,家里那边有我派人看着了吗?” “我就要回去,我要亲自回去看看才放心。” “那就回去吧。”赫连诛伸出手,揉揉他的脸,弄得阮久的脸都皱起来了,“我安排一下,陪你回去一趟。” “嗯。”阮久点了点头,还有些犹豫,“那鏖兀这边呢?” 赫连诛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我会安排。” “可是……” 赫连诛的语气不容拒绝:“我会安排。” “那好吧。”阮久显然还是有些顾虑,毕竟是梁国的内政,赫连诛这个鏖兀大王去梁国,恐怕会引得梁国与鏖兀两边都不满。 阮久还在想事情,赫连诛凑过去问他:“你怎么不说那句话?” 阮久疑惑:“什么?” “那个……”赫连诛清了清嗓子,“‘你真好’这一句。” 阮久趴着,脑袋偏到另一边:“你让我说,我偏不说。” “之前说好的三个亲亲你还没给我。” “我哪没给你了?刚才……”阮久从枕头上爬起来,实在是不好意思把那句话给说出来,最后只道,“……的时候,何止三个,三十个我都给你了。” “你跟我说‘你真好’这三个字,就不用了。” 原本小榻上就挤得很,赫连诛凑过去同他说话,温热的呼吸就打在他耳边。 阮久鼓了鼓嘴,不满道:“都说了,早就给你了。” “我忘记了。”赫连诛缠着他,“跟我说嘛,软啾,我想听。” “好好好。”阮久看着他,酝酿了一会儿,好几次鼓起勇气要说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开不了口。 赫连诛问:“软啾,难道我对你不好吗?你怎么不说?” “这种话要有所触动才能说出来的,又不是随随便便就说的。”阮久凑过去,双手环住他的腰,“等一下啊,我感受一下。” 他拍拍赫连诛的后背:“先感受一下你有多好,才能说得出口。” 可惜没等阮久感受完全赫连诛到底有多好,他就感受到了另一样东西。 他低头,疑心是自己感受错了:“你……又……是吗?” 赫连诛面不改色:“是你蹭起来的。” “我根本没动。”阮久伸出手,想把他掐回去,想了想,还是收回手了,“就算我蹭你了,你就一点自制力都没有吗?你这样很容易体虚的,等你……” 赫连诛只捕捉到了一星半点的关键词。 “软啾太漂亮了,我没有自制力……体虚?软啾这样想我?” “不是,你听话能别只听半边吗?” “我不听话了。” 赫连诛不听话了,他准备另找东西,来抵偿那三个亲亲,还有那句“你真好”。 好不容易才清清爽爽地躺到床上的阮久有些无奈:“等会儿又要重新洗漱,我不要了,你忍住嘛。” “软啾好坏,才答应了要去梁国,就不要我了。”赫连诛埋在他的颈窝上,细细啄吻,“小心我变卦。” “啊?”阮久按着他的脑袋,想要把他推开,“你把话说清楚点,你不能反悔的!” “嗯。” “‘嗯’是什么?”阮久急得要哭了,无奈推不开他,只能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小猪,你别不说话嘛,我要回永安,我要见家里人,求你了……” 赫连诛抬起头,吻了一下他的眼眶:“软啾,不许撒娇,好好求我。” “我要把鏖兀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才能陪你去梁国,你多求求我,我加快速度把事情都处理好,马上就陪你过去。” 于是阮久花了足足一晚上的时间来求他。 一开始求他加快速度处理鏖兀的事情,后来又求他慢点了。 赫连诛实在是不明白,到底是快点,还是慢点。 没办法,阮久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他只能照着自己的法子来办了。 赫连诛的精力主要被分做两部分,一大部分花在阮久身上,还有一小部分,被他匀出来处理朝政。 其实他最近有点后悔,他应该早些时候就发现阮久的可爱之处的。 他还应该早些时候就把鏖兀的所有事情都处理好,现在也不用还要匀出时间来处理朝政了。 如果在五年之内把鏖兀这边处理好,把鏖兀变为极其鼎盛的王朝,那么接下来的五十年,他就都可以和阮久在一起了! 真是个小机灵鬼。 天色蒙亮的时候,赫连诛便醒了。 在外边的帐篷里召见了几位近臣,同他们说了自己要去梁国一趟的事情。 几位近臣都不太赞同。 鏖兀出兵,参与梁国内政,已是过分了,如今连鏖兀大王都要去梁国,这怎么行? 庄仙神色严肃:“原本大王要出兵梁国,老臣就是不大赞同的。梁国八王爷虽然智勇不足,却是个极其正直的人物。反倒是英王,心术不正。” “倘若英王即位,于鏖兀非但不是祸事,还是天大的喜事;若是八王爷即位,他日后成长起来,恐怕也不失为一位英明君王,日后强邻在侧,大王就没有长远打算过吗?” “如今出兵,已经出了便出了,可是大王还要亲自去梁国走一趟,大王莫非是……” 庄仙皱了皱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大王莫不是想趁乱直取梁国国都?这可太冒险了。” 赫连诛严肃澄清:“朕没有。” 这话怎么能乱说?要是传到阮久耳里,阮久误会他了,那怎么办? 庄仙实在是无奈:“还是请大王三思吧。” “朕已经想好了,我带王后去梁国,期间鏖兀国事由你们主管,一切事情我走之前会全部安排好。” 赫连诛唯独在提到阮久的时候,用的是“我”字,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庄仙:“你不用急,既然已经和亲了,朕决意不与梁国起冲突,王后要帮,朕就要帮。” “你是梁国出身,以为鏖兀吞并梁国,就是好事。”赫连诛看了看庄仙,又扫了一眼底下的臣子们,除了庄仙,都是鏖兀人,“你们都不懂得中原的事情,朝中懂这些事情的人,极少极少。贸然入驻,中原人不服管教,只怕鏖兀基业传不过一代,就要人仰马翻。” “与梁国的关系,这样就是最好的。” “倒不是朕自夸,吞并梁国之后,朕在位之时,就能管住中原;在朕之后,无人能管。如朕一般的君王,不知百年后能否再出一位。” “留给后面人的东西,鏖兀与梁国永结同好,这样就是最好的。再多一点,就没人能管得住了。” 赫连诛这话说得自大狂傲,却又十分笃定,让人不得不信服。 他不是不能去拿梁国,他想要把梁国划归己有,随时都能够。 只是他不愿意去拿,拿来了,还要费心费力地去管,挤占他和阮久相处的时间,还坏了他和阮久之间的感情。就长远来看,也没什么益处。 他才不想去管。 下面几位臣子都不说话了,不知道是被他的话说服了,还是知道他一意孤行,再劝下去也没用处,索性就不劝了。 赫连诛不在乎是哪一种,只是淡淡道:“再没意见的话,就下去做事吧。” 他让人把奏章都搬到皇帐里去,自己守着阮久,批了会儿奏章。 阮久被他折腾了一晚上,睡得正熟,察觉到他过来了,还往被子里边躲了躲。 赫连诛有两天没怎么批折子了,堆积了不少,所幸他动作快,不一会儿就批得差不多了。 赫连诛放下朱笔,转头去看阮久,试了试他的额头,感觉到他没有发热,又帮他把被子拉上。 方才在几个近臣面前说了这么多,其实他愿意发兵梁国,却又不愿意与梁国起冲突的原因,还是在阮久身上。 不得不说,梁国虽然不怎么样,但还是做对了一件事情。 选阮久做和亲王后。 倘若不是阮久,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兵进永安了。 不用管身后事如何,他觉得一统天下的蓝图也很不错。 可是如果有阮久在的话,他觉得和阮久待在一块儿就是最好的。 而他想要从阮久身上获得的东西有点多,他想让阮久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身边,他要付出的,当然是多多益善。 赫连诛理了一下阮久的头发,又惹得他哼唧了两声。 可能是阮久花了一晚上求赫连诛,是真的有用,赫连诛很快就把鏖兀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了,阮久想帮点忙,也没什么能帮得上的。 十日之后,大王的成年礼结束了,臣子随从们回到尚京城,赫连诛把朝中事务安排妥当,琐事交给庄仙处置,自己称病不出,实则带着阮久去了梁国。 萧明渊行军迅速,这时候已经到了凉州城,夜间兵临城下,凉州城守备与魏旭的父亲抚远大将军交情不浅。 于是凉州城的士兵,在守备的示意下,几乎没有抵抗,反倒趁乱杀死了英王派来的人,就将城门大开,恭迎八殿下。 不费一兵一卒,他就这样回到了梁国。 一路向南,直取永安。 此时还没有梁帝薨逝的消息传来,料想英王还只是在挟持天子、把持朝政的阶段,没有完全即位,萧明渊要回去勤王,必须加快速度,赶在梁帝被英王谋害之前,这样才能站得住脚。 而阮久来之前,也派他的人来告诉了萧明渊一声,萧明渊没有留下等他,只是让他多加注意,就加快行军了。 又过了近一个月,萧明渊仰仗着从前太子的好名声与好人缘,所过之处,城门自开,众人俯首称臣。 而阮久这时也早已到了梁国,他与赫连诛轻装从简,反倒还比萧明渊快一些。 这天傍晚,两个人到了永安附近。 不知永安是否戒严,阮久不得不按捺住难耐的心情,找了个小镇落脚,等明天一早再进城。 阮久骑在马上,有些闷闷的,和赫连诛说话:“之前我爹在外边做生意的时候,他每次要回来之前,就给家里写信,我就偷跑出来,在这个镇子上等他。他会给我买我娘不让我吃的零食,等我吃够了,我们才一起回家。” 阮久叹了口气:“好想早点见到他啊。” 他垂了垂眼睛,赫连诛忽然喊了他一声:“软啾。” “怎么了?”阮久抬头看他,余光却忽然瞥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阮久定睛一看,只一眼便看清楚那人是谁,当即勒马停住,翻身下地,朝那人跑去。 “哥!” 他没想到,阮鹤就站在前边等他。 还是从前的模样,仿佛一点儿都没有变过。 而阮久应该早就看见他了,只是阮久低着头,一直在走神,阮鹤也没喊他,就等着他自己看见。 看见他还是这样孩子气的表现,阮鹤没忍住偏过头去,笑了一下。 阮久对他的反应有点不满意:“哥,我在这里啊!” 阮鹤握住他的手,笑着道:“你都多大了?还这样喊。” 阮久先上下看看兄长,确认兄长没受伤之后,才抱住他:“哥。” “嗯。”阮鹤摸摸他的头发,“你怎么过来了?” 阮久抱着兄长不肯撒手:“真的很担心,就过来了。” 这时候赫连诛也将马缰绳丢给侍从,走到了两人面前。 “哥。” 阮久没注意到阮鹤变化的表情,还想替赫连诛引见:“哥,我这次跟赫连诛一起回来的。你之前应该只见过他几次,当时他还很小……” “嗯。”阮鹤打断了他的话,转过头,把阮久给拉走了。 阮久抱着兄长的手,问他家里的事情:“爹娘都没事吧?他们还在城里吗?” “爹娘都没事,还在城里。朝廷里几个臣子在太子的授意下,正和英王缠斗,英王暂时还顾不上我们家。” “那就好。”阮久又问,“那哥呢?爹不是安排哥出城去南洋渡海了吗?哥怎么还在这里?不会是英王……” “都说了英王自顾不暇了,管不上我们。” “那哥怎么不走?哥一开始又不知道我会来,哥是为了别人才留在附近的,是不是太子?” “没有的事。”阮鹤佯怒地看着他,戳了一下他的额头,“爹是安排人带我出城南下了,但是我怎么能放下爹娘、一个人走?我留在这里,是担心家里,和太子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不是来接你了吗?要是早知道你要回来,我就应该先去拦住你,现在永安这么乱,你怎么还回来?” 阮久一转头,就看见路边的树上蹲着一个人。 是刘长命。 阮久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没反应,专心工作。 阮久问:“哥,他不是回太子那边了吗?怎么又跟着你了?” “出事的时候,我正和太子在一起。后来爹让人来绑我出城,太子也派了暗卫送我出城,就是他。” “嗯,那还是和太子有点关系的。” 阮鹤只道:“你不该过来,这里的事情我和爹娘会处理的。” 阮久抱着他的手,晃了晃:“可是我真的很担心家里嘛,一定要亲眼看一看才放心。哥你不知道,萧明渊他们来鏖兀的时候,感觉都快没命了,我真的很害怕嘛。” “能有什么事情?家里人都比你大,比你聪明,爹早有安排了,还用得着你跑过来操心这些?反倒是你过来了,还惹得家里人担心你。” “我又不是故意的。” 说到这个,阮鹤不免有些怀疑。 他压低声音:“鏖兀大王怎么会跟你一起过来?他不管鏖兀了?你是不是同他交换了什么条件?” “没有没有,就是这样过来的,他过来……考察一下,交流访问。” 阮久使劲摇头,他太清楚兄长的脾气了,要是给兄长知道,自己是怎么“求”赫连诛的,兄长非得气得血溅当场不可。 第98章 三个亲亲 这几个月, 阮鹤就住在永安城附近的小镇上,时刻注意着永安城里的动向,与家里人保持联系, 偶尔与太子交换宫里的消息。 阮鹤道:“今天太晚了, 这阵子永安城一入夜就戒严, 你先在这里住一晚,等明天再进城去看爹娘。” 阮久点点头:“好。” 阮鹤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紧紧跟在阮久身后的赫连诛, 有一点嫌弃地转开了目光,去看其他人。 轻装从简,阮久这次回来,也没带多少人。 阮鹤不太满意地“啧”了一声:“就这么几个人?” “我想着快点过来,就没带多少人。” “要是路上出事了怎么办?真是的。” 阮久瘪了瘪嘴,晃晃兄长的手臂:“这样也挺好的嘛,要是大张旗鼓的,被英王知道了, 岂不是更危险?” “也是。”但阮鹤终究有些不满意, “还是太少了。” 赫连诛忽然道:“我一人足矣。” 阮鹤满脸迷惑,还没来得及说话,阮久就把乱说话的“小猪”按下去了。 阮久把赫连诛挡在身后, 朝兄长笑了笑:“哥……他就是仗着自己力气大……” 其实阮久根本挡不住赫连诛,赫连诛已经比阮久高一个头了, 生得也比他高大。 阮鹤“不太在乎”地笑了笑,招手让阮久到自己这边来。 阮久挽着兄长的手, 跟着兄长回客店去。 阮久问道:“哥, 太子那边怎么样了?英王谋反的时候, 他没有防备吗?” “事发突然, 当时太子正好旧疾复发,我在陪他养病。我们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而且他当时拿着陛下的手谕,所以……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来得及把八王爷送出去。” “嗯。”阮久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那太子现在有什么打算?” “英王现下还没登基,只是监国,太子还在让人同他周旋。还有……”阮鹤却不再说下去了。 阮久疑惑:“还有什么?” “还有,太子把八王爷送出去的时候,就是让他去鏖兀借兵的。” “是吗?” “我不太赞同这个作法,但是……八王爷只听他大哥的,不会听我的。” 阮鹤当然不赞同这个做法,阮久就在鏖兀,要是鏖兀不肯借兵,说不准会牵连到他。 可是太子偏说,看在王后和大巫的面子上,鏖兀肯定会借兵的。 得亏这回被他说中了,下回再有这种牵涉阮久的事情,他头一个冲上去和太子打架。 反正大家都是病秧子。 阮久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宽慰兄长:“我在鏖兀很有面子的,萧明渊过来借兵,肯定借得动的。” 阮久看了看赫连诛:“我还把鏖兀大王都拽过来了,没关系的。” 阮鹤叹了口气:“好吧,反正你都已经回来了,也不能再赶你走,平安就好。” 阮久笑了两声,高高兴兴地抱紧哥哥的手臂。 这时经过一个卖糖画的摊子,阮久停下脚步,拉着长音唤了一声:“哥哥?” 阮鹤会意,把挂在腰上的荷包摘下来,塞到他手里:“去买。” “谢谢哥。”阮久计算着拿了些散碎银子,就把钱袋子还给兄长,转身去买零食。 “真是的,小的时候缠着爹给你买,现在又来缠我。”阮鹤微微提高音量,“明天回去别跟娘说。” 阮久没有回头,抬起手,做了个“明白了”的手势。 阮鹤看着他的身影就想笑,但是很快的,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因为赫连诛像个小尾巴一样,总是跟在阮久身后。 看起来不太顺眼。 阮鹤长舒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不生气,我不生气,小久喜欢,小久喜欢就行。 阮久站在摊子前,跟画糖画的老师傅要了一个小狼形状的糖画。 他转头就看见另一只“小狼”站在他身边,抬手摸摸赫连诛的头发:“你也要吃吗?” 赫连诛摇摇头,阮久又道:“等会儿我买了先给你尝一口,你要是喜欢吃再给你买。” 赫连诛点点头。 阮久笑着道:“怎么了?来了梁国连话都不会说了?” “没有。”赫连诛凑近他,低声道,“我没准备礼物。” “啊?”阮久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噢,这次又不是过来见人的,没准备也没关系,我家里人都很和善的,我哥就没计较这件事情。” 赫连诛揽住阮久的腰,把下巴靠在他的脑袋上。 阮久拍拍他的脑袋,还安慰他:“没关系的,你别害怕。” 赫连诛垂了垂眸,眼中神色晦暗不明,应了一声:“嗯。” 阮鹤抱着手,别开目光。 从前就听说草原民风开放,鏖兀人没什么规矩,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哪有人在别人家属面前,就搂搂抱抱的? 我不生气,我不生气。阮鹤在心里安慰自己,小久都没生气,小久喜欢。 正巧这时,阮久要的糖人好了,阮久接过小狼形状的糖人,掰下一块小狼的耳朵,递到赫连诛嘴边。 赫连诛张口把糖块含住,险些含住他的手指:“好甜。” 阮久连忙把手给收回来,笑着掰下小狼的另一边耳朵,吃着糖,说话也甜滋滋的:“我就说你不会喜欢。我之前都要在这里蹲着吃,一直吃饱才肯回家的。” 两个人再说了一会儿话,赫连诛把嘴里的糖含化了,又道:“软啾,我还想再吃一点。” “诶?”阮久道,“要不要给你买一个?” “不要,我吃不完,我再吃一点点就好了。” “那好吧。”阮久看了他一眼,掰下狼尾巴给他吃。 赫连诛再一次含住他的手指,阮久很嫌弃地推开他的脑袋:“你到底是想吃什么?” 赫连诛笑了笑,不置可否。 阮鹤本来抱着手站在旁边,刻意不去看他们,后来觉得在这儿耽搁太久了,刚转过头要催一下,就看见了这一幕。 我不生气…… 我很生气! 阮鹤重重地咳了一声,把阮久吓了一跳,手里的糖画险些跌了。 他对兄长自然没有怀疑,把糖人塞到赫连诛手里,就去给哥哥拍拍背:“哥,你的病还没好吗?最近又变坏了吗?” 阮鹤铁青着脸,摇了摇头:“没有,哥哥很好。” 阮久扶着他:“还是快点回去休息吧,我不该在这边买零食的,我耽误太久了。” “没有,你买零食,哥正好停下来歇一会儿。”阮鹤又咳了两声,“哥是因为别的原因。” “啊?什么原因?” “可能是不怎么能见生人吧。”阮鹤分明意有所指,“哥一见生人就觉得有些闷。” “这样。”阮久连忙推开赫连诛,“你快带着人后退一点。” 赫连诛委屈:“知道了。” 回到客店,阮久连忙把阮鹤送回房间,还要给阮鹤找个大夫来。 阮鹤坐在榻上,拉住他的手:“好了,不用那么麻烦,哥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那好吧。”阮久还有些犹豫,“哥要是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知道了。”阮鹤拉拉他的手,“过来坐着,和哥说会儿话。上次你回去,又有一年多没见了吧?” “嗯。”阮久在榻前坐下,“我一直很想家里人的。” “是吗?没有‘乐不思蜀’吗?” 阮久急忙否认:“当然没有了!” “那就是在鏖兀过得不高兴了?” “也没有。”阮久反应过来,“哥就是故意的,我就不能一边过得很高兴,一边想家里吗?” “还可以这样吗?” “当然可以了!” 这时乌兰在外边敲门:“王后,大王就在隔壁房间等王后。” 阮久应了一声:“知道了,我等会儿就过去。” 阮鹤又咳了一下,阮久回过头:“哥?” “哥就是有点闷,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大王催你过去的话,那你现在就过去吧。哥还不知道,你们怎么住一间房了?” 阮久有些疑惑:“大王和王后,不应该住一间房吗?” “不应该。” 据阮鹤所知,梁国和鏖兀都没有这样的规矩,不论是皇帝和皇后,还是大王和王后,根本就不住在一起。 阮鹤嘴上不说,心中已经笃定了,他弟弟被人骗了! 这样想着,阮鹤是真的忍不住咳嗽了两下。 “小猪那边晾一会儿没关系的,他之前整天和我待在一起。”阮久给兄长拍了拍背,“要不还是请大夫过来看看吧?哥哥好像总是在咳嗽。” “没事,就是见不得生人。” “啊?可是乌兰没进来啊?” “……声音也听不得。” “是吗?”阮久皱眉,“哥哥好可怜,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啊?都病了好久了。” “你听话些,哥哥就早点好了。” 一直到晚饭时候,赫连诛才在饭桌上见了阮久一面。 阮久一脸关切地扶着兄长坐下,然后在兄长身边坐下了。 所幸阮久还看得见赫连诛,还记得偶尔给他介绍一下梁国的菜色,给他夹菜。 只是每回阮鹤一咳嗽,阮久就立即放下手上的东西去看阮鹤。 赫连诛捧着碗筷,十分落寞。 等用过晚饭,阮久又扶着兄长回去了。 赫连诛连话都没跟阮久说上。 他开始后悔了,还是他亲自把阮久带回来的。 赫连诛一个人抱着书,在隔壁房间的小榻上躺着,随手翻书。 翻一页,软啾没回来。 翻两页,软啾还没回来。 翻三页,软啾…… 门扇吱嘎一声响,软啾回来了! 赫连诛从榻上坐起来,目光幽怨:“你还知道回来。” 阮久走向他的行李,软了语气:“小猪,我今晚想和我哥一起睡。” 赫连诛准备好的“闺怨之词”还有一大半没说出来。 他按住阮久:“还给我。” “什么?” “三个亲亲。” 第99章 回到永安 被赫连诛压在桌前的时候, 阮久心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他并不是不喜欢亲亲,在赫连诛还没“长大”之前, 他是很喜欢和赫连诛亲亲摸摸的。那时候赫连诛还不算大, 也还算听他的话,不会假装听不懂话。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每次赫连诛说要亲亲, 最后都会变成包括亲亲在内的各种东西。 明明他之前给小时候的赫连诛洗过澡的,那时候明明没有…… 想到每次自己的下场,阮久就不自觉有些害怕。 他怕自己明天别说进永安城看家里人了,恐怕连床都下不了。 “小猪,我得去跟我哥一起睡, 你……” 阮久不知道该怎么说,快一点,还是轻一点。 赫连诛稍稍弯了腰, 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语气有些委屈:“你都和你哥在一起待了一整天了。” “明明才一下午,我们傍晚是才回来的。” “明天再说嘛,我都和你一晚上没说话了。” 阮久垂了垂眼睛,想了想, 双手捧住赫连诛的脸, 让他自己站好。 “你……你等一下, 我去跟我哥说一声。” 阮久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往外走去。 他有些犹豫地回过头, 见赫连诛委屈地站在原地, 像是被遗弃的小狗。 “你要是想跟你哥一起睡, 也没关系的, 我忍一忍就好……” 阮久打断他的话,语气坚定:“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 说完这话,阮久就大步走出房门。 没两步就到了隔壁房门前,他推开门。 阮鹤听见动静,便问:“小久,行李都拿过来了吗?” 阮久从门外探出脑袋,弱弱地唤了一声:“哥。” 阮鹤转头看他:“怎么了?行李呢?” “我还是和小猪一起睡好了。” 阮鹤不说话了,阮久连忙解释:“小猪刚从鏖兀过来,他有一点……水土不服,我留在他身边照顾他会比较好。” 阮鹤还是不说话。 阮久又问:“哥,你现在应该不咳嗽了吧?你还难受吗?” 阮鹤终于开了口:“你就让哥咳死算了。” “哥……”阮久不免有些着急,推门进去,摇摇他的手,“这次太子和萧明渊是向小猪借的兵,我要过来,也是小猪带着人送我过来,他现在不舒服,我肯定要照顾他的。” 阮鹤到底不愿意让他难做,最后摸摸他的脑袋:“行了行了,你过去吧,哥有事会自己喊人的。从前你没来的时候,哥一个人也是这样住的。” 他这样一说,阮久反倒更为难了。 阮久眨了眨眼睛,想了想:“哥,你等一会儿。” 阮鹤眼看着他出去,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没一会儿,阮久就拉着一个金发碧眼的鏖兀人进来了。 “哥,我的后妃借你一晚上。” 阮鹤愣住,阮久把那人往他面前一推:“乌兰很细心的。” 乌兰朝阮鹤稍稍躬身:“阮公子。” 阮久对他道:“我哥事情不多的,就是夜里会咳嗽,要是咳得厉害,你就过来喊我。” 乌兰点头:“臣知道了。” “那就麻烦你了。”阮久再看向阮鹤,“哥,我还留了人在外边,你要是……” 阮鹤扶额,试图拒绝:“我见不得生人。” “下午已经见过了,还听过声音了,已经不算是生人了。” 阮久朝他挥挥手,没等阮鹤再说话,就出去了,留下阮鹤与乌兰两人面面相觑。 两人同时开了口。 “他从小就是这样……” “王后就是这样的……” 阮鹤抿了抿唇角,从榻上坐起来,朝乌兰招招手:“你来,我有些话问你。” 乌兰在他身边坐下:“阮公子请问。” “你跟着小久多久了?鏖兀大王待他如何?他在鏖兀过得如何?平时吃的什么?睡的床有多大?” 偏偏遇上阮久,阮鹤的话就一刻都少不了,乌兰回答的速度,完全比不上他问问题的速度。 仅凭一个晚上,阮鹤就能勾勒出阮久这几年在鏖兀的生活。 那头儿,阮久在兄长门外等了一会儿,兄长没再喊他,他便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他推开门,探出脑袋,小声发出暗号:“噗呲噗呲,小猪小猪……” 赫连诛正抱着书,平躺在榻上,抬眼看他:“软啾,你回来了。” 阮久定睛一看,忍不住蹙眉:“你能把衣服穿好吗?” 赫连诛拢了拢敞开的衣襟,原来软啾不喜欢这样。 阮久进了房间,转身把门关上。 “先说好啊,明天要早起,还要回去看我爹娘。”阮久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这以上的地方,不能留痕迹。” 赫连诛坐起来,乖巧地点点头:“明白了。” “今天得早睡,所以不能超过……”阮久竖起一根手指,“一刻钟。” 赫连诛皱眉:“我做不到。” “好像是噢。”阮久想了想,“那一个时辰。” “……好。” 赫连诛下了地,捏着他的衣领,把他提到床榻上。 虽然之前已经约好了,但是赫连诛从来不怎么会把握时间。 阮久迷迷蒙蒙的,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心中还残存的一点清明的神智反复告诉他,得睡觉了,再不睡觉,一夜就过去了,他就没得睡了,被爹娘和哥哥看见…… 阮久忽然想到哥哥还在隔壁,心中倏地一紧。 察觉到阮久忽然有些紧张,赫连诛捏捏他的手指:“怎么了?” 阮久“呜”了一声,拿手臂挡着自己的半边脸,说话声音极小:“……我哥……” 赫连诛面色不悦,都这时候了还想着他哥哥。 赫连诛拍拍他:“你哥就在隔壁,你小声一点,会被他听见的。” 一听这话,阮久更紧张了,伸手捞了两把,没抓住什么东西,便咬住自己的手。 赫连诛哭笑不得,把他的手救出来:“你就这么怕你哥?” 阮久没有回答,他强忍着不敢说话了,怕被兄长听见。 赫连诛把他抱起来,低声哄他:“我哄你的,不会听见的,这里的墙很厚。” 次日一早,阮久睁开眼睛,只觉得眼皮格外沉重,四肢也十分沉重。 赫连诛每次都是这样,开始的时候乖得跟一只小狗似的,什么事情都会问他,什么事情都听从他的吩咐。后来不知不觉就变了,撕开狗皮的伪装,显露出一匹狼的本性。 阮久每次都上当,每次都被他骗。 他愤愤地捶了一下床,他就应该不管赫连诛,让他自己一个人忍着的。 赫连诛察觉到怀里的人醒了,把他抱得更紧。 “没关系的,我跟他们说了,我水土不服,下午再去永安,你再睡一会儿吧。” 阮久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提打他了,翻了个身,把整个人都埋进赫连诛怀里。 赫连诛胸膛上粗粝的旧疤擦过他的嘴角,阮久没忍住喊了一声疼。 他睁开眼睛,捂着唇角直抽气。赫连诛连忙捧起他的脸,拿开他的手,帮他看了看。 “没事,就是破了一点。你把药都蹭掉了,再给你涂一点。” 赫连诛说着便伸长手去拿放在榻前的药膏。 阮久疼得眼泪汪汪的,嗓音沙哑,语气埋怨:“不是说好了,不能留痕迹的吗?” “不是我。”赫连诛剜了点药膏,给他抹上去。 “啊?” “昨天晚上,你非说你用……” “我?”阮久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他好像想起来了,他当时想早点睡觉,但是赫连诛一直不肯,他就想用点缓兵之计。 就是…… 总之,到最后,他的嘴角被撑破了,嗓子也哑了。 阮久躺在枕头上,看着头顶的帐子,欲哭无泪。 他当时怎么会犯傻犯成这个样子? 赫连诛重新给他上了药,就钻回被子里,抱住他了。 阮久拧他,可惜没拧动:“你当时就不会拦着我吗?” “是你非要那样的。”赫连诛乖巧,“而且真的很舒服。” 阮久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呼噜声:“你是专门吸人的那种妖怪吧?怎么每次都是我起不来?你就神清气爽的?” 赫连诛没忍住笑了一下,按住他的手脚:“快睡吧,我哪儿吸你了?明明是反过来的。” 阮久抗议:“我都快被你吸成人干了!” “给你补就是了,我让他们去买补品,你想吃什么?烤鹿肉好不好?” “烤猪肉……” 每次都是这样,阮久总是要睡到正午时分,才感觉自己被赫连诛撞出去的魂魄又回来了。 他恹恹地坐在榻上,缓了一会儿神,才彻底还魂,伸了个懒腰,准备洗漱穿衣。 这时候的赫连诛最是乖觉,知道阮久没什么精神,一早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洗漱的热水巾子,还有他今天要穿的衣裳。 这时候的阮久不能惹,一惹就炸毛。 赫连诛把巾子拧干,给他擦脸。只要不惹阮久,阮久就很乖,安静地仰着头让他擦脸。 不小心碰到阮久嘴角上的伤口,阮久就嘶了一声:“疼。” 赫连诛碰碰他的嘴角:“快好了。” “哪有这么快?”阮久摸摸嘴角,有些发愁。 还不知道要怎么跟别人解释。 他想了想,又问:“我哥呢?” “他也才刚起。” “啊?” “昨天晚上跟乌兰问了很多你的事情,问了一晚上。” “那还好,我哥应该不知道我也起迟了。” 阮久洗漱好了,还是有些倦倦的,往前一倒,就跟扭股糖似的,趴在赫连诛怀里了。 赫连诛抱住他:“要吃点东西吗?你没吃早饭。” 阮久摇了摇头:“没力气吃东西了。” 赫连诛又问:“那下午还要进城吗?” 阮久又点点头:“要。” 赫连诛笑了一下:“那怎么办?” “吃点东西。”阮久环住他的腰,趴在他身上,“走吧。” 赫连诛双手托着他,把他抱起来。 阮久吃了午饭,才有了些精神,换上衣裳,在原地蹦了两下,才准备出门。 阮鹤还算是太子的人,太过引人注目,未免麻烦,就没和他们一起回去。 他们扮作鏖兀的民间商队回去,这些年梁国与鏖兀之间通商频繁,这样的商队随处可见。 但是阮久一年前见过英王一面,害怕他还记得自己的模样,便戴了个竹笠。 他与赫连诛两个人坐在商队运送货物的板车后头,阮久晃着脚,赫连诛要微微抬起双脚,才能避免双脚蹭到地上。 阮久随口道:“我小的时候去接我爹,也是这样回来的。” 一阵风吹来,阮久双手扶住竹笠,然后看向赫连诛,晃了晃脚。 “你看我就可以这样。” 阮久坐过去一些,抬起自己的脚,又把他的脚搬起来,比了一下。 阮久表情凝固:“……为什么你的腿这么长?” “你之前不知道吗?” “谁会特意去比一下腿啊?”阮久伸出手,又握住他的手,“再比一下。” 赫连诛顺他的意,抬起一只手臂。 阮久又呆住了:“为什么你的手臂也这么长?” 赫连诛摇头:“我不知道。” 在板车上坐着无聊,阮久找了各种东西来和赫连诛比较长短,他整个人都比赫连诛小了一圈,最可怜的是,他连眼睫毛都比赫连诛的短。 阮久手里捏着两根睫毛,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样?” 赫连诛正色道:“鏖兀人就是这样的。” 阮久气鼓鼓道:“我娘也是鏖兀人。” 赫连诛道:“你倒是有一样东西比我的长一些。” 阮久眼睛一亮:“什么?” “头发。” 阮久摸摸自己的头发,再摸摸赫连诛的头发。 这倒是,赫连诛的头发有点硬,长长了很扎手,阮久经常睡着睡着,就被他扎了一脸。所以他总是记着给赫连诛剪头发。 这下阮久高兴了,他笑着拍拍赫连诛:“你还真是先天条件优越,天神阿苏陆俊美的转世,我捡到宝了。” 如果是在鏖兀,他这样对天神不太尊重,不过他们两个都不在乎这些,阮久就随口说了。 商队很快就进了城,阮久到前边去带路。 没多久,商队就在阮府的偏门前停下了。 时局紧张,阮久大门紧闭,就连偏门都是掩着的。 阮久拉着赫连诛上前去敲门,斗笠遮掩着,门房没看见阮久的脸,只道:“不用来了,我们老爷病了,暂时不做生意……” 阮久掀起竹笠,惊道:“什么?他病了?” 所幸门房还认得他,反应得快,连忙侧身让他们都进来,一边招呼他们进来,一边朗声道:“既然是药材,那就拿进来看看吧。” 那门房还在安排阮久带来的商队,一转眼,阮久就拉着赫连诛跑进去了。 阮家的格局一直没有变过,阮久乍闻父亲病了的消息,来不及细想,要先去看看。 他拉着赫连诛抄了近道,还不小心踩坏了一圃绿菊,才到了大堂里。 可是大堂里没人,阮久拍了拍脑袋,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是午后了,谁会待在大堂里?而且他爹病了,肯定不会在大堂养病。 真是傻了。 阮久又拉着赫连诛绕去父亲的房间,还在院子外边,就喊了一声:“爹!” 阮老爷还在午睡,一听见他喊,就从梦中惊醒,还以为是自己做梦,推了推身边夫人的手:“夫人,我又梦见小久喊我了。” 阮夫人就抱着绣篓,坐在一边缝衣裳,笑了一下:“我刚刚也听见了,就好像做梦一样。” 紧跟着,院子外又传来一声:“爹!娘!” 两人对视一眼,确认这回是真听见了,迅速放下东西,下榻,穿鞋,出门。 阮久还没走进房门,就被出来的娘亲抱住了。 他爹踮着脚在后边看,找机会握住他的手。 比起见到他的欣喜,两人更多的是担心。 “你怎么回来了?现在这样的局势,你怎么还回来了?” “你哥刚走,你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鏖兀大王把你给休了?唉哟,娘亲的小可怜。” “没有,我担心爹娘,就回来了。”阮久的一只手被父亲握着,另一只手还牵着赫连诛,“鏖兀大王没休我,他和我一起回来了。” 两人这才看见阮久身边还站着这么大一个人。 两人连忙收敛了神色,给他行礼:“大王。” 阮久瘪了瘪嘴,看着赫连诛,赫连诛哪里敢摆架子,上前扶起两人:“爹娘不必多礼,我是陪阮久回来的。他听说梁国出了事,一定要回来看看,我拗不过他,就只好陪他回来了。” 阮老爷微笑颔首:“实在是麻烦大王了,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听风就是雨的。” “不会,很有孝心。” 阮老爷低头看了看自己只穿了一只鞋的脚,抬起头来,继续保持微笑:“失礼了,大王,我先去收拾一下。” 要是只有阮久一个人回来,随意些也没关系。 可是这回鏖兀大王也跟着一起回来了,必定是要礼数周全地待客。 大堂里,沏起香茶,点起熏香,阮老爷穿戴整理,出来见客。 两人坐在主位两边说话,阮久被娘亲拉去一边说话了。 阮老爷道:“近来大梁的局势是有些复杂,,小久担心也是正常的,就是难为大王亲自带他回来一趟。” 赫连诛微微颔首:“不麻烦,我原本也想来一趟。” 阮老爷不解:“这……” 原本正和娘亲撒娇的阮久听见他们说话,飞快上前。 “对!” 阮老爷更加疑惑了:“你听见什么了,你就‘对’?” 阮久从怀里拿出一袋宝石:“赫连诛一直说要回来拜访一下父亲母亲,连见面礼都准备好了。” 赫连诛从没这样说过,相反的,他说过把阮久锁起来这样的气话。 而且昨天他还问阮久,没准备礼物该怎么办。 这一袋宝石,是阮久提前准备的。 阮久想着,自己要回来一趟,已经足够麻烦赫连诛了,他家里的这些事情,还是他自己来处理就好了。 阮久打开袋子,把里边各色各样的宝石放在父亲面前:“他挑了很久的。我本来说我爹是做生意的,什么东西都见过了,不过他说还是要准备一下,省得失了礼数。” 赫连诛看向阮久,同他对上目光,阮久朝他眨了眨眼睛。 难怪昨天他说他没带礼物,阮久说不要紧。 原来是他已经准备了。 阮久笑着对父亲道:“他本来还准备了其他很多东西的,就是来的匆忙,没能带上。” 赫连诛接话:“还是勉强带了一些,让商队带进来了。” 两个人再对视时,阮久的目光变得疑惑。 ——你不是说你没准备吗? ——我哄你玩儿的。 阮久当然知道,家里人好像不太喜欢赫连诛。 毕竟他离家这么多年去和亲,这件事情直接关系着赫连诛。 阮老爷对梁帝都有怨气,听说这几年都没给国库捐钱了,更何况是赫连诛。 在来的时候,阮久一边担心这家里人的安危,一边也有些担心赫连诛。 赫连诛的脾气算不得太好,亲缘淡薄,应该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家里人相处。 阮久怕他们闹僵,想了想,还是自己准备了一些东西。他本来还想教教赫连诛的,但是想想,还是不麻烦他了。 于是,他除了准备了一袋的宝石,还准备了一肚子夸赫连诛的话。 少年帝王,文才武略,心怀乾坤,天下至尊。 晚饭时,阮久捧着碗筷,吧嗒吧嗒地开始夸奖赫连诛,赫连诛自己都听不下去的那种。 阮夫人给他夹菜:“快吃吧,大王都被你腻得吃不下了。” 阮夫人朝赫连诛笑了笑,也给他夹了同样的菜:“我许久不做鏖兀菜,可能不太合大王的口味。” 赫连诛摇头:“不会。” 他话少,面色淡淡,还要靠着阮久从中调和。 阮久夹了一筷子松鼠鳜鱼给他:“你吃这个,我最喜欢吃这个的,没刺的。” 吃过晚饭,还是同样的阵型,阮老爷与赫连诛说着话,阮久黏着娘亲。 阮久抱着娘亲的手撒娇道:“小猪真的很不容易的,娘亲,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为难他嘛,娘亲。”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在永安也大概听过那些事情。”阮夫人叹了口气,“哪有那样的祖母和哥哥?那样的娘亲和叔叔?事情着实凶险,大王年纪又小,确实是不容易。你十八岁还撒娇呢,半点比不上人家。” 阮久不在意地笑了笑:“那……” “你娘我要是不待见他,晚上给他做什么菜?能亲自送你回来,这份心算是不错。” “谢谢娘。” “啧,你看看你偏心眼的样子。”阮夫人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这些话你肯定不是跟我第一个说的。” “没有,就是第一个跟娘说的。” “放屁,你没跟你哥说?” “本来昨天晚上就要跟他说的。”阮久挠挠头,“结果我没和我哥一起睡,就没跟他说了。” 阮夫人捕捉到一个古怪的字眼:“你没和你哥一起睡?” “啊……就是……”阮久试图解释,“小猪有点水土不服,我方便照顾他……” 阮夫人好像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会照顾人?” “娘!” 第100章 全新家人 101 阮久撑着头, 不满地小声嘀咕:“我当然会照顾人了,我把赫连诛照顾得可好了。” 阮夫人笑了一下,自然是不信, 只当他是在吹牛皮。 但是她也不再提这件事情了, 只问:“那袋宝石是你准备的?” “……” 被识破了!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是你准备的,从你那里拿出来的东西, 不是你准备的,还是谁准备的?娘看你的表情就知道。” 没办法,他完全没办法在亲近的人面前撒谎。 阮久只好承认:“是啦。” 不过他还想补救一下:“主要是因为他太忙了,就让我帮忙……” 阮夫人再戳了一下他的额头:“那商队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呢?” “那个倒是他准备的。”阮久笃定道,“真的!” 阮夫人得意道:“我一看就看出来了, 谁家送礼直接送一袋宝石的?” “那不是普通的宝石。”阮久强调,“那是我精挑细选的各种宝石,都很漂亮的。” “要真是只有那一袋宝石, 你才真是‘所托非人’了。” 阮久摇了一下脑袋, 回头看了一眼赫连诛,他和阮老爷就没有那么多话要讲,一个劲地坐着喝茶。 唯一相同的是,阮老爷看着自家夫人, 赫连诛也看着自家王后。 阮久回头时, 正好同赫连诛对上目光。他朝赫连诛笑了一下, 摆了摆手,让他再等一会儿。 阮久转回头:“娘亲,那……” “知道了, 知道了。”阮夫人实在是无奈, “娘不会为难他的。” 阮久小声道:“反正我和他也不会在家里留太久, 鏖兀的朝政走不开的, 不会打扰娘亲太久的。” “说的什么话?好像我和你爹赶你们走似的。” 阮夫人对上小儿子闪亮闪亮的大眼睛,当即明白了。 “知道了,我晚上就跟你爹也说一声,别为难他。” 阮久高高兴兴地笑了,但是还没说话。 “噢,还有你哥,等你哥回来了,也跟他说一声。” 阮久笑得更高兴了,也终于开了口:“谢谢娘亲。” “你呀。”阮夫人还要再戳他的额头,看见他的额头都红了,最后还是收回了手,“你说你爹为难他,我还信。你哥怎么会为难他?” “娘亲,你是不知道。”阮久鼓起嘴,又泄了气,“我跟你说,昨天在城外。” 阮夫人眼睛一亮,凑过去听他说昨天的事情。 阮久回头看了一眼赫连诛,想了想,把娘亲拉到更远的地方,小声地把昨天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阮久把事情说完之后,阮夫人“扑哧”一声笑了:“这是你哥?你哥会这样?” “他昨天就是这样的,一直在装病,然后排挤小猪。”阮久使劲点头,“我本来还真的信了的,我哥装病的样子真的太像了。” 阮夫人笑得直拍大腿:“这还是我那光风霁月、风度翩翩的大儿子吗?” “他真的是这样的,然后晚上的时候,小猪委屈了,我才反应过来,我哥好像不太对劲,哪有人看到生人会生病的?” 阮夫人笑得停不下来了。 远处的阮老爷和赫连诛面面相觑。 阮老爷试图解释自己夫人的行为:“可能是小久讲了个笑话。” 赫连诛微微颔首:“嗯。” 那头儿,阮久继续道:“娘亲你说,我哥怎么会忽然变成那样?看起来特别奇怪。” “他明知道八王爷是跟鏖兀借的兵,明知道鏖兀至关重要,他要教训大王,等到事情都结束了也不迟,可是他怎么就是忍不住呢?”阮夫人捏了一下他的脸蛋,“那还不是因为你呗,他怕你在鏖兀受委屈,被大王欺负啊。” 阮久愣住:“可是我又没有受委屈。” “你那么傻,你懂得什么?你小的时候总是被八王爷欺负,回来也不懂得告状。” 阮夫人见他还是傻乎乎的,笑了一声:“行了,没被欺负就行,等你哥回来,娘跟他说说,让他别这样了。” 她“啧”了一声:“他再这样给大王委屈受,弟弟就要生气了。” 阮久忙道:“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一点奇怪。” “还口是心非。”阮夫人看着他,正色道,“我们小久喜欢大王吗?替他打抱不平,连自己哥哥都不要了。” 阮久脸颊一热,垂了垂眼睛,却不说话了。 阮夫人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但还是忍不住逗他:“嗯?不喜欢吗?” 阮久连忙澄清,但还是声若蚊呐:“喜欢的。” “哎哟,什么时候情窦初开的?” “……忘记了。” 阮夫人见他的脸越来越红,也不再问了,拖了长音道:“噢,难怪。” 阮久站起来,还有点语无伦次:“我……我还是先回房了,娘亲晚安。” 他回头去看赫连诛,他还坐在那里,阮久上前把他拉起来,护在身后,一路避开要说话的娘亲。 赫连诛跟在他身后,朝父亲与母亲点了点头:“告辞。” 阮夫人心情大好地朝他挥了挥手,在阮久拉着赫连诛离开之后,嘱咐阮老爷:“小久让你不许欺负大王。” 阮老爷:??? “我哪有欺负他?小久真是的,胳膊肘拐到天边了。” 阮久的院子一直都留着,保持着原来的陈设。 阮久拉着赫连诛回到自己房里。 “你还没有来过吧?带你参观一下” 赫连诛道:“小的时候来过。” “噢。”阮久这才想起来,“是,不过我没带你仔细参观过。” 阮久牵着他进了房间,带他四处走走。 “这些是我在街上淘到的古董。我运气很好的,当时和萧明渊他们一起上街,遇到一个摆地摊卖古董的,我们都买了,只有我买到的是真的,他们都买到假的。” “后来他们就不干了,每次买了东西,就要来拿我的,还说是交换友情。”阮久气鼓鼓,“我才不跟他们交换呢。” 阮久拉着他离开博古架,走到一个箱子前:“这些是我的武功秘籍,不过我还没有练成功过,可以给你试试。” 他蹲下身子,打开箱子,捡了一本武功秘籍,递给赫连诛,又拍拍赫连诛手臂上紧实的肌肉:“你肯定很适合练武功秘籍,我就说我小的时候怎么会这么喜欢收集武侠秘籍,原来是给你准备的。” 赫连诛拿起放在窗台上的一个不倒翁:“软啾,这是什么?” “这是我爹给我做的玩具,小的时候玩的。这是个财神爷,我小的时候觉得我爹是财神爷,因为他真的很有钱。” 阮久把不倒翁给赫连诛玩儿,自己小跑着进了里间。 他摘下挂在帐子上的小狗毛毡:“这个是用开饭的毛做的,也是我爹做的。他和我娘在一块儿的时候,就做了一个这个毛毡做定情信物。” 赫连诛下意识要伸手去接,却不想阮久收回了手。 “这是我的,你的我已经给你了,不止一只。” 赫连诛明白了,是上回他生辰的时候,阮久送给他的那一片“草地”。 定情信物。 阮久的房间大得很,参观一圈就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 两个人吃了点娘亲送过来的夜宵,洗漱洗漱,就准备睡了。 还是在阮久的床上。 阮久在床上翻了一圈:“我怎么觉得我的床好像变小了?” 赫连诛平躺着,按住乱动的阮久:“你长高了。” 阮久抱着被子:“明明是你太大了。” “是吗?” “是啊。”阮久蹬了蹬脚,“我爹给我打家具的时候,肯定想着,我会找一个娇小的老婆,没想到娶了这样一个高大的。” 没等他说话,阮久就道:“高大点也很好,让人比较安心,我还是很喜欢这样的。睡觉的时候不会掉下床。差一个头的身高刚刚好,显得可爱。” 阮久抱住他:“你放心,我爹娘都很好相处的,我哥也没有恶意,我会跟他说的。” 他在哄赫连诛,赫连诛忍不住翘起唇角,亲亲他的额头:“我知道,我没有生气。” “你需要一群全新的家人,全新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全新的哥哥。”阮久蹭了蹭他,“虽然可能有一点迟,但是肯定还不算迟。” 赫连诛又亲了他一下:“我只要你就足够了。” 阮久坚决摇头:“不行的,你还有那么多年,多几个家里人,这样才会过得更开心。我保证,会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开心的。” 赫连诛不愿辜负他的好意,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阮久搂着赫连诛,一觉睡到天亮,直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洗漱。 阮久一边漱口,一边对赫连诛道:“托你的福,我今天才能睡懒觉。要是我一个人,我爹肯定天还没亮就来喊我了。” 赫连诛套上阮久给他准备的梁国衣裳,没有说话。 阮久把漱口水吐掉,继续道:“不过,据我推测,这样的好日子可能也过不了几天,等我爹和你熟悉了,他就会天不亮就来叫我们起床了。” 赫连诛笑了笑,仍旧没有说话。 阮久洗好了脸,穿上衣裳,就带他出去吃早饭了。 头几天回家的孩子都是宝贝,今天的早饭,也为了阮久和赫连诛推迟了。 等他们到了饭厅,阮夫人才让摆饭。 “起来了?快点过来吃饭。” 阮久拉着赫连诛一同坐下,问了一句:“爹呢?” “他这阵子不做生意,就改种花了,去给花浇水了,不用等他。” 阮夫人话音刚落,阮老爷就回来了。 他表情严肃,阮夫人见了,便问他:“怎么了?” 阮老爷在位置上坐下:“种的那圃绿菊被人糟蹋了。” 阮夫人惊道:“哟,你不是吩咐他们,不许靠近花廊那边了吗?怎么还被人给踩了?” 阮久听着爹娘说话,眉心突突地跳,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绿菊,花廊…… 阮久心中咯噔一声,那不是他昨天回来的时候,拉着赫连诛抄近道时,走过的地方吗? 他当时没注意踩着什么东西了,但是…… 阮久正心虚时,阮老爷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气死我了。” 阮久被他吓得一激灵,连忙低头喝粥。他抬头看看赫连诛,见他没有一点危机意识,还直直地坐着,连忙塞了个馒头给他,小声道:“别看了,快吃。” 赫连诛点头,咬了一口馒头。 阮夫人对阮老爷道:“好了,你看你把孩子们吓的,等会儿再去查就是了。” 阮老爷这才收敛了情绪,拿起筷子,顿了顿,夹了些小菜。 阮夫人剥了两个鸽子蛋,放在阮久与赫连诛面前,一个一个。 “快吃,好好补补。” 阮久不爱吃蛋,光是看着就撅起嘴表示抗拒了:“娘,我不爱吃这个,小猪也不爱吃……” 阮老爷放下筷子,再拍了一下桌子,又把阮久吓得一激灵。 “不许挑食,给我吃!”阮老爷看向赫连诛,“你也给我吃!” 哪有这样和鏖兀大王说话的? 阮老爷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逾越了,脸色讪讪,不知道该怎么圆回来。 阮夫人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不爱吃就算……” 可是赫连诛却拿起那个鸽子蛋,淡淡道:“知道了,爹。” 阮老爷与阮夫人都愣了一下,随后阮老爷微微颔首:“这才像样。” 阮久说的没错,一个全新的家庭,对赫连诛来说是一件好事。 他不会不开心的,他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阮久笑了笑,趁势把自己的鸽子蛋拿给赫连诛:“你爱吃的话就给你……” 阮老爷第三次拍了桌子:“你自己吃!你就是因为太挑食,太长不高的,你看人家小诛多高,早知道把你留在鏖兀的时候,我就应该嘱咐厨子,不能让你挑食。” 阮久委屈地啃了一口鸽子蛋:“这又不能怪我,爹你自己就没有多高嘛,我是跟你的。” 阮老爷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低头喝粥。 阮久趁着爹娘都不注意,把只吃了一口的鸽子蛋塞到赫连诛手里:“快吃掉。” 第101章 梁宫夜游 赫连诛好像还不太习惯被亲情围绕的感觉。 他躲在阮久身后, 有一点不知所措。 当然,他也没有享受到太久的和风细雨,他很快就感受到了亲情的“狂风暴雨”。 阮久和赫连诛蹲在那圃被踩折的绿菊前, 小心翼翼地把绿菊扶起来,用小树枝绑住, 看能不能救回来。 阮老爷双手叉腰, 怒气冲冲地站在走廊下边监工。 阮夫人一边给他扇风, 一边劝他消气。 “今天太阳这么大呢, 等会儿该晒中暑了。” “又不是冰块做的,晒一会儿就化了。”阮老爷气得原地乱走,指着阮久, 手指颤抖,“我就知道, 你一回来我就知道。” 阮久缩了缩脖子,捏住绿菊的茎叶, 小声道:“我和小猪不是已经在救了嘛?” 他用手肘碰了碰赫连诛:“小猪,绑一下。” “好。”赫连诛拿着稻草搓成的绳子,手穿过阮久扶着绿菊的手, 绕了几圈。 阮久小声跟他说话:“我爹就是这样的, 不用管他。他之前还养过小鸡, 结果我晚上没看路,把小鸡踩坏了,小鸡瘸了一只脚,他还让我给小鸡打石膏……” 阮久话还没完, 阮老爷就怒吼一声:“别说话了!”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 手上一用力…… 赫连诛拍拍他的手, 提醒他:“软啾, 你把花揪掉了。” “我感觉到了。”阮久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攥着的绿菊。 沉默,阮久沉默,阮老爷也在沉默。 阮久抿了抿唇,把花递到赫连诛面前:“小猪,送给你。” 赫连诛从他手里接过花:“谢谢。” “不客气。”阮久牵住他的手,“你还认得我家的路吗?” 赫连诛点头:“认得。” “那我们跑吧?”阮久回头看了一眼,还没看清楚父亲的表情,就飞快地把脑袋转回来了。他一脸惊魂未定,抓紧赫连诛的手,“我数到三我们就跑。” 赫连诛还在点头,就听见阮久直接道:“三,快跑!” 他话音刚落,就一把拽起赫连诛,阮老爷也在喊人:“来人,拿我书房的戒尺来!” 上午的太阳大,阮久蹲久了,起得猛,还没逃出一步,身形就晃了晃。 赫连诛握住他的手臂,扶住他。阮久摇头:“脚麻了。” 赫连诛回头看了看:“爹拿戒尺了。” 阮久使劲往前蹦了两步,一定要跑,赫连诛想了想,抄起他的腿弯,干脆把他抱起来了。 阮久愣了一下,然后抱住他的脖子:“快跑!” 阮老爷拿着戒尺,狠狠地拍了一下廊柱,咬牙道:“好小子。” 只是不知道他是在说折了花的阮久,还是在说“折了花”的赫连诛。 回到房间,赫连诛才把阮久给放下来。 阮久坐在小榻上,喝了两杯糖水,才缓过来。 赫连诛就坐在他身边,阮久双手捧着茶杯,问他:“你不会觉得太烦吧?” 赫连诛摇头:“不会。” “那就好。”阮久朝他笑了笑,“不过今天中午我们就不去饭厅吃饭了,在房里吃,晚上再去饭厅。” 他是怕中午的时候,阮老爷还没消气,被抓住了就要被打,所以要避开他。 阮久找了个小花瓶,把折下来的绿菊放在窗台上,又搬出一堆布料,准备缠个绢花,给父亲赔罪。 只可惜阮久从没做过这东西,有点手笨。 一直到了午饭的时候,阮久已经被各种布料丝线缠起来了。 赫连诛把他给救出来,放在位置上:“先吃饭吧。”他顿了顿:“刚才娘派人过来说,她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 阮久扭过身去洗手:“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时一个劲地在弄丝线,喊你你也没听见。” 阮久笑了笑:“那就吃饭吧。”他给赫连诛夹了菜:“等事情都结束了,就能出去吃饭了。” 赫连诛却道:“在家里就很好。” 阮久又笑:“那就一直在家里吃饭好了。” 用过午饭,阮久把搬出来的布料都收拾好,在小榻上躺好,准备小睡一会儿。 赫连诛从来不用午睡,只是坐在一边看书。 阮久挪着过去,枕在他的腿上,捏捏他腿上的衣料:“小猪。” “嗯。” “你要是我爹的儿子,他肯定特别高兴。” 赫连诛放下书卷:“为何?” 阮久从他腿上爬起来,眨巴着眼睛:“你长得高呀。” “这样。” “他一直很想要一个鏖兀孩子,因为我娘是鏖兀人。但是我和我哥都不像鏖兀人那么高大,我从头到脚,像鏖兀人的只有这双眼睛。” “我的眼睛不像鏖兀人。” “那就刚好。” 阮久捧住他的脸,吻了一下他的眼眶,然后迅速躺下睡觉。 “我睡觉啦!” 赫连诛应了一声,重新拿起书卷。 窗外云影徘徊,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动阮久脸颊边的碎发。 他自己懒得管,赫连诛每次都耐心地帮他把头发拨到一边,这样的动作,重复一遍又一遍。 赫连诛原以为,他们这次回来,就是确认一下阮家人的安危,阮久顺便和家里人团聚一阵子。 不想这次回来,阮久是要给他安排家里人的。 自从遇见阮久之后,仿佛前十几年受过的苦难,统统烟消云散。 他用手指碰了碰方才阮久亲过的地方,不自觉勾起唇角。 阮久一觉睡醒,已经是傍晚了。 他揉着眼睛,从赫连诛腿上坐起来,小声咕哝道:“怎么睡了这么久?” 这时赫连诛正好把手里的书册全部看完:“没有很久,你要是困,就再睡一会儿。” “等会儿要吃饭了。”阮久伸了个懒腰,又软软地趴进他怀里。 他捏捏赫连诛的腿:“你的腿麻了吗?” 赫连诛摇头:“没有。” “那看来是我睡得还不够久。” 等侍从们过来请他们去饭厅开饭时,阮久刚要下榻,就被赫连诛拉住了。 “软啾。”赫连诛从袖中拿出几朵绢花,塞到他手里。 阮久低头一看,笑了一下:“不用这些,我爹不会真生气的,他要是会真生气,我就活不到现在了。”阮久想了想,问道:“是你自己做的吗?” 赫连诛淡淡道:“让他们出去随便找的。” 阮久看着他的表情,点了点头:“那我等下拿给他。” 正如阮久所说,阮老爷早已经不生气了,只是仗着这件事情,在饭桌上,让阮久吃了许多他从前不爱吃的东西,要改掉他挑食的毛病。 至于那几朵绢花,阮老爷收下时,只是笑着看了看赫连诛:“你有心。” 他又看见旁边正啃鸡腿的阮久,叹了口气:“比这个好多了。” 阮久与赫连诛在家里住了快半个月,就算只能留在家里,不能外出,家里人也变着法地给他们做吃的,安排玩儿的,过得十分自在。 阮久在某天午睡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脸都圆了一圈。 外边的局势大好,萧明渊率兵一路南下,在下了初雪的时候,无声潜行,兵临永安城下。 此时已经摄政将近半年的英王从春秋大梦中恍然惊醒,仓促筹备迎战。 这时阮久已经换上了带兔耳朵的帽子,和家里人围坐在火炉边烤火。 阮久往嘴里塞了个花生糖:“应该明天就可以见到萧明渊他们了,我哥也可以回来了。” “是。”阮老爷道,“不论是太子,还是八殿下登基,往后我们家的日子都不会难过的。” 阮久把花生糖咽下去:“爹,你就没有想过去鏖兀吗?” 阮老爷顿了一下:“倒也不是不行,把这边的生意都处理好了,我和你娘搬过去养老,你娘应该也想回去,就是你哥的身子还不大好,而且他和太子那边……” 阮久甩了甩脑袋上的兔耳朵:“来嘛来嘛。” 阮老爷看了一眼赫连诛:“小诛是怎么想的?” 赫连诛就坐在阮久身边,语气如常:“挺好的,要是想过来,我可以安排。” 阮老爷道:“倒不用你安排,这点事情,我自己也能弄好。” 没多久,一个侍从匆匆从外边跑进来通报。 “大王,英王派人求见。” 众人皆是脸色一凝,阮老爷道:“去跟那人说,这里没什么大王,英王搞错了。” 侍从面色为难:“老爷,英王已经知道了,直说要见鏖兀大王。” 阮老爷站起身,对阮久与赫连诛道:“你们回去睡觉,我去看看。” 他们两个自然不肯,阮久道:“爹,英王都知道小猪在我们家了,还是让小猪去看看吧,我和他一起去。小猪很厉害的,不会出事的。” 赫连诛却道:“我一人足矣。” 最后还是赫连诛独自一人过去了。 他在大堂里见了英王派来的人,英王显然是已经走投无路了,才会派人来找他。 那人一见赫连诛来了,便扑通一声跪下了。 “王爷请大王入宫一叙,事关重大,请大王赏脸。” 赫连诛冷冷道:“不去。” 那人咬了咬牙,朗声道:“王爷说,只要大王肯退兵,什么条件都好说,梁国疆域,任大王勾画。” “不去。” 赫连诛转身要走,那人忽然道:“大王骁勇盖世,不过是去梁国宫中走一趟罢了,又有什么可推辞的?莫不是大王害怕了?” 赫连诛脚步不停,已经要走出堂前了。 那人向前膝行两步,朗声道:“虽然阮家这阵子紧闭大门,但阮家还有许多铺子庄子在外边,若是因为大王的缘故,这些铺子庄子的人有了损伤,王后嘴上不说,恐怕心中也要埋怨大王。” 听闻此言,赫连诛才停下脚步。 阮家人待他这样好,不能连累他们。 况且,他也有几件事情要在梁国皇宫里办。 赫连诛大步走到堂前,到了阮久面前,同他说了一句:“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阮久道:“我跟你一起去吧?英王……” “不用,你留在家里,回去睡觉。” 阮久还要再说话,可是这时候赫连诛已经走了。 阮久没办法,只能让人去套马车,把赫连诛的大氅拿来。 英王摄政,几乎已经把自己的府邸搬到皇宫里来了。 侍从引着赫连诛进了宫,到了皇帝的寝宫。 梁帝病重已有半年,满殿都是浓重的药味。 那侍从带着赫连诛进了正殿,请赫连诛在这里稍候,就离开了。 赫连诛看了看四周,四下无人,安静得可怖。 他当然不会就这样站在这里等着,想了想,便朝边上走了一步。 他绕过正殿,推开门,到了偏殿。 偏殿里,暗色的帷帐垂落,因为没有一点风,也就一动不动。就算是赫连诛推门进来,帷帐也只是微微晃动两下,很快就恢复了死一般的沉默。 赫连诛在将要踏进偏殿门槛的时候,微微侧目,似乎是看见了什么。 于是他撤回脚步,大步往后殿走去,拽着英王的衣领,将他提了出来,甩在地上。 “大王!大王!” 兵临城下的事实显然将英王折磨得心神不宁,他脸色憔悴,眼下两片乌青,见着赫连诛,就只是喊“大王”。 赫连诛语气冰冷:“偏殿里的是谁?” “是父皇。”他还怕赫连诛听不懂,连忙补了一句,“是梁帝。” 赫连诛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你想跟梁帝说,萧明渊勾结鏖兀谋反,让梁帝传位给你。” “不敢不敢。”虽然被说中了,但英王还是连忙垂首,“小王知道,萧明渊所率军队都是大王的军队,所以想着,将大王请进宫来商议,看大王如何才能退兵。“ 赫连诛不语。 英王继续劝说,他确实没有想到,鏖兀真的会借兵给萧明渊,而他只是被太子安插在朝中的人绊住了脚,稍微晃了晃神,萧明渊这个从没带过兵的人,就到了城楼下。 他擅长阴谋诡计,怎么会擅长带兵打仗? 萧明渊行军途中,他就有过几次部署,可是都被萧明渊轻松摆平了。 如今事态紧急,眼看着到手没半年的江山就要易主,他实在是急了,开始胡乱想些法子了。 其中最简单的,当然就是劝服赫连诛退兵。 “那些都是大王的军队,只要大王一声令下,便可解我围城之困。至于大王要提什么要求……” 赫连诛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朕先去见见梁帝。” “也好。”英王伸出手,“大王请。” 赫连诛再没看他一眼,就转身去了偏殿。 英王暗自庆幸,赫连诛去见父皇,让父皇知道萧明渊与鏖兀勾结,自然会传位给他的。 梁帝行将就木,躺在床榻上,身边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 赫连诛掀开帷帐进去时,他还以为赫连诛是宫人,气若游丝道:“水,朕要……” 赫连诛没理他,径自上前,在床榻前的椅子上坐下。 梁帝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看见来人,开始还没想起来这人是谁,待看到赫连诛的眼睛时,忽然想起来了。 他就像是忽然被吓到了一般,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颤抖的手指指着赫连诛,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你……你……” 赫连诛没有开口,回头看了一眼英王:“出去。” 英王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梁帝:“父皇,大王是特意过来探望你的,不会……” 他还没把话说完,梁帝便抬手要他出去,他只能讪讪地出去了。 偏殿的门关上,带起风来,将帷帐吹动。 殿中的药味不是很好闻,赫连诛也不打算在这里久留,直接问道:“阮久做细作时的那些书信,在哪里?” 这也就是他要进宫一趟的目的了。 阮久还有把柄在梁帝手里,阮久自己都忘记了,或许他根本也不在意,觉得太子和萧明渊不会计较的。 但是赫连诛做事周全,信不过旁人,不愿意留一点破绽,更何况此事事关阮久,还是谨慎些为好。 所以他这次进宫,就是要把事关阮久的东西都拿走销毁。 梁帝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尖锐的呼噜:“朕这个和亲公子,还真是选对了。” 赫连诛没有接话,只问:“书信在哪里?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梁帝闭了闭眼睛,还是不回答:“若是没有他,只怕朕的大梁都要亡了,还是朕……” 赫连诛厉声打断他的话:“别废话,在哪里?” 话音刚落,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就哐的一声,扎在梁帝脑袋边,穿透了枕头。 梁帝被吓得愣住了。 他绝想不到,五年前在梁国还躲躲闪闪的大王,现在已经敢在梁国皇宫里,对着梁国皇帝动刀子了。 他像是卡壳一样,咳嗽了两声,才道:“在紫宸殿……后殿的暗格里,都在里面,没有其他的了。” 赫连诛在脑子里想了想梁国皇宫的布局,大概知道紫宸殿在哪里。 而梁帝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是又发怒了,他看了看脑袋边的匕首,生怕赫连诛再抄起这把匕首,把他的脑袋给扎穿,于是再说了一遍:“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赫连诛冷笑一声,把匕首收回来。 他不欲久留,问到了这件事情,就要离开了。 梁帝从惊恐当中回过神来,陷入更大的惊恐之中。 “你……你早就知道了?” 赫连诛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朕早就知道了。” “那你……” 这样的问题,赫连诛已经回答过太多次了,他已经说到不愿意再说了。 “朕喜欢他,一开始就很喜欢他,想让他留在鏖兀,才帮他做细作的,现在还特意来帮他销毁证据。” 这样的事情,梁帝简直闻所未闻, 哪有人会喜欢上细作,还处处为细作打掩护的? 一定是…… 赫连诛看出他的想法,淡淡道:“你不用担心,阮久每次送回来的书信,上边写的事情虽然无关紧要,但都是真的。我没有利用过他,朕一向光明磊落,不用这些阴损招数。” 说到利用,赫连诛垂了垂眼睛:“阮久一开始多喜欢你啊,把你当成另一个父亲看待,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对他的?” 在阮久即将离家和亲的前一个晚上,用阮家人要挟他,当细作,给梁国传递消息。 仿佛这个世上有两个梁帝,一个在白□□走,于朝臣而言,是温和宽厚的君王;于萧明渊而言,是慈爱的父亲。一个在晚上出没,是玩弄权术、玩弄人心的君王。 他伪装了太久,快要成了本能,白天夜晚分裂开来。 梁帝喘了两口气:“我原本是很喜欢他的,他长得好看,脾气也好,又可爱。可是他身为梁人,怎么能不给梁国打算?若是他不做,梁国百姓都……” “和亲的时候,你就是用这样的话来压他的。”赫连诛摩挲着匕首上的花纹,“这些都是你的事情,梁国朝廷无能,却把梁国百姓压在他的身上。” “我……我也有两个儿子……”梁帝忙道,“老四死了,老大伤了双腿,还在养病……” 赫连诛冷笑:“这话五年前同阮久说说还行,现在,你死在内斗中的儿子,可比死在战场上的多多了。” 赫连诛一甩手,轻轻巧巧地,便将匕首重新扎到梁帝的枕头上。 梁帝躺着不敢说话,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去了。 赫连诛出去时,英王已经不在外边了。 这样也好,他现在去一趟紫宸殿,把东西都拿出来,就可以回去了。 阮久肯定还没上床睡觉,大冷的天,早点回去抱着老婆睡觉多好。 赫连诛这样想着,便刻意忽略了站在殿里的其他人,径直向外走去。 那是个白皙高挑的年轻公子,眉眼之间还与阮久与几分相似。只是赫连诛没多看,也就没有察觉。 见他要走,那公子赶忙上前:“大王,雪天路滑,王爷说……” 他走过来的时候,衣袖拂动,角落里的小香炉飘来一阵古怪的香气。 赫连诛皱了皱眉,屏住呼吸,拢了拢出来的时候、阮久给自己披上的大氅。 他大步要走,那公子生怕办不成事情,上前就搭住了赫连诛的肩膀。 “嘭”的一声,那人还没反应过,就已经被摔在了地上,他被摔得眼前发花,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赫连诛没瞧他一眼,绕过他,从后殿的门离开了。 来不及去紫宸殿拿东西,赫连诛只能先出宫再说。 英王确实是狗急跳墙了,连这样的法子都想出来了。 赫连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靠着痛觉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只是吸了两口香炉里的味道,就屏住了呼吸,反应还是这样厉害,梁国的东西还挺不错。 他一路出了宫门,还没看见自己来时坐的马车在哪里,就看见对面街上的马车边站着一个人。 阮久应该在外边等了有一阵了,冷得不行了,拢着双手,揣着手炉,在雪地上直蹦跶。 他蹦跶时,帽子上的兔子耳朵也跟着一跳一跳的,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只小兔子。 赫连诛大步走向他,在阮久还没看见他的时候,就把他抱进怀里了。 隔着大氅,犹觉不足,赫连诛便打开大氅,把阮久整个人都塞进自己的怀里和大氅里。 前几天给他做大氅的时候,阮久就“抱怨”过,赫连诛长得这么高大,给他做一件衣裳的料子,都足够给自己做一整套了。 大的衣裳能把阮久都包起来。 阮久冷极了,在他怀里蹭了蹭,抖了两下。 他见赫连诛好好地走出来了,便道:“应该没事吧?那就回去睡觉吧,好冷啊。” “有事。”赫连诛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没等他说,阮久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往下看了看,“为什么?你在宫里遇到什么了?” 赫连诛委屈撒娇:“软啾,我中药了。” 阮久还没反应过来:“啊?什么药?” “那个。”赫连诛可怜巴巴的,“我一路忍着出来的,舌头都咬破了。” 第102章 模仿笔迹 103 阮久一惊, 连忙抱住赫连诛,有些手忙脚乱的:“那现在怎么办?我先看看舌头?要不还是先上马车吧?你还能忍吗?” 赫连诛摇头:“不能。” “啊?那还是先上马车好了。”阮久看了看四周,拦腰抱住他, 把他往马车那里带了带,仿佛是想把他抱上马车。 赫连诛提醒他:“我走得了, 我只是……” “噢, 好, 那你自己走。” 阮久先把赫连诛塞进马车里, 然后自己也爬上去,掀着帘子,吩咐车夫:“回家, 快点。” 他还没把帘子放下来,就被赫连诛环着腰抱进去了。 为了不引人注目, 阮久带来的马车不算大,赫连诛一进来, 还显得有些拥挤。 阮久被他抱着,没坐在位置上,坐在赫连诛的腿上了, 一抬头就能顶住马车顶, 阮久只能稍稍低着头, 回头去看赫连诛。 他按住赫连诛的脑袋:“舌头吐出来我看看。” 赫连诛依言吐出舌头,只是马车里太过昏暗,阮久看不清楚,只能凑近了去看, 用手帕按了按, 果然有点血迹。 “很疼吗?” 赫连诛点头, 含糊道:“有点。” “回去给你上点药。”阮久再帮他擦了擦, 发现手帕上的血越擦越多了,有点着急了,“你怎么就咬舌头了?” “要保持清醒。” “那你用力掐一下自己不就好了?真是的。” “那样可能没用。” 阮久瘪了瘪嘴,摸摸他的脑袋,心疼道:“小猪小可怜。” 赫连诛笑了一下:“不疼的,你亲亲就不疼了。” “又不是小猫小狗。”阮久对上他迫切的目光,还是服了软,“好了好了,你别乱动了。” 阮久按着他的脑袋,两个人分开时,阮久的唇角上都沾上了一点血迹。 阮久羞恼道:“都说了你别乱动了。” 赫连诛十分无辜:“我忍不住。” “好点了吗?”阮久低头去看。 “没有。”赫连诛双手按住他的脑袋,把他的脸抬起来,嗓音低哑,“要爆炸了。” 阮久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安抚道:“马上就到家了。” 其实梁国皇宫与阮家还是有点距离的,赫连诛一直都知道,阮久是为了安慰他才这样说的。 赫连诛把他抱得更紧,拉了长音喊道:“软啾——” “好了好了。”阮久为难了一下,最后还是很快就下定决心了,转了个身,面对着他坐着,“那……你别动啊,别发出声音。” “嗯……” 他话音未落,阮久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别……别发出声音。” 赫连诛不说话了,只是点了点头。 阮久缓缓收回手,在心里辱骂英王第一百零八遍。 他到底是王爷还是青楼老鸨?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做这种肮脏的事情。 马车停下的时候,赫连诛没什么反应,阮久倒是被吓了一跳。 “这么快?” 赫连诛不满地啧了一声。 阮久道:“不是说你,你都还没……”阮久不说下去了,帮他把衣裳整理好,再把大氅拢好,上下看了看:“没问题,你就这样下去吧。” 阮久一路都坐在赫连诛的腿上,阮久都担心把他给压坏了。 他掀开半边帘子,对外边的人道:“去跟爹娘说,我已经把大王带回来了,没什么事情,天太晚了,让爹娘都去睡吧,我们也要回去了。” 阮久说完这话,刚要从赫连诛腿上下去,赫连诛就抱住了他的腰。 阮久扭头:“怎么了?” 赫连诛双眼漆黑,十分真诚:“忍不住了。” “已经到家了,不能再待在马车上了。”阮久拍着他的背哄他,“快下去吧,马上就好了。” 赫连诛抱着他,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阮久明显察觉到赫连诛的呼吸都变烫了,有点灼人。 阮久想了想,附在他耳边:“三个亲亲,现在回去就有三个亲亲。” 可是三个亲亲显然已经不能满足赫连诛了,他不为所动。 阮久再想了想,道:“随便你,随你想怎么样都可以,这样行吗?快点下去吧,我怕你憋死了。” 赫连诛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噌的一下就把阮久抱起来了。 他把阮久抱起来的时候,阮久的脑袋“咚”地一下撞到了马车顶,阮久“嗷”地嚎了一嗓子,本来想使劲拍一下他的背的,想了想,还是自己忍住了。 谁让赫连诛现在是特殊情况呢? 赫连诛一边把他抱下马车,一边给他呼呼。 回到房间,把人放在床榻上,继续呼呼。 阮久揉着脑袋坐起来:“小猪,没事,我不疼了。” 赫连诛吻了吻他的头发,就把他给按倒了。 外边正在下初雪,簌簌的声音。 兵围永安,梁国内乱的时候,只有这里像是桃花源,安宁又温暖。 阮久是很温暖,睡着睡着,一整夜出了一身汗。 中了药的赫连诛就像是在外边流浪、饿了好几天,忽然闻见鲜血气味的孤狼,就算是用舌头去舔裹着刀尖鲜血,刮破了舌头,也绝不退缩。 有一阵子,雪光映着月光,从窗户外照进来,阮久还以为是天亮了,气坏了也累坏了,垂着眼睛就要哭,赫连诛跟他解释他也不听。 没办法,赫连诛只好把阮久抱到窗台上,打开窗子,让他自己看看。 到底天亮了没有。 阮久才知道是自己弄错了,后来真的天亮了,也只当是自己弄错了。 偏偏早先就说了,随便赫连诛,没办法,只能随便他。 阮久真正睡下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了。 赫连诛让人去跟阮老爷与阮夫人说一声,就说自己病了,阮久照顾他,就不出去吃早饭了。 可能是药效未退,赫连诛半睡半醒的,还精神得很,又摆弄了阮久好一阵子,直到阮久被他吵醒。 阮久醒了,赫连诛便以为他睡够了。 阮久几乎要哭死,或许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能在心里怒骂,天杀的英王,我杀了你! 阮久以为自己已经逐渐适应赫连诛的体质了,可惜没有,这次的事情把他打回原形了。 他从前害怕赫连诛,因为他自己是细作,因为赫连诛不肯让他回梁国。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害怕赫连诛,就是因为赫连诛本身。 天底下根本没有这样的人! 赫连诛实在是太例外了。 阮久带着泪痕,一觉睡到晚上。 他隐约被外边传来的吵闹声吵醒,起来的时候,不经意间一个动作就扯着身上,酸疼半天。 赫连诛扶他,花了许久,才让阮久靠着枕头坐得舒服。 阮久喝了两口水,才好受一些:“外边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赫连诛接过茶杯:“永安城攻下来了,萧明渊进来了,英王被活捉。” “嗯。”阮久点点头,“没办法去找他了。” “他来找过你,我让人打发了。” “那我明天去找他吧。” “明天不行。” “啊?”阮久呆呆的,“你还没好吗?” 赫连诛一本正经:“我听说这些毒药都有残余。” 阮久疑惑:“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又没有中过药。” 他这样说,阮久忽然就来劲了:“放屁,你等等把那个药拿过来我试试,肯定不是这样的!” 赫连诛正色道:“你还是过几天吧。” 阮久反应过来,整个人都气鼓鼓的。 在房里荒唐了一整天,脸皮薄的阮久第二天出去吃早饭的时候,总感觉自己身上哪里没弄干净。 所幸爹娘都没说什么,只当他们半夜出去一趟,双双病倒了。 但是刚从城外回来的阮鹤分明不信,但因为阮夫人已经跟他谈过了,他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冷着脸,死盯着赫连诛。 阮久把赫连诛往自己这里拽了拽,避开兄长不善的目光,吸引兄长的注意力:“哥,我今天想去看看萧明渊。” 阮鹤把目光转到他身上:“他在宫里呢。” “那我就进宫去看他。” “你还是别去了。” “怎么了?” “陛下前天晚上受了惊吓,只怕是灯枯油尽了,他和太子忙着侍疾呢。” “这样啊。”阮久咬着勺子喝粥,“那还是算了。” 可是没等他们吃完早饭,宫里就派人来请了。 太子要请阮鹤进宫议事,萧明渊要找阮久,还有赫连诛,鏖兀的军队要交还给赫连诛。 去的路上,阮久和兄长一起坐马车,兄长倚在软枕上,瞧着他,目光探究。 阮久挪了挪身子,挡住窗户外边骑着马的赫连诛:“哥……” 阮鹤再看了他一眼,便挪开目光了,莫名地叹了口气。 “哥,你怎么了?” 阮鹤只是叹气,他怎么了?弟弟都不是自己的了,还不准他叹气吗? 好霸道的弟弟。 阮久不太明白,只是被兄长控诉的眼神看得有些心底发麻。 一路到了宫门前,太子早就打过招呼了,阮家的马车一路进了宫门,在皇帝寝殿前停下。 马车才到,太子与萧明渊便一同出来了。 太子推着轮椅上前,与阮鹤交换了一个眼神。 “父皇不行了,该拟遗诏了。但是英王还在的时候,哄着父皇立过诏书,现在父皇糊涂了,不肯改立,一定要见英王。” 阮鹤颔首:“进去看看吧。” 阮久当然也要跟着进去,却被赫连诛拉住了:“你别进去。” 阮久回头,其实他也不愿意进去,梁帝骗过他,对他算不上好。 只是他是细作这件事情,兄长不知道,他也不想让兄长知道,所以打算忍一忍就算了,没想到赫连诛会拉住他。 赫连诛向来有一说一:“里面都是药味,臭得很,你在外面就好了。” 萧明渊脾气大,听他这样说就要炸:“大王未免太多事了。” 赫连诛没理他,转头对阮久道:“梁国就是麻烦得很,还要进去看什么?这么多人,就没人能模仿皇帝的笔迹吗?梁国皇帝也不是什么明君,为什么非要他的诏书?” 太子与萧明渊都不太高兴了,虽说梁帝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但他二人还是把梁帝当做父亲看的。 阮久伸出手,挡在赫连诛身前,对他们道:“那我就不进去了,你们进去吧。” 只有他知道,赫连诛是在帮他出气。 赫连诛也把阮久挡到自己身后,把阮久扯自己衣袖的手握住,对众人道:“你们要是没人能模仿皇帝的笔迹的话,拿两幅字来,朕帮你们写一封传位诏书也可以。反正兵都借了,帮忙写一封诏书也不妨事。” 太子按住萧明渊,笑着道:“不了,不麻烦大王了。既然大王与王后都不愿意进去,那就算了,请大王与王后自便,鏖兀的军队就驻扎在宫门外。” 第103章 莫名其妙 萧明渊不知内情, 还想再问问阮久:“你真的不进去看看吗?父皇他真的不行了。” 阮久的名字也是在梁国皇室的族谱上的,萧明渊这样问他,也算是情理之中。 况且, 在萧明渊看来,梁帝是个好父亲, 对阮久也确实不错。 阮久摇了摇头:“我还是不进去了。”阮久想了想,找了个谎话圆过去了:“陛下可能以为我还在鏖兀, 我忽然进去见他,可能吓着他, 还是算了。” 萧明渊虽然疑惑,但是见他态度坚决, 也不再问了。 他们都进去之后,阮久就拉着赫连诛走了:“走吧, 我们去看看格图鲁。” 赫连诛拉住他:“先去紫宸殿一趟。” “啊?去那里做什么?” 阮久不明白,赫连诛也没有回答, 就拉着他走下台阶了。 紫宸殿是梁国每月初一十五大朝会的地方, 除了这两个时候, 只有负责洒扫宫人太监在那里。 而英王在完全取得摄政的权力之后, 俨然以皇帝自居, 对梁帝也不是很放在心上, 还把他从原先的寝宫挪走,换到了离权力中心紫宸殿最远的宫殿, 美其名曰让父皇安心养病。 阮久没怎么进过宫,也不太熟悉宫里的路,只是跟着赫连诛走。 “你怎么认得路?” “之前来的时候稍微记了记, 不过还有些不太清楚。” “这样。”阮久摸摸鼻尖, “那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拿一点东西。” 阮久不知道要拿什么东西, 只有赫连诛心里清楚,他是要去拿阮久做细作时,给梁国写的那几封信。 原本他前天晚上进宫的时候就要拿了,只是当时太晚了,他中了药,又不太熟悉梁国皇宫的布局,更不知道梁帝所说的紫宸殿的那个暗格究竟在哪里。 害怕耽搁太多时间,他只能先出宫再说。 这几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英王自顾不暇,绝不会去上朝;梁帝防备着所有人,就算是赫连诛问他书信在哪里,他还要顾左右而言他许久,直到赫连诛掏出匕首,他才肯开口,他不会告诉英王书信在哪里的。 梁帝会把东西放在紫宸殿,就说明他把这东西当做自己权力的一部分。 确实也是,若是细作用得好,也不失为一件好的兵器。 这时尘埃初定,太子与萧明渊守在梁帝床边,还来不及整顿宫中,各宫宫人都还闭门不出,阮久与赫连诛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紫宸殿。 金殿玉阶,赫连诛从后殿进去,窗扇紧闭,殿中昏黑,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这里了。 阮久点起蜡烛:“你要找什么东西?快一点,等一下萧明渊他们过来了……” 赫连诛接过烛台,照了照四周,寻找梁帝口中的那个暗格。 但是周围布置一览无余,光是这样看,赫连诛也不太能直接看出来哪里不对劲。 阮久跟在他身后,赫连诛一边敲打着墙壁,一边逗他:“我来找梁国的机密,找到了,鏖兀就能吞并梁国了。” 阮久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胡说八道。” 赫连诛笑了一声:“真的,你现在阻止我还来得及。” 阮久有些恼了:“你再说这些事情,我就把你弄回家去。” 赫连诛不再说话了,端着烛台,把半面墙壁都找了一遍,却没能找到什么暗格。 梁帝藏东西确实隐蔽,赫连诛心想,当时应该把暗格在哪里问清楚的,省得现在在这里瞎找。 阮久看着他找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小猪,我知道了,我知道这里有一个密室。” 他走到对面的墙边,学着赫连诛的模样,拍了拍墙壁。 “要去和亲的前一天晚上,他就带我来了这边,我在密室里看见了很多年轻公子。我记得密室是从这边开的,但是具体是怎么开的,我没看清楚。” 赫连诛上前,把他拉到身后,自己去找密室。 阮久继续道:“后来我去和亲了,我答应给他做事的话,他就把那些公子给放掉了。现在里面应该没有人……” 赫连诛蹲下身,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匕首嵌入一块地砖缝隙中,他手上一用力,便将地砖撬起来了。 地砖下是空的,有一道铁链,赫连诛一扯链子,墙上的架子便打开了。 那木架子不高,打开之后,却不是一个密道或是密室,只是一个暗格。 暗格里放着一个木匣子。 阮久疑惑道:“不对啊,我看的时候,这边还是一个密道的,密道后面还有好几个密室,那些公子就都……” 他忽然不说话了。 他反应过来了。 密道被重新砌起来了,完全堵死了,梁帝把很大的几个密室,改成了这样一个暗格。 赫连诛把木匣子取出来,确认里面那几封书信就是阮久这些年给梁国送的书信,清点无误,就把书信拿走,把木匣子放回去,把暗格关上。 阮久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新砌的这堵墙,脑子钝钝的,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他答应过我的,他说只要我做细作的话,就用不着他们了,就会放他们走的……” 可是阮久忘记了,梁帝好不容易安排了一个细作去鏖兀,倘若把这些人都放了,若是这些人不经意间泄露了细作的事情,梁帝这些年的安排可能都白费了,这些年他苦心经营的仁君可能也就白费了。 所以那些公子,不是被送出宫,就是被梁帝封死在密室里,活活困死了。 赫连诛拍了拍手,抱住他,摸摸他的脑袋,低声安慰道:“说不定是梁帝后来不养细作了,把那些人放走之后,就把密室封起来了。” 阮久不知道该不该信这个说法,他摇了摇头,问道:“你要拿的东西拿到了吗?” “拿到了。” “那我直接去问他。” 阮久不在乎什么君臣礼义了,他以鏖兀王后,而不是和亲公子的身份去问,也就无所谓什么礼义了。 老皇帝利用了他这么多年,骗了他这么多年,却连最开始他提出的条件都没有办到。 反正他要死了,他死之前,阮久不忍了,要把他伪装出来的面具都撕下来,丢在地上,让一向敬重他的太子和萧明渊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父亲。 阮久快步走出紫宸殿,回到皇帝寝宫,霍然将门推开。 殿中人等都吓了一跳。 太子与萧明渊都在榻前侍疾,阮鹤也在,只是站得远,见阮久进来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连忙上前来拉他。 阮久拂开兄长的手,走到梁帝的榻前,直视着床上行将就木的老人,无比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你骗我了。” 梁帝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许多年来的伪装,让他虚伪的回答成了下意识的行为:“小久,我要是不把他们都处理了……” “你骗我了!”从他的回答来看,阮久几乎可以确认这件事情了,“你把他们都杀死了!” “你的身份会被他们说出去……” “我说了我没关系,让你把他们全部放走的!但是你把他们都杀了!” 萧明渊的手里还端着梁帝的汤药,他疑惑地看向阮久,见他双眼通红,浑身发抖,不敢问他,只是看向梁帝:“父皇,小久在说什么?谁?谁被杀死了?” 梁帝忙道:“一点误会,快,你和你大哥先出去。” 阮久按住太子和萧明渊,不肯让他们离开,愠怒地望着梁帝。 “你敢做那样的事情,这时候都快死了,怎么还怕他们听见?都是族谱上的兄弟,我知道的事情,说给他们听听,又怎么了?” 梁帝显然很在乎这两个儿子,有些急了,撑着手就要坐起来,只可惜他一次又一次地摔在床上,只能无力地喊道:“出去……出去……” 阮久看着他,一句一顿,字字铿锵,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陛下很早就知道鏖兀大王‘不可近女’的批命,在很早之前,就收养了——或者说让人找了一大批公子,悉心培养,为了来日前往鏖兀和亲,为梁国提供帮助。” “简单来说,就是细作。” “那些公子被养在紫宸殿后殿的三间密室里,十来个人挤在一个密室里。为了讨鏖兀大王的喜欢,他们被从小培养礼仪姿态,学习鏖兀风俗,还有细作的本事。” “现在回想起来,五年前鏖兀来访的梁国宫宴,有许多公子围着赫连诛转。那些公子,有许多是我后来在密室里匆匆见过一面的公子。” “只可惜,鏖兀没有挑中其中任何一个公子,反倒挑中了我。” “于是在和亲的前一天晚上,我被带到了那个密室里。” “陛下说,只要我愿意做细作,这些公子就没有用处了,就可以放他们走了,不追究他们没完成任务的责任。” 他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在场众人却都像是被闷闷地砸了一锤子一样,愣在了原地。 阮鹤从没听他说起过这件事情,此时也愣住了,回过神来,抱住阮久:“小久,小久,没事了,没事了……” 阮久长舒了一口气,眼眶却更红了,语气仍旧平淡:“我同意了。” “可是陛下没有兑现他的诺言,他把密室封死了,他把那些公子——”阮久提高音量,“活活饿死,渴死在里面了!” 梁帝在他说话时,就在剧烈地咳嗽,等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梁帝才爆发出一声怒吼:“闭嘴……” 萧明渊手上的汤药尽数倾倒在梁帝的脸上,把梁帝这句话给呛回去了。 萧明渊怔怔地回过神,站起身来,平视着阮久:“你胡说!” 梁帝把脸上的汤药抹掉:“小八,对,他胡说的……” 阮久抓住他的衣领,厉声道:“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去紫宸殿挖一挖就知道了。你的好父亲又不是别人的好父亲。” 萧明渊转身就走,太子也推着轮椅离开,梁帝躺在床上,再说些什么,也没有人听了。 阮久被兄长抱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把他们害死了!是我把他们害死了!” 阮鹤抱着他,轻声安慰道:“不是你,不是你,你已经尽力了,你怎么不跟兄长说这件事情?” “我……”阮久摇头,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我会把家里人也害死的……” “好了好了,不哭了,回家吧,回家吧。” 阮鹤扶着阮久,从赫连诛身边经过。 阮鹤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赫连诛颔首:“是。” 再不管宫里怎么样,阮鹤直接把阮久给带出宫了。 直到出了宫,阮久的心情才稍微平复一些。 阮鹤把他送上马车,回头看向赫连诛:“你也上去。” 阮鹤最后上了马车,吩咐了一声:“回家。” 阮久还带着哭腔:“先不回家。” 他还是不想让爹娘知道这件事情。 “好。”于是阮鹤又改了口,“去万宜楼,派人回去说一声,我们中午都不会去吃饭了。” 阮鹤把帘子放下,回头去看阮久。 阮久挨在赫连诛怀里,赫连诛没有说话,只是摸摸他的头发。 或许赫连诛也在后悔,他不应该和阮久一起去紫宸殿,他应该自己过去的。 就算是那天晚上,自己再忍一忍,先去紫宸殿拿了东西也好。 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了。 阮久每次给梁国写信的时候,苦恼的时候,都会想到家里人,也会想到自己在密室里见到的那些公子。 要是能保护一些人,他来鏖兀和亲,做这些事情,都没有关系。 可惜他自以为保护了这么多人,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 那些人在他和亲之后没多久,就已经死去了。 阮久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怨恨他,在临死的前一刻,会不会在心底咒骂他。 要是自己当时再强硬一些、细致一些,看着梁帝把他们都放了,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阮鹤拍拍阮久的脸颊,安慰他:“没事了,没事了,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都已经尽力了,要怪也只能怪……皇帝。” 阮鹤擦去他腮边的眼泪:“别哭了,哥带你去万宜楼吃饭,你想吃什么?” 阮久摇了摇头,却道:“哥,别跟爹娘说这件事情。” “我知道。” 阮久还是挨着赫连诛走神,阮鹤也不再打扰他,就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他看向赫连诛,问道:“小久有没有留什么把柄在皇帝那边?” 赫连诛淡淡道:“我拿出来了。” “那就好。”阮鹤顿了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开始和亲的时候。” 阮鹤表情微顿,最后道:“多谢你。” 阮久难过极了,这阵子都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出门。 阮鹤偶尔给他带来一些宫里的消息。 太子与萧明渊让人把紫宸殿给挖开了,被封死的密室里,有几十具白骨,他们都紧紧地挨在一起,仿佛临终最后一刻也抱在一起取暖。 梁帝的病情在那天之后就急转直下,日夜难眠,一刻不停地说胡话。说什么密室被挖开了,他布置的阵法压不住了,大梁要亡国了,那些人来找他报仇了。 太子与萧明渊忙着处理英王留下来的残局,也没有去看过他。 就这样拖了两三天,某天夜里,梁帝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从床上爬起来,避开所有人,回到自己原本居住的寝殿,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颗丹药出来——谁也不知道他竟然还有这种东西,后来审问梁帝身边的老太监,这才知道,梁帝许久之前就在捣鼓炼丹了。 他吃的这颗叫做天地长寿丹,据说可以益寿延年的。 只可惜梁帝吃丹药时,没来得及喝水,他又年老体衰,没什么力气,丹药卡在嗓子眼里,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挣扎了一阵,就这样力竭身亡了。 旁人都不知道这样的皇家密辛,只当是梁帝病重,自然驾崩了。 阮鹤是听太子说的。 阮鹤还说:“太子让你不用担心,那件事情没有别人会知道的,他们都会保守秘密的。” 梁帝驾崩之后,太子拿出梁帝的遗诏,改之前传位于英王的诏书,传位于第八子萧明渊。 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这场内斗持续了半年多,这半年里,英王把其他几个兄弟都杀害了,而太子腿脚不便,能够即位的就只剩下萧明渊了。 这场内斗并不光彩,先皇匆匆出殡,葬入还没有修建完毕的陵寝。 照着梁国惯例,应当有儿子陪同,但他只剩下了三个儿子,萧明渊忙着登基事宜,太子腿脚不便,原本定下了英王,可是出殡的前一天夜里,英王竟在牢房里自缢身亡了。 不得不说,先皇与英王真是相似极了,一样的手段,一样的阴损。可是到了最后,就连英王也知道,给父亲收尸,不是一件好事。 没办法,太子只能请了某位王爷的儿子,来给先皇送葬。 与此同时,新皇登基。 尘埃落定。 他们已经在梁国耽搁了太久,赫连诛也定下了回鏖兀的时间。 他们和格图鲁率领的军队一起回去。 启程的前几天,萧明渊派人来请他进宫赴宴。 明明还是国丧的时候,萧明渊就开宴会,怕不是傻了。 所以阮久跟来人说他不去,还让那人提醒萧明渊,国丧还没过呢。 结果没多久,萧明渊就自己过来了。 他过来时,阮久正在廊下种花,家里的生意重新恢复,阮老爷没空照料这些东西了,就交给阮久摆弄。 萧明渊走到他面前:“诶,阮久。” 阮久抬头,萧明渊瘪了瘪嘴,道:“传话的人没说清楚,不是什么宴会,就是几个朋友一起吃顿晚饭。” 他顿了顿:“你要是不想进宫,那就改在魏旭家里。你马上又要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还是聚一聚好。” 阮久点点头:“嗯。” 见他点头了,萧明渊才算放下心来,他抿了抿嘴角,还想要再说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 阮久道:“你都做皇帝了,还总是这样出门瞎逛可怎么行?” “大哥会处置好朝政的。”萧明渊想了想,又急忙补充,“我自己也有在学的,今天是批完奏章才出来的。” 两个人说了些话,萧明渊就回去了,临走的时候,还再三叮嘱他:“后天晚上,魏旭家里啊。” 阮久低头给花松土:“知道了。” 萧明渊回头,最后嘱咐一句:“不许带家属!” “……”阮久顿了顿,“噢。” 朋友之间小聚,萧明渊还特意嘱咐了,不许带家属。 他们几个人里,有家属的就只是阮久了。 阮久只能把赫连诛留在家里。 出门前,赫连诛还有点不满:“早点回来。” “知道了。” 阮久上了马车,还朝赫连诛挥了挥手。 据说永安城被攻破的那天,带兵的先锋魏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回家里,确认家里人的安危,结果因为表现得太过着急,嚎了几嗓子带着哭腔的“爹啊”,被魏将军当着士兵的面,狠狠地拍了一下脑袋。 魏将军的原话是:“我又没死,你嚎什么!” 马车很快就到了魏府门前,阮久下了马车,正好这时候晏宁也到了。 两个人便一同进去,径直走向魏旭的房间。他们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晏宁拉着他的手,低声问他:“你是不是和陛下吵架了?” 这时候的陛下,已经是萧明渊了。 阮久疑惑道:“没有啊,怎么了?” “他好像很怕你不回来似的。” “没有吧?” 阮久话音未落,两人就到了房门前,晏宁拍了拍阮久的手背,让他不要说了,然后推门进去。 萧明渊与魏旭都已经在里面了,听见有人来了,也都不说话了,回头去看。 魏旭从榻上跳起来:“好了,这下都来了,我去叫他们端菜上来。” 这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几个人还像从前一样,挤在小榻上,小榻放一张小案。 侍从们将冒着热气的几道菜都放在桌上,然后告退。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几个,但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先闷头大吃,等到吃得半饱了,才有心情开始聊天。 魏旭吃得热了,便把外裳给脱了,撩起衣袖,摸了摸手臂上的伤疤。 “不容易,竟然还能和你们活着见面,还一起吃饭。”他端起酒杯,“来!” 阮久连忙放下碗筷,还没碰到茶壶,茶壶就被萧明渊端起来了。 他不会喝酒,萧明渊给他倒了茶。 只是阮久觉得有点奇怪,萧明渊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审视的目光太过古怪,萧明渊放下茶壶,咳了一声:“快喝吧,看我干什么?” 阮久摇头,端起自己的小茶杯,同魏旭和晏宁碰了一下杯子。 随后他看向萧明渊,萧明渊却躲开了。 阮久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收回手。 萧明渊捉起筷子,再往嘴里塞了点小菜,就推了推坐在外边的魏旭:“让我出去一下。” 魏旭有些醉了,也不喊他“陛下”了:“你出去干什么?” 萧明渊瘪了瘪嘴:“出恭。” 其余三个人要打他:“吃着饭呢,闭嘴。” 萧明渊再推了推魏旭:“快点让我出去。” 他穿了鞋,披上厚衣裳,就出去了。 三个人再说了一会儿话,阮久想了想,也推了推晏宁:“我也要出去。” 晏宁倒是不问他出去干什么,直接让他出去了。 阮久倒不是出来出恭的,他是出来等人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边下起了雪,雪花飘进走廊里。 萧明渊冷得不行了,拢着手,快步跑过走廊。 阮久站在避风的拐角后边,听见他的脚步声,抓准时机,伸脚出去。 萧明渊差点被他绊倒,跨了一步,才跳过去。 “谁啊?”萧明渊怒气冲冲地回头,看见是阮久,又立即消了气焰,“你怎么也出来了?” “等你。” 萧明渊一脸吃了屎的复杂表情:“等我干嘛?” 阮久也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表情:“我还想问你,你想干嘛啊?你刚刚干嘛那样莫名其妙的?” 萧明渊骂了一声,扭头看了看边上:“不就……怕你生气咯。” 第104章 再次和亲 檐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烛光明明灭灭。 阮久皱着眉,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为什么要生气?” 萧明渊实在是难以开口,摆了摆手:“算了算了。” 阮久捶了他一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快点说啊,干什么支支吾吾的?你是忽然变口吃了吗?” 萧明渊要被他气死了, 抱着手,偏头看着旁边, 低声道:“我……先皇的事情。” “噢。”阮久上下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那是他的事情,我又没跟你生气。” 萧明渊眨了眨眼睛, 看向他:“那我和魏旭、晏宁进城的时候,你都没来。” 阮久哽住:“当时……” 当时他还趴在床上起不来。 “当时天太晚了, 我都睡下了。” “哪有你这样的?天太晚了就不来。”萧明渊语气埋怨,“我倒是一早就派了人来通知你, 结果我和他们两个等了一夜, 你都没过来。” “可是小猪说, 他把你们派来的人打发走了。” “回来的人是说不用等, 我们想着你可能还是会过来, 还巴巴地等了你一晚上。” “我……”阮久无语, “好好好,我的错, 我的错。” “结果你第二天进宫,就……”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们的。”阮久抱着手,“我一直以为……我是看到那个密室之后, 才……” “你哥说你哭了好几天, 我们都没敢去找你。那件事情, 我很抱歉。”萧明渊低头,“我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 阮久笑了一下:“我伪装技术很好的,你怎么发现得了?”他拍拍萧明渊的手臂:“我没对你生气,你往后做个好皇帝就行了,快进去吧,外边好冷啊。” 萧明渊有些犹豫:“你觉得我能做个好皇帝?” “是啊。”阮久道,“我不这样想,之前叫你去争做什么?你肯定可以做个好皇帝的。” “行……”萧明渊点了点头。 萧明渊话还没完,阮久就跑走了。一边跑,还一边喊:“最后一片烤鸭留给我!” 萧明渊骂了一声,也冲上去,把阮久按到自己身后:“留给我!” 四个人吃了好些东西,除了阮久之外的三个人还喝了不少酒。 撤了桌子,四个人横七竖八地倒在榻上,盖着一个大毯子。 唯一一个没喝酒的阮久抱着枕头,时刻留意着他们是不是要吐了。 当然不是要照顾他们,是要在他们吐之前,及时把他们踹下床。 阮久撑着头,眯着眼睛,将睡未睡的时候,晏宁道:“小久,你要不要回去了?” 阮久摇了摇头:“你们都不走,我回去干什么?” 魏旭笑了一下:“你不是有家室嘛?还和我们在这里鬼混,等会儿鏖兀大王就……” 他话还没完,外面就有人敲了敲门。 “阮小公子,外边来了一辆马车,说是来接您的。” 魏旭与晏宁大笑,起哄道:“来了来了。” 阮久丢开枕头,从榻上爬起来:“啊?这才多早啊?” 萧明渊笑了一声:“你出去,让他也进来喝一点啊。” 阮久踢了他一脚:“还喝?他等会儿进来了,得把你们三个都喝倒。” “屁嘞。” 阮久掀开毯子,把自己被踢到床底的鞋子找出来,准备走了:“我先走了,你们别再喝了,收拾一下回去吧。” 萧明渊道:“我们今晚都在魏旭房里睡。” “啊?”阮久有点犹豫了,转身要向回,“那我也……” “你还是快回去吧,成了家的阮久就是不一样了。”晏宁喝醉了,话也格外多,“光是出来吃顿饭,就早早地过来接了,你要是还留下来睡,让他空手回去,不得直接进来要人了?” 晏宁推了他一把,又朝他摆了摆手:“去吧。” 阮久最后朝他们举起手,轮流拍了一下醉鬼们的后背,就离开了。 走出去关上门时,阮久还听见他们在房间里一边笑,一边说话。 “不知道他们谁在上边。”这是晏宁的声音。 魏旭道:“赫连诛比阮久高一个头呢。” “是噢,阮久好像也打不过赫连诛,人家是鏖兀大王。” “那阮久还是鏖兀王后。” “他是后来才过去的,赫连诛做鏖兀大王都快十年了,肯定比不过……” 话音未落,阮久就从外面把门给打开,探出脑袋,朝他们“嗷呜”一声。 “一个个都是皇帝、将军,还有御史了,还说这种事情。” 三个人靠在榻上,朝他傻笑。 阮久把门扇一甩,转身就跑了。 冷风从门里灌进来,三个人面面相觑。 魏旭问:“谁去关一下门?” 萧明渊捂住脑袋:“嘶,朕忽然有点头疼,朕要睡一会儿。” 时候确实不早了。 阮久一从魏府里出来,就看见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赫连诛就站在马车边等他。 阮久快步朝他跑去,一脑袋扎进他怀里。 像小狗洗脸一样,阮久上下蹭了蹭他的衣襟。 赫连诛低头闻了闻他的发顶:“你喝酒了?” “没有,是他们喝的。”阮久把自己的衣袖举起来,在他面前挥了挥,把沾染上的酒气吹给他,“萧明渊差一点就吐在我身上了,幸好我及时把他踢开了。” 阮久问他:“等很久了吗?” “没有。” “你吃饭了吗?” “吃了。” 阮久表示怀疑:“真的?” “真的。”赫连诛点头,“爹娘说,你不在,我就心不在焉的,给我弄了很多吃的。” 阮久又问:“真的吗?” 赫连诛加强语气:“真的吃了。” “不是,我是问你,我不在,你就心不在焉的,这个是不是真的?” 赫连诛点点头:“是。” 阮久笑了一下,牵住他的手:“走吧,回家了。” 原本他们这几天就要回去了,不想这几天开始,永安城开始下大雪了。 想来更北边的地方,天气也不会更好。 雪□□军困难,恐怕要在路上耽搁更久,于是他们索性把回去的日子推迟了,在永安城里过了年,等开春了再回去。 赫连诛过了在永安城的第一个年节,阮久拉着他四处乱跑,陪着他在永安疯玩了一整个年节。 开春之后,就算再不舍,他们也得回去了。 和从前阮久去和亲一样,在城门前送行。 但这回又和上次和亲不同,这回阮久和家里人说多少话,都不会有人来催他。 阮久安慰好了娘亲,又和兄长抱了一下,最后和父亲说了好久好久的话,才走到萧明渊那边。 萧明渊有些无奈,伸手端起太监端上来的两个酒杯:“我以为我要等到天黑。” 他低头看了看两个酒杯,把装着清水的那个递给他。 阮久头一次和亲时,他脑子一片混沌,既悲伤又恐惧,若不是咬着牙紧绷着,都快哭出声来了。 这回倒是不同了,一点都不一样了。 阮久接过酒杯,同萧明渊碰了碰杯。 萧明渊笑了笑,借着遮掩,低声同他说:“你要是现在反悔,我和晏宁、魏旭,马上扛着你就跑。” 阮久也没忍住笑了。 这是五年前和亲,他们三个送他到鏖兀,又送他去鏖兀皇宫时,在他耳边悄悄说的话。 萧明渊现在说来,当然是在说玩笑话了。 阮久把酒杯还给他:“走了,我家里这边还要拜托你多照顾。” 萧明渊颔首:“那是自然。” 阮久告别永安城的所有人,与赫连诛一起上了马车。 他掀开马车帘子看时,永安城还在原地,一如从前。 和他五年前去和亲的时候一模一样,就像是他再一次和亲了一样,还是那些人在城门前送他离开,他和赫连诛一起去鏖兀。 赫连诛抱着手,悠悠道:“都已经看不见了。” 阮久回头,重新在位置上坐好,拍了他一下:“就看就看。” 赫连诛又弄他,强硬道:“看我。” 阮久用双手捂住眼睛:“不看。” 赫连诛不说话了,阮久怕他生气,便张开手指,从指缝里悄悄看他。 倒是没什么表情,但是赫连诛生气和不生气都是一个样子,阮久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 赫连诛早已发现他在看自己了,却刻意凑过去看他:“软啾,你哭了?” 阮久放下双手:“没有!” 赫连诛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五年前去鏖兀,你就哭了。” 阮久反驳:“也没有!” 赫连诛捧住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你看我。” 阮久笑了笑:“五年前就在看了,以后有的是时候看。” 当时他太害怕了,早已经记不清楚了,五年前和亲的时候,泪眼朦胧里,他到底有没有在看赫连诛。 他只记得,当时有一阵风,从西北边吹来,夹杂着牧草的清香、小羊羔的奶香,还有一点点野狼的血腥味。 五年前的阮久绝对想不到,他会被野狼叼进狼窝里,和那匹野狼一起,走遍鏖兀的草原。 第105章 庄周梦蝶 阮老爷出门做生意去了, 年纪尚小的阮久扒在家门前的柱子上,目送爹爹离开,一看不见爹爹, 就忍不住掉眼泪,哭得稀里哗啦的,谁劝也不管用,娘亲亲自来哄也没用。 没办法, 只能让旁边小厮看着些, 等他慢慢哭。 最后是十五岁的阮鹤下学回来,看见柱子上黏着个人,才发现这是自己弟弟。 阮久哭得累了,含着两汪眼泪, 抱着柱子睡了一觉,正迷迷糊糊的时候, 就被别人抱起来了。 他蹬了蹬脚,一瘪嘴又要哭,阮鹤拍拍他的背, 他便瘪着嘴, 忍住了。 “哥哥。” 阮鹤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你怎么了?” 阮久抱着兄长的脖子,小声道:“爹爹走了。” “爹爹是去挣钱了。” “不挣钱。” “不挣钱,你就不能养身体, 总是要生病。” 阮久自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那还是不挣钱好,就不用吃药了。” 阮鹤顿了顿:“爹爹不挣钱, 你连饭都吃不上。” 阮久嘟囔道:“才不会。” 阮家原本并不富裕,甚至有时候还穷得揭不开锅, 阮久出生之后才时来运转, 有了钱。 他没经历过, 当然不知道。 可是阮久给阮家带来了好运气,自己的身体却一直不太好,总是要吃药进补。 为了挣钱给他用,阮老爷的生意才越做越大,现在已经做到鏖兀那边了。 阮鹤把弟弟哄好,就把他给放下来。 阮鹤把书包摘下来,挂在阮久的身上,拍了一下他:“进去找娘亲,娘亲在煮糖水了。” 阮久迈着小短腿,跨过门槛,书包拖在地上,哒哒地跑进去。 阮老爷几个月后就回来了,阮久又是抱着爹爹一阵哭,直到阮老爷拿出给他的礼物。 一个银质的香囊。 阮久双手捧着有他半个手掌大的香囊,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香!” 阮老爷道:“香吧,拿着慢慢闻去,有了这个,你以后就不用再吃药了。” “真哒?”阮久眼睛一亮,抱着自己的宝贝,躲到没人的角角去了。 阮夫人端来热水,给阮老爷洗脸剃须。 阮夫人道:“你又哄他玩,下次生病吃药,就更难哄了。” 阮老爷仰着头:“那里边装的是药材,鏖兀体虚的孩子都带,我特意跟鏖兀商人换来的。拿给大夫看过了,确实能强身健体。” 阮夫人笑了一下:“行吧,你最好能保证他再也不用吃药,下回吃药你去抓人。” “我去就我去……” 阮老爷话音未落,阮夫人惊呼一声:“小久!” 阮久蹲在小角角里,脑袋抵着墙壁,已经昏过去了。 他想多闻闻香囊的味道,呼吸太急,就……就…… 真是次丢脸的晕倒啊。 阮久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一大片草原,草原上有小牛小羊,还有他从没见过的房子,和梁国的房子一点都不一样。 他不想去看房子,他想去看小羊和小牛,于是他在草地上,朝着天边的牛群和羊群跑了一阵,出了一身的汗,忽然觉得有点头晕,连忙坐下来,翻出娘亲给他准备的小荷包,拿了一块糖吃。 吃了块糖,阮久觉得好些了,才准备继续去看牛羊。 可是那些牛羊好像总是离他很远的样子,他都跑了这么久了,半点靠近都没有。 阮久有些泄气,这时一只白蝴蝶从他面前飞过,阮久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跑去追蝴蝶了。 那只蝴蝶一路飞到那个古怪的房子边,越过围墙,飞进房子里了。 阮久犹豫了一下,为了蝴蝶,还是推开门,朝房子里边看了一眼。 院子里有个比他还小的孩子,肤色略黑,穿着他没见过的衣裳,手里拿着一柄匕首,正在比划,动作利落,就是每次挥刀,都要“嘿哈”一声。 有点吓人。 阮久害怕被他刺中,不敢上前,扒着门,刚准备离开的时候,那孩子就发现他了。 他的目光不是很友善,想看见了猎物的小狼,眼睛里发着绿光的那种。 那小孩问他:“你是谁?” 阮久被吓得愣在原地,直接自报家门:“我是阮久。”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这里抓蝴蝶。” 赫连诛哽住,他从没见过这么傻乎乎的人。 他耐着性子,略显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和年岁不太相符的沉稳表情:“我是问你,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阮久摸了摸鼻尖:“我是追着蝴蝶到这里来了。” 赫连诛要被气死了:“我是说,你是怎么过来的?” 阮久也要被气死了:“我都说了,我是追着蝴蝶过来的嘛!” 正巧这时,那只蝴蝶在空中绕了个圈,最后停在赫连诛手里的匕首刀刃上。 阮久朝赫连诛嘘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靠近,要抓蝴蝶。 这下赫连诛相信了,相信他真的是为了抓蝴蝶过来的。 也相信这个小孩确实不太聪明。 阮久还没靠近,赫连诛动了动手,就把那蝴蝶惊走了。 阮久恼了,气得跺脚:“都让你别动了,现在跑了吧。” 赫连诛“哼”了一声,他才不管什么蝴蝶呢。 阮久见他满不在乎的模样,气得直跺脚,跺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脚麻了,连忙拿出小荷包来吃糖。 娘亲说,只要他感觉身上不舒服,就马上吃一颗糖丸,一定一定要记住。 赫连诛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他地手上,他刻意问道:“那是什么?” “是糖。” 阮久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暗示,鼓了鼓嘴,咯吱咯吱地把糖块嚼碎。 赫连诛又问:“好吃吗?” “好吃。”阮久倒是不记仇,很快就把刚才蝴蝶的事情给忘了。 他走到赫连诛身边,赫连诛朝他伸出手,他也伸出手,牵住赫连诛的手,然后贴在他的脸颊边。 “你听。”阮久把糖块嚼得咯吱咯吱的。 赫连诛再一次哽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话,阮久就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 阮久笑着道:“我就知道你也想吃。” 赫连诛想反驳,但是又不好意思反驳。 他抿了抿嘴,确实很好吃。 阮久又问:“你还想再吃一个吗?” 赫连诛想了想,轻轻点头。 “那再给你吃一个。”阮久又塞给他一个,然后给自己也吃了一个。 娘亲说,如果吃糖的时候,旁边有其他朋友,应该分给朋友们。 吃了两三颗糖,阮久才想起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赫连诛。” “噢。”其实阮久没听懂,“赫连诛”这三个字,对他来说个个都是生僻字,他还没学到。 阮久转移话题:“你在这里做什么?” 赫连诛咬着糖:“习武。” “哇。” 其实“习武”是什么,阮久也听不懂。 要是赫连诛说“练武功”,那阮久就能听懂。 阮久继续投喂赫连诛,以掩饰自己听不懂的事实。 没多久,两个人就把一整个荷包里的糖都吃掉了。 阮久把荷包收起来:“没有了。” 赫连诛道:“这是在哪里买的?下次我让他们去买。” 阮久想了想:“在小云斋。” “小云斋?溪原城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地方。” “在永安城里……” 阮久话还没说完,那只蝴蝶从他眼前飞过,他眼前一黑,就再看不见眼前的朋友了。 阮久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床铺上。 家里人都守着他,看见他醒了,都松了口气。 娘亲把他扶起来:“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阮久摇了摇头,仿佛感觉嘴里还有吃糖留下的甜味。 他问:“小猪呢?” “赫连诛”三个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长了,还有点拗口,所以他就只记住了最后一个字,把他简化成了“小猪”。 家里人都是一愣。 “什么小猪?” 阮夫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噢,小久做梦梦见一只小猪了,娘亲明天让人给你找一只小猪。” 阮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阮夫人端起放在榻前桌上的汤药:“来,先喝点药。” 阮久十分震惊,睁大了眼睛,四处寻找:“我……我的小香囊呢!” “这儿呢,这儿呢。”阮老爷把挂在帐子上的银香囊取下来递给他。 阮久抱住小香囊:“有了这个就不用吃药的!” “不行。”阮夫人愠怒地看了一眼阮老爷,坚决道,“快过来喝药,快,就喝两口。” 没办法,阮久还没办法抵抗爹娘和哥哥的力量,他只能被牢牢按住,捏开嘴巴,乖乖喝药。 喝完了药,阮久苦着脸:“要吃糖!” “好好好,吃糖吃糖。”阮夫人拿出他的小荷包,准备拿糖给他吃,却惊奇地发现,早上还是满满一袋子的糖块,全部消失了。 “你把糖全部吃了?” “嗯。”阮久含泪点头,“还有……” 他本来想说还有小猪的,但是娘亲没等他说完,就有些生气了:“不许吃了。”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鏖兀溪原城。 行宫里,年幼的赫连诛从梦中醒来。 他做了个古怪的梦。 武学师傅都夸他勤奋,照理来说,他梦见自己在习武,不是一件古怪的事情。 但是,他在梦里练武练到一半,一个傻乎乎的小孩子忽然冒出来了,他说他是追蝴蝶追到这里的。 赫连诛还吃了他的糖。 很好吃,赫连诛抿了抿唇角,好像他还能感受到一点甜味。 他记得,那个小孩子,他说他的名字叫做—— 软啾。 真是奇怪,不过和他傻傻的模样很相配,就是一只软软的小啾啾。 赫连诛觉得他可能是遇见了小鸟妖精。 阮久再大一些的时候,知道习武是什么,也知道“赫连诛”三个字怎么写之后,他试图把赫连诛的事情告诉兄长,但是兄长一点都不信。 “真的。”阮久缠着兄长,“哥,我真的每天晚上都做梦梦到小猪,午睡的时候也会,我们已经认识三年了。” 阮鹤摸摸他的脑袋:“你要是每天晚上都梦见别人,哥哥真的要生气了。” 阮久呆住,不敢再说了。 哥哥不信,爹娘自然也不信。 爹娘还以为,他是太想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儿,才会做这样的梦,于是大手一挥,放他出去玩一整天。 阮久还想再跟他们说一下,可是这样就要耽误玩耍的时间,想了想,还是直接出去找朋友了。 这时候是梁国的春天,鏖兀的冬天,阮久和朋友们出了城,放风筝、打秋千——打秋千要等小姑娘们玩腻了,他们才能过去。 阮久和朋友们都愁死了,为什么只有小姑娘才能玩秋千?为什么小公子就不可以? 他们等了好久好久,一直到天都快黑了,才能过去玩。 一人还没轮到一次,家里就派人来接了。 几个人意犹未尽地挥手道别,临别时,阮久忽然灵机一动:“我知道了,明天我们也穿裙子过来,这样就可以和她们一起玩秋千了。” 几个朋友都说这是个好主意。 因为阮久家就是开绸缎庄的,所以他们约好了,明天一早在阮久家的铺子里见,换了裙子再出来玩。 阮久真是太聪明了! 在外边疯跑了一整天,阮久放松下来,就觉得累了。 回到家,晚饭也没怎么吃,就放下碗筷要回去睡觉,阮夫人哄他多吃两口,他只说睡一会儿再起来吃。 阮久换了衣裳,连头发都没梳,就趴在床上睡着了。 那个香囊还挂在帐子边,阮久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好像很久没有梦见小猪了。 这时的赫连诛已经八岁了,练武练了三年,念书也念了三年。 他是一身正气的鏖兀王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只软啾妖精缠着他,每天晚上都来找他,给他糖吃,还跟他说一些“啾族”里玩耍的事情。 赫连诛总是维持着淡淡的表情,但他不好意思说,他其实有点喜欢软啾。 他在鏖兀没有其他朋友,每天除了习武就是念书,只有晚上睡觉时,才能偷闲喘息片刻。 但是他这几天都没怎么入睡。 父王病重,派人来带他回尚京城,他这几天都在赶路,马车颠簸,他没有怎么睡着。 他睡不着,自然也就见不到软啾。 这时,马车在阴森的鏖兀皇宫前停下,外面的侍从唤了一声:“王子,到了。” 赫连诛掀开马车帘子,下了马车,快步走进皇宫。 阮久发现自己又做梦了,这就表示,他又可以见到赫连诛了。 但是这回梦里的场景,又是他从没见过的场景。 可能是赫连诛又换地方住了。 只是这地方实在是太大了,阮久找不到赫连诛在哪里。 他兜兜转转,感觉自己已经迷路了,绕不出去了,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捡了块石头,在墙角蹲下,画了只小鸟。这样赫连诛看见,应该就会知道他来过了。 他才画上小鸟的嘴巴,那只白蝴蝶就再一次从他面前飞过。 阮久丢开石头站起来,跟着蝴蝶跑去。 不知道绕过了多少个走廊,他仿佛是踩到石头,险些跌了一跤,再抬眼时,就发现自己在一个昏黑的房间里。 房间很大,帷帐那边仿佛有人。 阮久想着赫连诛应该就在那边,于是小跑上前,喊了一声:“小猪……” 他很快就不说话了,因为房间里的气氛很是低沉。 赫连诛背对着他,跪在榻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榻上还躺着一个男人,好像是刚刚死去。 赫连诛听见他的声音,猛地回过头,仿佛有些诧异。 他明明没有睡着,软啾怎么还是过来了? 阮久见他瞧着自己,有些奇怪地摸了摸脸。 他看见榻上的人,决定还是不说话了。他本来要跟赫连诛说说他今天和朋友们玩耍的事情的,但是现在看来,好像他还是不说话的好。 他很快又发现,赫连诛的眼睛是红的,他好像哭了。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阮久犹豫了一下,顶着他的目光上前。他伸出手,想要抱一下赫连诛。 赫连诛知道他想干什么,也就没有动,乖乖地待在原地,等着阮久过来抱他。 可是阮久的手还没碰到他,一阵香风飘过,又是那只蝴蝶飞过。 阮久就这样消失了。 赫连诛猛地站起来,看了看四周,还跑到外边去找了找。 不见了,阮久不见了,阮久也不要他了。 正要抱住赫连诛的阮久,被娘亲喊醒了。 “小久?小久?起来吃点东西再睡,不然该饿坏了。” 阮久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娘亲,我刚才……” 算了,反正娘亲也不会信。 还是快点回去找赫连诛吧,他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阮久双手接过粥碗,捧着碗,急急地喝了一口。 阮夫人给他拍背:“慢点,你看你果然饿了吧。” “嗯嗯。”阮久点点头,喝了半碗鸡丝粥,就把碗还给娘亲了,他眨了眨眼睛,“娘,我好困。” “好了好了,快睡吧。” 阮久躺回床上,盖好被子。 等娘亲出去之后,想了想,爬起来把香囊摘下来,直接抱在怀里睡下了。 遇见阮久之后,赫连诛不是很在意他的去留,反正只要睡着,阮久就有几率会来,最多隔不了几天。 可是现在,阮久在他眼前消失了。 赫连诛没由来地有些慌张,要是阮久从此以后都不来了该怎么办? 他跟侍从们说了一声,就回了房间睡觉。 从溪原回到尚京,他都奔波好几天了,好几个晚上没睡了,现在要睡一会儿,也不算什么大事。 赫连诛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心无杂念,迅速入睡。 这回不是阮久来找他了,这回好像是他去找阮久了。 同样是他没见过的建筑,阮久和一群朋友在荡秋千玩儿。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还在犹豫的时候,阮久被朋友们从秋千上薅下来,他的时间到了,该换人了。 阮久不情不愿地看着朋友们玩耍,一回头,就看见了赫连诛。 阮久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我还以为我没在做梦呢。”他拉住赫连诛的手:“你要和我们一起玩吗?我让他们先让你玩……” 阮久话还没完,赫连诛就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抱住他了。 小猪哭了。阮久拍拍他的背,想用平时娘亲哄自己的话来哄他,可是他竟然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唉,没办法,小猪紧紧地抱着他,他也只能紧紧地抱着小猪了。 一觉醒来,阮久觉得自己更累了。 因为他在梦里站了一晚上,被赫连诛抱了一晚上,实在是太累了。 阮久翻了个身,准备睡个回笼觉。 没多久,十八就在外面喊他:“小公子?快起来了,今天不是约好了,和八殿下他们一起去荡秋千的吗?” 阮久摇了摇头,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我不去了,我好困啊。” 他被赫连诛抱着一晚上,萧明渊他们就在他的梦里玩秋千玩了一晚上,他们都玩一晚上了,白天就不用玩了。 他要睡觉。 又过了几天,阮久都没有再见到赫连诛。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这天晚上睡觉时,阮久想了想,又把香囊拿下来抱着了。 他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这回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就看见赫连诛被欺负了。 在挂满白布的宫殿里,有个女人伸手戳了一下赫连诛的额头,指甲划过他的眼角,险些戳进他的眼睛里。 阮久来不及多做反应,就跑上去把赫连诛给抱住了。 赫连诛往后踉跄了两步,看见是他,忽然又红了眼眶:“软啾!” 阮久抱住他:“我在这里呀。” 这件事情之后,好像赫连诛身上再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又回到和阮久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日复一日地念书习武。 阮久每隔几天就会见到他,给他带吃的喝的,还跟他说好玩的事情。 阮久得拿着那些东西,才能入梦带给赫连诛,没办法,阮久睡觉的时候,只能左手一只鸡腿,右手一只鸭腿,才能把鸡腿和鸭腿带给赫连诛。 因为这件事情,他还被家里人笑话了许多次。 他们以为他贪吃。 阮久才没有。 就这样过了几年,阮久和赫连诛始终保持着梦里联络。 这天夜里,赫连诛早早地就入了梦,等了许久,也不见阮久过来。 直到他有些着急了,那只白蝴蝶才翩翩然地从他眼前飞过。 阮久来了。 赫连诛站起身,却看见阮久抱着一个酒壶,东倒西歪地进来了。 还没走两步,阮久就抱着酒壶倒在地上了。 赫连诛上前扶他,语气微怒:“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阮久爬起来,笑了笑,“萧明渊他们偷出来的,说要尝一点,我就喝了一口,结果就……” 阮久话还没说完,就倒在赫连诛怀里了。他倒下时,唇角正好擦过赫连诛的脸颊。 赫连诛面上一红,比他喝了酒的还要厉害。 他试图支愣起来:“不许和别人一起喝酒!” 第106章 庄周梦蝶(2) 阮久醉醺醺地入了梦, 在梦里也是醉醺醺的。 赫连诛把他搬到自己房间里——当然也是梦里的,放在榻上,摆好枕头, 抖落开毯子给他盖好。 赫连诛想了想, 想去看看梦里有没有厨房, 给他煮一碗醒酒汤, 但是赫连诛才转身,还没走出一步, 就听见身后“哐”的一声。 他回头,阮久摔在地上了。 喝醉了的阮久不□□分, 赫连诛不知道“软啾”妖精会不会在梦里摔伤,试着掐了一下自己, 好像不疼。 但是阮久趴在地上, 小声嘟囔了一句:“疼……” 听见他这样喊, 赫连诛也没有多做犹豫,回身上前,把他给扶起来了。 赫连诛按住他, 语气微怒地吓唬他:“别乱动。” 阮久“呜”了一声,挣扎着朝赫连诛伸出手, 看样子是要抱住他。 赫连诛意识到这一点之后, 耳根一热, 继续按着他,语气却不如方才那样坚定:“别……别过来……” 阮久大约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赫连诛也没怎么用力推他,没两下就被阮久按倒在榻上了。 他习武已有几年了, 就算阮久比他大一些, 他也不会推不过阮久。 他只是…… 赫连诛平躺在榻上, 阮久的脑袋就靠在他的胸口。 他伸手要去推开阮久,才碰到阮久的脑袋,一只白蝴蝶飞过,阮久消失了。 赫连诛收回手,心道,罢了罢了,不推了。 我不推你走了,你快点回来啊。 还没等来阮久,现实中的赫连诛就自己先醒来了。 他望着房顶,总感觉心里缺了一块。 第一次和朋友们在一起喝酒、只喝了一口就醉死的阮久,被朋友们紧急送回家。 之后娘亲捏着阮久的鼻子,把他给喊起来,给他灌了一碗醒酒汤下去。 阮久揉了揉眼睛,还不知道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唤了一声:“小猪?” 阮夫人早已经习惯了。 每次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会听见他喊“小猪”,等他醒了,给他找了两三只小猪仔,他又不要。 阮夫人叹气:“好好好,喝了醒酒汤就给你找小猪。” 阮久伸长手要去抓挂在帐子上的银香囊,可是他喝醉了,手也不稳,一拽帐子,那银香囊就掉了下来,摔在地上了。 阮夫人按住他:“等会儿娘来捡,你先把汤给喝了。” 好容易才把阮久给哄好,安顿他睡好,阮夫人才去看掉在地上的银香囊。 这东西原本就好几年了,老了旧了,摔了一下,算是彻底坏了。 阮夫人试着重新装起来,却始终弄不好。 没办法,阮夫人只能把银香囊的散件放在榻边,等阮久醒来,再自己看看吧。 阮久再一次入了梦,还是醉醺醺的模样。 他趴在梦里赫连诛的房间里睡了一会儿,随后赫连诛也来了。 他快步上前,确认阮久又回来了之后,也不再想着给他弄什么醒酒汤了。 赫连诛也上了榻,抱住阮久,准备睡一会儿。 能睡一会儿就很好了。 此时阮久房中,破碎的银质香囊,正散发着最后一点香气。 次日一早,赫连诛虽然有心再赖一会儿,却抵不过这么些年来形成的习惯。 他习惯早起习武。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醒了,阮久也已经不见了。 只能到晚上再见他了。 赫连诛起身去练剑,这时候阮久还在呼呼大睡。 只是梦里已经没有赫连诛了。 他一觉睡到大中午,抱着枕头,一睁开眼就看见榻前坏了的银香囊。 阮久心中一惊,连忙拿起香囊,还没等他把东西装起来,阮老爷听说他醒了,就捏着戒尺过来了。 阮久连忙把东西塞到枕头底下,应付阮老爷。 毕竟是他第一次偷喝酒,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这么差。阮久从前顶多吃酒糟鹅会头晕。 阮老爷用戒尺打了他的手心三下,嘱咐他不准再在外边喝酒了,还要再教训他一下,但是阮久捂着脑袋说自己头晕,阮老爷也不好再多说他什么,让他好好休息,就出去了。 阮久重新把银香囊从枕头下拿出来。 被打过的手心还有点红,哆嗦着要把东西给装回去,但是他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阮久有些害怕,该不会香囊摔坏了,他从今以后就见不到赫连诛了吧? 他这样想着,就捧着东西出了门,想要找个工匠,帮他把东西给装起来。 这几天阮久都没去找朋友们玩耍,他找遍了永安城,就想找到一个能帮他把银香囊恢复原样的工匠。 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赫连诛了,从银香囊摔坏那天开始就没见到了。 但是很可惜,永安城里没有工匠能帮到他,香囊里边的香料,也没有人能配出来。 阮老爷见他这样喜欢这个香囊,便让鏖兀那边的朋友给阮久带了几个相同的香囊过来。 阮久把几个香囊都挂在帐子边,睡过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赫连诛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几年之后,阮久送兄长上战场。 大梁和鏖兀要打仗了,听说鏖兀大王很凶,是一匹野狼,阮久实在是担心兄长,思考了一下,自己收拾好行李,扮成小侍从,跟着兄长,出了永安城。 等兄长发现他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永安城好远了。 阮鹤拎着他的耳朵,又好气又好笑:“你呀你,真是……” 阮久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我不会给哥添麻烦的,我会乖乖地跟着哥的。” 阮鹤无奈叹道:“你知道此行有多凶险吗?” “知道。”阮久点了点头,“就是因为凶险,才要跟着哥的。” “鏖兀大王年纪虽小,但是骁勇得很,不出三年就把祖母、兄长、叔叔,还有母亲,全部绞杀,独揽大权,如今他兵压大梁境外,陛下派太子前去御敌,不是你在说书摊上听的那样简单的。” 阮久抱住兄长:“哥,没关系的,我来之前已经提前吃了半个月的军粮,住了半个月的帐篷了,提前适应过了。要是你受伤了,我能立马拖着你跑;要是我受伤了,你不用管我的。” 他这样坚决,阮鹤就算让人把他给绑回去,他也总能想法子逃出来。 路上恐怕更加危险。 阮鹤想了想,最后还是把他给带上了。 阮久一边快步跟上队伍,一边把自己准备的防身武器给阮鹤拿着。 “哥,这个匕首和袖箭你带上,很有用的。” “你拿着吧。” 阮久摇头,把东西塞给他:“我自己还有的,每样东西我都准备了两份。” 除了那个银香囊。 阮久翻着包裹,把东西拿出来时,不小心将银香囊带出来,香囊落在地上,被后边的士兵一脚踩进了泥里。 阮久还没来得及说话,只是回头看着,阮鹤看他的模样,问了一句:“怎么了?什么东西掉了?” 总不能让行军队伍停下等他,阮久只能摇头:“没事。” 他明明记得,他把香囊放在最底下了,还用好几层油纸包裹住了,防水又防压,怎么就掉出来了呢? 见他有些沮丧,阮鹤摸摸他的脑袋,同他说些闲话:“鏖兀大王好像比你还小呢。” “是吗?”阮久随口应了一声。 “是啊,人家才十七八岁,就能披挂上阵,引起大梁这么大的恐慌了。” “啊……”阮久忍不住有些紧张,“那……” “你放心,没事的。” 阮鹤还没同他说几句话,前边士兵就过来了:“阮公子,太子有请。” 阮鹤让阮久就在这里等着,自己先过去了。 阮久点了点头,垂着眼睛,十分难过又十分担心,也就没看见,被踩进泥里的银香囊,变成一只白蝴蝶,从泥地里飞出来了。 几个月后,凉州城城楼上,阮鹤把远处的城楼指给阮久看。 “那边就是鏖兀的溪原城,鏖兀大王已经在那边驻军几个月了,不知道究竟想做什么。” 阮久望了望:“黑漆漆的。” 阮鹤笑了一下:“太阳都落山了,自然是黑漆漆的。” 他话音未落,远处那座黑漆漆的城池便开了城门,马蹄声动,烟尘滚滚。 阮鹤拉了一把阮久,吩咐道:“去找太子。” “好。” 阮久在鏖兀军队抵达城下时,就飞快地跑下了城楼。 又在鏖兀军队在城下摆出攻城架势,迎出主帅之时,请来了太子,飞快地跑上了城楼。 “哥……” 阮久生怕延误了战机,跑得气喘吁吁的,衣裳头发都乱了。 太子披甲登上城楼,正要和阮鹤说话,阮鹤便察觉到一道不太对劲的目光,这道目光就落在阮久身上。 他下意识就把阮久拉到自己身后,挡开那道太过锋利的目光。 阮久疑惑,站在兄长身后,一偏头,正好就撞上那道像是箭矢一样、直接又锐利的目光。 阮久皱着眉,显然没认出鏖兀军队最前的那个人是谁,那人骑在马上,披着铠甲、戴着头盔,确实是不太容易认出来。 阮久问了一句:“哥,那是谁?” “鏖兀大王。” 阮久愈发皱起眉,他又不认识什么鏖兀大王,为什么这个鏖兀大王好像一直在看他? 不对,鏖兀大王肯定不是在看他,他在看兄长。 阮久上前一步,挡在兄长面前。 “哥,你去跟太子说话吧,这里有我。” 可是没等大梁这边派人应战,鏖兀那边就派了使臣过来。 使臣站在城楼下,大声喊道:“鏖兀向来以和为贵,此来是为了与梁国和谈和亲。” 城楼上的人都愣了一下,底下的鏖兀军队很有节奏地大喊:“和亲!和亲!” 阮久不太确定地问兄长:“哥,他们是在羞辱……” 正当此时,鏖兀大王摘下头盔,以表诚意。 阮久登时舌头打结:“小、小、小………小猪?!” 第107章 庄周梦蝶(3) 阮久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赫连诛了, 银香囊摔坏之后,他就再没见过赫连诛了。 他几乎快忘记赫连诛长什么样子了。 赫连诛跨在马上,身披铠甲, 手里拿着头盔。他和小的时候相比, 长大许多许多, 分明才十七八岁的人, 却身形高大,像是小山一样。 他不用站起来, 阮久也知道,他肯定比自己高了。 赫连诛眉眼锋利, 下颌线坚毅,抬头望着城楼上的阮久, 目光也像穿云箭一样尖锐。 阮久下意识往兄长那边躲了躲。 几年没见, 小猪好像有点凶。 他一躲, 赫连诛就愈发沉了脸,阴沉沉的,像是要把阮久一口吃掉的模样。 阮久想到那个银香囊。 银香囊是他醉酒后打坏的, 来的路上,还被他弄丢了。 阮久有点心虚。 城楼上下默默对峙了一会儿, 太子已经把御敌兵力部署好了, 鏖兀军队有了动作, 不是进攻,而是撤退。 鏖兀军队变尾为首,退回溪原城了。 在最前边的赫连诛也就走在最后了,他盯着阮久, 一直到身边副将来催他, 才不舍地收回目光, 转身离开。 阮久想朝他挥挥手,想了想,最后还是抬起手,摸了摸鼻尖。 阮鹤察觉到了危机:“小久,你马上回家,我安排人送你。” “啊?” 阮鹤正色道:“鏖兀大王看你的眼神不太正常,你别留下了,马上回家。” “我……”阮久小声道,“如果我说,我认得鏖兀大王呢?” 阮鹤皱着眉,听他把事情说完,却道:“怪力乱神,马上回家。” 就算他说的是真的,阮鹤也得让他马上回家。 鏖兀大王看他的目光太不对劲了。 这天夜里,鏖兀那边就派了使臣过来,说要和谈。 在哪里无所谓,时间越快越好,鏖兀的唯一要求是,和谈时,今天在城楼上的所有人全都要来,少一个都不行。 这下阮鹤更加确定了,鏖兀大王就是盯上阮久了。 和谈这天,他让几个人把阮久看好,不让他出门。 和谈的地点定在凉州城内,这天清晨,凉州城城门大开,迎接鏖兀大王。 赫连诛骑在马上,目光扫过众人,没看见想要看见的人,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他留下大臣商议和谈之事,绕过梁国太子,策马径直入了城。 梁国士兵也驻扎在帐篷里,他不顾旁人劝阻,用马鞭挑起帐篷帘子,一个一个看过去。 他在找人。 他已经找了好几年了,从几年前阮久喝醉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见到阮久了。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阮久在跟他玩闹,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阮久好几天都没来找他。 但是后来,三天、五天、十天、一个月,一直到一年、五年,他再也没在梦里见到过阮久。 他开始回想阮久跟他说过的事情,他恍然惊醒,阮久说的很多事情,仿佛是梁国的事情。 阮久吃的是梁国小云斋的点心,还喜欢喝梁国的酒,穿的衣裳、用的东西,很多都是梁国的东西。 他应该是梁国人。 赫连诛找到了寻找的方向,花费了几年时间筹谋,把鏖兀的大权握在手里。 他迫不及待地陈兵梁国边境,想要一路攻进梁国国都永安,去小云斋看看,看看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出乎意料的是,他还没有对梁国动手,他就在梁国城楼上看见了阮久。 他看起来长大了一些,不像小时候那样,看起来呆呆的,有点儿漂亮,在昏昏夜色之中,更是如此。 赫连诛强忍了好几年的思念,在瞬间轰然爆发。 他恨不能当时就冲上城楼,按住阮久,问他,当初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他知不知道自己找了他好多年。 阮久看起来有点怕他的样子,于是他更生气了。 他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做,阮久就这样。 他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找过去。 一直到了某一顶帐篷前,外边守着的几个人都如临大敌一般,不让他进去。 赫连诛心觉不对,扬鞭挥退看守的人,猛地掀开帐篷帘子。 阮久背对着门口,正鬼鬼祟祟地从窗子探出半边身子,准备逃走。 赫连诛没看见他的脸,赫连诛看见他的半边身子就知道是他。 赫连诛太熟悉他了。 眼看着阮久就要再一次逃走了,赫连诛快步冲上前,把阮久从窗子里拽下来。 “你要去哪里?” 阮久回头,惊道:“小猪?你过来了?” 赫连诛不由得软了语气,但还是有些埋怨在的:“你还认得我。” 阮久疑惑道:“我当然认得你啊。” “你要去哪里?” “去找你啊。” 赫连诛一顿:“为什么之前不来?” 阮久抬眼看他:“我不知道你是鏖兀大王。” 还是和以前一样傻乎乎的。 赫连诛咬牙:“梦里。” “我不小心把香囊给弄坏了,一直都没修好。” “什么香囊?” 阮久解释道:“就是一个银香囊,圆形的,里边装着香料,我第一回见你的时候,就是闻香囊闻晕……” 赫连诛简直觉得不可置信:“闻香囊闻晕?” 阮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时候的事情,当时……” 赫连诛想起来了,他也有那样一个香囊,一直挂在床前,但他不知道是这个缘故。阮久不再出现之后,他房里的东西都没有换过,就算是回到尚京皇宫,也是原模原样地搬过去的,现在那个香囊,还挂在他的寝殿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赫连诛凝眸,再问:“你怎么把东西弄坏了?” 阮久道:“当时不是喝醉了嘛,我伸手去拿,拽下来,摔到地上,就坏掉了。” 赫连诛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你……谁让你喝酒的?” 他总是这样凶,阮久也忍无可忍了,烦得很,大声呛回去:“我当时只喝了一口,谁知道喝了一口就……” “那现在香囊呢?” 阮久消了气焰,有些心虚:“来的路上,掉在路上了。” 赫连诛不说话了,他已经被气死了。 阮久抬眼看他:“小猪,我又不知道你是鏖兀大王。”他想了想,试探道:“小猪,你能不能退兵呀?” “好。” 赫连诛这话说得快,阮久没怎么听清楚。 他笑着道:“你能再说一遍吗?” “好。”赫连诛把他扛起来,“退兵。” 鏖兀大王把阮久扛上马,自己也上了马,径直离开凉州城,然后宣布和谈结束,他已经选好了和亲人选,先把人带回去了,和亲事宜,往后再议。 阮久迷糊地坐在马背上,回头看向赫连诛:“小猪……” 然后他看见兄长,连忙要过去:“等一下,小猪……” 赫连诛紧紧地抱住他,不让他下马,在一众侍卫士兵的护送下,回到溪原城。 赫连诛一向如此,他霸道行事惯了,况且,他已经找了太多年了,他绝不能再把阮久放走,谁知道这次见面之后,他又要再等几年呢? 赫连诛把阮久带回溪原城,放在行宫里。 “这就是你小时候见到的那个行宫。” 阮久还没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带……抓过来了。 他抬头:“我要回去了。” 赫连诛把他推进宫殿:“你不回去了。” 阮久一字一顿地强调:“小猪,我要回去了。” “不回去了。”赫连诛反手将殿门关上。 阮久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得这么高的,看起来很有压迫性。 阮久顶着他的压迫,快步跑上前,要推门离开,可是他还没拉动门扇,赫连诛就捏着他的后颈,把他给抓回来了。 “我跟梁国那边说,你留下来。” “我不想留下来,要不……”阮久灵机一动,“你再给我一个香囊就好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在梦里见面吧。” 赫连诛被他的提议气笑了:“我就只配在梦里见你?” 阮久道:“不是,但是我是跟着我哥过来的,等我哥回去了,我也要……” 赫连诛捏了捏他的后颈:“你回去了,我即刻发兵攻打梁国。” “你怎么能这样?刚才明明说好的……” “我就这样。” 阮久没有办法,只能派人给兄长带句话,让兄长先不要动手,他在这里稳住鏖兀大王,具体事宜,等鏖兀大王派人和梁国商量吧。 他和赫连诛还算有些交情,赫连诛应该不会为难他的。 到了夜里,一个名叫乌兰的鏖兀臣子,带着侍从们,拿来干净衣裳与热水,要侍奉阮久洗漱。 阮久不太习惯,让他们都出去了,自己躲在浴桶里冒泡泡。 他闭着眼睛,忽然感觉到水面晃了一下。他原以为是风吹的,可是紧跟着,水都被撩起水花来。 阮久坐起来,睁开眼睛,看见赫连诛就靠在浴桶边上。 “干什么?” “你总是不出来,他们以为你淹死了,请我过来看看。” 阮久瘪了瘪嘴,推了他一把:“你转过去,我出来了。” 瞧瞧,这是俘虏吗?这是和亲公子吗?这是害怕他起兵的样子吗? 赫连诛瞧了他两眼,最后还是转过去了。 阮久从水里爬起来,窸窸窣窣地穿衣裳。 他套着衣袖:“这衣裳太大了,我穿不了。” “我的。”赫连诛抱着手,“没别的穿了,你可以不穿。” 阮久想了想,还是把衣裳套上了。 这天夜里,阮久直直地躺在床榻上,赫连诛抱着他,把脑袋埋在他的颈间。 两个人才说了些小时候的事情,还有分开之后的事情,气氛十分安宁。 如果忽略掉烦躁的阮久的话,好像是这样的。 但阮久实在是不习惯,抬手推他:“小猪,你别抱着我了,很热,我睡不着。” 赫连诛言简意赅:“我不。” “又不是小时候了,而且也不是在梦里。” “不。” 更简单了。 阮久瘪了瘪嘴,转头看他:“小猪,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真的不是故意不找你的,也不是故意错过你的那么多事情,还有成年礼的,对不起嘛。我们还是朋友吗?” 赫连诛果断道:“不是。” 阮久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我们不是朋友了,否则你不会这样欺负我的,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 “你再说话,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欺负。” 赫连诛抱紧他,原本离他很远的下半身也靠过去了。 他原本怕吓着阮久的,现在看来,吓他一下也没什么。 察觉到那个不太寻常的东西,阮久惊得连眼睛都睁大了,他说不出话来。 赫连诛抱着他:“你喝醉那天我才开始喜欢你,那天我还偷亲你了,结果那天之后你就不见了,我以为这是你对我的惩罚。” “如果你听过鏖兀大王的风评,你应该知道,我对你已经很温柔了。” 赫连诛按住僵硬的阮久,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他一下。 第108章 庄周梦蝶(4) 阮久平躺在榻上, 身体紧绷,双手紧抓着身下的被褥,像一尾上了岸的小鱼。 赫连诛扣着他的肩膀, 低头在他的唇上啄了两下, 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 赫连诛朝他笑了笑,露出两颗洁白的犬牙:“软啾, 你好好吃。” 阮久觉得,赫连诛的汉文可能学得不是很好, 赫连诛的吻技, 可能也不是很好。 这是亲亲吗? 这明明是小狗喝水。 赫连诛见他皱着眉, 还以为他有些不高兴, 低头再亲了他一下:“软啾, 你别生气,我会对你负责的。” 阮久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不用,开饭和米饭也这样对我。” 赫连诛勃然大怒:“开饭和米饭是谁!” “是我养的小狗,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我忽然忘记了。”赫连诛按住他, 摸摸他的脸, “我已经亲过你了,你就不能回去了。” “亲就亲了,反正我还能回去。” “不行!”赫连诛怒道, “你要带着我的孩子一起回去吗?” 阮久忽然睁开眼睛,发出一声他自己都惊讶的声音:“嘎?” 他们从昨天到现在, 见面还不到一天, 哪里来的孩子? 而且…… 赫连诛还没等他想到而且什么, 手掌就摸上了他的肚子:“这里已经有了一个种子……” 阮久努力憋住笑, 按住他的脑袋:“小猪, 我不在这几年,你都在做什么?” “习武念书。” “还有呢?” “回到尚京之后开始处理国事。” “还有呢?” 赫连诛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了。” 难怪。 过着这样按部就班、一成不变的生活,这几年来,他只顾着寻找阮久,别的什么都不管。 原来是个纯情大王。 阮久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担心什么。 他把赫连诛按住,盖好被子:“快睡吧。” 赫连诛看着他的表情,也笑了一下。 阮久以为他什么都不懂。 赫连诛拉住他的手:“要抱。” 阮久一愣,随后抱住他:“好好好,抱抱抱。” 这还是个小孩呢,阮久忍住笑,这样想道。 过了一会儿,阮久彻底放松了警惕,闭着眼睛快要睡着了。 赫连诛挪了挪,靠在阮久的枕头上:“软啾,草原上就是这样抢老婆的。把人抢回自己的帐篷里,谁就是老婆了。” 阮久没听清楚,傻乎乎地笑了笑:“是吗?” “是。” 好半晌,阮久才说梦话似的应了一声:“嗯。” 阮久在溪原城住了一段时间,在这期间,他一直试图劝服赫连诛,放自己回去。 只可惜赫连诛派去梁国的人动作更快,不出一个月,使臣就把梁帝同意和亲的诏书拿来了。 阮久拿着诏书,翻过来翻过去看了两遍。 梁帝就这样把他给卖了? 阮久一瘪嘴,把诏书丢地上,又把回来的使臣给赶出去了。 赫连诛把诏书给捡起来:“软啾,你得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成亲。” 阮久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好好的要一个男的做王后干什么?” “我小的时候下定决心要拿到手的人和东西,就只剩下你一个了。” 阮久抬头望天。 赫连诛确实是个很固执的人,阮久消失了好几年,在这几年里,他变得更偏执了。 那是他从一开始就认定的人,绝不能放手的。 他这几年手染鲜血、重夺大权,都是为了找到阮久。 就算阮久这次不来,下一次,下下次,等到赫连诛率兵攻入梁国国都,将梁国疆域全部划归己有,他总能找到的。 阮久按住赫连诛的脑袋,直视着他:“小猪,事到如今,我就实话实说了,我不会生小孩的,你要小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还是另找别人吧,好不好?” 赫连诛神色认真:“我会努力的。” “这不是你努不努力的问题,主要原因在我,我没办法生。” “我真的会努力的。”赫连诛说着,又上前啄了他一口,“从今天开始,我早中晚都亲你。” 赫连诛抱住他,脸颊蹭了蹭他的颈侧。 阮久欲哭无泪,他害怕赫连诛发现自己不会生之后,就把他拖出去打死了。 鏖兀大军压境,梁国恨不能快点解决这件事情,如今鏖兀主动提出和亲,梁国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而且赫连诛已经把阮久给带回去了,连程序都不用走了。 梁国即刻收拾好嫁妆,派队伍送过来了。 未免麻烦,还让阮久不用回来了,就跟着大王走吧。 这件事情,只有阮家人不高兴。 草原人十四五岁都有孩子了,偏偏鏖兀大王十八岁还没娶亲。 如今大王终于要立王后了,鏖兀人也不在乎是男是女,只是见阮久长得漂亮,性格也好,就满意了。 赫连诛害怕夜长梦多,准备先和阮久在溪原办成了礼,然后带他回尚京再办一次。 鏖兀人终于等到这一天,也明白大王的顾虑,马不停蹄地开始操办婚事。 不出一个月,所有事情就都准备好了。 大婚前一天夜里,乌兰带着一众侍从,捧着喜服,站在门外。 “王后?明天就要大婚了,还是先试一试衣裳吧?这衣裳都没试过,明天要穿一整天,恐怕王后会难受……” 乌兰在外边敲门,说了许久劝说的话,也没有人回答。 自从阮久知道自己要和亲之后,就开始闷闷不乐的了,但他一向不会为难他们这些帮赫连诛做事情的,这样不理人,还是头一次。 乌兰觉得奇怪,加重力道,拍了拍门:“王后?” 他心道不妙,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侍从,猛地推门进去。 房里没有一个人,乌兰一惊,忙道:“去告诉大王,派人去找。” 侍从们手忙脚乱地放下东西去找人,等到四周都安静下来了,房间里的柜子动了动,阮久打开门,从柜子里钻出来,披上斗篷,跑出房间。 对不起了,小猪,他不想做王后,他想回家。 阮久一路猫着腰,顺着墙根跑。 他跑出行宫,抬头看了一眼。 夜色深处,兄长就带着人、牵着马在前边等他。 阮鹤背对着他,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阮久看见兄长,激动得都快要跳起来了。他定下心神,准备跑过去找兄长。 只有几百步的距离…… 阮久还没跑出一步,就被人从身后拦腰抱起来了。 阮久一惊,刚要喊,就被那人捂住了嘴:“哥……唔……” 赫连诛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捂住他的嘴,把疯狂挣扎的阮久给带走。 阮久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兄长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阮久只逃跑了一刻钟,就被抓回来了。 赫连诛把阮久扛回房间,丢在床榻上。 不是阮久这几个月常睡的那个房间,是明天要睡的、布置好的新房。 照着梁国的规矩布置的,红烛昏昏,阮久摔在正红的被褥上,他撑着手坐起来,被褥的颜色衬着他的手,更显得他手白。 赫连诛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你又要跑掉?” 阮久揉着脑袋,往床榻里躲了躲:“对不起……我不想做王后。” “由得你做不做王后。”赫连诛拍了他一下,“你不做王后,我即刻进攻梁国。” 阮久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他垂着眼睛,不说话了。 赫连诛见他不高兴了,也把他拉起来。 “软啾,别生气嘛,你有哪里不满意的,我让他们去改,安心成婚。” 阮久抬眼看他:“那我对你不满意,你会改和亲人选……” 赫连诛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了,他不说话了。 看起来他是不会改的。 阮久小声道:“你又不改,还问我。” 好半晌,赫连诛低声问道:“我哪里不好了?” “你哪里都很好,但是……”阮久眨了眨眼睛,“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你了,你长大之后,我才和你见了几个月不到……” “往后再慢慢相处。” “嗯……” “成亲之后就可以慢慢相处了。” “……嗯?” 看来是说不清楚的。 赫连诛把他按到在床榻上:“睡吧。” “我不睡。”阮久拍了拍鲜艳的被褥,“你自己睡吧,我回原来那个房间睡了。” 阮久说着就起身要走,赫连诛圈住他的手腕。 “软啾。” “嗯?” “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赫连诛沉声道,“从前我在战场上,他们一听见我的名号,就怕得要死,我要谁和亲,谁也不敢违抗,你怎么一点都不怕我?” 阮久叹了口气:“他们都不认得你,我认得你嘛,你不坏,也不凶,你只是有一点傻乎乎的。” 赫连诛拉着他的手,把他拉回到自己身边来。 “不是,你就是知道我不会欺负你,我对你好,你才敢这样对我。” 赫连诛按住他,要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阮久回头看他,见他是真的有点生气了,连忙道:“好好好,我承认,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生气……” “我就知道。” 赫连诛的目光阴沉沉的,就那样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的双唇上。 “我现在生气了。” 他靠过去含住阮久的唇珠。 不像是阮久笑话过的小狗喝水,这回变成小狗吃肉了。 阮久被他弄得有点疼,还忍不住嘶了一声。 分开的时候,阮久连忙往边上退了退,用指尖碰了碰唇角,被咬破了。 害怕赫连诛再扑上来,阮久说谎话哄他:“好了好了,肯定可以有小孩……” 赫连诛握住他的手,把他压倒在被褥上。 “你以为我不懂得,你偷偷笑我,你还想骗我,我都知道。”赫连诛压着他,眼中火苗一窜一个高,“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阮久哽住。 “你不想大婚的话,那明天的大婚就取消好了。” 没等阮久的脸色浮现出笑容,赫连诛便再一次压上来了:“直接进洞房吧。” 第109章 现代ABO 十八岁分化成oga的阮久, 内心是崩溃的。 他裹着毯子,蜷着身子,坐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长椅上, 背靠着墙, 目光呆滞,脑袋放空。 怎会如此? 他大哥看起来瘦弱,但是十八岁的时候也准准地分化成了alpha。 他比大哥还爱玩闹,平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和朋友们翻墙出去打篮球、玩游戏,还有飚赛车——跑跑卡丁车。 为什么他会分化成oga? 阮久从毯子里伸出手,咬着手指。 他不明白! 更衣室外边, 他的好朋友晏宁敲了敲门,温声道:“小久, 你别担心, 打过抑制剂应该会好一些的……” 阮久还在咬手指。 他的朋友…… 他的死对头萧明渊是alpha,就连晏宁都是beta! 为什么!!! 他这几天就觉得身上闷闷的, 不太舒服。他高高兴兴地还跟朋友们说,他终于要分化了, 以后就不用被萧明渊用体力优势压制, 可以轻松反击了。 可是现在…… 反击是不太可能了。 阮久气得一口咬住被角。 门外的晏宁继续道:“小久, 我已经打电话给你家里了,你家里应该很快就会来接你了, 你再等一下。” “嗯。” 阮久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分化成oga, 家里人…… 他爸对这个倒是无所谓, 反正大哥已经是alpha了, 早就已经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了;妈妈应该会大肆庆祝, 带着一家人出去吃饭, 然后把他分化的事情昭告天下, 让自己认识的叔叔阿姨给他介绍alpha;哥肯定觉得没什么,顶多跟他说两句oga需要注意的事情。 还有…… 阮久正出神时,更衣室的门就开了。 阮久抬头,只见比他小一些的……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男的,站在门口。 阮久眨巴眨巴眼睛:“怎么是你过来了?” 赫连诛连头也不回,反手将门关上。 “叔叔阿姨出去旅游了,大哥在公司,我接到电话,就过来了。” 阮久往毯子里躲了躲,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赫连诛是他爸资助的一个学生,也可以说,是收养的一个孩子。 阮久八岁的时候,他爸去西北鏖兀星那边出了趟差,就把赫连诛给带回来了。 当时阮久年纪小,还以为赫连诛是他爸的私生子,气得和赫连诛打了一架。 两败俱伤。 当然后来都认真道歉了。 赫连诛小的时候还是很喜欢黏着他的,“软啾哥哥”长“软啾哥哥”短的。 阮久把他收做小弟,还想给他改姓,就叫做“软猪”——赫连诛及时发现不对,用半年的零用钱,保住了自己的名字。 但是长大之后,他们就不太在一块儿玩耍了。赫连诛有些沉默寡言,不爱黏着阮久。 两个人的交集,顶多是阮久在外边瞎胡闹,半夜才回家,轻手轻脚地爬楼梯时,在楼梯上撞见赫连诛。 赫连诛手里捏着玻璃杯,应该是要下去倒水喝。 他垂眼看他,随口问了一句:“你去哪里了?” 阮久朝他笑:“出去玩了。”阮久试图转移话题:“你怎么也还没睡?” “看书。” “好吧。”阮久拍拍他的腰,“那你别跟爸妈讲噢,小猪。” 赫连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好。” 他话音刚落,再转头去看时,阮久已经跑上楼了。 到了第二天吃早饭时,阮久才知道,赫连诛最近在准备军事学院的考试。 嗯,没错,赫连诛是个天才来着,连跳几级。 在阮久和朋友们还在上高中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准备考军事学院了。 这时的阮久还裹着毯子,试图把太过浓郁的牛奶味给遮住。 他眨了眨眼睛:“耽误你的时间了。” “不会。”赫连诛上前,把路上买来的东西递给他。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自己在阮久身边坐下,把那些东西都拿出来看看。 阮久马马虎虎的,弄错了就不好了。 阮久凑过去:“我打过抑制剂了。” 赫连诛手里拿着草莓形状的阻隔贴,认真地看过说明,拆开包装,对阮久道:“转过来。” “噢。”阮久对这个颜色和形状颇有不满,但他不敢说。 他转过去,背对着赫连诛。赫连诛用指尖碰了碰他的后颈。 阮久没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 他绝不承认这种声音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阮久试图遮掩,佯怒道:“别……别乱动……” 赫连诛面不改色:“嗯。” 阮久拽着毯子,语气不受控制地就软了下去:“你‘嗯’什么?你‘嗯’了你就别动了,啊……” “我没在动。” 赫连诛看着他的后颈,就是忍不住想捉弄他。 oga的腺体好像很敏感,阮久的最敏感。 赫连诛磨蹭了一会儿,才把阻隔贴贴在阮久的后颈上。 空气中的牛奶味明显淡了许多。 阮久扭了扭脖子,回头去看,看见他手边还放着许多东西:“你还买了什么?还要用别的东西吗?” 赫连诛诚实回答:“我不知道。” “我看看。”阮久伸手把东西都拿过来,“这些都是什么?” 他随手翻了翻,忽然翻到一个奇怪的、长条的东西。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那东西,抬眼看赫连诛:“为什么给我买这个?” 赫连诛坐得板正:“药店的人说,如果真的难受,可以用……” 阮久:??? 他把东西丢回袋子里:“真是的,你是怎么说的?” “什么?” “你是怎么跟药店的人说的?” “有oga发情了,要准备什么东西。” 阮久:!!! 阮久使劲推了他一把,很可惜没能推动。 “你才发情了!这叫分化,分化!”阮久把东西还给他,“快点把这些东西处理掉。” 赫连诛却看着他:“软啾,你现在难受吗?” 阮久哽了一下:“我不难受,你想干嘛?” 赫连诛摇头。 阮久问道:“你在偷笑什么?” 赫连诛压下翘起的嘴角,转头看他,佯装不知:“什么?谁?我吗?” “是啊,就是你,我看见你偷笑了。” 阮久被裹在毯子里,张牙舞爪的,像是关在笼子里的小螃蟹。 赫连诛没忍住翘起嘴角,一边笑,一边问道:“我吗?我没有在笑。” 阮久要被气死了,赫连诛连忙收敛了神色,把他抱起来。 “回家吧。” 阮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抄起腿弯,抱起来了。 “我自己能……” “药店的人说,这段时间,不能让oga自己走路。” “……”阮久瘪了瘪嘴,“好吧。” 他也不太懂得这些事情,当然要以专业人员的医嘱为准。 阮家的车就在外边等着,阮久裹着毯子,靠在赫连诛怀里,就这样被抱出去了。 赫连诛把他好好地放进车里,绕到另一边上车,吩咐了一句:“回家。” 阮久裹着毯子,在车上昏昏欲睡。 赫连诛帮他摆好姿势,让他靠着自己,好睡得舒服一些。 赫连诛垂眸,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问他:“软啾,你今天是和晏宁他们在一起的吗?” 阮久吸了吸鼻子,还带着鼻音:“嗯,打篮球,怎么了?” “那他们……也都闻见了?” “嗯……”阮久想了想,“晏宁是beta,闻不见。萧明渊和魏旭倒是闻见了,一闻见就离我远远的,跑到旁边去吐了。还是晏宁把我扶进更衣室的。” 阮久磨了磨牙:“气死我了,我的信息素有那么难闻吗?” 阮久顿时来了精神,要揭开阻隔贴:“小猪,你闻一下,有那么难闻吗?” 赫连诛按住他的手,阻止他:“我刚才闻到了,不难闻。” 阮久收回手,靠着他继续睡觉。 他们两个好像都没有想到,赫连诛好像还没分化,怎么会闻到信息素的气味? 或许赫连诛也…… 在回家的路上,阮久就靠着赫连诛睡着了,赫连诛透过车窗玻璃望着窗外,也借由玻璃看见阮久靠在他肩上的模样。 一股燥热开始在他的血液里乱窜。 第110章 现代ABO(2) 车子驶进了阮家的大庄园, 在阮家门前停下。 司机停下车,还没上前开门,赫连诛就先下了车, 把阮久给抱出来了。 他说了一声“谢谢”,就抱着阮久进了门。 家里的管家早就收到了消息, 带着人在门口等着。 “赫连少爷, 把小少爷……” 他示意几个人上前,把阮久从赫连诛手里接过去,但是赫连诛脚步没有停留, 抱着阮久就上了楼。 “他没事,只是睡着了。” 管家当然不信, 睡着了还要人抱下车?直接喊醒不就行了? 他站在楼梯口,道:“少爷, 已经派人通知大少爷了, 胡医生也在来的路上了。” 胡医生是阮家的家庭医生。 赫连诛淡淡留下一句:“知道了。” 阮久与赫连诛的房间是面对面的。 赫连诛把阮久抱回房间。 或许是分化实在是消耗体力,阮久睡得昏昏沉沉的, 面色潮红,汗水打湿了头发。 赫连诛把他放在小沙发上, 转身去开他的衣柜, 拿了两件睡衣,又拿了块干净毛巾。 他装了点热水, 把阮久擦擦干净, 换上睡衣, 放在床上。 才盖上被子,门外就传来了阮鹤的声音。 “这样大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话音刚落, 阮鹤就推门进来了。 他刚才应该是在开会, 还穿着得体笔挺的西装, 打着领带,一丝不苟。 可是从他有些乱的头发可以看出,在来的路上,他担心死了。 阮鹤站在门前,先看了一眼床上的阮久,确认他的安全。阮鹤松了口气,然后才看见阮久床边还坐着一个人。 赫连诛。 阮鹤沉下脸色,颇有不悦。 他本来对这个收养的孩子没什么意见,但是…… 他有一次加班,半夜回家,上楼梯的时候就遇到了赫连诛。 赫连诛拿着玻璃杯,像是要下去喝水的模样,看见是他,也面色不改,淡淡地问了声好,就下楼了。 阮鹤觉着奇怪,留心看了看。 后来在外边疯玩的阮久也回来了,赫连诛又一次拿着玻璃杯,走出房间。 和阮久在楼梯上偶遇,说话。 原来他跑上跑下地喝水,是为了这个。 阮鹤从此便看他不顺眼了,他的心思未免太重了一些,阮久太傻了,容易被骗。 这时,赫连诛坐在阮久床边,看了一眼阮鹤:“大哥。” 阮鹤回过神,点了点头:“麻烦你把小久带回来了,你回房间看书吧,我照顾他。” 赫连诛笑了笑:“不麻烦,大哥事情多,还是我来照顾他吧。” “不用,我把事情拿回来做也一样。”阮鹤松了松领带,解开西装外套,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解开袖扣,挽起袖子,在阮久身边坐下,用手背试了试阮久的额头。 有点烫。 分化就是这样的。 阮鹤最后说了一句“医生马上就来了”,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赫连诛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两个人的目光都放在阮久身上,无暇顾及对方。 没多久,阮家的家庭医生就过来了。 “小少爷总是蹦蹦跳跳的,身体好得很,处理得也及时,没什么大事,就是分化有点费力气,休息几天就好了。” 家庭医生给阮久留下一个月的抑制剂,再嘱咐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就离开了。 赫连诛和阮鹤都守在阮久床边,按照医生的嘱咐,照顾阮久。 阮久倒是没心没肺,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蒙头大睡。 一直到了傍晚,阮久才恍惚醒来。 他睁开眼睛,隐约看见自己床边坐着两尊大神。 阮久重新闭上眼睛。 一定是我醒来的方式不对。 只可惜这两个人先他一步发现他醒来了。 阮鹤再试了试他的额头:“不烫了。”他温声道:“小久,还困吗?先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好不好?” 阮久只能睁开眼睛,点了点头。 他还没说话,赫连诛就端着粥碗过来了。 阮久被扶着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他试图接过粥碗,自己吃东西,但是赫连诛显然没有要交给他的意思,用勺子搅了搅粥碗,舀了一勺鸡丝粥,递到阮久嘴边。 阮久低头看看粥,再抬头看他:“我又不是得了绝症,你在干嘛?” “怕你没力气,端不住碗。” 赫连诛把勺子再往前递了递,“吃嘛。” 好吧,阮久只能张开嘴,含住勺子。 阮鹤不悦地皱了皱眉,抱着手,靠在椅背上。 就这样吃完了半碗粥,阮久又睡下了。 临走时,阮鹤还嘱咐他:“再过四个小时,记得起来打抑制剂,换阻隔贴。” 他拿起床头的闹钟:“哥给你定了闹钟,哥也会提早五分钟过来喊你的。” 阮久把脸埋在枕头里,懒懒道:“我知道了。” 阮鹤给他掖好被子,就要出去了。 他要走,当然也得把赫连诛给抓出去。 “你也出去吧,耽误你这么久了。” 赫连诛看了一眼阮久,端起他才吃了一半的粥碗,起身离开。 阮久睡到半夜,恍惚醒来,隐约想起抑制剂的事情,挣扎了一下,还是爬起来了。 打了再睡。 阮久迷迷糊糊的,开了灯。 这时,赫连诛端着玻璃杯,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敲了敲阮久的房门:“软啾?” 阮久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已经起来打了。” “好。” 赫连诛收回手,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心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又敲了敲门。 “软啾,打好了吗?” “好了。”这时阮久的声音已经是从被子里传出来的了。 赫连诛放了心,转身下楼。 他拿着杯子,在楼梯上遇见了阮鹤。 “大哥,我刚才去看过了,软啾自己打了抑制剂,已经睡了,不用打扰他了。” 阮鹤眸色一沉,冷声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你也快了,小心被小久引起来,他一向没分寸,你老成些,也要注意。” 阮鹤这样说,嘴上说的是阮久,其实是告诫他—— 离我弟弟远一点! 赫连诛点头:“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出去旅游的阮家夫妇就赶回来了。 “小久,小久?真是的,这种大事你也不提早跟爸妈说。” 阮久还没睡醒,躺在床上,两眼糊着眼屎,就被妈妈拉住了手。 家庭医生正和阮老爷说话。 “恭喜,小少爷分化成了oga。” 他那个语气,就像说“恭喜,小少爷生了个男孩”一样。 阮久从床上举起手,试图表示抗议。 阮夫人按住他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阮久瘪了瘪嘴,“饿了。” “那就吃早饭吧,你能下楼吗?要不要让他们把东西端上来吃?” 阮久摇头:“我自己下去。” “行,那你收拾一下,爸妈去楼下等你,有什么事情就喊人。” “嗯。”阮久抱着被子坐起来,抓了把乱糟糟的头发,却看见赫连诛也站在门口。 家里人都围着他,赫连诛站得远,但是也能看见。 阮夫人出去时,帮阮久把门给带上了。 她看了一眼赫连诛:“小诛,麻烦你了。” 赫连诛收回目光:“不会。” 阮久第一次分化,害怕他还有哪里不舒服,阮夫人大手一挥,帮他给学校请了假,这几天都不用去上学了。 阮久又睡了一上午,下午实在是睡不着了,就下来找零食吃。 阮久抱着一瓶果汁和两袋薯片,经过客厅,听见阮夫人正在打电话。 “……是啊,我们家小久。平时看他咋咋呼呼的,没想到是个oga,这下我可算是AO双全了。” 阮久停住脚步,有些无奈。 他大哥分化的时候,妈妈也是这样,打了一整天的电话。 只听见阮夫人又道:“小久是最不让我省心的了,他自己还迷迷糊糊的呢,不得我多操心?有什么优质的alpha,给我们家小久留着啊。” 阮久抱着零食,默默地走到她身边坐下。 我倒要听听,我妈妈还能说些什么。 “那还是要稳重一点的alpha,压得住小久,不会让他胡天胡地的。” 阮久拧开果汁瓶子,喝了一口。 “对,他是和八皇子玩得好,八皇子……好像也行,他是不是前阵子也分化了?” 阮久被果汁呛了一大口。 “魏将军府的?好像也玩的不错,我过几天问问他好了。” 阮久咳了好一阵子,放下果汁,准备开薯片。 “我们家那个?你是说小诛啊?小诛不行,小诛我也是当儿子养的,而且他比小久还小,还没分化呢。” “唰”的一声,阮久扯开薯片包装,薯片飞了满天都是。 阮夫人这才发现他在这里,匆匆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阮久默默地吃薯片。 阮夫人气得要打他:“你干什么?妈在给你挑……” 阮久把薯片递过去,阮夫人抓了一把。 于是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瘫在沙发上吃东西,看电视。 但阮夫人显然还在想着那些事情。 “小久,你是不是和八皇子玩得好啊?” 阮久专心吃薯片,咔嚓咔嚓的:“妈,不用想,我和萧明渊天天打架。” 阮夫人瘪了瘪嘴:“那将军府的那个呢?总不能和他也打架吧?” “他也不行,他傻了吧唧的。”阮久继续咔嚓咔嚓,见妈妈还不肯放弃,索性道,“我昨天分化的时候,他们两个闻到我的信息素,都跑去吐了。” “啊?”阮夫人道,“那他们肯定是为了避嫌。” “不是,他们就是不喜欢我。”阮久试图劝阻母亲的疯狂行为,“妈,我还在上高中。” “高中怎么了?先定下来也不错。” 阮久很快就吃完了一包薯片,伸手去拿另一包。 阮夫人撑着头,在脑子里把自己认识的年轻alpha筛选了一遍又一遍。 这个长得难看,那个性格不好。她苦恼道:“总不能只剩下我们家的小诛吧?” 阮久拆包装的动作一顿。 阮夫人很快又安慰自己:“小诛好像也不错,是我看着长大的,长得挺好看的,又很聪明,年纪轻轻就在考军事学院了。虽然年纪比小久小,但是性子比他沉稳,应该也压得住他……” 阮久凑过去,笑了笑,眼睛都弯成月牙,打断她的自言自语:“妈。” “怎么了?” “那我狠狠地勾引一下小猪,让他快点分化成alpha。” 阮夫人拍他的脑袋:“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吃你的东西去。” 阮久“嗷”了一声,抱起零食和果汁准备回房。 他才走到楼梯口,就看见赫连诛拿着玻璃杯,站在楼梯上,不知道该不该下去。 他…… 阮久倒吸一口凉气,他不会听见了吧? 阮久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试图朝他微笑:“小……小猪……” 勾……勾引…… 第111章 现代ABO(3) 阮久抱着汽水和零食, 站在楼梯上,抬眼看着赫连诛。 沉默了一会儿,阮久问:“你又下来喝水啊?” 赫连诛点头:“嗯。” 阮久想了想, 把手里的果汁递给他:“那这个给你喝。” 赫连诛垂眸看了看,阮久傻了吧唧的,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 才反应过来。 这瓶是他喝过的。 阮久把果汁收回来:“你等一下, 我去给你拿一瓶新的。” 他跑下楼梯, 抱着零食, 冲进厨房,打开冰箱, 拿了一瓶新的果汁。 “给你。” 阮久把果汁递给赫连诛, 就上楼去了。赫连诛跟在他身后, 也一起上去了。 赫连诛捏着手里的汽水瓶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就是勾引吗? 阮久当然不想勾引赫连诛,跟家里人说笑罢了。 反倒因为自己刚刚分化,阮久还有意离赫连诛远一点, 害怕自己的信息素, 把赫连诛也弄得不稳定起来。 过了几天, 阮久的分化结束了, 阮家夫妇在家里陪了他几天, 见他没什么问题,就要继续出去旅游。 阮久瘪着嘴:“妈,说好的给我找alpha呢?怎么那么快就要走了?” 阮夫人挎着小挎包, 新买的钻戒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朝他挥手:“你自己找吧, 你哥都这么大了, 我都没催他呢。” 阮久算是知道了,妈妈就是一阵一阵的。 相比给他找alpha,还是出去玩比较有意思。 阮久朝爸妈挥挥手。 送走爸妈,阮鹤手臂上搭着西装外套,看向阮久:“哥要去公司,顺便送你去学校。” “哥,今天是周六。”阮久有一点无奈,“不是每个人都像哥一样天天都要上学上班的。” 阮鹤又问:“那你今天要不要去公司玩?” 阮久疑惑:“公司有什么好玩的?” “你去哪里?哥送你过去。” “我不去哪里,我今天要留在家。” 留在家。阮鹤看了一眼赫连诛,那阮久就要和赫连诛单独待在一起了。 阮鹤不是很放心:“不去找朋友们玩吗?” “不去,昨天晏宁把我的作业都拿过来了,要在家里补作业。” “去公司补作业,不懂的可以问哥。” 阮久蹙眉,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哥哥有点奇怪。 “我不去了。”阮久推了一把阮鹤,“哥你快点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有事打电话给我。” “知道了。” 好容易把哥哥送走,阮久回过头,看见赫连诛。 “可以进去了。” 赫连诛点头:“好。” 阮久踢踏着拖鞋,准备进去,经过赫连诛身边的时候,赫连诛忽然说了一句:“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阮久扭头看他,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快回去学习吧,我也要学习了。” 然后赫连诛就看见阮久先跑进厨房,抱了一堆吃的出来。 学习。 两个人都回了房间,阮久窝在房间里,摆开作业,打开零食,开始学习。 一直到了中午,赫连诛来敲门:“软啾,吃午饭。” “来了。”阮久放下笔,过去开门。 赫连诛还站在门口,抬手就从他的嘴角上捏下来一点饼干屑:“你还吃得下吗?” 阮久扬起下巴:“当然。”他眨了眨眼睛:“小猪,你的手好像有点烫。” 赫连诛抬起手:“是吗?” 阮久碰了碰他的手:“刚刚你动我的时候,好像是有点。”阮久再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真的有点烫,你生病了?” “可能有点受凉。” “那等会儿吃完饭,让他们拿点药给你吃。” 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餐厅吃饭。 阮久吃了太多零食,中午饭也吃的不太多。 他放下碗筷,对管家道:“拿点感冒药过来,小猪好像生病了。” 吃过午饭,阮久拉着赫连诛在客厅坐着消食,这时阮夫人给他们打了电话。 阮久接了电话:“妈。”他把听筒递给赫连诛,赫连诛也应了一声:“阿姨。” 阮久把听筒拿回来:“是啊,就我们两个在家,大哥去公司了。小猪好像有点生病,我准备等一下给他吃药。” 赫连诛坐在旁边,转头看着阮久凝重的表情,想告诉他不用那么紧张,不是什么大事。 阮久皱着眉,漂亮的眼睛都垂下来了。 有点好看。 赫连诛抿了抿唇,很快的,阮久就挂了电话:“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好他的。” 挂了电话,阮久就监督赫连诛吃药。 “快点吃药。”阮久把药片和水都递给他,又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妈说,如果真的很烫的话,要给你洗澡。” 赫连诛脸红。 阮久再试了试自己的额头:“好像也没有很烫,那还是先不洗了。你等一下上去睡一觉吧,别看书了。” 赫连诛调整好表情:“好。” 阮久担心他在房间里还偷偷看书,特意把他送回房间,亲眼看着他换好睡衣,上床躺好。 阮久给他盖好被子:“你睡吧,该起床的时候我过来喊你,要是很难受的话,就过来喊我。” 赫连诛的半边脸都藏在被子里,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嗯。” 阮久把他安顿好,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他只是觉得,爸妈和大哥都不在家,现在他就是家里最大的——他比赫连诛大了整整三岁呢,他应该照顾赫连诛的。 阮久回到自己房间,本来想午睡一会儿,但是又怕等会儿赫连诛过来找他,他听不见,只好强打着精神,坐在桌子前写作业。 他撑着头,打着哈欠写作业。写着写着,脑袋往桌上一磕,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猛然惊醒。 阮久揉揉眼睛,看看时间,还好,只睡了……两个小时。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准备去看看赫连诛的情况,没等他拉开门,他就闻见一股很浓郁的烈酒的味道。 阮久皱眉。 赫连诛竟然还爬起来喝酒了?哪有人生病了还喝酒的? 他肯定是为了打起精神看书,才喝酒的。 不是让他睡觉吗?这也太不听话了! 阮久怒气冲冲,反手把房门甩上,蹭蹭地走到赫连诛的房门前,拉开门,走进去。 “赫连诛,你怎么……” 阮久话还没完,就被一个人按在了门板上。 赫连诛压着他,以极具侵略性的动作。 阮久有些害怕,伸手推他:“小猪?” 赫连诛垂眸看他,一双眼睛阴沉沉的。阮久双手扒着门,准备逃跑,却不想赫连诛一把揽住他的腰,还捏住了他最脆弱的后颈。 阮久“诶”了一声,赫连诛凑近了,贴在他的后颈上,蹭了蹭。 “老婆。” 阮久:??? 赫连诛专心蹭他的后颈,从他那里汲取一点微弱的信息素味道,语气委屈:“老婆凶我。” 阮久持续:??? 他试图把赫连诛给推开,结果赫连诛把他抱得更紧,也更委屈了:“老婆!” 阮久卡顿的脑袋慢慢运转起来。 赫连诛没生病,他只是、分、化、了。 十五岁以后,就能分化,赫连诛还差几个月就十六岁了。 而且,他好像是个alpha。 因为alpha,有易感期。 易感期的alpha弱小又无助,会本能寻找喜欢的或者标记过的oga,寻求安慰。 所以,赫连诛喜欢他? 但现在也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应该是把这个狂躁的alpha安抚住。 就在阮久走神的这段时间里,赫连诛已经朝他的后颈张开了嘴,露出了犬牙。 阮久回过神,迅速捂住自己的后颈,对赫连诛道:“不可以!” 在易感期里的alpha,对喜欢的oga言听计从。 赫连诛只能乖乖住口,神色委屈。 阮久想了想:“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抑制剂。” 他试图从赫连诛怀里出来,但是这回赫连诛不听他的话了。 对了,言听计从的前提是,alpha和oga永远待在一起。如果oga试图把alpha抛开,则命令无效。 阮久只能带着一个超大挂件,一步一步地挪回自己的房间去。 他前几天分化的时候,以为自己是alpha,向家庭医生要了alpha的抑制剂,现在正好用来应急。 只是阮久不知道他把抑制剂放到哪里去了。 阮久只顾着找东西,赫连诛不太高兴了:“老婆!” “别乱喊,喊我‘哥哥’。”阮久找不到东西,心下烦躁,被他一打扰,就更烦了,反手把他往外推了推,“你去那边坐着等一下。” 赫连诛眼泪汪汪。 “过去啦。” 赫连诛瘪了瘪嘴,默默地过去坐下了。 阮久翻了好几个抽屉,终于在自己一件衣服的口袋里找到了抑制剂。 他松了口气,回头去找赫连诛:“小猪……” 赫连诛打开了阮久的衣柜,正准备钻进满是阮久味道的衣柜里。 阮久:!!! 赫连诛的易感期这么厉害的吗? 所幸赫连诛块头太大,阮久的衣柜又塞得满,他一时间还进不去。 阮久迅速上前,按住他:“好了好了,别进去了,我不就在这里吗?” 赫连诛控诉道:“老婆凶我。” “我的错,对不起嘛,别生气了。” 阮久搓搓他的脸,他便就着阮久的手,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心。 “好了,过来打一针抑制剂。” “不打针,打针痛。” “打针不痛,我给你打就不痛。”阮久把他按到床上,拆开包装,“别乱动啊。” 一针抑制剂打完,赫连诛才算安定一些。 阮久又拿出自己前几天没用完的阻隔贴,给他贴上,呛人的烈酒味道消散了一些。 阮久安抚他睡下,然后去打电话给家庭医生。 他本来还想打电话给大哥的。 但是大哥一来,就暴露了……赫连诛喜欢他的事情,大哥肯定会生气的。 所以阮久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大哥。 房间里的酒味实在是太呛人了,阮久就跑到房间阳台上去打电话,结果他才把情况跟家庭医生说完,挂了电话,一回头,就看见赫连诛趴在玻璃门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不用听见声音,也不用看口型。 阮久知道他喊了什么。 “老婆!” 阮久叹了口气,推门进去。 “你才多大,什么老婆?不许……” 眼看着赫连诛又要哭了,阮久连忙住了口。 “好好好,老婆老婆,随便喊。” 赫连诛抱住他,阮久也拍拍他的背:“我不是让你睡觉吗?你怎么那么快就起来了?” “一闭上眼睛就看不见老婆了。” “你有那么喜欢我吗?”阮久怀疑道,“明明平时都不怎么跟我说话的。” 赫连诛闷闷道:“明明是老婆不跟我说话。” “哪有?” “就有。我一直都看不到老婆,老婆总是跑出去玩,很晚才回来。我特意在楼梯上等老婆回来,没说两句话,老婆就跑了。” 好像是这样的,阮久摸了摸鼻尖,有点心虚。 “我使劲跳级,想和老婆一起上学,可是老婆都不跟我玩。” 阮久转头看他,摸摸他的脑袋:“对不起嘛。” 赫连诛抱紧他:“老婆是我的。” 没多久,家庭医生又过来了。 他推开门,看见赫连诛黏着阮久的场景,犹豫地要把门给带上。 阮久忙问:“他易感期,该怎么办啊?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医生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就被赫连诛放出的信息素给逼退了。 “小少爷,我过不去,易感期里,alpha对oga的占有欲特别强,我要是过去,我会被打的。” “那怎么办?” “只能靠小少爷安抚了,熬过这两三天就好了。” “啊?”阮久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要这样挂在我身上两三天?” “是。”医生的脸色也不是太好,“其实这种情况,一般只会出现在已经结婚标记过的alpha身上,这……可能是赫连少爷真的很喜欢小少爷吧。” 他不走,还一直和阮久说话,赫连诛不高兴了! 他放出更多的信息素,把阮久的房间都圈进自己的领土范围内。 医生忙道:“小少爷,我把抑制剂和镇静剂放在门口了。” 阮久欲哭无泪:“知道了。” 他摸摸赫连诛的脑袋:“乖宝。” 赫连诛点头:“我一直都很乖。” 第112章 现代ABO(4) 阮久好不容易才把赫连诛给弄上床, 让他睡觉。 赫连诛就算睡觉,也要抱着老婆。 阮久躺在赫连诛怀里,望着天花板, 怀疑人生,alpha的易感期,就是给alpha一个耍流氓的机会。 但是房间里奔腾的信息素,代表赫连诛可开心了,抱着他蹭了又蹭,要不是阮久说了不能标记, 他早就把自己的信息素注入阮久的腺体里了。 “我好久没和老婆一起睡了,上次和老婆一起睡, 还是在学校旅行的时候。” 阮久反驳道:“明明没有很久,上次学校旅行还没过去多久。”他皱了皱眉:“我就说,你当时已经在准备军事学院的考试了, 怎么还要跟着我们去旅行!” 赫连诛把脑袋埋进被子里, 贴着阮久的颈侧:“我要和老婆一起睡。” 阮久鼓了鼓嘴, 心道算了, 他易感期。 最后他只是搓了搓赫连诛的脑袋:“快睡吧, 医生说你这么亢奋, 明天会很累的。” 确实很亢奋, 小的时候就住在一起, 阮久从没见过赫连诛这么多话、这么表情、这么多情感化的表达的时候。 他以为赫连诛总是冷冷的, 不爱说话的样子。 原来赫连诛也有这样的一面。 阮久没忍住笑了一下,听见他笑, 赫连诛又睁开眼睛, 阮久捂住他的眼睛:“快睡。” “好。” 阮久陪着赫连诛睡了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 天已经暗了。 阮久心道不妙。 大哥要回来了。 给大哥看见这样的场景,那还得了? 阮久试图把赫连诛给安抚住:“等一会儿大哥回来了,你在大哥面前,不许黏着我。” 赫连诛垂着狗狗眼睛:“我不想。” “在大哥面前别这样就行了,我们下楼吃晚饭就行了,吃完晚饭马上就上来……” “不要。” 阮久苦恼,忽然想起刚才连医生都不敢进来的事情。 大哥也是alpha,赫连诛大概连下楼都不想下楼。 阮久想不出办法,只能想着跟大哥坦白。 他摸着赫连诛的头发,心里想着该怎么跟大哥说。 没多久,床头的电话就响了。 阮久接了电话:“喂。” 那头的人是阮鹤:“小久,还在睡觉?” 阮久看了一眼赫连诛,捂住他的嘴,心虚地应了一声:“……嗯,哥怎么知道的?” “接电话接得这么快,你不在床上在哪里?” “好吧。” “别睡了,等会儿晚上睡不着。” “知道了。”阮久再看了看赫连诛,轻声问道,“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阮鹤还以为他是盼着自己回家,语气几分抱歉:“对不起啊,小久,公司忽然有点事情,哥马上要出差一趟。” “真的吗?” “真的。对不起了,哥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耶!” 电话那边:“……” “不是。”阮久拍了拍腮帮子,“我是想问,哥要出差多久?” “一个星期。” “那……” “哥马上回来拿几份文件,马上就要走了,不能陪你吃晚饭了。” 阮久:!!! “哥,你现在到哪里了?” “到家门口了,怎么了?”阮鹤笑了一声,“你快点下来,还能看见哥。” 阮久噌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赫连诛抱住他的腰,把他抱回床上。 来不及了! 阮久挣扎着要出去:“小猪,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就十分钟,五分钟……两分钟!” 易感期的alpha敏感又固执:“不要,我要和老婆待在一起。” 阮久有些烦了,脱口便道:“你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 赫连诛猛地缩回手,红着眼睛,怯怯地看着他。 阮久来不及哄他了,只能生硬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给他加盖两三张阻隔贴,拉着他下楼。 “不可以排斥大哥,在大哥面前不能抱我,只能牵着手,记住了吗?” “……记住了。” 家门前,阮鹤看着明显不太正常的两个人。 “你们两个怎么了?” 阮久连忙挡在赫连诛身前:“小猪有点生病了,他不舒服。” “让医生来看看。” “看过了,医生让他多休息。” “嗯。”阮鹤点头,“那麻烦你照顾他了,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好。” 阮久朝哥哥挥挥手,看着哥哥的车子离远了,回头去看赫连诛。 赫连诛低着头,双眼通红:“软啾,可以抱抱了吗?” “可以了。”阮久抱住他,“对不起,刚刚对你有点凶,但要是被大哥发现的话,你就不能和我住在一起了。” “嗯。”赫连诛吸了吸鼻子,“我知道的。” “行了,进去吃饭吧。” “要老婆喂我吃。” “……好。”阮久牵着他进了家门。 阮鹤的车子一路驶出家门,还没离开多远,他就接到了家庭医生的电话。 “胡医生?” “大少爷,是赫连少爷的事情。” “我知道了,他……” “您知道了?那我就不用多说了,赫连少爷还真挺喜欢小少爷的,别人只是靠近都不行……” 阮鹤皱眉,捏着手机的手握紧了:“什么?” “您不知道?” 不多时,阮鹤挂了电话,面色阴沉,吩咐司机:“掉头,回家。” 坐在前面的助理问了一句:“少爷,不去……” “不去。”阮鹤的脸色阴沉得能滴水,声音也低沉得厉害,“推掉,回家。” 他回到家时,家里已经不剩一个人了,想来是阮久为了顺着赫连诛,给他们都放假,让他们回家了。 阮鹤大步进了家门,环顾四周,听见餐厅那边传来声音。 他一边解开领带和袖扣,一边大步朝餐厅走去。 阮久正为自己刚才对赫连诛的暴躁给他赔罪,换句话说,就是阮久正哄他吃饭。 “吃一口这个。” “吃这个。” 赫连诛依言吃东西,又抬头看他:“老婆,等一下能不能帮我洗澡?” 老婆?!洗澡?! 阮鹤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炸了,他冲进餐厅,猛地把餐厅里装饰用的橱柜打翻:“赫连诛!” 橱柜里的瓷盘乒乒乓乓碎了一地,阮鹤手臂肌肉虬结,颈上青筋凸显,释放出浓郁的信息素。 这是天生好斗的alpha,正在发出挑衅决斗的信号。 可是赫连诛并没有打算回应挑衅—— 他刷地一下就抱住了阮久:“老婆!我好怕!” 阮鹤和赫连诛无法沟通。 赫连诛眼里只有阮久,阮鹤发火,他就抱住阮久撒娇;阮鹤冷静下来,试图把阮久从他身边拉走,他也抱住阮久,死都不肯撒手。 “这是我的老婆。” 赫连诛还想试图释放出信息素,把阮鹤给赶走,但是碍于阮久嘱咐过他,不能排斥大哥,他还是忍住了。 阮鹤气得原地转圈,举起拳头就捶了一下桌子。 阮久伸出手,想要看看兄长的手,然后就被赫连诛给拉回去了。 “哥……” “你还敢自作主张。”阮鹤看向他,“这么大的事情,我要是真走了,你和他两个人,你打得过他吗?” “我……他不会动我的,他很听我的话。” 阮鹤无奈:“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alpha,待在这里别动,我去找医生。” “医生说了,只要熬过这两三天就……” “那我去给爸妈打电话。” 才出门旅游一天不到的阮家夫妇,又一次踏上归途。 但他们要明天早晨才能到,今天晚上怎么过,这是个难题。 阮鹤看着几乎要把自己挂在阮久身上的赫连诛,眉心突突地跳。 阮久小声道:“哥,就让他和我一起睡吧。” 阮鹤断然拒绝:“不行。” “他会疯掉的。” “疯掉就疯掉,这样厉害的易感期反应,是结婚了的alpha才有的,你知道结过婚的alpha是怎么过易感期的吗?和自己的oga连做两三天。你想和他一起睡?绝对不行。” “那……”阮久道,“今晚就不能睡了。” 阮鹤想了想:“去睡也行。” 前提是—— 阮久的房间里,赫连诛抱着阮久躺在床上,阮鹤抱着手、架着脚,坐在他们对面,监督他们,决不能有拥抱以外的行为。 但是这样,实在是太奇怪了。 阮久当然睡不着:“哥,你……” 阮鹤没等他说完,便沉声道:“不行。” “哥,你不困吗?” “不困。” 阮久尴尬死了,他脚趾抓被子。 赫连诛哼唧了两声,在他耳边呓语道:“老婆……” 阮鹤猛地睁开眼睛,要杀人的目光。阮久连忙捂住赫连诛的嘴。 就这样过了一晚上,后来阮久实在是困得不行了,才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阮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三个人站在他的床边,一模一样的姿势,低头看着他。 “醒了?” 阮久被吓醒了。 然后赫连诛也醒了,眨巴眨巴眼睛:“老婆。” 阮家夫妇倒吸一口凉气,阮夫人揪着阮老爷的耳朵:“你看看你带回来的孩子,啊!他对我的小久做了什么!” 阮久抱住赫连诛,捂住他的耳朵:“你别害怕。” 赫连诛第一次分化的易感期持续了三天。 这三天里,阮久一直生活在家里人的监视下,如果他和赫连诛单独消失五分钟以上,家里人就全家出动来找他,生怕他被赫连诛欺负了。 赫连诛特别黏人,一刻都不能和他分开。 于是阮久又请假了三天。 学校里的人可能都以为他得了绝症。 三天之后的清晨,阮久在晨光中醒来,赫连诛早已经醒了,抱着他,喊了一声:“软啾。” 阮久伸了个懒腰,眨眨眼睛:“你好了?” 易感期的赫连诛会喊他“老婆”,而不是“软啾”。 赫连诛顿了一下:“没有。” “放屁,好了就快点下去了,我都好几天没去上学了。” 赫连诛看着他,忽然低头亲了他一下:“老婆。” 第113章 现代ABO(5) 赫连诛的易感期结束了, 也就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客厅里,阮家人坐成一排,神色严肃。 一把椅子孤零零地摆在他们面前, 这是赫连诛的位置。 赫连诛正襟危坐, 腰背挺直, 双手按在膝盖上, 同样神色严肃。 阮久试图插话:“妈妈……” 阮夫人朝他缓了神色:“你上楼去写作业去。” “爸……” 阮老爷也是同样的话:“听你妈的。” “哥……” 阮鹤倒是没有说话,一个眼风扫过去,代表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阮久往后退了退:“我还是上去写作业吧。” 他走之后,两边对峙,气氛越来越凝重。 脚步声响了两下, 阮久又回来了。 “我还是回来吧。”他拖了把凳子过来,在赫连诛身边坐下了。 他怕赫连诛被打,一对三, 赫连诛肯定打不过。要是他在, 还能拦着一点。 阮家人都有些无奈。 最后还是赫连诛道:“软啾,你先上去吧,没事的。” 阮久再向他确认了一遍:“真的没事?” “没事。” 阮久只能离开。 阮久始终不知道, 这天赫连诛和家里人说了什么,但是这天之后,他们家就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赫连诛的房间从三楼搬到了二楼,已经分化的alpha和oga住在一起, 总是要避避嫌的。 而且赫连诛也不是每次易感期都像第一次易感期那样严重,要是他实在忍不住, 他会偷偷溜进阮久的房间, 钻进阮久的衣柜, 或者把自己埋在阮久的床上。 阮久的发情期和他的易感期时间差不多, 基本上他过去找,阮久都在家休息。 阮久也没办法赶他走,只能让他留下,还帮他打掩护。 分化之后,除了发情期安分一些,其余时候,阮久还总是往外跑,和朋友们一起打篮球,玩卡丁车。 阮家夫妇倒是不担心他,他就是这样皮得很,管不住的。 但是赫连诛…… 他有一点生气。 阮久总是跑出去和别的alpha玩,都不带他! 明明都是他的老婆了。 这天阮久又是半夜回家,赫连诛听见他上楼的声音,犹豫了一下,还是出了门。 他上了楼,敲了敲阮久房间的门:“软啾?” 房间里吵闹了一阵,然后隔壁闲置的房间的门却开了。 赫连诛转头看去,面色阴沉下来。 萧明渊和魏旭。 随后阮久的房门也开了。 阮久从里边探出脑袋,拍拍他的手臂:“小猪,我在这里。” 赫连诛不悦:“他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赫连诛自己都因为alpha的体质搬到了二楼,阮久倒好,直接把两个alpha带上来了。 赫连诛要气炸了! “他们……嗝……” 阮久打了个嗝。 赫连诛太熟悉这种味道了,这是他信息素的味道,却不是他留下了。 赫连诛板着脸,质问道:“你喝酒了?” 阮久先是点头,然后摇头:“在晏宁家……一点点……” 这时,房间里传来晏宁的声音:“阮久,谁呀?” 晏宁穿着阮久前几天刚买的新睡衣,擦着头发就出来了。 赫连诛看向阮久,阴鸷的目光把阮久吓了一跳。 “你干嘛?” 赫连诛没有说话,把他从门里抱出来,就扛起来了。 他反手把房门甩上,瞪了一眼萧明渊和魏旭,把他们逼回客房去。 赫连诛扛着阮久下了二楼,待会自己房间,怒气冲冲地给他洗脸,换衣服。 赫连诛拿了自己的睡衣给他换上,正给他挽起衣袖时,阮久抬手捧住他的脸:“小猪,你生气了?” 赫连诛把他的手扒拉下来,继续给他扎袖子。 赫连诛的衣服对阮久来说有点大。 阮久弯下腰,凑过去看他:“小猪?” 赫连诛把他按在床上:“睡觉。” 阮久拉住他的手,往边上挪了挪,把他也拽过来:“一起睡。” 赫连诛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还没看完的书,还是在他身边躺下了。 “你喝了多少?” “没多少,就一杯,然后实在是太晚了,我就想回来了,但是他们三个都不放心我一个人回来,于是我们就一起回来了。” “我更不放心。” 阮久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没什么。”赫连诛道,“下回让我去接你。” “噢。” 阮久闭上眼睛:“之前家里人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他不肯说,阮久也没办法,脑袋实在是迷糊得很,将睡未睡的时候,赫连诛凑过来对他说:“以后不许出去喝酒。” 阮久哼唧一声。 “不许和别的alpha玩到这么晚。” 阮久推了他一下:“你管这么多。” “你是我老婆。” “马上就要考试了,以后不准出去玩,在家里学习,我教你。” 赫连诛的声音变小了:“你爸妈说,等我长大了,就可以追你了。” 阮久闭着眼睛,呼噜了两声。 他睡着了。 再有几个月就是考试了,最近阮久也没怎么出去玩了,窝在家里搞学习。 阮家夫妇十分欣慰。 只是偶尔看见阮久从赫连诛房间里出来,有一点怀疑。 阮久抱着书本:“他在教我做题嘛。” 阮家夫妇保持怀疑的态度,并且让他们搬到外面来学。 阮久也没再喝酒了,喝过一次,他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不敢再喝了。 也没再把“别的alpha”带回家来了。 赫连诛很满意。 这天赫连诛回到家,才进门,就看见阮久和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 阮久向他介绍:“小猪,我爸妈给我请的家教。” 赫连诛哽住。 阮久还以为他是生气了,朝他使眼色。 你怎么回事?这老师明明是个oga啊,他又没有带别的alpha回来。 新来的家庭教师脾气很好,很快就和阮久熟悉了。 阮久超级喜欢大美人oga!和他的朋友们完全不一样! 他朝家教笑了笑:“我去把我的课本拿过来。” “好。” 阮久跑着上楼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赫连诛和阮久的家教两个人,那人看着阮久上去了,顶着赫连诛不悦的目光,单膝跪下。 “大王。” 赫连诛冷声道:“不准动他。” “是。” 没多久,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阮久抱着自己的课本:“乌兰,我把我的书拿来了!” 乌兰连忙起身,在位置上重新坐好。 阮久朝他笑,乌兰也笑着接过书,喊了一声:“王后。” “哈?你说什么?” 乌兰摇头,低头翻书:“我看看小少爷学到哪里了。” 临近考试,一向对阮久要求不高的阮家夫妇,也开始关心阮久的学习了。 先给阮久请了乌兰做家教,又给阮久请了三个老师,一个姓刘,一个姓庄,还有一个是个异邦人,据说做过鏖兀大巫。 这几位老师都住在阮家,教完阮久,偶尔和赫连诛碰面。 “大王,鏖兀一切事务部署完毕,马上就可以打回鏖兀了。” 赫连诛总是微微颔首,然后说:“等阮久先考上大学再说。” 众人皱眉。 再后来,他们就不和赫连诛见面了。 问就是王后的作业还没写完,他们没工夫处理鏖兀的事情。 几个月之后,在几位学术大拿的生拉硬拽下,阮久竟然发挥不错。 阮久高高兴兴地宴请了几位老师,当然还有赫连诛,赫连诛也一直在教他。 而赫连诛也顺利考上了军事学院。 军事学院不能常回家,赫连诛收拾好行李,要离开的那天,阮久拿着个玻璃杯,在楼梯上等他。 阮久拽着他的衣领,和他交换了一个果汁味的亲吻。 三年之后,阮久被邀请去皇宫里的宴会。 他和萧明渊几个人,都不太喜欢这种场合,躲在角落里说话。 “今天你们都躲远点啊,特别是你。”萧明渊指了指阮久,“今天鏖兀大王过来挑和亲公主,你躲远点。” 阮久一口一个小蛋糕:“我又不是公主。” “你是oga。” “鏖兀大王倒不至于这么没眼光。” 萧明渊上下看了看他:“好像也是。” 这话阮久自己说可以,别人说就不行。 他抬起手,要打萧明渊。 “对了。”阮久收回手,继续吃小蛋糕,“我今天得早点回家。” “怎么了?” “小猪明天要回来。” “噢,上军事学院的那个?他多久回来一次?” “一年,一次回来三天。”阮久撑着头,“我本来天天和他见面的,忽然那么久都见不到,一点都不习惯。” 蛋糕吃得有点腻,阮久随手拿起窗台上放着的高脚杯,抿了一口。 萧明渊拍开他的手:“你疯了,这是晏宁的杯子。” 这种宴会上都是喝酒的,除了阮久。 阮久这才反应过来,想吐又找不到地方吐。 他含着一口酒,匆匆跑走,这时晏宁和魏旭端着吃的过来。 魏旭问:“他怎么了?” 萧明渊道:“不小心喝酒了。” 正巧这时,宴会厅正中,梁国皇帝出来了,抬手让众人安静。 于是萧明渊又道:“他不在正好,正好要让他避着的。” 等到梁国皇帝将鏖兀大王请出来时,阮久的三个朋友同时面露难色。 “这……” “是他吗?” “看起来有点像啊。” 站在正中、身形高大的鏖兀大王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自己喜欢的那个人。 阮久一路跑到盥洗室,才把自己嘴里含着的酒给吐掉,他漱了漱口,又洗了把脸,感觉自己好些了,才甩了甩手,要出去。 他抬起头,搓了搓不小心被水弄湿的头发,镜子里、他身后,好像站着一个人。 阮久专心弄头发,没有注意到这个人。 于是那人再往前走了走,试图引起阮久的注意。 那人一直走到最靠近阮久的地方,阮久才反应过来,定睛一看,随后惊喜地回过头,抱住他。 “小猪!你怎么提早回来了?” 赫连诛笑了笑,却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不小心喝了点酒,过来吐掉。” 赫连诛搓了搓他被水弄湿的那一缕头发:“出去吧。” 他忽然想起什么,把西装口袋里的玫瑰花取出来,别在阮久的襟上:“这个给你。” 阮久低头看了看,抬起头便朝他笑,牵起赫连诛的手,吻了一下他的手背:“谢谢,我的小猪。” 两个人就这样出去了,他们一出去,所有人都看见了,鏖兀大王那朵代表爱慕的玫瑰花,已经别在阮久的衣服上了。 阮久的三个朋友脸色愈发难看。 “完了。” “我就知道。” “阮久是不是还不知道?” 阮久是在宴会结束之后,才知道赫连诛是鏖兀大王这件事情的。 “啊?”阮久在鏖兀大王的车子里跳起来,一脑袋撞到了车顶,又捂着脑袋坐回来了,“啊!” 十八岁的赫连诛生得高大又俊朗,伸手帮他揉了揉脑袋:“现在你是我老婆了。” “我爸妈知道吗?” “还不知道。” 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让阮久过来了。 阮久推开他的手,自己捂着脑袋,小声抱怨道:“真是跳进陷阱了。” 赫连诛把车子挡板升起来,抱住他,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低低地唤了一声:“老婆。” “别乱动……”阮久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这几天是不是你的易感期?” 赫连诛委屈点头:“嗯。” 阮久摸摸他的脑袋:“会难受吗?打过抑制剂了吗?” “打过了。”赫连诛抱着他,“但还是很难受。” “那你在外边三年,是怎么过来的?硬熬?” “嗯。”赫连诛垂了垂眼睛,“本来就很严重,我一直都在想老婆。离开的时候,老婆给了我一件衬衫,但是到了后面,根本没用,味道都没有了。” “那怎么办?” “吃药。” “一直都吃药?” “嗯,不然会难受死的。” 阮久有点心疼,但是为了哄他,想了想,问:“那你不会吃药把自己吃坏了吧?” 赫连诛抬起头,看起来要咬他的模样:“没有坏掉!” 阮久笑出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关心你一下。” 鏖兀大王不住驿馆,还是去了阮家住。 因为吃药压制易感期的缘故,赫连诛的易感期被拉长了一些,也更加敏感脆弱了一点。 他得时时刻刻和阮久待在一块,这样让他安心。 这回谁都不能把他赶走了。 婚期定下来之后,便开始筹备婚礼。 阮家迅速把生意开到了鏖兀,并且在鏖兀皇宫旁边开发楼盘,留了十来栋给阮久。 新婚后第一天,阮久想起之前哥哥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这样厉害的易感期反应,是结婚了的alpha才有的,你知道结过婚的alpha是怎么过易感期的吗?和自己的oga连做两三天。你想和他一起睡?绝对不行。” 阮久咬着枕头角,恨恨地想,哥说的不对,结了婚的alpha的易感期更厉害。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