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清穿之贵妃长寿》 第1章 贵妃 高静姝醒过来时,只觉得喉间略带甜腥,又有渴意。 一双手既麻利又轻柔地伸过来替她掖了掖被角。只是这双手格外冰凉,碰到她下颌瞬间,让她一个激灵。 她勉强撑起眼皮。 “好了好了!神天菩萨保佑!娘娘醒过来了!” “快去外头告诉杜太医和周太医。” “杜鹃,将参汤端来。” “腊梅,请平答应回自个儿屋里去吧,娘娘已然转醒,不必她在院子里站候了。” 殿里脚步与应答声不少,发号施令却只有两个声音,带着明显惊喜却也不失稳重。 -- 两勺清苦参汤咽下去,高静姝觉得苦到了舌根,立马清醒过来:怪道人说参汤能吊住精神,这种苦涩程度,确实足以让濒死人回光返照。 眼前一明,她便看清了扶着她坐起来人。 二十来岁年纪,圆脸微丰,肤色腻白,眉眼端正大方,看上去十分忠厚可亲,身上穿着淡青色宫装。 高静姝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含了一丝侥幸试探着问:“紫藤?” 这宫女立刻激动眼中含泪,双手颤抖:“是!娘娘,是奴婢,您真是吓死奴婢了!您要再不醒……” 紫藤正在擦着劫后重生滚滚热泪,就见主子再一次“咕咚”仰了过去,不由魂飞魄散:“啊!快来人啊,娘娘又晕过去了!” 屋内再次乱成一团,一个提水小太监被绊倒在门框上,直接一跟头摔了出去。 -- 高静姝没法不晕。 她只记得自己做了又长又诡异一个梦。 像是被人生生剖开脑子塞进去了无数繁杂记忆:乾隆朝,贵妃高氏,满宫嫔妃,宫女太监。 光阴流水生死荣辱,恍如南柯一梦。 这梦也做太久也太累了,高静姝在梦里努力醒过来,听着满屋陌生声音就觉得不好,怀着侥幸心理睁眼一看更是心凉了大半截。 她试着唤了一下记忆里贵妃贴身宫女名字,就见到一张又惊又喜脸——果然人类悲喜并不相通,对方惊喜就是她惊吓。于是她万念俱灰眼睛一闭往后仰去。 只差双腿一蹬当场去世。 原来不是梦,她真成了记忆里乾隆朝贵妃。 贵妃高氏,乾隆登基后册立首位贵妃,大学士高斌之女。 母家官位显赫不说,贵妃本人又甚为得宠。甚至在乾隆帝登基之初,就赏了贵妃母家抬旗之荣,将高家从内务府包衣抬进了镶黄旗——现在她姓后面已经光荣缀上了一个佳字,成为了高佳氏,在身份上完成了从包衣奴才到上三旗人历史性质变。 当真是后宫里无数女子钦羡对象。 高静姝知道,这深宫里定有许多女子,午夜梦回恨不得自己变成贵妃才好。 可这不是她。 真正她,现在应该坐在实验室,一手显微镊,一手持针器,练习眼球缝合,以备硕士毕业专业操作考试。 就在七天前,她还收到了心仪高校博士录取通知书,可谓万事俱备只等毕业。 她不该在这里。 她应该顺利通过考试,然后去念博士,博士毕业后顺理成章留在某三甲医院眼科当医生。从此以为病人解除病痛恢复光明为己任。在接下来三十年里,从住院医师一路熬到主任医师,努把力话,说不定还能带着几条‘杏林圣手在世华佗’锦旗光荣退休。 未来半生虽是可见辛苦,但也饱含着昂扬志向和盼头。 哪成想,不过是熬夜过狠在实验室晕了过去,就凭空变成了封建社会小妾。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闭着眼流泪,早知如此毕业论文就不写了!害她熬夜掉了不少头发。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早知道要穿越到古代来做妃嫔,她研究生期间选什么眼科,应该选妇产科啊! 再不济选选骨外科之类,也可以给人接个断胳膊断腿,算是个一技之长。结果现在倒好,眼科在古代简直是最鸡肋医学了——她总不能让皇帝躺下,当场将手术刀插进他眼珠子割个白内障吧! 她要敢这么干,那这颗大好头颅肯定就要交代了,可能还要捎上高贵妃九族一起向西天报道。 高静姝越胡思乱想,越痛彻心扉。 不,她不要在这里。 只要她不睁眼! -- 手上忽然一阵温热。 紫藤眼泪纷纷而落,有两滴正好掉在高静姝露在外面手腕上。她悲戚哭求道:“娘娘,您醒一醒啊。太医说您身体底子犹在,只是全无求生之意一味糟践自己,便是神仙观音都救不得一心求死之人。您好歹振作一些,想想宫外老爷,想想夫人……” 高静姝脑子里嗡嗡作响。 求死? 不,她是医者,怎会求死。 两年前,她轮转到急诊外实习,半夜接诊因车祸伤送来母女。母亲看着重伤昏迷女儿,不断给进入诊室每个医生护士求情磕头,扶都扶不起来,抓住任何一双手都不肯松开,像是溺水人抓住一根稻草:“大夫,你们救救她,她才十二岁,她不能死啊!” 一整夜心肺复苏,急诊科所有大夫护士轮着按压,小女孩心脏始终没有恢复跳动,高静姝甚至感觉到手下身体渐渐从柔软变得僵冷。 从那时她才知道,人命有多脆弱。 那夜过去后,她望着凌晨稀薄晨光发誓,无论面对何等境地,她绝不会随意糟蹋自己命!她一定会努力活下去! 此时躺在锦绣堆中高静姝特想抽自己:让你乱发誓! 上天说不定当即就瞄准了她这位坚决不肯死有志青年,然后一脚把她踢到了清朝,塞进了这位寻死觅活贵妃腔子里。 -- 殿里一片愁云惨淡。 紫藤哭嘴唇都打哆嗦,两眼一片花。她抬起袖子用力擦了一把眼睛,将泪水抹了,才能看清躺在水红色多子多福石榴纹锦被里贵妃,这位她服侍了许多年主子。 娇艳靡丽红色,越发衬出躺在里头女子单薄苍白。只见贵妃虽双眼紧闭,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珠子一样从眼角滚落,在锦被上晕开一团团深红。 紫藤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似,再说不出劝慰话。只觉得说不出心酸,撑了多日心气也沸水浇雪一般消融不见。 娘娘是真伤心欲绝,毫无生志了……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声音,喃喃哽咽道:“娘娘若真不想活了,就把奴婢一起带走吧。您身子骨弱,走不得长路,又怕独个儿呆着。那就带上奴婢,等到了黄泉路奈何桥,奴婢背着您走,不叫主儿落单……” 她是钟粹宫掌事宫女,自然是宫人中主心骨。 如今说出这样颓唐话来,屋里小宫女们自然也吓住了,跟着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只是她们更多哭是自己:她们是内务府派来服侍贵妃,结果把人服侍没了,她们能有什么下场? 一时殿内由愁云惨淡转为凄风苦雨,细碎哭声连成了一片。 高静姝就是这时候睁开了眼睛:“别哭了,我还没死呢。” “再给我一碗参汤。” 痛哭到一半,甚至做好了殉主准备紫藤,见主子忽然撑着身子坐起来要参汤喝,一时呆住了,半张着嘴继续流泪,进入了死机模式。 还是旁边木槿醒过神来,立刻从豆青色绘粉彩瓷碗里舀了一勺参汤,小心翼翼地递到高静姝唇边。 -- 大约是参汤质量过硬,将一碗慢慢喝下去后,高静姝觉得自己多了点力气,头疼也轻省了些,便开始凝神回想贵妃记忆。 紫藤见主子又眉头深锁,连忙上前,在高静姝身后塞了一个宝石绿石榴与笙纹绣枕,脸上含泪带笑,柔声劝道:“娘娘,奴婢一直命人在小厨房熬着稠稠米粥,您两三日未用饭了,好歹用些。” 见高静姝摇头,紫藤以为她又要拒绝进食,眼泪不由再次“哗”下来了:“娘娘,您不能再不吃饭了。再这样下去,身子骨就糟蹋尽了……” 高静姝被她哭眼晕,只觉得眼前是一只成了精水龙头。 她只得用略带沙哑嗓子,虚弱困难地打断她:“不能光吃粥,清蒸一条新鲜小黄鱼,除了葱姜不要别调料,只给我鱼肚子上嫩鱼肉。”古人总觉得病了就该清清静静饿两顿消火,忌用荤腥,却不知越是病了越要补充蛋白质才能有抵抗力。 “还有,米粥里别忘了放点姜末,可以暖胃。” “再要一碟子咸咸脆黄瓜酱菜并一碗糖水,记着,糖水不要那些蜂蜜甜露,就只在水里搁两勺绵白糖。” 卧床多日只靠参汤吊着,估计贵妃患上了电解质紊乱钠钾失衡,没法输液话,只好慢慢调养。 虽然高静姝还想吃点麻辣鲜香东西,最好来点红油萝卜丁麻辣兔头之类配粥吃,但想想这个身体现状,决定循序渐进。 紫藤再次死机。 -- 钟粹宫宫女们做事十分利索,不一会儿,高静姝床上就支起了一张楠木细牙桌。上头摆了一碗白粥一盏糖水和几道色香味俱全小菜。 白粥软糯,每粒米都熬得开了花,米香扑鼻,上面果然撒了些细细姜丝。 天雷不打吃饭人,虽然高静姝对穿越成病歪歪贵妃接受无能,甚至绝望愤懑,但面对色香味俱全清粥小菜,又顿时将诸事暂且放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高静姝免了紫藤和木槿两人上前服侍,自己拿起勺子。 谁知她一勺粥还没递到嘴边上,就听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凄厉若杜鹃泣血惨叫:“娘娘啊娘娘!” 这一嗓子又突兀又尖锐,高静姝骤然听闻,头皮一麻,勺子“哐啷”落回碗里,厚稠白粥溅了几滴在手上。 如泣如诉惨叫不绝于耳。 “娘娘!奴婢给您请安了!奴婢知错了!请娘娘给奴婢一条活路,从此后奴婢一定倾心吐胆掏心掏肺服侍娘娘!若有不实,就立刻让鸟雀啄了眼珠子,豺狼叼走心肝,骨头给娘娘垫脚,身子化成肉酱烂死在这里!” 血淋淋誓言配上凄厉叫声,殿里所有人都觉得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高静姝也不例外。 她不由火了:这恶心人也就罢了,怎么还赶着饭点呢! 高静姝抬头一看,只见紫藤也当即变了脸色,表情都扭曲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个背主忘恩勾引皇上包藏祸心专会作死小蹄子!” 她从这几个高度概括形容词里,听出了门道。 哦,想来这位就是将贵妃本尊气吐血而亡,以至于高静姝不得不成为接盘侠始作俑者,宫女铃兰。 第2章 前因 十三天前,京中落下了乾隆八年第一场大雪,雪色映进屋里,晶莹一片皎洁清辉。 高贵妃冒着雪,亲自在梅林里拣选了半日,精心挑了两支最好红梅插在一对连珠瓶里送给了皇上,偏生自己就因此染了风寒。 皇上听闻后,甚为感动,当即踏雪探望爱妃。 虽然为了他龙体安康,他并不会进阁内,只隔着窗子关怀了贵妃两句,却也是宫里了不起恩宠了。 -- ‘谁知乾隆转头准备离去时,一个纤纤如青柳身影映入眼帘,正在廊下扫雪宫女,对回眸帝王露出了羞怯笑意,漫天飞雪中,这抹颜色清新倩影就如同春日嫩芽一般撩动帝王心弦。’ 以上是高静姝自己脑补爱情故事。 用紫藤话说却是:“大冬天不穿袄,只穿了件春日单衣宫装,拿腔作势半日扫不了一捧雪不说,还特意扭着腰扫到皇上跟前!老天爷怎么不开眼直接冻死这个背主忘恩蓄意勾引小蹄子!” 高静姝低头抚摸着锦被上栩栩如生石榴纹。 唔,可见铃兰姑娘深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觉得贵妃可以得宠,那么我也可以。面对皇上,撸起袖子就上了。 乾隆还是很给高贵妃面子,觉得到底是钟粹宫宫女,况且爱妃病着,故而并没有立刻让人把扫雪姑娘送上龙床,只是婉转对贵妃表示:朕看你这里宫女铃兰性情温顺,善体圣意(寒冬大雪满宫里只有铃兰肯为了皇上赏心悦目不穿袄,扫雪同时还不忘取悦皇上),等你风寒好了,就将她送到养心殿去伺候朕吧。 皇上自以为给足了高贵妃颜面,一来顾惜她病中,二来也只是说调任宫女,并不曾直接临幸册封。 当真是新欢旧爱两全其美主意。 谁知当夜太医就来报,贵妃病情骤重。 在听说高贵妃是执意不吃药还故意在雪地里伫立,所以病情才加重时,乾隆火了。 朕刚说完你病好后调任宫女,你接着就故意夜半搞宫门立雪,恃宠而骄打朕脸是不是! 对皇上来说,针鼻儿小事也不愿意听别人说个“不”字,何况在他心里,他这是着意体贴贵妃,却反而被贵妃一巴掌糊了龙脸。 于是破天荒,乾隆没有去探望病中贵妃,反而让敬事房直接撤了贵妃绿头牌,同时表示,既然病了就好好养着吧。 高贵妃对乾隆是一腔真情,见此更是心思缠绵,万分悲痛。好在身边太医宫女勤勤恳恳抓着贵妃灌了十天苦药汁子,她身子才渐渐好起来。谁知乾隆又派人来说:既然贵妃病见好,那就遵旨把铃兰送去吧。贵妃一听这话,当即呕了一口血晕了过去,这一晕,就把高静姝晕到了清朝。 高静姝无奈叹气。 从宝亲王府至紫禁城内,高贵妃深得宠爱十年有余。帝王恩宠大约蒙蔽了她双眼,忘记了素日跟她情意绵绵男人,并不是她夫君,而是一朝天子,还是乾纲独断,极端□□那种。 痴情贵妃想不明白帝王君恩翻脸无情,于是忧伤愤懑,骤然痛失爱情索性就不活了。 而珍惜生命开朗乐观高静姝同学,就一头碰过来,接手了这个烂摊子。 “皇上那边,有再遣人来看我吗?”高静姝发问。 紫藤小心翼翼为难道:“大约皇上有国事……”然后就大约不下去了。 高静姝持续叹气:十三天前贵妃只是风寒,皇上都亲自踏雪来看。然而帝妃两人生了龃龉后,两日前贵妃吐血,皇上也只是打发了跟前太监前来问候了一声,问候完还不忘要铃兰。 谁料贵妃对此事也是极为执拗,吐血前还不忘吩咐,不许将铃兰送走! 这样再一再二下皇上脸面,越发惹恼了乾隆。于是这次她醒过来,连奉旨来问候病情御前太监也没了。甚至贵妃惯用林太医,也在两天前被皇上责罚免了太医院差事,直接被削成了白板。 于是新拨过来杜太医和周太医,对这个差事真是避之不及。贵妃都醒了又晕晕了又醒,两人也磨磨蹭蹭不肯进来把脉,只推说研究药方,其实仍旧将从前林太医旧方子照样熬了,命人送进来。 可见贵妃见罪于圣上乃板上钉钉,失宠退出历史舞台也近在眼前。 这样烂摊子…… 高静姝揉着仍旧钝钝发痛额角。 还不仅仅是失宠问题,贵妃这柔弱身子骨和悬在头上死期更令她忧虑。 高静姝拖延症发作,扔下毕业论文摸鱼时候,曾经围观过一个掐了足足上千层,各种引经据典话题楼,其中各种历史大神引援史料互喷,主题就是:乾隆最爱女人是谁。 托福于四个小时吃瓜,她对著名乾隆后宫算是了解以上,精通未满。 关于高贵妃,高静姝只记得她于乾隆十年正月病重,封了皇贵妃后两天就薨逝了,谥号慧贤。乾隆他老人家还用自己并不出色诗才写了不少悼亡诗给她。 而现在,已经是乾隆八年冬。 高静姝掐指一算,不由眼前再次一黑:按照历史来算,这个身体就还剩下一年多点寿命了! 她化悲愤为食欲,就着外头铃兰哭求声,认真喝完了一碗粥,还将蒸恰到好处鲜嫩鱼肉并滋味咸香腌笃鲜、葫芦条,脆黄瓜都用了些。 紫藤和木槿忍不住相视一笑,俱是放下一半心来。 好了,娘娘肯吃饭就是肯好好治病了。 为着她们放不下另一半心,两人哼哈二将似围了上来,开始劝说:“娘娘,打老鼠怕伤了玉瓶,您不处置铃兰,又不是怕了这个小蹄子,不过是为保您跟皇上情分。” 木槿也跟骗小孩似循循善诱:“对啊娘娘,她不过是个宫女,慢说皇上只要她去养心殿服侍,就算皇上真一朝宠幸了她,也不过是给个官女子。皇上登基八年来,您可是唯一一位贵妃啊。云泥之别,您何必这样动气。” 紫藤倒了口气,继续与木槿无缝衔接地劝说:“皇上待娘娘已然有心,当日只说调到养心殿当宫女,要不是娘娘两次三番跟皇上置气,将人扣下就是不肯送了去,还将自己折腾病了。也不会到今日下不来台,闹得合宫看笑话地步。” 高静姝看着两个门神一样矗立在自己身前宫女。 怪不得贵妃本人风花雪月肚肠,还能在后宫平安活了八年,到底身边是有拎得清忠仆在。 但只靠忠仆,顶多能活命,怎么能做到多年恩宠不衰? 高贵妃必是有旁人不能及长处。 于是高静姝伸手:“拿一面镜子来。” 紫藤不知何意,但还是立马执行,将一面并蒂莲纹饰铜镜小心翼翼捧来床前。 高静姝望着镜子里面容发呆片刻,然后怔怔流下两行清泪。 紫藤和木槿还未及再劝,就听自家贵妃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果然没有长脑子,运气就全用在长脸上了。” 第3章 原委 殿中灼灼灯烛映照下,高静姝看清了贵妃脸。 明玉冰肌般面庞细润莹白,秋水氤氲眼眸略带秾艳,兼之黛眉樱唇,睫如鸦羽,整张脸如同明月梨花一般丽色光耀却又楚楚动人。 看着这张脸,高静姝脑海中立刻蹦出了一句诗: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能跟天下权相提并论美人儿,就得是这般模样。 高静姝上一回喜极而泣,还是收到博士录取通知书时候。 果然,她再次确认了自己是个爱美色肤浅人。看到这张脸,不幸穿越苦闷就立刻减了大半——要是后宫都是这等颜色,她不但不怕穿越,还只深恨自己穿不成乾隆。 于是高静姝此时暂时把别事儿都抛到九霄云外,只是捧着镜子不肯放手,继续欣赏这张绝色脸。 而旁边紫藤见她捧着镜子又是落泪又是发呆,慌忙劝解:“娘娘病了这些时日,又未曾梳妆,自然是容颜憔悴。您放心,只要好好将养,定能恢复如昨。” 她没听清方才娘娘到底说了什么,好像是什么脸之类,想来娘娘是见自己苍白憔悴样子伤心了吧。 高静姝放下镜子,认真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将养。” 如果说后宫是不见硝烟战场,那么美貌就是最锋利武器之一。 如今慧贵妃已然二十八岁,比高静姝本人还要大三岁。 想起来这丢失三年,她就心痛:旁人穿越大多能从娃娃做起,以成人灵魂幼童体格,实现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开着挂成为人生赢家。偏生她,开局先长三岁,真是令人心痛。 三年啊,要是没有这档子事,她博士都毕业了。 -- 在这段时间内,窗外铃兰声音从未断绝,甚至连气息都不曾减弱半分,仍旧是中气十足铿镪顿挫,嚎啕音量也极为到位,力保整个钟粹宫都听得见。 高静姝甚至还听到了一句横贯古今小三名言:“娘娘只把奴婢当一只小猫小狗就好,给奴婢一个活命角落奴婢就知足了啊!” 高静姝蹙眉转头,对紫藤和木槿道:“撵走撵不走?” 紫藤脸色由通红转成酱紫:“到底是皇上看中点名要了去伺候人,既然是来日小主,外头小宫女太监们便不敢拉扯她。奴婢和木槿去赶她,她就威胁说要在台阶下一头碰死!”紫藤太阳穴上青筋都暴起来了:“娘娘本就为着她与皇上起了嫌隙,若这小蹄子在咱们宫里再撞出个好歹……” 高静姝了然,摇头道:“这样唱念做打一哭二闹三上吊全挂子武艺,该送到宫里戏班子那里去调/教,在咱们宫里扫地,岂不是屈才?” 两人忍不住一笑:娘娘会开玩笑了,定然是想开了。 高静姝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院落中一团跪着身影,觉得自己宛如狗咬刺猬,无处下口。 这件事处置不好,只怕以后日子就难了。 按理说,她骤然穿过来,除了高贵妃风花雪月记忆外,对这个世界尚且两眼一抹黑,很该蛰伏一段时间,细细思量下自己处境,谋定后动。 可偏生这事儿火烧眉毛,根本容不得她拖延,再拖下去就是妥妥儿抗旨了! 况且乾隆盛怒恼了贵妃,闹得人尽皆知,如今就没有上心太医给看病,以后宫中长日漫漫更会有无数磋磨,现在这幅身子怎么熬得下来呢? -- 厚重团花锦绣厚缎门帘一动,室内温暖如春气息就拂到了铃兰脸上。 她略微一怔,停下哭求。眼角瞅到紫藤和木槿扶出一个娇滴滴美人儿来,连忙伏在了地上不敢抬头,心中直打鼓:不是说贵妃娘娘病起不来了吗? 铃兰之所以敢跪在这里撒泼一样嚎哭,全仗着她是皇上点了名要人,只要贵妃无力起身,合宫宫女就不敢管她,更不敢碰她。 可若是贵妃真铁了心要处置她,铃兰打了个哆嗦——要是贵妃豁出去打死自己,即便日后皇上跟贵妃离心,对她也无用,她只剩下地下有知含笑九泉了! 于是她立刻闭嘴不敢再嚎,谦卑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高静姝原是想看清铃兰长相,却只看到一个乌漆嘛黑发顶:……这怎么还趴严丝合缝呢? 铃兰不过是钟粹宫三等小宫女,一向不得在贵妃跟前伺候体面活,所以高静姝记忆里并没有铃兰脸,只记得是个瘦瘦宫女。 “抬起头来。” 铃兰不由一抖,只觉得贵妃语气异于平常。 从前高贵妃声音娇柔婉转,为人又天真赤诚,对下人也都是笑语温柔。高静姝却是跟病人谈手术惯用语气,平静而略带郑重,一句话像是能直接打到人心里去。 铃兰直起身子仰起脸来,眼中含泪准备当面哭求。 高静姝一眼看清了她长相,然后毫不迟疑,立马转身回了屋里:实在是北京城冬天,不管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都是一样寒冷,风吹在脸上跟刀子似。 她现在相信,高贵妃对乾隆是真爱了,就这样天,能为了他大半夜立雪地,流热泪,妥妥情比金坚。 高静姝这迅速转身离开,就只剩下满腔话语还没来及说铃兰,呆呆望着摆动不定门帘。 走了?贵妃娘娘这就走了?那出来看一眼自己干啥啊! 她惊疑不定,不过片刻后,还是继续痛哭哀求起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她唯一一次攀上云端从奴才变成主子机会,就算哭出血来,她也不会放弃。 况且……她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微笑:贵妃方才当面都不敢处置她,可见是怕了! -- 铃兰有一张算得上清秀面容,一双水汪汪杏眼生倒是不坏,可惜皮肤粗糙,两腮上两团冻出来红更显得有些乡气。 别说放在美女如云宫中,便是放在外面,也只是个清秀中上姿容。 高静姝不由得疑惑起来。 在贵妃记忆里,乾隆一直是个颜值主义者,后宫凡得宠者都是难得一见美人儿。难道皇上变了口味,突然喜欢上了相貌平平精明小白花这种新款? 高静姝回到屋里,边由人扶着慢慢散步适应清朝花瓶底,边梳理高贵妃记忆。 不对,有不通地方。 她忽然站住。 人记忆往往具有欺骗性,许多人会下意识美化或者加深,让记忆向着跟现实不符,但自己更相信地方走去。 高静姝看向紫藤问道:“铃兰从前见过皇上吗?” 紫藤摇头:“奴婢和木槿早瞧着这丫头有些轻浮,每次听闻皇上要来咱们这儿,一双眼睛就骨碌碌转,所以早早就防着了。”说着脸上浮起羞愧之色:“只是论起相貌,她在咱们宫里并不出众,奴婢们觉得皇上也瞧不上她。兼之正赶上娘娘病了,咱们宫里有些忙乱,皇上又是未提前通传就来了,这才……” 这才没防住。 而胸有大志铃兰姑娘,就立刻弄了把扫帚来扫雪,一路扫到了皇上眼前。 说起这事儿,紫藤就愤愤然:“她原是负责廊下两只鹦哥儿,哪个要她扫雪!奴婢这几日才知道,她将鹦哥儿上等谷粮都拿给膳房换了银钱,将咱们宫里好好两只鸟儿都饿晕过去从架子上栽下来了!” 高静姝站在原地沉思:所以,十三天前是皇上第一回见铃兰,从前并无旧情;铃兰面貌并不出色美貌,不是乾隆素日爱好;皇上婉转提出要调她去做养心殿宫女,而并非宫嫔。 高静姝觉得自己摸到了一点真相。 一点贵妃至死都不明白真相。 这回她问是木槿:“皇上这两年,对我是否有不满?” 高贵妃两个贴身宫女,虽然都忠心耿耿,但紫藤性情古板质朴,心思直白,而相较之下,木槿则更加灵活聪慧,是个活泛精细姑娘。 高贵妃眼睛被对皇上感情蒙蔽,紫藤眼睛被对主子忠诚蒙蔽,或许唯有木槿旁观者清,能看到些不一样。 果然木槿踟蹰了片刻,轻声开口道:“近两年来,娘娘常借身子不好为由请了皇上来,皇上疼惜娘娘,凡无国事,哪怕在皇后娘娘那里都会立刻移驾钟粹宫探望娘娘,可奴婢在旁瞧着,皇上有时候略带不快之色。” 高静姝惊了:连皇后人都敢截胡,这贵妃做很霸道啊。 然而在高贵妃记忆里却并不是这样,她是真身体欠佳,思念皇上,命人去请,然后皇上就会来她跟前温言软语,好生安慰,她心里甜蜜,病自然就好快些。 合着她根本不知道,也不曾在乎过皇上是从谁那里被挖了来。 高静姝不由感慨:挖墙脚自然到如此地步,这位贵妃娘娘也是个人物了。 原本她还在奇怪,乾隆若对高贵妃无情,不会听闻她偶染风寒就冒雪前来探望,但若是有情,又怎么会一转头就被个相貌平常宫女勾了去,甚至为此摘了贵妃绿头牌。 这完全不合理啊。 思路直到这里才畅通起来。 想必皇上是积攒许久不满,终于爆发了:没有铃兰,也有铃绿铃红,他只是想寻个契机提点敲打一下贵妃,不要恃宠而骄,不能下皇后脸面,最重要是不能拂逆了皇上意思! 高静姝想起皇上夸赞铃兰那句“性情温顺善体圣意”,想必也有深意,是对贵妃提点和期许,叫她不要失了妾妃之德。 然而贵妃为情所困,丝毫没有领略到皇上深意,反而反其道而行,向着惹怒乾隆方向一去不复返,更因皇上冷漠而万念俱灰香消玉殒。 高静姝顶着窗外哭求噪音,问了最后一句话:“这十几天来,皇上只是叫人来提点本宫遵旨而行,并没有命人直接带走铃兰是吗?” 紫藤和木槿点头。 高静姝长舒了一口气:“那就行了——快,找两个身强力壮宫女去外头将她捆起来,找个屋子单独关着。尤其是嘴,一定要塞牢牢!” 实在是太吵了。 第4章 反悔 乾隆八年十一月十八日,对高静姝来说,是重活一次第一天。 但对六宫来说,只是看热闹一天。 早上诸嫔妃顶着呼啦啦北风给皇后请安回来,刚各回各宫准备继续抱着暖炉猫冬时,便听说了钟粹宫传出来新闻:贵妃终于扛不住了,准备遵从圣旨,将宫女铃兰调任养心殿。 不单如此,听说贵妃还要亲自将人送到养心殿,并为自己‘病不是时候’请罪。 满宫里眼睛都瞪了起来! 皇上登基近九年,高氏独立于贵妃位上,于帝王恩宠上无人出其右者,早就令人妒忌。 何况除了皇后,后宫中只她一人得皇上亲口恩准,享有公主福晋以及三品以上命妇入钟粹宫跪拜朝贺殊荣,更是令人眼红。 如今看她栽跟头丢面子,满宫里妃嫔比过年还要高兴,只恨不能放炮庆祝。 这下诸位妃嫔连回笼觉也不补了,都等着看热闹,钟粹宫门口一时多了许多“路过”宫女太监。 消息一阵风似传遍六宫,到了中午,连绣房小宫女们都知道了,午饭后一点闲暇功夫就忍不住凑在一起闲打牙。 消息灵通忍不住卖弄起来:“听说是贵妃娘娘身边木槿姑姑亲自去养心殿求见,皇上身边李总管出来传话,说皇上准了贵妃下午觐见,这事儿错不了!” 木槿虽然才二十五岁,但宫里规矩大,差出两批次宫女,都得恭恭敬敬叫前辈一声姑姑。何况木槿还是贵妃宫里掌事之一,是这些小绣女巴结都巴结不上人。 旁边就有一个小宫女张大了嘴诧异道:“听说贵妃娘娘是最得宠也是最清傲一个人,怎么会为了一个宫女去请罪呢?” “嘿,你个傻子,得宠时候腰杆子硬,失宠了自然就软下来呗!” “看着吧,说不定明早咱们这又多了活计——新小主总要裁新衣裳吧。” 直到两个脸板像棺材一样管事嬷嬷走进来,众人才忙作鸟兽散。绣房宫女们都穿着一模一样深蓝色袄裙,她们跑得又快,嬷嬷们便也没看清到底哪几个聚在一起聊天,只得将手里竹条甩“噼啪”作响,将众人一起骂着。 “年根底下,你们不说紧着做活,倒是上赶着嚼舌根子作死!”骂了一通后,又指着角落里低头做活一个宫女:“新拨来都比你们强,知道安安分分!”然后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抬起头,露出粉荷一般秀面,恭敬道:“回嬷嬷,我本姓魏,名清雨。” -- 钟粹宫。 紫藤替贵妃放下帷帐,轻手轻脚地走出来。 距离去养心殿见皇上还有一个多时辰,高静姝准备先睡一会儿。午觉不睡她一下午都没精神,何况去见乾隆,是一场事关生死硬仗。 若非火烧眉毛,她真不愿意穿过来第一天就直面大boss。 但没法子,贵妃这身子骨,总得请个靠谱太医回来。 高静姝没有辗转反侧,反而挨到枕头就沉沉睡着了。 最里间寝室连着起坐换衣西间,紫藤和木槿正在替贵妃拣选面圣衣裳。 见紫藤满面忧虑,木槿就安慰道:“姐姐担心什么?我瞧着娘娘这一病倒像是明白了似。不跟皇上置气岂不是件好事?你怎么还这样愁眉苦脸?” 紫藤便摇头道:“你说娘娘怎么还睡得着呢?半个月未面圣了,好歹得起来精心梳妆打扮一番才是。” 木槿乐了:“我好姐姐,娘娘就要这样憔悴着去才好呢。”又见紫藤怔怔,木槿便向着柴房努努嘴:“况且我瞧着娘娘心里还有别主意,不会白便宜了这个背主忘恩小蹄子。” 紫藤全心都扑在主子上,此时双手一拍:“正是这话!来日不过是个官女子,这辈子也未见得能挣上一个贵人——皇上哪一年不纳七八个官女子,过一两年也就抛到不知什么田地去了,偏生咱们娘娘痴心,非跟皇上别苗头去。”说着说着就叹气:“闹得如今这样合宫皆知地步,白白叫人看笑话。” 话虽如此,紫藤却也深知自己主子痴情,每年这些承宠宫女,多半是各宫嫔妃‘举荐’,提拔了自己人固宠,可从来没有钟粹宫宫女! 紫藤替主子准备好头面,就带着厌恶看向柴房方向,吩咐小宫女:“拿一套鲜亮些宫装来给她穿戴了,省到了皇上跟前灰头土脸,显得咱们娘娘欺负了她似。” 身后小宫女桑叶连忙答应了一声就去拿,心道:娘娘晌午还让人将铃兰捆了手脚堵了嘴,跟一只倒捆羊一样就扔进了柴房,这会子又要人家换鲜亮衣裳,怕是难了。 果然,铃兰恢复了自由手脚后,当场掀了小宫女打来一铜盆水,溅了来监督她换衣服紫藤一头一脸水珠子:“呸,以后我就小主!你们见了我原得跪,如今却丧眉耷眼进来叫我梳妆更衣!我偏不穿,等皇上看看,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不恭犯上!谁借了你们几个狗胆,竟敢捆我!” 紫藤气发抖,其余小宫女忙拿了手帕来替紫藤擦脸。白芍气不过,嘴里就嘟囔:“也不知是谁封了你做小主?不过还跟我们一样是个三等宫女呢,也敢对紫藤姑姑摔东打西……”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铃兰下了死劲给了她一耳光,白芍是个才十四岁小丫头,嫩嫩脸颊上登时就浮肿起来,嘴角也带了血丝。又疼又怕却又不敢还手,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 高静姝拧开妆台上一个白玉小盒,饶有兴致地问木槿:“这是新贡胭脂?” 木槿颔首:“这是上月内务府孝敬。份例里成张胭脂涩滞,沾水就花不得用,不比这个颜色娇嫩持久,须得晚上拿玫瑰油融了才成呢。”说着指了指案上两瓶玻璃装金黄色面油。 高静姝就点了一点胭脂在手心,用水晕开后并没有打在双颊,而是轻轻晕在了眼皮上。 木槿在旁边微笑:娘娘脸色如雪眼周却嫣红,看起来当真是美人垂泪海棠带雨,格外惹人怜惜。 还没来得及奉承两句,就听外面狼嚎鬼叫起来。 “怎么又闹起来了?”木槿刚撩起帘子要去问,就见紫藤略带狼狈地走进来,将方才事儿回明了,又忧心道:“她这般不肯驯服,到了皇上跟前,定要污蔑我们娘娘刻薄她,只怕皇上又要生娘娘气。” 高静姝搁下胭脂盒,笑眯眯道:“也不算污蔑。” 紫藤当时就急了,准备拼死维护贵妃并不存在清白。 “娘娘哪里苛待她了?像她这等怀异心下人,在其余宫里早就悄悄发落了,命好被打发到杂役处一辈子做苦差事,赶上主子不喜欢,寻个由头送进慎刑司打死也是有。娘娘留她到今日,已经是心善了……” “不是心善,是糊涂。”高静姝叹了口气:“从今日起,我可不能再糊涂下去。” 紫藤再次热泪盈眶起来:“娘娘明白过来,奴婢死了都甘愿。” 高静姝见镜中美人衣饰素淡,面容憔悴,满意点了点头:“咱们走吧。” 紫藤擦了擦泪,忙来扶住她,只是脸上就露出了为难神色:“娘娘……那小蹄子不肯梳洗换衣裳,若是就这样到了御前,只怕皇上要恼了娘娘……” 铃兰现在一身灰,脸上还有蹭到煤炭上黑渣子,手腕脚腕上也都是捆过红痕——不管是乍然一看还是凝神细看,都是标准被虐待后惨样。 万岁爷见了,肯定要怀疑娘娘不容人,毒打宫女了。 紫藤又担忧又自责:娘娘被这小蹄子哭烦了,叫人捆了她,自己怎么不劝劝呢!这会子要去面圣可怎么是好! -- 高静姝转头,对她眨眨眼,轻快道:“谁说要带她去了?” 紫藤嘴巴又张成了“O”型。 高静姝适应着花盆底,由人扶着慢慢往外走,随口说道:“你们刚才给她松绑了?很是不用,继续捆起来——捆结实点,可别让她跑出去。” 紫藤惊呆了:满宫里都知道娘娘要带着铃兰去御前请罪,木槿都去皇上跟前报备过了,娘娘怎么又不干了?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第5章 面圣 京中冬日是干燥寡淡寒,好在午后太阳暖烘烘,原本干冷反而舒适起来。 钟粹宫里抬出两顶暖轿。 打头八人暖轿金顶红厢,四角还垂着金黄色如意结绦子。金黄乃是贵妃才能用明丽之色,在阳光下光彩烁烁。 后头两人小轿则是青色素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头。 木槿在贵妃轿子旁边随行,一如既往神色平静。 方才刚出钟粹宫大门,她就察觉到四面八方目光暗戳戳集中过来。随着她回望,钟粹宫外面“路过”“扫地”“搬花”各种小太监小宫女又纷纷低下头去。 木槿知道,这都是各宫等着看自家娘娘出丑眼线。 她全做看不见,只转头吩咐杜鹃和腊梅:“从现在起到娘娘回来,咱们宫里一个也不许放出门去!” 见两人郑重应了,她又嘱咐了门口两个太监一遍:“凡有一个走出去,都在你们四个身上。” 等两乘轿子离去,腊梅变戏法一样,当场搬出了杌子坐在了大门口。她今年十九岁,生就女子少有高大状实,板着脸往这里一坐,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气势。 -- 原本乾清宫才是皇帝寝殿,然自打康熙爷驾崩,先帝雍正爷起便将养心殿做了寝宫,当今登基后,也未搬回乾清宫,仍旧留居此处。 绕过黄色琉璃照壁,便是养心殿第一进院落。 高静姝自然是去过故宫,然而此时走在这里,却分明隔着三百年历史尘埃——毕竟三百年后,她还是能走正门养心门进去参观,现在却不配了,天下只有皇上配走这道正门。 经过一对口中衔着未化完冰柱铜鹤后,她站在阶下,等着皇帝召见。 这样一步步踏在地上,她终于真实意识到自己不可逆转命运。 高静姝轻轻吐了一口气出来,微弱白烟在唇边稍纵即逝。 旁边扶着她木槿触到她冰冷指尖,心里一酸:娘娘今日穿素淡不说,连指甲套都不带,襟口上挂着压襟手串也只是普通细珠,身段低到就差脱簪戴罪了。 太监总管李玉出来传旨,脸上仍旧是谦卑恰到好处笑容,对着贵妃弯腰请安:“娘娘请进。” 瞧他态度,根本看不出贵妃见罪于皇上多日,连绿头牌都被撤了窘迫。相反,他见贵妃身形轻弱垂柳,略有些摇晃,还小心地走上前一并扶着贵妃。 虽说态度极恭敬,但李玉一双眼睛却不动声色地向外打量,眼尖地瞧见了侧门外头露着半边角素色小轿,心道:果然,贵妃虽是带了人来,但这会子却不让铃兰下轿跟着她进去,想必是不愿这背叛自己宫人,见到自己请罪模样。 可她这般顾惜颜面,只怕皇上会觉得贵妃认罪心不诚,恐怕不会消气。 这可不是明智之举啊。 这样念头在李玉脑子里一转,却一点未曾露出来:他知道贵妃脾气,不是个能听下人劝说,更不是个会审时度势。直言劝告她不一定听,拐着弯说她又听不懂,那自己何苦在养心殿门前多嘴自找麻烦。 于是全当没看见,只是堆着笑,与木槿两个小心翼翼扶着贵妃进去。 -- 高静姝垂头看着地面,眼角瞥到案前一抹明黄色身影后就按着记忆里礼数跪了请安。 她并不敢像高贵妃从前一样,随便行个半蹲礼就起身,傍在皇上身边说笑。此时皇上不吭声,她就仍旧安静跪在地上,数着地毯上花纹。 养心殿地砖原本是黑砖通铺,亮如明镜,油润如墨玉。只是此时乃深寒冬日,就铺了赤红明金二色富贵吉祥驼绒毡毯,踩上去厚密如踩在云上。 “起吧。”皇上声音听不出一点喜怒,嗓音倒是低沉动听。 高静姝原本就有些穿不惯花盆底,此时又是从软绵地毯上起身,身子就略微晃了晃,木槿连忙牢牢扶住她。 皇上见此还走过来虚扶了她一把,语气带了些温和怜悯:“还病着怎么也不肯好好将养,偏要出门?” 语气温和,恍惚这十余日冷落不存在一般。 可听话听音,高静姝硬是从这种关切话语里听出了三分彻骨寒意。 她从前,不,应该说是前世,是在医院里混过几年。看人情冷暖,莫过于病榻之前。她见过不少表面哭天抹泪说不管多贵药都要治病家属,转眼就办了出院任凭病人等死,也见过无数亲友为着治疗费反目成仇,口舌相争。 此时听皇上说话,总觉得他流露出关切,不像语气里这般暖,倒像是循例关怀。 高静姝就了然,皇上这不是不生气了,只是帝王城府,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甚至蕴怒于温言中。 也不知从前贵妃,多少次不明就里,顺着这个梯/子就爬了上去,让皇上心生不满。 她半抬头,第一次看清了这位大名鼎鼎乾隆帝。 与高贵妃记忆里一样,这位如今刚过而立之年天子,龙章凤质修眉俊眼,瞳深如墨观之可畏,哪怕留着清代人特有“发型”,脑壳秃秃也能看出一副好皮囊来。也怪不得康熙爷一百多个孙子,一见乾隆便极喜欢,愿意将少时乾隆拎过去养着,起码皮相是很过关(注1)。 她无端就松了一口气:虽然她珍惜生命,但如果要经年累月面对一个猥琐不堪男人,她宁愿痛痛快快死,也不想零碎着受折磨。 这样男人,不得不侍寝话,也不算难以下口。 想到这儿,她忽然又想笑:自己还想着日后侍寝难处,可今日能不能过皇上这一关都难说。 从钟粹宫到养心殿这一路上,轿子虽是极平稳,她心却是七上八下。对自己分析怀疑起来,更不确定自己打算能不能成,紧张手足冰寒发木,以至于一路都是木槿和李玉搀着才走进来。 可现在真面对了皇上,她反而有种考卷拿到手,不管押题中不中,买定离手赌徒心态。 成不成一锤子买卖,尽人事安天命吧! 她心里一松,面上就不自觉漾出一个笑容来。 皇上倒是一怔。 原本他看着贵妃摇摇晃晃进来,下颌瘦尖尖,颇有些形销骨立,抬起脸儿时又是眼圈嫣红神情憔悴——都做好了贵妃要梨花带雨,立时哭诉求情准备。 谁料她居然笑了。 他也看得出,这一笑如春水初绽,纯然出自本心,可见是真欢喜。 皇上心中不由一软:贵妃再不懂事,到底对朕是真心实意,多日不见,如今见了朕便这般欢喜。 既然有了这样美丽误会,乾隆态度就软化了一点,对李玉道:“贵妃体弱,将参汤端一盏上来。” 高静姝想起参汤味道,立刻精神一震,连忙十动然拒,将话题引到请罪上来。 听到“请罪”二字,乾隆便收回了虚扶着贵妃手,负手而立。 他有一双略显狭长眼眸,带笑时温和,冷下来却格外摄人。 此时皇上又恢复了不咸不淡语气:“请罪?”皇上转向李玉:“贵妃既然要请罪,你去将人带了来。” 李玉连忙应了出去,心中叹息:皇上这些日子果然是动了真怒,居然一点儿不给贵妃体面,让个想攀高枝儿三等宫女进去眼睁睁看着贵妃娘娘请罪,这真是……唉,叫娘娘以后怎么见人呢!皇上这样不肯容情,贵妃娘娘又不会说话讨巧,只怕从今儿起就要失宠了! 怀着这样心思,李玉走到小轿前,也不必别小太监动手,亲自撩起了门帘,带笑道:“铃兰姑娘,还请下轿……”随后脸色一变,震惊道:“怎么是你?” 贵妃贴身宫女李玉还是认识! 轿子里紫藤脸色苍白,挤出来一个笑容,讷讷道:“李公公好,您,您吃了吗?” 李玉:…… 第6章 帝心 高静姝心态摆很正。 高贵妃拿皇上当夫君,深情如海一片真心。她却是拿乾隆当个顶顶难缠上司,还是一个一言能定夺她生死上司。 于是言谈举止,全都是像述职一样,提前备好模板,还附赠卑微打工人良好态度。 此时高静姝不声不响在腹内叹了口气,奉献出自己从今日起就要变得廉价膝盖,重新跪了:“臣妾御下不严,钟粹宫宫女逾矩随意走动,以至冲撞了圣驾。今日臣妾特来请罪,请皇上恕臣妾管教不严之罪。” 说完后就闭口不言,根本不提要将铃兰送给皇上之事,反而口口声声直接给铃兰定了冲撞皇上大罪。 皇上没听到意料之中话,略蹙眉道:“贵妃,你是为这个来请罪?” 高静姝低着头:“是。” 此时李玉已经领着紫藤进来,拱肩缩背惴惴不安道:“皇上,这轿中不是铃兰姑娘,是贵妃娘娘身边紫藤。” 皇上一愕,眉毛便皱更紧,语气加重:“贵妃!” 难道这十余日冷落,还不能让她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他是天子,一言九鼎,说出去话不容置疑!别说她是贵妃,哪怕是皇后,也只能谦恭顺从,不能违逆分毫! 高静姝手指在身侧握紧,给自己增加勇气,继续坚持道:“铃兰不守规矩,冲撞皇上,平素在钟粹宫也惫懒耍滑,这样宫女,不配在皇上跟前伺候!臣妾不能将她带来养心殿!” 别说紫藤已经吓得手足冰凉,连李玉都在心中连叫不好。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其实说到底皇上也是人,只是他一言可决断百万人生死,才令人格外畏惧。高静姝深知已经置之死地,于是反而不怕,面对皇上黑云压城似脸色,继续跪端端正正,努力想象自己是跪在榻榻米上吃日料,借以放松紧绷神经。 “贵妃,你是要抗旨到底了?” 这样大帽子压下来,高静姝也忍不住一哆嗦。只是此时先将脑子里那堆诛九族诛十族典故压下去,先顾眼前。 “不,妾身不敢抗旨。皇上是圣明天子,言出法随,臣妾不敢损了皇上威名,使得天子朝令夕改——所以对六宫传出去话都是臣妾谨遵圣旨,‘康复后带铃兰来皇上跟前请罪’。” 她顿了顿,继续坚持道:“此为臣妾奉天子金口遵旨而行,不敢忤逆君上。” 皇上仍旧一言不发,冷眼看着贵妃。 高静姝从他眼里,竟看不出一丝喜怒,恍如俯瞰世间神佛一般,高远冷然。她忽然明白:她可能太小看一个帝王城府与心术。 可事已至此,她没有退路了。 高静姝赌就是这一把:此事重点从来不在铃兰身上,而在于给皇上一个台阶,一个合理交代。 于是高静姝极力冷静下来,用对着镜子练习多次心碎痴情目光回望皇上:“可皇上之于臣妾,不单单是圣明天子,更是枕边人。” 她被自己肉麻一个激灵,恶心双眼泛起泪花,用尽了毕生演技才能继续下去:“既是皇上枕边人,臣妾便不能不为皇上着想。” “宫女铃兰实在不忠不义!臣妾自问多年来从未亏待她,甚至从前她母亲重病,臣妾还封了二十两银子并几包上等茯苓霜,特许她从顺贞门传出去给母亲治病所用。” “可这些日子,铃兰明明知道臣妾病着,却故意日日在屋外跪了喧扰,将臣妾气吐血还不罢休,更扬言要在臣妾屋门口撞死。” “对旧主毫无感恩不说反而恩将仇报,可谓毫无心肠。” 高静姝想起吐血而亡贵妃,眉目间含了不自知凌冽。 “这样人不配服侍皇上!” 皇上微微有些讶然,凝视眼前人。 而旁边李玉低着头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贵妃这是误打误撞,还是有高人指点? 瞧瞧这次行事妙处:先一步放出消息给六宫,言明要遵旨带着铃兰来请罪——这是全了皇上面子;但又情真意切不肯让铃兰这种心怀不轨宫女来御前伺候——这是赤胆忠心为皇上里子。 李玉打从潜邸就跟着皇上,二十余年下来皇上心思能揣摩个十之八九,果然,他听见皇上轻叹了一声,语气松弛几分:“身子不好就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高静姝心神也跟着一松。 她连忙低头挤出两滴眼泪:“多谢皇上关怀,臣妾身子不要紧。” 一进门她就观察过了,这驼绒毡毯上落下水渍会变成极为明显一团。果然皇上见贵妃“逞强”说着不要紧,却“暗自”落泪,声音就越发柔和了些,伸出手:“来,过来朕这里。” -- 直到回了钟粹宫,紫藤还沉浸在养心殿惊魂中。 直到按着贵妃吩咐,灌下一碗热乎乎红糖姜汤后才醒过神来。又因屋里烧着红箩炭温暖如春,一时汗出如浆,急声音都变了:“娘娘也太行险招了!方才在御前,吓得奴婢手脚都凉了。”三魂七魄至少丢了一大半在养心殿。 高静姝垂眸:“都到了绝路,只有这个法子。” 紫藤不解:“怎么会是绝路呢?娘娘但凡软和些,带了铃兰去好生请罪,便稳妥了。非要冒着触怒龙颜风险不肯交出铃兰——当时皇上脸色真是怕人!” 高静姝摇摇头,看向木槿:“你觉得呢。” 木槿生了张容长脸,眉毛浓黑深长,眼瞳乌黑,显得又持重又精明。 此时她沉声道:“娘娘做得好。” 高静姝这才笑了:“这样一病,我总要为自己多想想,免得糊里糊涂叫人害死。如今这钟粹宫里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我只信得过你们。所以咱们就不必打哑谜了,将话摊开了说,也免得你们不知道我心,倒好心办坏事。” 紫藤一双乌黑而饱含关怀眼眸,就认真地望着高静姝,看得她心底也不免一暖。 “十三天前,我不肯将铃兰送去养心殿,反而故意将自己弄病,便已经在皇上心里坐实了嫉妒不肯容人印象。无非是多年情分摆在这里,皇上念着我对他真心实意,这才没有当场撕破脸发作吧,不过是百般冷落,好像给了我一个台阶,只要我认错请罪即可。” 紫藤头点了一半才听出不对:“好像给了台阶?” 高静姝长叹一口气:“是啊,这台阶看着顺当,却只是空中楼阁,要真踏上去,一定会摔个粉身碎骨!当日我不肯将宫人给皇上,今日更绝不能将铃兰送去给皇上,否则在皇上心里,连我原本那点子对他真心实意也都会变成矫揉造作,不是真心待他,只是为了自己地位才拈酸醋妒不容分甘。” 她忍住了才没有撇嘴:“皇上是天子,宫中皇后不算,更有妃嫔无数,都是貌恭心敬,对他百依百顺。要是我今日真送了铃兰去邀宠,那从此后,我与旁人再无分别。或许眼下能得皇上宽宥,但失宠却是板上钉钉了。” 紫藤听得心惊胆战,不由喃喃道:“是。皇上这么些年待娘娘格外优容,大约也是看重您将他当做夫君般敬慕,与旁妃嫔侍奉主子恭敬不同缘故。可,可娘娘这回真将皇上当做夫君,使性子不恭敬时候,皇上也生气冷落您啊。” 高静姝再也忍不住,终于将唇向下撇去,呵呵道:“是啊,皇上既要我真心实意如同对夫君般敬爱他,如对情郎般心里只有他不肯跟别人分享;却也要我守着妾妃之德,不能僭越跋扈以至于毁了他圣明天子名声!” 木槿喟叹:娘娘这一病,终是从深情中顿悟。从前她断不会用这样冷漠语气谈起皇上。 紫藤额上挂着晶亮汗珠,只觉得如行走在悬崖峭壁上:“这,这也太难了。” 高静姝冷笑,脱口而出:“皇上这是要我保持真性情与懂规矩波粒二象性。” 木槿和紫藤同时困惑:“娘娘说什么,什么象性?” 失言高静姝轻轻咳嗽一声,忽然想起前世甲方乙方,就顺口拿来做比喻:“这样说吧,就是皇上要求我是一种颜色:五彩斑斓黑。” 紫藤失声,木槿却失笑:娘娘这比喻真是古怪呢。 高静姝看着窗外西斜落日,洒下一片碎金。 贵妃至死也不明白,乾隆已经是天子,世间万物都予取予求,再不是当年与她年少相知相识宝亲王。他变了,他却希望贵妃不要变。但贵妃一直任性不变,他又不满,最好贵妃能跟他产生共振,一起变。 不能僭越,也不能不僭越,最好看似僭越其实不僭越。 高静姝想着都脑壳疼。 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伺候皇帝真不是人干活儿! 第7章 送赏 皇上立在案前写了一张字,然后抬抬下颌。 李玉极有眼力见上前替皇上收了这张洒金梅花笺,然后心里纳罕,皇上素来不用这种纸练字啊。 只听皇上开口道:“开库房,按着这个单子赏贵妃。”皇上矜持了半刻,终于还是道:“你亲自带了东西去,也看看贵妃气色如何,回来回朕。” 李玉一个激灵,连忙堆笑道:“奴才明白!” 他悄悄弯腰退出西暖阁后,就去了后头茶房寻养心殿执事女官。没找到总管养心殿事务淑仪,只见了六位婉侍之一陈婉侍。 李玉笑眯眯把单子递过去,客气道:“妹妹给瞧瞧?” 本朝吸取了前明宦官干政教训,自入主紫禁城来,起初是不许太监识一个字。直到康熙爷在位时期才开展了基础文化课教育,不过也是教太监粗识文字方便使唤,必不许读圣贤书,更不能通晓文义,舞文弄墨。 毕竟从老祖宗手里,就定了太监至卑贱地位,只看不许满人做太监,只让汉人净身入宫坐太监便可见一斑。时人又重男轻女,不是穷极了不会给儿子一刀送到宫里,当然没有余钱搞什么学前教育。 而宫女却都是旗下包衣出身,甚至许多宫女家中也有父兄为官,是娇养小姐,自然是认得字。 所以李玉只得去来寻个女官来替他讲明这张长长一串礼单。 能在养心殿伺候女官,都是内务府包衣中选出来上等宫女,身上都至少带着四品品级,在后宫,贵人以下小主都当不得她们一跪,见面不过福身罢了,可见身份。 只是李玉也不羡慕:女官们出身高,职位清贵,但实则是个摆设。单只出身内务府包衣,背后有家族这一条,就注定了她们迈不进养心殿内室门。皇上心里忌讳着呢。 平素她们也只管管殿中旧例文书、宫规册子,再就是不打紧册目礼单等物,清闲很。 陈婉侍见了李玉亲自拿来单子,也不敢怠慢,笑道:“哟,今儿这单子可长。”她接过来一瞧,目光微微一顿,然后才如常笑道:“今日是我跟刘婉侍在茶房当差,这会子也没有前来面圣朝臣,正是闲暇,李公公若需要,我陪您走一趟?” 李玉笑得眉眼弯弯,一张白面团一样圆脸越发和气讨喜:“那敢情好呢!” 两人一同出了殿外后,陈婉侍穿着袄裙还不觉甚冷,倒是李玉在御前应答,穿单薄些,叫北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如今是总管大太监,从手下无数徒子徒孙里挑出了四个好,过了皇上龙眼,命他们随侍在养心殿,还钦赐了“福禄寿喜”四字。这四个一个赛一个精乖,都是粘上毛比猴子还精人物。 此时守在门口是小禄子。李玉刚哆嗦一下,他就立刻乖觉地给师父披上一件灰鼠皮袄,又塞了个不打眼黄铜手炉在李玉手里。 手炉看着普通,里头燃着却是嫔位以上主子才能用银丝炭。 小禄子脸上堆满了笑容:“师父办什么差事去?” 李玉被他伺候舒服,也就笑了:“是个美差,师父带你去贵妃娘娘那里领赏赐去。” 小禄子起初只是嘿嘿笑,等到了库房,见陈婉侍照着单子命人搬出来东西,又不由咋舌。忍不住悄悄拉着师父问道:“都说贵妃娘娘失了宠,今日还得来跟皇上请罪。满宫里都等着看笑话呢,怎么皇上今儿倒赏了这么多东西给贵妃娘娘?” 李玉拍了他后脑勺:“傻小子,贵妃娘娘这罪一请,可失不了宠!你只管小心伺候吧!” 陈婉侍听在耳朵里,再低头看这张单子,微微一笑。 李玉看着几个稳妥小太监搬东西,就又想起方才养心殿一幕。 贵妃请过罪后,皇上火气也就平了。又见贵妃病憔悴清减,哭眉目嫣红,甚为可怜可爱,便如往常一般携了贵妃手共同坐在榻上,觉得贵妃手指冰凉还亲自替她呵了呵,然后轻言慢语问贵妃吃什么药,太医可尽心,伺候人够不够。 李玉见此已经明白:贵妃娘娘十三天前跌倒跟头,今日算是彻底爬起来了! 他眼里看着皇上将自己珐琅掐丝铜胎手炉递给贵妃捂着,自己又在外握着贵妃手。 耳朵又听着皇上发问:“你固然是为朕着想,可六宫皆知,你要将那宫女给朕使唤,如今你不肯带人来,可怎么了局?” 李玉立刻竖起耳朵。 只听贵妃娘娘很带了几分不好意思:“皇上也知道,臣妾向来没什么急智。” 李玉心道:娘娘您谦虚了,您不光是没有急智,缓智也没有啊。 只听贵妃继续道:“不过臣妾确实想了个法子,只是还得劳动皇上金口和李公公。” 李玉忽然听到自己名字,下意识缩了缩。 皇上声音懒懒,一听就知道,他对贵妃想法并不抱希望,已经准备自己出手替爱妃善后了,此时不过是随口一问:“哦?你想了个法子?那说给朕听听。” 贵妃便道:“等臣妾告退了回去,还请皇上命李公公去钟粹宫一趟,便说您今日见了铃兰,觉得她举止轻疏,不堪御前伺候,仍旧送还钟粹宫当差,如此外人也就不知道今日臣妾未曾带人来请罪。” 李玉便听皇上笑了起来,愉悦道:“哦!说是请罪,其实是来哄着朕替你撒谎!本是你跟朕使性子,如今还要朕替你描补,那可不能。” 贵妃见皇上不应,马上就急了,听起来泫然欲泣:“皇上帮帮臣妾,若不然,臣妾违抗圣旨罪名就落下了!” 皇上失笑:“你也知道你是违旨吗?” 半晌李玉又听见皇上放柔了声音:“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时值太阳略微西斜,金灿灿阳光映进房内,李玉就瞅着地上一双影子靠在一起,亲密无间。 李玉当时就在心里盘算:从贵妃绿头牌被摘了起,他就觉得贵妃要坏菜。许多错不是请罪就能弥补。此时贵妃,无论给不给铃兰,都已经在皇上心里落了下乘。要他说,还不如坚决不给,哪怕跟皇上怄气到底,也好过半途而折,起码能有个‘从一而终心思赤诚’考评。 所以今日以为贵妃带着铃兰来请罪时,李玉心里是很惋惜:这独一份贵妃,只怕到今日也就要失宠了。 可谁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贵妃居然误打误撞平了皇上所有怒火。经此波折,倒有跟皇上更亲近一层意思。 旁人不知道,李玉可清楚:这十来日皇上阴沉着脸,到哪个宫里都吹毛求疵,一会儿嫌这个贵人服侍不周到,一会儿嫌那个常在呆板木头似,横竖都不合心意眼缘。 直到今日才见了个笑脸。 不过皇上也硬是心狠,若贵妃不来‘遵旨’,哪怕太医院来报贵妃吐血,皇上竟也坚决不踏足钟粹宫。 随着皇上登基日久,李玉也越来越畏惧自己伺候这位天子心性,只能小心再小心。 第8章 双妃 李玉身后跟着十来个小尾巴,一路浩浩荡荡往钟粹宫去。 后宫里头,简直连墙根都长眼睛会说话,李玉前脚进了钟粹宫,后脚满宫里都弄清楚了皇上给贵妃赏。 -- 纯妃和嘉妃正坐在一起喝茶。这两位近来很有共同语言:两人膝下都有儿子,也都颇有宠爱。也都是妃位坐腻歪了,很想坐坐贵妃宝座。 本朝后宫,打从康熙爷手里立了规矩,一皇贵妃,二贵妃,四妃,六嫔,以上算是正经主位娘娘。 然皇贵妃非特殊情况不立,暂且按下不表。 为此,在皇后健在情况下,后宫诸妃嫔奋斗终极目标便是贵妃位。 然而皇上像是得了健忘症,自打登基来直接册封了高氏为贵妃后,就像是忘记了还有一个贵妃位虚悬,近九年了,硬是提也不提这件事(注1)。 虚悬大饼更是一张美味大饼。 原本纯妃和嘉妃颇有些面和心不和:贵妃位空缺有且只有一个,她们算是天然竞争者。 论资历,两人都是潜邸旧人,打从宝亲王府就是服侍乾隆格格。 论出身,纯妃是汉军旗(注2),比嘉妃正黄旗包衣高出一等,但嘉妃所出金家实权官儿更多,也算是半斤八两。 论儿子个数,纯妃略胜一筹,拥有三阿哥永璋,如今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八个月龙胎,算是一又四分之三个儿子。但无奈嘉妃生是时候,她生下四阿哥永珹,是皇上登基后第一子,可谓一个顶俩。 于是两人棋逢对手,平素是磨刀霍霍,对剩下一个贵妃位俱是势在必得。近两年更是关系紧张,颇有些目光一对,就一路火花带闪电较劲意味。 直到十三天前。 贵妃马失前蹄得罪皇上,纯妃和嘉妃骤然惊醒:等等,我俩似乎不必非死盯着一个贵妃之位,只要高氏退下来,我们不就都能上去了吗! 于是贵妃自己不肯将宫女给乾隆是引子,但之后满宫里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贵妃嫉妒不容,忤逆君上这些话,却少不了纯妃和嘉妃推波助澜。 正所谓同为后宫姐妹,你出事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当然要抓紧时间落井下石! 下石没有白下,纯妃和嘉妃近日屡屡收到令她们满意消息。 皇上撤了贵妃绿头牌。 贵妃病情加重。 贵妃吐血了。 贵妃主动绝食了。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纯妃和嘉妃几乎要去钟粹宫给高贵妃一个热情拥抱,送上一面真心实意锦旗。 今日听闻贵妃要带着铃兰去养心殿请罪,旁人是看热闹,等着看贵妃丢脸,可对两妃这等熟悉皇上心性人,却欣喜若狂:贵妃娘娘真是有本事,居然每一步都是错! 这会子带了铃兰去对皇上下气邀宠,便是十数年恩爱毁于一旦!哪怕皇上面上恕过,以后也绝不会如前宠爱贵妃。 两人面对胜利曙光,再不能忍住欢喜,聚在一起喝起了茶。 甚至把茶喝出了庆功酒感觉,就差举杯欢庆她们携手共进贵妃来日。 纯妃作为东道主,亲热客气将一碟子双色荷花糯米糕往前推了推:“嘉妃妹妹尝尝,这是我小厨房想出来新鲜花样,难得他们试了十几种菜果汁子,才做出这娇红嫩绿荷花糕来。不似大膳房那些人,只会拿红豆沙绿豆沙炸了酥做这点心,干巴巴哪有荷花韵味?” 两人虽是同岁,又同在妃位,但纯妃晋升妃位更早,便自居姐姐。 嘉妃柔美雪白脖颈一低,看着甜白釉碟子上精致小巧点心,夸赞道:“果然是姐姐宫里小厨房才有巧思。唉,不像妹妹宫里,我说要个新口味,他们就只会使劲加雪花洋糖绊蜂蜜,腻都腻坏了。” 纯妃转了转手上赤金多宝镯子,呵呵道:“雪花洋糖和东北上贡野蜂蜜都是稀罕物,可见妹妹宫里阔气。” 两个人正在真真假假互相吹捧兼互相显摆,便见有宫女屏气敛声地走进来,欲言又止,眼神躲闪。 纯妃就皱眉:“畏畏缩缩鹌鹑似,难道少长了半截舌头,不能干脆回话?” 嘉妃在旁含笑:纯妃宫里人上不得台面,她自然只负责看笑话。 然而听完宫女话后她也笑不出了。 -- “皇上命李玉公公亲自去给钟粹宫送赏?” 纯妃手上绷不住劲儿,茶盏重重磕在桌上,满屋里宫人顿时大气都不敢喘。 嘉妃也心口憋闷,但她面上素来是个撑得住,只慢条斯理问道:“皇上是念旧情人,贵妃今日亲往养心殿请罪,腰弯够低,皇上自然要怜悯些——且打听打听送是什么。” 纯妃一双杏眼就眯了眯:是啊。赏赐也不都是一样。 当今皇上有个习惯,喜欢随手赏人官窑花瓶。 这事儿有个缘故:从先帝雍正爷晚年起,御窑厂负责人就是唐英。这位唐大人在瓷器上精益求精力求繁复工作态度,虽然不符合先帝爷淡雅娟秀审美,倒是很符合当今通脱华丽审美,于是唐大人如千里马遇到伯乐,越发精研技术、逞现能力,每年都翻新品种,贡品瓷器一个比一个至臻华美,瓷器个头也逐渐膨胀起来。 经年下来,皇上私库里就攒了好些旧年贡上来没处摆官窑,为了废物利用,逢年过节就拿来赏不得不赏赐却又懒得费心人。 若只是赏了贵妃官窑,那便是面子货,赏了不如不赏。 被纯妃和嘉妃盯着回话宫女,哆哆嗦嗦将方才亲眼瞧见赏赐回了,看着两位娘娘越来越阴沉脸色,她咽了口口水,说出了一句大错大错话:“李公公身后跟着十多位公公呢,奴婢也记不得这许多……” 纯妃这会子倒是带了点笑,但一张如花粉面看起来倒是更吓人了三分。 她轻声道:“这点子小事也记不清,很不必在本宫宫里伺候了。” 回话宫女花容失色还来不及恳求就被架了出去,嘉妃只是冷眼瞧着,觉得心里那股子郁燥难消。 -- 乾隆六年,皇上一口气题了东西共十二宫十二块匾额,更下谕旨:“自挂之后,至千万年不可擅动。” 李玉到时候,高静姝正仰头看钟粹宫正殿匾额,其上乃“淑慎温和”四字。 冬日暖阳金芒一片,但李玉脸上笑容比挂在天上太阳还要灿烂。 皇上虽然就扔给他一个礼单子,并没有开金口赘述,但皇上没说,李玉却领悟到了。 于是一串好话不打哏排着队从李玉口中蹦出来。 “贵妃娘娘您瞧,这是前几日吉林将军才命人送到京城皮子货,这几张灰鼠、狐貂也就罢了,娘娘请细看这一狐白裘——这上等白狐皮只取白狐狸腋窝部位,才能这等色做纯白,皮质轻软。” “再有这一套十二月花神琉璃盏,是今年内务府新贡上花样,就烧出来这一套。” “这只磁胎洋彩瑞芝洋花蝉纹樽,是官窑主事唐大人上月亲自捧了来见皇上。说是比今夏又多烧成了两分金彩,正适合年节下摆着,热闹喜庆。” “另有这个沉香木根雕鹿……” 李玉滔滔不绝,高静姝含笑听着。等赏赐接完按礼谢恩后,紫藤手里装着两个金魁星荷包也就自然而然到了李玉手里,小禄子怀里也不声不响多了两颗金花生。 高静姝拿出袖中挂着小巧玲珑金怀表看了看:“看时辰本宫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就不留公公喝茶了。” 李玉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化身专业捧哏,钦佩道:“娘娘病体初愈,就记挂着给皇后娘娘请安,当真是妃位之首典范。” 就算不看在金子份上,就看在贵妃盛宠,李玉也愿意回去向皇上传达贵妃对皇后礼数周全态度。 高静姝笑受了这句睁眼说瞎话。 李玉躬身告退,又像是想起什么芥子小事一般,拍了拍脑袋道:“瞧奴才猪脑——还有一事。娘娘,皇上说铃兰这奴婢背主忘恩,不配在钟粹宫伺候您,等明儿叫内务府人将她领走,罚去翁山铡草。” 第9章 佛前 养心殿。 皇上听说贵妃不敢躺下歇着,赶着就要去给皇后请安,不由一笑:“这次朕是吓着她了,也怪可怜。” 李玉原低着头,忽然笑了一声。 皇上挑眉:“李玉。” 李玉慌忙跪了道:“奴才想起从前贵妃娘娘一事,在皇上跟前发了昏,奴才该死。” “哦?何事?” 皇上跟贵妃和好如初,李玉也就‘刚巧’‘忽然’想起贵妃旧事。 他一脸憨厚:“回皇上,是前年冬天事儿了。贵妃娘娘亲自给皇上做了栗子糕并马蹄酥送来。那日门口接着娘娘是小福子,前年他才刚调来养心殿,任事儿不懂,偏巧奴才办差去了,走之前嘱咐他说皇上在练字,小福子胆小,怕扰了皇上练字,就愣是不敢进去替贵妃娘娘通传。” 皇上听得极有兴味,甚至还问了一句:“那贵妃可是恼了?” 李玉连连点头:“皇上说正是呢,寒冬腊月地走了来,偏遇上个愣头青小太监居然不给通传,娘娘自然要恼,可贵妃娘娘恼奇。”李玉顿了顿制造了点小悬念,然后又适时抛出答案:“娘娘催了三遍,小福子还是不肯去通传,娘娘自己就气哭了。” 皇上转着手里扳指:“气哭了?” “是啊皇上,小福子说当时他见贵妃娘娘落泪,吓得魂飞魄散,只当惹恼了主儿,自己小命不保,于是跪下砰砰磕头。谁知贵妃娘娘反擦了泪说:你额上出血了。然后不叫他磕头,只将食盒给了他自己走了,之后更叫人送了两瓶伤药来。” “还是奴才回来见了小福子额头破了,才弄清楚缘由。到底是奴才记名徒弟,奴才自然赶着去跟贵妃赔罪。贵妃娘娘虽受了委屈闷闷不乐,却又百般嘱咐说,那小太监已然叩破头就罢了,很不必再打他罚他。” 皇上忽然就嗤笑一声:“糊涂,该对奴才立威时候只会哭,偏对着朕使性子寸步不让。”语气微微怅然:“真是叫朕不知如何待她了。” 李玉听皇上这话,倒是无奈疼爱多些,再觑着皇上神色和软,便忙感慨道:“皇上说是,这事儿养心殿内外伺候人都传遍了,都称颂贵妃娘娘心肠软好说话。别说小福子了,就连奴才伺候主子,自然也是草籽儿一般玩意儿,犯了这样大错惹恼了娘娘,照例二十板子该是跑不掉,多亏了娘娘心慈。” -- 无独有偶,养心殿主仆两个说起小福子这件旧事,高静姝也想起了此事。 “你从没有怀着歹心害过一个人,耳根软心肠更软。” 她手里线香燃着萤火一样亮点,香气幽微。 钟粹宫贵妃住正殿五间,分为三明两暗。三个明间是燕居起坐招呼客人地方,两个暗间便分别是最东头礼佛静室和最西头卧室,钟粹宫里能进这两个屋伺候才叫有身份大宫女。 此时高静姝一个人也不要,安静地跪在佛堂里。 莲花台上,观音慈悲垂目。 高静姝手里线香却不是上给菩萨,而是上给魂魄归于冥冥那位贵妃。 “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铃兰已被皇上亲口罚去了翁山铡草。” “听说连身子最健壮太监在那里也熬不了两年,若是你,肯定还会给她求情。” 翁山并不在宫里,而是圆明园左近小山丘,被罚去铡草都是宫里犯了大错宫人,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九个时辰都要弯腰劳作,苦不堪言。宫里贵人多以慈善宽和自我标榜,动辄把宫人送去慎刑司也不好看,所以常借口打发到行宫当差,实则是送到翁山去服苦役铡草。 过不了一年半载,人悄悄没了,与名声半点不妨碍。甚至再赏二两烧埋银子,就是宽厚仁慈主子了。 “我没救她。”高静姝微微一笑,将手里香插在三足云纹小香炉中:“我虽是个大夫,却不是个菩萨,不信以德报怨。我信是一报还一报,一命还一命!” 鲜花鲜果清香萦绕在鼻尖。 高贵妃虽然拜佛,但并不喜檀香或是宝华殿送来藏香,于是常年只以鲜花香果贡奉。 如今案上就供着两支红梅。 高静姝望着殷红如血梅花,忽然就心酸起来。当日贵妃在雪地里兴致勃勃为皇上和自己挑梅花时,肯定想不到短短数日内皇上恩情断绝,自己香消玉殒。 帝心如渊,深宫如狱。 “我不喜欢这。”高静姝觉得累极了,便索性改跪为坐,坐在蒲团上轻声道:“我在医学院熬了八年很快就要毕业了,却哐当掉在这种破地方——从今日起,别说什么志向抱负,我连活下来都只能靠着讨好一个男人。” 她甚至自暴自弃想着:从今日起,我人生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高静姝又想起今日乾隆握着她手安慰道:“朕瞧着林太医年轻不会伺候,这才调了两个年高德昭太医给你,怎么反倒病更重了,你吃了他们药觉得怎么样呢。” 高静姝当时止不住在心里冷笑。 皇上是天子,天子是不会错。 所以哪怕他当日是盛怒下,故意调走林太医给贵妃教训,这会子也不会道歉。甚至这几句温言安慰就已经是开了天恩,是贵妃殊荣。 这要是现代男朋友,估计每个女生都会抄起手边茶杯子盖在这个猪蹄子男人脸上。 可方才,她只能做出个又感恩又委屈样子,以期乾隆把林太医还给她。 高静姝看着慈眉善目观音,说了实话:“别看我回来跟你两个贴身宫女说头头是道,胸有成竹。其实我根本拿不准皇上心思,横竖豁出去:哪怕两败俱伤我也不能让背叛你人踩着你血上位!”她顿了顿:“所以见到这个结局,你会不会很高兴。” 乾隆到底心里还是有高贵妃。 她这次顺利过关,靠并不是她智计惊人,更不是她那还不甚熟练演技。靠只是皇上对贵妃一点真心。 是贵妃十数年如一日对皇上真挚情义,让皇上终于容得下她这一点僭越,一点私心。 贵妃地下有知,会高兴吧。 高静姝觉得这幅身子骨虚弱要命,便是这样跪坐着也撑不下去。深呼吸两口气才挣扎着扶着桌案起身。 “在这后宫里活着很难。” “但我会好好活着。” -- 紫藤和木槿一边一个扶住高静姝,紫藤心疼要命,忍不住道:“娘娘刚刚偏在李公公跟前露了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话音,可您这身子骨,怎么经得起这半日奔波。” 木槿安静给她擦额上冷汗。 高静姝叹息:这身子真是虚透了,在皇上跟前哭笑演戏全凭着对生渴望,用意志力撑着。 如今解了生命之危燃眉之急,立刻就觉得撑不住了。 高静姝摇头:“说不说都要去一趟。” 否则在旁人看来:贵妃已经能走动,都能去养心殿又跪又哭了,怎么就不能去给皇后请安呢?不会有人觉得她是身子撑不住,只会觉得她是目中无皇后。 端人家碗,受人家管。高静姝是必须要去给皇后这个六宫之主请安。 好在六宫中最大那尊佛,皇太后她老人家正在闭门持斋祷告,要过了腊八才肯开门迎客。 如今除了皇上这个亲儿子获得每早去请安殊荣,余者就连她老人家正经儿媳妇皇后娘娘都只能一旬去问候一回。至于从贵妃起这些儿子妾室们,全都没有去打扰她老人家跟佛祖交流资格和荣幸。 阿弥陀佛,高静姝知道这个情况后,也免不了在心里念声佛祖保佑。 这位雍正爷熹贵妃,乾隆朝皇太后绝不是个好糊弄人物,能拖些日子再见她,自然是好。 不然一天刷三位大佬,她实在是扛不住。 第10章 皇后 若说走在紫禁城里,让高静姝有种穿回古代真实感,那么踏入皇后长春宫,则给了她身为后妃真实感。 哪怕只站在长春宫前院里,高静姝都感受到了长春宫有一种“气儿。” 那是一种严整有序、井井有条、一丝不错“精气神儿”。 迎候高静姝宫女是长春宫一等宫女青杏和白梨——皇后身边宫女都是果名,高静姝身边宫女都是花名,这是从潜邸时两人就保留下来习惯。后来进了紫禁城,这两位又变成了后宫身份最高主子,也就照着自己旧日习惯行事,倒是内务府和各宫原有宫女忙着改名避让。 两人引着高静姝入正殿门,青杏留下来上茶伺候,白梨自向内室去禀明皇后。 高静姝若有所思:从前贵妃是从来不在俗事上留心,虽日常来请安,但长春宫在贵妃记忆里印象极淡,只是个需要天天打卡上班据点。 可来长春宫这一趟,对高静姝来说,却是给她结结实实地上了后宫第一课。 正座下设着十六把灵芝纹紫檀长背椅:六宫妃嫔晨昏定省都在正厅集合,然而能有资格在长春宫获得一把座椅,至今还凑不足十六人。 高静姝在东侧第一把交椅上坐了,目光不由得落在正给她上茶青杏身上:这姑娘从头到脚整洁利落,头发一丝儿也不乱,油光水滑髻儿让高静姝想起水族馆里海豹皮毛;脸上笑吟吟带着喜气,然而这唇边喜气却又恰到好处止步于傻笑之前;上茶时腰虽然谦顺弯着,却姿态优美如一把上号弓弦,让人见着丝毫不觉得缩肩弓背畏首畏尾。 目光再转向从东稍间里走出来白梨,只见她步履轻盈,走在地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对高静姝福身道:“贵妃娘娘请稍候,皇后娘娘刚从阿哥所回来,说贵妃娘娘不是外人,她换了家常衣裳再出来跟您说话。” 高静姝只觉得她说话慢语轻声,虽不是多动听嗓音,却有一种柔润宁静掺在里头,让人听了不急不躁,仿佛一阵清风吹到人心里——与青杏说话方式一模一样。 高静姝再瞧着殿里伺候几个二等宫女皆安静垂首而立,衣饰统一;目光放远些,还能看见院子里来往小宫女太监皆是行动脆快却又分毫不乱,方才一并给贵妃请过安,这会子已经各司其职各归其位,行动展样大方。 她只觉得羡慕眼珠都红了:假如说皇后宫里是正规军,那自己钟粹宫,简直就是个落草为寇草台班子! 从根上就乱拎不起来,没有那个“味儿”。 要是在长春宫,铃兰那样管着喂鸟宫女,绝不可能有机会拎着把扫帚一路从后殿扫到皇上跟前去!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她当场拿定主意,回去后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把钟粹宫整顿起来!一个铃兰就够了,再有下一回,只怕得请高贵妃还魂自己搞定了。 -- 已经在养心殿交出过膝盖高静姝,自然而然一视同仁,在长春宫给皇后行了跪拜礼。 照礼,非正式场合,贵妃对皇后行个半蹲礼即可,若要郑重些也可以行万福礼。谁知这样不年不节,贵妃忽然扎扎实实跪了一遭,皇后宫中都有些惊讶。 于是一位穿着打扮看起来就颇有地位嬷嬷,从皇后身边“刷”地瞬移到高静姝右侧,连忙把她扶了起来,以表皇后对贵妃看重。 高静姝由一位头发半白老人搀着起身,下意识就道了谢。然后就从这位嬷嬷眼中看到了‘我一定是老眼昏花见了鬼’这样惊诧。 高静姝:…… “贵妃坐吧。” 皇后有一把和气温婉嗓音,比起宫女们训练有素婉转,她声音里则带着温柔感情。 高静姝这才抬头看了看自己另一位顶头上司。 乾隆元后,出身满洲大姓富察氏,正经上三旗出身。 有个好姓不说,亲人也都一个比一个给力:阿玛李荣保为察哈尔总管,一位伯父马齐是三朝重臣,另一位伯父马武任过都统、领侍卫内大臣,也称得上位高权重。更不必说以后鼎鼎大名傅恒和福康安——不姓爱新觉罗还能封王。可见这一家子稳稳坐在乾隆心坎上。 高贵妃亲爹高斌和伯父高麟,虽然也都是皇上心腹重臣,高家如今也算是炙手可热,在朝上颇有话语权,但跟富察家根基一比却要黯然失色,后宫旁妃嫔母家就更是拍马也赶不上。 高静姝不由打量这位出身高贵天之娇女,一朝国母。 富察皇后果然换过了家常衣裳,身上是半新不旧云紫色葡萄暗纹旗装,梳了最简单式样小两把头,发髻上也只压了几朵通草绒花,清朗朴素。 全身上下唯有耳下一对东珠坠子华贵些,但高静姝坐近,视力又好,看得出珍珠下头金托颜色也不是金黄明亮,显然不是新制耳坠,而是戴惯了旧物。 这样打扮,除了东珠特殊尊贵性,旁真是连宫里嫔位也没有这样简约朴素。 可富察皇后这般穿戴了,却丝毫不损她通身气度。 高静姝一打眼见她,脑海里就只剩下“国泰民安”四个字,只看富察皇后往这一坐,无端就觉得是盛世国母气度。 高静姝深吸一口气积攒些力气,再次起身离座福身请罪。 “臣妾任性,给娘娘添麻烦了。” 这话她说很真心。 平心而论,高贵妃虽然是个心善好人,但同样也是个众所周知“蠢人”。像是身子不舒服就挖皇后墙角,让皇上移驾这种事,贵妃说干就干,还干毫无心理负担。 因为没有心理负担,就更没有什么歉疚之情,次日见了皇后连客气一句都一概免却,一派理直气壮天然。你不能说她使坏,但她确实给人添堵。 对皇后尚且如此,何况别人。 天长日久,连贵妃这种稀里糊涂粗神经,都感觉出来六宫没一个喜欢她。 俗话说得好,秦桧还有三个朋友——高贵妃在后宫混还不如秦桧。 在高静姝这里,感受就更鲜明一点:贵妃得罪了皇帝后生病共计十三天,除了跟她同住一宫平答应,碍于规矩不得不在她门口站岗外,其余竟无一人探视问候,可见人缘差令人发指。 虽然后宫里来往应酬九成九不是出自真心,可贵妃能做到让别人连假意都不乐意给,众志成城孤立她,也算是孤臣典范了。 所以高静姝这一次请安是做足了唾面自干准备。 皇后给点脸子看都是应该——于私,这位夫君爱妾曾经挖过自己墙角,还不止一次;于公,贵妃这样妃嫔之首公然惹恼皇上,难免叫人说一句皇后管束后宫不当,连累了皇后名声。 “木槿,扶着贵妃,再不许叫她起身了。”皇后见高贵妃说了两句请罪话就摇摇摆摆,立刻吩咐木槿扶着她坐下。 高静姝也没强撑,直接坐回来:这身子是真不行,要是贵妃请安晕在长春宫,皇后只怕要烦死了——那就不是来请罪,而是来结仇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额角冷汗,抬起头,正撞上皇后目光。 温和里带着些怜悯。 皇后开口:“贵妃,你坐着不必起身,本宫准备了些东西,你仔细瞧瞧。” 自有宫女呈上几本厚厚灰绢面册子,见贵妃是真手无缚鸡之力,还体贴替她捧着。 高静姝一怔。 繁体字她虽然一时写不惯,但还是能看懂,何况面前几本册子上也不是什么生僻字,只是妃嫔每月用度账目。 皇后为什么特意给她看账本? 况且她打眼一看,这是己未年账目,算来,乃是乾隆四年。 四年前账目? 第11章 劝说 宫女捧着账目里,夹了两片黑檀书签。 皇后并没有卖关子,见高静姝目光落在第一张书签处,就开门见山道:“养心殿后头下人围房里,住过不少答应和官女子。原本她们份例都是从养心殿走,打己未年起,也就是四年前,皇上才立了规矩,凡有了位份,账目就报到后宫里来。” 答应和官女子,与其说是低等妃嫔,不如说是能伺候皇上过夜宫女。 高静姝看着账目上记载例银:答应份例每年才三十两,甚至还不如皇后跟前儿大宫女,官女子更可怕,六两,这点银子在宫里打点,真是要口水喝都不敢要热,却是官女子一整年例银。 皇后说话不疾不徐,平静如一泊水泽:“那一年答应与官女子加起来,一共报进来八位。” 葡萄已经机灵地将账目翻到第二张黑檀书签处,再次捧到贵妃眼前。 皇后声音仍旧是古琴一样静贵:“到今年,这八人就剩下了一个。” 高静姝愣住了,抬头看着皇后:“一个?” 葡萄福身道:“回贵妃,四年前八位小主,只有一位秀答应封了常在,是皇上恩准其搬到后宫住,现就跟着纯妃娘娘住在咸福宫。” “其余呢?” “回贵妃,余下七位,或是御前失仪犯了过失被发落出去,或是一时身子不爽挪出去医治,总之在这四年里,陆续地搬出了养心殿围房。” 葡萄说委婉,什么发落出去,挪出去医治,但深宫之中哪有什么“搬出去”,只怕被扔到哪个犄角旮旯就无声无息没了。 才短短四年,当日八个飞上枝头宫女就没了七个。 她们从前都是宫女,规矩和身体肯定都不差才能服侍皇上,偏生做了官女子,却一个个犯错犯错,生病生病。 高静姝觉得脊背上寒津津。 皇后道:“无数宫人只见到御前人风光,就削尖了脑袋往上挤,背主忘恩都顾不得了,却忘了御前针尖一样难站。” 当然皇后也知道她们心理,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每年总有秀常在这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成功优秀人士,能够搬入后宫由仆变主,也就怨不得那些个小宫女各个不安分了。 见贵妃还是不吭声,皇后索性跟她说更透彻了些:“你宫里那个,轻浮蠢笨,以这样背主方式惹皇上眼,便是进了养心殿门,将来也难有好处。你为了她伤心,又伤跟皇上情分,实在是万分不值当。” “贵妃,你今日若不来本宫跟前也就罢了,既然来了,就是想通了些,那本宫也不让你白跪一遭,总要给你分说明白。” “你且回去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以后可不许这样急三火四闹起来,知不知道?” 高静姝仍旧有点发呆似地看着皇后。 这是怎么个章程?! 她倒不是不明白皇后说道理,这个道理很好,很通透,半点也没错。只是从皇后口中说出来,而且是这种长姐教导幼妹态度,就让高静姝完全惊掉了。 像是预备在零下十度寒冬里冻个半死,结果吹来居然是春日习习暖风。 她这样呆滞地凝视皇后,皇后不由也回望她。 怎么?贵妃还不明白?那可真不知道还能怎么开解了。 皇后难得发起愁来。 一后一妃居然就这样面面相觑起来,急紫藤汗都出来了,高静姝才骤然惊醒一般。 她身子虚头重脚轻,也就没有挣扎着非要站起来,只是深深点头,对皇后诚恳道:“娘娘金玉良言,臣妾铭记在心,以后绝不再犯。” 皇后这才缓缓笑开,手上捏着一串多宝手串也发出了簌簌微响。 她柔和语气里也多了两分细品才能察觉亲近:“好了,瞧你这脸色,快回去歇着吧。” 顿了顿又道:“本宫免你五日请安,也传话出去,叫诸妃嫔别去钟粹宫扰你。你这两年一直身子虚,喝着补药压着发作不出。如今既然引出病来,也未必全是坏事,趁势好好治一治,越发去了病根就妥当了。才这个年岁上,有什么好不了病呢。” 高静姝差点热泪盈眶。 她自打到了这里,就被赶鸭子上架,为生存而请罪,跪完皇上跪皇后,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她多想倒下好好睡一觉,更想找个角落躲起来,冷静合计下将来之路。可生存还是毁灭这个亘古难题就勒在她脖子上,像是死神绳索一样,逼着她去面对纷至沓来事情。 皇后给这五天假期,十足十是给了她松一口气余地。 -- “皇后娘娘真是个厚道人。” 回到钟粹宫后,高静姝试探着把这句话说出来,便见紫藤立刻赞同:“皇后娘娘温厚慈和,垂范六宫,为人极好,从来没为难过娘娘。” 高静姝点头:瞧,连贵妃贴身宫女都觉得,以贵妃日常拉仇恨举动来说,六宫中不为难自家娘娘就是极好极和善人了! 木槿更道:“有了皇后娘娘口谕,咱们也好闭门锁户不见外客,否则其余宫里妃嫔们,定然都要借着探望名目纷纷赶来气娘娘。” 高静姝对贵妃人缘之差,就又有了进一步了解。 -- 长春宫中。 贵妃告退后,皇后却还未挪动,仍然坐在上首高位,手捧着茶盅出神。 皇后素来起居朴素,连指甲套子都是鎏金,叫皇后专用黄瓷盖碗一映,显得有些暗淡。 旁边立着是伺候她多年奶嬷嬷,故而敢在皇后出神时候劝一句:“这黄芪甘茴汤安神补气,凉了可就伤了药性,娘娘先用了吧。” 皇后这才舀了一勺送进口中,咽下后才轻声道:“贵妃从前总是迷迷糊糊,今儿倒像是醒过来了。” 乌嬷嬷要笑不笑似:“如此娘娘也可省心些。老奴托大说句僭越:虽说贵妃娘娘这样……这样憨直性情。” 乌嬷嬷艰难咽下已经蹲在舌头上大不敬“没脑子”“愚蠢”等词,努力掰成“憨直”后,才捋直了舌头继续道:“这样性子,守在贵妃这个门槛上,叫下头野心大主意多妃嫔上不来是件好事。但贵妃娘娘也太没规矩了些,连皇上在您这,都敢打发不知天高地厚宫女来直愣愣来请,这简直是藐视皇后!” 她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诉说着愤愤不平。 从前贵妃间或有得罪僭越地方,只要不走了大规矩体统,皇后都一笑置之。 可乌嬷嬷笑不出来。 她自恃服侍是大清皇后,一向把眼睛放在头顶上,往下看人。能让她平视只有太后和皇上身边人,贵妃宫人算什么大瓣蒜,居然还敢跟她还嘴!乌嬷嬷早就恨得如同她名儿一般——恨成了乌眼鸡。 于是此时她嘴角细纹撇出了严厉弧度:“从前也罢了,可如今是连皇上都恼了贵妃行事没有分寸!娘娘,贵妃既然吃了挂落,您正可借此训诫一番,也叫贵妃知道上下尊卑,明白您才是后宫独一无二主子!”说着眉毛也拧了起来:“训导妃嫔本就是该当,主子何必像刚才那样,费神费力地劝呢?只怕贵妃也就老实这几日,到底听不进去,白费了主子心。” 皇后莞尔一笑。 她容色并不如何艳美,但就这样穿着家常燕居服坐着,就有一种庄重端和至美,哪怕是亲和也是凌然不可犯高华之态。 皇后笑过却没有出声,继续闲闲听着乌嬷嬷在一旁低声报告各宫这些日子对钟粹宫怠慢,以及纯妃嘉妃之间骤然亲密,偶尔再添几句贵妃小话。虽不是瞎说,但说话人心是歪,自然针鼻大小事也能夸大成西瓜,叫人听了就觉得贵妃不把皇后放在眼里。 而富察氏一直慢慢喝着补药,直到将一盏补药喝尽,漱过口后才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唇,温声道:“贵妃心地不坏,纵然淘气也是有限。” 她起身,宫女葡萄连忙扶着她手。 葡萄虽眉眼柔顺恭敬,心中却不平:乌嬷嬷真是老糊涂了!皇后娘娘为人公正宽和,贵妃逾矩时候都是平心静气提点,恰到好处制止。从前都不曾疾言厉色,这会子贵妃倒霉了再黑脸训人成了个什么?在旁人那里,只怕要落个外甜内苦外宽内妒名声!这不是自己拆自己台吗! 葡萄心里愤怒狂贬乌嬷嬷,脸上却还要按着长春宫规矩保持着含笑仪态,险些憋得精神分裂。 皇后见乌嬷嬷满脸不赞同,便缓声道:“今儿贵妃看着明白些,但也不知是叫皇上雷霆之怒吓住了一时,还是真懂事了。如今倒也不急,且慢慢看看,若过些时日她故态复萌,就照着从前例,不必理她就是了。” 说完就往内室去。 乌嬷嬷愤愤不平在长春宫孤掌难鸣,没有得到相应喝彩,只能拉着脸收皇后用过碗碟,又自我安慰起来:也是,皇后娘娘实在不必计较。正如这内外施黄釉瓷器,除了太后娘娘只有皇后才能用得,贵妃再得宠,也只能用黄地绿龙纹杯碟。 这就是尊卑嫡庶规矩。 葡萄和青提是富察皇后最得力心腹宫女,耳聪目明,别说皇后笑意微淡,就算是眉毛微动她们也能体察心意,知道乌嬷嬷让皇后增了烦恼。 这几年,皇后越发不让乌嬷嬷往外头露脸去了,甚至只让她看看库房,在跟前说说话。估计翻过年去就会让她出宫荣养。 此时葡萄就岔开话题:“娘娘,皇上打发了小寿子来,说晚上来用晚膳。” 皇后对着葡萄就露出了一点子姑娘家似活泼,眨眨眼挪揄道:“皇上与贵妃斗气了十来天,今儿终于要开颜了。” “贵妃行事不当也不止这一两年,偏这回皇上忽然发作起来,可见是趁着皇额娘闭门礼佛,才肯出手治一治贵妃毛病,这是生怕皇额娘吃了贵妃啊。” 葡萄也笑起来:“论起体察皇上心意,满宫里谁比得过娘娘呢。” 第12章 筹划 钟粹宫。 高静姝打皇后处回来,就奉旨‘闭门谢客’,直接回西侧间换了外出大衣裳,只穿了件家常多宝丝线密织如意纹袄儿,连发髻都拆了,正如云披散着由紫藤通头。 现如今她还有点不适应,看着这迤逦几乎垂地头发好似看别人,还新鲜地摸了好一会儿。 旁边二等宫女春草见此笑道:“皇上今日赏赐里就有两瓶进上西洋花水,瓶子上还画着长肉翅赤/身小人儿。内务府也赶着送了许多新鲜玩意来,里头也有新制栀子花和桂花头油,娘娘可要试试?” 高静姝摇摇头,又见杜鹃、海棠、腊梅、春草四个二等宫女眼下头都带着显而易见乌青,回想下,好像整个钟粹宫宫女都是一脸菜色,就道:“我病了这些日子,你们也熬着,这五日咱们宫门闭锁不出去走动,各处每日只上来一半人做活,都轮着好好歇歇。五日后,我再见着你们,可都得精神起来。” 想了想,共度时艰后,仿佛该集体发点钱。 可惜贵妃留下记忆里全都是真挚感情,没有庸俗金钱,所以高静姝有点摸不准自己宫里财务状况,就先不提这个。 几个宫女谢了恩,见紫藤扶着主子进西里间,也就各自退下。 虽然也是有头有脸宫女,但贵妃寝室,一贯是只有紫藤和木槿能踏进去。她们四个能进侧间,就已经是八个二等宫女里拔尖人物了。 木槿出去召集满宫里太监宫女,吩咐了此事后转回内室,只听高静姝正在兴致勃勃跟紫藤商量晚上吃什么。 她心里也就无比熨帖起来。 这样快活娘娘,有多久未见过了?她都快记不清了。 高静姝确实心情很好。 压在劳动人民头上三座大山,皇上、皇后和短命,如今有两个暂且解除警报,她可以专心致志搬第三座大山,自然是高兴。 见木槿进来,高静姝招手:“刚紫藤说想吃糟银鱼,你快也来点个菜。” 大约是今日同患难关系,也或者是原身存留感情,她对这两人无端就有一种亲近战友感。 木槿见紫藤坐在床下脚踏上,一脸守得云开见月明笑容,也就过来凑趣:“奴婢这两天急胃火大口苦,想吃一道菊花锅子败败火。” 紫藤立马道:“换一个,娘娘不能吃寒凉。” 木槿笑道:“好姐姐,这是点给咱们两个吃。我可知道,你嘴里燎泡起了七八个,说话都疼咝咝,还不赶紧趁这两天败败火,好有劲儿整治下头小蹄子们——铃兰是出头一个,可也不止她一个有歪主意呢!” 这话正好落在高静姝心上,于是对两人郑重道:“这话很是,方才我见了皇后娘娘宫里规矩,实在是羡慕。我也不要你们五日就将咱们宫里整顿铁桶一般,但大体统总不能再走了谱,闹出这样笑话来。” 两人忙蹲身应“是”,又各自请罪。 高静姝摆手,安排道:“紫藤负责掌人,等我精神好些,咱们拟一拟钟粹宫规矩,这几日你先按着内务府宫规来,凡有违者皆按例处罚,还要记录在册。” 其实内务府规矩就格外森严,若有宫女乱跑者,左脚发右脚杀,就是一脚发配边疆一脚杀头下场。 也绝不会有宫女独个儿就跑到皇上跟前去荒唐事。要有一个这样胆大妄为,负责教导姑姑也跑不脱重责。 能送到钟粹宫来当差宫女,当日在内务府学规矩时,肯定也是熟背宫规上佳宫人,反而到了钟粹宫欺起主子性子糊涂软善来,一个个成了脱缰野马。 “木槿负责账目,咱们宫里历年开支,如今我私账上剩下银子数目,明儿都先拿来我瞧瞧——从前我不管这些,糊里糊涂混过去,可如今过不去了,便再不能闭着眼往绝路上走。” 她看着两个宫女因为激动而略微涨红脸,认认真真道:“一病如新生,从今日起,咱们好好过日子!” 紫藤又激动又喜悦泪水再次“刷”地下来了。 高静姝对这种痛哭似拧水龙头一样轻松技能点艳羡不已。 -- 这一夜东六宫、西六宫都是寂寂无声却隐含不安焦躁。 皇后娘娘一道命令传去各宫,准备亲自前往钟粹宫探知情报妃嫔们不得不偃旗息鼓,大家只能坐在宫里各自猜谜。 贵妃这是真复宠如初还是回光返照呢? 在皇后稳如泰山情况下,贵妃就是宫里无数女人奋斗最高目标了,偏生高氏在这里戳着,如同程咬金一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八年来,愣是没人摸到贵妃边。 妃位上已有三个:纯妃娴妃和嘉妃,或有子或有宠或出身满洲大族,掂一掂好像都有能进位理由。 由不得她们不悬心。 下头妃嫔也着急啊:三妃进不上贵妃,仅剩下一个妃位皇上就看得重,谁都不肯给,甭管是出身高贵舒嫔,还是生了五阿哥愉嫔,都还在嫔位上头蹲着,遑论别人。 眼见得明年开春又有大选,新人一茬接着一茬,让人想想就胸闷气短。 六宫妃嫔烦恼,皇上却正在长春宫愉快地喝酒。 跟贵妃置气十来天,皇上心情很不痛快。他是皇帝,不痛快当然不会忍着,这些日子可罚了不少宫人乃是妃嫔,但从来没有对皇后甩过脸色。 这是他发妻,大清皇后。 妻者,齐也,名义上地位是平等。虽说在天子家,这种平等自然要打折扣,但比起后宫旁女人,无疑是超然与不同。 而皇后,也从来做很好。 比如说现在,皇后语气柔和,细细与皇上说了今日自己对贵妃劝解与安排。全程还不曾说一句贵妃错处,只道:“今儿贵妃真是可怜见,脸色白成那个样子,还认认真真在下头跪了,两个宫女都差点扶不起来,叫人看着揪心。” 皇上听得心软,对着皇后脸色也软和:“这是你心疼她,不肯说她不是,按理说,她这回抗旨错处跪一跪可抹不去。” 皇后低了低头,知道皇上不过面上这么一说。口中倒是说着贵妃错了,可别说罚,他下午不还命李玉亲自走了一趟,送了一大串赏赐去吗? 皇上今儿高兴,就喝了两杯上好秋露白,皇后也有酒量,自然奉陪。 只是皇上凡事都跟着祖父康熙爷步子走,虽然爱酒善饮但从不贪杯,于是喝了三盅就命人收了杯盏。 不过这酒醇厚绵密,颇有酒劲,于是皇上性子高昂便话多起来。 “说来贵妃脾气秉性,这么多年毫无寸进,也是你肯疼她,是你贤惠,朕都明白。” 皇后亦是喝脸上微微带红,话语里就带出了怅然:“臣妾对她好,是想着从前潜邸里情分。那时候臣妾刚入重华宫,摸不清爷脾气,贵妃便将爷喜好都细细告诉我,那时候我们也常在一起听话本子,打叶子牌,她输了还会赖账,直到后来入了宫……” 皇上也露出怀念神色。 -- 咸福宫。 纯妃正抱着肚子歪着安胎。 想着她原本手拿把攥贵妃位,想心口都疼。 这世间之事就怕有了希望。希望再失望,真是最难受不过落差了。 高氏不倒,自己便是这胎生下阿哥,也未必能顺当封贵妃。在她眼里,娴妃也就罢了,出身满洲大族又怎样,到底没儿子。可嘉妃却是有儿子人,能干看着不成? 这世上,永远是成事好似针挑土,败事犹如水推沙。要干成什么事儿不容易,可要坏别人事儿就简单多了。 嘉妃脾气纯妃也算有数,不一定非要利己,只要能损人,她就干。 这样想着,纯妃就更烦躁了。 旁边心腹宫女忙上来劝,又喂她喝顺气汤药:“娘娘且静心养胎,腹中小阿哥才是最要紧——到底是贵妃,母家又争气,哪里就那么容易倒下。如今撕开个口子,以后再慢慢筹划就是了。” 纯妃摆手道:“我明白,她虽然比我还小两岁,论起情分,却是自幼跟皇上一起长大,跟别个不同。” 她又想起在潜邸做格格时候,她费劲巴力打听出来旧事。 第13章 旧事 贵妃父亲高斌是内务府包衣出身。 包衣在朝廷里是个尴尬身份。 满人还在关外时候,包衣奴仆就睡在主子屋里,伺候他们吃穿便溺,给他们带娃奶孩子。虽然地位低,但却是最接近主子人。 等主子们进了紫禁城,许多包衣人家就凭借这份‘近’极得恩宠信重,官位做比满人还要高。 包衣出身臣子,即是官员又是奴才,这样人,皇上用才放心,才随意。 高斌就是其中之一,在先帝雍正爷手里,他就做到过江宁织造甚至还监管过两淮盐运,跟康熙爷年间曹家一样,是实打实心腹。 纯妃打听到是,那时候先帝爷都还没登基,高斌就认准了潜龙,常去雍亲王府刷脸。 可巧那一年雍亲王府刚夭折了一个四五岁小格格,有人为了讨王爷好,就坑了高斌一把,说他府上有个同龄女孩生可爱。 雍亲王听了,就随口叫抱进来瞧瞧,安慰自己丧女之痛——奴才孩子也是奴才,别管在家里是不是被捧着千金小姐,王爷随口一说命进王府,立刻就得打包送进来当解闷玩意儿,养死了也得谢恩。 高斌无法,将四岁嫡长女送了进来。 高氏如今绝色,小时候自然也是珠玉一样小姑娘,先帝爷一见也觉得怡人紧,颇为解颐。然而雍正爷当皇帝时是出了名劳模,当王爷时候也不例外,逗小丫头解闷了五分钟后就积极投入了工作。 一抬头见小姑娘歪着头要睡过去,雍正爷就给她找了个去处。 他四子弘历最近正好读书累病了,才八岁男孩子,功课上把自己逼那样紧也于身子不利,于是雍正爷大手一挥,就把这个玉团子一样小丫头送去给卧病四儿子说话解闷去了。 于是从那时候起,高氏就与乾隆相识,也常出入雍亲王府。 ‘等先帝爷继位时,皇上已经十二岁,初入宫门嫌添上宫女太监都不可心,先帝爷又想起了高氏,横竖高家是包衣,也走不得大选。小选每年都有,虽然年纪不到,但先帝爷向来看重为数不多儿子,还是大笔一挥,就让高氏进了宫门服侍四皇子。’ 当年纯妃买通嬷嬷将旧事细细碎碎讲给她听,还感慨,高侧福晋真是有福气啊,这跟皇上可是青梅竹马情分呢。 纯妃现在想起来还咬牙:这样福气她是没有,可高氏那么蠢,哪里享受了这个福气!皇上天纵英明,怎么就看不明白! -- 长春宫。 皇上正在唏嘘:“高氏八岁入宫,说是当宫女服侍朕,不过是朕当时年少初入深宫,想找个熟悉人陪伴罢了。” 雍正爷刚登基日子并不好过,九龙夺嫡阴影还未过去,前朝反了营一样给他找事不说,连后宫太后对他都怨怼颇多,雍正爷气几乎要吐血,弘历这个做儿子也感同身受。 浓重阴影笼罩着雍正初年时光。 宫苑深深,宫人都是泥胎木偶。 宫规森严,他连额娘都不能天天见到,阿哥所伺候人加起来几十个,却让他更加孤单而倍受束缚。 那时候他心里胆寒畏惧和寂寞夹杂不清,但在外人前面又不得不撑着,直到高静姝进宫。 四年过去了,她仍旧是那个病榻前小妹妹,说是服侍他,其实什么也不会做。毕竟是高斌嫡长女,从小也是奶娘丫鬟捧大,连端杯茶都端磕磕绊绊。 就像是四年前,她说是在病榻前陪病了四阿哥说笑解闷,其实只是带着丫鬟翻花绳,顺便笑嘻嘻地吃光了他点心份例。 可只有这个人让他觉得熟悉和安心。 皇上还记得,那时候自己从花鸟房偷偷抓了一只兔子给她玩。怕奶娘碎碎念,就揣在怀里,小兔子挣扎地蹬腿意外合着他自己心跳,让他难得有种隐秘激动欢喜。 一晃也过去二十年了。 -- 皇后想起也是旧事。 十几岁高氏坐在她对面,美如一扇灼灼桃花。 高氏毫不见外地伸手捏了捏缠丝玛瑙盘子里自己精心挑选几个白胖桃子,摇头道:“福晋姐姐,爷不喜欢软桃,喜欢脆脆带点酸硬桃。” 她说话直来直去,毫不藏私地告知宝亲王各种喜好。 高氏眼睛亮亮:“爷说了,姐姐是福晋,我凡事跟着姐姐走就行。” 高氏从不是个心大人,她做了很多年服侍四阿哥人,习惯了自己身份,所以从未想过跟自己这个福晋争身份别苗头,后来封了侧福晋也只是欢欢喜喜来给自己磕头,说位份不重要,只要爷心里有她就行。 富察皇后记得,有一回高氏月信到了不好受,疼嘴唇发白,还巴巴拉着自己手:“姐姐让爷来陪陪我吧,好不好,好不好?” 富察氏塞了塞她被角:“好。” 高氏见她应得痛快,却又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福晋姐姐,我就是想爷……你别怪我。” 富察氏见她这样,心想,我要跟她计较才是个傻子。 这样性子,总比那些面上恭敬,心里算计人强多了。 可后来进了宫,再不是重华宫小小几重院落,掩起门来过日子。潜邸变成了十二宫大大小小殿宇,年轻随和宝亲王也变成了言出法随皇上,高氏二十年不变天真就成了不合时宜愚蠢。 皇后不由叹气。 今天她看见了高氏神色,像是梦游人忽然被人一棍子打醒,清醒里又带了点魂不附体畏惧。 从今后,潜邸里那个妹妹大约是再也不见了。 这几年来,她被贵妃各种逾越不当行为闹得头疼,今日后虽然能松口气,却也觉得心酸。 为贵妃,也为自己。 自己也不是那个敢跟着皇上去郊外庄子上纵马奔袭比试,除夕掷骰对赌宝亲王福晋了。 她现是大清皇后,端坐在凤座上为天下女子做表率,她一步也错不得。 -- 皇上看着皇后,笑意欣慰怀念。 他想起从前在潜邸岁月,他跟富察氏一起为了父皇训斥沮丧,也为了父皇赞扬而喜悦,那样相互扶持岁月。 有时候高氏不明所以撞了来,小心翼翼眨着眼问道:“爷又生气了吗?”要是自己黑脸,她就立刻闭嘴,可怜巴巴缩在一旁。 皇上唇角笑更深了。 如果说皇后承载了他郑重和意义,那么贵妃便承载着他快乐和回忆。 今日之前,他确实很生贵妃气,尤其是闹得满宫皆知贵妃抗旨时,他更是觉得大失颜面怒火滔天。可直到现在,他才生出一丝不为人知后怕来:他生怕贵妃真将人送到龙床上,变成一个对他畏惧顺从面目模糊嫔妃。 好在,她虽然傻,但终究不肯变。 好在,好在。 -- 皇上怀念,皇后唏嘘,高静姝通通不知道,她睡了黑甜一觉,睁眼时觉得骨头都酥了。 次日清晨,她觉得气虚好了一点,手足也不那么爱出冷汗了,心情就更愉悦一些。 因她也承记了贵妃一生记忆,便深知皇上对贵妃这么宽容原因,大半是自幼相伴情分。 于是她内心十分感谢当年心血来潮让高斌把女儿送到雍亲王府雍正爷。 为表虔诚感恩,她还特意空腹去小佛堂给雍正爷上了一炷香,然后才到东侧间用饭。 西边两间屋起坐,正中正厅见客,东边两间是小佛堂并餐厅——高静姝对自己四室一厅大房子还是很满意。 何况前面还有阔朗庭院,两边还有储物厢房,里头满满累着贵妃家当,全是好东西。 高静姝保持着这样愉悦心情吃了五个拇指大小鲜虾馄饨。 然后紫藤就坚决收走了汤碗,并叫人抬走了满桌子早膳:她还是坚持宫里那一套,若是病着,饮食必须要清减,禁用油腻,少用荤腥。 要不是着馄饨是撇了油清鸡汤做底,里头又是皇上赏冬日难得鲜虾,她都不会让娘娘用。 高静姝从善如流。再滋补东西,搁不住这身子骨脾胃虚弱,还是要少食多餐。 这满桌子早膳撤到小茶房去也不会浪费,当值腊梅和春草先洗过手,干干净净拣出龙眼小笼包、腌鹅脯、蜜汁小麻球等几样精致可口留给紫藤和木槿,又特意留了两盘量大肉足蒸饺和肉卷给问喜公公。 然后两人才相视一笑,各自挑了两碟子自己喜欢留下,剩下才轮到下头三等宫女并杂役宫女。 宫人们虽都有份例,但怎么能比得上贵妃主子。 腊梅拈了一块紫米山药糕吃了,只觉得满口香甜软糯——这种搁足了绵白糖糕点,后头平答应都吃不到呢,她这个二等宫女却吃得到。 -- 高静姝习惯了自由头发与头皮,如今虽然不能披散着,但也只是让木槿松松挽起,用几朵小巧簪花固定了一下。 此时她正看着面前趴在地上请安同喜。 贵妃宫里太监不少,但能在主子跟前露脸却只有两三个,还都是不甚重要差事——毕竟宫里伺候还是贴身宫女更方便些,太监里头,除了锄草养花抬轿传膳等干粗活小太监,一般大太监都用来往来交际,各宫传话。 巧了,贵妃她几乎没有社交。 于是太监在她跟前就不太显好,这么多年,唯有一个同喜挣了脸面出来,贵妃有事儿就叫他,剩下两个都是他小弟。 贵妃病着这段时间都卧床,他进不去寝室,就更难奉承上主子。 于是如今听说贵妃复宠,人也能坐起来到东侧间用膳了,就连忙进来请安讨好,还不忘表功:“奴才一早就去太医院门口等着,将林太医请了来,等着给主儿把脉。” 高静姝头点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事:“那周太医和杜太医呢?” 皇上虽然把林太医削出了太医院,还是调了两个太医来照顾贵妃。 紫藤面色微微尴尬。 第14章 太医 见主子问到两位太医去向,紫藤有点尴尬。 且说昨日高静姝这重活第一天,就拖着个病体两处奔波,回来后就觉得站都站不住。虽然兴致勃勃点了几道菜,但还是只吃了一盅虾仁炖蛋羹就昏睡过去。 还是紫藤和木槿轻手轻脚替她擦去脸上残存胭脂水粉,又敷了薄薄一层面油,这才退了出来。 一出来就见到周杜两位太医在廊下伸长了脖子,脸上带着七分殷勤三分小心,等着给贵妃请脉。 紫藤当场将脸一板,很不客气挡了回去:娘娘得罪圣上时候,旁人躲着也就罢了,可你们做为皇上指过来大夫,不说上心治病救人,居然恨不得躲出三里地,娘娘吐血厥过去都不肯拿个主意。那这会子愿死哪儿就死哪儿去吧! 横竖明儿林太医就回来走马上任,那可是高大人亲自塞进太医院大夫,必会上心看顾她家娘娘。 高静姝听紫藤解释过也就不管了。 她本人就是大夫,对这种坐视病人去死医生半点好感奉欠,以后还准备挑个皇上心情好时候,旁敲侧击一下,把这两个人从太医院踢出去,让他们回家吃自己。 这样人,连贵妃失宠后都敢怠慢不治,何况下面低位嫔妃了,说不定就在他们手里折多少条人命呢。 然而很快,高静姝就发现了,事实也并非完全如此。 -- 林太医虽是个四十余岁中年人,但保养很好,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还颇有些萧萧肃肃风骨整秀味道。 高静姝异世见到同行,也颇为亲切,主动慰问林太医这次被削成白板无妄之灾。 林太医风姿优美行礼道:“娘娘不必挂心,臣已经习惯了:自从为娘娘看诊起,臣便从来没升过等儿。” 高静姝:…… 林太医满腹怨念。 太医院人人清楚,贵妃身子一欠佳,就有人要倒霉,倒霉人数还不定量。虽然不定量,但林太医这个负责人回回是跑不掉。 伺候贵妃七年,他上上下下共计八回——不过这个上,顶多上到官复原职,从没升过职。但这个下,可就是无下限了,罚俸禄、罚降等、罚成庶民,甚至两次还差点罚掉脑袋。 比如这回,皇上跟贵妃怄气,罚更是脑回路清奇,不带一丝烟火气:太医们在太医院都有自己一张桌子,这回倒霉不仅是林太医,连他两位邻桌也一并被摘了官职,变成了一块无官无职白板。 理由是,林太医开方子治坏了贵妃,你们作为他邻桌同僚,为什么不帮他修改方子,可见对工作不上心。 于是贵妃一病,共有三位太医含泪倒下。 而周太医和杜太医就是这种情况下被乾隆抓了壮丁,一听来伺候贵妃,吓得直打摆子,下定了哪怕被削也要做缩头乌龟决心。 于是拖延着不肯开药:因为贵妃病重不是林太医药方不对,而是贵妃不肯治病啊!于是他们便死活不改方子。毕竟这贵妃继续灌林太医药不好了,大头责任还是林太医负,要是吃了他们现改药薨了,他们就只好去死一死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他们坚决将这个就义机会让给林太医。 而林太医也有心理准备,在被罚出宫这短短几天,已经连寿材都订好了。 就等着给贵妃陪葬。 此时峰回路转,他心里除了劫后重生喜悦外,更有一股子滔天怒火:他是大夫,可他不是神仙。病人一心要死他能如何治好!此时见贵妃还笑得没心没肺问候自己近来可好,他忍住没掀了桌子就是他敬畏和涵养。 问喜眉毛马上立了起来,虎着脸道:“林大人!您怎么敢这么跟我们娘娘说话!” 贵妃宫里掌事太监也是有品级,虽然跟太医不能一起论,但论在宫里体面,十个林太医捆在一起也比不过问喜。 林太医是心里走过一回阎罗殿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后,不卑不亢尽显男儿本色道:“娘娘病一大半出自心病,是自己糟蹋身子,与人无尤!若娘娘不肯放宽了心,微臣便是扁鹊华佗再世也是枉然!微臣无能,本不配伺候娘娘,还请娘娘发落!” 发落吧!横竖棺材还摆在我家呢。 人吓人吓死人,与其一回回钝刀子割肉,还不如痛快死!老子不伺候了! 高静姝看着梗着脖子林太医,替贵妃露出了心虚微笑。 -- 李玉是午初刻到钟粹宫。 算时辰,皇上是刚下朝就打发他来了。 木槿忙亲自去迎,听闻不是传旨亦不是急事,便先倒了一盅好茶请李玉去茶房里宽坐歇息。 李玉仍旧笑呵呵:“多谢木槿姑娘了。” 木槿心里佩服:李玉也算是太监做到了头,可待人接物永远这么和气。宫里妃嫔得宠他小心伺候,失宠时也不见他有一点不耐怠慢,就这样养气功夫,就叫人佩服。 李玉生白净富泰,却不显痴肥,看起来让人极有好感。 毕竟是御前人,怎么也不能长得伤眼睛。 腊梅忙捧了四碟干果点心来请他用:御前服侍人,再好茶也不能贪多,至多润润喉,免得总要出恭。吃东西也不能有味道,最好就是填些实在点心,又没异味又管肚子。 李玉吃了几枚琥珀核桃并一块奶酥后才笑问道:“娘娘歇着呢?” 木槿可不会觉得李玉闲着没事跑来陪她唠家常,肯定是皇上意思,于是连忙将林太医给贵妃开了新方子,贵妃精神头好转等好话说出来,好在也是实情。 林太医见贵妃忽然转了性子,开始要保养身子骨,不由精神大振,不卑不亢地饱含了热泪:太好了!能好好活着谁想死啊! -- 且说高静姝送走了林太医后,就在跟紫藤讨论钟粹宫规矩:除了内务府教太监宫女规矩体统,她准备在自己宫里拟一些更具体,落实责任到人,互为监督。做到从此后,一个人犯了错,总能牵扯到另一个同伴,以及一个直接负责人。 铃兰大剌剌跑出去,绝不会没人看见,可人人都缩头不管,只靠着木槿和紫藤四只眼睛,想看住整个钟粹宫人,是痴心妄想。 只能让他们互为监督,彼此连坐了——若是一人犯错,至少有三个人要不同程度倒霉,那犯错率想必会大大降低。 高静姝跟紫藤研究到用点心时分。 清廷中一贯是两餐制,再加两顿点心。高静姝用了一碗嫩嫩鸡茸蛋羹后,心知十二点左右是没有中午饭,索性准备直接午睡。 然后就听春草走来说,李公公奉皇上命到了,只得又起来准备见李玉。 李玉堆着笑,完成了从请安到替皇上表达关怀贵妃一系列流程。 然后才笑道:“皇上吩咐奴才,若是娘娘进了早膳和点心,说明厨子有功,叫奴才赏他们呢。” 见贵妃点了头,他越发笑得见眉不见眼:“皇上还说了,娘娘想用什么,大膳房没有,只管到御膳房去要。” 东西两个大膳房管着东西六宫里所有人份例饮食,唯有御膳房,是伺候皇上自己。能叫皇上允了去御膳房要东西,自然是殊荣。 高静姝:……好烦,有这句话我还得起来谢恩。 木槿亲将李玉送出去后,好一会儿才回来,见高静姝还没睡便把话回了:“李公公先赏了咱们小厨房两位掌勺每人二十两,凡里头伺候小太监们也都得了两个银角子。” “又去了大膳房,给管咱们钟粹宫膳食六个大灶上人都按等赏了。连着伺候咱们宫里两个挂炉和点心案师傅都给了赏。” 木槿声音里带着真心实意喜气。 虽说嫔位以上都有小厨房,但最多用处是叫热水或者熬补药方便,在用膳上顶多是煲汤凉菜或者来个小炒,算是妃嫔们拿体己钱出来吃小灶。 妃嫔真正份例膳,并钟粹宫上下饭菜,都是要从大膳房大灶台手里走。 贵妃父亲官高,本人得宠,一向是大膳房巴结对象,钟粹宫最低等宫女太监去跑腿,都能得奉承和巴结。 可这次贵妃娘娘“十三日失宠”,像是一盆冰水扣在了钟粹宫上下。 虽说大膳房不敢立即就克扣了娘娘,可要像原来见那么多笑脸,受那么多方便,也是没了。 可今日,李玉带着皇上意思这么一赏,钟粹宫肯定立马又炙手可热,甚至比早先更热起来。 -- 昨儿皇后态度那样温和,高静姝实则是很忐忑。在贵妃记忆里,在潜邸时两人关系尚可,可入了紫禁城后,她跟皇后关系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皇后总是教导她规矩体统,叫贵妃恨不得躲着走。 高静姝不由感叹道:“皇后娘娘真是好人,从不背后捅人刀子。” 哪怕是恋爱脑如高贵妃,记忆里也深深明白皇上对富察皇后敬重,皇后若是表达了对贵妃不满,皇上今日绝不会赏赐大膳房来护持贵妃,下皇后面子。 昨晚皇上去了皇后宫中,今日还记得给她撑面子,就足以说明皇后背后没说贵妃一句不好,说不得还说了两句好话呢。 高静姝佩服起皇后胸怀来。 木槿见缝插针递上一盏温热牛乳茶,循循善诱:“皇后娘娘眷顾主儿,您就更应该早点好起来,去给皇后娘娘谢恩啊。” 第15章 人财 高静姝喝过木槿递上牛乳茶,暖洋洋甜茶烘人周身都舒坦极了,她不由又昏昏睡了过去。 梦里,她漂浮在无垠宇宙,遥远地看着熟悉蔚蓝星球,却从心底格外清楚知晓这不是自己熟悉那一颗。自己存在,亲人存在那一颗,永远不在了。 她死了,然后活在了这里。 她是乾隆朝贵妃,是一个在历史上连出生年月都不详,无儿无女,盛年而亡女人。 心口钝钝疼。 -- 紫藤心疼地擦掉主子睡梦中眼泪。 因贵妃近来身子不好,时常梦中做烧,故而不能离人。不但紫藤习惯了日夜守在一旁,这会儿连木槿也没有退出去,两人就着伴儿坐到薰笼旁软垫上,一边看顾贵妃,一边低声交流。 两人正在讨论方才贵妃制定宫人连坐制度。 “娘娘一贯跟旁人想法不同,从前不理会宫里杂务,由着人裹乱。这会子受挫有心整理钟粹宫,想出这些规矩虽是好,但未必能直接行得通,总得先拔掉几个刺头。”紫藤严肃脸。 在她心里,好几个身怀异心,皇上一来就眼珠子乱转宫女教是教不好,也很不必浪费精神——宫里旁不多,下人可多,直接打发了挑好来就是。 唯一可虑是刚出了铃兰事情,钟粹宫一时半刻还真不好打发走一批宫女,不然又不知传成什么样子。 木槿点头,手上拿着一副针线做起来。这是给贵妃做一对睡鞋,抛了些日子顾不上,如今正好拾起来。 两人说了几句规矩,紫藤又关切问道:“娘娘睡起来要看账,你收拾好了?” 木槿一笑:“这回我得了个轻松活计,不似姐姐操心——咱们宫中人虽然乱些,账目却不乱。” “娘娘虽一贯不怎么打理财物,但娘娘待皇上心诚,凡皇上赏东西,都交给最细致杜若管着,连平日差都不必当,只负责看库房。那丫头也心实,真不往主子跟前凑,一门心思给库房看严严;至于娘娘份例和头面衣裳,这些年除了咱俩和七个二等宫女,旁人碰都碰不着,也好查账。” 她声音压得更低:“再有府上逢年过节送进来银票金子,更是咱们两个一起看着,一点没乱了去呢。” 高静姝进宝亲王潜邸时候,本就是以伺候人宫女身份进去,自然不能再带服侍人。 木槿和紫藤都是她封了侧福晋后,高斌通过内务府塞进来帮扶女儿人。 高家是贵妃母家,也是紫藤木槿一家老小讨生活主人家,情感和利益上,她们都与贵妃绑在一处。 -- 对高静姝来说,起床后立刻又被灌了一碗苦药不快,在见到贵妃财富时,立刻不翼而飞。 她先是粗略看了看乾隆这么多年赏赐,然后就放下不能变现这一册,认真研究起了自己身家。 两盏茶后,她终于镇定下来接受自己身家极为丰厚这个好消息。 乾隆此人,对人好起来堪称是细致入微,都能想到替她打赏大膳房为她撑腰,何况是爱妃日用,平时好衣料珠宝就流水样进钟粹宫,逢年过节还怕贵妃不够打赏人,成筐送金银锞子过来。 宫中妃嫔衣食住行都有定额份例,非常细致:大到贵妃每年六百两例银,小到钟粹宫中每日用蜡烛和灯油乃至灯油,都有供给。 贵妃这里从来都是量足质优。 妃嫔最花银子去处,一是来往应酬三节两寿礼——贵妃在宫里仅次于太后、皇上和皇后,这就决定了她收礼多送礼少,完全收盖过支。 二是高位嫔妃拉拢地位嫔妃,或是收买宫人,要想真收服个宫里人,所费还是颇大——可贵妃从不干这样事儿,她是孤狼。 三是头面衣裳并打赏小费,正所谓佛祖还得靠金身,这都是做主子脸面——这条乾隆全替贵妃包圆了。 于是几年下来,贵妃荷包是越来越鼓。 高静姝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她是奉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得宠时靠势,可人这一生哪里能永远在大势上,低谷时候,少不得就得拿钱开路乃至保命了。 手里有钱说话都有底气起来。 “我病了一场,内外服侍人都辛苦了,按等儿赏吧。”高静姝说完,就见木槿嘴唇微动,然而很快就变成了恭敬应答:“是。” 高静姝拍了拍手里账册:“木槿,在外人面前你不能驳我一句,是要维护我体面,也是规矩。可在这钟粹宫里,只有我们三个时候,你不能也把话都憋在肚子里,看着我办错事然后吃亏。” 木槿脸上就有了惶恐愧疚之色。 她是想自保。 从前她一腔赤诚驳了几次贵妃话,反而被冷落训斥,甚至有段时间还叫几个口舌甜滑小宫女挤出了殿外,变成了二等宫女。 叫她怎么不害怕。 高静姝叹了口气,也不能怪木槿想着自保。 木槿跟紫藤不同。 紫藤是贵妃乳娘女儿,是打小一起吃奶玩耍情分。 木槿却是高夫人看重她聪慧又稳妥,塞进来帮衬或者说是约束贵妃。高贵妃见她嘴里总是叫自己“隐忍”“规矩”“不要去叨扰万岁爷”就烦了,将木槿打发出去,换了个会讨好她宫女贴身伺候。 好在高斌大人深知自己长女为人,靠她自己是靠不住。 于是哪怕他本人外放出京几年,都会留下妻子和嫡出二女儿在家,每逢年节下,都会请这两位组团进宫刷贵妃,及时替她拨乱反正。 那回一进门,高夫人就看到一个脸生宫女殷殷勤勤挤开紫藤凑上来:“夫人、二小姐请喝茶。”“请二姑娘用南边新来果子。” 高夫人脸子当场就掉下来了。 好在贵妃肯听家里人话,听了亲娘教导后,抹着眼泪委委屈屈把木槿换了回来,高夫人还现场撸了个金镯子给木槿做安慰。 但从那以后,木槿虽然劝,却不再那么直接,而是转了十八个弯挑娘娘喜欢听话来哄劝,要是贵妃执意不听,木槿也就缩了。 木槿忠心,与其说是对着贵妃,不如说是对着外头高家。 有时候她看着贵妃只因为头疼或者心情不好,居然就敢打发人速去皇后宫里请皇上来,都忍不住对着主子发呆:娘娘长了这么好看一张脸,怎么就不肯长点脑子呢? -- 人真会变吗? “娘娘这回病了一遭,宫里伺候人虽然辛苦,却不该得赏。”木槿终于开口了,声音起初有点沙哑,却很快就正常起来:“甚至按着娘娘新订规矩,他们许多人还得挨罚!尤其是趁着娘娘病了,就跟别宫眉来眼去那些小太监小宫女,更该刑大于赏才是。” “娘娘这些年都是驽下宽和,甚至有人看准了娘娘心软,故意在娘娘跟前露出个凄凉模样,说家里苦,娘娘就给银子。可越是这样,越叫他们刁滑起来,觉得娘娘软善可欺!” 高静姝微微蹙眉:升米恩斗米仇,施恩也不一定都能得来福报,还可能招来贪心狼虎。 紫藤又想起铃兰来,忙跟着点头。 木槿见娘娘不但没恼,反而静心听着,也就更鼓起了勇气:“娘娘,奴婢想着,哪怕要赏也要在罚后头。别叫他们觉得铃兰事儿过去了,主子吃了亏,他们反倒有功似!” 见主子点头赞同自己,木槿觉得嗓子间堵着一块酸涩硬块似,顿了顿才道:“奴婢这几日会帮着紫藤姐姐一起,将宫里心怀叵测宫人尽力梳理一遍。这些人,连咱们钟粹宫罚都不配领,如今不方便,还请娘娘忍耐一二,等过了年就寻机会慢慢打发出去。” -- 乾隆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清晨。 昨日夜间就下起了雪,在灯烛下晶莹剔透飘洒下来,落在养心殿门口身形笔直侍卫们帽檐上。 皇上将手窝在里外发烧银鼠皮手笼里,抬头看了看雪景。 天还黑着,他却已经给太后请过安,准备回乾清宫西暖阁恭读《圣训》。每日清晨,他总要读上至少半个时辰圣训,尤其是他最敬重祖父康熙爷留下训导,他每每读来都觉得重如千钧。 李玉跟在皇上后头,再后面就是庞大整齐却极为安静仪驾。 皇上一贯注重养生,晨起这段路除了难行雨雪天外都是亲自步行,也是对皇太后孝心。 今日虽然下着雪,却不是呼啦啦大雪团子往下砸,反而景致清丽,雪色极美,于是皇上却仍旧坚持步行。 “今日,是贵妃去给皇后请安日子了吧。” 皇上忽然发问,李玉忙应了是。 直到皇上进了乾清宫正门,都未再说一句话。李玉却悄悄扯了门外候着伺候小福子:“今儿醒着神当差,钟粹宫和长春宫动静都听着点!” 第16章 六宫 乾隆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大雪。 长春宫正殿鬓影衣香,近三十位宫嫔都于此候着给皇后请安。 皇后是出了名贤惠温和,凡冬夏时节都不让妃嫔在廊下苦候,而是直接命宫女迎进殿内来奉茶。 今日隆冬大雪,长春宫暖炉烧足足,又焚了桃花香,室内倒是宛如春日。 许多位份低微,份例内炭火不足嫔妃,都盼着来请安烤烤火。 六宫内尊卑分明,座次丝毫不乱。 如今后宫除了皇后外,另有一贵妃,三妃,两嫔共六个主位,于是十六把灵芝纹紫檀长背椅虽大半空着,不够格也不能坐。 得脸贵人常在还能赐个绣墩,答应们只好跟在各宫主位后头获得一个站立资格。 就这个站岗资格,也是抢破头。 就像养心殿后头住着官女子和答应,就是没资格来给皇后请安。在皇上眼里,那只是能伺候他过夜宫女,还不配进后宫跟他皇后妃嫔们一起说话儿。正如皇后所言,每年能熬到后宫里都是杀出重围佼佼者,哪怕从此后失了宠也算是有结局。 在这儿站岗也甘之如饴。 不过平答应近来一点也不饴,反而很紧张。她位份极低,自然要到最早,恭顺地站在左手第一个空位——贵妃座儿后面候着。 原本平答应是个透明人。宫里妃嫔都知道贵妃脾气不容人,平答应自从进了钟粹宫,就再没见过皇上一根头发丝,所以一直都把她当空气。 可这几日不同。 贵妃不必请安,平答应可是天天得来,于是众妃嫔都向她明里暗里打听钟粹宫事儿,平答应只恨自己不是个哑巴。每回只能战战兢兢回话,用各种言辞表示自己只是个聋瞎,甚是不知。 今日贵妃终于可以亲自来请安,平答应简直要热泪盈眶,太好了,我不必被人敲打问话了。 她缩着脖子老实呆着过程中,却发现了一件古怪事情。现在场主位娘娘们都一脸心事重重。 难道为了贵妃出山,她们愁这个样? 不至于吧。 平答应暗自纳罕。 -- 算着时辰,贵妃该到了。 然而小太监们却报纯妃娘娘到,众人不由错愕。 纯妃可怀着孕呢! 虽然按着日子纯妃下个月才临盆,可女子怀孕是说不准,再者冬日雪天滑一跤可不是闹着玩。所以皇后前几日就免了纯妃生产前请安,纯妃意意思思推辞两回,也就基本不来了。 今日怎么也来了? 几个主位心里有数,贵人以下消息不灵通却是摸不着头脑,只以为贵妃病愈,所以纯妃才赶着到了。 纯妃由左右宫人扶着小心落座。 嘉妃颇具深意一笑:“姐姐来了。” 纯妃脸色淡然道:“妹妹这不也来了吗?” 这下任谁也看出来有内情。一时屋内一片寂静,无人敢出头说笑。 随着贵妃再次支棱起来,纯妃嘉妃又回到了二争一对手状态,彼此都是聪明人,自然一下子就淡起来。 按说这会子再推心置腹说话,就是看不起对方智商了。 但这次消息至关重要,纯妃生恐自己分量不够问不到准信儿,于是准备提前跟嘉妃联络一二。毕竟两位妃子同问,皇后也不好直接不予理会。 于是纯妃一手支着有些酸楚腰,一手轻轻抚着肚子,端着金贵孕妇相对嘉妃笑道:“等皇后娘娘出来,还望妹妹……”她话音未落,外头小太监禀报声音就传了进来:“贵妃娘娘到。” 这一嗓子生生噎住了纯妃话,她越加烦闷,贵妃真是大事小事都跟自己犯冲! -- 高静姝走进长春宫之前,深吸了口气。 她花了五天时间,把自己变成贵妃,现在她终于要走入这个深深宫廷。托贵妃没有朋友福,她并不担心自己露馅。 只是,因为贵妃为人,她也做好了四面楚歌腹背受敌准备。 谁料到众妃嫔按规矩向她请安问好后,就根本没人理她了,一时室内氛围安静而尴尬。 高静姝忽然有种寂寞如雪感觉。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过来,原来她们不是不怼自己,而是有大事发生,暂时顾不上怼自己。 -- 众妃嫔向皇后请安后,方再次入座。 高静姝刚坐稳,就见大着肚子纯妃,身子略前倾发问道:“娘娘,臣妾昨日下午听了内务府一信儿,不知道是不是真,特来请教娘娘。” 高静姝心道:什么大事这么急切啊,按惯例不应该先聊聊家常吗? 皇后永远带着温雅从容笑意,听了纯妃这话,目光却在高静姝身上略微一转,这才对纯妃点头:“是,皇上亲口拟了章程,已叫内务府与礼部再定细则了。” 高静姝一愣:章程,什么章程?都看我作甚?我可一直在关禁闭。 事实证明,此事跟她有莫大关系。 纯妃和嘉妃听皇后亲口确认后,脸色顿时半酸半喜,看起来格外纠结。 皇后语气郑重向在座妃嫔道:“皇上昨儿与本宫说起贵妃礼制一事:从先帝爷手里传下来规矩,初封贵妃享有公主、王妃、命妇朝贺尊荣,当年敦肃皇贵妃年氏便依此规矩受礼,皇上登基后,贵妃亦依旧例享此殊荣。” 高静姝骤然被点名,感受到紫藤搀扶自己力度,便顺着起身:“臣妾身受皇恩,日夜感戴于心。” 皇后莞尔:“坐吧,你身子才好呢。” 纯妃扶着肚子似不安动了动,嘉妃拿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 皇后也不卖关子,继续道:“皇上向来遵祖制,从今起就定了贵妃册封礼制载入会典,为百代不易之法:初封贵妃才可享内外命妇朝贺之礼,由下累升至贵妃者则不按此礼,不受命妇跪拜。”(注1) 众嫔妃起身领命称皇上圣明。 纯妃嘉妃心中俱是喜忧参半。 喜得是,皇上这会子完善贵妃册封礼制,多半是要册第二位贵妃了,总比原来几年绝口不提强。 忧却是,这礼制一完善,哪怕做了贵妃,她们终身要比高氏低一头! 个中滋味真是难以辨别。 不过总不能听着蝲蝲蛄叫就不种田了。 皇上既然已经定了逐步晋封贵妃地位低于初封贵妃,她们这辈子又不能回炉重造,横竖是赶不上初封了,总不能为着待遇差点就不做贵妃了。所以还是要收拾心情,积极投入竞争上岗。 于是喜悦渐渐就压过了酸楚。 礼制上头算什么,先帝爷年贵妃倒是跟如今贵妃一样得宠,有命妇叩拜尊荣,可还不是早死,生儿子一个都没留下,到死也只是个皇贵妃。 而当今太后虽是一步步升上来贵妃,在体面上差一点,可只要有儿子,就有将来,儿子做了皇上,就能做太后!谁还会记得当年她做贵妃时不如年氏? 人总要看后福。 纯妃嘉妃已经在心里狂踩了好几脚膝下空空高贵妃。 高静姝心里却在盘算:钟粹宫实在是消息闭塞了些,看这些人神色,想必昨儿就从内务府听说了消息,今儿只等着跟皇后确认。唯有自己两眼一抹黑,简直是提着头就来了,毫无所知。方才皇后解释,想来也多半是解释给自己听。 她正在琢磨建立自己情报系统,而问完心事纯妃,终于有闲心找上了她开怼。 其实纯妃原不是个掐尖冒进人,只是如今怀着孩子,就像有了一块免死金牌,说话行事自不免张狂些,又因贵妃实在挡了她路,所以心里那口气总是不平。 她生着一张银盆似圆脸,虽怀着身孕脂粉不施,却仍是两颊红润饱满,色做芙蓉娇艳,端是个气色极佳美人儿。 此时纯妃眼睛往对面,即皇后座下左一左二两位一扫,掩着口笑道:“说起初封来,贵妃娘娘跟娴妃妹妹可是有缘,如春兰秋菊各善其场:娴妃妹妹是潜邸初封即为侧福晋,贵妃姐姐却是入宫后初封贵妃,都是尊贵人呢。” 一讽刺讽刺两个:高贵妃包衣出身又无子嗣,在潜邸熬了许多年才由皇上请抬了侧福晋,而娴妃却是被雍正爷亲自指给当日为宝亲王皇上,入府就是侧福晋尊荣。 在王府时,高氏是比不过辉发那拉氏。 然而入了后宫,乾隆却将高氏册封为唯一贵妃,辉发那拉氏只封了娴妃。两人尊卑倒置。 于是这两位初封,就都是文章。 高静姝顺着这明显挑拨,侧头看了一眼旁边座位娴妃。 -- 前一天晚上,紫藤和木槿百般强调了纯妃与嘉妃这两位觊觎贵妃位大敌,但几乎都一致忽略了娴妃。 可高静姝对这位大名鼎鼎,敢于断发直接休掉皇上继后辉发那拉氏极为感兴趣,主动发问。 但别说紫藤,就连木槿都道:“娴妃娘娘性子虽刚硬傲气,但却从不争宠,是个刚正人。娘娘只不要去主动招她,娴妃娘娘便断不会跟娘娘过不去。”听起来是个人品很过硬人。 今日一来,因贵妃礼制问题,高静姝注意力立刻就被坐在对面纯妃和嘉妃吸引走了。因坐在自己旁边娴妃一言不曾发,反而让她几乎忘了这里还有个人。 直到纯妃对着两人发难,高静姝才有机会侧首细细打量这位辉发那拉氏。 第17章 反击 高静姝仔细一打量娴妃,先在心里惊艳了一把。 娴妃生眉目亮烈,五官英挺,容色与后宫诸人截然不同。 不是说娴妃不美,而是她美乃清刚里带着坚毅,看起来独立能够一脚踹开皇上自己登基。站在男性角度,估计在她跟前很难升起疼宠之心,反而还要提防这个女人跟自己抢饭碗。 高静姝心里已经“吧唧”在娴妃身上卡了个御姐章。 然后遗憾,可惜乾隆审美明显不爱这一款。 娴妃接收到贵妃打量目光,便也回望了一眼,只是这眼神清冷,没有丝毫温度和好感。 高静姝:收到,又是一个不喜欢我人。 -- 娴妃并没有理会贵妃,瞥了一眼后就转过头去,静静盯了一会儿纯妃。把纯妃都盯得紧张了,娴妃才板着脸冷冷道:“哦。” 然后端起茶盏自顾自喝了起来。 满屋一片寂静。 纯妃脸上泛起一片越发娇艳血红色,显见是憋得不轻。 娴妃要真是反讽她两句,亦或是恼羞成怒她都有法子应对,这样随口一声“哦”是怎么回事! 满宫嫔妃看着,纯妃就有些下不来台。可娴妃除了哦外一言未曾发,纯妃若再追着解释反而落了下乘,于是一时有些两难。 嘉妃见此,便轻轻一笑:“哎呦,娴妃还是这么开不得玩笑呢。知道说你性子端正,不知道,还以为在娴妃眼里,后宫姊妹都是蠢人,不配跟您玩笑似。” 若说纯妃主要是冲着贵妃去,娴妃是捎带上怼,那么嘉妃就是为着自己心结格外要为难娴妃了。 座次向来以左为尊,以前为尊,如今一贵妃三妃座次如下:贵妃自然是左一,纯妃因生了一子后今年再次有孕,年纪又比娴妃大五岁,所以在半年前挤掉娴妃抢到了右一。娴妃便移到了左二,坐在贵妃下手。 嘉妃就是这点不满:自己可是生了皇上登基后第一子,凭什么要让娴妃坐左二,自己就只能坐在右二。 在她心里,娴妃很该退位给她让贤。 今日见纯妃发难,嘉妃立马趁机快活地跟上,不踩白不踩压一下娴妃。 娴妃见嘉妃又跳了出来,眉目间冷色更重,再次张口了:“呵。” 嘉妃:…… 场子一时极冷。 高静姝笑出声来:娴妃这简直是在修一字禅啊! 她这一笑,纯妃嘉妃总算找到了目标,都看向她,决定避开娴妃这块难啃硬骨头,柿子捡软捏,欺负一下总是不太灵光贵妃。 谁知她们还没再次开口,“软柿子”自己先发制人了。 高静姝摊开手,欣赏着手上嵌着猫眼石金指甲套,慢悠悠道:“说起初封这件事,你们两个当然是最明白:毕竟一个在潜邸就生了三阿哥,膝下有子初封却只是个纯嫔。另一个初封更只封了个嘉贵人。” 见纯妃和嘉妃凝固笑容,高静姝继续道:“唉,我还记得嘉贵人坐不上椅子坐绣墩模样呢。”指了指门边:“喏,就在那,我记得真真儿。” 高静姝笑得格外体恤,换了一种同情语气:“怪道你们说起初封来这般头头是道,果然是亲自一步步爬上来才记得深刻。说来我真是羡慕你俩,你瞧,这上升空间多大啊!” 纯妃和嘉妃脸几乎被刺滴下血来。 看着贵妃还百无聊赖稳坐钓鱼台地欣赏自己护甲,纯妃在心里骂了一百遍贵妃这个二百五,然后眼中含着委屈泪水,挺着大肚子站起来,对着贵妃屈膝行礼,摇摇晃晃道:“臣妾失言,贵妃娘娘教训是,妾原是卑微之身,能服侍皇上就是侥幸,忝居妃位更是……” 她委屈剖白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 只见贵妃环视全场:“你们都看到了。” 仅有四位高层捉对厮杀,刀光剑影,下面一众妃嫔虽不敢插话,但都在津津有味地吃瓜。 现在吃瓜群众们忽然集体被贵妃点名,俱是一个激灵。 舒嫔乃乾隆六年进宫,今年才十六岁,虽是一宫主位,但年纪小难免沉不住气,下意识接了一句:“看到什么了?” 只见贵妃盯着腹大如斗身姿摇晃纯妃:“在座众人都耳清目明,看得见本宫可没训导你,是你自己非要挺着肚子站起来喋喋不休‘请罪’。” 她重重咬了请罪二字后,又冷哼道:“既如此,等回到自己宫里,可别抱着肚子请太医,说是给本宫请罪累着了,这锅是你自己,自己背好了,我可不要。” 纯妃:…… 纯妃咬牙,眼里半含热泪终于滚落下来,嘤嘤道:“臣妾不知哪里得罪了娘娘,您竟误会臣妾至此。说来咱们从潜邸起便是姐妹,相伴十余年,臣妾今日笨嘴拙舌得罪了贵妃娘娘,却是真心请罪。娘娘位份高,别说教导我两句,哪怕打我两下,我都情愿受着。可娘娘如何能怀疑臣妾要以腹中皇儿做筏子?这般践踏臣妾做母亲心!” 看起来真是好一个母爱爆表被人欺压弱女子。 高静姝烦了。 刚经过铃兰之事,她正处在极为膈应绿茶阶段,原本不想逮住一个孕妇欺负,可无奈纯妃句句紧逼,没有一点弃茶从善样子,似乎今日就要把贵妃钉在故意为难有孕嫔妃十字架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 -- 皇后也恼纯妃一大早就戳戳这个,撩拨那个生事,故而娴妃和贵妃反唇相讥时候,皇后并未开口阻拦。但现见纯妃哭了起来,到底恐她伤了腹中孩子,就要出言将两人拆解开,叫贵妃退一步。 然皇后是温和优雅惯了,开口难免就慢半拍。 高静姝已经抢先拿到了发言权,对纯妃道:“你既知自己是笨嘴拙舌,就该少开金口!听说自本宫病了,你可没少在皇上跟前架桥拨火背后诋毁我。” 纯妃可不能认下这个在皇上面前构陷贵妃罪名,也顾不上慢条斯理嘤嘤嘤了,连忙辩解道:“贵妃娘娘误会了,臣妾是真心想劝皇上息怒,保重龙体,宽宥娘娘。” 纯妃又拿帕子擦拭泪珠,如同六月飞雪窦娥一样叫了两声撞天屈,这才哽咽道:“娘娘若是这般恶意揣测,臣妾只当一番苦心被人抛了泥里,以后再不敢在皇上面前多说就是。” 她是招以退为进,谁料贵妃竟然立马点头:“好,这是你说,既如此你就发个誓。再在皇上面前提起本宫,你此生都坐不上贵妃之位!” 纯妃惊呆了:“娘娘怎如此说话,臣妾,臣妾……” 高静姝继续面无表情催促道:“快点发誓啊,红口白牙应下话,满宫里嫔妃都是见证,难道你要反悔啊!” 纯妃终于大哭起来:“贵妃这般咄咄逼人欺辱臣妾,臣妾实不能从。” 然而此时高静姝宛如娴妃附体一般,不再与她车轱辘争论到底谁是谁非,只是换了一种居高临下眼光盯着纯妃:“呵。” 又加了两个字做注脚:“做作!” 众妃嫔目瞪口呆。 -- 富察皇后很久后还会想起这一次请安。 贵妃一贯是稀里糊涂,虽没有坏心,做事却没个章法。时间久了,人人都道她“愚蒙”“不识大体不明是非”,还有那等背后刻薄,只道贵妃是个“不通人情世故蠢货”。 可从这一日起,后宫第一次领略了“不通人情世故蠢货”杀伤力。 后宫女子交锋一贯是花团锦簇,笑里藏刀。在后宫里,活就是个面子,争就是一口气。凡事最重要就是姿态漂亮,哪怕心里被刺吐血,面上也要云淡风轻才是后妃该有气度。 谁先露出峥嵘来,谁就输了。 毕竟都做了皇家女人,当然要爱惜羽毛,求一个柔嘉贞静好名声。 似娴妃这种不善言辞,横眉冷对妃子就已经是异数,然而从贵妃病愈后,六宫诸人终于见到了真正奇葩:哪有这样撕破脸面拎着刀亲自上阵人啊! 简直是,简直是一点颜面名声都不要! 纯妃当场败走:贵妃可以不要颜面,因为她一贯就是没脑子典范,就没有过名声。 可纯妃不行,纯妃在皇上跟前一向是温慧秉心,柔顺谦恭妃子,哪怕她豁出去脸面不要,跟贵妃掰扯赢了,也不会有半毛钱好处,在旁人眼里,她只会被当做跟贵妃一样‘蠢’!她还有儿子呢,为了儿子她也得有个好名儿。 纯妃自有孕以来,逐渐发热膨胀脑子,终于在临盆前一个月,被贵妃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 乾隆是个精力极旺盛皇帝,在性格上兼具他祖父康熙记忆强悍、察察为明与其父雍正锱铢必较、喜好微操。 去岁过年期间,他就曾闲着无聊翻阅工部奏折算数玩,结果被他算出工部多预支了几百两银子。工部还想着抵赖,只说预支有用,结果惹恼了乾隆,直接查了几年档,发现只有预支,没有办事。过年期间当场发飙罚了十来个工部官员。 由此便可见他精力旺盛心思细密。 不单是朝政,后宫事儿,乾隆也是极为关心,甚至年下奉给太后果盘怎么摆他都会亲自垂问。 昨日他拟定贵妃礼制,自然料定今日长春宫请安不会太平,因而早起特意点了李玉一句。 果然李玉来汇报情况了。 只见李玉白胖一张脸皱成一个包子,吭哧了一下没说出话来。皇上看到他这样儿就腿痒:“回话不要吞吞吐吐!” “回皇上,长春宫请安闹起来了。” 皇上轻轻一叹:空余贵妃位虚悬九年,太后前两年还亲自开口问过此事,皇上以三妃资历都不足挡了回去。可也不能一味拖下去。 如今要立第二位贵妃,想必她心里不好受吧。 耳朵里就听李玉继续回话:“纯妃娘娘哭着走了。” “她果然哭了……等等,谁哭了?纯妃?” 皇上难得露出了一点惊容。 第18章 清人 李玉觉得为难极了,他毕竟没戳在长春宫,哪里能事无巨细回禀万岁爷。 葡萄就是这时候到。在李玉眼里,她比及时雨宋江还要及时。 皇上素来信重皇后,见她派了葡萄来回禀此事,就省了听李玉回话,只是半闭着眼听葡萄复盘了今日请安整个过程。 听完后,皇上先问道:“纯妃无碍吧。” 葡萄毕恭毕敬垂首:“皇后娘娘命太医院院正夏太医去看顾了。纯妃娘娘只是略有些胸闷,龙胎无事。” 皇上漫不经心道:“无事便罢了。”仿佛根本没听见纯妃胸闷这句话。 葡萄将头垂更低了。 “奴婢还有一事回禀皇上,今日请安过后,贵妃娘娘单独留下求了皇后娘娘手谕,要请宝华殿法师在钟粹宫讲一讲佛法,重新布置小佛堂。” 皇上忽然轻笑一声:“朕知道了。” 葡萄安静退下。 李玉见皇上展开一本新请安折子,刚准备退到暖阁门外去守着,忽然听皇上声音响起:“你觉得贵妃真是要听佛法布佛堂?” 李玉憨厚道:“娘娘病了一遭,如今说不得要酬神还愿。” 皇上唇边含了饶有兴致笑:“让人去瞧瞧。” 李玉躬身应是。 -- 清廷极重佛教,宝华殿主供释迦牟尼佛,雨花阁则是藏传佛教佛堂。 其实作为天子,所表现出来任何信仰也只是为了教化子民,巩固统治。大清几代皇帝虽都做出笃信佛法样子,甚至康熙爷还以无量寿佛转世自居,可除了为情所困顺治帝闹着要出家,可没有真让佛法耽误了朝政。 然而皇上既然做出了信佛样子,朝野内外自然也要跟上,后宫尤甚。上至太后,下至宫人,无一不做虔诚膜拜状。 自皇上登基来,太后每日都要捡佛米念佛经,今年更是进化到闭门吃一个月长斋。于是后宫主位娘娘们为了紧跟组织步伐,也人人弄个小佛堂。 旁人不知道,皇上还是知道贵妃,抄佛经跟完任务一样。虽说贵妃胆子小不敢不敬神佛,每回也是字迹工整,不曾偷工减料。 但也仅限于此罢了。 今日听说她从宝华殿请大师来讲佛法理佛堂,皇上就不肯信。 -- 钟粹宫正殿是黄琉璃瓦歇山式顶,东西配殿则是硬山式顶,其下皆有廊柱,撑起面积不小一条门廊,加上两侧垂花门,形成一圈抄手游廊,下雨天都不必打伞,平日里也可在廊下摆了桌椅或饮茶或赏花。 此时钟粹宫正殿外门廊下,就摆了一张大圈椅,上面铺着厚厚狼皮褥子。 高静姝抱着手炉坐下时候,庭院里已经挤挤挨挨站满了人:各等儿宫女,执役太监,干粗活苏拉,足足有七八十人,此时像一大窝鹌鹑一样挤在一起站着,弓背垂头,面色惴惴。 铃兰是被皇上金口罚去翁山铡草——在这群宫人心里,这就是被送到了翁山去死。 她是有了结局,可木槿姑姑说过,把主子伺候病了,钟粹宫所有宫人现都是戴罪之身,等娘娘发落。 尤其是素日跟铃兰交好,看着主子失宠找关系跑路,趁着贵妃病重偷鸡摸狗,这会子心都吊在嗓子眼上。 高静姝拨着手炉上金纽扣,想着紫藤与木槿话:“咱们宫中有几个心思不纯宫女,一贯与铃兰走近,打都是一样主意。不过是铃兰蠢才被她们挑唆了来出头。” “原很该都打发了去,偏生刚闹出铃兰事儿来,若娘娘一气打发出去四五个面貌不坏宫女,落到旁人嘴里,又不知编排出什么话来去皇上跟前下舌头。” “再者,各宫宫女是有定数,打发出去几个就要进几个,若是补上人里有别宫钉子倒不好。不如等明年小选过后,从内务府看中好替换,再慢慢打发她们。” 这话有道理,但高静姝是个急脾气,一想到还有几个类似铃兰人在宫里自由行走,就浑身不得劲。 她不是贵妃,不求皇上真心盛宠,但她要是稳,她想稳稳地好好地在后宫存活下去。 高静姝没有做过管理几十口人领导者,但她养过几十只实验鼠。 深知一旦有病鼠,就该早早踢出实验组,免得坏事。 一个宫女不安分,并不是只有她自己是祸害:总要有人替她打听皇上消息,打听贵妃动向,甚至贵妃这里要是没空子可钻,她靠着出卖贵妃另谋高就,请别妃嫔替她开路也未尝不可。 就像葡萄,一个坏了,连着一串儿都容易腐坏。 高静姝不想留她们过年。 于是今天早上,她从紫藤手里拿到了一张行为不端宫女名单。 -- 宝华殿保鹿高僧年过七十,眉毛斑白,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悲天悯人慈和。 不管他佛法到底学如何,只看这个卖相,就非常过关,令人信赖。 又因他年老,各宫妃嫔处就都能去得,就更炙手可热。毕竟太后娘娘笃信佛法,妃嫔们自家不够专业就要请专业人士来开开光,表达下对佛祖敬意。 似保鹿法师这种红人,不是妃位以上都难请。 此时保鹿大师双手合十,对贵妃一礼:“听闻娘娘前几日贵体有恙,颇为险要,如今才平安迈过去。必是娘娘诚心礼佛,才得这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高静姝亦起身回佛礼,表达了准备更加忠诚侍奉佛祖愿望,同时谦虚请教保鹿大师,自己小佛堂内有无需要添减。 保鹿大师慈悲目光在庭院中如水般流淌了一圈,然后躬身道:“服侍娘娘人中,竟有几位与我佛有缘善人,不若请她们进小佛堂侍奉佛祖?只是这般,娘娘就要自苦些,身边少几人服侍了。” 高静姝立刻表示,我不重要,佛祖最重要。 保鹿大师不愧是高僧,当即老泪纵横:贵妃对佛祖敬意真是天地可鉴,令老僧动容无比。 -- 平答应觉得这真是如魔似幻一天。 先是贵妃在长春宫大发神威气哭纯妃,再是贵妃请整个钟粹宫一起听佛法,然后保鹿大师居然在钟粹宫这堆鹌鹑一样宫女里发现了许多跟佛法有缘! 这是怎么样精彩一天啊! 钟粹宫宫女排着队报出自己名字和生辰,保鹿大师就捏着佛珠一脸肃穆地掐算。 一刻钟后,所有宫女都汇报完毕,连平答应身边两个宫女都不例外。 然后平答应就看着保鹿大师老青筋暴露手,稳稳地指出了六个宫女:不是跟铃兰走近,就是浮躁轻狂与人不睦,再有就是无事爱往外跑说闲话。 平答应惊了。 这六人同样大惊失色,继而痛哭流涕,刚要嚎啕求情,贵妃便柔弱问道:“怎么,你们不愿意侍奉佛祖,替本宫祈福吗?” 较为聪明四个人,哭声立刻戛然而止,讷讷不言。 还有两个傻仍旧在嚎,平答应就见掌事宫女紫藤板着无常似脸:“做奴才,替主子死了都是该!这会子不过要你们替主子在佛祖跟前祈福,就推三阻四,可见不忠不诚!既如此,钟粹宫也不敢留你们,不愿意侍奉佛祖,便往慎刑司去吧!” 慎刑司! 一时院内噤若寒蝉。 片刻后,六个宫女在保鹿大师温和苍老念经声中,争先恐后表示自己万般诚心,无比愿意去小佛堂内侍奉佛祖心志,要是不让她们去,她们就长跪不起。 贵妃微笑:善哉。 平答应从头到尾旁观了这场“讲佛事”后,趁贵妃心情好连忙告退,生怕保鹿大师老眼一眯,觉得她也有佛缘,给她也一杆子支进贵妃小佛堂。 第19章 同事 眼见平答应吓得脸都白了,高静姝就没有再留她。 其实高静姝方才见平答应衣裳略旧,手上只带了一个色泽暗沉韭叶宽细鎏金镯子时,觉得有些歉疚。 贵妃是独占皇上脾气,平答应进了钟粹宫三年来,连皇上龙袍角都没再见过。 后宫里多得是拜高踩低人,她日子自然就不好过。 且平答应从未给贵妃惹过麻烦。 不管她是胆小怕事还是真甘于平淡,这三年来,贵妃自己宫里宫女反了营似不规矩,平答应这个有名号正经妃嫔却仍旧老老实实窝在自己三间后殿里,从不争宠。跟她两个宫女和两个太监,五个活生生人,却像是五只静悄悄猫,在钟粹宫小心窝着。 贵妃眼里情敌,在高静姝眼里却是同事。 -- 见木槿带来贵妃赏赐,平答应吃惊极了。 她亲自到门口送走木槿后,才跟贴身宫女转回,一一看过贵妃送来物什。 宫女小管激动脸色通红:“小主,贵妃娘娘赏是云缎一匹,衣素缎一匹,彭缎一匹,宫绸一匹,潞绸一匹,纱一匹,绫一匹,纺丝一匹,木棉三斤——加上五十两银子,这可是常在小主一年份例!” 平答应心口一跳:常在份例…… 另一位宫女小杞轻轻“呀”了一声,连忙把手里填漆雕芙蓉花盒子捧到平答应跟前:里头是金灿灿一对嵌南珠金镯,一个如意云纹金项圈。 小杞顿时眼圈都红了:“不多几日就要进腊月了,年节下宫里人眼最尖,嘴也最厉。去年小主就受了刘贵人和秀常在好大奚落。今年小主裁两件新衣裳,戴上贵妃赏赐项圈镯子,再没人敢笑话您了。” -- 高静姝觉得自己每天都像海绵一样,吸收新知识。 木槿对她说话,总带着点哄孩子意味,凡事先表扬她:“娘娘心善,想着赏平答应银子打新首饰原是好。” 高静姝一听这话就在等着可是两个字。 果然木槿带着笑:“可是,娘娘赏了银子下去,平小主不过答应,指使不动内务府给她打鲜亮首饰不说,只怕还要被内务府奴才剥去银两,再弄些粗制滥造东西搪塞。与其这般,娘娘不若拿两件自己旧年首饰给平答应。” “旧?”高静姝总觉得,送人礼物怎么也不能送旧。 紫藤是直肠子,没听懂木槿循循善诱,直截了当道:“旧才好。宫里贵人以下小主都依附主位居住,娘娘给她自己旧首饰,叫旁人看了,才知道她在主位娘娘跟前是得脸,平答应但凡是个明白,就知道多少银子也换不来娘娘旧首饰。” 哦,这是我上头有人意思。 高静姝若有所思。 紫藤又道:“况且能到娘娘手里头面,就算是旧,都是平答应有银子也没处打物件儿。比如这对珠镯儿,内务府可不会给她这样好珠子。” 木槿自入宫来,第一回看到自家娘娘要社交,生怕紫藤话太直白打击了贵妃积极性,连忙道:“娘娘说赏她银子也很周到呢,年节下大膳房忙脚打后脑勺,多少得有些银子打点才有口热菜热饭吃。” 高静姝表示今天又是学到新知识一天。 于是,平答应才收到了这样一份礼。 紫藤对平答应不感兴趣,只道:“娘娘,林太医在外头候着了,一会儿您该吃药了。” 想想苦舌头发麻药汁子,高静姝脸也跟着苦了起来。 然而在这方面,紫藤极铁面无私,每次眼睛都不眨盯着她喝药,不盘干碗净就不能算完。 -- 养心殿中,皇上听了李玉转述,忍不住一笑:“这一唱一和,保鹿拿了她不少好处吧。” 李玉讪笑道:“保鹿大师慧眼如炬,想来贵妃宫里是真有佛祖有缘人……” 乾隆起身:“那走吧,朕去看看贵妃宫里有缘人。” 皇上到时,高静姝正在吃蜜饯,每吃一个前都会先欣赏一下。 宫里向来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连蜜饯都是雕花梅球儿和雕花金桔,一个个鲜红明黄小果子相映成趣,漂亮像是两碟子带着花纹宝石。 见皇上进来,她起身行了万福礼。 皇上扶着她手免礼,又向空中嗅了嗅:“仍有药香,刚用了药?” “皇上好灵鼻子,我不喜欢药汤味道,刚已然拿苏合香薰了,居然还叫皇上闻了出来。” 这话说出来,连高静姝自己都有点呆。 大约是二十余年相处,贵妃与乾隆太过亲近,哪怕现在换了个芯子,高静姝语气也这般不自知熟稔起来。 皇上眼底就带了一丝不易察觉促狭,面上一本正经问道:“既然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好减了身边服侍人?一时伺候不足,岂不是更添了病?小佛堂里能用几个人,还是留在你身边服侍吧。” 高静姝诚恳道:“回皇上,我艰苦朴素一点没关系,菩萨人手够用才是正理。” 皇上终于失笑:“瞎说!菩萨要那么多宫女作甚?你倒跟朕说说,她们都做什么?” 高静姝数着:“一个添灯油,一个摆鲜花,一个摆供果,一个……”她卡壳后顿了顿,继续面不改色道:“一个撤供果和一个撤鲜花。” 李玉在门边上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然后连忙跪下请罪。 皇上将拳握在嘴边,以咳嗽掩饰了自己笑意。贵妃总是这样,说个谎说囫囵吞枣似,让人噎得慌。 “奴才喉咙犯了毛病,奴才该死!”李玉见皇上也乐了,心下大定,连忙趁机请罪。 果然皇上只是抬抬下颌:“滚吧!” 李玉有些圆胖身子格外灵活,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溜了出去。 紫藤和木槿也远远退开,守在门边上,相视一笑:想来皇上要跟主子说体己话了。 高静姝:不,别走。我也很想站起来退到门外。 -- 殿内一片静悄悄,偶尔有烧着红萝炭在火盆里发出轻微“噼啪”声,外头紫铜薰笼映着橘色火光,看起来暖洋洋。 高静姝努力把思绪扯得散漫些,不要在皇上面前流露出不属于贵妃紧绷疏远。 在皇上看来,却是贵妃望着薰笼发呆。从一侧看过去,脖颈纤弱下颌尖尖,肌肤略显苍白,素犹积雪,真是可怜见。 于是语气就软和下来:“没有闹着一口气将不老实宫女都打发出去,而是换了法子将她们送进小佛堂,可见比原先长进些。” 高静姝扭头看他,松口气道:“皇上也觉得这个法子好?我想了两天呢。”见皇上含笑,她越发放心,还给自己戴了顶高帽:“不愧是我。” 皇上:…… 半晌后,皇上才幽幽开口:“还有六天就要进腊月了。” 高静姝:? 皇上对她露出了一个极温和笑容:“朕方才问你话,你可以糊弄过去,可六日后,皇额娘问你小佛堂事,你预备怎么回答?” 高静姝觉得自己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太后! 她怎么忘了,还有六天,太后就要出山了。 第20章 赏人 一想到要回答太后,高静姝就头疼。 皇上对贵妃有滤镜,太后可没有。 见贵妃眉眼间惧意,皇上还以为她是借了神佛之名,怕太后怪罪,所以悔了。于是便好整以暇坐着,等着贵妃来求他。 论理,钟粹宫里实在没规矩! 如今东西六宫已经一半有了主位娘娘,唯有钟粹宫里乱跟跑解马似,各等儿宫女太监到处乱窜。他在贵妃窗下站了不到一刻钟,后面负责喂鸟儿宫女居然一路扫雪扫到他眼皮底下都没人管,简直是匪夷所思。 最令他忌讳是,贵妃宫里简直像个漏勺,他前一晚在钟粹宫说了爱吃什么菜,明儿满宫里都知道了。他既然爱来贵妃这里,便不乐意自己言行举止都传出去。 那日见了铃兰,皇上起初是要发脾气训斥贵妃不会约束宫人,想着她病了才勉强忍了,又知贵妃心里最在意就是恩宠,于是故意要调了铃兰去,也好给贵妃一个教训。 谁知贵妃反闹得沸反盈天,那十几日,他去哪个宫里,都会收到诚挚‘劝说’:听说贵妃抗旨不肯将皇上看上宫女交出来?皇上别生气啊,贵妃一贯这样您也是知道。 言下之意,从潜邸开始,这些年不都是您惯吗? 于是将乾隆火气拱到了最大,彻底冷了贵妃十几日。 贵妃去认错时,皇上也很是松了口气。自己是天子,哪怕有些心软也绝不会转圜,朝令夕改。贵妃能自己转过弯来最好。 这会子见贵妃居然难得懂事起来,肯收拾自己宫里人,皇上还是愿意伸出龙爪予以一定程度援助。 贵妃要发落宫女顾忌颇多,皇上出手却是天经地义。 后宫里规矩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被欺负背叛时候,如果自己跳出来反击或处置,就是妒妇加泼妇,可皇上肯出手处置,就是人人羡慕宠妃。 皇上准备替贵妃再料理一回钟粹宫。 但此时他保持着帝王矜持,不肯主动开口,准备享受下爱妃恳求。 果然,他见贵妃纠结片刻后,转头对自己迟疑羞怯地开口:“臣妾求皇上一事。” 皇上心情颇为愉悦端起茶杯,拿起了架子嗯了一声。 高静姝从前少开口求人,于是开始就有些迟疑,见乾隆脸色不错才松了口气诚诚恳恳道:“求皇上允准,臣妾想从皇后娘娘那求个人。” 皇上:“……什么?” 他迷惑,高静姝比他还要迷惑:她是看着皇上心情不错才求啊,怎么皇上听了这话又一脸说不出憋闷。 生怕乾隆怀疑她要对皇后不敬,高静姝连忙解释道:“皇上,臣妾五日前去给主子娘娘磕头,见长春宫内一片整肃,宫人各司其职稳妥大方,十分羡慕。所以想从皇后娘娘那求个嬷嬷来教导钟粹宫上下。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若皇上肯帮臣妾这个忙就好了。” 皇上忍不住扶额,贵妃啊贵妃,还是这么傻。 在高静姝看来,就是乾隆惆怅地摸了摸自己秃脑壳,这个画面还有点喜感,不由笑了。 乾隆看着她还笑,就忍不住更愁了。 见左近也无人,索性直接道:“皇后身边得力宫人,如何能来管束钟粹宫?叫满宫里看着,是皇后要将手伸进贵妃宫里?这话你必不曾在皇后跟前提过,否则也不必朕驳回你了。” 高静姝连忙摇头,直到耳坠子上冰凉红宝打在面颊上,她才连忙放缓了动作,按照贵妃标准继续淑女文雅再次摇了两下。 “臣妾知道忌讳,并不是敢要皇后奶嬷嬷或是葡萄青提这两个贴身人,只想着娘娘宫里有会□□小宫女老成姑姑,借给我用用。皇上也知道,我宫里紫藤忠厚嘴拙,木槿又谨慎温和,实在少一个雷霆手段威吓众人。” 自家人知自家事,提出要一个嬷嬷还是木槿本人,她虽然说得婉转但高静姝还是听懂了:从前钟粹宫有一个极厉害姑姑,可惜贵妃觉得对方管头管脚就送还了内务府。 她与紫藤两个双拳难敌四手,一大半心思要放在服侍身子渐弱贵妃身上,凡衣食住行都要亲自经手,实在没有心力再时时盯着一宫宫人,顶好再向皇上求个内务府有资格教导嬷嬷来,专门负责管束下头宫女太监。 高静姝积极采纳了建议,只是长春宫给她印象太好,于是忍不住自己改了一句,想要个皇后宫里嬷嬷。 她是急性子,恨不得两天就把钟粹宫这堆乌合之众变成长春宫那种正规军。 好在木槿去门外亲自盯着茶房点心茶水了,不然要是听到高静姝曲解了她意思,居然开口要皇后宫里人,只怕要晕过去。 高静姝从前没有修习过如何在封建社会做妾,因而在不通世情上跟贵妃不相上下。 她原本觉得,求皇后宫里人指点是自己虔诚谦顺表现,是个神来之笔。不过她比贵妃会看眼色,见皇上一言难尽表情和话语,就知道自己犯错了。 不是神来之笔而是笔误。 于是她在心里把此事记在了错题本上,准备晚上再好好琢磨一下。 皇上见她变得蔫蔫,心道:朕这一回对贵妃严厉,还是有些用处,从前她想要什么,哪怕朕不依,她也要拉着朕不撒手横竖求了来,今日朕一驳回,她就怕不敢说话,可见是吃了教训。 于是语气柔和道:“皇后宫里嬷嬷是不成,也都有定数,又不是个果子点心,给你就给你了。朕叫内务府拨一个老成嬷嬷给你。” 高静姝点头表示顺从。 然而仍忍不住用羡慕语气再三表扬了皇后宫里范儿。又想起自己新列规矩条款,忍不住叹道:“臣妾原本是佩服钦羡娘娘宫里人规矩好,想着请来就能用。皇上给内务府人,臣妾还得先教她呢。” 皇上并不知高静姝自己列了些新规矩,只是震惊于贵妃大言不惭:内务府嬷嬷多年□□小宫女,只怕宫里没有比她们更熟悉宫规和罚人了,贵妃竟还看不上。 就你钟粹宫规矩,还配教人? 高静姝发愁,皇上更愁:爱妃总算开始有心上进,难得走还是正路,但总是犯傻这可如何是好。 两个人对坐各愁各,静了片刻。 “罢了,还是朕给你个人使唤吧。” 高静姝立刻答应下来:对啊怎么忘了皇上,可见自己跟贵妃不同,贵妃要什么都直接找自己夫君,可在自己心里,皇上是阴晴不定上司,根本不想主动讨要。 皇上不禁一笑:可见贵妃着实坦荡,后宫里谁愿意要个别人来监视窥探,可见贵妃无不可对人言阴私。 皇后贤,贵妃诚,皇上心里满意起来,觉得自己后宫是和谐大家庭。 -- 高静姝虽风寒已愈,但身体仍然极弱,所以并未挂上绿头牌。 于是皇上也并未久留,坐坐起身就走了。 高静姝很松了一口气。 倒是紫藤怕她难过,连忙劝她:“娘娘养好了身子,以后伴驾日子多着呢,林太医说了,且得再将养十天半个月,娘娘别急,先顾着身子骨最要紧。” 高静姝从善如流:放心,我一点儿也不急。 -- 养心殿。 喜塔腊女官搓着手回到茶房,正蹲在地上拨茶炉小宫女连忙替她倒了滚滚热茶:“姑姑手炉怎么不见了?”然后殷勤地给自己铜手炉包上手帕递过去道:“姑姑别嫌弃,这帕子是簇新,您拿着暖暖手。” 喜塔腊喝了半杯热茶,正巧陈女官也打帘子进来,两人一对脸就笑了。 “柯姑姑脸拉有那么长。”喜塔腊比划了一下:“方才我去帮着姑姑收拾行囊,她老人家眼泪哭湿了三条帕子!因着她要搬走,手炉也熄了炭收了起来,这不还将我手炉暂时夺了去用。”喜塔腊说到这儿笑了起来:“我只不敢说:姑姑抢我作甚,到了钟粹宫,贵妃必要赏好哩!” 陈婉仪掌不住笑了:“你总算没说出口,万一将她老人家气个好歹可如何好?” 她们口中柯姑姑,就是被皇上点中,准备打包送去给贵妃那位。 也怨不得她老人家哭,养心殿差事是紫禁城第一等差事,谁见了她们不是点头哈腰,连太后皇后宫里也不例外,如今她骤然掉到贵妃身边,轮到她去给人点头哈腰,她自然要哭。 养心殿女官几年一换,每一届都要在连柯姑姑在内“四大嬷嬷”手底下受教。喜塔腊当年就是柯姑姑手把手教出来,自然要帮着收拾送行。 陈女官等人平素也受她管,听闻此信也感慨:“养心殿四位老姑姑里,只有她是真正侍奉过先帝爷,先帝爷规矩大,御前严很,一脉相承下来,柯姑姑可是养心殿规矩最厉害,咱们谁没吃过罚,那是举止丁点儿不能错。” 说到这儿,两人对视眼里又不约而同松口气。 死道友不死贫道,从此后被柯姑姑折磨就是钟粹宫宫女了! 虽然她们也很心疼柯姑姑飞来横祸,但既然是皇上圣旨,那必是圣明。哪怕柯姑姑背地里哭出三缸眼泪,也得去磕头谢恩,在皇上跟前‘欢天喜地’地迁徙到钟粹宫。 第21章 处罚 喜塔腊女官与陈婉仪正在哀叹柯姑姑遭遇,一个穿着青灰色棉坎肩,冻得脸红红小宫女跑过来:“柯大姑姑从万岁爷处谢恩出来了。” 喜塔腊将案上一碟子炸白糖糕塞给她,摸摸她头:“冻坏了吧,坐在这儿吃吧。” 然后和陈女官两个一并去送柯姑姑。 这一送不免纳罕起来:柯姑姑虽然说不上高兴,但整个人已然没了那种被发配钟粹宫颓丧和痛不欲生,居然平平静静地走了,还给两人留了几句话。 方才柯姑姑谢恩时候,皇上着实嘱咐她照看贵妃来着。既如此,柯姑姑就明白过来,皇上不是厌了贵妃,拨个人监管她,而是真要选个厉害去帮着贵妃整治钟粹宫。 见自己不是被扫地出门,而是被皇上委以任务,柯姑姑就振作了精神。 养心殿女官们虽是宫女,却也是家里做官出身最好那批,才得了这个差事,身上带着女官品级,若是皇上不收用,过了二十五出宫嫁人,也有前途。所以跟养心殿太监们利益不冲突,彼此照应着,消息也互通有无。 女官太监们彼此一透底儿,皆是明白了:贵妃娘娘仍旧屹立不倒。 -- 烛光丝丝缕缕渗入帐子。 又到了该起床时辰。 高静姝躺着不想动:这种起比鸡早日常请安实在折磨人。况且这两日纯妃都报了胸闷不适,不曾来请安,而旁人因她前日彪悍表现,还以为贵妃是终于被放出来所以要找人撒火,都不敢来撞枪口,俱是退避三舍。 请安就变得无聊起来。 高静姝迷迷糊糊差点又睡过去时候,就听见外面“噼里啪啦”声音传来。她睁开眼睛,离腊月还有三天呢,现在就放鞭是不是早了点。 帘子微微一动,紫藤笑脸就出现在一条缝里:“奴婢听着娘娘醒了,方才已吩咐了早膳。” 高静姝还不想起,躺着问道:“外头放鞭炮吗?” 紫藤脸色一僵,踟蹰道:“不是鞭炮声,是,是柯姑姑在罚耳光。其实一个时辰前柯姑姑就开始发作人了,当时怕扰了娘娘清眠,就只是罚跪。想来刚刚奴婢出去传话要膳,姑姑知道娘娘醒了,就把记下数耳光给打了起来。” 高静姝没听到最后就已经起身,往窗边走去。 因在寝间,家常也不穿花盆底,而是软缎棉底绣鞋,且尺寸放略大些,一伸脚就能穿上。 高静姝蹬上绣鞋时,紫藤已经给她披上了一件茜红色十样锦妆花遍地金通袖袄:“娘娘仔细冻着。” -- 窗外十数个宫女太监正跪成三排轮番被掌嘴。 柯姑姑手上戴着一对棕黑色皮笊篱,挥舞虎虎生威。 高静姝从未见过挨打人是这样表情:没有反抗和愤怒,只有谄媚和惶恐,甚至还带着一种讨好笑容,肿着腮帮子含糊道:“姑姑歇歇,我们自己掌嘴。” 宫里皮笊篱做精巧,抽在脸上极疼,却不会抽破了面皮落下疤痕——宫女名义上都是皇上人,不能毁了容貌。 况且柯姑姑在罚人方面是教授级别,程度控制完美无暇。 根据紫藤介绍,这些挨打宫女都是今日轮休,打完赏了药下去,都不耽误明天上差——明日还有一拨排着队等着挨打。 紫藤是服气:“娘娘,柯姑姑不是胡乱体罚宫女,而是条条都依着宫规和咱们宫新规矩来。实在是这些人懒散惯了,还当原来一样推诿拖延,放刁耍赖,又或是胡乱走动打架拌嘴,前两日柯姑姑都没动,只是冷眼看着。直到今日晨起,却忽然变了脸,命人照着名册挨个拖出来。” 说完紫藤呈上册子。 这是高静姝自己拟定规矩,凡宫女错漏都记录在册,以后也有据可查。 虽然养心殿没有这个规矩,但柯姑姑丝毫不打折扣投入到了钟粹宫系统中,按着贵妃要求,将犯事宫人都记录在册。 只是她有字不会写,就写很简单,倒也一目了然。 高静姝看着挨了打还要磕头谢恩宫人,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自己处境。 这是个人命如纸地方。 紫藤见她默然,倒是有些意外:“奴婢以为娘娘会开口替她们求情呢,毕竟娘娘菩萨心肠,一见人受苦就心里难受。” “我现在心里也难受。”这话不假,高静姝还不能瞬间进化到封建社会,看下人如牛马,随意抽打而心无波澜。 但是她不会违拗这个社会运行法则,冲上去抓住柯姑姑道:啊你怎么这么冷漠这么无情。 因为她是贵妃,她需要言行合矩、不会背叛靠谱宫人。换句话说,她是社会制度受利方。 人不能靠什么保护,还去破坏什么。既然决定端起碗吃饭,就不要干放下碗骂娘事儿。 个人有个人命,就像她虽然不会被皮笊篱责打,但可能会失宠受苦,且注定了死于宫中。 她要是穿成了个小宫女,也会夹起尾巴做人,免得受到这一番掌嘴。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菩萨心肠?”高静姝摇了摇头:“俗话说得好,佛渡有缘人,连佛祖都还只渡有缘人,何况是我。 她们犯了错挨打我去求情,叫柯姑姑以后怎么做事?又叫那些素来谨慎小心宫人怎么心服口服?有错当罚有功当赏,以后宫里就这样行吧。只一点,若是有无故折磨责打小宫女小太监出气人,钟粹宫不留。” 这话落在进门请安柯姑姑耳朵里,忍不住念了声佛。 其实宫里责罚宫女法子很多,皮笊篱只是基本款。许多宫妃面上慈和,是从来不动笊篱和竹板子,闹腾动静大又伤不着人,都是样子货。 诸如板箸,提铃,再或者针扎火钳这些刑法,才是不动声色阴狠。 柯姑姑之所以一大早就大兴责罚,故意罚皮笊篱让人听着看着,除了震慑一宫人,也是要称一下这位贵妃气度。 要是这位主子不分青红皂白,上来拦着她不许责罚,非要做个大善人,那她以后凡事都不必再交代,横竖皇上让她管好钟粹宫,她自有别法儿叫宫女太监听她话。 是听她话,而不是贵妃话。 柯姑姑顶着御赐名头,也自有手腕能收服满宫里人,可等她一走,她可不管贵妃宫里日子能不能过下去。 可如今听贵妃说出这两句话来,心里一松。 知道赏罚分明就好,大方向不错主子,自己总能伺候好。 俱柯姑姑看,钟粹宫虽是后宫出了名乱窝,但这里也有些灵巧孩子,毕竟贵妃位高得宠,内务府也要送好宫人来。 只是那些心思正出不了头,倒是浮躁嘴甜冒尖,许多人就有些心冷。 既然兢兢业业反不如偷奸耍滑,那何苦累着自己呢?宫女太监都不读书,可没有什么‘以德报怨’‘君子慎独’高尚情操,主子不公,下面人自有糊弄办法。 柯姑姑福身请安后,态度就比昨日和气诚恳了些:“回禀娘娘,奴婢今儿先将罚作兴起来。等来日挑两个老实本分,再请娘娘金口赏一赏,也就立起了赏罚分明规矩——再有,马上就要进腊月,年关口上事情多着哩,也正好试试各人脾性,给她们都安上合适差事。”说着就露出了笑意:“这样等翻过年去,新年新气象,娘娘这里就大不一样了。” 柯姑姑是提前被乾隆打了预防针,皇上一副杞人忧天样子,吓得她以为贵妃多傻呢。 今天一看,这不还是蛮通情达理吗,真是意外之喜。 高静姝不理解她喜悦,只是有点敬畏看着这个姑姑:前两天一直板着脸,直到今天才露出第一个笑容,难道只有打了人才能高兴吗?真是个合适掌刑官! 主仆两个虽然意会错了对方意思,但彼此倒是客气起来。 柯姑姑是皇上人,钟粹宫皆不敢怠慢,她到第一日就有厚赏。现在她又头一回大动干戈,开始为钟粹宫办事,木槿也连忙递上塞了五两金子大赏封。 柯姑姑在宫里一辈子,无儿无女,等年老被放出去时候,只有靠自己过活,故而将钱看极重。 见贵妃手面大方,又放了一点心。 -- 晚间,长春宫。 “纯妃这两日还胸闷不适?”皇上手里拿了一卷书看着,闲闲问了皇后一句。 “是,只是夏院正说纯妃身孕月份大了,不宜用药,歇着即可。” 皇上仍是闲散口吻:“龙胎无碍就罢了。” 皇后点点头,手上依旧飞针走线替皇上缝着一件夏日里衣。 皇后出身满洲大姓,女红虽好却也够不上宫里绣娘那般精通,况且她也没精力天天做针线。于是她一年四季手里闲着时候,都在给皇上做夏日里衣,取轻薄透气棉纱,只绣几朵明黄色祥云在袖口,旁一应无花纹,穿着格外舒适。 也是他们夫妻默契。 她边给脖领子收边,边想着:皇上想来是恼了。聪明人最忌讳旁人在他跟前耍小聪明,纯妃从前也是个安分守己解语花,可大约是三阿哥渐渐立住了,她又怀胎缘故,就有些急躁起来,总想着去推贵妃一把。 上回贵妃抗旨犯错,她在旁边架桥拨火,皇上当时固然更恼了贵妃,可事后想想,未必就喜欢她这种下舌头做法。 果然这回贵妃都明着怼哭了纯妃,皇上还是只关心龙胎,丝毫不理会纯妃‘胸闷’。 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皇后经常冷静地旁观后宫里各色女子。 她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她是皇后,她比旁人更一步都错不得。 皇上见她缝认真,便道:“时辰也晚了,收了针线吧,仔细眼睛酸。” 皇后笑着命葡萄拿走了笸箩:“我想着这几日赶完这件呢,等进了腊月,可就一日不得闲了。况且今年皇额娘闭门礼佛一整月,为皇上和大清祈福,很是受了辛苦,得办个家宴给皇额娘接风才好。” 皇上点头:“你想很是周到,等腊月初一朕问问皇额娘意思,若是她老人家精神头好,就办起来好好热闹热闹。” 第22章 太后 纯妃连着向皇后报了三天‘胸闷’。 贵妃居然敢当着众人逼她立誓,天子脚下,不,天子禁宫内简直是没有王法了。 纯妃虽没亲自找皇上告状,却也坚信皇上肯定会知道长春宫请安闹剧,所以眼巴巴等着皇上给她个公道。 谁知等来等去,消息接二连三传来:皇上亲自去探望贵妃了;皇上从养心殿调了个姑姑去钟粹宫,还亲自替贵妃又发落了几个宫女;今日皇上留宿皇后长春宫,帝后二人还各赏了一道菜给贵妃。 纯妃格外气苦,这回是真胸闷起来。 在宫中抱着肚子对贴身宫女水清抱怨:“皇上好生偏心,打从潜邸起,皇后和贵妃就像他两只眼珠子似。可如今我怀着龙子,皇上竟还由着贵妃欺负我。皇后也只会在皇上跟前做贤良样子!” 急水清想要捂她嘴:“我好娘娘,可不能抱怨万岁爷!您只管好好将腹中孩儿养下来。太医都说了多半是个阿哥,到时候宫里可就只有您养着两个阿哥,好日子在后头呢!” 纯妃实在伤心,自暴自弃道:“我阿哥有什么用,你可见皇上多看顾三阿哥了?还不是跟其余皇子一样养在阿哥所!当年皇后娘娘二阿哥未夭折时候,皇上眼里何曾有别儿子?便是二阿哥没了,皇上也是忙着追封他为端慧太子,也并不多看顾旁活着儿子——本宫明白,皇上心心念念就想要个嫡子!” 纯妃还是想错了,心心念念想要嫡子可不止皇上,还有太后。 乾隆八年十二月初一,太后终于肯从小佛堂里走出来了。 皇后一早就带着六宫嫔妃前来请安,然而太后只是笑受了,就摆出疲乏之态送客。除了跟皇后说了两句话外,跟旁人一句话都没说。高静姝白提心吊胆一早上,随着大部队来,又随着大部队告退。 倒是晌午后乾隆又特意往太后处走了一趟。 “皇帝早上来请过安,这会子却又跑来看哀家,也不趁着空歇歇。”正是亲生母子才说得出这样埋怨亲近话来。 太后虽嗔着皇上一日两次过来,但还是一改面对后宫诸人疲乏,脸上绽出喜悦满足笑容,亲口张罗人安排什么茶点给皇上。 皇上端详太后片刻后,不由心疼道:“皇额娘清减了,您也忒自苦了些,竟结结实实吃了一个月素斋。十一月初八还是您寿辰呢,儿子孝敬了一桌寿宴,您竟也一口肉不曾用。” 太后这回礼佛是下了苦心,素斋也不是各种高汤烹饪,掩人耳目素。而是纯粹决绝地啃了一个月菜叶子。 皇上心疼也是货真价实。 太后手里捏着一串楠木手串,其中三十二颗是浮雕罗汉迦楠木珠子,每隔八颗又间隔一红珊瑚佛头,尾端串有米珠及团寿伽楠双坠角。共三十六粒珠子都磨得光泽莹润,可见是太后常戴在手上爱物。 她形成了习惯,说话也要捻着珠子:“为了大清国祚,为了皇帝嫡子,哀家吃什么苦都不要紧。” 皇上眉间也见了沉郁。 是啊,如今他登基九年,帝位已稳,洞悉情弊,吏遂不敢舞弊;四海亦是逐渐升平,三平广西、贵州、湖南苗乱,在西北又压住准噶尔只敢前来议和;而后宫中,太后身子康健,逐渐也多有儿啼声。 举目四望,唯有嫡子之事为他最伤心之处。 他与皇后是有过一个嫡子,二阿哥永琏出生于潜邸,聪颖殊异。哪怕他依着先帝爷旨意,不能明着册立太子,要将旨意放在正大光明匾后,可满朝文武心里都有数,二阿哥就是无冕太子。 可这样好孩子,都养到了九岁,却因一场风寒死在了乾隆三年。 不止皇后悲痛欲绝肝肠寸断,皇上也伤痛过甚,直接以“端慧太子”之名让爱子下葬。 那金棺里葬着是他九年心血倾注出来大清继承人! 况且他不仅仅是一个失去爱子父亲,还是一个失去嫡子皇上。 乾隆三年他嫡子刚死,乾隆四年,当年废太子理密亲王胤礽之子弘皙就谋反了。还不是钻这个皇帝无嫡子,国本不牢空子,恨得皇上咬牙切齿,从此后对宗亲管理格外严苛。 于国于家,他都太需要一个嫡子。 可皇后,已经十四年没有再次有孕好消息了。 太后见皇上沉郁伤感,也想起那个身份贵重承欢膝下宝贝孙子,忍不住潸然落泪:要是永琏还活着,算年纪如今也该准备着挑福晋了,过两年自己就能报上嫡嫡亲重孙子,那真是死而无憾。 皇上声音带了一点嘶哑:“皇额娘,大清开国来,从未有过嫡子继位,儿子,儿子……” 他能有吗?他能有超越祖宗福分吗?乾隆一直不敢深想,是不是因他有此执念却无此福分,永琏才会忽然夭折。 “会有!”太后将佛珠捏紧紧,语气坚毅:“我儿是有福之人,大清自开国来,每一任帝位更迭都惊心动魄,唯有皇帝你,是圣祖皇帝爱孙,先帝爷爱子,顺顺当当二十五岁继位,我儿必是有大福圆满之人。” 皇上忽然想起年幼时候,额娘还是不得宠钮祜禄格格,皇阿玛那样威严。 他倚在额娘膝下:“阿玛又骂了我,额娘,阿玛是不是不疼我?是不是更看重三哥?” 那时候额娘也是用这样坚定语气告诉他:“我弘历是最好孩子,你阿玛是对你寄予厚望。” 这样坚定语气,支撑他度过了许多艰难时光。 皇上眼眶微潮,母子俩四目相对,俱是无言感慨。 -- 在乾隆眼里,太后是他最好额娘,但在高静姝眼里,太后是最大boss,皇上都得排第二名,毕竟皇上宠爱贵妃。 在贵妃记忆里,太后并不喜欢她——当然这也不是什么意外事情。 太后喜欢妃子是能生又本分,贵妃两头不占。还好贵妃对皇上一往情深,所以对太后也当成最亲长辈来侍奉,哪怕太后给她脸色看,她也只会躲在被子里痛哭一场,从不敢对着干,所以倒没有得罪狠过她老人家。 木槿看着娘娘已经换到了第七件大氅,花纹越来越少,连忙喊停:“娘娘,再要更素就是宫里有白事用大氅了,这可刚进了腊月,太后欢欢喜喜地应了皇上皇后邀,出席后宫小宴,正是要看团圆喜庆时候,您可不能打扮素净,招太后娘娘眼。” 高静姝惆怅:“我知道,可我实在不敢穿花团锦簇。” 这会子她恨不得跟平答应换个位置,贵妃座位实在太靠前了。 况且也不知谁定规矩,贵妃可穿金黄色,其实在灯烛下,金黄可比皇后明黄亮多了! 好在是家宴,也不必非穿贵妃正式金黄色吉服。 最后高静姝只好挑了件烟霭紫锻织百花飞蝶袷袍,一串蜜蜡十八子手串压襟。头上也没带能插满头珠玉钿子,只梳了个两把头,簪了玉环同心七宝钗,垂下来两串细细米珠。 -- 太后有兴致,皇上自然捧场,亲带了两大盘摆成“福”“寿”花样花糕来献给太后。 席中,人人自然要感慕奉承太后侍奉佛祖诚心,但同时又要注意不能过火,毕竟清宫中有些忌讳‘出家’这两个字。 太后笑呵呵受了众人捧,又对着皇后格外慈爱道:“哀家清斋礼佛一月,日日都要诵经不下四个时辰,在佛前供两串佛珠,两床百子千孙帐,今日功德算是圆满,便给皇帝和皇后一人一份。” 众妃又酸又羡慕,高静姝看到,听了这话后至少有五个人拿了块点心默默啃。 大约心里酸苦,就得吃点甜。 尤其是纯妃,她肚子里现就揣着一个呢,估计年前就要临盆。可太后只将这盼望子孙昌盛帐子给皇后。 见太后宁愿期盼等候肚子空空皇后,也不肯赏给马上要生产自己。纯妃只觉得怄胃疼:怎么,难道只有皇后生下孩子才是金贵龙种?她怀是个论斤卖大白菜不成? 众妃嫔都酸妒,唯有高静姝看着皇后完满无缺含笑谢恩,总觉得少点什么。 直到对上皇后目光,她才发现,皇后虽然在笑,但眼睛里很平淡。 她并不开心。 高静姝瞬间明白过来:皇后失去爱子,没有人比她更盼着一个儿子。可太后这样恩赐未尝不是绝大压力——婆婆都吃斋跪佛一个月了,你还生不出儿子吗? 一个皇后,没有嫡子,对得起家对得起国吗? 她忽然觉得皇后很可怜。 这样想着,不免有些发呆。直到对上皇后目光,高静姝才一惊,又低下头认真看面前菜。 皇后莞尔一笑。 太后原本就眯着眼笑看皇后,此时顺着皇后目光看到了贵妃,就道:“听闻贵妃病了一回?” 高静姝骤然被大boss点名,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连忙恭敬起身回话。 太后虽人在佛堂里,但耳朵却不会全都被佛音灌满,对后宫诸事还是了如指掌。 今日即是圆满家宴,又知皇上已然宽宥贵妃,恩宠如常,太后也就不打算翻旧账训斥贵妃,只是赏了两根参,两盒子年份久黄芪,叫贵妃“好好平气养身”。 这赏赐就是敲打,高静姝乖乖收了,又再次奉献膝盖谢恩。 太后这才顺着位份又一路问下去,纯妃龙胎自然是她关怀重点,只是孩子未出世,太后就并没有赏,生怕太隆重折了福气。倒是赏了纯妃三阿哥,嘉妃四阿哥,愉嫔五阿哥各一套文房四宝。 又对沉默恭敬愉嫔笑了笑:“永琪也四岁了,等明年就该开蒙了。” 高静姝掐指一算,觉得清代皇子真是辛苦:宫里向来说是虚岁,其实永琪也才三周岁,明年四岁就开蒙认字,凌晨四点就要爬起来读书,也太苦了。 但五阿哥生母愉嫔看上去倒是喜出望外,连忙谢恩。 -- 因太后出关,又进了腊月,各宫忙着过年事儿,所以这几日都格外风平浪静。 腊月初五这一日,天气难得晴好,高静姝就坐到了西暖阁窗边看云。 金钟铛铛铛打过了十一下,木槿端着一盏冲好藕粉,才到正屋廊下,就见李玉从影壁后面绕出来。 “皇上请贵妃娘娘往养心殿去。” 高静姝惋惜地看了一眼撒着桂花莲子藕粉,换过一身月白色如意襟锦袍,戴了一对红玉髓琢花连理镯,这才乘了暖轿往养心殿去。 她戴这对镯子,原是为了应年节下景儿,谁知戴了也是白戴,一到就得脱下一对儿镯儿给皇上磨墨。 “皇上将臣妾叫来,就是为了磨墨?”高静姝按着贵妃记忆里,磨好了就把墨锭取出来用细棉布将水擦干,免得浸水墨锭放久了发酥掉下墨粒来,这一方好墨就要毁了。 她立在一旁看皇上一张张写福字,每写好一张儿,就有侍奉太监小心地拿走这一张大红洒金纸。 于是高静姝就百无聊赖起来。 皇上一笑:“多少人想伺候朕御笔还不得呢,偏你敢跟朕抱怨累。”顿了顿又道:“何况这里头也有赐给你阿玛字,难道你不该出些力?” 高静姝这才想起,腊月皇上亲自开笔写“福”字,分赐王公大臣乃是年俗。 凡臣子家,能收到御笔“福”字就是莫大恩宠。因宗亲勋贵文臣武将无数,皇上也不可能站在这儿当印刷机写足福字,因此往往他只亲笔写就几十张,剩下就由军机处大臣们代笔了。 自然,代笔福字,就少些脸面光辉。 皇上此言,便是要赏高贵妃之父高斌一张御笔亲书,高静姝就福身谢恩。 -- 因来养心殿路上,听李玉提起,皇后已然先一步奉召往养心殿去,可自打她进门,并未见到皇后,只给皇上请过安就被安排了研墨。 此时不免问道:“皇上,皇后娘娘如何不见?” 第23章 名额 “今年重华宫茶宴还需筹备,皇后已然带着内务府蒋礼财去东偏殿安排去了。你过去也是添乱,一会儿等皇后回来再请安吧。” 高静姝听还有人叫理财,就忍不住笑了。 皇上见她这一笑,眉分翠羽眼含秋水,欢喜从眉眼间溢出来,就不由一叹:真是一点心机都不长。 重华宫茶宴,是乾隆八年,也就是去年过年才作兴起大事。 天下文臣武将如过江之鲫,为表心腹重臣特殊性,皇上便在每年正月初二到初十择一吉日,于重华宫设下茶宴,邀肱骨重臣共同品茶一日。 重华宫可是乾隆登基前潜邸,自然意义特殊。 且这场天子做东茶宴,每年一次,一次只有十八个名额,取唐太宗“十八学士登瀛洲”之意,当属大清第一高端茶话会。 因参会名额比王母娘娘蟠桃会还稀少,故而这十八个座儿当真让满朝文武虎视眈眈,龙争虎斗,进茶宴资格,以及在茶宴上座次,都彰显着在皇上心里地位。 皇上让皇后领内务府操办,自然是信赖妻子,而提前透漏给贵妃,也是心爱偏宠之意。 谁知贵妃听了这消息,根本没听出重点来,不知想到什么事儿,居然自己眉眼弯弯在那里笑起来,也不知替自己亲爹求求情,要个座位。 去岁过年时高斌还在江南任总督,根本没赶上竞争参与第一次茶宴,可今春高斌已然回京,且被提拔为大学士入军机处。 今年是高斌正儿八经第一次在京中过年,重华宫茶宴参会资格,必然是他最想要新春贺礼。也是他入京城权利中枢后,给众人展现自己分量最好机会。 皇上见高静姝笑完后继续望着砚台发呆,不由叹了口气,继续点了点她:“前些日子你病厉害,高家上下都为你担忧。年节下你额娘自然能进宫叩拜你,倒是你阿玛虽爱女心切,却不好进后宫。等过了年往圆明园去,规矩松散些,朕许你们见一面。” 高静姝想起贵妃已然芳魂渺然,不由心里一酸,眼圈都红了:“多谢皇上。” 你放心,我必会替你好生孝敬父母,照看高家。 皇上见她伤感,索性搁了笔墨,拉着她手一并在窗下坐了。 还不忘叫李玉收拾桌案,吩咐余下福字就叫张廷玉去写。 李玉点了点“福”字数目暗暗叫苦,这总共才四十五张福字,比往年少二三十张呢,皇上就撂挑子不写了,那今年为了这个御笔福字,宫外官司又要打破头。 皇上见贵妃红着眼睛谢恩,却还是没有提起半句茶宴之事,显然根本没将自己父亲跟茶宴联系起来,不由笑了:罢罢,贵妃就是个天真赤诚脾气,她若真替父亲讨恩典,倒不是她了。 正如皇后,虽然聪慧清明,一点既透,明白重华宫茶宴意义,可也安分守己不曾为富察氏讨恩典。 皇后生父李荣保过世早,是追封承恩公。若他还在自然板上钉钉可以参加茶宴。 可如今不管是皇后伯父马齐还是弟弟傅恒,似乎都可以但又差那么一点分量。 尤其是傅恒,还太年轻了些。这十八个位置让他占一个,未免显得皇上太偏心富察氏。 皇后虽心知母家如今略有些青黄不接尴尬,却仍旧安然不语,未曾开口替富察氏说一句话,讨一句情,只是全心替皇上分忧,事无巨细地安排内务府办好这次茶宴。 皇后与贵妃表现,皇上都很满意。 此时就懒洋洋笑道:“李玉,午膳时备一桌酒膳,算是朕犒劳皇后和贵妃。” 李玉见皇上兴致高,连忙应了,去吩咐御膳房细细准备。 出门前还听贵妃疑惑道:“皇后娘娘替皇上操持茶宴,自然是辛苦有功,臣妾并没有忙什么,不过是磨了会墨,皇上也才写了五张就停了,并没有需要犒劳处。” 李玉就听见皇上笑声,朗朗从窗下传出来,透着十足自在喜悦。 哎,这人缘分真难说。 皇上自诩风流天子,喜欢知情识趣美人儿,后宫妃嫔莫不是费尽心思万般体贴皇上心意,力求做开在皇上心尖儿上解语花,可到头来,皇上仍旧把懵懵懂懂贵妃放在心坎上。 李玉拍拍脑瓜子:得了,以后小心伺候吧。 皇后时间掐刚刚好,午膳前才回到殿内。 一壶上好玉泉酒端上来,桌上菜肴也尽是可口下酒,兼之又是年节下好时候,皇上就不止如往日一般饮三盅即止,而是略微放量喝了半壶,剩下半壶则都是皇后饮了。 高静姝因还在吃药,就奉旨饮了半杯后,换了玫瑰花露作陪。 高静姝想,皇上肯定喝有点高,不然不能在桌上说出:“朕堪为舜,皇后与贵妃可为娥皇女英。”这样话来。(注1) 她吓了一跳,看向皇后,却见她目光依旧温和,对自己笑了笑。 皇上见她如此,也笑着叩了叩桌面:“不过一个娥皇女英之比,你就做这样惶恐样,可朕听说,你病愈后十分厉害起来,将纯妃斥责胸闷了好几日。” 略顿了顿才继续道:“纯妃到底怀着身孕,又曾在朕面前替你求情,你就算不容让她怀着身孕,也该领她情少说两句。” 高静姝心道:幸亏皇上多喝了点酒,话有些多才露了真实想法,给了自己解释机会,否则这件事放在心里久了,说不得就发酵成一根刺。 自己不是贵妃那样吃了亏只会哭性子,还不如趁早解释了,省皇上日后生出怀疑隔阂。 于是她搁下装着玫瑰露水晶杯,一本正经认真道:“皇上,娘娘,臣妾这一病想明白了好些大道理。” 然后她就看到这对天子夫妻没忍住同时嗤笑出声。 高静姝:…… 这简直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她沮丧道:“皇上和娘娘都瞧不起人,妾身不说了。” 皇后显然也是有了点酒意,沉静稳重少了些,倒多了几分活泼泼和气,甚至亲手递给贵妃一只香梨:“妹妹想岔了,本宫不是笑你,是欣慰。” 皇上也点头:“皇后说很是,你肯琢磨道理,朕也很欣慰呢,你说来听听,若是有理,朕便替你写下来,以后好留着教导子孙。”说完又忍不住露出笑意。 高静姝全当看不见两人打趣:“从前圣人书中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臣妾只读了却不明白。这回经了铃兰事情才醒悟过来,口中甜滑奉承人未必是好人。” 皇上又默默喝了一杯:在朕身边呆了这么些年,又做了九年贵妃,居然才想明白这个。 “臣妾自问不够聪明,所以看不懂人,于是想了个笨法子:不能看她说了什么,亦或是对臣妾态度和不和气,只该看她举动与后果。” “人心隔肚皮,妹妹能想明白问迹不问心就是很难得。”皇后温言勉励。 高静姝侧首对皇后笑了笑,这才又敛容对皇上认真道:“纯妃口口声声为臣妾好,又替臣妾向皇上求情,端好人似,可臣妾只看到,她越劝您,您越上火来着!” 高静姝伸出两根手指:“所以她不是不安好心,就是蠢得好心办坏事。就譬如臣妾掉到井里,她帮忙了,但帮是往井里扔石头!” “既如此,就因为她做出帮忙姿态来,难道臣妾还得承了人情谢她不成?那臣妾岂不成了冤大头。” “所以从此后,皇上可别听她给臣妾求情了,臣妾很不要这样‘帮忙’,更不愿白背这样人情。” 皇上搁下杯子,有点讶然。 不成想贵妃病了一场,竟然真琢磨明白了一点道理。 虽然反击手腕很粗疏,不太讲究颜面,但到底不会傻乎乎叫人牵着走了。 皇上忽然有种很复杂情绪:又像是激动,又像是怅然,又像是欣慰,又像是担忧。 高静姝若是能体会这种情绪,就会给他总结为:养成复杂快乐。 皇后在旁淡淡道:“贵妃多年来都是这样性子,纯妃也是深知,这回大约是怀孕急躁,在长春宫里就一句一句跟贵妃辩驳起来,反伤及自己,叫皇上忧心,是臣妾不是。” 皇上端着酒杯,坐不那么端正后倒有一股风流写意味道:“纯妃,确实是太过急躁。” 没头没尾一句话后,就把此事撇开不提。 -- 因午后理藩院侍郎急着来回各外藩进贡朝贺之事,皇后便带了高静姝告退。 皇上一听理藩院,又想起一事,嘱咐皇后道:“今年俄罗斯国进贡了十匣子各色宝石,朕都叫人送到你那里去,你做主分了吧,皇额娘昨儿已说了不爱这些耀目之物。” 皇后见皇上当着贵妃面吩咐此事,便明白其意,笑道:“臣妾领命。”然后对高静姝道:“妹妹先随我去挑挑。” 葡萄早已抓了个小宫女传话回去,让人备好了醒酒汤,等皇后回宫便呈了上来。 皇后却摆摆手:“难得喝尽兴又不醉,不必这些药汁子败胃口。” 皇上吩咐一向落实到位,十匣子宝石与两人几乎是前后脚进了长春宫。 打开匣子,宝光四射几近云蒸霞蔚,整个屋子都亮堂了起来。高静姝若非有高贵妃记忆里珍品打底,身为无产阶级,骤然见了这些珍宝,只怕也要失态。 皇后倒是揉了揉额角:“这宝石是亮刺目,瞧着又冰冷冷,不似咱们玉石温润,各色碧玺通透天然。怪道皇额娘不喜欢。” 见贵妃倒是喜欢样子,就道:“妹妹先挑两匣子去吧。” 高静姝指了其中几颗粉宝石:“和敬公主大约会喜欢这些颜色鲜明,娘娘先请公主来挑吧。” 皇后生育过两女一子,一子一女早夭,如今也只剩下和敬公主这一根独苗。 放眼整个后宫,阿哥有四个,公主还是只有这一个,且是嫡出公主,皇上自然也是爱若掌上明珠,早早封了固伦公主,比阿哥们待遇都强。 皇后听她提起爱女,便颔首笑道:“妹妹这一病,当真是明白许多,连处事也周全了些。” 仍旧是这种长姐教导妹妹语气,说也都是实在好话而非客气话。 高静姝心中纳罕更甚,又见左右只有紫藤和葡萄伺候在侧,俱是心腹,索性直接问道:“娘娘,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方才在御前奏对,皇后明显是偏帮了她而非纯妃。 皇后一愣。 再笑起来时就是无奈:“才夸了妹妹处事周全,你就大剌剌地问出这样话来,叫人可怎么答呢?” 大约是喝了酒缘故,高静姝觉得皇后眼眸中水波粼粼。 “按理,我应该说:本宫是皇后,是六宫之主,对后宫诸嫔妃都要多加照拂,贵妃是皇上心上人,本宫为皇上妻子,理应体贴皇上心意为皇上分忧,对你才多加照料。” 高静姝望着皇后,诚挚道:“那若是不按理呢?” 葡萄跟紫藤脸色都发白,想要上前又不敢:葡萄是因为长春宫宫规森严,紫藤是不敢在皇后跟前出言阻拦自家主子。 第24章 冰释 皇后笑了,笑意在她眼中掠过,如同春风吹皱一池春水。 “自打从潜邸入宫来,你我再未这样坐下说说话。”皇后握着手炉,轻声道:“长春宫在西六宫,钟粹宫在东六宫,距离远了,自然就渐渐疏远。” 高静姝垂首:她明白,皇后说其实不是东西六宫距离。 皇后不再提疏远之事,转而道:“察人神色,知人所想。这样洞察本事,有人需要练习一辈子,而于我大约是一种天分。”她笑起来:“这样说倒像是自夸了。但我确实一打眼就能明白,后宫女子做戏一样哭笑哀怒背后到底是什么。” “昨日家宴上,皇额娘赏了我百子千孙福禄被和多子手串。”皇后望着她:“所有妃嫔眼里都是羡慕或是酸妒,只有你看着我时,眼里写满了同情。贵妃,你在可怜我。” 高静姝张了张口,没有反驳,默认下来。 紫藤急要晕过去了。 皇后声音有些缥缈似:“多少年过去了,你仍旧是这样:正如当年永琏去了,她们哭声和泪眼里,都夹杂着兴奋与庆幸,只有你,是真为永琏难过,真觉得我很可怜。” 皇后水光淋漓眼睛里终于落下了泪:“我儿子没了,大清嫡子没了,是为她们儿子让开了通天大道。她们面上哭再凶,藏着也是一张笑脸儿。” 她还记得,在自己儿子丧仪上,那些皇上一出现就哭格外惨烈,好似恨不得随着端慧太子去死妃嫔们;更记得趁机将自己儿子推给皇上,说着“看看健康活泼阿哥也能安慰皇上失子之痛”纯妃。 “六年了。”皇后眼泪滚珠似落下:“永琏没了六年了。你还记得他对不对?他打小就那么聪明,在潜邸时候,他摇着头给咱们背诗听,你还摘了个压襟石榴手串给他玩。” 皇后细细说来,如说昨日之事。 高静姝安静听着:对一个母亲来说,丧子之痛不会随着时间而愈合,那永远是个鲜血淋漓伤口。 而之后,所有人对嫡子期盼,就深深压在一个失去爱子母亲身上。 从乾隆三年端慧太子去后,皇上哪怕再忙,一月都要在皇后宫里待五日以上,对嫡子期盼不单宣之于口,更付诸行动。 太后亦是如此殷殷期盼,多次吩咐太医院熬制最好坐胎药给皇后,有什么不够珍贵补品药材都从自己私库里走。 尤其是今年纯妃又有身孕了——继生下三阿哥后,纯妃也是时隔八年才再次遇喜。太后娘娘顿时就跟打了鸡血似,一头扎进了佛祖怀抱,就为了祈求一个嫡孙。 在她老人家心里:如果纯妃可以,皇后也可以,两人可都是三十出头年纪呢。 可对十四年未曾遇喜皇后来说,这只是更大压力。 今年夏日,是皇上继位来第一次巡幸盛京,那可是老祖宗龙兴定邦之地。皇后随侍在太后皇上跟前,听他们对无法带着嫡子前来拜见老祖宗英灵深以为憾。字字句句,都跟扎在她心口上一样。 这些苦,她说不出,也无人能解。 在旁人眼里,她是钟祥勋族皇后,太后看重,皇上敬爱。 她是皇后。 “我不为什么,为着就是你在永琏丧仪上,曾经真心为他哭了一场。” -- 高静姝携两匣子宝石回了钟粹宫。 果然,进门还没来及换大衣裳,紫藤就开始了苦口婆心,直把木槿也念叨了过来,问清缘由后,两人就一起忧心忡忡盯着高静姝。 宫里讲究是十分话只说三分。 有想不通事儿?那也该背着人慢慢琢磨去,哪有开口直愣愣问。 若皇后心存歹意,只高静姝默认了可怜皇后一事,她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木槿是凡事求稳人,也不赞成此举:“宫里人人心里包着一包泪,谁又不苦呢?皇后娘娘纵然是霁月光风人物,可重揭伤疤怎么能好受?娘娘想想,谁愿意让人看到自己落魄凄凉样子呢?主儿今日这一遭与皇后娘娘交心,将以往几年嫌隙解释开就罢了,以后可不能再常提起娘娘伤心事。” 高静姝点头:我不会,我绝不会再去戳皇后伤口。 -- 进了腊月后,紫禁城中年味十足,连小宫女头上都多了一两朵红色绒线花,脸上也多了几抹娇艳——万寿和新年是她们难得能涂脂抹粉时候,都是十几岁姑娘家,自然是爱漂亮,才腊月里就忍不住偷偷抹一点口脂胭脂。 只要不过分,主子们也不会在年节下为了这等小事处罚她们。 高静姝小日子也过得安逸平顺起来。 太后皇后处自有络绎不绝召见、赏赐、宴请,而贵妃处却只有初一正日才需受内外命妇朝贺,所以她颇为清闲。 皇后有时会将她召了去一并坐席入宴,高静姝便按着贵妃记忆,开始比对人脸,倒是认识了许多命妇。 -- 腊月十四,纯妃诞下一子,为六阿哥。紫禁城中更增喜庆。 高静姝按着旧例送了不出错礼物过去,因她还在调养身子,自可以名正言顺不去参观纯妃那张欢喜雀跃志得意满脸。 纯妃自然要得意。 这个儿子来太是时候了! 皇上已然露出封第二位贵妃之意:原本出身满洲大姓,潜邸即为侧福晋娴妃,生有皇上登基后第一子嘉妃,都是她强劲对手。 可如今,她是有两个儿子人了。 手握两张王牌,纯妃胸也不闷了,气也不短了,天天红光满面。 过了六阿哥洗三后,皇后还特意留了高静姝说话,言语间劝她,哪怕皇上真给纯妃晋位,徇进贵妃也并不如初封贵妃,叫她看开些别难过。 皇后见高静姝只是笑,甚至还兴致勃勃与和敬公主交换起宝石来,又摇头自去忙碌。 和敬公主今年才十三岁,真正是金奴银婢养大天之娇女,虽然言行守矩但也只是出于教养而非刻意,她身上自有一种毫不在意旁人眼光洒脱。 这才是尊贵惯了女孩子。 和敬捧着自己匣子:“贵娘娘看中哪一个,我跟你换。” 高静姝认真挑了一个自己喜欢翠绿宝石,然后将和敬看上蓝宝装在荷包里换给她。 和敬也就高兴起来,这个年纪小姑娘最不耐烦人拿她当孩子哄。 贵妃肯跟她换东西,而不是直接哄小孩儿似送给她,她才觉得舒服些,好像自己也是个大人了。 还似模似样与贵妃应酬道:“听闻贵娘娘宫里有会画新鲜花样宫女,赶明儿我去您宫里讨两张钗样子图可好?” 高静姝点头:“公主只管来就是,我自己还想了两个戒指新样子,到时候给你瞧瞧。” 旁边伺候青提都忍不住抿嘴笑,回头就将两人对话报给皇后知道。 皇后莞尔:“和敬素日没个姊妹来往,孤单很,贵妃正好有些孩子脾气,她们愿意一处说话也好。” 她顿了顿:“贵妃最难得是不存坏心。” 青提跟着皇后久了,私下里是敢说话,此时就道:“公主是娘娘亲生,打小就冰雪聪明,如今年岁渐长更是出落聪慧过人。别说贵妃娘娘是个好,便是有些小心思,只怕也难不倒咱们公主。” 皇后怅然:是啊,十三岁了,也不是孩子了。 眼见得就要嫁人,自己也不能处处护着她,该放手叫她自己去历练了。 -- 转眼到了小年下,这日晨起,又是纷纷扬扬一片大雪。 往远处看,屋舍都像装进水晶玻璃球一般玲珑可爱。 木槿奉上一盏燕窝:“这还是皇上命人送来,林太医也瞧了与娘娘现用药不相犯。” 说着又有些欲言又止。 高静姝对木槿多采取鼓励措施,此时也用“你只管说”眼光鼓励地看着她。 木槿就道:“娘娘与皇上和好也有一月了,皇上日常赏赐倒是有许多,甚至比从前还厚两分,也曾白日召了娘娘去养心殿陪侍,可……可一直没翻娘娘牌子。” 若非不得已,她也不想招主子伤心,从前皇上忙碌,一月不翻贵妃牌子时候,娘娘都能从天黑哭到天亮。 好容易这回娘娘自己没想起来哭,她却不得不提起来了。 毕竟这一月来,皇上去了皇后宫里两次,嘉妃一次,舒嫔两次,其余贵人答应也有侍寝,偏生娘娘一次牌子都没被翻过。 若不是皇上流水样赏赐送进钟粹宫,只怕宫里人又要传起贵妃失宠这样话。 木槿担忧,高静姝却不急。 在她心里,乾隆如今还属于熟悉陌生人这一档次,巴不得他只发俸禄不用自己干活儿。 当然口里不能这样说,于是面对眼巴巴紫藤和木槿,她就分析起来:“到底是我抗了一回旨犯了妒忌之大过。便是皇上气消了,也不能立刻就翻牌子呀,不然倒像是犯了过不必受罚似,显得皇上不公。至于这赏赐,应该只是赏我病弱。” “据我看,皇上应该还会再冷冷我,过了年再翻牌子吧。” 紫藤见娘娘现在并不哭昏天黑地,反而能把事情想得头头是道,欣慰不得了,在听过程中就已经念了十几次佛。 木槿也在一旁点头:“娘娘说有理……” 话音未落,只见太监喜滋滋地跑进来:“娘娘,敬事房人来了,皇上今晚翻了您牌子。” 高静姝:…… 第25章 言好 一直未翻贵妃绿头牌之事,高静姝倒是错回了皇上意思。 他并不是故意晾着贵妃,而是有点近乡情怯。 贵妃请罪后,他曾将林太医召来细细询问了一番,这才知道贵妃当日实在是很凶险。 因贵妃素来娇弱,有个头疼脑热都爱叫人去请他,所以那日钟粹宫报了病重,皇上恼她抗旨冒犯君威,并不肯去。 后来听闻贵妃当真差点没了,就有些后怕起来,这一轮轮赏赐也是因此而起。 为此,皇上并不愿随便将此事抹了去,而是给贵妃准备了个大礼。 终于在腊月二十二小年这一天,皇上愉悦两指一动,翻了贵妃牌子。 李玉觑着皇上眼角眉梢笑意,就非常灵将殿里焚着龙涎香暂时移走,摆了几盆洛水神仙水仙花在屋里,投贵妃素爱花香之好。 -- 后宫妃嫔被翻了牌子,多半并不是被包成鸡肉卷只负责侍寝。 往往是下午就往养心殿去随侍,还得伺候皇上用一顿晚点。 高静姝到后,见皇上立在案前,就非常自觉地脱下一对儿玉镯准备磨墨。 谁料皇上却执了她手,亲手将玉镯套了回去,还特意看了看她手炉里炭:“炭是好,但手还是这样冷,可见还是虚着没调理好身子。” 然后将她也带到案前,与自己并肩站着:“今儿不要你磨墨,你且看这幅画好不好。” 高静姝低头去看,却见桌上不是什么花鸟鱼虫风景山水名家字画,而是一张座位图。 上面用小楷标着人名字。 她心下一动,果然在其中找到了高斌名字。甚至座次还很不差,就排在左侧中间部位。 这对第一次参加重华宫茶宴高斌来说,就已经是隆恩浩荡了。 高静姝眼里就明明白白都是喜悦和感激:“多谢皇上。”然后又退后几步万福道:“臣妾多谢皇上。” 皇上袖手一笑:“怎么还要谢两回?” “一回是替父亲谢恩,一回是臣妾自己谢过皇上心意。” 通常不灵人,偶尔灵一次,就会格外让人惊喜。皇上见贵妃这次瞬间领悟自己心意,也有种给予被人认可满足感,笑着扶起高静姝。 “朕明日就叫人出去传旨,你父亲来朕这里谢恩,高家女眷也可递了牌子进宫来看你。” 他语气微微迟疑:“其实那宫女之事,朕当日是有些……” 高静姝眨眨眼道:“皇上,臣妾知道,您当日是爱之深责之切,教导臣妾呢。” 皇上心中一动:果然贵妃对朕是一片真心,只要与朕和好,什么委屈都能不在乎。 而高静姝此刻却在腹诽: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可不能让皇上说出一点儿愧悔来。帝王愧意就像是干冰,说出来就瞬间升华,除了好看一阵子,别没用。就要他留在心里不说,才能长久记着。 皇上忽然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答应朕,从此后,别叫朕为难了。” 他怀里有淡淡龙涎香香气,还有一点荷包里丁香气息。 高静姝第一回跟皇上这样贴近,努力将紧绷神经和身体都放轻松,心里默默背诵自己小金库:嗯,想想银子就自在多了。 -- 皇上与贵妃用晚点时候,养心殿后面围房里,几个答应并官女子也在按着时辰用饭。 只是心里都有些失落:原以为能去跟前伺候呢,结果皇上一个都不曾召。 她们倒不是敢去跟贵妃抢侍寝机会,只是单纯想去端茶倒水,也好在皇上跟前露露脸。 更后面一排围房里,则住着养心殿几位姑姑和女官。 此时三个姑姑正围着柯姑姑笑道:“你这一去比咱们还有体面呢,方才皇上还赏了一道水晶肴肉给你,说是侍奉贵妃侍奉好!” 柯姑姑嘿嘿笑:“都是伺候主儿罢了。”别一句话不肯多说。 她现在既不是养心殿人,就要护着自己主子,不肯跟她们说一句贵妃闲话,哪怕是表白自己功劳都不曾。 其余三个虽惆怅一句钟粹宫消息也打听不着,却也佩服,这真是先帝爷手里使出来人,嘴紧跟蚌壳似。 她们喝酒自不是皇上喝澄酒,而是混着酒糟浊酒,地上还坐了个小宫女替她们筛酒。 喜塔腊女官就让着柯姑姑喝:“姑姑今日又不当值,只是陪着贵妃回来看看咱们旧人,喝一盅无妨。” 柯姑姑却坚决不肯,等宫女来报贵妃去后殿沐浴更衣时,又连忙起身赶去服侍。 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面带骇笑:“这倒是真拿出侍奉皇上勤谨来了。” -- 养心殿侍寝,惯例是用养心殿人伺候。高静姝瞧着她们虽是记忆里眼熟,但难免还是更加紧张。 直到柯姑姑赶了来,虽说她不用亲自动手梳发换衣,但瞧她敦实身材站在那里,高静姝就觉得安心不少。 连柯姑姑平时阎王也似脸都显得可亲起来。 于是回头对柯姑姑笑。 柯姑姑见贵妃笑得这样甜,还道是她复宠后第一次侍寝欢喜。于是越发拿定了自己主意,准备趁这一回好好显显本事。 趁宫女们抱了贵妃穿来衣裳下去整理时,柯姑姑凑在高静姝耳边,说起了贴心话:“奴婢打听了,皇上已三日未召幸嫔妃了,再往前数,侍寝是吴答应和马贵人,也都是十六七岁嫩瓜秧子似,哪里懂怎么服侍皇上,必是扭手扭脚,使皇上不得畅意。” 高静姝惊了:我天,阎王姑姑怎么忽然开起了车,画风反差太大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柯姑姑虽然没嫁过人,但做过一段时间司寝嬷嬷,除了伺候皇上召寝外,还负责给到了年纪皇子们挑美貌年长宫女去伺候教导房事。因此那理论经验真是丰富极了,说翔实生动,连前世有过阅片经验高静姝听了片刻,都目瞪口呆甘拜下风。 尤其是柯姑姑非常含蓄将皇上龙体关键部位称为‘那物’。 直到李玉来请贵妃时,柯姑姑还拉着高静姝手语重心长悄悄道:“奴婢见过多少嫔妃侍寝,有都好几年了,还是眼都不敢睁,从头到尾躺着不动弹,娘娘今儿可别学她们扭捏样!别怕那物!” 高静姝告辞这位车姑姑后,心道:您放心吧我才不怕呢,虽然前世我没用过那物,但我解剖过那物啊! 要是柯姑姑知道,自己生动形象生理卫生课,已经被高静姝歪曲成了她系统解剖课,估计会呱唧一下晕过去。 当然此时柯姑姑并不知道,她只是含了笑目送贵妃。 心道:说来皇上待娘娘也极好,不必赤条条裹了被子抬过去,而是令娘娘先着寝衣过去陪他说说话,还不忘命李玉亲自带了一件大氅来给娘娘披了。 男人,尤其是皇上这样男人,肯对一个女人说话,比肯翻一个女人牌子可重要多了。 贵妃身边没有年老嬷嬷,只有两个未经人事大姑娘,比贵妃还小一两岁呢,顶什么用。 继在贵妃宫里当掌刑官后,柯姑姑再次为自己找了个新定位。 -- 寿康宫。 太后捻着佛珠,忽然道:“外头雪压折了枝子吧。” 跟前儿孟姑姑乃钮祜禄一族包衣出身,陪了太后三十来年,是极有体面人,此时却也赶着起身亲去外头雪地里看了,这才回来道:“太后耳力真好,奴婢愣是没听见呢。” 太后莞尔:“除了大路,明儿叫他们别起早贪黑到处扫雪了,既冻坏了他们又坏了这雪景。” “太后真是菩萨心肠。为着小年,还吩咐赏了寿康宫里所有宫人一碗肉圆。” 孟姑姑说到这儿笑越发灿烂了:“说起这寿康宫,真是皇上孝心,嫌慈宁宫多年未住人不够好,另特意修缮了寿康宫给您不说,还修了慈宁宫小花园给您赏玩,真真儿是亲母子体贴。” 每次说起皇上孝心,太后就会流露真心笑意。 这回也不例外:“下了大雪,你亲自去吩咐李玉一声,叫他们仔细伺候。” 孟姑姑应了,听太后又问起:“今儿是贵妃侍寝?” 不等孟姑姑回答,太后自己就继续道:“高斌也算生了个好女儿,高家抬旗之荣虽是他自己挣出来十分体面,却也得有贵妃得宠这个引子,否则历年包衣里能干臣子多了,皇上哪里会一开口就抬他们家入上三旗。连今年重华宫茶宴,竟也有他一份。” 太后这倒不是窥探政事,而是乾隆今日先拿了这夜宴座次图哄了亲娘:太后族亲讷亲大人,也做为重臣位列茶宴。同姓钮祜禄,皇上就拿来哄太后了。毕竟太后所出钮祜禄本家是草绳提不起豆腐,没出什么能人,只能用同族来给太后长脸了。 说起贵妃,孟姑姑就想起自己奉太后命去探望新出生六阿哥,纯妃热情套在她手上那只赤金虾须镯。 于是笑着举起手腕子:“太后娘娘看奴婢这镯儿好不好,纯主儿赏呢。” 太后抬起眼皮一看,微笑道:“还算精巧。” 孟姑姑洗钱完毕,将纯妃私下塞过来镯子过了明路,就笑吟吟拿了紫铜钳去拨地上火盆。 转过身去瞬间,听见太后自言自语,声音渐低渐不闻:“贵妃之位上……” 第26章 一族 高静姝在养心殿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梦见了实验室, 梦见了养两笼小黄鸡。 为了培养这些鸡变成近视模型,高静姝给每只鸡都贴上了一对两千度老花镜片。突然失去视力,鸡仔们开始叽叽喳喳地撞笼子, 用尖细爪子去扒眼镜上贴着镜片。 高静姝眼见鸡们要造反,不由着急起来, 拍打着鸡笼道:“不要, 不要。” 然后就把自己急醒了。 一睁眼,眼前已是灯烛明亮。皇上正含笑捉了她手:“好大胆, 还敢拍打朕。”高静姝从迷蒙中清醒过来,忍不住哭了:比起在后宫侍奉皇上, 她好想回去看守鸡笼啊! 皇上见贵妃哭了, 倾身问道:“怎么哭了起来?可见是累着了。”他伸手抹了两颗泪珠:“好了,不哭了。以后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省睡梦里也不安生。”虽这样说, 嘴角却还是带笑,显得愉悦极了。 所有男人大约都很喜欢‘累着’自己女人。 高静姝被皇上骤然开车车轮子压到脸上,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养心殿晨起灯烛格外柔和,映在穿着明黄色寝衣,腰间系着四神纹玉带扣皇上身上,光华琳然。他整个人就如同他审美中瓷器一样,有一种天家尊贵通脱华美气度。 高静姝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亏,以皇上长相和技术,要是放到现代明码标价出售起来,估计也值大几千。 皇上哪里知道贵妃把他想成了职业卖身人, 只见她眼眸含泪, 眼角嫣红, 就低头亲了亲。 “皇上,时辰到了。”李玉战战兢兢在外头叫起。 高静姝心道,皇上也够辛苦,每天雷打不动四点起。 见皇上没有撵人,李玉就带着一溜儿十个排队捧着金盆栉巾等物宫人进来肃立候着。 高静姝仍觉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晕眩,慢了半拍才准备起身——妃嫔也该一同起身伺候皇上出门。 皇上见贵妃半撑起身子,青丝掩映下,海棠红寝衣衬肤色柔白如玉,就按了她肩头温声道:“你不必起,等再歇歇,叫李玉传暖轿将你送回去。” 李玉忙答应着。 皇上正穿戴着,见柯姑姑已经低眉顺眼站在帘子旁候着,便点头道:“一会儿好生伺候贵妃回去。” 柯姑姑蹲身道:“奴婢遵旨。”又大着胆子开口:“贵妃娘娘昨儿还命奴婢带来一个亲手绣荷包,色正喜庆,正适合年下佩戴,说是今儿伺候皇上穿衣时亲手给您带上。”她略一犹豫:“可娘娘想来是累狠了起不来身,奴婢这差事……” 皇上轻笑起来:“她既说了亲手系上,便等下回就是。” 柯姑姑大喜:这是年前还要翻贵妃牌子意思啊。 果然自己这两句话,皇上爱听。 高静姝丝毫不知道柯姑姑替她预定了下一回侍寝,而是转身继续昏睡了一会儿。大约是不踏实缘故,半个时辰后也就醒了。 一睁眼就看到柯姑姑一张老脸,吓了一机灵。 主要是柯姑姑生严厉,此时笑跟朵花似反而更吓人了,像是强做慈爱狼外婆。 柯姑姑麻利地挽起明黄色百子千孙帐,与宫女们一起服侍贵妃起身,又按着旧例给养心殿宫女发了一圈妃嫔侍寝后荷包,这才伺候着贵妃回了钟粹宫。 一进暖阁,高静姝为了及时止住又要替主子落泪紫藤,连忙拿出一个好消息来跟她分享:“皇上说今日阿玛要进宫谢恩,特许了额娘和妹妹也入后宫探望我。” 谁知紫藤眼泪来更汹涌了:“是了是了,娘娘病了那么一遭,怎么能不见见太太和二小姐。” 高静姝:……罢了,能哭是福,喜悦眼泪哭就哭吧。 -- 谁知刚用了早膳,皇后娘娘那就传来消息,高家递牌子入宫竟只有一位二小姐。 青杏说话利落很,一点也不绕弯子:“回贵妃娘娘,宫外来报,高夫人昨夜偶感风寒有些起不来身,因怕娘娘担忧损了贵体,才特命二小姐独自进宫开解娘娘。” 果然见贵妃焦急:“额娘病了?可要不要紧。”然后又懊恼道:“是了,我怎么问你呢。你肯定也不知,只好等妹妹入宫了。” 紫藤忙拿了上等封,亲自送了青杏出去。 高静姝摸了摸跳动加快心口。 到底是骨肉血缘,自己用了这个身子,哪里能不在意她亲人,这心里不自觉就沉重起来。 高氏一族里,高斌这一枝儿发家晚,是正儿八经自己搏出来,因而高斌对同甘共苦妻子十分敬重,后宅也很清净,仅有两儿两女都是嫡出。 如今高斌刚年过五旬,虽有侍妾伺候着,但也没再添庶出儿女。 高夫人儿女双全,因其余两儿一女都在眼前守着,于是对贵妃这个在宫里长年累月难见长女更为挂念,若非真是病起不来,断不会错过这个进宫见女儿机会。 所以高静姝止不住担忧起来。 “木槿,你去长春宫外悄悄候一候,将静容接过来吧。” 高家二小姐高静容今年才十二岁,第一次不跟着母亲入宫,自然要格外小心些,越是年轻姑娘家,在宫里行走越要谨慎才好。 不过贵妃想到,皇后自然也想得到,长春宫甚至派了一个姑姑四个宫女一齐护送高二小姐往钟粹宫去。 木槿反而是晚一步回来:皇后娘娘这样阵仗护持,钟粹宫人再跑去迎接倒不好了,于是她全当路过,特意去内务府领了半斤贵妃提过什么英吉利西洋茶叶来。 等她回钟粹宫时候,听说二小姐已经在娘娘跟前坐着说话了。 门外守着腊梅见她回来,忙道:“姐姐快进去吧,方才二小姐还寻姐姐呢。” 木槿心一紧。 她是高家特意挑出来,通过内务府运作进宫负责看顾贵妃,二小姐点名要见她……旁人或许拿二小姐当个小孩子,她却绝不会这样想。 木槿加快了脚步进门,正巧高静姝刚问完母亲身子。 只听二小姐声音轻缓道:“姐姐放心吧。”又一眼看见木槿进来,微微颔首,木槿就立刻掩了门,一时屋里伺候人就只剩下她与紫藤两个。 高静容声音才再次响起,只是更加轻缓,似乎低喃耳语:“姐姐,额娘身子好得很,是有个要紧消息要传给姐姐,却又不好让外人知道姐姐得了这个消息,所以才装病没进来。” 木槿心道:果然。 谁能想到,作为额娘高夫人,都只是掩人耳目挡箭牌,真正作为高斌使者,让他能在宫外远程遥控自己这位虽然得宠位高却不太上道贵妃女儿,其实是这个不足十二岁小姑娘。 一个小姑娘独自进宫,旁人根本不想她能传什么要紧话。 这样情形,从四年前就开始了,连高夫人都甘心退居二线。 那时候,二小姐才八岁而已。 高静姝看着眼前身量未足小姑娘。她生不似贵妃这般绝色惊人,只是白皙秀丽而已,但一双眼睛,却是既清且亮,此时沉静如同不见底湖水。 木槿家人都在高家,往年在顺贞门相见时,就听家里人说起:老爷深憾二小姐不是个儿子,甚至说出她若为子,高家百年世家可期这样话来。二小姐在老爷跟前比大爷二爷还得脸呢,也常去书房给老爷磨墨,竟全当了儿子教养。 见这位二小姐此次这么郑重,木槿觉得自己心都揪起来了。 其实贵妃紧张木槿是不怕——贵妃娘娘往往紧张不到正事上,可这位二小姐就不同了,让她这般在意事儿,肯定不是件小事。 果然高静容握住贵妃手,慢慢道:“姐姐,高家要再送一女入宫。” 紫藤和木槿都遽然而惊。 -- 高静容握着姐姐手加了两分力气,她是知道长姐对皇上痴心,宫里旁妃嫔存在是没法子,可高家再送人进宫,那真是往她心上插刀子。她早已想好了劝说话语,只是姐姐未必肯听进去,所以她不由也紧张起来。 果然,贵妃立刻摇头:“不,不行!” 高静容接下来话还没出口,就听见长姐道:“容儿,你万不要进宫来做嫔妃!做妾且不说,只说我已在宫里做了贵妃,同一家子入宫,皇上必不会再给你主位,那你难道要从答应贵人做起,见人就磕头?这不行!”高静姝见妹妹有点怔,便点头道:“是了,你如何做主,你放心,我来跟阿玛说……” 高静容话就全部卡在了嗓子里。 “姐姐,姐姐。”此刻她眼里笑意如同漫天星子映入水中:“姐姐别急,不是我。我明年还不够大选年纪呢。” 见贵妃戛然而止,静容只觉得心底暖融融甜丝丝。 她出生时候姐姐都做了宝亲王侧福晋了,这么多年她知道姐姐疼她,可她一直以为,不管是自己还是兄长弟弟,甚至是高家满门人与荣耀,在姐姐心里都不如皇上重要。 谁知道,姐姐今日激烈反抗,却不是为了皇上纳新人,全然是为了自己。 原来在姐姐心里,还是亲人最重要。 高静容本端正坐在贵妃跟前绣墩上,此时就弯腰伏在贵妃膝上,安慰道:“姐姐别怕,阿玛额娘心疼咱们,不会将我送进宫来。” 高静姝是细想了想,才从贵妃记忆里,扒拉出她忘得差不离亲戚:“不是咱们家?那是大伯家还是两位叔叔家?” 高家分家分很早,所以高氏几兄弟关系并不怎么近,高静姝对这些隔房叔伯就记忆更淡了,以至于方才根本没往这方面琢磨。 高静容仍旧是伏在姐姐膝头,方才露出是做妹妹甜柔依恋,现在说起正事来,才十二岁少女竟有一股子冷漠无情意味:“是三叔家女儿。三叔家嫡庶女儿加起来足有十四五个,明年大选适龄就有五个。三叔家背着阿玛,走了太后娘家钮祜禄府路子,定准了要送一个女儿进宫。” 听妹妹语气,对这三叔家意见可不小,偏高静姝不明白旧事,只先记在心里准备一会儿问问木槿。 高静容继续道:“姐姐别恼,这事儿阿玛已然得了信儿。因怕姐姐在宫里没个防备,一时听旁人说了,闹出来反叫人捏住错。所以让我来告诉姐姐一声,你只当不知道罢了,外头事儿都有阿玛呢。” 高静姝见妹妹睫毛长如蝶翼,略显单薄脊背伏在自己膝上,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呢,却字字句句都是为了长姐考量,这样小就要担起一部分家族责任,不由爱怜理了理高静容鬓角:“好。” -- 宫里宫外都知道,高斌大人是皇上心腹重臣,刚回京就入军机处,做大学士不说,今年更是连正月重华宫茶宴都榜上有名,他兄长高麟还早两年就做了大学士,然而还是两年茶宴都不曾得到一张入场券。 旁人多少要嘀咕,还是有得宠女儿好啊。 此时在木槿科普下,高静姝也搞明白了高氏一族龃龉。 高家在京城原是个不上不下人家,高静姝祖父做到过从三品官儿,在京城虽不算位高,但也不小。 可无奈高斌是庶出,他生母虽也是好人家女儿摆了酒开脸做姨娘,但到底不是正室。 偏巧他上头大哥,下头三弟四弟都是嫡出,于是夹在其中高斌,打小就明白要自己挣出路。 尤其是高老太爷老太太都去早,那时他才二十来岁,生母也病逝后,家里就越发没有他站地儿,也没他牵挂人。 高斌就是那时候,选定了潜龙,开始接近彼时还是贝勒雍正爷。 彼时康熙爷选定太子虽还在,但朝里已初现九龙夺嫡乱象。高家原不敢掺和天家事,谁料一个庶子倒是巴巴凑过去。高斌大哥高麟就做主分了家,意思是你要死自己去死,可别拖累一家子。 于是高斌二十六岁独立门户,从给先帝爷跑腿采买做起,一路从雍正帝手里做到了两淮盐运使兼江宁织造这样心腹要紧官职,当真是自己一步步杀出来。 按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正如康熙爷年间曹家,当时在江南何等赫赫扬扬,换了雍正爷就也倒台拉倒。 但高斌站队方面实在太灵,运气又好,早早跟四阿哥弘历搭上线不说,女儿又嫁给了他,于是帝王更迭,他不但没跌倒,还更进一步,得了抬旗之荣,做了江南总督,一做就是七八年。 直到乾隆八年春才调回京城,直入军机处做了大学士。 木槿说起来也有些不平:“奴婢说句僭越,大房老爷虽也是大学士,但到底是高家几代姻亲一起帮衬着出来。咱们老爷从前却是无人问津,分出来时也受了许多委屈。可抬旗时候,倒是一家子跟着就上来了。” 旧恨从九年前就埋下了。 高家当年几乎是将高斌一支扫地出门,但后来却又沾了高斌父女光,高氏一族都跟着抬了旗。 这也罢了,官场原要守望相助,高斌也不是一味争意气人。就看在大哥高麟官位颇高份上,他原本也准备前嫌尽弃携手共进一下,免得势单力薄。 谁料高家三房,高静姝不学无术三叔跳出来就高斌之母葬入祖坟位置叽叽歪歪,觉得妾室不配那样好穴。 高麟也默默支持,站了自己亲弟弟这边:觉得高斌本就跟家族关系淡薄,这几年势大难免独断不服管教,凡事不肯为族里牺牲让步,很该压压他锐气。 这可就捅了高斌逆鳞。 又让牛产奶,又不给牛吃草,这是当他是二百五吗? 高斌混到今天,靠可不是圣母上身,感动了先帝爷。 他当场翻脸,撸起袖子开始修理高氏一族人。 乾隆元年,高斌一头求了皇上给自己母亲赏了个四品诰命,一头又狂踩这群吸血亲戚,直接回皇上:高氏蒙此圣恩殊荣,实在不安,他代表全族人表示,如无实缺,无功无劳于国,便不领旗人俸禄。 大清对旗人一贯是当宝贝,分铁杆庄稼,每年都有银子可领。而且不是一家子领一份,是一个人头领一份,所以旗人尽管可以生生生,国家负责养。 如今高家抬旗,本也有这份旗人银粮。 可高斌大义凌然推了,这一上书,自己得了为国献身名儿,却将三房四房不学无术亲戚们坑了个底儿掉。 除了他嫡兄高麟养儿子争气,家里有两三个实缺外,三房四房可都是闲散人等,况且越是不成器还越是爱生,拖家带口一堆人就等着吃国家粮食呢,结果被高斌一巴掌全抽了回去回家吃自己。 高麟虽受影响不大,但三房四房是他嫡亲弟弟,自然对高斌意见也极大:都是一家人,何苦不关起门来商量,闹到御前去没脸! 也是做惯了嫡兄,对高斌这个庶弟,还是天然有点瞧不起。觉得自己是高氏一族族长,该说什么是什么。你有意见,大可以来商量——其实一开始提出高斌生母入祖坟之事,也不是一口否决,只是想敲打下高斌,让他对家族低头,给他这个族长兼嫡兄脸面。 高斌心里却决然不这样想:沾我女儿光抬旗,还想欺负我亲娘,还敢提要脸二字!做梦去吧,脸都给你抽飞。 他动手就做很绝。 因着有贵妃在宫里,高斌跟镶黄旗都统关系极好。 都统,正是负责管着一旗旗人人口、生计、钱粮。 高斌做江南总督八年,远隔千里,愣是每年坚持不懈写信给这位都统,重复高家为国尽忠之意,坚决不领旗人俸禄之心。 于是这些年下来,高家三房四房愣是没薅到国家一根羊毛。 明明被抬了在旗,却没有在旗待遇,自然没人瞧得起这两房,日子过得可谓又寥落又憋屈,若没有高麟在前面撑着,两房早就被高斌挤兑到下水道去住了。 这仇也就累年加深。 起码每逢过年,三房四房见左邻右舍旗人领到过年银子,自己两手空空,就都会在家里关门痛骂高斌。 于是高家虽是一门两学士,但却并不对付,论起关系来还不如普通同僚。 以上是家族旧怨。 高静姝听完后心道:看来以后又要添新仇了。 “这样事儿必不是一两天能安排,想必从老爷回京后,越发得皇上重用,他们就坐不住了。还是亲戚呢,专会扯咱们府上后腿。”木槿轻声道:“太后母家钮祜禄氏男儿平庸,女儿家也无甚能送进宫人品,想来三房老爷就是钻这个空子。” 还有半句话她没说,也是太后一贯不喜欢娘娘原因。 只是贵妃位高,皇上喜欢,太后不愿意跟儿子对着干,一般不当面为难。但是高家自己乱起来送人进来,跟贵妃抗上,太后也绝不会阻拦。 高静姝点头:“既然阿玛在外头会处置这件事,咱们就别管了。” 木槿忙道:“正是,二小姐也说了,不过是为了娘娘有个防备,若有人骤然提起此事,可别落入旁人彀中,叫人挑着再惹恼了皇上。横竖有老爷。” 劝她千万别冲动,铃兰事情还热乎着呢。哪怕已然了结了,腊月里许多宗亲进宫请安,还偶尔拿话刺贵妃呢。这会子可不能再轻举妄动。 高静姝听懂了:高斌并不指望贵妃有解决麻烦能力,提前将消息告知,是要她老老实实呆着,别给他老人家制造新麻烦。 -- 因有这样事儿,高静姝兴致就不很高,连下午来寻她玩和敬公主都看出来了。 和敬公主拿了自己新得刻了名字玉章给贵妃瞧:和敬是她封号,她满语名字是瑚图玲阿,是有福之人意思。 有了封号后,宫里便都称呼封号,叫这个名字人也少了。她章倒是特意用了满语名。 高静姝赞了一句精致。 见贵妃有些低落,和敬公主就收了自己印章笑道:“贵娘娘,父皇说了,今年元宵节还去圆明园山高水长那里赏烟花。我听舅舅说,今年有许多新花样烟火呢。” 能当得起和敬公主一声舅舅,正是大名鼎鼎傅恒。乾隆五年进宫做蓝翎侍卫,乾隆七年就坐上了领头御前侍卫,今年更是任了总管内务府大臣——他升官之途如同坐了火箭一般。 他是富察皇后亲弟,皇上这些年拿他也跟弟弟一样待,常派给他一些护送富察氏命妇亦或是送赏等差事,就是许他去拜见皇后。 高静姝还记得,今年重华宫茶宴,十八个位置最后一个,就是傅恒。 虽然排序最靠后,但算算傅恒年纪,今年才二十三岁,就混进了权利中心最高层,真是骇人听闻。 和敬公主跟这个舅舅也熟悉很。 高静姝看得出来,和敬公主发现了她低落,所以连着起了两个话头跟她聊天。于是自己也就不再闷着,认真跟她探讨起烟火宫灯来。 一时腊梅端上四甜四咸点心攒盒。 不说在钟粹宫,和敬公主在寿康宫和养心殿都是自在人,想吃就吃从不畏缩矫情。 此时她说饿了,就低头去挑点心,看了一圈不由笑道:“怎么都是放了奶点心?皇额娘宫里就算喜欢用牛乳做点心,都不像贵娘娘这儿,全都是。” 高静姝心道:补充点蛋白对身体好。 然后拿起一盅炖红豆双皮奶道:“这个可没有奶腥味,是两广送来大厨看家本事。” 吃完点心,和敬公主也就告辞了。 木槿是乐见贵妃与皇后一系好,于是见缝插针道:“想来是皇后娘娘怕您为夫人身子忧心,特意让和敬公主来跟主儿说话排解。” 高静姝点头:“嗯,娘娘是很体贴人。” 木槿见她心情好了,又抓紧时间劝道:“娘娘,外头高家之事先放到一边,倒是纯妃娘娘那头要紧些。” 高静姝奇道:“她还在宫里坐月子呢,最近没时间找我麻烦。” 木槿道:“正是这月子才是麻烦。皇上若有立贵妃之心,纯妃娘娘膝下两子,只怕就要进位贵妃。” 她顿了顿:“虽说内务府现在也没接到制作贵妃吉服并金册金宝消息,可皇上性情,一贯是喜欢大年节下先口头晋封,图个喜庆。” 这都小年了,还有几天就是除夕。 “若是皇上有了恩旨,娘娘断不能在年节下露出什么不满来,太后年纪渐老,最重大日子里吉利,您万不能得罪她老人家。” 见主子乖乖答了好,木槿欣慰如同一个老母亲。 其实高静姝一点儿也不在意有人今年就封贵妃。在已发生历史上,纯妃可是在高贵妃挂掉前才跟娴妃一起封了贵妃,要是这个时空能有改变,高静姝反而会安心些。 -- 与此同时寿康宫中,太后与皇上也谈论起册立贵妃之事。 眼见过了小年,宫人便忙着摆苹果、青果、莲子。苹果,取其平安意;青果,取其长青意,莲子更是有多子意头,太后可是很讲究这些彩头,每年都亲自看着宫女挑果子。 作为大孝子乾隆,亲娘事情他往往做出事必躬亲态度来,于是亲自动用龙爪摆了最上端苹果和青果。 孟姑姑在旁边老泪盈眶:“皇上每年都记着给太后摆吉祥果,娘娘嘴里不说,每回却都特意将这两个果子留着不肯赏人。” 太后笑纹深深,骂道:“这老货,在皇上跟前也这么嘴碎。” 孟姑姑挨了骂,心里却喜滋滋。 皇上也十分感动,许下每年必来承诺,母子俩就进入了更加其乐融融母慈子孝氛围。 趁着亲娘高兴,皇上开始婉转提出了自己意见:“打从前几年起,皇额娘就提过再立一位贵妃之事,半年前巡行盛京,皇额娘再次提起,儿子也就将贵妃礼制完善了一二,只是立贵妃毕竟是后宫大事……” 太后眼明心亮,又是亲娘,对自己儿子心思明白得透透,看来贵妃复宠很彻底啊。 太后慈眉善目地接过话来:“皇帝,你要是问哀家主意,哀家倒是觉得再拖一拖为好,贵妃位贵重,不要轻许。” 皇上一怔,等等,半年前,太后还不是这么说啊。 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急着完善贵妃礼制。 太后笑得和气:“这其一,自然是贵妃位少而贵,如今三妃,都是潜邸出来资历深远,虽说纯妃子嗣多,但到底是汉军旗,若两位贵妃都是汉姓,叫满洲老姓族里怎么想呢。再者,娴妃还是先帝爷亲赐给你侧福晋,难道叫潜邸格格一个两个都越过她去?高氏是有个好阿玛,纯妃母家却也无甚人才。” 皇上在心里嘀咕:三妃这样格局也不是一两年了,皇额娘怎么今儿拿这个说话。只是见太后有未尽之意,他也就不打断,静听下去。 果然太后脸上除了慈和,另外亮起一种光辉,她语气甚至都激动了几分:“其二却是最要紧,哀家昨夜梦见先帝爷了。” 听到自己崩逝父皇,皇上肃然起身:“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给儿子?” 太后眼里泪光闪动:“先帝爷说,爱新觉罗家这一二年间必有嫡子!”她语气微颤:“既如此,庶子们亲额娘,便不必位份太高,妃位便足够了,省她们心大。” 太后是后宫女子,吃斋念佛久了,对托梦等事深信不疑。 皇上却是天子,未必信幽冥之事,只觉得额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老人家昼夜所念就是嫡孙和先帝爷,可不就一块梦见了。 只是他绝不会打破太后信仰,此事又合乎自己心意,于是立刻点头道:“皇额娘说是。既如此,晋封贵妃之事就再等两年吧。” 太后擦了擦眼角泪,孟姑姑给换上一盏新胡桃茶来,太后呷了两口情绪稳定下来,然后笑吟吟看了看自己儿子:“皇帝真是护着高氏啊,听说哀家闭门礼佛时候,高氏还抗了一回圣旨?可如今哀家看着,高氏待遇倒像是立了大功。” 饶是皇上,叫自己亲娘这一句,也打趣脸上有点烧,开口道:“皇额娘不知,经这一回事,贵妃脾性改了好些……” 太后淡笑:“哀家虽不大读书,却也听说过孔圣人一句千古名言: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贵妃性情,只怕难改。” 哪怕皇上偏心偏到了爪哇国,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贵妃是上智,老娘意思分明是认定了爱妃下愚。 于是难得讪讪一笑。 太后自然不欲让自己儿子尴尬,见话说到这儿又给皇帝递台阶:“不过皇帝既然觉得好,等翻过年去,贵妃养好了身子,叫她在哀家跟前待几日,哀家也瞧瞧她进益。” 皇上忙应下来。 直到皇上离去,孟姑姑才问道:“娘娘拦了立贵妃事儿……” 太后可不是寻常老太太,真迷信到以梦为真。 太后捻着佛珠:“一来,半年前哀家催着皇上立贵妃,他心里就不太情愿;二来,哀家属意本就是娴妃,所以才在纯妃刚有孕时候就提册立贵妃一事,偏拖到现在,纯妃又生了个六阿哥出来,哀家难道开口强着皇上立娴妃不成?” 孟姑姑低头:太后娘娘对汉军旗出身妃子们是有一点心结,先帝爷齐妃李氏,贵妃年氏,都是太后曾经头上阴云。因而太后格外喜欢满洲大姓出身姑奶奶,娴妃娘娘稳重守矩,甚至有点刚硬脾气,在皇上跟前不显好,却很投太后喜欢。 此时母子两人意见不同,倒是各退一步好。 孟姑姑给太后添了热茶水:“既然娘娘顺了皇上暂不立贵妃心,怎么不趁机跟皇上提高氏女入宫之事?” 太后摇头:“不过是高氏一族庶女,皇上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她顿了顿:“倒是贵妃,虽不甚聪慧,倒是傻人有傻福。” 孟姑姑都忍不住笑了:不甚聪慧?贵妃举止在太后这个段位人看来,都伤眼睛。 她见太后今日心情颇好不由凑趣问道:“娘娘您说,高大人做官是做出了花人,两代帝王宦海沉浮愣是步步高升,可怎么生了个女儿就……再说,贵妃位尊,一年内怎么也能见几回家人,高家却也不指点她。就连这回贵妃险些失宠,高家也不管,甚至就让一个十二岁小姑娘进宫看了看姐姐就算了。” 太后点着桌面:“这才是高家聪明之处,蠢人乱动脑筋是自寻死路,不如教得乖巧天真些。还能少惹事呢。” -- 高静姝并不知道自己被大boss点名留堂,也不知道纯妃贵妃位已经飞走了,她正跟在皇后身后做点心。 与其说是点心,不如说是馒头。 清宫新年供神饼饵,是要求嫔妃亲手制作。嫔位以下还没资格碰,于是腊月二十五日,聚在寿康宫制糕室,也只有连皇后在内六人——纯妃坐月子,不必来参加社会实践。 贵妃本体弱,高静姝只揉了一会儿面就没劲了。 前世都没干过揉面做馒头事儿,谁能想到穿回古代做了贵妃,居然还得自己上阵。 一抬头,见太后娘娘也亲自下手,老当益壮做了五十个饼饵还一点儿不觉得累,高静姝就找到了自己奋斗目标:这位太后可是出了名长寿健康,足足活到八十五呢。自己就奔着这个目标去了! 制完饼饵,太后也没白使唤一堆儿媳妇。留了膳不说,还不用皇后妃嫔布菜,命众人都坐了。 还没开席,又特意吩咐孟姑姑亲去给纯妃送一道党参乌鸡汤去,说她生育六阿哥,立了大功。 在太后这里,是觉得纯妃毕竟给自己生了孙子,结果自己还把她几乎到手贵妃位置给打飞了,所以愿意在其余方面给她做做脸面。 但在其余嫔妃看来,就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了。 见太后亲口说纯妃有大功,都以为今岁纯妃坐定了贵妃位,嘉妃险些没把一口银牙咬碎。 她抬眼看贵妃,却见贵妃正慢条斯理兴致勃勃吃面前一道珍珠鸡,心里就骂了无数声蠢货:为了个宫女都跟皇上闹得沸反盈天,这会子有人要跟你分贵妃宝座了,你倒是傻吃迷糊睡起来! 怎么是这样蠢货压在我上头! 嘉妃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自有消息灵通贵人常在听了太后考评,连忙去奉承纯妃,纯妃躺在床上笑得合不拢嘴。只等着新年宴上,自己再进一步。 -- 其实原本高静姝对纯妃有可能上升一步是没什么意见,甚至隐含期待。 但自打腊月二十五,太后娘娘一句有功当重赏后,宫里就变味了。 连着三天,高静姝都收到了小报告:不过三天而已,纯妃咸福宫竟抢了她三回东西! 内务府是个总称,并不是一间屋舍,其下单广储司就还分为银、皮、瓷、缎、衣、茶六库。后宫所需之物,都从广储司发放。 广储司茶库不单是领茶所在,连人参等补品,甚至年节下香纸,丝缨,绒线,颜料等物都从这里走,所以腊月里广储司茶库简直是忙脚不沾地,后宫里没牌面低位嫔妃,轻易不敢派人来。 也巧了,茶库旁边又是南果房,于是更是热闹盈天,各宫宫女络绎不绝来领东西。 第一天是浙江来碗口大小蜜柑,冬日这等稀罕货,都不是按筐发,而是按碟子:一碟子只好摆五个,皇后宫里四碟,贵妃宫里两碟,三妃宫里一碟,嫔位及以下都无。 木槿去内务府领时候,依着顺序送走了皇后宫里青杏,刚要上前,纯妃宫里水清就挤了她一下,对负责分蜜柑太监笑道:“我们娘娘刚诞下阿哥,口里没滋味就爱个酸酸甜甜蜜柑。”然后立刻下手挑了一碟子最好扬长而去。 内务府人竟奉承着让她拿走了。 木槿是个慎重脾气,并没有当场跟纯妃人闹起来,只是回来禀明了贵妃。又与柯姑姑和紫藤商议了一二。 然后第二天是花房鲜花,咸福宫宫女照样掐了个尖儿。 直到今日,这第三天,咸福宫索性拿走了贵妃份例里两罐牛乳。 照例,贵妃一天乳牛4头,得乳4罐共8斤;妃日用乳牛3头,得乳3罐共6斤。 这都是怎么吃都吃不完,但谁不知道贵妃近来极爱加牛乳各色点心,甚至连和敬公主都说,贵妃宫里一股奶香味。 偏生咸福宫这回非要拿了两罐牛乳去,可不就是故意跟贵妃别苗头,下钟粹宫面子。 这次比蜜柑事件强是,咸福宫还打发了个宫女来请罪,客气道:“纯妃娘娘打产育后虚弱,太医嘱咐了熬点奶卷子吃,一时宫里牛乳就有些不够,如今先借贵妃娘娘几斤。” 高静姝看着这宫女,拿出娴妃态度来,呵了一声。 紫藤绷着脸将人送走了。 -- “娘娘不怕贵妃生气,去皇上跟前告状?” 纯妃倚在床上抱着儿子轻笑:“若是原来,她肯定会去。可自打上月失宠一回后,贵妃胆小多了。这些日子,本宫虽在坐月子,可眼睛没瞎耳朵没聋。贵妃对着皇后矮了下去,连对和敬公主都捧起来,不就是要给皇上看她贤惠改过吗?” “和敬公主是金枝玉叶,本宫儿子也是龙子凤孙,她既谦让和敬公主,又给宝石又给花样子,如何不让让本宫?” 她笑容嫣然:“何况,本宫这不是还打发了你去赔礼吗?几斤牛乳事儿,皇上纵然知道责问起来,本宫也有话说。” “何况,她九成九不敢去皇上跟前告状。” 第27章 除夕 纯妃自坐在咸福宫运筹帷幄, 而高静姝当天下午就到养心殿告状去了。 时值腊月二十八,皇上早封了御笔,无甚忙碌, 正巧要翻贵妃牌子,听说贵妃求见就笑道:“省了敬事房一趟腿儿。” 高静姝入内时候, 皇上正闲适地斜倚在窗边榻上看一局残棋棋谱, 面前芭蕉伏鹿状小紫檀炕桌上摆着棋盘棋子,并一个立龙纹黄釉碟。 碟里头也摆着蜜柑, 不过不是一盘五个。因为养心殿蜜柑个头比皇后宫里还胖两圈,一碟子只好摆四个, 第四个还要站在另外三个肩膀上才放得下。 高静姝心道:果然宫里处处都是阶级, 连一只蜜柑,位份不到,有再多银子也愣是吃不到嘴里。 皇上见贵妃请过安后, 就盯着这盘蜜柑, 不由笑道:“今年南边尤其是江浙有寒灾,蜜柑产量就比往年低些,分给后宫也少了,你若喜欢吃,将朕都拿去就是了。” 高静姝方才只是在盯着蜜柑发呆,边感慨阶级差距边梳理告状发言稿,这会子听皇上问起来,就竹筒倒豆子似将纯妃抢了她三回东西事儿都说了。 又道:“事儿确实都不大,臣妾也不是大象,一日非要吃上两碟子碗口大小蜜柑, 可世上没有这样道理!如今她还是妃位, 就拎走臣妾牛乳, 等年后她升了贵妃,臣妾一个回头,只怕钟粹宫里都要叫她给搬空了!” 李玉在旁边缩成一个胖球,眼角看着皇上笑吟吟脸,心道:这心偏真是没法子了。 皇上一贯是个好颜面人,喜欢后宫里一片祥和,最好妻妾亲如一家。 换一个妃嫔为了一碟蜜柑一罐子牛乳告状告到御前,皇上理不理会不一定,心里不高兴却是一定。 只怕还会觉得这告状人既没本事争不过旁人,又没有大局观不肯息事宁人。要在心里给人家判两项不及格。 可贵妃这样说,皇上便觉得理所当然:确实,贵妃就是又没有大局观又争不过别人呢,靠她自己根本保不住她自个儿,还得朕护着她。 于是皇上随手拈了个棋子换了位置,笑问道:“谁告诉你,年后纯妃要升贵妃?” 果然见贵妃眨着眼面露迷惑:“满宫里都这样说呢,连太后娘娘都说纯妃平安生下阿哥,是有大功人,该重赏。”说到这儿她眼睛一亮:“难道她做不成贵妃吗?” 幸灾乐祸喜悦溢于言表。 皇上都忍不住伸手拧了她腮一把:“这般沉不住气,朕可不能将事情告诉你了。” 见贵妃眼巴巴看着自己,皇上又笑了:“这两年间,朕是不打算立第二位贵妃。” 高静姝心花怒放。 她从来不是挨打不还手人,相反,在现代她是泼辣辣小姑娘,从小就是男孩子抓昆虫吓唬她,她反手扔给对方一个死耗子人物。 从前纯妃给她挖坑,都是走绿茶路线,高静姝也能明白两人是职称上竞争对手,纯妃背后捅刀子也是理所当然,也算是她上进心。 高静姝想着,自己又不是金元宝,人家纯妃凭什么喜欢她让着她呢?对纯妃来说,高氏是个绊脚石,正该见面踢三脚。 所以平时纯妃表演大瓶绿茶加量不加价时候,高静姝都还算平静,顶多“呵呵”两声。 可这回纯妃抢东西抢到她脸上来,她是真火了。 由此可见,皇后跟高静姝是截然相反性子。 皇后向来直指核心,意气之争她从来不放在心上,甚至为了更高利益,皇后可以自然而然忍气退步。可高静姝不行,别人当面欺负她,要是让她打落牙齿和血吞,她能气死。 于是听说纯妃其实做不成贵妃,高静姝脸上笑容都要开花了。 皇上也不责备,只让她自己在旁边高兴,转脸儿对李玉道:“纯妃刚诞育阿哥自然娇气些,倒也罢了。可内务府是办老了事,竟也乱套起来。你去趟内务府告诉蒋礼财,叫他仔细当差!再将茶库主事革了,并这几日办错了差,都拖出去打二十大板,罚去浣衣局。” 李玉刚答应着,还没动步,就见贵妃纤纤玉手搭在皇上胳膊上:“皇上,皇上先等等,年后再罚他们好不好?” 皇上立刻就反应过来她意思,大笑道:“你怎么也这么淘气起来?” 李玉:……皇上您实在也太偏心了。 -- 纯妃听闻贵妃往养心殿侍寝后,其实也是有些忐忑。虽然她自认推理天衣无缝,是个正常人就不会在皇上跟前告状,可,可贵妃她不正常啊。 你不能因为贵妃近来在皇后跟前乖巧听话,就当人家没病啊! 纯妃颇有种自己一顿分析猛如虎,但可能遇上二百五担忧。 于是这一夜她睡就不甚安稳。 次日正是腊月二十九,除夕前最后一天。内务府各库更是热闹极了,人流往来如川,各宫宫人都一路小跑,生怕领不回东西去。 纯妃就嘱咐心腹宫女水清道:“今儿你亲自去内务府——先不必跟贵妃人别苗头,瞧瞧他们态度再说。” 以贵妃脾气,若是告了状,皇上肯给她撑腰,必然会立刻露出来。 纯妃在床上边逗儿子边等消息,等回来自家笑嘻嘻宫女:“娘娘,今儿贵妃跟前木槿不但对奴婢客气,甚至还亲自送上两罐牛乳,说娘娘生了小阿哥,多用些牛乳是该当,还说若是娘娘需要,您出月子前,钟粹宫牛乳都给了娘娘也无妨。” 纯妃觉得自己从未笑得这么畅快过。 多少年了,从潜邸起她就被高氏压着,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皇后她不敢比,可都是妾室,偏生什么好都得高氏挑过才轮到她,如今她终于踩到了高氏头上。 “水清,你去——不,都不用你去,只打发个三等小宫女去钟粹宫吧。就说本宫谢过贵妃娘娘好意,因六阿哥乳娘也需要多用些牛乳,所以咸福宫份例确实不够用,贵妃既然好意要送,那本宫就却之不恭了。” 纯妃脸上气色之红润,简直像个赤霞苹果似,声音里也是压不住喜悦:“贵妃到底是怕了!别说告状,居然开始在皇上跟前装起贤惠来。她也不想想,如今她这一怕一退,宫里人眼睛多毒啊,以后还会服她?谁还会把钟粹宫差事摆在本宫前头?她这一步步就掉下来了!所以,初封贵妃有什么用,到底没有儿子,就没有底气!” 水清也忙奉承道:“是了,到时候同为贵妃,娘娘话只怕比高贵妃要管用许多。说到底,命妇朝贺也只是虚名,每年一遭罢了。” 纯妃听得极入耳,笑里掺了蜜似:“她也就仗着有个好阿玛。” 水清撇嘴笑道:“娘娘这话就是抬举了,靠爹哪里比得上靠儿子。难道高大人能活过贵妃不成?哦,倒也不一定,贵妃娘娘要是像之前那样抗旨下去,再把自己气吐血,那寿数可就活不过她亲爹啦。” 纯妃伸出手去戳她额角,大笑道:“你这丫头,嘴里坏透了。” 虽这样说着却又从手上撸了个玉镯子给她:“明儿就除夕了,你辛辛苦苦服侍一年,这个给你戴着玩吧。” 水清忙谢恩,又一阵风似奉承纯妃,劝娘娘保重贵体,好享用将来光辉灿烂前程。 纯妃语气带上遗憾:“偏生本宫未出月子,没法领宫宴亲耳听到册封旨意,不然才叫痛快呢。” 水清笑道:“娘娘急什么,等正式册封礼时候,您接了贵妃金册金宝,自有六宫妃嫔来贺痛快日子。如今您养好小阿哥,养好自个儿身子才是大事儿呢,以后您还得生个几对儿女,后福无穷。” 纯妃被她哄得浑身舒坦,只恨不能立刻过年。 同样期盼过年还有高静姝,她坐在钟粹宫边喝今日药边听木槿汇报:“今儿内务府各宫宫人俱全,都见了奴婢让着咸福宫样子。这不,这会子咸福宫热闹极了,别说贵人常在们,就连舒嫔都亲自走了一趟,算是提前贺喜‘纯贵妃’。” 高静姝笑眯眯:“是啊,纯妃既然想要飘起来,同为后宫姐妹,我就送她一阵东风,让她飞上天才好呢。” 然后又问道:“嘉妃估计坐在自己宫里生气呢,那娴妃去了吗?” “娴妃娘娘也不曾去,仍旧是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还有愉嫔娘娘不知怎也没去道贺,大约是她自己有五阿哥,不好去奉承纯妃,否则她儿子岂不成了三阿哥六阿哥跟班。” 木槿没想到自家娘娘能干出捧杀这样事儿来,此时嘴角一个笑漾过:“就是可惜了一点,咱们宫里这些日子就少牛乳用了。” 高静姝将喝干净药碗搁下,笑道:“怎么会少,皇后娘娘说了,这回我让着纯妃和六阿哥很懂事,她要‘嘉奖’我呢,咱们宫要用牛乳就从长春宫走账。” 木槿递上蜜饯,也忍不住笑了:皇后娘娘这样举动,更坐实了纯妃要晋封,否则为何连皇后都宁愿用自己份例补给贵妃,‘压着’贵妃牺牲宁人呢? 于是腊月二十九这一日,咸福宫宾客盈门,许多妃嫔都借口看六阿哥,想提前跟这位拥有两个儿子贵妃搞好关系。 纯妃只觉得前三十年人生从没这么扬眉吐气过。 而钟粹宫中,高静姝含了一颗盐渍梅子:“我真是等不及要过年了!” -- 哪怕高静姝热情高涨盼着过年,也叫除夕当日流程累虚脱。 她从来没有经过这么累年! 皇上在前朝接受群臣朝贺。 而后宫里,众嫔妃先随着太后皇后礼神佛祖宗,再浩浩荡荡迁徙回寿康宫,燕翅一样站在太后下首,等着王府福晋等命妇进来给太后磕头。 过了午后二时,送走了络绎不绝命妇们,再由皇后率众嫔妃给太后磕头。从凌晨四点站到现在,最后只能收获太后发红包一枚,里面还只有一个一两金锞子算是压岁钱。 高静姝无语凝噎:这一两金子,她给李玉都拿不出手啊。 但无奈这是孝庄老祖宗定规矩,是为了展现后宫节俭,所以历代太后都不改动,嫔妃们自然也不敢抱怨。 高静姝倒不是想抱怨金子少,而是嫌弃衣服太沉:除夕和新岁这两天都是要穿全套朝服,从头上朝冠到脚上朝靴,这一套可是共十件!且这十件套上所有装饰都是实打实金珠碧玉猫眼珊瑚,高静姝光顶着头上三层七凤朝冠,就累脖子都直不起来了。 再看看她奋斗目标——太后她老人家,头顶凤比自己贵妃数目多,身上挂朝珠串子也多,却还是神采奕奕,在皇后陪伴下主持完整个除夕白天面子工作,丝毫不见疲惫。 -- 至晚间,煎熬了一天高静姝觉得自己蔫像是放了好几天小油菜。 皇后趁着太后娘娘去更衣空儿,还私下问了她一句:“若是受不住,本宫去跟皇额娘说,回去歇着吧——晚宴又得穿着这一身坐两三个时辰,你能撑得下来吗?” 高静姝立刻点头:“娘娘别叫我回去,想想纯妃,我再坐三天三夜也撑得下来!” 皇后忍不住失笑:“好吧。”然后又嘱咐紫藤看顾好贵妃。 虽然有纯妃作为精神支柱,但在昭仁殿晚宴上,高静姝还是一口菜也用不下去。 宫宴上佳肴为了好看不出错,多半是蒸碗、盖碗,用料珍贵但味道平平,好在靠上面几位主子还能吃上口热乎。 高静姝就只靠一碗紫参野鸡汤续命,终于熬到了皇上入席吃饺子时间。 她立刻精神一震,皇上来了! 皇上落座,各妃嫔都献上了新年祝福后,皇后便端和笑道:“可惜纯妃未出月子,今日少了一人,就少了一分热闹。” 太后笑得格外慈祥:“能给皇帝开枝散叶,哀家就喜欢。皇帝,纯妃该赏!” 一时昭仁殿内竟然静针落地可闻。 嘉妃嘴唇都快被自己咬破了,竟真就让纯妃占了先!纯妃有两个儿子又如何,难道比得上自己四阿哥聪明灵慧? 皇上坐在最高处,眼神又好,一眼就瞧见,贵妃从原本蔫儿了吧唧变成了眼睛晶亮兴奋状态,脸上也就带出笑来。 “皇额娘说是,纯妃为朕生下六阿哥,自然是该厚赏。” 他特意顿了顿,见贵妃眼睛眨都不眨,似乎紧张连呼吸都停顿了,这才继续道:“既如此,安南进贡一对玉如意,朕就赏了纯妃和六阿哥吧。” 说完又对皇后打趣道:“朕原想将这一对如意送去给你安枕。” 皇后笑容在九凤朝冠下,显得越发雍容和雅,大度高贵:“纯妃有功于子嗣社稷,不单皇上,臣妾也该跟着赏赐才是。” 于是也跟着赏了一对玉瓶。 嘉妃货真价实地咬到了舌头,六宫妃嫔也跟着呆滞起来。一对玉如意?一对玉瓶? 皇上饮了杯酒:“四阿哥和五阿哥也都生壮实聪慧,嘉妃和愉嫔各赏南珠一盒。” 两人忙起身谢恩,嘉妃语调还有点飘忽。 皇上目光扫过殿内一众妃嫔,继续封赏下去:“婉常在打从潜邸就侍奉朕,又一向性情和顺,晋为贵人。刘答应在皇后小恙时昼夜服侍在侧,晋为常在。”皇上瞧见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贵妃,又道:“平答应伺候贵妃有功,晋为常在。” 莺声燕语谢恩声中,六宫妃嫔终于确定了最重要一件事:皇上是真没打算晋封纯妃啊! 毕竟加封都是从高到低宣布,今年晋位低位小主都公布完了,那是肯定没纯妃什么事儿了。 嘉妃快乐眉毛都要起飞了。 干掉一个贵妃实在太难,只要纯妃一天不占住那个坑,她这个萝卜还是很有希望填进去。 其余妃嫔欢喜就更纯粹一些:多么好看热闹啊!纯妃这几日做张做致,俨然一副贵妃姿态,连高贵妃份例都敢抢,这会子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热闹足够她们乐到明年去了! 高静姝看这满殿鲜活嫔妃,忽然想起孔乙己里一句话: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空气。 此时场景相差不远矣! -- “黄鼠狼扑鸡毛掸子——空欢喜一场。” 皇后口中茶险些呛到自己,不由指了高静姝道:“你哪儿来这俏皮话。” 次日乃大年初一,高静姝三点多就起来,按品正妆了来给皇后磕头请安,她特意比旁妃嫔到早一点,迫不及待跟皇后分享她对纯妃评价。 “娘娘且等着看,还没完呢。” 皇后是知道纯妃抢她份例之事,想来贵妃也不肯让人,但见她高兴眼睛亮如星辰,不由摇头道:“你可仔细,正月里不要闹大了。她到底刚生育了皇嗣,皇上都不会明着罚她一星半点。你若是闹起来,皇额娘可不会高兴,连累了自己倒不值当。” 高静姝点头:“皇后娘娘放心吧,我难道是冲动人吗。” 皇后:你真是。 于是高静姝毫无心理负担走后,皇后叫过葡萄:“你留些神吧,贵妃脾气本宫是真不放心。” 葡萄笑道:“娘娘忘了?有柯姑姑在呢,难道能看着贵妃大年初一闹起来?那她这个先帝爷手里老资历也没脸。” 皇后莞尔,揉了揉额角:“是了,既如此,就随她去吧,到底是她受了委屈。” -- 六宫妃嫔给皇后行过叩拜大礼后,高静姝作为初封贵妃又往自己宫里坐着,等内外命妇给皇后朝贺后再来给自己朝贺。 随着问喜喊:“肃跪叩”,众命妇参拜下去。 高静姝并不拿架子留这些人,因高夫人仍是“报病”未曾进来,高静姝就知道高家还没解决完送人进宫这件事,于是她更不想应酬这些不熟命妇了。 受过礼后很快命人客客气气送人出去——她还等着听纯妃热闹呢。 -- 纯妃,纯妃要气厥过去了。 昨夜李玉来送一对玉如意,乌嬷嬷送来一对玉瓶时候,她险些没吐出血来。 她想不明白到底错在哪里:皇上前脚定了贵妃礼制,她后脚就生了个大胖儿子,接着太后说她有大功该赏,连高氏僭越惯了人都怕让着她——一系列情况表明,她进位贵妃简直是板上钉钉事情啊。 现在这个结局,就像一加一等于了零,让她十分崩溃。 偏生还有许多妃嫔来“祝贺”,贺喜她得了皇上皇后重赏。 纯妃还不能不见,毕竟腊月二十九,她还端着架子接见了这些人,此刻要是推了不见,这些人嘴里可有嚼说了。 她不但得见,还得和颜悦色见,不能露出一点对皇上皇后不满。 虽然纯妃给自己做了许多心理建设,但看到诸妃嫔面上明晃晃都不掩饰笑容,脸还是气白了。 嘉妃最快活,她又格外将平答应,不,现在是平常在了,拎出来给纯妃展示:“姐姐昨夜没在不知道,皇上夸平答应伺候贵妃伺候好,就赏了常在位份。可见能跟着贵妃娘娘一个宫室,这个妹妹是个有后福,纯姐姐说是不是啊?” 左手放开平常在,嘉妃右手又准确无误逮住了咸福宫秀常在道:“你可要好好伺候纯妃姐姐啊,没准明年就是你靠着这个升个贵人呢。” 秀常在吓得发抖,纯妃气发抖。 嘉妃洒下一串银铃一样笑声走了。 没有嘉妃在前面做大头挡着,剩下妃嫔也不敢过度看热闹,纷纷作鸟兽散,出门又哄笑了一阵子——这个年过得,热闹! 唯有三四个平日就以纯妃马首是瞻低位小主留下来劝慰,纯妃也懒得敷衍她们,直接命送客。 这几人只得灰头土脸出来,知道纯妃是嫌弃她们方才不敢出头说话。可这也怪不得她们啊,她们向天借胆敢当面撩拨嘉妃娘娘啊! 纯妃气砸了几个盛着补药瓷碗,这才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决定关门坐月子,不肯露脸丢人了。 谁料这还不算完,午后内务府又传来了消息,这几日给纯妃开绿灯,让她优先挑选物件几个小太监被发落到浣衣局去了。 是皇上亲自下旨:这几个奴才心术不正办事不利,念在年节下,就不打板子了,直接逐出内务府,以后不得再当体面差事。 小道消息:这个不打板子,还是贵妃给求情,所以内务府此刻正惶恐自掏腰包给贵妃补牛乳呢。 纯妃两眼一黑。 见水清在旁边缩着肩膀站着,立刻又一盅补药砸过去,湿了水清半幅裙子:“你这蹄子,竟敢在内务府给本宫惹事!” 正闹着,外面小宫女颤抖着来报:“钟粹宫给娘娘送牛乳来了。” 纯妃气极反而冷静下来,对贵妃那是恨得咬牙切齿,只冷道:“就说本宫看顾六阿哥累了,如今正歇着不见人!” 小宫女抖得更厉害了:“可,可娘娘,钟粹宫来人是从前养心殿柯姑姑。” 纯妃一个激灵,只得命人请。 柯姑姑依旧是一张阎王脸,似乎宫里过年喜气没有沾染她分毫,她就这么拉着脸道:“贵主儿说了,妃位牛乳份例比贵妃少,纯妃不够使也是难免。既如此,贵主儿就赏您几斤,直到纯妃娘娘出月子为止。” 纯妃脸色也很难看,却不敢对着从前养心殿姑姑甩脸子,生怕她私下跟御前人勾结给自己下套,于是只得道:“贵妃娘娘体恤,我原是诚惶诚恐不敢受,只是前日想着娘娘一片好心不能辜负,才暂且应下来。如今贵妃娘娘已然送了两日牛乳,我实在感念,但从今后便不敢劳动娘娘关怀了。” 这话说很漂亮,但柯姑姑仍然是板着一张脸:“老奴只是奉命行事,娘娘自去跟贵主儿说明白,老奴便不再送了。” 言下之意,她可是要按照贵妃吩咐,送到纯妃出月子。 纯妃笑实在维持不住了:她还得在床上躺着坐月子呢,怎么去钟粹宫找贵妃说话! 可这一罐罐牛乳送过来,简直像是一个个巴掌每天凌空抽过来一样。 她都能想到,各宫每天就指着这两罐牛乳当笑话下饭了。 纯妃脸色难看,不吭声地倚在那里。 然而柯姑姑拎了这好几斤陶罐半日,手都酸了,于是严厉如鹰隼目光就落在最近宫女水凝身上。 被瞪水凝下意识上前接过这个封严严实实还卡着内务府印章陶罐——高静姝可不敢送任何开了封东西给刚生完孩子纯妃。 才接过这个陶罐,水凝就觉得身后主子目光简直要烧死她,不由膝盖一软,险些给跪了。 柯姑姑并不在乎咸福宫主仆自己眉眼官司,她干脆利落告退,并宣布明日此时她还来。 -- 这些消息一件件儿送进钟粹宫。 不光钟粹宫,嘉妃启祥宫,愉嫔永和宫,舒嫔储秀宫都接到了消息。 大伙儿都乐得不得了,只觉得连宫里过年连排七天流水戏都不如这个好看! 风水轮流转。虽然平日看起来,贵妃人缘照着纯妃差出八里地,但真到了倒霉时候,一月前看贵妃热闹人,今天自然也会看纯妃热闹。 这就是宫里,得宠被人嫉,失宠被人踩。 -- 听到木槿不断回话高静姝固然觉得解气,但毕竟是心里有了底儿不至于喜出望外。 可嘉妃就不同了,听闻了牛乳事件,险些笑到桌子底下去。 她拍了拍手上点心渣,丰润艳美脸上露出了十分笑意:“难得贵妃这回都出手了,还打这样准和狠,咱们不顺水摸鱼一把,岂不是亏得慌?” 正月初三,皇上往阿哥所去看儿子们时,除了皇后外,还带上了有儿子嘉妃和愉嫔同行。 嘉妃抓住机会笑语嫣然:“皇上,六阿哥满月恰是正月十四呢。” 自打皇上登基来,每年过了正月初十都会往圆明园去,正月十五于圆明园山高水长处赏烟火宫灯,最早也要二月初才回紫禁城。 “臣妾请旨,今年咱们后宫姐妹们还有没有幸随皇上去圆明园看烟花?” 言下之意,皇上您是觉得六阿哥满月宴重要呢,还是历年往圆明园过元宵旧俗重要? 皇上显然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摸着四儿子脑壳,有些沉吟。 皇后目光漫过嘉妃,笑容如常道:“皇上奉皇额娘,携诸臣工往圆明园赏烟火是旧例,既如此,臣妾留下操办六阿哥满月礼吧。” 皇上一摆手,各位乳母忙上来将阿哥们领走抱走,大阿哥最年长,带着弟弟们去背过年诗词为乐。 见孩子们都去读书了,皇上才负手而立,淡淡道:“皇后自然要随朕去圆明园。稚子不必过于娇贵,交给内务府操办即可。” 实在是孩子夭折率摆着那里,皇上不欲为一个没满月孩子耽搁自己行程,倒是折了福气。 嘉妃在旁笑道:“那臣妾等都不得参加六阿哥满月宴了,可要去给纯姐姐陪不是呢。” 她一听皇上都不肯皇后留下,连忙给自己找补一下,生恐皇上让她留下主持此事,毕竟皇后下有生养经验妃位,除了被主持纯妃,就只有她了。 皇上随意点了点头。 显见觉得内务府办理就行,别说皇后,连个妃位也不必留下。 嘉妃喜上眉梢。 皇后敛容应是,心知肚明皇上对纯妃,大概是有不满,偏又因纯妃在坐月子不能直接发作,于是便格外不给颜面。 皇上确实是这样想,贵妃有一句话说到他心里去了:纯妃还没当上贵妃,就这样欺负起人来,要真当上贵妃,高氏还有地方站吗? 再然后呢,她这个生了两子纯贵妃,对皇后又会很敬重吗? 皇上必须要冷一冷她心。 -- 正月初六,皇上到了钟粹宫,凝神看了看贵妃笑道:“气色养好了些。” 高静姝也笑眯眯:“心情好气色就好。” 皇上捏了捏她下颌:“小气。” 他也知道,钟粹宫至今还每天给咸福宫送四斤牛乳,连下大雪都不间断。 不过这对皇上来说,都是小事,他提过一句就罢了。又说起了正事:“朕将重华宫茶宴定在了初八,钦天监算着,是个文曲星大亮好日子。” 高静姝心道:钦天监真有本事,茶宴规定是正月初二到初十,他们每年都能在这儿短短八天扒拉到一个文曲星大亮日子,文曲星可真够累。 皇上见她笑吟吟一脸不知愁滋味,不由想起几位御史上书,不外乎是说:高氏一族,高麟入军机处时日要比高斌早,然而高斌却能享茶宴殊荣,外人见了不免怀疑皇上因宠失正,为贵妃而抬其父。 为此,鄂尔泰跟张廷玉这两个稳坐茶宴头两名人还争论了一番。 皇上是个要名声人,就有些不痛快。 又有人上书,高麟乃嫡出,且为高氏一族族长。高斌不过庶出,便是有功绩,也是父兄教导功劳,朝廷赏爵位还是先酬赏其父母,再至子女。譬如雍正爷赏年羹尧军功,也得先将一等公加在其父亲年遐龄身上,没个儿子直接越过老子礼。 然而另一派又反驳:高家早就分家,高斌多年来在外为皇上忠心耿耿办差,今年回京正该勉励其劳。若是凡事都只按照长幼有序,岂不是打击臣子上进之心,以后各世家名门幼子竟都不必用心办差了! 当场在御书房吵成了一锅粥。 “皇上?”高静姝见他陷入了沉思,便问道:“皇上可是累了?” 高静姝心道:要是累了就早点回去睡吧,在我这儿坐着,我还怪不自在。 现在她已经渐渐习惯了在钟粹宫生活:当周围人都尽力围着你喜好和心情转时候,很难不适应这种舒适。 可皇上一来,她在钟粹宫顿时就退居了二线,所有人从围着她转,变成围着皇上转,连着她也得转起来。 皇上沉思被她打断,便索性问道:“你最信赖两个宫女是紫藤和木槿是不是?” 高静姝脑中警铃大作:“皇上,臣妾虽再不敢抗旨,但这两个人可不行,您再挑别宫女服侍吧。” 皇上:…… 紫藤和木槿都是高家千挑万选了在宫里帮衬贵妃人,其一就是相貌一定要朴实无华。皇上再想不到,贵妃能将任何人都扭曲到自己要纳妃嫔上头。 皇上恨得又抬手拧了她腮一把:“朕与你说正事。” 高静姝瞬间做乖巧状:“皇上请说。” “若你钟粹宫中有一事难决,她们二人各执己见,且说都有几分道理,你会如何?”这话他只会问贵妃,不会问皇后。 因皇后聪慧,几乎一听便能明白他背后之意。 当年在潜邸时候,皇上有时还会把前朝事儿拿来与妻子说两句,以防她在后宅与命妇应酬出错。 可自己做了皇帝后,他反而渐渐再也不与皇后说起前朝事儿。 皇后,只能坐镇后宫。 女人,不能将手伸到前朝。 皇后、太后,都不能。 可说给贵妃就不要紧了,她是一点儿也不明白朝局。 高静姝心里一突。 不好意思,她还真明白。 乾隆前十年,鄂尔泰跟张廷玉两党之争,热闹出了名。这场旷日持久党争,直到乾隆十年鄂尔泰过世才止住。 皇上登基九年,终于是烦了被两位顾命大臣掣肘吗? 她心里想着,口中就慢了两拍只是随口道:“紫藤凡事讲规矩,木槿却是灵活些只讲后果,两个人说都有道理话……” 她目光凝聚回来,努力笑得如往常一般漫不经心:“可臣妾才是钟粹宫主子呀,臣妾选自己喜欢那个主意。” 皇上见贵妃眸子澄澈,映出自己面容。 年过而立,这张面容上早已褪去了初登帝位紧绷和青涩。贵妃眼瞳里映出来,是个心思如渊如海帝王。 哪怕鄂尔泰与张廷玉是父皇留给自己顾命大臣,命自己凡事不决都要请教二人,可如今时过境迁,他才是这世间唯一决策者。 皇上露出了笑容,执了贵妃手,觉得微凉还替她呵了呵,然后才带笑打趣道:“你当谁都似你这般任性吗,只凭着自己性子来?” 可心里,却已经有了决断。 -- 柯姑姑从前在养心殿当差时,不大在意妃嫔之事,如今被分到贵妃宫里,细细观察皇上待贵妃态度,便觉得这份工作还是挺有前途。 果然皇上回养心殿后,不多时,李玉又转了回来,身后跟着小太监捧着湖缎、锦缎、纱缎、绸缎、云锦倭缎各十匹。 他笑吟吟道:“皇上命两位姑姑去库里挑些上好贡缎来送来给娘娘,特特说了,要挑些颜色不俗。” 大约两位姑姑实在为难,不知道什么颜色在皇上眼里俗,所以几乎搬了个调色盘过来。 倒是没有大红大绿大金,只是些稀罕芙红、天水碧、玉白、虾青、鹅黄、朱紫、飞霞、松石绿等色。 因是年下,李玉接到赏赐就是拴着红绳一个小指大小金如意,打十分精致。 “娘娘赏赐这样贵重,奴才不敢受呢。” 高静姝笑道:“李公公先别忙着客气,这是年下礼,可不是每回都有。” 李玉这才笑着收了,然后又打千儿道:“回贵妃娘娘,皇上说了,正月初十一早,就启程往圆明园去。请娘娘早些收拾着,尤其是日常要用药罐药丸,可千万别忘了。” 等李玉走后,木槿就问道:“娘娘,柯姑姑自然也要跟您去圆明园。那纯妃处送牛乳之事就到此为止?” 主要是除了坐月子纯妃,宫里主位以上妃嫔全都跟皇上走,观众都没了,还要继续吗? 高静姝斩钉截铁摇头:“不行,我说了送到她出月子,别说少一天,少一分少一秒都不行。” “继续送。” 木槿不由看向柯姑姑,谁料这位也道:“娘娘说有理,做事怎好半途而废?娘娘放心,就算老奴跟您去了圆明园,也务必将此事安排妥妥帖帖再走。” 高静姝拿起手边燕窝对着柯姑姑举了举:“来,我以燕窝粥代酒敬姑姑一杯。” 第28章 子女 紫禁城里年, 是天家锦绣繁华里百戏、歌舞,丝竹管弦,但众妃嫔聚在一起, 最爱说还是咸福宫笑话。 宫里甚至兴起了互送牛乳点心风气。 因六阿哥满月宴,皇上要往圆明园去, 各宫主位就提前送了六阿哥满月礼给纯妃, 然后拍拍衣裙随着圣驾一并到了圆明园。 -- 先帝爷修整圆明园是花了大心思,曾道:“秦有阿房, 汉有上林,唐有绣岭, 宋有艮岳, 吾虽不行奢靡之事,但亦有圆明园。”之得意之语。 毕竟先帝爷是个完美主义兼强迫症,要做就做最好, 半点不让人糊弄, 很少有官员能在雍正爷眼皮底下摸鱼。 他老人家连爱犬狗窝狗笼都要亲自设计,并且不断改进折磨了内务府一年有余。更何况他本人常住别苑,自然更是百般设计了图纸,命工部与内务府用心督造,终成万园之园圆明园。 皇后在紫禁城住长春宫,往圆明园后住是长春仙馆。 贵妃则入住万方安和馆。 高静姝喜欢这处院落。彼时正是淅沥萧萧落着雪花,飞雪有声,正好落在万方安和馆一片竹林中,格外像书中描绘“连翩瑟瑟,声韵悠然, 逸我清听”。 自打来到这里, 高静姝从未觉得心里这么安静过。 她长久坐在窗边, 隔着壁嵌玲珑木架望出去,只觉万方安和馆布局幽邃,曲折有致。兼之飞雪碧竹,苍冷青翠之气扑人眉宇。往院落外看去,亦不是宫道红墙,而是园林精巧,琅玕森然,水木明瑟,雅洁可人。 紫禁城跟这儿比起来,顿时就显得又逼仄又压抑。 高静姝原本还觉得自己钟粹宫四室一厅大房子很够用,可见了这万方安和馆,顿时都不想再回钟粹宫了。 怪不得打雍正爷起,每年都要在圆明园盘桓数月,实在比宫里住着舒适多。 据说皇帝所居九州清晏外,大宫门五楹,门前左右六部三院以及内务府各处都设有办事所,几乎就是微缩皇城,住在这儿也丝毫不耽误朝事。 -- 到了圆明园,皇后笑容似乎也比在紫禁城里明快一点。 高静姝坐在她下首,叽叽咕咕跟她说起自己留在紫禁城宫女,仍旧风雨无阻给纯妃送牛乳之事。 皇后含笑听后才道:“不说她了。倒是你额娘今日递了折子进来,说是身子痊愈,想进来给你请安,本宫已经准了她和你妹妹明日进园子。” 高静姝眼睛一亮:“多谢娘娘。” 两人还未及再说话,便听外头报皇上驾到。 皇上不是自个儿来,身后跟着除了李玉,还有福禄寿喜四个太监,一人手里拎着两盏琉璃花灯。 晶莹剔透琉璃灯体上,烧着栩栩如生花枝,宛如花叶旁逸斜出,从灯中绽放开来一般。 “今年御窑厂里,唐英带着人共烧出来十二对花灯,只有这四对上佳,旁多少有些瑕疵,或是晕色,或是花枝形态呆板。朕都瞧不上,就索性没拿来你们瞧——倒是弘昼正巧在一旁,说他不嫌弃,要拿出去给人瞧,便将另外八对都抢了去了。” 皇上话语中似乎在责备和亲王胡闹,脸上却带笑。 雍正爷子嗣少不说,还曾经冰冷酷炫地亲自把儿子过继出去(弘曕),更严重就是开除出黄带子(弘时),所以皇上现在唯一硕果仅存正经兄弟就是和亲王弘昼。 和亲王是个疏荒落拓脾气,在京里晃来晃去地惹事,皇上也不计较。有这样一个弟弟,才越发显得他是圣明君主。而且时时宽宥一下这个皇弟小错儿,还能体现一下自己孝悌之情。 皇后深知皇上心意,笑意温慧:“和亲王就是这样孩子脾气,也是皇上待他亲厚,他在皇上跟前儿才亲近自在。” 然后又夸这四对花灯:“难得是样式精巧,难为这花不局促在灯上,倒是枝叶舒展,等亮起灯烛,一定好看。” 皇上跟皇后说话素来觉得极为省心,好像字句都合拍似,于是颔首道:“这对牡丹自然留给你。” 然后又转向高静姝笑道:“见者有份,其余贵妃先挑吧。” 剩下三对儿是芙蓉、梅花与芍药。 高静姝指了芙蓉:“这个。”然后又指了芍药:“和敬公主喜欢芍药。” 皇上抚掌而笑:“你倒是会替朕分派,朕已然给和敬烧了两对玉兔灯。”言下之意,这些花灯是赏给主位嫔妃。 高静姝一时没有领会皇上言下之意:“公主都十三啦,皇上还烧给她小兔子。” 皇上似笑似叹:“是啊,一转眼和敬都到了可以许人年纪。”见皇后难得面露紧张,皇上就安慰道:“朕就这一个女儿,自然要多留她两年。从圣祖爷起,宫里公主就出嫁晚,留到双十年纪也是有。” 皇后这才舒了一口气。 皇上便指了这芍药灯道:“既然贵妃这么说,朕也不能小气,这对芍药花就留给和敬玩吧。” 皇后含笑:“臣妾替和敬谢过皇上——只是今儿一早大阿哥就来寻着和敬一同骑马去了,等她回来,臣妾叫她去九州清晏给皇上谢恩。” 皇上微不可见蹙眉。 大阿哥永璜生母在皇帝登基前就过世了,被追封哲妃。 虽是庶出,但永璜到底是皇长子,正统礼教向来是无嫡立长,满人入关久了,也难免学起了汉人礼教。 于是皇上对这个皇长子面上不大显,其实心底颇为看重。 心里对永璜就比对旁儿子标准严格,此时听说就不悦起来:年前他考永璜一道策论,永璜答得就极平常。此时不说加倍用功,居然一到圆明园便先寻了马带着妹妹出去撒欢起来,这般惫懒如何成事! 心中便记下一笔:等过了元宵定要将几个阿哥师傅叫了来提点一番。 只是当面并没有露出心意。 皇上登基多年,早已修面上八风不动。将这样不快心思在心里转过一回,又若无其事收敛起来。 甚至见贵妃颇有兴致地看那对梅花灯,还笑道:“这株雪里红梅烧也极漂亮,难得有种清逸风骨,朕原以为你会喜欢这对灯。” 高静姝歪头打量:“雪里梅花,格外清寒,皇后娘娘,您觉得这幅图像不像娴妃?” 皇后细看了看,唇边笑意加深:“这傲雪寒梅虽有风骨,却仍是花朵柔弱纤美之姿,娴妃为人,不像花,倒更像雪地梅花树下插着一把宝剑。” 寒光凌冽锋利,刚不可折。 高静姝拍手而笑:“娘娘形容极是。” 见话说到这里,皇上还只是含笑,丝毫不提将这对灯送给娴妃之事,皇后不由一叹。 娴妃生有种英姿飒爽美,虽说不太和皇上喜欢那种娇柔之态,但美就是美,皇上原也是很能欣赏。 娴妃入潜邸不过半年,皇上就登基为帝,因娴妃出身满洲大姓又是先帝亲赐侧福晋,皇上虽没给贵妃位,却也给了妃位,还赐住翊坤宫,可见看重她人品贵重。 起初娴妃也是颇得皇上青眼。 可娴妃与皇上之间似乎总差些缘分,两人言谈颇似君臣对奏毫无亲昵,且娴妃脾气刚硬,别说不会撒娇,就是正常说话都像是御史劝谏,听起来简直是铁骨铮铮一条硬汉。 不知道,以为她跟皇上是魏征与李世民呢。 皇上渐渐地也就淡了。 娴妃为人又不喜邀宠,皇上对她淡下来,她举止反而更加刚强自重起来。 有一年皇上在她宫里多喝了两杯酒,第二日起来随口玩笑了一句:朕在你这里难得破一回例,倒是险些误了早朝。 原是调笑,谁知道娴妃立刻跪了请罪,说臣妾未劝阻皇上少饮,坏了规矩,臣妾有罪。并且自罚了三个月月例。 顿时把皇上顶到了南墙上无话可说,自己没滋没味,还来跟皇后抱怨了一回。 从那后,皇上去娴妃处就更少了。 倒是太后极喜欢娴妃重礼数又格外稳重性情,颇为给脸,于是娴妃索性就按着自己步调过自己日子,恩宠对她来说,似乎没那么重要。 高静姝不知皇上曾经被娴妃拿规矩怼过,此时还仰着脸问道:“皇上,这对灯不给娴妃吗?旁人也不配这雪里梅花了。” 皇后不及阻止,好在皇上也不生贵妃气,只是点了点灯上梅花:“梅花傲雪,朕公主也该有这份傲气,便一并给了和敬吧。” -- 于是嘉妃坑完纯妃后好心情,在正月十二日后,全部消散不见。 四对花灯,三对在皇后母女处,一对在贵妃处,她作为跟来圆明园妃位,觉得甚是没脸。 对着自己心腹宫女紫云抱怨道:“皇上也忒偏心了!眼里除了皇后和贵妃还有哪个?纯妃未跟来圆明园,这四对灯,原该皇后、贵妃、娴妃与我四人一起分,或是只给皇后也罢了,咱们都是妾室不敢争,可怎么偏又给了贵妃!” 一打开话匣子就有些止不住:“还有那重华宫茶宴,总共十八个座位,富察氏竟有两人位列在场。皇后伯父历经三朝位高权重也是该当,可皇后弟弟傅恒才多大?二十来岁年纪,就做了内侍卫统领大臣不说,竟还跟诸位大学士一起位列重华宫茶宴!皇上真是偏足了心!” “再有高家……” 说来嘉妃倒是更恨高家,因她金家和高家都是内务府包衣出身,皇帝一登基,高氏抬旗了,而她生了个儿子后,金家却还在原地踏步。 于是望着被抬旗高家,真是羡慕眼里出血。 紫云忙劝道:“娘娘且看日后呢,您到底是有四阿哥。皇后娘娘自己嫡子没保住,空有一个女儿,贵妃更是从来没生养过,苦日子在后头。” 嘉妃摆摆手道:“罢了,你不必用这些没意思话劝我,难道我是纯妃那样蠢货不成?八字没一撇,就冲出来当出头鸟跟贵妃别苗头,叫皇上这般不痛快。纯妃这回也是白生了个阿哥,一点子脸面也没落下。本宫可不干这样蠢事。” 不过说起自己儿子来,嘉妃神色稍霁,终是有所安慰。 然而霁到了三日后,又晴转多云转暴雨。 正月十五日夜,皇上在前朝赏宴后,回后宫与皇后一起奉太后往‘山高水长’看烟火。 合宫其乐融融。 然而正月十六晨起,皇上就忽然翻脸,将诸位皇子教汉课师傅,教满语谙达以及伴读哈哈珠子,照料起居乳母等人都训斥一番,又训诫诸皇子用心读书务正,再不许放纵贪玩。 竟连生母处都不许皇子多去。 嘉妃一闻此讯,就像是被晴天霹雳劈中了脑袋,从未这般难过,忍不住躲在屋里哭道:“我十月怀胎养下儿子,打满月后就被抱去了乾东五所,若没有皇上恩旨,每旬才能见一回,一回也就一个时辰。” 她伸出一只手:“我每天都掰着手指盼着他生辰,我生辰,冬至、过年、万寿——这些日子他才能回我宫里待上一日。” “原本皇上不太计较,若是本宫求一求,一月总能多见两回四阿哥。可现在,皇上要抓皇子们功课,只许生母每月初一十五见一回!我生他一场,难道母子情分就这样浅薄吗!” 吓得宫女来捂她嘴:“娘娘这抱怨话可说不得。况且皇上是对诸皇子寄予厚望,才命在阿哥所一并养育,一应功课都是皇上亲自安排人教导。若是如圣祖爷时,妃嫔第一子都要送去旁高位嫔妃那里养育,岂不是母子情分更淡。” 宫里人人都知道,孝恭仁太后跟雍正爷关系那样冷淡,都是雍正爷自小认了旁人做母亲,没在德妃膝下,反而跟在孝懿仁皇后膝下长大缘故。 嘉妃这才止了泪,是啊,儿子出息最要紧。况且被皇上亲自管束,总比成了旁人儿子强。 本朝家法,虽不比明朝前期,无子妃嫔要殉葬这样惨无人道,但却另有一种残酷。 后宫女子一旦生下阿哥公主,低位嫔妃子女多半按照皇上旨意,被交给高位嫔妃抚养;或者如当今皇上一般,为了避免母子情分过深,将来后宫前朝沆瀣一气,再现九龙夺嫡惨状,阿哥公主们一出生就一律交由阿哥所嬷嬷们照管。 横竖就是要亲娘告别。 高静姝听了都替她们觉得戚戚然。 知道纯妃满月后也要将孩子送走,她都没有为此幸灾乐祸。 同为女子,她能想象,从当娘那里带走孩子,实在是世间最锥心之痛。 柯姑姑见她听说此事后,坐着郁郁寡欢,还以为贵妃在伤感自己膝下空虚,无一儿半女。 于是便屏退了众人,上来劝道:“从前娘娘心胸不开,身子日虚,自然胎气难以凝聚。如今娘娘放宽了心,又有林太医这样国手好好调理,还愁日后没孩子?据老奴所知,别说娘娘还不足三十,便是三四十岁上有孩子妇人也比比皆是。比如主儿额娘,高夫人便是儿女双全有福之人,二小姐不就是夫人三十六岁上才生幼女吗。” 高静姝心道:论起妇产科常识来,那你可有点班门弄斧了。 柯姑姑见她还是不开腔,越发劝道:“嘉妃娘娘生子是二十六岁,愉嫔娘娘是二十七岁上才有了五阿哥,纯妃娘娘更是比您大两岁,这不,才诞下六阿哥。所以您年纪生子没问题,只别急才是。” 高静姝一怔,不由道:“是了,皇上后宫妃嫔里,晚育倒是多。” 二十六七岁,在现代是合适婚育年龄,可在古代,可就妥妥是晚育了。嘉妃和愉嫔竟都是服侍了小十年才有了第一胎。 柯姑姑阎王一样脸上露出了隐秘之色,她靠更近了。柯姑姑深知面对贵妃,你不要跟她绕弯子,否则她可能就跑偏了,于是直接道:“奴婢从先帝爷起就服侍在养心殿,男人嘛,各有各喜好——咱们皇上并不太喜欢年轻姑娘。” 高静姝震惊看着她:又来了,又来了!车姑姑又出现了! 柯姑姑说口干舌燥,高静姝还亲自给她递了个贡橘——自打上次蜜柑事件后,皇上格外赏了她两碟蜜柑不说,内务府也深谙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道理,拼命给贵妃送柑橘,于是高静姝这里水果颇为泛滥。 姑姑见贵妃亲手给她递橘子,还有点感动,于是说更详细了,甚至还练笔带画,令高静姝听得叹为观止。 她到底是学医出身,其实许多生理知识是明白,之所以听得这样津津有味,就是想看看古人车,到底能开到什么程度。 谁知越听越面红耳赤:我错了,我还很浅薄。在这方面,古人绝对有自己独到见解。 直到林太医来请平安脉,柯姑姑才意犹未尽暂停。 -- 因太医是男子,且林太医还是个生不错男子,所以每回太医来请脉,一定都是在正厅,门户大开,院子里宫人就算听不见林太医说话,也得都能看见林太医举动才成。 高静姝遗憾想到:果然跟电视剧里不同,要给皇上带个绿帽子实在是难度很大。 太医有人盯着,而侍卫更不必说,从不能落单行动。哪怕是傅恒,每次奉命去长春宫拜见皇后这个嫡亲姐姐,都有公公陪同在侧。 寻常宫嫔别说想给皇上头顶添一抹绿,当真是难如登天。 此时柯姑姑在就更磊落了,她本就是御前人,她自己在这儿一站就够了。 高静姝近来确实又有些不适:“林太医,大约是元宵节那夜赏烟火赏灯睡晚了,这两日我都觉得胸闷气短。” 林太医把完脉,颇有魏晋风度面容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躬身道:“娘娘心思阔朗后,果然身子好转了许多。只是娘娘自幼就不强健,还要善加保养才是。” 高静姝心道,古代贵女运动量摆在这里,谁都强健不了。 于是便问道:“那本宫日常多出去走走可有益处?” “自然是有,娘娘多活动一二,比吃药还强呢。” 得了太医金口,高静姝准备开春后,加大自己活动量。 一时木槿进屋来回,有两个宫女违背规矩自行出了门。柯姑姑立刻变了脸色杀将出去:反了他们了,居然还敢在她眼皮底下做耗! 屋里便剩下木槿在近侧。 她对高静姝道:“今早奴婢便发现了这两个宫女鬼祟,现在才说,也是为了让林太医给娘娘带句老爷吩咐话。” 她去请林太医路上,林太医便请木槿制造个能说话机会。 “娘娘左寸沉数,乃心火旺盛;左关沉伏,乃气滞血亏。所以娘娘总是气短虚弱,手足冰冷,臣这里倒是有一更好方子,只是……” 高静姝道:“怎么?药材难得吗?难道我这病需要什么千年人参,极地雪莲之类珍品吗?” 她瞬间脑补到,皇宫里只有一朵雪莲,若非皇上急着驾崩是不能用这样情节,并且问出了口。 “不,不,并非如此。太医院囊括天下药材,何况娘娘又身份贵重,再没有不能用药材。”林太医有点无奈:“纵有天下至极罕见药材,反而不能用在贵人身上了。” 未经试验,就算功效被吹得天花乱坠,谁又敢把什么世间唯一一株天山雪莲往皇帝嘴里塞啊。 皇帝掉一根眼睫毛,太医全家脑袋都跟着落地。 所以太医院万事求稳。 林太医连忙把被贵妃扯歪了话题再拉回正轨:“是有几味药,跟娘娘现在服用坐胎药犯冲。” “我还在服用坐胎药?!”高静姝惊了,这些日子她喝各种药膳有点多,还真不知道其中有一味坐胎药。 林太医也懵了:“娘娘长久无子,打三年前就禀了皇上,命太医院众人一一把脉,然后由夏院正和微臣一并斟酌药方,您喝了两年余了。” 高静姝脸色沉下来了:“可我如今已经做下病根,自然是治病要紧,还喝什么坐胎药啊。” 林太医跟木槿:…… 这跟他们想不一样啊! 林太医是知道贵妃对子嗣期盼,甚至这两年身子越来越差,也少不了一心求子却不得伤感所致。 所以这回,林太医是想跟木槿一起好好劝劝贵妃:一时停了坐胎药没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养好自己身体母体健壮才能剩下健康皇子啦之类话想了一箩筐。 谁知现在贵妃率先发了火,嫌他没有停坐胎药。 因被贵妃抢了话以至于无话可说林太医,只能躬身请罪。 高静姝此时已经转过弯来,不由为从前贵妃苦笑:这样身子骨,就算挣命似遇喜生子,孩子又怎么能好,她自己说不得也要折寿多年。 她摇头道:“林太医请免礼,是我急躁了。就按你新方子来吧,我想着总要先养好身子再说子嗣之事。” 林太医一点也不计较贵妃态度,反而宽慰不得了:贵妃肯这样想,就是他烧各路高香终于开始显灵了! 贵妃要早点开始为了自己身子骨发火,也到不了如今这般地步。 于是他愉快下去开药去了。 -- 林太医告退后,木槿上来换茶,眼睛里含着深切担忧:“娘娘,您这是不想要跟皇上子嗣了吗?” 她是知道原来娘娘多么想留下一个跟皇上孩子。 木槿很乐意看到娘娘不会情深一片被感情蒙蔽了智商和双眼,但也不希望贵妃矫枉过正连孩子都不要了。 高静姝沉郁道:“生个儿子就被抱走,一年见有数面,生个女儿倒是见得多些,却养到十几岁就要送出去和亲。与其到头来摧肝断肠,不如不要也罢。” 旁人不知,她却知道,连固伦和敬公主最后都是和亲蒙古下场,何况别公主。便是有幸嫁到京里公主,如先帝雍正爷嫡亲妹妹温宪公主,也才二十五岁就香消玉殒。 清朝公主,真是命最苦公主群体了。 因而她跟和敬处好,也是格外肯让着和敬关系。是知道哪怕是金枝玉叶,将来也有和亲苦要吃,趁她还在闺中,就以快乐为上吧。 见木槿还要再劝,高静姝便道:“又不是喝了绝子汤药,只是先调养我自个儿身子,来日是否有孕就看天意吧。” -- 高静姝为不存在女儿发愁,高斌则为已经存在贵妃女儿发愁。 他宦海沉浮多年,一直未失君心,可见锐意进取外并不乏谨慎小心。 因而这九年来,他极少亲见贵妃,多半是通过妻子和幼女来传递自己思想。可年前贵妃抗旨险些失宠,又致自身重病几乎不治之事接连传出,高斌实在想亲自见一见长女。 尤其是在幼女回家,说起姐姐对高氏一族要送女儿进宫反应后,高斌觉得,贵妃这个女儿似乎还可以抢救一下。 皇上早允了:到了圆明园,许高静姝见一面阿玛。 -- 高静姝看着眼前这位便宜父亲。 只见他面庞清癯,眉目周正,观之清朗峻毅风度翩翩,身上更有种在朝堂身居高位多年才自然带着淡然却又不容置疑气度。 她不由想起这位阿玛升迁之旅:雍正爷在位期间,短短五年,高斌从苏州织造升至授广东布政使,而后调浙江、江苏、河南三省副总河,兼揽两淮盐政——全都是实缺肥缺,非天子心腹不能担当。等皇上登基,更是蹦到了江南总督一品大员位置上。 简直是优秀到可怕一份履历。 所以高静姝格外敬畏起来。 -- 高斌先是以臣子礼数给贵妃请安。谢过赐座后才在下方锦杌上坐了,然后问起了正经事。 “臣年前就听闻贵妃娘娘抱恙,较以往不同,高家上下惴惴不安。” 高静姝轻声道:“阿玛尝尝皇上赏新茶。” 高斌是个识货人,一看这茶肯定知道,今冬总共才进上几斤,能这会子有,肯定是得宠妃嫔。想来也就能知道贵妃复宠,让他放下心来。 高斌叹了口气,见屋内只有紫藤木槿服侍,语气就也从臣子转为一个父亲:“你自入王府服侍皇上来,从来都是圣宠优渥,有话我说了你也听不进去。如今经了一次波折,想来能听几句为父真心实话了。” 高静姝也不由严肃起来,认真道:“阿玛请说。” 高斌语气温和如三月春风,柔和不带一丝力度,慢条斯理道:“嫡出两儿两女中,我一向最疼你,因为你没有脑子。” 高静姝:…… 她有些发怔望着用慈父口气下蠢货定论高斌。 高斌却依旧温柔和煦:“娘娘原不该做个贵妃,当年要不是被选入王府,我定会给娘娘寻一个宽厚纯良,性子温和夫君,许一个姻亲简单低门小户,由我庇护着过一辈子。” 他深深叹气,语气又是担忧又是遗憾:“偏生娘娘入了宫,天不开眼,竟还得到了皇上恩宠。” 高静姝发誓,自己绝对从里面听出了高斌不可思议,以及诧异皇上多没有眼光才会宠爱自己这样隐藏含义。高斌这样轻飘飘两句话,气得她五脏六腑都转着圈疼。 且不说自己这两个月来殚精竭虑,在宫里很是树立了一些威风。便是原来贵妃,虽是心慈手软,但却是至死不曾害人善良女子,高静姝听着这轻蔑话语,忍不住拍案而起。 于是她立马搁下茶盅问道:“在阿玛眼里,难道满宫里就我一个傻子?”我可是刚搞定纯妃呢。 谁知高斌露出了入门后第一个笑容,眼角都笑出了细细纹路:“时间紧迫,这样自省之言,娘娘不必再说。” 高静姝来到这里几个月,第一次被人噎无话可说。 不由瞪大了眼睛看着高斌。 高斌见女儿好似小动物般瞪圆双眼,语气急促,不由叹气道:“年前容儿出宫后,还说娘娘如今有了好大进益,说话做事条理分明起来,如今看来仍旧是这般行事急躁,听风是雨。” 高斌语气里没有失望,只有认命般洒脱:“果然茅塞顿开一朝顿悟这般奇景,也只是传说罢了,落不到咱们寻常人身上。” 高静姝拒绝再跟这位便宜父亲对话,只在心中默念: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莫生气……果然还是好生气! -- 高斌故意撂下几句轻蔑狠话,见眼前女儿虽然难掩气恼,但却忍着没有发作,更没有因自己这几句难听话,如往常一般落泪赌气跑开,不由眸子一亮:难道容儿说准了,娘娘真经此磨难,改过了脾性? 那真是他们家无上福气! 于是只是更加仔细打量高静姝,于是此刻父女俩一个琢磨,一个忍气,屋内安静如死。 紫藤险些要晕过去:天啊,老爷怎么能这样说娘娘,娘娘居然没有当场伤心欲绝哭死过去,难道是被骂傻了!天啊!天啊! 但是作为一个忠仆,此时她不得不站出来。 她在高斌跟前“噗通”跪了:“老爷冤屈了娘娘,娘娘一颗赤子之心在皇上身上,这才得了皇上看重,而自打去年病过一回,娘娘已然将从前急躁都收了,对皇后恭敬体贴,更求了皇上身边嬷嬷,将宫务打理起来,再不曾糟蹋银钱,亲近小人。” 说着紫藤却替主子委屈哭了出来:老爷说也没错,小姐原不是这里头人才,若是嫁个老爷门生,娘娘生美又性子软和,上头公婆捧着不敢管束,下头丈夫上进恩爱,这日子说不定多么和乐!总好过去年那般快要病死了都无人照看,还要自己想通了撑着爬起来去请罪,又是哭又是跪才活了下来。 紫藤这一哭,却把各怀心思父女俩哭醒过来。 高静姝虽然也有些心酸,却顾不得眼泪汪汪,只想说点什么取信于高斌:自己在宫里安稳日子,跟外头这位父亲帮衬可分不开!自己这回还想通过他手,从内务府进点能使人呢,要是他一万个看不上自己,给人不但不听自己,只怕会跟祖宗一样盯着自己安排自己,那还不如不要。 在她开口前,高斌却先说话了:“姝儿,难为你了,这性子算是磨出了三分。” 仿佛是心疼女儿成长,亦或是觉得自己不能庇护,于是他眉目里带了三分黯然。 然而再抬起头来瞬间,这份黯然却化作了坚毅,甚至带了几分冷漠,露出了个一个优秀政客职业素养:“姝儿,既然你现在明白过来,便是我们家福气。你既然是贵妃,就该与为父一起,撑起家族兴旺。” 正如皇后之于富察氏。 高静姝精神一震。 高斌肯认真跟她说话,就是个好兆头。 “当今皇上登基已然是第九年,再不是初登大宝年轻皇帝,对辅佐大臣毕恭毕敬。更不是当日无人可用宝亲王,对我这样包衣都客客气气。” 高斌脸上掠过一丝嘲讽:“皇上初登基,就将你封为贵妃,为咱们高家抬旗,隆宠优渥,更是将许多重要官职给我,叫我做江南总督监管江南诸事,那是帝位不稳,那时候,你在后宫得宠失宠,其实对高家无甚影响。你得宠,只是为咱们家更增光辉。” “可如今,当今已经是威服四海帝王。”哪怕知道无人,高斌仍旧是将声音放到最低:“九年前,张廷玉见皇上,皇上都是起身亲迎如待师长,可今岁,皇上却当众斥责了张廷玉拖延迁误,倚老卖老。” 高静姝心里发寒。 说出来高斌也不会信,但她其实比这里任何人都知道,乾隆这个皇帝独断专行与不容僭越。 这才是乾隆九年,在将来,乾隆会越发成为一个不容任何人冒犯一毫皇帝。所有碰触了他帝王权利这道高压线人,统统得去死。 连自己儿子也可以斥责至死,何况臣子。 高斌叹了口气:“姝儿,从此后,高家一半在你父兄身上,一半却要在你身上了。哪怕你不能一直得宠帮衬家里,也要知道不能行差踏错,连累一族。先帝爷一朝年家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何况咱们家除了抬旗这种虚荣耀,实权上根本比不过手握兵权年家。” 高静姝下意识攥紧了手里一柄玉如意:“父亲,咱们家没有兵权,岂不是更安全些?” 高斌一笑:“安全?对皇家来说,手握兵权武将才值得上心提防。文臣嘛,无非是多费点口水,皇上一旦圣心翻转,随意就处置了。所以姝儿,文臣更要求个善始善终。咱们家便是不能一直这般荣耀,要得细水长流退下来,不能树倒猢狲散败了。” -- 高斌走时候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微笑。 心情比来时放松许多:君恩反复无情,终于让这孩子清醒起来,能听得懂人话了。 三房想要送女儿送入宫分宠,还由大哥高麟帮着走门路,走通了太后关系。 对这件事,高斌已经犹豫了一整个新年:若是动手脚扯下他们倒是不难,可只怕瞒不过钮祜禄府上和太后,殃及贵妃;可若是随了他们去,若送进宫个心机深沉,贵妃只怕会被她卖了还帮着数钱。 自从幼女打宫里回来,说姐姐与以往不同振作明白了好些,高斌就将此事一直压在心底,准备自己考一考贵妃。 起初故作失望,语出轻蔑,及至后来肃然嘱托,都是要看看贵妃应对。 现在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或许从此后,不必他从宫外殚精竭虑护着贵妃,单打独斗。而是可以与贵妃里外联手,一起力保高家不倒! -- 高斌面上沉静如水,心里却是翻涌如江海。 直到跟李玉撞了个对脸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李玉躬身道:“高大人,皇上召您往九州清晏去回话。” 自己失神落在李玉眼里,高斌也并未慌张,反而略侧首用力眨了眨眼睛,似乎逼退泪意一般,这才道:“有劳李公公了,请前面带路吧。” 到了九州清晏,皇上却没问起贵妃,只问户部钱粮之事。 高斌也似寻常汇报朝政一般道:“今冬雨水少,恐来年有旱,若是农收受影响,只怕税赋要吃紧。” 汇报完朝政,高斌告退。 皇上这才一瞥李玉,李玉就在旁憨厚道:“奴才瞧见了,打从贵妃处出来,高大人就神思不属,还有些含泪之意。” “奴才想着,高大人一生只得两对嫡出儿女,自然是格外放在心上。” 李玉就见皇上脸色带出一抹或许自己都不曾察觉笑意:“大约也就是高斌这样娇惯,才养出贵妃这般自在性情来吧。” “也罢,高斌这些年也算是兢兢业业,打潜邸时就为朕办差事。朕看在他这份忠心上,对贵妃也要宽容些。” 李玉低头:真吗?皇上您真是看在高大人面子才对贵妃不同? 许多话说出来,或许不是为了说服别人,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解释。李玉脑袋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荒谬想法,以至于他自个儿都吓了一跳。 他偷偷咬了下舌尖,让自己脑子空空,这才带着憨厚可亲笑容奉承道:“皇上英明,高大人必感念圣恩。” 第29章 截胡 除了刚被皇上紧了皮皇子们, 其余人在圆明园时光还是很悠闲自在。 这日皇上带了皇后与贵妃在‘北远山村’暖阁赏雪。 北远山村是先帝雍正爷曾经自行耕种为乐之地。先帝爷较真,说是要体验耕种,就当真开垦了一片土地。且也不用红墙绿瓦, 只用黄泥筑就墙,墙头上还长着杂草。数楹茅屋, 两行青篱, 连土井都打了一口。 宫中阿哥公主每年春耕时候,还会被皇上拎过来体验一下生活。据说春日里, 这里分畦列亩,佳蔬菜果, 景色十分别致。 此时虽是冬日, 不见麦苗菜蔬,但因无假山层叠,倒是一片开阔, 大雪落在青篱上清新可爱。 茅屋里桌案都是一整块木根子雕出来木桩桌, 此时上头除了金华酒,就只摆了四样下酒菜:乳皮卷、鸭子火熏汆豆腐热锅、炙羊肉、笋干豆干双拼卤碟。 皇上拣了一块笋干吃:“都不是什么稀罕菜色,朕叫他们按着外头乡野间小酒馆菜品来布置,也当吃个野趣。” 皇后执着酒杯笑道:“这熏肉是用荔枝壳和甘蔗熏出来,用入味整鸭浸入浓汤煨制两个时辰,最后汆入豆腐——外头小酒馆哪里做出这个?” 高静姝只望着桌上酒肉,却只能吃乳皮卷:“皇上明知道臣妾不能喝酒,也忌油腻,偏叫了臣妾来看着,又吃不着。”说着起身要告退。 她是真不想来, 皇上可能把自己当成了舜帝, 想来个娥皇女英, 赏梅赏雪经常叫了皇后贵妃一起。可高静姝不想插在皇上与皇后中间。 皇上用酒杯点了点桌子:“坐。” 高静姝没办法,重新坐下来,用筷子戳了戳乳皮卷以示不忿。 偏又让皇上看见了:“看到这乳皮卷朕就想起你给纯妃送牛乳之事,都离了紫禁城还特意安排了留在宫里人去送,直送到六阿哥满月。”皇上语气似笑似嗔:“怎么就生就这样小气脾性?” 高静姝先认错:“皇上说是。”而后又长叹:“做人真是难。做好人更难。” 皇后抿嘴笑替她搭台阶:“贵妃怎么忽然发这般感慨?” 高静姝不看皇上,只对皇后道:“娘娘您说,有人抢了我牛乳,我忍气吞声息事宁人不说,还无私奉献,每日都送了新去给她,这还不够?还要被人说小气呢。” 皇上忍俊不禁,也对皇后道:“真是无法了,连朕都不能说她一句。” 皇后摆手:“臣妾可不是大理寺,断不来是非对错。” 然后看了看外面雪景道:“马上就要到二月了,这大概是今冬最后一场雪吧。” 二月二龙抬头,过完二月二,年基本上就到头了。 见皇上点头,皇后又问道:“纯妃打发宫人来圆明园给臣妾请安,又请求来圆明园侍奉圣驾。” 纯妃出月子也十来天了。 皇上却还一直没有恩旨命她往圆明园来随驾,而儿子却已经被依着宫规抱走,送到了阿哥所。 纯妃又是伤心又是心慌。 眼见得今年就要大选,新一波秀女就会像御花园春日鲜花一样开满宫廷。这会子她就算做不成贵妃,也决不能失宠啊。 皇上停住酒杯,先不答这话,反问皇后道:“皇额娘预备将秀女大选定在几月?” 三年一大选,并没有特别固定月份。 主要是皇上太忙,正月过年不必说,二月更忙,祭祀社稷、行藉田,开经筵。 四月清明则谒东西陵(遵化和易县);五月端午,七八月份多为木兰秋狝,亦或是像去年那样往盛京旧都去祭拜,况且八月份还是乾隆自己万寿。 再往后九十月份国家为了秋收税赋从上至下忙起来,十一月份是太后娘娘万寿并冬至隆重祀天大典。十二月份,十二月份又准备过年了。 所以高静姝也很佩服康乾两位皇帝,在这么多固定活动中,还能挤出时间六下江南,真是“时间是海绵里水,挤挤总会有。” 她在出神,皇后却在回话:“皇额娘意思,三年前七月大选,着实热燥人,还有几个秀女得了暑热不得不移出去。今年想在六月前将此事完了,她老人家也好松口气。” “况且去岁七月诣盛京谒陵,今岁皇上必要木兰秋狝。” 满蒙之间来往联盟,一向是本朝皇帝所重视大事。前头几位皇帝主要靠联姻,后宫一大半妃嫔都是来自蒙古。从康熙爷以来,后宫里蒙古嫔妃渐渐少了,多指了公主嫁过去和亲。 除了和亲外,每年夏日,皇上多半还会携带八旗将士前往木兰围场,与蒙古诸部首领来个‘友好又震慑’会面,举行一下围猎活动。 皇上去岁就因为奉太后回盛京看望老祖宗们英灵,所以未有木兰之行,今年肯定是要去。 果然皇上点头:“这才是大事。至于小选倒是不用劳动皇额娘,大选前后,抽个空就完了。” 大选选满蒙汉三旗在旗女子充实后宫并指婚给宗亲,小选则是包衣出身选宫女。 太后她老人家还能发表点对季节要求,皇后对此根本三缄其口任凭皇上安排。 皇上点头道:“命钦天监算日子和礼部定一定,然后行文,发往八旗二十四都统、直隶各省八旗驻防以及外任旗员处,命秀女上京吧。争取定在五月端午前完了大选。” 高静姝在旁边看自己指甲套,盯着上面红宝石小珠子攒出来石榴花,却又被皇上抓住偷懒出神,就直接安排道:“皇后劳累,大选自然要你亲力亲为,小选不过是选宫女,都有定例在那里,可叫贵妃和三妃帮衬一二——尤其是贵妃,省得她日日坐着发呆。” 高静姝:…… 皇后笑应了是。 正事说了个遍,皇上才端起海棠花小酒盅再饮一杯道:“既如此,今春索性一直住在圆明园罢了,等大选再挪回宫里。” 主要是前几年朝堂上总是有些麻烦事,不是废太子之子谋逆案,就是两广苗叛,亦或是大臣们结党营私案。 今年却有个好兆头,正月里准噶尔部噶尔丹策零便归朝恭顺,皇上龙颜大悦赐使臣图尔都宴。 眼见国无大事,皇上便想今年在圆明园多松泛些日子,忙完大选小选,再去木兰秋狝。 高静姝心道:嗯,选完新妃去围猎,这真是快乐一年。 -- 过了二月二,纯妃才从紫禁城被接了来。 因皇上要在圆明园久住,皇后还做主接了几个今年新承宠答应常在,并几个素日见驾不多贵人来,也算是给她们一个机会,看能不能再得几分盛宠。 否则大半年都被扔在紫禁城,皇上回来后,只怕更连她们名字都不记得了。 如今高静姝对皇上无甚感情,自然觉得皇后为人极好,能体谅旁人苦楚。 况且这次一并被接来平常在,又是个安静和气性子,多了她,每日还有个一同去请安人,高静姝对此没什么意见。 可后宫多得是不乐意人。 嘉妃大概以为在这件事情上能跟高静姝同仇敌忾,还特意跟她抱怨过一回:“皇上渴盼嫡子,每逢初一十五一定都会去皇后宫中——皇后娘娘倒是碍不着自己,所以拿咱们做起大方来。如今圆明园妃嫔也不算少,大家一月也见不到几次皇上,偏又接了这些人来……” 高静姝听得烦:“哦,那本宫去向皇上说说嘉妃意思?” 嘉妃戛然而止,心道贵妃这是得了失心疯吗,怎么连她原本最关注皇宠也不在意起来。 从前她用皇宠背后蹿腾贵妃去跟皇后闹,几乎是百试百灵,难道现在贵妃真长了脑子? 高静姝讨厌嘉妃拿自己当枪用样子。 而且嘉妃明显用漫不经心,都不肯好好用心骗她,真是拿人当傻子看。 再想想纯妃也要过来,高静姝就摇着头踱步走开,留下还在调整自己心态嘉妃。 -- 二月四日。 昨夜到达圆明园纯妃,第二天早早就来给皇后请安。 在高静姝想象中,终于做完月子杀回后宫纯妃大概要寻自己报仇。 可与她想象大相径庭:纯妃表现格外温柔和顺,因产育而有些丰腴略带微肿面容上,都是情真意切笑容,语气也是又亲热又不乏恭敬,态度好不得了。 “臣妾多谢贵妃娘娘赏赐,当真是体贴到人心里去了,若没有娘娘大度,臣妾那里少了牛乳用,只怕真要难熬了。” 好似钟粹宫一日日送去牛乳真是及时雨,是贵妃真心帮衬她,而非故意打她脸一般。 到底纯妃位份高,嫔位及以下可不敢对着她开腔,仪贵人明显想说点什么又憋回去,憋得脸都红了。 而嫔位之上,高静姝只要不说话,娴妃一贯是不理会这些,嘉妃也因为刚坑过纯妃,面上反而更要亲热客气,所以众人一派言笑晏晏,亲如姊妹。 不知纯妃脑子是不是随着诞育阿哥后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总之她前些日子骄纵之气全都不见了,见人就是笑,言谈和气,再没有带刺儿样子。 对此高静姝反应是:物反常即为妖,人反常要作耗。 倒不是说她认定纯妃是个多恶毒人,而是位置决定脑袋,纯妃作为现在妃位第一人,儿子和上进心俱全,一直在瞄准贵妃位置,两人是天然不对付。 所以任凭纯妃百般放低了身段与她修好,她也只是冷处理,拒绝纯妃亲近。 她可不想让纯妃动不动来她住处串个门。 但无论她怎么冷淡,纯妃待她却是一日比一日谦恭亲和。 高静姝被她搞得发毛,忍不住去问皇后。 皇后便道:“她这是从孕有两子骄傲中醒过神来了。也是为了儿子,要开始爱惜自己羽毛。” 说完就听见贵妃在下面哼:“爱惜羽毛得是雄鹰,她一个鸡毛掸子有什么可爱惜。” 皇后:…… 上次贵妃说纯妃是黄鼠狼扑鸡毛掸子——空欢喜一场,就差点让她呛到,她就不明白了,贵妃哪里做过打扫活计呢,怎么会这么执着于鸡毛掸子? -- 二月初六合宫家宴时候,当着皇上面,纯妃更是做足了样子,亲自给皇后捧了一回盏,又特意给贵妃斟酒赔礼,说“出了月子臣妾开始整理宫里事务,这才知道那起下人骄纵僭越,竟然敢得罪钟粹宫,臣妾怒极,已然罚过了板子。”更道:“只是到底得罪了娘娘,还请贵妃再发落。” 高静姝都无话可说了:这世上不怕刺头,就怕能狠心将腰弯到尘土里人。 况且世人都是同情弱者,纯妃示了十足弱,连自己脸面都扔到地上任人踩,实在是做足了姿态。 这会子高静姝要真顺着她话踩上去,反倒落了下乘。皇上高不高兴不知道,太后肯定是不会喜欢。 皇上见贵妃没有刻薄纯妃,只是笑眯眯不搭腔,不由莞尔:也难为她了,不喜欢纯妃自然不肯顺着纯妃台阶下来。可好歹没有直接掀翻了对方场面,还知道笑一笑。 于是皇上便道:“贵妃,既如此,你便饮了这一杯吧。” 高静姝仍旧不肯与纯妃接触,听了这话也只将杯子对着皇上敬了敬,饮了一杯果子露。 纯妃颇为尴尬。 高静姝倒是不尴尬:她已经修炼出来了,只要我不尴尬,尴尬就是别人,比如纯妃,脸上窘迫都要化作实质掉下来。 皇上既不忍苛责贵妃小性,又觉得纯妃到底刚生了阿哥是有功,便自己赞了纯妃一句‘知错能改,温恭柔顺’,全了下纯妃面子。 纯妃当面谢恩,回宫里自然还是咬牙:皇上这就是提醒她,要一直温良恭敬,不要再生出从前僭越之事。 更恨贵妃当着众人还一点脸面不肯给她。 不过想想儿子,纯妃又一切都能忍耐了。 大阿哥永璜已经定了伊拉里氏为福晋,春日就要完婚,大婚后自然就要开府,离皇上就远了。 只看大阿哥福晋家只是中等人家儿,就知皇上并非视大阿哥为继承人。不然只看皇上当皇子时,先帝爷给他定亲事就可知了,那可是世代簪缨富察氏。 纯妃私下道:到底是没有娘孩子,哲妃没福气,皇上登机前夕骤然身亡,皇上纵然追封了妃位,也是为着皇长子生母脸面。 但没有个母亲时常在皇上跟前儿站着,实在是差些事。 严父慈母,皇上待儿子们可是格外严厉。没有母亲转圜,大阿哥性子有些个过于淡漠要强,皇上有些不满。 据她打听所知,这次皇上忽然收拾阿哥们师傅和身边服侍人,就是因大阿哥带了和敬公主去纵马,让皇上觉得他耽于玩乐。 纯妃想着:再往下也该她三阿哥出头了。为此她也不能继续惹皇上不悦。 -- 纯妃自回去计较她大事,高静姝则将林太医招来问自己心中大事:她什么时候才能喝酒。 年节下人人杯子里都是酒香四溢,唯有她是各色果子露。 宫里以糖为贵,蜜饯和果子露都搁了重糖,喝甜腻不已。 她是真怀念喝酒了。 高静姝酒量很不错。 那时候大学对面有个小小清吧,但凡实验告一段落,她与舍友都会去喝酒庆祝,直接上长岛冰茶这样颇有酒劲酒。再点一份炸松香酥脆红薯,淋着酸甜番茄酱;一份烤滋滋冒油香肠拼盘;用酒杯盛着切成块插着小纸伞爽脆可口酸黄瓜。 十点以后有驻唱歌手到了,在略昏黄灯光下一首首懒洋洋唱歌。 一杯长岛冰茶后,她还会加一杯海盐啤酒,配着新鲜出锅炸鸡翅吃,冰凉微咸啤酒与唇齿间炸鸡翅肉香,让人能忘却所有烦恼。 一直喝到凌晨才穿过马路回宿舍。 凌晨学校街道里空空荡荡,她与舍友手挽着手,一起踩着马路牙走。 喝到微醺人笑点格外低,一个人踩空两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到半天走不动路。 回忆里原本平常日子,现在却闪闪发光起来。 高静姝想,我真太需要一杯酒了。 要是没有了朋友们,还不能喝酒,人生未免太痛苦了。 -- 林太医对这个问题倒是不意外:皇上善饮,后宫妃嫔多少都能陪饮些,太医院都配惯了醒酒汤。 他没有立刻回答贵妃,而是仔细请过脉后才道:“回娘娘,微臣方子里与酒并无相冲,况且虽说饮酒伤身,但少饮些倒是能舒筋活血,只是娘娘最好饮烫好热酒,也不要用酒力深厚澄酒,倒是喝点温厚黄酒……” 林太医再说什么,高静姝几乎都没听见了,她光听见,自己可以喝酒! 并非她不注重自己身子,而是两个多月调理下来,她自觉身体恢复了一些,所以才准备开始追逐灵魂快乐。 见贵妃高兴,林太医心里立刻打了个突,连忙道:“娘娘,大悲大喜时候切不可饮酒,更忌借酒浇愁,心里闷着事喝酒伤肝脾……”说着长篇大论一番药理,然后出门又嘱咐了一遍木槿和紫藤才算安心些。 他可是怕了贵妃了。 这几年来贵妃不知保养自身,只争圣心之事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高静姝这两个月悔改不足以动摇林太医原有印象。此刻见贵妃又要喝酒,心中警铃大作,觉得贵妃故态复萌,果然又要走向歪路。 所以请脉更勤快了,甚至改成了一天两次。 -- “一天去请了两回脉?”嘉妃坐直了身子,宫女紫泉点头道:“正是呢,按说贵妃瞧着面色日渐好转,可不知怎太医去更勤了。” 嘉妃心里一震:“别是有喜了吧。”然后又摇头:“前两日贵妃刚因月事去敬事房摘了绿头牌呢。” 紫泉试探问道:“这林太医可是高家送进太医院,自是忠心耿耿,忽然跑这样勤,莫不是贵妃有什么不好,但未显露出来?” 她家娘娘照着纯妃又差儿子又差资历,在排队上贵妃岗队伍里,嘉妃自然排在后面,于是既盼着纯妃出事又盼着贵妃倒台。 也算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嘉妃冷笑:“你跟着本宫日日见着呢,她有什么不好,面若桃花似!别说身子骨,瞧着心情都极好。”她忽然一顿:“这林太医是不是那个风姿颇佳太医?” 紫泉点头。 她们宫女们虽碍于宫规,不能跟侍卫太医们产生私情,但都是饮食男女,年纪相当,自然会格外关注这些异性。 她们还私下评过太医们颜值呢。 这位林太医要不是年纪大一点,肯定能压过新进太医院程太医位列榜首。就这,许多小宫女还对着排行榜不满意,说林太医虽然年纪大些但不仅没有苍老之色,反而更增成熟风度,更迷人了好不好。 为了太医们颜值,险些彼此打成一团。 紫泉心思在这些事儿上一转,就明白了嘉妃意思,她愕然道:“娘娘是觉得贵妃跟林太医……” 不能够啊,太医看诊可是周围宫人十数双眼睛看着。 嘉妃深深一笑:“本宫没有那么傻,贵妃对皇上心,这么多年谁也看得出来,怎么会突然转向一个太医。可你别忘了,林太医一直负责给贵妃看诊,其实是不太合规矩。” 太医都有轮值,按理说轮不到妃嫔挑选。嘉妃纯妃等虽都有相熟太医,但也不能保证每次都点他来请平安脉。 至于妃子真有恙有孕,更不会由着一个太医说了就算数,都得过三个太医手,才会把脉案递到皇上跟前。 就是为了杜绝太医与妃嫔勾结之事。 可一来贵妃位份很高,二来皇上偏疼,三来贵妃又实在不好伺候,旁人谁都不想沾手,所以才渐渐地成为了林太医专职伺候贵妃。但就算这样,伺候皇上太医院医正夏太医,还会每月去给贵妃请一次脉。 嘉妃不怀疑贵妃,但笑容仍旧如水波荡漾开:“私情这种事,谁能说得明白呢?” 如今钟粹宫有皇上柯姑姑守着,再不像从前筛子一样,打听个消息那么容易。 所以嘉妃也不准备搞个栽赃陷害,免得把自己栽进去。 反正此事也不需要证据,流言才是世间杀人利器。 她对着太阳看了看自己葱管一样指甲,叹道:“可惜此事牵扯大,不能忽然而起,总得有个由头。罢了,横竖也不急,且慢慢等着吧。” -- 高静姝此时还并不知道嘉妃瞄准了她生活作风问题,她眼前最大问题是,大boss召唤了她。 太后听说‘贵妃潜心礼佛,宁愿自己少六个伺候人也要留给佛祖’这样虔诚事件后,便命贵妃来陪她跪经三日。 高静姝慌得要命。 顿时把喝酒事情抛到了爪哇国去。 皇上来瞧她时候,只见爱妃如同木兰围场里头被围困小鹿一样惊慌失措,甚至在屋里团团转,就忍不住要发笑。 高静姝自打穿越以来,从没觉得乾隆这张脸这么可亲。 此刻她忙行礼问安,然后迫不及待发出自己疑问:“皇上,这小佛堂之事都是年前了,太后娘娘如何突然翻出此事?” 目光还颇为幽怨,这事是皇上出面解决,莫不是他没解决好吧。 皇上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屈起食指扣了扣她眉心:“真是没良心,朕当日出手替你了了这桩事,今日听说母后召你,又特意来宽慰提点你,你就这样怀疑朕?” 高静姝连忙堆笑,又给皇上万福:“那请皇上指点我。” 皇上携了她手坐下:“别怕,这回皇额娘不是要为难你。” 高静姝连忙撇清道:“太后娘娘哪回也不曾为难臣妾。” 皇上莞尔:“是,母后慈和,那你怕什么?” “太后娘娘对皇上来说是慈母,对臣妾来说却是威严,您倒是好好告诉臣妾,太后如何忽然要召臣妾去?” 她可不觉得太后是喜欢她,以至于要两人捆成一对儿礼佛。 “朕今年定了贵妃礼制,原是要升一位贵妃。还是皇额娘护着你,说你做贵妃很好,暂且不必另立一个。又听闻你性子改了些,这不就要亲自教导你。” 骗鬼。 高静姝见皇上这里只能问出这些,又见他眉眼轻松,就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太后也不能打死她。 她就当去军训好了。 -- 高静姝不乐意,大boss本人其实也不乐意。 “娘娘既然应了皇上调理贵妃几日,总不好反悔。”孟姑姑已经劝上了。 太后摇头:“皇帝明里暗里提过几回让哀家对贵妃教导一二,哀家怎能不应?唉,自己生儿子自己知道,皇上面儿上是个极守正统规矩礼法,一心向着盛世明君去。但到底是先帝爷儿子,还是有些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脾性。” “对放在心上人,他倒是肯用心:皇后多年未有身孕,他都不曾为此出一句责备之言,反而多加宽慰更多多临幸。贵妃脑筋糊涂性子娇慢,他也是瞒着哀家才私下里处置一回。” 孟姑姑也笑:“太后是最睿智了,什么都看明白。所以只管受着贵妃礼就是了——依奴才说,贵妃这回真该对太后感恩戴德,要不是您开口,这会子宫里只怕就有两位贵妃了。” 太后捏着一串碧玺主子:“哀家并不是在帮她。” 孟姑姑低头不语。 她自然明白,太后出言拦住了皇上,面上是对贵妃有利,可实际上,万事都自有其代价。 正所谓爵以赏功,禄以酬劳,嘉奖是要给立了功出了力人。 可这回贵妃却是犯了错以后,反而得了个好处。面上看着占便宜,实则要吃亏:皇上已有立第二位贵妃准备,却没能立成,那么对这位独一无二贵妃,无形中要求就会提高。 总得配得上这份圣恩。 贵妃要还是从前那样挑衅皇上威严,只怕会不断消磨跟皇上情分。且贵妃又没有子女傍身,要是哪日皇上真觉得高氏不配做这独一无二贵妃,她又能有什么下场。 太后能想明白这些,但她是不会在意贵妃。 她行事只按着自己道理来,贵妃能在这宫里活下去就活,活不下去也只好给别人腾地方了。 孟姑姑见太后又念起了佛,开始祈祷‘漫天神佛显灵,皇后有孕’,就悄声退下。 -- 继过年大典后,高静姝再次佩服起了太后娘娘。 从专业眼科医师角度看,太后如今五十四岁,已经是花眼年纪了,看近细东西都该很不舒服才是,但她老人家仍旧坚持着捡了一个时辰佛米。 自然,高静姝不可能在一旁袖手看太后拣米。 她同样也得干起来,每拣一粒米还需要念一句吉祥话。 太后口中念得就是:佛祖保佑我大清早得嫡子。 高静姝自然也不敢在这时候搞创新,也跟着祈祷起皇后得子来。 可是……她心里却是知道,皇后娘娘嫡子七阿哥,确实是会出生,可那孩子周岁夭折。仅一年后,皇后就于南巡途中崩逝于济南,只怕跟再次丧子关系甚大。 三个月下来,高静姝早已不再将这些人当成历史书里人,他们会说会笑,活生生有喜有悲有算计。 尤其是皇后待她真是没说,统御六宫更是公正娴熟,人人敬服。高静姝只盼着富察皇后好,绝不盼着她早逝。 于是她就修改了祝祷词汇。 太后出声祈祷,高静姝便只是喏喏动嘴默念,免得扰了太后——万一她老人家卡壳了,可就是自己过失。 旁边孟姑姑却定神看了看贵妃口型。 等终于拣完佛米,太后便让贵妃去东稍间用饭。 到了太后这个地步,大宴上自然都有皇后带着妃嫔左右服侍,可素日里她其实更愿意自在用膳,不必有个时刻观察自己眼色,或者劝膳妃嫔在边上。自己用还自在些呢。 高静姝告退后,孟姑姑就道:“奴婢留心看了,贵妃娘娘就祈祷着两句:一句是跟着您说佛祖保佑皇后娘娘早日诞下嫡子,另一句是祈祷皇后娘娘嫡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太后眉间肉眼可见就舒缓了。 于是下午,太后就给了贵妃一个恩典,许她亲手给自己剥一个橘子。 没错,能伺候她老人家就是恩典。 高静姝先要了水浣手,用胰子细细将手洗干净,又用细棉布擦干双手。这才剥了两个橘子,还特意剥形状优美,皮都是花瓣样散开。 这样认真洗手倒不是特意讨太后好,而是她自己习惯。从前在实验室和医院奔波,一天下来不一定摸过什么脏东西,所以养成了她洗手格外仔细习惯,还遗憾这里没有流动水。 一朝回到古代,没有抗生素没有各种药物,她可不打算考验下自己身子骨,凡入口东西就更讲究了。 孟姑姑就目瞪口呆看着太后吃了两片橘子。 她可是知道:旁嫔妃剥了柚子橘子等果子,太后一贯是放着但从来不吃。 太后也是有讲究好不好。从来妃嫔们奉承她,赶着替她端茶倒水也罢,她还能笑受,最烦是有一批没眼色,居然伸手碰她食物。 最常见就是剥了莲子柚子等物来送给太后,尤其是剥莲子,因其伤指甲,她们就故意剥这难,格外来卖好。 可太后一见到她们染着朱红蔻丹长指甲,雪白傅粉玉手,心里就腻歪坏了。 就这,手上香料脂粉蔻丹五毒俱全,还碰哀家食物! 所以夸赞是夸得,可从来不吃。反正妃嫔们献上就走,不会盯着太后吃,其实也不在乎太后吃不吃,只为了表态而已。 可今日,太后亲眼见着贵妃仔仔细细洗了半刻手,又用细棉布将手擦得干爽,这才细细给自己剥了橘子,还小心尽量不碰到橘子瓣,只剥皮。 太后便用了两口。 然后对她招手:“贵妃过来坐。” 高静姝沉浸在大boss叫我紧张中,走过去坐在太后榻下绣墩上。 太后却伸手托起她双手:“不染指甲就算了,怎么还将从前留水葱似指甲都剪了?可惜了。” 后宫女子可是分外珍惜自己指甲。 但搁在高静姝这里,要不是剪头发要坏菜,她恨不得把头发指甲都剪了。因贵妃身子虚弱,虽下了大力气保养,但青丝仍旧少了一点光泽,指甲也有些暗淡。高静姝很想都剪了从头再来。 好在她深知除了国丧不能剪发,于是生生忍住,只能剪了自己指甲。 她这样想着,就这样跟太后说了:“林太医说,身体生机旺盛指甲才能光泽明亮。臣妾近来大病一场,指甲有些暗淡,倒不如剪了重新长。”她目光落在太后指甲上。太后是先帝未亡人,自然不会染得红彤彤,只是也留细长养仔细。 高静姝就道:“娘娘指甲甲缘光滑,面上光泽似珠贝,可见您身子骨极好。” 太后年过五十,在现代算是个中老年,可在古代就是妥妥老年。虽人人都夸她是长寿之相,但高静姝这话说实在,一看就不是虚应吉祥话,自然让她高兴不已。 她不由含了笑:“真有这等说法?” “是啊,娘娘您想想,人身子是很聪明,自然要紧着重要去处,而多养出来这块指甲是最无用。如果这指甲都养得好,岂不是说明身子各处都精力充足了,还能有余力供养指甲?” 太后点头:“是这个理儿。” 听到自己身体健康证据,太后头一回觉得,贵妃说话还挺有意思嘛。 于是她本想让贵妃待一天就打发她走,最后开恩让她留了三天。 高静姝就结结实实在太后跟前站了三天岗。 她是真对太后生了敬畏之情。 在她心里,皇后也是绝顶聪明,但太后更多了心思深沉,让她一点也摸不到边底,越呆越畏惧。 这三天,比她在后宫呆了这近三个月还要累。 -- 等终于从太后处毕业,高静姝竟恍惚有‘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 高静姝捧着糖蒸酥酪,听木槿讲这几日新闻下饭。 谁知木槿一开口就是大事。 “昨儿是二月十五,皇上却没有留宿皇后娘娘处。” 高静姝震惊了:自打端慧太子过世,皇上心心念念是嫡子,又确实爱重皇后,初一十五都雷打不动去陪着皇后。怎么忽然破了例? “是谁?” 木槿道:“是如今住在九州清晏后面围房一个答应。” 高静姝更震惊了:“什么答应还成了精?” “是皇上这两三月新宠,但凡不翻牌子,只在养心殿召人伺候,十有八九都是她。真是将其余几个答应和官女子都比没有地方站。” “昨晚皇上本已经到了长春仙馆用晚膳,谁知有小宫女来请,说是这位朱答应可能怀了身孕。” “可能?” 木槿无奈脸:“是这位朱答应自己说,月事推迟反酸作呕,是有喜了。但娘娘也知道,月份太浅时候太医院也摸不出来。个人体质不同,许多妃嫔要到两个多月才能显出喜脉来。” 高静姝点头:“太医院都没摸出来,她自己竟就先嚷开了?万一是个乌龙她岂不是要完?” 木槿点头:“正是这话,可见是个轻浮人。她以此为借口请了皇上去不说,还说头晕目眩,又胃口不开,竟是硬生生将皇上留在了九州清晏。” “呵呵。” 高静姝唯有这两字可表。 皇上是个什么心性。他这会子为了龙胎可能稍微忍让一二,但若朱答应没有身孕,或者来日诞下孩子后,皇上绝对会将她这段时日账清算一下。 高静姝还是把皇上想脾气太好了。 他当场就给了个教训。 木槿笑道:“听闻皇上对朱答应道,原本要给她进位常在再挑个好住处搬过去,可她既然这般不舒服,就等日后再说吧。” 朱答应仍旧只好做个答应,还失去了后宫正式编制。 高静姝点头,愤愤不平道:“真是,竟然还敢截皇后娘娘胡!也不知是怎么想。” 说完就见木槿一脸惨不忍睹看着她:后宫里截胡皇后最多就是您好不好,您还说别人? 高静姝:是哦! 于是她修改了一下自己话:“真是,不是我,居然还敢截皇后娘娘胡!” 木槿:……“娘娘!” 高静姝连忙举起糖蒸酥酪挡在自己跟前:“我知道,我知道,我都改啦。” 就是不知道这个朱答应还有没有悔改机会。 然而很快,高静姝也体验了一把朱答应截胡技能。 第30章 答应 贵妃与木槿正在讨论胆敢截胡朱答应, 皇后处便打发了人来。 是青提亲自带了两个老嬷嬷,四个宫女前来。青提跟葡萄对皇后来说,就如同紫藤和木槿对高静姝。 所以高静姝见了她也格外客气, 还招呼人上茶点。 青提连忙屈膝道:“贵妃娘娘折煞奴婢了。”然后招手让四个宫女上前,指了她们手里四匹云缎道:“这是今年新上花样, 总共就二十匹。太后娘娘处十匹, 裕贵太妃处六匹,剩下就都在这儿了。皇后娘娘说贵妃这三日侍奉太后辛苦, 理应得这些。” 高静姝见这云缎与以往不同,光芒流转间竟似星辉闪耀, 又听说这样珍贵, 就摆手道:“就四匹都给我?不必了,我就留一匹吧,多谢娘娘心意。” 青提堆笑道:“贵妃娘娘只管收着, 这是今年星沙云缎, 不知织造局如何弄出来新花样。贵妃也是知道我们娘娘,最喜内敛雅致布料,这种绸缎纵然做了衣裳也不会上身,倒是辜负了。皇后娘娘已当面回过皇上,将这几匹星沙云缎转送给贵妃,皇上都说只有贵妃娘娘衬得起呢。” 话说到这儿,高静姝只能受了。 青提又指着两个嬷嬷四个宫女道:“因圆明园绣房人手不够,皇后娘娘前些日子刚从宫里四执库和绣房调了些人手来,如今贵妃娘娘且用着,不够再拨。” 体贴到旁人需要前头去, 皇后一贯如此让人如沐春风。 高静姝就连着之前得缎子一起搬出来, 让她们裁度着做几身新衣, 尤其是星沙缎,一定要做出彩:皇上赏了这样难得料子,自然要看她穿出来。锦衣夜行可不是皇上风格。 她就得穿极漂亮,皇上才能高兴呢。 四执库和绣房宫女都有一手好花样子,两个嬷嬷先向她献策,围着贵妃道:“如今越发流行襟边及袖端处镶绣多滚几层,甚至出了十八镶十八滚花样——娘娘如天仙下凡似,繁丽些必然好看。” 高静姝想起层层叠叠大袖子就觉得头疼,近来宫里流行袖口宽大倒大袖,再滚上无数道边,垂手如双铃,显得手腕格外纤细。漂亮是漂亮,但整个人也太复杂了些。 不过高静姝想想乾隆喜欢瓷器,可见他确实喜欢这种人间富贵花调调,便应了将星沙缎裁剪至臻华美些。 两个嬷嬷也不是全然揽功人,又指了天水碧和飞霞色两匹缎子道:“这颜色极轻柔娇嫩,奴婢们年纪大了,只怕拘泥了,倒不如这些小宫女们说不得有些新鲜法子。” 清装不似汉服宽袼松摆,束起腰身。相反,其袼部紧窄,腰肢如筒,实不太显女子身姿玲珑。于是高静姝便再格外要了两套上袄下裙,类似于明横襕马面裙,凤尾裙,百蝶裙,将腰身收紧下摆放宽,显得格外飘逸些。就这,高静姝都不敢在紫禁城里穿,只准备趁着在圆明园时候,日常穿两天,也不敢穿到宴席上。 虽说满人入关换服,是男从女不从,外头许多官宦人家太太和贵女们也喜欢穿各色汉服,尤其是江南那边流行尤甚,可宫里头,还是要标准清装打扮。 一青缎背心宫女似乎看出了她心思,问道:“娘娘不若做几身紧身骑装,今年木兰秋狝便可用上了。” 女人讨论起衣服来,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一个多时辰后,几人才拿着贵妃定花样子,又搬了小山一样衣料走。 -- 今夜是十六追月之夜,只要贵妃无恙,皇上一般是翻贵妃牌子。高静姝早早到了九州清晏,再次做起磨墨短工不说,皇上竟也要她剥橘子。 高静姝心道:真不愧是母子,京城冬天这么干,非要吃橘子,也不怕上火。 她照常浣手然后剥橘子。 皇上在一旁含笑看着。 一边是亲娘一边是爱妃,皇上这几日是十分关注贵妃伺候太后礼佛之事。往太后处请安后还特意亲自问了孟姑姑,贵妃这几日可有错漏。 孟姑姑也乐意卖好给皇上,何况贵妃并无错处不说,还表现颇好,于是更是事无巨细告诉了皇上,更强调了太后慈爱:“太后娘娘还留贵妃用了一顿素斋,这几日午膳也都有可口菜肴赐给贵妃。” 剥过橘子,高静姝再次浣手,等转过头来发现只剩了橘子皮。 她心里埋怨:太后她老人家就吃两瓣,剩下给了自己,皇上怎这般能吃,一口不留。 这样想着她就暗戳戳问道:“皇上别用这么多橘子,要上火。” 皇上执了她手,拉她来身前站着,笑道:“是爱妃剥橘子甜。”然后又细看了看她指甲,也叹了句可惜,然后开始说起养生之道,教她好好保养。 宫里请太医其实是很麻烦,而且小伤风感冒就得“清清静静饿两顿”,稍大点问题就要开始灌药汁子,所以从康熙爷起,几代皇上自己都会研究下医术。虽不精通,但基本药理也懂一些,也是防着太医糊弄意思。 雍正爷还自发研究起了丹方,当然因后果不太美妙,以至于乾隆现在都对道家不感冒,转而更加关注养生。 高静姝认真听着:眼前这位可是皇上里寿命最长人,杠杠地活到了八十九,自己一定要向他学习。 等皇上说到适量饮酒时候,高静姝连忙道:“皇上赏我一坛好酒吧。” 林太医自从说完可以饮酒后,颇觉失言,拿出十二万分精力来盯贵妃,而紫藤木槿更是以圆明园住处无酒来应对贵妃。搞得高静姝想小酌一杯都找不到一滴酒。 皇上听太医说可以适量饮酒,便挥手让李玉将窖藏各色好酒都取两坛子放在贵妃处,以免日后两人想要对饮还得回九州清晏取。 正说着,小福子低眉顺眼溜进来,战战兢兢道:“回皇上,朱答应说自己头晕不适,请皇上过去看看。” 嚯,截完皇后胡开始截贵妃胡了。 高静姝眼看着皇上唇边笑意微微一淡,就在心里先替朱答应点了个蜡。 皇上转头问她:“爱妃说朕去不去呢?” 高静姝痛快点头:“去。”然后率先站起身来:“臣妾陪着皇上去看看这位头晕朱答应。” -- 朱答应见贵妃也来了,第一反应却是很高兴。 高贵妃性情她是听说过,醋妒不容,这回肯定是想霸拦着皇上不许来探视自己未果,所以只能跟了来。 朱答应心里美滋滋:可见自己在皇上心里多重要啊。 既说是头晕,朱氏又是疑似有孕人员,自有太医前来诊脉。 朱答应见了皇上贵妃还是作势要起身,皇上负手道:“罢了,先诊脉吧。”朱答应不免委屈,皇上竟不曾伸手扶她。 说来也是巧,今日当值太医也姓个朱,但现在这位朱太医将这位同姓答应恨得咬牙切齿。 只因他不得不对皇上叩首请罪:“臣无能,暂把不出喜脉。” 虽说女子体质各异,很多人喜脉就是显晚,太医把不出情有可原,可一回回在皇上跟前说自己请不出来,实在落不下什么好考评。 果然皇上脸色淡要命,只施舍给朱太医一个眼风:“下去开方子。” 朱太医口苦:这,这开什么方子啊,朱答应不管有没有孕,但肯定是没病!只好疑孕从有,给她开点安胎药了。 -- 皇上贵妃亲至,自然有宫人太监搬了一个大圈椅和一个酸枝木高凳来请两人坐了。 朱答应见贵妃真实在坐了,并没提前告退不说,眼睛还在自己身上盯了好几下,不由咬牙:当着贵妃自己怎么跟皇上说体己话,怎么撒娇呢。贵妃真是好没有眼色。 上回皇上没给自己常在位份,这会子怎么也得要了来才是。 偏生贵妃还开口:“朱答应看起来气色挺好,这屋里憋屈,皇上久待也不好。” 主要是高静姝自己不想呆,想走了。 朱答应住本就是围房,窄小闭塞,因她又怕着了风所以关门闭户,味道难免就不好闻。可能为着皇上来,朱氏特意熏了一把浓香,两种味道夹杂就更令人不快,高静姝实在坐不住。 皇上只有比她更金贵,也准备迅速撤退。 可朱答应一听便百般不乐,只觉得贵妃坑她,于是她便要坑回来:“妾原比不得贵妃娘娘尊贵,自然屋舍窄小。只是娘娘如此尊贵体弱,想来这等怀孕辛苦肯定也是受不住。因而上天怜悯,必然不会让娘娘辛苦。” 李玉在旁边听得寒毛都竖起来了。 这世上竟真有傻大胆! 李玉仍旧低着头却抬起眼偷觑皇上,果然见皇上眉目间聚集起一片阴云。 皇家重视子孙福泽,皇上登基多年心心念念除了嫡子一事外,贵妃一直无孕也是他心中记挂之事。只是他都顾虑贵妃心情,虽流露过期盼,但从未对贵妃无孕加以一句重话。 如今朱答应竟就这么当面叫破,直戳贵妃伤处。 皇上心情骤然恶劣起来。 若是皇上追过星,应该就能理解这个心情。同时喜欢几个明星话,追星达人都以为自己可以一碗水端平,唯有当两家撕扯起来时候,才能真明白自己更喜欢谁:感情比理智向来早一步站队,你心会自动偏向一方。 皇上此时便是如此。 他原以为自己是个极重视子嗣皇帝,且他登基九年来子嗣也稀少,故而只要妃嫔有孕,在此期间只要不犯大过,自己都能体谅。 一切为了皇家绵延后嗣让路。 可现在真眼睁睁看着朱答应刺激贵妃,皇上却立刻就恼了。 再侧脸一看,贵妃面色苍白,朱唇微启显然是黯然神伤,心里一把火烧更旺了。 -- 高静姝不是黯然神伤,她是吃惊。 方才朱答应当面怼贵妃不会有子嗣,高静姝觉得心口忽然转过一阵尖锐疼痛。 她不由错愕。 其实她一直有感觉,毕竟她是一抹幽魂寄在贵妃身上,贵妃残留情绪有时候还是会影响她:比如对紫藤木槿信赖,对皇上自在谈笑,对高家人亲近在意,可这些情绪都很淡,甚至她自己也很清楚这点残存情感。 唯有这回,这痛楚来剧烈。 高静姝吃惊过后不由难过起来:可见贵妃生前有多么渴求一个子嗣,她太想要一个与心爱之人孩子,这样浓烈情绪甚至在她香魂消陨下,都这样强烈留在身上。 短暂痛楚难过后,高静姝立刻支棱了起来:居然敢咒她!上一个怼她纯妃都已经被她斩于马下,朱氏这是稻草人点火,自己找死啊! 只是她刚要开口,皇上手却忽然伸过来握住了她手,温热而有力。同时皇上另一条臂膀直接圈过她腰肢,半抱半托地将她扶起来,直接拥着她向外走,语气柔和里带着一点高静姝听不懂情绪:“别伤心,咱们这就回去。” 皇上再转向李玉时候,语气却骤然冷了下来:“朱氏僭越,以下犯上冲撞贵妃,自今日起禁足此处不得出,找两个懂规矩嬷嬷好好教教她!” 李玉忙应是。 高静姝:等下,我还不想走,让我再说两句话啊! 偏生此时倒霉朱太医又开好了方子进来,准备递给皇上过目。皇上却看也不看:“朕将朱氏交给你了,她若再有头疼脑热,朕便革了你差事!” 朱太医膝盖一软连忙跪下,眼泪都要飚出来了:我这是倒了哪八辈子霉啊!我只是一个普通值班太医啊! 朱答应见惊变突起,一时还在半张着嘴发呆呢。直到见皇上拥着贵妃已经走到了门口,才慌慌张张要下榻,口中叫着:“皇上,皇上听妾身解释啊……” 李玉一个眼神,早有宫女太监上前死死按住朱答应,还小心避开了肚子。 更有小福子机灵不得了,送着皇上贵妃出门后接着死死关上门。然后一改在御前卑微憨厚,立刻挺腰腆肚道:“你们小心伺候朱答应,从今日起,答应再有不痛快,就得先把你们送去慎刑司!” 然后目光又落在哭闹朱答应身上:这位最好真有身孕,否则可要倒霉了。 -- 一路走出围房,还有两个‘碰巧偶遇’来给皇上请安答应和官女子冒出来,皇上却俱是冷着脸,连个免礼都没说,直接拥着贵妃继续往前走,就让她们这样跪着。 “皇上。”高静姝扯了扯龙袍袖子。 皇上这才放手,目光沉沉道:“孩子总会有。” 高静姝笑了起来,她直到今日才觉得,贵妃对皇上情意深重,并非全然错付。 她替贵妃笑起来。 然后对皇上坦诚:“皇上,臣妾前些日子停了坐胎药。” 皇上用力反握她手。 “皇上放心,臣妾不是绝望了,而是要先养好自己身子,以后若有福气,才能给皇上生个健康孩子啊。” 其实为了自身计,高静姝现在肯定是不愿意在古代这种条件下生产,这话不能直接告诉皇上罢了。 皇上颔首:“好,你好好调养,咱们孩子虽来得晚却一定是个有后福。”顿了顿又道:“就算天命真不顾,朕也会给你一个养子,不让你膝下无依。” 大清后宫向来有低位妃嫔孩子要交给高位妃嫔养育旧例,只是当今乾纲独断,不肯后宫沾染皇子,故而将皇子们集中管理,也就省了这回事。今日居然肯开口许诺给贵妃一个养子,自是爱重。 贵妃甜甜一笑:“臣妾多谢皇上。” 然后又连忙道:“不过有一件,臣妾可不要朱答应孩子。” 皇上这才终于开颜笑了笑。 -- 圆明园绣房人手是不足,可原也短不了贵妃娘娘,何况皇后还又特意派了人来帮衬,绣房也着意奉承,第三日就将七八套衣服一并送到了贵妃处。 这几日宫里也很热闹。 后宫里消息,一向传得快,况且又有皇上默许,于是此事始末就很快传了开来。 比起朱答应禁足一事,皇上许贵妃一个养子事儿倒更让别妃嫔耿耿于怀。 只是贵妃自从病后,作风由清傲变得犀利很多,纯妃已经以身试法,冲上去丢了两回脸了,旁人就更是有些畏惧。于是这两日清晨,高静姝倒没听到什么不入耳酸话,反而有几个年轻贵人常在上赶着恭贺贵妃。 也是想跟贵妃拉拉关系,若是贵妃想要儿子,说不得会举荐她们去侍寝呢。 高静姝见此,还有点高手无敌寂寞之感。 -- 不过后宫里是从不会缺新闻,嘉妃耳报神也不知怎么长,总是格外灵,像是后宫里播报鸟。 如今临近三月,天气渐渐回暖,晨起请安时候,妃嫔们就春装展开了热烈讨论。 衣裳告一段落后,嘉妃就开口了:“说起春装来,皇后娘娘宫里不是有个极灵透秀美绣房宫女吗?”她掩着唇笑着抛出石破天惊话来:“听说昨夜皇上还召幸了她,咱们又要多一位姊妹了。” 高静姝见纯妃都面露诧异,不由对嘉妃情报系统叹为观止。 皇后依旧是八风不动稳重和气:“皇上念在她是长春宫人,就给了答应位份,只是到底还在圆明园,没有指派宫室,今日便没有出来。等晌午后,她自会去各位妹妹宫里磕头。” 紫禁城长春宫,圆明园长春仙馆都是皇后居所。 皇上做皇子时,先帝爷亲赐长春居士之名,而皇上又将两处长春宫都赐给皇后,可见敬爱嫡妻。 既然是中宫之主宫室,自然没有妃嫔能够附住,如今这位新答应还没有搬走,也就是还未曾跻身正式编制,跟养心殿围房里答应是一样地位。 纯妃也笑:“皇后娘娘人自然是不错,臣妾就备好赏赐,等着见这位妙人。” 嘉妃就对纯妃笑道:“咱们虽未见,贵妃却是早就见过了。” 高静姝呵呵冷笑:“我都不知道,你又知道啦?” 嘉妃略微一噎,心道我不跟二百五计较,然后继续笑吟吟道:“娘娘说笑了,臣妾是听闻这新答应给您裁了衣裳。” 高静姝回想了一下当日六人,先将两个嬷嬷脸打个叉号,再想了想四个宫女,确实有一个生娇美秀丽,如同一朵初放新荷。 只是宫女衣裳除去正月和万寿节外,都是不许穿红,平素无非是淡绿、深绿、青色这些树枝子成精一样颜色,袖口、领口不许绣艳丽花纹,头上不许超过三件首饰,更不许涂脂抹粉,一系列不许下来,再好容颜也只能显出五分来。 嘉妃见她似乎在努力回想,就抿嘴笑道:“贵妃娘娘天姿国色,见了旁美人大约就寻常,这会子还想不起呢。” 然后又向皇后恭敬亲热道:“还未请教娘娘,这位新答应什么来历?”能在皇后宫里冒出来得宠,莫不是家里有出息父兄吧。 谁知舒嫔忽然冷笑道:“宫女出身,还能是什么来历,无非是个包衣罢了!” 嘉妃脸色就难看起来,她也是包衣出身,自然忌讳这个。可让她跟舒嫔呛上,她又有点不敢。 只因舒嫔来头实在很大。 她曾祖父纳兰明珠多出名就不说了,再往下数亦是一串显贵,祖母直接姓爱新觉罗,是铁帽子王康亲王杰书嫡女;其父纳兰永寿,名字都是康熙爷亲自取,做到过议政大臣,其母乃正一品光禄大夫含太公之女,封诰也是一品夫人。 舒嫔十三岁选秀入宫,初封是舒贵人,七天后就变成了舒嫔,自然都是因为她高贵家世。 所以这两三年虽说她恩宠并不丰,资历又浅又无儿女,可还是没人敢惹她。 高静姝看到舒嫔骤然发飙,也有些了然。 舒嫔不太得宠她是知道,因为乾隆个人审美,对娇柔汉妃喜爱原就胜过满蒙妃嫔。何况舒嫔年纪又小,进宫时才十三,皇上虽给体面位份,但真没拿她当个正式妃嫔看。 看后宫妃嫔得宠和生子年纪就知道,乾隆是有点熟女控,纵观他一朝,得宠妃子生育年纪多在二十五岁以上。 舒嫔原也是这样安慰自己,可这会子又冒出与她一样年轻小宫女来得了恩宠,自然忍不住冒火。 舒嫔呛了一下嘉妃,见皇后目光望过来,虽不情愿却也只得起身请罪:“臣妾失言了。” 皇后也就放过这事儿,缓声道:“若无事就散了吧。魏答应晌午后自会去各位妹妹宫里磕头。” 已经站起身行告退半蹲礼高静姝宛如被雷劈了,魏答应?! 姓魏,又是富察皇后宫女,高静姝脑海里立刻浮现一个人:生育了下一任皇帝,大名鼎鼎令妃,未来孝仪纯皇后。 她身子忍不住晃了三晃。 “主儿?”紫藤扶着她:“娘娘身子不舒服?” 高静姝摇了摇头。 纯妃和嘉妃立刻关切围上来,看起来比紫藤还要着急上火:“贵妃娘娘怎么了?臣妾打发人给您叫太医去吧。” 高静姝:“你们帮我个别忙如何?” 纯妃亲热道:“贵妃娘娘吩咐便是。” “帮我个忙,像娴妃一样视若无睹从我身边走开好吗?” 两妃:…… -- 魏答应往各宫磕头,各宫主位自然要备赏赐。 高静姝有些想不起当日平答应进钟粹宫时候,贵妃备是什么。于是她问了问木槿,准备来一套一样。 “当年给平答应是什么来着?” 木槿尴尬道:“当时,当时娘娘大约忙着,只是让奴婢去告诉平答应,在后侧殿呆着别出来。” 高静姝:……怪不得她脑海里没有任何印象。 最后还是木槿自去备赏,按着现如今宫里规矩备了湖缎,洋缎、杭细,绵绸各四匹,赤金南红玛瑙镯子一对,银叶缠丝翠玉钗一对。 这礼绝不算薄,比之前几年赏新人已经翻了番。 先帝爷是厉行节俭人,皇上刚登基时自然三年无改父之道,皇后更是节俭表率,自然后宫妃嫔也有所收敛。 可乾隆本性是个喜奢丽华美,一应都要繁花锦簇才好性情。皇后又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并不约束其余嫔妃跟自己一样简朴,所以这几年来后宫里奢靡之风渐长,如今连份子钱都水涨船高起来。 逢年过节衣裳首饰更是妃嫔们争奇斗艳重点,所以不得宠妃嫔还真是有些过不下去。 比如愉嫔,就因娘家不显,本人宠爱极平常,虽生育了五阿哥,皇上日常赏赐并不忘了她,日子却也过得紧巴巴。 比如今日要赏魏答应,同为嫔位,愉嫔就不能比舒嫔差出去太多,否则就没脸面,于是只得边心疼边叹气去搜刮库房。 主位娘娘们都支出庞大,要不得宠,要不就得有个强盛母家,这日子才能过舒服。 而两者兼具贵妃,过得就更滋润了。 -- “娘娘到底是怎么了?”紫藤在门外拉了拉木槿袖子:“方才魏答应来磕头时候,娘娘倒是没什么不快,更不曾为难,只是按着例赏了她,问了她名姓而已。可自打魏答应告退,娘娘便心情很低落似。” 木槿也想不明白,按理说,一个答应罢了,从前都不至于,何况是现在。娘娘上回被朱答应顶撞了,回来都不曾怄气,怎么这回不过是见一见魏答应,就怏怏不乐起来。 高静姝在床上抱膝坐了一会儿,世事从来弄人:她几乎知道这里所有人结局,可偏生不知道她自己。因为明年这时候,她就该是个销号死人。 会有变数吗?一切真都能改变吗? 虽然她现在身子逐渐康健起来,可真能改变贵妃早逝结局吗?就算她活下来,也要面对后宫无穷无尽争斗。 方才在她跟前,就是将来有名宠妃。 在这个完全被男人主宰世界,在这个皇上就是天后宫里,女人们是这么可怜甚至可笑,明明穿金戴银,却还是褴褛凄惶,朝不保夕。所以彼此才要争斗、欺骗、利用、陷害,冰冷疯狂令人发指。为不过是争得男人一点点心,为自己和孩子们争下存活空间。 高静姝从未放弃过努力活下来这件事,但她确实对未来迷茫无措了。 -- 与她一样迷茫还有新鲜出炉魏答应。 魏清雨由一个新拨给她小宫女陪着,按照位份顺序,在东西六宫里呈之字形移动,给各主位磕头请安,简直要累断腿。 同时还要应付许多陷阱。 比如嘉妃笑言:贵妃位高气傲,就算一时给你气受你也要恭敬。魏答应连忙避开这个陷阱,口中道贵妃娘娘对她极好,赏赐丰厚言谈和气。 终于拜完六位主位娘娘,魏清雨还不曾松口气,就接到了皇上旨意:让她搬到九州清晏后面围房去住。 她愣住了,她迷茫了。 当今圣上是个制度性很强人,甚至跟他亲爹一样有点强迫症。只看他预备封贵妃前都得先完善贵妃礼制就知道了。 历来答应制度也很明白。 凡是给六宫主位磕过头领过赏,才算是后宫正式编制,不然以皇上每年纳新宫女个数来看,每个都给赏赐话,后宫主位娘娘们都得手拉手破产。 有了正式编制,就会指一个宫苑住,或是依附哪个主位,或是自己住在尚且空着宫中偏殿。 可这回,皇上居然让魏答应住到九州清晏围房去。 这到底怎么算?她到底有没有编制? 可以说皇上是格外喜欢她才让她就近伺候,却也可以说皇上仍觉得她是个宫女,不过是皇后宫里,所以才叫她给六宫妃嫔磕了个头。 别人不说,愉妃听闻此事后立刻开始心疼自己赏赐了。扒拉下自己荷包,再算算今年是大选之年,还要进一批新人宫嫔,愉嫔简直想哭。 -- 魏清雨只觉得自己脸上一阵滚烫一阵冰凉,心里翻涌着极为难受。 她不想做个例,不想出头,她就想分个宫室,哪怕又偏又小,也是个落脚地方。虽然在九州清晏住着能见皇上更多,可说不准皇上哪日就把她抛到脑后,此后她再没机会进后宫了。 旁边小宫女怯生生对她道:“答应,咱们得先去给皇后娘娘磕头才能离开长春仙馆。” 皇后宫室内有一种甜丝丝幽香,魏答应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觉得闻了浑身舒畅。 葡萄引着她进了西暖阁,就见皇后正坐在窗边炕桌旁,手里翻着一本账本。 明媚阳光从大扇玻璃窗外肆无忌惮地洒满整个屋子,给皇后身上明黄色云锦牡丹旗装镀上一层闪着细辉金边。 魏答应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娘带自己去拜菩萨,就是这样高远尊贵坐在莲花台上,怜悯俯视着众生。 又想起前年宫女们集体在顺贞门见家人,娘和姐姐格外珍惜地掏出一个玻璃戒指给她:素银托儿上是黄豆大小玻璃,亮晶晶。娘说这首饰贵重让她在宫里带,免得被人瞧不起,必要时也可以送人做人情。 如今在亲娘口中颠来倒去嘱咐珍贵玻璃,就这样大扇大扇地嵌在皇后日常看书写字暖阁里。 魏答应觉得自己在皇后跟前,与阳光里漂浮着光尘没什么区别,都那么小,小皇后可以视而不见。 她恭恭敬敬磕头。 皇后手里紫犀毫在账目上圈了一下,然后才搁下笔,对跪在下头魏答应道:“皇上旨意本宫已然知道了,你照办就是,来日在九州清晏要好好伺候皇上。” 魏清雨忙应下。 见皇后再次拿起了笔,魏清雨就再次磕头准备告退。 皇后却忽然道:“贵妃没有为难你吧。” 魏清雨连忙重新跪端正,心里打了个突却还是道:“贵妃娘娘赏了奴婢,言谈也和气。” 皇后似乎依旧沉浸在看账本上:“那就好。” 魏清雨鼓足勇气:“奴婢是娘娘宫里出去人,贵妃对皇后娘娘心怀恭敬,这才恩泽于奴婢。” 皇后合上了账本。 “是啊,你是从长春宫出去人。”皇后声音依旧是轻柔低缓:“半月前本宫让内务府从紫禁城绣房调几个机灵绣女来用,你就是那时候入了长春宫。可在这儿之前,是纯妃替你买通了绣房嬷嬷,这让你得了这个机会。” 魏清雨只觉得冷汗瞬间湿透了脊背,她新荷一样嫩红面容上褪尽了血色,愣了愣才磕头道:“娘娘,奴婢,奴婢只是想谋个前程,奴婢绝无背叛长春宫心思……” “不重要了。”皇后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你已经是皇上答应,而不是长春宫宫女。” “在后宫里,人人都是要谋个前程。”皇后似乎有些疲倦似:“你若不是带着长春宫名头,本宫不会说这几句话。” “纯妃对你有提携之恩,从今日起,你可以如她宫里秀常在等人一般唯她马首是瞻,也可以如旁答应常在一样对她恭敬疏远,本宫都不会在意。” “唯有一条,因为你是从长春宫出去人,所以你日后若在后宫作恶害人,本宫决不能容。” 魏清雨控制不住颤抖起来,都数不清自己磕了几个头,保证了多少遍。 然后才有两个宫女将自己扶起来,送到外面。 白梨对她福了福:“魏答应,九州清晏自有派给答应们使唤宫女,如今先让小太监们替您将东西送过去吧。” 直到出了长春仙馆,魏清雨才更加后怕起来:方才皇后闲闲一问贵妃有无为难她,大概出于此。 她是长春宫出去人,要是私下对着贵妃有怨言,岂不让人以为皇后对贵妃不满。 若是方才自己答错了,她还能顺利离开长春仙馆吗?是不是这会子就该去冷宫待着了。皇后要发落一个答应,皇上绝不会驳回。 魏清雨简直不敢再去想。 -- 高静姝并不知道魏答应长春仙馆惊魂记,她已经努力振作精神,开始跟紫藤讨价还价菜单。 “娘娘,是有肥螃蟹,可太寒凉了您不能吃。” 大膳房每年都会留下一些秋日螃蟹,然后用蛋白养着催肥,预备着冬日也能让主子们吃上肥蟹。 “烤鹿肉也不行,太燥热。” 最终通过紫藤层层考验菜只有燕窝白鸡丝、三鲜鸽蛋、口蘑熘鱼片、青笋晾肉胚、肉片焖玉兰片。再加上宫里冬日都会有一道什锦锅子,就是丰富健康一桌菜。 最终还是林太医来把平安脉时候,开了尊口,高静姝才终于添了一道软炸蟹肉饼。 高静姝进一步讨价还价:“吃了寒凉蟹肉,得吃一口热热酒是不是?” 正好这几日柯姑姑并不在,她年纪大了偶感风寒,已经暂时挪出园子去休养了,高静姝就越发觉得机会难得。 林太医见贵妃再次提起,只得道:“也罢了,与其叫娘娘一直惦记着,不如少量喝点。” 于是晚间,高静姝就得了一小壶滚烫梅花酿。 高静姝晃了晃就知道,这也就是二两半酒,入口一尝,顶多三十度,就不以为然起来。 贵妃有个习惯跟高静姝一样,因她天性随意,所以习惯了日常吃饭不让人伺候。尤其不要宫女一筷子一筷子给她夹菜。 因而贵妃用饭时候,紫藤木槿都只留一个在旁候着,其余二等宫女只在门外等着主子若有吩咐再去办。 -- 热腾腾锅子下面还带着炭火,熏得屋里雾气蒸腾,格外暖和。 紫藤严格盯着贵妃,不能只吃蟹肉饼,一碗燕窝鸡丝更是要多用点。 高静姝吃了两口后,对紫藤道:“想在锅子里下一把细粉,不想吃银丝面。”紫藤只要见贵妃爱吃东西,就是欢喜,立刻道:“小厨房有红薯细粉、绿豆细粉和南边细米粉,娘娘要吃哪一个?” 高静姝想了想:“都要一点来煮上吧。” 紫藤转身出去吩咐时候,高静姝麻利地将手边一盏蜜水倒进了锅子下面炭火里,然后又将酒壶里酒转移到空了茶盏中,顺手还将酒壶放倒做歪倒状。 等紫藤转回来,就见主子委委屈屈道:“刚想倒一杯酒,谁知失手打翻了,连锅子火都浇灭了。” 美人委屈对女人一样有杀伤力,何况紫藤心里眼里都只有贵妃,连忙道:“娘娘没叫火星子伤着手就好。娘娘用膳素来不爱讲究排场,以后还是要将大桌子搬出来,将锅子移开些才好。要吃什么,让奴婢给您夹。” 然后又拿起酒壶,见里面就剩一点点底,笑道:“竟然全撒了,既如此,奴婢再让人给您烫一壶来。” 高静姝笑着点头:“嗯!” 梅花酿酒和蜜水都是淡淡金黄色,根本瞧不出异常。于是高静姝就这样在紫藤眼下,大大方方干掉了半斤酒,达到了微醺状态。 但不知是这酒入口淡,后劲大缘故还是怎,高静姝渐渐头晕起来。 想了想,大约是今日见了令妃后,她心中总有说不出怅然不快,喝太快了些。 木槿进来服侍时候还笑道:“娘娘今日好量,原本您一壶酒总要剩下小半截呢,今日却都喝了。” 林太医曾说过:不能一味管束娘娘,是个人一直吃苦药,日常饮食又格外清淡,久了都是要受不了。况且人身子都是有自己调节力,偶尔放纵一下,反而能激起身体自我保护。 若非如此,她们今日也不会给娘娘开忌,又是螃蟹又是酒。 高静姝:……忘了一件极为重要事情,她自己是半斤白酒量,可贵妃似乎并不是。 --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 木槿见贵妃渐渐两靥生晕,星眸流转,有些薄醉,就忙拿了醒酒石来让她含着。 然而效果不佳。 她只见主子含了醒酒石呆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就俯身吐到了地里:“哎?为什么给我吃石头,谁给我吃石头!” 木槿:…… 第31章 二胡 木槿看着贵妃, 难得有些手足无措。 正巧紫藤刚用过饭进来伺候,木槿忙一把拉住她:“姐姐,娘娘是不是醉了?” 紫藤疑惑:“不应当啊, 娘娘餐前用蜜水是林太医调制,本就加了些醒酒健脾汤在里头。否则我也不敢让娘娘喝一整壶酒啊。” 高静姝若是脑子清醒时候,必会反应过来:我错了, 我不应该倒掉那盏蜜水换了酒。 可此时她只觉得说不出憋屈, 憋屈要命。 她哭了起来。 两人俱是吓了一跳, 连忙围过来:“娘娘, 您怎么哭了?” 木槿心思更敏捷,问道:“是为了魏答应?娘娘,皇上都下旨让她住到围房去了, 既没分宫室, 也不过是个普通答应,您实在不必为了她伤心。” “不是!皇上肯定是格外喜欢她才叫她去身边。”那可是最后令皇贵妃啊。 “她还会给皇上生一堆孩子。”足有六个。 听贵妃说到孩子两个字,紫藤又开始咬牙暗骂:该死朱答应。 宫里人人都知道朱答应以子嗣之说冲撞了贵妃。可当日她们见主子心情还好,想着大约是皇上许诺给个养子缘故,娘娘有所安慰, 此事就算翻篇了。 如今紫藤和木槿一听这话,心道:娘娘果然还是在意没有孩子。 三个人想了两岔里去。 紫藤就安慰道:“魏氏不过是个答应,才承宠哪里就能有孩子呢,就算有了也无妨。” 高静姝没有全然醉倒,只是情绪十分激动, 在心里呐喊:你们知道什么,她会生出未来嘉庆帝! 还好高静姝没有真喝晕断片, 还是把不能说出口话死死捂在肚子里。 -- 她知道自己难受在哪里了。 不能说出口话, 不能做事。 魏答应来拜见一瞬间, 高静姝居然想先下手为强——此时魏氏才是个答应,贵妃要寻个机会处置一个答应还是可以。 有个声音告诉她:让眼前这个人消失,不然她会得宠,在未来会做贵妃,做皇贵妃。若自己能活下去,她或许就是未来自己最大敌人。 高静姝叫自己一瞬间恶意吓住了。 有一个阴暗自己在说:不能心慈手软,后宫就是丛林,自己要先变成吃人野兽,才能做到与虎谋皮,与豺狼周旋,在这些满脸写着吃人嫔妃中活下来。 可喝醉了她却终于明白。 她不愿意。 她会奋起反抗,有人要害她,她就会反击,信奉一报还一报。可如今,魏答应在她面前就像个新出生婴儿一样脆弱,她似乎伸手就能掐死。可她不能,这一次下去手,就会一步步变成后宫里豺狼,变成逼死贵妃那种人。 况且后宫妃子总归要失宠。 乾隆活到八十九,贵妃只比他小四岁,总不可能八十了还在得宠。色衰难免爱弛,后宫里新人是不会断,害了一个令妃还有无数‘令妃’,这宫里女人源源不绝。难道她要看到一个新人冒头就害死一个? 那她也就离死不远了。 皇上喜欢贵妃,是宁死不肯举荐宫女贵妃,是稀里糊涂一门心思爱他贵妃,是需要他保护贵妃。 绝不是一个天天拎着刀像割韭菜一样,收割他新宠贵妃。 就算她真下得去黑手,这也是一条走不通绝路。 重点不在于令妃,而在于君心。 -- 高静姝现在酒意上头,不觉得自己醉了,只觉得自己是悟了。 “我要见皇上!” 紫藤和木槿要吓死了,贵妃这样醉醺醺如何面圣。 木槿哄道:“皇上今晚没翻牌子,想是有要紧朝政要办,娘娘可不能去冲撞了皇上。” 然后转移贵妃注意力:“要不您弹琴吧,您自生病后好久没弹琴了。或者奴婢将小宫女们都叫进来,咱们玩抢红,您最喜欢这个了。” “琴……不要琴,取我二胡来。” 紫藤:……二胡,什么二胡? 木槿试探着问:“娘娘是说胡琴?” 高静姝点头。 贵妃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却读书识字。因高斌被分出家门后十分凄凉,对亲情就颇为看重,于是亲自教授长子长女读书写字,以全天伦之乐。 所以贵妃其实颇通汉学,皇上还曾赞过贵妃“尤耽文翰”。 甚至于琴棋书画,贵妃虽不精通,但也都略涉及过一些。此时圆明园贵妃住处,自然也有各色乐器,可贵妃之前没用过胡琴啊。 “拿来。” 高静姝很坚持。 -- 九州清晏御书房,皇上捏了捏眉心,颇为烦闷。 出了年关前朝就开始一桩接着一桩闹事了。 鄂尔泰跟张廷玉两人分作两党,在朝上成犄角之势,从起初意见相左,已然演变成了如今互相倾轧党争之风。 前明亡于党争,皇上心里是极忌讳。 又觉得这两个老臣居功自傲看轻自己:先帝爷在时候,两人虽也时有争论,却没有结党营私,纵容门生全国乱窜,意图把持朝政。 自打进了二月,御书房折子每天都需要比以往多两倍小太监搬运。 因皇上看上去疲累烦躁,御书房就安静极了,落针可闻。 整个九州清晏静如无人一般。 夜色渐深,整个圆明园都寂然下来。 圆明园不似紫禁城内,各条宫道横平竖直,且都有人戍守。毕竟圆明园太大,宫人又比宫里少多,所以倒是行动自在些。 但宫人们也都习惯,过了时辰就不走动了。 越发显得一片幽静。 -- 皇上披着家常银鼠毛斗篷,推开窗子,让寒风吹进来。 不由精神一震。 李玉连忙道:“万岁爷,虽快到三月了,晚上还是寒很呢。” “你听。”皇上忽然开口道:“有乐声。” 李玉见皇上眼风扫过来,立刻退出去办此事:九州清晏是皇帝寝宫,且周围多湖水颇为清幽。这会子传来乐声,想必是后头围房里答应们不老实,想以琴声吸引皇上。 李玉心道:平时皇上说不得还有兴致逛一逛,可今日两位大人在御前闹得面红脖子粗,皇上烦躁还来不及呢。 得赶紧把这没眼色要争宠人弄走才是。 乐声幽微,其实皇上自己关上窗户就听不到了。 但这世上,只有旁人顺着皇上赶紧停奏,再没有皇上关窗子迁就旁人。 李玉回来时候,乐声仍旧断断续续。 他是一路小跑回来,额上还有点汗躬身道:“回皇上,是贵妃娘娘带了人在‘别有洞天’弹琴。” 所以他哪里敢赶人啊,一看清是贵妃,他连面都没露就回来禀明。 皇上一怔。 别有洞天在圆明园角落,从九州清晏后头围房后绕过去才能到。里面有一处人工挖出泉眼,仿是济南天下第一泉趵突泉样子。 夏日泉水涌如碎玉,还会有人走了去赏景,可现在却是冬末初春寒气料峭,水涌寂寂,又是晚上,贵妃怎么忽然跑到那里去弹琴。 要论景致,她自己万方安和馆都要更好一些。 -- 这样冷天,紫藤和木槿却层层冒汗。 贵妃坚持要胡琴,木槿无法,只能立刻开了库房,翻箱倒柜给贵妃找出一把胡琴,还落了自己一头灰。 谁知娘娘还不肯算完,非要有泉水之处,说要对着泉水拉胡琴才叫什么二泉映月。 两人只得给她披上厚厚大斗篷,然后只宣了一顶二人小轿,两人跟做贼一样跟在轿旁,一路悄悄来到了别有洞天泉水处。 这一方泉眼由白玉围栏圈着,旁边小坡上有一小亭,坐在上头正好俯视泉眼叮咚,夏日是极好看。 紫藤见贵妃要坐,忙从轿中取了软垫和脚炉。 -- 如泣如诉二胡声响起。 高静姝考上研究生那年,师门里排过一出话剧,要在学校一百一十周年庆典上演。 她负责演在街头拉二胡等人扔钱盲女。 那三个月,她闲了就抱着一把二胡,反反复复练《二泉映月》里挑出来三分钟旋律。 “唉?我碗呢?”高静姝闭着眼拉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紫藤实在是没脾气了,醉了主子跟孩子一样不讲道理,方才临走前还非要个碗。紫藤只得从多宝架上拿了个琉璃碗带上,此时递给贵妃。 高静姝就俯身小心把碗摆自己跟前空地上。 紫藤和木槿是真没见过街头卖艺、摆碗要钱行为,也不知娘娘在干什么,只好随她。 好在琉璃碗宫里有是,打了也不怕。 如今她们只祈祷这里离九州清晏够远,不会吵到皇上。 然而天不遂人愿,高静姝拉到第三遍时候,皇上就到了。 皇上未摆仪驾,只带了李玉,再就是小禄子在前面提着灯。 他先站在别有洞天葫芦门外听了片刻,叹道:“这样伤怀曲调,她如何想来。” 皇上出现时候,木槿脑海里闪过一丝绝望,跟紫藤两个立刻跪了请安。 然而贵妃却未起身,仍旧将二胡珍惜托在腿上,只对皇上笑了笑。 皇上见她双颊红润如胭脂,眼波流转不定,在灯笼烛火下倒应了那句“蛾眉玉白,好目曼泽,时睩睩然视,精光腾驰,惊惑人心也。”心口便是一跳。 但还是先问:“贵妃这是怎么了?” 木槿忙上前快速简单交代了贵妃情状,又替主子请不给皇上请安罪。 皇上一笑:“罢了,贵妃醉酒之态难见,朕不会苛责她。” 但走近细看,只见贵妃玉指极白,毫无血色,又立刻蹙眉:“主子醉酒,你们原该劝着她在屋里歇着,怎么又纵着她出来吹风。若是再冻病了,你们仔细着。” 木槿脸儿也白了,忙跪了道:“钟粹宫已有宫女去请林太医,奴婢们有罪,劝不住主子,请皇上恕罪。” 一听说已经请了太医,皇上也就脸色稍缓。 贵妃脾气他还是知道,这些宫女但凡能劝住,当日也不会由着她抗旨不交铃兰,更不会由着她半夜站在外面把自己冻得重病。 -- 木槿交代贵妃情况这段时间内,高静姝又将自己仅会那段二泉映月拉了一遍。然后才爱惜放下了胡琴。 她弯腰去取地上琉璃碗,紫藤连忙替她拾起来给她。 高静姝双手捧着碗,也不用人扶,虽然略有些摇晃,但还是走了个直线走到皇上跟前。 紫藤心随着贵妃摇晃步子,都快要跳出来了,心道:还好娘娘晚间没穿花盆底,而是普通绣鞋。 不然这会子肯定栽过去了。 -- 高静姝走到皇上面前,停下。 皇上是见惯了贵妃姿容,然而此时灯下看美人,越发夺魂摄魄。皇上心旌摇荡,不由想着怪不得唐明皇见了贵妃醉酒之态,便什么也都不顾了。 贵妃开口了:“皇上,您看这个琉璃碗。” 他便低头去看——只是个普通琉璃碗罢了,他宫里多宝架上头也摆着一套琉璃碗碟,各色齐备,用来盛时令果子好看些。 高静姝仰脸看着他,看皇上居然没有动作,就继续道:“您想不到什么吗?” 皇上见她眼瞳清澈,寒风一激,显得越发明亮,又因酒气上头而含了不自知泪。 他不由心软起来,贵妃啊。 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如何不懂贵妃心思?上回自己冷落她十三天,到底是让她生了畏惧,只怕君恩如流水一去不回头。正如这世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皇上难得伤怀。 只是伤怀到一半,却听贵妃道:“这琉璃碗还空着呢——您听了曲儿难道不给赏钱吗?” 皇上:…… -- 被贵妃要小曲儿钱,皇上先是又好气又好笑,然后遽然动了疑心,转头问紫藤:“最近内务府又克扣了贵妃?” 紫藤忙否认,替内务府摘下这个飞来横锅。 主要是自从纯妃抢牛乳事件后,内务府后悔不迭,最近花样表现着给钟粹宫行方便送东西,实在是殷勤不得了。 于是紫藤只能尴尬解释道:“皇上,娘娘是醉了,奴婢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皇上见贵妃仍旧眼巴巴捧着碗看着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摸了摸身上准备给贵妃‘赏钱’。 然而他哪里会带着钱。 转头去看李玉。 李玉顿时一脸惊恐:他是养心殿总管大太监,走到各宫,娘娘们才不会只给几两银子,要不不赏,但凡赏了就是精致金玉玩意儿,所以他也没钱。 皇上用一种‘你真没用’眼光盯了他一下,然后摘下自己腰上悬着一块羊脂九龙佩搁到了贵妃琉璃碗中。 贵妃屈膝:“多谢客官。” 见皇上叹气,紫藤和木槿都要哭出来了。 -- 林太医在众人如火如荼期盼中,终于到了。 他都没带小太监,是自己亲自拎着药箱一路飞奔过来。身后跟着钟粹宫二等宫女腊梅,提着食盒里是一罐油纸扎着口醒酒汤,并一个空碗。 皇上说第一句话时候,林太医就差点给跪了。 “是你允了贵妃喝酒?” 林太医真是比窦娥还要冤,却又不敢跟皇上对辩:他为了盯着贵妃不多饮酒,这些日子一日两趟去请脉,人都瘦了三斤呢! 皇上见这亭子四面透风,也没法安坐请脉,便索性亲自弯腰抱起贵妃,就近去了别有洞天围房。 圆明园占地阔朗,各处都有方便主子们起坐更衣围房,别有洞天虽然冬日少有人来,但还是被打扫干干净净。 皇上将贵妃放在榻上,也坐下来让贵妃靠在自己肩上,然后点点下颌,示意林太医把脉。 见贵妃一手搁在小枕上被把脉,另一手还不忘牢牢抓着玉佩,皇上也觉无奈。 林太医在皇上注目礼中,勉强镇定下来把了脉,然后就松了一口气。 “回皇上。娘娘脉象平和,并无风寒侵体之症,只是喝了酒有些心火旺,等喝了解酒药,再将现用着方子加一味穿心莲喝两日即可。” 他知道皇上不爱听那些虚亢复杂脉象,于是只捡重要说了。 果然皇上颔首。 紫藤听了太医话方才倒了一碗解酒药,哄着骗着直接给贵妃喂了下去。 -- 且说高静姝自打喝了酒到现在也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天色都从青灰转为泼墨一样浓黑,酒劲也耗费差不多了。兼之腊梅见娘娘醉厉害,就将醒酒汤熬得浓浓,这一碗下去,不过半刻,高静姝就渐渐清醒过来。 其实方才她并不是大醉以至于断片,只是半醉到脑子没法完全掌控行为。 现在渐渐回想,倒是将方才事情想起了十之八九。 “皇上,臣妾失仪。”她老老实实从榻上站起来请罪。 贵妃离开怀抱,皇上便也坐直了身子,感受着方才贵妃倚在身上时温热渐渐散去。 “起来吧。”皇上半欠身,伸手将她扶起来道:“你宫女说,你非要来寻朕。” 皇上拿出金怀表看看时辰:“贵妃,朕还有许多折子要批,你若是想留在九州清晏,就在偏殿等等朕。” 高静姝连忙十动然拒。 如果说在后宫里精细吃穿用度是她工资,那么服侍皇上每一刻都是她工作时长,能不加班还不加班好。 况且今天…… 她想起方才举动,脸色再次红如酒晕般:“臣妾,臣妾得先回去沐浴换衣。既然皇上有许多折子要批,臣妾不敢再留在九州清晏扰了皇上。” 皇上也就站起身来:“李玉,不要惊动人,叫顶小轿将贵妃送回去。” 皇上今日未翻牌子六宫皆知,这深更半夜,要是大张旗鼓把贵妃送回去,别人只怕还以为贵妃夜半来邀宠未遂,被逐出了九州清晏呢。 只要皇上愿意时候,也可以做个很替人着想人。 紫藤忙屈膝道:“回皇上,钟粹宫小轿就停在别有洞天外夹道上。奴婢去叫即可。” 皇上点头:“既如此,你陪贵妃回去。”顿了顿:“林太医和木槿随朕来。” 高静姝瞪圆了眼睛:“皇上……” 皇上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朕交代他们几句,你先回去歇着。紫藤一个朕也不放心,小禄子跟着去。” 小禄子伶俐应下来,又赶紧跑腿去叫轿子。 高静姝望着木槿,就像被王母无情分割织女看牛郎一样恋恋不舍,然后才不得不上轿。 -- 皇上照例嘱咐了林太医两句后就也就让他跪安。 林太医非常灵,当即对皇上表示,自己是悄悄出来,连拎药箱小太监也没带。不会有人从他这知道贵妃醉酒闹皇上放下朝政这件事。 不然不光六宫议论,连太后都要不悦。 皇上表示很不错,很上道。 木槿知道,林太医走了后,自己才是大头。 果然,皇上开口了:“贵妃怎忽然伤心至此?” 不但喝醉失态,那首胡琴曲更是清冷凄凉,简直如同经历离殇人所做一般。 鉴于皇上不认识伟大二胡演奏家阿炳先生,所以直接把这首未听过曲子归结到了贵妃为情所感,即兴创作。 木槿已然跪了,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道:“娘娘用膳前并未露出难过神色,醉酒后倒是露了两句话出来,仍旧是为子嗣难过。” 皇上眉峰微皱:“子嗣?当日朱氏虽冲撞于她,但朕已安慰好贵妃。怎么两日过去了,突然又难过成这样。”他声音渐冷:“说实话!” 木槿叩头道:“奴婢说句句属实。”她顿了顿才继续道:“另外,今日魏答应给各宫主位娘娘们磕头了。” 不等皇上问,木槿就忙道:“魏答应并没有冲撞娘娘,娘娘也按着例赏了魏答应。只是听说魏答应被皇上下旨召入九州清晏后围房居住,娘娘羡慕了一句,说她得了皇上恩宠,以后会有许多孩子。” 皇上沉默片刻后才轻轻一叹。 看着新承宠年轻答应去磕头,大约再次触动了贵妃侍奉自己十多年未有子嗣痛处。 若是她如旁人一般不得宠也就罢了,偏她是盛宠加身却连一次遇喜都没有过。 别说她为此昼夜伤感,就算皇上也渐渐不抱希望了。 -- “皇上没有为难你吧。”木槿刚进门,高静姝就关切发问,还不忘让紫藤给她端一碗热辣辣红糖姜汤。 实在是寒气料峭,在圆明园里走这一大圈必然辛苦。 木槿将方才话说了一遍,然后又要劝高静姝以后不要饮酒,才开了个头,高静姝就忍不住告饶:“我知道了,紫藤已经念了我很久了,我头晕很。” “那娘娘有没有意识到,喝酒其实是解决不了问题?” 木槿难得强硬了一回,仿佛回到了初入宫廷时候,她肩负着高夫人谆谆教诲,让她凡事规劝贵妃,便是一时受了贵妃委屈,高家也会在她家人身上弥补回来。 木槿反省:自己好像并未尽责。 紫藤打了热帕子来给她敷脸散酒,高静姝就把脸躲在帕子里嘟囔道:“我意识到了喝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喝酒可以失去意识。” “娘娘说什么?”木槿没有听清。 “没什么。”她心虚敷过脸,表示自己要睡了。 紫藤木槿只得同时叹口气。 -- “万方安和出去一顶小轿,半个多时辰后才回来?”嘉妃正对着镜子扑睡前最后一道保养工序玉容粉,听了这话忍不住把手里西绒扑子搁下:“看清楚轿子里坐是谁了吗?” “并没有,好像就一个小太监一个宫女跟着,点了两盏灯笼都压得低着呢,看不清脸。只看见太监衣裳不是带花色,应当不是贵妃宫里问喜。” 小禄子虽是皇上太监,但品级并不高,只能穿普通蓝褂。 嘉妃听后,又百无聊赖继续扑粉。 贵妃脾气,不管晚上要去哪里游逛,总不至于遮遮掩掩,大约是宫里大宫女,有事要出门,比如要去与万方安和馆在对角线上养花暖房太远,不想走路就趁夜色悄悄传了轿子。 虽说宫女坐轿子是僭越,但既然没有娘大白天招摇过市,且贵妃宫里没规矩事儿多了,不差这一件,嘉妃也不打算拎这种小事出来说话。 如果说今晚嘉妃没有在意这件事,那么第二天一早,她收到另外一个消息时候,就又重视起来。 “真?” 宫女紫云脸也绷紧紧地:“是。昨夜太医馆值夜四位太医,正有一位是咱们用熟赵太医,他说正巧瞧见钟粹宫宫女来请——林太医连太监都不带,自己拎着药箱就跑了。” “赵太医从未去给贵妃诊脉过,怎么还认识钟粹宫宫女?” “赵太医不认识,但奴婢却能确认:那个腊梅,就是贵妃宫里长得铁塔也似高高壮壮那个,人人都说她像程咬金来着,您忘了?赵太医一说身形,奴婢就知道了。” 嘉妃恍然大悟。 然后跟贴身宫女面色凝重对视起来。 虽说之前她想放点流言蜚语,从生活作风问题上打击一下贵妃,撬动皇上作为男人对绿帽子敏感程度。 但说到底,她心中是完全不信贵妃跟林太医有点什么。 可现在她有些拿不准了。 难道患难见真情,贵妃这一病,跟林太医还真发展出了私情? 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深更半夜,两边都偷着出门。 嘉妃请安回来就收到这样一个令人震惊消息,思索了半晌午都没拿定主意。 -- 直到用过午膳后,圆明园阿哥所传来了消息,才立刻撇开了她注意力。 嘉妃到底最看重自己儿子,先把贵妃之事扔到一旁:“什么?皇上在阿哥所大发雷霆?” 在圆明园里觉得规矩少而快活,不只有皇上和六宫嫔妃们,阿哥们也是如此。 大阿哥准备娶亲之事,这几日不在上书房。 没了长兄在上面压着,三阿哥四阿哥又都处于人嫌狗憎问题儿童年纪,功课再多都压不垮他们贪玩心。何况上书房除了哈哈珠子,还有几家王府孩子,一窝子男孩子凑在一起怎么能坐得住。 听说皇上这几日政务繁忙没空来考较他们,阿哥们就自发给自己放了两天假,练字马虎,功课应付,课堂上更是公然嬉闹起来。 谁知皇上大约是被鄂尔泰和张廷玉党争搞烦了,今日扔下对掐两窝大臣,反而来上书房看儿子们了。 大概想让乖巧可爱儿子来安慰疲惫帝王心。 谁知道阿哥们给了帝王第二次暴击。 皇上雷霆大怒。 因三阿哥年长些,皇上便重点骂他还打了手板子,而四阿哥跟其余王府公子哥儿们则只是一起挨了几句削,然后被罚了彻夜抄书。 当然,挨完手板子三阿哥还是要抄书,不过四阿哥因为没有挨板子,所以要多抄一倍。 嘉妃又气儿子不争气又心疼他挨罚,在屋里急坐立不安。然而却不敢这时候去跟皇上请旨看四阿哥。 只能让人多多注意上书房动静。 又想着儿子晚上要熬夜抄书,便命紫云去提点阿哥所下人,务必要将灯点亮如白白昼,可不要熬坏了阿哥眼睛。 -- 与此同时,高静姝也听说了此事。 春草擅做药香蜜饯果子,这会子正把南方送来荔枝干做好了呈上来。 鲜荔枝极难得,每年按着时节从南方运过来三十盆,可一路总要坏掉三分之一,剩下到了宫里,真是要论个分了。 荔枝干就方便多了。 插在荔枝肉上小银叉小巧精致,叉顶还是一只惟妙惟肖荔枝,用是一块红玉髓雕琢而成。 这是高静姝年后让内务府给打造一套小叉子,吃不同水果上面雕就是相应水果样子,俱是拇指大小各色玉石籽料,玲珑可爱。 荔枝本性热,用草药腌制后就少了燥性。 此时高静姝边吃蜜饯边听阿哥们悲惨遭遇,不由道:“三阿哥九岁,四阿哥才七岁,都是淘气时候,皇上也太严厉了些个。” 紫藤打小跟高静姝一起长大,不由笑道:“娘娘不记得您小时候,大人是怎么考较少爷来着?天下男儿都是一样。便是百姓之家有几亩薄产,儿子要继承家业不至败落也得打小下苦功夫教导,何况皇家。” 高静姝兴致缺缺地听着这套理论。 在紫藤心里,是坚信自己娘娘将来一定会有儿子,所以见她不以为然,就连忙提前展开了育儿教育。 “娘娘想,皇子们打一出生就有许多人伺候着,四岁启蒙,六岁上书房,汉学、骑射、满语都有最好师傅教导,原也该成才早才是,三阿哥九岁可不小了,圣祖爷八岁时候都御极了呢。” 高静姝都替皇子们冤枉:要是都以康熙爷为标准,那皇子们也太难了。不过想想乾隆自己奋斗目标和人生偶像就是祖父康熙,所以这个标准也不奇怪。 康熙爷大力提倡“稽古兴文,崇儒兴学”,对教育那是格外重视。他自己更是上至天象、地舆、治国、刑律、农政,下到医药、奇门、数学乃至西域和外国文字,都无一不通。而且文厉害不说,武也能上马御驾亲征。 皇上拿着这样标准来卡阿哥们,阿哥们自然要悲剧起来。 两人正说着,宫女杜鹃跑进来更新最新情报。 杜鹃生甜润一张小脸儿,在内务府时候,就认了一个嬷嬷当干娘,所以才被分来贵妃宫里,从三等宫女做到了能进暖阁服侍二等宫女,只差贵妃娘家紫藤和木槿一步而已。 因她人缘好,所以情报系统就丰富,高静姝见她有这个特长,索性就让她将工作重点转移到情报上去。 此时她就是来播报新动向。 “皇上在上书房打完三阿哥,骂完四阿哥,将一众小爷们训得鬼哭狼嚎后,又去了阿哥所考较五阿哥。” 高静姝心道:皇上怕不是气疯了? 五阿哥永琪虚岁四岁,都没有上书房资格,是打年前太后说了一嘴后,才开始启蒙。而且也只分了一个师傅在阿哥所教教千字文三字经之类儿童启蒙读物。 可这回三岁小孩都要参加考试,可见皇上动了多大火,是每个儿子都要骂一遍才能痛快吧。 “然后呢?” 杜鹃很有说书潜质:“娘娘您猜怎么着?” 她眉飞色舞:“谁料五阿哥表现极出色!这才学了两个月,已经将三字经背下来不说,还能指着认出不少简单字来。不单如此,还学了一点子算术。考过五阿哥后,皇上终于开了脸儿笑了,还赏了五阿哥新制两本御书,一套文房四宝,说不必等后年六岁,等明年就破例让五阿哥进上书房呢。” 木槿和紫藤都颇为吃惊:“愉嫔娘娘不声不响,竟看不出五阿哥天资这般高。” 高静姝倒不太吃惊:历史上五阿哥永琪,未来荣亲王,可不是许多电视剧里恋爱脑。相反,他是个格外聪慧孝顺出色皇子,要不是死早,估计也没有嘉庆帝什么事儿了。单荣亲王这个封号就可以看出皇上看重——当年董鄂妃儿子也是荣亲王呢。 皇上今日在上书房大发雷霆后,晚上并未翻牌子。 后宫妃嫔倒是都松一口气,谁也不想这时候去伺候皇上。 次日清晨,高静姝就围观了纯妃和嘉妃刁难愉嫔。 愉嫔母家珂里叶特氏近年来颇为落魄,家里兄弟们又不争气,嘉妃趁着皇后还没出来,当着满宫人就笑道:“上回母家传来消息说买了京郊一处小院,谁知竟是愉嫔家里贱卖,早知如此,看在同为后宫姐妹份上,多给几十两银子也无妨。” 妃嫔并不能总跟母家互通消息,最近一次嘉妃见娘家人还是正月里皇后恩典,这会子才拿出来说,就是故意给愉嫔没脸。 愉嫔叫人揭破娘家窘迫,果然脸红滴血一般。 纯妃则打量了她一下道:“妹妹这只多宝钗戴了多少回了,到底是主位娘娘,也该给自己置办些头面,也是儿子颜面不是?” 愉嫔更加羞窘。 无奈两人都比她位份高,也比她得宠,她只有唯唯诺诺份。 其实她见惯了宫里拜高踩低,对这些刺人话也没有那么在意,反而更担心儿子:儿子露出不凡天资来,愉嫔固然惊喜,可儿子还那么小不懂得藏拙,哪里知道这样招人恨! 愉嫔昨夜听了消息后就急了一夜没睡好,今天被两妃轮着欺负,也跟锯了嘴葫芦似不吭声。 高静姝刚想怼一句:“真有意思,儿子比不过人家,就亲娘上阵。”木槿却提前看出娘娘意思,将茶递给她截断她,又附耳道:“娘娘若是开口,以后愉嫔和五阿哥更难了。” 其实高静姝也明白,个人要担个人事儿,谁又能救得了谁呢。 只是看着纯妃嘉妃这样逮着好欺负使劲欺负就烦。 但还是把到了舌头边上话咽了回去,只道:“一早上你们就这么有精神,真是难得。” 嘉妃闻言一笑:“贵妃娘娘没精神吗?难道这两日没休息好?林太医是国手,必会好好为娘娘医治。” 嘉妃语气转了好几个弯,听起来格外妩媚。 只是才说到这儿,葡萄便扶着皇后出来,众人便都将话头按下,先给皇后请安。 当着皇后,纯妃和嘉妃都不再针对愉嫔,只闲话起家常来。 皇后含笑听了一回衣裳首饰话,才开口道:“明儿永璜侧福晋吴氏就抬进来了,到时候少不得去各宫问安,你们都是做母妃,可要和气些。” 大阿哥永璜之所以能逃脱这次皇上大怒,也是因为此事。 清廷规矩一贯如此,阿哥们娶福晋之前,不但有了教导人事宫女,还有了不入玉牒统称为格格小妾们,甚至还常先抬进一个入玉牒侧福晋——等正妻入门时候,都不知道接盘第几手夫君了。 大阿哥已经有了两个格格,不过等闲在阿哥所不会出来,高静姝也未见过。但侧福晋上了玉牒,自然是要去各宫行礼。 嘉妃笑道:“大阿哥是皇上长子,侧福晋入门,臣妾们自然不能薄待了,必得备上一份厚礼。愉嫔妹妹,你说是不是?” 愉嫔木木,低声应了是。 直到请安散了,回到自己宫里,愉嫔才捂着脸落下泪来。 -- 而这边高静姝回到钟粹宫,便问跟着她去请安木槿:“今儿嘉妃对我好热情,请安都散了还一路跟着我问最近身子如何,夜里歇好不好。难道真是我前日晚上醉酒后,这两日看着憔悴?” 木槿看了看娘娘芙蓉玉面:“娘娘气色好着呢,嘉妃娘娘……奴婢也有些看不透,只知道她也是个心思深人,比纯妃娘娘要沉得住气,当日人人都以为纯妃要升贵妃位,论理嘉妃娘娘该是最急,但硬是憋住了,一点儿异常都没露。” 高静姝点头:嘉妃金氏在潜邸里是普通格格,入宫也只是贵人,但却平安生下了皇上登基后第一子,而且她恩宠虽不显眼,但却细水长流颇为牢固,这些年皇上都对她甚是不错,可见功力。 而且她要是没记错话,嘉妃以后还能生好几个儿子呢,据说是乾隆后宫儿子最多女人。 高静姝点头:“所以我宁愿跟娴妃相处,看一张冷美人脸,都不愿看嘉妃纯妃笑脸。” 一时负责看守库房杜若捧着册子进来,请贵妃勾选明日要送给大阿哥侧福晋礼。 紫藤便道:“端慧太子去后,宫中无嫡子,大阿哥居长,皇上虽对大阿哥最严厉,可大约也是最看重。这又是正经侧福晋,礼可不能薄了。” 此时高静姝没有想到是,大阿哥侧福晋给她带来一份“大礼”。 第32章 失子 大阿哥侧福晋吴氏是汉军旗出身, 生虽不是多美,却白净秀丽,眉眼弯弯瞧着很有福气样子。 高静姝按着客套话说了几句‘以后拿宫里当家,好好陪伴大阿哥’之类套话, 就准备给赏赐然后端茶送人。 谁知这位吴侧福晋却道:“大爷有话让妾身带给贵娘娘呢。” 大阿哥到了成亲年纪, 紫禁城里就称呼他大爷, 以后还会有一串爷。 而阿哥们称呼母妃,一般就取封号加娘娘二字,以示亲近。 吴侧福晋见贵妃身边现站两个宫女都穿着打扮不同,显然是心腹, 于是便继续道:“大爷说从潜邸就久承贵娘娘照顾, 又深叹娘娘慈爱温和,想着额娘去早, 自己孤苦了这九年,便很是伤怀。” 吴侧福晋直接起身行礼:“因而大爷盼着贵娘娘以后也多疼爱些,若是有幸,自是愿意称贵娘娘一声额娘。” 见贵妃露出惊讶神色来,吴侧福晋就连忙笑道:“是妾身冒失了, 只想着表一表我们大爷孝心苦心,说急切了些。妾身还要往各宫娘娘处请安,就先告退, 来日再来给贵娘娘磕头。” 等吴侧福晋告退后,连木槿都有些惊容:“大阿哥竟有意认娘娘做养母?” 高静姝对大阿哥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于是问道:“你怎么看?” 木槿道:“大阿哥生母在皇上御极前三月一病而亡, 入宫后皇上追封其为哲妃, 自然是因为诞育皇长子缘故。原本端慧太子在时候, 大阿哥是比不过, 可如今端慧太子早夭,皇后娘娘这些年又再未闻喜讯,皇上对大阿哥也就一日日更加看重起来。” “就算皇后娘娘立刻就有身孕,再得嫡子,也比大阿哥差了十六岁,现在大阿哥都定了亲事,皇上也已有旨意让他入朝办差,实在比别阿哥都强。” “唯一缺大概就是后宫里头没有在皇上跟前替他说话额娘,若是日后建府离宫,只怕跟皇上日益疏远,不及别弟弟与皇上亲近,大阿哥自然要着急。” “再看皇上后宫中,皇后娘娘自是不肯收养大阿哥,否则长子加半个嫡子,也忒尊贵了些。而娴妃娘娘不得宠,母家虽是著族,朝中却没有说得上话人。 唯有娘娘,得宠无子不说,前朝还有高大人,若是成了娘娘养子,来日出宫开府,与咱们府来往起来就是理所应当。大阿哥自然是算明白才让侧福晋来开口。” 高静姝点头:“可这也太急了,侧福晋刚进门,他未必摸得清吴氏性情,居然就让她来居中联络。” 从前木槿一说这些朝事或后宫势力分布,贵妃就觉得无聊,总是走神。如今木槿见娘娘肯听,还听得认真主动发问,颇为欣慰。 “大阿哥很急也有理,这个主意只怕不是一两天就有,大约早有此想法。可阿哥们见生母都一旬一回,何况别宫娘娘,除了节下请安,根本见不着。再者年长阿哥又怎么能私下跟娘娘说话呢?好容易侧福晋进宫,大阿哥也就急着借此向娘娘表白下心意。” “也是怕后宫再有小主怀孕,娘娘看上了旁人腹中孩子,想要从幼儿养起。” 高静姝喝了一口八宝茶:“是啊,谁愿意凭空捡一个十六岁儿子。” 紫藤听这意思:“娘娘是不考虑大阿哥?想打小养个儿子?” “先不管养不养小孩子,反正我不会做大阿哥养母。”得宠贵妃 位高权重高家 皇上长子,这个组合是要干什么,要掀翻皇帝自己登基吗? 高静姝从来没有忘记过,皇上在有人触及他皇权这道底线时是多么严酷。 贵妃不过是抗旨,损害了皇帝威严,皇上都能狠心处置,那要真后妃与皇子朝臣勾结瞄准皇储之位,那都不是碰皇上逆鳞,根本是要拔皇上龙筋,他绝对是要出手拍死。 高静姝将小蝌蚪找妈妈大阿哥放在一边,问起了自己宫里事情:“柯姑姑风寒还没好?这都快十天了。” 木槿答道:“其实前儿已经好了,但姑姑说要再等两日,看彻底无碍了才敢进来伺候娘娘。” 果然次日擅长开车柯姑姑就回到了万方安和馆。 进门先给贵妃磕头请安:“奴婢多谢娘娘照顾。” 不管她是多有脸面奴才,都是奴才,感染了重风寒被挪出去是件危险事儿。若是贵妃不喜欢她这个养心殿来外人钉在自己宫里,就可以回了皇上以此打发她。 可贵妃不但在皇上跟前讨旨让她好生休养,还派了两个小宫女照顾她,甚至林太医都去给她把过两次脉,一应药材都走贵妃宫里账目。 于是这回回来,柯姑姑磕头就痛快真心多了。 高静姝看柯姑姑果然又面色红润精神抖擞起来,也就安心:没有柯姑姑阎王脸在宫里震着,小宫女们又有敢拌嘴偷懒了。 柯姑姑刚回来,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 次日清晨,高静姝要往皇后跟前请安时候,忽然有人来报,门口跪了个小宫女。 守门太监问明白来历,连忙报进来。 朱答应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忽然叫身边唯一宫女景兰来给贵妃请安,说之前猪油蒙了心冲撞贵妃,请贵妃宽宥。 高静姝:反射弧够长啊。 “她是不是诊出没有身孕?”所以开始夹着尾巴做人? 柯姑姑销了病假回来自然跟养心殿老同事也有来往,又知道朱答应冲撞过贵妃之事,特意打听过朱答应情况。 此时就答道:“朱答应这般顶撞贵妃,若是诊了虚报龙脉,早就会送到翁山铡草,跟那个铃兰作伴去了。” 高静姝心道:你们真得很喜欢把人送到翁山铡草哎! “那是确诊有孩子了,所以底气十足又派人来,明着请罪实则示威?” 柯姑姑也有些疑惑摇头道:“也不是,据说朱太医天天都愁眉苦脸往养心殿去呢,就想着或有身孕或没有,总得有个结果,也好早完了这桩吃力不讨好差事。可朱答应是宫女出身,劳作颇多身子骨强健,凡身子强健男女,有时也会出现细微滑脉,与早期孕相难以分辨。朱太医可不敢乱说话。” 事关龙脉,太医们十拿九稳都不会开口,必得十拿十稳才行。 既然朱答应肚子依然是龙胎疑云,高静姝也想不明白她忽然派宫女来请罪原因,不过也不重要。 “我可懒得见她。” 柯姑姑脸就板了起来:“自然,朱氏若自己来门口磕头就罢了,只叫个宫女来,简直是不知所谓,奴婢这就让人把那宫女叉走!” 宫女景兰被两个小太监叉走时候还在哀求:“贵妃娘娘饶了我们小主吧,小主后悔难当要给您请罪啊!只是禁足期间不得出门才让奴婢前来,求求娘娘饶了我们小主……” 腊梅在门口守着,见此就骂道:“你们都是喘气死人啊,还不快点堵了她嘴,什么叫我们娘娘饶了朱答应!” 叫人碰瓷碰到大门口来了,大早上真是晦气! 就算贵妃宫里很快将人叉走,请安时候,消息灵通嘉妃还是得知了此事,愉快发问:“听说一大早就有宫女跪在万方安和馆门口又哭又闹,贵妃娘娘,这是怎么回事啊?” 高静姝端坐微笑:“你听错了。” 嘉妃:…… 纯妃动了动嘴唇没说话,端起了茶杯。 倒是舒嫔开口了,面色鄙夷:“我住离贵妃近,晨起出来时瞧见半场。是下人房里朱答应,叫了个宫女去贵妃门口歪缠,真是没规矩。” 然后又对皇后娘娘说:“依臣妾看,倒是将她们都打散了,挑规矩一两个归入后宫,旁都打回官女子罢了。” 舒嫔出头说了这个话,旁妃嫔都目光炯炯看着皇后,盼她去跟皇上开口。 毕竟这样一来,就可以把皇上身边人调开,出色放到后宫,不得宠可以仍旧做宫女——皇上周边无人,自然要多往后宫来。大家也能多瓜分到一两天。 高静姝觉得,皇上就像一块唐僧肉,在座就像是女妖精开会。 各种盘算自己怎么多吃上一口。 想着想着她就笑了。 “贵妃?”皇后见她笑了就点她名。 高静姝眨眨眼望着皇后:“看后宫姐妹们纷纷给臣妾打抱不平,这不,就感动臣妾笑出声来了。” 舒嫔有点不安动了动:她是大家子出身,又在年少气盛年纪,一贯以为自己不屑于后宫这些阴损手段,可这回多少是借着贵妃之事发难,有点子私心和不光彩,脸上就热辣辣。 皇后见贵妃扯谎扯得毫无诚意,也只是一笑,然后对诸位妃嫔道:“皇上政务繁忙,自然需要人就近伺候,舒嫔说没错,没规矩是该打回官女子,可规矩,却正该留在皇上身边伺候,免皇上烦忧。” 并不肯将围房里得宠答应们弄进后宫。 众妃暗自怏怏:是啊,皇后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皇上每月再忙都得上长春宫好几回。 又见贵妃还在旁笑眯眯,一脸怡然自得与她无关表情,众妃心里更是不忿:就算你不跟咱们拧成一股绳把皇上往后宫拉,你倒是也别扯我们后腿啊! 你这会子是得宠,皇上惦记着你,你自然瞧不上我们要跟一群小答应们争皇上。 等你以后失宠倒霉时候,咱们才有是热闹瞧呢! 到此请安就无趣起来,不一会儿就散了。 -- 婉贵人和仪贵人都是打皇上在重华宫时就服侍在侧老人,尤其是婉贵人,跟贵妃同龄,也同一年侍奉皇上,同样没孩子,结果皇上登基,一个是贵妃,一个就只是陈常在,这上哪儿说理去。 就这个婉贵人,还是前年过年,太后开口赏,皇上本来只是要给她进个陈贵人。都没叫内务府给她拟封号,因太后说她性情婉顺安静,就给了婉字。 仪贵人跟她是半斤八两,在潜邸是就是恩宠淡淡,进了宫后,美人依旧如花,但数量却从有数几盆花变成了一个御花园,自然更显不出她这朵朴素小花来。 两个人在宫里就总是结伴同行。 到了圆明园因都不是主位,也就挤着同住映水兰香馆。 此时一并顺着石子路往回走,说起方才事儿婉贵人就道:“原以为贵妃娘娘吃了一次大亏脾性能改,结果还是这个不通人情样子。 舒嫔面子大,平素也不怎么跟皇后娘娘开口讨情,这回借着朱答应事儿,有理有据一提,若是说动了主子娘娘肯对皇上进言,大伙儿一齐使劲,将那群答应散了去,岂不是都有益处?偏贵妃娘娘一打岔,又搁下了,还不知哪年再提起来。” 这两位贵人不得宠多年,对旁得宠妃嫔们早就形成了忍让态度,可再如何,她们也是宫里老资历,眼看着一个个小宫女冒出来,霸拦着皇上,心里也是冒酸水。 把她们散去,就算皇上不翻牌子,也能多往后宫转转。尤其是在圆明园,不似紫禁城里前朝后宫分明,只要皇上肯出门,偶遇机会就会变多。 或者说只要皇上肯往外走,没有偶遇也能制造偶遇。 可养心殿或九州清晏常年不断新人,都是水灵灵常换常新答应们,皇上自然就懒得走动了。 仪贵人嘴比婉贵人毒些,直接道:“贵妃这是仗着自己得宠哩,横竖皇上再忙总不忘记看她,抗旨大事,居然去请了一回罪也就算了,皇上还流水似给赏赐给姑姑给宫女,不知道以为贵妃杀了逆贼擒了反叛有功归来呢。” 人都有迁怒心理,这件事虽本来成功可能性就很小,她们也知道皇上这么多年保留这个习惯就是因为喜欢这么着。 可她们是妃嫔,既不能也不敢怨怼皇上,又不舍得怪自己不得宠,自然就要找个人,找个地方出气。 “且等着吧。”仪贵人铁口定论:“有贵妃失宠那一日呢!” 这两个还算脾气好嘴下积德。 还有一群贵人常在,如今也正凑在一起诅咒贵妃失宠。 张贵人等人是正经大选入宫妃嫔。 但她们比较倒霉,是乾隆三年大选入宫。 那一年大选在四月,然后五月贵州就发生了苗叛,七月福建浙江大灾,十月二阿哥骤然过世,封为端慧皇太子举国哀痛。次年更惨,甘肃、江苏、直隶、沧州、湖南、湖北等地接连灾荒,赈灾还没完,准噶尔叛乱了,叛乱还没平,庄亲王允禄,理亲王弘皙谋反了…… 在一定程度上,论起迷信来,其实天子跟坐在村口闲聊妇人也没有区别。 皇上深觉从这年大选起,连着倒了两年大霉缓不过来。于是对这一年入选宫嫔都格外不待见,全当她们不存在,进宫是常在,至今还是常在,就算有两次大封也都不带人家。 于是这几位就同病相怜,比较抱团。 其中又以张贵人父亲是汉军旗都统,官位最高,她入宫时位份也高,便都以她为首。 因嫔妃伺候皇上本职工作她们做不好,便开展了八卦副业。 不敢直接诅咒拦下此事皇后,但背后骂骂贵妃她们还是敢,毕竟贵妃敌人多得很,就算哪天被扎小人了,估计贵妃自己都说不出是谁扎,几乎人人都有嫌疑嘛。 在这后宫里,得宠被人恨,失宠被人踩,是常事;背后痛骂下得宠妃嫔,嘲笑下无宠之人,更是常态。 然而连她们自己都没想到是,这嘴仿佛开了光,当天贵妃就卷入了足以失宠大事。 -- 乾隆九年三月二日午后,下起了蒙蒙细雨。 春雨贵如油,加上冬日很下了几场大雪,今年瞧着就是丰年样子。 这日下午皇上在御书房将鄂尔泰和张廷玉手下人马各骂了一顿后,神清气爽,也有兴致逛逛园子。 这一走还走远了,直到了蓬岛瑶台,起了兴致,披着一件蓑衣坐在亭子里赏起了春雨。 他不要人喧扰,就只带了李玉。 却不知道此时,九州清晏太监找他都要找疯了。 -- 连着皇后在内,从贵妃起,到各位贵人常在,全部聚在了九州清晏后头围房。 还好这不是紫禁城,地方阔朗,一圈围房前头还有一座广寒清韵后殿空着,皇后和众妃嫔才有个落脚地方,否则以朱答应围房里逼仄,大家得叠着坐才行。 “朱答应落胎了?”高静姝奉皇后召往九州清晏去时候,颇有些诧异。 九州清晏内所有小太监都出动了:一半到处找皇上,另一半通知各位妃嫔。 柯姑姑跟木槿陪着贵妃往九州清晏,留下紫藤看家,免得乱中被人钻什么空子。 龙胎折损,皇后亲召,众位嫔妃到都很快。 但也都跟高静姝似,不怎么乐意,到底是个答应,就算落胎还用得着后宫全员在九州清晏集合? 柯姑姑一听说就板着脸一句:“三张纸画个驴头,朱氏好大面子!” 娴妃本就冷艳面容上似乎能刮下一层寒冰来,她住最远是最晚到。 见娴妃这样恼了神色进来,葡萄连忙解释给她,也是解释给众妃嫔听:“朱答应骤然落了大红,在九州清晏哭闹不止,偏生皇上此时不在此处。皇后娘娘赶到后,朱答应却只是痛哭,并坚称龙胎是被人所害,但又不肯直接说,非要皇后娘娘请了众位小主来,说要当面指认……” 葡萄作为长春宫一等大宫女,那种和气得体笑容是常年刻在脸上,现在却都有点维持不住。 朱答应这样闹腾,岂不是信不过皇后娘娘? 皇后一听朱答应这意思,也拂袖而起,令人立请各宫嫔妃,并继续去各处寻万岁爷,让万岁爷来为朱答应主持公道。 葡萄解释完后,娴妃冷声道:“荒谬!皇后娘娘统御六宫,难道处置不了一个答应之事,她如此这般闹法,便是真有冤屈,来日完了这桩公案,也该为此僭越之举受罚!” 娴妃是个很自重人,下着雨为个答应奔波,格外不快。 纯妃倒是叹道:“再如何失了孩子也是可怜。” 张贵人忽然想起一事,不由问道:“贵妃娘娘,朱答应宫女早上不是还跪在您宫门口吗?难道是为了求助于您?听说万方安和馆都没让她进门就把人叉出去了呢。”说着又用帕子捂了嘴:“哎哟哟,说不得贵妃娘娘今日早晨听听那宫女话,还能救皇上龙胎呢。” 高静姝都未说话,柯姑姑已经板起了棺材脸:“张贵人此言差矣,朱答应住在九州清晏围房,又由皇上亲自指了朱太医照料,与贵妃娘娘什么相干?” 虽然柯姑姑是御前出去人,但现在站在贵妃身边就是贵妃人。 而张贵人当着众人被贵妃宫人怼了,就深觉受了屈辱。 偏又真不敢回嘴,只得“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 此时两个力大太监抬了藤春榻来,朱答应正裹了一床厚厚锦被,脸色煞白如雪,头上缠着一块包头,病歪歪地躺在上头。 旁边跟着青提,对众妃福身道:“朱答应已经止住了血,坚持要过来。” 乌嬷嬷扶着皇后从门外走进来,她脸也板跟棺材似:真是开了眼了!她主子娘娘自打进重华宫当宝亲王福晋开始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不管是得宠如贵妃,高冷如娴妃,多子如纯妃,但凡皇后开口决断事情,也没有敢当面驳回! 今儿竟叫一个答应怼了回来,居然信不过自家娘娘。 皇后依旧神色沉静,端坐上首,免了众妃见礼后,对躺在榻上嘤嘤嘤朱答应道:“如今六宫皆在,有什么委屈就说吧。” 高静姝正在打量朱答应:只见她嘴唇苍白里透出乌紫,锦被外面一只手干燥指甲无血色,她在急诊室见过这种失血过多病人。 纵然她极讨厌朱答应,这会子也觉得怪可怜。 女人不管是生产还是小产,都是件伤身事情。 要是失于调养,又被挪出院子,只怕不好…… 而此时朱答应听了皇后话,就勉强支起身子,声音凄厉道:“贵妃害我!” 方才还同情心泛滥高静姝,此时立刻收起了旁心思,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什么人啊,死不死啊! -- 广寒清韵殿里,数十道目光都集中在贵妃身上。 皇后沉了脸色:“朱氏,攀诬贵妃罪名你可知道?” 朱答应居然寸步不让:“臣妾知道,正因为知道,又知道贵妃得皇上宠爱,皇后娘娘也从来对她宽厚,所以才要六宫嫔妃都在才敢说出真相!” 这下子连皇后都扯了进去。 一副皇后会包庇贵妃样子。 皇后侧首问葡萄:“去请皇上人呢?再打发人去。”既然朱答应口口声声自己要包庇贵妃,那这件事,她索性就不审了。 殿内空气紧绷令人窒息。 谁料却是从来沉默愉嫔忽然开口道:“朱氏,你算哪门子臣妾,后宫主位从未受过你磕头,你只能自称奴婢。你可知道这个规矩?” 这话说到位,众嫔妃都不由点头。 是啊,养心殿后面答应们长得跟坟头草似,每年一拔一换,她们很多都不认识,连给皇后请安都不配,还敢自称臣妾? 面对愉嫔训斥,朱答应嚎啕大哭:“愉嫔娘娘要逼死臣妾吗?” 愉嫔败退:她难得开口说话,遇到胡搅蛮缠不跟你讲理,只知道撒泼寻死人,又能怎么办呢。 愉嫔退了,朱答应继续嚎啕。 “前日晚上,贵妃晚上忽然带了心腹宫女到臣妾屋中,放下一包打胎药,威胁臣妾必须吃了,否则就算生下孩子,也会立刻回禀皇上抱走这孩子自己养,早晚也要弄死这个孩子。” “臣妾怕极了,所以今日才派宫女一大早就去贵妃门口磕头请罪,然而景兰却也被贵妃人叉了出来,又让她给臣妾带话,若再不落胎,就母子俱亡!” 朱答应声音凄厉:“臣妾可以死,但皇上孩子不能白死,臣妾自知人微言轻,若不闹出来,一定会悄无声息死在贵妃手里,还不如拼死闹出来,求一个清白。” 刺耳嚎啕声似乎一点儿也没影响到皇后,她淡淡道:“所以落胎药是你自己吃。” 柯姑姑几乎要在心里给皇后叫好,抓事情真准!无论贵妃有没有胁迫,这药可不是贵妃灌到朱答应嘴里,是她今日自己吃下去。 怎么说呢,贵妃善妒不容这一点在后宫人心中实在是根深蒂固。况且贵妃跟旁人脑回路不同,发起脾气不管不顾,旁人干不出这事,贵妃没准真能干出亲自胁迫有孕答应吃落胎药,这种实名制害人事儿。 高静姝仗着贵妃“脑回路不同”这点,在后宫快乐地横行了三个月,终于在今天吃到了苦果——人人都认定这荒唐事儿真是贵妃能干出来,果然世间没有只占便宜不吃亏事儿。 连柯姑姑这个自己人都有点相信是贵妃干,何况别人了。 朱答应要是攀诬皇后或者三妃,倒是没人会相信她。 朱答应听皇后这样问,嚎啕转为了悲哭:“臣妾早就听说,皇后娘娘跟贵妃打从潜邸就关系好,这么多年贵妃娘娘僭越,您都不管束,可今日贵妃胁迫臣妾,您竟还要将罪名扣在臣妾头上吗?” 皇后不为所动:“那药究竟是不是你自己吃?且贵妃亲自到九州清晏后围房威胁与你,又可有证据?” 朱答应跳过第一个犀利问题不回答,直接扯过站在她身边宫女景兰道:“臣妾当然有证据!前夜贵妃只乘了两人小轿从九州清晏后门绕进来,不但臣妾和景兰见了,还有两个洒扫太监都见着了!就算这些人都不能为证,皇后娘娘自去查证,定还有旁人瞧见贵妃宫中夜里抬出一顶小轿往九州清晏方向而来!” 她说言之凿凿,众妃更信了三分。 高静姝只是沉默:若说刚开始被指认时候,她还有种被冤枉和事情找上门来焦虑,可自从朱答应说出前日晚上,她就完全不急了。 前日晚上,是她喝醉了给皇上拉二泉映月日子。 要说当晚她还心里埋怨皇上耳朵尖,怎么这么远还能听见二胡声,把自己喝醉情形抓个现行,那么现在她就无比庆幸皇上来了,这是活生生人证,不,龙证。 所以她现在沉默,只是在想:是谁要害她? 朱答应吗?不,她大约只是冲在第一线小卒子。 不过是个答应,且还在禁足中,哪有本事知道自己当晚坐着小轿从九州清晏后面经过,又能找到两个人证?还能自己寻来一包落胎药?太医院可不会买她账。 先帝爷是个仔细人,他曾下过十分严厉谕旨:药物关系重大,凡与妃、嫔等送药,必用银瓶,银瓶上也必有牌子标记。所用汤头、药渣也必须写清,交给该宫首领太监,再将太医、熬药小太监、送药小太监都标明,务必做到若有差池,责任到人。 这样严格程序下,禁足朱答应怎么能弄来落胎药? 朱答应这一串言之凿凿,舒嫔却听得不解,直接问道:“你是否有身孕,太医院都悬而未决,贵妃为何要冒险亲自害你?” 朱答应眼底是极深刻毒,看舒嫔一个哆嗦,都有些发冷起来。 “我虽还未显喜脉,但早有孕相,太医们没有十成把握不敢说,可贵妃是带了自己惯用林太医来替我把了脉!她知道我是真有孕!所以才留下了落胎药!” 她凄厉道:“皇后娘娘只管去查,前日晚上林太医是不是偷偷一个人跑出了太医院!” 高静姝再一次确定了,朱答应背后绝对有人,凭她就算真碰巧看到了自己轿子,也不可能知道林太医独自离开了太医院。 可究竟是谁。 -- 六宫妃嫔听到这里,几乎都确信了朱氏话,都是面露惊诧。 嘉妃开口道:“竟是如此?回皇后娘娘,臣妾也有熟络些太医,昨儿赵太医给臣妾请平安脉时候提了一句,说是前日晚间贵妃处腊梅请走了林太医,林太医急连拎药箱子小太监都没带就走了。” 高静姝看着她。 纯妃和嘉妃自然是她第一高度怀疑对象,可此时嘉妃忽然开口说了这件事,高静姝反而不敢确定是她了。 要是她策划了这样大这样密一个圈套,会第一时间跳出来暴露自己? 木槿说过,嘉妃是个谋定后动人。 而纯妃却从头到尾都没吭声,没落井下石,这是她还在表现自己温驯,还是她本来就是策划者所以避嫌不吭声呢? 这个后宫,果然没有一个简单人。 -- 皇后也在看贵妃,见她似乎并不慌张。 于是开口道:“命人将林太医召来,另外召慎刑司刘辉宁来候着,这几个自称亲眼见到贵妃行踪宫女太监,要他亲自审一审。” 慎刑司掌事刘辉宁,在宫里跟十殿阎王在人民群众心中印象一样。 皇上曾有明旨:“凡太监、宫女在宫内自伤者,处以斩立决;欲行自缢自尽而经人救活者,照例须处以绞监候。且罪连亲属,一并发往伊犁给兵丁为奴。” 如此一来,这宫女连受不了刑罚而自杀权利都没有了,否则就会牵连一家。 因不能死,所以慎刑司酷刑就显得更可怕了。 一听这话,景兰已经瘫软在地。 朱答应目眦欲裂:“你凭什么审我宫女,慎刑司该审讯是贵妃!” 葡萄身姿依旧是那么规矩优美,她走上前来,先福了福身,然后劈面给了朱答应两个耳光:“朱小主,与皇后娘娘论你我,只能是万岁爷,小主僭越了,若非小主今日刚刚小产,这样大罪,可不是奴婢这两巴掌能抵过。” 殿里一片寂静,只有朱答应“呼哧呼哧”地喘气声。 众妃凛然。 虽然皇后一向宽厚温和,但她是六宫之主,微露峥嵘就如泰山压顶一般。 唯有娴妃,脸色终于缓和了些,看起来烦透了朱答应,很期待她再挨几巴掌。 在等待证人与被指控人林太医时候,众妃嫔终于忍不住互相咬起了耳朵。 观点倒是很一致,肯定是贵妃干呀。 没看到她都不吭声吗。 木槿看娘娘只是出神,柯姑姑独自着急,便略侧头低语了一句:“姑姑放心。前日晚间,娘娘在皇上眼前。” 柯姑姑吊着心,立刻落到了肚子里,继而目露凶光盯着朱答应。 偏巧张贵人方才被柯姑姑一通怼,腹内全都是气,又看见柯姑姑瞪朱答应,不免跳出来道:“这位姑姑眼睛就好似要吃人一般,难不成要替贵妃先恐吓住朱答应不成?” 高静姝手一扬,拦住话要出口柯姑姑。 一时想不明白真相可以不想,但现放着怼自己人不能不怼回去。 “你是……个贵人来着是吧?” 张贵人气脸色通红,但贵妃问话,还不得不起身:“臣妾张氏,乃皇上亲封贵人,家父是……” “不感兴趣。” 高静姝利落打断:“你话太多了,闭嘴。” 旁边仪贵人“噗嗤”笑出声来。张贵人刚进宫时候,对她和婉贵人这两个潜邸老人儿可不尊敬,赫赫扬扬准备踩着她俩做紫禁城第一贵人。虽然婉贵人仪贵人也不喜欢贵妃,但见此情景,还是觉得可乐又解气。 张贵人气胸口起伏:“贵妃这是要堵住悠悠众口吗!莫不是臣妾等不议论,贵妃娘娘涉及戕害龙胎过失就没了吗?” 她还算圆滑,加了个涉及,虽然心里认定了贵妃干这件事,但并不敢说死。 见贵妃这样随意装束了坐着,也是一张玉面映红,眉目绚然美惊心动魄,张贵人自入宫以来被皇上冷落心酸苦楚忽然都化作了对贵妃恨意。 只要除了她,除了她! 皇上或许就能看见自己了。 她咬着牙福了福身道:“臣妾曾经亲眼见识过贵妃威风,纯妃娘娘不过替您跟皇上求个情,就被贵妃冤枉不安好心,甚至逼着纯妃娘娘发誓。既如此,贵妃娘娘也该给我们六宫嫔妃做个表率,今日自己也发个誓如何?” 她脸上堆着让人生腻笑:“毕竟臣妾等也愿意相信娘娘清白,若是您能起个毒誓,若伤了朱答应龙胎,必遭报应,举头三尺有神明,臣妾等也就信了娘娘呢。” 张贵人不信贵妃敢发誓,别说她认定朱答应龙胎跟贵妃脱不了干系,退一万步讲,贵妃就算是清白,这会子要真架不住自己激将法,发了个毒誓,也丢尽了颜面。 “张氏,你放肆。”皇后声音,如同晨钟暮鼓,震得张贵人从无边恨意和能挤兑贵妃快感中惊醒。 她浑身出了冷汗,但还是强撑着:“皇后娘娘,臣妾……” “我发誓。”高静姝忽然开口了。 烛火亮如白昼,映她肤如初雪,却又在略微晃动烛光下,显出了一点艳色氤氲。 贵妃脸上还带着笑,举起右手三指:“皇后娘娘,臣妾发誓,要是害了朱答应龙胎……” 皇后第一次出口截断人:“贵妃!阴私之事不可轻易言及,易折了福寿。此事皇上和本宫必会查个清楚明白!” 高静姝笑容愈明媚,看着皇后还眨了眨眼睛,然后继续道:“臣妾若是害了朱答应龙胎,我必然将张贵人也送下去陪它!” 皇后:…… 众妃嫔:…… 张贵人,张贵人震惊后大哭起来。 “皇后娘娘您看,贵妃竟当着众人威胁臣妾性命!” 高静姝放下右手,慢条斯理整了整腕上一对儿绞丝金镯,这对金丝镯里面还套着两颗南珠,随着手晃动而滚动,又精巧又轻便,高静姝就这样转着玩。 张贵人是真吓到痛哭:与高静姝是现代人灵魂不同,古代人极重此事,方才贵妃三指誓天,那可真是郑重其事。 张贵人现在怕死了,生怕贵妃真要搞死她。 于是嚎啕道:“贵妃娘娘好生恶毒,此事与臣妾毫无干系,您为什么要诅咒威胁臣妾!” 高静姝冷笑:“呵,你这不是也知道此事与你毫无关系吗,那你跳出来叽叽歪歪干什么!” 张贵人噎住了。 “臣妾,臣妾只是……”她想说自己路见不平来着,见到贵妃冰冷目光,却又软了下去。 “皇上驾到!”李玉声音从殿外传来。 张贵人哭泣声原本都要被吓住了,此时却忽然响亮起来。 皇上来了!此时不哭还待何时! -- PS:有小可爱会屏蔽作话,所以在这里也写一句:看到大家反映更新晚影响睡眠诉求啦,所以更新时间从19号起挪到早上九点。 第33章 圣断 皇上正独坐赏雨。 正喜雨丝轻柔如云雾, 觉天地间一片寂静安详之时,一个小太监“刷”地从雨里冲出来,见了皇上跟见了菩萨下凡一样激动,连磕三个响头:“奴才终于寻着皇上了!” 磕完头就跪着将九州清晏之事告知皇上。 因这是派出来第一拨小太监, 就只知道朱答应落胎。 而在皇上动身回九州清晏路上, 又陆续碰到了几波人, 已经了解了整个事态发展。 听说朱答应拿出了确凿证据,说是贵妃前日晚上去威逼她喝下落胎药,以至于小产,皇上脸色已经沉如同今日天气。 他是个记性极佳皇帝, 根本不需要李玉提醒, 就立刻想起前夜所有事情。 不必细算时辰,就知道这事儿根本与贵妃毫无关系! 那么朱氏一个被禁足答应, 哪里来这些消息和证人?又哪里来一碗喝下去落了大红落胎药! -- 早有机灵太监从九州清晏抬来了轿子,总不好让皇上冒雨一路走回去。 上了轿子,皇上手指叩了三回,催促抬轿子太监快行。 李玉就只能缩着脖子跟在皇上圣驾旁小跑,心里已经在替朱答应坟上草选种类了。 皇上除了盛怒外, 还有几分担忧。 因知贵妃醉酒扰了自己处理朝政之事肯定会为皇额娘不喜,皇上就提点了贵妃不要将此事说出去,免得太后处罚。 而此时若贵妃若守着自己话, 不言此事,岂非解释不清行踪百口莫辩? 唯有想到皇后主持大局, 皇上才能稍微安心一点。 唉, 受了这种委屈, 只怕她又要痛哭好几日。 -- 踏进广寒清韵殿瞬间, 皇上就听见一阵爆发响亮哭声。 他先是一急, 后来发现似乎这并不是贵妃哭声啊…… 接着就听见贵妃清越而带着怒气声音传出来:“哭哭哭,你就知道哭!阎王爷死了啊,你鬼哭狼嚎!” 然后皇上就看见贵妃正坐于皇后下首,腰背挺得笔直,怒视着一个哭成泪人宫嫔。 皇上第一反应是,这是哪个来着? 偏生这位不知名宫嫔见他进门,还扑过来扯他龙袍一角,嘴里哭着:“皇上,臣妾受了天大委屈,皇上一定要给臣妾做主啊!” 张贵人真非常委屈,贵妃不但在后宫逞凶伤害龙胎,竟然还威胁自己这个御口亲封贵人! -- 皇上略微一避,绕开她走到上首。 自皇后起众位妃嫔见皇上入殿那一刻,已经集体起立请安,皇后让开最上首位置,葡萄早搬了一把交椅来放在皇上略下方。 “何事闹得沸反盈天。” 皇上都不命众妃免礼入座,就让大伙儿这么站在,他直接发问,可见是恼极了。 皇后立于皇上一侧,将事情简单复述一遍,然后道:“臣妾已命人去提相关人证,又命慎刑司刘辉宁来此,此时应该都快到了。原想先问询贵妃一二,贵人张氏却道……” 又把张贵人干事复盘一遍,皇后才郑重道:“于是臣妾还未及询问贵妃此事。”她一福身:“皇上,此事事关龙裔,不得马虎,再证据确凿,也还请皇上容贵妃先自辩一二。” 皇上终于想起了:面前跪着嚎啕是贵人张氏——就是乾隆三年进宫那一批扫把星。 他听完皇后之言,开口决断:“不必了。” 饶是皇后都不免一怔。 地上朱答应和张贵人正在比着赛嘤嘤嘤,想要在皇上面前彰显存在感。皇上抬手先指了张贵人:“张氏降为官女子,从此后不必回宫,就留在圆明园做宫女。” 六宫妃嫔皆是惊怔。 而张贵人,不,张官女子则是天都塌了:“皇上……” “哭朕心烦,拖出去。” 张官女子一个激灵,甩开来拉她两个小太监,膝行几步:“皇上,明明是贵妃欺压威胁臣妾,臣妾冤枉啊。”见皇上依旧面容冷漠,毫无动容,她不由道:“臣妾父亲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不能这样对臣妾啊。”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六宫妃嫔脑海中同时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 当今是个什么性子,在独断专行这方面,比先帝爷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怜张廷玉大人当年还能劝服先帝爷,现在还被皇上骂找不着北呢。 但凡嫔妃有过失,恨不得赶紧把自己母家摘出去,居然还有张贵人这等主动上报大义灭亲!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管你阿玛是谁,难道能管住皇上不成? 果然皇上冷冷道:“她是谁家女儿?” 李玉脑子里自有一本图谱:“镶蓝旗汉军旗都统张哲之女。” “连一个女儿都管不好,怎么替朕约束汉军旗一旗。”这话一说,此刻应该在家中安享富贵张都统就飞来横祸,官帽不保。 至此,张氏才脸色苍白被拖出去。 正巧,慎刑司刘辉宁到了。 他是个四十岁左右脸色极为苍白太监。 气质看起来并不阴沉,只是很稳重,但在场诸位宫女见了他却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慎刑司大名,从她们进宫第一天起就如雷贯耳,所有姑姑嬷嬷惩罚,再苦再疼都不如一句送你进慎刑司可怕。 “奴才见过皇上,皇后并诸位娘娘小主。”他也颇为寡言,一句话请完所有安。 “林太医到。”刘辉宁刚起身,林太医也匆匆赶到了现场。 六宫妃嫔忍不住俱是屏气凝神:终于相关人证都到了,快点开始查吧。 皇上开口:“刘辉宁,将朱氏立提去慎刑司审问。” 众嫔妃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朱氏?不应该审问林太医,审问这些作证宫人吗?必要时候还得提审贵妃身边两个贴身宫女,怎么会是朱答应? 皇上居然这样袒护贵妃!天理何存啊! 皇后也想要出言劝阻:若是皇上不分青红皂白就处置了朱氏,她倒是无所谓。但此事不查清,事关龙胎,太后那边也不会过关。 皇上看出皇后所想,直接道:“皇后无需多虑,前日夜间,是朕召了贵妃往别有洞天处饮酒赏泉。所以贵妃清白,朕心知肚明。” 六宫妃嫔方才还在彼此使眼色,现在同时呆愣。 贵妃前日晚上与皇上在一起? 皇上看向脸色骤然青白朱答应:“贵妃有朕为人证,朱氏,朕看着你倒也有不少人证。既如此,你有什么冤屈,就去慎刑司好好吐一吐吧。朕也想知道,你这落胎药是从何而来?” 林太医在来路上也已经被小太监科普了所为何事,所以也并不慌张,此时风度萧疏:“皇上,不如微臣先给朱小主请一回脉?” 皇上颔首,又对李玉道:“将夏子鱼也叫来,一并给朱氏诊一诊。” 夏子鱼就是太医院院正夏大人,算来今日他应该正在九州清晏外头等着给皇上请平安脉。 -- 林太医接近朱答应时,她忽然尖叫起来:“不许碰我。” 差点被她挥手扣到眼珠子林太医连忙后退,两个大力太监上来摁住朱答应。 旁边瘫软宫女景兰忽然爬起来道:“皇上,皇上奴婢有罪,小主根本没有身孕!” 拼命挣扎朱答应不动了。 景兰继续道:“小主一直以为自己有孕,然而前日却忽然来了月信。小主怕极了,生怕自己假孕会受责,前日夜间又偶然见了贵妃娘娘身边紫藤姑姑跟着一顶小轿子经过九州清晏,所以起了嫁祸贵妃心思,奴婢该死!” 皇后蹙眉:“叫两个司寝嬷嬷来。” 查验朱答应是否正在来月信,可就不能靠太医了。 然而只看朱答应铁青脸,众人就知道,景兰说应该是真相。 皇上冷道:“不必了,朱氏连同这个宫女都带去慎刑司,刘辉宁,务必让她们吐出真话来。” 他可不觉得朱氏是‘碰巧’看到了贵妃轿子。 自从皇上到了,高静姝精神就大半用来观察在场各位妃嫔,想从她们神色找到蛛丝马迹。 柯姑姑和木槿也是如此。 朱氏算什么,这都不是秋后蚂蚱,而是下油锅前蚂蚱,很不必管她怎么蹦跶。 “贵妃受了冤屈惊吓,本宫也会给你一个交代。”皇后见高静姝一直不吭声,就温言安慰。 高静姝起身对上首福身:“臣妾是受了冤屈,可亏了有皇后娘娘,臣妾并没受到惊吓。” 皇上这才初次展颜:“朕来给你作证,你倒只谢皇后。” “臣妾也多谢皇上,保全了臣妾名声。” 这话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懂。皇上方才说是自己召了贵妃去别有洞天,没说贵妃是喝多了自己跑到泉水边上去拉二胡,就是保全了她名声。 纯妃语调格外温柔,说道:“如此说,贵妃娘娘真是受了委屈呢,臣妾看了也觉得心惊。” 她用帕子掩了掩嘴唇,似乎满是担忧:“只是这位林太医,你也太不小心了些,夜间得贵妃召唤看诊,怎么也不带个拎药箱小太监同去?好在这回皇上在场,若皇上不在呢?传出去岂不是耽误贵妃清名。”说完又打量一下林太医:“毕竟你年纪颇轻,又一表人才,正该避嫌才是。” 高静姝大怒:别管前面事儿是不是纯妃策划,单这一条就够刻毒。 皇上是个多疑性格,纯妃居然直指贵妃与林太医有私情! 若自己继续用林太医,皇上现在不信,可人心里一旦存了疑影,必会杯弓蛇影,说不得将来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是不用林太医,别说林太医是无妄之灾,沾上这个名声以后仕途就完了;连自己,失了可靠太医,就是失了一条最重要臂膀。 而纯妃一脸我是为你考虑纯良,更令人生气了。 高静姝平了平心口气,忽然转向林太医问道:“你几岁了?” 林太医方听了纯妃话时,几乎惊魂飞魄散,此时听贵妃问,立刻明白过来。 于是也不敢再摆他魏晋风度,深恨自己生英俊,此刻只能尽量做出一脸忠厚老成道:“臣今年四十有六。” 其实林太医年纪刚过四十,只是家学渊源,当时为了进太医院抢占位置刷资历,年龄太小不行就给自己加了六岁,所以官方记录是四十六。 高静姝转头看纯妃:“年纪颇轻?四十六岁还能算年纪颇轻?纯妃既然连林太医年纪都不清楚,哪里来这些个龌龊念头!林太医不过善于保养,所以才显得年轻罢了,本宫也正取中他这一点好保养容颜。” 其实都是女人,高静姝觉得攻击对方长相是很不道德事情。 但这回纯妃把她惹毛了,她既然攻击自己清白,那就别怪别人攻击她弱点了。 “纯妃只比本宫就大两岁吧,看起来却颇显老态。你这是想调走林太医,让本宫变得跟你一样皱纹横生吗?未免太恶毒了些!” 其实三十左右正是一个女人容貌最盛之时。 纯妃只是因为刚生育三月,身材未全然恢复,所以略显臃肿,又因为自己长子三阿哥昨日被皇上痛骂,所以夜不能寐,显得有些憔悴,根本不至于到皱纹横生这一步。 只是一个女人,又是后宫女人,自然最重视容颜。叫贵妃这样老啊老说,纯妃险些没气死过去。 偏生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后先开口了:“好了,贵妃,你虽得理,也要饶人才是。” 纯妃又气死一遍:皇后居然拉偏架!贵妃怎么就是有理这一边? 而娴妃大概是今天被闹得太烦躁了,居然也开口了:“简直是信口雌黄,宫里若都是这样捕风捉影事儿,人人都不必瞧太医了。” 毕竟在这宫里,谁没有个相熟太医啊。或是私下有事拜托一下出宫方便太医跟母家联络一二,都是常事。 纯妃这是要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吗! 轻易不开口人开口,就格外振聋发聩。 纯妃见皇上望着自己目光,心下发寒,连忙起身:“皇上,臣妾也只是忧心贵妃清誉,想提醒林太医行止注意些。到底太医看诊……” 高静姝冷冷哼了一声,当场截断她话:“很不必,本宫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再‘忧心’我,也不要在皇上跟前‘替我求情说好话’。每回你一开口,本宫都要更倒霉,你还是免开尊口吧!” “世上事情都是推己及人,林太医为本宫看诊多年,未有人提出此等龌龊不当念头,唯有纯妃你有这个想法!”莫不是你自己是贼,看天下人手都不干净吧。 “况且皇上正当盛年,龙章凤质,哪里比不过一老翁!” 被迫老翁林太医:…… 被夸赞皇帝一笑。 而险些被扣上颜色不对帽子纯妃掩袖而泣。 -- 高静姝冷眼看着她哭。 瞧,针只有扎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痛。 方才纯妃暗示自己跟林太医有不正当关系时候,多么温柔平静,这会子自己一被诬上相同罪名,才知道这件事多么恶心,哭了起来。 高静姝看着纯妃痛哭,别过头去“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又哭又哭,我被冤枉了还没哭呢。” 这声自言自语声音不小,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纯妃哭声就噎在了嗓子里。 柯姑姑就是这时候站出来,她端端正正给皇上磕头:“奴婢得皇上吩咐伺候贵妃,自然尽心照料娘娘。奴婢可用脑袋担保,林太医凡来钟粹宫,都是门窗大敞,满宫人都能瞧见太医举止,更有奴婢陪同在侧。” “奴婢无用,前些日子病了几天,不得伺候,倒叫贵妃娘娘受了这么大冤屈。奴婢请皇上治罪。” 皇上抬抬手:“起来吧,你是伺候过父皇人,自然妥帖,如今身子既好了,以后就好好伺候贵妃。” 柯姑姑起身,却又专门给纯妃行了个礼:“多谢纯妃娘娘为钟粹宫着想,以后奴婢必会更加谨慎约束下人,不叫娘娘替钟粹宫‘忧心’。” 纯妃脸都要绿了。 皇上冷眼看完,这才伸手扶了皇后一把:“皇后站久了,坐下歇歇。” 然后又对贵妃颔首:“今儿你受委屈了,回去可别哭伤了身子,朕明日就去看你。” 等皇后落座,众妃嫔才敢随着皇上一个摆手按着位份陆续坐下。 刘辉宁见此,忙趁机提了朱答应、景兰并两个口称看到贵妃行踪宫人告退,而刚刚赶到夏医正满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又跟着林太医告退。 六十岁夏大人气都还没喘匀,心道:这不是在溜我玩儿吗! -- 皇上坐在上首,目光划过座下莺莺燕燕一众妃嫔。 “你们日日向皇后请安,就算学不到皇后一成贤惠温和,也该学学娴妃端正持身!再有人无事生非,朕决不轻饶。” 纯妃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一样脸色涨红。 高静姝低头转镯子,只听皇上继续道:“以皇嗣之名谋算贵妃,此事交于慎刑司着实去查!你们各自回宫去修身养性,若再有生事,都一并留在圆明园,不必再回紫禁城了。” 皇上起身拂袖而去。 第34章 除旗 “姑姑觉得此事能查出来吗?” 回到万方安和馆后, 自己想了一路高静姝才开口问柯姑姑。 而木槿正在一旁跟急坏了紫藤复述今日之事。 柯姑姑蹙眉摇头:“娘娘,恕奴婢之言,此事大约是查不出来。” “或者说, 查不出最后那个人。” 柯姑姑历经三朝, 从康熙爷年间做小宫女, 到混成先帝爷跟前儿有名有姓人, 后宫中事她见得实在太多。 真相从来是雾里看花。 慎刑司能让进去人吐出实话,却不能吐出她们自己都不清楚真相。 柯姑姑道:“朱答应主仆明显是一对蠢货, 主子误以为自己怀孕就要争宠, 发现其实根本没孩子后吓六神无主, 一个昏头就又生了这个恶毒蠢主意。” “至于那碗药,估计也不是什么落胎药——而她既然无子,又是在月信期间,弄点活血牛膝吃下去, 自然也有下大红效果。宫中奴才命贱, 就算跌打损伤,也不会有太医给看诊, 多半会自己弄点药吃吃, 类似这些活血化瘀药草,许多奴才手里都有。” 既然不是落胎药, 太医院处也就查不出什么了。 “至于宫女景兰大约也是知道了主子没有怀孕消息, 吓得要命, 不知从何处听了您跟林太医行踪, 或者根本就是被别人蛊惑了这个主意, 就伙同朱氏办了这件蠢事。” 对着镜子卸了钗环, 高静姝疑惑道:“姑姑, 您为什么不觉得, 景兰是害我人安排?” 朱氏禁足,动作有限,这一系列事情里都少不了景兰影子。 “因为此事太冒险了。” “娘娘,六宫皆知,您跟朱答应是发生过冲突,那次朱答应就已经被认为怀着身孕却没落下好。那么哪怕真坐实娘娘害了朱答应龙胎,您到底会不会受罚也在五五之数。” “不能一击必中话,背后人不会用自己人,露出尾巴。娘娘,慎刑司那地方,您不清楚,可奴婢们知道,活人到了里面没有撬不开嘴巴。” “所以背后陷害之人不会冒险,只怕景兰到死都吐不出什么有用东西。” 柯姑姑也很遗憾,蠢货真是令人烦恼,死都死没有意义。 “查下去,无非是几个碎嘴小太监宫女,说起您跟林太医行踪叫她听见了。再就是会有人‘正巧’背后说话被她听见,说些类似于朱答应要是没了龙胎要多么可怜,伺候她宫女也绝对会没命;生下孩子也要被抱走,还不如出个意外孩子没了别招贵妃眼,说不得皇上还会怜惜这样话。” 潜移默化。 朱答应和景兰主仆两个不会觉得是陷阱,只怕还会以为是自己想出了一个绝佳主意。 柯姑姑证明了自己在后宫多年没有白混,等几日后慎刑司拷问出结果,果然几乎一模一样,只能处置几个平素就爱说闲话花房和洒扫太监宫女。 慎刑司刘辉宁也有同样苦恼:他们这里还真不怕进恶人,就怕进这种蠢人,是真不知道自己是被人卖了还在数钱。 这是后话。 此时柯姑姑仍立在贵妃跟前:“娘娘,奴婢还有一话要嘱咐娘娘。” “姑姑放心,以后我会谨慎些,半夜不随便出门。” 柯姑姑笑了笑:“并不是这件事,娘娘,在宫里只有谨慎也白搭,你失宠旁人未必不来踩你,可你得宠,旁人就一定会来害你。” “所以娘娘与其纠结这次害您人是谁,下次又会是谁,不如更上心抓住皇上圣心。” 高静姝一怔。 柯姑姑继续道:“皇上胸怀天下,后宫只是天下极小一部分,能让皇上放在心上人并不多。而今日娘娘也见了张贵人下场,这就是没有圣心下场。公道比起圣心,实在是不够看。” 许多妃嫔都以为,世间自有公道,对错皆可分明。 似乎天理应当,不使一人含冤。 可世事并非除了白就是黑。 皇上日理万机,连朝政上事许多还得含糊过去,有时候皇上本人还得咽下些憋屈,怎么会在意后宫某个根本不熟女人有没有委屈,得没得到公道。 在后宫,皇上看不见女人,就是死人。 还在喘气时候还需要消耗宫里一份份例,等真生理上也死了,那正好给下一个腾地方。 毫无道理,残酷血腥,可这就是现实。 柯姑姑声音低沉,几乎响在高静姝心底:“娘娘,您这些日子对皇上太不上心了。” 高静姝忍不住轻轻一抖。 “奴婢听说过您抗旨险些失宠之事,不管您是为那次事伤心要疏远皇上,亦或是畏惧胆怯,有些不敢亲近皇上,奴婢都能理解。” “可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高静姝苦笑:这宫里人,真是眼睫毛都是空心,全都是火眼金睛。 好吧,她心道,这几个月她拿着高工资混日子,妄图一直这样混下去。可今日被柯姑姑戳破,这条路行不通,那以后就努力工作就是了。 做出爱一个人样子很难吗?并不,尤其是对皇上这种男人来说,他从未怀疑过后宫妃嫔对他爱慕。 毕竟现实社会中什么都没有直男都那么自信,何况真正坐拥天下皇帝。 这就是她工作,专心致志做好一个宠妃。 高静姝清醒过来,是啊,自己工作态度是太不端正了。 -- 这一夜圆明园中,各处灯火都亮到颇晚。 纯妃看向水清:“这件事收尾收干净吗?” “娘娘放心,花房和洒扫那几个爱嚼舌根,爱贪小便宜太监宫女,根本不知道这个消息来自咱们宫里,何况朱答应主仆,还当是自己用银子买来消息,信得不得了。” 纯妃点点头:“既如此也罢了。可惜,在圆明园总共没几个干净人,以后也不能动用了,否则说不得就叫人捉了尾巴。” 得纯妃处授意,暗中操办这件事,都是纯妃从前几年跟皇上来圆明园时暗中笼络人,面上跟纯妃宫中是没半点关系。 各宫主位手里或多或少都笼络过这么几个干净钉子。又在宫外早早安排人捏着对方家人,是很好用棋子。 许多事用自己人反而不好办,也不能办。 只是多年养着棋子,折在这件事上,却未伤及贵妃一丝一毫,真是令人懊恼。 纯妃从头捋一捋这件事,觉得有些不对。 纯妃原也不指望这件事成为这样——她根本不知道朱答应竟然没有身孕,铤而走险就上阵冤枉贵妃伤了龙胎。 她一开始传出去话就只是为了剑指林太医与贵妃有私情,想让对贵妃含恨朱答应闹腾出贵妃跟林太医都夜半出门,行为鬼祟,进而折掉贵妃这一根可靠太医臂膀而已。 谁知道竟然闹得这么大,最后反而还伤了她自己颜面。 水清蹙眉道:“娘娘不觉得这件事太巧了吗?要只有咱们消息,朱答应真敢这么铤而走险诬陷贵妃?” 纯妃眉心一动:“你觉得还有人也掺了一把?” 水清低头:“奴婢拿不准。” 纯妃沉思起来。 -- 嘉妃将手泡在玫瑰花水里。 紫云在旁笑道:“娘娘这件事办真是漂亮,纯妃那里得了贵妃与林太医半夜出门消息,还当宝贝似策划了这一场,算是替娘娘试水去了。咱们又从朱太医那得知朱答应九成是没有身孕,顺着纯妃人添了两句话吓唬她,果然吓得她办出这蠢事来。” 又惋惜:“偏那夜皇上跟贵妃在一处,真是不巧——否则谋害龙裔,私会太医,这两个罪名,哪怕坐不实,只是个疑影,都够贵妃喝一壶。” 嘉妃倒是看开:“人力九分,天定一分,原是没法子事。” 紫云又问道:“可娘娘,咱们本干干净净,您今日为何还忽然自己开口,说出您知道林太医夜间出门一事?” 嘉妃一笑:“但凡查林太医,都会知道是咱们惯用太医看到了他,做了人证。既如此,还不如我先说出来,反而显得磊落些。再者……我也没想到贵妃翻盘翻得干脆,不然有我跟纯妃两个妃位出面,提及林太医行为有缺,皇上怎么都会有点子疑心。” 她也略有些遗憾。 紫云点头:“果然娘娘好筹谋。此番虽然贵妃无伤,但纯妃娘娘却大大丢了脸。皇上登基九年,子嗣颇少,一贯是格外给有子妃嫔留面子,从前纯妃娘娘夺了贵妃份例,皇上都只是默认贵妃去折腾纯妃,自己却没出手处置。可今日却几乎明着训斥纯妃了。” 嘉妃这才真正展颜:“是啊。” 她出手对付贵妃其实捎带,纯妃才是她主要目标。 若说从前嘉妃还有幻想,可自从贵妃抗旨事情,都这么简单过去了。嘉妃就心如明镜似,贵妃纵然有万般不好,只有一点她就打不败:皇上是真心里有贵妃,待她跟别人不同。 既如此,嘉妃很快就明确了目标:与其拉下贵妃跟纯妃一起升贵妃,还不如干掉纯妃,自己跟高氏并列贵妃。 反正她要只是贵妃位。 纯妃在皇上心中减掉一大块分数,她排名就能靠前些。 紫云又担忧:“可皇上亲口夸了娴妃……咱们别替旁人做了嫁衣才好。” “呵,那不过是娴妃恰巧说了一句他心上话罢了。皇上心性本宫还是知道,他喜欢柔婉娇弱女人,且他口中说着规矩体统,可偏偏最喜欢不守规矩贵妃。故而娴妃这人,无论是容貌还是行事,都半点不合他心意。” 娴妃对着皇上也总是公事公办脸,皇上脾气怎么会舒服。 -- 这一夜,后宫许多人都没有睡好,包括高静姝在内。 次日皇上下了朝,就早早到了万方安和馆。 高静姝便拿出了敬业态度,带着练习一晚上‘充满真情’眼神和笑容给皇上请安。 然后也不似以前一样坐着发呆,而是亲手给皇上奉茶摆点心。 她摆正了自己位置:无论是皇后还是贵妃,还是答应,在这个宫里,统统都是太后口中伺候皇上人。 地地道道打工人,踏踏实实做工作。 高静姝再一次调整好了自己心态。 皇上见桌上都是自己喜欢干酥咸香点心,水果也是自己偏爱脆桃和脆苹果,上面都插好了玲珑可爱小银叉,不由笑了。 端过九曲红梅茶喝了一口。 皇上这才抬手点了点贵妃额头:“朕以为你自年前那事后,懂事稳重了好些,行事也有了贵妃气度。今日一看,却还是这么个脾气。这些小事还用你亲手做吗?” 言若有憾实则有喜。 高静姝在心内道:车姑姑真是旁观者清。皇上也是发现了‘贵妃’对他疏远。 她在心里默念:贵妃,从前我一直在用你感情存款,从今日起,我会好好奋斗,自己存‘钱’。 皇上托着她下颌对着阳光看了看面容:“眼下有点乌青,是没睡好。昨儿事儿,委屈你了。” 高静姝点头:“皇上要给臣妾做主。” 皇上见她旗装上挂着压襟是她醉酒那晚自己给九龙佩,不由笑道:“这玉佩压襟倒是不好看,朕叫内务府给你打个新金项圈带上这块玉。” 然后又拉了她坐在膝上,轻声道:“这件事……刘辉宁一早就来报了。朱氏主仆颇为蠢钝,怕是真不知道背后之人。刘辉宁虽然继续审着,但多半也审不出什么有用了。” “总是你受了一回委屈,那么朕许你一个大恩典,你想好了告诉朕。” 李玉和柯姑姑正像两个门神一样立在暖阁外头,听了这话,同时抬头对视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 贵妃母家显赫,自己得宠,连儿子皇上都许给她一个。 她还能要什么大恩典! 柯姑姑心思转动:皇上这话难道是许了个皇贵妃之位出去? -- 皇上真是这样想。 他迟早要立第二位贵妃,但也不想高氏被别人欺压。 如果她想做皇贵妃,自己可以先寻个年节下大吉庆日子,将贵妃待遇升至皇贵妃,然后再等几年有大喜之事大封六宫时候,亦或是来日高氏有孕时候,封她皇贵妃。 虽说皇贵妃轻易不封,但高氏与旁人不同——她哪怕做了皇贵妃,皇上也不会,也不放心给她真正协理六宫宫权,让她去管事。 因而在皇上心里,皇后与贵妃恰是娥皇与女英,皇后依旧是无可争议后宫之主,贵妃是他最心爱宠妃,就做个清闲富贵皇贵妃。 真是两全其美。 高静姝第一次坐在皇上膝上,她平复了一下心跳,望进皇上狭长而深重眼眸:“皇上,昨儿我说了纯妃年老色衰,心里其实并不好受。” “宫里哪个女人没有这一天呢?再好容颜,也只会随着时间而逝去。皇上既然许了臣妾一件事,臣妾就求这个恩典:无论以后臣妾如何年岁老去,容颜不在,或是又办了错事,惹了皇上厌烦,皇上也不要废弃我,我想做皇上一辈子贵妃。” 高静姝比后宫所有人都明白一件事是,大家集体活不过乾隆。 他太能活了。 足够熬得现在宫里所有人入土为安或者鹤发鸡皮。 见皇上今日真要许一个大恩典,高静姝立刻敲定自己退休待遇。 皇上望着贵妃面容。 心中不可谓不震惊:只有贵妃对朕是真心,不图功名利禄。 皇上叹息了一声道:“其实朕心里都知道,纯妃,嘉妃,亦或是满宫妃嫔,虽然心里有朕,但许多举动说是为了朕,实则更是为儿子,为更好位份,为了母家,说到底是为了自己。” “唯有你,居然只想一辈子做朕最心爱贵妃。” 高静姝:等等,心爱这两个字不是我说,我重点不是心爱,是贵妃啊皇上,贵妃月例银子请一分不少养到我死! 皇上自顾自在感动,片刻后:“好,朕答应你。” -- 皇上是带着唏嘘感慨继续回去处理朝政,而高静姝则迎来了柯姑姑欣慰脸。 她一脸孺子可教道:“娘娘这般真心流露,皇上十分动容。奴婢恭喜娘娘。” 晌午后,奉召到九州清晏后皇后也知道贵妃所求。 听皇上说起今日事来,皇后才知道皇上竟然有立皇贵妃心。 皇上还一脸自然道:“皇后贤德,又跟贵妃和睦,想来是不会有异议。因而朕就没提前跟你商量。结果今儿在贵妃那里,朕没主动提此事,只说给她个大恩典,想让她自己开口来着,结果她竟然只要一世做贵妃,也罢,皇贵妃之事就先搁下吧。” 皇上又莞尔:“说来,皇后不会不同意吧。” 话都说到这儿了,皇后能说什么?她不能不同意。 可但凡一个清朝皇后,都会对皇贵妃这个称呼心生忌惮。哪怕皇上无心废后,天下人也会揣测是她后位不稳。 这跟坐上来人是谁没关系,她不想要后宫里多一个皇贵妃。 听闻贵妃并没有提这个要求,皇上也暂且熄了立皇贵妃心,皇后无端心底就落下一块大石。 有时候,不是两个人要斗,是两个位置和时局推着人不得不斗。 皇后是来回小选事务。 因太后意思,是在五月大选前先完了小选,也省新妃嫔进宫,宫里人不凑手。 皇上翻着皇后递上来小选名册,不过是选宫女,他也就不甚在意:“朕想着,既皇贵妃不立,这些年朕也就不打算再立贵妃,酬以妃位也就够了,不然倒是养大了她们心。” 皇后含笑点头,这话她爱听。 皇上又把册子递回去:“包衣小选之事交给你朕还有什么不放心。你只管去做。” 皇后一笑:“臣妾想着,让贵妃和娴妃帮帮臣妾呢。” 皇上抚掌而笑:“贵妃如何帮你?你只是疼她,要给她身上添点功罢了。至于娴妃……你觉得好用就用吧。只一点,别养大了她心。” 作为一个合格皇帝,娴妃身上最不让他喜欢一点,并不是性情和相貌,而是一点不安分。 不是说娴妃会算计别人那种不安分,而是娴妃带着点男人野心和傲气,没有女子安分。她格外注重自己尊严,权威不容侵犯,自己翊坤宫管理铁桶一般,下人们无不对她俯首帖耳。 或许皇上自己都不会承认,在娴妃身上,皇上看到了一点自己影子。 没有男人会喜欢像自己女人,尤其是强势独断男人,更接受不了一个女人居然有野心,有魄力。 就连六宫之主皇后,本事都要深深藏在贤惠与温婉之下,何况一妃。 皇后很明白皇上对娴妃复杂感知,这也是她这些年不肯用娴妃原因。 可如今纯妃嘉妃小动作实在太多了! 纵使没有实在证据,皇后也总觉得背后是这两个人影影绰绰。 不必看实在证据,只要看诬陷贵妃这事一旦成了,谁得利最多,就差不了多少了。 皇后垂眸:既如此,娴妃还是不要再闭门过自己日子了。 比起两妃盯着是高位,是给儿子争储位,娴妃要不过是权,她天生喜欢做当权者,那自己就给她权。 娴妃是聪明人,她自会去按住纯妃和嘉妃。 一瞬间皇后有点心酸。 此时她与皇上相对而坐,天下最尊贵一对夫妻和和气气地说话,看上去真是一对璧人,然而人心隔肚皮却各有各称量,齐眉举案难道不是另外一种同床异梦? 这样心酸转瞬即逝,皇后很快调整了自己心情,依旧是端雅柔和笑容:“贵妃心自然是难得,可这回她实在受了冤屈,皇上总得赏点什么?” 皇上揉了揉额角:“寻常衣裳首饰她难道还少?珍宝摆设只怕她宫里也不缺,朕也想不到赏什么了?” 皇后一笑:“皇上是忙忘了,年前贵妃额娘就报了病,不但当时没能探望贵妃,连过年都没进来呢。到了圆明园,高大人倒是有皇上恩典,见了一面女儿,可高夫人这个做亲娘,从贵妃大病起就再没见过女儿,想必是要惦记。” 皇上点头:“朕倒将这个忘了,既如此,就叫高家递请安折子给你,让贵妃见见额娘和妹妹。” -- 高家在接到这个恩旨前,先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林太医是有轮休,在休息时候,就在一处酒楼见了见青衫素袍寻常富家翁打扮高斌大人一面。 将贵妃此次被诬陷受委屈事儿和盘托出。 高斌立刻打完了整个算盘:自家女儿这次是吃了亏,在皇上应该会有一点补偿。 不过都是亲父女,这点补偿金谁用不是用。高斌立刻抓住了这个时机,利剑出鞘。 次日御史上书,高氏一族高昌高荣两家,仗其两位大学士兄长之势,抢占民宅民女,私下放贷,殴打平民等共八条罪名。 康熙爷年间,上朝还是沿袭着明代御门听政。一大早在乾清门或是太和门处上早朝,听取官员汇报。 到了雍正爷年间,皇上脾气变了,上朝都跟着变了:设立军机处后,每日早起多半由军机大臣向皇帝奏事,或是一人或是多人,但总之由大批官员早朝变成了小会。地点都变了,在养心殿西暖阁就能上朝。 而当今,起初更随着祖父,近几年才向着先帝爷发展去了。又因为他爱到处乱跑,三山五园,也不方便上大朝。 既在圆明园,不是大朝会,总共也只有二十几个人在皇上跟前站岗罢了。 听说两个弟弟被告发,高麟尚在思索对策,只见高斌已然出列,跪在御前请罪,言辞恳切令人动容。 其中心主旨就是:皇上隆恩,让高氏一族抬旗,然而他们竟然这样糟蹋皇上恩典,那么就请皇上抹了他们旗籍,继续打回去做包衣! 高麟当场就急了,三房四房再不好,也是他嫡亲弟弟。让高斌对着脸抽了九年,扣了九年口粮已经是他极限,再不能让他们从在旗变成包衣奴仆。 于是高麟也赶忙出列:“皇上,奴才为高氏一族族长,管束家人不严,奴才有罪。”先认错,刚准备倒口气来个但是。 然而高斌没给他‘但是’机会。 也是高斌外放多年,高麟跟这个庶弟多年不深刻接触,还以为他是十年前那个江宁织造,却忘了现在高斌同样位列大学士,入军机阁参赞军务,简在帝心,处事也自然更加老辣。 他实在不该在高斌面前还想着倒一口气。 在他换气功夫,高斌已经接口:“回皇上,长兄虽有教导不严之过,但高氏早已分家,家兄虽有罪,但也不至于同罪被削去旗籍。” 高麟:???我并没有想同罪。 高斌越发羞愧状:“回皇上,昨儿大哥还跟奴才说起,因皇上隆恩,高家一门两位大学士,才叫两个弟弟纨绔无能,欺压百姓,有威势可仗。大哥还说起,既如此,他宁可不做大学士!这等忠孝节义实在让奴才汗颜。虽说大哥是高氏一族族长,但家人不能约束并非全是大哥错,奴才愿意一同被罢免大学士之职。” 高麟心里正剩下两个字:卧槽! 高斌是得了离魂症吗?自家最近并没有惹急了他吧,怎么干出这种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事情来啊! 两家又不是生死仇敌鱼死网破,至于一把砸下去两个大学士位置吗? 连鄂尔泰和张廷玉两个都有点惊讶,看着这对高氏兄弟,怎么回事,高斌怎么忽然杀疯了? -- 高斌是个很能体会上意人。 他知道皇上对贵妃现在有点歉意。 如果给帝王打分,乾隆绝对算是个高分皇帝,不是说他多么为国为民,而是在绝对统治这方面,做一骑绝尘。 所以涉及他帝权底线事情,别说是贵妃这点未兑换补偿,就算是贵妃本人甚至是皇后哪怕太后,都不足以动摇皇上。 可若是无关大雅小事,皇上这点偏心就已经足够成事了。 高家三房、四房就是无关大雅之事。 果然,贵妃刚推辞了皇贵妃之位,皇上也不会转头就因为这点姻亲小事把贵妃阿玛削成白板。 何况他知道,高斌与兄弟们关系根本也不好,不会护着他们欺压百姓。 于是他只道:“管家不严之过罢了,况且你们已经分家,不至如此。” 说完下了结论:“高昌高荣两脉夺旗,高麟作为高氏一族族长,罚俸一年,高斌罚俸一个月。” 高斌似乎感动五体投地,恨不得当场为皇上奉献生命一般:“皇上宽宏大量,奴才阖家铭感圣恩。” 高麟……高麟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想喘一口气再说话! 这会子倒是能开口了,可让他说什么呢?让他说自己不想被罚俸,说想捞出两个弟弟继续做旗人? 那皇上估计会立刻翻脸把他大学士帽子摘了。 他只能谢恩。 皇上满意起来,对高斌道:“若人人都似你能大义灭亲公忠体国就好了。” 高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还得了个好评?! 高斌再次谢恩,继续捧着皇上,君臣两个看起来其乐融融。 也是高斌熟知皇上心理,他给人恩典,是再不愿意对方出错,打他龙脸。 高家一族抬旗本就是莫大荣耀,三房四房竟还不知道夹着尾巴老实做人,高斌早早干掉他们也是防着这两家蠢货牵扯到自己和女儿。 现在他终于抓到了最好时机,捅刀完毕,自己毫发无损退了下来。 -- “你疯了!都是亲兄弟,你竟这样作践他们!”高麟马车在宫外拦住了高斌马车。 其余官员见此,虽然感兴趣,但也怕得罪人,不能明着驻足围观,只得绕道而行。还不忘吩咐家人慢点赶马车,又恨自己没长一对顺风耳。 高麟撩起车帘子愤怒无比地喝骂,看起来恨不得钻出车里揪出高斌暴打一顿。 要不是武力值不行,他真会这么干。 只有做过包衣奴才,才知道一个旗人身份多么贵重。 包衣是所有旗人奴才,所以哪怕是做了高官包衣,见到本旗游手好闲旗人,都得下马请安。 一个官员还要给平头百姓请安称奴,个中滋味不是经过人不会明白。 简直是人种歧视。 高家终于抬了旗,高麟觉得到地下也有脸见先人了,结果现在两个嫡出弟弟居然被高斌一手一个薅掉了头上旗人名额。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比杀人还狠呢,高家三房四房子子孙孙又变成了包衣奴才! 而且高斌本人可还在旗。 三房四房子孙从这种程度上来说,也是高斌奴才。 高麟几乎要心梗过去了。 高斌慢悠悠撩开马车帘子:“啊,是大哥啊。” 看着高麟气通红双眼,高斌露出了一个颇为风流风度(就是看起来很放荡不羁很欠揍)笑容。 “大哥居然还有空在这里拦我?” “三弟四弟如今不是旗人了,大选名额自然会被跟着抹除,你们既然对家里女儿寄予厚望,就抓点紧,去内务府重新报名参加小选吧,看能不能送进宫争去贵妃娘娘宠爱。” 高麟脸色微变:“你知道了?” 他们一直尽力瞒着高斌,就是恐宫里贵妃知道了,给皇上吹吹枕边风,自家女儿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根本入不了宫。 高斌夫人一直抱病,未入宫见过贵妃,他们自然以为高斌不知道,否则怎么能忍住不通知一句贵妃呢? 高斌放下了帘子,不理会高麟还有话要说,直接命小厮驱车离去。 至晚间,刚好收到宫里太监旨意,特许高氏女眷入宫探视贵妃。 高斌长子高恒亲自送了这内监出去,给了红封,这才转回来。高夫人忍不住露出笑容:“为着这事,过年我都不曾进宫看看姝儿,今日真是双喜临门!” 三房四房被干掉,她还能择日给皇后递请安折子,进宫看女儿。 高夫人脸上喜气洋洋。 高斌见自己这个小家庭,还是人口廖落了些。长子高恒虽然生了高朴,可如今孙子才九岁。 长女在深宫中做贵妃,幼女已然十二,过两三年也要定下婚事,人口就更少了。 然后又有些头疼地看向自己次子高恪,这是个生极俊美十六岁少年,但是……高斌心道:难道我们家真是脑子跟脸不可兼容。这个次子没有半点随了自己精明强干,反倒随了姐姐娇惯随性。 一个男儿家,真是要了命了。 家里人口少而亲密,高斌就将两儿一女都带去书房:“今日事,你们都怎么看?也都猜猜,接下来你大伯父会如何反击?” 也是今日这事儿完成漂亮,高斌不愿锦衣夜行,想拿出来当经典案例教育下儿女。 谁知次子高恪就开口了,一双桃花也似眼睛看看长兄再看看小妹:“今儿发生什么事了?” 高斌气息一滞:“来人,叉出去!” 大管家只得带人把二爷叉出去,好在二爷天生脾气好不生气,拍拍衣裳就去找亲娘说话去了。 等阿玛顺了顺气,长子高恒才敢开口:“阿玛这一回出手,实在断了他们根基,只怕大伯不会善罢甘休。儿子听闻,大伯家也有一位庶出堂妹,生十分美丽。”可见两家关系都多差,亲大伯家堂妹,他也只能听说。 高恒还是觉得有点别扭,自己小妹妹才十二岁呢,父亲居然什么都不避着她,家里大事说给她听也罢了,连这种后宫争宠事儿都说给未出阁女儿听真好吗? 他总觉得是贵妃妹妹没有在家养出城府,给亲爹留下了心理阴影,以至于矫枉过正,对第二个女儿太过于投入心力。 不过这样想法在心里只是一遛,见阿玛丝毫没有让二妹退下去避嫌意思,高恒只得继续往下说:“如今三叔四叔家被除了旗籍,女儿都只能走包衣小选,唯有大伯家这一个堂妹年纪相当,可以参加今年大选。” 他略微蹙眉:“不过大伯近来跟礼部侍郎索绰罗一家有结亲意思,原肯定是求了撂牌子。只是现在就未必了。” 现在高斌出手把三房四房险些抽死,女儿也全部被大选除名。 高氏一族想再送女儿进宫,就唯有这一个堂妹了。 高麟原本是想打两手算盘,三房女儿多,挑出色入宫,自己官位高,女儿正可用来跟朝臣联姻。但现在,他就不得不有所取舍了,是继续跟一个礼部侍郎家结亲,还是趁着好容易走通太后娘家路子,送女儿进宫? 最了解你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高斌一家子对这位大伯很是了解,几乎能猜到他想法:一定会选择送女儿入宫! 高恒就担忧起自己大妹妹来:“阿玛,贵妃入宫多年一直未遇喜,如今大伯家堂妹送进宫,大伯官位颇高,她又年轻貌美,听说还有几分像贵妃品貌,岂不是……” 高斌看向幼女:“静容,你觉得呢?” 高静容神色温润沉静,如一方碧玉:“父亲与姐姐见面后,一直按兵未动,难道不是为了今日按下三叔四叔,逼大伯将女儿送进宫吗?女儿恭喜父亲心愿达成。” 高恒有点懵:什么心愿? 高静容对哥哥解释道:“我是见过这位堂姐,她是有三分像姐姐,又比姐姐年轻。” “可那又怎样,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她容貌像姐姐却又不如姐姐,又没有姐姐跟皇上多年情分,她入宫,才是对姐姐威胁最小。” 高斌含笑看着幼女,有时他也惋惜长女怎么不这么聪明机敏,但随着皇上逐渐露出一个多疑独断天子之态,高斌又庆幸,入宫是长女。在皇上那样聪明人跟前,最好做个干干净净“蠢货”。 高斌颔首:“高昌家女儿,嫡庶一大窝子,俱是勾心斗角出来,虽说是女儿家,却养手腕很下作,听说还有给姐妹下药以至于毁容,或者将姐妹推到水里——不聪明,但下作狠毒,这样姑娘,不能将她送进宫里!” 到底顶着堂姐妹名声,贵妃要是不防中了这些算计,可真是悔之晚矣。 反而高麟家这个庶女,虽是庶出,但这十年内就她一个姑娘,本又是为着联姻养,反而没这些下作手段。 又生有点像贵妃,这才是最妙一点。 有正品在身边,赝品就无所谓了。 -- 在宫里高静姝,并不知道亲爹在外面为自己殚精竭虑扫平障碍,她与娴妃正在皇后跟前,一起协理小选之事。 小选是宫里每年做熟了事情,要不是今年五月又定了大选之日,皇后重心没放在这里,根本不用旁人帮衬。 皇后是个大方人,直接放权:“凡事都有旧例,你们只管去办,最后本宫就总揽个账目罢了。” 第35章 共事 钟粹宫。 问喜与娴妃太监永祥各抱了一大摞旧年小选条陈与账目送到各自主子跟前。 贵妃与娴妃各占据了屋子一角桌案, 看起了旧例。 高静姝看到第二页,手就放到了太阳穴上开始按起来:这些旧例看起来真是颇为琐碎。 怪不得每年都选宫女,做熟了事情, 也需得皇后在上面坐镇, 就算如今皇后脱不开身,也照样要找妃嫔主理, 拿住脉络, 才能不至于走了谱。 柯姑姑递上一盏茶, 在高静姝耳边小声道:“娘娘,小选是从老祖宗手里定规矩。由内务府负责制作备选宫女花名册, 然后排单进呈。皇上再明发行文, 让所有八旗包衣适龄女子进京备选。从内务府制作名册这一步, 就大有猫腻。” 她生怕自家娘娘吃亏,于是赶紧解释给她听。 虽然内务府包衣世代为奴, 但实在有混出彩奴, 父兄为官包衣人家小姐,谁愿意进宫当奴才啊!又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贵妃那么好命,不但自己当了贵妃还把全家一块混成了旗人。 于是多半是要私下找门路求恩典, 希望尽早被“规矩不和”或是“恰巧病了”。 有这种不想来做宫女大小姐,自然也有挤破头要进来人材:各位妃嫔母家每次都要各显神通往小选里塞人,再跟宫里妃嫔约定好记号,让他们挑走母家准备人, 这样人用起来才能放心。 木槿当年就是被高家这样塞进来。 这种走后门宫女,就难免招人眼红。因这些人进来都是占内务府原本宫女上进之路, 于是常常被构陷或者算计, 被撵出宫或者丧命都不少。 每年小选也都是宫里底层宫人一场勾心斗角。 昨儿皇后呈给皇上看, 只是标准小选人员名单, 各家还没有开始拿出办法塞人或是撤人,等皇上行文一发,那才是立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高静姝听头疼。 她又开始怀念那群乖乖蹲在笼子里吃粮食小白鼠了。 不似人之复杂,实在难料。这些个宫女各怀心思入宫待选,然后还要一一考较,一一安排去处。 实在琐碎麻烦要命。 -- 高静姝看竖排文字看有点眼晕。 于是她抬头看娴妃,想欣赏美人儿解乏。 却见娴妃脸上闪烁着异样神采和光辉,像是一个卓越运动员上场前激昂。 再联系皇后曾说娴妃是个能干人,高静姝立刻决定:术业有专攻,智者忧而巧者劳,她就准备做无能者饱食而遨游。 “娴妃,这件事……” 她刚开口,娴妃正巧也抬起头来,眼神晶亮,语气自信:“贵妃娘娘,臣妾已有了章程。”说完才轻咳一声:“对不住,贵妃娘娘刚才想说什么?” 娴妃只见贵妃展颜一笑:“我也想说这个,你有主意最好。你来拟章程定日子,我负责去帮你跟内务府要东西怎么样?” 除了小选,今年也是大选之年,皇后那边也要筹备秀女衣食住行,内务府已然忙乱。娴妃正怕内务府会因此推诿自己事儿,见贵妃肯出面担这个,倒是合适。 内务府自打蜜柑牛乳事件后,正在努力跟贵妃表态呢。 娴妃是个雷厉风行人,立刻点头:“好,那贵妃娘娘先听听臣妾主意。臣妾已先将小选前七日内宫里需筹备具体事宜拟出来,等将所需银钱和物件单子算好,就请皇后娘娘盖凤印送到内务府,若内务府有延误推诿,就拜托贵妃娘娘了。” 高静姝头才点了一半,娴妃已经开始向贵妃介绍她拟定总纲,这一会儿功夫她居然安排好了房舍、考较、秀女排序等等大事。 又道:“除了向内务府支取银钱和所需之物,另外还需要许多人手:小选人数极多,到了正日子,宫女都需要在顺贞门外候着,因而要调内务府人从神武门内朝房两旁拉好绳墙,再有负责点名,让备选宫女们顺着绳墙排好队。总不好让这些人在宫里乱转乱撞,也好杜绝彼此间摩擦生事。” 高静姝表示,收到,你算好需要多少人,我就去内务府给你要人。 娴妃满意点头,继续提意见:“再者,选宫女除了最初验过身子无残缺、无隐疾外,还要试以绣锦、执帚,观其仪行是否得体。这从前是皇后宫里乌嬷嬷领着内务府□□小宫女教导嬷嬷们行。如今皇后娘娘忙大选事儿,这个差事能否麻烦贵妃娘娘宫中柯姑姑。” 娴妃宫里虽然也有老嬷嬷,但到底比不上柯姑姑资历和来头。 高静姝转头看柯姑姑,柯姑姑屈膝应下:“娘娘们吩咐,奴婢必会用心。” 娴妃这才一笑,极干净利落地面小楷合上面前小楷写就几本条目:“既如此,剩下细节臣妾再回去慢慢研究往年章程,有事自来钟粹宫与贵妃商议。” 连高静姝这种门外汉都觉得条理分明,仿佛小选这件事,在娴妃手里就是手拿把攥,杀鸡用牛刀一般。 娴妃方才说头头是道专注入神,连面上终年冷淡之色也冲淡不少,越发显得眉目间英气勃发。 高静姝感叹:这若是放到新时代,绝对是能徒手创业,打下自己一片天地新女性。什么妇女撑起半边天,娴妃这样女人,可以撑起一整片天保护男人好不好。 -- 高静姝原以为自己要被迫陷入劳苦工作,然而跟娴妃第一天共事后,她就又恢复了游手好闲悠然状态,快乐不得了。 因天气开春暖和起来,她还命人搬了绣墩去圆明园“上下天光”湖边钓鱼。 上下天光,仿照洞庭湖而建,一碧万顷,湖中有许多大鱼,西岸处凿池更是养了上千头锦鲤。 因此宫人们都不叫这些文绉绉名字,只管这里叫做金鱼池。 初春时节,草木皆是青嫩能掐出水来一般。高静姝俯身见红鲤慢吞吞在游丝样水草纠缠,便道:“就是这儿了,这些鱼看起来很迟缓,非常好钓样子。” 凿池旁小亭中摆了绣墩,还有人替她放上鱼饵,支起鱼竿,高静姝其实就是坐在这里看风景,顺便关注下自己鱼竿。 然后继续听杜鹃汇报宫里八卦。 -- 阿哥们又挨骂了。 这次连大阿哥也没有逃过,都娶了侧福晋人了,还是会被皇阿玛骂狗血淋头,瑟瑟发抖,跪地痛哭。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有个小太监给五阿哥编了个蝈蝈笼子,四阿哥见了也要,就动手抢,五阿哥起初不肯给,四阿哥恼了就硬夺过来,然后还放到地上去踩了几脚。三阿哥在旁边拍手笑呢,正好被皇上看见了。” 高静姝疑惑:“那大阿哥呢?听起来似乎没他什么事儿。” “大阿哥在一边温书。皇上痛骂他为长子,不知约束管教生事弟弟,竟冷眼旁观几个弟弟抢夺,只顾自己温书。” 总之除了受害者五阿哥,别人都被皇上骂了个半死。 尤其是三阿哥,虽然没动手抢,但他年纪大些,读书又不灵,反倒挨骂比直接犯错四阿哥还要多。 杜鹃在旁边给主子准备好一只小竹篓,然后笑道:“娘娘不知道五阿哥有多聪明,据说是过目成诵,皇上偶然提过诗句,隔了好几日他还能背下来,皇上近来颇为疼爱五阿哥呢。” 果然是永琪。 因又想起大阿哥来,高静姝就皱眉。 近来他侧福晋吴氏,可是没少往万方安和馆跑,也屡次提起请贵妃为大阿哥养母之事。 高静姝都不接茬。 大阿哥生母虽追封了哲妃,但在潜邸也只是普通格格,那时候大阿哥养在她本人身边,其实并没有得到贵妃多少照拂,反而多得同为格格婉贵人照料。 尤其是哲妃过世后,婉贵人更是就近照顾了他三个多月,直到皇上登基,大阿哥才进阿哥所。 可就因为婉贵人不得宠,哪怕受过这样恩惠照料,大阿哥也从未让侧福晋吴氏去看望过婉贵人,从宫外得了新鲜东西,也总让侧福晋想着往贵妃这里送。 这样颇为凉薄性子,高静姝可不敢招惹。 有用时候是他养母,没用时候估计就要被他当废品处理了。 吴侧福晋总是来静坐,偶尔孝敬些东西不说,有时还故意开口讨要一碟子果子或者几斤松子仁之类东西。 起初因是晚辈,她要又不是值钱东西,只是新鲜尖货儿,高静姝就给了。 谁知道吴侧福晋转头就出去极力宣扬贵妃大方,尤其是对大阿哥大方,亲口道:“真是慈母一般。” 这样话放出去,故意制造贵妃对大阿哥另眼相看舆论,给高静姝烦,从此后坚决贯彻党思路,再不能让吴侧福晋拿走一针一线。 -- 阳光金灿灿洒在湖面上。 “娘娘回去吧,这两个时辰了,您就钓上来一只王八。”紫藤见日头逐渐西斜,有阳光开始照入亭子,生怕晒了自家娘娘。 高静姝遗憾看了看篓:“我原想着娴妃一人操劳,我亲手钓一条大鲤鱼送给她,也算是心意。” 只有一只王八就算了。 “放生了吧。” 问喜连忙上前收起钓竿:自从有了柯姑姑后,他这个首领太监地位更进一步下降,他只能多找点活儿干了。 因是出来钓鱼,高静姝就换了一件窄袖衣裳,并未穿宫中越来越流行大袖旗装,行动都不方便。 于是她自己将篓倒过来,在湖边将王八放生:“钓了你一回,对不住啊。” 问喜忙在旁边开始对着王八说好话:类似于‘你可要记得贵妃娘娘恩典,来日报恩。’这等话说了一箩筐。 高静姝:?? 她转头问道:“王八能给我报什么恩?”她要是落魄到需要王八来救,那基本不就凉了吗? 问喜连忙道:“回主子,奴才意思是让它游回去告知龙王爷您善行,来日龙王爷再告诉送子观音,给您送个阿哥来。” 高静姝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王八人脉挺广啊。 见贵妃笑了,问喜心下大安,也跟着嘿嘿笑。 主仆正在这里放生,忽见问喜小徒弟金珠跑了来:“娘娘,愉嫔娘娘在外头等着求见您。” “愉嫔?” 紫藤扶着高静姝从岸边起身,问喜忙接过篓。 “咱们反正也要走了,出去见见吧。” 她对愉嫔没有恶感,比起纯妃故作温柔恭敬,愉嫔起码现在看来是真静默谦和,从来不曾对任何人口出恶言,唯一一次还是训斥朱答应,然后被朱答应疯了一样怼回去,就熄火了。 愉嫔状态看起来很不好。 高静姝一打眼,就见她眼睑红肿,结膜充血,甚至还有些结膜水肿,可见要不是痛哭过就是熬夜过度,或者兼而有之——哭了一夜。 因此地僻静,愉嫔见左右无人,忽然就跪了:“求娘娘救救我们母子。” 高静姝连忙退后一步,木槿上前去搀扶愉嫔。 愉嫔也不一直跪着,生怕贵妃以为她长跪威胁,表过态度后,就顺着木槿搀扶站起来,开始泣诉。 “自打过年来,永琪开蒙,得了几次皇上赞誉,就有人将他视作眼中钉。臣妾母家低微,又不得宠,他身边伺候三四十个人里,只有两三个是臣妾人。昨儿白嬷嬷来告诉臣妾,几日前夜里,永琪饿了要吃点心,不知哪个伺候乳娘或是太监就偷偷喂了他一整盘咸点心,小孩子不知轻重,一时吃这么多点心,撑晚上还作呕起来,好在他天生壮,养了一日就好了。” 愉嫔哭更凶了:“可今日皇上又斥责了别阿哥,只夸赞了永琪,臣妾实在害怕。上回是一盘点心,下次会不会有人掀了他被子,开着一扇窗子?” “白嬷嬷还说,永琪得了几次皇上赞誉后,越发用功,开蒙师傅也想在皇上跟前得脸儿,给永琪布置功课越来越多,那么小孩子每日背许多书,一背就是一百二十遍,常常是哑着嗓子入睡。” “娘娘,永琪才四岁,这样折腾下去,如何能长大?” 高静姝听得都心惊:“走,本宫带你去回皇后和皇上。” 她原以为愉嫔只是怕自己不得宠,不敢回帝后,谁料愉嫔却摇头:“娘娘,这话如何回禀?臣妾只要回了点心之事,从此后他们就敢正大光明饿着永琪,以‘怕阿哥吃撑了’为名不让他吃东西。至于多背书,皇上更是喜闻乐见,只会斥责臣妾妇人之见,耽误阿哥学业。” 高静姝本意也不是靠着皇上,只道:“皇上心中是家国大事,未必理会这些下人小事,可皇后娘娘心细如发,又公正严明,必是会给你做主。。” 愉嫔泪依旧是断了线珠子:“是,可皇后娘娘能伸手管一次,以后又如何?况且……娘娘嫡子过世后,她又是伤心又为了避嫌,除了皇上直接吩咐,已很少管阿哥所之事了。” 主要是避嫌,除了大阿哥外,这些阿哥都有自己位份不低生母,皇后真伸手管多了反而不好。 所以阿哥所服侍人,除了皇上亲自指给各个阿哥哈哈珠子、伴读,旁乳母太监,皇后是默许让生母塞几个可靠人过去,其余再由内务府统一调配。 可生母跟生母地位不同,愉嫔比不过纯妃嘉妃,五阿哥就受了委屈。 这会子她去求皇后,一次能行,次数多了,只怕两妃都会借此攻讦皇后:作为嫡母,怎么只关照一个五阿哥,皇后你不是最公平宽厚吗? 往阴暗里说,五阿哥若是再出点什么事儿,连皇后都躲不开嫌疑。 或许这些人就是在等着愉嫔去求皇后,好将皇后拖下水。 愉嫔深深福身:“娘娘,臣妾求您垂怜,收五阿哥为养子。” 问喜在后面跟着,脑海里忽然闪现一个想法:天上掉下个儿子来,是王八显灵了! -- 春日万方安和馆景色宜人,如一块碧玉一般。 墙角初放迎春绽放星星点点鹅黄小花。 宫女们装束也从冬日褐色,靛蓝变成了深绿浅绿,带着浓浓春日气息。 天上开始飘起了风筝。 是闲来无事妃嫔,亲手画了花样,或命内务府,或命自己宫里巧手宫人扎了放起来。 妃嫔们就负责最后剪断风筝线,算是带走了霉运和病根。 高静姝表示:我也好想去放风筝啊。然而这样好天气,她却被娴妃抓住看账。 因娴妃雷厉风行能力超强,高静姝近来对她观感很好,可现在也有点受不了了——娴妃简直有点强迫症,所有账目必须跟她一起对过一遍才算完。 高静姝看出来,娴妃并不是怕担责任,也不是没自信。 就是要对两遍强迫症,反正也要与贵妃最后一同呈报皇后,所以娴妃每次第二遍对账都会抓上高静姝一起。 因而李玉来宣贵妃半个时辰后往九州清晏去时,高静姝很松了一口气。 娴妃起身:“贵妃需准备着面圣吧,臣妾告辞。” 高静姝还没来得露出笑容:“我会再来跟贵妃一起校对。” -- 高静姝从养心殿后门绕进去时候,正听见讷亲大人声音:“江南、河南营伍废弛之事臣便按着皇上吩咐去办了。” 一阵告退声后,李玉才将贵妃引进了御书房内里小间。 贵妃从前都很少进这里,只见地上铺不是地毯,而是一整片万里河山舆图。 听见贵妃进来,皇上也不曾回头,仍旧在舆图前盘膝而坐,将一面明黄色小旗掷入准噶尔处:“朕总要拿下准噶尔。” 从康熙爷起,准噶尔就不太平,虽然今年新年宴上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策零还特意亲来议和,皇上也表现得友好无害,可在他心里,将准噶尔纳入大清版图,这才算彻底和。 高静姝也看着这张舆图,与皇上手里小旗,忽然想起一副对联:“天为棋盘,星为子,何人能下?” 她刚说了上半句,皇上已然接口:“地作琵琶,路作弦,哪个敢弹?前朝开国皇帝,布衣出身开创一世,确是魄力人物。” 高静姝吓得肝都颤:她忘了这是朱元璋跟徐达所对之联,随口就说了,好在皇上没有把她当成反清复明义士拖出去。 皇上拍了拍身边明黄色软垫:“坐。” 执美人手,掌天下权,皇上心情很好。 “你记性,只用来记这些诗词歌赋汉人文墨,听皇后说,让你帮着准备小选之事,你却偷懒。” 皇后娴妃这样满洲出身女子在文墨上,反而较贵妃还差些。 皇上沉吟片刻,忽然道:“今日愉嫔来求见朕,说自己见识微薄,每旬五阿哥去她宫里请安那日,有时问她些字句,她都不认识,实在惭愧。” 然后看定面前贵妃:“愉嫔说,想让你做五阿哥养母。” 高静姝点头:“前日愉嫔曾寻过臣妾说起此事,还哭了。” 皇上依旧握着她手:“你怎么说?” “我说让她回去冷静冷静。” 皇上:…… -- 高静姝轻声道:“臣妾额娘曾经说过,女人做了母亲,就会很焦虑,总想把最好给孩子,生怕亏欠了他。如今皇上膝下阿哥,唯有愉嫔位份低,母家也无人在朝,她大概觉得自己对不起五阿哥,所以才想给他寻臣妾做养母,好让五阿哥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高静姝说额娘,却是她自己母亲。 她按住自己起伏伤心,不去回想前世亲人。 皇上也一叹:“天下为母之心都是如此。”当年他被祖父康熙爷召见考问后,奉旨被送入宫廷抚养,太后也是又担忧又欢喜,第二日送他时,眼睛都是肿。 见贵妃神色一如往常,似乎能收五阿哥做养子是件无所谓事情,自己给也罢不给也罢,皇上就笑了笑。 “五阿哥之事是愉嫔爱子心切,你让愉嫔冷静了自己跟朕说。”皇上手上羊脂玉扳指温润清凉,停留在高静姝手上:“那么大阿哥一片孝心,几次三番要认你做养母,你准备等谁来跟朕说呢?” 皇上目光落在高静姝脸上,脸上依旧带着方才放松笑,眼睛却是一双帝王眼睛。 深不见底。 又是这样感觉,高静姝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最重要一场面试。考官坐在面前,看起来很温和慈祥,随口问出一个问题,却是决定她能不能进这所学校,未来路都可能就此发生转折。 胃里像是揪成一团。 她还是不习惯这种被人当成白菜挑拣审视,甚至会被扔到垃圾桶里报废危险感觉。 她别过头去看着舆图上地点:“啊,皇上知道了?” 皇上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是啊,朕知道了。你却没告诉朕大阿哥一片心。” “臣妾说了皇上要怪罪。”她平复了心情,转头看着乾隆,眉眼弯弯如常:“臣妾说了不想要这么大儿子,更不想做别人便宜婆母,只怕皇上会怪罪臣妾嫌弃您长子。” “大阿哥自幼失了母亲是挺可怜,听说臣妾从皇上这得了个养子名额,想要给臣妾当儿子也罢了,可臣妾真不愿意。” 皇上莞尔:“你还给人做婆母?如何教导儿媳规矩呢?” 说完后又似自言自语:“大阿哥也大了,既然娶了侧福晋,也该出宫建府了。” 高静姝笑道:“是啊,民间有句俗话,娶了媳妇忘了娘,新娘都有了,还要什么养娘啊!” 皇上大笑:“这也是你做长辈该说话?” 高静姝侧过头去躲避皇上动作,笑道:“皇上怎么又要拧臣妾腮!难道臣妾说错了吗?阿哥们都在阿哥所生活,功课生活都有皇上照拂,不管是亲额娘还是养母,都只是在日常小事上留留心,敲打宫人,送些衣食罢了。大阿哥都成亲了,自有福晋和侧福晋做这些事情呢。” 高静姝边说,边在心里小本子上记了一笔。 都怪大阿哥侧福晋吴氏屡屡来她这里静坐,哪怕高静姝从来不搭腔也不放弃,果然今日差点坑了她。 这样牛皮糖做派,让人人都知道贵妃格外喜欢大阿哥,真是非要把人绑架上他船强盗行为。 那也得看看他小船能不能载这么重佛啊。 高静姝倒不是觉得自己是尊大佛,而是背后高家对一个皇子来说很重要,如今高斌除了大学士外还监管户部,大阿哥想给自己找个钱袋子使可以,但不能瞄上皇上钱袋子啊。 今日她跟皇上说都是真心实意话。 大阿哥还要什么养母啊!自己是皇长子,娶亲领差上朝,远超诸位皇子进度。竟然还想认个贵妃当养母,有个高家当垫脚石,那怎么不干脆做梦去快一些。 皇上早晚是要一巴掌给他抽醒。 从圣祖康熙爷开始,但凡是太子,比如当年太子胤礽,或是无冕继承人,比如当今皇上宝亲王弘历,都是没有出宫开府,潜邸都在宫里,一直呆在上任皇上身边。 虽然这两人结局不同,但同样待遇说明了,当皇上属意某位皇子时候,是会将其留在宫里就近教导。 一大婚就踢出去开府,基本就是被排除了皇位继承权。 起码现在圣心如此。 当然,大阿哥要是不抛弃不放弃,也可以走他祖父雍正爷逆袭路子,九龙夺嫡时,九龙已都在外头开府了。 但现在,大阿哥无疑是很沮丧。 吴侧福晋在下面站着,连茶都不敢给他奉一盏,毕竟是她办砸了这件差事。 永璜刚要斥责她蠢,想起她背后也有娘家势力可用,勉强忍住,只道:“罢了,你到底才是侧福晋,不比愉娘娘分量,她愿意将永琪交给贵娘娘养育,自然比我强些。” 他又咬牙。 人人都有亲娘照料,连永琪这个四岁稚子都有了亲额娘还有个做贵妃养母,偏生自己孤单寥落,还被皇阿玛弄出去开府。 吴侧福晋这才松口气劝道:“大爷别恼,皇上这是砥砺您呢,毕竟您才是长子,自然要开牙建府,参与朝政。”然后又想着为娘家求点恩典,趁着福晋没进门时候,多得大阿哥心,于是又忙道:“大爷开府后人手,妾身娘家倒有些人盼着效忠。” -- 大阿哥自去烦恼筹谋,而高静姝则白捡一个儿子。 愉嫔自己提出来后,皇上就暂且让五阿哥认了贵妃这个养母。 玉牒不改,遵照只是清宫中高位嫔妃抚养低位嫔妃之子规矩。 柯姑姑有些不解:“娘娘就算要认养子,也该从小抱到身边来养才亲近,顶好是连玉牒都改了,算作娘娘儿子才踏实。这……这五阿哥虽然聪慧,但长到了四岁,且也有自己生母,愉嫔娘娘不得宠也是个主位呢。” 这不是吃力不讨好吗? 高静姝端着茶无奈道:“姑姑,不是我非要养五阿哥,而是皇上非要把五阿哥塞过来。” 柯姑姑叹息道:“既如此,娘娘就要好好拿捏其中分寸了。” -- 阿哥们六岁上书房,这之前时间还是相对宽裕,但皇子们依旧是只能一旬一次往额娘宫中请安。 这一回五阿哥永琪要到,就不是愉嫔永和宫,而是贵妃钟粹宫。 高静姝请了愉嫔来一并等着。 愉嫔千恩万谢地坐在下首。 等五阿哥到了,愉嫔生怕他认生哭闹,连忙示意乳娘牵着他先给上座贵妃行礼。 永琪是个很乖孩子。 亦或是宫里孩子,哪怕三四岁也已经开始有自己心思,何况他天生聪慧。 高静姝就看到一个胖娃娃给自己磕头。 清宫养育孩子从来是忌讳过饱过暖,所以皇子们一般都不胖,而永琪还小没退了奶膘,就仍旧是圆滚滚模样。 肥嘟嘟白嫩嫩三头身趴在地上请安,实在是很可爱。 “给高额娘请安。” 高静姝早就摘了指甲套,手上也未留出长指甲,身上也没有熏香,伸手把他抱起来。 问喜在旁边托着。 果然,因为五阿哥太沉,贵妃一下子还没抱起来。 高静姝只能改抱为颠,试了试他重量,然后笑道:“去给你额娘请安吧。” 永琪又挪动到愉嫔面前请安。 愉嫔看儿子眼神,又温柔又贪恋,伸手摸了摸他头:“永琪今儿学了什么,背给你高额娘听听好不好?” 她希望贵妃能喜欢,再喜欢一点永琪。 高静姝笑眯眯看着小孩儿背诗,背居然是春江花月夜! 三四岁时候,不是该背鹅鹅鹅吗? 怪不得乾隆屡次夸永琪过目成诵,天资颇高。 她想起皇上说话:“愉嫔还说了一事,倒是打动了朕。民间有些无孕女子,许多都是因为心情忧虑过甚。反倒是彻底放下此事,甚至开始□□后,没多久自己也有了身孕。” 皇上握着她手:“朕想着,说不得借借孩子气儿,你也会有身孕。再有,永琪聪慧,朕自然要多看重些,只怕就召了旁人眼,朕没工夫总盯着阿哥所那些下人,有你这个养母震着,也能少些宵小。” 说着又带着遗憾叹了一句:“若是皇后能再生下永琏永琪这样聪慧嫡子……” 高静姝问道:“那让皇后娘娘养一养五阿哥,沾沾孩子气息?” 皇上回神失笑:“又犯傻了,皇后身份,是不能随意养育阿哥。” 除非是皇后真再也生不出嫡子,皇上才会将最看重阿哥记给皇后为养子,几乎就是立储意思了。 皇上自问现在才三十四岁,离立储还早着呢。 高静姝回忆完这些,五阿哥已经顺溜背完了春江花月夜。她想起从前诊哄小孩看眼睛时候,立刻鼓掌:“永琪好棒。” 可怜这些阿哥们被皇上骂惯了,生母每次见了也是叮嘱他们谨言慎行好好上学,一时被夸手足无措,脸涨通红。 高静姝觉得真可怜。 现代小孩,四岁别说背春江花月夜了,有时候抱着个花瓶摔在地上,家长都鼓掌:“真有劲儿!摔得好,摔再响些!” 旁边紫藤递上一个盒子,高静姝就打开给他看:“永琪背很好,这是奖励。”说着拨动手里东西:“这是西洋来小地球仪,是英吉利人送来,你皇阿玛那里都只有两个,我给你拿了一个来,别阿哥都没有。就像你蝈蝈笼子,永琪,你可以主动跟哥哥们一起玩,但不要让他们抢你。” 永琪看着这个能转动金黄色小球,有些紧张茫然地看了看愉嫔。 愉嫔连忙站起来:“贵妃娘娘,臣妾从前,从前是教永琪凡事忍让,不要顶撞哥哥们……” “兄友才弟恭。”高静姝摸了摸永琪大脑袋:“哥哥们要是好意来跟你玩,跟你分享他们东西,你自然不能小气,要做个好弟弟。但如上回一般,故意抢了你蝈蝈笼子去踩,在旁边拍手叫好盼着你被打,你都要反抗。” 人之初才不是性本善。 小孩子恶意有时候才真令人无法直视。 才那样小,三阿哥四阿哥就知道永琪是可以欺负,只因为永琪额娘不如他们额娘位份高得宠。 “你就这样教朕儿子?” 高静姝吓得险些把地球仪摔了,见皇上从阁外进来还忍不住道:“皇上吓人。” 愉嫔忙起身行礼,永琪也端端正正请安。 皇上随口免礼,然后走上前来,高静姝只得把最上首位置让开,站在皇上身边。 乾隆拿过地球仪拨了两下:“朕说呢,你打小连京城都没出去过,怎么会看上这个东西,原来是给永琪要。” 然后亲手递给永琪。 永琪忙伸出一双胖胖小手恭敬接过来。 皇上也就摸了摸他头:“背马马虎虎,切不可骄傲自满。” 愉嫔看热泪盈眶。 皇上不骂儿子时候,就是极满意了。 见贵妃在旁站着,一脸诧异,眼神明明白白在说:五阿哥背书哪里是马马虎虎,分明是分外流畅。 皇上就有点头疼,贵妃不会太期待孩子,以至于忍不住溺爱孩子吧。 小孩子怎么能夸呢? 古代与现代教育发生碰撞时候,能赢不是对一方,而是皇上这一方。 于是他对永琪道:“英吉利进贡玩意儿,只可在屋里摆着,不许带去上书房玩物丧志。若朕知道,必要罚你。” 高静姝蔫了。 皇上见她萎靡不振,准备转移下她注意力:“快要小选了,你从内务府给永琪挑几个得用人倒是更要紧些。” 高静姝答应下来,愉嫔激动快要把手里帕子拧碎了。 给儿子换人这种在她眼里难如登天事情,皇上居然就轻飘飘许给了贵妃这个权利,果然,这一步没有走错。 她想到那些生生喂自己儿子吃下一盘子点心宫人,就恨得牙根痒痒。 等这些下人被换出阿哥所时候,愉嫔心内止不住快意:必要让他们天天尝尝吃撑了吐出来是什么滋味! 皇子给额娘请安,也不能超过两个时辰,因而只用了一顿午膳后,皇上便顺手又将永琪带回了阿哥所。 愉嫔看着皇上牵着儿子走背影,转头就又要下跪。 这回木槿有了经验,一把托住愉嫔。 “从前永琪去永和宫时,从未遇见过皇上,更未曾得过赏赐还有皇上亲自送回阿哥所福气。” 生母位份高低,得宠与否真很重要。 若是生母都不是主位,阿哥们去请安只能站一站就走,还得去给主位娘娘磕个头。 就算是主位,愉嫔这样不得宠,也没法跟嘉妃纯妃比。 等愉嫔离去后,高静姝不由感叹:“做娘,为了儿女真是要熬尽了心血。” 她还没感叹完,外面问喜就报:“娴妃娘娘带着账本来了。” 高静姝:…… 她心血也快要被娴妃熬尽了好不好。 第36章 鲥鱼 娴妃这次带账册格外厚, 但此次进门后倒是不似往常一般,直接捉住贵妃开始做正事,而是淡淡道:“我打了内务府人。” 不等贵妃问, 她就继续道:“我拟定第一日小选所需内务府太监, 方才到我宫里点卯时候,少了十人,领头还敢狡辩,我就命人拖出去打了他二十板子,如今他也爬不起来了——现在少十一个人了。” 高静姝发现,娴妃其实很有点黑色幽默潜质。 不过跟内务府打交道, 不管是要人要钱要东西,都属于高静姝工作。她连忙摆出敬业态度道:“我怕旁人去了他们支吾应付, 还特意命紫藤去传话。内务府答应好好,怎么敢少去十个呢?” “内务府奴才惯会偷奸耍滑。想是他们见了我安排诸事单子, 知道有十个人是预备着不动, 只为防着哪里有意料之外事儿才补上。 他们自觉诸事繁多, 自然想抹了这一宗省些人手支出, 贵妃娘娘派人去吩咐时候,他们不敢驳回,却想跟我扯皮。提前不说, 直到我点卯才哭诉人不够使, 想当场逼我蠲了这一项。” 娴妃唇角露出冷笑:“可是狗眼看人低, 做梦。” 自打入宫以来,娴妃一直是关门过自己日子, 无论位份和得宠都不如贵妃, 这一回也是头次在皇后手里接过一件大事。 于是内务府人不敢明着杠贵妃, 便想着捏一下软柿子。私下给娴妃偷工减料起来。 结果踢到了铁板上。 高静姝看着娴妃脸:说不得娴妃就等着有这种傻子犯错呢, 她好在宫里立一立威风。要是顺顺当当把事情办完,倒还无趣了。 高静姝在内心替内务府人上香:我都不敢惹娴妃,你们倒是提着头就上了。 不知娴妃是不是憋着一口气,所以今日带来账本厚令人发指,还一口截断高静姝后路:“这是今儿必要对完。” 高静姝听得越发两眼发花。 不过总算有个好消息。 至灯烛初上,娴妃终于道:“至此小选章程已然全部定完,只等皇后娘娘在这几天内择日子罢了。” 终于完了! 高静姝迫不及待起身:“走,咱们去回皇后。” -- 皇后从筹备大选忙碌中抽出时间来,细听贵妃娴妃主持小选事宜。 听完后不由赞道:“处处妥帖。” 甚至连所有可能发生意外事件,比如小选宫女之间吵架斗嘴,乃至于斗殴群架,亦或是丢失物品,随意走脱等都预备了方案。 皇后温和道:“可见你们用心,大约不止翻阅了这几年旧例,连从前圣祖爷和先帝爷时小选文书也都查了吧。” 一切章程都有旧例可循,并非随便拟来。 高静姝道:“这都是娴妃功劳。” 娴妃难得展颜愉悦,对皇后谦道:“这是臣妾分内应当之事。” 皇后看向娴妃:先帝爷将她指给宝亲王做侧福晋时候,已经选定了宝亲王为接班人,那时候指侧福晋,绝不是随手给。 太后当时已为熹贵妃,对儿子仅剩一个侧福晋位置也是万般慎重,最后属意娴妃,娴妃自有旁人不能比好处。 起码这管家理事方面,就格外得心应手。 满洲人起自关外,男人在外面打仗,女人就要在家里把一家子事情料理妥妥帖帖。 兼之旗人习俗,家庭之间,礼节最繁重,而未出嫁女儿又尊贵,正所谓“翁姑上坐,小姑侧坐”新嫁进门媳妇则要侍立于旁,除了伺候公婆,还要伺候下小姑子。 出嫁前在家中尊贵,出嫁后要掌一家权柄。 娴妃就是被这样培养出来,若非入了宝亲王府做侧福晋,她到哪一家都会是当家主母。 偏生入了皇宫做妾……皇上却极不喜欢这种主母范儿。 连皇后都要温慧柔和,何况是个妃子。 娴妃这身本事,倒是有些可惜。 皇后虽觉得略有些惋惜,可前些年也不敢用娴妃,她这样能干到略带侵略性女子,皇后作为六宫之主,要做到平衡后宫弹压妃嫔,便不能用娴妃太强势。 若不是纯妃嘉妃渐渐过了…… 皇后又看向在一旁因卸了任务,看起来就格外轻松惬意贵妃:果然,自己还是更喜欢贵妃脾性。 皇后在脑中转了这许多想法,其实不过一瞬。 她依旧很是勉励嘉奖了两人一番,然后又道:“小选正日子,本宫不过去坐坐,其余时候,还要你们多上心了。” 宫女也不是选完就算了,入选宫人还需按考核等儿分入各位嬷嬷麾下,继续学习不断考试,过几个月才能出师,挑最好那波送去各位主子处服侍。 这些后续事务,皇后也都准备放手给娴妃了。 “今年既是大选之年,后宫肯定要进新人,宁可多留下些宫女,也不要到时候捉襟见肘不够用。” 皇后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忽然道:“娴妃小选之事办很好,不若也留下来,帮本宫一起看看大选之事有无疏漏处。” 娴妃起身应道:“娘娘主理六宫多年,事事妥帖。” 顿了顿仍是道:“若是娘娘不嫌弃,臣妾很愿意留下,帮娘娘算算账目,打打下手。” 皇后就看见贵妃垂着头,一副‘别点我名,我什么也不知道’样子。 不由好笑起来,故意道:“既如此娴妃就留下吧。贵妃——”皇后终于还是失笑:“回去歇歇吧,你身子弱经不起劳累呢。皇上预备端午前将大选办完,然后过完端午就早早去热河新宫住几日,再行木兰秋狝——都是需要行路奔波,你好好养养,等到了木兰,也可骑马散散心。” 高静姝连忙谢恩告退。 娴妃看着她轻松背影,摇了摇头。 贵妃靠着宠爱,只图轻松,能有多持久呢? -- 出了皇后长春仙馆,娴妃身边宫女随画就忍不住说起了这事。 “娘娘这般辛苦,晚上点灯熬油查旧年档儿。贵妃娘娘倒是轻松,半路还得了五阿哥做儿子,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却跟您一样得了操办小选功劳。好在皇后娘娘眼睛真,看得出娘娘才是办事儿人,这回就只叫您帮衬大选事务。” 娴妃止步:“若无贵妃在上面压着,小选事会更难办。你当内务府是好对付吗?若只有我自己操办,我也不能直接就动板子了,否则内务府之后一定阳奉阴违,敢给我撂摊子,私下使绊子。” 随画连忙认错,又有些不服气:“可到底他们还是为难了一番娘娘……” 娴妃这才继续若无其事向前走,英气明艳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以后他们就不敢了。” 县官不如现管,她主理了小选之事,向内务府展示了她精明不好惹。 现在皇后又进一步委以重任,内务府多会看眼色,绝不敢再跟她扯皮。 她自入宫后,虽位份摆在这里,无人敢欺,但却也饱尝世态炎凉:先是纯妃封妃待遇越过她,再是嘉妃也后来者居上。 宫里人都像是春江水暖鸭先知鸭,非常敏锐体会着宫嫔们地位,然后给予相应态度。 不会怠慢不代表热情恭敬。 娴妃望着高远天空。 九年了,自己也蛰伏够久了,再这样沉寂下去,只怕宫里超过她人越来越多,这个娴妃分量会越来越差。 可她天性如此,让她去跟皇上撒娇或者做小伏低她都做不到。 况且比起宠爱缥缈善变,她更爱实在,比如太后看重,比如,现今皇后倚重,协理后宫权柄。 这才是握在手上,靠自己本事挣来。 这九年来,她看似避世,其实十分注意,一步也不肯错。自重身份,不生事却也不怕事,在后宫毫不结党。 她知道皇后都看得见。 而在纯妃嘉妃渐渐不安分如今,皇后终于开始放权用她了。 娴妃又想起了贵妃笑容。 “你说十年后,我与贵妃路,究竟谁是对呢?” 随画愣了下,没有反应过来主子意思。 娴妃却自己摇摇头,目光流露坚毅:“无妨了,我也走不得她路。既如此,我就要将自己路走到最好。” 那个贵妃之位,原就该是她。 正如潜邸那个侧福晋之位。她虽然比贵妃晚一步入府,但终归要是她。 -- 一旦适应了,会发现宫里日子过得很快。 高静姝觉得,也就是旁观了一次小选,又听了几场戏,时间怎么就迅速划到了四月底。 今年新做春装都还有一大半没上身,天儿就热要开始穿夏装了。 果然无论三百年前,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还是三百年后,京城都是没有春秋,不是冷就是热。 中间值得一提事,不过是高静姝在小选过程中,见到了三叔四叔家几个堂妹。 从大选骤然掉到小选,这几个姑娘都面色惨淡,然后又因这惨淡被剔除了名额。柯姑姑作为带头挑选备选宫女姑姑,表示身子不好怎么能进宫伺候贵人,全部不曾留用。 跟旁落选人一样,一人十两银子打发出宫。 且不提三房四房是如何在家里痛骂高斌父女,反正高斌本人听说了这个消息,倒是多用了一碗饭。 -- 五月初。 和敬公主抱了一个花样子图册来给她看:“贵娘娘,这是我舅舅托人从江南巧思坊弄来新鲜花样,江南那边衣裳果然跟京里不同,更加风流婀娜些。” 身形初显少女,更喜欢江南衣裳。 她分享过后又叹气道:“听说江南那边,便是满蒙八旗夫人小姐,也时兴穿汉装呢,可惜咱们在宫里,肯定是不成了。” 高静姝笑道:“不着急,皇上早晚要效仿圣祖南巡,到时候到了江南,肯定会许你穿汉装。” 两人并头选了几个花样要交给绣房,然后和敬又道:“对了,和婉妹妹要入宫了,到时候我带她来找贵娘娘玩。” 和亲王嫡女被皇上破例封了和硕和婉公主,还命送入宫中养育。 和亲王儿子好几个了,女儿却就这一个,很是闹了一番脾气:谁不知道清朝公主,多半是要去和亲。自己皇上哥哥肯定是因为唯一公主是皇后独女,不舍得送去跟蒙古和亲,所以拿自己女儿去填数呢! 可圣旨已下,和亲王再闹脾气,也不敢不听。 只能继续加倍纨绔,在京城里横冲直撞给皇上惹事来表达抗议。 皇上也不理会,随他去闹。 于是和亲王近来简直变成了京中怪谈,人人闻之变色。各府都警告自己家纨绔:离和亲王远点,他疯了。 高静姝越发觉得清朝女儿难当,不光公主竟连郡主也跑不了政治和亲,于是点头:“好啊,皇后娘娘忙大事,你只管带和婉过来玩。我还跟猫狗房定了一只波斯猫,刚满月呢,说是过几日就抱来。” 和敬眼睛一亮:“那可好了。” 皇后极爱洁净,连鸟雀也不喜欢养,更不会养猫狗了。 和敬公主走后,木槿并腊梅春草三个人一起,才搬来了贵妃全套朝服,摊开在西暖阁临窗炕上。 “奴婢们已经检查过,朝冠与朝服上珠子并无缺损,服面也无勾破滑丝,倒是娘娘看看这金约和领约是不是该再送去炸一炸颜色。” “不必了,横竖就穿一日。” 大选按着先满蒙后汉规矩进行,最后一日,所有中选秀女都要再次齐聚给太后、皇上皇后磕头。 那一日,后宫各主位娘娘也得去坐一坐当背景板,让新人认一认。 贵妃检阅完毕,木槿等人又要再把朝服原封不动扛出去。 紫藤端上茶来,忍不住不平道:“真是欺人太甚,明明娘娘已经在宫里为贵妃,大房三房还是要把女儿往里塞,好容易老爷将三房按住了,大老爷却不肯罢休!” “侄女在宫里,哪里有自己女儿在宫里来强呢?”高静姝喝了一口清香扑鼻九曲红梅茶,倒是很理解自己大伯高麟。 听说他日常被自己亲爹气跳脚。 夏日喝梅花茶,格外显得清冽。 “何况大伯跟我阿玛都要撕破脸了,自然怕我在宫里给皇上吹枕头风把皇上心吹歪了,这不送进来一个给自己方向吹风吗?” 紫藤叹气:“唉,这样送进宫来,娘娘对她好,只怕是养了白眼狼,可要是对她不好,娘娘这个做堂姐,倒显得冷心刻薄似。” 高静姝搁下茶无所谓道:“入了宫就都是宫嫔,不从母家论。以大伯跟阿玛关系,我不借势欺负她,就已经是血缘亲情啦。” 紫藤点头:“也是,她入宫最多是个贵人。”然后又在阿弥陀佛:“只盼着她一辈子是个贵人才好呢。” 乾隆在某些方面是个很有原则皇帝。 比如对秀女册封。 满蒙八旗秀女,父兄有四品以上官职,进宫初封为贵人,否则为常在,视资质如何(也就是脸)决定要不要给个封号;汉军旗秀女,父兄有官位者,封为常在,要是父兄不争气,那就只封答应。 哪怕出身高如舒嫔,进宫也只是贵人,虽然七日后她就抬了嫔位,但也代表了乾隆态度,不管你出身到底多高,新入宫初封,是没可能有主位。 都从底层慢慢爬吧。 高静姝放下那位不知心性到底如何堂妹,兴致勃勃道:“咱们去看看猫吧。” -- “回贵妃娘娘,这是一对简州猫,原是四川名猫,从宋代就入宫廷供贵人赏玩了。极为聪明灵巧,又威风凌凌漂亮。” 猫狗房太监首领,弓着腰堆着笑,给贵妃介绍各种猫猫。 虽然贵妃已然定了一只异瞳波斯猫,但贵人们嘛,又不需要自己养猫,养几只都是可以。 而贵妃要越多,猫狗房赏赐自然也就越多。 高静姝是带着平常在一起来。 “你也挑一只吧。” 上回平常在来请安,听人说起猫来,眼睛一亮。高静姝看在眼里,这回来看猫,就带上了平常在。 波斯猫虽少,但猫狗房里,狸花、简州猫、黑猫等都很多。 平常在选了只黑猫,说小时候家里就有一只,可以镇宅。 两个人边说笑边继续看猫。 为防气味不好熏着贵人,这些猫狗并不搁在屋子里,而是在硕大铁丝笼子中跳跃行走,甚至还有假山树木可以攀爬。 说是猫狗房,不如说是猫狗园林。 高静姝刚转过一处老柳,就瞧见羊肠小路尽头,一个大太监一脚踢翻了一个小太监,她眼神好,瞧见那小太监额头磕在山石上,已经磕出血来。 “那是在做什么?” 其实不等她开口,只看主子眼神落在那里,问喜已经先一步动了,几步跑过去将两人都拎到跟前,还骂道:“娘娘跟前,也敢咋咋呼呼动手?” 那大太监磕头道:“奴才是狗舍管事史田,这小狗奴才偷吃细犬肉干,叫奴才抓了个正着,这才踢了他一脚。” 高静姝看着那个小太监,瘦像只猴子,一张脸上几乎只剩下了一双大眼睛,生倒是颇为周正。 “你多大了?” 小太监吓得哆哆嗦嗦,头上血既不敢擦,又怕腌臜了贵人,只能趴在地上:“十二了。” 高静姝看他个头,还以为不到十岁呢。 史田要不是跪着,估计还得踹他一脚:“回娘娘话要加奴才二字!” 高静姝不用再问,这个年纪男孩子,胃口原本就是个无底洞,要不是吃不饱,怎么会偷狗饭吃。 “你是照料细犬?” “回,回娘娘,奴才是。” 高静姝笑了笑:“那你会不会喂猫?” 小太监浑身发抖,显然是明白了贵妃意思,连连磕头:“奴才会,奴才会!” 高静姝转向猫狗房总管大太监:“本宫再要一只简州猫,叫这个小太监去万方安和馆照料吧。” “是,是,能得娘娘青眼,是这小狗奴才福气。” 高静姝一蹙眉:“他难道没有名字吗?” 一口一个小狗奴才,都是太监何苦骂人。 总管太监脸一苦:还真没有。 还是史田忙道:“回娘娘,这些猫狗房小太监,许多都是辛者库或者浣衣局出来罪奴,没名没姓,横竖是伺候狗,就都叫小狗奴才。” 高静姝侧过脸去:她果然还是不喜欢这里。 这样小孩子,她看见一个,带走一个,然而仍旧会无穷无尽。 就当是缘分吧,这个小太监正好出现在了她面前。 -- 波斯猫金贵,刚足月时候,猫狗房不敢抱给贵妃。但简州猫却有许多,连同平常在挑中黑猫一起,直接就跟伺候猫奴才一起打包送到了万方安和馆。 柯姑姑听说了此事,转身就出去调查了一二,看是否有人故意让贵妃看见打人一幕,然后借机把这小太监塞进来。 猫狗可不是闹着玩。 要是有意使坏,抓伤了贵妃脸,亦或是在五阿哥来请安时伤了阿哥都是大事。 经柯姑姑严密排查发现这小太监孤苦无依后,又亲自板着脸去吓唬了这小太监,告诉他若是猫猫犯错就打他板子。 之后才将他洗刷干净,换了一身崭新衣服来送给贵妃磕头。 “简州怎么样?”高静姝看他跪在跟前:“是因为去看简州猫,本宫才遇到你,那你名字就叫简州吧。” 小太监立刻磕头:“谢娘娘金口赐名。” 高静姝知他从前饥一顿饥一顿,从未吃过一次饱饭,因而嘱咐问喜道:“这两三日,先不要给他太多荤腥油腻,慢慢再让他放开量吃。以后你把他当金珠银珠一样看待,不要因他是照顾猫猫,就饿着他。” 问喜连忙应下来。 金珠银珠是他两个小徒弟,跟着问喜,在贵妃宫里算是唯三有姓名太监,日子过得很不错。 如今又多了个简州。 等和敬公主带着和婉公主来看猫时候,波斯猫也已经落户万方安和。 两人各抱了一只猫。 宫里猫被调理都很温顺,爪子也剪得干净,若非蓄意使坏,断不会抓伤人。 “贵娘娘,这两只猫叫什么名字啊?” 和婉人如其名,是个生婉约秀丽姑娘,人也很文静,基本不说话,只是听贵妃与和敬聊天。 “波斯猫叫貂蝉,简州猫叫西施。” 和敬把猫猫拎起来看:“两只都是母猫啊?” “不,都是公。” 和敬:…… -- 贵妃闭门撸猫,外面局势却在变化。 内务府觉得如今这差事格外难当:随着娴妃悍然崛起,三妃三足鼎立,现在哪个都不敢得罪,不然太容易夹在里头被当成了炮灰。 现在他们给三妃送东西都不敢分出早晚来,必须同时三路太监出发,争取同时到达,不给娘娘们发作理由。 相比之下,关门撸猫贵妃都显得好伺候起来了。 反正她是贵妃,皇后下她先挑。 春末夏初,天气温热,花香熏人欲醉。这样好天气,最暴躁人也忍不住要温柔平和起来。 然而今日内务府总管蒋礼财简直想死。 -- 高静姝仍旧在九州清晏御书房磨墨。 初夏时节,她就换了一身樱桃红纱袍旗装,皇上见了只觉美人如花,娇像是吹一口气会散开柔嫩花瓣一样。 “这颜色好,做一身骑装,等到了木兰,朕带你去骑马。” 高静姝点头应了。 李玉趁皇上跟贵妃说话这个搁笔间隙,也连忙报:“回皇上,蒋礼财来回禀鲥鱼到京之事。” 皇上颔首:“让他进来。”然后又对高静姝道:“你来巧,今日是有口福了。” “圣祖爷在世时最爱鲥鱼,每年都从江南运来,因着鲥鱼娇气很,离开水就难活,失了鲜美——还是当年曹家想出法子,在岸边备好快马冰块,冰上还要包棉被淋猪油缓冻,鲥鱼一出水就放入冰中,快马加鞭到京城只需要三天。” 高静姝屈指一算,愕然道:“这简直是八百里急报军情速度。”康熙爷当真是爱鲥鱼啊。 乾隆点头:“正是,因而先帝爷觉得劳民伤财,就废止了运送鲥鱼上京。朕前些年也觉得麻烦,朝中又有大事也就混过去了。今年边境太平,又无天灾,朕才动了这个心思。也算是追忆皇玛法。” 蒋礼财进门磕头请安,然后回禀:“今年共进鲥鱼七十桶,奴才清点过,保存极好,活鱼仍有六十桶之多。” 皇上颔首:“倒难为他们。” 虽说六十桶,但一桶也不过五条鲥鱼,所以数量仍旧极稀少,每年这种稀罕玩意入京,东西都是次要,而皇上赏赐脸面才是主要。 因鲥鱼容易死,皇上也不耽搁,立刻开始了分配。 高静姝发现,乾隆在这一点上大概真是雍正爷儿子,大事小情都得他亲手处置,虽然他政务上未必有雍正爷那样劳模,但展示君威或是对臣子施恩这件事,绝对不会拉下。 “后宫留下十桶,太后处两桶,皇后处两桶,裕太妃处一桶。”说完侧首一笑:“贵妃处一桶,阿哥所一桶,和敬和婉是姑娘家自该娇养,也送一桶去。” 高静姝给他数着,这就八桶出去了。 皇上先说后宫,概因太后是亲娘,所以要展示孝道,其实并没怎么上心,只是随口给自己心里记挂几处分了,然后脑子就奔着前朝去了。 鄂尔泰张廷玉,他准备好好敲打一下这两伙人。 再嘉奖一下不掺和进去纯臣。 因贵妃在身边,皇上就想起高斌来,他倒是兢兢业业管着户部,一点不跟着两伙人瞎闹,还有富察氏,也是一心为主。 他思绪漂开,蒋礼财不得不斗胆问了一句:“皇上,后宫另外两桶鲥鱼……” 皇上蹙眉随口道:“主位以上按着数分了罢了,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好吗?要你何用!” 蒋礼财要给他跪了。 按着啥数啊皇上! 两桶鱼,十条,三妃两嫔,这是要了他老命啊! 两嫔自然越不过阿哥们,一人一条罢了,可剩下八条,三个妃子,这怎么分?是不是天要亡他?! 然而皇上已经明显不耐烦了,蒋礼财只能告退,几乎是哭着回了内务府。 这样简单数目,高静姝还是能口算出来,然后格外同情蒋礼财。 皇上见贵妃磨好了墨,浣过手,便亲自取了案上镯子给她戴上:“这对儿硬红宝石镯子光泽果然更好些。” 见贵妃甜甜一笑:“都是皇上眼光好。” 皇上也觉得心情好了些。 “朕记得御膳房里有两个江南来厨子,比大膳房好些。”皇上对李玉道:“请皇后来,等到了散学时候,再将几位阿哥并两位公主都叫来,今晚便在九州清晏设个家宴品鲥鱼吧。” 然后拍了拍高静姝手:“你亲去慈云普护斋请皇额娘。” 高静姝:……刚才我还在同情蒋礼财呢,现在我也接到了艰难任务。 “皇上,臣妾未必请得动太后娘娘,不如等皇后娘娘来了,臣妾随行吧。” 皇上一笑:“你只管去,皇额娘必来。” 高静姝只能战战兢兢去了。 谁料太后居然兴致极高:“皇帝有心了,贵妃回去告诉皇帝,哀家晚宴一定到。” -- 高静姝转回来时候,皇后已经到了。 帝后两人正倚在窗下榻上,边闲闲落子下棋,边说大选筹备之事。 高静姝上前请安,又回了太后话。 帝后二人相对一笑。 高静姝好奇不得了:“皇上不肯告诉我,皇后娘娘告诉我吧。”太后娘娘怎么这回兴致这么高。 后宫里小宴,尤其是戏酒,太后多是不去。 说是自己做妃嫔时候陪着先孝敬宪皇后多了,如今又上了年纪,觉得吵闹,一般都推了。 皇后招手:“你过来替我们数子儿,分出胜负,本宫就告诉你。” 高静姝果然上前一五一十数了黑白子:“皇上赢了七个子。” 就见皇后居然打开荷包,数了七个如意状金锞子给皇上。高静姝不免心有余悸:“还好臣妾棋艺平平,皇上要下棋臣妾都推了,否则还输不起呢。” 帝后两人都笑起来。 直到李玉来报,张廷玉大人求见,皇上才起身由皇后亲手整理了龙袍,往前头去了。 皇后便将缘故说给贵妃听:“当年圣祖爷运到京中鲥鱼,一年都不过五十桶鲜活,但圣祖爷后宫中妃嫔和外头开府皇子们可多得很。哪怕先帝爷是皇子,后来还封了雍亲王,每年也不过得三条之数——这已比很多阿哥强远了。” 皇后伸出三只玉白手指:“先帝爷自己一条,当时为正福晋孝敬宪皇后一条,剩下那一条,有过当时李侧福晋,有过年侧福晋,却从没有到过太后娘娘口中。后来先帝爷虽登基,却又抄了曹家,取缔了千里运鲥鱼之事。太后娘娘就依旧未曾享过鲥鱼。” “皇上初登基三年,无改先帝之道,接着又忙朝中大事,也就今年才终于空闲下来,命江南重运鲥鱼入京。” “说是怀念圣祖爷,但皇上此举,多半还是为了全太后娘娘遗憾。”毕竟皇上本人是不怎么爱吃鱼,这点他跟圣祖康熙爷不一样。 皇上爱吃鸭子。各式各样鸭子都爱,甚至御膳房从乾隆一朝起特意设了挂炉局,专门开炉烤鸭子给皇上吃。 高静姝心里感慨:怪不得太后兴致那么高,果然儿子比丈夫靠谱啊。太后现在肯定遗憾,李氏年氏都死早了些,看不到她今日风光。 不过这也得看皇上是谁。 先帝爷活短,太后还能靠上儿子,在乾隆一朝,还是收拾收拾心态,准备靠夫君吧。 -- 距离皇上定小宴还有一个多时辰,皇后就笑着点了点桌上名录册子:“可抓着你了,帮本宫一起对对秀女名录。” 高静姝只笑不伸手:“娘娘别哄我,您这是拿来定好给皇上过目罢了。为防出错,您跟娴妃不是都查了三四遍了吗?” 这秀女名录上姓氏、年纪、旗别尤其是后面父亲官职都要一点不错,所以皇后娴妃格外上心。 毕竟皇上不会两眼一抹黑就坐在那儿看秀女,总要先翻翻册子,在心中取中一些家世,再看秀女本人。 尤其宗亲中还有求皇上指婚子弟,都得分配点出身合适,容貌过得去秀女过去。 皇后坐在榻上笑,旁边葡萄已然道:“贵妃娘娘,咱们娘娘意思是叫您看看各家秀女呢,您弟弟今年不是十六了吗?总要结一门好亲事不是?” 高静姝这才反应过来。 对啊,她光记得妹妹才十二,今年不参选,倒忘了家中幼弟。八旗所有女子都得集中被皇上挑,之后撂了牌子才能够结亲。 所以每年大选后,都是一波定亲高潮。 京中各高门显户都会出手极快,稳准狠挑好姑娘。 结亲是结两姓之好,不光皇家,官员之家也是先取门第父兄再取女子,高静姝此时替弟弟看看相应人家,等秀女入宫,还能找机会亲眼看看姑娘,是难得机会。 高静姝谢过皇后,接过秀女名册,不过脑海中有些奇怪:便是自己一时忘了,这样难得机会,家里怎么没有递话进来让她帮弟弟看看婚事呢? -- 殿外。 蒋礼财拉着李玉都快跪下了。 “哎呀我好哥哥!” 李玉连忙把他推开,抚平自己身上鸡皮疙瘩。 “你一定得帮帮老弟我啊,在皇上面前讨个主意,三妃娘娘鲥鱼到底怎么分?” 见李玉老神在在抱着手,蒋礼财开始撩袍子:“哥哥哥,我真给你跪下!” 李玉见蒋礼财真急成了个老母鸡,咯咯咯,也就停止拿架子,招手:“附耳过来。” “这话咱们都是奴才,自然不敢追着皇上问啊。可有主儿敢问。” 蒋礼财瞪大眼。 李玉笑道:“你不知道,方才在里头,贵妃娘娘直接就问皇上来着,今日这小宴每人一条鲥鱼,是从个人分得里头扣,还是吃皇上份例。” 蒋礼财险些没喷出来,这位主还真是什么都敢问。 不过贵妃要是不问话,蒋礼财还真不敢动皇上那五桶,准备从各位主子处扣,阿哥所总共一桶,每位阿哥一条,今日吃完就算完了。 毕竟皇上刚才说是大膳房烹饪不佳,用御膳房大师傅而已,可没说用自己鱼。 “贵妃娘娘这一问,咱们万岁爷就笑了,说本想让各人吃各人,贵妃偏问到他脸上来,那倒不好这样小气了,就都从万岁爷份例里走吧。” 李玉笑眯眯:“皇上还故意说给贵妃娘娘呢,说只有贵妃鲥鱼不走皇上份例,从分给高大学士那一桶里扣!” 蒋礼财啊了一声:“真扣啊?” 李玉一把拍掉了他帽子:“你今儿是真傻了?当然不能够啊。况且高大学士家里本就人少,正好五口主子,你扣了叫谁不吃呢?只怕贵主儿明儿就要拆了你内务府总管院子。” 蒋礼财狂点头:“是是是,我今日是急傻了。” 然后又跟李玉狂作揖道谢。 随后就寻了在殿外候着贵妃问喜,称兄道弟托付了一二,还给了问喜一个精致鼻烟壶,问喜又寻空给木槿使了眼色将此事说了。 等高静姝听到这好几手消息,不由笑了,立刻道:“皇后娘娘,我跟你说个有意思事情。” 蒋礼财要是知道估计得哭出声来:要早知道贵妃立刻秃噜给皇后,他何苦拜托这一圈欠人情啊,直接进去回禀不就得了吗! 高静姝掰着十个手指头算:“两桶鱼十只,愉嫔舒嫔各一条后还有八条,怎么也没法分,要不是两个人拿三条,一个人两条;要不就是一个人四条,另外两人各两条。” 总之是抬举一个人或是两个人区别,总均分不了。 “这简直是二桃杀三士啊。” 皇后莞尔:“蒋礼财倒是贼滑,知道这话只有你能去问皇上。”然后又低声提了一句:“不过皇上去见张大人了,若是回来神色不喜欢,你可不要撞上去。” -- 皇上觉得自打他见完张廷玉回来,继续看秀女名录时候,贵妃就总是暗戳戳打量他。 “怎么?有事要求朕?” 皇上想却是高氏女求了太后入宫一事。 听说高家三房被削回包衣,改换高麟之女入宫时,太后就跟皇上说了此事:高麟可不是白身无官三房,他女儿入宫就不是小事了。 皇上思虑后还是同意了。 因高斌高麟虽都是大学士,但人人都看得出高斌比其兄更加简在帝心,重华宫茶宴上有他却没有高麟。 高氏兄弟不睦,高麟想方设法要再送一女入宫,皇上觉得也可,正好敲打一下高斌。 让他不要仗着皇上更信重他,宫里又有贵妃就放纵起来。 作为臣子,总不能高枕无忧,要时时刻刻谨慎小心,鞠躬尽瘁为皇上办事才好。 这些是帝王心术。 可此时皇上看贵妃期期艾艾,忽然有点心软。 罢了,也不必非得高麟女儿入宫,平时朝政上多敲打高斌就是了。 谁料贵妃开口却是:“皇上准备怎么给三个妃子分八条鲥鱼?” 皇上一怔:“你围着朕看来看去,就为了问这个?” 见贵妃眼巴巴点头看着自己,皇上摇头无奈道:“这有什么要紧吗?从朕这里加一条过去,共九条,平分了一人三条就是了。” 见贵妃怏怏,皇上立刻明白过来,伸手叩着桌子:“朕知道了,你这是等着看三妃分鲥鱼不均热闹是不是?” 高静姝立刻喊冤:“皇上怎么这样想臣妾,臣妾最热爱后宫和睦了。” 帝后又一起失笑。 皇上转过头去皇后:“最近娴妃给皇后帮了不少忙吧。” 皇后含笑点头。 皇上就道:“那皇后看,该怎么分呢?” 第37章 小宴 皇上转头问及皇后分赏鲥鱼之事。 “刑以惩恶, 赏以酬功,古今通道也。娴妃近来襄助臣妾料理宫务,颇为辛苦, 当得起四条鲥鱼,纯妃嘉妃便各两条。” 皇后平静说完又道:“不过纯妃嘉妃都诞育皇子有功, 今岁缅甸新进供上犀角、玛瑙、水晶还未分与后宫,臣妾听闻犀角有辟邪避毒之效,玛瑙又有吉祥富贵之意,这两样就多给纯妃嘉妃分一些,也是犒劳她们为皇家开枝散叶之功。” 不知为何,皇后每回这样天衣无缝回答皇上时候,高静姝就觉得她像一尊菩萨, 暂时抽离了她自己,变得像个没有感情神祗。 这时候帝后,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两人简直是自成结界,思想严丝合缝对接起来。 高静姝想:这大概就是同为领导人结界吧, 我等凡人不明觉厉。 皇上颔首满意道:“皇后想周到。” 又转过来对高静姝说:“多跟你皇后娘娘学学。” 方才贵妃这一问, 皇上还以为她是有什么主意要出:或为皇上分忧主动拿出方案分配妥帖;或者要借此踩一踩她不喜欢纯妃和嘉妃, 结果贵妃居然真就是自己没主意, 过来问问, 然后等着看热闹。 -- 地上金座钟“铛铛铛”响起来,皇上看了一眼时辰,准备先去将分给前朝臣子鲥鱼名单写了。 眼角余光却见贵妃目光灼灼望着他大金座钟。 皇上奇道:“你最近倒是喜欢上西洋玩意儿了,从朕这里要去了地球仪西洋镜这些不说,听说还跟内务府茶房要了好几回英吉利茶叶。” 皇后端坐, 闻言笑道:“皇上还不知道呢, 她要那个茶与牛乳一起煮了, 又加了红豆、蜂蜜、糯米圆子,甜甜一碗,和敬和婉都喜欢喝,就是臣妾觉得太甜了些。” 皇上挑眉:“朕倒觉得那些外邦茶叶粗糙,一罐子里头又有叶子又有树梗。” 此时大清还是自诩天/朝上国,皇上自然看不上外邦茶叶。 然后对贵妃道:“你若真有兴致,去如意馆找郎世宁去看看吧,他那里有些地道西洋玩意儿。” 画师郎世宁在康熙爷五十四年就入宫廷伺候了,历经三朝,三代皇上都会宣他作画,在如意馆是元老级人物。如今除帝后得他亲笔外,其余妃子画像都是他徒弟来画,就可见他身份了。 皇上不知贵妃最近怎么又喜欢上了西洋玩意儿,故而有此一言。 皇上自去批折子,皇后看了一眼比人还高金座钟,摇头道:“等回了紫禁城,我叫人给你宫里抬去一座。长春宫库房里现就白放着一座,我嫌它动静大才收起来。” 两人正坐着说话,得了准信儿蒋礼财忙进来磕头谢恩,然后回去赶着先将后宫鲥鱼分完——反正分过去时候是活,之后死不死就不是他事儿了。 -- 慈云普护斋。 太后正饶有兴致亲自修剪一盆茶花,孟姑姑就进来道:“回娘娘,奴婢去看了,是两桶最肥大鲥鱼,都鲜活着呢。奴婢先开了冰窖取了冰镇着,等娘娘示下。” 太后倒是不忙着安排自己鲥鱼,只问后宫里鲥鱼是如何分配。 听完后就将小银剪子搁下:“皇后聪慧。” 在皇上面前分公正,三妃俱按照功劳不同赏赐,是无可挑剔贤德。似乎是在昭示六宫,无论是为皇上诞育皇子,亦或是为皇后分担琐事,都会有嘉奖。 可鲥鱼稀罕,内务府又热热闹闹忙着先分送此娇贵之物,于是人人眼睛其实都盯着这鲥鱼。 娴妃这时候独得四条,纯妃嘉妃这两个得子倒退了一射之地,后宫人人自然更能体会皇后之威——只要老老实实站在皇后那边,替她分忧,就算没有子女,也有更高尊荣奖赏呢。 至于之后犀角玛瑙,娴妃纵然少些又如何,那都是第二日分下来了,众人也不会太在意,只会记得前日鲥鱼之事,娴妃越过了纯妃嘉妃。 偏生明面上又挑不出一点不是,皇后依旧是那个贤惠公正皇后。 太后点头:哪怕她在深宫里熬了几十年,也就是做到皇后这样了。 -- 阿哥们功课苦,高静姝了解他们课程表,下午三点下了文化课,十岁以上阿哥还得去上骑射课。 但这也不代表,年纪不够十岁小阿哥,三点后就可以放学撒欢。 功课是永远不嫌多,因年纪还小骨骼不定不能练习骑射阿哥们,就先练基本布库(摔跤)姿势,另有长拳,算数、礼法等选修课……总之阿哥们也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乾隆致力于让自己儿子们全面发展,跟他一样向康熙爷这个全才无限靠拢。 故而等阿哥们散学再换了衣服到时,众人已然入席。 正好他们是小辈,便挨个来磕头请安,其中六阿哥还不足半岁,便只让奶娘抱过来磕了个头就抱回了阿哥所,那条鱼也加工成鱼泥给他当辅食加餐了。 皇上没有嫡子,就格外疼爱嫡女,和婉又是和亲王女儿与众人不同。于是皇上反而让两个女孩子挨着他右手边坐,从大阿哥起儿子们倒是往后排去了。 太后皇上俱在,皇后和贵妃自然要亲捧羹盏侍奉。 自从高静姝在太后跟前获得剥橘子殊荣后,她也琢磨过来,太后大约是有点洁癖啊。 于是特意与皇后一起,在太后眼皮底下浣手擦净后,才替她老人家盛了一碗紫参鸡汤。 而皇后则亲手给太后布了一筷子鱼肉。 太后兴致高连皱纹都变少了,只点头道:“皇后贵妃也入席吧,难得皇上有心,办一场鲥鱼家宴,都坐下好好用,才不辜负皇上心意。” 皇后和贵妃这才依言落座。 太后尝了一点鱼肉,赞道:“京中无鲥鱼。倒是有一种边鱼,先帝爷在时候,命人加酒和酱油清蒸,蒸到鱼肉玉白后再起锅加香菇和笋尖,据说味道跟鲥鱼相近,被称之为假鲥鱼,那时候各宫小厨房都备这道菜呢,今日咱们也算吃到真鲥鱼了。” 除太后外,众人都还未动筷,此时皇上就举杯道:“皇额娘既爱鲥鱼之味,便将朕所有鲥鱼都奉与皇额娘。” 自皇后起,贵妃阿哥公主们自然要随上,纷纷表示宁可自己一口不吃,也要让太后拥有天下最多鲥鱼! 太后笑呵呵:“哀家再爱吃,也不是大肚弥勒佛,皇帝和你们心,哀家都知道了,你们都多用些,哀家才高兴呢。” 太后虽然推拒了鲥鱼,但见孝顺皇帝儿子,贤惠皇后,一团圆桌孙子孙女,极为开怀。 这一顿饭太后吃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只恨年氏李氏死太早,让她这个人生赢家有些锦衣夜行遗憾。 -- 小宴后,孟姑姑扶着太后在慈宁宫小花园里走着消食儿。 周围跟着四个宫女提着燃着香料金提炉驱初夏蚊虫。 太后笑道:“这两日就觉得天气热起来,说来日子过得真快,去年这个时候,哀家已经准备要跟皇帝往盛京去了,一转眼又是一年。” 孟姑姑知道太后今儿实在有兴致,就笑道:“还有五日就开始大选了,先满蒙后汉,太后亲自去瞧瞧,再选些满军旗好姑娘进宫伺候皇上,开枝散叶。等完了大选过完端午,皇上又要奉您往热河行宫避暑,再去木兰围场散心。您日子啊,可忙着呢。” 太后果然高兴:“难得今年朝中无大事,皇上脸上没有愁容,哀家就放心了。皇上虽不似先帝爷那般一日批七八个时辰折子辛劳,但一有事忙碌起来,也是没个白天黑日,叫哀家悬心。” 她随手掐了一朵夜色下芍药:“当了皇帝,天下人担子都压在他身上,朝臣们也是各有各心,怎么能不累。” 她叹口气:“所以有时候贵妃能替他解颐,哀家也就不计较了。” 不然今日家宴上,除了帝后就是阿哥公主,这贵妃夹在里头是唯一妾妃,其实是不太合规矩。 太后若是计较这事儿就过不去,更别提还让贵妃一起入座。要换了太后不高兴时候,肯定会让贵妃从头到尾捧盏伺候,皇上只怕也不能回护。 孟姑姑又道:“难得皇后娘娘也对贵妃宽和。” 太后一笑:任凭什么皇后,最喜欢高位嫔妃,都是既没有儿子又没有脑子,所以高氏完美符合皇后要求。 能把六宫这群魔乱舞各怀鬼胎妃嫔整治服服帖帖,但却无人敢说皇后严苛,甚至皇后还素来有个宽厚仁慈贤名,足见富察氏是个极为聪慧人,对后宫局势洞若观火。 甚至还不止聪慧,还有本事。 毕竟看得清不代表做得到,正如前头朝臣,谁都知道考上状元有官儿做,看明白考不上有什么用。 皇后无疑是又聪明又有本事,看得明白还游刃有余能做到。 高贵妃段位跟皇后比,根本不是个儿。 太后就嗤笑了一声:“哀家若是皇后,也喜欢高氏这样贵妃。” 孟姑姑不敢再说。 -- 然而太后这里高兴痛快过了一夜,后宫里许多人可过不去了。 尤其是只收到两条鲥鱼纯妃和嘉妃。 脑海里同时升起一个问题:她娴妃凭什么! 娴妃正抱着一只雪白西洋哈巴狗:“两条鲜鱼今晚就做了吃,另外两条,你拿了银子去找大膳房李师傅,让他给做成糟鲥鱼——一定得是李师傅,我只喜欢他糟鱼,别人味儿都不对。” 宫女忘琴就笑道:“如今娘娘跟大膳房要东西,哪里还要银子开路啊。奴婢去了一说,李师傅保管立刻扔下旁活儿给咱们翊坤宫做。” 主子们舌头都灵,谁不知道李师傅糟鱼是一手绝活,但也不是谁都能用上李师傅。 几个月前,娴妃宫里还得拿银子砸呢,现在却得大膳房上赶着奉承了。 局势翻转便是如此。 另一个宫女空书却担忧道:“皇后娘娘此举,这是让娘娘彻底将纯妃嘉妃得罪了。咱们入宫九年来,可没跟旁人发生什么大龃龉,以往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娴妃抱着哈巴狗继续看大选流程,力求筛出每一处可能出问题漏洞,闻言就道:“空书,你知道为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吗?因为河水奔流,瞧不上偏居一角井水。懒得犯井水而已。” 她眉眼间是傲然坚毅:“要这样平静有什么意思!” 仅剩一个贵妃之位,在三妃面前放着,可纯妃嘉妃竟然视她如无,两人自己争抢起来。后来纯妃生子,更是连嘉妃也不放在眼里,直奔高贵妃就去了。 她们不来为难自己,娴妃并不会高兴——这又不是跟她关系好,而是根本就是不拿她当对手,看不起人。 可今日后,不会了。 她明白,这也是皇后捧她出来代价。 可后宫这个角斗场,从没有人能真置身事外清白如莲,她这些年不过是在等待入场最好机会。 娴妃继续检阅着大选条目:只要她入了场,她就绝不会认输。 见空书出去后,忘琴却低声道:“娘娘也不能只靠着皇后,到底还要有个孩子才成。” 她知道自己主子性子难改,实在跟皇上格格不入。 就算不求盛宠如贵妃,也该多争取些侍寝机会,有个孩子才有底气啊。 娴妃手顿了顿。 她自幼受教育是做当家主母体系,自身性子又刚硬,所以做了妾妃,在皇上跟前娇滴滴得宠路子她实在是走不通,也不肯走。 可孩子……是啊,她学了那么多相夫教子本事,总要有个自己孩子才是。 她一定不会把孩子教成三阿哥这个样儿。 虽然皇上将儿子们集体管教起来,但母亲对儿子影响力仍然是很大,除了每旬请安外,奶娘多半是亲额娘安排人。 所以潜移默化,阿哥们自然会沾上生母脾气。 纯妃若不是觉得自己是妃位第一人,三阿哥怎么会张狂到在阿哥所就敢抢弟弟东西,抢了来还非要踩坏,明摆着欺负人。 这才逼愉嫔没法子,一头投靠了贵妃。 听说现在阿哥所也平静了,阿哥们一起玩也兄友弟恭起来,奴才们也不敢拉偏架了。 下人们可以拜高踩低,那是奴才,可一个阿哥居然也欺软怕硬,娴妃很看不上。 若是自有了儿子,定不会这般行事。 -- 无独有偶,高静姝也立刻分出两条鱼要做糟鱼吃。 她对新鲜鲥鱼没有太大感触:前世鲥鱼不算多么稀罕,鲜鱼今日在皇上小宴上吃了一条也罢了,不怎么想着。 倒是让自己小厨房当夜也做了一条,然后把柯姑姑、紫藤木槿叫进来吃。 三人诚惶诚恐谢恩,又很感动:嫔位以下娘娘都吃不到呢。 高静姝笑眯眯看她们吃宵夜,自己面前也搁着一碟子撕成丝麻辣兔腿吃:“还有两条活,明天再给五阿哥送一条吧,今日在小宴上,看永琪喜欢吃鱼。” 柯姑姑见此,忙道:“娘娘是养母,心疼五阿哥自然是好,可还是要加把劲有自己孩子才好啊。” 说完又兢兢业业替贵妃担忧起来:“不是老奴多嘴,是高大人很不该再将高氏一族女子送入宫。皇上若是看在娘娘面上,对她多加垂怜,岂不是,唉。” 岂不是高氏一族帮扶就要从贵妃转到新人身上了? 柯姑姑在宫里历经三朝,从小宫女时就见多了康熙爷后宫这般事情:妃子年纪渐长,就将娘家妹妹弄进来,好歹得宠也算自己人。 可娘娘现在根本没失宠呢,且又不是她愿意让堂妹入宫。高家这样心急火燎真叫人心寒。 -- 不管柯姑姑在这里怎么鸣不平,大选之后,高麟之女高欣仍旧被留了牌子,成为了后宫一员。 虽然是意料之内消息,但传到高家时,高夫人还是忍不住担忧。 她寻到高斌:“老爷,我这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听说高昌高荣女儿们小选都被从宫里打发回来后,很是记恨咱们家。他们三家关系又近,这些日子那起子坏心眼丫头就常去寻高欣说话,不知挑唆了多少祸害咱们女儿法子!” 言下之意:高斌原本看重高麟之女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可如今近墨者黑,可不一定了! 高斌搁下手里书,安慰夫人道:“无妨,娘娘身边不但有紫藤木槿,现在还有了皇上亲赐姑姑。” 高夫人忍不住埋怨:“老爷总是不肯听我,直接断了她进宫路便是了!” 高斌摇头:“一来,太后母家很少去太后跟前求恩典,此番要是再被打回来,岂不是叫太后面上无光,也会殃及贵妃。” “二来,更重要是,我不能拦。否则皇上心里只怕会不快。” 高夫人吓了一跳:“怎么说?难道皇上不是爱重姝儿吗?” 高斌一笑:“这就是后宅妇人话了,皇上就算爱重贵妃,也不是咱们府上护身符。皇上圣明敏锐,前朝后宫分极为清楚,不会因为爱重娘娘就放心我这个做阿玛。” “我从两淮盐运使做起,又做了八年江南总督,如今又管着户部,天下财权几乎尽数经过我指掌。今年皇上就命傅恒入了户部,将我调任吏部尚书,虽然吏部高半阶,瞧着是明升了,但未尝没有让我远离户部,好让傅恒查一查我这些年账目意思。” 高夫人双手攥着帕子,心都提起来了。 高斌倒是还稳得住:“无妨,我心里有数,傅恒尽管去查。” “因此我才不能出手拦着高麟女儿入宫:若是我们兄弟关系好也罢了,皇上不会让两个高氏女入宫得宠,可正因为我们兄弟龃龉颇深,皇上才要他女儿入宫,也是敲打我,不要仗着宫里贵妃得宠,就生出骄纵之心来。” 高夫人叹气:“外头朝政事儿我也不懂,但总知道新人入宫,是我女儿吃苦。” 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 高斌坐到夫人身边:“做贵妃,这是免不了。我能做,也只是选一个最合适送进宫高氏女罢了。” 高夫人擦泪:“你也这般说,容儿也这般说。可我只见着,高欣是高氏女儿里最漂亮,也最像娘娘,你们偏推了她入宫。说什么赝品正品,皇上不会喜欢她,可世上事儿哪有绝对!若是弄巧成拙,让我女儿吃了她亏。”高夫人开始不讲理起来,老爷也不叫了:“高斌,那我就要与你兑命!” 高斌连连拱手:“夫人吓坏我了。” -- 与此同时,刚刚接任户部事务傅恒,正恭敬站在伯父马齐跟前听训导。 马齐历经三朝,如今身子渐渐衰败起来,恨不得将所有人脉和朝堂经验都一夜之间传授给傅恒这位富察氏冉冉升起新星。 第38章 威胁 马齐看着跟前垂手而立傅恒。 “皇上让你去查高斌账, 你务必上心,他从先帝爷起就在江南一手遮天,不是个好招惹。” “是, 侄儿明白。一切皆从圣心。” 马齐因为太过满意傅恒回答,笑得太为欣慰,忍不住咳嗽了一阵子才道:“皇上让你从宫中戍卫之职调入朝中,我本还在担心你被搅进党争, 如今你进了户部安心查账,我倒是放心了。” 傅恒一挑眉,颇有些不以为然:“鄂尔泰大人年后病了两场了, 居然还不肯放手保养,跟张廷玉大人斗居然更凶了。” 马齐叹息:“哪里是他不肯放手,是箭在弦上放不了手啦。他眼见身体不行, 身后门人党徒都害怕将来他撒手人寰,被张廷玉人全面干掉, 自然要趁现在奋力一搏。” “可惜他们打倒是热闹, 忘了皇上心思。” 马齐目光怀念:“我历经三朝,揣摩了爱新觉罗家三代皇帝心思。” “康熙爷自幼历经磨难, 擒鳌拜平三藩,那时汉人对咱们满人抵触又强烈, 于是圣祖爷是牟足了劲儿要做个好皇帝,向汉人证明‘夷狄也能成为圣明君主’。”马齐语气激动起来:“许多人说圣祖爷太过好名又性子严厉,却不知圣祖爷却也十分有情, 有时竟似平民百姓之家一般。我还记得, 那时候跟着圣祖爷出巡, 他给宫里各位娘娘送回当地土仪报平安, 还眼巴巴催着她们回信说思念自己呢。” 马齐捂着嘴又呛咳了两声才道:“先帝爷又是另一番样子了, 他不好名却务实,莅政之勤,从古未有也。你不知道先帝爷在位十三年,总共发了多少奏折和部本,当真是朝乾夕惕,做了许多实事。” 马齐没说,就是先帝爷这脾气吧,有点暴躁,爱恨太过分明。 “这两位皇上,我做官时也总能摸到些脉络,不至于犯错,平平安安到了今日,也算有体面。” 他神色严肃起来:“可唯有皇上,我倒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在治国正事上头,当今未必比得过圣祖爷和先帝爷,但在驾驭朝臣做皇帝这件事上,当今皇上才是真正天赋卓绝。他看待朝臣,就如同驯服马匹,毫无真意情分,只在乎听不听话好不好用。” 马齐说着都觉得畏然:当今真是天生孤家寡人,天生皇帝。 “鄂尔泰与张廷玉两党再这样闹下去,必然没有善终,你可不要掺和进去。” 其实这个道理,这两人也未必不知,只是人在局中,便不得不争了。 马齐苍老手拍着傅恒肩膀:“你父亲去早,而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为富察氏撑几年,以后富察氏担子就要落在你身上了。” “你一定要谨言慎行,恭敬侍上。高佳氏不倒,高斌不倒,你决不能犯错倒下!皇后娘娘至今还未有嫡子,必得有稳固母家才好。” “傅恒,你要记住我话。” -- 任凭宫外政局如波涛汹涌,圆明园日子仍旧是一片灿烂锦簇。 鲥鱼宴是五月初二,再过两日就是五月五端午。 就算是紧赶慢赶,因着大选繁琐郑重,来不及操办,仍是只能定于端午节之后。 好在圆明园中,端午无甚祭祀大事,皇后也不至于百上加斤。 五月初五这日一早,皇后就命人给各宫送樱桃、桑椹、五毒饼,内务府又忙着送各种馅料甜咸粽子。 空气中都是粽叶清香。 其中最好粽子、樱桃、桑椹为正供,要供在佛前,请佛祖尝鲜。 高静姝晨起请安回来,便自己进了万方安和馆小佛堂,安安静静跪了两个时辰,默默给贵妃上香上贡,希望她已然去向更好那个世界。 希望她遇到与她同心意中人。 会有更好一生。 -- “娘娘,您要不要去看看福海赛龙舟?若不爱那么闹腾地方,还有彩芳厅那里,这几日都演‘屈原沉江’戏文,许多嫔妃去看呢。”紫藤听林太医话,常劝着娘娘往外走。 高静姝摇头:“外面可晒了。” 紫藤笑道:“也好,那便在屋里走走也好。”又拿出一双虎头鞋来让主子换上。宫里也只有这一天,宫眷们也跟小儿一般穿着虎头鞋走来走去。 逢端午节庆,阿哥们都是能回各自额娘宫中请安用膳。 愉嫔早早就回明了,坚决表示让五阿哥在贵妃处用膳,自己来陪同即可。 等永琪到了,愉嫔一见更是感动。 她因听说了贵妃已经给五阿哥送了一身端午鞋袜,自己虽然也给儿子亲手做了一套,但还是忍着没送。 谁料今日一见五阿哥虎头鞋,竟跟内务府做嫔位虎头鞋极像。 贵妃笑道:“咱们难得穿虎头鞋呢,我就想着你们穿母子鞋,瞧着多有意思啊。对了愉嫔,我听说纯妃嘉妃都亲手给儿子做了虎头帽虎头鞋,你怎么倒忘了给永琪做?好在这也不复杂,赶一赶就出来了,你回去补给我们永琪啊。” 愉嫔眼睛都要湿了,连忙道:“娘娘说是,是我手脚慢,算来晚上才能做好,到时候给永琪送了去。” 高静姝就抓了永琪小手晃着玩:“对啊,旁阿哥都有,永琪也得有。” 等用过膳,高静姝便说吃了补药要午睡,让愉嫔带走永琪回永和宫玩一会儿。 愉嫔抱着儿子不撒手,细细问了他近来阿哥所可有委屈,然后道:“永琪,高额娘对你也很好,以后你要听她话,也要孝敬她。” 永琪用力点头,然后又道:“儿子知道。三哥还来吓唬儿子,说高额娘是因为自己没儿子,才对我好,等以后有了自己儿子,就再也不会理我了。” 愉嫔笑着望着儿子黑亮眼睛:“永琪那么聪明,才不会相信他是吗?” “是,皇阿玛和额娘都教过,要对哥哥恭敬,对弟弟友爱。以后高额娘要是有了儿子,就是我亲弟弟一样,我会保护他,不叫三哥抢他东西。” 愉嫔亲了亲怀里儿子,虽然胳膊沉甸甸酸楚,但却是无论如何不舍得放下。 -- 当今皇上跟康熙爷一样,是个不喜欢蹲在紫禁城,喜欢三山五园跑起来人。 所以全国上下重心都得跟他一起跑,他说在圆明园大选,整个内务府就得来圆明园支应。 高静姝羡慕坏了:她怎么就不能穿成皇帝呢。 不过这样梦想,真是连梦里都不敢说。 大选过后,新入宫宫嫔共九位,都由皇后分了宫室。只是她们暂时也见不到自己紫禁城里宫室,此时都一并被安排进了圆明园东别院瑞应宫内,皇后指了几位内务府姑姑,教授新人规矩礼数。 高静姝觉得,除了请安时候,感觉靠门边上坐小板凳人又多了一串外,其余对她并无影响。 皇后并没有往钟粹宫再安排其余人。 连她那位堂妹,也只分到了暂无主位延禧宫偏殿去住。高欣满不满意高静姝不知道,她却是满意极了。 新人入园后,皇上还特意因此走了来想看望贵妃,正巧遇到贵妃被紫藤劝出门去了。 柯姑姑就对皇上道:“贵主儿这几日瞧着倒还平和,只是常拿了一本书发呆,皇上要不要看看?” 皇上翻开案上书,只见其中夹了些已然微微发黄朵朵梨花。 细看这一页,便见是一首《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皇上轻轻叹息。 半晌合上书对柯姑姑道:“朕拨你过来,就给朕上心,看顾贵妃。”然后自行离去。 高静姝从外面转悠回来,听说皇上来过,连忙第一时间去看自己诗集,果然几朵梨花跟自己之前摆样子不同。 她庆幸极了:太好了太好了,不辜负我天天对着这本书发呆,终于被皇上发现了! 表达完对堂妹入宫“幽怨”贵妃,就继续优哉游哉过日子。 -- 过完端午,京中天气就越发热了。 于是五月底,新人刚入宫,皇上还一个都没召幸,就拟启程奉太后往热河行宫去。 热河行宫就在往木兰围场去必经之路,从行宫出发,就算是圣驾慢慢挪动,过去也不过三四日功夫。 皇上特意来请太后意思:“今年朕是准备多放些心思在蒙古诸部上,不若早些出发,也省了天气再热起来,皇额娘在路上煎熬。” 太后自然无有不允,又问道:“新人入宫,皇上要带谁去行宫伺候呢?” 皇上目光微微凝住,似在思索。 片刻后道:“既然是与蒙古诸部会面,便带上博尔济吉特氏和塔塔尔氏。”其实这两位蒙军旗出身宫嫔,人家是有封号,一个景贵人,一个穆常在,然而皇上已经分不清当年随手指这些封号,索性只用姓氏称呼人家。 太后点头:“这自然是要带,可博尔济吉特氏也是三年前入宫了,今年入宫新人皇上不挑两个随侍?” 皇上随意一笑:“不必了,都送回宫中吧。” 太后捏着佛珠:“也好,横竖中秋前也要回紫禁城去,让新人们先回去宫里熬一熬心性也好。” 主位们一贯是跟着皇上到处迁徙,尤其是目前这些主位还都不算年老,都颇为有宠。 高静姝也开始收拾行装,同时把西施和貂蝉托付给平常在,趁现在恋恋不舍抱着嘱咐:“简州也留给你了。猫猫都可喜欢那孩子了。” 平答应笑着应下:“娘娘放心,我一定把简州和西施貂蝉都照顾好好,等娘娘回来。” 皇上等人离开圆明园后,这些不得去热河行宫妃嫔都会被送回紫禁城,高静姝便道:“你有什么事儿找海棠便是。一时银钱不凑手,也不要再闷不吭声。” 钟粹宫四个得力二等宫女:杜鹃如今发展情报工作,腊梅因体格问题主要负责守护门户,春草跟海棠两个,就带着木槿影子,小心聪明,所以一个跟来了圆明园,一个就留在紫禁城看门。 平常在默默无闻,吃了亏也不吭声。 还是有一回高静姝去找她看猫,才发现大膳房送给她点心,竟都是芝麻烧饼花生酥之类又简单又便宜,一日四道数目倒是没少,可几乎连糖都不给放一勺。 实在是太糊弄人。 平常在之前做了好几年答应,日子过得一向紧巴巴,正餐还顾不过来,自然不会为了要点心去得罪大膳房。 还是紫藤将点心直接装了回去问大膳房:“平常在好歹是常在小主,上回我来给主儿要点心,还听说你们给住在九州清晏围房里魏答应送蟹粉酥和莲藕蜜糖糕,怎么平常在吃反不如一个答应?” 大膳房人很想说实话:因为魏答应得宠啊,现在她可是九州清晏答应里面头一份。 可这种潜规则,能干不能说,尤其是面对贵妃身边紫藤姑姑,更是只能连连道歉,然后装了些精致点心过去。 平常在来道了一回谢,高静姝就道:“我知道你省事,也不爱要吃要穿,但我听说,他们惯会弄些不像样饭菜来搪塞省事人。” 什么夏日里蔫了蔬菜啦,冬天炖久了老跟皮筋一样羊肉啦,再或者就是结着一层白色猪油花一看就冷了不知多久饭菜。天长日久吃下去,身子都要给熬坏了。 平常在倒是习惯了,说做宫女时候,连睡觉姿势都是一定,饮食上更是许多东西都不能吃。 高静姝想了想贵妃宫女生涯,她以包衣入宫,名义上做宫女那几年也没过过这种日子,她那时候吃就是宝亲王份例…… 经此事后,平常在倒是更常来她跟前走动了。 闲来也常做些针线给贵妃和五阿哥。 今日又来帮着贵妃整理行装,因又悄悄对贵妃说道:“听说除了两个蒙古妃嫔,皇上这回去木兰,嫔位以下就只带了魏答应。” 对魏清雨得宠,高静姝是很有心里准备。 反而对于她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得宠而有点意外,皇上至今还没给她分宫室。虽说在这一批答应里最宠爱她,但此番带她去木兰围场,用理由居然是:魏答应曾经服侍过皇后,针线又好,带了去伺候皇后。 高静姝发现,乾隆这个人死要面子。 他虽然一批批换宫女答应,但又不肯给正式编制,免得外头朝臣议论他好色。就算抬举这些答应,也都会找个譬如伺候皇后伺候好,或者品德好之类名头再塞进后宫,从来不说是因为自己宠爱。 他可不要一个因宠失正名声。 于是魏答应虽然能随行木兰,但还是作为半个宫女去。 平常在见木槿收拾了许多披风,便点头道:“听说木兰夜里颇凉,娘娘是该多带几件夹衣,否则越是夏日染了风寒,越是不容易好。” 然后又问道:“高常在此番不能随圣驾,难道不曾来求娘娘?”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问喜进来报:“回娘娘,高常在求见。” 高静姝放下怀里揉搓西施,笑道:“这不就来了吗。” -- 高欣入宫后被封了常在,皇上还没有给封号。明明是镶黄旗大学士之女,倒是与汉军旗陆常在一个待遇。 高欣颇为郁郁。 更让她不快是,自打新入宫妃嫔去拜见皇后那一日起,她最常听一句话就是:“果真是贵妃堂妹,眉眼处有几分贵妃样子呢。”然后下一句就是:“只是不如贵妃娘娘多矣。” 多矣?高欣觉得,就算不如,也不至于加个多矣吧! 哪怕自信这些人只是在奉承贵妃,高欣还是听得都要内伤了。 高氏一族这一代女孩子里,除了早早进宫她没见过贵妃娘娘,其余人,皆是不如她生貌美。 三房四房纵有几个好容貌女孩子,但家里破落,女孩子又多,自然不及她读书识字,头面光鲜。 最让她得意是,贵妃嫡妹,二房高静容,只是个秀丽文静小姑娘,虽知书达理,但容貌上照她差着好大一截。 她是一枝独秀惯了。 结果入了宫,她深觉受打击。 养移体居移气,宫里妃嫔都是养尊处优捧出来, 人这东西就怕比,单挑出来,高欣也是个极出挑美人儿,可放在后宫众人中,她登时就沦为平庸。 新人第一次给皇后请安时,皇上也到了。 满屋子加起来四十几个妃嫔,挤挤挨挨花团锦簇似,一下子就分出了高低。 她不说比别人差,但也不出挑,起码皇上眼角半点也没扫到她。 高欣咬牙坚持,否认自己容貌不过关,认为是常在衣裳太素:宫中以青、碧为贱色,所以宫女常着此色。主位娘娘偶尔才会穿,还都是稀罕天水碧等色才肯上身。 可贵人以下小主,就只能穿穿这些颜色,跟红黄搭边儿,除了上头赏,否则想都别想。 高欣认为,是颜色掩盖了自己风采。 但更让她郁闷却是贵妃态度。 入宫前,阿玛已经跟她详细说过与二叔家龃龉,更提点过她,若是贵妃有意跟她为难,一定要谦恭,不要在没站稳脚跟时候跟贵妃起冲突,免得皇上厌恶。当然,如果贵妃拉拢于她,更要小心,说不得贵妃是得了家里授意要坑她。 于是高欣入宫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贵妃打压她或是拉拢她,她都做好了应对之法。 结果这两手准备都一点儿也没用上。 因为贵妃既不针对她也不捧着她,好像根本看不见她。 -- 今年入宫共八位新人,并不会如魏答应一般一一去主位娘娘宫里磕头领赏,而是在皇后处一并行礼,然后各主位将赏赐分送八人就完了。 贵妃给她东西,与陆常在一模一样,好像她真就是宫里一个普通没有封号常在一般。 各主位给了赏,新入宫妃嫔们该去谢恩,贵妃对她们一视同仁:就是都不见,只有一位打扮贵重姑姑板着脸出来,命新入宫嫔妃们在院子里对着门行个万福礼谢恩即可。 高欣等了两天,发现这位贵妃堂姐不是拿捏一把,而是真没有一点儿要召见她意思。 不由急了:因为除非单独召见,否则她跟贵妃一句话都说不上! 高欣只是个常在,早上请安时候在最角落有个矮凳,跟坐在皇后左下首第一位贵妃隔着人山与人海。 而妃嫔闲话也是按着位份聊,总不见得一个常在忽然开口问:贵妃娘娘早上吃了什么,脑袋上插簪子不错啊。 要真敢这么说,当场被拖出去跪着都是应当。 所以入宫几日,她愣是没跟贵妃说上一句体己话。 就这样,高欣终于在第五天,上门拜访去了。 贵妃也没把她挡在门外,跟见其余来奉承低位妃嫔一样,在正殿见客。贵妃端坐上首,她也不能坐贵妃正殿里头把交椅,只得坐在宫女搬来绣墩上,离贵妃隔着一整个空旷大殿。 才开口叫了一句堂姐,就见贵妃边上那位阎王脸嬷嬷连眉毛都竖起来了:“常在慎言!进了宫都为天家妃嫔,难道教引嬷嬷没教给常在规矩吗?” 高欣知道贵妃身边有个皇上亲赏姑姑,一见这架势就知肯定是这位,哪里还敢摆主子架子,还要倒赔两句小心。 然后又起来给贵妃请罪,刚请完罪坐下,贵妃已经开始端茶了。 高欣目瞪口呆:这就端茶送客了?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可想着是第一次单独拜见贵妃,还是乖觉一点比较好,赖着不走倒给了贵妃发落她理由。于是只能起身告退。 后来她很后悔这时候退了,因为从这儿起贵妃再也不见她了! 偏生她还不能说贵妃针对她,因为新进宫妃嫔,贵妃都只见了一回其余都推了,娴妃等三妃也是如此——她们可是很忙,就算不忙,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应酬新人身上。 后宫脸都是自己挣出来,要想再进哪个娘娘门做客,得先表现得让人家能多看一眼才行。 高欣傻眼了:她以为会有旁妃嫔主动来拉拢她,谁成想各主位都各有心思,都等着看看这届新人水准,才不会急着下注压宝。更何况高常在身份特殊,这么多新人,根本犯不上挑上她得罪贵妃。 高常在又耐着性子等了几日,然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 皇上要出发去热河行宫,竟然不准备带除了蒙古八旗外新入宫妃嫔。 这一走,都不用贵妃当成看不见她,是直接就真看不见她了! -- 站在门外初夏骄阳中高常在,颇为忐忑,她甚至想好了,要是贵妃再不见她,她就在门口跪着磕个头:虽然贵妃明显不想认她这个堂妹,但血缘割不断。自己说要来送送堂姐,无论如何都是说得过去。 而只让堂妹在外面磕头贵妃,未免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正在胡思乱想,便见一个身形高大健朗宫女走出来福了福:“常在,娘娘请您进去说话儿。” 高欣一喜。 仍旧是跟贵妃隔了一个大殿,这回高欣却是做足了准备,按照常在之礼叩见贵妃。 她如今还不配自称一句臣妾,只道:“妾身恭祝贵妃娘娘一路平安,万事顺遂。” 有小宫女扶她起身,端上茶来。 高欣长在高家,不是没有见识人,一端这茶就觉清香扑鼻,是今春新贡碧螺春。从前她姨娘屋里得了二两,就像金子一样攒起来,专门候着阿玛去了才喝。 她不信贵妃会拿顶尖茶招待她,不由想着,那贵妃自己用又是什么茶呢。 不知是多么难得之物。 目光从贵妃茶盏上又不由落在贵妃面容上,气息微微一滞。 连她做女人,都叫贵妃面容美恍神,何况是皇上呢。 高静姝若是明白高欣所想,说不定还会觉得两人是个知己:她第一天都被贵妃脸美哭了呢。那还是病重憔悴,容颜清减时候。 高欣低下头——现在可不是鉴赏贵妃容颜时候。 她脖颈低垂,做出了极为谦恭态度:“娘娘,妾身想跟着皇上去热河行宫。”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打听贵妃性情和行事。这倒是一点也不难,甚至都没花银子。因为贵妃新闻很多,随便抓到一个小宫女都能说头头是道。 关于贵妃脾性宫人也都有所了解。 高欣准确提炼出来一点:在贵妃面前不要绕弯子,不然她听不懂不说,还烦你。 于是她索性直截了当提出自己要求。 她忐忑等着贵妃回答,心里盘算了许多遍各种应对都轮番走马灯似上演。 然而贵妃只是如常坐在上头:“哦。” 哦。一个哦? 这是什么意思?同意还是不同意? 高欣有点懵。见贵妃纤纤玉手好像又要伸向茶盏,她再不敢拖延,生怕贵妃再次端茶送客。于是连忙继续道:“妾身想请娘娘帮忙跟皇上开口,让皇上带上妾身同行。娘娘宠冠后宫,若是您肯为妾身开口,皇上一定不会拒绝。” 高静姝无聊看掌心:一半高帽子一半激将法。都是老套路嘛。她以为高麟这个便宜大伯培养了送进宫来女儿会得道多少传授呢。 “本宫开口,皇上是会答应。”高静姝看着高欣眉睫上闪过喜色,认真问道:“可本宫为什么要开口?” 她是真心发问。 高欣想跟着皇上去木兰她可以理解,可高欣怎么就觉得,高麟一家算计了高斌与贵妃,塞女儿进宫背后捅刀子之后,贵妃还得傻乎乎帮着背后捅刀子人呢? 高静姝很想问问她们,到底是真觉得自己是傻子,还是单纯脸皮厚。 高欣再次低头,如弱柳般可怜:“娘娘所言妾身明白。妾身阿玛与娘娘阿玛虽是亲兄弟,却曾有过心结。可阿玛入宫前就教导妾身,一入后宫,一族姊妹才是割不断血亲,让妾身万事以娘娘马首是瞻。娘娘,妾身如浮萍般无所依靠,愿意听从娘娘差遣。” 高静姝点头:哦,有点意思了。 “那好吧,你听我差遣就好办了,我差遣你留在紫禁城,老老实实在自己偏殿里蹲着吧。” 高欣:…… 因为位份天悬地隔,所以高静姝打发高欣实在是太容易,她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今天她就是把她态度给高欣说明明白白。 她不喜欢高欣,也绝不会帮她一星半点。 高欣若是老实蹲着,她不会出手害人。 她目标是好好活着,因得了贵妃延续,所以会尽力保护贵妃家人,可这家人绝对不包括高欣。 -- 谁成想,弄走了高欣,高静姝又迎来了她不想见另一个人。 吴侧福晋扶着腰来了。 这就不是高欣这般能三言两语打发了。 “别给她上茶,给她上白开水。”柯姑姑吩咐春草换过茶水,等吴侧福晋入内后,还当着她面用银签验了一下。 吴侧福晋掩口而笑:“贵娘娘这是拿我当外人了,妾身连口茶都讨不到了呢。” 柯姑姑严肃道:“侧福晋怀着双身子,自然要小心些,尤其这是头三个月,最好少走动。” 吴侧福晋似乎听不懂一样,仍旧是笑:“本该如此,只是贵娘娘要跟着皇上出远门,妾身不能不来送一送,说说体己话。” 她扶着根本还看不出肚子腰肢:“妾身原本该跟着大阿哥去木兰围场,只是突然有了身孕,只得回紫禁城去养着。既如此,我们大爷身边就只有两个不懂事格格跟着伺候,想必不够周到,缺衣少食,贵娘娘得多加照拂才是。” 柯姑姑脸顿时拉了下来,木槿也蹙眉:这话说也太不可客气了吧! 高静姝直接就道:“常听人说起一孕傻三年,吴侧福晋这是骤然有孕,所以脑子烧坏了吗?居然安排起本宫来?” 便是皇后娘娘跟贵妃说话,都是和气。纯妃要坑她,还得绿茶表示是为她好,口气婉转不得了。 高静姝过来这几个月,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颐指气使,几乎是吩咐语气。 吴侧福晋不想贵妃居然直接说她脑子有病,噎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半晌才拾起笑容道:“娘娘说笑了。” 然后再不敢跟贵妃卖关子:她原本是想态度大变,等着贵妃好奇亲自来问,她再姗姗告知,显得尊贵些。 也出了前些日子贵妃不肯帮衬大阿哥一口恶气。 现在决定直接警告贵妃,心道,人人说贵妃脑子不灵听不懂别人言外之意,果然是真。 她重新梳理了一下思路,直截了当道:“娘娘,皇上命我们大爷去户部与傅恒大人共事了。” 吴侧福晋盯着贵妃面容,一字一顿道:“大爷说,皇上意思,要查高大人历年账目,尤其是在江南税赋和盐务有无贪墨。贵妃娘娘,妾身入宫前,可是听说过娘娘母家高大学士家里豪富。” “不过,臣妾有个疑问。令尊高大人是庶出,当年分家时候据说也没分到什么家产,连宅子都买在京郊。如今却是门户显赫,在京城这寸土寸金地方,都置办了皇城根儿下上好宅院不说,听说连会客厅门槛都是珍贵绿檀所制。妾身倒不明白了,难道仅凭高大人一人俸禄,就能让贵府改换天地?” 见贵妃看着她不语,吴侧福晋笑容愈加甜美:“贵娘娘,大爷回来说起此事,倒也理解呢: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何况高大人在江南一手遮天十数年,守着个江南三省大金矿,必是赚盆满钵满。” “如今高大学士被调出了户部,自然是皇上圣意。娘娘可得为家里考量才是。” “傅恒大人是富察氏人,自不会替高大人隐瞒,大爷却有心孝敬母妃,帮一把高大人,端只看贵妃娘娘愿不愿意了。” 高静姝想着,娴妃词儿真是好用,她用一个哦送走了高欣,现在又用一个“呵”送走了吴侧福晋。 吴侧福晋一脸‘真是不知好歹’愤懑离去。 “不知所谓。”又见自家娘娘面色沉郁,木槿忙开口道:“娘娘不必担心,大人一心为国,日月可鉴,不管谁去查都无妨。大阿哥居然以朝堂之事要挟娘娘,实在是太过了。” 也不知是大阿哥本人蠢出了昏招,还是吴侧福晋听说大阿哥去户部后,自己琢磨出馊主意,居然跑过来威胁贵妃。 威胁也要私下里好不好,柯姑姑一个大活人还在这里戳着呢,眼睛里怎么还没人呢? 只怕过一会儿皇上那里就会收到消息。 吴侧福晋这是亲手在给大阿哥在挖大坑啊,不管户部账目到底有没有问题,大阿哥初入朝堂,不说想着用心做事为父分忧,反而走起歪门邪道来,借此权柄想要威胁后宫嫔妃甚至当朝吏部尚书,肯定会戳到皇上肺管子。 果然柯姑姑福了福身,拧身就往外面走去。 木槿见她出门,这才能说句更私己话:“娘娘放心,老爷不是那等人,在江南富庶之地经营十数年,若是攒不出偌大家业来才是怪了。老爷回了京城后,又做了近一年户部尚书,去岁过年已经封过一次账目,那时候十一月娘娘可是还得罪了皇上,皇上都未曾寻出户部错漏,定是无碍。” 言下之意:你就算不相信你爹人品,也得相信他本事。 高静姝不怎么担心高斌:若是连平账都做不到,高斌怎么能混到今天?况且雍正爷眼里那么揉不得沙子人,高斌都平安过来了,不至于翻车在当今皇上这里。 她脸色不好,为是另外一件事。 方才吴侧福晋威胁她,她心里很是烦躁,努力在回想,大阿哥夫妻俩这也太烦了,到底什么时候大阿哥永璜才能彻底倒台呢。在她印象里,之所以从未想过收养大阿哥,也是心里记得大阿哥似乎没什么好下场。 今日她细细回想起来,终于想起大阿哥真正被皇上责骂,彻底失去了继承可能事件:是皇后丧仪上,大阿哥不够悲痛,皇上痛斥他对嫡母不孝,有夺嫡心思。 皇后丧仪。 一想这几个字,高静姝就止不住胸闷沉郁起来。 她不由想起,第一日请安时候,她还能感兴趣打量娴妃,觉得“哇,这可是继后,自己如果能活下来,过不了多久,这位就是未来顶头上司,要提前多了解一下。” 那时候,她对富察皇后会在几年内薨逝,还没有什么特殊感情,顶多是惋惜多好皇后啊,命却短,生下孩子也都很可怜,不是早夭就是和亲。 只是那时候她更担心还是自己:毕竟在历史上,自己这个慧贤皇贵妃,比孝贤皇后还早死三年呢! 据说孝贤皇后谥号都是由慧贤皇贵妃谥号来。(注1) 慧贤皇贵妃高氏过世后,富察皇后亲自去跟皇上说,本朝皇后上谥皆用孝字,而女性四德只有贤字能具表。希望将来能得到贤字为谥,自己必当终生以此自勉,皇上允准。 那时候高静姝还下定决心:绝不变成乾隆朝第一个皇贵妃谥号,不给皇后做出参考文案。 可现在,她决定里就又多了一重:不光她不要变成谥号,皇后最好也不要! 便是得了心心念念贤字又如何!那是谥号,古人觉得死后如生,可没人比高静姝更明白,死就是死,是冰冷一具尸体。 半个时辰后,柯姑姑才回来。显然皇上留她在养心殿时间不短。 高静姝默契没问,柯姑姑也没再提起此事,仿佛吴侧福晋来过是个幻象。 直至五月底,圣驾按时带着大部队出发往热河行宫去,皇上那里仍旧没对此事作出一点反应。 一切如常,听说皇上还赐给大阿哥一匹好马,说是勉励他在木兰围场好好表现,为大清争光。同时又命大阿哥与傅恒暂缓去户部,先将木兰围场戍守工作做好。 大阿哥深觉受到皇阿玛看重,连圣驾安危都肯交付于他,所以近来格外意气风发。 自然也有大臣愿意表现亲近——在许多人眼里,无嫡子,长子就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呢。 正因这个,高静姝才在心里给大阿哥点蜡:乾隆这个人,你让他记在心里,比发作出来可惨多了。 他会旷日持久记住。然后用他一双利目持续观察,用各种姿势给你扣分。 第39章 生非 高静姝从浅碧色云纱中望出去, 隐约能看到前头太后、皇后仪驾。 太后看不太清,倒是皇后仪驾里头十面直柄三檐九凤伞在阳光下灼然耀目,格外显眼。 再往后就是她这个贵妃排面,这就只能叫做仪仗了。 贵妃马车里按制全部用金黄色缎子围成, 四角高四尺七寸柱子上绘有金色翟鸟, 下头缀以各色鸟雀。整个轿子里除了漆成浅红色双开门, 旁都是一色金黄。 虽然看起来华贵,但丝毫不犯皇后正红与明黄两色。 只是这金黄太亮, 大幅绣缎映高静姝眼睛都疼。 -- 紫藤木槿跟着贵妃车服侍在侧,倒是柯姑姑坐了后面马车。 见贵妃略闭上眼, 紫藤就担忧道:“娘娘可是热了不舒服?” 其实皇上早已安排了, 虽还不到日子, 但行路颇热,太后皇后贵妃车驾里, 可以先开始用冰了。 行路又不比宫里方便, 要用冰块需每日快马加鞭从紫禁城送来,颇费人力物力。 不过皇上是不会委屈自己, 仍旧是想用就用。 只是林太医说, 贵妃身子还在调理, 越是夏日, 反而越不能放纵了去贪凉, 导致寒气入体。 所以只肯给贵妃备下消热药草茶, 坚决禁止了贵妃用冰。 高静姝摇摇头, 又感受了下慢如蜗牛速度。心道:还好皇上南巡时候走水路, 不然就以皇家仪仗队移动速度, 去热河行宫都要走十多天, 往江南走不得跟唐僧取经似走好几年啊。 热河行宫颇多湖泊清泉, 且行宫内建筑多是青砖灰瓦、原木本色,自然比紫禁城中黄瓦红墙看起来要宁静蕴凉。 跟来嫔妃也都不是第一回到了,依旧按着从前宫室各自住下。 皇后送走了来问候自己贵妃后,不由莞尔一笑。 贵妃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格外关注自己似。这一路行来,常在自己跟前转悠,问些诸如吃好不好睡好不好,有没有什么不舒服话。 有时问还挺细致专业,简直像个太医。 皇后颇为不解,便索性直接问贵妃是何缘故。 贵妃就说自己病了一场,觉得生命真是脆弱,半分也马虎不得,见行路辛苦,就来关怀皇后。 然后又两次三番嘱咐:“娘娘可别累着,有事就交给娴妃做吧,她身子可好着呢,我听说她早上起来还会在庭院里打一套长拳,要不娘娘也试试?” 这样几回后,连葡萄都说:“若不是知道贵妃娘娘性情,奴婢险些要以为她是跟娴妃娘娘站在一处,想从娘娘手里夺权呢。” 皇后就笑:“贵妃要真有这个上进心倒好了。本宫近年来,是觉得有些心累。” 葡萄心里一酸:其实处理宫务,娘娘未必累,只是嫡子这件事,才是压在娘娘头顶大山。 随着时间流逝,这座山会越来越沉重。 她都怕娘娘终有一天受不住。 葡萄刚想说话开解一下皇后,就见乌嬷嬷又端了一碗浓俨俨药来:“娘娘快将这坐胎药喝了吧。这可是外头府上新寻来秘方,老夫人亲自上门求神医。” 葡萄照例多问一句:“嬷嬷,这药可给太医瞧过了?” 乌嬷嬷笑道:“葡萄虽是个仔细孩子,但也太把我看老糊涂了。难道随便什么药我都敢端给娘娘?当然是夏院正亲眼瞧过又亲口尝了,确定无碍。” 皇后目光望着外头层层叠叠远山:“这些年,各种‘神医’药方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也不见有效。” 乌嬷嬷看着,禁不住心疼要落泪:“娘娘自己可不能先心灰起来,这孩子都是有灵性,知道额娘不盼就不肯来了。” 皇后接过这碗药,如同喝水一样面色如常喝完了这碗苦涩汤药。 乌嬷嬷又去检查皇后要用点心,把所有寒凉东西都挑了出来。 其中一碗夏日最常用甜碗子,是冰镇了甜瓜切成块配上切成薄片嫩藕,格外清爽冰甜,更是被乌嬷嬷直接赏给了旁宫女,嘴里还念叨着:“怎么能吃冰呢。还有这绿豆百合汤,也快端走。” 皇后隔着纱窗看着乌嬷嬷忙碌身影,一言不发。 算来,她已经好几年没吃到一点冰了,连螃蟹西瓜这等寒凉之物也都是长春宫禁物,全都进了小宫女嘴。 葡萄看着皇后略显单薄侧影,不自知就含了泪,反应过来后才侧首悄悄擦了,想了想上前来道:“娘娘,听皇上意思,在行宫住不了几日就要往木兰围场去了,您看跟着两位公主人怎么安排呢?” 在木兰围场,连皇上都住大帐篷,旁人自然也是如此,可就不能一个公主就带上几十个服侍人。 皇后这才转回来,开始为两位女儿操持。 没错,是两个女儿,皇上已经将和婉记做了自己女儿,任凭和亲王跳脚也不管用。 这次更是将和敬和婉都带来了木兰,将要让公主和亲蒙古意思昭然若揭。 -- 与此同时,告辞了皇后,一路散步回自己院落高静姝,正在跟木槿说话:“你说到了木兰,我要不要求皇上再见见阿玛——自打从圆明园出来,这一路上,我一点儿没管过大阿哥不说,他来请安我都不见,想必他心里也就有数。 若他是个沉不住气,大约会给阿玛使绊子。便是阿玛本身没什么大错漏,也搁不住一个阿哥有心设计,总得提个醒才好。” 木槿点头:“娘娘说是,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只是也不用急,可缓缓跟皇上提起,免得皇上生疑。毕竟此次傅恒大人也跟着皇上出来,暂且没有往户部任职。” 皇上对傅恒实在信重,此番木兰秋狝安保措施还是尽数交给了傅恒,让他延迟去户部上任时间。 而大阿哥,自然也被皇上随时带着,不允许他留在京城,美其名曰协助傅恒。 除了康熙爷当年曾经留下太子监国,最后又废了太子外,雍正爷和当今皇上,都非常注重自己在哪里,政治中心就跟着转移,根本不需要有人留在紫禁城监国。 -- 高静姝想着再见阿玛一面,而此时高斌正在皇上跟前候着。 不单他,鄂尔泰、张廷玉、讷亲、马齐和傅恒等重臣都在,几乎是重华宫茶宴平移到了这里。 傅恒正在朗诵名单。 朗诵完六十四个人名后,又道这些人已经在门口集合好了,皇上可以亲自视察。 皇上也不出门,就站在玻璃窗处,看着外头笔直矗立几十个人,然后蹙眉道:“姿容不够好。” 众人:…… -- 蒙古对大清极为重要,所以自康熙爷平定漠北蒙古之时,就建立了木兰围场,设立了木兰秋狝这个活动——除了跟蒙古友好建交外,还要展览一下八旗骁勇善战尚武之风。 外交最重要是颜面。 于是按照国际惯例,木兰秋狝第一日,并不是大伙儿直接开始围猎,呼啦啦去打小动物,而是一场隆重大阅。 皇上要身着甲胄,亲自御马,将由八旗英武将士组成两千人纵队检阅一番。 这是皇上在木兰秋狝最大一场表演。 观众正是蒙古诸部。 当今皇上是什么性格,那是极其重视颜面,甚至到了好大喜功地步。 所以傅恒领了此事,格外认真从八旗队伍中挑出了两千个精英人物,保证马术精妙,绝不在蒙古诸部跟前丢皇上脸。 除了这两千人外,还需要一个由侍卫组成銮卫队,跟在皇上御马后面做扇形拱卫状,替皇上增加声势。 因紧跟圣上,自然就是本次表演门面。 这比那两千人可难挑多了,除了骑术精妙,还得出身不俗,忠心不二。 所以傅恒在宫里上三旗侍卫里面,快要挑瞎了双眼,才扒拉出来这六十四个人,今日一同汇集了请皇上先检阅一二。 可皇上方才检阅过了,表示姿容不够好看,不够给他长脸。 傅恒苦笑:满人入关日久,旗人又有铁杆庄稼养活,许多都渐渐走了纨绔之路,养鸟逗狗闲散游民日益增多。其实现在军伍中也多有汉军旗乃至汉人,真正满洲八旗百战之师越来越少了。许多还都在贵州广西等镇压苗乱余孽。 他能划拉出来这两千人,又在上三旗挑出来六十四个骑术过得去,已经很难了。 实在难以做到姿容跟骑术俱佳。 见皇上表达了不满,诸如马齐张廷玉这种伺候过康熙爷,脑子里就不由感叹:真不愧是圣祖爷孙子呢,颜控方面都一样一样。 当年康熙爷圣驾巡行到鄂尔多斯,当地蒙古六旗王、台吉等自然也命人给康熙爷表演过骑术,分别射羊、兔、獐等物,康熙爷表示:不错,就是那个射兔者虽然射技好,甚为熟练,但生不俊美,实在是颇为遗憾。 同样事情,又发生在了当今身上。 马齐和张廷玉忍不住对视一眼,有点怀念。 -- 其实皇上也有苦衷:蒙古人至今还在马背上纵横驰骋,八旗子弟在骑射上比不过人家,在姿容上压过也是好呀。 皇上转过身来面对这群重臣:“今日朕召你们来,就是让你们推荐自家儿郎或是亲眷中出色子弟,不限于上三旗,无论出身高低,皆可推荐给朕。”说完一指傅恒:“就像傅恒一般,相貌英武骑术娴熟这个标准即可。” 即可,还即可? 富察氏百年望族,就出了个傅恒呢。 大家集体闭嘴。 高斌是最轻松,谁都知道他分家出去,人口极少,长子又是走科举路子,现在还在工部蹲着熬资历呢。况且高恒年过三十,也已经不符合皇上年轻英武标准了。 至于幼子…… 高斌思绪飘到了幼子身上。 这孩子真不知道随了谁。 因高恪比贵妃小了十三岁,也是高夫人三十二岁才得儿子,自然要溺爱些。 高恪性子倒是醇厚,也不是不学无术,只是天资有限。 高斌亲自考过儿子学问,从他这个专业人士角度看,儿子这辈子顶多就是个秀才了,要当举人,都得考到范进中举那个年纪。 见幼子文平平,难走科举,高斌自然也想过让他走一走骑射路子,也好把他塞进宫当御前侍卫挣个前程。 谁知道高恪特别抗拒骑马。 高斌前些年少在京城,等他回京述职,发现幼子十二岁还不会上马时,都惊了——满人骑射起家,京中一切跟着满俗走,少爷们出门都是骑马跟在女眷车边上,唯有高恪还是跟着额娘和妹妹坐车。 高斌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于是亲自带他去练习骑射。 结果高恪理由频出:这匹马太高;这匹马好脏;这匹马有一股奇怪味道。 高斌按着满肚子火,让人寻了一匹温顺矮小母马,而且洗刷干干净净。结果高恪还磨磨蹭蹭不肯上马,高斌一鞭子抽到他脚下:“你还腻歪什么!” 高恪道:“阿玛,你看马眼睛,为什么长在脸两侧啊?看着好吓人。” 高斌:……他放弃这个儿子了。 因当时他做着江南总督,回京机会实在少,懒得再跟幼子歪缠,既然儿子不做纨绔惹事勾当,那么无能就无能吧,横竖自己将来会给他弄个荫职。 于是至今高恪都还对马敬而远之。 高斌想起来还是不免叹气,看看人家傅恒,再想想自己儿子,糟不糟心。 他还在糟心,忽然被皇上点了名。 “高斌,朕记得你有个幼子,今年也该十六了。带来给朕瞧瞧。” 主要是高氏乃皇上做主抬到镶黄旗,皇上见众人都不吭声,便先点了他名。朕给你家抬旗,你给朕做点贡献不是应该吗? -- 是日,高恒见父亲难得面色沉重从外头回来,不由大惊,以为朝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听阿玛说了缘故后,又松一口气:“二弟骑术甚差,皇上不会挑中他,阿玛无需担忧。”出于手足之爱,他才说了句骑术甚差,其实二弟根本没有骑术。 高斌不能不担忧,他了解皇上,皇上是个标准看脸人。巧了,高恪生却是俊美非常,姿容甚佳,皇上肯定会把他点进銮卫队,说不得还会放在前列。 难道让他告诉皇上,说自己儿子马都上不去? 他不敢泼皇上这样一盆子冷水,也怕这样一说,从此儿子在皇上面前只剩下个无用考评,连荫官都弄不到。 因而只得将高恪叫了过来教训起来。见幼子面如美玉目似星辰,身形颀长端是个美男子,高斌不由又想起宫里贵妃,亦是难见绝色,心里压着块大石头似。 真是儿女都是债,外头多少朝事他都能摆平,偏生儿女上头束手无策。 果然当日下午高斌领了高恪面圣,皇上一见这跟贵妃有三分神似少年就先有了几分好感,再细看他身形如修竹净直,面容清秀俊美,不管是身材还是脸都比傅恒挑出来銮卫队领旗人强多了。 于是决定,就是你了,来銮卫队做镶黄旗门面吧。 高斌见皇上金口圣断,简直要愁死。 确实看外头,谁能看出来高恪连上马都得小厮托着呢。 没说,练吧! 饶是高斌都有些绝望,短短数日,他怎么把自己儿子从一个骑射废柴变成一个能跟着傅恒一并护卫皇上高手呢? 在看着儿子扑腾挣扎着上了一回马后,高斌清醒过来:除非有神仙点化,否则是不可能了。 皇上不会管高斌其实已经百般推辞过,阐述自己儿子能力有限不堪重任。皇上全当他是谦虚。 可别看皇上现在好说话,等到了蒙古各部跟前,谁要是丢了皇上脸,皇上绝对会立刻扒了他们一家皮。 高斌甚至都想走极端,让儿子看起来完全意外摔断腿算了。 -- 往木兰围场去前一日,热河行宫宫人,都在忙着收拾行装。 因到了木兰围场,可真是都住帐殿,所有之物比不得行宫里齐全,要是少了什么,主子们就要不痛快了。 要是主子们不痛快,奴才就得受罪,因而众人都忙着打点装裹。 只要皇上愿意,他就是个细心体贴人,觉得各宫里繁乱,只怕来回走动喧扰令人不快,于是索性召了皇后与贵妃到书房。 御书房永远是最清静地方。 李玉已经摆好了棋盘。 皇上与皇后下棋水平旗鼓相当,就仍旧以各色金锞子为赌注,让贵妃就在一旁负责数子儿。 皇上边落子还边道:“从前玄宗与人对弈,将要输了棋局,杨贵妃就放猫搅了棋局,今日见贵妃在侧,朕倒想起这个典故来。” 高静姝就笑:“早知臣妾抱了猫来,省皇上要输给皇后娘娘,自己又不好意思赖账。” 皇上以白子敲着棋盘道:“瞧你这话意思,就算抱着猫,只怕也未必会帮朕呢。” 皇后一笑:“皇上圣明。” 帝后二人陆续落子,贵妃暂且无事,还带了一本游记来,自己倚在一旁看。 皇上边看着棋盘边对皇后道:“傅恒这些日子也忙很,等到了木兰,都住着帐殿,彼此方便些,朕叫他给你请安去。” 皇后父亲早逝,想见也无可见,只有弟弟可以安慰一二。 高静姝在旁听了心中一动,正巧李玉捧着麻姑献寿茶盘进来,她就起身上前,亲手端了茶递给皇上。 皇上一见贵妃放下自己闲书,亲自奉茶,眼睛又眨呀眨,就笑道:“皇后,朕与你打个赌。贵妃是有事要求朕,否则再不会这样殷勤。” 皇后目光也在高静姝脸上落了一下,然后抿嘴笑:“臣妾不赌。” “说吧。”皇上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高静姝便带了点赧然道:“等到了木兰围场,臣妾也想见见阿玛。” 皇上一笑:“一盏茶可以换见一次阿玛,你若再给朕去切个橙子来,朕便许你也见见弟弟如何?” 高静姝刚答应下来,皇后就笑道:“皇上哄你呢。皇上昨儿还跟我说起,选了你弟弟入镶黄旗銮卫队,就跟在傅恒后头,大阅当日,皇额娘携诸位妃嫔也在帐中观看,你自然能见着。” 皇上大笑:“皇后,难道朕要来橙子你不吃不成?” 皇后莞尔:“还是叫宫人去切橙子吧,弄得一手汁水黏腻很,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贵妃爱干净。” 李玉多么灵,听到这话早就叫宫女去切橙子了。 谁知橙子还没到,外面小太监就跑进来报:和亲王、高大学士、傅恒大人、高二公子一并在外头求见。 饶是皇上都是一怔,这三波人是怎么凑到一起去。 皇后带着贵妃起身避到内室多宝阁后面,太监们又抬来一扇楠木雕花屏风挡着,不过两人仍旧能听见外头动静。 -- 皇上刚命叫进,就听见和亲王闯进来声音,口中还在嚷嚷道:“皇兄,这世上没天理了,居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殴打亲王!” 皇上忍不住扶额:“你安静些说,京中有爵位者跟来也不少,是殴打了哪个亲王?” 和亲王理直气壮:“殴打了我这个亲王!” 皇上按住自己内心“打得好”这个声音,准备垂问一下是谁为民除害,殴打了和亲王。 而那边高斌已经跪下请安兼请罪了。 皇后与高静姝坐在屏风后面,听完了整个过程。 说来也巧,高恪被亲爹勒令去好好练习骑马,于是只得寻了热河行宫外围空地去练习马术。 热河行宫建巧妙,四面八方都各有景致,其中西面绿草如茵,仿照正是蒙古草原风光。高恪便向那里练习骑射去,结果正好碰上了正在弯弓射鸟和亲王。 和亲王那是什么嘴啊,看高恪这样,站在树下哈哈大笑:“马上面挂块肉话,狗都比你骑得好。” 见高恪纵马过来,他用手搭在额上做张望状,继续道:“哟,还长得白白净净跟个丫头似,怪不得绣花枕头一个呢。” 高家人都知道,绣花枕头是二爷禁忌词汇。因老爷但凡恼了就这么骂二爷。所以二爷平日脾气再好,一听这个词儿都要炸毛。 高恪并不认识和亲王,见这个一身骑装人反复开口嘲讽自己,就由小厮扶着跳下马。又想着这几日被阿玛反复吊打委屈,热血上脑,偏又不会拳脚,就一头撞过去,把毫无防备和亲王撞了个仰倒。 和亲王素来不讲究,出门不爱带正经护卫。 也是他在京中名声响亮,所以人人认得避着他走,没想到真遇上一个只在家里玩乐,不认识他不说还敢打他愣头青。 唯一跟着和亲王一个小厮都吓呆了,一时手脚都不会动。 还是和亲王自己爬起来。 和亲王多少年没吃过亏了,当场就火了,撸起袖子要打人。 高恪武实在是惨不忍睹,要不然也不能使出铁头功撞人。和亲王再如何纨绔,也是雍正爷儿子,当年被亲爹进行过严厉爱教育。 高恪虽不认识他,但见事不好,自然要跑。 还好他出来练马倒是带了四个小厮——负责扶着他上下马和牵缰绳。 小厮们见主子要挨打,自然要护着。一时竟然跟和亲王纠缠了起来。 倒霉傅恒大人就是这时候路过。 他是侍卫统领,既认识和亲王也认识高恪,只得居中调停又命人将高斌请了来。 -- 皇上第一次看到高斌有些狼狈样子。 从跟着父皇开始,高斌一直是个很能干很稳重形象,原来也会被儿子折腾到无奈啊。 皇上都有点恻隐之心了。 不过恻隐到一半,又看到自己弟弟一脸二五八万痞子模样,不由头疼很。 都是弟弟,自己跟贵妃弟弟怎么都不这么省心!主要是对照组傅恒正风姿卓绝立在那里,皇上又想到凡交给他差事傅恒都能漂亮完成,就算不为了皇后,皇上也要越发倚重。 于是傅恒在这里一戳,显得另外两个斗鸡似人更惨不忍睹了。 高恪因为被阿玛按着给和亲王叩头请罪过了,此时一张漂亮脸也涨通红,很是不省心样子。 最后皇上只能各打五十大板,让和亲王以后出门必须着亲王服制,要不就带上护卫,并免了高恪今年进銮卫队名额,只说明年考察再用。 高恪出门后,见和亲王对父亲冷哼了两声这才鼻子朝天走了,不由忐忑看着高斌:“阿玛,我给您惹事了吗?” 看起来都快要哭出来了。 高斌看着幼子,忽然就笑了,抬手拍了拍他肩膀:“走吧,回家。” 大概真是傻人有傻福,他绞尽脑汁想了一晚上,怎么能在不得罪皇上前提下将儿子撤出銮卫队,还没拿定最稳妥主意,儿子就把和亲王顶了一个跟头,自行安全撤离。 而且……高斌想了想现在朝中局势与和亲王为人,不错,儿子顶这个人选实在是太妙了。 -- 与在皇城内距离产生美不同,在热河行宫和木兰围场,随行朝臣们都被压缩在了一起,又涉及跟蒙古诸部沟通谈判流程,党争自然越发激烈。 高斌原本在户部也罢了,可如今刚调任吏部尚书,天下官员调度都在他手里。 张廷玉也好,鄂尔泰也好,两党都已经明着暗着拉拢他无数回了。 若是他再不选一个边站,激流之中,很容易被两边人马一起踩下去。 可上面又有皇上虎视眈眈——把高斌提上来管吏部,就是为了让他做个纯臣,他要是跟哪一边扯上关系,都会彻底失去圣心。 在这样一片两难旋涡之中,高斌借儿子得罪和亲王一事,做“焦头烂额”状,上门亲自致歉两回。 和亲王是什么人啊,他正在家里生闷气,觉得皇兄拉了偏架。 自己被人顶一个跟头,居然只将这人撤出八旗阅队就算惩罚? 气得他在皇上跟前嗷嗷嗷,只道高恪这人骑射很差,本就不配入阅队。 他说倒是实话,无奈和亲王在皇上处人品信誉几乎为零,根本不相信他。 高斌倒是深信他,觉得和亲王给儿子评价很中肯,可惜高斌信了也没用。 这把和亲王给噎,于是高斌这位大学士亲自来了两回,他都不肯见,只把人撂在门厅。 和亲王到底是皇上唯一一个弟弟,日日来往撞木钟求情办事,亦或是送各色请帖亲贵之家极多,都见到了可怜高大学士孤身等着门厅处,茕茕孑立,神色黯然凄惶。 这事儿在京城也就传开了。 高斌心里十分感激和亲王不肯见他,让他能有机会多跑两趟。 不单如此,他之后又加紧一系列行动。 到了木兰围场后,他再次跟皇上请罪,说是儿子打了亲王实在有罪,自己已经给了他一顿板子,请皇上再罚。 皇上对他认错态度很满意,心声正是:没错,朕可以宽宥你,但你自己得知道分寸,和亲王再不着调也是朕亲弟弟,你儿子打了他,朕可以抬手放过你,但你自己若是就这样混过去了也不像话。 乾隆正是那等,我心里有个标准,但我不只不说,甚至还可能反着说人;同时还是我可以忽悠你,你却不能信,必须猜出我心意这种君王。 简而言之,口是心非最难伺候那一种。 高斌儿子之事,当日他有点烦和亲王,又知道皇后贵妃就在后头,就没有重罚,可高斌要也不当回事,他可就恼了。见高斌这样诚惶诚恐,百般低头,皇上就在心里把他分数加了回来。 之后听说高斌又托关系请人去和亲王跟前说话求情不说,还寻了国子监给儿子捐了一个监生,立马外放出去做一个穷乡僻壤县令。 皇上这才觉得此事了了:正是,和亲王脾气,把惹了他人送出京才能算完呢。 否则还要来皇上跟前呱呱呱。高斌这样懂事,提前把自己儿子踢出京城,皇上心里小红笔又加了一分。 -- 对于高斌来说,踢这个次子出京是次要,重要是这个过程中托付人。 托去给和亲王说情,自然是皇亲国戚,满洲大姓,是鄂尔泰亲戚,而国子监那边掌着监生名额,却是张廷玉门生。 两党都以为卖了一个人情给高斌,以后必然用得上,所以暂时倒不逼着他站队了。 而对皇上来说,虽知道高斌跟两党人士打了一回交道,甚至欠了一个人情,也不曾动怒:毕竟他太了解自己混不吝弟弟了,身份贵重脾气极大,高斌怕了和亲王,要寻人托关系把儿子送出京城躲躲也是应该。 高斌毕竟多年未在京城,要不托人,也办不了这些事。 于是高斌借着这一件事,长袖善舞地暂时平复了跟两党之间紧绷关系,却又不曾勾起皇上疑心,顺手还给次子摆平了麻烦捞了个监生,可谓是一举三得。 虽然一切顺利,但真办成后,他还是觉得心力交瘁。 命府里两个师爷跟着幼子出京上任后,高斌才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在心里盼着党争尽快出个结果。 眼见得皇上对两党之争耐心要告罄,高斌深知将来一两年将是风雨飘摇。 高斌在家里掐着手指算算:长子窝在工部,幼子送出去了,幼女还小,三年内不会大选也不会嫁人,高斌琢磨了一圈儿,唯一担心就是宫里贵妃。 虽说上次短暂交流给了他一定程度惊喜,觉得贵妃有了些大局观和家族观(仅限于他们二房家族观),但未来朝局动荡,他还是想当面再提点一下贵妃。 高氏父女不约而同想见对方一面,然后给对方提个醒。 只是他们两人都没想到,机会来这么快。 还是和亲王送给他们。 到了木兰围场,自然饭菜就多野味。 然而高静姝觉得野味不干净,也曾亲眼见过现代医学那么发达情况下,还难以控制因野味而起瘟疫,于是并不愿意吃那些珍贵少见野物,尤其是风腌果子狸这道菜,简直是敬谢不敏。 并且告诉五阿哥乳母,阿哥年纪小,不许喂野味。 好在阿哥公主们饮食一向清淡,也不太见这些东西。 她不但不吃,也不让皇后吃,皇后都忍不住笑道:“你竟管到本宫膳桌上来,这话你说来是好心,却不能传出去,否则又要有人去皇额娘跟前说你僭越了。” 高静姝表示受教。 -- 这日高静姝对着自己流水牌选几道菜:羊肉片川小萝卜、鸭丁溜葛仙米、炸春卷、黄韭菜炒肉、熏肘花小肚、卤煮豆腐。 其余就按照份例由着膳房搭配。 在木兰围场这个点菜法,是个极大脸面。因木兰围场不甚方便,旁人无不是按着大膳房单子来用膳,偶尔换个菜都得拿银子去换。 听说博尔济吉特贵人已经吃了好多天炙羊肉,把人家一个蒙古人都给吃烦了,拿了银子去,表示给做个羊肉汤或是羊肉煲,总之别再放辣椒面儿大火烤羊肉了,给多加点青菜! 高静姝也是忽然想吃四川泡菜里面酸萝卜,于是点了一道羊肉片川小萝卜。 果然羊肉鲜美多汁,酸萝卜爽口脆嫩。 皇上就是这时候来。 贵妃帐内不由一片慌乱,众人服侍着贵妃漱口,然后又连忙给换了外头披着一件外裳,恐沾了食物气息面圣惹了皇上不快。 高静姝心道:皇上一般不赶着饭点儿啊。等行过礼后,见皇上脸上略有为难之色,高静姝更觉得蹊跷。 只是她从来不爱跟皇上玩你演我猜这一套,直接问道:“皇上有事寻臣妾吗?” 皇上伸手握住她手:“朕打算让你阿玛明儿就进来看你。” 高静姝讶然:这才刚到木兰围场没几日呢,按理说外头应该正忙着,何苦急在这两天? 再看皇上神色有些难言之隐似,龙爪还握在自己手上表示安慰。高静姝吓了一跳:“是不是阿玛得了急病?” 很快高静姝才搞清楚,自己跟高斌会面机会,原来是弟弟高恪贡献。 -- 高斌如愿以偿,把儿子撤出了八旗銮卫队,然后又以得罪和亲王为名给儿子送出了京城,直接送到江苏下属一个极偏僻县城当县令去了。 江南那块高斌可太熟了,早已跟儿子上头三层领导都打好了招呼,就准备让儿子在穷乡僻壤扎根,去去娇气不说,越是贫困乡镇越容易出政绩,到时候好评个上等。待得在外面历练几年,京城风雨平息就可以回来钻营个京里清闲官职。 高恪虽不理解亲爹苦心,但他心性单纯,觉得此次是给阿玛和高家惹了祸,说不得宫里姐姐也要受牵连,所以根本不敢争辩,顺从表示自己愿意被发配。然后跟额娘抱头痛哭一场,坐上了往码头去马车。 每日要走水路出京官员和商户不少,码头很热闹。 高恪刚下了马车,没走出三步路去,早早躲在旁边马车上和亲王就跳了下来,当场把他顶了出去,让高恪一个大马趴趴在了码头上。 众人皆惊——因为和亲王这回是穿着亲王服制来。 码头上哗啦啦跪了一片,只有和亲王得意站着,哦,还有高恪可怜兮兮趴着。 皇上叹气:“朕也没想到和亲王那么浑。明明朕都替他们断了公账,也罚了你弟弟,你阿玛也已经三番两次上门致歉过了。他竟然还奔袭百里路跟了过去,抢在码头前面埋伏着,竟非要把那次账顶回来为止。” 怪不得这几日没见着和亲王,皇上还只觉得自己耳根清静呢。 高静姝:…… 皇上语气更软和了些:“听说你弟弟虽然磕破了头,但没破相,朕已命紫禁城太医就近去给他诊治了,你阿玛也送了个大夫去,跟着他上任去了。” 反正高恪是哭着上船走。 -- 因幼子在码头被和亲王“暴击”一事,高斌以有史以来最快速度见到了贵妃。 只见柯姑姑非常体贴地避了出去,她也听说了此事——要是里面高氏父女想背后嘴一嘴和亲王,有她在场多不好啊。 屋内,高斌开口便直接道:“恪儿伤势无妨。我有旁要紧话要嘱咐娘娘。” 高静姝点头:“我也有话要告诉阿玛。” 高斌示意她先说,高静姝便将大阿哥侧福晋威胁她之事告诉高斌,见高斌面上浮现不是紧张而是冷淡不屑后,高静姝就放心了。 “那阿玛有什么事儿要嘱咐我吗?” 第40章 龙体 高静姝与高斌交代完大阿哥之事, 就像终于考完试学生,立刻把这门功课扔到了脑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先命木槿端上来解暑药草茶, 这才问高斌有何事嘱咐。 高斌见贵妃一脸轻松悠哉, 就把话重新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下, 才开口。 “前些日子, 皇上痛骂尹继善好名用巧, 居心不诚。” 高静姝想了好几想,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尹继善?是咱们家亲戚吗?” 高斌对长女一贯是报以十二万分耐心, 解释道:“并不是。他是先帝爷时江南总督,皇上继位后,我就是从他手里接过了江南事务。” “先帝爷对他圣宠优渥, 他做江苏巡抚时候才三十出头, 年轻太过,以至于南边人都私下呼他‘小尹’。” 高静姝对比了下人家和自家阿玛做总督年纪, 不由肃然起敬:“是个比阿玛还厉害人啊?” 高斌:……不知怎,心里不太快活。 但还是抛开女儿夸别人这一点不痛快, 继续道:“在先帝爷那里尹继善自然是八面玲珑。可是在当今这里, 就灰头土脸起来。” “不单如此, 皇上还提起了先帝爷当年看重李卫和田文镜,说一个非纯臣,一个更是酷吏,也就是死早, 若是落在他手里,必治以罪名。” 见贵妃一双眼睛只清凌凌望着他, 高斌就道:“这两年朝事必有大变, 我提前把你弟弟送出京城也是怕他性子单纯, 在京中被人利用了惹出祸事。”他接着道:“娘娘性子同样单纯,在后宫也万事要当心,不管是谁,以什么样方式挑唆,娘娘断不能开口涉及一句前朝大事。” 高静姝点头,回道:“阿玛也要小心呀,事关皇权,其实天子跟疯子也没有区别,都是谁碰谁死。” 高斌此时刚说完话,正喝了一口解暑凉茶,此时差点喷出来,然后立刻严肃道:“贵妃!慎言!” 再看旁边紫藤和木槿也惊呆了,高斌就立眉道:“你们两个一定要看顾好贵妃!这等言语,难道要高氏一族都去死吗!” 高静姝也觉得失言,连忙为自己辩解:“阿玛别恼,我又不会当着皇上面说。” 高斌难得黑色幽默了一把:“是,娘娘先留着这句话别说,等哪天我想跟高麟等人同归于尽,你再去当面对着皇上说,这样我们一家子就能在刑场集合一并去死了。” 高静姝低头认错。 在亲近人跟前有些口无遮拦这一点,她确实要改改。 在宫里这半年多,她几乎一点儿亏没吃着,真是有点飘了。 高斌见她诚心认错,这才缓了语气:“姝儿,你既然知道皇上脾气,就更该外宽内紧——皇上放纵你,喜欢你在他跟前真情实意说话,可你要守住自己心底那根线,永远不要再出现违抗圣旨,去挑衅皇权那样举动!” 见高静姝认真答应了,高斌又继续强调:“我将朝事说与你,你更要在心里捂死了。若非恐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挑唆害了去,我是绝不会告诉你这些外头话。” “你要记得,皇上极厌恶后宫干政。别说你了,甚至连太后娘娘都不能碰这道线。前两年钮祜禄氏曾跟太后娘娘提起过外头有人私占民田之事,太后觉得百姓可怜,就为此进言。皇上当面没有驳回太后,也处置了此事,但转头却把钮祜禄氏子弟荫官削了五个。” 言下之意,皇上亲娘都要被削,何况你这个贵妃。 高静姝点头:“阿玛放心吧,这种长孙皇后干事儿,我可做不来。” 她忽然想起,似乎皇后也从不开口言及一句朝政,哪怕是傅恒大人事儿。大约也是了解皇上这个秉性。 那她就跟着皇后走,总不会错。 想起傅恒,高静姝又问道:“阿玛,您没有真贪污受贿吧,毕竟大阿哥不行,傅恒大人却是很能干,您不要小看他现在年轻啊。” 将来傅恒成就和皇上信重,在史书上简直是乾隆朝第一人,那可是远超高斌。 她生怕父亲轻视这时候二十四岁傅恒,吃了大亏。 只见高斌摇头:“你放心。” 高静姝头点到一半,就听父亲说:“我虽然确实贪了许多钱财。” 高静姝:……那我放哪门子心啊! 高斌见女儿急脸色都红了,这才道:“我弄了许多钱来,但并不是为了自己。” “姝儿,你瞧瞧你吃穿用度,每年花销银子,是后妃那点可怜份例能撑住吗?皇上私下里赏了你多少?再想想整个六宫用度,皇上本人用度——除了老祖宗手里份例,整个后宫花销可不是走国库,而是走皇上私库。” “皇家是有隶属皇上园林产业,可这些纵有产出,能顶得住当今这个花法吗?” 高静姝有点明白了:“阿玛是在替皇上贪污?” 高斌点头:“正因为傅恒是个聪明人,所以他不会查我。户部账目我做也很干净,这钱动不是漕运、修河道、赈灾等民生之钱,另有来路罢了。” 高静姝忍不住奇怪:还有哪里有这样大笔银子? 高斌随口道:“比如江南各大盐商、皇商等人主动乐捐,每年都有二三百万两银子。这也只是其一罢了。” 乐捐?高静姝心道:我觉得商户应该不是很乐。 也就是说,高斌在江南,一手往国库里扒拉税款,一手剥削资本家填补皇上荷包。 这是够累。 等等,高静姝想着:这干不就是未来和珅活吗?只是阿玛相较和珅有一个好处,就是比皇上老,他可等不到嘉庆来清算他。 只要高斌一直不失圣心,这个账就不会被人翻出来。 高静姝又觉得一阵寒意:可若是高斌失了圣心呢?那么这个巨贪之罪就会扣在高家身上。大约也就是个抄家流放下场。 她因不太了解高家历史,并不知道,历史上高斌与长子高恒,都是以贪污罪而死,死十分凄凉。 因高静姝不知道,此时不知者不畏,就抛开了那点子寒意,还对高斌笑道:“那如果大阿哥非要扒这个账目,皇上会不会很生气?” 高斌也笑了:“自然。只看大阿哥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若大阿哥真有联合朝臣扒出高斌私账能耐,皇上只怕会更恼。 因高斌又问起高欣,高静姝便将高欣举动说了几句给阿玛听。 高斌点头:“你妹妹亲去看过各房姑娘,三房四房下作刻毒女孩子断不行,倒是这位高常在,在他们家学了个四不像,又没有远见又没有手腕,也罢了。” 高斌说完正事,声音便缓和下来:“娘娘最近身子如何呢?我还是那个意思,娘娘先不要强求子嗣,一味喝药求子作践自己身子,自己养好了才是最要紧。臣也寻了许多调养之方,娘娘养底子好了,自然会遇喜。咱们高家往上数几代女子都多子,娘娘自然也不会例外。” 皇上往上数就不用说了,看看康熙爷那乌央乌央儿子孙子们。 高静姝点头:“阿玛放心。” 高斌一一交代完,目光终于止不住流露温情与担忧:“咱们父女不能常见,今年有两回已经是天恩浩荡,以后不要为此常求皇上恩典。只需你自己好好保重,哪怕不见,一家子在外头也都能安心。” -- 木兰围场之行,并没有高静姝想那样天天纵马奔驰快活。 实在是太热了。 深知防晒才是抗衰老第一要素,高静姝看着外面骄阳似火,就不肯白日出门。 而皇后不知怎,这回根本对骑马不感兴趣,说是年轻时候喜欢,如今都腻歪了,反倒喜欢静些。 娴妃照例忙着宫务。 愉嫔不太会骑马,而平常在又没来。于是高静姝仅有这几个能说上话小伙伴都没法陪她,她也就只有在每天黄昏才出门独自上马溜达一会儿,很快也就放弃了。 -- 皇上到了木兰后,却是忙陀螺一般,大阅之后,就开始带着侍卫围猎。 皇上第一日就不出意外打到了老虎,蒙古各部纷纷热烈表示敬畏天子伏虎之威。皇上则将虎皮敬献给了太后。 太后欢喜道:“圣祖爷骑射功夫精绝,在位六十年,在木兰秋狝打死老虎足有上百只,皇帝还年轻,总能赶上祖宗们。” 高静姝掐指算着,这个数目,在现代足够枪毙呀。 之后皇上又陆续打了黄羊、鹿、獐子狍子等物,尤其是鹿,因有逐鹿天下名头,所以每年鹿们都是最惨,要首先被皇上射到。 等皇上打完了第一只标志性鹿,其余臣子们才开始各自奔驰,年长大阿哥跟在皇上身边也有所获。 三阿哥四阿哥都被允许骑着小马出去跑一跑,唯有永琪年幼,只能留在帐中。 愉嫔几乎天天一早醒来就来高静姝这里报道。 无怪妃嫔们都盼着来木兰,这里没有阿哥所,能多看几眼儿子。皇上一般都是白日结束了围猎,晚上才会把诸位阿哥拎过来考较一番。 -- 这日皇上赏了鹿腿给贵妃。 永琪正在旁边摇头晃脑背书呢,听了太监回话就跑过来仰着脸道:“等我长大了,打鹿给额娘和高额娘。” 高静姝摸摸他头:“好啊,我等着吃永琪打鹿。” 然后又道:“你再去背会书,咱们就洗手用膳了,等午膳后,我带你去看望你皇额娘。” 大约是忙完了大选,又接着安排往木兰围场之事,皇后颇为劳碌。 到木兰围场几日后,皇后竟就有些咳嗽,发起了病。 因患是咳疾,虽然太医说皇后娘娘只是火气旺盛,并不是染了风寒,不会过人。但皇后谨慎,每回皇上去探望,皇后也都会将皇上请出来,怕病气过了皇上。 皇后既不肯多见皇上,自然也不多见阿哥,永琪在寝殿外头磕了个头,就被葡萄带去找和敬和婉公主玩去了。 高静姝则自己坐在皇后床前,见她倚在靠枕上,脂粉不施,脸色颇有些苍白,就担忧道:“这都七八日了,娘娘怎么还不见好?” 皇后微笑:“病去如抽丝,自然好慢些。本该听你,前些日子歇歇。” 虽这样说着,却又开始盘算宫务:“如今进了七月,七月底就要预备着回宫,毕竟八月里有万寿节和中秋节,下旬又是先帝爷忌辰,不知今年皇上是要大办还是如何……” 高静姝打断:“娘娘这会儿还记挂着这些宫务做什么?难道不是自己身子最重要吗?” 皇后接过葡萄递汤药慢慢喝着。 高静姝看这一勺勺啜饮都替她苦,连忙道:“娘娘别抿着喝了,您闭着眼灌下去” 皇后笑起来:“可见你是喝药喝怕了。”似乎不觉得苦似,依旧一勺勺近乎品尝喝完了一碗药,又慢慢擦了擦嘴角,然后陷入了某种怔忪。 高静姝轻轻唤了一声:“皇后娘娘?” “最重要是自己身子吗?”皇后忽然重复了一遍她刚才话,然后看着高静姝:“贵妃心里最重要不是皇上情意吗?” 皇后从来温厚宽和,这样一针见血似话实在是极为少数,甚至失态了。 高静姝愣了一下,不明白皇后为何这么问。 但想了想还是坦然道:“这么多年来,在臣妾心里,最重要一直是对皇上情意。” 这话她一点也不心虚,贵妃正是这样真情至上女子,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对皇上真爱超对自己命珍惜。 “可直到去年臣妾快要病死时候,才忽然发现,没有什么比自己活着,好好活着,痛快活着更重要。” 她这些日子不知如何跟皇后说起保养一事,今日见皇后提起,高静姝便索性借此道:“娘娘,您被皇后责任压得太紧了。我听林太医说,人这一辈子,荣华、富贵、子女、情意、抱负全都像是账册后面零,若是没有身子骨这个一,后面零再多也就是零啊。” 这样心灵鸡汤,当然不是林太医说,高静姝只是把他搬出来用用。 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皇后看了她片刻,莞尔道:“在你眼里,那个‘一’或许是身子,但在我眼里,那个‘一’是皇后之位。” 高静姝骤然一惊,不赞同道:“娘娘不是这种贪恋荣华人,何必说这种话!” “不,贵妃,我不是在意荣华富贵,而是我这一生,从入宫起,就是为了做一个好皇后。如史书工笔上诸多贤后一般留下传文,才是我毕生所愿。人固有一死,又能如何呢?” 富察皇后眼睛里带着一种高静姝从未见过神采,像是一把火,烧穿了她贤惠文雅躯壳,在眼睛里灼灼燃烧。 “虽然我是女人,可却素来与男人一般觉得,大丈夫在名不在身,人生一世,苟活实在没什么意思。” “做个无可挑剔皇后,这就是我‘一’。” 高静姝说不出话了。 人这一生,最不可扭转,就是信仰。 而做一个名留史册贤后,就是皇后信仰。是她为了信仰而活,并不会摧折信仰仅仅为了活着。 因而,只要她还在一天,她就会做个无可挑剔皇后。 疲倦、痛苦、取舍,都不能阻止她。 皇后见贵妃黯然神伤,居然还开起了玩笑:“妹妹如今最看重是自己身子,将来必会长寿,那本宫托付给你一件事。若来日本宫走在你前头,记得告诉皇上,本宫一生所愿,就是死后以贤字为号,亦终身以此自勉,请皇上一定要成全。” 高静姝只觉得喉咙酸涩,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不,她不认这个命。‘贤’这个后宫女子们都垂涎谥号,她只觉得是烫手山芋。 “皇后娘娘……” -- 她正要再说,却听外面太监回禀夏院正进来请脉。 皇后见贵妃神色大异,双目含泪,便是一叹:方才话说深了。也是人一病容易颓丧,她一不舒服,还真想起了生前身后事。所以提前嘱托给贵妃。 结果将贵妃吓得这个样子,竟是伤心不得了。 皇后都难免感喟,贵妃真是个实心人,不过是一个假设就哭成这个样子。 两人如今还正当盛年,皇后自然只是论及生死之事,没想过自己会早逝。见贵妃这样伤感,还觉意外喟叹。 皇后便转头道:“嬷嬷带贵妃进去梳洗一下吧。” 否则夏院正看着贵妃坐在皇后榻前眼泪长流,只怕要吓死。 高静姝起身时候用手帕擦了擦眼泪,然后跟着乌嬷嬷去了内间。 谁知一贯对她态度很官方甚至有点冷淡乌嬷嬷,一进门就跪下来。高静姝一时来不及扶着,这位老嬷嬷已经磕了三个响头。 “老奴糊涂油蒙了心。从前只觉得贵妃娘娘对皇后不甚恭敬,对贵妃娘娘也就颇有微词。可今日听贵妃劝我们主子这些话,才知道您是心里真为了主子好,不是那等口蜜腹剑人。” “奴才们劝不住主子,以后还请贵妃娘娘多多劝我们娘娘,让她多加保养。” 高静姝伸手扶乌嬷嬷:“我会。” 乌嬷嬷这才起身上前和紫藤一起伺候贵妃洗脸匀面,高静姝第一次这么认真打量皇后妆台。 固然都是好东西,但放在皇后身上,却显得太过简素。 比如妆台上胭脂,虽也是上好官用胭脂,但如今宫中时兴却是内务府私下供给一种胭脂:每年五月,京城里妙峰山玫瑰专门运进宫,上百宫人挑拣出颜色最红最娇嫩玫瑰,炼成玫瑰油,再加白芷珍珠粉等珍贵养颜之物,制成小小一盒子红色冻玉一般胭脂膏子。 一盒之费,便要数百两。 甚至皇后这里粉竟然也只是寻常茉莉花籽粉,不过是润泽粉白而已,并没有后宫女子都爱添加各色名贵香料。粉盒也是普通银粉描边葵瓣盒。 要是之前,高静姝见了,还觉得皇后有些太过简朴,根本是自苦。 有时候还想劝劝皇后娘娘,何必这么简素,皇上都爱享受呢,想必不会苛责皇后用度精细些。 现在她明白了,皇后不会用。 在皇后看来,做一个皇后,有简朴美名,要比这些普通享受重要许多。 她不爱金珠玉石,不爱奢靡享受。 终生所愿所行,都为了当得起史书工笔一个“贤”字。 高静姝目光转动,看到皇后内室还挂着一幅字:一肴一馔当思物之维艰,微金毫银恒念来之不易。 乌嬷嬷见贵妃看这幅字,就道:“这是当年圣祖爷圣口金言,先帝爷也奉为圭臬,娘娘便常年写了挂在自己内室以自勉。” 高静姝觉得自己从未如现在这般了解过皇后。 她只看到了娴妃刚硬傲气,今日才发现,在傲骨上头,皇后丝毫不差于娴妃。 -- 外头夏院正声音若隐若现传来:“娘娘底子温厚,只是这些年用心太过,只要悉心调养,凤体便无碍。” 高静姝握着一把梳子,梳齿在掌心扎出微微刺痛感。 皇后身子其实没有问题。 劳累怎么了,武则天还做了皇帝呢,不比富察皇后劳累一百倍吗?照样是长寿人。 真正给了皇后致命一击,就是第二个嫡子夭折。 如今皇后还没有怀上第二个嫡子,这才是乾隆九年夏天,一切都来得及。 -- 忽然被贵妃宣去诊脉林太医非常震惊:“娘娘要看医书?” 高静姝点头。 林太医苦笑:“娘娘素爱诗书,记性颇佳,可这学医是上不得台面之事,况且需要不断诊脉看病才能有所进益,娘娘要想学成臣这样大夫,是不可能。”谁会能劳动贵妃把脉呢? 而不实践就不会有进步。 见贵妃怏怏,林太医又连忙安慰道:“不过娘娘要想学成圣祖爷或者当今这般,能看懂药方,粗通病情药理是没问题。” 托康熙爷爱好广泛,亲自学过医福,宫里很有几本基础医学,就是为了给贵人们看。 高静姝也不挑:“都给我拿来。” 虽然她学是西医临床,但大学期间,仍旧是要学一本中医课本,基本阴阳五行等中医基本知识她还是知道。 至于人体构造,所有脏腑位置和解剖结构,高静姝觉得,她应该跟太医们一样明白。 林太医动作很快,立刻将几本医术给了她。 甚至还有一本成方。 到了清代,中医已经发展到了顶峰,很多时候不需要现熬药,已有了很多成药丸子,一般跌打损伤,甚至中风乃至于保胎都有具体药丸。 除了开刀做手术和输液,旁其实已然与现代相差不远。 对疾病研究都已经颇为透彻。 高静姝拿出考研劲头来,每日研究起了医书。十天后,林太医从一开始不甚赞同变成了讶然:“娘娘竟将人体脏腑图都背过了?”主要上面还有人体二百零六块骨头呢,他随口一说,贵妃竟然也都答得上来。 高静姝微笑:“对,我现在已经背了大半经络穴位图了。” 林太医觉得,娘娘大概是还在热乎劲上,等过去就好了,于是又留下了几本书。 -- 七月底,圣驾预备启程回紫禁城。 彼时皇后已经痊愈,听说贵妃在苦看医书时,就笑着摇摇头:“说风是雨性子,都怪本宫当日一句死后之事吓到了她。嬷嬷,你亲自走一趟吧,说是本宫话,叫她别点灯熬蜡累着,学医反倒累病话,本宫就回禀皇上再不叫她看一本医书了。” 高静姝也没想到,自己明明是为了皇后突击了半个月医书,第一个用上人居然是皇上。 -- 为着八月十三是皇上圣寿,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 圣驾按时在七月底,就开始返程回紫禁城,这一路行比来时就快了些。 刚回紫禁城,皇上就身体不适。 起初也没人当回事,只道是木兰之行,皇上累着了,歇歇就会好。 可很快,皇上身上就起了疹子,而且短短几日内,这疹子就连成了一大片,红肿吓人。 夏院正在皇上起第一个疹子时候,就吓得哆嗦,连忙禀明:“皇上,您这是接触了疥虫患了疥疮啊!此病会过人,若是不及时诊治,也十分凶险,臣请皇上以龙体为重,停了朝事,安心休养些日子。” 皇上刚回紫禁城,诸事繁多,起初症状不重时候,哪里肯听。 大约也是在木兰围场太过劳累,回来又不肯好好治病,皇上这疥疮就来势汹汹,身上疹子蔓延开后,继而就发起了高烧。这下由不得皇上不停下来休息了。 兼之他这疥疮根本未曾鼓破脓包,也就是憋着病根发不出来,说明疾病还在走上坡路,体温也就跟着一路走高。 太医院再如何心焦,也只能用上药,催着脓包彻底发出破溃。到那时,他们皇上才能好转。 然而脓包还未破,这般持续高烧不退,皇上却已经受不住了。 从发现第一个疹子到如今,才短短五日,皇上就从一个活蹦乱跳真龙天子,变成了因高烧而晕厥,失去了意识病龙。 在这个时代,高烧烧失去意识,基本等于要凉。 一时太医院觉得天都要塌了。 后宫已然是风声鹤唳,虽然人人碍于太后皇后坐镇不敢明着乱起来,但其实心已经全乱透了。 -- 皇上骤然病倒,前朝也是风雨飘摇。 鄂尔泰跟张廷玉这时候才终于暂时放下前嫌,两位老人直接搬着铺盖睡在了军机处,日夜等着听宫内消息。 觉得自己大约会从三朝元老,升级为四朝元老。 而讷亲、高斌、傅恒等朝廷重臣,也俱是各安其职,弹压各部。 -- 不过短短三四日,太后原本还算黑亮头发就白了一大片,脸上皱纹也多了好几道。 她眼睛是一种疲倦通红。 然而太后面上却是奇异镇定,令惶惶无措后妃都跟着平静了一点。太后紧紧捏着佛珠道:“皇上病来势急,又是会过人。所以这回妃嫔们不能轮流去侍疾,否则若是整个紫禁城里传起了疫症,天下才是真要大乱了!阿哥所从今日起,除了运送菜蔬,不许出不许进,所有阿哥们饮食都要单做!” “各宫妃嫔无诏不许外出走动。” 众妃嫔皆是凛然领命。 -- 太后闭了闭眼睛,孟姑姑拿薄荷油给她揉了片刻。 再睁开双目时,太后目光便梭巡过殿内所有妃嫔:“养心殿此时已经封了起来,哀家预备找两个妥帖妃嫔进去贴身伺候皇上……” 话音未落,高静姝便见皇后已经起身:“皇额娘,我为皇后,又是皇上发妻,必得贴身服侍!” 太后下意识想要拒绝,皇后已然跪了:“皇额娘坐镇后宫,便让臣妾去皇上身边吧。” 太后沉吟片刻,终于答应。换一个旁人,她还真未必放心。 而且……太后不愿去想却不得不想。一旦皇上有个万一,遗诏之事还是皇后亲口说出才能令天下信服。切不能再出先帝爷那般继位疑云之事。 可只要一想遗诏二字,太后就觉得心痛几乎坐不住。 那是她唯一儿子啊,她却要在这里设想他身后事,设想他走后大清——不,她不信她们母子竟就这么薄命? 皇后沉稳道:“后宫自然有皇额娘坐镇。但此时情形动荡,万事都需要皇额娘做定海神针拿主意,那其余诸多琐事,只怕皇额娘也顾不过来,不如交给……” 见皇后目光要去看贵妃,太后先一步截断:“交给娴妃。” 别说贵妃一贯不理这些宫务,就算是理,娴妃这种稳重刚硬脾气,才最适合现在人心浮动宫廷。 换句话说,太后觉得,娴妃才镇得住场子。 纯妃嘉妃又要担心皇上和自己儿子,又要咬牙嫉妒娴妃,同时又有些幸灾乐祸贵妃丢脸,五味杂陈还得脸上不露出来,颇为辛苦。 皇后脸色没什么变化,只缓慢道:“皇额娘说有理,宫务就交给娴妃。” 她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至于贵妃,臣妾请旨带贵妃入养心殿侍疾。” 满座皆惊。 -- 皇后亲去侍奉皇上恶疾,自然要带一位嫔妃。 可不该是贵妃。 因日夜侍奉皇上好名声肯定是要落在皇后身上,跟去嫔妃就应该是个低位但稳妥能干。 毕竟这个病会过人,一旦传染给这位侍寝妃嫔,太医们肯定顾不上照料——在皇上病重不醒时,不管是贵妃还是贵人都是差不多,不配让太医院分出太多精力,统统要靠自己扛过去了。 所以说侍疾是个很凶险,好处却不大事情。 太后都准备命婉贵人跟着皇后去,日后许她一个嫔位,结果皇后居然提出带着贵妃去。 贵妃哪方面像是会伺候人? 若说方才纯妃嘉妃还是忍着幸灾乐祸,现在就差点没露出喜色来:贵妃这半年来对皇后多么恭敬讨好啊,结果就落得这个下场? 皇后有这样出力不讨好事儿,居然第一时间要捆了她一起去。 真是令人痛快! 且皇后这样一提,贵妃还不能不去。若是不去,皇上病愈后听说了肯定要怪责贵妃只顾自己,心无君上。 但若是去了,可就是去阎王殿转圈儿去了,而且还没什么实在好处。 低位嫔妃去了还能捞一个晋封,贵妃去能捞着什么啊? 连柯姑姑和站在高静姝身后紫藤都惊了,紫藤还差一点跪了求情。好在对主子担忧也没完全消磨了她脑子,知道这会子求情是不能求,否则就是置娘娘于不忠不义,所以只能指望太后娘娘对主子另有安排了。 紫藤寄予希望太后还在沉思,高静姝已然起身。 她跪在落后皇后两步地方:“臣妾请旨陪伴皇后娘娘为皇上侍疾。” 这个后宫里,大概没有人比她更明白怎么样在疫情中保护自己,预防传染。她若是不进去,还真有点不放心皇后。 她并不很害怕自己染上疾病:只不过是疥虫,又不是天花,传染性肯定不会很强。若是做好防护措施,应当无碍。 只看皇上这些日子还曾召妃嫔侍寝,更日日与大臣们讨论国事,然而还是只有他自己得了疥疮倒下,就可判断出来。 肯定不是什么高传染性疫情。 她甚至在心里腹诽:让皇上非在木兰围场吃那么些野味,看看,是不是吃最珍贵野味人病了? 让你再吃! -- 对太后这个段位人,一个人话是不是真心,是很容易就看得出。当这个人是贵妃这种脾气时候,就看更清楚了。 贵妃是真要去。 也真对皇后毫无怨怼,甚至充满信任。 饶是一直不太喜欢贵妃性情太后,此时也颇有些动容。大约也是压力太大,为儿子悬心缘故,太后居然落下泪来:“好,好心性。贵妃既有此心,皇后就带了贵妃进养心殿吧。哀家会吩咐太医院,多拨些苍术和艾叶给你们。” 宫里素来有在疫症流行或岁旦时用苍术烧烟以避邪气风俗,同时也会烧一些艾叶等药草。 -- 除了娴妃外,诸人按着太后吩咐告退,准备回各宫去自关禁闭。 八月初天热如同下火一般。 才出了太后宫门,皇后身子就微微一晃,高静姝从后面扶住她。 “娘娘要撑住,现在可不能倒下,咱们这段时间可是要忙起来了。” 皇后回头,似乎有许多话要对她说。然而回顾四周,见跟在后面乌鸦鸦一片面带惶恐六宫妃嫔,就把话咽了回去。 -- 以夏院正为首一半太医院,且是最顶尖那一半太医已经被关进了养心殿。 随着侧门开启,皇后和贵妃也进入如今气氛沉重,格外寂寂宫殿。 宫门在身后“嘎吱”一声关上。 夏院正带着十数个太医前来请安,高静姝看到他嘴角周围已经长满了燎泡,眼睛也熬得通红。 他亲自捧了捂着脸纱巾来:“这症候会过人,请娘娘们戴了面纱,捂住口鼻再去面圣。” 高静姝摇头:“我不要。” 夏院正立马回头瞪林太医,用眼神表示贵妃就交给你说服了,千万别让任性贵妃在这个时候还给太医们捣乱! 如今最重要是皇上好不好,可没人会管娇气贵妃! 皇后担忧皇上身体,立刻拿起一条面纱,想要给自己系上。 却被高静姝扯下:“不戴这个。皇后娘娘,别说这样松松垮垮面纱根本不会隔绝疥疮蔓延。就算把口鼻紧紧捂住,露着眼睛照样会有被感染风险。须得去叫人拿整套棉布衣裳来包住全身,一丝不漏后,娘娘才能进去。” 夏院正颇为意外。 林太医忙道:“贵妃娘娘最近在看医术,正有一册医圣张仲景《疫疠横行》。” 夏院正这才点头:“贵妃娘娘说很是,可若是套住全身连眼睛也不露出,如何伺候皇上?既然咱们要贴身伺候,说不得要为皇上冒点风险……” 高静姝见他这样就忍不住哼道:“夏院正,咱们服侍皇上冒险也就算了,难道皇后娘娘也要冒险吗?明明连咱们也可以不必!” “您老倒是想想,皇上寝宫帐子内层用那种鲛纱,厚密绵软,挂上后一丝风也不会透过,但又清亮皎洁能透光泽,岂不是很好?若是把那个剪了来缝在眼睛部位,自然不会遮住视线。” 夏院正第一次叫人说浑身冒汗,他垂首道:“这鲛纱价值万金,非天子不能用,臣真是一时未曾想起。” 李玉已经“噗通”跪了:“贵妃娘娘,这,这……便是皇上库房里,鲛纱也不过还有十几匹,奴才,奴才没有皇上手谕……” “去拿。”皇后声音不容置疑:“以本宫中宫笺表为旨,将库房内所有鲛纱取出。夏太医,从现在起,凡事不惜任何物力,务必做到使养心殿中,不能再传开一例疥疮。” 中宫笺表是皇后权利象征,轻易不动。 一旦盖上中宫之印,在名义上连圣旨都不能轻易驳回中宫笺表。当年顺治帝想要废后之前,都得先以皇后礼节疏阙、侍奉太后不利为由停中宫笺表,才跟朝臣议论废后。 可见其重要性。 皇后此话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安静,再无人敢有异议。 第41章 侍疾 皇上高烧晕厥后, 养心殿正殿外,宫女太监就跪了满满一庭院。 宫里规矩就是如此,哪怕这里面很多人都不配真在皇上跟前候着当差, 但皇上重病, 养心殿每个奴才就都背着大罪, 此时都跪在这里等候发落。 所有人脸上都是惶恐,简直像是下一秒就会被拉去殉葬似。 只是皇上还在昏迷, 没有驾崩,他们便连哭也不敢哭。 别看李玉在皇后跟前儿软跟面条似,在宫人跟前却雷厉风行很,有两个因皇上病重而怕哭起来宫人已经直接被拉到慎刑司去了。 下剩宫人就只能带着无限恐惧麻木地跪着。 也记不清自己到底跪了多久。 抬头看着日头算算时辰, 应该到了该吃饭点儿。 可现在谁还会管他们这些奴才饮食?他们连自己是否能活过这个夜晚都说不准。 怀着这样心情宫人看到皇后和贵妃进来,简直如同见了两尊佛一样:如果两位娘娘在这里坐镇,养心殿奴才就还有活路, 主子们总要用人! 果然, 皇后蹙眉道:“不必跪在这里了, 从现在起, 轮班去吃饭睡觉,总要有一半人醒着随时答应着吩咐。日落前,太监们焚烧艾叶和苍术,不单单是地面,要提着提炉踩着梯/子熏到每一处方止。次日继续熏。” “葡萄, 紫藤, 你们两个带着宫女缝制能罩住全身棉衣, 越多越好。先将已有棉衣加上头套, 然后面部换上鲛纱。” 两人立刻领命。 高静姝看着这几十个宫女, 掐着手指一算, 觉得人手有点紧。忽然想起来道:“养心殿围房后头不还有几个答应和官女子和伺候她们宫女吗?加起来也有十多个人。现在谁也不要闲着了,都叫过来一起赶着做棉布衣吧。” 自打皇上得了疥疮消息传出来,养心殿四周门就锁了。 围房里几位早就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生怕太后要以她们伺候皇上不力,拉去治罪。 此时听了有活干反而镇定下来,连忙带了各自宫女出来集合给皇后和贵妃磕头。 高静姝一眼看见魏答应,就问道:“你是绣房出身,有没有给皇上做过里衣?” 魏答应连忙道做过。 高静姝点头:“皇上疥疮一日要涂抹药汁数次,衣服沾了脓血脏污就不能再穿,你带几个手巧人,用最好清江细纱给皇上缝制里衣,记着要做略微宽大些。” 魏答应连忙叩头应了。 皇后想了想,转头问夏院正:“皇上还需要再穿衣物吗?若是反复脱穿是否会摩擦到伤处?” 夏院正也慎重道:“自然不好摩擦这些脓包,但也不可就一直敞着衣怀让伤口晾着。娘娘,凡会传人症候,都是空中有不可见恶气,且屋中也要用艾草和苍术熏染,只怕难以避免草灰沫,既如此,还是以干净棉纱覆盖伤口为好。” 皇上伤口就是全身都有,所以这里衣是必须要做了。 -- 此时李玉已经带人把所有鲛纱一匹不剩都搬了过来——若是明年南洋贡品不到,皇上就别想做新帐子了。 这样一寸一金之物,在皇后旨意下,很快被剪碎成长方形能够露出眼睛小块。 因不知皇上病要熬多久,此时也只能尽量俭省。 快手快脚宫女们也已经将几件宽松棉衣做上头套,将双眼处换成了清亮鲛纱。 夏院正没说,立刻身先士卒穿上一件,套上头套系上盘扣后再带上棉纱手套。 在高静姝眼里,活像一个太空人。 夏院正声音传出来都有点瓮声瓮气:“虽然看东西略有些模糊,但没什么大妨碍。” 李玉还没等喘口气,就听贵妃再次吩咐道:“将宫里最烈酒都搬过来。” 夏院正这回也不敢直接反驳贵妃了,忙道:“娘娘,虽然烈酒擦身可以退烧,但皇上现在不宜用这样激烈法子。臣等会给皇上用麦管喂药进去……” “不是擦身。” “皇上屋内所有物什都用烈酒擦拭一遍,每个接触过皇上人,都要用烈酒擦拭双手。” 高静姝也不管古代人到底有没有过酒精消毒意识,听了她话会不会诧异,但她也不能不说了。 她到底是个西医,对苍术和艾叶消毒能力持有一定怀疑,准备加上酒精这道双保险。 李玉连忙问道:“娘娘,要多烈酒?” “最烈,能点燃那种。” 李玉缩缩脖子,又是一脸为难。 对古人来说,可没有什么廉价工业酒精,酒都是粮食酒,自然是贵重之物,大概没听说这样到处擦桌子擦手用。 高静姝盯他:“你去拿,凡有事都在本宫身上。” 李玉也不敢拖延了,只道:“山东琅琊曾经进过一种酒,以浓烈为珍,山东巡抚上书说此酒性烈可燃,平素都只能跟别酒水兑在一起喝,奴才这就着人把去岁山东所有贡酒都抬过来。” 唯有林太医嘴角微抽:太好了,原来贵妃要酒是为了擦拭物品——方才他差点以为贵妃又心情不好,准备边侍疾边酗酒,那他哪怕一头撞在皇上床前,也要拦着贵妃! 高静姝倒没留意林太医放飞思路,她只是在想:好在此时已经有了高温消毒意识,比如生产时,也是会将所有棉布煮过才给产妇使用,这点倒是不用嘱咐。 于是她只是再命紫藤盯着这里人,动棉布前一定都要洗三遍手,再拿酒精擦过一遍手后,才能碰送到皇上身边一应物品。 -- 安排完毕,高静姝才与皇后一起去侧间换衣裳。 因葡萄和紫藤都留在外头看着宫女们做活,两人甚至只能自己动手套上棉衣。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了。 高静姝帮皇后系棉衣上纽扣时,皇后开口了:“你不问问本宫为什么执意要带你进来侍疾?也不怪本宫?” 高静姝心道:我还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 但我知道,我想要进来。 就算皇后不点她名,她都盘算好了在皇后表态后,立刻也站出来表示要侍疾。 皇上重病,一片人心惶惶中,心里头最镇定人就是高静姝了。只有她知道,皇上不但不会驾崩,还有小六十年要活,且得在他手底下熬呢。 所以高静姝很愿意进来侍奉疾病,在病榻前刷刷脸,给自己退休攒攒资历。 以乾隆龙体来说,此生这样病弱时候可不多,不抓紧机会赶紧成为先进个人,她简直对不起自己。 至于皇后…… 高静姝微微一叹:当时皇后开口让她陪同侍疾,那一瞬间,她是有点惊讶甚至有点提防。 她想争取侍疾是一回事,但被人提名又是另一回事了。 只是想一想,若是皇后想害她,机会太多了:贵妃抗旨时候,贵妃病重时候,被朱答应言之凿凿冤枉伤害龙胎时候。那么多时候,皇后全都未曾出过手害过贵妃一丝半毫,反而常加以教导劝慰,那实在没必要现在动手。 所以她索性不去猜测皇后深意,见皇后这样问,也只是随口道:“难道是娘娘知道我最近在看医书,颇有进益?” 倒是皇后见她这样不萦于怀,对自己没有抱怨意思,不由苦笑道:“其实太后属意大概是婉贵人或是仪贵人,是本宫要带了你进来。” 皇后声音微颤,还未带上棉布手套手冰凉,抓住了高静姝手:“静姝,我需要你帮忙。” 高静姝一怔:皇后好像从没这样叫过贵妃名字。 不,是有一次。 在贵妃陈旧记忆里,似乎有过这样一幕。大概是潜邸里时候……是了,是皇后生长女夭折时候,那个孩子还没有满周岁。十七岁富察氏看着人将装着女儿小小金棺送出重华宫门,然后坐在榻上痛哭。 这是她第一个孩子。 那时候还是福晋皇后,实在是太无助了,曾经唤过一次她名字。 她说:“静姝,我女儿都还不会说话,不会叫额娘……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老天爷不肯叫她长大?”字字泣血,失态崩溃。 可后来就再也没有过了,哪怕端慧太子过世时候,皇后要痛死过去,都仍旧自持住了身份。 高静姝忽然有种大事要发生预感。 很快,预感成真。 皇后望着她:“我有身孕了。” 高静姝惊呆了,她听见自己飘忽不定声音:“啊……啊?” 哪怕室内再无旁人,皇后仍是把声音放极低道:“在木兰围场时候,我只是不舒服,可现在我月信已经过了一个半月。太医虽然还把不出脉,但我自己知道——这是我怀第四个孩子了,没人比我自己更清楚这种感觉。” 皇后目光不自觉看向自己尚且平坦小腹。 高静姝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也压低了声音急促道:“皇后娘娘!您怎么能怀着身孕进来这里!我这去叫人告诉太后,她若是知道你有了身孕,绝不会允许你继续……”说着就要往外走。 皇后抓住了她小臂:“别去。你不明白,正因为我有了身孕,我才必须要进来!尤其是这若是个嫡子,我更是要留在皇上身边。” 高静姝慢了半拍才想明白:是啊,若是嫡子,这天然就是这个国家继承人。皇上此时病重危急,将来痊愈后,若是知道皇后以怀有嫡子为借口不肯进养心殿照顾自己,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皇后仗着有身孕,有嫡子傍身,已经在思量做太后事儿了? 那皇后和这个孩子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而皇后想比高静姝还要更深一层:纵使自己有孕,也绝不会有皇上驾崩后等九个月后嫡子出生再讨论皇位事情。所以一旦皇上去了,自己儿子是赶不上做皇帝了,必是现有阿哥里挑一个登基。但其余阿哥能容下一个嫡出弟弟吗? 所以为了自己,为了孩子,她也要亲自侍疾,盯着太医用心做事,不惜一切代价让皇上活下去。 于公于私,皇后都不得不进来。 她笑容泛着苦涩;“这个孩子来实在是有点不巧。皇上病凶险,给皇上侍疾这段时间,一定会分外辛苦,劳心又劳力。” 皇后笑容第一次露出未曾示人疲倦软弱:“我实在没有心力一边照顾皇上,一边防着其余人了。甚至连照顾皇上,只怕都力有未逮。所以,静姝,我需要你帮帮我。” -- 高静姝深吸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 她立刻伸手给皇后扣上棉衣头套,然后郑重道:“皇后娘娘,您进来侍疾,不进皇上屋子肯定是不行。不过你进门后,就坐在窗户下面通风地方,不要靠近皇上。” 想着太医们也会在里面,要是皇后干坐着看风景不像话,高静姝就道:“叫人将风炉架在那里,上面热着皇上要喝参汤和米粥,娘娘您就说皇上入口每一样东西都需要您亲自看着。” 顿了顿;“正好还能偷空喝点鸡蓉粥。估计这几日咱们吃饭也是没点儿了,别人都可以饿着,别饿着孩子。” 皇后见她绞尽脑汁想法子,不由露出一抹笑容,隔着鲛纱,贵妃面容像是透过水波倒影。 但皇后却觉得这几日缩皱成一团心渐渐展开。 其实她一直在犹豫,虽然从前贵妃从无害人之意,但这回能保证贵妃仍没有恶意吗?她腹中是嫡子啊。纵使贵妃多年未有身孕,可她膝下也有了五阿哥这个聪明伶俐养子! 直到太后要开口点妃嫔最后一刻,自己才下定决心。 直到最后,她仍旧选择了相信贵妃。 横竖都是赌一把,要赌赢面最大那一方。 皇后自己身子自己清楚,一旦有孕,早期都是百般不舒服。如今又不到三个月,正是胎相不稳时候,若是一应侍疾都是自己来,就算不染病,只这样劳累法,她这个孩子只怕也根本保不住。她需要一个身份能镇住养心殿下人人来帮衬,不至于凡事都要她自己盯着,所以婉贵人等不行。 可若是换了敢拿主意三妃任一个进来,皇后就更不放心了。 看着正在换衣裳贵妃,皇后心道:若是贵妃这回真不辜负她豪赌,那日后她自不会辜负贵妃。 -- 皇后和贵妃入养心殿后第三天半夜,皇上醒了过来。 一睁眼竟有些怀疑自己已经在地府了:不然怎么会有好多个白棉布套子来回走动。 像是粮食袋子成了精满地乱跑一样。 皇上一动,就觉得全身骨头缝儿都僵疼,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然后他眼前一花,只见一个成了精棉花袋子扑到自己跟前:“皇上醒了!” 他觉得甚为耳熟,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贵妃?!” 果然鲛纱后面露出一双熟悉妙目。 接着殿里棉花袋子精纷纷挤过来。 夏院正现在已经很熟悉流程了:他摘了手套后,李玉在旁边拿着酒壶给他倒酒洗手,再用煮沸过白棉布擦净双手,他这才把喜悦而颤抖手按在皇上脉搏上。 林太医也立刻净手后解开皇上衣服观察疥疮。 两人几乎同时眼睛一亮,声音里是盖不住欢喜,先后开口,彼此声音夹杂。 “皇上脉象稳下来了!” “疥疮发出来了!” 两个人相对一看,好悬没当场抱头痛哭。 -- 皇上声音嘶哑:“朕昏睡了几日?” 夏院正立刻将皇上这几日病情凶险以及昏睡时日告诉了皇上。 太医院潜规则,原本都是会夸大病情,这样治不好病话,自己罪名能轻一些,治好了就是大功。 可这回,他都不用夸大其词,就平铺直叙诉说真相,就够险了! 高静姝也长长松了一口气:别说古代,就是现代一个人烧迷糊过去三日,也要做最坏打算了。 就算能活过来,还要怕他烧傻了脑子。 而随着皇上三天三夜不醒,太医们是一日比一日绝望,夏院正被棉布遮住口鼻上,急出来燎泡一个压着一个。 皇上正当壮年,若是三十四岁就崩在疥疮上,别人结局不好说,他这个太医院院正绝对得去地下报道接着伺候。 林太医也是熬得形销骨立:当日贵妃不肯治病几乎病逝,他给自己买好了棺材。可谁能想到,贵妃倒是好起来了,他这幅棺材居然要用在给皇上陪葬上了…… 林太医绝望想:难道这就是我命?阎王爷就是铁了心要收走我吧。 别说他们这些日趋绝望太医,就连高静姝这个知道历史上乾隆还要再活六十多年人,见眼前人一直高烧不退,神志不清都动摇了。 莫不是自己蝴蝶把皇帝蝴蝶死了吧! 那她这一回进来就不是拿先进个人了,根本就是进来送死啊! 好在,乾隆没有辜负他长寿皇帝名号,顺利撑了过来。 -- 一位太医立刻殷殷勤勤捧了药来,夏太医连忙拦住:“你糊涂了,这几日是皇上喝不下去,只能用麦管灌,所以才多熬些,现在不必这个分量。”然后又告退出去亲自调整药方。 皇上听闻自己这回病这样急而险,不由眉头紧锁,先向李玉道:“出去命军机处将这几日大事拟了条目进来给朕看。” 下一句就对高静姝道:“贵妃,你身子弱,怎么经得起陪着朕这样煎熬。” 说完就见贵妃在麻袋里头摇头:“皇上,我是陪皇后娘娘来。一个时辰前,娘娘还在那里坐着给您看参汤呢。” 李玉忙跪了道:“皇上您不知道,这些日子都是皇后娘娘带着贵妃娘娘贴身照顾您,两个娘娘每日只轮着去眠一眠。凡给您涂药换衣都是贵妃娘娘亲手做,而您所有饮食汤羹都是皇后娘娘亲自熬了,再亲口尝了才给您喂进去。” 然后又扯着自己身上衣裳:“连这种棉布袍子也是两位娘娘做主命人做,太医们都说正因此,满宫里没有一个再染上疾病。” 李玉说着说着带了哭腔,他跟夏院正一样,若是皇上熬不过来,绝对得陪着去死。 因而现在说起皇后和贵妃好处,那是满腔真情。 又越发说了许多两人侍疾时候辛苦和危险,高静姝都有点听不下去了,这给两人夸得,跟圣女贞德似。 天子也是人,病中是最脆弱时候。 高静姝就看到皇上烧有些晦暗干枯面容上,涌出一片红色,他动了动嘴唇,居然没说出话来,只是这样长久凝视眼前贵妃。 高静姝坐到榻上去:“皇上别怪罪我们才好——臣妾提议,皇后娘娘下旨,将您所有鲛纱都剪碎了用完了。嗯……还有五十坛贡酒也都没了。” 皇上这才开口,几乎控制不住情绪:“朕当然要怪你,你跟皇后简直是胡闹!满宫里多少嫔妃宫人,怎么偏要你们进来!” 又见贵妃拿起托盘上一条白帕子轻柔替自己擦拭额间和脖颈处汗水,又用剪成小块棉纱沾了药汁重新涂上,一系列动作做得极熟练,一看就是做了上百遍。 皇上更是忍不住心绪震荡,伸手拉着她手,都不顾贵妃还带着沾了药汁棉布手套,只连声问道:“你还好吗?皇后还好吗?” 高静姝有些犹豫,只说:“皇后娘娘有些不舒服。” 皇上看起来仍旧是病恹恹,此时刚转醒,她可不敢告诉皇上,皇后有孕一事。生怕皇上来个范进中举似晕厥,那自己可就是天下罪魁了。 但若是说皇后安好,如今皇上初次转醒脱离大险,皇后怎么能继续歇着不立刻赶到,皇上心里只怕就要不痛快。 实在是皇后这几日睡也睡不好,吃了就吐,高静姝看她非常辛苦。今日皇后好容易舒服了些,才能闭闭眼安睡,估计葡萄也不敢就叫醒主子,所以皇后这会子还没到。 皇上说了几句话,就累重新合上眼,听说皇后不好才勉力睁开道:“皇后无事吧?是累着了还是染了病?” 高静姝安慰道:“皇上别太过担心,娘娘是太累了。” 此时夏太医端了新药进来,皇上自己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才有宫女奉上熬得几乎不见米粒清粥,让皇上先用了一小碗。再奉上太医院准备药膳。 高静姝一直觉得,皇上更像康熙爷一些,直到现在才发现,果然是雍正爷亲儿子啊。 只见皇上边吃药膳,边看李玉拿进来折子,一刻都不放松。 -- 可怜张廷玉七十多岁老人,鄂尔泰更是病歪歪,也得半夜三更爬起来,给皇上写要事折子。 不过听闻皇上苏醒过来,已经过了最凶险病期,两人俱是心中大石落地。 同样心里安慰还有一起在军机处打地铺高斌和傅恒。 两个人这几日颇有些同病相怜:皇后和贵妃也进了养心殿啊!他们除了担心皇上,还要担心自己亲人,同时揪着两份心。 傅恒是因为还兼着侍卫统领,所以必须在这个关键时刻蹲在皇城内不动。而高斌则是回家也心烦意乱。 家中夫人带了幼女正在烧香拜各路神佛,病急乱投医到拜了三清道祖和佛祖菩萨后,又跑去拜孔子。 高斌也就不明白了,孔圣人还能保佑贵妃不被传染上疥疮? 见家里烟熏火燎与道观寺庙无异,高斌索性也来军机处打地铺了,跟傅恒两个人一对视,就不约而同叹气。 如今有好消息传出来,两个人都险些当场坐在地上。 傅恒到底年轻习武,连忙扶了高斌一把:“高大人,您可以回家歇歇去了,这些日子您也是身心俱疲。” 说着说着自己都心酸快要落泪。 高斌对他拱拱手:“多谢。”然后也实在说不出旁,回家通知妻儿去了。 -- 晨光熹微,恍如隔世。 养心殿所有人终于有心情开始看晨光明媚——不用担心看不到明天太阳了。 从前只觉得宫里日子呆板,日复一日劳作看不到头无趣。如今这一波折,所有人才觉出日子平静乏味珍贵。 昨夜皇上疥疮已经发了出来,虽然还在一阵阵发烧,但已经不再那般烫手。 虽说用了些汤羹后,皇上很快又倦怠睡了过去,但并非晕厥,听说今日晨起还醒过来,自行用药用膳了。 魏答应手上边一刻不停做着活,边侧耳听着负责跑腿送膳,因而消息灵通宫女们叽叽喳喳。 恍惚回到了自己刚到绣房日子。 那是去年十一月间,贵妃因为抗旨失宠,绣房里听说贵妃要带了宫女去养心殿请罪时,也是这样议论纷纷,都以为贵妃要失宠了。 可现在…… 魏清雨不由想起这些日子所见贵妃来。 她并不是传言中那样娇滴滴糊里糊涂样子呢,听说皇上这一病,每回换药都是贵妃亲手做,连太医都夸贵妃手稳细致,比宫人强多了。 虽说是侍奉主子,但贵妃能坚持这么久做这般好,便可见对皇上真心了。 葡萄和紫藤也仍旧在缝制棉布套,罕见没有出言管束这些宫女。毕竟她们说都是好消息,而养心殿这些日子实在是太压抑,太缺少好消息了。 就让众人说说话吧。 旁边李答应趁着众人都在交谈,揉了揉酸楚手指,悄悄问旁边魏答应:“你说皇上会赏咱们吧。” 魏清雨摇摇头:“做点衣裳罢了,是咱们分内应当,皇上要赏,一定也是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 李答应就委屈起来,嘟囔道:“是,娘娘们伺候皇上自然有功,可咱们又不是不想上前,只是伺候不上……” 但见葡萄和紫藤在场,终究不敢再说,但见魏清雨心无旁骛似,又忍不住刺儿一句:“魏答应跟咱们不一样,是皇上从圆明园收新宠,出身长春宫不说,还给各宫娘娘磕过头了。此番又是贵妃金口命你带着咱们一并做活,想必皇上痊愈后,会给你指了宫室搬出去吧。” 魏清雨手一顿:是啊,自己在圆明园没有宫室还说得过去,可跟着皇上去木兰围场又回了紫禁城,仍旧是被留在围房里面。 她这一生,还能去后宫做个正经妃嫔吗? 针一滑刺在手上,好在她也惯了,连忙将血迹抹了继续投入到缝制中。 -- 寝殿内。 皇后坐在皇上对面绣墩上:“昨夜皇上不让人扰了皇额娘清眠,今晨皇额娘听说皇上醒了,立刻要来看。臣妾斗胆,想着皇上到底未痊愈,就隔着门跪了,将皇额娘拦在了养心殿外。” 皇上点头:“朕也是这个意思,你做很好。” 他让李玉拿来一面西洋玻璃镜,蹙眉看着自己脸和脖子,摇头道:“朕这疥疮发出来倒是更吓人了,皇额娘这些日子本就昼夜难安,再见了朕这样,只怕要吓着。等结痂再说吧。” 再者太后到底年纪大了,万一冲进来染了病去,真是天又要塌一回。 皇后眼中含泪:“皇上见好,臣妾这心才算放下。皇上不知,贵妃方才一躺下,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睡过去了。可见这些日子心力交瘁。” 皇上点头,对皇后伸出手:“朕听说了,这几日你跟贵妃就住在侧间榻上,两个人只轮着胡乱歇一歇,就忙着起来看顾朕。” 到底皇上自幼练习骑射,身子底子强健,哪怕才苏醒短短几个时辰,但一旦开始进食,精神已经大为好转。 看起来简直比煎熬了几日皇后贵妃还好些。 皇后见此,便笑着道:“这些日子多亏有贵妃,所有夜间都是她陪在皇上身边。”边说边就着皇上手靠近皇上身侧:“只怪臣妾不争气,偏生如今身子不方便。” 她缓缓地生怕惊了皇上似说:“臣妾有孕了。” 皇上先是发怔,随后才狂喜起来:“皇后,此言当真?!” 皇后笑中带泪:“皇上刚病时,臣妾还拿不准。昨儿夏院正把过脉,确实是有了近两个月身孕。” 皇上狂喜后,立刻反应过来,开始轻轻推开皇后:“快离朕远些!” 然后忍不住加重了语气:“皇后!你一贯是最明事理,如何这回有身孕还进来!” 皇后顺从地退后几步道:“皇上,您才是臣妾夫君,是大清天。不管臣妾有无身孕,您病凶险,臣妾这个做皇后当然要进来侍疾。” 皇上感喟:“皇后果然贤德,视朕为最重。” 皇后笑疲倦伤感:“好在有贵妃,她听闻臣妾可能有孕后,便执意一手包揽了所有贴身伺候皇上活计,只肯让臣妾看着皇上羹汤,夜里也逼着臣妾去歇息。都是她守夜。”皇后声音里还带着泪意:“皇上,这回要没有贵妃,臣妾真撑不住了。” 皇上大为动容:多少年了,皇后一直端庄贤惠坐在那里,风轻云淡处理后宫诸事,几乎从不让皇上费心。 他都快忘了,她也只是个女子,也有为难害怕六神无主时候。 今日亲口听皇后说要撑不住,让他心内五味杂陈十分动容,再想起贵妃,更是心上像被火苗滚过一样,炙热滚烫。 皇上口吻不容置疑:“皇后,命人将偏殿收拾出来,朕已经无大碍了,你去歇息,再不许过来。否则便是违抗圣旨!” 皇后沉默片刻才郑重福身:“臣妾遵旨。皇上保重龙体,臣妾必好好保养龙胎。” -- 黑甜一觉醒来,高静姝看到了紫藤,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回去了钟粹宫。 清醒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在这儿?” 紫藤服侍她起身:“皇上已然好转,这些天宫人们昼夜不歇做棉套也大约够了,皇上亲口下旨,命葡萄去服侍皇后娘娘,奴婢回来侍奉娘娘。” 然后看着这侧间陈设床榻,不由哭了:“娘娘跟皇后娘娘真是委屈透了。”这间本就是个宫女守着伺候侧间,原本连床榻都没有,还是先从偏殿抬了个矮榻进来——因大床根本就进不来。这些天,皇后和贵妃就是这样对付着睡这一张矮榻,虽然铺了厚厚锦被,但仍旧不可能舒服。 高静姝也觉得悬着心落了下来:“别哭啦,以后就好了。” 然后又惊喜道:“皇上让皇后娘娘去偏殿歇着?” 那也就是说,皇后已经告诉皇上身孕之事了。 于是高静姝换过衣服后,见了皇上就先跟他道喜。 皇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叹息道:“真是傻。” 高静姝抬头对上皇上情绪复杂眼。 皇上感叹:她是贵妃,却为了皇后身孕付出良多,自己冲在险境里,倒叫皇后避开去,当真是傻! 高静姝还不及回答,皇上就咳嗽起来,李玉忙递上痰盂。 皇上见贵妃就站在近侧,不知怎,不想让她看见不洁之物,于是侧身避开贵妃视线才吐了出来。 说来也怪,他生来便是皇子,被人伺候惯了,做了皇上后更是,觉得旁人怎么侍奉都是应该。 正如汉文帝曾经得了痈疽病,邓通为其吮痈舐痔一般,在皇帝们心里,做到这一步才是应该,做不到就是不忠。 他从不会觉得自己不洁,还需避讳人。 可此刻,皇上却就是不想让贵妃看到这些,再做这些不干净事情。 谁知贵妃竟招手叫李玉,李玉也颠颠儿捧着痰盂过去,高静姝看了一眼道:“太好了,皇上痰中没有血丝颜色也不再发黄,可见是要好了。” 李玉多灵啊,连忙对皇上道:“贵妃娘娘关心皇上龙体,这些天都是如此。” 夏院正和林太医一直侍奉在侧,此时林太医就适时开口了:“皇上容禀,贵妃娘娘寻微臣要了许多医书,这些时日也一并跟着臣等研究皇上症候,无一刻懈怠。” 旁边几个太医也交口称赞贵妃贴身服侍皇上仔细。 夏院正郁闷:我就慢了一会儿,你们怎么都先上了。 都在御前服侍,自然都看得出皇上这一回对贵妃必是极为满意,所以众人纷纷提前卖好,只有夏院正嘴巴不灵光,被甩到了后面,现在只好补个注脚,干巴巴道:“林太医和李公公说是。” 然后自去懊恼:唉,都是嘴巴,我怎么这么慢! -- 高静姝几乎要喜极而泣:我先进个人稳了,人民群众眼睛真是雪亮。 其实她也是后知后觉,方才举动似乎格外打动皇上。 其实怎么说呢,做大夫时候,每天都有病人主动举着分泌物请你观看,大夫快看我眼睛上出脓是不是少了,这个脓血颜色好不好…… 开始会有点不适,后来也就习惯了。 皇上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普通病人。 不,是个重要病人,是会给她发俸禄,保障她生活上司!所以看一看皇上病,她毫无心理负担,也并不嫌脏。 皇上却不会这样想,他只是沉浸在动容中:贵妃可是连切橙子都嫌弄脏了手人啊,居然肯这样伺候朕。 此时他见贵妃听了众人称赞,也只是笑着说了句:“这都是臣妾该做。”然后就坐到一边接替皇后看着药膳去了,心中便越发肯定:贵妃一派天然,并不觉得可以以此邀功,可见此举纯出自内心。 果然,贵妃对朕情意,无人能及。 -- 坐在药膳前高静姝:太好了,我金饭碗活过来了! 她可是深深得罪了大阿哥,又得罪了三阿哥四阿哥两位生母,若是皇上驾崩,除非年幼五阿哥破例登基,否则前几个阿哥不管谁登基为帝,她都绝对是凄凉命运。 说不准就要去圆明园跟那位张答应作伴了。 此刻皇上醒过来,她是发自内心高兴。 阳光映进养心殿玻璃窗,皇上看着坐在窗下看炉子贵妃,眉眼间都是飞扬笑意与安心。 他一颗心也就缓缓沉静下来。 -- 太后能走进来亲眼看到皇上时,已然是七日后了。 彼时皇上所有疥疮已经愈合,只留下结痂未退,太医嘱咐了不能抠破,一定要等它们慢慢脱落。 并且告诉皇上一个好消息,疥疮疤痕不深,不似天花般会留下满脸麻子。 作为一个颜控,收到这个好消息皇上果然皇上龙颜大悦,给太医院赏赐又加厚了三分。 此次服侍在养心殿太医全都赏白银千两,夏院正,林太医和付太医三个主要负责人更是加赏黄金百两。 林太医伺候贵妃九年后,终于升等了,成为了太医院副院正。 -- 如今且说太后,终于迈入养心殿后,不由老泪纵横。 而皇上看到短短半月就衰老了十岁一般亲娘,亦是忍不住伤感悲痛。还挣扎起来在床榻上给太后磕了个头:“儿子不孝,叫额娘担忧了。” 是额娘,而非皇额娘。 太后哭更汹涌了。 好在殿内除了他们母子二人再无旁人,也不怕失态。 太后边擦眼泪边道:“弘历,你吓死额娘了!”然后又抓着皇上手翻来覆去看,口中念叨着:“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求神拜佛,再不要什么嫡孙了,额娘只盼着你长命百岁!” 皇上闻言不由笑起来:“额娘,您还是要盼着嫡孙——皇后有孕了。” 太后哭声戛然而止。 直到呆滞了好几息后,太后才双手合十重新开始哭:“天佑我大清!天佑我儿!佛祖开了眼了!” 然后又连忙寻找:“皇后呢,皇后呢?简直是胡闹!若是知道她有喜,哀家决不许她涉险。” 要是高静姝在这里,多半要腹诽:这也就是皇上没事,太后说这话。要是皇上真因此驾崩了,为保护肚子里嫡子而不去照顾皇上皇后,肯定会成为她老人家心中一根刺。 皇上安慰道:“皇额娘别急,皇后在偏殿歇着,贵妃在陪她。” 然后又将这些日子皇后跟贵妃辛苦一一道来。 养心殿虽然闭门锁户,但太后亲儿子,大清皇帝还在里面躺着,太后不可能一点消息没有,起码要确定有人在里面尽心尽力伺候,所以大约也知道些皇后与贵妃举动。 于是太后连连点头:“哀家原本说贵妃是‘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如今看来,还是这下愚人心意真实,倒是可靠。” 皇上:……夸贵妃就夸吧,怎么还得欲扬先抑呢。 不过太后难得肯这样旗帜鲜明夸贵妃,皇上也就自动跳过“下愚”这个词,直截了当道:“皇额娘,如今皇后也有了身孕,一旦嫡子落地,朕有意加封贵妃为皇贵妃。” 见太后一顿,皇上便接着道:“贵妃担得起。” 太后见皇上这样坚决,便明白圣心不可回转,于是便点头赞同道:“皇上说是。只要皇后诞下嫡子,外人看着中宫之位稳如泰山,后宫不会起乱,那皇上要抬举贵妃,哀家也赞同。贵妃这回行事,确实难得。” 说完又开始数佛珠,好像忘记了自己刚才说不求嫡子只要儿子话,翻脸如翻书改成了:“哀家这就回去继续敬香礼佛,保佑皇后生一定是个阿哥!” 太后兴致昂扬离去,也带给了后宫一个重磅炸弹:皇后遇喜了! 六宫果然一阵动荡。 第42章 寿数 太后在皇上处落泪。 而高静姝正托着腮坐在皇后对面:“娘娘还是什么也吃不下吗?这盘酸杏和酸梅, 一半都是我吃。” 皇后含笑,摇头道:“我一旦有孕都是这样。现在已然好多了,只是吃不到平日饭量罢了, 多少还是能进一些。” 说完倚在榻上算道:“这一晃八月都过了一多半了, 皇上万寿和中秋佳节都因病耽搁了去,倒是先帝祭礼正日子就在眼前了……” “娘娘怎么还操心这些事儿啊!快别想了, 皇上不是说了,他也要再将养些时日呢,先帝祭礼交给礼部去办,一应流程都是大阿哥替皇上走。” 皇后手放在腹部:“大阿哥是皇上唯一一个成年阿哥,自然要委以重任。” 哪怕生出来是个嫡子,也比大阿哥小了十六岁。 高静姝想起吴侧福晋威胁她事儿,此时就不免自己嘀咕了一句:“大约大阿哥也是这样看自己!随他去折腾吧!” 高静姝这些日子陪在皇上身边, 有时候难免扫到一眼军机处递上来折子, 皇上因卧在病榻上,就也不在意贵妃在侧递药递水,反正在他眼里贵妃连后宫局势都弄不明白, 何况前朝了。 鄂尔泰可是背后很告了几次大阿哥刁状:说他在朝中联络群臣, 当然, 主要是因为大阿哥联络群臣隶属张廷玉那边,没看上自己这边, 那可把鄂尔泰气坏了。 那折子写分外有水准, 格外能勾起皇上疑心——皇上一病, 大阿哥这个长子急着奔跑联络朝臣,就算鄂尔泰不上心写折子, 皇上也要疑心五分, 这会子则被鄂尔泰顶到了十分。 其实大阿哥亲近张廷玉一脉也是有自己思量。 他是长子, 在汉人礼法里,无嫡立长,满人可不大讲究这个。所以大阿哥当然要靠向张廷玉这个汉臣,指望他用封建礼教支持一下自己。 皇上当时看了折子脸色可不太好。 不过这回依旧让大阿哥替他去行先帝祭礼,就不知道是捧杀还是给儿子最后一个回头机会了。 希望大阿哥不要一错再错。 毕竟皇后已经怀上了嫡子。 皇后端着一盏酸杏煮糖水,嘱咐道:“皇上下旨,命本宫在这养心殿偏殿再多住几日,直到胎相稳固。你明日就要搬回钟粹宫去了,自己多加小心,凡事别急躁,在这个时候,叫人算计了去倒不好。” 虽说皇后没怎么吃面前摆各样酸食物,但高静姝因累了这些天一直觉得胃里不舒服,所以倒将皇后跟前酸物吃了不少,此刻也边插着一个碧绿橘子剥出来酸橘瓣儿吃,边对皇后笑:“她们都是欺软怕硬!现在才不敢欺负我呢。毕竟皇上最近肯定不会罚我。” 皇后看着贵妃这种,我立了功一定不能谦虚,一定要赶紧趁机招摇一下态度,不由摇头暗笑。 好在皇上喜欢她这个样子,还跟自己说,贵妃不是那等虚头巴脑人物,一说她有功就吓得跪地推辞,一脸受不起矫情样子,当真是赤子之心一片风光霁月。 皇后当时就在腹诽,倒不是腹诽贵妃,而是在腹诽皇上。 这次太医们也都有功,但自然不敢居功,只说是皇上天命所佑,龙气加身自有神佛庇护才康复。太医们不过是尽职尽责罢了,哪有功劳。 皇上也满意他们谦恭态度。 要是这群太医有一个跟贵妃似,站出来表达下自己功劳,皇上说不定会连帽子都给人家揪了,开除回家吃自己。 也就是贵妃吧,坐在皇上跟前细数自己这些天都做了什么,皇上还听得津津有味。 乌嬷嬷笑吟吟给贵妃递上酸梅汤:“贵妃娘娘请用。” 要说原本贵妃劝皇后保养身子时候,乌嬷嬷是对贵妃大为改观,那现在简直就是看贵妃像看自家孩子一样亲切。 但凡说话,都要笑得像个大丽菊一般。 又劝道:“贵妃娘娘,林太医昨儿给您诊脉,说您这些日子操劳了是有些胃气瘀滞,倒可以吃些酸开胃。”但看看贵妃跟前各自去了一半盘子又连忙道:“可也该有些节制。比如今天,这些就太多了。” 皇后就笑道:“那我可不敢留你了,你快去吧。” 高静姝告退,乌嬷嬷又亲自赶着送出去。 -- 次日,贵妃奉旨出养心殿,回到了钟粹宫。 高静姝刚搬回后宫就发现,宫里氛围都变了,处处一片安静,人人缩如鹌鹑。 问了柯姑姑才知道原委:都是娴妃手笔。 皇后虽然母仪天下自有威望,但行事还是走宽和一流。 娴妃可不同,她简直是慎刑司培育出来,铁血手腕。尤其是非常时期行非常事,如今宫规可谓是做到了规矩顶峰,真正是左脚发右脚杀。左脚迈错一步去不该去地方,右脚就要站在慎刑司里了。 慎刑司总管刘辉宁对娴妃娘娘心悦诚服,觉得慎刑司从来没有这样丰富过。 好在钟粹宫因主子不在,是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柯姑姑和木槿又都是格外谨慎人,所以受娴妃影响最小。 两人先将高静姝接进来,忙着准备沐浴换衣裳。 高静姝在钟粹宫好好浸润了半个时辰,才觉得一身轻松出来。 柯姑姑跟木槿汇报了下钟粹宫这半月工作:就是没工作,全部在宫里蹲着,不添麻烦就是最好工作。 高静姝点头:“一人多发三个月月例,虽说没忙碌什么,但这种时候不惹事就是乖觉得了。” 木槿正在给她擦头发,闻言就道:“娘娘现在就赏?听说皇上养心殿现在还没放赏。” “养心殿还要再过七日,皇上现在虽已然康复,但林太医说了,这疥疮未必就完全不传人了,养心殿还要七日后再开门呢,到时候才会放赏。” 柯姑姑就笑道:“那皇上待娘娘真好,知道您在那里歇息不好,特意让您回钟粹宫。” 见贵妃眼下有一圈淡淡乌青,又心疼道:“可得好好补补,娘娘也是自己身子才养好了些,就折腾了这半个月。” 正说着,又见娴妃处命贴身宫女忘琴来请贵妃安,请安后屈膝道:“我们娘娘意思是,如今养心殿大门未开,后宫里也该谨慎些,仍旧是按着前些日子规矩来。特意命奴婢来向贵妃娘娘说明。” 即妃嫔无事仍旧不得出门乱晃,尤其是贵妃,刚从养心殿出来,正是高危分子。 忘琴话说婉转客气,见贵妃点头才退下。柯姑姑略微有点不舒服道:“娴妃娘娘未免太强硬了些,娘娘到底是贵妃,侍疾回来又是有功。再者咱们难道不知道规矩,还要人上门再啰嗦一遍不许出门。” 高静姝摇头:“这种时候自然要强势人才好,太后娘娘大约最看重娴妃这点。” 正好,她也可以放个国庆一般七天假了,将觉好好补一补。 -- 七日后,养心殿正门大开。 皇上下旨召开了一次大朝会。 大朝会非有要事不开,一年到头若无大事,就只元旦冬至万寿,才举行一下大朝之仪式。 但对皇上来说,此回自己大病还生,很值得一场大朝会。 正好圣寿也在其中被耽误了,于是群臣拿出当日为圣寿写贺表,略加修改润色,就等着今日大朝会,皇帝御太和殿,群臣上表称贺,让大病初愈皇帝感受下满朝文武拥戴。 诸王、贝勒、贝子等皆立于丹墀下,再往后就是官员们。当然,共九品十八级诸多官员,也不是每一个都配来恭贺皇上,也只有三品及以上京官才荣获穿着朝服立在这里资格。其中自然以鄂尔泰张廷玉打头,再往后便是讷亲和高斌。 隐约有爆竹声传来,众臣子立更肃穆了。 也是大朝会规矩,自寝宫至乾清宫,圣驾每过一门,必鸣爆竹一声。 朝臣们久违听到这一声爆竹,心里也不由感慨:还是皇上健康了好啊,大家心里都有底。 -- 皇上上朝前,就命让人用轿子去接了贵妃来。 这与以往下了朝才翻牌子时辰不同,李玉自不敢说话,他陪着皇上去上朝,将这项光荣任务交给了小福子。 小福子就是从前罪过贵妃,因不肯替贵妃通传,而把贵妃气哭人。 今儿他在屋里伺候贵妃,真是战战兢兢。好在有陈女官也在,亲手给贵妃上了茶陪同在侧,他就负责在一边像壁花一样戳着等贵妃有无吩咐。 陈女官也颇为唏嘘。 还记得几个月前,乾隆八年十一月,她们还在议论贵妃失宠之事,然而贵妃请了一回罪后,李玉又奉命拿着一长串赏赐单子来寻自己了。 那时候她看着单子,就明白,贵妃在皇上心里是不同。 陈女官也是出身包衣人家,父亲为甘肃参将,也是从三品大员。与所有包衣官宦人家一样,都羡慕死了高家可以抬旗。 所以她经历小选入宫,又因家世和人品都出色,被选到了养心殿后,家里对她也是含了指望。 就算做不成贵妃,做个妃嫔生下一儿半女也对家里大有助益啊。 可陈女官自己退了。 她见了太多养心殿后面消失答应和官女子,又见了许多宫里寂寂无名贵人常在。 如今她反而少在皇上跟前行走,多让着两个还有这等心思女官在御前露脸。 但今日贵妃在这里候着皇上下朝,陈女官却主动接了伺候贵妃这个活计。 不想走争宠当妃子路线,就要走走别路了。 见贵妃自在从书架上抽了一册论语看起来,陈女官应对起来就更小心了。 正巧外头已经递进来今日要单独求见皇上朝臣名单,高静姝看到两大托盘不由好奇。 陈女官见贵妃好奇,连忙借此机会开口告知贵妃。 贵妃这也是第一次听说召见官员流程,居然也是翻牌子。 亲王、贝勒、贝子地位不同,用红头牌,国公以下就用绿头牌,俗称红绿头签,大约还怕皇上想不起,所以上面还备注了籍贯、入仕年岁、出师勋绩。 官员翻牌子,妃嫔翻牌子,听说有时候御膳房还会呈上菜牌来请皇上翻。天下人与物都可以从天子两指间决定。 要不就做翻牌子人,要不就做手下一块牌子——怪不得阿哥们但凡有点本事都要争一争。谁愿意做一块被人随意翻来翻去,说不准还会被扔到火里烧了牌子呢。 高静姝微微一晃神。 因见陈女官说话条理分明,高静姝索性就放下看了就发困论语,跟陈女官说起话来。 小福子竖着耳朵听陈女官很快把话题自然过渡到其父身上,说起了甘肃那边趣闻,果不其然,两人攀谈了一盏茶时间后,陈女官已经顺利交代了一家人情况。 小福子不由叹为观止。 陈女官也不是急功近利人,不过是想着二十五岁后放出宫嫁人,以后要是有幸做了命妇进来叩见贵妃,也有个前缘,说不得将来能得贵妃庇佑。 -- 皇上下朝回来,高静姝起身万福礼还没行到底,就被皇上一把近乎捞起来按在怀里。 他最想抱住贵妃时候,是在病榻上看她为自己换药时候。 不过那时候他满身是药与伤,而贵妃被套在一个怪模怪样麻袋里。 之后贵妃迁回钟粹宫,又是七日不能见。所以他今日特意早早召了贵妃在养心殿等着他下朝。 “皇上,还有人呢。”高静姝推了推他:抱抱得了,但这也太紧太久了。 皇上松开她,回头道:“哪里有人?” 高静姝从皇上怀里伸出头一看,陈女官好生敏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嗖”一下退到了门外多宝阁后纱帘后,连身形都看不清了。 唯有不够灵,此时还站在门边小福子一脸蒙圈,被皇上锐利地瞪了一眼,险些跪了,然后慌忙倒着往外退。 这一退就退到了自家师傅脚上。 李玉再好脾气,也忍不住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在御前当差这么久还毛毛躁躁!”这是踩了他,要是不小心踩到皇上,那皮都得被揭了去。 小福子点头哈腰往边上退。 留下李玉自己在门口焦虑,皇上这一倒下半个多月,外面重臣们排着队要面圣呢。今天引见牌子皇上得翻呀,然后他才好去外面传旨,让哪些大臣候着,哪些今儿是无缘面圣,只能回家等下回。 陈女官露出了一个略带同情笑容,然后退更远了。 李玉深吸一口气,进还是要进去,不然误了朝事,皇上得摘了他脑袋。于是他扎头进去:“皇上,外头军机重臣求见……” 陈女官和小福子就听见皇上似乎砸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李玉在里面跳着脚躲开一个铜胎掐丝珐琅果盘——还好是珐琅,只摔凹进去没有摔碎。 皇上这才放开贵妃,用龙爪拍了拍她手:“你在这里坐着等朕吧。”见她要开口,又提前截断:“朕知道你想去看皇后,但皇后那里,朕宣了她额娘进宫陪她。” 高静姝了然:到底是亲母女,还是让人家说说贴心话吧。 皇后又是凶险侍疾,又是有孕,只怕富察老夫人要担忧坏了。 皇上拣选了一堆今日要见大臣名牌后,见贵妃站在书架前头,选不出想看书,不由笑道:“朕这里都是史册治国之论,你瞧着大约无趣。不然叫人将永琪抱来陪你吧。” 皇后有身孕,皇上大喜过后,就惦记两个事情:一个是皇后生儿子,一个是贵妃也遇喜才好,无论男女,总该有个孩子,省了她日夜伤怀,醉酒伤身。 于是皇上便想着让贵妃多沾沾孩子气息,也好早日遇喜。 -- 阿哥所也已经关了大半个月,此时开禁,皇子们立刻恢复了上书房读书行动。 并且加倍赶起功课来:毕竟皇阿玛脾气他们还是知道,只要腾出手来,必要查问功课。 而要是被皇阿玛查到,他自己生病期间,皇子们惫懒或者无心读书,那可就惨了。 连大阿哥都来上书房先补起了大字。 三阿哥见了他不由问道:“大哥不是去户部当差了吗?” 大阿哥略微有点尴尬:不知怎,皇上竟又将他改去了礼部,早知如此,他就不默许吴侧福晋去威胁贵妃了…… 皇阿玛圣威难测,明明将给先帝爷祭祀之事也交给他办,看着极为看重,却又撸了他去户部差事,让他有点惶恐。 礼部到底较户部差远了。 不过在弟弟们跟前他从来都是要保持大哥样子,于是只道:“皇阿玛将先帝祭礼之大事交给我,自然要分轻重缓急。” 三阿哥虽才十岁,但皇家孩子早熟,此时就低头撇撇嘴。 一个小太监溜到上书房里来,跟四阿哥永珹附耳说了一句话,永珹就哼了一声,将消息分享给两位哥哥:“皇阿玛那里叫人来抱走了五弟,说是去陪伴贵妃。” 三个阿哥都颇为不快。 皇后遇喜之事,已经给他们产生了很大压力。那可能是个嫡子,若真是出生,会把他们比到地底下去。 而现在,原本额娘位份最低五弟,竟然也认了贵妃为养母,皇阿玛居然要抱了他去养心殿。 -- 到了用膳时候,皇上刚迈进暖阁,便听见贵妃声音,正在教五阿哥背书:“先帝创业未半……” 他还不及微笑,就听到了下一句:“而中途篡汉。” 皇上便忍不住出声道:“你这教是什么出师表?” 高静姝一惊,有点心虚笑道:“是,是曹操表。我随口编。”其实是想起从前看到段子,拿来哄永琪玩。 榻上胖嘟嘟永琪爬起来给皇上请安。 皇上摸了摸他头,然后对高静姝道:“永琪聪明很,过耳成诵,你编排这些古人叫他听了去背过,明儿上书房就要挨手板子。” “臣妾知错。” 见养母在认错,永琪就眨着黑葡萄一样双眼,替贵妃分辨:“皇阿玛别生气,高额娘还教我背诗了。” 高静姝大惊,连忙道:“永琪,这个不重要。” 皇上板着脸:“永琪,背给朕听听。” 当听到“垂死病中惊坐起,仰天大笑出门去”这样句子后,皇上都气笑了:“贵妃!” 高静姝深刻反省,刚才她拿着全唐诗教永琪背时候,这孩子实在太聪明了,几乎过目不忘。 但就是一本正经严肃,才四岁孩子,脸板像个小大人。 高静姝忍不住就教了他几句歪诗,想看看到时候他长大了,发现自己背是混编诗句时,会是什么脸色。会不会变得孩子气一点。 结果被皇上抓了个正着。 高静姝只得起身再次严肃认错。永琪不明白,也跟着爬下炕站在养母裙边上,怕低着头。 皇上见两人一模一样害怕样子,也就消了气:“以后不许了。” 然后又对永琪道:“今日你高额娘教诗句,都忘了吧。” 永琪:我好难,我是个过目不忘神童啊! 皇上见永琪迷惑一张小脸都皱起来,也觉得有趣,心道怪不得贵妃故意逗他,这孩子实在是打小老成,一板一眼。 于是就从案上拿了一个香芒给他,见他胖嘟嘟肉爪子抱着大芒果,颇为可爱,就点头道:“叫乳母带你回阿哥所去吧,今日诗不可背给旁人听。” 永琪颇为苦恼抱着大芒果告退后,室内伺候人也退了下去,一室苏合香甜美静谧中,皇上开口了。 他是天子,自然不会与人说起自己畏惧忧虑。 就如同神佛高坐神台,得众生信仰贡奉,自然要做出神佛样子来。 要是让世人知道他们也有恐惧,也有无尽烦恼,就会打破自己形象。 可今日,皇上忽然想跟贵妃说说话:毕竟她已经见过自己最难堪最脆弱时候。 自从病后,这事儿一直压在他心底沉甸甸。 “朕从前总觉得自己身子强健,又是才过了而立之年,便从未细想过身后事。但这一病,却不得不思量起来,若朕当真一病去了……” 他语气迟疑犹豫,就听贵妃语气理所当然道:“皇上您不会有事,当年您登基时,不是说发了大宏愿说只执政六十年,不超过圣祖爷而退位吗?” 皇上神情里带了一种常人苦涩,面对生死,什么天子,与贩夫走卒其实无异。 “咱们大清自开国以来,太/祖寿数六十有八,太宗五十有二……”他自然而然跳过因情所伤二十四岁就死了顺治帝,说起了康熙爷:“皇玛法在位虽久,但寿数仍旧也只有六十有九,先帝爷更是不到耳顺之年就崩逝了。”他握着贵妃手不自觉就加大了力量:“大清皇帝,便没有活过七十岁。朕当年所说……” 皇上甚至自嘲似摇摇头:“不过是欺天乞寿罢了!朕二十五登基,真做六十年天子,岂不是要活到八十五?古往今来都未有这般长寿皇帝,朕也就不敢做此想了。” 高静姝:……不,你要有点志向,相信自己,你可以。 她这样想着,就这样说:“皇上是天子,既然发了宏愿,必会做到。古往没有,又不是皇上做不到,自然是要看今朝。” 皇上眼角眉梢忧虑化去了些:“好,那朕就做那个最长寿皇帝,你也要陪着朕,做个最长寿贵妃才好。”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人眼眸含泪,用力点头。 皇上心中感喟:贵妃啊…… 贵妃心中同样感喟:太好了,我人生目标得到了领导批示与肯定。 -- 八月底,皇上赏过养心殿和太医院后,晓谕六宫,准备九月十五合宫赏月,算是略微弥补下错过中秋之情。 六宫嫔妃无论位份高低都要悉数到场。 众人都欢喜鼓舞起来,回想这一年,皇上像是个游击队一样“突突突”跑来跑去,从圆明园到避暑山庄到木兰围场到阎罗殿门口…… 总之这样一圈游下来,许多妃嫔已经整整半年没有被翻过牌子了,比如婉贵人、仪贵人。 当然还有更惨,是每回出行都没被带上那些,整整半年都没见过皇上。 另有,五月大选新人,时运不济,到现在还一个被翻牌子都没有。 于是听了这合宫宴饮消息,无不欢欣鼓舞,意图打扮出众些,让皇上看到自己。 主要是皇后娘娘有孕,每个月空出来好几日侍寝时候呢,妃嫔们已经虎视眈眈要分这块肥肉了。 没办法,后宫只有皇上一个。 不是她们目光短浅,没有把蛋糕做大这个理念,只是这块蛋糕没法做大再分,只能尽量抢有限蛋糕了。 -- “娘娘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紫藤像是看幼崽老母亲一样,总是目光含泪看着贵妃,发出真心实意赞美。 对着镜子,高静姝再次拜服于贵妃这张脸。 感恩高家基因。 柯姑姑进门来回事儿,见到床上榻上椅子上都是衣裳,桌上更是开了几个匣子头面,宝光映烁,不由先笑道:“这回宴席娘娘怎么如此上心?” 这都挑了半个时辰衣裙了吧。 高静姝笑眯眯:“这回皇后娘娘要安胎,不能出席。太后娘娘也说了要为皇后娘娘龙胎茹素祈福,也不到。” 要是太后这尊大佛在,高静姝就会很注意跟皇后颜色不要犯冲,能不穿金黄色吉服就不穿。可今日太后皇后都不在,她就要做席上最亮崽儿,将纯妃等人都比下去才行。而且她穿了十来天麻袋衣,实在是够够。 柯姑姑摇头:贵妃娘娘还是这么个脾气。 “姑姑有事儿吗?” 柯姑姑微笑:“不是要紧事。不过是高常在又来请安了。” 就听贵妃道:“哦,那确实不要紧。” 自打高静姝从养心殿回到钟粹宫,这位堂妹就日日过来请安——无奈前几日正处在封宫时候,高常在就被娴妃抓了‘特殊时期乱跑’典型禁足五日,抄了五十遍宫规。 娴妃出手还是狠。 宫规本有四千多字,先帝爷在位时,极大丰富和完善了一番,变成了一万字。 当今也不逞多让,登基九年,又给宫规添了五千多字。 五天让她抄五十遍,高常在除了必要睡觉吃饭,都在抄写。 主要是在宫里,也找不到写字好宫女代她抄写。而娴妃脾气,若是抄不完,那可就不只是抄宫规问题了,只怕要让她体验一把犯了宫规感觉。 随着高欣抄写任务完成,合宫终于解禁。 但皇后娘娘还住在养心殿偏殿安胎,太后这些日子也熬得狠了,不让妃嫔每日来请安打扰自己,只让五日一来。 所以后宫妃嫔难得放起了假,都可以偷偷睡个懒觉。 然而高常在却每天风雨不改来给贵妃请安。 木槿对贵妃分析过她行为:高常在这是使出了‘缠’字诀,因娘娘之前心软经不住人恳求名声在外。所以她想着用诚意和卑微来感化娘娘。今年新人都没有侍寝,她只要侍寝就是头一位。况且娘娘再不想理会她,在旁人眼里,她还是您堂妹,是高氏一族族长之女,多少就会高看她一样。 高静姝摊手:“可我现在心可硬啦。” 木槿微笑:“那她此举也有用处:娘娘这回侍奉皇上是有大功。太后都亲口褒奖过您侍疾周到,更体贴皇后有孕。可见此时娘娘是圣眷正隆。她日日走了来向娘娘请安,落在太后皇上眼里,对她说不得会多一分好感,不然,就算多一丝印象也是好。娘娘信不信,合宫宴饮上,她定会请一位妃嫔出面,替她说起对您恭敬。” 高静姝点头。 木槿继续道:“此乃阳谋,光明正大奉承您。若是换一个人此路倒是不通,毕竟中宫皇后在,她如此表态要跟定贵妃是不好,可她偏是您正经堂妹,此举也算是合理。” “皇上正是心疼您时候。”木槿指了指屋子里:“明明娘娘屋子也算是神仙也住得下了,皇上昨日来却还是挑了一堆不是,连帽架上铜扣多了个青色点皇上都瞧见了。这不亲自画了图纸,命唐英大人给您烧制一个官瓷帽架。” “这样时候,皇上看着对您一心奉承人,自然是高兴。” 看高常在这毅力,除非被打断了腿,否则肯定是天天要走来请安。 高静姝又不能直接打断高常在腿——要是贵妃真发了大脾气,打断她腿,只怕高常在更高兴了,更有理由被皇上认识了呢!而且皇上为了安抚她,抹平贵妃错,估计还要格外宠幸她。 所以高静姝就继续对她视而不见。 任由高常在拿她当关底大boss一样,每日刷一刷。 她既然愿意每天在钟粹宫院落中站半个时辰,那就站吧。 然而今日柯姑姑还继续回明:“高常在今日除了请安,还有一事——她说自己入宫后囊中羞涩,想求娘娘赏两件衣裳首饰,也好搪塞过去这次宫宴,免得给高家丢脸。” 高静姝干脆利落:“不给。” 高欣丢是高麟脸,跟她们家有什么关系。 况且高麟送她进宫,要侵占就是贵妃利益。你怎么能在侵犯对方利益后,还寄希望于对方出于原则保护你,真是要把天下好处都占尽才算完吗? 合着普天之下人,都得为你高欣利益让路了。 高静姝对高家家族荣誉感,仅限于高斌一家子。巧了,她爹也是如此。听闻最近高斌还寻了个错漏,把高欣嫡兄,高麟嫡次子掘出了京城,发配到山西去当同知了。 就这样互相挖坑家族关系,实在不会有什么共同荣誉感。 紫藤颇为同仇敌忾:“高常在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柯姑姑表示明白贵妃态度,然后转出去,板脸道:“小主慎言,同为后宫嫔妃,自有份例内衣裳首饰,听说过主位娘娘高兴了赏赐,没听说哪位小主主动要东要西。” 正说着,高欣就见春草带了两个小宫女抱了几匹颜色鲜亮纱绢绸缎,春草手里还亲自捧了一个海棠纹红木匣子,一看装就是头面,三人绕过抄手游廊往后殿去了。 钟粹宫后殿只住着平常在。 -- 高欣从钟粹宫离开时,胸口那口气快要给她憋炸了:贵妃故意当着自己面,让宫人带了东西从前院绕过去赏给平常在,却也一点不肯理会自己。 身边宫女是从家里带来,此时低声道:“小主,您不能灰心啊。” 宫人们除了过年集体在顺贞门见家人,平时各月月底也会轮流有个机会见一见。 自有人传消息进来,高欣听说,二哥在户部差事已经被撸了下来,甚至被赶出了京城。 阿玛费尽辛苦走了钮祜禄氏门路,将自己送进宫廷,可不是为了让自己寂寂无名! 二叔高斌这样猖狂,依仗无非是贵妃! 这回贵妃入养心殿侍疾过后,皇上很是赏赐了傅恒与高斌两人——赞他们忠心耿耿,宵衣旰食住在军机处辛苦。 甚至还赏了两串极好朝珠和貂皮官帽给两人。 据说那朝冠,顶镂花金座,中饰东珠,下衔红宝,华贵非常。上头帽正都是红色尖晶石,非御赐不能用。 朝帽与朝珠都是有象征意义,表达皇上对两人信赖与嘉奖。 若不是借着这个势头,高斌怎么敢动手将自己二哥踢出户部。毕竟去年他做户部尚书时,都没敢这么干。 其实这倒是高欣不明白了。 做户部尚书时候,高斌还有点顾忌,不好越俎代庖,可做了吏部尚书后本就是负责人事工作,踢走一个户部四品官员,实在是很容易。 高欣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得宠,要让贵妃父女不能这样猖狂! -- “要是强烈愿望就有用,那人人都要考上状元啦。” 柯姑姑回来回禀贵妃,说是瞧着高常在眼中颇有坚毅之色,只怕是个有野心也有毅力人,高静姝就回了一句。 柯姑姑还是忍不住提醒:“可高常在生与娘娘有几分相似,皇上只怕也不会全然当看不见她。娘娘可知她为何过如此窘迫?” 高静姝边将一只偏凤凤钗往头上比,边笑道:“常在一年才五十两银子,一个月都不到五两月例,怎么过都会窘迫。” 柯姑姑:……这倒是。 “不过我那位大伯肯定会给她带很多压箱底银子进来,她都花到哪里去了?” “高常在近来漫手用钱,多是跟宫里服侍久了宫女太监套话,问及娘娘年轻时候打扮。” 高静姝轻声嘀咕了一句:“哦,要走白月光替身路线吗?” 柯姑姑年纪大了,也没听见贵妃在嘀咕什么,好似是什么月光,还以为贵妃念诗呢。 于是自动跳过继续道:“只怕她今日也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是娘娘肯松动,赏给她衣裳首饰,那么宫宴上穿戴出来,就显得娘娘接纳了这个堂妹,要扶持她似。若娘娘不给也没妨碍,她露出这过得窘迫样子,到时候顺理成章打扮简素,正好扮作娘娘刚进宫样子,做给皇上看。” 高家当时还是包衣,高氏进宫自然是青碧色宫女打扮,头上首饰都不得过三件。 高常在闹得合宫知道她没衣裳穿,贵妃又不肯赏赐,那到时候她简素跟个宫女似,旁人只怕也没话说。 “没事,叫她穿吧。” -- 高欣所有做法都是两手准备,恨不得天下人都让着自己,对自己有利才好。 真是要占尽了便宜才算。 可她总是会忘记,她占了便宜,就有要吃亏人。 她这样使劲争宠,谁都不会喜欢。 嘉妃那里得了消息后,轻笑道:“何苦让高常在这样费神呢,她出生晚,没造化赶上,咱们可都是见过贵妃娘娘十来年前样子。” 她微微出神,似乎想起了从前潜邸旧事。 随后才道;“高常在既然如此苦苦追寻旧事,咱们就命人开恩告诉了她吧。我记得,贵妃娘娘当时最爱一首词是什么来着,对了,是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真是情志缠绵好句子。就让人一并告诉了高常在吧。本宫看她也是个识文断字。” 紫云抿嘴笑:“是啊,抄了五十遍宫规,自然是识文断字。” 说完自转出去安排。 第43章 圣宠 进了九月, 京中天气就有些寒冷起来。 转眼到了九月十五宴席当日。 皇上是大病初愈,虽说是要弥补八月十五中秋,但没有真如往年中秋一般在庆芳台摆宴, 为了赏月四面透风,而是挪在了乾清宫偏殿里头。 乾清宫房舍高大, 与养心殿舒适不同,更有阔朗肃穆之感, 也能坐下当今这四十多位嫔妃。 休养了大半个月高静姝, 便抖擞精神准备赴宴。 宫中不成文潜规则,位份越高人越是到晚。 待纯妃嘉妃于路上偶遇, 一并入殿时, 除贵妃外所有妃嫔都已经到了。 大殿内点着数不清儿臂一样粗细蜡烛,蜡烛里头灌着细碎香屑, 因而不必单独焚香, 这殿内便是一室生香。 正上头是皇帝座儿,往下分两列排开,则是众嫔妃之座。 从上首一路排下来:嫔位以上都是单桌, 嫔以下则是两人一桌拼着坐了。坐最远最靠门答应们,不但得吹着门口小冷风, 估计连皇上脸也看不清, 实则是颇为辛苦。 不过能有资格来吹风也比养心殿围房后头来不了那批强一些。 -- 纯妃路过座次尾端, 忽然停下脚步笑道:“魏答应也来了?可见皇上知道你这回功劳,估计给你封常在、分宫室日子也不远了。” 两妃入内, 在座妃嫔本都已经站起来迎候,此时目光就集中在魏答应身上。 魏清雨忙屈膝:“妾身只是缝制了些衣物, 担不起功劳二字, 纯妃娘娘谬赞了。” 纯妃曾出手帮过魏氏一把, 把她推举到皇后宫中,本想着是种个钉子在长春宫,没成想魏氏居然偶遇皇上,一跃成为了答应,还一直呆在九州清晏。 自己往日也难见她,今日见了,自然要点一点她。 你有今日,别忘了是谁抬举了你。 见魏答应诚惶诚恐,一片胆小恭顺状,但并不顺着自己夸赞接下话茬,纯妃就不由蹙眉。 后宫中低位妃嫔找一位主位跟着,是最常见事情。 此时皇上皇后又不在,魏氏若有跟随自己之心,正该当着六宫妃嫔对自己表现一二,自己才能顺利将她收于麾下。 可这魏答应,怎么倒是缩回去了。 纯妃虽心中不快,但脚步未停,只是不再理会魏答应,跟嘉妃两个各自入席。 嘉妃入座后,目光便落在高常在身上,然后唇角微微翘起。 -- 贵妃是随着皇上同来。 听太监通报声,又见皇上亲携了贵妃前来。众嫔妃有志一同酸起来。 明明今儿是宴席,皇上居然还特意召了贵妃先去养心殿,要一起过来,真是……真是令人无话可说。 其实倒是皇后先召了高静姝去,说有东西要给她。 皇后胎相渐渐稳固,人也有了些精神,见贵妃一身参加赏月宴席明丽耀目装束,就细细端详了片刻道:“很好看。” 说完点了点头,葡萄连忙奉上一只锦盒,一打开,宝光闪烁,几乎盖过屋里灯烛。 “这是皇上刚登基,册本宫为皇后那一年,两广总督敬献礼物,虽然华美至极,于本宫却不太适合。于是前几日赶着叫内务府将钗上皇后所用九尾凤改成了贵妃所用七尾凤,就给你戴吧。” 只见这只转珠凤钗凤口处衔着垂下明珠硕大圆润,轻微晃动则熠熠生辉。 “本宫知道你这回要打扮好看些,特意让葡萄回去拿了这支凤钗来。” 高静姝也不推辞,笑道:“娘娘做简朴贤后,那臣妾就做享受贵妃了。” -- 探望完皇后,高静姝原想直接去乾清宫,谁料李玉来请,说皇上叫贵妃稍候,到时一并去宴席。 高静姝只得再转去请安。 皇上一见贵妃,几乎叫丽色玉耀之光迷了眼睛。 他唇边含笑,击节赞叹:“这才是朕贵妃。” 高静姝暗中点头:果然,人间富贵花才是您调调。 又想起皇上看她屋里铜帽架旧了,昨日派人给她送了一个瓷帽架。 上头是球状器身,下面为承座——虽号称是瓷冠架,但承座却是用赤金打造海棠花状,再用金丝捻成侧边卷草纹、和四如意云足。高静姝第一眼看到都震惊了,两个小太监一起抬进来瞬间,真是富丽辣眼睛。 至于上面用来放帽子球形器身倒是瓷,但却是海棠红为底,布满了金粉绘制镂空五彩番莲纹及如意云纹,顶部还能打开,里面灌注着珍贵香粉,如果把帽子搁在上头,再取下来就香喷喷,是皇上得意手笔。 还对她道:“皇后不爱这些,朕瞧着搬到你这里正好。” 高静姝忍不住后世流传许多乾隆朝大花瓶,真是花花世界迷人眼。 不过审美是一方面,这样足量赤金底座,高静姝还是很喜欢。 -- 闲话扯远,只说此时看着这样耀目贵妃,皇上果然心情极好,盛世才能养这样美人儿。正如开元盛世养出杨贵妃一般。 皇上爱名声也爱繁华,所以皇后简朴贤名就深得他心——帝后一体,皇后贤名就是自己贤名。 但对旁妃嫔,他是不爱看她们穿跟小可怜儿似。他是愿意见一片花团锦簇,以显示他盛世华光。 皇上携贵妃入宴。 待皇上坐下后,众嫔妃先一同行礼参拜,再各自归席。 高常在低下头咬嘴唇:她今儿是着意打扮过,可她位份低,离皇上坐远,本准备皇上进门时候站显眼一点,或者请安声音大一点,或者歪一下,总之让皇上注意她。 可贵妃就跟在皇上身边只落后半步进来,高欣立刻就缩了回来,跟众人一起正常请安。 因皇上这一病,耽误不单有中秋,还有万寿节。 开宴前,众妃嫔就如往年万寿节一般先奉上早准备好万寿礼。 妃嫔们也没别事儿干,上半年准备皇上寿礼,下半年准备十一月份太后寿礼。 嫔妃一体一身都是皇上所有,所以寿礼多半是亲手裁衣裳、荷包、鞋袜等物。虽然不出众,但也不会出错。 当然,也有别出心裁人。 比如纯妃。 酒过三巡后,后宫妃嫔就从贵妃起挨个给皇上敬酒。 高静姝举杯,也不说话,只是笑望皇上。 皇上饮尽,然后道:“你半杯即可,不要再喝醉了。”语气亲昵而温和,酸正在旁边排队敬酒,已经开始举杯纯妃牙都倒了。 于是她缓了缓才举杯道:“皇上,今日虽非中秋佳节,但月圆无缺,也是个好兆头,臣妾敬皇上一杯。” 皇上也饮了。 纯妃就继续道:“臣妾素知皇上文采过人,就将皇上历年来所做咏月之诗抄录一遍,集成一册,献与皇上。臣妾也送了一份去阿哥所,命三阿哥时常诵读。” 说完还当场吟诵一首:“金风玉露共徘徊,为奉慈母特地来。璧月圆时瞻月相,壶天深处是天台……”纯妃笑意满面道:“这首诗正是四年前皇上您陪着太后到西苑万善殿礼佛时所做,臣妾教给永璋背诵,也是要他效仿皇上纯孝。” 教儿子别本事皇上未必喜欢,他正处在大病一场后,对以大阿哥为首儿子们颇多疑心时刻,但听说儿子要学孝心,却是正入了他此时心胸,于是也对纯妃颔首。 纯妃越发道:“不单是孝心,皇上这首诗有感而发正对时景,便与苏东坡‘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有异曲同工之妙。” 高静姝险些将酒呛到嗓子里。 她震惊了:居然真有人敢把乾隆诗词跟苏轼相提并论,真能干出这样事儿! 高静姝平复了一下内心不忿:忍住,几百年后,语文课本会还给两人一个公道。 乾隆却是个很有文化自信人,还曾自称是翰林天子,觉得就算不做皇帝,以自己文采学识也能位列三甲。 纯妃对他御诗赞赏,他欣然笑纳,并且决定让所有阿哥都传阅此书。 可见纯妃这礼送巧妙。 因纯妃当场背诵了当年他赏月所作御史,所以皇上又兴致高昂亲自带了众嫔妃出门,一并对着天上明月,还命李玉准备纸笔,准备再创佳作。 高静姝裹了裹滚着风毛边儿斗篷,兴致缺缺,对乾隆御诗,她是真不感兴趣。 不光她,在原先贵妃记忆里也没有几首——可见贵妃虽然被感情迷惑了双眼,但并没有被迷惑审美,贵妃脑海里所喜爱诗还都是好诗。 高静姝不免感慨:贵妃可是能为皇上而死感情啊,却都不能扭转她觉得皇上作诗一般评价。 可见皇上诗到底水平如何了。 倒是纯妃,一眼看见贵妃兴致低落,不免故意笑道:“贵妃娘娘素来饱读诗书,不知最喜欢皇上哪一首御诗?” 高静姝脑子里一时只有:‘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这种流传颇广神作。 她卡了几秒壳,宛如在课堂被点名但没背课文学生。 之后才回神对皇上笑了笑:“文章憎命达,皇上诗全是天家气象,如今对着月色冷清孤寒,臣妾想却不是皇上诗。” 高静姝抬头看着月色,想起自己格外喜欢一首词:“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皇上侧首看着月光用贵妃,微微一笑,想着这首词下半阙,不由道:“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怪不得贵妃喜欢,实在是这首词形容爱妃恰如其分。” 众嫔妃只恨爹娘给自己生了一对耳朵,在这儿听皇上肉麻兮兮夸赞贵妃。 尤其是嘉妃,心道:什么肝胆皆冰雪,贵妃是脑子里明明都是冰雪,还是化了冰雪,都是水! -- 皇上转头要回殿内时,忽然在簇拥他妃嫔中一眼看到了高常在,不由一个恍神。 碧色锦纱上头绣着百合如意暗纹,水绿色绣碧绿烟柳长裙,一色朴素青碧,而头上也只簪了一枚宝钩状玉簪,两枚丁香花样素银耳坠子用细细金线穿了垂下来。 好似时光倒转,十几年前贵妃站在跟前儿。 莞尔一笑。 嘉妃目光如炬,立刻笑道:“皇上您瞧,当真是堂姐妹,高常在生真有几分像贵妃娘娘呢。” 皇上也不过一个恍惚,随即便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嘉妃不意皇上一言不接,便也当此事不存在,侧脸儿与旁边舒嫔说起了今年松仁月饼味道好。 再不肯说一句关于高常在话。 见好就收,嘉妃一贯是有眼色。 簇拥在皇上身后诸位妃嫔此时分列两边,再拱卫皇上回去。 高静姝忽然想起从前跟着大主任查房,也是大主任走在最前头,他进病房,然后一众尾巴跟进去。他查完了要出来,簇拥在身后主治、住院医师和学生们再呼啦啦分开,等他带头出去,再像尾巴一样跟出去。 她笑起来。 果然,等级在什么年代也存在。 那自己在后宫,皇上是院长话,自己也算个业务副院长啦。 这样想着就美滋滋起来。 而皇上端坐上首,看着贵妃笑颜,心道:她还笑得出?只怕满宫里都瞧出来,高常在故意仿了她初入宫样子争宠,倒是她自己,还笑得无知无觉,没心没肺。真是叫人吃了都不知道。 唉,朕怎么能不多照看些呢。 皇上落座,纯妃后就该是娴妃敬酒了。 娴妃只是照例说了寻常吉利话,皇上也是照例勉励她近来料理宫务辛苦了。两人奏对完毕,皇上也喝尽了娴妃敬酒。 六宫妃嫔心道:大约皇上跟张廷玉等朝臣,也就是这个模式了。皇上大病一场,正是要看后妃对他婉转体贴样子,娴妃竟连这个时候都仍旧是一本正经。真是脑子都用在工作上了。 见皇上吃了两口菜后搁下筷子,嘉妃适时起身。 李玉便上前要给皇上添酒,谁料皇上伸手一挡,忽然道:“贵妃,你坐过来,给朕倒酒。” 惨遭拒绝李玉连忙往旁边使眼色,小福子迅速搬过来一个绣墩搁在皇上后方。 李玉恭敬捧了酒壶递给贵妃。 高静姝还沉浸在自己是副院长喜悦中,骤然被点名,只得起身给皇上倒酒,然后坐在他身后,颇为怨念——这下连口菜都吃不着了。 嘉妃笑意未改:“那臣妾敬皇上和贵妃娘娘,娘娘为咱们妾妃之首,这回又亲自侍疾,果为嫔妃表率。臣妾等都一心感慕,从今往后,当效仿贵妃娘娘一般忠心体贴侍奉皇上。” 这话说就入皇上耳朵,对嘉妃露出了赞许笑意。 高静姝也得在心里写个服字:嘉妃为人真少露峥嵘。自她过来大半年,嘉妃说话总是不露太多痕迹,让人难以捉住痛脚。 比如上回她虽然率先说出林太医夜半出门一事,但也只是那么一说,毕竟是她相熟太医见到了林太医出门,而之后她也并未说出任何对贵妃不利影射之言。 嘉,意为美好。 皇上对嘉妃考评一贯是不错。都是生了一个阿哥,愉嫔还是满八旗出身呢,位份都在嘉妃这个包衣下头。可见在皇上心中,嘉妃地位如何了。 况且嘉妃母家又是朝鲜族出身,康熙爷年间才入了包衣,大约是外域人士关系,皇上也一向较为宽待,就像是立一个对异族宽厚牌坊一样,对嘉妃就比对旁人宽容些。 嘉妃,也似乎总能说到皇上心坎里去。 果然在这个宫里,每个能活下来,且活好好人,都有自己一套智慧。 李玉早从贵妃案上又捧了杯盏来。 高静姝就喝了嘉妃敬这一杯‘贵妃为我辈楷模’酒。 -- 皇上赏脸满饮一杯就是贵妃和三妃了,其余从舒嫔开始,皇上都是沾沾唇。 到了贵人起,皇上连杯子都不举了,只负责点一点龙头,表示朕已阅。 终于四十多个嫔妃都阅完,宴席也可散了。 今日是十五,皇上自然未翻牌子,仍旧回了养心殿,看了看皇后,就准备独自入寝。 宫女伺候着皇上换了寝衣,放下帐子。 皇上见到鲛纱,忽然一笑:“等等。” 宫女忙将帐子重新挂到金钩上,敛气退到一旁。 皇上盘膝坐在床上,问李玉道:“新人绿头牌都做好了吗?” 虽然这该是敬事房差事,但李玉仍然回答很熟练:“回皇上,打您从木兰启程往回走时,敬事房就报上来做好了今年新入宫小主们绿头牌。只是您龙体不安,便一直未呈上。” 皇上以手支颐,漫不经心道:“将高常在绿头牌撤了,从此后不必随着送来给朕。” 李玉震惊了。 虽说乾隆三年进宫那一批秀女就惨遭皇上迷信嫌弃,也有一直未承宠妃嫔。但却没有连牌子都不被送上来啊! 四十多个妃嫔,共四大盘子,敬事房多么灵啊,知道皇上一般看不到第三盘就会翻了牌子,所以六个主位娘娘,还有最近六个最得宠妃嫔(当然,也包括大价钱贿赂他们妃嫔)都放在第一盘十二个上。 亦或是宫里进了新人,就将新人们轮番多放上去。 从没听说,有妃嫔没上过盘子就再也不用出现。 李玉脑海里还在头脑风暴,但嘴上已经下意识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 敬事房徐思东正悠闲地躺着,还有个小太监叉着烧肉往他嘴里填。 像简州那样小太监过得凄凉,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但混到敬事房主事这个级别太监,早就把本家名姓找了回来,甚至外头家人都以有这样一个亲戚为荣,兄弟家里抢着要把儿子过继给他呢。 这几天他可是赚盆满钵满:皇上从木兰回来又病了一场。后宫一大半嫔妃干旱了大半年,终于要见到点下雨兆头,当然得拼命给敬事房塞钱。 尤其是今年新入宫新人,谁不想第一个承宠? 新人油水足,所以这几日徐思东乐得像掉进米缸里老鼠。 “哟,你日子过得倒是痛快。” 徐思东眼皮一抬,然后连忙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哟,这不是我亲哥吗?您怎么贵步临贱地到我这儿来了?” 李玉笑眯眯看着他。 徐思东连忙亲自给他搬凳子,然后让着他坐:“哥哥有话叫了弟弟去吩咐就是了,皇上跟前儿又离不得您,您还亲自来了?可是皇上忽然要翻牌子?” 李玉摇头:“皇上是要摘牌子。” 徐思东奇道:“是哪一位小主惹了皇上不痛快?要摘几日,请哥哥吩咐。” 李玉道:“高常在绿头牌,从今后就不必再送上去了。” 徐思东目瞪口呆。 李玉见他这样吃惊倒是乐了:“你收了她多少银子了?愣是这个德性?” 徐思东也不敢瞒着李玉,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两?” 徐思东神神秘秘:“一千两。” 连李玉都有点诧异了,这真是好大手笔。 “高常在说了,让敬事房连着七日都将她绿头牌放到第一盘。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新人入宫嘛,往前放两三日是旧例,多几天也不是不能办。所以高常在这样大手笔,咱们敬事房也奇怪呢,寻思高常在这是笃定皇上会翻她牌子,还计划着想多被翻几日。还以为要出一位了不得小主呢。” 结果就这? “我这就吩咐了他们去撤牌子,等明儿我再在档上记一笔。”徐思东问道:“那是报病还是报月事还是报禁足?”撤妃嫔绿头牌都是要记录缘故。 比如各位妃嫔月事,不能侍寝,都会让宫女来报。 就连那些排在最后面绿头牌,敬事房可以往后塞,但绝不敢自己就撤了哪怕一个最低微答应牌子。 否则皇上想起来,一查档案是无故没放绿头牌,敬事房从上到下都得去慎刑司一游,还是有去无回单程票。 李玉寻思,哪有什么理由呢,就报‘学贵妃没学好,惹恼了皇上’算了。 但面上不能这么说,只随口道:“皇上亲口让撤牌子,又不是你往日看人下菜碟偷偷办些鬼鬼祟祟事儿,你怕什么。只写个病就完了。” 徐思东连忙喊冤:“哎哟我亲哥,你可不能冤枉我!我胆子小着呢。” 等送走了李玉,旁边还捧着烧肉小太监就问道:“师傅,那咱们还把那一千两退回去啊?” 徐思东震惊了:“你是个榆木脑袋吗?退?退什么退!这是皇上吩咐,敬事房差事。旁人如何会知道高常在绿头牌没了?下回她再来送钱,咱们照样收!” 反正高常在也不能冲到御前去翻一翻牌子里有没有她。 -- “明儿是十六追月之夜,皇上定会留宿贵妃处。”延禧宫侧殿中,高欣正在掰着手指“然后大约就该翻新人牌子了。” 宫女笑道:“今日皇上看小主看愣了神呢。” 高欣一笑:“唉,也是为着贵妃罢了。” 宫女蝴蝶是她从家里带进来一个贴身丫鬟,此时连忙给小姐打气:“小主且看以后呢。您比贵妃年轻十四岁,贵妃娘娘今年都二十九了!您好日子在后头。此时皇上为了贵妃对您另眼相看,是求也求不来好事。府上老爷对姑娘可是寄予厚望,只要姑娘得宠,再生下一儿半女,姨娘在府上也能过好日了!” 高欣点头:“是这话了,为了阿玛和姨娘,也为着一家子,我受点委屈也无妨。” -- 不单高欣做此想,六宫妃嫔也是这样认为。 虽然皇上恍神只有一瞬,但对于以揣摩皇上心思为己任嫔妃们,今晚可都看到了这一瞬。 新入宫新人都在心中暗恨:果然就先让高氏争了头一个侍寝!没办法,谁让自己没有一张像贵妃脸呢。 这不,高常在就成功影响到了皇上。 然而很快,大伙发现,高常在是影响到了皇上,但影响跟她们想象中不同啊,具体表现在于:此次入宫新人,在接下来一个月里都陆续被翻了牌子,除了高常在。 “这样热闹可不是年年都能看到,上次被皇上如此嫌弃新人,还是六年前入宫那一批。” “不过那一波秀女也是集体不得宠,不似现在这样,单落下高常在一个。” 嘉妃拨着手炉上纽扣,言笑晏晏。 如今已经到了十月十五,宫里膳食都开始加上了热锅子,可见天寒。 紫云在旁伺候:“娘娘出手自然是手到擒来,况且高常在也是自己找死。咱们不过是小小给她帮了个忙。” 这会子凑上去做贵妃当年打扮,能讨了好?嘉妃想着,高家什么风水啊,一个两个送进来女儿怎么都不聪明。 “贵妃可得谢谢我呢。”嘉妃颇有些白做了雷锋遗憾。 说起贵妃,紫云不由气息一滞:“娘娘,贵妃这一个多月来也太得宠了些,奴婢看着都心惊。” 皇后不能侍寝,大伙儿都以为皇上这块蛋糕空出来一大块。 谁知道除了初一十五皇上去陪伴有孕皇后,其余日子,除了几个新人轮流被翻了个牌子外,竟都是贵妃陪伴皇上。 那几个新人侍寝日子,还是贵妃因月事报了摘牌子日子。 紫云焦虑起来:自家娘娘自得皇上宠幸以来,从没有这么久都不被翻牌子时候。皇上不来后宫便罢,但凡来,一个月总会见一两次娘娘。这回却这么久未翻牌子。 要不是纯妃、娴妃、舒嫔愉嫔等人处都是如此,紫云都要急上火了。 嘉妃倒是不急,仍旧嘴角带笑:“你怕什么?从贵妃陪伴皇后进养心殿侍疾时候,本宫就知道有这一天。病中人是最脆弱易动情,皇后是皇上正妻,进去服侍是应该,可贵妃却是被皇后点了进去。” “如今看来,却是皇后信任贵妃,知道自己大约有孕,所以让贵妃去给她分忧,听说在里头日子,都是贵妃贴身伺候,换药换衣格外勤谨,皇上岂能不动容?” “所以皇上自然是要多加宠爱,一时看其余妃嫔大约也有不满,觉得无人似贵妃一般尽心爱君侍奉他。” “不过这样日子总会过去,就算皇上这阵子热情不退,太后也不会一直干看着——贵妃可从来没有生养过,皇上再这样下去,只怕太后会忧虑有当年董鄂皇贵妃之祸。” “所以,咱们等着就是了。”嘉妃望着炭火,用水葱样手指点了点嘴唇:“不过,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纯妃那里加把火?她可很久没犯错了。” “久不犯错,本宫倒是怕纯妃生疏了呢。” 自上回朱答应之事,纯妃故意映射林太医与贵妃有染,皇上可是很恼了一阵子。 好容易上回九月十五宫宴,纯妃靠着一本御诗拉回了一点印象分。 但仍旧不够:毕竟她是宫里唯一有两个阿哥妃位,可待遇比起前两年倒是不进反退。 因皇后已过了早孕期三个月,回到了长春宫养胎。按说日常也能抓起宫务来,可仍旧抬举着娴妃协理六宫。 于是凡有赏赐,皇后都会以此为理由给娴妃优厚一些,便是向后宫透露出,在皇后处,娴妃才是三妃之首意思。 而皇上那里,则是给三妃同样赏赐,虽没表现出抬举娴妃,可也没高看纯妃啊。 纯妃早不是一年前妃位第一人了。 现在给皇后请安座位都调换过来,娴妃照旧坐回了皇后下右手第一位,跟贵妃脸对脸。 这就显得纯妃六阿哥生不金贵——不过现在也确实不金贵了,皇后一怀孕,皇上眼里还有哪个阿哥? 嘉妃揉了揉额角:三妃中,她现在虽敬陪末座,但她坚信,将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 嘉妃告诉宫女:贵妃一枝独秀日子总会过去。 而钟粹宫,高静姝也快受不了了:“这日子什么时候能过去啊!” 她梦想是只拿俸禄不上班,现在这夜夜加班是什么情况! 是,她是想做宠妃,在后宫活最滋润。所以当日伺候皇上格外尽心。 效果也很显著,皇上甚至跟她说起了心里话,连对寿数担忧都肯跟她吐露,可见对她放开了心防。 高静姝觉得,这是个很好征兆:以色事他人,早晚要凉。 她觉得现在她应该开始着手,跟皇上走走心,尽快达成老夫老妻左手摸右手模式,皇上可以经常来坐坐,有什么好东西千万别忘了她。侍寝活儿,可以找新人嘛,比如新鲜出炉魏常在,将来令妃娘娘。 又或是乾隆九年才进宫一批水灵灵新人。 可皇上明显跟她不在同一个步调上,这一个月来又走肾又走心,走肾还比较多,高静姝觉得有点崩溃。 于是她找上车姑姑,不,柯姑姑。 “姑姑,皇上平时会吃什么助兴药吗?” 柯姑姑大惊,甚至都跪了:“娘娘!您可不要糊涂,皇上年过三十五,偶尔有龙体不力时候您也要体谅啊!决不能私下给皇上吃什么助兴药。若是太后娘娘知道,必要治重罪!” 高静姝:…… 等她费劲巴力跟车姑姑解释明白,她不是嫌皇上不行,而是太行后,柯姑姑又迷惑了:“这不是好事吗?” 只见贵妃长叹道:“不行啊,我受不了了,要有这种宫廷秘药,姑姑给我弄两丸来吃。” 柯姑姑无言以对,并且转头就告诉了皇上。 到底是做过司寝人,跟皇上说起这话也脸不红心不跳。 能做皇上人,脸皮自然更厚,听了只一笑道:“真是傻话。你有空好好教教她吧。” 柯姑姑领命继续回去教驾驶技术。 -- 次日皇上翻牌子时候,笑容就格外愉悦,李玉和徐思东对视一眼,好吧又是贵妃。 高静姝在心里准备了两个话题,准备今天跟皇上走走心。 谈谈先帝爷啊,皇上童年啊之类,争取把皇上兴致谈没,今日纯纯走心。 她按着时辰先去养心殿伺候笔墨,等她刚摘了镯子开始磨墨,皇上忽然道:“十一月二十五是皇额娘圣寿,也该准备起来了,今年皇后身子不方便,你也多帮衬点。” 高静姝一怔:“不是有娴妃吗?” 皇上摇头:“旁宫务也罢了,皇额娘圣寿,是合宫表现孝心时候,皇后有了身子要多歇着,你这做贵妃难道还能向后躲吗?” 再躲就显得对太后不敬了。 高静姝简直要哭了:有什么比加班更惨吗?有,那就是加两份班。 想起当日跟娴妃合作小选之事,高静姝头都大了:这简直是从身到心折磨俱全。 -- 皇后、贵妃、娴妃久违又坐在一处处理宫务。 当然,主要是贵妃久违了。 皇后娴妃已经都混熟了。 现在娴妃处理起合宫事务来,较几个月前小选时可是更加熟练有底气多。内务府亲眼见过娴妃是怎么样像慎刑司输送人口,再也不敢像当时一样怠慢娴妃,恨不得见了娴妃就跪下。 高静姝拿过旧例翻看。 虽然每年太后圣寿,贵妃都会送上贺礼,但还真没有接手过操办圣寿宫务。 其中一项就是核对内务府每年准备给太后寿礼。 宫中女子过生辰,内务府都会备相应贺礼送去,这算是皇上掏腰包补贴。 高静姝看着单子,再次确认:乾隆真是个会花钱人。 内务府封太后圣寿礼,单绸缎就有一千余匹,这也罢了,太后宫里家大业大,赏人也行。可各色珍珠、碧玺、玛瑙等珠串竟也有一千串! 太后娘娘得有几个脖子啊! 更有无数如意、簪饰、金玉、犀角、象牙、玛瑙、玻璃、琉璃、珐琅、彝鼎、赩器、金锞子、花果等。 高静姝再一次体会了什么叫流水样花钱。 也体会到了曹公书中所写:“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 娴妃知道贵妃不过是皇上塞了来镀金,所以也不怎么问她意见,只是一项项报给皇后听。 皇后如今腹部已经微微隆起,脸色也养好了些,瞧着一派宁和。 听了无误后,就取凤印来盖上。又嘱咐道:“平素可以节俭些,大差不差就过去。可太后圣寿不同,宁愿浪费也不能出了一丝错漏。” 娴妃应了是。 -- 高静姝坐着喝了两杯茶,就准备跟着一起告退了。 皇后倒是留了留她,问道:“高常在被皇上亲口下令摘了绿头牌你可知道?” 高静姝诧异道:“是吗?摘多久?我说怎么她一直不曾侍寝呢。” 皇后见她真不知道,微微蹙眉:“本宫也正是因她不曾侍寝,才召了敬事房来问,方知道此事——本宫能知道,太后娘娘自然也早晚会知道。皇上说可是以后不必再放上她绿头牌。” 高静姝一惊:这是判了无期徒刑啊。 但她老实摇头:“可我真不知道。皇上从未在我跟前提起她。我更不会想主动提她。” 皇后颔首:“本宫知道了。只是高常在毕竟是你堂妹,你们父亲在朝上不和不说,你又对她从不假以辞色。只怕太后娘娘知道了此事,会误以为你对皇上进言,这才撤了高常在绿头牌,会觉得你恃宠生娇。” 高静姝好冤。 皇后笑了笑:“没事,等寻个机会,我透露给皇额娘就是了,省了她老人家误会。” -- 十一月二日乃冬至。 朝中向来有冬至大如年之说。自古以来就是祭祀祖先大日子。 皇家自然也不例外。 皇上亲诣圜丘,举行郊天大祭。不单单皇上御驾前往,连诸王公大臣们也得服貂蟒跟上。从前一夜开始,正阳门就高悬灯彩。皇家要祭祀,旁人都需退避。附近庙宇,不准鸣钟擂鼓,方圆几十里内民户都不能放鞭炮,以昭敬慎。 -- 皇上在外头完了大祭,还及时赶回宫中,参加太后主持家宴。皇额娘难得有兴致,皇上当然要奉陪。 谁料太后笑眯眯宣布一个大消息:她老人家又要闭门礼佛了。 皇上连忙道:“皇额娘不必再如此自苦。”皇后都已经有身孕了。 太后却不肯,她要不是皇后身孕,而是嫡孙,还得是那种聪敏机灵能继承大业嫡孙。 打去岁跟佛祖虔诚交流一月后,皇后果然有孕,太后礼佛之心大盛。 要说原本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心态,现在就是直接当成了灵丹妙药。 这会子就准备再次选自己生日月份进小佛堂,跟佛祖进行第二次详细交流,把要求再细化一下,跟佛祖敲定一下细节。 不过太后不准备给皇后压力,免得伤身,面上就笑道“皇后别多心,无论是阿哥还是公主,哀家都喜欢不得了。是阿哥固然好,是公主也是咱们大清最尊贵固伦公主。” 皇后起身谢恩。 太后笑眯眯在心里补充道:佛祖您可要心如明镜,别听信女这个客气话,可一定要是个孙子! 皇上见亲娘去意已决,只得遵从,叹息道:“儿子去岁就自愧不曾尽孝,未曾给皇额娘过圣寿,今年特意命皇后携贵妃娴妃一并替皇额娘尽心,想办个热热闹闹寿辰。偏生皇额娘又不肯给儿子这个尽孝机会。” 太后笑得慈和:“皇上有这份孝心,哀家就知足了。”忽然话锋一转:“皇上忙于朝政,皇后要安胎,不如让贵妃陪哀家礼佛,也算是全了皇上孝心。” 满屋瞬间一静。 之后就沸腾了——并不是现场,现场还是一片寂静,只是各位妃嫔心里面沸腾了。 出手了!太后娘娘终于出手了! 贵妃太过分了,这一个月挤得众人都没地方站!再这样下去,六宫不就形同虚设了吗? 果然太后娘娘看不过眼,终于出手整治了。 她们此刻心情就宛如孙大圣盼观音菩萨:快点帮忙收走这个妖孽! 第44章 请辞 众妃一听太后开口, 心里俱是痛快。 与西游记不同是,这个妖孽自己也很希望自己被菩萨收走。 高静姝震惊后就是喜悦:太好了,比起伺候皇上, 我更愿意伺候佛祖。每天一个时辰佛米根本不是问题啊! 皇上脸上笑意微微一凝。 自他登基以来,素以孝道治天下,亲额娘话面上他从不会驳回,但心里却不快。 毕竟他是皇上, 他以孝道治天下可不是像贾政怕贾母似, 能被母亲压迫连自己儿子都不敢管。 皇上孝道是做给天下人看。 是让天下人知道他明君孝子,于是所有人都得是忠孝之人, 忠于他这个皇帝。 一言以蔽之:统治者一切信仰和道德, 都是为了更好统治别人。 皇上蹙眉。 是, 自己这一个月是太宠爱贵妃,但太后大可以私下里跟自己说, 一句孝道压下来, 直接把贵妃关进小佛堂算怎么一回事。 不过这点子不快, 倒是不至于让他对亲额娘发火。 只是上位者被拂了心意后不痛快。 他还未及开口, 只见贵妃已经起身出列跪了道:“臣妾愿意跟随太后娘娘吃斋念佛一月, 为大清祈福, 为皇上皇后祈福!” 掷地有声,格外诚恳。 饶是太后这样心性, 都有些不忍了:觉得自己这是欺负老实人,看,贵妃还真以为是给大清祈福呢, 忠心耿耿就冲上来了。 这态度又让太后想起当日儿子重病, 贵妃也是这样坚决肯陪着皇后。 之后也确实做得很好。 太后叹息:是皇上自己偏心, 盛宠太过, 倒也不能全怪贵妃呢。 于是太后感叹:“贵妃,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性子也太急了些,哀家还没说完话呢。” 虽然说着贵妃性急,但语气却比往日跟贵妃说话和气不少:“皇后有孕,你身为妃嫔之首,总跟哀家呆在佛堂里也不像话啊。这样吧,哀家明日入小佛堂,你先提前戒三日荤腥,然后再陪着哀家跪三日经就罢了。” 皇上此时才缓和了神色,颔首道:“贵妃孝心难得,皇额娘更是慈爱。” 高静姝虽然有点遗憾,但只得谢恩。 宴席散后,皇上亲自将太后送回寿康宫,嘘寒问暖请皇额娘好好歇息,孝感天地后转头就掉了脸子,对李玉道:“去查,有无人在太后跟前嚼舌头。” 李玉忙应下。 皇上裹着一身墨狐大氅,抬头看了看月色:“长春宫。” 皇后略扶着腰坐在一旁:“臣妾算着皇上也该来了,连茶都给备好了。” 皇上一笑:“皇后素能体会朕心意。” 皇后正色道:“皇上,臣妾今日要劝您一句,集宠就是集怨。”皇上眉毛一挑,冷道:“朕后宫,朕明明白白要护着贵妃,难道还有人敢做什么?” 皇后几乎也想冷笑:皇上难道以为自己后宫真是风平浪静吗? 天下间男人就是这般自信,皇上也不例外。他们自己为了挣一个皇帝命,父子、兄弟、妻女都能不顾,血肉模糊残忍。可转头来就相信后宫里头共同分一个男人女子们能安分守己,不生野心,守着规矩好好相处。 真是…… 皇后低下了头,声音一如既往轻柔和缓:“皇上说是,臣妾不过白担心罢了。也是为着自己身子沉了,恐一时照应不到贵妃,再有朱氏那种丧心病狂攀诬贵妃事儿,难免叫贵妃受委屈。” 皇上呷了一口茶,这才蹙眉道:“也罢。” 接下来几日,皇上一直没翻牌子,直到贵妃都三日斋戒完,进去陪太后,皇上才恢复了翻牌子,出乎意料,皇上翻了娴妃牌子,之后更是婉贵人。 娴妃也罢了,婉贵人可是一年没有侍寝了。 六宫妃嫔摸不着头脑时候,贵妃已经陪着太后礼佛完毕又出来了。 可接下来皇上也没有翻贵妃牌子,似乎忘了还有个敬事房一样,连着十天没翻牌子。 这样事儿可从未有过,除了前朝有大事,皇上忙分不开身,不然从未这么久不翻牌子。 可只看皇上常日往后宫溜达看皇后看贵妃,又去阿哥所骂儿子们,就知道前朝根本没有什么事儿。 那就是不肯翻牌子。 别说六宫妃嫔惶恐了,连高静姝都有点犯嘀咕,不会自己在佛前许愿真灵了吧。 皇上难道真不行了? 不过很快她就抛开了这个无厘头想法,谁知道皇上心思是什么呢?不翻牌子正好。 反正她这六天素吃下来,还觉得神清气爽。 而且太后对她态度也好了些,这次甚至给她准备了一个鸭绒厚垫子让她跪经。 满宫里,也就是高静姝最不受皇上不翻牌子影响,日子优哉游哉不得了。 还跟两位公主一起商量着打新样子钗环:和敬公主见过贵妃宫中叉水果一套小银叉子,上头雕是各色水果,于是也要做一套这样首饰,除了宫里常用石榴葡萄这样花样,各色果子都准备来一个。 和婉公主见了高静姝倒有些不好意思。 在木兰围场她就听说高家跟自家阿玛和亲王一点不快,最后是以他阿玛千里追踪,跟到码头上把贵妃弟弟撞个大马趴,让人家磕破头哭着去上任为结局。 于是再见贵妃就略微赧然解释了两句。 高静姝先是有些错愕,后来才想明白。 清朝公主都叫和亲这把利剑悬在头上,多是软弱温柔性子,想着多结善缘,以后远离故土,也能有人在京城给自己说句话。所以总不肯与人争执。一个公主还要为了这些事特意给贵妃细声细气赔一句不是。 看着真是怪令人心酸。 高静姝对和敬这样爽朗姑娘很放松,但对和婉这种温柔静默又带点敏感小姑娘,简直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只能也细声细语地笑道这有什么,是自己弟弟先顶撞了和亲王在先,再不用和婉将此事放在心上。 -- 而此时仍在礼佛中太后长叹:唉,皇上性子是越发独断了,连自己稍微强硬一点,且这份强硬还只是干涉后宫中事,皇上都要反应这么激烈冷漠。 听说在前朝,鄂尔泰病重难起,大概要不好,连朝都上不了。而张廷玉一党却屡屡遭到皇上训斥,过得比鄂尔泰在时候还惨,如同霜打了茄子。 太后望着佛像。 是啊,那不仅是她儿子,还是天子。 或许自己该更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做个含饴弄孙老太太。 -- 因太后娘娘再次拒绝自己圣寿,去跟佛祖度日后,高静姝也清闲了下来。 圣寿主角都不在了,也不必再办,仍旧只命内务府封了东西送去就是。 各位嫔妃礼也只许在十一月二十五日送到太后宫里,然后在门口磕头即可。这回大家备礼都是大同小异,全都是礼佛玩意。不过不敢送什么观音像菩萨像之类佛物,这种东西得太后亲自命大师去请。 没了太后寿辰这件大事,宫里十一月份日子就骤然轻松下来。 宫中每年十一月初一,开始烧暖炕,设围炉,甚至还有个开炉节。 于是高静姝就开始猫冬日子,钟粹宫下头有地龙,加上炭火与暖炕,实在与春日无异。 因恐干燥,屋内便常年供着清水,若是暖房有花贡上来,就掐几朵飘在清水上。 这日内务府送来海南新进贡酸木瓜。 蒋礼财亲自来送:“娘娘,这个可吃不得,就是供着闻这种果香。”生怕贵妃不晓得,拿来一吃觉得又涩又苦,拆了他内务府大门。 高静姝也觉得这果子味道微酸清新,跟别都不同,就点头笑道:“对了,今年还有南边红橘吗?多给我一些吧——不必送那么大,我只是喜欢扔橘子皮在炭火里味道。”橘子肉都是暖阁中宫女们分了,果肉太多,还吃木槿直上火。 蒋礼财险些给跪了:什么叫不要大啊,娘娘是不是还记得去岁内务府将更大个儿一盘蜜柑让纯妃挑走了事儿? 于是愈发拍着胸脯表示:娘娘这是什么话,自然要大个儿!别说橘子皮,就算娘娘往里头扔绸缎,都得是最好一匹。 高静姝:…… 自从鲥鱼事件后,内务府对钟粹宫似乎更加周到奉承了。 反正也是好事,她就笑纳了。送来好东西,她自己用不了,都分成几份,永琪,愉嫔,平常在,反正除了皇后娘娘和两位公主,历经一年,她社交圈子就扩展了这么大。 其中愉嫔和永琪,还是被皇上分配。 维持这个社交圈,高静姝觉得就刚刚好,再多就不必了。 谁知等晚膳后,蒋礼财又来了。 内务府总管,高静姝还不好不见。 因皇上今日又没翻牌子,所以高静姝早换过了家常衣裳,就等着抱着猫上床猫冬了。 结果现在还得重新换过见客衣裳。 见了蒋礼财高静姝就不免道:“蒋总管一日来两趟,难道是嫌钟粹宫晌午给赏赐不好?所以再跑一趟来要?” 蒋礼财连忙笑道:“娘娘这是折煞奴才了。”见贵妃似乎有些困倦,知道自己来是打扰了,连忙撇清自己干系:“娘娘,是皇上吩咐奴才来给您送月例银子。” 高静姝困惑:“这不早不晚,送什么月例银子啊?” 黄绸布里包着一堆银锭子。 蒋礼财笑得越发灿烂:“娘娘,这是您明年八百两年例。” 木槿先反应过来,惊道:“八百两,这是……这是皇贵妃份例啊。” 高静姝也不困了,立刻睁圆了眼睛。 蒋礼财嘿嘿笑,还不及说话,外头就报皇上驾到。 高静姝起身迎驾:今儿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内务府送来皇贵妃份例,皇上明明不翻牌子却忽然就到了。 皇上见蒋礼财在这儿,身后还跟着捧着黄绸布包年例银子,就道:“你倒是腿脚勤快,朕刚吩咐了,你即刻就送了来。” 蒋礼财得了皇上一句勤快考评,深感自己这趟来没错,于是改跪为伏地后才回话道:“皇上吩咐,奴才不敢怠慢。” 皇上一招手,身后李玉又捧上一个盖着黄绸布红木盘子。 高静姝看形状,倒像是一个金塔一般。 皇上对蒋礼财点点头:“你这个差事也办不错,揭起来给贵妃瞧瞧。” 蒋礼财忙爬起来,揭开这块黄绸布:“娘娘请看这顶暖帽。” 高静姝怔了一下,初看与贵妃朝服里暖帽似乎差不多,不过细看这顶黑色貂皮边暖帽就觉出不同来:冠顶三只金凤上下相叠,以二等东珠相间隔,还有七只密嵌珍珠金凤和一只嵌猫睛石金翟缀于周边,凤与翟口中都含着一串珍珠。除了金凤更精致,珠子更多些,最大差别就是,冠后护领,垂明黄色绦条。 高静姝都不知道起初这些规矩都是谁定。皇贵妃居然能用明黄色,是为此这颜色格外扎皇后心吗? “这是皇贵妃冬朝帽?” 见贵妃怔怔,皇上就挥挥手,李玉带着还在一旁沉浸在皇上表扬他傻笑中蒋礼财悄悄儿下去。 柯姑姑等人也都退到了门外。 “朕欲立你为皇贵妃。” 高静姝震惊之后不免咬牙切齿:我说呢,我老老实实蹲在后宫,太后娘娘为何忽然要抓我过去礼佛。原来是你! 皇上要立皇贵妃,连朝冠都做出来了,太后皇后那边怎么可能不知道。 怪不得太后悍然出手,要让她进佛堂。 “皇上,皇后娘娘怀着身孕,又身无错漏贤德公正,您怎么忽然要立皇贵妃?” 皇上倒是奇了,这语气怎么跟被立不是她一样。 想着她跟皇后素来和睦,皇上就莞尔:“你放心,皇后知道此事,也极为赞成。况且朕意思也是,等她诞下嫡子,再立你为皇贵妃。” 在皇上眼里,皇后出身高贵,再有嫡子嫡女傍身,自然是后位稳如泰山,再立皇贵妃也就无妨了。正好可以拿这个尊贵位置来酬赏贵妃待他心意。 何况皇后也喜欢贵妃呢。 但高静姝简直要问问他这是什么脑回路! 皇后刚生了嫡子,你转头立马封一个皇贵妃!让别人怎么看待皇后?都生了嫡子,皇上还要立一个能名正言顺协理六宫皇贵妃。是不是对我这个皇后不满意?还是太宠爱贵妃? 无论哪一个都是很令人不痛快结论。 皇上居然还好意思在这里说,皇后极为赞成。 高静姝自问她与皇后之间如今并无龃龉,这次还有了点共患难情分。 但人终究是人,是独立个体。正如高静姝也只是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替皇后着想,从没想过为皇后付出宝贵性命——皇后对她情分也绝不会抵过她本人一生最看重贤后之位。 用脑子想想,高静姝就知道皇后绝不会高兴。 大清哪一个皇后都极为忌讳活着皇贵妃。因而董鄂氏之后,非贵妃临死,再没有加封皇贵妃事儿。 高静姝觉得皇贵妃这个位份又烫手又不吉利。 可看皇上这一脸兴致勃勃,‘你看朕对你好吧感不感动’这样表情,高静姝还不能立刻泼一盆冷水上去,说你真是没事找事。 只能拿出万年金句,‘感动’道:“皇上待臣妾心思,臣妾真是,真是……”然后适时哽咽。 心里补充完后半句:真是在给我拉仇恨啊! 皇上扶着她肩膀,声音温和很:“你待朕心思,自然值得这个皇贵妃之位。满宫里也只有你,会不顾自己被染上病风险,事无巨细为朕忙碌。” 高静姝用帕子略遮了遮脸,以感动到不行姿态道:“皇上若是不再,臣妾也就不再了。”顿了顿才轻声道:“皇上,臣妾能不能不做这个皇贵妃?” 皇上:“什么?” “皇贵妃多是追封。董鄂皇贵妃虽不是追封却也儿子早夭自己早逝,臣妾觉得不吉利。” 皇上笑起来:“真是傻话。朕龙气庇护,你怕什么不吉利?” 高静姝:…… 她发现了,跟傻子说话不累,跟一个自信直男说话才是最累! 于是她叹口气,祭出杀手锏:“皇上,臣妾想要个跟您孩子。所以臣妾不想要皇贵妃这样大福气。皇上您信吗,人这一生福气都是有数,您是真龙天子,若是这般厚爱,臣妾恐受不住这个福气,以后折损了孩子福气。” 皇上愣住了。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皇玛法在位最后一年,将他带在身前教养。 人老了会怀念年轻之事。 康熙爷一生遗憾乃幼年父母之情缺失,老来格外怀念顺治爷。但说起董鄂妃时,语气却是冷漠淡然:“弘历,你要记住,一个女人罢了。伺候天子已经是福气,若是得了天子钟情,受不住这种泼天之运,自然是要薄命。” “做皇帝,对女人宠就罢了,用足了心思倒是折了她们福寿。” 康熙爷语气里带了淡淡鄙薄:“董鄂妃死后,先帝再痛彻心扉,又是烧宫又是命人殉葬,甚至抬举她到命朝中亲贵大臣为其抬棺——无数隆宠,终究也是个死人。” “福气用尽,自然是短命相。” “皇上?” 贵妃话唤回了皇上失神,皇上看定她:“你真是这样想?” 高静姝一听这是可以商量节奏啊,不免笑了:“皇上还不知道臣妾性子吗?要是想要,臣妾自己就找您求了。上回朱答应冤枉臣妾,您就问过臣妾想要什么?” “我想要,就是一辈子做皇上贵妃。” 皇上伸手揽住她,手臂用力:“好,朕答应你,这一世你都做朕最心爱最在意贵妃。” 高静姝忽然想起个笑话:男人发誓了,是不是该躲一躲,免得被雷劈中。 她心里一片宁静:我不需要你发誓,更不需要做你最在意贵妃,我会好好活着,做一个最舒服贵妃。 -- 皇上并未留宿,他感动于贵妃心意,然后不打算自己一个人感动,准备去跟太后和皇后都传播一下。 算着时辰,皇额娘还在跪经,就先去了皇后处。 皇后听后抚着肚子,一脸感喟:“皇上,贵妃待皇上之心实在难得。” 皇上握了她手:“皇后,你是朕结发妻子,朕素来最为信重,除了你,没有人能做好朕皇后。” 皇后一笑,她有时候想着,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聪明呢,为什么不能如旁人一样欣然接受皇上夸奖,不做他想。 偏她一打眼就知道皇上意思。 皇上说这话是真心,他嘉许自己是个最好皇后,但言下之意,自己要配得上他嘉许,生下嫡子,照应六宫,也要照应他放在心上贵妃。 她微笑如常:“皇上,贵妃性情天真自然,臣妾会多加照拂。” 果然皇上颔首:“皇后贤德,最得朕心。” 看望完皇后,皇上又龙不停蹄去给太后请安,然后告知太后贵妃推辞皇贵妃之事。 连太后也有点讶然。 看着皇上一脸感触,太后就明白,自己这儿子是又感动上了,于是顺着他龙毛摸:“贵妃倒是赤子之心。皇帝该从别方面多多嘉许她才是。” 果然把皇上摸高兴了,还道:“贵妃大智若愚,平时看着糊涂,大事上却是极清楚。不会叫后宫权势迷了眼睛。” 太后一顿:这是在内涵谁?抓着后宫权柄娴妃?争贵妃位纯妃嘉妃? 不过这不重要。 后宫里要都是贵妃这种奇葩才奇怪呢。在太后看来,妃子动情最为不智,倒是如三妃一般稳妥,或生孩子或攒资历,一步一个脚印等着往上升才正常。 不过贵妃能想到推拒皇贵妃之位,太后还是很赞赏。 于是太后含笑道:“哀家原本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倒是错怪了贵妃,能有这份心胸,也算上上智了。” 孟姑姑在旁边看眼珠子都掉下来了:谁能想到贵妃有生之年,能从太后这里得到一个‘智’评价呢? 可见贵妃推辞皇贵妃之位,十分入了太后心思。 皇贵妃一立,不知多少风波诡谲之事,贵妃自己不争,要是来日生下皇子,外头高家争不争?就算她生不出,永琪也是个资质甚佳皇子啊。 太后垂眸:这皇贵妃还是不立好。 如今在太后心里,头等大事就是皇后诞下嫡子,然后小心抚养长大,等平安熬过种痘才能松口气呢。 -- 次日。 李玉亲自来寻蒋礼财,让他不必再预备皇贵妃服制一事。 蒋礼财给他端茶倒水:“皇上圣心怎么忽然又变了?难道是贵妃娘娘……” 李玉才不肯告诉他呢,只老神在在:“好生伺候吧,皇上心里皇贵妃,不比名分上重要?” 有了这句话,蒋礼财也就知道了,继续供着贵妃吧。 -- 十一月二十二日,钦天监报今晚为月当头,有异样月相。 和敬公主和和婉公主在长春宫呆着看月亮。 高静姝也跟着一起,三个人站在台阶上,仰头仰脖子都酸了,也没看到什么异相。 两位公主回西五所后,高静姝进来看皇后。 然后热情高涨给皇后把脉:如今她已经背完了常见脉象,正在实践期,见到谁都要抓着手给人家把一下。 但除了大病脉象,高静姝目前根本还把不出什么沉浮寒燥。 可宫中真生了大病人,谁也不敢叫贵妃接近把脉啊!林太医都愁头秃。 皇后笑眯眯任由她把脉,高静姝放下手,斩钉截铁:“男孩。” 满宫里都笑了,葡萄道:“贵妃娘娘,连太医院太医们也不敢说准呢。”皇后怀孕过了五个月,按理说可以把一把男女。 但太医院多灵啊,现在说了是个嫡子,皇后生出来若是个女儿,皇上自然不会怪罪皇后和亲女儿,但太医院可就要好好喝一壶了。 所以他们众口一致请罪,把不出来。 高静姝仍旧很坚定:“真是男孩!” 皇后打趣道:“若不是怎么办?” “娘娘要跟我打赌吗?”高静姝环视长春宫一圈,然后道:“若是我说是准,娘娘让我从你宫里任意挑一件东西!” 皇后笑道:“好。那你若是说错了呢?” 此时皇上正站在门外听两人说话——听说贵妃在皇后这里,他就没让通报,想听听两人在说什么,结果居然听到这样一个赌注。 真是胡闹,他摇头道,皇后子嗣也是能拿来打赌? 然后就听到贵妃道:“若不是男孩,头输给你。” 门外皇上和门里皇后:…… 李玉掀起帘子,皇上这才进门,笑道:“朕可都听见了。贵妃,如今你头可是寄在脖子上。” 高静姝被皇上吓了一跳,又听见这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脖子。 帝后二人这才笑起来。 皇上又道:“贵妃,你若是说准了,朕养心殿也任凭你挑一件东西。” 高静姝有点想要那幅被搁在三希堂里,将来会被盖无数个章《快雪时晴帖》,免遭龙爪龙印,但想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放在哪儿,乾隆要盖章还是会盖。 -- 皇上见贵妃告退,才对皇后说:“贵妃倒是真盼着你有个儿子。” 皇后含笑点头:“是啊,贵妃总是这样,愿意把相信事儿当真。当时皇上病着,别说太医院,臣妾心里也焦虑没有底,反倒是贵妃竟然出乎意料坚毅,跟往常软绵绵娇气不同,只是告诉太医,好生医治,皇上绝对会好起来。” 帝后二人说过几句贵妃,又说起后宫家常事。 “皇后月份大了后,宫务就不要勉强了。只是都交给娴妃……” 皇后叹息:“皇上,臣妾无人可用呢。贵妃原不是这里头人才,纯妃嘉妃,恕臣妾直言,皇上心里必然也明镜儿似,她们二人素日就爱争宠争先。臣妾若是将宫务交给她们二人,难免不放心。唯有娴妃,脾气虽不甚柔和,但做事利落公道,皇额娘又喜欢。” “虽如此,也不能将所有事情都交给娴妃。” 皇上沉吟片刻后果断道:“年节下阿哥所诸事都交给嘉妃纯妃,事关亲子她们必然上心。安排戏酒之事就交给舒嫔,她也是大家子出身,自然颇懂这些。至于年节下安排宫人轮流见家人之事,就交给愉嫔,她性子仔细小心,必不敢放纵宫人裹乱。” 皇后点头:这就是要分权了。 皇上对娴妃,还真是有点心结。 可能他觉得,娴妃一得了宫务之权,就越发不在宠爱上上心,一心奔着权柄去了,所以不太高兴。 皇上便是这样心性:自己可以不宠爱妃嫔,但妃嫔不能心里没有他。 唉,娴妃这个性子,也实在太不会软和些了。 “至于贵妃……”皇上一笑:“她那样懒,又爱新鲜东西。就将年节下内务府分赏事情交给她吧。” 葡萄在旁边听着,都觉得皇上心偏到紫禁城外头去了:他断不许内务府克扣贵妃,但倒不怕贵妃借此克扣纯妃等宫嫔? -- 高静姝对蒋礼财脸简直要过敏了。 自从皇上将内务府年节下各宫赏赐之事交给贵妃后,蒋礼财恨不得一天来三趟。 跟问喜两个称兄道弟,看起来都要当场结拜。 连对着简州这种,从前蒋礼财看都不会看一眼畜生房小太监,如今都笑眯眯。 蒋礼财听说简州是贵妃亲自见到带回钟粹宫太监,于是见面就弟弟弟弟叫亲热。 从衣裳鞋袜到新鲜零食玩意儿,每回不重样给简州带。 至于柯姑姑和紫藤木槿这三个人,蒋礼财更是一口一个姑姑、姐姐,亲热像是一家人。 简直快要把自己变成钟粹宫一员了。 不过他这样常来常往,高静姝倒是知道了些外面消息:皇上命相关部门即刻拟定大阿哥开府事宜,眼见得是不许他再留居宫中。 户部寻了礼部一起按着旧例上折子:从康熙爷年间起,诸皇子分府旧例,便是各得钱粮二十三万两,雍正爷也是援此例赐和亲王。 所以两部自然按照这个报上去,等皇上批了好给大阿哥弄钱。 蒋礼财小声恭敬道:“结果皇上驳了回来,只给了十万两。” 高静姝:哦豁,皇上真是不给脸面啊。大阿哥可是长子……若是国库空虚或是儿子太多也罢了,可乾隆虽然会花钱也会弄钱,小金库满满当当,要出宫儿子也只有这一个,居然只给十万两。 蒋礼财当完播报鸟后,又开始给贵妃告状:“娘娘,奴才发现,今年外头皇商里头,有两家贡上簪花和乌拉貂皮质量极差。” 能做上皇商,领着内帑钱币采办物件多半是朝中有人:或是亲王贝勒乃至公侯伯爵家放出去家奴,或是大臣们门生亲眷,总之得拜个山头,才能在户部挂个名变成商人里地位最高皇商。 高静姝就问道:“是谁家?” 蒋礼财堆笑:“是高大学士府上。” 高静姝一愣,立刻明白,这位高大学士,肯定是大伯高麟。 高氏一族一门两学士,因高麟封更早些,就被称为高大学士。旁人称呼高斌,起先是高总督,现在是高尚书,倒不用大学士三个字。 她看了蒋礼财一眼:这很灵啊。 于是立刻道:“既然有错,那便把这几家撸了。” 蒋礼财笑呵呵:“是,奴才回头就告知户部。” 内务府差事水深,有理有据报了皇商过失,户部才不会理会出头呢,年下他们盘账要忙死了,又不是大理寺 ,才不管这皇商到底冤不冤。反正肯定是上头有主子不喜欢了。 不过是商人,换就是了。 所以蒋礼财才立刻拿了他们来卖好。 高静姝又问了一句:“我们府上自然也有皇商附着,你不要徇私,若也有以次充好,你照样撸了,然后告诉我阿玛。” 蒋礼财忙道:“年节下各宫之物,奴才们可不敢偷懒,都是一一验过,高尚书门下荐皇商都是拔尖,再没有不合格。” 也是高斌在外听闻了自己女儿今年光荣任务,立刻召集了所有依附他皇商们在京中负责人。 表示:贵妃娘娘今年管着内务府之物,给众人行个方便多赚些银钱是自然。但若是你们自以为上面有人护持,就以次充好丢了贵妃娘娘面子…… 高斌以“呵呵”两声冷笑结尾。 吓得一众皇商都表示,今年绝对要做出最好品质来支持贵妃娘娘。 高静姝听闻自家无事,于是立刻举贤不避亲将撸了大伯高麟家两个名额给了自家。 她相信,皇上让她来管这件事,也是给了她这个权利。 连皇贵妃位置都不要了,还不能换两个喜欢皇商? 果然皇上对此事并不在意。 高斌账管得好:他在江南几年,国库税赋丰盈不说,高斌还能有法子弄到钱,丰富皇上小私库。 皇上很满意:至于高斌也肉眼可见富裕起来,皇上并不在意,替自己办事人当然要得到奖赏,这是理所应当。 高斌不在意,另外一户姓高人家不能不在意。 清朝大臣俸禄并不高,甚至还可以说颇低。尤其是京官,更比不过外放大员们可以捞钱。 所以高麟本就不甚富裕,三节两寿总不能送礼走了谱叫人笑话,再加上还要养着三房四房两大窝不成器也是负担。 故而年节下还是需要大笔银子补贴。 其中大头,就是投靠了他皇商送上来孝敬银子。 结果今年,这两家子都被撸了下来,然后一头哭过来求情。 高麟略一打听就明白了:贵妃干。 心头火起:这对父女是要干什么,前两个月高斌刚出手把自己次子踢出了京城,现在贵妃居然把自己人又踢出了皇商队伍。 高麟冒着火回到后宅,对夫人道:“太后娘娘圣寿虽然不行典仪,但命妇们还是要进宫磕头。你借这个机会,想法子见一见常在,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高麟正妻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进宫不是自己亲女儿,于是只随口应是——毕竟宫规森严,要是见不到也没法子啊,只能说明常在不得宠。 其实她本就觉得,送人进宫未必是件好事,这不是明摆着激怒贵妃娘娘嘛。 可她说了不算。又知老爷跟庶弟高斌是多年龃龉,再不肯服输退步,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没法子。 -- 于是高麟夫人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当天,收拾着就进宫了,路上还遇到了自己妯娌高斌夫人。 两人夫君品级相同,又是一族,便被排到了一起。 先在寿康宫外头给太后磕了头,然后又步行去长春宫——也是进不去,皇后在安胎,所有命妇也只能在庭院里行礼。 但皇后宽和,命人出来传话:凡有女儿在宫中命妇可前往见一见。 长春宫备下了十数位小太监做导引,等着会面时辰到了再把命妇们送出宫。 几个主位娘娘里,唯有纯妃和愉嫔,家里没有正经官职,自然没有能进宫磕头命妇,并无娘家人前往探视。 高斌之妻正准备往钟粹宫去,忽然被叫住:“我可否与弟妹一同去给贵妃娘娘磕个头?” 高二夫人转头一笑:“大嫂有心了。” 给贵妃请过安,说了两句客套话,高大夫人便提出要见一见高常在。 实在不是她转折生硬,而是会面时间就是半个时辰。她要再跟贵妃唠一会儿,等走到高常在门口,估计还没坐下呢,就该离宫了。 毕竟紫禁城不是菜市场,随便逛多久都行。 高静姝也不拦着,直接命小太监银珠与长春宫太监一并去送高大夫人。 在宫里,任凭是什么正一品诰命,只要没有圣恩,都没轿子可坐。可怜高大夫人年近六十人了,这一路从钟粹宫走到延禧宫,累够呛。再一想还得走出去,就更是眼前一黑。 对这个庶女本就没什么情感高大夫人现在便成了淡淡不满。 这淡淡不满,在见了高常在后就化作了浓浓不满。 延禧宫没有主位娘娘,正殿也久无人居住,自然显得寥落破败些。高大夫人从正门进去,先就被这种颓丧氛围一顶。 她可是刚从钟粹宫出来。 如果说皇后长春宫是低调内敛,外表看来朴实无华,实则各处各物都有来历,古朴内秀。 那么贵妃钟粹宫便是明明白白珍奇精雅,璀璨绚烂。 第45章 诊脉 瞧过贵妃钟粹宫, 再看这空荡荡延禧宫,高大夫人就无由来觉得憋气。 等绕过回廊进了后侧殿,高常在已经提前得了信儿等在门口, 一见到高大夫人,眼里两包泪就落了下来:“夫人终于来了,我日子可没法过了!” 高大夫人就觉得,我日子才是没法过了呢! 家里想听根本不是这一句, 高麟让她来看高常在, 也不是听她诉苦,而是希望见到高常在志得意满胜券在握告诉母家:“我特别得宠, 我踩着贵妃”。 高欣只觉得委屈透了, 然而却偏偏只有这四方天, 根本无人可诉说。 于是虽然在家时跟嫡母不太亲近,但此时也顾不得了, 巴拉巴拉开始诉说自己委屈:“夫人不知道, 皇上不肯带新入宫妃嫔去木兰围场, 回来后圣体又不安病倒。 偏生是贵妃进去服侍, 越发得了皇上意。等皇上开始翻今年新人牌子, 不知她在背后嚼说了我什么, 皇上将所有人牌子都翻了一遍,连失宠八百辈子婉贵人都见了, 愣是不肯翻我牌子。” 旁边宫女见高大夫人难看脸色,连忙打岔:“这到底在外头呢,小主先容夫人进去坐下喝杯茶吧。” 高欣一听茶继续哭道:“还有什么好茶给夫人喝呢, 常在份例只有每月天池茶叶四两, 连想喝一口六安茶, 内务府都说是贵人才有份例, 并不肯给。更别提别好了。” 还是带进宫侍女蝴蝶最了解她,又劝道:“对面侧殿里魏常在此刻也在屋里呢,小主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别叫她笑话了去。” 高大夫人才得以进入高欣屋子,宫人上了一杯茶。 高欣一见又抱怨道:“这茶叶怎么入口?只怕咱们府里下人们差不多都不肯喝。”又看到桌子,指了哭道:“还有这桌子,那日搬动磕破了一块漆,若不是给足了银子,内务府也不给换。” 除了蝴蝶,她宫里还有一个内务府拨来宫女,叫小燕,都被她哭烦了:内务府又不是开善堂,常在份例就是这些茶叶,你要六安茶,人家总不能自掏腰包给你喝贵人份例吧。自己碰坏了桌子当然要自己掏银子换。 自然,你若是个得宠常在,内务府也会奉承。 可问题是,你是个格外不得宠常在啊。 内务府至今没有拖延给她们宫里份例,小燕都已经很诧异了。 -- 此时钟粹宫,高静姝听额娘问起高欣之事,就随口笑道:“我不管她,横竖宫里常在这么多,她跟别人也没什么不一样。我就让内务府按着常在份例一点儿不错给她,省得她还有借口跑来喊冤。” 高夫人就笑道:“你还是这么个不肯思虑脾气。倒也是,想用什么用呢,也不能把她给愁没了,自己放开心胸过日子最要紧呢。” 顿了顿到底问了一句:“她就没出什么幺蛾子?” 紫藤上前来将高常在仿着贵妃当年打扮事儿说了,然后笑道:“夫人放心吧,奴婢当日也是在场。她粗看是有几分像娘娘,可是只要细细打量,就不是那么回事,处处照着娘娘差一截似。” 木槿也道:“其实高常在生貌美,在新入宫妃嫔里绝对是中上,若是精心打扮了,也不会出错。偏要仿着娘娘年轻时候简单打扮,在一众宫妃里显得寒酸不说,还少了自己味道。” 最主要是,皇上也变了啊。 当年做皇子时候,住在重华宫里,少年郎看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美人儿怦然心动。如今是威服四海皇帝,审美已经从清水芙蓉款转为了绝代佳人款。若高常在真有娘娘当年容貌,素色倾人也就罢了,可到底不是。 对此高静姝感想就是:感恩贵妃,谢谢你把自己倒腾这么好看! 高夫人见女儿这一年来养容色娇嫩,眉间愁绪也不见了,竟是个无忧无虑样子,心中大慰。 于是到了时辰笑呵呵出了宫。 在宫外正巧又碰到了大嫂,只见高大夫人脸色有点发乌,见了她努力一笑,然后赶紧上了马车。 直到坐在马车上,高大夫人才彻底拉下脸来。 觉得自己要被晦气笼罩了。 在延禧宫,她根本一句话也插不上,光听高常在喋喋不休抱怨了。好容易她抓住机会连忙插口,开始教导高常在要沉住气,毕竟还年轻,好日子在后头。 谁知高常在就又悲切说道但凡贵妃在,她是没好日子过了,让家里给想想办法。 高大夫人要气厥过去了!家里给想办法?家里费劲巴力送你进宫,就是为了让你把贵妃弄没好不好!要是我们能隔空把贵妃搞没有,就不需要你进宫了啊! 因果被强行颠倒高大夫人生了一肚子气,刚准备继续教育,外面太监尖细高昂声音传进来:到点了。 高大夫人面上平静,心里崩溃地离开了延禧宫,偏生在门口还遇上了贵妃生母,自己弟妹。 见对方笑得滋润和蔼,高大夫人心态更崩了。 自家老爷做官不错,自己做一品诰命也有滋有味,跟高斌夫妻不差什么,怎么到了女儿时候,运道就这么不好呢。 高大夫人一路捂着心口回到了府上。 -- 而宫里高常在忽然发现一件很重要事情:光顾着诉苦了,忘了问嫡母要银子! 她带进宫来整整五千两银票——一百一张共五十张。 还有压箱底银锭,碎银子又是两千两,可光给敬事房就花了大三千两,又有小两千各种打点了内务府,现在她有点窘迫起来。 又心道:到底不是亲娘,若是自己亲娘听自己这么苦,哪里会不记得主动给钱呢。 于是对蝴蝶道:“愉嫔娘娘安排你过年见家人是哪一日?别忘了告诉他们,传话给阿玛,叫人送银子来给我。” 说完又觉得哭胸闷头疼,胃里难受,又对小燕道:“开匣子拿五两银子去大膳房,要个酸酸甜甜点心吃。” 小燕只得去开匣子拿银子:就算带了银子,她在大膳房还是要被人挤兑冷落。更何况五两银子在外头够平民之家过一两个月,但在宫里头,拿这个去大膳房,大师傅们看也不看,要她求着哪位大师傅手下人做了才行。 然而高常在嘴还挺刁,吃了又觉得不地道,又要抱怨。 小燕还没走出去,又听见高常在说:“我实在不痛快,你顺便去太医院请个太医来给我瞧瞧。” 身负两个艰难任务小燕觉得更沉重了。 她先去了大膳房央告人做糕点,心里想着:常在要酸酸甜甜,就做酸梅糯米糕吧,大膳房酸梅膏最便宜,也有为了五两银子肯出手学徒厨子肯动手,好落下点外快,应当不会拒绝。 她盘算好了,谁知才走进去就见大膳房颇为热闹。 明明不是准备膳食点,小燕吓了一跳,连忙在旁边缩着看看情况。 只见里头站了一个十二三岁小太监,长得大眼睛颇为白净,明明穿着最普通小太监服色,大师傅们却正在亲手给他拿点心抓果子。 说来大膳房除了十来位从各地聘请来大厨,旁绝大部分还是自小净身太监,打小拿着宫廷菜谱修炼出来好厨艺,并不比外头大厨们差——主要是外头大厨们小时候学厨,学不好可不会被打死,宫里就不一样了。 所以残酷造就了水平,宫里大膳房太监们手艺其实很绝。 因都是太监,也就称兄道弟起来。小燕眼看着原来鼻子朝天吴大师傅笑着给这小太监端了一盘缠丝糖。 “简州小兄弟难得过来一趟,可是贵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简州从前是过惯了人人拿他不当人日子,进了钟粹宫后,人人都对他好,却没把他养骄纵起来,仍旧是有点胆小,很好说话。 他有点不好意思:“因着是冬日,娘娘宫里两只爱猫毛长得厚起来,也比往日爱吐毛。娘娘看着心疼,听说喂点蛋黄能帮着化了猫毛。可贵妃娘娘两只猫只肯吃肉,再不肯吃蛋黄。所以我想着问问各位大师傅,有没有什么法子做了蛋黄,让猫爱吃些。” 小燕就见大师傅们用极度热情接下了这个任务,纷纷发表意见,一个说拌上肉汁儿,一个说用鱼汤吊出来,还有说跟鸡蓉搅在一起。 简州又忙道:“娘娘还说,猫猫不能吃盐。” 几位大师傅都点头:“你放心便是,快带简州小兄弟去外头干净地方坐着吃点心,这里烟熏火燎,你还得在娘娘跟前伺候,可别熏着娘娘爱猫。” 大膳房大总管周公公也晚一步出现了,背着手腆着肚子笑道:“哎哟,钟粹宫差事,我们必是要上心。贵妃娘娘如今最得圣心,皇上特许了从御膳房点菜用。娘娘已然好久看不上我们大膳房手艺了,今儿难得使唤一回,我们定会办好。” 小燕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一时根本无人理她,只得将银子给了负责端食盒小太监,从摆在案上宫女份例里拿了一碟子玫瑰花酱糕。 小太监还伸着头看,不许她拿走一等宫女份例。 就这样低声下气,等小燕又求了太医院太医回来时,高常在还极为不满:“腿脚这样慢,等你取个点心请个太医,我只怕都要病死了。” 又见这太医服制是七品太医,不由道:“难道没有老成些太医当值?” 惨遭嫌弃太医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师傅师兄们谁肯来?” 越是境遇差人,自然越敏感,高常在当即火了,催逼着小燕去叫林太医:“他今日既当值,没有个不给人看病理!” 虽说林太医现在已经是副院正,却仍要排班当值,宫里唯一一个不排班也就是院正夏子鱼大人,属于只应承皇上人物。 可林太医虽然挂着当值牌,贵妃不点头,谁又敢去请他不成? 当然这毕竟是潜规则,再有地位太医还是太医,按理说宫嫔要看病,是不能推辞。 于是听那年轻太医愤愤不平回来说了此事,又见高常在宫女一脸生无可恋等在一边。林太医也不露什么,只是风度萧萧起身:“好,只是我还要先去给贵妃请个平安脉,高小主要看病,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 “她不舒服?将去了太医撵回来,还点名你去看病?”高静姝收回手:“那就是没病才折腾太医,算了,不用理她。” 林太医沉稳道:“微臣还是去一趟吧。也好看看虚实,若是高常在真病了也罢,若是装病说不得又旁心思,微臣诊过再来回小主。” 颇为担忧当日朱答应自服药物陷害贵妃事故重演。 旁边柯姑姑已经道:“任凭她什么心思,也指使不动林太医!” 高静姝倒是来了兴致:“走吧,咱们一起去。” -- 高常在看到林太医时候,还有种出了一口气感觉。但很快,外面宫女惊恐又报,贵妃娘娘到了。 贵妃! 她脑子里顿时转过许多念头:贵妃是要让林太医给自己把脉,然后治自己一个装病之罪?还是故意来看望她这个落魄堂妹,装得贤良淑德一点? 不管她怎么想,林太医已经开始给她把脉,而贵妃带来人,早抬了一把椅子,并小心铺上了软垫再请贵妃坐。 贵妃就抱着手炉看林太医诊脉,并且……高常在觉得不是自己错觉,贵妃是真相面似仔细看了看自己脸。 高常在心道:莫不是贵妃恨自己这张脸像她,又比她年轻,所以要坏了自己容颜吧。 高常在忍不住害怕起来。 林太医诊脉后也不说话,只是站到一旁。 而高常在就惊恐地看着贵妃走近自己,将纤纤两指搭在自己手腕上。 片刻后,贵妃起身,对林太医道:“这是心火旺盛脉象?还有点肝气郁结?”然后口中又说出一串药名。 只见林太医有点无奈,微笑摇头:“娘娘,你是不是什么也没有摸出来?只是猜度着高常在现在心情才这样说是不是?” 高静姝:“我还望了她面相呢。” 林太医继续微笑:“也没有望对——高常在症候实则是冬日虚寒入体,兼之胃气不平。” “脉象不对,自然您药也都不对了。” 贵妃脸上就露出了沮丧神色。 然后,然后就走了。 高常在目瞪口呆,直到林太医也留下药方飘然离去后,她才骤然砸了桌上一碟子点心:“欺人太甚!贵妃欺人太甚!” 她倒是听说过贵妃在学医,皇上都嘉奖她用心,还说她换药手法娴熟,可见是用心学了。 可她没想到贵妃这是拿她当教学病例练手来着! 高常在砸了点心出气后,又大哭了一场。 小燕还有点庆幸:这样常在就不会发现自己拿到点心不对了。 高常在坐在镜子前面,痛定思痛。 不,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皇上不会不喜欢她这张脸,当日皇上分明就是看怔了。既如此,她要改一改路子,不能再讨好贵妃了。 一来贵妃酸妒不肯容人,自己讨好也无用。 二来,皇上明明有了贵妃,太后却还是让自己进了宫,说明是不喜欢贵妃,那自己再一直捧着贵妃,只怕太后也不会高兴。 那么从此后,她就要跟贵妃划清界限甚至撕破脸。 说不得太后会抬举她制衡贵妃:冬至宴上,太后嫌贵妃独宠,要把她带进佛堂事儿高常在还记得呢。 既然太后有意,那她何妨做太后棋子! -- 高常在想了一整夜,既然拿定了这个主意,就立意要闹出一点动静来。 偏生因下雪,次日皇后又免了六宫请安,让高常在失去了表演舞台。 高常在自为受了大委屈,不愿意再等,直接冒雪跑到长春宫门口跪了喊冤:“皇后娘娘,贵妃无故欺辱臣妾!” 虽然下雪,但阻断不了后宫里消息。 很快众人都知道了此事,除了新入宫妃嫔外,其余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上一个喊冤说贵妃害她朱答应。 啊,人生总是这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重复风景。 好歹弄点新鲜看啊。 嘉妃都懒怠继续让人回禀,直接歇午觉去了。 皇后本人却是最晚收到信儿,彼时她还在睡觉。 高常在跪下没两分钟,乌嬷嬷就乌着一张脸杀了出来:“好没规矩!娘娘怀着龙胎在养身子,你如何敢喧扰!太后亲口谕旨,凡后宫琐事,交由娴妃娘娘先理,若有不决,也得娴妃娘娘来请见皇后,哪里就轮到你一个常在在这里咋呼。” “若不是皇后娘娘宽和,现在就该宣宫规掌嘴了!” 高常在原也不指望皇后会因为她处置贵妃,只不过想把事情闹一闹,那该知道人就会知道。 于是被斥责后,就又哭着走了。 本来还想去跪一跪娴妃,但皇上病重娴妃主理后宫那几个月,给了后宫众人强烈震慑。 想一想上次抄了五十遍宫规后,自己酸痛手腕和眼珠子,高常在立马软了,回到自己宫里窝着。 -- 该知道人确实都知道了。 皇上蹙眉:“宣贵妃来。” 等高静姝一到,皇上就板着脸:“你自己身子弱不晓得吗?平时你要读医书朕都许了你了,但怎么好主动去生了病人住处?她若是真是过人病,岂不是连累了你?从今后再不许去给人把脉。” “再有下回,朕就没收了你学医东西。” 高静姝出师未捷,什么脉象也没看对,正在郁闷西医中医天壤之别呢,又见皇上这样严厉,只得应了。 倒是皇上看她委屈成这个样子,又和缓了道:“朕也不是要斥责你,上回你去给皇后扶脉,朕不是也没说什么?只是她是个常在,又病了,你不好去。” 高静姝蔫蔫随口道:“她没病,就是犯了胃气疼吃不下饭。可能是叫我气。” 皇上忍不住笑了:“又胡说!你是贵妃,她一个常在如何敢生你气,若是这般不知敬上,就是大罪了。” 高静姝也懒得落井下石,给高常在定个大罪。 因林太医说了,这位是真气不轻,再这样作下去,早晚要弄出真病来。 皇上见她坐在一旁,似乎饱受打击样子,就伸出手腕:“既如此,你给朕把脉吧。” 高静姝心道:你一个活到八十九人,有什么可把,病了也没事。 但只得坐过来,百无聊赖将两指搭在皇上手腕上。 皇上跟太后赌气,十多日未翻牌子,如今见贵妃白如暖玉手指搁在自己腕上,就不由心中一动。 转头对李玉道:“告诉敬事房,朕今晚翻了贵妃牌子。” 高静姝:…… 皇上再回头,见贵妃摸着脉沉吟,就笑问道:“可诊出什么来了?” 高静姝道:“皇上最近有些,嗯,肾气不足,应当好好歇着,保养自身,夜间切忌劳累。” 皇上听了这话,再想起柯姑姑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夏子鱼呢?” 李玉打发了小福子去敬事房,自己仍旧在这里待命,听皇上一问连忙道:“夏院正就在外面等着给皇上请平安脉呢。” “叫他进来。” 高静姝眼睁睁看着夏院正给皇上扶脉,然后道:“皇上龙体一切康泰。” 皇上一手支着下颌,散漫道:“是吗?但方才贵妃给朕扶脉,却是说朕颇为体虚啊。夏子鱼,是你学艺不精,还是你欺君啊?” 可怜夏大人一脸懵,心里十分委屈:什么?皇上您居然在质疑我专业!您难道不知道贵妃扶脉是一次都没有对过吗? 果然贵妃道:“皇上很不用指桑骂槐,臣妾听得懂。与夏大人什么相干,就是臣妾本事差罢了。” 皇上这才笑了:“好了,你坐过来,朕就是知道你来,才叫夏子鱼过来,给你也好生诊脉。” 夏院正细细诊了片刻贵妃脉,见皇上在一旁认真盯着,夏院正明明诊清楚明白了,却也不敢直接就说,免得皇上觉得他敷衍。于是又做出格外细致样子,问了柯姑姑许多贵妃饮食和作息。 这才道:“回皇上,若是比起去年,贵妃身子自然大有起色,可娘娘先天不壮,入宫后更渐渐失于调养。这一年来虽然用心保养,但无奈七八月份那一场忙碌,至今也没彻底歇过来。只得慢慢补着罢了。” 生怕皇上怪罪他们不尽心,一年来就只有这么个结果,连忙给皇上来了个形象生动比喻:“臣看过林太医药方,也是温厚缓慢,实在是不敢用重要。正如这一盏油灯,灯火微弱时,是不能猛然添灯油,否则倒容易将火压灭,只得缓缓添上。” 皇上颔首:“你跟林庆午好好照料贵妃身子。他到底不如你家学渊源,经验老道,你也多上心。” 皇上原本是想让夏院正再为贵妃调制坐胎药,不过一听贵妃身子仍虚,便暂且按下不提。他也懂些医理,母体不壮,胎气自然难以凝聚。 而高静姝郁闷留在养心殿:怎么又是我牌子。 六宫妃嫔比她更郁闷:怎么又是贵妃牌子!太后娘娘,您别礼佛了,快出来管一管啊! -- 冰柱被暖阳晒得有些融化,泠泠滴落水珠,钟粹宫内却仍旧温暖如春。 永琪坐在临窗炕桌上读书。 所以好学孩子不是打出来,永琪不用人逼,天生就爱看书。四五岁孩子面对桌上摆着各色点心都视而不见,倒是再挨个认字。 贵妃每教他背完一首诗后,他就数着个数,对应去认字。 他已经熟悉流程:等一首诗字都认完了,高额娘就会随意写这首诗里几个字,要是自己能认对,就会得到格外热烈称赞。 每次他都不好意思起来,高额娘夸赞样子,像是他做了什么惊天动地大事一样。 放着神童自己学习,高静姝在一旁用镊子拣小米。 这本来是紫藤用来抓花心里小虫小镊子,正好像是她从前用显微镊。那时候她一跟手术就手抖,上级就让拿镊子拣小米,练习手部稳定。 做这件事情也很静心。 大概跟宫里妃嫔长日无聊,喜欢抄佛经绣大幅绣屏是一样道理。人非草木,不能矗立在那里不动,总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填补下大片空白时光和心灵。 连永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旁边,她都不知道。 “高额娘,我都认完了。” “这么快啊?”高静姝实在惊讶,要不下回别用什么简单短诗了,直接让永琪认长恨歌全篇字儿算了。 “高额娘在做什么?” 高静姝摸着他大脑袋:“在练习夹小米,这样可以让手更稳啊。” “哦!儿子知道了,您要给皇阿玛做衣裳和荷包!所以在练手。” 高静姝一怔:是啊,她还在练什么呢?终其一生,她手稳意义,大概就是做针线活了。 她手一松,镊子掉到了地上。 永琪是个聪明又敏感孩子,立刻察觉到贵妃情绪不对,小小声道:“高额娘,儿子是不是说错话了?” 高静姝回神,对他笑:“没有,错不是你。” “来吧,我考考你今日认得字儿。” 其实也不必考,永琪虽然年纪小,却不像别小孩爱显摆,学了一点儿新东西就迫不及待展览出来,他总是背妥妥帖帖了才会找贵妃查验。 高静姝拿出早就准备好一个锦盒:“这是第十首诗,永琪一次错误也没犯过。所以,这是给你奖励。是永琪自己挣得。” 永琪高兴小脸儿通红,连忙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对翡翠镯子,淡蓝色冰飘花在细腻水润翡翠中,秀丽迷幻。连他这样孩子,都被这样精美震了一下。 他第一反应就是:拿去给额娘。 再抬头见高额娘笑眯眯看着他,永琪不知怎,又有点羞愧,这是高额娘送给他。他却第一时间只想着给自己额娘。 他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问:“高额娘,这对镯子我能送给额娘吗?” “这是你东西,怎么处置都行。想送给你额娘,还是留着送给你以后福晋,都是永琪自己拿主意,反正这是你凭自己本事挣。”他见高额娘眨眨眼笑道:“你放心,这不是你皇阿玛赏东西,是额娘自己,现在就是永琪。” 永琪这才觉得快活充盈了自己心口。 -- 愉嫔是个很识趣人,她也很知足。 她不会既想着儿子得贵妃庇护,但又跟贵妃疏远,只认她这一个额娘。所以永琪每回按着日子往后宫来,都是先往钟粹宫请安,再来永和宫请安,她绝不会争,而且贵妃若是不让人来唤她,她也不会主动去钟粹宫。 哪怕她也想儿子想发疯,能多看一眼都是好。 可她不会这么做。她去皇上跟前提出贵妃为五阿哥养母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倒是贵妃,每回都会让人来叫她。 人与人之间相处,一个肯容让,另一个但凡是个人,也就会容让起来,彼此和睦。 愉嫔去了几回后,贵妃再命人来叫她,她反而都会几次寻个借口不去,让贵妃跟永琪独处一下。 哪怕自己坐在永和宫盼着永琪把脖子都伸长了。 “额娘,送给额娘!” 愉嫔把儿子抱在怀里,见他献宝似献上来锦盒,打开一看,吓了一跳。 其实翡翠是这几年才价格飞涨。 康熙爷和雍正爷年间翡翠并不名贵,身价也不高,当时都觉得“翡翠不以玉视之,不过如蓝田乾黄,强名以玉耳。”甚至都要把翡翠踢出真玉队伍了。 然而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 皇上不似先帝爷审美,偏爱柔润清淡玉器,他喜欢亮烈夺目翡翠,自然翡翠就珍贵起来。 而好翡翠偏又多出自云南缅甸等地,多为贡品,京中好翠也就越发稀少珍贵。如今宫中主位也好翡翠成风,内务府一时支应不过来,便都推没有——确实也没有,一般娘娘们看不上,极好都在皇上手里呢。各人只好向各自母家去寻。 如今只要是宫里主位生辰礼,外头命妇要进来撞木钟讨好,就都会送上翡翠。 愉嫔也有几件翡翠头面,只是不够好。 她素来在宫中主位里头,衣裳首饰垫底也垫惯了,虽然被人提起时会窘迫,但久了也就麻木了。 可今日见永琪拿了这对翡翠镯子来,愉嫔也颇为动容:宫中皇上赏赐记档头面首饰,是不能随意转赠。也就是说这是贵妃私房。 而她也没有明着赏自己,就是不要自己去谢恩。 愉嫔又是心酸又是感触,她抱着儿子:“额娘很喜欢,多亏了永琪聪明,才得了这对漂亮镯子。” 永琪看着愉嫔,忽然道:“我会很乖,额娘。” 孩子其实明白很多事情,感受到亲娘窘迫与为难。 愉嫔忍了又忍才没有掉泪。 永琪在永和宫不过呆了半个时辰就得回上书房,愉嫔照例嘱咐了许多话才依依不舍放他走了。 宫女晓晴便问道“娘娘可要去给贵妃娘娘谢恩?” 愉嫔摇头:“她给了永琪不给我,就是不让我格外去谢恩意思。若是我这会子诚惶诚恐跑了去,贵妃脾气,指不定还不高兴,觉得我受不得她好呢。” 等来日见面在跟贵妃说一说此事即可。 晓晴念佛:“娘娘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咱们五阿哥有这样一位养母护着,可是好多了。贵妃娘娘也不是隔绝母子天分人,不拦着咱们阿哥孝敬娘娘呢。” 她又有些担忧:“只是这些日子又都是贵妃娘娘恩宠,眼见得要进腊月,太后娘娘礼佛出来……” 现在她们跟贵妃虽然不至于是拴在一根绳子上蚂蚱,但也坐着同一条船。 还是愉嫔主动跑到人家船上去,自然不希望船沉。 愉嫔也眉目含忧:“咱们也帮不到贵妃什么,只能多多替娘娘祈福。再有,皇上既然将腊月里宫女在顺贞门见家人之事交给我,咱们就务必仔细盯着不能出错。” “要是叫人抓住痛脚……有永琪在,贵妃为我求情是有违宫规,若是不为我求情,只怕又要被人嚼说想要留子去母打压我,实在是难做人。” -- 时隔一年,高静姝再次参与迎接太后出小佛堂家宴,就没有那么慌张了。 皇后身孕五个多月,正是最平稳时候。过了初有身孕不稳期,又还没到孕晚期容易早产之时。 所以也出席了此次家宴。 太后看着皇后就笑得合不拢嘴,高静姝从下头看着,都怕太后娘娘笑得太多,以至于脸抽筋,第二日要酸疼。 太后可顾不上自己脸,她想着去岁,自己给皇上皇后赏赐百子千孙帐时候,心里焦急和渴盼,今年竟都实现了,自然是喜气盈腮。 只是宫里讲究,未出母体孩子不能多赏,免得折福。 这给太后憋得,依着她,是恨不得大兴赏赐皇后和肚子里嫡孙。 因这次太后不能赏赐皇后,给妾妃们赏自然也不能太多,于是直接从贵妃开始赏起,一人只发一个她老人家寿康宫小佛堂里贡奉青果,还发到嫔位就不发了。 六宫妃嫔心道:好,是我们不配。 -- 酒过三巡,皇上起身给亲自把壶给太后斟酒道:“皇额娘,皇后遇喜不易挪动劳累,今年正月十五,朕便准备留在宫中过,不去圆明园赏烟花了。” 太后点头而笑:“很是妥当。” 纯妃觉得心绞痛都要犯了:去年我儿子正月十四过满月时候,你们可不是这样说。 怎么难道只有皇后孩子是继承人,别人孩子就只是宠幸后果吗! 皇后忙要起身谦辞,不敢以一己之身改变皇上行程。 皇上吩咐葡萄:“扶着皇后不许她再站起来了。”语气温和如春日:“皇后无需多虑,去圆明园都九年了,再好烟火也都看够了。今年也该想些热闹新鲜花样过节。就叫内务府去办吧” 高静姝心道:完了,蒋礼财又要来钟粹宫哭诉了。 太后倒是很欢喜:“正是,今年喜事多,大阿哥侧福晋也有喜了,来年宫里就是四世同堂。” 说到大阿哥,皇上如常笑中,含了一丝微不可见凌冽。 他搁下杯子:“等过了年,二月里永璜就要娶正福晋了。朕想着,他府邸也已经建好,年前就让他出宫开府。” 竟然连年也不让在宫里过了。 太后却依旧是笑吟吟,似乎根本没听出皇上意思,只是慈爱道:“正是呢,皇上想周到,他也是大人了。正好去自己府里过个新年,让府邸也热闹热闹,有点人气儿好迎福晋入门。” 母子俩就这样其乐融融地把大阿哥扫地出宫。 嘉妃裹着大氅回了宫,却还是有种沁心寒意难以驱除。 皇后孩子还未落地,不知男女不辨贤愚,甚至连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皇上就先把庶长子扫地出门了? 她到底局限在后宫,不知道大阿哥还威胁过贵妃和高家一回,在皇上病重时候又使劲结交朝臣,很是惹恼了皇上。 只道皇上偏心偏成这样。 那她自己四阿哥要如何是好? -- 腊月里,钟粹宫迎来了大阿哥这位贵客。 因着他要搬出宫去,所以便往各母妃处最后请安一回算作别。 永璜生很像乾隆,只是少年郎更加秀气一些,口鼻处有些从前贵妃印象中哲妃影子。 大约是知道在贵妃宫里不好多呆,永璜索性开门见山。 “贵娘娘,皇阿玛如今是不是厌恶了我?” 高静姝微笑,打出万能金句牌:“大阿哥想多了。” 永璜笑容清寒,他垂首道:“小时候我养一只小狗摔伤了腿——受伤没用猫狗多半会被打发走,但我不舍得,所以我哭着求乳母找人给它治腿。” “偏生被皇阿玛看见了,他就骂我婆婆妈妈、又深责我居然求助于奴才。然后带走了乳母和那只小狗。” “后来我就明白了,我不能去求下人。我该告诉他们,治不好这只狗,我要你陪葬,这样他们才畏惧如死,不打折扣完成我命令。高娘娘,是皇阿玛教我,要狠,要争,只有畏惧才能让人臣服,软弱恳求只会被人欺凌。” 他抬起头:“可我争了,我狠了,为什么皇阿玛又这样厌恶我?赶我出宫不说,还只给我十万两银子开府之费,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不得圣心。” 高静姝无奈,不知道永璜这些话,是解释给她听,为何当年威胁高家;还是希望借她口转述给皇上,问一问明明是皇阿玛你教我做什么样人,为何又渐渐厌弃我。 高静姝看着他脸:少年,你真是太年轻了。 皇上话也能信? 送走了一头扎进死胡同大阿哥,柯姑姑福身问道:“此事奴婢要回禀皇上。皇上曾说过,凡大阿哥往钟粹宫来,必要回明他。” 以前柯姑姑自己就去了,现在还是会跟贵妃说一声。 “我告诉皇上好不好?”高静姝真想看一看皇上反应。 在这点上他大约真随了他敬仰祖父,康熙爷当年是怎么忌惮太子与各位有野心阿哥,乾隆就是怎么青出于蓝,忌惮成年儿子。 第46章 上元 俗语说到了腊月就是年, 似乎所有事儿都可以先放一放,过了年再说。 然而对皇上来说,每年刚进腊月时候,却是极忙。 京师中大小官署, 按着旧例都是在每年十二月十九到二十一这三日之内封印休假。具体选择哪天, 就要看钦天监算吉时是哪一天。 这也是钦天监基本技能了:哪怕时间段再短,都能从里面扒拉出来一个良辰吉时。 不过大概是全民盼过年缘故, 钦天监报上来日子往往就是十九日当天。 皇上最后盖一下印, 颁示天下,一体遵行。 于是这初到腊月, 朝野上下就都要趁着皇上封印前, 再汇报一下事务。 哪怕隆冬时节,皇上也因政务繁琐,命李玉撤了龙涎香,换了龙脑薄荷香醒神, 养心殿里一片清凉之感。 高静姝一走进去,觉得像吸入了一肺腑冰雪,头脑都跟着清楚了许多。 皇上搁下朱笔。 李玉忙趁机道:“该是用点心时辰了,皇上歇歇儿吧, 也要保重龙体龙目才是。” 说着送上砌香樱桃、紫苏山药、甘草红姜、丁香梅肉四色果子,俱是药草腌制, 可以健胃醒脾。 皇上招呼高静姝坐下, 微微合目听她说了永璜之言, 然后只道:“知道了。”高静姝从他脸上竟然看不出一点内容来。 果然天子之心, 不可揣测。 皇上甚至带着笑说起了闲话。 “前福州知府张文敏告老回京, 给朕奉上十坛佳酿并酒方。是在南边深山里寻得上千年古松, 将根部切掉一半, 埋入酒瓮,历经二十年,使老松精华入酒,色如琥珀酒香浓醇。” “还让朕给这酒赐名,朕想着,便是松苓酒吧。” “他们家虽连秘方也献上,朕也叫人去京郊园林照着埋了,但到底年月未足,此时宫中有无非这十坛而已。朕命人给你钟粹宫送去两坛。” “只一点,再不许喝醉了。” 高静姝也就再没提起一句大阿哥。 -- 转眼过了腊八,腊月十二这一日,就是大阿哥永璜开府出宫之时,然而他仍旧没有封王,别说亲王郡王,连个贝勒贝子都不是,作为一个光头阿哥就出去了。 朝中一时处于一种诡异安静中:大阿哥明显失宠于皇上,皇后腹中还未知男女,储君之位如在云雾。 又因当今皇上才不过三十五岁,大病一场后更见心性坚毅,不容辩驳。于是所有人都缩着脖子过日子。 尤其是高斌,深深庆幸宫里贵妃没有脑子一热,给自己认下大阿哥这个便宜外孙。 其实不是所有人在权利面前都能保持永远清醒,有时越是聪明人有时候越是容易入局,只因心有鸿鹄之志想干成大事。 他们自负就算劣势入局也能翻盘也能大胜,然而命运未必偏向聪明人。 正如同康熙爷年间,辅佐大阿哥纳兰明珠,不也就是想用长子身份搏一搏,以后便是莫大从龙之功吗? 高斌甚至都曾经动心过:他压中了两次皇位,女儿又在宫中,能否再中一次,让高家再上一步,从妃子母家变成太后母家? 这样炽热想法,皇上后宫每一个妃嫔娘家都想过。 高斌最终抛下了这个念头。 宫里贵妃传话出来,虽措辞委婉,但核心意思就是:皇上年轻,反正阿玛你又活不过皇上,折腾什么呢?在这一朝忠心就罢了,可别去找下一个主子。 随着大阿哥出宫开府,高斌略微摇摆心再次定了下来,决定一如往常做人。 朝里乱象绝对不去掺和。 -- 前朝紧张丝毫不影响后宫。 在后宫,所有人都团结在太后老人家身边,顺着她圣意要好好筹办过年之事。 内务府从蒋礼财起,头都要想秃了,所以常往贵妃宫里来。 这日他又来,高静姝揉着额角接见他。 蒋礼财堆着一脸笑小心道:“娘娘,这次不是为了过年事儿。而是,而是……” 而是鲥鱼事件橘子版。 因今年皇上病重,举国官员震惊惶恐。 震恐过后又开始在养生方面使劲,今年过年送进宫贡品就多半都带了延年益寿功效,好表示一下:我等虽然在京外为官,但时刻关心皇上龙体,为了皇上安康,能够掘地三尺,把各地最好东西奉上。 比如松苓酒,比如这回高州橘。 高州隶属广东,其下有一特殊礞石山,上头长着百颗橘子树。这种橘子倒是不好吃,有些硬酸,但经当地官员‘亲口为圣上尝橘子’后,发现其治痰病如神。 当场搞光了这百棵橘子树,选了最好果子送上京城。 “也不知怎,整个广东只有高州府才出产这种橘子,这不,今年总共进了五十斤。皇上因这橘子治痰症,便吩咐绝大部分都留下,准备作为恩典给前朝老大人们分。” 大臣们许多年纪大了,好多人嗓子不舒服,在皇上跟前又不敢咳嗽,憋得面红耳赤。 蒋礼财开始打千儿:“请贵妃娘娘吩咐,皇上总共拨给后宫十斤到底怎么分呢?”见贵妃在数手指,又忙汇报一个消息,裕太妃出宫往和亲王府过年去了,皇上金口,后宫不必算裕太妃这份,皇上自会恩赏和亲王府。 高静姝:……我手指头都数完了你才说! 只得又从头分起:“太后处四斤,皇后处两斤,南三所东三所各一斤。”她数着自己手指头:“我一斤,剩下一斤按照个数分给主位就行了。” 蒋礼财心道:这位娘娘真是很有底气了。 作为分东西人,一点都不表示下谦让,自己该吃一点儿不能少。 不过……蒋礼财心里盘算:上回分鲥鱼,贵妃还是被分那个,皇上给多给少她也无法。可今年过年,贵妃就变成了能分配这种珍贵贡品人物。 时移世易,后宫里真是斗转星移。 上头发话,蒋礼财自然照办。然后又制了银签子放入盒内,分送各宫。 -- 纯妃接了盒不由冷笑道:“本宫这些年就没收到过两个橘子!真是目中无人,贵妃当家越发把人都当成叫花子打发了。” 然后又问道:“阿哥所可有?” 水清低声道:“阿哥所共一斤,两位公主南三所也是一斤。” 纯妃更生气了。 “就算大阿哥不在阿哥所了,那也是三位阿哥在那里,怎么跟两位公主是一样。” “便是和敬公主是嫡出,和婉却也只是和亲王之女,贵妃也忒会巴结了——还不是为了她弟弟之前罪过和亲王,所以她格外要对和婉公主好一些。却拿着阿哥们份例做好人。” 水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娘娘:“听说贵妃娘娘又单独命人装了一碟橘子给五阿哥,说是五阿哥体质燥热,冬日总爱咳嗽,正该多吃一些高州橘呢。”而且拿是贵妃自己份例,旁人也无话可说。 纯妃咬了会儿牙,到底不敢动。 没必要趁着这会子去招惹贵妃,眼见着因侍疾功劳,太后都对贵妃和颜悦色了好些,她这会子实在不必送上去。 宫中时日还长,她就要看着,贵妃能不能这样长长久久在高枝儿上。 捧着不是自己儿子,也不怕摔死! 况且她不是一贯跟着皇后脚步吗?等皇后生出嫡子,她五阿哥养子又算什么? 而若是皇后生了不聪明嫡子,一个跟五阿哥一样出众庶子,又会如何? 纯妃连忙幻想了好多皇后贵妃撕破脸,贵妃失宠,养子背叛等痛快结局,才平复了自己心情。 忍住不去找贵妃事儿。 只让水清把两只橘子都收好,只等着年节下三阿哥来请安用膳时候再拿出来给他吃。 看到一个木盒子里头孤零零摆着两个橘子,娘娘还不舍得吃,水清都要委屈哭了。 想着去岁这时候,娘娘刚生了儿子,以为要升贵妃,何等意气风发。内务府什么好都先供着娘娘,如今怎么成了这样。 -- 且不论纯妃宫里反省,嘉妃自然也是有点不快。她托腮想了想,忽然口角嫣然一动:“这样消息,着人送给高常在吧。本宫瞧她近来很有想跟贵妃撕破脸意思。” “她既然是走太后娘家路子进来人,说不得还有些压箱底本事呢。” 紫云不以为然:“娘娘还看好她?奴婢觉得没用。” 嘉妃依旧懒洋洋托着腮:“有用没有,不过是步闲棋,年节下闲来无事走着玩罢了。” 紫云托着这一盒子两个橘子;“娘娘是要吃呢,还是要送给四阿哥?”她们宫里自然也得了消息,五阿哥处额外有贵妃补贴。 嘉妃笑容这才一敛,自己伸手就拿了橘子当场剥开:“自然本宫要吃。若是连一个橘子,都要本宫这做额娘从嘴里省出来给他,那他也不必争了,横竖认了自己是个不得宠庶子罢了。” 紫云唬不敢说话。 她就知道,娘娘再怎么面上带笑,心里还是极生气。 而高静姝并不知道两妃对这次分橘子这么大意见,她是按照鲥鱼先例来分。 不过若是知道,她就会更高兴——两妃不痛快,她可就痛快了。 上回朱答应事情,高静姝就认定是两人在后头推波助澜,甚至还有罪魁祸首,一直还没找着报仇机会呢。 其实高静姝一直坚决做贵妃,还有个想法:她看出皇上心意来了,要是自己一直压在贵妃位上,那么纯妃和嘉妃,除非立了打动皇上大功,否则这辈子就蹲在妃位上吧! 用她自己一个贵妃位,压住两个讨厌同事,她觉得买卖很划算。 -- 腊月二十,临近小年家宴,高静姝正在选衣裳,外面又报蒋礼财来了。 高静姝:…… 好在这回他是来送礼。 蒋礼财亲自捧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件旗装。彩锦明丽,晔晔如虹彩散,宝光绚烂。上头又用细碎晶亮米珠织就百花图样,在光下一映,折射出水晶一样光泽。 高静姝一见就知道:嗯,绝对是件皇上会喜欢衣服,穿上可以亮瞎人眼。 “回禀娘娘,这是奴才私下里孝敬。打从去年内务府猪油蒙了心,分蜜柑时候竟然怠慢了娘娘,奴才就深悔。兼之上回分鲥鱼之事,娘娘可是救了奴才命,又有这一月来,皇上将内务府诸事交给娘娘,奴才才有了主心骨。看到贵妃娘娘,奴才就如同那黑暗中见了火光似……” 高静姝叫他肉麻浑身发抖。 “这件霓虹锦,是江南那边皇商今年新织出来,进宫就这么一件,奴才就让人收干干净净,又命绣房老嬷嬷裁了衣裳给娘娘,娘娘若是不嫌弃,留着赏人吧。” 并不是蒋礼财大胆,竟然敢截下唯一一件霓虹锦。 而是凡各地要上贡入内宫贡品,可不是一拍脑袋就能送上来。总要先送样品给内务府缎库,让几位经验丰富老师傅研究一下,这缎子够品,也不会有什么忌讳,明年才能安排上贡。 所以宫中一应虽然是最顶尖,但却绝不是最时兴。 这霓虹锦这样好看,想来此时在江南已经流传开来,可宫里还得明年才能大量见到呢。 而送到内务府样品,自然是顶尖一件,内务府看过也不会再把这珍贵缎子退还回去,就进了蒋礼财腰包,让他拿来讨好贵妃了。 柯姑姑久在宫闱,自然是经过见过,此时也点头:“真是好看,皇上必会喜欢。” 心中又想着:倒是先帝爷不太会喜欢这种花样,他喜欢淡雅娟秀路线。当时妃嫔们都不流行在身上堆砌大量花纹,多半是在袖口下摆绣一些疏落精致花样,走飘飘欲仙路线。 当今后宫却是截然不同,尽是瑶池名种,争妍斗艳。 可见江南织造已经逐渐摸清了当今喜好,这几年贡缎花样清新可是越来越少了。 高静姝摸了摸霓虹锦,难得触手也觉得温柔,不似有锦缎花纹好看,却有些硬挺。 “蒋总管费心了。” 见贵妃喜欢,蒋礼财就放下好大心。 又再次献上新消息。 “娘娘跟奴才提起在晚宴上多加几色表演,皇上极为喜欢,说原本看一晚上歌舞也无趣。既如此就将说书女先儿,杂耍百戏,并几折短热闹戏文都预备起来,新年宴上也好丰丰富富。” “又如娘娘所说,预备下几样玉如意翡翠镯之类彩头,请太后、皇上和皇后亲手抽取名签儿,赏给有福气被几位主子抽中小主们。” “皇上说了,贵妃娘娘好心思,年节下正该这样吉利热闹才是。连奴才去回太后,太后娘娘都说好呢。” 高静姝笑眯眯:是啊,谁不喜欢抽奖呢。 反正太后皇上都是大财主,散散银子图个吉利,他们才高兴。 蒋礼财又变戏法一样“刷”掏出了一个表面是红色缎子折子。 “贵妃娘娘,这是咱们内务府想上元节热闹,请您过目。” 高静姝看了看,不由也觉得眼前一亮。 “这样热闹,要是筹划好了,不发生争端混乱,皇上肯定会高兴。” 蒋礼财这才面露喜色,准备去面圣。 内务府想出来法子是按照皇城外头上元佳节来办:在几条阔朗主宫道上设灯棚搭简易商铺,营造繁盛街衢氛围,再备上宝马香车,请皇上太后不用出宫,就能观赏这太平盛世岁华之丽。 所有商户都由宫人扮演,太监宫女在宫里煎熬,多半都有所长,手工灵巧,于是蒋礼财初步设了绣件铺、年画铺、纸鸢店、各色玩物摊,其它如茶食店、杂货铺、首饰店也都有,甚至为了模拟外头街道商铺,还弄了两个典当行装样子。 蒋礼财举着单子:“娘娘觉得奴才浅陋见识如何?万岁爷和太后娘娘虽常出宫门,但也是往盛京、木兰行前朝大事,抑或往三山五园去消暑避寒,并未在外头平民百姓街道上走一走。太后娘娘今年既然要热闹吉庆,不如请两位主子与民同乐。” 高静姝放下红册笑道:“你倒是很会揣摩皇上心思。” 蒋礼财立刻表示,都是娘娘带头作用。 -- 临近过年,宫里又开始摆起了流水戏。 康熙爷时,京中曾聚起各班排演《长生殿》和《桃花扇》,故而当时昆曲最盛,至今宫里戏班子也是昆曲占了半壁江山。 当今倒是不拘,宫里这两年甚至兴起了乱弹,八人十人上场,鸣金伐鼓,昆腔、京腔、弋阳腔、皮黄腔,甚至连秦腔都有,热闹花团锦簇。毕竟昆曲是雅部,太雅难免不够热闹。 高静姝:原来皇上您不光只喜欢花瓶眼花缭乱,看戏也是如此。 这日正是二十七,皇后见娴妃仍旧诸事上心,一板一眼不放松。便对贵妃笑道:“今日有好戏,你拉了娴妃去看戏吧,也好松散松散。” 对皇后好意,娴妃一向表示接受,当真跟着贵妃来看戏。 戏台对面观戏楼上已经有了七八位贵人常在,多半是今年新人,叽叽喳喳笑着看戏,一见贵妃娴妃联袂而来,立刻起身请安。 见两妃入座看戏,她们一时又不好溜,只好又坐下胆战心惊陪着。 当然她们主要是怕娴妃,毕竟对她们这些新人小妃嫔来说,刚入宫就碰上皇上重病,娴妃震慑宫闱之事,对娴妃那是格外畏惧。 高静姝略侧头,经过这一年,娴妃气场是越来越足了。 娴妃回望:“贵妃娘娘不看戏看我作甚?” 高静姝就转头回去看戏,这一看,倒是有点看住了。 台上演是《剪发卖出》一出戏文,是一个女子为了奉养婆婆,不得不剪头发卖。但又被邻居发现她手上明明戴着金戒指不舍得典当,却背古人发肤之训,私自剪发卖出,可谓又贪婪又不孝。 高静姝看到结局:这赵五娘因被人状告剪发卖出是为不孝后,就被判了流放。 高静姝:…… 这还不算,路上赵五娘幡然醒悟,还来了个赵五娘怒沉金戒指,将金子也抛了,一直在边关做苦役厨娘来赎罪。 就有贵人在后面忍不住道:“还是罚轻了!头发怎能剪了只为卖钱?这岂不是谋逆?该全家流放才是。” 高静姝忽然心神一动,不由看向了历史上最著名断发皇后,现在正坐在自己旁边看戏娴妃。 她看了片刻,不由问道:“娴妃,你对剪头发这件事情怎么看?” 娴妃莫名其妙:“剪发?正如后头穆贵人所言,我满人除非大丧不能剪发,咱们是妃嫔,若将剪发视为戏文上这般儿戏自是大逆不道!”娴妃说完又怀疑盯了盯高静姝:“贵妃娘娘向来爱别出心裁,怎么?你准备剪发,我劝你不要。” 台词被娴妃抢了高静姝:……不,是我要劝你。 娴妃看贵妃似乎被什么噎了一下似,只是在眨眼,就转过去头继续看戏。 在她看来,她跟贵妃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就算共事过,甚至很多时候还烦着同样人,但始终没有办法理解对方。 高静姝见娴妃丝毫不明白自己提起断发含义,忽然被一种先知宿命感所笼罩,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宿命哀愁。或许世间万事万物早有因果,但正如娴妃不知道她将来因果,自己是否也不知道自己呢? 她不由问道:“娴妃,你说会不会从前在某一场戏文,在某一刻,某一个我根本不留心人或事情上面,上天却已经给了我提示,揭示了我人生中最大劫数。然而我却根本不明白。” 娴妃:……这都是什么?此人是不是又犯了病。 “贵妃娘娘有什么不舒服吗?需不需要召太医?”娴妃最不喜多愁善感人,还以为这半年贵妃想开了,没成想今日又变成了一个云里雾里人。 高静姝摇头:“我没事。” 然后继续看戏。 或许也不会发生这件事:如今皇后娘娘身子健康,若是平安生下七阿哥,七阿哥不会早夭话,眼前娴妃也就不会做继后,不会在某一日断发被弃,生死凄凉。 正如自己,如今还有三天就是乾隆十年。 慧贤皇贵妃薨逝于乾隆十年正月里,按理说自己还该快要死了呢。 这不是自己知道历史,这是个真正世界,每个人都在真切活着,选择自己路,走完自己一生。 --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无论是一国还是一族都极为重视祭祀。女子恶疾也为七出之一,正是因为若女子身体不好,不能承担祭祀重任,就理所当然可以被休弃。 因而作为皇后,哪怕怀着身孕,只要不是当天临盆,她都会坚持参加新年大祭。 皇上太后命夏院正随行,就守在奉先殿门外,随时为皇后诊脉。 好在皇后月份正好,行动稳妥,并未出一点意外。 至于新年宴,与往年并无区别,唯一只有皇后未曾陪着皇上太后守岁,只以水代酒喝过了团圆酒,就退席回去歇着了。 -- 展眼到了正月十五。 合宫宫人都得了内务府安排,那一日他们要负责角色扮演——一半去演商人,一半去演游客。 皇上兴致很好,听了内务府汇报,觉得这一路只有商铺,而他与太后宝马香车也没意思,不像真。 于是内务府只得再组织“游人”逛商铺。 放过烟火后,皇上与太后便同乘一车开始‘逛街’,感受京中上元节。 宫人们立刻进入状态开始叫卖——并不是做戏,蒋礼财深知皇上眼光高,装着买东西很难瞒过他老人家,索性给宫人开了绿灯,让他们真买卖起来。真给钱,真卖货,就当自己在外头集市上一样。 果然热闹非常。 皇上还亲自扶着太后下车,也走动了一圈。 太后格外欢喜:“这也算与民同乐了。” 皇上特意给太后兑换了几吊钱,等太后看中了一个库房小太监磨得绿檀木梳子后,皇上就将碎银子和几吊钱交给孟姑姑,然后笑着对太后道:“皇额娘可要讲价才是,外头商铺都会将价格调高,若是遇上不懂行人,就白挣银子,遇到会讲价,才会压下来呢。” 太后也极有兴致,对那战战兢兢小太监道:“五百文可太贵了,一百文吧。” 后头高静姝都无语了,女人是不是天生就会讲价,太后压得挺狠啊。 好在这小太监机灵,知道要是自己此刻立刻跪了说献给主子,太后反而扫兴。所以壮着胆道:“奴才,奴才这绿檀虽不是整块,却也是做一整套上好绿檀木家具上余下来好料子,怎么也要四百文。” 果然太后皇上都笑起来,太后又饶有兴致讲了两句,最后以三百文拿下。 然后皇上还扔了个金瓜子给这小太监。 太后逛过一回,最后由官窑奉上蟠龙玉杯、天鹿犀杯各一对为结束。皇上这才奉太后回寿康宫。 -- 两尊大佛一撤,这上元节夜市才是真热闹起来。 高静姝带上了柯姑姑木槿紫藤不说,还让二等宫女们轮班,只需每次留两个人看着灯烛,不要空岗以至于走水着火,别也都可以出来逛一逛。 而她自己还带上了问喜和他徒弟金珠银珠,还有简州——替她搬东西。 于是整个上元夜市人就看着贵妃像是扫荡一样,挨个摊子买过去。 来到此地一年,终于再次能逛街高静姝,期待极了。最重要是,她现在实在是不差钱,所以像是老鼠掉进了米缸。 有胆子大宫女请贵妃留步,介绍自己胭脂,说是用桃花瓣、蚌粉、益母草等亲手碾成压盒,敷在颊上也会面如桃花。 高静姝表示:这胭脂卫生有没有保障啊……倒是颜色挺好,那就买吧,回去看着也行。 “还有什么颜色啊,我都要一盒。” 纯妃嘉妃都看呆了:贵妃不是没经过见过人啊,怎么什么都要买啊! 娴妃就与众人不同了,于是说是逛街,不如说是巡街。 她说过之处,宫人们风行草偃低下头去。 因皇上太后开恩,颇为热闹,宫人们都可以逛街,自然就有些摩擦:要不是抢客,要不是讲价,有看着就要吵起来或者闹事,娴妃所过之处就一片寂静。 谁都不敢造次。 嘉妃看着娴妃在宫人中竟有这般威望,不由心中一堵。 娴妃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贵妃身边,见这摊上胭脂果然颜色精妙,忽然问道“贵妃先别买,这盒玫瑰胭脂一两银子?不过是宫中常栽玫瑰,又不是圆明园名种,不值这些。”然后又指着前方:“前面还有好些胭脂水粉摊子,我瞧着内务府人自己也有摊位,想必是从外头老字号弄进来,不如去买那个。” 小宫女见客人要被拉走,一时热血上头太过激动,秃噜出来,“贵妃娘娘,这可是上好天颜醉玫瑰花汁子。”不幸自曝自己是私自采了御花园名种玫瑰天颜醉。 娴妃露出一个果然如此表情,笑容在灯火下也显得凉飕飕:“私自采摘御花园天颜醉——年节下板子就先记下,从下月起,罚三个月月例。”小宫女嗷哭了出来,又吓得连忙捂住嘴。 高静姝:……好,旁人在逛街,娴妃在钓鱼执法。 她拒绝再跟娴妃走在一起了。 否则没人敢卖东西给她。 -- 皇后怀着身孕,身子觉得沉重,又格外重视这一胎,自然是闭门不出,不急着凑这个热闹。 倒是和敬和婉跟着玩疯了。 御膳房做了各色小零食售卖,作为公主,和敬自然不会吃外头东西,不过见到其中有一个小太监摊位上不但有各色栩栩如生捏好面人,还现场开着一个炉子,热着棕黄色糖汁,正在画糖画儿。 无论是什么动物,只要说出来,都能得到一张漂亮糖画。 和敬公主哪里见过这种民间小吃,守着让人家给她画了五个,然后又预定了五十个。 那小太监就此关门大吉:专门负责给和敬公主画一晚上还画不完呢。 回头和敬公主就拿回了长春宫,挨个给皇后看:“皇额娘看,这是猴子,这是仙鹤,看我还让他给我画了个嫦娥奔月,就是这嫦娥不太美。”和婉也在一边笑,给皇后看那猪八戒背媳妇一个面人。 见女儿们活泼泼高兴,皇后看着也极为欣慰。算年纪,再过两年她们都该出嫁了,闺阁中无忧无虑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了。 为此皇后就封了赏赐给内务府,尤其是蒋礼财。 皇上也觉得这个十五,虽然没有去成圆明园,但还是过得丰富精彩,而且宫里人人得了好处,自然人人称颂,非常符合皇上好大喜功心理。 于是也赏了蒋礼财,还亲口夸他办差用心,很是不错。 蒋礼财做内务府总管七年,钱财是不缺,难得得了皇上这样一句考评,这才是他最需要。 这个位置多肥,就有多少人盯着。 他办几件出色差事,才坐得稳这个位置。 -- 过了正月十九,钦天监再次算出吉日,皇上开印上朝。 这日将贵妃宣来伺候笔墨。 见皇上又摊开赏给臣子“福”字洒金红纸,高静姝不由讶然:“皇上,不是年前赏过了吗?” “那是年前赏给群臣‘福’字,如今这个字是专门赏给鄂尔泰,他身子欠佳也有近一年了,又因今夏朕这一病,他昼夜不歇在军机处值守,所以病倒了,过年都不曾起身。” 每次一听皇上说起朝政,高静姝都只“嗯”。 只见皇上饱蘸墨汁,写下一个颇具气势“寿”字。 刚进二月,朝上就发生了一件大事:鄂尔泰过世了。 高静姝都惊了:皇上这简直就是死亡笔记。她以后可要请皇上千万不能给高斌赏个“寿”字。 对后宫中人,鄂尔泰不过是个朝臣,顶多是个重要朝臣。无非是皇上扼腕肱股之臣过身,心情不好,妃嫔们伺候多上点心罢了。 可对前朝来说,这空出是个首席军机大臣位置。 按照官位、按照辈分,张廷玉都是当仁不让,毕竟雍正爷年间,军机处成立都少不了张廷玉一份功劳。 他与鄂尔泰也是雍正爷留下遗诏,要配享太庙两位大臣:那真是看他们伺候好,等死了也要陪在太庙里继续伺候他老人家,可见信重。 可皇上在赐“文端”谥号,又将襄勤伯爵位传给鄂尔泰之子后。却暂时没有提拔首席军机大臣,反而扩充起了军机处。 “皇上是受够了张廷玉和鄂尔泰二人权势相抵,互生忌视,以至于倾轧党争,皇上是再不肯让人独大了。”富察氏族中,马齐咳嗽着嘱咐傅恒:“我是老了,这回机会难得,你必要争一个入军机处名额!” 后宫中,御花园垂柳新绿,薜荔藤萝也萌发生机,又是一个安静美好春日。 而前朝,臣子们则为了军机处名额打破脑袋。 军机处大臣本来就少,还跟后宫一样,很多是没有编制。比如处理文书、起草文案就称作小军机,就如同科举里同进士,被人刻薄成为如夫人,即小妾一样角色。 此时皇上明显有扩充军机处意思,众人自然虎视眈眈。 高斌也不例外。 他与高麟都是大学士,但朝中大学士名额并不少,其中自然是保和殿大学士居诸殿阁大学士之首,其次是文华殿大学士。 其余诸如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基本上多负责国家思想工作,著书刊印,虽然清贵,但在实权上并不如六部尚书。现在高斌高麟兄弟俩都是文渊阁大学士。 所以旁人称呼高斌,更多是称一声尚书,吏部乃六部职重,自然是吏部尚书在权柄上高于文渊阁大学士。 可现在,高斌很想得到一个军机处大学士名额。 三月中旬,皇上忽然加封讷亲为保和殿大学士,朝中一片震荡,尤其是张廷玉一党极其不满。 论资历论辈分讷亲都比张廷玉差远了。 谁知刚准备上折子鸣不平,皇上就在朝上明明白白宣布了圣旨:“汉人不得充当军机处领班”,直接断了张廷玉后路。 天子声音不容置疑,在大殿上回荡:“自皇考设军机处起,朝中大事多从军机处发落,如此要务,必不能两三人把持,从今日起,朕将军机处大臣名额增加到八人。” 众人还在脑子想着推举谁呢,皇上却根本没有过问他们意见意思。 直接开始任命,点了八个人名字。 近几年来,他对鄂尔泰与张廷玉两党之争,乃至于制约他这个皇上所有不满终于在此刻爆发,一把掀翻了君臣对弈棋局,从此后,这个天下只有他自己声音。 -- 钟粹宫。 高静姝抱着貂蝉和西施安慰:“没关系,绝育了也很好啊。” 为防止猫儿发情咬伤抓伤贵人,所以猫狗房人在春日前都会将满六个月猫狗给咔嚓掉。 贵妃宫里两只爱猫也被柯姑姑大义灭亲送了过去。 好在它们是两只公猫,这宫里太监这样多,实在是技术很成熟,运用到猫身上也是一样。 高静姝抱了一回,就让简州看好它们,不要让猫猫舔伤口,免得化脓感染。 正说着,紫藤忽然欢欢喜喜进来:“娘娘,养心殿小福子给他师父跑腿儿送了消息来:皇上下旨,咱们老爷如今不但是吏部尚书,还做了军机处协办大学士,加封太子太保!”(注1) 这大学士加上协办二字,好像是低了,但实则这个协办大学士是多少人抢红了眼。 如今军机处唯有讷亲和张廷玉是大学士,高斌这一封,就是仅次于这两人军机处第三人! 高静姝第一反应却是有点慌:什么叫位极人臣。 这就算不极也差不多了! 伺候这样一位皇帝,高静姝很想问问自己便宜爹:你慌不慌? -- 而此时,皇后宫里也接到了前朝消息,她扶着肚子展颜一笑,颇为安慰:“好,阿玛九泉下也能有所安慰。”富察氏终于又立起了一个顶梁柱。 傅恒也成为了军机处八人之一,虽然敬陪末座,但算算傅恒年纪,他才二十五岁,未来熬也能把前面人都熬没。如今军机处这些人,二十五岁时候还都苦哈哈在基层打磨呢。 身为皇后,收到消息更多一点,听说皇上除了任命外还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军机处措施,从此任命军机大臣只需要他一道口谕。别说前明,就算是先帝爷时候,任命军机还需要吏部和军机处旁人推荐一下呢,到了现在却成了皇上一言堂。 皇后轻轻一叹:皇上,是再不肯被任何人掣肘。 她抚着肚子,她要想想,怎么样教肚子里孩子,做一个让皇上能放心嫡子。 -- 皇后想着嫡子和富察氏一族,而高静姝也在担心高斌如今是不是太烈火烹油了些。 “你最近总是魂不守舍似。”皇上见贵妃手里书半日也不翻一页,不由走过去将手轻轻落在她肩上。 高静姝一惊。 皇上语气越发柔和:“是朕吓着你了。” “你是不是在想皇后身孕?如今已经八个多月了,你常去长春宫,应当也看得出,皇后此次有孕颇为疲倦,反应比当年怀着永琏和和敬时更大些……不瞒你说,朕心里也紧张很。” “朕听说女子生产前该多走动,你若有空,就去陪着皇后走走。” 皇上沉吟片刻:“还有一事:昨日傅恒来求朕,说是富察氏寻了一位擅接生女医想要送进宫陪着皇后生产。虽说有些不合规矩,但朕还是允了,明儿就让富察氏走内务府将人送进来。你也去瞧瞧——到底是民间大夫,若不会说话,直愣愣说些什么,再吓着皇后倒不好了。” 第47章 嫡子 高静姝刚到长春宫, 就一眼认出了宫外送来大夫。 虽然换过了内务府嬷嬷衣裳,又跟内务府送过来八个接生嬷嬷,八个乳母站在一块,但这位女医看起来还是跟宫里格格不入。 拘谨紧张, 简直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 这些接生嬷嬷和乳母虽然是内务府送来, 却也是皇后下心思淘了不知多少遍人。所以也不必再看,只点点头, 就叫乌嬷嬷亲自带她们下去安置了。 唯留下孙大夫。 皇后便转头对高静姝道:“她是直隶保定府清县人, 在当地是出了名女医,专治妇人接生难产, 经孙大夫妙手回天, 救回母子可不少。”青提也在一旁向贵妃介绍了几个具体案例。 若非有接生高明铁证,皇后宫里也不肯骤然用外人。 孙大夫听了母仪天下皇后娘娘夸奖,立刻脸色涨红,看着别说手脚, 连人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 还是葡萄搬了绣凳上来,拉着她道:“孙大夫坐吧,” 她对孙大夫极为客气,这可是富察氏一族出动, 百般探寻打听才找来大夫。世间名医虽不少,但找个靠谱女大夫却是难。 富察氏百年底蕴, 终于在这时候显露了出来。族中人口众多, 各地做官都有, 为了皇后娘娘身孕, 全部动了起来, 多方打听。 送进来一个女医, 高静姝也觉得很有必要。 宫里女人生产, 太医们只能跪在帘子外面,里面都是接生稳婆说了算,连皇后娘娘也不例外。 所以但凡有个万一,太医也只能听接生嬷嬷转述情形,他们再讨论立方子。可连病人都见不到,脉也不能及时把到,如何能有好方子?多半就是参汤黄芪等提气药物,女人就只有靠两个字:硬生。 这世间多少女人卡在这一关。 在这一刻,一国皇后与寻常农妇受苦楚,面临危险没有区别。 甚至危险还更大些:因寻常妇人劳作,身子强健,且家中无钱财吃就差,胎儿反而不会养那么好。 生也就容易些。 好在皇后是产育过妇人,不是头胎,风险还能小点。 皇后见贵妃坐在旁边,有些好奇看着孙大夫,就体贴道:“女医难得,你身上若有什么不痛快,就叫她给你看看。” 有些妇人隐症,靠把脉是很难诊断,可皇上又不可能允许太医掀开衣服下手摸一摸自己嫔妃,而女子也多半难以对太医启齿,所以只能自己忍着。 高静姝笑眯眯:“臣妾没什么不痛快。” 虽然妇产科知识是本科学,大半都还给了老师,但基本常识还是在。况且这个朝代,她就算真摸出什么乳腺肿瘤来,难道能做手术或者放化疗吗?就看命吧。 她来倒是想看看这位女医本事。 毕竟皇后生产担子主要就靠她挑了。 高静姝直接问最常见也最棘手一个问题:“孙大夫,方才听皇后娘娘说你救人无数,青提也说你在清县接生过许多七斤以上婴儿,能保母子俱全,是怎么做到啊?孩子这么大,可否会有伤了女子要处风险?” 孙大夫不期这位看上去娇滴滴贵妃娘娘,居然开口就问到点上。 还是皇后见孙大夫诧异,不由笑道:“你不知,贵妃是我们后宫女院正呢,皇上曾亲口说过,夏院正诊脉也不如贵妃。” 高静姝:……这明明是皇上嘲笑她总是诊不对脉息才故意说,皇后居然也拿来笑话她。 可孙大夫为人本就老实,进了宫更是紧张发麻,此刻也听不出皇后是玩笑,反而当场肃然起敬! 夏院正她可是去拜见过,那是太医院第一人,两人只交流了几句,孙大夫就知道这世代御医之家不同凡响,除了妇科之症外,自己别本事比起夏院正简直是萤火虫比太阳。 眼前这位贵妃娘娘居然能胜过夏院正!那岂不是一代名医?! 于是原是被赐了坐孙大夫,此时怀着万分敬意连忙起身:“回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草民正要回禀此事。方才我……草民摸过了皇后娘娘肚子,胎位很正,婴儿头部朝下,并没有横胎或是倒胎,可就是胎儿养太好,有些大了。” “妇人生产时,若是胎儿过大,常会撕裂下头要处。所以草民自己想土法子,若是胎儿难生,草民会先将妇人产育开口处切开一部分。”见从皇后起到葡萄青提都是脸色骤变,孙大夫连忙解释道:“娘娘,娘娘放心,这样切开伤口会非常整齐,若是缝合一下以后会复原跟本来一样,可若是女子因产育自行撕裂,反而容易大量落红,以后也不容易再长好。” 高静姝惊呆了:你是不是我同行! 会阴侧切术,这里居然有这个手术! 想她翻遍医书,哪怕是妇人千金方里头都没有这个法子。 只因世上名医都是男人,所以研究症候也都是男人症候。 其实大清太医院已有外科,甚至还有太医正带人在编写《外科明隐集》,收录了自古来各色外科手术,连男人鼻息肉手术高静姝都见过记载,还是宋朝大夫就做过颇为成熟手术。 然而所有手术里,却没有一例是为了女子治病或是生产而做。 女人隐疾和生产痛苦从不在掌握世界男人们心上。 甚至若是生不出,反而会是七出之大罪。 原就是这样世道。 -- 高静姝看着孙大夫,忽然道:“孙大夫,奇变偶不变。” 孙大夫扭头茫然:“娘娘说什么?” 高静姝见这一份茫然似乎出自真心,就笑眯眯道“孙大夫,我是说鸡肉与藕能不能一起炖?虽说常见是莲藕排骨汤,可我不太喜欢猪肉。羊肉又燥热,味道也重,容易坏了莲藕清甜。” 孙大夫这才哦了一声,然后嘱咐:“猪肉易生痰,娘娘是该少吃。” 皇后已经收敛了自己震惊,此时莞尔道:“春日藕不太好吃,你若想吃,马上要进四月了,御膳房会养出细嫩藕带,都是拇指大小,格外脆嫩。” 说过这句闲话,皇后对着孙大夫语气就转为郑重:“此事前所未闻,孙大夫以后不要对外提起。” 孙大夫连忙摇头:“草民从未跟人说过哩,便是接生过妇人,也都以在身上动过刀子为不洁不利,再不肯说。”小门小户只有她自己接生自然就瞒过去,大户人家请了她去太太都给封口费让她闭着嘴。 若非摸了皇后娘娘胎儿过大,又见皇后娘娘神色疲倦气力不足,恐要难产,她也不会提起此事。 皇后定了定神,开口道:“若到了该用此法时候,孙大夫只管用就是。” 旁边葡萄险些发出一声惊呼,连忙压回去,只能道:“娘娘……” 皇后轻轻一叹:太医也曾隐晦提及,这个胎儿有些大,只怕有难产风险,皇后是经过人,哪里不知道孩子过大麻烦。 孙大夫既然有过救人颇多先例,就总比宫里束手束脚,只敢喊“用力”稳婆们强。 她已经失去了永琏,不能再把这个嫡子寄托在天意上。 在古怪法子,她也愿意一试。 皇后看向高静姝,轻声道:“此等不寻常之法先瞒着皇上吧,本宫会去跟太后娘娘提前说一声。” 高静姝不由道:“可太后娘娘……会同意吗?” 此时乌嬷嬷已经转回,从葡萄处听闻了此事,也是唬了一跳,此时听贵妃发问就忙道:“娘娘,此法不过为了防万一,您可不要提前告诉太后娘娘,若是太后觉得对龙胎不吉,只怕会将孙大夫送出去。” 皇后抚着肚子轻轻摇头:“本宫不会明说,只告诉太后娘娘,孙大夫有些接生偏方,若有万一,请太后允准她用。以太后娘娘城府心胸,绝不会多问细事:她横竖只要嫡孙,不管什么偏方,成了是她许法子救了本宫,不成就是本宫自己未向她禀明细节过失——总之不会伤了她跟皇上母子情分。” 殿里人都沉默下来。 还是贵妃先打破略有有些低沉气氛,笑道:“皇后娘娘,孙大夫此法虽然是前所未闻,但只瞧她之前救活妇人就可知有效了。您不用太担心,或许根本也用不上呢。” 见皇后心事重重倦怠,她就起身告退,忽然又想起一事,就对孙大夫道:“明儿我看看你刀和针线如何,太医院大夫都各有家传利刃与金针呢,说不得比你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总不能拿着从前用过东西给皇后娘娘用。” 皇后莞尔:“还是你想到这些细处。” 孙大夫倒是有点诧异:富察氏找到她送进宫之前,是好生嘱咐过。生怕宫里云波诡谲,这孙大夫是个实在人,就算自己不主动发坏也可能被人利用了去。所以富察氏只告诉她,除了皇后宫里哪里请她都不要去,就算抗旨也有皇后娘娘保着。 衣食住行都只跟着皇后宫里乌嬷嬷。 搞得孙大夫觉得宫里就是龙潭虎穴。 而且平民之家也爱看个戏文,多少贵妃戏曲啊,都觉得皇后跟贵妃怎么能和睦。 谁知道贵妃在皇后跟前这么自在,皇后居然也信任。而富察氏嘱咐,让她跟着乌嬷嬷,也没有出言阻止,只是带着慈祥笑容看着。 -- 见贵妃走了,皇后才含笑客气道:“孙大夫早些歇着吧,若有事便寻我身边乌嬷嬷和这两位宫女。” 言下之意,剩下人给你什么都不要吃,也不要信。 如今已经三月份了,算日子,这个孩子下个月就要出生。 皇后将手护在肚子上。 她自然也有相熟太医,悄悄告知,此胎大半是个男胎。 这将是大清嫡子。 次日,孙大夫就收到贵妃送来一大包各式各样针,集齐了灵枢里九种针不说,还有一些细巧手术刀与缝合针,正好是太医院编撰外科书籍太医近来命人新制,全被贵妃以学习之名拿了来。 高静姝坐了笑道:“林太医如今已经没脾气了,我要什么,他立刻就给,就怕我再要求跟着他去把脉。”自从上次与林太医一并去给高常在把脉,皇上都板着脸斥了贵妃,何况是林太医,十分可怜被皇上拎过去训了一通。 所以林太医现在是医书器物尽给,只求贵妃千万别提去找病人扶脉就行。 孙大夫眼中异彩连连,盯着这些东西就入了迷。 可见也是个医痴。 皇后就对贵妃招手:“你陪我去里头坐坐吧。” 高静姝与葡萄一起扶着皇后,还回头跟孙大夫说话呢:“哪怕是新,到时候也要先用沸水煮过三遍,再用同样干净细棉布包起来啊。” 进了内室,葡萄扶着皇后在榻上歪着。 皇后细细看着贵妃面容。 忽然道:“贵妃,那时候你问本宫,为什么待你好。”她顿了顿:“可细想来,本宫待你也算不上多么好。当日铃兰事情,你抗旨违拗皇上心意,禁足钟粹宫中,本宫并没有一心坚决救你出来。” 她目光愈加温和柔软:“可从给皇上侍疾到如今孙大夫之事,你却是一片赤诚为我。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着,算起来,是我欠了你情分。” 高静姝摇头道:“皇后娘娘,当日我禁足失宠,你没有落井下石,而且之后你教过我,劝过我。” 皇后一怔:“可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是,对你是举手之劳。高静姝心道,可对于当时刚穿过来,面对一个皇上后心力交瘁自己,皇后在长春宫一番话给了她安慰。 而且,从潜邸道宫里这么多年,无论如何,皇后从没有害过贵妃。 皇后觉得是本分,但高静姝并没有当做理所当然。 她只是一笑:“皇后娘娘,给皇上侍疾和看着孙大夫研究妇人生产,对我自己也都是好事。” 皇后难得目露晶莹之色:“好,只盼着咱们都能好好。” -- 进入了四月,长春宫进入一级备战状态。 后宫请安俱停,太后令后宫嫔妃都不要再往长春宫去,以免惊动胎神。 纯妃就不免抱怨了两句:都是生产过,也没见旁人胎神被吓着,还不是太后上心嫡孙,不放心这些妾妃恐生事端。 “这是拿咱们当贼防吗?” 嘉妃倒是笑:“如此也好,与咱们没有干系岂不干净。姐姐与其抱怨这些事儿,不如想想佛诞日那天,怎么跪着舒服些呢。” 每年四月初八佛诞日,宫中都要过浴佛节,太后要携全体妃嫔去跪一日佛。 这才进了四月,内务府已经在坤宁宫中恭请佛亭、悬挂神幔。坤宁宫黄瓷缸内还放了许多染成红色蜜糖,路过坤宁宫外头路,都能闻到一股甜丝丝味道。 -- 皇上每日三趟来看皇后。 到了四月初六,见皇后还没有动静,不免提前安排:“今年浴佛节,皇额娘嘱咐要办格外隆重些——她老人家觉得这个孩子是求神拜佛来,所以断不可能不去佛诞日大礼。既如此,朕与皇额娘说,就让贵妃不要去参加佛诞日礼,留在长春宫陪你吧。免得万一你那日生产,没有人陪着。” 进入四月,哪一天都可能会是皇后产期。 佛诞日大礼,一旦开始是不能半途结束。为此,皇上今年把自己都摘了出来,没有陪同亲娘去礼佛,但仍旧不放心,想着自己是男人,不能进去产房陪在皇后身边,便想把贵妃也叫出来。 皇后想了想:“一来贵妃未曾生育过,在里头陪着臣妾也是为难。二来,皇上……”她声音渐渐低下去;“臣妾已然三十二岁,若是生产时候有个万一,贵妃陪伴在侧,纵使清白也百口莫辩,皇额娘只怕会迁怒于她,臣妾自己若是命苦,何必连累她。” 贵妃已经为她这一胎尽力颇多,剩下只有生产那日。那么是福是祸都是自己命数,实在不必再牵连贵妃了。 “胡说。”皇上斥责语气里也带着温和与伤感。 “皇后,不许说这样话。”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皇后隆起腹部。 “你与孩子都要好好。” 皇上思量片刻,仍旧道:“朕还是将贵妃留下吧,让她陪着朕坐在外头也好。”若皇后真生在那一日,太后没法坐镇当场,他一定是会坐在长春宫外头正殿坐镇。 皇后见皇上坚决,只好点头:“如此臣妾跟皇上也能彼此放心些。” -- 太后听说贵妃只陪着皇上在外坐着,也就没有异议,只格外嘱咐:“贵妃自己没生产过,胆子又小,可不许她进产房。” 然后又捏着佛珠祈祷:“只盼着不要那么巧!哀家不亲眼看着孙儿落地,怎么能放心啊。” 当信仰和嫡孙冲突时候,太后都要纠结死了。但想想这个嫡孙正是来源于她虔诚信仰,太后又坚定了一定要先伺候好佛祖心思。 然后又向着自己信仰祈祷:别让皇后这么巧生在佛诞日,更要保佑皇后顺顺当当生产。 不知是不是太后娘娘信仰力用完了。 四月初八清晨,太后带着六宫嫔妃前脚刚进坤宁宫,后脚皇上那里就接到了皇后要生了消息。 因东西六宫间隔不近,高静姝到比皇上还晚,只见皇上圣驾已经停在了长春宫门外。 刚走到庭院里,她就听见皇上愤怒高声。 “什么叫皇后要难产?什么叫你提前拟了法子但不能说?再不照实说,朕立刻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高静姝顿觉不好。 要是太后在这里,是提前打过招呼,她老人家不会细问。 可皇上不同。他一听皇后要难产,先就震怒,又听孙大夫说什么‘有个办法但皇后娘娘不让草民说’,皇上当即立起眉毛,催逼着问。 高静姝紧赶慢赶,进门一瞬间,孙大夫也已经顶不住天子之威,吐露出来:“回,回禀皇上,皇后娘娘胎儿过大,羊水又少,应当早点用刀做,做做切口让孩子出来。否则恐有大险!” 跪在皇上跟前,孙大夫连舌头都打结。 “放肆!”皇上大怒:“这才刚开始生产,你就敢咒皇后和朕孩子!” 皇上从未听说过什么女人生孩子要动刀子——倒是有一些宫内阴私传闻,说是地位低下宫女怀了孕,若是难产,直接剖开腹部将孩子拿出来,保子去母。所以动刀子这事儿,对皇上来说就是要皇后命。 孙大夫一提,皇上登时勃然大怒。 可怜孙大夫只是个平民百姓,对天子畏惧根深蒂固,见到真龙影子都要哆嗦半日,何况直面皇上怒火,当场软在地上。 高静姝立刻过去跪了,阻止皇上命李玉将孙大夫拖出去砍了。 “皇上,皇后娘娘知道此事!不信您隔着窗户去问问!孙大夫是富察氏请来圣手名医,便是别地方比不上夏院正,可生孩子方面,夏院正必然比不过孙大夫!” 跪在一旁夏院正装死不敢吭声。 此时乌嬷嬷又奔出来:“孙大夫,您快来再看看皇后娘娘……”当着皇上,她立刻把后头羊水、开指等话咽了回去。 时人觉得产房不洁,连女子生产时这些词汇都羞于在人前提起,何况用心钻研了。 高静姝趁机拉起孙大夫推给乌嬷嬷:“你快去。” 奉命上前要拖走孙大夫李玉,不敢从贵妃手里扒拉人,只能站在那里干瞪眼。 皇上胸腔起伏,转身在椅子上坐了:“贵妃,你过来,一点都不许隐瞒告诉朕!” 富察氏弄了个大夫进来,皇上是知道。 可也不过当孙大夫是个更有经验,稍懂医理接生婆,结果今日一进门,居然听到有人要在皇后身上动刀子! 高静姝起身来到皇上身边,将她与孙大夫对话,以及她送给孙大夫一套器具银针之事都告诉了皇上。 一个杯盏砸落在她脚边。 “贵妃!你糊涂!” 高静姝再次跪了。 “千古未有之新法,居然敢用在皇后身上!此为其一!”皇上看着她:“其二,朕信你没有恶意,可皇额娘信不信?天下人信不信?除了你自己和朕还有谁会信你——贵妃提供刀具针线,在皇后生产时让人动刀,若皇后有个万一,皇额娘查起今日之事,朕保得住你吗!” 高静姝抬头道:“皇后娘娘会信!她亲眼孙大夫用针在动物身上缝了皮肤,愈合很好。她相信孙大夫,她亲口说了,若有万一,她愿意一试!” 皇上眼中飓风一样怒火丝毫未消:“这些接生嬷嬷都是宫里老人,是从祖宗手里传下来法子,为我大清百代不易之法!难道竟比不上乡野村妇!” 高静姝忍不住咬着自己舌头才没有说出:“什么百代不易,你们大清早亡了”这句话。憋得她险些要吐血。 皇上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然后落在李玉身上:“将今日所有在长春宫内伺候人名都记下来,不许一人嚼舌头——贵妃来此,只是陪伴朕坐候,并未发一言。皇后自有接生嬷嬷接生,跟宫外村妇无关!” 高静姝抬头惶恐道:“皇上。” 她明明已经说了那么多,皇上也听说过多少产妇从孙大夫手里平安生产先例,怎么会这样。 “皇上,难道皇后娘娘和您嫡子平安,真比不过什么百代不易之法吗?若真是胡闹,皇后娘娘如此睿智,事关她自身,怎么会同意孙大夫做法?皇上!” 她不能接受。 若是没有法子,是天命如此,可明明有办法一试,皇上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皇后陷入危险。 她伸手抓住皇上袖子,龙袍上纹路有些硬挺,抓紧了硌在她手心,疼发麻。 “皇上……” 李玉见此,哪里敢再停留,飞奔出去,开始登记长春宫今日殿外人员名单。殿内服侍都是长春宫二等宫女,此时已经安静跪了一地。 皇上定定看着面前贵妃,几息后,挥手抽出了她手里龙袍袖子。 随着手里落空,高静姝只觉得心直直落到深不见底深处。 她发不出声音,第一回无助到眼泪簌簌而落。 她从来没有一刻这样深刻意识到,自己命,这后宫所有女人命,无论尊卑,都在系在面前这个男人一个念头上。 飘若浮萍。 -- 她几乎跪不住,要跌坐在地上。 在她身子倒下一瞬,皇上却俯身用力扶住她胳膊,嘴唇正好落在她耳畔,声音轻恍若耳语:“贵妃,你自己进去,告诉孙氏,若皇后有危,就用此法,一切以保皇后和孩子安全为上。” 像是绝望中看到一道光。 高静姝骤然抬头,对上皇上眼睛。 皇上目光罕见并不平静,也不坚定,全然是不安与犹豫。他嘴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直线,终究还是道:“朕相信皇后判断,朕也相信你心。” “去吧。” 边说边手上用力,将她扶起。高静姝都来不及再行礼告退,直接起身奔进暖阁内。 皇上脊背僵直坐在椅子上。 执掌天下十年,让他如此犹豫而惶恐决定,已经太少太少了。可里面是他皇后,是他嫡子。牵扯进去还有他贵妃。 无论结果如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皇上垂目。 李玉飞速登记了外头信息,回来时先在门外偷觑一下,发现贵妃已然不在正殿,才进来开始记录殿内宫人。 按理说办完差事该回禀皇上,可李玉此时根本不敢上前。 皇上虽然显得极为冷静地坐在原地,可李玉知道,皇上现在像个风暴团中央,看似最平静,实则最压抑,爆发起来肯定要吓死个人。 -- 暖阁内。 皇后咬着一块布正在用力。额间细密汗珠顺着青筋滚下来,努力不发出一点□□浪费力气,在剧烈疼痛中积攒着精力。 孙大夫急像是要着了火,见贵妃奔进来,两人双目一对,高静姝重重点头,孙大夫才活过来一般。 几个接生嬷嬷也快晕过去了:皇后娘娘羊水已经渐渐减少,若胎儿再不露头,只怕要在胎内憋死。那她们只能强行按摩加灌催产药,只是那样激烈催产,定然会伤了皇后娘娘凤体,说不得还有止不住血风险。 要皇后娘娘撑不过来,她们都得是杀头罪过啊。 “让开!”贵妃声音传来:“去烧热水。” 孙大夫所有利刃针线都是提前用烈酒滚过,沸水煮过数遍,然后搁在干净棉布包里。 她此时正在检查皇后身体,想着从哪里下刀,也顾不得别,只说:“贵妃娘娘,只有您认刀具和针认得熟,一会儿我要什么刀和针,您给我递一下。”也是因为孙大夫以为贵妃是夏院正水平,想要个专业人士帮忙。 高静姝好像回到了手术室,回到了显微镜前。 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永琪话,那孩子站在她身边看她用镊子捡小米:“高额娘练这个是为了给皇阿玛做荷包吗?” 那时候她以为除了做女红,她此生手再稳也是没有意义。 可此时她很庆幸:不,她还可以做别,还可以帮到她想要帮人,不至于手足无措。 -- “皇后娘娘,别怕,咱们提前都说过,对不对?” 皇后咬着布对她点点头,嘴角还努力弯了弯。 高静姝眨眨眼,眨掉眼里充盈泪,努力漫不经心似说:“可能会有点疼。因为不能给娘娘用麻沸药,否则娘娘晕过去就用不上力气生产了。皇后娘娘忍一忍好不好,一会儿就能见到孩子了。” 皇后松开口中布,挣扎着说:“静姝,皇上是不是怪罪了你?怪我没有提前跟皇上说……等我,等我告诉皇上……”皇后喘了一口气才转头对乌嬷嬷和葡萄道:“若是我熬不过去,你们去告诉皇上,与贵妃无关,都是我主意。” 方才在里面听着皇上雷霆之怒,她心里煎熬很。 高静姝继续安抚笑道:“没有,皇上骂是李玉,他没有责怪我,你看,皇上还让我进来陪娘娘。皇上同意了,一切以娘娘和孩子为重。” 边说,她边把布给皇后塞回去:“您别说话了,攒攒力气,一会儿就该用力了。” -- 孙大夫颇为诧异,乌嬷嬷和葡萄手抖得连给她倒水浣手都倒不稳,贵妃手倒是格外镇定,居然一丝不乱用煮过干净细棉布擦拭皇后娘娘伤处,又替她将包了三层棉布解开了两层,只余下最里面一层,干干净净托给她。 “除非浣过手人,现在别人不许再碰皇后娘娘。” 孙大夫深吸了一口吸,拿起了闪着寒光柳叶形刀具。 乌嬷嬷一见,忍不住一声呜咽溢出喉咙。 高静姝头也没回:“谁要再哭再出声,就出去。” 乌嬷嬷牢牢捂住了自己嘴。 -- 正殿内,李玉根本不敢站在皇上身边,而是老老实实跟一殿宫女一起跪着。 皇后是生育过人,如今这是第四胎,皇上知道,生产过女子,应当生更快些。 他觉得时间从没有这么漫长过。 金怀表被他敞开搁在桌子上。殿里只能听见走针轻微声音。 李玉等人连喘气都不敢出动静。 脚步声纷乱从内室暖阁奔过来。 皇上骤然站起身。 乌嬷嬷脸上都是泪水,她“噗通”跪了:“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平安诞下七阿哥!” 李玉再不敢跪着,连忙一个虎扑上前,扶住身形略微有些摇晃皇上。 “皇上大喜,皇上大喜啊!” 原本凝固长春宫像是忽然活过来一样,殿内八位宫女立刻磕头:“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大喜!” 声音传到外面,殿外跪着人也一起磕头称颂起来。 震惊狂喜之后,皇上问道:“皇后如何?” 乌嬷嬷早已明白了今日之事,立刻回答道:“娘娘有些脱力,贵妃娘娘正带了孙大夫在亲自照料,应无大碍,夏院正提早开过止血汤药也已经给娘娘服下。” 正说着,便有嬷嬷抱了收拾过后七阿哥给皇上请安。 李玉早已将屋子门窗紧闭,哪怕是春日,皇后宫里也预备了火盆,就是怕冷着孩子。 皇上再忍耐不住,哪怕是抱孙不抱子规矩在,皇上也还是忍不住伸手接过七阿哥抱在怀里:反正今天所有事,长春宫人都得闭嘴,也不差这一件了。 见着孩子生果然胖嘟嘟,脸色红润,头颅饱满,就忍不住大喜。 略微镇定了一会儿才道:“今日伺候皇后生产八个嬷嬷,有功,从此后不需她们在宫内伺候,送去热河行宫养老。” 李玉连忙应了是。 几位嬷嬷面如土色,生怕皇上口中说是热河行宫,其实是阴曹地府。 直到皇上继续道:“你们这次有大功,只赏金银倒是小了,你们也都是包衣人家出身,家里凡有子孙便报上来,朕赏他们一个三等侍卫出身,也算是给七阿哥增添福祉。” 八个嬷嬷这才活过来磕头:是啊,皇上刚得了嫡子,也不会想着杀人灭口,只要她们老老实实闭着嘴,家里子孙还能有一份前程。 皇上这是恩威并施,一边把她们送去热河养老与宫里人不必再见,一边又将家里儿孙捏着手里。 但包衣能做三等侍卫也是开了天恩。 于是嬷嬷们又欢喜又痛苦接了这个圣旨,打头就道:“奴婢们哪里有功劳,皇后娘娘生辛苦,喝了一碗催产药才顺利生下七阿哥,都是娘娘功劳。” 丝毫不提孙大夫惊世骇俗举动。她们全当自己没有眼睛耳朵,更没有脑子,记不住看见一切。 这话说乖觉,其余嬷嬷也连忙表示,事实就是如此。 皇上满意点头,将七阿哥转交给皇后早就挑好乳母。 然后对李玉道:“一人赏白银百两,不必着急送走反引人注目,过了七阿哥洗三,再令人送走她们。” 八位接生嬷嬷连忙叩头。 乌嬷嬷也磕头:“皇上放心,这几位嬷嬷有功,奴才必在长春宫打扫房舍,请她们暂住三日。” 不会让她们再出门。 “至于那位孙大夫。”皇上负手道:“等皇后确定无碍后,叫贵妃亲自带了她去养心殿面圣。” 乌嬷嬷一抖,答应下来。 皇上此时就要立即去佛诞礼,告诉皇额娘这个好消息。 起初怕有意外,所以压着不让人告诉太后皇后要生产。如今嫡子落地,皇上就要亲自去说,再给佛祖上一柱香。 -- 坤宁宫中。 太后虔诚地跪着,膝下垫子跟几位老僧一样薄。 孟姑姑看着就心疼。 因为僧人们是盘腿坐着啊! “皇上驾到!” 随着太监略显尖利声音,太后佛珠掉到了地上。 佛诞大礼轻易不能开门,皇上这时候忽然过来……必然是皇后那里有了消息! 殿内六宫妃嫔嗡嗡诵经声,骤然中断。 倒是宝华殿大师们非常有职业道德,继续念诵不绝,并不以皇上打断佛事。 太后转过身去,对上儿子面色眼神,一切都了然于心。 在皇上说出:“皇后平安诞下嫡子”之前,太后已经落下了泪。 她对着皇帝只有“好,好”二字,转过头去就开始给佛祖叩首。自打做了太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着什么人或事拼命磕头了。 皇上见太后行过大礼,连忙上前亲自扶起额娘。 太后握着皇上手:“皇帝,给佛祖上香。咱们大清,终于有嫡子了。” 保鹿大师也正是领头诵经僧人之一,此时在蒲团上改坐为跪:“皇上,七阿哥生于佛诞日,正是太后娘娘潜心礼佛感动了上苍,为我大清送来嫡子与万世福泽。” 要不说人保鹿大师在后宫混最好,瞧瞧这口才。 果然皇上龙颜大悦。 六宫妃嫔无论心思如何,此时自然也跟着叩首,恭喜皇上皇后。 太后笑容是真心散发出来,如同一朵绽放花朵,是关也关不住喜庆,她推了推皇上:“喜讯传出去,前朝大臣们也等着恭贺皇上吧。皇上只管去,哀家在这里礼佛。” 然后又命身边孟姑姑亲自去看望皇后:“告诉皇后好好歇着,佛诞大礼结束后,哀家就去看她。” -- 皇上回到养心殿时,高静姝已经带了孙大夫在等着了。 一见皇上,孙大夫腿软像面条,赶紧又跪了。 皇上一手扶起请安贵妃,另一手摆了摆:“起来吧。” 孙大夫:……起不来。 果然听贵妃在旁道:“皇上将人家吓成那样,孙大夫肯定是怕起不来身了。” 皇上语气柔和又无奈:“是,只有你不怕。” 高静姝实话实说:“臣妾也怕不行不行。” 皇上一笑,先对孙大夫道:“从今后,你就留在宫中服侍皇后吧。” 虽然带了个“吧”,但孙大夫知道,这就是圣旨,肯定无可转圜。 还好她早有心理准备,富察氏族人也跟她说过此事。 孙大夫早就自梳了不嫁人,无儿无女一身轻松,富察家给足了她娘家银子,娘家也乐得没有个老姑娘在家里惹人非议。 虽说孙大夫接生很好,但也不是总有人要生孩子啊,有时一月不开张还要吃娘家饭。 况且孙大夫接生过人家,有因心里有鬼,就私下里传言,这个大夫有点妖邪,最好不要用。 于是孙家还有点嫌弃孙大夫,此次见京中大官要人,非常痛快把她送走了。 孙大夫觉得留在宫里,只要不再面圣,那真是处处合心意。 皇上又赏了她黄金百两,给了个皇后身边四品女官名头,然后就让她告退。 李玉忙上来跟小福子两个扶起孙大夫,送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皇上与贵妃。 两人对视瞬间,高静姝不知怎眼眶就红了,她再次退后福身:“臣妾多谢皇上。” 为他那一道圣旨。 皇上喉间一滚,压下自己几乎失控情绪。 “是朕要多谢你。”皇上轻微一顿:“可惜这件事,朕无法宣之于口,否则未免引起诸多非议,皇后生子难产不是件吉利事情,何况在母体上动刀——传出去哪一件都会被渲染成另一番样子,小人之口最难堵住。” 皇上今日大喜神色里也忍不住掺了一点森然:“朕最知流言之祸。只因皇玛法骤然驾崩,身前只有隆科多。为此,明明皇阿玛皇位来正当无比,也难免沾上得位不正污名。皇阿玛命《大义觉迷录》颁布天下,本是要证明自己清白,谁知天下人都只爱看热闹,传越发不堪!” 高静姝低头:确实,雍正爷得位之旅,一向为人所议论。 对汉人来说,满人这种笑话就更爱看了。 彼时还有汉人到处宣扬雍正帝得位不法和十大罪状,笔杆子耍很好,就是为人有点蠢,居然试图游说当时川陕总督岳钟琪反清复明,被岳钟琪当场拿下交给雍正爷。 这给雍正爷气,深恨自己清白受到了侮辱,于是索性发行一本书自证清白。 这本《大义觉迷录》属于官方文件,要朝廷上下、地方官吏人手一册,还必须按着日子给老百姓讲解,甚至连最初传言此事逆贼曾静,雍正爷都忍住没杀,派他到全国各地巡讲。 本想着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也是教化愚民还自己清白。 谁料天下人还是爱看热闹多,本来很多人民群众不认字不懂国家大事,但后来经皇帝派人到处科普,大家就都开始讨论。 哦,为什么要强调你皇位正?那肯定是因为不正! 你们满人皇帝抢了我们汉人天下,果然骨子里就不是好人,也造亲爹反,抢亲爹皇位! 传言反而愈演愈烈,还衍生出了好几个关于雍正帝篡位具体操作版本。 只是雍正帝在位时候,无人敢说罢了。 皇上目光里尽是厌恶痛恨:“所以朕一登基就禁了这本书,也禁止世人再谈论此事,违着杀无赦。” “这世上前明余孽不绝,蛊惑民心。所以朕不会传出去一点异常宫闱事端,尤其是事涉皇后和嫡子。” 他心中冷笑:朕不是父皇,才不需要那起子逆贼说好话,朕只要他们永远说不出话来。 “朕皇后平安生产,朕嫡子诞于佛诞日有大福气,这才是天下臣民需要知道。” 皇上望着贵妃,眉目间森冷褪去:“只是委屈了你,这次有这样大功劳,却永不会被人知道。连皇额娘,朕都不会告诉她。” 高静姝摇头,难得真心实意道:“不,不委屈,臣妾多谢皇上护着臣妾。” 她渐渐意识到,这个手术虽然好,但或许确实不到它该出现时代。 阻止女人,从不仅仅是缺一个女医,而是根深蒂固世俗。只看孙大夫在当地明明救了人,却还被救过人污蔑就可知了,世间人都以此为不洁不利之事,就算因此活命,也要死死捂着不肯说,还要反诬救命恩人。 况且像孙大夫一样女医能有几个?若是让男大夫来,别说动手,只要被看到生产过程,碍于贞洁,产妇就只好去死一死了。 这是个女人讳疾忌医,以病为耻时代,名声贞洁大过天,比死可重要多了。 高静姝越发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怎样不可抗拒洪流中。哪怕她自己粉身碎骨,都不足以阻拦其中哪怕一朵浪花。 所以她能做,只是目之所及事情。 就像在猫狗房遇到简州,也只能带走一个简州,仍然有无数小太监在受苦;就像明知道这个手术方式靠谱,可她不能游说,也只能缄默,等皇后自己决定要用,才能尽力帮一点忙。 她所能做,只有这些了。 她一点也不想牺牲自己,而且是白白牺牲,像鸡蛋碰石头一样无用而死。 眼前站着负手而立帝王,他才这个国家掌舵人。与他相比,自己只是一只小小蝴蝶,大清这艘巨轮,将要驶向何方,终究是他,也是这个时代选择。 第48章 祥瑞 皇上喜得嫡子, 外头军机重臣们都已经在等着给皇上磕头,高静姝很快告退。 紫藤扶着她手,从养心殿一路回钟粹宫。 远远就听见宫内此起彼伏鞭炮声响起, 来往行走宫人们也都带着一脸喜色。 最顶上主子心情好, 他们当奴才自然就能松口气。 紫藤就笑道:“想来接下来这些日子, 前朝后宫可要热闹了。” 但接着高静姝就发现, ‘热闹’二字还是太轻,不足以表达气氛, 大约只有普天同庆四字才能说尽。 -- 毫不夸张普天同庆。 大清皇上上朝分大朝、常朝,多半举行常朝。 还有一种正殿朝会, 几乎只出现在礼部文书里,除了新皇登基、皇帝整寿亦或是万国来朝等国之大事, 一般不举行。康熙爷在位六十年,也没举行过几次正殿朝会。 当今也只在自己三十岁圣寿之庆, 兼之张广泗彻底平定广西、湖南苗叛这两件大喜事加叠情况下, 举行了一次正殿朝会, 并在太和殿大宴群臣,命人作诗作歌, 以纪其盛。 今年为了七阿哥诞生, 皇上下旨要行正殿朝会, 可见何等看重嫡子。 皇上心情就是举国上下风向标,皇上高兴,下头决不能拉着脸。 于是, 乾隆十年四月,京中处处洋溢着欢喜。 -- 因不是所有官员都有资格进入皇城贺喜皇上, 便只能去皇后母族表达敬贺, 以至于富察一族门槛险些没给这些人踢平了。 不过真踢平了也无所谓——皇上赏赐了门槛。 为表嫡子降生, 普天同庆,皇上赏赐了如今八位军机大臣和几位有功将领,一人一个紫檀木门槛。 手笔之大,令人震撼。 毕竟如今京中好紫檀极少。 主要是前明就将国内好紫檀几乎采伐殆尽不说,还去南洋采买,把周围真腊、爪哇、渤泥、暹罗等地紫檀也都刮地买光。 到了大清这里,倒不是不好意思去继续搜刮,而是再勒令南洋各国进贡或是派人采买,也只有些粗不盈握,节屈不直紫檀——此木材生长太慢,非百年不能成材,实在是好都叫前明弄完了。 乾隆脾气,一贯是要就要最好,他想要,石头里也得挤出水来。 两广总督只好继续派人去各南洋小国采购。 今年进上总共也不多,皇上让内务府算了算,不够给和敬公主打一套压箱底家具将来用于出嫁。再看木头形状,倒是做了门槛最不浪费,于是就命人锯了做门槛。 文臣门槛上赐白鹤纹,武将赐麒麟纹。 于是众人除了拜访恭贺外,还要特意看门槛,只见紫檀门槛呈犀牛角色泽,绞丝细密,木质坚硬,见者无不啧啧称奇。 没有获得紫檀门槛诸臣工也多发一年份例。 朝野上下倾心感悦皇上天恩浩荡。 两日后,军机处遵皇上圣旨明发天下:首次普免全国钱粮,同时大赦天下,非八大罪刑犯都可再议减刑。 皇上践祚十年来,也曾多次减免多地税赋,但这种普免全国钱粮大手笔还是第一回。 皇上这是要用全天人感佩来给七阿哥积福。 各地官员自然能体察皇上心意,正在张罗诸如万民伞,万民书之类物件,表达天下万民都期盼皇上嫡子平安长成。 -- 后宫内,太后亲自主持七阿哥洗三礼。 长春宫上下更是比别处喜气盈腮,乌嬷嬷带着人亲手准备洗三用围盆布、锁头、秤砣、金银锞子、小镜子等物。又在庭院中一阵风似从这头刮到那头,检查旁人备下物什:“这生熟两种鸡蛋可别搞错了,还有青茶叶,哎哟这会子还吝啬什么新茶啊,快给我取了来。” 忙不亦乐乎,隔着屋子都能听见乌嬷嬷在院子里洪亮声音。 皇后端了一碗药慢慢喝着,对葡萄道:“洗三礼上胭脂染红桂圆、花生、栗子你都收好,到时候给贵妃送去些,是个好意头。” 葡萄忙应下。 外头就报太后到了。 皇后尚在坐月子,但还是坐直身子,以手压在身侧,在床上向太后行了礼。 太后忙笑着按下,然后迫不及待要水浣手,这才从乳母手里接过七阿哥,爱惜地抱着哄了哄,然后对皇后道:“哀家亲自带永琮去洗三礼,再给你好好送回来。” 七阿哥名字便是永琮。 琮是祭祀礼器,且宗字有秉承宗业意思,皇上是早早为嫡子选定了这个字。虽还未正式赐名,但太后皇上极喜欢这个名字,都已经叫上了。 皇后倚在枕上,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笑容也是前所未有从容满足。 “皇额娘带着,臣妾有什么不放心呢。臣妾这回生育到底不比十几年前年轻体健,很是觉得疲累,皇额娘若喜欢,满月前将永琮养在寿康宫里也好。” 七阿哥若是得太后养育至满月,自然是殊荣。皇后忍住不舍,说出此言。 太后听得欢喜,就对皇后道:“虽说妃嫔生子都要满月送去阿哥所,可七阿哥可不同。哀家去跟皇上说,就算不能留在你长春宫,也要留在哀家寿康宫,满了周岁才行呢。” 皇后一怔:“皇额娘,这不符合宫规,叫六宫非议。” 其实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连乌嬷嬷、青提加上孙大夫都准备派给七阿哥,今年小选又还没行,到时候再挑富察氏人进宫伺候七阿哥。 她自然不放心,可若是不送去,与别阿哥相差太多,只怕就要有人说她这个嫡母不慈,只看顾自己孩子,不管别阿哥。 太后抱着孙子轻轻摇晃,口中道:“你放心,你还是按着宫规要送,只是哀家要孙子来养着罢了。难道谁能说到哀家脸上来?” 她看起来仍旧是个慈眉善目老太太,然而说出话却凌冽:“你自是要守规矩做贤后,哪里晓得人心诡谲,阿哥几十个人伺候着,今日都是干净,过了一夜就难保明日还是干净。孩子那么小,哪里经得起意外?你有放心人,到时候交给哀家就是。宫里再没有比寿康宫更清净地方了。” 只怕连长春宫人来人往,都保不住混不进杂鱼。 况且皇后还需要按着宫规,不得违拗,可太后就自在多了。她老人家想进佛堂就一个月不出门,天下人还都得说太后慈心虔诚,可皇后要是进佛堂三天不出来,就有人弹劾了。 叫太后难得露出凌冽话语一提,皇后脸色发白,她始终不愿意去回想永琏之事。 那之后,皇上将所有服侍永琏人都送进了慎刑司。然而最终没有审出任何异常,二阿哥就是得了风寒,然后发烧去了。 皇后信了慎刑司话,她不能不信。 也不能去想,若是永琏养在她自己身边会不会得这一场风寒。要是去想,去后悔,会把自己逼疯。 -- 怀里婴儿发出轻微“哼唧”声,太后忙轻轻拍哄着。 皇后发现,太后手上没有护甲,且指甲也剪短了,连面上都没有脂粉,素着一张脸,哪怕显出了老态也不顾,竟是要亲手抱着孩子带孩子样子。 皇后声音忍不住哽咽起来:“皇额娘。” 太后叹道:“哀家原也拿不定主意,倒是那日贵妃和愉嫔在哀家那里,说起了有人偷偷给永琪喂点心,险些撑坏了这样恶事,哀家才下定了决心。别阿哥是别阿哥,嫡子是嫡子。” “行了,可别哭,月子里伤了眼睛。等你闲下来,倒是再给哀家添个孙子才好呢。”又加了一句“孙女也好。” 和敬不单单是皇上唯一女儿,也是太后唯一孙女,自然是心疼不得了。 想想就不舍得叫她嫁到茫茫大草原上去,无奈她们后宫女人,哪怕是太后也做不了主,只能盼着皇上心意罢了。 -- 太后亲手抱着七阿哥,又庄重地主持了七阿哥得洗三礼,六宫嫔妃,尤其是有子嫔妃,再咬牙咬牙根酸痛,都得堆着一脸笑,备下厚厚洗三礼。 太后皇上如此看重,纯妃、嘉妃酸过后,却有了另一种期盼:都盼着皇后不肯将儿子满月后交给阿哥所养育。 如果这样话,她们也有理由向皇上哭求,把儿子也接到自己宫里养着。 皇后是后妃表率,她违背了宫规,旁人自然要跟上。 谁料皇后一直没开口,甚至给七阿哥准备了人手,表明了满月后就要送到阿哥所。 嘉妃都忍不住了:“皇后竟然真舍得!” 直到过了七阿哥满月,纯妃嘉妃盼得脖子都长了,却见皇后处还没有动静去向皇上求情。 这一日,正是七阿哥该离了长春宫去阿哥所正日子。 谁料七阿哥队伍前脚刚到阿哥所,乳娘还没放下孩子呢,后脚太后就去皇上跟前要宝贝孙子了:“哀家年纪大了,就想着含饴弄孙,静心礼佛。七阿哥又是佛诞日出生,可见跟佛祖有缘,皇帝若有孝心,就全了哀家心意,让哀家养育七阿哥。” 皇上从来是以仁孝治天下,立刻表示,只要皇额娘愿意,不嫌劳累,尽管挑阿哥过去养。 为了表明公正,皇上还敞开了现在六岁下阿哥:“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七阿哥永琮,皇额娘要是喜欢,都抱了去也好。” 太后含笑说了几句孙子都好话,然后挑选了七阿哥,满意而去。 于是七阿哥包袱都没打开,就从阿哥所又转去了寿康宫。 六宫嫔妃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操作? 但确实没人敢上去跟太后讲理,你为什么不守宫规。 因无勇士主动撩拨太后,所以此事就这么定了。 皇上一贯是做戏要做全套,在朝上还说起了此事,感动于太后礼佛诚心,诸臣工自然附和。 礼部尚书又迅速上奏:今年嫡子降生,乃大吉之事,皇上既然免了天下钱粮,恩泽世人,何不再给太后加以尊号。 皇上表示:礼部很灵。 礼部做入了皇上心坎,旁人也不是大傻子。于是半月后,礼部还在无数浩如烟海好字眼中,给太后挑那些意头好又不能跟先人犯冲犯忌讳尊号时,两广总督贺表已经到了。说是发现了‘荒地上一夜长满灵芝’这样天降祥瑞,随贺表还附赠了一个红木匣子,里面装了一只上好灵芝。 正巧夏子鱼在,一眼就瞧出,这灵芝年份可不是一夜间能长出来…… 不过他当然不会扫皇上兴致,立刻表明,早已荒芜土地骤然生出上好灵芝,必然是福泽降世缘故。 两广总督打响了“祥瑞”第一弹,之后各地都陆续发现了祥瑞。 什么白鹿白龟祥瑞,都多到俗了。出挑都是别出心裁,比如山东:人民群众发现了一段黄河水忽然变清澈,泰山上发出了蓂荚。 不单如此,在山东烟台蓬莱仙岛,据说是始皇帝命人去海外寻找长生药之处,竟然出现了海市蜃楼。 上千民众亲眼见到凤凰集,麒麟游神异之相。 最后这场全国各地贡“祥瑞”就以山东巡抚最为出众而盖章定论。 各地官员暗恨:谁让泰山在山东地界儿呢!还有孔圣人故乡,听说孔家第不知道多少代圣孙,还发现孔圣人庙宇内紫光闪烁,真是太平大世征兆。 最后由钦天监收尾:正好京中下了春雨,然后又晴空万里,他们就报了甘霖降,景星明,庆云现天象。 钦天监正史在皇上跟前磕头:“臣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观此天象,可谓大吉祥瑞。恭贺皇上!” -- 长春宫。 这些祥瑞之信一样样送进长春宫。 高静姝笑道:“皇上可高兴了。” 皇后却难免担忧:“这样大祥瑞福气,永琮还小呢。” 高静姝忙劝她:“娘娘不要这样想,他们寻得祥瑞上书,并没有写明七阿哥,而是说因皇上‘尧舜临轩,禹皋在位;处处四民安乐,年年五谷丰登。’天下才有祥瑞。连嫡子降生也是上天神明送来祥瑞之一呢,所以娘娘不用担心,这样大福气,皇上绝对受得住。” 他可一路受到六十年后。 不过宫内宫外一片喜庆,对许多人来说实在有点刺激。 其实纯妃和嘉妃也做过了心理准备,但没做过这么大心理准备啊! 她们儿子已经不是路边摊上卖白菜,根本是地里小野菜好不好。 皇后见贵妃安慰她,就莞尔道:“今年为着本宫坐月子,只怕要六月底才能往圆明园去了。不过昨儿我听皇上说,预备这两年就效仿圣祖南巡,其中就要到山东去登泰山祭孔庙。” “我记得皇上提过,你喜欢看泉水,特意去‘别有洞天’看仿趵突泉,那么这回就也去济南,让你见见真正七十二名泉和天下第一泉。” 皇后原以为,以贵妃性子,听了这话会格外高兴,谁知道,却见贵妃脸色微微一白,好像有点害怕似,不由诧异。 富察皇后崩逝于乾隆十三年第一次南巡途中,就死在济南御船上。 高静姝摇了摇头:虽然皇后难产,但七阿哥生下来并无不妥,此刻更是被太后接到寿康宫养育去了。若是这样还能出事,只能是天命不肯容人。 高静姝下意识转了转自己绞丝金镯。 “这两年就去吗?”若是不是乾隆十三年南巡,是否就能避过这场祸事? 皇后莞尔:“总要等永琮满了周岁才好。毕竟是皇上第一次南巡,定是要奉太后同行,永琮太小倒是不宜出行。” 说完就见贵妃笑道:“臣妾倒是很愿意看看江南风物和孔圣人故乡风貌,只是……”她故意撇开刚才伤感畏惧心思,笑道:“江南多美人,鲁地也是人杰地灵之处,说不得皇上会纳几个新人呢。” 皇上,你还记得大明湖畔夏雨荷吗? “放肆。”这一声却是皇上声音。 高静姝:……我难得说几句坏话,全让皇上抓了包。 只得起身请安。 皇后这回生产有风波,自然要做双月子,此时也就不曾起身,只是欠身行礼道:“皇上怎么悄默声来了?外头倒都是些泥胎木偶似。” 皇上一笑,扶皇后躺回软枕,却故意不叫贵妃免礼,直到自己坐下才道:“朕若不悄悄来,都不知道有人背后编排朕呢。” 高静姝仍旧维持着半蹲万福姿势:“臣妾错了。” “皇上别吓唬贵妃,她就是个想到什么说什么脾气,您还要跟她计较吗?倒吓得她以后都不敢说笑了。” 皇上抬抬下颌:“坐吧。” 高静姝这才退了几步在绣墩上坐下,没敢再坐到皇后床边去。 皇上又道:“祖宗规矩,满汉不通婚,汉女不得入宫,你倒是敢编排朕呢。” 高静姝心道:皇上您最好记住您这句话,反正后世野史里,您后宫里汉女可不少。 甚至圣祖康熙爷晚年爱妃王氏,连声三子,不也是汉女出身吗?不过是给个汉军旗出身糊弄下就罢了。 当然面上继续认错:“臣妾错了,就是想着江南多美人,才随口说。” 皇上摆了摆手道:“朕又不是贪恋美色皇帝。”就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高静姝低着头:真吗真吗? -- 见皇后一日日神色见好,皇上也觉得放心。皇后生产后,他曾宣夏院正问过,为什么宫中少动刀子手术,倒不如乡野间医生,有时还会给人截个肢剜个烂了疮之类。 夏院正道,许多人都是动了刀子后,看似病症好些,但却忽然就高烧去了。可见此举不太保险,风险极大,历代御医都是求稳,故而是非万不得已不做。 皇上就暗暗心惊,觉得自己当日真是鲁莽了,听皇后凶险就顾不得了豁出去一试。 现在想来还在后怕。 见皇后并没有夏院正所说突发高热等表现,且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应当是无碍了,才能放心。 高静姝只有比皇上更担忧,这里没有碘伏酒精,难以彻底清创消毒,她生怕皇后伤口感染。 还好不管是孙大夫还是太医院,都对于外伤很有研究。 许多女子生产是生生撕裂都没有因此感染丧命,所以一直喝着药皇后情况也很稳定。 皇上又说了几句永琮现状:太后说他吃奶很有力气,样子很像皇上小时候。 横竖都是好话。 皇后再挂心儿子,此时也只是和雅安然道:“皇额娘看顾,臣妾再没有不放心。” 又见皇上转过头去问道:“贵妃,朕命人给你特意配新坐胎药你开始喝了吗?” 皇后平安诞下嫡子,皇上心思就还剩了贵妃无孕这件憾事。于是再次命太医院上下轮着给贵妃把脉,开一剂合身子坐胎药。 然后又对夏院正道:“朕这些年将皇后安康交给你,你做很好,果然皇后顺利诞下健康嫡子——现在贵妃之事,你也要多上心。” 可怜夏院正都要崩溃了:他这真是铁肩挑重担,一点也松不下来啊。好容易皇后这边告一段落,皇上却马不停蹄关注起贵妃来——但是女子怀不怀孕他真做不了主啊。 而且皇后娘娘这是生第四胎,贵妃娘娘却从未遇喜过。夏院正家学渊源,哪里能不知道,有女子终生就是不能怀孕,大夫也诊不出缘故,喝了多少药都没用。 其实高静姝也觉得太医无奈,现代试管婴儿条件还苛刻呢,也不是所有人都适用,实在生不出也是没法子事情。 但此时皇上问起,高静姝就点头:“臣妾开始喝了。” 她可是再三嘱咐了林太医,别给她用重药,孩子没有就算了,给自己喝个肾衰出来就不好了。 不过皇上当着皇后这样问,高静姝还是忍不住有点尴尬。 皇上总是这样,觉得他皇后贵妃该娥皇女英似,当着面就开始表演端水。 高静姝忽然想起,在历史上,乾隆给去世孝贤皇后写过一首情真意切悼亡诗,里面居然有一句;“似昔慧贤曾入梦,尚余慰者到今谁?”(注1) 这也就是悼亡诗,皇后看不到,若是真能看到谁不生气啊? 难道你思念皇后,就是因为对方能在高氏入梦时安慰你啊?就算不是这么个意思,可在给皇后悼亡诗里,两次三番一并提起慧贤皇贵妃,也不合适吧。 高静姝心道:你非要当舜帝,可我不想做女英啊。 皇上见贵妃不肯多说话,只一味低着头看茶盅子,还以为她是见人人都有孩子,所以伤感,便不好再催促。 于是转头跟皇后说起了正事:“或是今岁过年,或是明年永琮周岁,朕想着大封一次六宫。” 以往过年说是大封六宫,其实不过是赏赐主位,然后提拔一些常在贵人。 皇上自为登基年数还太少,远不够他心心念念六十年,所以主位就不怎么多给,恐以后封无可封。 这一回听意思起码是要提拔几个嫔位了。 正好也是乾隆十年整年数,又得了心心念念嫡子,皇上觉得可以大封一次。 “贵妃位是不必再封,剩下一个妃位朕也预备再搁置两年,倒是如今空着四个嫔位,皇后也想想,后宫可有堪为主位女子填补一二。” 高静姝依旧低头研究茶盏,心里想着:怪道入宫要赶早,再晚入宫话,好位置都给占没了。 后宫正式主位编制一旦满员,再得宠也只能像康熙爷晚年纳几位妃嫔,也做妃,但却是庶妃,不过得人一句称呼罢了,总是没有正式册封礼。 好似康熙二十年,著名惠宜德荣四妃一册封,妃位上四角齐全,其余妃嫔便是诞下阿哥,比如七阿哥额娘成妃也就只是庶妃。虽被人称一句成妃,也有待遇,但终究是康熙五十七年才混上正式妃子编制。 正所谓出道要趁早,比如贵妃,又是乾隆初年初封贵妃,这一朝也就没有越过她去妃子了。 -- 皇上看过皇后,就道:“朕前朝还有事,贵妃是跟着朕去伺候笔墨,还是在这里陪着皇后?” 高静姝问道:“皇上会去太后娘娘那看七阿哥吗?” 皇上摇头,高静姝就表示,那我不去了。 皇上失笑:“皇后你瞧瞧她样子,难道跟着朕去还委屈着她了?不去看永琮她便不肯跟着。” 皇后含笑:“不是臣妾要撵皇上走,而是皇上实在不懂我们女儿家心思。贵妃喜欢永琮,自然是想要给皇上生个阿哥,如今皇上那里还缺伺候笔墨人吗?听说陆常在颇通诗书,近来颇得皇上喜欢,这样活计就叫陆常在去做吧,贵妃留下陪臣妾,也好谈谈儿女之事。” “皇上道只有您着急吗?臣妾也替贵妃担忧。” 高静姝转头对皇后娘娘笑:“正是这样,皇上有了陆常在,上回还嫌弃臣妾懒呢。” 皇上起身负手而立:“罢了,朕可说不过你们两个。”然后又指了指贵妃:“你倒是来皇后跟前告朕状呢,” 皇上离了长春宫后,皇后就对乌嬷嬷点点头。 乌嬷嬷捧出一个精巧巴掌大小机关盒。 这样机关盒,和敬公主之前送过高静姝一个,也是江南那边来新玩意儿,表面由各色珠子嵌着,形如八卦盘,可以来回拨动,盒子内部设有暗层,若是拨不对珠子,便只能打开第一层,唯有图案吻合,第二层才能抽出。 皇后熟练地拨开珠子,拉开暗层;“这里面是我吃过所有药方。自打永琏去世后,富察氏上下便都为本宫诞下嫡子之事挂心。这些方子是富察氏族人在各地为官时,从当地杏林圣手那里高价求得。所有药也都经过夏院正口尝,便是无用也不至于有害。” “其实我喝多了,都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见了效。倒是这最上面一个,是我喝最后一味药,之后倒是有了永琮。你可以先试试这一味。” 高静姝看着对自己笑容同样和蔼皇后和乌嬷嬷,有点怔怔:“皇后娘娘……” 皇后拉过她手,将盒子搁在她手上。 “皇上正值壮年,以后还会有许多孩子。男人与咱们女人不同,圣祖爷六十岁高龄还能生儿子呢,可女人就只有这样几年了。” “我与你说一句真心话,后宫里阿哥只会越来越多,本宫是皇后,是所有阿哥嫡母,他们都要叫一句皇额娘,我自然会做到嫡母本分。” 她望进贵妃眼睛:“可我是真是盼着,你孩子叫我一声皇额娘,叫永琮一声哥哥。将来能如皇上跟和亲王……” 皇后说到这儿自己都觉得这个例子不是太好,好似在让贵妃将来儿子做纨绔,于是立刻换了例子:“如先帝爷和怡亲王一般,难道不好?” 高静姝握着这轻飘飘盒子:“可是……” 皇后止住她话:“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怕孩子们将来如圣祖爷年间夺嫡惨状一般。可那又怎么样,做娘只能生,只能养,却决定不了孩子们一生。若是咱们精心教导,他们却还是入了夺嫡乱子,那也是各自命了。天子之位原是天定,正如先帝爷,当年只是雍亲王,太子尚在,谁能想到天命所归呢。” 皇后微笑:“或许那时候,咱们都已经闭了眼入了土,哪里还管旁人千秋万代。” “难道就为此因噎废食不成?” 皇后看着她,轻轻叹道:“本宫原不想说这样一番话,可刚才皇上在这里提起你子嗣之事,你似乎很不愿意提及。本宫想着,你一向是喜欢孩子,不愿意在长春宫提起,大约是怕嫡子刚落地,皇上就盼着你孩子,本宫吃心。” 皇后一向如此敏锐洞察世事,一双眼睛将所有人都看清澈见底。 见贵妃难得这样长久安静垂头,皇后就越发要与她说清楚:“本宫自然是盼着永琮如当年永琏一般聪敏懂事,得皇上看重,将来真能承祖宗基业。可永琮还小,一切都未有定论,若是他资质平庸。” 皇后声音透露出前所未有坚定与信赖:“那你儿子,便是本宫最希望成为太子皇子!再不然,还有你养育五阿哥。永琮是嫡子,若是不够优秀……做不成太子嫡子,一向是最尴尬最危险,将来若要有善终,唯有新皇与本宫和永琮关系自幼亲近才好。所以静姝,本宫不但不怕你生,还盼着你生。” “自养心殿侍疾与本宫生永琮两事后,整个后宫里,本宫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说完皇后就见贵妃惊怔怔,半晌说不出话,不由笑道:“怎么这样惊讶?难道本宫在你心里,就是盼着你一直无子恶人吗?” 高静姝这才摇头:“不,不,我就是没想到娘娘想过这么多——什么我儿子啊,还没影呢!” 也是高静姝与这里所有人都不同:她从来不考虑皇上驾崩后新皇问题,太久远了。 皇后却无奈,只觉贵妃度日糊涂,不思后路,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调节了自己心情:不要紧,贵妃就是这样。 然后才指了贵妃手里盒子道:“既然没有影子,就回去争取弄出影子来。” -- 紫藤在回去路上,就着皇后娘娘刚才话,立刻苦口婆心起来。 甚至高静姝刚回去,就发现被紫藤打发小宫女请来林太医已经在等着了。 林太医一一看过皇后赠方子,然后挑出了两张道:“皇后娘娘体质温厚,贵妃娘娘却是有些虚冷寒凉,这两张太补了,可是用不得。” 他手底下一顿:“倒是这最后一张,与别都不同。娘娘也读过医术,看过许多药方,当知道太医院各位太医想法,坐胎药都是要补养母体。” “可这一张,却是以活血为要,倒是主祛毒逐淤,专为了洗除药性,温肝健脾。”林太医立刻陷入了对专业研究:“娘娘说这是皇后娘娘最后一道喝了方子,莫不是娘娘这些年各色坐胎药喝多了,反而温补过头,以至于药石入体过多,直到用了这一个方子祛除体内斑杂药性后才有喜?” 高静姝不由问道:“各色方子不也是要过夏院正眼,皇后娘娘才用吗,怎么会药石入体过量?” 林太医苦笑:“娘娘不知道富察氏一族累年来送过多少药和补品。只怕夏院正心里与臣一样想法,只是拿不准,更不敢说。正巧富察氏得了这一道方子送来,所以劝着皇后娘娘用了,倒是见效。” 要是直接劝着皇后别再喝补药顺其自然,若是皇后顺不来嫡子,估计夏院正就凉了,所以他并不敢劝说皇后停坐胎药。 这也是从未有过先例。太医院太医不会开这个头。 高静姝叹道:“到底是哪一道方子起了效验,实在已经是谜团了。横竖皇后娘娘和七阿哥都好好,就好了。” 然后拎着这个方子:“这个我能用吗?我觉得这些年我喝汤药也不少了。” 林太医微笑:“娘娘且忍耐些,将臣药喝完最后三个月,去了身体湿寒再说。否则娘娘小日子总是不按日子,且疼痛熬人。” 到底是男太医,这话说到这儿就不能再说,连忙跳到这个方子:“至于这个药方,臣要回去与夏院正再商讨一二。针对娘娘调一调里头几味药材。” -- 皇后做完双月子。就到了六月,紫禁城中天儿已经热人难受。 皇上立刻下旨,合宫集体搬迁,向圆明园出发。 今年皇上高兴,把六宫所有人口,原封不动都带上,说要在圆明园过完中秋圣寿,天气凉下来再回紫禁城。 也是为着七阿哥为新生儿不耐暑热,不好颠簸,就停了今年木兰秋狝。 也是去年木兰给皇上印象太差,他深刻认为,满宫里只有自己得了传染病,就都是草原上蒙古人传给他。 不然怎么解释别人都没有,只有他这个跟蒙古各部一起坐宴饮酒人得了疥疮? 高静姝很想说,大约是你老吃什么风腌果子狸之类野生动物缘故。 不过无论如何,皇上今年都决定不再秋狝,就在圆明园窝着避暑,让七阿哥免受颠簸,也不必去住帐篷,免得惹了疾病。 太后年近六十得了嫡孙,又是从满月起就带在身边,这一个多月下来,早就是满腔疼爱,一时片刻眼睛也不能离开七阿哥,只让两个乳母轮流抱着,跟着自己车走。 到了圆明园,皇后照例非常宽和给了众人两天假期,让妃嫔们安顿下来,尤其是许多第一回得了恩典到圆明园嫔妃,因圆明园服侍人少一些,自然手忙脚乱。 等整个后宫都安稳各自落入圆明园,正式请安第一日,就爆出了一件大新闻:纯妃再次遇喜了。 六宫妃嫔同一感想:怎么是你?怎么又是你?! 饶是皇上也不得不感慨,子嗣天定。 这一年来,他待纯妃可是淡多了,尤其是按着彤史来看,过完年后这六个月,他就召幸了纯妃五回,偏生两个多月前那一回,就又让纯妃怀上了身孕。 太后、皇上皇后俱是按着妃子份例赏赐下来。 纯妃这第三胎怀有些反应大,自打在皇后长春宫因反胃呕吐被诊出喜脉来,纯妃就一直在吐,直吐到七月中旬,满了三个月才好起来,能给皇后请安。 此时天已经热得燥人,哪怕圆明园中到处浓阴遍地,较城内凉快些,也终是盛夏暑气蒸人。 还好请安时间够早,否则妃嫔们顶着烈日来回,真是要晒化了。 这日早上,嘉妃一见了纯妃便堆笑:“半个月不见,纯妃姐姐气色终于好了起来。不过纯妃姐姐这一胎大约是个公主,瞧瞧姐姐皮肤都变好了,样子更漂亮了,不似怀阿哥时候,鼻子大不说,皮肤又粗糙。” 纯妃不吐了,也有心情跟人说笑了,她笑道:“嘉妃妹妹说是啊,这次怀胎确实跟以往不同,大约真是个公主吧,那我也算儿女双全了。况且和敬公主这两年只怕就要指婚出嫁,皇上膝下没有女儿承欢,本宫也想着生个女儿给皇上解忧呢。” 然后又看嘉妃,忍不住炫耀了一句:“四阿哥也有八岁了,算来嘉妃妹妹也该再给他添个弟弟才是。” 谁知嘉妃立刻嫣然含笑起身,对皇后福身:“皇后娘娘,昨儿赵太医给臣妾请平安脉,臣妾已有两个月身孕。” 纯妃:……我是开光了吗? 在座嫔妃再次重温了听说纯妃遇喜情绪:怎么是你?!怎么又是你! -- 皇后永远是八风不动稳重:“是件大喜事,等本宫禀明皇上,查过彤史,再命人去给你送赏。” 嘉妃笑意恭敬:“自打皇后娘娘诞下嫡子,天下共庆,祥瑞频出。纯妃姐姐和臣妾接连遇喜,都是托了皇后娘娘和七阿哥洪福。” 皇后含笑看她。 嘉妃果然很聪明,这话一出,皇上必然会觉得她懂事乖觉,也会觉得她孩子是跟着七阿哥福气来。 纯妃也才醒过神来,连忙起身附和。 皇后便道:“嘉妃可有害喜不适?若是不舒服,就免了这个月请安。” 嘉妃气色看起来好得很:“臣妾倒是皮实,没一点感觉呢。情愿每日来请安,沾沾娘娘福气,就是臣妾无上福泽了。” 高静姝忍不住有点想捂住腮,嘉妃话酸她有点牙疼。 纯妃见贵妃不以为然神色,便笑道:“说来服侍皇后娘娘最多还是贵妃娘娘呢,连七阿哥生产,都是贵妃娘娘留在长春宫陪伴皇上皇后。所以啊,贵妃娘娘只管放心,很快您也会有个孩子。” 高静姝心想:纯妃永远是纯妃。 一怀孕就飘,而且飘茶香四溢。 她话从字面上永远都是好话,但后面那层意思和她脸上神情却膈应人。 第49章 三喜 纯妃出言暗讽, 高静姝尚在沉思纯妃怀孕跟变茶因果关系,一时倒慢了半拍,似乎是被纯妃堵得说不出话来。 上首皇后微不可见蹙眉, 刚要开口, 就见娴妃将手里茶盏搁到旁边高几上,冷清道:“子女缘分都是天定,论起来, 这一年来, 我倒是比贵妃娘娘更多跟在皇后娘娘身边, 帮着料理点后宫琐事, 仍旧是至今未有身孕。贵妃娘娘也只是缘分未到罢了。” 娴妃忽然出口替她解围,高静姝还有点感动。 纯妃再次遇喜,哪里还把娴妃放在眼里,掩口而笑:“娴妃妹妹不好这样比, 虽然都是跟随皇后娘娘福气,但你一年到头才见几次皇上?如何跟皇上心坎上贵妃娘娘相提并论?” 娴妃面色骤冷:“纯妃,皇上心意非我等妾妃可以揣测。” 但纯妃话, 还是让在座许多嫔妃都忍不住轻轻按了按小腹。 其实自打贵妃被太后娘娘‘请’进小佛堂礼佛后, 虽照旧得皇上宠爱, 但并不再是那种一人占去一大半侍寝日子一枝独秀。 绿头牌似乎变成了一种即兴抽奖似, 这几个月来,皇上可谓雨露均沾, 许多从前不得宠嫔妃也有了一二侍寝机会。 怎么她们就没有身孕呢。 纯妃自打娴妃冒尖儿,这一年来就退回了皇后下首左二位置, 一直非常想把娴妃扯下来, 自己坐回右手第一位去。 这一遇喜后本就在蠢蠢欲动, 偏生今日嘉妃又爆出有了身孕, 纯妃就有些焦躁,对着娴妃就开了腔。 尤其是娴妃举止颇为气人。 娴妃通身气派冷艳傲然,虽然说着我等妾妃,但那种居高临下语气,明显是看不上纯妃,居然隐隐带着训诫之意。 纯妃哪里肯忍耐。 经过这一年,纯妃倒不敢直接戳贵妃心窝子了,既然娴妃跳出来,那她可要逮住娴妃说一说。 于是她也摸着自己肚子,笑道:“娴妃妹妹说是,皇上心意原不是我等妾妃可以揣测,我等所能做无非是服侍圣上,为皇家开枝散叶罢了。其余不过都是狗抓耗子多管闲事。” 见娴妃冷脸,纯妃越发笑道:“说到底,宫里女人,还是要有个孩子才有终身依靠,你说是不是啊?娴妃妹妹。将来老了,无人奉养可怎么办啊?” 娴妃还未说话,高静姝就接过话来。 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刚才娴妃可帮她了呢。就算娴妃方才没帮,高静姝也很想再怼一怼纯妃。 “老来无人奉养?纯妃,你这是咒我等没子嗣妃嫔吗?” 纯妃一侧头见到贵妃那张美丽脸,就开始头疼,天啊,你怎么又自己钻出来了,我没说你啊! 但也只得道:“贵妃娘娘错怪臣妾了,臣妾只是替娴妃妹妹担忧将来……” “是,我与娴妃还没有子嗣,你倒是有儿子,既然担心将来,怎么不担心将来儿子被皇上厌弃连累你怎么办?” 纯妃脸色骤变:“贵妃娘娘怎么能咒臣妾?” 高静姝搁下茶盏:“呵,用你话说,‘你错怪我了,我可不是咒你,只是在替你担忧。’” 然后又道:“况且什么叫有儿子才有终身依靠?在座各位终身依靠都是皇上。” 你难道还想活过乾隆吗?还想着老了皇上驾崩你能出宫被儿子奉养,简直是做梦。 -- 纯妃大怒。 贵妃这次话实在戳了纯妃心窝子,因为皇上还真不怎么喜欢三阿哥——上头大阿哥是长子,现在虽被皇上冷落,到底还是给他安排了福晋,让他入朝办差。 可三阿哥正是青黄不接年纪,现在刚刚十一岁,入朝娶妻又不能,偏生读书骑射也都不成器,皇上看见了就要责骂。 下头弟弟,五阿哥天资出众有目共睹也就不说了,连四阿哥都因为有三阿哥作衬托,日子好过多了。 要是别纯妃就忍了,可方才贵妃话实在是往她心口戳刀子。 所以她立刻作色:“贵妃娘娘如何教导臣妾都不要紧,可您这样说臣妾儿子,臣妾断不能忍!” 高静姝第一次见纯妃不走绿茶路线,不由被她尖锐语气吓了一跳。 刚想开口,忽然觉得一阵头晕。 除了头晕,甚至连嗅觉都格外灵敏起来:纯妃因怀孕已经停了脂粉,但她身上有一种药味,有点像甘草片那种明明带点甜但难吃要命药味。 她眼前一片迷蒙,就这样晕了过去。 纯妃:…… 不对啊,是你咒了我儿子啊,该哭该晕是我!贵妃你快起来! 她是真慌了,贵妃从来不走这种路线啊,自己方才疾言厉色一句,贵妃居然立刻晕了过去。 而且看起来还不似作伪,要不是身后柯姑姑和紫藤两个架快,贵妃差点滑到椅子下面去。 就算这样,因夏日衣裳极轻薄,贵妃雪白如玉小臂上,还是带了一道被桌子擦到红肿。 -- “贵妃。”六宫嫔妃还在惊讶突变,皇后已经起身离座,两步下了上首台阶,来到贵妃身边俯身去压她人中。 “葡萄,拿本宫那瓶薄荷油来。” 葡萄连忙跑进内室去拿,青提都不用皇后再吩咐,转头就去外面吩咐跑最快小太监请太医。 因皇后娘娘前些日子怀孕,常要请太医,所以长春宫有四个专门负责跑步太监,皇上还特许过他们不必遵守宫人走路需得体轻巧这样宫规,所以青提一吩咐完,两个专门跑腿小太监“嗖嗖”就不见了。 一个去太医院,一个去九州清晏请皇上。 皇上到时候,林太医已经到了,倒是夏院正因为年纪大了,跑慢,跟皇上在长春仙馆门口撞了个对脸。 他刚跪下请安,皇上就摆手:“赶紧起来进去看看贵妃。” 皇上只听了跑腿小太监说贵妃在长春仙馆骤然晕厥,不知为何,自然着急。 此时贵妃已经被移到暖阁内,皇后命六宫妃嫔继续坐在正殿候着,谁都不许走,只自己进去看着贵妃。 纯妃捂着肚子,脸都有些发白。 然后难得露出弱势,对娴妃嘉妃求证道:“方才,方才我什么也没说啊,也是因为贵妃娘娘先提起儿子被皇上厌弃这样怪话,我才反驳了一句……” 嘉妃看她慌了,就无语:这点事就慌了,真是废物。 面上却笑着安慰:“纯妃姐姐别怕,只怕是贵妃娘娘本就不舒服,这才与姐姐说着说着就晕过去了。” 纯妃再看娴妃,娴妃只道:“皇上一会儿便到,若是问起,在座嫔妃皆是有眼睛有耳朵,我只管将所有话一一回禀皇上就是。” 纯妃恨得咬牙:必须有个孩子才终身有靠这话,是宫里女人共识,也常常彼此说起此事。但要是告诉皇上,就变味了——正是贵妃那话了,皇上才是终身依靠,你指望儿子养老,是盼着皇上早早驾崩吗? “娴妃,这事……” 能不能别跟皇上复述她原话。 皇上就是这时候到,见六宫嫔妃仍旧坐在外面未散,心里就有数,大约又是女人之间口舌才导致贵妃晕厥,不然皇后不会留着她们不散。 于是只是将妃嫔们用眼神扫了一圈,就带着夏院正进了内室。 -- 皇后正坐在榻尾,蹙眉焦急地看着脸色发白贵妃。 林太医年轻些,且从前贵妃一有宣召常是急事,所以极大锻炼了他行进速度,此时已然到了长春仙馆。 他到时候,在人中和额角涂了些龙脑薄荷油贵妃也已经醒了过来,但仍旧是脸色苍白说头晕起不来。 林太医忙上前诊脉,只是这手一搭上去,几息后面色就颇为凝重,手一直未离诊个不停,额头上都见了汗水。 皇后看更着急了。 恰逢此时皇上进来,皇后便起身请安。 皇上扶起皇后,一挥手,夏院正连忙凑到榻前去。 林太医让开地方,过来跪了给皇上请安,再抬头,就对上了夏太医有些震惊脸。 高静姝觉得头晕要命,根本坐不起来。甚至这样睁眼看着皇后宫里挂着百子千孙帐,上头花团锦簇热闹图案,就觉得一堆小人在她眼前拉手转圈圈,让她更加恶心起来,晕像是在坐船。 完了。 她想起昨日吃菌菇汤,于是闭上眼忍着不舒服开口提供重要病史道:“夏院正,我昨儿喝了菌菇乌鸡汤——大概是毒蘑菇中毒了,现在我眼前都是小人在跳舞。” 皇上闻言一惊,他可是听说过云南那边常有菌子毒死人。 虽说天下菌菇无数,连最擅长分辨食材御膳房大师傅也不能尽认识。但皇宫是什么地方,天子所在之地,总不能什么蘑菇都送进来,让皇上当神农氏尝百草吧。 所以宫里各色菌菇都是千挑万选,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进来任何一棵疑似毒蘑菇,而且必须经过御膳房数位太监亲口尝过无碍才能进上。 怎么会有毒蘑菇掺到贵妃饮食里! 皇上此时立刻阴谋论发作:“李玉,着刘辉宁立刻扣下所有昨日碰过贵妃膳食宫人。” 夏院正和林太医再对一个眼神,同时道:“皇上,皇上息怒,贵妃娘娘不是吃了毒蘑菇,是有喜了。” 皇上和皇后同时震惊起身。 最惊讶还是高静姝本人,她立刻撑着身子要坐起来,起了一半又一声哀鸣倒回去:“不可能是有喜,我补药都还差两剂没喝完,新配坐胎药更是还没开始喝呢。” 皇上几乎是两步就迈到了榻前,按住贵妃肩:“不许再动了。” 然后又回头看两位太医:“可断准了?” 夏太医道:“贵妃娘娘遇喜不足两月,但胎相显得极早,大约也是娘娘素日体虚缘故,胎气上冲之下,自然头晕目眩。若非如此,臣等也诊不出来这明显滑脉。” 随着夏院正话,皇上脸色渐渐从惊漫出喜色,眼睛里湛然泼洒出来光芒让两位太医都不敢直视。 再问林太医:“真?” 林太医叩首:“臣诊脉结果与院正大人相同,只是兹事体大,恐臣学艺不精,所以方才不敢说,唯有等院正大人一起扶脉后才放心。” 旁边紫藤已经眼里全是泪了,偏生林太医又要问她贵妃月事情况,紫藤只能忍着哽咽道;“娘娘素来月事不准,早半月晚半月都是有,这次确实晚了十多日,只是上月初娘娘还有一日见了一点红,没有大碍吧!” 林太医越发拿得稳了,脸上笑也遮不住:“无妨无妨,许多女子孕初期,都有少许落红。” 下一秒林太医立刻后悔想要撞墙。 因为皇上道;“既然你说无妨,朕就将贵妃胎托付给你了,务必给朕保住一个好好贵妃和孩子。” 林太医:……我错了,我真错了。我这张嘴怎么就这么多话。 夏院正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笨嘴拙舌好处。 皇后脸上也都是笑,走过来依旧坐在榻尾,看着贵妃:“真是太好了。” 皇上极为欣慰;“让太医留下,皇后跟朕出去问问吧——朕也想知道,贵妃怎么晕过去。” 见贵妃依旧是一脸震惊,皇上就十分怜惜地轻轻给她掖了掖纱被。其实夏日根本不用被子,皇上也是惊喜不知该做些什么体贴才好。 皇上刚一出去,紫藤眼泪就哗哗落了下来,她一头扑倒在床前:“娘娘,呜呜呜,娘娘!” 夏院正满怀同情看了林太医一眼,准备开溜。 被林太医一把抓住:“院正大人,麻烦您跟微臣一起拟个方子。” 高静姝还觉得头嗡嗡,半晌后伸出手挡住眼睛:“这毒蘑菇还有致幻作用呢,这都是做梦罢了。” 夏院正和林太医:…… -- 且不提里头高静姝如何给自己心理做建设。 只说帝后二人到了正殿入座后,皇上就一指舒嫔:“你来说,今日发生了什么。”然后又指着魏贵人:“舒嫔若有遗漏,你来补充。” 皇后目光就在魏氏身上微微一凝。 看来魏氏这一年来真是颇为得宠。 舒嫔身份贵重,又无子嗣。在娴妃靠拢皇后后,在主位里只剩下舒嫔一个遗世独立。 皇上点了她也在情理之中。 可让魏贵人补充,就是在低位妃嫔中,最信重魏氏之意了。 确实,魏氏秀美动人,性子柔婉,是皇上会喜欢类型。 上回侍疾又劳作有功,皇上就先是给了宫室封为常在,后又抬了贵人。 短短两年,从答应到了魏贵人,也是宫女出身爬最快之人了。 被点名两人立刻起身应是。 舒嫔还好,她无所谓,看到什么说什么。 但魏贵人可就紧张了:无论如何,她能侍奉皇上,都是当年纯妃伸手帮衬;但这帮衬,皇后娘娘还心知肚明。 若此时,她不能偏向一下纯妃,纯妃必会恨她忘恩负义,纯妃到底是两个阿哥之母,现在还怀着孩子,她一个小小贵人如何得罪。 可若是偏帮纯妃……不,不行。 魏贵人立刻拿定主意,满宫妃嫔看着呢,皇上出来时眼角眉梢虽没有怒色,但特意问起此事肯定是在意,说不得贵妃在里面告了什么刁状,自己不能帮着纯妃。 舒嫔记性很好,一字不加一字不减将方才话说了一遍。 像是一个没得感情复读机。 主要是她觉得这两个人都事儿多,纯妃向来怀了孕就爱飘起来惹这个惹那个,作为没有孩子嫔妃之一,舒嫔也烦她那句话。 可贵妃话也实在重了些,当着众人就敢说阿哥见罪于皇上以至于连累母亲这等话,实在是骇人听闻,怪不得纯妃脸色都变了,声音都气尖锐起来。 两个都不是省油灯,随皇上定夺吧。 所以舒嫔和盘托出,然后安然道:“臣妾就记得这些。” 魏贵人也不用想帮不帮纯妃之事了,根本没得帮嘛,舒嫔重复实在太完整了,于是她也屈膝:“一切如舒嫔娘娘所说。” 皇上目光漫过一众妃嫔,并没有在纯妃身上多停留。竟然也没有就此事再发一言。 反而忽然唇角露出分明笑意:“嘉妃有身孕了?也好。” 也好?嘉妃一怔。 什么叫也好? 皇上笑意越发明朗,欢喜之色竟是六宫嫔妃从前罕见。 “贵妃遇喜,朕心甚慰。又听闻嘉妃也有身孕,这后宫果真是喜事连连。” 长春仙馆正殿里一时一片寂静。 大家都在脑子里艰难反应皇上话:贵妃,贵妃遇喜?! 与对两妃遇喜反应截然不同,众人心声齐齐道:居然是你!怎么会是你! 嘉妃只觉得心往下一坠:贵妃居然现在遇喜,把自己孩子比成了皇上口中‘也好’! 皇后端然起身:“恭贺皇上,后宫内贵妃与两妃接连有孕,可见天佑大清。” 六宫妃嫔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跪了,一共恭贺皇上。 皇上点头:“皇后贤德,诞下嫡子,为大清带来福祉,后宫这才接连有喜事。” 他站起身来:“朕这就去慈云普护,将这几桩好消息报给皇额娘。” 皇后微笑;“皇上且去,臣妾倒是有些不放心贵妃,待命人送她好好回去后,再去给皇额娘请安吧。” 皇上颔首,竟似忘了方才询问之事,一句话没有问纯妃,也没有提及丝毫处置,直接离去。 这倒让众人有些摸不到头脑。 然后想着,大约是纯妃娘娘有孕,皇上不忍斥责责罚吧,况且两人口角,也不是一方错,所以皇上问问就罢了。 众人感慨:到底还是子嗣重要。 唯有皇后看着松了一口气纯妃,垂下眼眸:还不如皇上当场发作了,这样让皇上记在心里,将来看纯妃,只怕心里处处掂量着今日话语。 贵妃有一句话说没错:后宫里所有人依靠只能是皇上。众妃嫔心里再盼着儿女,也只能说是想给皇上开枝散叶,怎么能说是为了自己晚年有人奉养呢? 就算所有人心里都是这样想,也绝不能宣之于口。 -- 天上阳光炽热,太后笑容更炽热。 “真是天大喜事,宫中从未有这么多妃嫔同时遇喜。自打今年佛诞日,咱们永琮出生后,真是事事顺利!况且贵妃和纯妃嘉妃,都是主位,生下阿哥自然也贵重。” 太后连心爱佛珠都放到一边去了,开始掐着手指头算日子:“等来年正月二月份,哀家要接连抱孙子孙女了!都是阿哥固然好,可宫里也许久没有公主诞生,最好是两男一女。” 太后都开始替胎神安排起男女来。 正好乳娘抱了七阿哥出来,太后越发高兴:“我们小福星来了,他一来,带来三个弟弟妹妹呢。” 说着亲手抱过永琮,皇上刚要伸手逗弄一下,太后就抱着孩子背过身去不让:“皇上从外头过来,衣裳也没换,手也没洗,不要动我们永琮了。” 这话也就太后敢说,皇上还只能讪讪一笑,忙唤人来打水浣手。 皇上洗过手,逗了逗儿子,又见太后宫里别说香料,连鲜花都不放了,凡一应耀目金玉之物也都收了起来,不由道:“皇额娘疼爱永琮,可也别委屈了自个儿。” 太后摇头:“这有什么委屈,小孩子娇嫩,再怎么上心也是应该。” 因听了贵妃有孕,太后又想起一事道:“说来贵妃也极为喜欢永琮呢,上回来跟哀家说,这些桌子角柜子角都得用厚实棉布包起来,免得永琮会爬会跑时候磕到。床底下也要垫上厚垫子,虽然奶娘精心,但也要防着永琮哪天忽然会爬了掉下来就不好。” “虽说这些事乳母将来自会做,但她未生养过却还能想到这些细处,可见上心——她这样喜欢孩子,如今有了身孕,也是福气到了。” 皇上带笑点头。 后宫一下子三位高位妃嫔有孕,内务府蒋礼财再次迎来了忙脚不沾地一天,按着份例备了赏赐准备送与贵妃与嘉妃处。 还没备完,皇上那里已经来了旨意,贵妃赏赐加厚一倍,嘉妃加三成。 蒋礼财领旨,心道,那这样话,完全按着妃位赏赐纯妃娘娘可就有些尴尬了。 不过跟他没关系,他又不尴尬。 于是蒋礼财立刻吩咐人继续搬东西,给两份封赏礼加厚。然后自己回去忍痛扒拉私房,看看有没有什么珍惜物件儿送给贵妃为贺礼。 -- 两个时辰后,坐在万方安和馆高静姝,终于接受了自己是真有身孕,而非吃了毒蘑菇这个事实。 喝过一碗药后,她倒是不怎么头晕了,暂时也不想吐。 只是抱着膝坐在床上发呆。 紫藤推木槿:“你会说话,快去问问娘娘怎么了,而且有了身孕可不能多思,得欢欢喜喜才好。”怎么娘娘得了这个消息只是发蒙,不见惊喜之色呢? 紫藤发愁要命,但自己又不会说话,便连连催促木槿。 而柯姑姑正带了春草腊梅在外头挡着络绎不绝嫔妃和礼物。 木槿独自进了内殿,坐在脚踏上,仰头看着自家娘娘。 “奴婢知道,娘娘自从铃兰之事后,虽然还是心中有皇上,肯为了皇上冒生命危险侍疾,但到底不一样了。娘娘好像有些怕着皇上,连怀龙胎这事儿也不肯上心。可这是您孩子,他已经在了,他需要额娘保护他。” 高静姝看着木槿:“可我很怕,我连我自己走到今日,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我也,也错了很多回。” 她会苦中作乐,不代表她真幸福。 这宫里生活,从未让她真正放心过。 她能在未来几十年里保得住自己吗?她根本不确定。如今却突然有了个孩子,她又保得住这个孩子吗? 她简直不敢想,以乾隆寿数跟疑心,这个孩子长大了会不会面临被皇阿玛厌弃和圈禁下场。 高静姝一直有点逃避心理,觉得贵妃不能生。 就算能生,还不知道得喝多久坐胎药,等开始喝药了再开始筹划吧。 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忽然就晴天一个霹雳,送来一个孩子。 木槿伸手握住娘娘在夏日中也有些冰冷手:“娘娘不要怕,奴婢们豁出性命也会保护娘娘。” “况且此时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娘娘侍疾过后,在皇上心里地位正是与众不同时候;而皇后娘娘已经诞下嫡子,只看亲自送给娘娘坐胎药方之事就知不会介怀娘娘有孕。而后宫那两位也有了身孕——一旦有孕,也绑住了纯妃与嘉妃手脚,她们也不敢用心太过恐伤了胎儿,自然就不会有那么多精力算计娘娘。” 木槿话带着安慰人心力量。 也或许是喝下去一碗药起了作用,高静姝渐渐镇定下来。 是,她没有计划好安排好一切,就有了这个孩子。 可当日,她也没有计划好穿越啊,还不是一头就撞了过来。 起初她以为生活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人要努力去过上好日子。现在才发现,生活简直就是极限漂流,谁知道下个拐弯就给人冲到哪个风景。 总要往前走。 -- 李玉见皇上站在案前练字。 皇上心绪不定时候,总是会选择写大字来平复心情。 今日贵妃有孕,皇上大概是高兴极了吧。 军机处,讷亲张廷玉正在商议准噶尔之事:噶尔丹策零去岁刚亲来大清议和,然后回去就病倒了,可能是受不起大清福泽。 只是他这一倒下,看起来准噶尔这两年平静也快要到头了,应该早做边防之事。 此乃大事。 而张廷玉自打鄂尔泰死了,自己却没做上首席军机大臣后,越发苍老安静起来。 讷亲到底才做了两个月首席,又心知皇上将军机处增添到八人,自然是不愿有人大权独揽,所以并不自己拿主意,只是笑道:“诸位若是无事,便一并随我去面圣吧。” 李玉来报时候,皇上搁下手里湘管:“叫他们去三希堂候着。对了,今日天热,给他们每人上一碗酸梅汤。” 李玉心道:皇上啊,这几日哪天不热啊,之前军机重臣们可没有这个待遇。 皇上忽然又道:“高斌那碗别放糖。” 李玉:…… -- 高斌有点摸不着头脑,今日皇上看起来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对一众人颇为和气,要不是他错觉,皇上好像还格外冲他笑了笑。 军机大臣是个辛苦差事:在皇上跟前跪拜礼仪自不能缺,且全程要恭敬站着,肩膀平直一动不动。身体再僵硬疼痛,也不能在皇上跟前扭来扭去放松。 每回出养心殿,众人才能赶紧松松筋骨。 然而今日奏完正事后,皇上居然没有让他们继续久站,反倒赐了一人一个圆凳。 众人诚惶诚恐地坐了,谁知皇上还赏了酸梅汤喝。 这下就不止高斌摸不着头脑了,大家伙都有些不明所以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装着酸梅汤白玉碗。 梅子汤颜色红亮,上头撒着一把细小桂花,并浮动着玲珑剔透冰块。 看着格外解暑,一见就令人眼馋。 况且这又是皇上赏赐,不能不用尽,众人都捧着碗谢过隆恩,这才纷纷享用起来。 高斌喝第一口好悬没吐出来。 这也太酸了吧! 然后他眼睛余光看过众人,见大家都喝得津津有味,其中讷亲更是快喝完了,高斌郁闷了:这些人都是什么舌头啊。 只能像喝药似迅速喝完了这碗酸梅汤。 然后还觉得自己嘴巴和胃里不断冒酸水。 皇上心情极好:贵妃有孕,自然会有人通知她母家,不过应当不会有人敢闯到御前或者军机重地去寻高斌,多半是通知回了高家。 所以见高斌此时一脸茫然,被酸梅汤酸眉毛微颤,皇上就有种隐秘喜悦。 直到众人用过赏赐,才继续商讨边防之事。 事关准噶尔,一直是大清心腹大患,不知不觉就议到了午膳时分,皇上这才命散。 高斌刚回到军机处,就见自家管家在外头候着:“老爷,夫人打发奴才来请您赶紧回家一趟。” 管家得了夫人令,不许路上告诉老爷,所以就憋着喜悦不敢露出来,给他难为坏了,表情就十分古怪。 高斌心里一个咯噔,不会是有什么大事吧。 连忙与讷亲拱拱手说明家中有急事,立刻回家。 讷亲自然放行。 很快他就庆幸自己放行了:贵妃嘉妃有孕之事从后宫传到前朝也只用了一个时辰,他们这批御前人反倒是最后知道。 讷亲笑呵呵:“看来今日咱们喝酸梅汤,都是托了高大学士福啊,等他回来,咱们可得好好道贺呢。” 众人附和。 归座后,讷亲面对折子,唔,瞧今日皇上那样子,怪不得对着高斌笑呢,他起初还以为自己花眼了。 富察氏现如今没有适婚青年,倒是高斌有个儿子,好像正好十六岁,要不要从家里扒拉一个好姑娘结门亲事呢? 听说那位少爷倒是不在京里,因为得罪了和亲王——这不打紧,得罪和亲王嘛,多半是和亲王错。 -- 高斌刚下车马,险些没叫人救火:从外头看起来,自家烟熏火燎,简直像是走了水。 大管家还是不敢说话,直到高斌坐了轿子一路到了后院,才见到夫人泪眼朦胧道:“老爷,姝儿有孕了!” 高斌宦海沉浮,第一回觉得心跳这样迅疾,他竟险些也湿了眼睛,半晌才道:“好,好好!” 然后就搞明白自家为什么这么像着火现场:先是在门口放了不知多少挂鞭。之后高夫人又开始带着长媳和幼女挨个拜佛还愿,又命人折了无数金元宝烧给祖宗。 以至于外门内院都是香雾缭绕,近乎呛人。 高斌到底是男人,冷静快得多,他立刻道:“怪不得今日皇上看起来也心情极佳,既如此,皇上近来说不定会召你入圆明园探望贵妃,咱们可要提前为贵妃准备下所需钱财与人手。纵使贵妃得宠,一向手面宽裕,但怀了孕到底不同。贵妃又是个天真烂漫性情,未必会想着赏赐到位,可钱不到位,说不得有人心里就埋怨,你这回多给紫藤木槿些银两,让她们看着赏人,还有那位姑姑,给她备下几套赤金头面。” “再有选些好人手,等来年小选一定给贵妃送进去,原本贵妃人手够用,但有了孩子怕就不够了。” “再就是咱们也找个好大夫——富察氏送进去女医,总归比太医院太医方便些。只是这件事别露出去,万一被人知道做了手脚倒不好,为防着旁人,最好不要从京中找。我得派人下江南去。等贵妃月份再大一大,我就去皇上跟前求情……” 高夫人起先还凝神听着,然后又哭了起来:“老爷从未一气儿讲过这么多话,看来也是欢喜坏了。十多年了,十多年了啊,咱们姝儿终于有了孩子。” 身后跟着高静容也忍不住侧过脸去擦泪。 她从懂事起跟着额娘入宫,就记得姐姐几次三番握着额娘手,想家里帮她寻补药,生子秘方。直到这一两年才不提了,大约是绝望了。 于是她与额娘也不敢轻易再提。 今日,终于是偿了姐姐心愿。 高斌也忍不住,眼圈泛起红色。 他不愿在妻女跟前露出泪目,于是勉强自持了一会儿,才换上了刚毅之色:“还有一事你务必告诉贵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从前送进去高麟之女不理会就罢了,如今倒是想个法子,摁住她吧。” 高夫人又要埋怨:“早知今日,就不该给他们家一点子机会!倒是现在还要防着她使坏。” 高斌也无法解释,高常在真正意义,对他来说就是进宫那一瞬间。 只要高常在进了宫,在皇上心里,就是他是圣明天子,没有因宠失正,偏爱贵妃和其母家。他也让高麟女儿进宫了,也算敲打过高斌了。 高斌本人也识趣没有敢阻拦,算是受得起他敲打。 所以对高斌来说,高常在就是一个让皇上心里平衡工具。 属于一次性用品。 只是这个一次性用品进了宫,一时不好处理掉,如今贵妃既然怀孕,正好可以借着隆宠,处理一下在高斌心中已经报废高常在。 -- 高静姝有孕第三日,高夫人就奉旨带着高静容进来看她了,自然也将高斌话转述,让她别再犯懒,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要尽早把高常在摁住,不能由着她在外折腾。 毕竟高常在任务是进来代替贵妃得宠,这会子不但没成为下一个宠妃,还成了个送子观音,眼睁睁看着十多年不能有孕贵妃,在她进来后没一年就有了身孕。 只怕心态要崩。 若是她因贵妃有孕受了大刺激,为了自己和家里,铤而走险做出什么伤害贵妃事儿,悔之晚矣。 高夫人从来不会小看女子嫉妒心。 -- “你们瞧,在感情战争中,女人总是一败涂地,身如飘絮,就因为男人政治博弈和大局是不容反驳,女人就只能认命。高常在要是不进宫,在宫外嫁人多好,我那位大伯做什么要这样对女儿!” 高静姝忍不住发表了一番感想,还迎风抹了几滴眼泪。 紫藤和木槿相对无语。 不知怎,娘娘有孕后情绪波动很大,有时候看见一片落叶都要感慨:“啊,你们说这叶子离树,到底是怪落叶无情远去,还是怨树沉默不挽留。” 柯姑姑当时就很不会看氛围道:“都不是,这是起风了要下雨刮掉。夏日暴雨多,娘娘快回去吧,别站在这儿了。” 把贵妃从落叶树下搓弄走了。 今日听见贵妃又在感慨女子命运凄凉,紫藤自行掀开竹帘出门,往外头去看着贵妃饮食,把思想工作交给木槿来做。 好在高静姝情绪来快去也快。 想到从前高常在学贵妃刚入宫时打扮,自从上回诊脉事件后,最近又老想蹭到太后身边,上蹿下跳告贵妃刁状,高静姝就收拾了情绪。 等皇上来,连弯都不拐。 “皇上,我这些日子不想见高常在——看着她脸晕。” 皇上亲自扶着她手,让她坐下,先问了一句今日有没有害喜症状,听说贵妃还没有开始如寻常妃子有孕一般要吐,就命李玉宣林太医过来。然后才随口道;“既如此,就不必再见她。” “朕听说娴妃从前罚高常在抄过宫规,那必是她有违背之处。李玉,你去,将《华严经》拿一整套,命高常在为满宫嫔妃抄录一份,也算她将功赎罪了。” 李玉:……华严经有八十卷呢。满宫嫔妃也有小五十呢。 -- 起初皇上提起大封六宫,是私下跟皇后说起,不过是个预案,没传出去。 可随着三位妃嫔有孕,太后开了金口:这样大喜事,今年过年很该大封六宫。 也是想着像去年一样吉庆欢喜,施恩上下,果然皇后就生了个嫡子。 太后如今可是越发迷信……不,是越发虔诚了。 既如此,大封六宫这个好消息就传了出来。 主位们虽是兴致缺缺,但下头贵人常在们却全然为此奋斗起来。 现在皇后已经诞育嫡子,正将心思放在儿子和收回宫务上,在皇上那里自然日子少了。而圣恩隆重贵妃有喜,近一年不能侍寝,让皇上侍寝档案空出来好大一块。 这样大蛋糕,六宫妃嫔摩拳擦掌就上了。 太后也有意让皇上多多宠幸新人嫔妃:子嗣嘛总是不嫌多,最好像圣祖爷那样好几十个儿子,上百个孙子才是福气呢。 第50章 争宠 八月十三是皇上万寿。 去岁皇上寿辰病了过去, 今年皇上添了嫡子不说,后宫中又多有主位有孕,自然是极尽隆重。 这日半夜, 高斌就赶着起身,命人给自己换上正式朝服, 早早出门。 路上已有了许多官员车马, 前头都挂着灯笼,在夜里出发。 于是黎明时, 大伙儿便一起排排站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前。一个个蟒袍补服,互相请相熟官员帮着打量下自己衣着, 务必在今日做到衣冠整洁, 精神抖擞,不能给皇上添堵。 这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 高斌就看到前面张廷玉站有点摇晃,不免叹息,人要服老。 只是站久了,不管老不老,众人都难免疲倦,高斌还听见旁边兵部尚书班第悄悄给自己打气:“咱们还算好,三品以下都得再贤良门外站着,一样站上两三个时辰, 皇上还看不着。” 高斌抬头, 是啊站在这里,起码能看到正大光明殿中朱红色大柱, 上下雕着寿字窗扇。 他想着怀孕女儿:得找个皇上心情好时候, 提起自己送个大夫入宫之事。 皇上终于到场时, 诸臣工真是感激涕零纳头就拜, 十分真心实意:总算来了,都快站成石头柱子了。 鸿胪官唱排班,众人就一一再磕头行礼上表恭祝皇上万万岁。因当今皇上个人爱好,所以一二品大臣及翰林除了贺表外,还需要做诗、词、序、颂之类进上。而且皇上甚至提前规定了题目发下去: 天地人和、万年之觞。好在众文臣都是科举出来,这种繁花锦簇恭贺诗文还是会写。 只可怜了武将们并一种宗亲,只能命府中幕僚清客或者师爷代笔,还恐他们糊弄自己到时候诗作太差被皇上打回来重写,搞得还有点紧张。 最后诸人与皇上大作集结成册,才算是完了今年万寿节文艺交流。 -- “还要作诗啊?”高静姝现在头也不晕了,也没有早孕反应,晨起时神采奕奕。 但因她上回那一晕,皇后都是免了她请安,太医也嘱咐她多休息少动气少思虑,顶多在自己万方安和馆转转就算了。所以高静姝颇为无聊。 众人就陪她说话解闷。 柯姑姑在御前伺候多年,知道万寿节流程,今日正好是正日子,就拿来说给贵妃听打发时光。 见木槿紫藤正在准备吉服,柯姑姑就掰着手指:“前头诸位王公大臣贺过皇上大约就要午膳时分,往年皇上若是有兴致,便会赐宴同乐园——今年皇上必是有兴致。那么到后宫参加晚宴只怕不早,娘娘双身子,可是饿不得,竟是按着咱们自己时间用膳吧。” 果然,柯姑姑把皇上脾气摸得很准,皇上是他喜天下也得喜人,今年喜事频出,当即赐宴同乐园,还宣了戏班子。 众臣分翼入座,所有一二品大臣照例都得了御赐搁着鹅黄签子一道佳肴。 席间,理藩院又报从前少有往来沙木胡索特王,今年也送贡品入京恭贺大清天子万寿,送了当地珊瑚、玛瑙、哈密瓜。 皇上颔首:“虽不贵重,但是难得心意,理藩院好好款留使者吧。” 然后当即将四株大珊瑚分了四人:讷亲、张廷玉、高斌、傅恒。其余军机处大臣就如往年一样得了些锦绮如意。 高静姝及时收到了消息,蒋礼财奉皇上旨意给后宫分哈密瓜,借此机会还来给贵妃送信:“总共就四株这么高大珊瑚呢,可见皇上看重高大人。”然后又再四与贵妃下保证,连连道:“娘娘但凡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奴才。” -- 至晚间宴前,皇后宫里还让香梨来问,贵妃可有不适,能否参加今日万寿晚宴,若再头晕,宁可不要出门。 皇上处也打发小禄子来问了一遍。 高静姝都快憋坏了,连忙表示自己如今没问题,可以去恭贺皇上圣寿。 牡丹台,是当年圣祖爷来圆明园赏牡丹时召见当今皇上之处。 对皇上来说,是个很有纪念意义地方,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皇玛法旧地。他曾亲笔提名为纪恩堂。 所以凡在圆明园,万寿节宴席便设于此。 高静姝一路走来,只见所有亭台长廊都架着各色彩灯,柱子上也都挂着各色绮罗,耀目惊人。 到了牡丹台,除了满目繁丽外,更觉得甜香扑鼻,熏人欲醉。地上大鼎里散发着轻柔白烟,吐露香气。柯姑姑就道“若无这熏香,蚊虫可就太多了,娘娘若是闻不惯不舒服,咱们就回去。” 脑子里瞬间脑补了许多宫斗情节高静姝问道:“这香料对孩子无碍吧。” 柯姑姑笑道:“娘娘放心,如今三位有孕娘娘都来了,这香料若是有问题,内务府和太医院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抵呀。” 高静姝入座,只见早已到了六宫妃嫔给自己行礼,皆是盛装打扮,娇声软语,看人应接不暇。 高静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肚子,好孩子,有了你我就不用上去争宠啦。 端坐在这里看戏就很快活。 大约皇后也是一样心情,比起从前端庄持静,皇后如今安静里带着一种有底气安然。 含笑看着六宫妃嫔争妍斗艳,跟看戏文没有区别。 倒是娴妃看上去略微有些落寞,但依旧是冷艳清明之色,毫无邀宠之意。舒嫔也是如此。 两人倒是伤心人对着伤心人,彼此有点安慰。 -- 阿哥和公主们给皇上磕头恭祝万寿后,就被安排着带了下去——实在是儿女不好看着自己皇阿玛后宫争宠,只怕接下来要各种轮番表演。 和敬与和婉公主一并绣了一幅寿字给皇上,皇上极为喜欢,重赏了两位公主。 阿哥们也是各自写了诗词,或者写了寿字给皇上。对儿子,皇上一向是秋风扫落叶一样严厉,一一看过后,只面无表情道写平平,让他们继续努力。儿子们告退时候,皇上还补充说明:“你们最大孝心就是好好用功,免了朕烦忧,切勿在这些小巧上用心太过!还有今日功课,也不可懈怠。” 然后一扬眉,严厉道:“去吧。” 阿哥们唯唯诺诺退下。 高静姝觉得好可怜,生怕几年后,自己若生下儿子就是这其中一员:这费劲巴力给亲爹过寿,不知写了多少页大字挑出来顶好,却被亲爹一通嫌弃不说,还让以后别干这个。但要真不干,皇上肯定更不高兴:这孩子怎么一点儿孝心没有。 给皇帝当儿子真是太难了。 皇上余光看着左下手身影:“贵妃不舒服吗?” 高静姝被点名,连忙回神:“臣妾没有不舒服,就是想吃点酸。” 皇上一挥手,李玉连忙把皇上案上一盘翠绿橘子摆到贵妃跟前去。 嘉妃就笑道:“如今臣妾和纯妃姐姐都过了三个月,唯有贵妃娘娘辛苦,还在头三个月里,难免要反胃些。皇上不如将殿里香撤到外头去,命人在殿外多多熏蚊虫,免得在殿内,贵妃闻了难受。” 皇上点头:“你想周到。”然后让人去撤。 高静姝知道嘉妃爱在皇上跟前做好人,也不多说,直接谢过皇上。 舒嫔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殿里最呛人明明是妃嫔以及舞乐伶人身上脂粉香气。” 本是私下里抱怨,嫌嘉妃只是爱做好人,其实没用。 偏皇上耳聪目明也听见了,便对贵妃道:“你若不喜欢这味道,叫李玉送你回去歇着就是。” 高静姝摇头:“臣妾反应轻,无妨,回去也是躺着无聊,还不如在这里坐着散心呢。”她可不走,今夜明显是争奇斗艳现场表演,肯定会有妃嫔出奇招争宠。她一定要蹲在第一线吃瓜。 贵妃没有走,太后倒是适时离席。 她老人家心知肚明,有她在,妃嫔们放不开,生怕失了后妃庄重之态让太后厌恶。 太后表示,哀家先走一步,你们尽情发挥,把皇上哄高兴了就行,谁有本事谁就上。 果然太后一走,殿内气氛便活络起来。 -- 现如今场上正有八个十五六岁舞女,穿着各色绣着百种飞鸟薄纱裙条跳一支胡旋舞,每个人都旋转成了一只灵动飞鸟。 高静姝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舞到了一半,却见去年新进宫肃贵人马佳氏开口道:“宫中这胡旋舞虽好,却不如妾身那日惊鸿一瞥,见到穆姐姐舞姿呢。” 穆贵人是博尔济吉特出身蒙古嫔妃,大概有血缘天赋,唱跳俱佳。 不过她舞姿并非这等柔美清丽之态,而是蒙古女儿大方爽朗,高静姝在心里道:皇上肯定更喜欢看舞女表演。 不过既然有人出面给穆贵人抬轿子,皇上应当也不会反对。 果然,皇上颔首道:“既如此,就换了舞乐。” 穆贵人身着蒙古服饰上场,生明丽大气。 她舞天真率性,带了些草原上爽朗活泼,让人看着不自觉想微笑。高静姝更是看很想守着篝火吃烤羊肉喝马奶酒。她在心里立刻给穆贵人投出了宝贵一票。 然而她不是评委,只是个大众评审。 果然,因不太符合皇上审美,皇上只是笑意温和赏赐了四匹锦缎。 穆贵人稍稍有些失望,只得谢恩退下。 但有她做起头,妃嫔们自是轮番登场。 只是女子们技艺原就是那些,擅长书画还不好当场表演——总不能大家都干坐着,看着你在场中慢慢画画写字吧。 所以上场者无非抚琴清唱,盛装一舞。 高静姝看到第五个时候,就出现了审美疲劳:术业有专攻,这些妃嫔们琴技与舞姿,真不能跟专业人士比拟。 舞女们为了身姿轻盈,不但是打小童子功,还生生饿着。 哪里似嫔妃们,一日两顿正餐三顿点心,就算不胖,也不会天天练舞,自然少了些盈盈之态。 高静姝把手搁在腹部,进行胎教:孩子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有黑马。再有,你可以学习这种精神,不管比不比得过别人,都要勇敢上场! 柯姑姑在旁微笑:娘娘看无聊都开始走神了。 她正在进行胎教,场上就出现了新变化。 “皇上乃圣明天子,今日侍奉万寿佳节,臣妾愿赋诗一首。” 高静姝抬起了头。 只见是去岁新人陆常在,她穿了一身玉色旗装,上头只绣了几朵浅浅桃花,看起来分外婉约清丽。 她铺开纸笔,边写边曼声吟诵。 “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同日月,天地兆不朽。” 高静姝继续胎教:孩子快看,今晚冠军出现了。 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早有准备,陆常在把皇上比作了舜,只怕正合了皇上心意。 陆常在念诵完毕,又再次拜倒:“臣妾素知皇上诗才冠绝天下,是天子中翰林学士。这两句诗不过是臣妾粗陋浅作,请皇上不要嫌弃妾身。” 皇上亲赐一杯御酒:“你不过小小女子,能做此诗已然很好。” 陆常在眉目含情宛然,近来她本就颇为得宠,也曾去过几回养心殿伺候笔墨,所以摸清了皇上喜好,此番果然出于众人之上。 她又眉目含情再拜:“臣妾还有一寿礼送与皇上。” 说着命宫人捧上一盆栽种在绿瓷盆中金黄色菊花,众人原以为是什么稀罕品种呢,结果看了又看,也只是普通菊花,无甚特异之处。 就有妃嫔嗤笑出声:“不过一盆菊花。” 陆常在便道:“菊乃东篱寿友,正适合皇上万寿之日。且皇上贵为天子,天下都是皇上,送什么珍贵花也不过如此。这是臣妾亲手栽培菊花,乃心爱之物,臣妾以此献给皇上,便是野人献芹之意。” 果然皇上赞赏:“陆常在饱读诗书。心意也好。” 陆常在杰出表现无疑是今晚冠军。 只是今日是万寿节,皇上仍旧去皇后宫里宿下。次日十四果然翻了陆常在牌子。 乾隆圣寿很巧,正好在八月十三。 所以万寿节后接着又是中秋。 连着两个大日子,朝臣们也是心累:两份贺礼可是不能少。 后宫自然也是忙个底朝天。 高静姝觉出了怀孕好处,什么事都不会找到她跟前。 她就负责养着。 宫里早早就供上了各色月饼,都是做一口一个大小,免得皇上和妃嫔们用起来掉渣滓不好看,所以显得格外细腻精致。 唯有桌上摆着翻毛月饼,是为了一层层摞起来摆盘,所以个头颇大,叠成了宝塔状,上面盖着红纸。 高静姝不知是不是怀孕缘故,见了什么都想咬一口。 木槿给贵妃切开了七八个月饼,让她看里面各色馅料。 高静姝挨个尝了一点点,然后就道:“还是这个瓜仁油好吃。”众人就笑;“是娘娘嘴刁呢。” 瓜油仁月饼个头更小,听说有秘方,大膳房都不会做,每年都是御膳房做了,由皇上赏给各宫。 外头王府亲贵之家也已能得瓜油仁月饼为荣。 说是瓜油仁,但用不是瓜子,而是东北贡品松子仁,榨油拌馅,馅料也是新鲜松子和旁碎果仁。入口细腻如泥,格外香甜,连高静姝这个从前对五仁月饼敬而远之人,都觉得好吃很。 她吃了大半个后,就被紫藤收走了碟子:“娘娘,林太医说娘娘如今不能多用甜食,孕妇最怕得孕中消渴症。要不是太医还说了这松仁温厚可以补气安神,您这半个也不能吃。” 高静姝就看着眼前所有点心被收走。 摸摸尚且看不出什么肚子,心道:妈妈会好好听别人话,你也一定要健康长大好不好? -- 今年为了讨皇上欢心,也是过年时候‘角色扮演’让蒋礼财尝到了甜头。 所以今年中秋他也是挖空了心思,提前让彩匠扎了一座月宫放在孤岛上,远远看过去,真似戏文里广寒月宫。 皇上携皇后拜过太阴之月后,又带着诸妃嫔一起上了龙船。 在水上欣赏月色,更觉水天澄净,夜色清华。箫鼓之声隔岸响起,更觉清幽。 龙船硕大,主舱大如一殿,照样摆着宴席。 皇上饮了几杯酒,就往外去看月色。万寿挨着中秋倒有一个好处,各处回廊上彩灯彩缎也不用撤,如今仍旧挂着,因岸上丝竹管弦传来,连空气中都觉得飘荡着中秋团圆喜庆。 因预料到皇上要出来赏月,龙舟甲板上也预备了座位。 正上首是铺着锦裀蓉簟正榻,乃皇上之位。其余就都是一椅一高几,上面摆着嫦娥奔月图案攒盒,里头放着月饼,乃皇后和诸妃嫔座。 皇后因回道:“外头风大,又恐在水上有失,所以臣妾并未按照位份排座次,倒将贵妃和纯妃嘉妃三人往后排去,皇上若要人陪同赏月,还请叫旁嫔妃吧。” 皇上点头:“皇后果然想周到。” 又用眼睛去寻,直到见贵妃旁边坐是娴妃和愉嫔,皇上也就安心,这两人都是仔细人。 于是他指点了几个年轻嫔妃跟着他站在船头看月,其中自然也有陆常在。 皇后等人都各自入座,看着皇上立于船头身影。没被点名陪同赏月年轻嫔妃,自然就黯然失色,盯着前面几个袅娜背影,几乎要把人盯出窟窿来。 高静姝看并不是最近得宠陆常在,而是魏贵人。 比起陆常在奇兵突起,魏贵人一如既往安静沉默。她没露头表演任何才艺,穿着打扮也格外恪守本分,虽是贵人,还是不用艳色,只穿了一件湖蓝色绣着碧桃旗装,看着毫不起眼。 这样人,会成为这个后宫最后赢家吗?她儿子还会是下一任皇帝吗? 她因为陷入了自己沉思,所有当有人从水面上缓缓出现时,就吓了一跳。 圆明园御河水如玉带弯曲。 龙舟行了一会儿,便停在视线最阔朗一处。此时八月中秋,湖上荷花几乎已然完全凋零,此地枯叶也已经被拔光。 倒是湖边植满茂盛菰草、红蓼、芦荻与菖蒲,迎风飒飒,几只水禽、白鹤嬉戏其间。 此时湖边忽然飘出一叶扁舟,因这小舟通体涂了暗黑色,丝毫不显眼。所以倒显得上面站立吹笛而舞女子似凌波踏水而来。 小船停留在离御船颇远地方,看不到面容,只能看到剪影——倒不是不想过来,而是御船龙舟周围小船上都是护卫,护卫们一看到有船忽然出现都站起来了。不管是什么船什么人,要接近必然要搜船搜身,那就毫无美感了。 还不如就这样远远舞蹈,让皇上看朦胧曼妙。 后宫众人一见就知道,这肯定是新鲜争宠花样,除了发酸外倒没有吃惊,唯有高静姝,因方才在思索事情,骤然一见吓了一跳。 她这一动一惊,娴妃立刻察觉:“贵妃,你没事吧?” 旁边愉嫔也连忙转头伸手想要搀扶。 高静姝摇头:“没事。” 娴妃这才放心,喝了口酒给自己压惊。 就听贵妃继续道:“就是忽然一见这人飘出来,吓了一跳,以为水鬼上岸了呢。” 娴妃一口酒就喷到了贵妃裙子上。 愉嫔也憋着笑,连忙用自己手帕给贵妃擦裙子,一时哪里还擦得出来。 高静姝转头看娴妃。 娴妃立刻道:“我赔你一条新。” 高静姝这才满意点头,然后又拉着愉嫔手:“别擦这个了,快看这仙子出水。” 这位妃嫔也算是别出心裁:边吹笛边起舞,衣裳也选飘逸秀美,且颜色极淡,在月光下莹白一片,走白衣仙子路线。 正好十五月亮一轮冰盘,明亮皎洁,与她相映成趣。 皇上负手而立,唇边依旧只是淡然含笑。 远远见那女子舞完跪了请安,他才招手,自有下头侍卫船划过去,拴上绳索将那条船拖过来。 舒嫔就坐在后头一众嫔妃里,等她看清楚不过是养心殿围房李答应后,不由冷笑:“这是哪里来嫦娥下凡妖妖调调样子,臣妾很看不上。” 说着索性借口要喝茶,进船舱去了。 因衣裳衣裳虽是素淡,但眼妆描浓艳,眼尾飞出去一片红色。 陆常在跟在皇上身边,就念诗道:“臣妾见李答应倒是想起那句‘酒熟微红生眼尾。半额龙香,冉冉飘衣袂。云压宝钗撩不起。黄金心字双垂耳。’” 陆常在吟完,却见皇上略微怔忪。 但是对李答应也不过尔尔,就赏赐了两个月饼,于是仙子只能含恨退场。 是夜,月圆之夜,皇上自然要留宿皇后宫中,但却先去看了贵妃。 高静姝睡不着,正在看书,选了唐诗来看,也算是提前熏陶孩子。 所以殿内蜡烛点极亮。 皇上进来后,就先看了看这销金硬烛,然后道:“宫中近年来流行将各色香屑灌入蜡烛中,可你家娘娘如今有孕,不许用那些蜡烛,你们要多上心点。” 紫藤见皇上竟然连自家娘娘用蜡烛都检查一遍,不由觉得安慰。 从柯姑姑起连忙应了。 皇上又虎着脸:“若再出现贵妃冒着雪出门,亦或是纵情喝酒醉酒事情,朕就让你们全都到慎刑司去学学规矩。” 他总觉得贵妃对下人脾气太软善,又任性,只怕柯姑姑也约束不住她。 知道她跟自家带来宫女亲厚,所以皇上这话与其说是吓唬宫人,不如说是提前吓唬贵妃。 果然见贵妃立刻道:“皇上,臣妾再不敢胡闹,姑姑她们都十分尽心。自从知道我有身孕,姑姑带着紫藤木槿,几乎把万方安和馆掘地三尺,就怕有一点不好东西。” 皇上颔首:“正是要她们这份小心才好。” 然后又将因中秋挂上圆满如月玉坠子随手扯下来,扔给柯姑姑,又让李玉赏赐紫藤木槿。 高静姝无语看着皇上中秋佳节跑到自己这里,对着宫人又赏又吓。 “皇上怎么不去陪皇后娘娘?” 快走吧。 结果皇上反而坐了下来:“朕是担心你,方才散了宴时,朕仿佛看见你裙子上湿了一块,是怎么回事?” 高静姝一怔,没想到皇上看这么仔细,不由笑道:“是娴妃喷了我一裙子酒。” 皇上脸色就一凝,莫不是娴妃嫉妒贵妃有孕,故意为之吧。 高静姝一看他这脸色,就知道他疑心病又犯了,连忙替娴妃澄清。皇上听了后也不免失笑:“什么水鬼出水,怀着身孕也不怕忌讳。再不许说这样话了。” 听贵妃提起方才月下一舞,皇上不由又想起陆常在吟诵那首诗。 “酒熟微红生眼尾。半额龙香,冉冉飘衣袂。” 他脑海里出现贵妃当日醉酒之态——那才是‘酒熟微红生眼尾’天然之色,哪里是旁人以胭脂勾勒能画出神采。 所以他忍不住先来看看贵妃。 他当时微怔,正是又想到这首词下半阙,恰恰是贵妃当日伤感之心。 “愁入眉痕添秀美。无限柔情,分付西流水。忽被惊风吹别泪。只应天也知人意。” 高静姝正在挖着奶冻吃,不防皇上忽然起了龙爪握住她手:“你放心,朕必不会叫你无限柔情,分付西流水。” 高静姝:??? 直到皇上离去,高静姝才摸着肚子赶紧纠正起来:“好宝宝,你记住啊,别学这种狗一阵猫一阵脾气,做人嘛,要情绪稳定才好。” 然后才吃完了一盅奶冻,如常去睡觉。 -- 而这边皇上转回皇后长春仙馆,见皇后卸了妆容,露出疲倦而略微苍白面容。 皇上不免也觉得心疼:“皇后,这些日子你太劳累了,不但要料理节庆之事,三位妃嫔有孕你也多有照拂。是朕想不周到,你生了永琮才四个月,生又艰险,原不该将宫务都压给你。” 皇后怡然微笑:“皇上言重了,原是臣妾分内之事。” 然后忽然郑重起身跪了。 自她生产完,皇上一字不肯提,皇后也就未曾主动解释过孙大夫动刀一事。今日是皇上第一回主动提起那日凶险,皇后必须要解释一二,不能在皇上心里留下疙瘩。 也是她沉得住气,皇上不提就是不想谈,她一直就压在心底不敢说。 皇上现见她起身跪了,却未伸手搀扶,显然是今日要一个解释。 皇后声音轻柔:“皇上,臣妾未曾提前告知您这等惊世骇俗事情,只因女子生育乃不洁之事,若是能不扰皇上清听自然是好。再者……”她露出苦笑:“是臣妾自己一点痴心,若是不开口说起难产,说不得就不会难产。” 皇上垂目:“当日朕逼问大夫孙氏,才得知此事,再听贵妃细说,当真是将朕唬不轻。皇后,你该早些知会朕。”他眼睛里清冷似冰霜雨雪:“还是你从来不曾信朕,觉得提前告诉朕,朕会斥责你此举荒谬,不合宫规,甚至将孙大夫赶出宫外,那你就失了一层依仗。所以故意只透露给贵妃,让她当日若有险情再恳求朕——你与嫡子命悬一线,朕不肯也只能肯了。” 果然,先斩后奏这一点,让皇上生了芥蒂。 皇后一点儿也不难过,她心里反而轻松了下来。 皇上心性,问出口话,比憋在心里强多了。只要他肯问,反而是放下了疑心。 于是皇后只黯然道:“臣妾所依赖唯有皇上,永琮亦是。臣妾怕不是皇上要赶出孙大夫,而是此事若传出去,会有旁人在其中动手脚。”她仰起头;“皇上,永琏或许真是风寒过世,可为什么偏偏是永琏?” 提及端慧太子,皇上眉目一跳,神色间冰雪才渐渐化去,转为一种深刻哀痛。 皇后罕见泪水纷纷而落,哭近乎失态:“皇上,臣妾防着您做什么?臣妾知道您何等盼望嫡子。臣妾害怕,是这深宫中不知是人是鬼人心。” 半晌后,皇上才伸出手:“罢了,皇后,起来。” “早些歇着吧,朕明日一早就陪你去看永琮,如今他会抬头了。皇额娘一晃拨浪鼓他就抬起来看,有精神很。” 皇后带泪微笑:“能为大清生下嫡子,臣妾死而无憾。” 明黄色帷帐落下,今日颇为劳累帝后,各自歇下,皇上很快就安稳睡去。 皇后目光落在帐上画着憨态可掬胖娃娃身上:永琮,额娘会保护你,为了你,额娘也不会失去皇上圣心。 -- 万方安和馆。 不知是被皇上忽然表白腻味到了,还是被昨晚奶冻恶心到了。高静姝终于开始了早孕反应。 早膳后一刻钟,就把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然后奄奄趴在床上。 柯姑姑忙去请林太医。 可惜女子早孕反应,太医院国手们也束手无策,只能等早孕过去,自然停止。 六宫妃嫔散了请安后,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愉嫔还特意来看望贵妃。如今贵妃有孕,愉嫔自然要避嫌,一点吃食用品不敢送,日常也就是做了针线送过来,然后与贵妃交流下育儿经,说说当时他怀永琪时候事情。 高静姝很羡慕:“要是我孩子能像永琪一样聪明就好了。” 愉嫔笑道:“娘娘孩子,肯定了随了娘娘……阿玛,自然是错不了。” 高静姝:……我听出来了啊,你半路拐了个弯儿,没敢说像我!是不是觉得我不够聪明! 送走了愉嫔,居然又迎来了娴妃。 娴妃是来赔偿衣裙,身后跟着宫女捧了几匹星纱。去年过年时,蒋礼财单独奉给高静姝星纱,今年夏日就有一批入了宫。 娴妃处自然也有。但因其珍贵,数目仍然稀少,看这数量,娴妃是把所有都带给了贵妃。 “我不太喜欢这种亮晶晶纱,看着耀眼,倒是适合你穿。我又喷坏了你一条裙子,就都拿来赔给你了。”娴妃还是娴妃,送人东西说话都这么直接。要是嘉妃等人肯定会说我特别喜欢,但舍不得穿,都送给贵妃娘娘。 高静姝更喜欢听娴妃这种实话,此时高高兴兴收下。 娴妃临走前,忽然道:“我能不能摸摸你孩子?” 高静姝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么有事业心娴妃,也是渴望一个孩子。对啊,到底是后宫中女人,除了她这个掺水现代人想法迥异,其余妃嫔谁不天天求神半佛想要一个孩子呢。 “来,给你摸摸,不过还摸不出什么来呢。” 见娴妃去了指甲套,小心把手在她腹部上放了一下,然后又赶紧挪走了,高静姝就笑:“你比我小三岁呢,到时候肯定就会有。” 娴妃心中一叹:贵妃盛宠至此,也才三十岁上才有了身孕,何况自己恩宠稀薄,大概是不能了。 但见贵妃说真诚,怀着身孕用心祝福,她也就含笑听着。 况且娴妃又要强,再不肯在外露出什么伤感,于是只是一笑,就起身告辞。 -- 从八月十五这一日起,贵妃闭门养胎,六宫其余妃嫔被翻牌子次数呈直线上升。 而且皇上似乎十分雨露均沾,横竖妃嫔多,极少一月能轮到两次以上。 所以但凡皇上一月愿意去两回,都是本月得宠王。 既如此,六宫妃嫔不免各出奇招。 更想着侍寝机会较之原来多了些,要赶紧趁机怀个孩子,恩宠和孩子,只要其中之一,年底大封六宫就能得到一个名额。 就算坐不上正经嫔位,只要皇上喜欢,有了嫔位妃位待遇,就算是庶妃,起码过得滋润啊。 面子不够里子来凑。 其中以陆常在最为得宠。 过了九月九重阳,皇上还给她进了贵人之位,与魏贵人两个在后宫里平分春色,一月能见三四回皇上,这就比旁人强多了。 -- 等过了头三个月,高静姝也不吐了,继续恢复请安时候,就觉得魏贵人在六宫妃嫔聊天里,被提及频率也直线上升。 毕竟陆贵人虽是汉军旗,却是正经大选出身秀女。况且陆贵人是以文采言辞得幸,许多人觉得自己硬件达不到,嫉妒也嫉妒不来,但是魏常在却只是跟后宫女子一样,温顺体贴,不过多给皇上做针线,却也得了皇上青眼,难免请安时就有些言语刺她。 不过长春仙馆大殿十分阔朗高大,长度也够,前面六个主位后面又是空着交椅,于是靠门那边贵人常在们低语讥讽,很多时候也传不到前面来。 前面主位们如今有三个怀着身孕,倒是不怎么说八卦了,像个妇产科一样大家讨论都是孩子。 高静姝听着耳朵里隐约八卦,心里着急:要不让我坐到最后面去算了,省听不见她们说什么! 请安过后,皇后就留下她:“怎么见你今儿心不在焉?又总看后头贵人常在们,是谁又招了你吗?” 见贵妃摇头,皇后就劝道:“如今没什么比身孕更重要,服侍皇上事儿就交给她们去吧。” 高静姝寻思,我真不是吃醋,但也解释不清,于是索性问道:“皇后娘娘,皇上为什么那么喜欢魏贵人?” “温顺体贴懂事,皇上自然喜欢。”皇后含笑:“说来魏氏也不太冒尖,你怎么这样留意她?” “她还不冒尖吗?”高静姝诧异:“养心殿围房答应和官女子,这些年来来去去也有大几十个了,可魏氏是第一个这么快就到了贵人位份吧?” 皇后摇头而笑:“别说只是个贵人,便是嫔位也不值什么。当日在养心殿侍奉疾病答应官女子,都升了了一级入后宫,别已然无宠,她却是颇为得宠,又进贵人也是寻常事。况且说到底,她也是长春宫出去人,皇上自然要另眼相看些。” 这话一说,倒是如醍醐灌顶一般。 是啊,魏氏能做皇贵妃,是皇后仙逝,而继后又因剪发被厌弃之后事情了。 可只要富察皇后好好在这里,魏氏也不过是长春宫伺候皇后出身宫嫔,只要皇后在,哪里需要什么摄六宫事皇贵妃。 皇后就看着贵妃眼睛一亮,自己笑起来,也不知她在高兴什么。但只要能高兴就都是好事,就随她去了。 把魏氏之事放到一旁后,高静姝就更加兴致勃勃围观起了后宫争宠事件。 陆贵人晋位快不说,重阳佳节后,皇上居然又单独施恩,给了她一个封号,如今她成为了庆贵人。 这个封号虽然不是什么贤良淑德嘉许之意,但却喜庆,可见皇上喜欢她。 于是庆贵人最近在后宫风头一举越过所有人,她神情也鹤立鸡群起来。 每日请安,坐在贵人常在这一波里,都有一种眼睛往下看感觉,好似在说:就这? 然后常常去跟坐在交椅上娘娘们搭话。 愉嫔脾气好,又是坐在离她最近交椅上,见庆贵人跟自己说话,多半都是应承。 这日庆贵人又跟愉嫔搭上了话:“愉嫔娘娘,昨儿皇上赏了臣妾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还有一块铭刻皇上御笔写‘几暇怡情’四字砚台呢,臣妾想着送给五阿哥倒好。” 愉嫔哪里听不出这话:这可不是要送给永琪,而是要炫耀自己有一块皇上赏御笔铭刻宝砚。 于是只笑道:“妹妹只管好生留着皇上心意吧,永琪不缺这些文房四宝使——贵妃娘娘总给永琪送不说,皇后娘娘也慈爱温和,惦记着所有阿哥们呢。” 但愉嫔胆子有点小,又不敢得罪如今正当红庆贵人,又添了句好话:“妹妹只管自己留着,将来有了小阿哥,给他使吧。” 庆贵人也就高兴起来:“臣妾借愉嫔娘娘吉言了,真盼着臣妾也早早得一个五阿哥那么聪明伶俐,最得圣心阿哥。” 这给愉嫔气:我祝福你,你怎么调过来坑我呢! 现放着皇后嫡子不说,贵妃还怀着身孕呢,你非说五阿哥最得圣心,是不是要坑死我们母子。 气愉嫔也不肯应承,掉转过头去喝茶,不再理会她了。 第51章 磨练 愉嫔不肯再跟庆贵人说话了。 庆贵人也不尴尬, 居然寻上了舒嫔:“舒嫔娘娘出身叶赫那拉氏,您叔祖父纳兰容若饮水词,连皇上都称赞是本朝第一好词。听说舒嫔娘娘还带进宫了一本手稿真迹, 不知是不是真?能否借臣妾一观?” 舒嫔搁下茶盏:“带倒是带进来了,但不太方便借给你。” 这就是拒绝意思,谁知庆贵人仗着新宠上位,居然还追问了一句:“不知娘娘有什么不方便?” 舒嫔就烦了, 直接道:“也不是不方便, 主要是不想。” 六宫妃嫔起初还憋着偷笑, 生恐得罪了皇上新宠。 但一听上面贵妃娘娘却当场笑出声来, 甚至还笑得呛咳了两声,大家也就都跟着发笑起来。一时殿内笑语把庆贵人羞想晕过去算了。 皇后亦是莞尔, 也不去理会舒嫔跟庆贵人, 只对高静姝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喝点水润润。” -- 原本大家以为,不过是庆贵人失了颜面这事儿就过去了。 谁知下午, 皇上居然让李玉去舒嫔住涵秋堂,真个儿拿走了纳兰容若诗词真迹,送去了庆贵人处。 李玉亲自到,舒嫔不敢不给。 但给完后险些怄死,直接就往长春仙馆来。 一见皇后还好,主要是贵妃也在, 舒嫔见贵妃正美滋滋坐在皇后妆台跟前从皇后满匣子绒花里面挑好看呢, 不由心酸起来。 自己今日情景, 跟贵妃当日被纯妃抢了牛乳何异。 只是自己却不敢去皇上跟前告状。 舒嫔难得哭了起来。 因她出身高贵,性子刚强, 就更为这落泪觉得羞耻, 哭更狠了, 倒把皇后和贵妃吓了一跳。 舒嫔出身极好,在宫里仅次于皇后,虽然不太得宠,但一直没人敢惹她,纯妃嘉妃都躲着她走,怎么今儿哭成个泪人? 只听舒嫔“呜呜呜”把事情说了一遍:“臣妾都能想到她是怎么说!庆贵人一贯爱在皇上跟前做出才女样子,肯定是装可怜说自己不过想一观诗集,臣妾却不肯给。” “皇上还让李玉公公来传旨,说庆贵人不过是借阅,又说臣妾不甚通汉学,平素也不爱读诗书,借给她看看也无妨,也是妃嫔之间和睦——竟然还嫌弃臣妾小气!” “可这本就是臣妾娘家给带进来物件儿,又不是宫里。难道就因为臣妾不甚通汉学,就连叔祖父真迹都留不住?那叔祖父倒是去跟着庆贵人姓陆吧!” 可见舒嫔是气急了,都开始给自家长辈改姓了。 皇后对着葡萄点点头,她们就忙去打水来等着舒嫔娘娘哭过后好洗脸。 但舒嫔还没哭完:“这回事借阅,下回就该庆贵人到臣妾宫里挑挑拣拣了,这日子臣妾不过了!还不如去冷宫,倒是清净点。” 皇后这才开口制止:“舒嫔,这话就是赌气了,可不能去跟皇上说。” 皇上脾气,舒嫔只要说了,他大概就能成全舒嫔。 因此事已经不是庆贵人之事,而是他旨意,皇上自是不容人违拗。 舒嫔发泄了一通,终于痛快了一点,拿帕子擦眼泪,然后又冷笑道:“臣妾当然不去跟皇上说,否则惹恼了皇上,就真该去冷宫了。那庆贵人还不得高兴晕过去?” 高静姝见舒嫔一条帕子都湿透了,就解下自己给她递过去,然后有点诧异问皇后:“我倒没觉得皇上这么喜欢庆贵人啊。” 舒嫔更难过了:就是贵妃这话了,皇上未必多么喜欢庆贵人,可见皇上只是更不把她放在心上。 她不信,要是庆贵人看上贵妃宫里东西,皇上也给她? 皇后安慰舒嫔道:“你且放心回去,本宫会替你做主,断不会容着庆贵人恃宠而骄,拿了你东西不还。” 舒嫔起身谢恩,又垂头丧气道:“横竖臣妾是丢尽了脸。” 确实,哪怕皇后开口,庆贵人立刻把诗集还回来,满宫里也是见到了庆贵人何等得皇上心意,舒嫔位份高也根本比不上。 皇后见舒嫔颓丧离去,不由微微蹙眉。 高静姝继续转过头去挑绒花:“庆贵人简直要飞上天了。” 皇后回神一笑:“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那首把皇上比作尧舜诗,虽然从文辞角度看,只是歌功颂德平平之句,但却格外入皇上心。” “今岁皇上自觉喜事连连,嫡子诞生,诸妃接连有孕,他正需要人歌功颂德,前朝有数不尽臣子做此事,可后宫里,也只有庆贵人颇有文采,亦常常做了诗词恭贺皇上。” 只看万寿节,皇上给前朝大臣们定题目作诗恭贺就可知了。 高静姝点头:不但如此,皇上这么爱作诗,又觉得自己诗真是好不得了,这下可不是遇到庆贵人这种知己了? 听说皇上现在常常召了庆贵人去伺候笔墨呢。 乌嬷嬷在旁道:“后宫中就是这样,按下葫芦浮起瓢,其实娘娘们不必介怀,是谁都是一样。骤然得了恩宠,自然要得意一段时间。” 乌嬷嬷情绪很稳定,反正庆贵人使劲蹦跶,也碍不着自家主子。 不过很快,乌嬷嬷稳定情绪就崩了。 -- 因去岁九月十五日,是皇上病愈后补办中秋家宴,今岁九月十五,皇上本也有此意,但想着太后皇后要看顾永琮,贵妃及纯妃嘉妃都要安胎,也不能饮酒,于是便罢了。 只是召集了几个最近新得宠妃嫔,在圆明园映水兰香北面映月池摆了酒菜,一并赏玩月色。 其中自然有庆贵人,也有魏贵人,再就是几个常在答应。 次日,长春仙馆就收到了一个匪夷所思消息。 不单长春仙馆,高静姝坐在万方安和馆里,也在听杜鹃绘声绘色讲述整个过程。 消息来源:小福子。 高静姝倒是先担忧小福子:“他胆子怎么这么大,御前事情也敢往外吐露?也不怕皇上生气?” 杜鹃就笑道:“昨夜陪着皇上赏月小主和伺候人多了,就算小福子不说也有别人会说,奴婢打赌,就这会子,差不多各宫娘娘都听说了呢。” -- 皇上赏着月色,心情极好。 又有庆贵人出面赋诗一首,皇上就命李玉取了一对比目鱼佩给庆贵人,在座妃嫔也都获得了四匹绸缎。 旁人都欢喜谢恩,唯有庆贵人,露出悲伤神色,甚至潸然泪下。 皇上自然要问询。 庆贵人便道:“比目鱼乃成双之鱼,天上又是明月正圆,臣妾却每回月圆之时都形单影只,苦苦思念皇上。” 高静姝震惊了:月圆之时是皇上陪伴皇后日子啊,你不形单影只你是想造反吗! 就算是皇后有孕那一年,皇上每逢十五还都是独宿呢,现在皇后只是没有参加小宴去看儿子,庆贵人竟就这么挽着袖子上了要争宠? 庆贵人倒是很敢想嘛。 “那昨夜皇上翻她牌子了?” 杜鹃能这样气定神闲当成笑话讲,自然是庆贵人没有得偿所愿,果然听贵妃问起,她就笑道:“不曾呢,听小福子说,皇上只道她痴心一片,也是难得,然后散了宴席,还是去了皇后娘娘宫里。” 正说着,外头却报葡萄来了。 紫藤奇道:“寻常传话也用不着她呀。” 高静姝就命请。 葡萄请安后含笑道:“不知娘娘听没听庆贵人新闻。” 高静姝点头:“听说了。” “皇后娘娘有件事想嘱咐给贵妃娘娘呢。” 柯姑姑心里就是一个咯噔,怕不是皇后娘娘对庆贵人心有芥蒂,但事关自己不好开口,想让咱们娘娘替她开口吧,那可是坑人了。 谁知葡萄却道:“皇后娘娘知道贵主儿是个眼里不揉沙子人,又是个急脾气。如今自然看庆贵人不顺眼,娘娘特意让奴婢来告知贵妃娘娘,万不要因庆贵人轻狂,就心烦就出手料理。” 葡萄笑眯眯:“我们娘娘听说贵妃娘娘在练拣小米,说是可以静心,既如此,您就把庆贵人当成小米吧。” 木槿心道:皇后娘娘这是借庆贵人要磨练主儿性子,倒是恰逢其事。 高静姝就笑道:“皇后娘娘怎么这样猜准我。”其实从舒嫔被庆贵人气哭,高静姝就很有点烦躁,觉得庆贵人就像一只炸了毛鸡毛掸子,让人忍不住想薅一把,让她安静点。 柯姑姑在心里念了声佛,倒是感激起皇后来,连忙对贵妃道:“正是呢,主子怀着身孕,养胎最重要,实犯不着理会旁人。” 柯姑姑历经三朝,见得也多了:宫里女子跟花一样,但不是每一朵花都能开许多年,许多人也不过一季就完了。 按理说,以贵妃位份,跟她们实在不必计较。但柯姑姑一想,自己之所以被指到贵妃宫里,就是因为贵妃只为个宫女铃兰就跟皇上闹得沸反盈天,就不由替贵妃着急。 可不能再重蹈覆辙。 只要事态不走了大褶,就八风不动,这才是身处高位应有做法。 -- 这日,皇上照旧来到万方安和馆探望贵妃,却见贵妃正倚在窗下看书,不由抽过来看了一眼。 “贞观政要?你怎么看起了这个?” “是永琪跟臣妾提了一句,说皇上给阿哥们说:‘古往今来帝王,除本朝外,唯有唐太宗、宋仁宗为佳。’臣妾忽然就想起来,想要看看太宗德政。” 其实是她从前读史,最喜欢历史人物就是太宗李二凤同学。 纵然有许多可供千古评说争论行事瑕疵,但太宗这一生征战履历真是漂亮让人敬服,16岁雁门关救驾,23岁一战灭两国,大唐战神,天策上将。31岁天可汗,万国来朝。 好像是整个盛唐浓墨重彩,画就了这样一位帝王。 要是高静姝没记错,好像本兔朝□□也曾忍说过: “太原公子,褐衣而来。自古能军无出李世民之右者,其次则朱元璋耳。” 今日听永琪提起来,她就忍不住找出了唐史来看。 皇上颔首:“当年皇玛法与朕讲起贞观政要,也曾道古来帝王,如唐太宗之听言纳谏,君臣上下,情谊浃洽未佳,故而有陈善闭邪,各尽所怀,登于至治盛世。” 然后又感叹:“可惜朕倒是像太宗,只没有一个敢于纳谏魏征。就连明朝都还有个敢说实话海瑞,朕御史们却连言及张廷玉过失都不敢,只是一味小心。” 高静姝懵了:谁?谁像太宗?这怎么还碰瓷呢。 你哪点儿像历史偶像李二凤同学啊。 又听皇上说起海瑞来,高静姝心道:人家海瑞主要也不是骂贪官啊,他最出名不是骂了皇上吗? 痛骂“嘉靖嘉靖,家家干净。”最后嘉靖同志也没能把他怎么样。可高静姝敢肯定,要是有人对乾隆说,“康熙康熙,吃糠喝稀。”乾隆早把人家家九族头都拧下来了。 怎么说呢,看一位在历史上大兴文字狱出名皇帝,在这里感叹没有魏征这样言官,还是颇为囧囧有神。 高静姝一瞬间更加领悟那位庆贵人为何得宠了,她要是在这儿,肯定会立刻道:“皇上您是尧舜禹那样先圣啊,唐太宗怎么配跟您比。”大约还要拉出唐太宗一些私德问题给皇上做个证明题,表示下当今皇上才是千古一帝,谁都比不上。 所以说不怕人拍马屁,就怕拍马屁人有文化。 但此时皇上自比完唐太宗,就含笑看着她,高静姝也不好不说话。 但也实在说不出口,皇上您最棒。于是绞尽脑汁另辟蹊径道:“是呢,盛世自然威服四海,听说每逢过年,理藩院也会收到周边各国朝贺之礼,还有蒙古各部礼。” 皇上本就不指望贵妃说出什么朝政大事来。 只是笑道:“是啊,等朕四十整寿时候,必也是万国来朝。” 不过接下来,皇上就不肯跟她再提前朝事儿,只笑了笑:“夏子鱼说你体质不适宜用老参,是受不住。倒是可以用些参须煮了茶喝,也有补气之效。等年前贡品进来,朕仍叫人给你拿好参来,你把须子拿去煮了,剩下随便赏了人吧。” 其实在讨论过唐太宗,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被皇上自信暴击之后,高静姝也觉得,算了,我们还是把话题切换到后宫来吧。 听皇上这样说,也点头笑,然后问道:“今年皇上还能把分赏赐活给我吗?我喜欢干这个。” 皇上莞尔:“可以倒是可以,只怕劳累了你。” “这个不累,还很有意思。” 皇上便随口应了,又道:“旁都随你罢,倒是鲁地再进上好墨来,多给庆贵人两方就是了。” 高静姝一怔:“皇上就这么喜欢庆贵人吗?” 她虽然捧你场,但也不至于这么被另眼相看吧。 皇上见此就不免含笑:“朕就知道你要问,可不是又要打翻了醋坛子了吗?” 见贵妃坐在那里紧紧闭着嘴不吭声,脸色也不好,皇上就上前扶着她肩道;“好了,这有什么,可不要气坏了孩子。是上回她跟朕提过,要了几只犀管笔去,又说需要几方好墨抄写御诗才不辜负朕诗。” “朕是天子,应承了自然不能反悔,还是要给,谁知就惹你吃起醋来。可不许这样恼,脸色都不好了。” 高静姝:不,我只是在忍着不要反酸。 这下连后宫问题也不想讨论了。 倒是皇上继续解释了一二:“朕与皇后也说过,不过取中庆贵人一点心意罢了。况且她才十五岁,到底年轻不懂事,稍有错处,你们只管教导她就是。” 高静姝表示明白:天下男人,看着对自己痴情一片女人,多少会宽容些。 而庆贵人流露出‘痴情’又远超后宫诸人。 对着皇上各种花式作诗陈情,恰恰合了皇上如今志得意满心思。盛世华章,前朝吹捧他臣子不计其数,说怎么肉麻都有,但后宫蹦出来一个还是挺稀罕。 况且庆贵人无论做什么,都是以同样话开头和结尾:臣妾对皇上是一片痴心。 -- 不过很快,皇上也没法看这一片痴心了。 准噶尔汗国爆发大瘟疫,当然,对目前还不是大清疆土准噶尔爆发瘟疫,皇上起初没什么特别大感想,属于坐在旁边看热闹邻居。 但等这次瘟疫搞死了跟大清议和首领噶尔丹策零后,皇上就立刻有了感想:首领暴毙,准噶尔只怕要乱!若是下任首领改了主意,只怕大清跟准噶尔战事又起! 皇上注意力再次从花团锦簇后宫,转向了前朝。 因到了十月,皇上便命启程回紫禁城,免得一时天冷下来路上霜冻不好走,如今可是三位嫔妃有孕,受不得磕绊。 皇上为了前朝事情着急上火,后宫里人为了皇上着急上火。 年底可能要大封六宫,这会子皇上忽然不进后宫了,那她们岂不是要凉? 皇上一忙起来,就又回到过去那样,只宣养心殿后头答应伺候,懒得翻牌子日子。 就算进后宫,也只看看皇后嫡子和三位有孕嫔妃。 -- 然而这有孕也分出了高低。 虽然才十月半,但外藩与各地年货许多已经陆续到达京城——赶早不赶晚,要是下了大雪封在了路上,当地官员贺表和礼物拖到年后才到京,那皇上冷脸可是不会迟到,估计即刻就到,帽子可能也会即刻就没。 当今刚登基时候,倒是一改先帝爷严苛作风,颇为宽柔,许多官员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可慢慢看下来,皇上这不是真宽柔啊,他是秋后算账啊!倒是比先帝爷那种有火必须发当场发脾气还难伺候。所以大家反而更加谨慎起来。 闲话扯远了,且说各地贡品进京,皇上自然是要分赏前朝后宫。 每年寻常之物是交给内务府分配——如今内务府是听贵妃管,自然奉给贵妃头等中头等。 而珍惜之物则是进了皇上私库,由他自己分配——怀着身孕贵妃每次自然也是头等,就比皇后差一点。 又因皇后素来简朴,不爱奢靡之物。又垂范六宫,体谅有孕妃嫔,所以凡奇珍之物,皇上便是给了她,只要不逾越妃子本分,皇后也会送去给贵妃。 六宫妃嫔掐着手指一算:哦,也就是所有好都归了贵妃! -- 愉嫔与平常在:快乐。 她们发现,贵妃此人跟皇上有时候异曲同工之妙,偏心起来根本不讲道理。 愉嫔处封赏虽是按着嫔位给,但都是上好东西:比如一只南珠钗,小拇指大珍珠和大拇指大珍珠,差距可就大了去了。 自从贵妃开始分东西,愉嫔处数量不能动,质量却是直线上升。 平常在跟因为跟贵妃同住钟粹宫,不时前殿就有宫女捧了东西来:“娘娘说这个素娟颜色好,共有五匹,也给小主一匹裁衣裳使。” 竟不似赏赐,真像是彼此和睦朋友,有了好就送一点过来,也不讲究什么送礼成双,就是随时会流动过来一点。 起初平答应还给每个小宫女荷包,但后来紫藤亲自过来一趟笑道:“我们娘娘说了,是看着有什么,就想着给小主一点,横竖是一个宫室。您可别每回都赏那些小丫头了,否则娘娘都不敢送了。您若是喜欢她们跑腿勤快,年底下一并给个红包凑个喜气就是了。” 平常在也松了一口气:以贵妃给她送东西频率,晌午一匹绫罗,下午一筐梨,她份例全用来打发小宫女都不够。紫藤发了话她也就安心了,只是素日在贵妃跟前更勤谨些。 又因贵妃有了身孕,柯姑姑禁止两只猫像原来一样在殿里窜来窜去。 觉得不干净是一回事,再一个西施和貂蝉都成年了,因为喂得太好,体型颇为彪悍,‘呼呼’地跑起来时能将毫无防备小宫女撞倒,所以柯姑姑严防死守,把它们当成了危险分子,送去了后殿给平常在。 所以平常在便格外细心照料这两只猫,对简州也很和气,常给他点心吃。 都是宫里熬出来苦出身,平常在对宫人们都很好。 有时她站在门口,看着后小院里头小宫女踢毽子或是晒衣裳,三只猫一起上蹿下跳,简州在后面追,小宫女们就嘻嘻哈哈一起帮忙——热热闹闹就觉得心里也没有那么寂寞了。 闲暇时候,她坐在院子里喝茶,前头贵妃正殿里有时就恰巧送来新鲜果子或者点心,平常在笑着接过,觉得日子这样过下去,就很好很好。 皇上恩宠,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过了。不过没关系,她是宫女出身,混到后宫一个住处有了答应正式编制,她就很高兴了。 何况现在又升了常在。 皇上升她做常在,不就是因为伺候贵妃伺候好吗?其实这两年来,与其说她伺候贵妃,不如说贵妃庇护着她,宫里女子到了最后,就是这样,说得上话彼此谈笑两句,做个伴。 她很愿意不求恩宠,只这样安稳度日。 -- 钟粹宫一片岁月静好,外头却并非如此。 十月底,皇上还是没有从忙碌中脱开身,倒是又因几省兴起了邪/教组织而不得不加班,最后甚至派出了高斌与刘云义一并去清查云贵川等地白莲教。 高静姝刚知道时候还吓了一跳:高斌是个文人啊,或者说是个理财专家,怎么就得去镇压白莲教?这种事情不应该讷亲或者傅恒这种大将们去干吗? 皇上也怕贵妃吓着,特意来安慰她一回:当地都有军队负责武力部分,高斌和刘云义两位大员不过是去压阵罢了,也是叫当地民众看着,连吏部尚书这样天官都派了过去,要顺应朝廷,不许屈从□□。 因要安慰贵妃,就又说起她弟弟在江苏做县令做不错之事。 每到年底,吏部都会给全国上下官员评级,厘其流品,平其铨注,而序迁之。 高恪已经是第二年获得了优异期末成绩,等三年过去,大约可以原地升一等。 皇上含笑:“朕观他神采风度,就断不是个酒囊饭袋。何况在家里有父兄教导,又不缺银子,自不会克扣民脂民膏——说不准再历练几年,又是一个傅恒呢。” 高静姝;……你放心,这绝不可能。 皇上没发现爱妃欲言又止,倒是叹了一声:“可惜他受了弘昼那个浑人连累,倒是要出京呆这几年,等他回京再说吧,朕銮卫队里还给他留着空儿呢。” 对于脸好看人,乾隆是很难忘记。 高静姝就开始发愁,还要进銮卫队?难道下回再去顶和亲王吗? 又怕皇上这就给高恪弄回来参加明年銮卫队,连忙道:“是臣妾弟弟先动手,又是以下犯上,当然要重罚,不在外面多待几年怎么对得起和亲王——且皇上怎么好说和亲王是浑人?臣妾虽未跟亲王说过话,但只看和婉公主和气温柔就知道了。” 皇上似乎都难以启齿似,犹豫了片刻才道:“和亲王当朝打了讷亲。”又恐贵妃不知道谁是讷亲,解释了一句:“是如今朕军机处领班。皇额娘族亲。”(注1) 高静姝:……和亲王真虎啊。 听说了和亲王暴打讷亲举动,高静姝忽然觉得,自己弟弟好生幸运。 毕竟还是弟弟先动手呢。 可怜讷亲,堂堂首席军机大臣,虽然允文允武,但又不能在皇上跟前反击皇上弟弟,只能慌忙逃窜,但还是被暴躁和亲王打了好几下,真是又丢了里子又丢了面子,还不如当时站在那里任由和亲王打,也好显得自己铁骨铮铮一条硬汉。 事后旁人也只能深表同情,毕竟那是和亲王啊,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么办呢。 讷亲觉得高斌出京有点不是时候,不然自己可以跟他一起坐着彼此哭诉一下。 皇上只是把和亲王暴行简单说了两句,看着贵妃已经明显凸起肚子,有点儿不愿意再说,这可不是什么好胎教。 于是起个龙爪轻轻摸了摸贵妃腹部,然后道:“也五个月了,安稳下来朕就放心了。” “今年元宵佳节,又要在宫里过了——也好,省朕奔波了。” 高静姝也摸了摸自己肚子:“又不去圆明园了吗?” “后宫妃嫔中有孕颇多,哪里经得起这样奔波。况且皇额娘也说了,去岁在宫里办就极好,今年喜事更多,皇后诞下嫡子,妃子们接连有孕,也该再热闹热闹。只是你就要乖乖呆在屋里头了。” 见贵妃似乎有别意见,皇上就道:“这没得商量,到时候你都要七个月了,一旦有个好歹哪里是玩!”然后又放缓了声音:“你乖乖,朕叫你额娘和妹妹进宫来看你。再给你弟弟指一门好婚事如何?” 高静姝答应下来,又想着得告诉额娘:皇上对弟弟有突破天际期许,还是让阿玛早做打算吧。 可怜自己额娘,一听这个消息,大概都过不好年了。 -- 皇上在贵妃这里说多了些话,自然呆久了,出了钟粹宫把小怀表掏出来一看,就没再去看纯妃嘉妃,直接回了养心殿。 两妃处听说皇上难得进后宫,自然也在盼着,连茶水点心都备好了,结果皇上直接回了前朝,心里就犯堵:要是真没空也就算了,怎么在贵妃那呆了将近半个时辰,我们这里却连看都不肯看一眼? 纯妃处。 水清忙递上一杯热乎乎红枣燕窝羹:“娘娘别恼,钟粹在东六宫,咱们咸福宫在西六宫,皇上前朝有急事,过不来也是有。况且皇上不也没去嘉妃娘娘那里吗?” 纯妃冷笑道:“贵妃有了身孕,皇上心里还有哪个?成日家说贵妃这一胎来不容易,要好生养着,什么好都先紧着贵妃。她不容易?不就是多年没福气怀不上吗?难道本宫和嘉妃有过生育倒是错了?倒是能胡打海摔理由?” 水清也无奈,可男人偏心怎么能够讲道理,只得劝纯妃道:“娘娘到底已有了两个阿哥,再生下这一胎,宫里没有能越过您去。” 纯妃呵呵:“没人越过我?贵妃一直踩着我呢。” 水清无语了,心里都有点嘀咕:娘娘您要这样杠下去可没法聊了啊。 纯妃心里一直有不安,今日被皇上这样一冷落,终于忍不住说出来:“贵妃有孕那一日,本宫说了只有有儿子将来才终身有靠,这话偏又被皇上知道了去。” “虽说皇上当时未曾发作本宫,可你只看皇上这几个月对本宫情形就可知了:但凡有赏赐都是按照妃位来,连嘉妃有时都多两分,本宫倒成了最差了。便是皇上肯来看看,也都只问及龙胎安好,对本宫不过淡淡……” 她说着这话,不禁又是伤心又是惶恐。 水清叹了口气:没有人比她们这些贴身宫人更清楚皇上恩宠反复。如今娘娘怀着孩子还不显,内务府不敢怠慢,但显而易见,娘娘如今成了三妃里头敬陪末座人。 她将在心里盘算了一些时日想法说了出来:“娘娘,您已经有了两个阿哥,这一胎是阿哥固然是锦上添花,是公主也是好事。如今宫里这情形,嫔位以下小主们争妍斗艳好不热闹,都是为了年底大封六宫。不如您挑一两个出色扶持一二,将来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纯妃不语:这话放到三年前她都是不肯,自己又不是失宠了,何必要扶持得意年轻妃嫔分自己恩宠? 这又跟主动依附她那些不得意答应常在不同,那是等着她施舍。 如今要是挑了风头正健新宠扶持,若是扶出个主位来,跟自己也就不差多少了,何必自己找个敌人出来。 可如今备受冷落,纯妃倒是不得不动心。 实在是君恩如流水,一去不回头,该给自己找点退步抽身余地了。 而且……她心道:那位如今得宠魏贵人,可是自己赏给她一份机缘,她才从宫女飞上了枝头。 纯妃忍不住盘算起来。 水清察言观色,就知道娘娘是有点动心,只是碍于体面不好意思承认,于是越发给纯妃搭起了台阶,希望她走下来,密密劝道:“娘娘一心安胎,不理会这些事儿,却不知道嘉妃娘娘已经抢先挑好人了。” 纯妃一惊:“真?” -- 与此同时,钟粹宫。 高静姝插着沾了梅子粉芒果吃,下头杜鹃正在汇报宫里新闻。 她一听也不由道:“真?嘉妃跟庆贵人?” 杜鹃捧着主子赏赐一碗蛋奶羹,暂时顾不上吃,先说话:“正是呢,嘉妃娘娘如今面上还不显,但私下里送了两回珍惜字帖去给庆贵人。再就是嘉妃娘娘怀着身孕不太见人,可近来庆贵人去了,她就肯见,还说让孩子沾沾文采才气。” 木槿听了道“唔,一个妃子能对贵人说出这么和气不摆架子话,大概是交好意思。只是庆贵人近来得宠,嘉妃娘娘客气些也是有。” 未必就是结成一伙儿。 杜鹃点头:“所以奴婢前几日都没敢回主子,直到今儿在大膳房打听了一事,说是庆贵人宫里拿了方子命大膳房做一道奶房玉蕊羹,说是要给皇上送去,奴婢才确定。” 奶房玉蕊羹,是前明失传了菜谱,御膳房倒是忖度着做了出来,不过不如嘉妃宫里小厨房做好吃——大概是家传菜谱,从祖宗手里得了前朝秘方。 高静姝笑道:“嘉妃倒是肯花心思啊,一出手就是珍奇菜谱。” 杜鹃说自己都有点馋,便捧着蛋奶羹喝了一口。娘娘待宫人很好,起初在主子前面她们也不敢吃不敢喝,但见娘娘是真心要赏,也是看她们吃了才欢喜,才渐渐敢开始吃东西。 听主子这么说,杜鹃就点头:“正是呢,大约也是想着,庆贵人捧了这道羹去见皇上,皇上必会想起嘉妃娘娘。” 对高静姝来说,这是别人宫里八卦,说过就过去了,她只安心养着自己。 -- 林太医一日三趟来诊脉不说,连孙大夫都常来给她做按摩。 孙大夫原本受皇后吩咐跟着七阿哥去阿哥所,但七阿哥如今在太后寿康宫里。太后可不太信赖外头乡野大夫,何况孙大夫是对妇科接生精通,对儿科就很一般,只有些平常方子,不及太医院中儿科圣手多矣,太后就不肯用。 于是孙大夫就只得被辞退回来,继续蹲在长春宫里——皇后产后调养她就更抓瞎了,宫里大夫才是养生专家好不好,可怜平民家女子,一碗红糖炖蛋就是好了。 还是贵妃有孕后,常请了她去说说话,给摸摸肚子。 孙大夫每回就笑:“娘娘倒跟寻常富贵人家有孕女子不一样,这肚子养不大呢。” 高静姝笑道:“那就好,我是叫皇后娘娘吓着了,再不肯把孩子养大。” 皇后娘娘还是命好,胎位正不说,又是经产妇,到底好生。可轮到她自己,她就怕极了:贵妃可从未生产过啊,而且又素来苗条,哪里能生个□□斤胖娃娃。 高静姝知道,孙大夫能做到侧切术这一步就已经是惊世骇俗,可让她剖腹产,别说孙大夫不敢,高静姝自己都不敢。 所以只能闭着眼生了。 她宁愿生出来慢慢补养孩子,也断不敢把孩子养大。 导致皇上见贵妃肚子要比旁妃子同月份时要小一圈,还对林太医横眉冷对,责问贵妃怎么没有养好,把林太医委屈要命。 度过刚怀孕复杂心情,随着月份增大,高静姝心里恐惧也逐渐加深。 她甚至叫来林太医,让木槿把柯姑姑调虎离山,然后私下道:“林太医,我觉得有一个孩子就够了,以后不想再要,你手里可有什么温和不伤身避孕之药吗?” 差点把林太医吓一跟头。 这宫里只有不断要生妃嫔,七个八个都不嫌多,哪里生一个就够了妃嫔啊? 紫藤也立刻哭了:“娘娘,奴婢知道您害怕难产,害怕生孩子,可,可怎么能不再要龙胎呢?再者,您好容易开怀,有过一个,以后自然就容易怀上了。若这胎是个女孩,您难道不要个阿哥傍身吗?” 高静姝:我怕就是以后容易怀上,像兔子一样一个个生好不好。 林太医就见贵妃坚决摇头:“公主也好,阿哥也好,都是我宝贝,一个就很好。林太医,你去给我配药,不要让旁人知道了,等本宫生了这个,就找你要。” 见林太医一脸拒绝,高静姝只得做出自己最不喜欢事情——像医闹一样逼迫大夫:“不然我就告诉皇上,你没用心给我养胎。” 林太医简直给跪。 贵妃怎么就不能像寻常后宫妃子一样呢? 要不就是不想活了不吃药,要不是就是生了一个就不想生,总是做出些让他想疯举动。 不过贵妃说到这个份上,林太医也只得先应下来,回头去报备给高家。 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告退。 -- 高静姝回头看着眼泪汪汪紫藤,声音轻而坚定道:“女人生孩子是在阎王殿门口打转,这个孩子既然来了,我就转这一回。是男是女都好,都是我心爱孩子,但再让我转好几圈是不可能!” 她一点也不想为了给皇上不断生生生而糟蹋自己身子。 况且若是自己没了,这孩子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纵然皇后大约会念着旧情照顾这个孩子,可皇后有自己嫡子嫡女,没有亲娘到底是不一样。 指望皇上,就更不必了。 万事都得以她活下来为保障。 她可记得,历史上无论是嘉妃还是后来做了继后娴妃,都是一路生到了四十多岁。 而她们寿命都算不得长,倒是一直无子婉贵人,后来一路活到了九十二岁——要不是有这个乾隆一朝最为长寿妃子名号,高静姝几乎都想不起从来沉默无言毫无存在感婉贵人。 这才是人生赢家。 紫藤默默无言,在她心里贵妃是第一位,她自然心疼主子生产艰难,但又跟旁人想一样,觉得娘娘怎么能不多生几个呢,两相矛盾,只能痛哭了一场。 又怕柯姑姑回来看见了问,于是躲回自己屋里去洗脸。 而高静姝一边逼着林太医替她解决计划生育问题,一边天天积极遛弯按摩肚子,争取这个孩子平平安安落地。 -- 天上下第一场雪后,皇后立刻免了三位妃子请安。嘱咐她们不许出门。 又知道贵妃是个闲不住又不肯听下人劝说脾气,还特意自己走了一趟钟粹宫,让下人务必把贵妃按在屋里头。 又格外对柯姑姑道:“姑姑是宫里老人了,许多事儿大约也知道些。圣祖爷、先帝爷妃嫔,多少都是意外滑了脚以至于不好。这意外究竟是不是意外,时过境迁,不能也不必再追究。” “但在贵妃这里,皇上和本宫不要看到一点意外。” 第52章 婚事 皇后耳提面命, 对柯姑姑郑重吩咐,贵妃龙胎不能出意外。 柯姑姑在皇上跟前已经立过了军令状,此刻又跟皇后再立一遍:“娘娘放心,这样天气, 奴婢定会拦着贵主儿出门。” “就算天气晴好, 贵主儿但凡出门前, 宫里太监们也会去把路清一遍,别说是冰雪, 就算是一粒石子也不会有。身边都是紫藤木槿牢牢扶着, 前头再有两个宫女太监开路,一旦前头太监滑了脚,是断不许娘娘再走一步。” “出门也不再坐高高轿辇, 就算是矮轿都几乎不坐。”如今皇上也很少再召贵妃往养心殿, 都是自己溜达过来看看贵妃, 所以贵妃除了日常遛弯,也不用再出远门。 皇后听了一遍,这才点头。 -- 正巧皇上宣皇后往九州清晏用膳。 皇后就提及, 是否要命高家寻一个女医送进来, 亦或是请高夫人亲自进来陪着。 皇上也懂皇后未尽之意:孙大夫再好, 到底是富察氏寻来人,到了贵妃生产那日,不能是她自己在室内独揽大权,要高家送进个人来才好。 其实在高斌往云贵川去之前, 就跟皇上请求了此事, 皇上也应允了。只是见皇后能替贵妃想到这里, 皇上还是很欣慰。 帝后二人正闲坐说起后宫事, 敬事房徐思东就带了小太监们捧了绿头牌来。 皇后久未撞见皇上翻绿头牌这一幕, 如今一看,竟然已经有了五大盘妃嫔,就这样,三年一次大选还会一直一直进新人。 她有微微失神。 这后宫女子当真是比花还多,而且会一日日增多。 圣祖爷熬死了三个皇后,才未再立后,而先帝爷孝敬宪皇后也早于先帝而亡,那么自己呢? 永琮才不到周岁,自己这个皇后又要做多少年,熬过多少如花女子,才能看永琮长大成人,然后为圣心反复战战兢兢——哪怕身在后宫,她也知道,大阿哥越发不得皇上心意,颇为抑郁难言。 自己儿子,大清嫡子,是不是也会因为被皇上猜忌,落得这样一个境地? 毕竟大清开国来,从未有过嫡子登基先例啊。 一瞬间疲倦与沉郁席卷了皇后身心,她略微侧身咳嗽了两声掩饰自己失态。 皇上正在看绿头牌目光就转到皇后身上:“皇后不舒服吗?” 皇后止住皇上要叫夏太医诊脉,只安静笑道:“不过是冬日炭火足了,人就爱上火。皇上劳师动众叫了夏院正来,也不过是开些平燥太平方子,臣妾宫里还有许多呢,回去叫他们熬一剂就是了。” 皇上也就点头:“有上好雪梨,熬了冰糖雪梨比吃药强。”然后又让李玉拿自己份例里雪梨给皇后送去长春宫。 皇后起身谢恩:终是有夫妻情分,这么多年来,皇上对自己一向爱重体贴。只盼这结发夫妻感情,能够支撑他们这对天下最尊贵夫妻,走过漫长岁月,能够支撑她永琮长大,做个平安阿哥,然后……做个平安太子。 -- 皇后尚且在沉思,皇上两指一动,已经翻了魏贵人牌子。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能跟她平分秋色就只有庆贵人,其余宫嫔,别管是老人儿还是去岁新入宫新人,都黯然失色。 皇后便含笑:“若是旁人,臣妾就不问了,魏贵人总归是从长春宫出去,臣妾多嘴一句:她伺候皇上可还好?” 皇上点头:“不愧是皇后宫里人,魏贵人虽是宫女出身,倒是难得懂礼守矩。从前养心殿这些答应,多少都有些口舌争执,朕虽然不理会,可也总有耳闻,不是争这个就是争那个没个安静。倒是魏贵人从未有过此事,便是如今入了后宫,也是一样柔顺安静。” 他微微一顿:“倒是庆贵人,大约是朕宠多了些,如今倒是很有些气性,上回与魏贵人一同伴驾赏雪时候,对魏贵人很是爱答不理瞧不上。” 皇后温柔含笑,皇上还是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所有人所有举动都落在他眼里。 她只是淡笑;“庆贵人出身旗人,又有了封号,原就比魏贵人高半阶,想来也有看不上魏贵人缘故——只要两个人里头有一个懂事,不闹起来令皇上心烦也就是了。” 皇上点头:“年轻妃嫔争风吃醋,左不过就是这样,朕也懒得管。” -- 然后略微整肃了神色,对皇后道:“明儿朕叫色布腾巴勒珠尔走一趟,到各宫分送朕赏赐去。” 皇后心里一震,旁都顾不得了:“皇上终于择定了他为女婿吗?” 皇上点头。 其实皇后对爱女婚事一直格外关注,尤其是皇上将和婉公主接到宫里来养,皇后就隐约有猜测,皇上大约会把女儿留在京城。 京城中也有蒙古亲贵。 比如色布腾巴勒珠尔:满珠习礼玄孙,祖母更是顺治爷女儿固伦端敏公主。他一身系着蒙古与大清两头,出身尊贵,打小就宫里长大,与阿哥们一起读书。十四岁后又授了御前行走,加封辅国公,如今正好十七岁。 皇上从前偶然提过两次,但未曾确定。 如今听说皇上肯让他往各宫妃嫔处送礼请安,就相当于认了这个女婿,让他去给各位母妃们看看呢。 “朕准备再留和敬两年,然后就让她嫁人。” 皇后心提了起来,大婚后色布腾巴勒珠尔是否要回到蒙古去…… 皇上握一握她手,轻声道:“朕不舍得和敬。从皇玛法起规矩,公主和亲蒙古,十年后方得归省。朕与你都不会舍得。既然色布腾巴勒珠尔在京城长大,那么朕就为和敬起一座公主府,让他们久居京城。” 皇后十分感动:虽然仍是嫁给了蒙古亲王,但女儿能留驻京城,不必远隔千里,已经是万幸。 这次起身给皇上谢恩,就格外郑重其事。 皇上伸手扶起:“和敬是朕唯一女儿,又是嫡出,怎么能不格外疼爱。这个女婿,朕也是看了许多年,应当不会有错。你明儿好好见见,也安安心。” -- 次日,高静姝也就见到了和敬公主未来夫婿。 就算打小养在京城,到底是草原血脉,色布腾巴勒珠尔生身高腿长,浓眉虎目。 他穿着御前行走黄马褂,单膝点地给贵妃请安,动作利落,虽出身高贵养在宫里,却没有京城富家公子纨绔气息,反而带了几分刚健朴素。 高静姝看了就觉得高兴:和敬公主嫁给这样一位靠谱驸马,又不用去蒙古长住,真是好福气。 高静姝与其他主位都是提前备好了文房四宝作为见面礼,此时高静姝一见这位将来驸马,倒觉得自己该备些弓箭才好。 因知道贵妃有孕,色布腾巴勒珠尔是特意在门外卸了御刀才进来,此时领了赏赐就准备告退。 正好春草进来报:“和敬公主到了。” 高静姝就看着面前少年郎脸一下子红起来,然后低着头不知是进是退。 和敬公主进来很快,两人打了个照面,和敬公主倒是落落大方:“辅国公不必多礼。”色布腾巴勒珠尔却简直要燃烧起来,话都说不完整就退了出去。 闹得和敬也脸红起来。 高静姝羡慕看着这小儿女情态:可怜她都没有这种恋爱气息,却连孩子都有了。 和敬公主是皇后唯一嫡出公主,向来大方稳重,此时难得像一只小鹿一样几乎是跳到了高静姝身边,声音低而略带羞意:“贵娘娘觉得他怎么样?” 连她自己皇额娘到长春宫所有宫人,都是满口子夸辅国公有出息有本事,是个良配,可和敬还是想来听听贵妃话。 果然贵妃说跟其余人不一样:“英俊潇洒,很好!” 和敬脸色更红:贵妃简直跟皇阿玛一样,只看别人脸! 然后又带了点小女儿娇态,也不坐下头椅子,只贵妃一起并肩坐在榻上,低语道:“就是不会说话!我们小时候倒是常见,那时候还活泼些。反而这两年,我们见了也有三四面,他都是低着头就跑,难道我是老虎不成?可见没意思。” 高静姝就笑:这是满意不得了,在鸡蛋里挑骨头撒娇呢。 于是故意道:“啊,那你是想我替你去跟皇上说,换个会说甜言蜜语驸马吗?可我瞧着,刚才未来驸马样子,以后你也少不了要听甜言蜜语啊。” 和敬公主被取笑不好意思,拿帕子遮了遮脸,连忙把话题换到贵妃肚子上:“贵娘娘爱吃酸还是爱吃辣?” 高静姝摊手:“都爱吃。” 和敬有点发愁:“那怎么判断男女啊,我还想着准备礼物呢。” “男女都好。” 和敬却忽然道:“还是弟弟好。”她欢喜少女神色里掺杂了伤感:“我虽然不必远嫁蒙古,可和婉妹妹大概是要去。贵娘娘,我最近都不敢跟和婉在一处呆着,我是有了结果。可她,她大约是因为父皇心疼我,才从郡主变成了公主,要远嫁蒙古。” 高静姝无话可说。 和敬见贵妃跟她一样低落下来,又觉得懊恼,连忙道:“不过我问过皇阿玛了,他说这几年大清跟蒙古格外亲厚,是为着准噶尔不平,所以需要蒙古助力,等贵娘娘孩子长大,就算是个妹妹,说不得也不用和亲蒙古啊。” 高静姝没有觉得受到安慰:乾隆可是自称“十全武功”,她记得不全,还知道准噶尔之后还有大小金川战役,还有缅甸之战呢,反正这一生打仗可不少,女儿总有用处。 -- 这样心情一低落,等两日后腊月初一小宴,高静姝就很烦躁。 每年腊月初一,后宫都要在坤宁宫行祀灶送神,才能正式开启腊月过年序幕。 因是送神吉日,皇后就定了戏文,晌午后贵人以上嫔妃俱可参加。 是日正好天气晴好,又是送神吉利之事,太后早吩咐过,若不是风霜雨雪,妃嫔们都要去虔诚送神才好。所以三位怀孕妃嫔就都到了。 众人在坤宁宫送过神,就一并去漱芳斋看戏去了。 皇上还特意送了九种梅花茶来,其中有三种只用了温和红茶做底,太医院看过于孕妇无碍,可以饮用。 高静姝每次听到漱芳斋名字,都一阵恍惚,怕冲出来一个小燕子。 不过还好,在这里,漱芳斋只是个戏台子。 众妃嫔们雁翅样排开,在小楼一层坐了——皇后领着三位有孕嫔妃看戏,并不敢开了二楼让人上去坐在高处,唯恐出意外。 戏曲也没有选热闹,只是选了几本昆曲。昆曲一向柔雅,也不至于太闹腾。 庆贵人就笑道:“今日品皇上赏赐梅花茶乃是一等雅事,正该选昆曲里清雅唱来,臣妾就不爱那些热闹戏文。” 舒嫔烦她烦要死,直接道:“庆贵人爱不爱,原也不打紧。” 庆贵人咬了咬唇,别过头去不吭声了。 倒是嘉妃接了一句:“皇后娘娘一贯垂爱六宫,体恤后宫姐妹们,所以这些年轻妹妹才爱说爱笑。”但又不敢怼舒嫔,也只是依依笑道:“舒嫔妹妹出身好,想来在家什么没有看过,也不稀罕。” 舒嫔知道近来嘉妃跟庆贵人走到了一起,连带着也不喜欢嘉妃。 但嘉妃怀着身孕,舒嫔也不敢就怼她,于是两个人互相假笑了一下。 -- 台上咿咿呀呀唱着,观戏小楼上,纯妃也开口了。 高静姝都要怀疑,纯妃每次怀孕都会被加上一个降智光环,平时不会干事儿,有孕时候就都干。 好像脑子已经不是脑子,而是因为怀孕变成了漏勺。 比如此时,纯妃就笑道:“昨儿臣妾见了辅国公,倒是一表人才,就是太瘦了些。到底男儿家还是要腰围十尺,才算是赳赳丈夫,瘦了总是显得少些福气。” 皇后正处在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时候,听了这话自然不能高兴。 而嘉妃也无语,你说你这样说道两句和敬公主未来夫婿,除了让皇后烦你,还有什么好处呢? 果然皇后难得蹙眉道:“朝廷命官也是后宫女眷能放在嘴里说?辅国公不过奉命给六宫妃嫔送皇上恩赏,纯妃失了分寸了。” 纯妃扶着肚子赧然往回找补道:“臣妾失仪了,实在是看着辅国公是晚辈里佼佼者,才不免多说了两句,到底是在宫里长大皇上一手教养儿郎呢,就是比旁人出色。” 娴妃嘉妃都无语了,如果滑跪这么快,你干什么非要去撩拨一下皇后呢? 两人几乎同时想着:我原来就被纯妃压在底下?! 都不知道该看不上纯妃,还是看不上自己了。 总之随着皇后难得不快,纯妃似乎找回了自己脑子,接下来小宴继续安安静静看戏品梅花茶。 -- 戏才唱了一折,外头便报皇上到了。 只见皇上穿格外应景,一身红梅色镶白狐皮龙袍,外头披着玄狐大氅,扣子都是粉碧玺珠子攒梅花扣,手里还拿了一个甜白瓷素瓶,里头颤颤巍巍插着一大支红梅。 高静姝一打量,心里总结道:像个梅花枝子成了精似就来了。 又想着乾隆晚年似乎给自己打造了一个梅坞,想必是爱梅花。 皇后带着众嫔妃起身行礼。 皇上便道免了,气色颇佳道:“朕知道你们今日送神后品梅花茶,所以忙完了朝事,特意折了一支红梅插瓶给送来给你们助助兴。” 皇后自然和雅微笑:“皇上好兴致好体贴。” 众嫔妃自然也跟上谢恩,表示收到皇上心意和恩典。 唯有庆贵人越众而出,曼声道:“禁宫寻真怅无为,圣人捧来仙人梅。” 她福身为自己诗词做注:“臣妾今日在梅园寻了好久,都不得一支好,果然最好仙人梅还得皇上这位圣人亲自捧了来呢。” 众妃嫔:……好,果然能得宠是具备我们不存在技能。 高静姝蹙眉,把自己手伸给旁边娴妃看:“快看。” 娴妃不明所以:“怎么了?” 高静姝继续皱着眉头:“看我被肉麻,生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娴妃险些没有失笑出声,念在御前才忍住了,把贵妃手按下去:“但是皇上喜欢呢。” 果然皇上湛然微笑,对庆贵人点头示意嘉奖:“既如此,这支梅朕就赏给你了,到时候你把它带回宫里去吧。” 庆贵人连忙谢恩。 皇上又一眼瞧见贵妃秀眉都皱到了一起,便立时关怀道:“贵妃不舒服吗?” 高静姝坚强露出微笑:“没有呢,只是有些反胃。可能是这花太香了。” 皇上指了李玉:“快带出去吧,是朕忘了,你原来就不喜欢香料,怀孕了闻不得花香也是有。” 于是庆贵人又眼睁睁看着自己花被抱了出去,心道贵妃也太矫情了。 怪不得今日这小楼内除了供着清香酸木瓜,一点儿香料也不曾有,想来皇后也是顾念贵妃喜好。 真是…… 庆贵人此时看贵妃,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庆贵人自顾自不痛快,皇上已经落座,喝了一杯梅花茶,赞道:“梅花清雅,朕最爱之。每年重华宫茶宴,朕都为他们备梅花茶,虽不最贵重,却是与诸臣工同赏梅花凌寒独自开气节。” 皇上心情好,说起来茶宴之事,但那到底是酬赏军机重臣,属于前朝之事,皇后和贵妃家人又都有份参加,所以两人都没接话。 庆贵人一见皇后和贵妃都不说话,自己就要开口。 第53章 六嫔 嘉妃眼明心亮, 见庆贵人跃跃欲试要就前朝之事开口,生恐她失了分寸,于是自己截断道:“臣妾居于后宫, 自不知道前朝重华宫茶宴何等风光, 只知道今日皇上赏了臣妾等这样好梅花茶, 又亲自携梅而来情意。” 她眼波流转:“若是皇上赏脸, 不如作诗一首, 也好给咱们宴上增添光彩。” 能作诗事儿,乾隆自然不会推辞,毕竟也是一个人能写出整个盛唐诗人诗词量来。 果然御笔一挥, 作诗一首。 嘉妃是提议人,自然连声称好。纯妃也道,三阿哥用功读书之余,还在日日抄录整理皇上御诗,今日又多了一首梅花诗了。 嘉妃又莞尔:“臣妾只知道皇上诗好, 却不会做, 倒是庆贵人是后宫状元, 不如附和一首?” 庆贵人对着嘉妃笑, 然后才对皇上道:“皇上御诗已成,正所谓玉石在前岂可抛砖, 将臣妾唬是半点心思也没了。苦苦想了这半日, 才得了一句:随茶携花坐美间, 人意花情共蓬勃。正是今日情景, 请皇上以茶代酒, 饮一杯吧。” 皇上果然饮了一杯。 对于妃位以下敬酒敬茶, 皇上向来都是沾沾唇就罢了, 今日竟然真饮了一盅茶。 可见庆贵人极为得脸。 再坐片刻后, 皇上就对皇后笑道:“今日是腊月初一,朕一会儿去看皇额娘和永琮,你晚膳也去寿康宫用吧。” 皇后点头应下,又亲手给皇上奉了梅花样糕点,皇上吃了半块,觉得有些甜腻,就搁下了。 然后起身:“朕在这儿你们都不能自在说笑,朕去寿康宫了。” 在许多妃嫔眼巴巴目光中,皇上挥一挥龙袍,来去匆匆。 众妃嫔这才安安静静看戏。 高静姝将有孕之人能喝三种茶都过了一遍,然后对旁边娴妃笑道:“没觉得有什么区别。”皇上弄到了九种梅花,取九九寒梅之意,说是各色梅花入茶都各有风味,可红茶香醇,高静姝是真没尝出来几种花瓣区别。 因众人只在一楼挤着看戏,故而坐颇近,这句话偏生又传到了庆贵人耳朵里。 只听庆贵人笑了一声,扬声道:“方才贵妃娘娘连一点梅花香气都闻不得,如今倒是尝不出各种梅花区别了?” “臣妾听闻,上天生人,各有造化,每个人都会有一种感官特别灵敏,或是味觉或是听觉或是嗅觉,想来贵妃娘娘灵敏都在嗅觉上,别倒是平平,以至于竟尝不出皇上苦心调配梅花茶呢。” 对庆贵人来说,她这是都算不上报复方才贵妃弄没了她梅花,这话更近乎于开玩笑。 她敢这样说,无外乎是刚才皇上格外给脸面,一饮而尽,是宴上对妃位待遇呢。 于是庆贵人都直接跳过了嫔位,觉得自己很可以跟贵妃开开玩笑,迈入高端主位对话,达到虽然不是主位,但我能靠宠爱获得主位待遇这种境界。 -- 众嫔妃登时都竖起了耳朵:不是为了听戏,是为了听贵妃反应。 庆贵人是皇上新欢,贵妃是怀着身孕更是皇上旧爱,两人一向没有往来,倒是也没有过节。 但贵妃性子——在座也都不是第一天进宫了,真会给庆贵人这个面子,看在她恩宠份上,就允许庆贵人僭越跟她开玩笑吗? 高静姝想起了皇后跟她嘱咐话,把庆贵人当成小米。 她是想用庆贵人磨练下自己来着,但谁家小米跳起来咬人啊! 诸嫔妃只见贵妃搁下了茶盏,冷笑一声:“本宫看自己,灵敏倒不是嗅觉味觉。而是后知后觉!怎么今天才发觉庆贵人你这么烦人!” 整个小楼里就发出各种压抑而此起彼伏笑声。 就连嘉妃,在没来得及阻拦庆贵人乱说话懊恼中,都险些笑出来——她抬举庆贵人是为了自己,倒不是真喜欢庆贵人这种调调。 其中以舒嫔笑得最畅快,立刻搁下手中茶盏加入了队伍道:“贵妃娘娘,您怀着身孕可不能动气,有人连主位娘娘都不是,倒是上赶着送没脸来了。” 庆贵人脸红几乎要滴血。 她自打得宠来,还没被人这样斥责到脸上过。 高静姝也不理她,由紫藤扶着站起身来:“皇后娘娘,臣妾想回去了,看到不该看人,眼睛不舒服。” 皇后不禁摇头莞尔:“好,路上小心些。”又叫了葡萄亲自陪着送回贵妃去,再请了林太医给贵妃诊个脉。 -- 紫藤跟木槿扶着贵妃,柯姑姑跟葡萄两边跟着,高静姝准备就这样散步回去,今日该走步数还没走完呢。 路上葡萄不免道:“娘娘何等身份,何必跟她置气。”不理会就是了,只看着将来呢。 当日庆贵人昏了头,居然说出正月十五想让皇上陪她话来,皇后都一笑置之。这样不知收敛轻浮性情,在后宫哪里能长久得宠。 也不知庆贵人是不是听说过贵妃会跟皇上告状,自己也就学着办,以至于做出敢越级抢舒嫔东西不得,还去皇上跟前告状,这样东施效颦事情来。 且不说贵妃当日告纯妃状,自己是受害一方,只说贵妃跟皇上是怎么样情分就与庆贵人不可同日而语了。 庆贵人要走这条路,那是自取灭亡。 皇后对这种人,一贯懒得用心力。 她是皇后,只需要牢牢坐在皇后宝座上,而不是被这些小小妃嫔干扰,以至于亲自下场——她若是沉不住气,离开座位亲自动手,可不就是空出座位让旁人渔翁得利吗? 她所做只需要稳。 旁人,越动弹越出错,自然有自己倒下那天。 皇后想让葡萄告诉贵妃也是这样。 后宫女人又不会变少,只看着她们自行花开花落就是。 高静姝可不管这些:她近来本就因为和婉公主事情心情不好,庆贵人又上赶着来撩拨她,自然要当场抽回去。 此时听葡萄这样说,她就哼道:“你看,你也知道我是贵妃身份,所以要是连个贵人也不能驳回去,那我还做什么贵妃,干脆退位让贤,让她来做贵妃岂不好?” 在高静姝这里,那是权利不用,过期作废,她可不要忍气吞声。 葡萄无奈,就只剩下抿嘴笑了。 -- 直到晚间,高静姝用过晚膳,柯姑姑才打帘子进来,面色有些凝重道:“娘娘,今儿皇上翻了庆贵人牌子。奴婢想着她今日大大丢了一回脸面,必会在皇上跟前嚼舌根,所以方才叫人去了一趟养心殿,让陈女官替咱们留意一二。” 陈女官自打在养心殿跟贵妃接头以后,通过柯姑姑表达了下自己态度:不争皇上,只等着放出宫去嫁人,希望能在微薄之处给贵妃娘娘效力,将来娘娘给一副添妆就是她脸面,也可照应夫家门楣。 况且在宫内跟贵妃娘娘结个善缘,将来她夫君不管是外放还是留京,都好跟军机处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高斌高大人有个由头搞好关系不是? 柯姑姑和陈女官都是心里有数人,自然不会偷什么养心殿情报给贵妃,不过是偶尔帮着听听,嫔妃里头有无背后说贵妃小话,或是皇上最近对贵妃私下赏赐,与对旁人私下赏赐如何。 这回柯姑姑就拜托了陈女官。 陈女官就特意托着人情换了班,跟喜塔腊女官交换一下,在皇上御书房外头等着应承上茶。 果然就听见庆贵人拉着皇上撒娇,将今日贵妃当着众人给她没脸事情说凄凄惨惨,最后还嘤嘤嘤了起来。 “臣妾自打出娘胎就没受过这样大委屈,服侍了皇上就都是姐妹,难道贵妃娘娘仗着孩子,仗着位份就可以这样践踏臣妾尊严吗?她这不是对着臣妾来,是对您宠爱臣妾不满呢。” 皇上就随口道:“贵妃脾气娇惯,又怀着孕不舒服,不会是故意下你脸面。” 庆贵人继续嘤嘤嘤,皇上就赏了她两本御书。 次日清晨,柯姑姑将这话转告给贵妃时候,久违板脸像个棺材:“皇上今儿若是来看娘娘,您定要分辨一二才是。” “庆贵人旁不说,口才却是很好。在皇上跟前把自己说委屈窦娥似,简直是她是好心关怀贵妃娘娘,却因得宠,被心生嫉妒贵妃大大侮辱了一番。” “俗话说得好,三人成虎,娘娘到底现在不能侍寝,若是由着庆贵人这样一日日递小话上去,可是不好——况且咱们也知道,庆贵人背后还有嘉妃娘娘呢。嘉妃也怀着身孕,与庆贵人分量又不同了。” 何况,嘉妃娘娘可比庆贵人看起来有城府多了。 高静姝搁下盛着白粥碗:“自打出娘胎就没受过这样委屈?那是她见识少。以后要受委屈多着呢。” -- 果然皇上下了朝后,又特意入后宫看贵妃。 木槿端上茶来。 皇上端在手里一闻就笑了:“是朕上回给你云南金丝滇红。你喜不喜欢?” 高静姝点头:这茶味道怎么样不说,长相就很好看,茶叶条索紧结,金毫披身,看着金灿灿。泡出来汤色也红艳明亮,让人看着心里就暖和喜庆。 高静姝近来也喜欢喝,金丝滇红独有一股“蜜香”,喝下去甜甜,舌上却又残存一丝花果香。 皇上正喝着茶,就听贵妃开门见山道:“皇上,昨儿小宴上,我说了庆贵人两句,她有没有跟您告状?” 皇上搁下茶莞尔道:“朕听说了这件事,你脾气也是够大。” 高静姝一听就不干了:“皇上是怪臣妾吗?昨儿三十几位嫔妃,大家都和和气气看戏,唯有庆贵人招了这个惹那个。” 皇上仍旧只是无所谓笑:“你是贵妃,她是个贵人,教导她两句是应该。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可恼?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怄气。” 高静姝听皇上这口吻,心里火都要压不住了。 便别过头去:“臣妾明白了,皇上还是觉得我怄气,是我无故要挑理教导庆贵人!是,臣妾是个专门会刻薄人坏人,舒嫔也是个小气——满宫里妃嫔都不成。” “看来,唯有庆贵人才是冰清玉洁铁骨铮铮一个可人儿!” 皇上忍不住大笑起来:“怪道她昨夜哭成那个样子,爱妃也太刻薄了些。” 在皇上眼里,只觉得贵妃是醋了,还觉得颇有意思,不说责怪,倒反过来哄了两句。 -- 倒是庆贵人第一回告贵妃状不成,发现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没有收到如当日状告舒嫔一样立竿见影效果,就又找机会试了一回。 近来皇上哪怕不召幸庆贵人,也总宣她伺候笔墨。 庆贵人带了一个食盒来,先是奉上一碟子冬日里难得葡萄奉给皇上,又笑道:“这是嘉妃娘娘赏给臣妾马奶葡萄,最是甜蜜,臣妾已经细心择了其中最好,又去掉了葡萄梗,请皇上品尝。” 放在白玉碟子里绿色葡萄,好似一颗颗滚动绿宝石一般,青翠欲滴,在冬日里看着实在是鲜甜动人。 皇上却看了看庆贵人指甲上朱红色蔻丹,手上细腻香粉,忽然有点不想吃。 不知道她择葡萄前,有没有洗手啊…… 于是皇上只继续看各地年底进上来平安折子。若非这些不要紧朝事,他是不让妃嫔伺候在侧:“先搁着吧,朕闲了再吃。” 庆贵人继续道:“嘉妃娘娘为人和气,对臣妾很好呢。” 皇上点头,随意道:“嘉妃性子不错,你多跟她处一处也好。” 庆贵人就婉转而笑:“宫里姐姐们多半是好相处,只是贵妃娘娘威仪甚重,动辄对臣妾横眉冷对,让人害怕。” 皇上笔就是一顿:“贵妃身份不同,自然性子大些,你既知道,就该避忌着些,不要去惹贵妃心烦!” 这话说就重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庆贵人立刻跪了道:“臣妾失言。请皇上看在臣妾年轻不懂事份上,恕过臣妾。”她咬了咬唇:“臣妾今年虚岁才十六岁,实在是任事不懂,请皇上垂怜。” 皇上坐在案前,能看到跪在地上庆贵人低垂脸颊,吹弹可破,娇嫩白皙。 是啊,十六岁,多么年轻。却也已经到了为人妃妾,会动各种心思手腕年纪。 就像是他长子,也已经娶妻生子,不但侧福晋生下第一个庶长子,连嫡妻现在也有了身孕。 永璜,这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长子,已经到了入朝当差野心勃勃,跟自己这个皇阿玛离心年纪。 自己今年,也已经三十五岁了。 皇上眉宇间骤然闪过提防与冷漠,半晌不曾出声,任由庆贵人跪了好久,这才道:“罢了,你跪安吧。” 庆贵人不敢再说,慌忙告退。 要说这日她还在为皇上没有斥责而松口气,但接下来皇上数日不曾宣召,见不到圣面,庆贵人就慌了,只得求助嘉妃。 -- 启祥宫。 送走了庆贵人,嘉妃继续躺在床上安胎,闭眼听着紫云说话,随后唇边露出一个不屑笑容:“真是没用!本宫原是瞧着她很会讨好皇上,才加以笼络,谁叫她自己鸡蛋往石头上磕去碰贵妃来着!” “腊月初一当日,本宫看她轻狂都不知道姓什么了!重华宫茶宴之事,皇后都不敢开口,她竟然就要上了。还好本宫拦了下来。可人要犯蠢,真是如同天要下雨,一点儿也拦不住!谁让她之后去招惹贵妃?有什么好处吗?” 嘉妃是个很理智人,看事情标准,就是对自己有无好处。 要是被挡住唯一前进道路,那再硬石头也得硬砸开。 可问题是要有别路可以绕道而走,何苦非要去跟硬茬子碰呢? 就像嘉妃自从确定了拽下纯妃来政策方针,她就再也不去明着招惹贵妃了,争一时意气岂不是蠢? 所以庆贵人做法在她看来,简直是傻冒泡:你一个贵人,不说近来好好讨好皇上,争取年底大封时候弄个嫔位坐坐,倒是连蹦好几级,去越级碰瓷贵妃,你说你图什么啊! 贵妃还怀着身孕呢,就算没有孩子,皇上都不会为一个贵人怪责贵妃。 嘉妃真累了:满宫里都是蠢货,好容易看上一个看起来讨好皇上很灵,发起组队申请,结果还是个猪头小队长。 紫云也跟着叹气:“自这件事后,如今都腊月十五了,半个月过去,皇上再也没召幸庆贵人,倒是魏贵人显得更得意了。瞧着魏贵人性子也沉稳,大约是个能长久在宫里立足,娘娘不如……” 嘉妃放下吃了一半莲子粥,轻轻擦了擦手:“不能。魏贵人是长春宫出来人,她若是个蠢货不值得咱们招揽,她若是个聪明,就会知道打上皇后宫里出来名儿,她再投靠哪个主位都是忌讳,那咱们也招揽不来。所以很不必在魏贵人身上动心思。” 说着揉了揉额角:“唉,若非本宫怀着身孕不方便伺候皇上,何必理会这些新进蠢货们——总要有个人替本宫打听着皇上心意。”况且她年纪也渐渐大了,该提前笼络一二年轻妃嫔做打算。 嘉妃觉得自己真是诸葛孔明摊上一个阿斗,烦心不得了。 紫云就劝她:“娘娘别恼,庆贵人旁不聪明,但讨好皇上上头,确实有自己独到法子,那些个诗句就她想得出呢。” 顿了顿又笑劝道:“其实她这会子得罪了贵妃也好,年底她升不了嫔位,自会更加靠着娘娘,替您办事。” 嘉妃想了想,倒也是,这才放下了愁绪,准备再给庆贵人雪中送炭一下,给她一个为自己效劳机会。 -- 嘉妃为猪队友而苦恼,纯妃这里烦恼却是队友不肯加入她战队! 自打嘉妃跟庆贵人走近了,纯妃也想收拢一个新人为己用。 只是看来看去,新人里都没有得皇上青眼,倒真是只有魏贵人最合适。 算来魏贵人青云路,也少不得纯妃当年第一阵东风。 可偏偏纯妃明里暗里暗示,魏贵人只是诚惶诚恐,对她多有恭敬避让,但从来不肯为她所用。 纯妃暗恼,要不是顾着养胎分身乏术,她肯定要折腾折腾魏氏。 魏清雨比纯妃还要烦恼。她是长春宫出去人啊,皇上起初对她偏爱也多是为此,屡屡称赞她不愧是皇后宫里宫人,安分守己,恭敬顺和。 更令她畏惧,却是她搬出长春宫前,皇后随口点她几句话。 皇后娘娘如同明镜高悬,什么都看在眼里。 这会子她跑去跟纯妃蹲在一处,岂不是自己找死吗? 所以魏清雨怕死了纯妃继续笼络她,她近来就总去给皇后请安示好,除了给皇上做绣活,就是给皇后做,甚至给皇后还更用心些,只盼着皇后收她于麾下。这样哪怕她日后失宠,日子也不会很难过。 就像平常在与贵妃,虽然平常在久久无宠,可宫里常在答应谁不羡慕平常在现在日子?吃好喝好养只猫,快乐不得了。 魏贵人所求也是这一个退路。 纯妃为人她可信不过,自己一但失宠,纯妃估计会把她像破布一样扔掉。 不过让魏贵人苦恼是,无论她怎么谦卑示好,皇后都只是淡淡,对她与对旁人一样。 于是她们三个人就形成了魏贵人苦追皇后不得,而纯妃紧跟魏贵人‘虐恋情深’。 -- 纯妃原本还是暗示为主,等着魏贵人自己靠过来。 可自从庆贵人犯了错误,被皇上冷落了半个月,魏贵人越发一枝独秀时候,纯妃就再也坐不住了。 若是让魏贵人借着年尾大封成了嫔位,更不会为她所用。 于是这日,皇上来看纯妃时候,就见纯妃脸色颇为苍白,靠在床上虚虚弱弱。 皇上自然关心:“可是不舒服?龙胎无碍吧?” 纯妃落泪道:“臣妾近来总是睡不好,年关将近,宫里琐事也叫人头疼,偏又没有个给臣妾拿主意人——秀常在皇上也是知道,是个锯了嘴葫芦,只有臣妾照应她,她再帮不上臣妾一丁点。” 皇上坐在纯妃榻前,带着淡淡如冬日细阳笑:“是吗?那你觉得谁能为你分忧呢?” 纯妃低低头,柔弱道:“臣妾倒是喜欢魏贵人性子呢。听说她安静随和不说,还格外能干,当日给皇上侍疾时,带着几个答应官女子做寝衣,日夜不歇,安排妥妥当当,自然是个好。” 皇上轻笑出声。 很好,一挑就挑中了最近最得宠魏贵人。 贵妃有孕当日,是跟纯妃拌嘴晕过去,这件事皇上从未忘记过。事后更是听了纯妃当日话语:有儿子才有终身依靠。 皇上心里最忌讳就是这件事:若是妃嫔都指望儿子才有将来,岂不是都盼着他去死! 当日念在纯妃身孕上,皇上并未发作,只是按下待日后再说。 谁知纯妃现在又想把魏贵人拉到她宫中来,这可是皇后长春宫里出来人,纯妃到底是什么心思! 嘉妃跟庆贵人前些日子走虽近,也从未动过让庆贵人入启祥宫主意,何况庆贵人这几日失了圣心,嘉妃也并未落井下石,反而来给庆贵人求过情。 哪里像纯妃。当年秀常在还是答应时候,在养心殿围房颇为得宠,纯妃就忙着要到了自己宫里来,说也是看了秀答应就喜欢。 结果如今秀常在不再得宠,在她嘴里就成了个呆呆笨笨给她添麻烦。 可见纯妃心性凉薄。 皇上心里自是转过这些心思,面上分毫不露:“且再说吧,不过魏氏还住在延禧宫偏殿,那里没个主位,倒也不方便。” 纯妃面上顿时露出喜色,又对着皇上依依恳求了两句。 见皇上虽未松口,但也有几分活动,这才满意。 -- 而皇上打咸福宫出来,就格外不痛快,索性往长春宫去。 才进了长春宫,就听见里面热闹极了。 皇上照例不让人通传,直接进来。 在玻璃窗外一看,只见皇后西暖阁桌椅家具都被人搬开了,中间空出好大一块。 地上铺着厚密六福同春新地毯,周围围了一圈鹅毛软枕,还有宫女太监在旁边做大鹅状张开手护着。 皇后和贵妃一人坐在一头,手里一个拿着拨浪鼓,一个拿着摇铃,正在哄在地毯上坐着永琮。 而太后就坐在上首看着,脸上都是慈祥欢喜笑容。 皇后坐在绣墩上,弯着腰晃着拨浪鼓哄道:“永琮,到皇额娘这儿来。” 贵妃大约是有孕,所以弯不下腰,连绣墩也不坐,居然就坐在几个堆起来鹅毛垫子上,手里晃着一个金铃铛:“永琮,到这儿来好不好?” 七个多月永琮会坐会爬,但还不会取舍,向着皇后爬了两步,听见贵妃那边铃声更清脆,就又想掉头爬过去。 因永琮还是个圆胖三头身,冬日里穿又厚,所以他扭头都格外困难,看起来胖胖卡在那里,分外可爱。 太后含笑看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弯腰拍手:“永琮,到皇玛姆这里来。”永琮就毫不犹豫投入到太后处,把太后哄嘴都合不拢。 小孩子认熟,太后亲自带着他,他自然更亲近太后。 皇后也只是欣慰含笑,太后肯护着自己儿子话,就是多了一重保障。对一个母亲来说,自然希望跟儿子亲近,可若是亲近跟儿子安危比起来,又不算什么了。 “朕在外头就听见这里笑声了。”皇上只觉得里头天伦之乐,自己也想参与一下。 他一进门,除了太后,自然都要请安。 偏生贵妃坐低,哪怕两个人扶着还是一挣扎才能站起来。 皇上看心惊,差点伸手亲自去扶。只是太后还在,他恐皇额娘又觉得自己太偏疼贵妃,给贵妃脸色瞧,所以强忍了,只对紫藤道:“扶稳一些,贵妃月份也渐渐大了。” 皇上到了,逗儿子玩主角自然换成了他。 -- 永琮到底还小,很快就困了。 太后就抱着永琮出去晒太阳,准备再一路溜达回寿康宫。 只对皇上笑道:“哀家现在顾不得你了,你只留在皇后这里吧。”也不用皇上送,只自己带了宫人离去。 皇后见整个西暖阁都是垫子,便笑道:“为了哄着永琮玩,闹这里乱糟糟——皇上随臣妾去外头坐着吧,让人收拾了这里。今日天寒,臣妾这里正好有炖好枸杞羊骨汤,皇上用一碗?” 皇上唔了一声,又问道:“贵妃能闻得来这个味道?” 高静姝点头:“臣妾也想喝呢,只是林太医不许,说太燥热滋补了些。皇上不知道,现在臣妾上哪儿都自备太医安排饮食——今日还带了一砂锅沙参乌鸡汤来,皇上要不要尝一点乌鸡汤?” 皇后莞尔:“林太医忠心耿耿,贵妃饮食全都是经过他手才能用。” 皇上在两道汤里面仍旧是选择了羊骨汤。见皇上慢慢啜饮完一碗汤,神色安和,皇后才问道:“方才见皇上进来,倒是有点不痛快样子,可是有事?” 高静姝一听这话,就有点呆:皇上不痛快吗?她怎么没有看出来? 果然皇上道:“皇后聪慧。” 高静姝:我以为我已经进化了,原来还是不行。 皇上想起方才事儿,面容又有些发冷:“朕刚从纯妃那里来,她哭着想要将魏贵人迁入咸福宫陪伴她。” 随后又似乎不在意似突兀转了话题:“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皇后上回问起朕大封六宫名单,朕今日先将晋封嫔位告诉你吧。” 他顿了顿:“今年蒙古巴林部进京上祝表时,带了巴林氏贵女来,朕打算留一个嫔位给她。已经定了过完小年接到宫里来。” 高静姝心道:舒嫔身世在满八旗里都到了尖儿上了,入宫还是贵人,七日后才能封嫔呢。这一位竟然能直接封嫔?可见皇上看重蒙古。 她还在这里分析呢,结果皇上道:“进宫封为颖贵人,七日后大年三十夜宴大封六宫再升为颖嫔。” 好吧,她分析错了,皇上还是很有原则。 绝不给任何一个初入宫闱女子主位。 皇后点头应下。 皇上沉思片刻,忽然道:“既然难得一次大封六宫,索性封足了嫔位:婉贵人侍奉朕多年,朕去岁病重,她时时陪伴在皇额娘身边,倒也算是孝顺体贴,封为婉嫔。” “贵人魏氏,性情温良,侍奉体贴,封为嫔位。” “加上颖嫔,至此六嫔俱全,也算是过年一点吉利圆满兆头。” 高静姝吃惊在庆贵人这些日子得宠都要上天了,居然不是嫔位;皇后则是有点讶然,魏氏包衣出身,又无子嗣,皇上竟然抬举至此,大约也是庆贵人得罪了皇上缘故。 不过很快,两人同时反应过来一件事:“皇上,加上原本舒嫔和愉嫔——这总共才五位嫔位。” 怎么能算六嫔俱全呢? 皇上淡然含笑:“把纯妃降下去,这不就六嫔俱全了吗?” 高静姝傻眼了:还有这种操作?! 皇后也忙道:“皇上,且不说纯妃怀着孩子,只说她膝下已有两位阿哥,还得顾着阿哥们体面……” 皇上冷笑道:“若不是有两位阿哥,她怎么能言之凿凿自为‘终身已经有靠’呢?又看不起无孕妃嫔——作为妾妃,所靠居然不是朕,岂不是居心叵测!” 皇后心底发寒,她知道皇上当日是隐忍不发,心里肯定不满。但没想到一旦发作起来,凌厉至此,还以为纯妃顶多会失宠就罢了。 降位,对有两子还怀着一胎纯妃来说,会是多大羞辱和打击,皇上都不顾了吗? 但眼见皇上心意已决,她自然不会为了纯妃与皇上争执,只是领命。 皇上又见贵妃惊得还不会说话呢,不免安慰笑道:“朕又不是罚你,倒叫你吓成这个样子,可别惊着孩子。” 高静姝回神,问出皇后没问话:“臣妾是惊讶。皇上不怕纯妃为此丢脸伤心,对孩子不好吗?” 皇上端起一盏茶,淡漠道:“龙胎已经七个月了,早产也是能活。而纯妃若是为了恩宠而伤及龙胎,可就不止要降到嫔位了。” 高静姝默然:有了嫡子后皇帝,对其余孩子也就没那么多执念了,何况现在贵妃嘉妃也都有孕,都比纯妃讨他喜欢。 再者,三阿哥六阿哥都不是十分聪慧,皇上对纯妃腹中孩子就少些期待。 天子冷漠至此,高静姝是很不喜欢纯妃,都觉得有点发寒。更坚定了不惹皇上疑心,一切以皇上本人为中心思想这一方针政策。 皇上干净利落降了纯妃位份,心里那口气就散了,从长春宫离开,继续处理朝政去了。 皇后见皇上离去,微微一叹:“此事不要外传,皇上既然要降位,那便等皇上金口宣布吧,若是提前从你这里知道,纯妃一旦惊了胎,皇上只怕也要怪你。” 高静姝点头:“臣妾知道,不会乱说。” 皇后看着窗外:“皇上是厌极了她心思——不然不会让魏氏越过庆贵人做嫔,这是打纯妃脸呢。” 纯妃前头刚想笼络利用魏氏,后脚两人平起平坐了,怎么能不憋屈。 高静姝唏嘘道:“皇上……”他好小气好刻薄哦!就这,还敢说自己对庆贵人刻薄? 只是自从在高斌跟前失言被教育过,高静姝除了内心吐槽,当着任何人都再未说过皇上一句不是,准备终生将槽点烂在自己肚子里。 -- 过了小年,颖贵人入宫。 蒙古巴林部王爷女儿,标准草原上活泼明快女孩子。与舒嫔进宫年岁相当,才十四,说是女子,不如说是个孩子。 果然,皇上虽然对她性格开朗大方颇有好感,但还是采取了跟舒嫔一样处理方式,先搁着,不曾翻牌子。他不太喜欢这种一团孩子气妃嫔。 不过虽然颖贵人不承恩,众人也不敢轻视,大家都知道,七日后大封六宫,这位也得占一个嫔位。 皇上正是着意笼络蒙古时候呢。 颖贵人给皇后和主位们请过安,旁时候就都在自己宫里呆着,开始学习宫廷里规矩,起码得先把新年知识学一学,不至于在大宴上露怯。 因她是准定了要做颖嫔,所以皇上直接将承乾宫分给了她,虽是暂住偏殿,但连主殿都打扫出来了。 -- 庆贵人往嘉妃处请安,就难免有些焦急:“娘娘,皇上偏是这会子恼了臣妾,若是年底大封臣妾进不了嫔位,又不知道要煎熬多少年。” 庆贵人眼见颖贵人占去一个嫔位,颇为焦心。 嘉妃肚子也已经七个月了,此时斜斜地坐着:“妹妹别急,本宫已经替你说过两回好话了,皇上年前总会去看妹妹,你可要好好表现才是。” 上回她小心打听了下皇上心意,发现皇上口气松动已经原谅了庆贵人——确实,对皇上来说,把庆贵人排除出这次晋升队伍,就是已经惩罚了她。既然庆贵人交过罚款,皇上就把这一页翻过了。 可以说在皇上不生气了这个认知上,庆贵人跟皇上产生了巨大分歧。 庆贵人觉得皇上不生气就要晋封她。但皇上觉得,我不晋封你,所以我不生气了。 -- 于是小年过后,皇上照常翻了两次庆贵人牌子,倒是对前半月得宠魏贵人淡了淡。 “魏贵人到底出身低些,皇上不愿意旁人说他因宠册封,既然要封魏贵人嫔位,这些日子反而要冷落她一些。” 皇后看着坐在对面贵妃,笑意一如既往平静:“宫里日子就是这样,庆贵人后头有魏贵人,魏贵人后头有新入宫颖贵人和无数人。” “那日你出声训斥庆贵人两句也罢了,原是她自己轻狂。可以后若是面对旁新宠,实在是犯不上。眼见得这次大封六宫,连嫔位都满了,妃位皇上自然轻易不册。以后得宠也不过是些贵人常在之流,你很犯不上跟她们计较,只管坐着自己位置就是。” 高静姝表示臣妾受教,皇后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贵妃说:“只要她们不来惹我。” 皇后无奈作罢,只得道:“过年时祭祀之礼,本宫已经跟皇上说过了,怀着孕妃嫔都不要去了。” 冰天雪地里跪着,可是受不了。 高静姝自打来了已经跪了两年,听说这次不用跪,自然是高兴。 皇后又道:“再者大年三十宫宴,皇额娘虽然发话,胎相稳固话,去团圆守个岁无妨。但当晚点灯熬油,又有各色爆竹香料,我倒是劝你不要去。” “就连喜欢吃菜,也要早早叫御膳房预备了送来,不要当日再叫。那日大膳房估计也忙团团转,人多手杂,最是难防时候。” 高静姝点头:“我不去,我也早跟柯姑姑说好了,提前要好了新鲜肉菜鱼蛋,我们自己在宫里包饺子吃,最是干净。” 皇后莞尔:“好。你若是怕闷,南府女先儿,你挑两个喜欢,提前点了话本子让她们预备着给你说书解闷。倒是杂耍百戏这些不要看了,免得惊了胎。只说书倒是清静些。” 高静姝也表示赞同,现在一切以稳为主。 她准备关起门来过自己年。 第54章 过年 打从正月二十六日起, 各宫开始贴门神挂对联。 连宫道上各扇门户也不能少,其中贴最多对联便是: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内务府自然也给钟粹宫送来许多对联, 高静姝最终选了‘春送来一门吉庆, 天赐与两字平安’这一幅。 她看重这平安两字。 还对蒋礼财道:“这宫里对联都是翰林院负责不是?难得这一幅他们没有拿各种复杂吉庆字眼, 倒是朴实。” 蒋礼财笑眯眯:“娘娘好眼力,挑这幅可是好——这不是翰林院手笔,这是皇上御诗呢。” 高静姝:……哦, 怪不得这样平实。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 高静姝想起她来这里过得第一个新年, 乾隆八年末尾,忐忑又惶恐,觉得自己像是飘来飘去水草, 没着没落。 如今才觉得与这个世界联系更紧密些。 她不免发怔, 她在前世活了二十五整年,若是在这里活日子更长, 那么哪一段才是真实,哪一段才算是回忆? 柯姑姑陪着贵妃一起坐在室内, 隔着玻璃窗欣赏外头景致。 并不是什么白雪红梅出尘景致,只是家常俗事:紫藤木槿亲自带了十来个小宫女在院中清洗菜蔬,收拾鲜虾鲜蟹,摆放各色果子,并过年糖盘坚果碟。 院子最中间支着两个大炉子,上面坐着好几壶热水。 紫藤正坐在那里当监工:“娘娘爱干净, 如今怀着身孕更要仔细!所以叫了大伙儿一并在院中收拾, 互相都看着些。倒是也别冻着, 都挨着火盆, 尽管兑了足够热水用。” -- 虽说贵妃这里过年只说要包饺子, 但内务府和大膳房再不能让贵妃大年三十晚上桌子上光秃秃,真只有几盘饺子。 于是送了许多菜蔬肉食来。 盒子菜是御膳房早就备好,让太医验过才敢送来,是16个珐琅盒子,盒子里放着切成了细丝酱肉、五香小肚、薰鸡丝、酱菜等。 再就是过年吉利点心,每人都要咬一口寿意白糖油糕。 其余便是各色新鲜水灵青菜了。 难为冬日里从暖房保存好好翠绿青豆、嫩嫩鲜笋、用红绳捆了嫩可以掐出水菠菜油菜,再有各种高静姝并不认得洁白肥脆菌菇。 肉类就更全了。 除了寻常牛羊猪兔等肉,更送了许多活蹦乱跳河鲜海货来。 御膳房还贴心列了菜单,加起来给贵妃荤素搭配了十二种饺子。 柯姑姑见贵妃还嫌样数多了麻烦,不由笑道:“横竖满宫里人都不出去,紫藤木槿带上二等宫女就八九个人呢,再有小厨房里太监宫女,十二种饺子还不简单吗?娘娘只管放心等着用就是。到时候您挨个尝一口,正是来年十二个月都过鲜美圆满之意。再叫小厨房清炒几个小菜,也就是咱们钟粹宫上下一起和和美美过个年。” 现在柯姑姑说起咱们钟粹宫来,已经非常自然。 如今她可是一颗红心向着钟粹宫,就在这里落地扎根了。 然后又笑劝道:“外头事儿娘娘不必理会。” 与宫里众人一样,柯姑姑也以为庆贵人在年前重得恩宠,那是要进位主位了,所以生怕娘娘不痛快,只说些别话来开解。 尤其是今年外头各府给皇上新年礼已经送进了宫,皇上命捡了新奇给贵妃送来,正堆在那里还没看呢,比内务府有意思——毕竟内务府没什么新鲜感,是贵妃给自己批条子发给自己,心里门清。 而外头人多会看眼色啊。 今年嫡子降生不说,宫里还有三位妃子有孕,自然礼物就要格外意头好,也要新奇些,所以很有几件有意思玩物。 柯姑姑就拿出来哄贵妃。 -- 窗外忽然一阵小小喧哗,却是西施和貂蝉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连着踩翻了好几个放着洗好菜蔬小筐。 宫女们又是喜欢它们又要骂它们糟蹋东西,一时才笑闹喧哗起来。 简州慌得从后殿跑出来,一路点头哈腰道歉一路追猫,却见两只猫冲向银鱼盆,各自叼了一条。 紫藤也忍不住笑道:“怪不得呢,这里鱼虾鲜美,它们两个也忍不住了。银鱼在冬日稀罕难得,它们也好久没吃了,难免贪嘴。” 腊梅依仗自己高大健壮体型,两步迈过去,一手一只抱起叼着鱼猫:“紫藤姐姐,要不要夺回来?” 紫藤跟木槿难得笑成一团:“你也太心实了,猫都咬过了,咱们怎么吃呀。”腊梅就嘟囔着把两只猫交还给刚刚赶到简州:“真是,人家平常在猫怎么就那么乖呢。” 看热闹小宫女们靠在一起嬉笑,头上因过年而扎上红色绒花和红头绳晃成一片。 热热闹闹人间烟火,是世俗里人气儿充足,带着生命自有坚韧和蓬勃。 这里每个人,都一样,想好好活下去。 高静姝看着看着就笑了:就这样过下去吧。 -- 大年三十这一早,内务府还特意又送了松柏寒梅来。 都是方便贵妃赏玩盆景,难得上头压着白雪,越发显得松柏挺立,霜雪压枝,恰似白玉嵌翠。 这两日并没有下雪,也不知是内务府人从哪里空着院落阴凉处寻得白雪压上,做出这景致来,再一路趁着太阳未升抬到贵妃宫里。 倒是难得。 蒋礼财笑道:“娘娘还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奴才。” 这日一早,皇上皇后都已经忙着祭天之事,事毕后,皇上还要去前朝,后宫中倒是清闲了下来。 高静姝笑眯眯,亲手递上一个荷包:“若再有要,本宫便打发人去内务府。如今先将过年红封给了蒋总管。” 蒋礼财忙双手接过,他经手东西太多,都不必打开,一掂就知道是什么,脸上就笑开了:“多谢娘娘赏赐。” 送走了蒋礼财,高静姝便道:“好了好了,外人都来过了。咱们钟粹宫也可以关大门了,明日一早再开。” 明儿正月初一,自然有内命妇要进宫来朝贺。 木槿在旁笑道:“那奴婢再去查一查明儿给各位诰命备下茶水,并给夫人和咱们二小姐备下礼。” -- 大年三十夜间,宫里灯烛彻夜不灭,如同白昼。 钟粹宫从正殿到贵妃素日用膳东暖阁之间,原有以可以推动板墙相隔。板墙上头还挂着十几只壁瓶。 高静姝就笑道:“把这板墙移了,从里到外摆几张大桌子,都在一处用饭守岁吧。” 其实自打怀了身孕后,她就格外想念自己真正亲人。今天又是除夕,她不想孤孤单单吃饭。 问喜便带着金珠银珠来卸掉板墙,准备将这板墙推进暗格里头。 金珠负责把壁瓶取下来,不防手冷发滑就打了一只八仙壁瓶。 这个问喜气,当时就瞪起了眼睛,要不是在主子跟前,他都要打人了。 金珠吓得‘噗通’跪了,就听贵妃笑道:“这有什么?碎碎平安,新年打了东西没关系。”这才松了口气,千恩万谢起来。 高静姝想起从前在家里过年,自己失手砸了杯子,妈妈就赶着这么说,然后又笑,新年可不能骂你,不然你一年都会挨骂。 年夜饭饭桌上,爸妈一起举杯,祝我女儿一生快乐。这永远是他们第一个祝福,然后下一句才是好好学习、毕业做个好大夫之类期许。 哪怕造化弄人,我也会尽力一世快乐。 爸爸妈妈。 -- “祝娘娘诞下龙胎,顺遂安康。”让她回神声音,是满宫宫人齐聚拜年贺喜声。 此时正殿和东暖阁已经摆好了各色桌椅,贵妃自坐在东暖阁最里头正榻上,前面是单独一张大案。下面一张小桌只坐了柯姑姑、紫藤、木槿和问喜。 在下面,就是从库房抬出来能坐十多人大桌。 离主子最近就是二等宫女这一桌,其中腊梅正好坐在东暖阁门口。因身型原因,腊梅坐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气场。 每张大桌上都摆着热气腾腾大铜锅,是酸菜猪骨锅底,此时里面已经煮满了肥瘦相间五花肉和吸饱了汤汁冻豆腐,看起来分外诱人。 平日宫人们要伺候主子,难安坐下来吃顿锅子。 柯姑姑紫藤这等有体面还好,许多时候跟着主子就吃了,最难是下头小太监小宫女。 今日他们也全都换了过年新衣,洗刷干干净净,进了殿内。挤挤挨挨坐满了最下面两大桌,一桌上足有二十个人。 初次能进门,还不是伺候而是坐下用饭,他们手脚都有点没处放。 木槿体会贵妃心意,于是特意令小厨房将肉菜备足足,让每个人都吃饱吃好才罢。 -- 里头自有她们几个伺候贵妃,轮流敬酒拜年。 可惜贵妃现在连果子露都喝不了了。生怕自己得孕期糖尿病高静姝,连甜食都戒了,现在手边酒杯里,是煮参须茶。 参须茶益气补中,到时候生起来也好有力气。 起初外头宫人们还有点拘谨,不敢大声说笑,只是闷头吃喝。 直到木槿笑吟吟走出去,手里端了个银盆,里面放了近百个一样大小红包,笑道:“里头都是贵妃娘娘亲手写签儿,上到三十两银子,下到一吊钱都有,今年压岁钱,咱们不按照等儿分了。只看你们个人手气吧!” 简州连忙放下筷子奔过来:“我替姑姑端着盆。” 等木槿按桌让宫人抽完,众人便迫不及待一起打开红纸包着红封,果然见里头洒金梅花笺上写着数目以及一句新年吉利话。 一时有人惊呼:“我是十八两八钱八分!”又有人哀嚎:“我只有一吊钱。” 一并在外头齐声给主子谢恩后,就热闹喧扰起来。 腊梅眼尖,见两个抽到一吊钱小太监垂头丧气,就走过去一人背后拍了一下:“大年下,主子赏赐,可别拉着脸。” 她自以为是安慰拍拍,结果差点给这俩小太监拍到盘子里。 腊梅还继续安慰‘轻拍’他们肩膀道:“等交岁吃饺子时候,里面还有包了金币,你们多吃几个就回来了。” 两个小太监连忙道:“好好”。 只求腊梅姐姐别安慰了,实在是有点受不起。 -- 紫藤喝了一杯酒,看着榻上贵妃面容:虽是怀着身孕未用胭脂,但大约是热气蒸腾缘故,贵妃面容依旧是云蒸霞蔚一般嫣红,肤色白净欲透,颜如明玉,与旁边一盆娇小清透洛水神仙水仙花一比,灯烛下,竟分不出,谁才是真正洛水之神。 虽然知道新年不好哭,但紫藤看到这样喜乐娘娘,又想着从前病重时候娘娘,仍是不由滚下泪来。 那时候她都准备贵妃一去,她也跟着去。 宫中不许宫女自裁,否则会罪及家人,所以紫藤当时连怎么做出失足落水样子都想好了。 可好在,娘娘撑下来。 如今又有了身孕,以后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手里忽然被塞进一块柔软帕子,紫藤抬眼一看,木槿对她笑着点点头,示意她快擦了泪。 但紫藤分明看见,木槿眼底也是水光一闪。 -- 紫藤擦掉眼泪,又露出笑容来,亲手给柯姑姑斟了一杯酒。不管刚来时候这位姑姑是否情愿,可有她在,实在对贵妃助益良多。 等过了二更,柯姑姑便道:“娘娘一会儿便歇着去吧,既然不在大宴上,娘娘也别守岁熬着了。奴婢让她们煮了饺子,娘娘吃上算是过年应景。” 听柯姑姑这样说,外头便忙着收拾桌子,抬桌子凳子。等饺子上来时候,外头又恢复了正殿往日样子。 紫藤笑道:“奴婢让他们各自散了,除了上夜看灯烛都放了假,让他们自己吃去吧。” 高静姝点头,然后小心吃了个饺子——呈过来给她,里头必有彩头。 果然她吐出来一个小金元宝。 柯姑姑又带着人恭喜了一遍贵妃福气,然后便送她回寝宫安置。 这一夜高静姝过得平静又欢喜,但总觉得忘了点什么,也没往心里去,直接就睡了。 只是进入孕晚期,高静姝睡就总是不太舒服,次日又要早起,为命妇们进宫朝贺做准备,就难免没精打采。 柯姑姑见贵妃简直是闭着眼任由人打扮,口中话也就咽了回去,只道:“要不然奴婢将诰命们都好好送出去吧,只请了娘娘家里夫人进来说说话。” 没有品级,妹妹大年下却是进不来。 高静姝闭着眼点头,然后又拔了头上一只珠钗:“太沉了,这个就算了吧,既然只见额娘,挽个髻就算了。” 门外杜鹃见柯姑姑出门,不由问道:“娘娘怎么说?” 柯姑姑摇头:“娘娘困倦得很,我就没把那件事报进去。横竖是旁人头顶风雨,也洒不到咱们钟粹宫头上。况且娘娘额娘既然到了,想必也会说起此事。” 杜鹃也笑了:“姑姑说是。那我再去打听着,等娘娘知道了自然会问起。” 横竖大年初一,宫里各处都是人,打探消息是最方便不过,杜鹃说完转身就跑出去了。 -- 直到额娘坐到自己对面,果然也问起本次新年大故事,高静姝才反应过来,自己忘掉那件事情是什么。 是大封六宫! 更准确说,是纯妃被贬为嫔。 对她来说,这是早有心理准备事儿,甚至因为心里准备了太久,居然给忘了。 可对纯妃来说,那真是晴天一个霹雳直直打在头顶上。 六宫妃嫔也震惊极了:虽然这个霹雳没劈到自己,但是看到一个霹雳劈到别人头上也怪吓人呢! -- 皇上要给纯妃降位,除了告知皇后,自然也是告知过太后。 太后虽然最疼七阿哥,但别阿哥也是她孙子,难免就不忍——六阿哥永瑢还小,生母被降位也能无知无觉,可三阿哥却虚岁十二岁了,在大阿哥出宫开府后,他就是宫里最年长阿哥。 眼见再大选时候,都可以给他挑侧福晋了,过两年也是要大婚人了,额娘忽然被降位,肯定会大大没脸。 于是太后就想着劝一劝:“明明大封六宫是喜事,皇上不喜纯妃,不封就是了,看在儿子面上,也不必降位,否则算什么喜事呢。” 皇上含笑:“如此六嫔俱全,难道不是喜事?” 眼见得是心意已定。 太后:……罢了随便吧,她心疼两个孙子,也就心疼到这一步了。 毕竟孩子们都养在阿哥所,亲娘一个月只见两三回,她这个皇玛姆就只能一年之内逢年过节见一见了。 皇上以大孝子著称,所以更不愿意亲娘跟任何一个庶子亲近,免得将来人老护短,非要劝他立哪个阿哥。 虽然自己不会听,但要因此跟亲娘龃龉起来,也是不值当。 所以太后这些年对阿哥们倒都是一视同仁,并不怎么亲近。 直到嫡孙出生,才光明正大疼爱起来。 况且老太太心到底最偏向自己亲儿子,此时就不免在心里埋怨纯妃,不知犯了什么错,惹得皇上这么不痛快,大年下非要降位,真是给人添堵。 然后就把她抛开不提了。 -- 高夫人一早刚进宫就听闻了此事,吓了一跳,此时悄悄问女儿:“纯妃怀着身孕,犯了什么大错,皇上竟然新岁将她贬为嫔位?” 高静姝摇头:“唉,就是为了孩子太多,皇上觉得她心大吧。别我也不知道了。” 高夫人:……好吧。 然后又将勤谨恭敬侍奉圣驾这样话,车轱辘讲了无数遍。 主要是每年命妇进宫,跟六宫诸位妃嫔们多少也是见过面打过交道,在高夫人心里,纯妃十分温柔和气,那脾气,比自家女儿不知道好多少倍。膝下还有两个儿子,居然也落得这样下场,她自然也要担心女儿。 高静姝连忙给额娘刹车,问起了弟弟妹妹:“弟弟今年是出京第二年了,三年一回京赴命,明年额娘就能见到他了呢。” 提起幼子,高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想念:“只是你阿玛也没说定,到底是要将他留在京中还是再送出去。” 高夫人鼻子忍不住发酸:“其实咱们家有你阿玛,又有你就够了。你大哥眼见得不如你阿玛本事,但今岁也刚从五品升了从四品侍郎,等明年你嫂子诰命下来,也可以进宫给你请安了。慢慢熬几年,最后也能二三品官职平安退下来,福及子孙。依我说倒罢了,再出一位大学士又能怎样,一家子平安富贵才好呢。” 高静姝点头:“其实外放也好,不然皇上老惦记着把弟弟抓紧銮卫队。” 又对额娘说了,皇上是以傅恒标准来衡量高恪,给高夫人吓得花容失色:“那算了那算了!你弟弟可不必再回来了!” 可见高家一家子对高恪本事,都有很明确认知。 高静姝忍不住笑道:“就算人不回来,亲事难道还不定吗?皇上说过要赏弟弟恩典,但也不是随便就指个婚,也看着咱们家是否有看好人家,已经在谈婚事。” 高夫人更要叹息:“你阿玛不肯定下,说你弟弟自己心性都未成,娶妻也是白糟蹋。还说横竖如今他才十七岁,京中双十年纪成婚男儿也有,再等等吧。等过了明年大选,再请娘娘给他掌掌眼。” 高静姝自然应下来,又担忧乾隆十二年静容大选。 皇上倒肯定不会自己留下贵妃亲妹妹纳入后宫,只怕皇上要格外抬举,指了个尊贵人家,若是那家里男子不当人,静容反而要受气。 高夫人也是做此想:“只要家风清正,男儿忠厚即可。别咱们家都不计较”。旁人或许会嫌弃出身微薄,可高斌一家最知道,莫欺少年穷道理,他自己就是模范标杆。 母女两个说了一程子话,到了时辰,高夫人只得又恋恋不舍出宫。 -- 一送走高夫人,高静姝就在里头点名要见她信息情报系统,杜鹃。 木槿笑眯眯:“那丫头早借着去内务府名儿跑了,等她回来说给娘娘听。” 高静姝忍不住问一句:“纯妃无事吧?” 主要是纯妃身孕比她还早一个月,算起来已经八月多了。 虽然俗话说怀胎十月,但女子真正怀孕时间应该是二百七十天左右,只有九个月才对。 所以纯妃正是个快要临盆孕妇,听了这等消息,可别吓出个好歹来。 木槿也不知道外面消息,只是柔声劝慰娘娘不要多想。 正说着,杜鹃从外头回来了,说起了纯妃情形。 -- 咸福宫,一片阴云密布。 因纯妃有孕,皇上便‘开恩’让内务府不必急着就去撤妃子位份陈设,等纯嫔出了月子再按照嫔位布置宫殿。 水清和水凝都跪在地上苦求:“娘娘不要动气伤心了,若是为此伤了龙胎,岂不是因小失大?皇上不过是一时生了娘娘气,等您诞下阿哥,自然会复位。” 然而抬头瞧着纯嫔铁青脸色,两个人俱是无语。 主要是她们整个宫里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皇上啊! 所以劝慰话语也只能这样苍白,丝毫不起作用。 这就像一个人失了家产,旁人都劝他不要难过,毕竟再伤了身体,家产也回不来,岂不是鸡飞蛋打。 但问题是道理人人明白,就如同佛经人人在读,但真正能放下,能悟了太少。 纯妃明显醒悟不过来,她简直要怄死了。 昨夜得了这个信儿她根本就懵了,通宵眼睛闭都闭不上,一点睡不着。 导致今日晨起不光腿脚肿,连脸都浮肿起来,她想了一夜,此时咬牙切齿道:“魏氏!” 想来想去,她最近只提出将魏氏调入自己宫中事儿,皇上没有同意。 而这回大封六宫,魏氏居然跟她同列嫔位。 纯嫔简直不知道是自己被降位更痛苦,还是跟魏氏这样宫女出身人同列嫔位更痛苦。而且皇上还给了魏氏一个封号。 令。 令在满语里可是聪慧意思,皇上居然这样抬举她! -- 当然,此刻在宫里发飙绝不止纯嫔一个。 嘉妃揉着额角,看着眼前又怒又哭庆贵人,无语要命。 在宫里,眼泪管用吗?管用,流在皇上跟前让皇上心疼眼泪就管用! 愤怒有用吗?也有用,能挑起皇上跟你一样愤怒就管用! 可这样无能狂怒就是个最无用之人了。 嘉妃看着庆贵人哭成了泪人就烦得不得了。 如今圣旨已下,嫔位是魏贵人,不是你已经铁板钉钉。你就该闭着嘴认了,早早打叠起精神来,继续好好服侍皇上才对。 哭闹有什么用! 宫女紫云也是一脸惨不忍睹,给嘉妃端上安胎药,然后又亲自蹲下给娘娘按摩腿脚。 嘉妃对她摇摇头:“不必了,本宫担心庆妹妹,等把她安慰好了,本宫才有心思按呢。”快点把她打发了,不然看自己都要上火了。 紫云心道:娘娘真是会说话。 果然庆贵人感动不要不要,只擦眼泪:“娘娘,臣妾只有您可以依靠了。” 嘉妃叹口气:“庆妹妹这话就错了,在宫里,你唯一能依靠就是皇上!”她努力柔声道:“这回你没有坐上嫔位,也未必是坏事。” 心里补充了一句:反正对我来说不是坏事,免得你飘上天,连我话都不听。 嘉妃面上依旧和气很:“你想想,皇上前些日子照常宠幸你了不是?可见之前错处因此一笔勾销了。你不知道咱们皇上脾气,若是给你记着对贵妃不敬错漏,才是不好呢,你只看纯妃……嫔就知道了。” “等到皇上心里账攒够了,忍不住时候,可就跌落到底再回天无力了。还不如像这回,妹妹没有晋位,已经受到了惩罚,皇上说不准日后会多多垂怜。” 看庆贵人呆愣愣还在反应,嘉妃心里照常骂了几句蠢货。 嘉妃从来自视甚高,宫里除了皇后,在她眼里都是蠢货。从前贵妃纯妃就不说了,嘉妃直接对两个人都十分无语。连娴妃,她也觉得是本末倒置,有本事不说讨好皇上靠着皇上,反而只在后宫权柄上下功夫,是另一种蠢货。 于是嘉妃耐着性子,终于等到了庆贵人期期艾艾反应完:“可,可臣妾实在不想给令嫔请安,她不过是个宫女出身,如今竟然踩到臣妾头上来了。” 好在她没有那么蠢,把包衣宫女这四个字含糊成了宫女。 毕竟眼前这位嘉妃可是包衣出身。 嘉妃含笑:“妹妹饱读诗书,怎么连我知道一句话都想不透了呢:‘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却终能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舞于松柏之下。’可见再大风,也是从微末吹起来。” “说到底,贵妃从前也只是包衣家出身宫女啊。” 嘉妃摸着自己肚子,她总觉得这个是男孩。 皇上看重嫡子,难不成她儿子就活该一辈子都要碌碌无为?四阿哥是皇上登基后第一个孩子,皇上向来颇为喜欢,将来自有前程。 可这个孩子年幼,偏又可怜跟在嫡子后头落地,若不出众,等他长大时候,自己也年老色衰了。难道就让孩子如同大阿哥一般,被皇上十万两银子打发了出去开府?连个爵位都没有光头阿哥,在京城里谁瞧得起?龙子凤孙血脉也被人看轻了。 所以她如今投资庆贵人,就是在投资未来十年宠妃。 所以嘉妃倒是肯真说两句得宠秘诀;“皇上喜欢妹妹什么,你就把什么做到最好。你瞧瞧这满宫里妃嫔,都是各有立足之本。” “贵妃绝色又与皇上青梅竹马,是她资本;娴妃出身大族有太后看重是她能为;甚至妹妹最看不上令嫔,也是格外稳重柔顺,会讨皇上喜欢。妹妹你呢,纵然现在得宠,要怎么样才能让皇上有放不下好处?” 庆贵人起身:“臣妾受教了,只盼着将来长久受嘉妃娘娘教导。” 嘉妃含笑受了这句效忠。 -- 正月初四,皇上照旧拿了一张重华宫茶宴图来给高静姝看。 高静姝见上面有高斌名字,还颇为诧异:“皇上不是派阿玛出京去了吗?这就回来了?” 高斌十一月初才被皇上派出去监督云贵川灭白莲教事务。 他作为吏部尚书快马亲至,还给三省诸位巡抚、将军、提督带来了皇上圣旨,大体意思如下:朕很体谅乱党做耗,你们一时间无法清除。也或许是尔等能力有限,若是新年时朕还听不到好消息,那么朕就免了你们辛苦。 将一众官员吓得瑟瑟发抖,生恐皇上罢了他们官位和脑袋,于是立刻以百倍热情投入到打击白莲教中。 以至于十二月中旬就做出了不错成绩,捣毁了白莲教几个重要分舵,还抓了几个头目。 高斌掐指一算,自己这回子赶往京城,说不定还能赶上茶宴。 于是快马加鞭拎了几个头目进京,上报皇上。甚至因路上大雪耽搁一日,还是在驿站过新年,正月初二才进京,皇上果然嘉奖其勤勉。 -- 高静姝便见自己阿玛已经喜提前四座位,比第一回参加茶宴已经往前挪了五个位次——不过比起傅恒来,高斌进步也不显得这么显眼了。 傅恒已经从第十八名蹦到了第五名,升迁之旅简直是骇人听闻。 皇上听说过了年后贵妃更不爱出门了,晚上也睡不好,于是着意要让她高兴一点,只道:“今年茶宴茶朕选了冬茶永春佛手,给你也带了一些来,这茶有一种香椽香气,你一定喜欢。” “等孩子出世,过了月子就可以喝了。” 两人正说着,咸福宫来报,纯嫔已经发动了。 皇上算算日子,略一蹙眉:“怎么早了些。”然后冷冷一哂:“纯嫔大约是不满朕旨意,心怀怨怼,以至于早产。” 高静姝如今已经很了解皇上心理了:看人不顺眼时候,呼吸都是错。 她只道:“皇上快去看看吧。” 别看皇上对成年阿哥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严苛,但对于新生儿还是很欢喜。每多一个孩子,就是他盛世里一个军功章。是皇家枝繁叶茂欣欣向荣表现。 于是他也挂怀纯嫔肚子,立刻往咸福宫去。 -- 高静姝继续回去睡午觉,一觉醒来,咸福宫传来消息,纯嫔诞育公主一枚,序齿为四公主。 虽说宫里只有和敬一个公主,但她前面其实有两个夭折姐姐,所以和敬序齿其实是三公主,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在和敬要出嫁前夕,宫中终于再次有了公主诞生。 木槿见娘娘神色并无喜色也无意外,还以为娘娘不喜欢公主,就劝道:“娘娘福泽深厚,必是阿哥。” 高静姝知道木槿想错了,但也不解释,只是摸了摸肚子,在心里对孩子说:“好宝宝,你妈妈知道可多了。纯妃,不,现在是纯嫔了,生下是公主;嘉妃生会是阿哥,要是没记错,她好想一直生阿哥呢——我知道事情可多了,却偏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 不过,无论你是男是女,妈妈都一样爱你。 高静姝摸着肚子给孩子进行心理建设。 而纯嫔生下四公主喜讯已经传遍了宫闱。 六宫妃嫔口中都说着羡慕纯嫔有福气,毕竟宫里公主太少,生了自然金贵。 当然虽然口里这么说,但轮到自己时候,她们肯定还是求神拜佛想要个阿哥。 纯嫔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既盼着是个阿哥,希望皇上看在自己生了三个阿哥份上给自己复位,但如今见了女儿,失望之余却也牵动温柔情肠。又懊悔自己见罪于皇上,只怕来日公主也不得皇阿玛喜欢。 而皇上却是没有复位纯妃意思。 纯嫔诞育公主,皇上给赏赐虽然厚,但也是在嫔位上头加厚,并没有逾越妃子等级,可见圣心。 -- 高斌紧赶慢赶回京,除了要向皇上汇报各省镇压乱/党情况,也是为了将寻得女医及时入宫。 只是高斌谨慎,回到京城与皇上回奏都是国事,然后又回到自己吏部去将公务整理起来。 等过了正月初十,他才来回皇上,说是在四川寻得当地一位女医。 带回京城后又搁在自己家中看了几日,教了些京中规矩。现在来奏请皇上,若是允准,就先将人送到内务府学习宫规。 皇上搁下手里笔。 因高静姝着意控制着自己饮食,贵妃本来又是偏纤弱体态,如今月份渐大,皇上看着贵妃依旧颇为纤细身量,吃力带着一个大肚子,让人看着就替她难受,心里也不由担忧起来。 细想了想,索性对高斌道:“妃嫔初次生产自然是害怕,圣祖爷手里有过旧例,初产嫔妃可有亲娘入宫来照料些时日。等过了正月十五,叫你夫人入宫来吧。” 高斌忙叩谢圣恩。 回家与夫人一说,全家人都期盼起正月十五来。 -- 元宵佳节,皇上在保和殿赐宴。 鸿胪寺、理藩院引蒙古王、公、台吉先入座,其次便是宗亲并王公伯爵之家。 高斌自然也位列其中。 讷亲见了他就像见了亲人,跟他私下交流了不少和亲王暴力行径,然后又问起高斌次子生辰。高斌见他似乎有结亲意思,就也只是含糊过去,对次子婚事,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打算。 好在宴席上讷亲也不便拉着他一直说话。 宫宴规矩繁琐,直到奏《海宇升平》《万象清宁》后,众人才最后一次起身给皇上叩首敬贺,然后终于能按着次序退场。 高斌也跟着众人退下来,心里盘算着明日夫人进宫陪伴贵妃时要嘱咐话。 一抬头,就跟高麟打了个照面。高斌随意拱手道:“大哥过年好。” 高麟罕见客气回礼,高斌一挑眉,他本来只是故意气人来着。 只见高麟伸手将他请到一旁,然后难得态度低了下来:“二弟,咱们都是至亲骨肉,三房四房再不好也是你亲弟弟,如今他们做包衣,你这个军机处协办大学士难道就觉得面上有光?不如趁着今年皇上高兴,咱们一起请旨恢复他们旗人身份如何?” 高斌一挑眉:皇上高兴?自然了,皇上高兴里头还有一份子是因为贵妃怀孕呢。高麟是想借此给三房四房恢复旗籍?当日将高常在送进宫给贵妃添堵时候,怎么没想过这一天? 时隔多年,高斌看着这个当年看不起自己嫡兄对自己服软,心里却没有丝毫动容。 他早不再是那个因被宗族分出家门,而窘迫羞愤青年了。 如今他早已经比高家所有人走都要远。 高麟觉得自己主动对高斌折腰,是给了庶弟天大颜面,从前什么龃龉都应该一床被子掩了,高斌气也都该顺了,继续为着家族而卖命。 高斌心中一片平静:我早就不需要高氏一族歉意和弯腰。 就算高氏一族仰着脖子死不弯腰又如何?高斌本人已经站比他们高,甚至还已经亲自把他们踢到了谷底——掉到底下人,弯不弯腰,高斌实在不在乎。 他看着高麟已经露出老态面容,忽然道:“大哥,我有一事不明,请你解惑?” 高麟看他态度和缓,不免含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只管问。” 高斌叹气:“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无论我做出什么成就,大哥都看不到,都把我当成傻子糊弄呢?” 但凡拿出来一点诚意也行啊。 他不再理会高麟,径自离去。 如今他可没空跟高麟瞎扯,高斌现在最牵挂自然是宫内长女。 只盼着贵妃平安生产。 第55章 告别 过了正月十五, 十九日便是大封六宫册封礼。 此次册封都是嫔位,不如册封妃位或是贵妃正式,故而册封正史就选了正二品侍郎而非正一品尚书。 一下册封三位主位, 又在年中, 自然是箫鼓之声,中流不绝, 连空气中都流动着喜庆意味。 皇上得了个女儿自然也是欢喜,又想着嘉妃贵妃肚子里还有两个排着队待出生孩子,不免更加殷殷期盼起来。 正月二十一日要重新开印上朝, 所以正月二十对皇上来说,也算是假日尾巴。 皇上心情颇好, 有兴致作诗,就命李玉宣庆贵人来伺候笔墨。 而对庆贵人来说,昨日看到旁人热闹煊赫册封礼,今日晨起还得去给新主位们恭贺送礼,对她来说是趟极为扎心刺激之旅。 尤其是对着魏氏,不,对着现在令嫔娘娘,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膝盖是怎么弯下去。 回去痛定思痛, 决定按照嘉妃娘娘传授经验固宠——放大自己旁人都没有优点,令皇上念念不忘。 -- 养心殿。 庆贵人入殿后就解下外头大氅,宫女忙接了去。 皇上抬眼一看:只见庆贵人只着一色天水碧旗装, 其上只有梅花暗纹,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有纹饰。头上手上也只带了洁白玉器, 除了压襟一串碧玺颜色亮一点, 整个人素如同春日一弯新柳, 倒是也清爽。 皇上随口道:“年节下怎么穿着这么素淡。” 庆贵人莞尔一笑:“臣妾不爱繁花似锦,与皇上一样,觉得世上之花,唯有梅花雅洁冷傲罢了。” 皇上付之一笑。 李玉从外头进来:“皇上,外头天阴下来了,奴才把这殿里灯烛都点上吧。” 皇上望着窗外阴沉沉天:“又下雪了吗?”今年多雪,固然来年京中或许无旱灾之虞,但不知今冬又有多少百姓要冻死了…… 他尚且沉思,而正在往香炉里添龙涎香庆贵人忽然道:“可怜白雪洁净,白白入泥倒是沾染脏了,臣妾真是心痛。” 李玉:咦,庆贵人今儿似乎不太一样。 确实是庆贵人别出心裁,准备打造自己孤高傲世才女形象——实在是只论文化知识话,皇后饱读女则女训信口拈来,娴妃通满蒙汉三族语言,贵妃也是颇通汉学诗文,连纯嫔都替皇上整理过诗集。 庆贵人冥思苦想,觉得只有作诗是不够,还需要让皇上觉得她是后宫难得出尘脱俗佳人,能跟皇上高贵相得益彰。 皇上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倒是李玉觉得有点尴尬,又恐大年节下,皇上不痛快。 于是连忙找了个话题:“皇上,方才蒋礼财来送重华宫茶宴上永春佛手,奴才按着皇上吩咐,命茶房泡了,请皇上品尝。” 喜塔腊女官奉上茶来。 皇上端起杯盏,只见这茶色泽乌润,清澈不浊,品一口,香气锐利,内蕴饱满,不由颇为满意,便对在旁露出好奇之色庆贵人道:“你也来尝尝这茶如何。” 庆贵人轻舒玉臂,端了冻玉一样茶盏呷了一口:“这是玉泉水泡茶吧。” 李玉心道:明知故问,皇上用都是玉泉水,宫里其余也就太后、皇后宫中能用,连贵妃宫里那每日两瓮都是皇上特许。 这一回茶宴,皇上特意命人用玉泉水,也是给重臣们颜面意思。 谁知庆贵人一笑,放下手里茶点评道:“玉泉水再好,也不如梅花、松针上雪水,不曾落地,天然清净。” 李玉:……行吧,这个场子我没法救了。 皇上执着杯子:“既如此,你就去外头收些雪水来吧。” 庆贵人领命带了宫人和瓷瓶出门。 李玉这才松了口气:也就是皇上今儿高兴不曾动怒,庆贵人原是最会顺着圣意说好听话讨好皇上,今日是怎么了?吃错了药就来伺候了? -- 嘉妃一向自诩后宫诸葛,从前也从未吃亏过,可这回,却是结结实实吃了猪队友大亏,遭遇了人生中滑铁卢。 正月二十日,养心殿传出来消息,庆贵人被贬为陆答应。 嘉妃大惊,忙派出自己手下各路探听消息好手,将消息打听了个清清楚楚,然后终于忍不住摔了两套茶具。 -- 把时间往回倒一点。 庆贵人漫步雪中,心中激动并不觉得冷:她方才第一回试着没有附和皇上,而是提出自己独到见解。 见皇上‘欣然允准’后,庆贵人就更有把握了,准备走出一条自己路。 今年缅甸贡奉到晚,是过了正月十五,内务府才整理出来,皇上又按着等给六宫诸人分了翡翠,也算是六宫同被恩泽。 旁人得了赏赐,若有机会见皇上自然都是要再次谢恩。 唯有庆贵人收集完雪水回来,继续‘出尘脱俗’:“皇上前几日赏翡翠倒好,只是臣妾也不爱这些。皇上待臣妾心意最重要,这些金玉俗物,臣妾是不看重。” 旁边李玉大气都不敢喘:庆贵人方才出去收雪怎么没冻得清醒一点呢? 从茶水到翡翠,皇上一而再再而三被人质疑了审美,被庆贵人两度打为俗物,脸色终于淡了下来。 于是将案上诗稿随手团了扔在地上道:“六宫皆得了朕赏赐翡翠,倒是只有你说是不稀罕金玉俗物。” 庆贵人含笑走近皇上,想要替皇上磨墨,口中还在撒娇呢:“是,一来臣妾不喜欢这些俗物,二来,若是皇上给臣妾,跟与旁人一样,那臣妾宁愿不要。”她还未来得及说,自己想要皇上独一无二心意,皇上就已经抬手打翻了案上笔架。 皇上心中自有决断:你不是自诩不爱这些‘金玉俗物’,觉得朕赏给你这些是玷污了你清清白白心意吗? 不是不愿意与六宫妃嫔一般得到朕赏赐吗? 那好。 皇上直接拂袖去了长春宫,对皇后说:“朕瞧着陆氏不爱住在好好宫殿里,金玉之物显不出其风骨,既如此,搭一个草庐给她住,不许人伺候,让她清清白白过日子!” -- 庆贵人犯蠢这件事,在养心殿也算不上机密,众位妃嫔也陆续弄清了原委。 高静姝正因下了雪,只能在屋里走路散步而烦闷呢,杜鹃就及时送来了庆贵人新鲜出炉新闻。 高静姝简直是迷惑里带着敬意。 这宫里真有人去‘PUA’乾隆啊?准备靠着贬低皇上审美来衬托自己出尘,这是什么样勇士啊。 高静姝摇着头替她可惜,这位明显没搞清楚乾隆属性,乾隆可是个渣攻类型,绝不接受旁人PUA。 在皇上世界里,只有他看不上别人,还真没有别人能对他指指点点。 他可不会像小说里写,觉得庆贵人独树一帜:不错女人,你与众不同超凡脱俗,你吸引了我注意力。 皇上只会想着:朕给你一分颜色,你得十分感恩。你要是敢不感恩,反而拿这一分颜色去开染坊,那就等着倒霉吧。 贵妃娴妃处还只是看个热闹,而舒嫔处就几乎要放鞭庆祝,觉得这是这个新年收到最好礼物。 唯有嘉妃几乎要去撞墙:哪里来大傻子啊!照猫画虎,照葫芦画瓢也能干出这样事儿来! 就这,她还拿庆贵人当未来十年宠妃来投资,结果庆贵人连十天都没撑住。 嘉妃第一次认人不清到这个地步,翻车翻得太厉害,整个人都不好了。 又因她这几个月跟庆贵人走近,皇上难得还对她冷了脸道:“陆氏对上不恭不敬,倒是成了你口中有才有情之人——你既然怀着身孕精神不济,也该好好安胎,少管旁人事才是。” 对嘉妃来说,这是她侍奉皇上这么多年来,罕见重话了。 从前她还运筹帷幄,觉得这个妃嫔蠢,那个妃嫔软弱,连皇上一句话都受不住。 如今自己被皇上骂了,却也怕当场就哭出来。 纯嫔之事后,六宫妃嫔皆是明白:怀着身孕是不能成为护身符。 嘉妃生恐自己前几日还笑话纯嫔,然后现在就得为了猪队友,去跟纯嫔作伴。 好在嘉妃在皇上心里素日形象颇佳,皇上薄责过这一回,倒也没再提起。 -- 还是皇后婉转劝了一句:“皇上干嘛跟一个小贵人计较?还没出正月,特意弄个草棚子给人住,若是传到外面去,倒是不好听了。降位禁足也就是了。” 皇上冷笑拒绝,坚持让陆氏去住草庐:“朕要杜绝后宫这种不尊不敬风气。” 可到底也觉得他紫禁城里不必为一个陆氏添一个草庐,确实不好看也不好听,于是对皇后说:“那就别建在宫里,将她送出去。” 皇后下意识道:“圆明园?” 皇上冷笑:“圆明园朕还要去住呢,看着岂不是伤眼睛,送到畅春园去。” 皇后:…… 畅春园是康熙爷最喜欢去行宫。 先帝雍正爷自打从康熙爷手里获得了圆明园,又好生修理扩建较之畅春园并不逊色。于是先帝在位十三年,畅春园也就冷落了,唯有圆明园越发精美。所以皇上也更喜欢住在圆明园。 皇上从前说着处处跟着祖父康熙步伐走,真有讨厌妃嫔,却还是要赶到康熙爷园子去免得碍眼。 皇后也只得领命。 待皇上走后,葡萄才轻声道:“娘娘,皇上如今圣威真是难测,动辄得咎。” 皇后轻叹:是啊,皇上这两年行事,真是越发独断专行,竟与刚登基时候大不相同,或许也不该全归罪于妃嫔不谨慎,而是皇上,越发不肯纵容旁人一点违逆。 高静姝听说陆氏被发配到畅春园住草屋后,忽然觉得当日贵妃那十三日禁闭,也算是皇上开了恩了。 庆贵人事件,令嘉妃颇为尴尬。 好在她于二月三日诞下一个皇子,序齿为八阿哥,也就抹了从前事儿。 皇上按照妃位赏赐照例加厚了两分赏了嘉妃和八阿哥。 太后笑眯眯:“孙子孙女都好,如今凑成了一对好字,就看贵妃了。” -- 而贵妃此时正因肚子里孩子睡不着觉。 到了最后一两个月,正是坐卧都被肚子顶着难受时候。腿脚也是肿,胃里一直反酸。她真是等不及要生了。 高斌送进宫一个蜀地女医,是个年轻守寡带着一个儿子妇人。 因儿子也十岁了,要读书上进,她便也极愿意将儿子托付给大学士家中,自己拍着胸脯表示,一定好好伺候贵妃——儿子还抵押在高家呢。 民间大夫本就是靠着走量养出来。 这位吴大夫如今三十有五,母亲原就是做稳婆,从会走路就跟着亲娘在产房里帮着端水递剪刀,等自己大了出嫁生子,那真是看全城稳婆都不靠谱,边生孩子边指挥人家给自己接生。 这半辈子下来,经手产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比起孙大夫耿直,这位吴大夫格外有种蜀地女子脆爽和侠气。她进了宫后,起先还有点畏惧,但等着彻底沐浴擦手后来到贵妃跟前,一见到孕妇,专业对口,立刻就把害怕忘了。 上手就摸贵妃肚子。 还非常自来熟跟紫藤说:“这位妹子,娘娘袄儿太厚了,帮我一起解开。”这还是从高斌找到她起,就开始让人教官话,怕她一口川音,到时候贵妃生产,她跟旁人直接对不上话岂不要坏。 蜀地官话也带着一股子干脆。 紫藤上来与她一起解开贵妃衣裳,柯姑姑跟木槿就一个去关寝宫门,一个去将火炉拨旺一点。 只见吴大夫认真仔细摸了一遍,忽然一拍大腿:“妥了。” 这给紫藤吓得:“怎,怎么了?” 吴大夫笑眉笑眼:“大学士找到草民,我起初心里是怕得很呢——富贵人家夫人啊,都养太好,又不肯动,自己那样小一只,却把胎儿养那么大。”她比划了个小瓶口和大西瓜后,才对贵妃笑道:“何况宫里娘娘们呢。我这一路进京就担心不得了。” “谁料娘娘养这样好哩,娘娘虽自己是纤瘦体态,但好在并非胯骨窄女人——若是骨头窄,那可就完了。” 她这一串话把紫藤听得眉毛直哆嗦,此时再也忍不住:“吴大夫快说我们娘娘把,别说别人了。” 柯姑姑也忙道:“吴大夫,宫里可不能说完了这两个字啊!” 吴大夫拍了拍自己嘴,又把话题倒回来:“娘娘虽然是纤瘦体态,但有腰有胯,只要孩子养不大,就不难生。这不巧了吗,孩子真不大!” 高静姝:……这不是巧了,这是我自己好好控制好不好。 吴大夫一脸喜色,可见是预想着艰难,但一摸贵妃,情况还好,于是喜形于色。 见她这样高兴,高静姝心也放下了些,笑眯眯道:“还有一位孙大夫,也是接生圣手,你们正可聊聊天呢。” 吴大夫能在蜀地作为出了名稳婆,甚至被人称一句大夫而并非只管接生,也是有自己金字招牌。 她取出一包药来:“这是我们那后山上一种草,研碎了抹在人中处,妇人就晕不过去,娘娘是知道,妇人生产最怕脱力晕过去,孩子就要憋……”她想起宫中不能说‘完了’两个字,于是硬生生咽下去:“就要不太好了。” 柯姑姑伸着头看了一下这包草末:“还得请太医院太医看过才好。” 吴大夫连连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她也不敢直接就往贵妃脸上抹啊。 -- 林太医和孙大夫吴大夫三军会师,夏院正也在一旁坐镇。 林太医研究了一下药草,又尝了一点子,甚至给一位最近正吃坏了肚子腹泻到奄奄一息小太监用了一点试试。然后夏太医又接过去走了一遍同样流程。 然后不由感慨:“哪怕当年神农氏尝遍百草,世上医书浩如烟海,我们所知道药草也只是沧海一粟啊。” 柯姑姑在旁边围观了两人掉书袋说成语,不由问道:“两位太医给我个准话,我好去回主子,可是能用?” 夏院正摸着胡子:“能用,最妙是这药嗅入既可用,不必像咱们太医院之前提神提气药一样灌下去。” 若是已经晕过去,其实药物很难灌下去,等灌下去女子苏醒再开始用力,时间也就耽误了许多,风险也就大多了。 柯姑姑脸上露出喜色。 夏院正起身:“既如此,我与林太医去回禀皇上,姑姑回去回禀贵妃娘娘。” -- 虽皇上早发了话,但高家还是算着日子不敢早入宫——外命妇在宫中不便多呆,免得贵妃有个骄纵逾规名声。 于是过了二月二,宫中年庆完毕,高夫人才向皇后请旨进宫陪伴贵妃。 临走前对自己大儿媳和女儿郑重嘱咐:“所有神佛前香火可都不能断!” 因上回皇上重病贵妃侍疾时,高家贡奉了道佛两家神祗,而后贵妃果然平安顺遂出来了。以至于高夫人不确定是佛祖慈悲还是道祖显灵,索性就一起供着。 另外京中京郊所有有点名气寺庙,都被高夫人供了一座大佛灯。 道观里也都请人开坛做法驱邪保平安。 高斌上个月问起家里账目,发现一半都是在从事迷信活动,不由扶额,但是也不敢去跟夫人抗议,只得罢了。 何况他虽是读圣贤书人,当着人要说贵妃自有皇上隆恩庇佑,自己不能去求神拜佛,但夫人这样虔诚,他其实也觉得心安一点。 高静容见母亲颠来倒去吩咐,可见是紧张。大嫂只能一遍一遍答应,不敢多说别,于是自己上前道:“额娘,姐姐一定会平安。额娘去大觉寺给姐姐求平安签儿,也都是上上签,您别这样紧张,倒是让姐姐看了更害怕了。” 说高夫人连连点头,连忙端出了一副沉稳神色,又打点了许多各色面额银票带入宫中。 -- 京中风俗,正二月内,有女之家,多架木打秋千,宫中也会扎几个秋千私下取乐。 高夫人站在女儿身旁笑道:“等这孩子落地,明年这时候,你也可以去跟她们打秋千了。” 母女两人正说着,皇后宫中葡萄来了,笑着请安福身道:“贵妃娘娘,明儿是花朝节呢,皇后娘娘已经准备了绸子,明儿系到花枝子去,贵妃娘娘自然不好走动,只请您亲手剪一段绸子,明儿请高夫人替您系上一条,算是敬花神了。” 高静姝点头,亲手裁了一段阔二寸,长三尺金黄色绸子。 “明儿是花朝节吗?”高静姝掐指算了算,然后低头道:“不知道你能不能生在花朝节呢。”像是林妹妹一样。 高夫人看着女儿如细瓷一样皮肤,泛着淡淡红晕,饱满柔嫩简直能掐出水来,心道:说不准还真是个公主呢,那生在花朝倒是好。 记得自己怀两个女儿时候,皮肤就格外好,但怀儿子时候,不但皮肤略微粗糙,鼻子还变得大了些。 以至于高斌有一次问道:夫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你最近是不是变……丑了些。 这给高夫人气直接给他撵出卧房去。 -- 次日花朝节,高夫人去皇后跟前请安。 皇后带了众妃嫔在御花园中送花神。皇后率先将一段明黄绸缎系在牡丹花上。高夫人就代替贵妃,将一段金黄绸缎系在一支芙蓉上。 其余妃嫔则按着顺序各自系绸缎。 但妃位起就不能再用黄缎,而是用除了朱红外各色红缎,到了常在答应,都换成了粉红色。 皇后就转头对高夫人道:“贵妃产期将近,夫人不必在这里久坐,心里也不安,还是去陪着贵妃吧。” 高夫人告退。 回去就见女儿认真盯着肚子发呆,不由吓了一跳:“可是有感觉?” 高静姝无奈摇头:“没有啊。” 她白天抱着肚子等了一整个白天,除了正常胎动外,孩子一点儿也没有要出来意思。 直到二更后,忽然有了阵痛。 高静姝第一反应居然是:这孩子真是慢性子。贵妃从未生产过,这第一次生孩子,从开始阵痛到生下来,估计要七八个时辰左右,那无论如何这孩子是生不到花朝节了。 随后才开始敲床沿示意。 柯姑姑和紫藤木槿三个,自从一月前起就是轮着睡在贵妃床下踏板上,就为了一点子动静也要听着。免得像有产妇痛厉害,没有力气叫人倒是耽误了。 今晚正是紫藤,此时一听轻微扣床板声音,立刻爬了起来。 撩开帘子,对上贵妃已经被冷汗湿透面容,紫藤觉得心都要从嗓子口跳出来了:“来人,来人!” 钟粹宫顿时灯火通明,人声来往不绝。 好在孙大夫和吴大夫都是住在这里,连着内务府送来六个稳婆都已常住钟粹宫,正殿里一叫人,很快就都能到齐。 高静姝看向孙大夫,弯了弯嘴角,正是无声告诉她,若是自己如皇后一般情形,只管动刀。 为了这一日,这九个月她已经做了无数准备。 所有在产房稳婆和宫人,都在她检阅下学会了六步洗手法,然后才能来碰她。 吴大夫药和按摩,孙大夫手术器械,都是她问过许多遍了。 甚至林太医也一次次跟她保证,孩子位置很正,当日提气参汤和药物,他与夏太医都已经准备好了数份,甚至还做了些药量较轻药丸,贵妃自觉无力时可以先含上一颗。 纵然做了无数准备,又知道世间女子绝大部分都要过这一关,可真到了这一刻,高静姝还是不可抑止害怕起来。 她发着抖含糊叫着:“妈妈,妈妈。” 满洲人小时候也是叫额娘为姆妈,高夫人原本怕自己添麻烦,所以紧紧攥着帕子避在旁边给大夫让位置,此时却再也顾不得,挤开两个稳婆,来到女儿身边握着她手,强忍着不敢落泪:“娘娘……姝儿,好孩子,别怕。” -- 养心殿。 今日花朝节,皇上去皇后宫里小酌了一杯,就仍旧回养心殿批折子了,二更刚刚睡下。 钟粹宫报信人就到了。 李玉不敢耽搁,立刻跪在榻前汇报。 果然皇上立时起身:“去钟粹宫。” 等皇上到时候,平常在自然已经守在了殿内,正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令皇上惊讶是,皇后却也已经披着一件大氅坐在了正殿。长春宫和钟粹宫可是分在东西两宫,皇上养心殿倒是离钟粹宫更近些,此时却是皇后先到,可见来急。 皇上扶着皇后命她免礼,仔细一看,发现皇后大氅领口处还露出一点寝衣边。 皇后素来端庄得体,衣饰分毫不乱,这会子为了快些赶来,里头居然还是家常寝衣,只外头披了大氅。 皇后脸上带笑:“臣妾方才问过了,贵妃才刚刚发动,此时一切平安。” 目光看着里间:“贵妃此时还有力气在里面先走动一二,等着到了时辰就好生了。” 柯姑姑此时忙出来跪了道:“回皇上皇后娘娘,贵主儿刚开始发动,只怕还要好几个时辰呢。现在娘娘一切安好,方才又按照太医嘱咐进了些饮食。娘娘吩咐奴婢请皇上皇后娘娘回去歇着,皇上明儿还要上朝呢。” 皇上径直走到门前。 柯姑姑生怕皇上要进去产房,连忙准备‘以头抢地’也要拦着,好在皇上自己止步道:“贵妃,你回答朕一声。” 高静姝示意紫藤扶着自己走到门附近,然后尽量平稳道:“皇上回去吧,臣妾还早呢。” 此时太后处也派了孟姑姑先来看看,然后也带来了太后意见,皇后坐镇即可,皇上先回去歇着,万事不如朝政重要。 皇上略微沉吟,知道太后让孟姑姑亲自来看着,正是不许自己为了妃嫔生产熬夜耽搁早朝意思,于是叩了叩门:“贵妃,朕就在养心殿等消息,你别怕,不会有事。” 皇后将皇上送出门口,声音不传六耳:“皇上放心,当日贵妃待臣妾之心,臣妾今日亦会如此护着贵妃。” 皇上伸手用力握一握皇后手,再不发一言径直离去。 -- 养心殿。 李玉不敢上前——皇上倒是回了养心殿,可他也没睡下啊。 只见皇上站在錾九龙盘云纹八棱白铜暖熏炉前头,亲自拿起香料盒来给里头添香,细白如雪香料像是下雪一样被皇上一勺勺撒进去,显见是心不在焉。 李玉又不敢打断,直到皇上被浓香呛得咳嗽起来,李玉才忙跟小福子两个人上前,将熏炉搬走,把皇上从香海中拯救出来。 整个养心殿香气四溢。 也顾不得此时天寒了,只得给皇上披了大氅,然后开窗通风。 借此李玉斗胆道:“皇上,您歇下吧。” 皇上披着银狐皮大氅,被灯烛一照,上头银光流转。李玉就见皇上转身道:“将《上书》拿来。” 《上书》是当年圣祖爷命大师们编撰‘神书’,一贯秘藏宫中,上有八方神祗,注明阴阳,封面还是宝华殿大师刺血写成“宝义五方”四个大字。 李玉知道皇上是要翻这本书来预测凶吉。 可,可这本书只有四分之一吉神,万一皇上翻到一个凶神,今晚可怎么过去啊! 皇上转了转手中扳指,不自觉屏气,郑重翻开了一页。 “上弦吉神,母仓天德月恩,四相为吉。” 皇上默默读了两遍,长舒一口气露出了笑容。 李玉虽不认识字,但看皇上笑了,就知道是吉。于是忙带了殿内宫人一起:“恭贺皇上,大吉之兆。” 皇上带笑挥手:“你倒是机灵,等明日贵妃诞下孩子,你们再来讨赏吧。” 李玉借此忙劝着皇上歇着:这香料也糟蹋完了,迷信活动也搞完了,是不是好睡了? 皇上也知道,自己回了养心殿,若是一夜灯火通明,明日太后少不得又要问询,于是便命人熄灯。 帐子内,一片寂静黑暗。 皇上伸手鞠起垂落鲛纱,不由又想起当日自己从病中苏醒,看到鲛纱后面贵妃一双眼睛。 这一夜皇上就几乎睁着眼睛,直到最后,不知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还做了个梦:贵妃对着他盈盈拜倒:“皇上,臣妾阳寿已尽,阴寿也了,如今要投胎转世去了,就此与皇上作别。” 贵妃脸上没有愁绪也没有不舍,只是一片宁和。 皇上骤然惊醒,他一把扯开明黄帐子:“李玉!” 李玉跑进来,险些绊一个跟头。 算时辰皇上快要起来了,所以他方才去外头检查皇上今日洗漱之物——今儿可不能犯错,否则可没有好下场。 忽然听到皇上叫他,连忙进来。 “贵妃处可有消息?” 这一夜,钟粹宫小太监一直没断了往养心殿跑,一点子事儿也要先告诉李玉,以防皇上问起。 所以李玉回答很流畅,贵妃处一切按着生产时辰和流程走着,并无丝毫意外。 皇上按住自己心口。 是了,是个梦。 只是梦,他贵妃还好好在钟粹宫,为自己生下孩子。 李玉察言观色也连忙道:“皇上,奴才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况且做梦是反着,若是噩梦话,说破就好了,反倒更吉利呢。” 皇上沉默片刻轻声道:“朕梦见贵妃走了。” 李玉吓了一跳,连忙跪了道:“贵妃娘娘一切安好,皇上这必是反梦,可见贵妃能长命百岁。” 皇上点头:“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该去上朝了?” 李玉连忙伺候皇上起身。 -- 今日依旧是常朝。 十数位大臣在养心殿侍立,俱是发现皇上有点失魂。 各自盘算了下自己腹稿,横竖没有什么急报,就把其中重要,需要跟皇上细细交代先藏起来,准备明日再汇报。 免得皇上这会子听了,漫不经心答应下来,回头忘了又翻脸。 然后就有人偷看高斌:算着日子,大约是贵妃要生产了吧,否则宫里也没什么大事啊。 高斌也想到了此事,开始紧张。 昨夜贵妃发动时候,宫门已经下钥,高夫人全心也都在女儿身上,哪里有心思给高斌传个信儿,所以高斌也只能如其他人一起猜测。 “皇上,钟粹宫有消息了。”李玉从外面走进来,悄声在皇上耳边回复。 皇上却骤然起身:“贵妃如何了?” 旁人听得这一声还好,高斌当场一个腿软,还是旁边傅恒连忙扶了一把。 李玉见皇上已经大声说出来,就也不悄声了,连忙跪了满脸喜色道:“回皇上,贵妃娘娘平安诞下公主,母女平安。” 皇上一瞬间,只觉得眼眶一阵滚烫。 朝臣们俱是反应极快,由讷亲张廷玉带头:“皇上大喜。” 皇上这才反应过来:“今日还有无事?” 这会子谁上赶着再说朝事啊,讷亲干脆把头摇像拨浪鼓。 他还没摇完,皇上已经起身走了。 众人又哗啦啦跪了恭送圣驾。 等起身就把高斌围了起来,拱手道:“恭喜高大人,贵妃娘娘喜得公主。” 高斌也笑着回礼。 自然有人故意咬重了公主二字,名为祝贺,实则是讥讽。 也只是个公主呢,你高家一路从包衣混到了上三旗,赫赫扬扬,这不也没做上阿哥外家? 然而高斌笑得混不在意,只是一并回礼谢过,然后把这人记到自己小本本上头,以后再说。 倒是讷亲在旁边忍不住翻白眼,瞧皇上刚才样子,分明是十分看重贵妃,公主固然不如阿哥,但到底还要看圣心,你这会子上赶着给高斌找不痛快,是不是自己皮痒。 傅恒倒是有点难以拿捏这个度。 他是皇后亲弟弟,嫡子还不足周岁,若是得宠贵妃生下皇子,对他,对富察氏一族来说,自然不如生下公主让人放心。 所以在听到消息那一瞬间,他心里无声松了一口气。 可此时要是表现太高兴,就显得富察氏盼着贵妃生不出儿子,但又不能不高兴,贵妃平安生产,难道不笑吗? 于是傅恒艰难摆出了一个最合理笑容,恭喜了高斌。 高斌也同样在望着这位富察氏将来执牛耳者。 不,不是将来了。 傅恒这个二十六岁军机处大学士,已经在重华宫茶宴排到了第五位置,他不必等到将来,就已经是富察氏隐形领导人。 甚至在傅恒入军机处后,马齐就告病退下来,可见对傅恒托付信重。 皇上是亲口说过,汉臣不能为首席军机大臣。 而自己……高斌知道,这个镶黄旗是抬旗来,如果不几代富贵显赫下来,是很难彻底洗脱掉包衣痕迹,那么下任首席军机大臣或许就是傅恒了。 明明是比自家长子还要小几岁儿郎,却已经做到了这般位置。 高斌带着笑对傅恒回礼。 -- “贵妃睡了。”皇后手里正抱着刚从高夫人手里接过大红襁褓。 皇上伸手:“朕抱抱。” 见婴儿粉白娇嫩,还带了一点湿漉漉额发,皇上就觉得心里柔软。 纯嫔女儿他只是看了看,并没有伸手。 上一个他亲自抱过新生公主,还是和敬呢,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皇上轻轻掂了掂,问道“公主多沉?” 柯姑姑在旁回道:“五斤四两。” 皇上就忍不住皱眉,抱女儿手更轻柔了些:“你们怎么伺候,公主怎么这么轻?” 一般宫里孩子出生都要六七斤呢。 柯姑姑知道皇上必有此一问,连忙道:“林太医诊过脉了,公主一切平安健康,正因公主生轻,贵妃娘娘才一切顺遂,预备汤药都没用上呢,娘娘就顺利生下来了。” 皇上听了这儿,才转过脸色来,然后又看了看一溜跪着乳母。 “好好伺候公主。” 然后看着女儿也吐着泡泡睡觉,就忍不住笑了。然后问皇后:“像不像朕?” 皇后莞尔:“女儿肖父,自然是像。臣妾瞧着眉眼都像皇上。” 这么大虽看不出什么,但像皇上公主,自然更讨他喜欢,皇后就睁着眼睛,煞有其事表示孩子简直像是跟皇上一个模子倒出来。 皇上果然更欢喜:“皇后跟朕是英雄所见略同。” 然后又对柯姑姑道:“贵妃醒了,就即刻去养心殿回朕。” 昨夜一直忧心睡不着,这会子得了好消息,亲手抱了女儿,皇上只觉得困劲儿立刻上来了,眼皮都沉。 -- 高静姝睁开眼睛,望着帐子发怔。 她梦见了贵妃。 贵妃坐在那里望了她良久,然后笑了笑:“孩子很好,也很漂亮。”她笑容像是水波荡漾:“我要走了。” 高静姝不知为何,只觉得难过,忍不住就哭起来。 贵妃转头看她,声音很柔和,脾气很好地哄道:“别哭,别哭。” 高静姝望着她:“我想回家。” 她看着贵妃身后一团雪白光晕——走进去话,是不是她也能离开这个宫廷,能够回到自己家? 贵妃脸上微微露出怜悯:“你想家了是不是?可是,孩子怎么办?”她顺着高静姝目光,看向自己身后光团:“何况,这里也不是你路。” 她手像冰一样凉,触到高静姝脸上力度却很温柔:“再见。” 高静姝睁开了眼睛。 “娘娘醒了?”紫藤惊喜声音传来,柯姑姑也端了一碗药,两人扶着贵妃起身,喂她喝药。 高静姝先不喝药,只转头道:“紫藤,你去小佛堂上柱香吧。”去送一送,你陪伴了许多年贵妃。 紫藤一怔,随即欢喜道“是,是,自然要上香为娘娘祈福还愿。” 第56章 和顾 柯姑姑见贵妃醒了, 就忙让乳娘将公主抱上来。 高静姝先是攥了攥拳试试,觉得恢复了力气,这才敢伸手抱过女儿。见她小小红红一团, 都有点不敢碰她, 臂弯也不知该怎么摆放才好。 又跟众人重申了一遍但凡接近公主,必要洗手原则。 木槿在旁边笑道:“娘娘自打侍疾回来, 可是时刻不忘了盯着人浣手呢,也是好,如今咱们宫里比别处都干净。” 听说贵妃无恙苏醒, 孙大夫和吴大夫又一起来磕头。 吴大夫快人快语:“娘娘原生平安顺遂,咱们没出什么力, 偏生高夫人还赏了我们一人二百两银票,实在是有愧。” 木槿笑着对贵妃解释:“夫人欢喜不得了,满宫里但凡服侍过娘娘都要给赏呢。” 吴大夫看了看小公主,当着柯姑姑等人,按照高静姝从前私下教话说:“娘娘,草民接生过这样多孩子,发现越是平民百姓家里, 亲自喂孩子, 孩子会康健些。倒比富贵人家一堆奶娘喂出来好。” 柯姑姑立刻骇笑道:“吴大夫,这可不成。宫里贵人可不能自己喂养孩子,又不是用不起乳娘, 传出去叫人笑话。不比外头孩子胡打海摔,吃羊奶都能长大呢。” 孙大夫跟吴大夫同时笑了,又说:“娘娘贵体, 自然不能天天喂孩子, 其实只是吃两三日母乳就够了。” 柯姑姑这才肯让步。 高静姝低头看着女儿小脸。 两日就够了, 她只是要把初乳喂给孩子——母亲生产后初乳并不是雪白,而是微黄,含了许多母体要传给孩子免疫因子,可以增强孩子抵抗力。 她自知在这宫里,妃嫔不可能自己喂养孩子到断奶,根本不现实。可这前两日,她总要给孩子加一层保险。 柯姑姑生怕贵妃任性,真要自己喂奶,于是已经张罗着去给贵妃熬回乳汤药了。 宫里女人就是这样,活着一体一身都为了伺候皇上,开枝散叶。 费尽辛苦生孩子,却又不许自己喂孩子耽误伺候皇上日子,最好是生完孩子就一切为了来日再次侍寝做准备,当真到也不能伺候皇上时候,最好识趣死了让位给年轻嫔妃。 不过外头女人也是一样,在上伺候公婆丈夫,在下除了生育嫡出子女,还不能忘记给丈夫纳妾照顾小妾跟庶出子女。 无非是古代女人一生罢了。 她不重男轻女,但原本确实有点怕生个女儿。 可如今女儿真降生,高静姝又凭空升起一股子勇气:正所谓发昏当不了死,已经有了女儿,就好好为她活着,为她争取,不让她成为一个无依无靠小可怜。 若来日真能如和敬公主这般,宫里看重疼惜,也是这个时代女子能选择最好一生。 她逗了逗女儿小脸:是个公主,最大好处,就是不必满月就被抱去阿哥所。 因公主没有旧例可循。和敬公主在潜邸时,自然是一直在皇后身边长大,直到皇上登基,公主还又在长春宫住了两年多,快八岁时才去了南三所。 公主虽也有女课,但皇上对公主一贯是视若掌珍,觉得读书识字就好,又不要公主去科举做女状元,主要就是快乐为上。 所以和敬公主也不像其余阿哥们,一月掰着手指只见两三次额娘。她想回长春宫就回去,甚至想去皇上养心殿也就溜达着去。 想来有和敬公主珠玉在前,皇上也不会苛责新生两位公主,非要抱到南三所去养大。 高静姝想一想能跟自己孩子呆在一个宫里,就觉得很幸福。 从前只觉得宫规苛刻,把孩子从亲娘身边抱走。如今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若是这样软这样小孩子,满月就被从自己身边抱走,只怕非要肝肠寸断不可。 -- 皇上命李玉传话,过了晌午要过来看贵妃。 于是柯姑姑就帮着贵妃换过了衣裳,用湿布抹过了头发身子,又在屋里放了些香气馥郁清甜水仙花。 然后出来进去好几遍,确认下一进屋子,不会有血腥味道才放心。 皇上到时候,高静姝只靠在榻上笑:“臣妾不起来了。” “朕也不要你动。”皇上脱了外头大衣裳,又自要水浣手,这才接过女儿抱了抱。 高静姝十分感谢太后跟自己一样洁癖。 听说皇上每回去寿康宫,都得接受一遍这样洗礼,才能接近七阿哥。 大约是太后防范仔细,七阿哥自出娘胎来,如今快要满周岁了,生肥壮可爱,连发烧发热都没有过。 皇上抱了回女儿,又道:“朕给公主想了两个封号,等你来选一个。” 高静姝心道:就两个封号啊,二选一吗,那我要都不喜欢怎么办。 皇上却没想这么多,公主才出生一日,若是当即有了封号可是荣耀之事。 高静姝忽然想起来问道:“纯妃,嗯,纯嫔公主满月臣妾也没去,听说皇上赐了公主‘和嘉’作为封号?” 皇上点头。 消息传过来时候,紫藤木槿面面相觑道:“宫里还有嘉妃娘娘呢,天下好字眼多得很,怎么偏给纯嫔娘娘公主取和嘉为号?虽说是庶母,但也是长辈,虽算不着为尊者讳,可也该避一避。” 这世上字这么多呢。 不知道皇上是觉得嘉妃不配让公主避讳,还是对四公主不上心,以至于礼部礼部送来了封号,就随便选了个用。 皇上却不提此事,只笑道:“你生产当夜,朕以天子之身翻阅了《上书》,这孩子正对月之吉神。月主阴,咱们公主又出生在花朝节之后,朕看着外头月色,正是分外皎洁明亮,连着两日都是如此。” “所以朕选了两个代表月亮封号,你挑一个。” 高静姝顿时生出不祥预感。 乾隆一朝公主都从‘和’字。 代表月亮字,她顿时只能想到:婵娟,嫦娥,玉兔,桂树,哦,还有银钩。 可不管是叫和桂、和娟、和兔还是和钩,可都不好听啊。 唯一过得去就是和婵,但听起来又想宫里素来用鹤蟾图样。 皇上把公主交给乳娘,然后拉着贵妃手写字。 “望?” 皇上含笑:“月神望舒,正是月位吉神。且望也是十五满月,乃圆满之意。”皇上看定贵妃,柔声道:“再者这孩子也是咱们多年所望,自然是好。” 高静姝眼睛一亮,这个不错。 “还有呢?” 皇上又写了一个。 “顾?” “阳乌未出谷,顾兔半藏身。” 顾兔也可代指月亮。 皇上轻笑:“李白这首诗,写是神仙,又祝祷君王长寿。朕素来喜欢后面这句:拜龙颜,献圣寿。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 皇上看着女儿娇嫩睡颜:“长倾万岁杯——朕女儿,自然有朕这个天子庇佑,君父常顾,百岁喜乐。” “那就和顾吧。”高静姝笑着轻轻摸了摸女儿腮:“臣妾只盼着她这一生能够长寿快乐。” -- 皇上回到养心殿后,晓谕六宫,赐贵妃所生五公主封号和顾。 六宫妃嫔纷纷来贺喜。 虽说早早给予封号,是极大恩宠,但对于六宫来说,贵妃这么多年盼着孩子,最后还不是阿哥,只是公主,就够让她们欢喜了。 所以虽然也酸公主早有封号,但还是能保持平常心来给贵妃贺喜。 嘉妃春风满面派贴身宫女紫云去送贺礼:三妃怀孕,只有她一个生了阿哥,另两个都是公主不说,还有一个把自己妃位都给作没了。 嘉妃没出月子只好让宫女来,其余妃嫔,从娴妃起,到如今六嫔,都一并亲至贺喜。 高静姝就好像听不懂暗示一样,没把公主抱出来给满屋子莺莺燕燕看。 脂粉味道实在太重,万一孩子吸了过敏就不好了。 同样生了公主,刚出了月子纯嫔看起来失落沉默,再没有那种意气风华样子。就像个影子似坐在一旁。 舒嫔颖嫔都是大家子出身,性子也都颇为爽利,颖嫔刚进宫又寂寞,两人走倒是颇近,此时各自送上礼物,然后围绕公主说了会儿话。 愉嫔不必说,自然是在贵妃生产后就单独来贺过了,此时坐在众妃中,也只是欢喜笑,并不多话。 婉嫔令嫔又俱是沉默,宁可不说也不肯犯错,于是众人坐了一会就散了。 众妃嫔散后,和敬和婉公主才挽着手一并过来。 两人各送上一方长命锁。 和敬看多了永琮,自然也知道靠近孩子要干干净净才好,此时笑眯眯趴在床边上:“贵娘娘,妹妹怎么不对我笑?对着和婉却笑了。” 高静姝莞尔:“她才这么大,还没有视力,都看不清眼前是谁呢。” 和敬拿着拨浪鼓晃了一会儿,果然见妹妹只要睡着,不似永琮般已经开始喜欢追着明亮东西看,这才放下。跟和婉一起问候了贵妃身子如何。 高静姝自己没什么不舒服,倒是瞧着和婉瘦了许多,更加柔顺沉默起来。 -- 回到长春宫,和敬公主见皇额娘正倚在窗下看后宫账目,不禁有点发呆。在她印象里,很多时候,额娘都是端庄平静坐在窗下,手边永远有几卷看不完账目和要处理宫务。 许多年了,从未变过。 “和敬?怎么了?”皇后见女儿发怔,不由招手叫她。 “你们都出去。”和敬自己上了榻,倚在皇后身边小声道:“皇额娘,我去钟粹宫看了妹妹。妹妹很可爱。” 皇后含笑点头。 “皇额娘,女儿知道您跟贵娘娘和睦,我也常去找她玩耍。可在听说贵娘娘生是公主后,我忽然就松了一口气。”替额娘,也替她亲弟弟永琮。 皇后无声搂住女儿,和敬公主继续道:“女儿觉得自己有些……有些自私,有些,有些坏。我会为贵娘娘生是女儿不是阿哥而私下高兴,虽然也同情和婉只怕要和亲蒙古,但因不是自己要远嫁,也会心有余悸庆幸。皇额娘……” 这位大清嫡出公主,向来风光傲物,如明月昭昭,可骤然发现自己阴暗自私,旁人都未曾发觉开口,她就先不安羞愧起来。 皇后轻轻拍着她脊背:“和敬,私心人人都有。只因在这世道,人人想要活着,想要活好。许多时候路就是这么窄,容不得两个人去走。” 她目光渺远望向窗外:“我曾经跟贵妃说过,她生个儿子也好,若是永琮不够出色,她儿子,总比其余跟本宫不亲近庶子做太子来强。” 和敬仓皇抬头:“皇额娘,永琮怎么会不聪慧,您想多了……” 皇后摇头:“你看,额娘特意向贵妃说明,也是跟自己画一道线,就算贵妃生了阿哥,我也不会对她们母子不利。可正因为我需要特意去强调这件事,才说明,我心里也是畏惧过。” 皇上对贵妃心思,没有人比皇后看更明白了。 皇上虽不是顺治帝那样痴情起来不管不顾人,更不是个专情性子。可贵妃与六宫妃嫔,在他心里确实是不一样。她孩子,自然也是不一样。 皇后轻声道:“和敬,每个人都有自私一面,这是人本性,正如兽类茹毛饮血为了活下去,人也要挣命活下去。可和敬,人要是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私心与恶意,那就会沦为野兽无益。” “你为自己私心羞愧,正说明你是个好孩子。”皇后叹了口气:“还好你是公主,以后又在京城过日子,有我庇护。否则你这样心思,叫人怎么放心呢。” 若想做个无暇好人,就要比恶人花十倍心力与智慧,因为作恶人是没有底线。只靠着自己是个好人,会被吃骨头都不剩。 皇后自问,若自己只是一味柔善没有手腕,早被人害到不知道哪个冷宫里蹲着去了。 “和婉婚事……”皇后眼中也有不忍:“你皇阿玛心中已有决断。准噶尔不说,大小金川也自年前起就有些动荡。” 皇后虽闭口不谈,但多少知道些外头大事。 皇上年前之所以紧着把高斌这个吏部尚书都派出去,解决南边数省白莲教动乱,正是因为要先安国内,再腾出手来打大小金川。 既如此,蒙古自然是要用。 和婉和亲,势在必行。 果然,二月二十日,皇上下旨,和婉公主赐婚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塞德。翻过年去就完婚。 圣旨一下,自是没有转圜余地。 和亲王府听闻这道圣旨后,真是人人头顶顶着一块阴云。 次日,京中各王公勋贵之家,都惊闻:和亲王突然过世,如今门口都换了白了。 众人大惊:这可是皇上亲弟弟,当朝亲王,怎么骤然猝死? 高斌立命人更换素服,速速备吊唁之礼和准备路祭。亲王之丧仪,送殡当日,必要封路净水洒街,官员们除了在送殡沿街设上路祭外,还要行一跪三叩礼,奠酒,读祭文。 和亲王可是皇上唯一亲弟,高斌一点儿不敢怠慢,连忙一一吩咐下去。 然而在他自己准备出门前,外头管家又一脸匪夷所思来报:“老爷,和亲王原来没死。” 高斌立刻横眉立目:“荒唐!亲王生死岂是儿戏!王爷既然尚在,谁敢传出这等恶毒传言?” 管家期期艾艾:“消息是和亲王府自己传出来。” 高斌见下人也说不明白,索性还是备马,直接自己去看看。 只见和亲王府门口已经全然挂白,一色戳灯都换了白灯笼,白茫茫穿孝仆从两边侍立。等着接待客人。 随从递上名帖,自有人前来奉迎。 高斌刚摆出一脸沉重进门,就跟出来讷亲撞了个对脸。 讷亲扯他:“别去了别去了,皇上白龙鱼服,在里头对着和亲王拍棺材板呢,咱们可别去找骂。” 讷亲一脸晦气。 他一听和亲王突然过世,惊讶之下立刻前来吊唁。一来他如今是首席军机大臣,按理说全国上下事情得一并抓起来,亲王过世这样大事也不例外;二来就是和亲王曾经暴打过他,两人是有梁子,所以他更要格外显得重视一些,免得有人参他对和亲王怀有私恨,不肯尽心。 所以他立刻就来了。 然后就撞上了匪夷所思一幕。 和亲王府内明芳阁停灵处,和亲王本人坐在棺材里,伸长了胳膊拿供桌上供品吃,因够不着,还骂旁边下人:“没长眼睛呢,给爷递一个过来。”然后吃着苹果继续骂人:“怎么哭这么不尽心!再不好好哭,爷让你们进来躺着!” 于是和亲王府一片山摇地动哭声。 讷亲当场就懵了。 他怕和亲王是疯了,万一再冲出来打他,所以讷亲隔着老远劝说和亲王。委婉表示虽然从前王爷就行事出人意料,但装死出殡实在是太过了,也不吉利啊。 和亲王就热情招呼他:“人哪有百岁不死,实在用不着忌讳。正如那戏本子,上台前总要排演几遍——如今我若不先演几遍,怎么知道这些人来日置办合不合我心呢?” 讷亲瞠目结舌,直到皇上驾到。 一见皇上冷脸,讷亲就忙告退,这对兄弟必是有话要说。 果然,皇上看着坐在棺材里一脸混不吝和亲王,冷道:“你是对朕圣旨不满吗?” 和亲王梗着脖子道:“臣弟不敢,臣弟也是皇兄奴才,自然会遵旨,和婉该嫁到哪儿去就嫁到哪儿去好了。”虽这样说,却把手里苹果给捏碎了。 乾隆忍不住怒喝道:“既然不敢不满,那你为什么做这样荒唐事儿!丢尽了皇家颜面!” 谁料弘昼更大声:“因为我就是不要脸!” 皇上叫弘昼气要命。 却见弘昼坐在棺材里大哭了起来:“皇兄,你只有一个嫡女你舍不得。可皇兄,我有好几个儿子,也只有一个嫡出女儿啊皇兄,四哥啊……”他边哭边喝酒,还把个小银壶在棺材里磕哐哐响。 酒水还溅了几滴到皇上身上。 吓得和亲王长子永壁连忙上前磕头请罪。 皇上面色阴沉怕人,似要大怒,但最终只是长叹一声,对侄子吩咐道:“罢了,他愿意在棺材住,就都不要管他。” 皇上拂袖而去。 方才磕过头后就避开圣驾,在屋里躲着和亲王嫡福晋乌扎库氏哭着出来,想把和亲王从棺材里拖出来:“你去给皇上请罪!女儿咱们已经保不住了,你还要顶撞圣上,是要拖累一家子去死吗!” 和亲王冷笑道:“皇兄又不会杀了我头,他只有我这一个亲兄弟了。他是亘古未有圣明天子,我是自办丧事荒唐王爷,他才不会杀我,只怕也不会罚我呢,他会一辈子宽容我罪过,让天下人笑话我,然后敬仰他!” 说着说着哈哈笑起来:“小时候觉得皇阿玛严苛,如今才知道,再宽厚兄长做了皇上,也不如自己最严苛阿玛做皇上。” 乌扎库氏吓得魂飞魄散,也不要和亲王去请罪了,连忙又拿了个供品堵住他嘴,心烦道:“罢了,你就在棺材里坐着别出来了。” 弘昼继续‘桀桀怪笑’:“你们请我也不出去,我就睡在棺材里头了!” -- 然而和亲王还是很快食言了,他‘头七’还没过,长子永壁忽然就跑进来道:“阿玛阿玛,我妹夫死了。” 和亲王把棺材里铺上厚厚棉被,又因为是亲王礼制棺材,倒是也不狭窄,外头棺椁跟棺材夹层还被他塞上了保暖厚棉花,棺材里头还有几个热乎乎手炉,别说,和亲王躺着还挺舒服挺暖和,就这么睡了过去。 听了这话,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妹夫,什么妹夫?”然后才瞪大双眼:“博尔济吉特氏那个蒙古崽子死了?!” 永壁脸上又是欢喜,又是要表现出悲痛,搞得有点抽筋似,连连点头:“对啊,巴林王爷儿子死了自然也要报往京中,皇上赐婚公主圣旨也发往蒙古,两边大概在路上错过了。皇上圣旨发出去第三天,算来还没到蒙古呢,巴林氏报丧人就先到京城了。” 和亲王热切问道:“啊,怎么死?” “喝酒纵马,纯粹是自己作死。”永壁叹口气:“也是可怜,不过巴林王爷有八子,想来虽然伤心,但也不至于伤心过度。”见自己阿玛瞪眼,永壁又忙道:“不过其余儿子年龄都与和婉不相当,不是已经娶亲就是不足十岁。” 和婉是皇上亲封公主,总不能去当妾室。 和亲王手一撑,跳出了棺材:“你懂什么,和亲女子,与夫君配不配是最不重要,我这就要进宫。” 永壁独自面对庭中棺椁丧仪,不知如何是好。 旁边下人们也懵了——他们还奉旨在这里哭丧呢,这会子棺材里‘尸体’都跑了,哭还是不哭啊? -- 皇上也在头疼。 要是消息早那么两天送到,自己就会给和婉另择夫婿,偏生现在圣旨已经发往了巴林部,他好好侄女兼养女成了个未亡人。 蒙古那边倒是不讲究这些,如今还能是父死子继,兄死弟及。 可满人入关多年,早以自诩礼仪之邦,唯恐被汉人说是蛮夷。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汉奸要比日本人还像日本人。 所以大清对女人礼教,简直比之前汉人统治时候还要严苛。 皇上自然头疼:立刻给侄女指婚改嫁,似乎不太好,又有些闲着没干文人要叽叽歪歪了。 李玉诚惶诚恐声音传进来:“皇上,和亲王求见。” 与此同时,和亲王也已经在外面汇报起来:“皇兄皇兄,臣弟来给您请罪磕头啦!” 皇上:…… 他扬声道:“李玉,哪里来宵小贼子冒充亲王?俱朕所知,和亲王头七都快到了!” 李玉尴尬对着和亲王笑,还把身子躲远远,和亲王连讷亲大人都打,何况自己了。 说曹操曹操到,讷亲作为首席军机大臣,正来跟皇上汇报备战大小金川之事,一路想着正事,走到门口才看到和亲王,脸儿都白了。 和亲王立马抓住他,笑容满面:“哟,这不是我们军机处总领班大人吗?李公公快点通传啊。” 讷亲被他抓在手里,脸更白了。 而皇上见和亲王跟着讷亲就溜了进来,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当做看不见他,听讷亲汇报大小金川战事预备。 倒是也不避讳弘昼。 皇上心知,弘昼虽然性子浑,但也不是不学无术人,从前也跟着皇阿玛和自己一起处置过军务,听一听也好,说不得他就有些出人意料主意。 然而和亲王此刻心思根本不在这儿,他见讷亲滔滔不绝,又要瞪人家,讷亲只得长话短说,然后迅速告退。 和亲王见他走了,“噗通”就跪了:“皇兄,天命如此,你就把和婉留在京城吧。若是礼教所限,臣弟愿意一辈子养着和婉在府上不出嫁。” “再或者,如色布腾巴勒珠尔一般留在京中蒙古亲贵少年也有,皇上就分给和婉一个吧!” 见皇上沉默,和亲王又忙道:“其实宗亲中女子颇多,许多人家也不爱惜女儿,再或者从前因犯事被削爵各王府,算血脉自然也是爱新觉罗氏,封了公主送出去,日子自然比在京中圈禁好啊。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何必非要是和婉出去呢?皇上也刚添了两个女儿,和嘉与和顾公主,自然都是掌上明珠,难道来日都要送往蒙古,终身父女不相见吗?” 乌库扎氏听说和亲王掀了棺材板跑了之后,就一直在府上提心吊胆,生恐和亲王那张嘴,真在御前说了皇上不是,然后这个棺材就派上了真正用场。 直到永壁从外头跑进来:“额娘,阿玛回来了。” 乌库扎氏忙迎出正房,只见和亲王眉飞色舞大步迈进来,一见她忽然冲过来,将她抱起转了一圈:“我将咱们女儿留在京城了!” 两人年少夫妻,和亲王如今有五子一女,四子一女都是出自嫡福晋,可见感情深厚。 乌库扎氏一听就哭了出来:“当真?我不信你,你拿皇上圣旨来我瞧。” 和亲王有点尴尬,只要了口谕还没要来圣旨。 不过皇上亲口应承了他,要是反悔,他就去养心殿撒泼打滚去,继续在朝上殴打讷亲。 -- “皇上?” 高静姝睁开眼时候,只见皇上亲自抱了和顾坐在她床边。 “怎么也没人叫臣妾?”高静姝有点生气和后怕,万一自己睡梦中说了什么不该说怎么办! 皇上含笑:“朕赏海棠睡未足也,不愿旁人惊醒。” 正说着,和顾发出了哼唧声,似乎要哭,皇上立刻轻轻晃了晃她:“好孩子,没事,皇阿玛在呢。” 高静姝看着皇上哄孩子样子,觉得有点陌生。 他姿势很温柔。 上一回他摇晃和顾动作大了点,高静姝连忙接过来——孩子不能使劲摇,很多人嫌孩子哭闹烦躁就摇晃厉害,见孩子睡着还以为管用,却不知孩子很可能被摇出脑震荡。甚至孩子撞到床头睡着也很可能是晕过去。 自从她说完使劲摇晃孩子不好,皇上动作就格外轻柔。 乳娘上前要孩子:“公主大约是饿了。”皇上这才将孩子交出去。 然后亲自抬手替贵妃理了理有些睡乱了头发。 “朕……将和婉留在了京中。” 果然见贵妃眼睛骤然一亮。 皇上叹息:“国与家,朕实在是为难。弘昼那样难过,坐在棺材里大哭,朕看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他目光沉落下来:“朕这两日还梦到了皇阿玛。梦到了小时候,朕跟弘昼因为抽陀螺闹了起来,弘昼不讲理,赢不了朕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皇阿玛走过来问朕,为什么不哄一哄弟弟,为什么不爱护他?” 高静姝陪着皇上一起沉默,他大概只是想说说话。 “于国,朕是皇上,要平定大小金川动乱,想要完成皇玛法跟皇阿玛心愿,彻底收了准噶尔。所以需要跟蒙古联姻,需要他们战力。可于家,朕也只是阿玛,是兄长。” 皇上握住贵妃手:“朕没法做到由着女儿去挑最合心意驸马。可朕答应你,会像和敬和婉一般,总要将咱们女儿也留在京城。” 高静姝眼里不自觉含了泪:“好。” 皇上这才一笑:“别哭,还在月子里怎么能掉眼泪。” -- “阿弥陀佛,皇上真是圣德宽仁。” 裕太妃坐在太后跟前眉开眼笑。太后也欢喜。 先帝雍正爷,也防着妃子与阿哥们情分过密,所以曾经施行过妃嫔交换儿子养育政策,太后也养过一段时间弘昼,裕太妃也看顾过一段时间当今。 就算有这种情分,裕太妃却也不曾出面开口。 她很明白皇上性子,决定事情求情是无用,还会让皇上厌恶。 所以裕太妃一直忍着,在太后跟前也不敢讨情面。 如今听说天降喜讯,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男儿坠马死了,和婉能如和敬一般嫁一个留在京中蒙古亲贵,自然是好。就算以后要跟驸马回蒙古省亲也比一直蹲在塞外强。 所以此时才笑容满面来跟太后说话。 夸起七阿哥更是一连串好话。又投桃报李,从自己压箱底体己中,拿出好物来分送给皇上新添两位公主一个阿哥。 “太后娘娘有福气,儿孙满堂,以后阿哥公主只怕更多,闹得你头疼。” 太后也笑道:“弘昼孩子也不少呢,哀家还羡慕弘昼有四个嫡子。”两位互相捧了一番,裕太妃才道:“永琮过了周岁,就该把种痘之事准备起来了。” 自从顺治爷因为天花去了,宫中极重视此事。 康熙爷在位年间,终于有了种人痘法子,于是宫里所有孩子都得送去走一遭。经过这几十年,技术已经成熟很,连民间都已经开始普遍种痘了。 太后有些心疼:“虽说这是宫里惯例,若是孩子无弱症,都是过了周岁后尽早种痘。可哀家看着永琮就有点不舍得。到底是出花呢,虽说极少有种痘人因此不好,可到底有过,哀家怎么能不担心。” 裕太妃也叹息:“娘娘再不放心,也得舍得啊。” 否则皇上和大臣也不会放心一个没有出过花太子和皇上。 顺治爷给大家阴影实在有点大,主少国疑,康熙爷天纵英明,又有孝庄太后这样祖母辅佐,朝廷还很是风雨飘摇了一阵子。若是以后天子再来一回染天花驾崩,留下几岁孩子登基,不知道大清还有没有这么好运气。 所以连公主到了两三岁也都要种痘,何况是可能会继承皇位皇子们,自然都要先出过花才好。除非是素有疾病体弱不堪重负,不能种痘,那也基本上算是直接放弃放弃了继承资格。 -- 三月里和顾公主满月,四月里七阿哥周岁,皇上都亲自到场全程参与,可见看重心爱。宫里自然很是热闹了一番。 永琮周岁过后,皇上就与皇后提起了种痘之事。 “朕想着命钦天监算个吉日,将永琮种痘之事先预备起来。宝华殿也要早早开始祈福百日才好。” 皇后脸上现出忧色。 皇上安慰道:“今年正好是个空闲,明年又有大选,你只怕也忙不过来。”皇上还有不能说前朝之事:何况今年底,他就准备要对大小金川发兵了,兵戈之争到底伤天和,他不欲将永琮种痘大事拖到明年。 皇后试探道:“臣妾听闻民间有四五岁孩子长成再种痘……” 皇上摇头:“朕问过夏子鱼,幼儿虽然身小体弱,但种痘自然要发烧,越是小孩子发起高热来反而越少些凶险。” 所以皇上当日高热晕厥,太医院死了心都有,可对幼儿来说,对高热耐受要比大人高一点。 “况且孩子大了,会跑会跳,好动不说,又讲不通道理。他觉得身上痒痛难受,必会哭闹着去抓挠,若是抓破一点儿在面上留了疤痕以后如何是好?” “倒不如这会子他身小力弱,让乳母们昼夜不息看着,或者用布裹手足,都能保住他不乱动。”又举成功例子:“如今宫里所有阿哥也都是这样过来,并无差池。” 皇上更安慰道:“永琮种痘太医充足,不比朕当年,只是皇玛法百多个孙子中一个,跟其余堂兄弟一起入宫种痘,这不也平安过来了?” 要做大清将来继承人,这是第一步。 -- 夏院正亲自到了钦天监一趟。 开门见山:“皇上命大人算七阿哥种痘吉日,不知大人算如何?” 正史委婉道:“四季都有良辰吉日,不知太医院……” 夏院正本来就不太会打机锋,直接道:“春冬原就是痘症多发时节不可用。夏秋阳光充沛,都是不错日子,就是夏日气温高,放冰恐凉了阿哥,若是不放又恐热气过甚痘症溃烂。还是夏末初秋,太阳又好,温度又不高时候。” 钦天监正史索性拿出年历来:“您自己挑一天吧。我们再算算吉不吉利。” 夏院正从九月份开始挑,刚指向九月初五,钦天监正史就摇头:初五是月忌呢,连着十四、二十三都不成。民间都有俗语“初五、十四、二十三,太上老君不炼丹”,所以还要避忌火烛,阿哥种痘要供奉香火,自然不能避火烛,这三天是不能了。” “还有洛书九宫道:初一十五为星位之极,阿哥虽是尊贵,但到底年龄小辈分小,也该避讳……还有九月九重阳大节,最好不行种痘。再有几个破日,诸事不宜。” 夏院正见正史拿着笔划了一堆日子去,也每没给自己留下几天,于是就从里面选了个九月初八,正对着七阿哥初八生日,希望能有些好处。 日子定下来,钦天监就报上去。 皇上自然命宝华殿大师算着日子祈福百日,又命萨满到时候跳神祝祷。坤宁宫中除了供奉神位,也有一萨满太太,居三品女官位份,负责赞祀,此时也早早开始准备起来。 -- 这日愉嫔带了几个仙鹤衔芝、瑞鹿衔花这样喜庆图案肚兜来看贵妃和五公主。 手里还牵着永琪。 今日是永琪来后宫给额娘请安日子,所以愉嫔特意带他过来,给养母请安,探望五公主。 高静姝再见了永琪就不免问愉嫔道:“永琪当日种痘无事吗?” 愉嫔把帕子捂在胸口,看起来也是心有余悸似:“阿哥们都被单独跟太医关起来,臣妾就在外头日夜供奉痘疹娘娘,等着宫门打开。” “主要是这种痘并无定数,有孩子三四天发出来,有孩子则慢些需要五六天,再加上一定要结痂完全掉落才能开门,至少也要十二天,多则近一个月养好也是有。好在永琪发顺当,十五天就出来了。可这十五天,臣妾在外头算着日子真是煎熬很。” 现在有了和顾,高静姝很能将心比心,也觉得心揪不得了。 永琪正踮脚站在炕边看和顾公主,转回来比划:“妹妹好小。” 他很懂事,愉嫔特意嘱咐过他手太重,不能碰妹妹,他就一点儿也不伸手,只是趴在床边上,睁着大眼睛看着妹妹。。 第57章 暗流 永琪边看着妹妹, 边听两位额娘闲话,然后扭头问道:“七弟八弟要去种痘了吗?” 愉嫔对着儿子从来都是温柔笑意:“是你七弟要去种痘,到时候永琪记得不许说不吉利话。阿哥所必然也会供奉痘疹娘娘, 你记得替你七弟拜一拜,额娘给你编红绳你带着。” 永琪点头:“额娘打那种蝙蝠结好不好?”然后又扭头:“也给妹妹带。” 钟粹宫一片其乐融融。 咸福宫气氛就沉闷多了。 纯嫔正在看着女儿睡颜轻轻拍哄着。 嘉妃送上一只装着赤金明珠项圈锦盒, 笑道:“这是妹妹一点心意。” 自从和嘉公主出生, 嘉妃便常走来看公主, 纯嫔一开始还有点抵触, 觉得嘉妃是在看自己降位热闹, 可嘉妃言语真诚, 看着公主眼神当真是喜欢, 纯嫔也就渐渐熄了这个心思。 嘉妃又会说话,只道公主封号跟自己封号相同,可见是有缘。又叹息自己生了两个儿子都被抱走了, 还不如得一个女儿,能常常见着亲近。这话也勾起了纯嫔伤心,倒肯跟嘉妃诉诉苦。 也有希望嘉妃在皇上跟前为她进言意思。 两人来往虽不显, 倒也渐渐细水长流多起来。 因如今宫里最要紧事儿就是七阿哥定了秋日种痘之事。 两人又都有儿子,自然也提起当年担忧。纯嫔就忍不住酸道:“咱们儿子算什么啊?当日只有两个太医和乳娘们照顾着罢了, 孩子一进去就关了大门,咱们只能在宫里急嘴上眼上都冒疮。” 纯嫔继续撇嘴:“听说这回七阿哥要带着夏院正进去。” 嘉妃亦是神色黯然:“唉, 皇上对嫡子渴盼重视, 谁不知道,认命罢了。” 纯嫔却叫认命这两个字刺生疼,她认什么命?就认这明明生了两子一女, 却跟魏氏这个自己曾随手拨弄宫女一般做嫔命? 嘉妃俯身去看四公主, 明蓝色金丝绡纱旗装上绣着大捧山茶花, 那山茶花瓣浮动在明蓝色上,隐隐折射出银丝一般光芒。 纯嫔看到嘉妃打扮更是伤怀,如今内务府给她送来衣料都是嫔位份例。 从前贵妃那里有皇后独赏星纱,皇上夸了好之后,江南这两年越发染出了一种月影纱,偏是在宝石绿和明蓝、胭脂红这样浓烈颜色上,织出月色如丝,轻柔浮动。宫里只有妃位以上才得了这种月影纱。嘉妃这一身此时还不显,若在宫宴灯烛下看起来,更是璀璨靡丽,令人艳羡。 纯嫔心道:这本来也该有她一份,难道她就认这个命?! 嘉妃见纯嫔目光如同烫着了一样在自己身上转了一下就移走,面上就是一笑。 她侧头看紫云,紫云会意,上来道:“娘娘,不是奴婢要多嘴,而是咱们该往内务府去了,今儿是每月给阿哥所送份例日子,咱们不去看着,内务府那起子奴才惯会偷懒耍滑。” 嘉妃便对着纯嫔叹气道:“正是呢,蒋礼财这人又滑头,眼睛只往上看,除了贵妃话,旁人言语都是耳边风罢了。如今送去给五阿哥份例回回都比给妹妹四阿哥强。” “这还是贵妃养子而已,来日皇后娘娘嫡子入宫,咱们阿哥就更不如了,只好自己上心去内务府盯着罢了。” 纯嫔闻言也跟着起身:“还是妹妹仔细,本宫之前竟从未亲自去走过,只想着他们不敢怠慢阿哥。如今只看着我这里情形,就知道奴才们多大胆了。” 嘉妃含笑:“正好咱们同行。” -- 蒋礼财要气死了,将负责阿哥份例绣房、衣库、银库主事都叫了来。 “偏给我打脸是不是?我告诉你们,上头发落下来,你们一个也别跑!” 三个主事也委屈很:“总管,咱们是办老了事。对后宫小主们,忙不开时候偶然有些偏颇。可是,咱们也不是傻子也不会找死,给阿哥们份例可是从来不敢少,顶多是五阿哥份例看在贵妃娘娘面子上,备更精心些。” 比如绣房,会格外盯着给五阿哥针线,从头到脚都一点儿线头不能冒出来,不能让阿哥穿着不舒服。 蒋礼财把桌子拍震天响:“别拿着贵妃娘娘和五阿哥说事儿,只说今日为什么给三阿哥份例里少了一对夏日扇套,鞋垫竟然是单数!这种不吉利事儿也能办出来!”还不如少一对呢,这往大里说,都是诅咒阿哥少条腿啊。 衣库主事格外要叫苦:“总管,这,这下头小太监不小心装错了,谁能想到今日纯嫔娘娘竟就跟着嘉妃娘娘一起来了,从前纯嫔娘娘也没来过,咱们也……” 蒋礼财晦气挥手:“罢了罢了,我不管这些,横竖这次错是叫纯嫔娘娘拿捏准了,谁出了错谁自己自求多福吧。”就是可恨自己也跟着丢脸。 果然纯嫔气苦,直接带着气去禀明了皇后。 皇后按着宫规赏了绣房与衣库凡经手三阿哥份例奴才,一人十板子,纯嫔越发气恼:“这样怠慢阿哥狗奴才,还不该打死吗?” 适逢娴妃也在皇后跟前,直接就道:“纯嫔!宫规岂可更改?心里要有度,凡事不当只以你想当然为准,当以宫规为标。” 纯嫔又被娴妃教训了一顿,虽不敢再说,但出了门却一路走到御花园,掐了好多柳枝扔到水里去。 嘉妃见她摧残完一整棵柳树,才慢慢上前道:“姐姐,罢了,今年七阿哥要种痘,皇后娘娘必不会行打杀之事,皇上也说了宫里今年不许杖毙宫女太监,免得伤了天和。以后我去内务府,就一并帮你盯着好不好?” 纯嫔也不知是气还是伤感,眼睛都红了。 也不理会嘉妃,一阵风似由宫女扶着走了。 嘉妃望着她背影,也伸手攀折了一根柳枝把玩,掐了嫩芽扔在水里,肥肥锦鲤还以为是有人来喂食,都浮上来,发现是草叶又‘啵啵’吐出来。 嘉妃笑容愈深:“看看这些蠢鱼,草末跟粮食都分不清。”她看着锦鲤摇着尾巴四散而去,转头对紫云道:“可怜一批人跟着要挨十板子,不过这差事办不错。叫人悄悄赏他二十两银子傍身,再说给他,他既然办成了这件事,那么想去圆明园跟自己干爹团聚心愿,自然也能成。” 紫云抿嘴笑:“倒是便宜了他,就跟干爹过日子去了。可惜他也不知道是谁给恩典。” 若是知道,也活不到去圆明园了。紫云又问道:“虽说那负责给三阿哥衣物装盒小太监从未眼见过咱们启祥宫人,但到底是知道有人指使他故意偷三阿哥份例,而非针线房错手放错了,娘娘不斩草除根?” 嘉妃看着碧水一潭,笑道:“什么斩草除根,那叫打草惊蛇,该死人时候不能省,不该死人时候,也不要动。” 一条人命,在嘉妃口中,就像银子似,只是个账目,花不花全看需要。 紫云低头:“娘娘放心吧,奴婢会命人办好这件事。” 娴妃从皇后宫里离开后,皇后放下手里账目,取了案上装在金星玻璃瓶里薄荷油,也不要人动手,自己揉了揉。 “请贵妃来一趟吧。” -- 葡萄到钟粹宫时候,只见贵妃正穿着家常衣裳坐在榻上拍着手:“和顾,再动一动。” 旁边柯姑姑也难得带着慈祥笑容,看着榻上公主。 贵妃又叫木槿:“对了,跟小厨房说说,那个排骨松茸炖汤,就不要听林太医话,放什么陈皮了,再好松茸,我喝了都是一股橘子皮味道。” 木槿就笑:“恕奴婢不能从命,得听太医呀。” 葡萄忽然觉得有点怅然,长春宫中也有这样天伦之乐时候,但皇后娘娘似乎从没有贵妃这股子任性自在。 娘娘手边永远有看不完宫务,心里也盘算着她不懂大事。 可葡萄分明看见,丝丝绕绕沉重疲倦攀上娘娘面容,再欢喜笑容里都带着这样沉。 不过,葡萄也明白,自家娘娘也要这份重量。 这才中宫皇后分量。 -- 高静姝奇道:“皇后娘娘怎么忽然叫人喊我?” “来坐。”皇后笑着招呼。 高静姝点头,坐下后就随手抱了一个海碗大小柚子在怀里,也不要人上来剥,只是喜欢这种沉甸甸清香沁凉。 皇后开门见山:“纯嫔忽然去内务府查阿哥们份例,偏生这么巧,今日三阿哥就少了。叫她抓个正着。” 皇后一笑:“内务府蒋礼财连着两年过年,都是跟着你分赏办差,你又素来跟纯嫔不睦,他若出事吃了挂落倒也不好,你只提醒他最近好生上心吧。若再将内务府管像个筛子似,本宫也就该趁早换了有用人上来。” -- 高静姝回到钟粹宫时候,蒋礼财已经到了。 “本宫打发人请你,蒋总管知道为什么吗?” 蒋礼财汗出如浆,连忙道:“奴才当不起娘娘一个请字,自然是奴才糊涂办错了差事。” 只听贵妃坐在上首道:“世上事就是这么巧,纯嫔到了,三阿哥份例也就缺了。以至于闹到皇后娘娘那里去。”蒋礼财听话音不对,大着胆子抬头觑着贵妃神色道:“奴才也觉得这事儿巧稀罕……” 就见贵妃以手支颐,笑道:“下回说不定有更巧呢,皇上份例再恰巧出了岔子,蒋总管也可以恰巧去慎刑司逛逛。” 蒋礼财“噗通”跪了,声泪俱下:“奴才就知道贵妃娘娘疼奴才,必是娘娘在皇后娘娘跟前体面,才恕过奴才这一回误了阿哥错漏。没有娘娘,奴才就是无头苍蝇在夜里飞,娘娘就像那天上日月……” 高静姝摸着自己手背上竖起来寒毛:“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只管回去查吧。” 蒋礼财千恩万谢出去了,一出门就目露凶光。 他在内务府做了八年总管,又是从下头一步步踩着别人脑袋爬上来,今日这个没脸真是常年打雁被雀儿啄了眼睛。 回去就召了人手过来:“经手三阿哥东西多少人?” “总有一二十……” 蒋礼财当即喷回去:“一二十是多少!我不要这样含糊人头!我要分毫不错人头数!哪怕只是个负责装盒、或是负责跑腿从绣房往衣库送小太监,也都给我盯紧了。” 他一字一顿道:“你们要不中用,我自会去慎刑司借中用人。不过慎刑司少了人,可就得你们填过去了。” 阿哥们一个个长成,这宫里花头只会越来越多,水会越来越浑。 蒋礼财想:今日这一巴掌真是抽恰到好处,早早抽醒他,总比将来掉脑袋时候才醒来强啊。 不过是三阿哥少了一对扇套,一只麻布鞋垫小事,最后结果也只有十来个小太监挨了十板子,据说还有一个小太监本来要送去圆明园当差,最后却因伤势化了脓被挪了出去,也不知如何了。 这样芝麻大小事情,后宫里嫔妃们是不在意。 却不知,水底下一道线,皇后、贵妃、嘉妃、纯嫔、阿哥们和内务府慎刑司都牵连了起来。 水面依旧是平静无波。 -- 转眼又过了端午,天一天天燥热起来,树上蝉粘也粘不干净,不停叫唤。 高静姝这日午睡起来,就难免拥被抱怨道:“我不信蝉这种东西七年才能从地底下钻出来——它们也太多了,要是七年才有一拨,不该早就被人粘完了吗,不至于天天在外面吱吱吱不停。” “既如此,就去圆明园避暑吧。” 皇上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还带着笑意:“朕在门口看到你太监双喜坐在门槛上亲自守门,就知道你在睡午觉不肯见人。所以没叫人通传。” 高静姝本来就是被蝉鸣吵醒,脑子不甚清楚。 此时低头看看自己,寝衣上玻璃纽扣也松了两颗,裤腿就这样撒着露出小半截晶莹如玉脚踝——这还是她能看到,她自己看不到头部,估计也是发丝凌乱,实在不是见驾体统,竟一时不知该整理哪一处。 紫藤和木槿见皇上已经进来,也不好伸手,只能用眼神不停示意贵妃。 可惜她们一个猛盯蓬松头发,一个狂看领口处玻璃扣,两套系统不能兼容,高静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情急之下居然立刻又躲回了纱被里去。 皇上进门,就见贵妃身影一下子躺了回去,不由失笑走近。 只见贵妃一把青丝散落在夏日湖蓝夹银线绣纱被上,映一头乌发都有些微微发蓝起来,衬出一张海棠春睡将醒未醒芙蓉面。这样清爽凉净湖蓝色,与娇艳欲滴面庞,激皇上心口一荡。 此时高静姝也反应了过来,悄悄从被子底下扣上衣服扣子,然后想起身请安。 皇上伸手按住她肩膀:“别起了,你从前就苦夏,自从怀上和顾又总是容易头晕目眩,这都产后三个月了,太医院还报要好生调养。在朕跟前,不必多礼。” 高静姝也不好直接躺着,主要是从正下方看皇上下颌和光秃秃前额,实在是有点好笑,她怕自己失态。 “臣妾也躺乏了。木槿,给我找个靠枕让我坐一会儿吧。” 木槿忙拿来一个团绣枕头:“这里头塞了上好菊花和艾叶,娘娘用着可以清目解乏。” 皇上也不用木槿动手,自己半扶半抱着让贵妃起身,将靠枕给她垫在后面。 靠近贵妃瞬间,只觉得一阵清甜柔和香气沁人心脾,不由问道:“是什么香料,朕却没有闻过。” 高静姝想了想:“哦,这不是什么香料。今儿她们在庭院里支着小锅熬玫瑰糖和桂花糖,我过去看了看,想必是沾上蜜糖香气。” 皇上伸手抚了抚她面容,低声笑道:“算来,从有身孕起到现在,你绿头牌也撤了一年多了,朕瞧着气色也好了,还要躲懒吗?” 高静姝:…… 这也太不人道主义了吧,我计划中六个月产假才休了一半呢! 不过后宫妃嫔产假,确实也用不了这么久。 高静姝还记得前世听师姐们提起养孩子来,虽是心肝宝贝,但也是咬牙切齿:“开始以为生孩子疼就是世上最疼了,后来才知道,比起涨奶要疏通乳腺疼,那真是又不是一种疼法了——这个没个盼头!” 另一个师姐更是惨痛:“我还得了乳腺炎呢,肿那么个样,手都抬不起来。”最后发誓:“我要再生二胎就把自己抽死。” 初育师姐们聚在一起有说不完话,无非是孩子一整夜哭闹不睡啊,孩子黄疸了发烧了或者吐奶了自己恨不得代替孩子生病焦虑——凡此种种,把高静姝这些未婚未育大好青年吓得哆哆嗦嗦,几乎想不婚不育保平安。 不过倒退回这个时代,高静姝也觉出了一点难得好处。 喂过初乳后,其实奶水里免疫成分也就越来越少,孩子喝乳母奶甚至是羊奶都差不了太多。所以高静姝并没有冒犯宫里宫规,非要自己哺乳,而是顺从并且松一口气教给了乳母。 没了让人痛苦哺乳和各种手忙脚乱伺候吃喝拉撒,乳母每天都会把和顾收拾干干净净抱了来,高静姝就负责跟女儿培养感情。 于是高静姝觉得孩子真是可爱——她几乎没见过和顾不可爱一面呢。 后宫妃嫔,任务就不在哺乳上。 从产育后,太医院就会给开调养方子,让产妇回乳。每日会有内务府专精此道嬷嬷来给按摩身子,帮助身材恢复。 别看宫里产妇生产过程很简陋,都靠自己硬生。 但产后关于女人恢复身材容颜秘方却是数不胜数——毕竟整个皇宫里所有人第一要务就是伺候好皇上。什么能讨皇上开心,什么就会兴盛——这些美容美体行业自然就格外发达。 宫妃们从不在这上头吝啬。 就算是愉嫔,当年生完五阿哥手头再不宽裕,也不敢少了给这些嬷嬷们钱财。 还是要尽早恢复身子伺候皇上才要紧。 如纯嫔嘉妃这些不只生育一次人,更是轻车熟路,基本能做到出月子就把绿头牌放回去,积极投入到后宫侍寝洪流中去。 高静姝这种连着歇三个月已经是少数了。 这还是夏院正跟林太医一起为她背书,跟皇上说,女人坐月子如果调理好,能去掉往日女儿病根,再是难逢机会。 所以高静姝才得以休三个月假。 如今她手足冰寒,气虚体寒等弱症确实都好了不少,皇上想来也是得了夏院正汇报。 今日都问到她跟前来,估计她也不能再偷懒了。 于是她带着假期结束悲壮心情,对着皇上笑了笑。 皇上用手背贴了贴贵妃腮:“果然是热,等过几日去圆明园就好了。” 再次提到圆明园,高静姝才有点惊讶道:“今年还去圆明园避暑?那七阿哥种痘是等着回宫再说呢还是在圆明园。” “就在圆明园。那里地方阔朗些,朕要单独拨一个四面环水,与外隔绝院落给永琮,一应吃食用度都从里面走。永琮若有事,那一座岛院上伺候人也不必活了。” 见贵妃惊得眨眼,皇上拍了拍她手背:“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宫里奴才多,到底人多口手也杂。” “你不必担心永琮,朕还特意命人从苏州请回来一位神医。” 想起贵妃看医书,就道:“《伤寒杂病论》你是自然是看过。” “是,太医院至今还流传一句话呢,惟张仲景一部,最为众方之祖。” “医圣张家这一脉也有后人,皇玛法在位时,张家就为了种痘之事推行出力不少,就是从《张氏医通》成书后,不但宫廷王公之家,连着民间才开始盛行种痘。许多婴儿得以保全。” “如今张家后人还在苏州开医馆,朕已命人速速从江南带张登回京,与夏子鱼一起照看七阿哥。” 皇上握了贵妃手:“你放心,如今民间种痘都很熟络了,何况宫里。到时候咱们和顾,也叫夏子鱼看着好不好?” -- 六月底,皇上圣驾到了圆明园。 高静姝照旧住了万方安和馆,每到了夏日,她真是甚为想念圆明园。 宫里宫道两旁都是红墙琉璃瓦,晒人不说,还刺目反光。圆明园可就大不一样,处处浓荫垂地。每日请安时候,只要选对了树木枝叶繁密路,日光就一丝半缝也透不进来,阴凉清静, 做皇上就得是忙命,皇上本人在圆明园呆了十几天后,又要带着诸臣工往木兰围场去。倒是没带什么妃嫔。 皇上走之前对皇后嘱咐一二:“朕今年必要行木兰秋狝,只是宫里孩子多且年纪小,经不起折腾。只怕连皇额娘都不肯放下永琮,跟着朕去木兰围场。既如此,朕就预备轻装简行只带颖嫔和穆贵人这两个蒙古嫔妃随侍。” “等朕九月份回圆明园,就忙永琮种痘之事。” 大小金川之战已经开始,早在端午过后里皇上就命张广泗围剿大金川土司沙罗奔,七月里更是全面跟大小金川开战。 因而木兰围场之行势在必得。 和亲王最近都夹紧尾巴做人——皇上用蒙古之时,自家女儿居然躲过一劫没有去和亲,真是万幸。 于是在此次木兰秋狝中难得规规矩矩,对待蒙古诸部尤其是巴林部格外客气,心道:谢谢你儿子狂饮纵马摔死,让我保住了女儿。 皇上对颖嫔与穆贵人也是多加恩赏,蒙古各部均表示收到皇上指示,必将为皇上分忧。甚至还雇笔杆代笔,上了几封拍马屁奏折。 什么皇上威武,必是能让叛军拱手俛头缘远来降,再有什么皇上之威令四海宾服,八方宁静,蒙古必好生为皇上效力军前。 -- 皇上木兰秋狝政治任务完了,刚想松一口气,好好享受一下围猎痛快,谁料八百两加急奏折,报江苏六塘等河道又塌了,皇上一边责令工部报上上回修河道所有流程和官员,一面又要选一位军机处大学士去坐镇江苏,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年工作重心在征战上,皇上不欲各地再起乱事,尤其是江南还是交税重地,自然要早早平复了此事才好。 大小金川战役初开,讷亲这个首席军机处大臣是走不开了,张廷玉倒是办事老道为人谨慎,但他马上八十了,皇上也怕他被河水冲走,和鄂尔泰就伺候先帝爷去了,因而还是点了高斌出差——横竖江南他也最熟。 只是上回出差去云贵平白莲教也点了他,这回又是辛苦差事,想想高斌也过了五十知天命之年,皇上就格外勉励了两句,又特许他去圆明园见一回贵妃再走马上任。 因高斌要回京城才好走水路去江南,去趟圆明园倒不耽误太多时间,皇上便给了这个恩典:“说来贵妃诞下公主后,你还未曾见过外孙女呢。” 高斌叩首:“河道水患重要,臣早到一刻也是好,皇上恩典臣铭感五内,请皇上暂且记下,等臣从江南回来,再许臣叩见贵妃与公主。” 皇上微笑点头:“也好。” 高斌心道:现在跟皇上相处都靠猜啊,天子心里记账可是有点吓人。 比如方才,自己要因为贵妃诞下公主而骄矜,不顾国事反而去见贵妃和公主,皇上肯定会在心里记一笔。 -- 七月底圆明园。 太后正带了皇后与众妃嫔泛舟消暑。 大船停泊在密树浓阴之下,稳如平地后,太后方才登上甲板,立于船头。见水波初兴,荷叶田田,水色荷影在天边汇成一色碧痕。岸边芳兰草木清香,与荷花甜香夹杂,熏人欲醉。 太后看舒心,心情极佳,就命船娘划着船去采荷叶和荷花来赏玩。 笑呵呵道:“谁愿意跟着船娘去就去吧。或者愿意在这船板上赏景也罢,哀家是要到船舱里去吃点心喝茶去了。” 说完就扶着孟姑姑手自顾自进去。 纯嫔刚想跟着进去服侍,太后就道:“你们年轻人取乐,何必跟着哀家这个老婆子,哀家自个儿在下面听小戏还自在些罢了。” 纯嫔有点尴尬止住脚步。 旁人也都耳聪目明,于是都不曾跟了太后去室内,便是太后甚为喜欢娴妃,也自在站在船头赏景,见远处有九曲廊桥可通岸边一座雕镂小楼,便与皇后请示道要上岸去更衣。 嫔妃们站三三两两,俱是让宫人打了伞或是带了纱帽。 皇后和娴妃刚说完话,一转头就见贵妃已然走到大船边上连着小船木板上去:“扶我一把,我去掐几个嫩莲蓬吃。”唬上头两位船娘连忙一边一个扶着贵妃上了小船:“娘娘快舱里面坐吧,外头暑气大得很。” 大船上总共就拴着两条小船备用。 娴妃想了想,就扬了扬手帕道:“贵妃,你船把我捎到岸边可好?”免得两条船都划走,一时大船上太后皇后有什么吩咐。 众嫔妃就见贵妃面容从船舱里露出,银纱围帽也掀起了一半,粉面半张,竟然与身后荷花分不出谁更娇艳细嫩些。 “好啊,你下来,我先送你再去寻荷花和莲蓬。” 纯嫔不免有些发酸,对旁边嘉妃道:“也是生了个女儿人了,贵妃容貌倒与十年前没什么分别。” 嘉妃轻笑:“据说生女儿养人呢。况且宫里女人,下了多大力气保养?又花了多少天材地宝,能不青春久驻吗?”算来嘉妃自己也是三十三岁年纪了,可她每日晨起对着自己面容,仍旧是一丝皱纹也寻不出,哪怕休息不好气色欠佳时候,只需巧手宫女妆饰一番后,看起来也如二十许人。 只要君恩位份常在,宫里女人自然就容颜常驻。况且女人容貌最嫩时候自然是一二十岁,可最盛时候,却是三十岁左右,那是开到最艳花。 不过这美也像最娇嫩花一样,经不起挫折,一旦失宠就会迅疾凋零下去。 嘉妃看着纯嫔,明明两人同岁,纯嫔只比她大几个月而已。 但经过新年降位打击后,纯嫔日夜忧愁,况且这三年又是接连生产,自然现出了老态。在精致妆容点缀下,这老态不是眼角纹路,不是肌肤,而是整个人神态。 比起来,船上贵妃却依旧有一种无忧无虑神采。 纯嫔叫嘉妃话勾起了伤感,冷笑道:“天材地宝?是啊。贵妃药里要用五参汤补气,皇上就将今年滇中进贡珠参全送去了钟粹宫,除了珠参,上好玄参紫参沙参高丽参也都跟流水似往贵妃宫里送,哪怕她只用参须也得糟蹋上好参!自然是天材地宝贡奉出美人。” 嘉妃悄悄扯了扯她衣角:“姐姐别这么心直口快,这里多少人等着去捧着贵妃娘娘,只苦于没有筏子呢。” “这会子听了姐姐几句话,只怕又有人会去贵妃娘娘处,拿着姐姐去讨好呢,到底从前姐姐得罪了贵妃。” 嘉妃拿着纱绢手帕掩口,似乎也畏惧不敢说一样,叹气道:“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岂不是更坏了?庆贵人,不,陆答应草棚子还在畅春园呢,有时候我心里不舒坦,想想她也就气平了,好歹咱们还有一席之地安身。” 庆贵人得宠与失宠都很快,结局又格外寥落,令后宫妃嫔心惊胆战。 纯嫔那时候主要为自己伤心,所知不深,并不知道庆贵人是企图贬低皇帝本来就不存在审美,属于稻草人点火自燃。 所以确实心惊:皇上也太薄情了些,对自己这种服侍十余年女人说降位打脸就降,对新宠也不过几个月就扔了。 此时听嘉妃再次提起,不由触动了真情肠,难过道:“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果然前人写得好,宫里女人,不过和这秋扇一般罢了。可见君恩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得宠时候谁能真读明白这种怨诗呢。 嘉妃望着远处,如今宫里六嫔俱全。 主位衣饰本就华丽,夏日衣衫又多颜色亮丽,于是一片莺莺燕燕,满座香风,美人如花,或是丰柔娇美,或是苗条纤弱,或是楚楚可怜或是艳如桃李,总之各色美人俱全,各有动人心魄处。 就跟着感叹:“我跟姐姐不过一样人罢了,说句掏心窝子话,当日我为何要抬举庆贵人,也不过是想以后有个帮衬新宠罢了。” 纯嫔今日难得动容:“从前咱们两个争贵妃位,我哪里想到今日?可我如今落魄了,真是看多了世态炎凉,却只有妹妹与众人不同,从先平起平坐时还和我拌嘴,如今我失了势,却肯不计前嫌待我,从不冷眼以对讥讽嘲笑半句。” 嘉妃:嗯,那是因为没必要踩你了。 手指轻轻拂过船上漆光滑桦木栏杆,轻笑道:“姐姐不要自怨自艾,皇上恩宠早晚要散,你且想想,宫里有谁一直不得皇上恩宠,却还是过得尊贵?” 纯嫔目光就落到刚上了小船娴妃身上。 “是啊,太后喜欢也是一条好路呢。连皇后多用娴妃,无非也是为了讨太后欢心。可娴妃是满洲大姓出身,这才对了太后喜欢……” 嘉妃恳切道:“姐姐也有旁人不能及好处啊。您膝下两子一女,是为皇上诞育龙裔最多。皇上固然……”她含糊过去,知道纯嫔会脑补凉薄无情,只接着道:“太后却是疼惜孩子们,便是七阿哥是她老人家心尖子,别也是她亲孙子孙女,所以她待姐姐自然比旁人好些。” 纯嫔一怔:“可方才太后还不许我陪着。”她总觉得,要是娴妃出面说要陪太后进去,太后就不会拒绝,也不用说出拒绝所有妃嫔陪伴话。 嘉妃精致眉毛微微一扬:“姐姐别怪我说句让你生气话,自打上回内务府之事后,姐姐总想着太后替你主持公道,狠狠罚内务府人,拉下蒋礼财这个总管。姐姐固然是爱子心切,可难道没想过,这样做是落了皇后脸面?好似皇后处置不公还要太后出手似。别说太后本就喜欢皇后,只看在七阿哥面子上,太后娘娘也是不肯这样做。” “所以姐姐如今不该只跟太后诉苦,反而应该像娴妃似,稳重大方,替皇后分忧,多多关心太后娘娘心尖子七阿哥。太后娘娘自然会想起姐姐也为皇上开枝散叶功劳,自然比旁人就体面了。” 嘉妃唏嘘道:“其实咱们到了最后,无非要争一个在宫里体面罢了。位份宠爱都是虚,靠山才是真。” 毕竟妃位可能被降,但太后娘娘可一直是皇上亲娘,这点不会变。 纯嫔有些怔怔:“关心皇后和七阿哥……” 嘉妃见她沉思,就慢慢走开,与旁边婉嫔说起了话:“这水里鱼倒是比宫里御花园更好些呢。” -- 嘉妃和纯嫔要说私房话,就躲得离众人远了些,两个人倚在船栏杆上,面朝外头装作看风景样子说话。 却不知,方才她们看得见贵妃和娴妃上船,此时坐在舱里贵妃和娴妃,也能透过小船舱上间隔,看到两人神态。 嘉妃半掩面絮絮低语,纯妃先是伤感再是纠结,然后独自沉思。 高静姝坐更靠里一点,对娴妃一笑:“我忽然想起一首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娴妃知道贵妃总是看话本子,不是从哪里又看了这也不押韵不用典打油诗,也只是清冷冷一笑,越发如霜似雪。 就听贵妃叹道:“纯嫔能不能别跟着嘉妃了啊,总觉得她被人卖了还会替人数银子。” 娴妃这才有点惊讶:贵妃居然看出来了,看还挺准,而且居然还担心别人蠢? 小舟在水上飘荡,前后船娘正在互相打着应和,一同摇船,水波微光荡漾在人面容上。 圆明园船娘还是现今江南总督为了讨好皇上送进宫。 一口吴侬软语,地地道道江南风味,力求给皇上若要坐船,在京城就像在江南一样体验感。 所以她们听不太懂官话,自家交流起来也还是一口南边方言。 娴妃和高静姝声音也轻微,倒也不怕两个船娘听见。 荷叶丛丛,驶入荷田伸出,也宛如丛林幽深静谧,仿佛整个圆明园再也没有旁人。 同船共渡,总有一种同舟共济缘分感。 娴妃忽然道:“贵妃,你知道阴谋诡谲这些上不得台面东西,最好之处是什么吗?” 高静姝很少听娴妃这样直白轻蔑语气。娴妃是冷,但她冷漠也只是高傲端庄,此时却近乎刻薄了。 “是什么?” 娴妃随手扯过水里几根细长芦苇,随手就编成了一个手环,然后继续道:“阴谋诡谲好处,在于能让蠢人觉得自己特别聪明,还有种运筹帷幄错觉。” 高静姝忍不住笑起来。 不知道娴妃今日,如何忽然跟她说起了这样话。 宫里这潭水越发浑浊,连她都要跳进来了吗? 第58章 种痘 娴妃把自己编芦苇手环竖起来端详了一下, 然后很不满意地摇摇头,扔到了水里:“咱们皇上是什么心性,皇后娘娘虽贤惠宽德, 但也是眼明心净洞若观火人物。” 她嗤笑道:“一个个把自己当成卧龙雏凤一般,用尽心思, 却不知便是孔明再世, 也得天下大乱才能群雄逐鹿。如在贞观盛世, 还要跳出来搅动风雨, 难道不是自寻死路吗。” 她话音刚落, 船娘就从外面用拗口官话道:“娴妃娘娘, 到了岸边了。” 高静姝仰脸看她起身出船:“我们在这里稍候片刻, 然后一起去采了莲蓬再回去如何?” 等高静姝终于收集起了十个嫩嫩莲蓬,两人才回到大船上。 愉嫔一贯是与贵妃走近,见紫藤一手拿伞一手扶贵妃, 贵妃手里还抱着荷花与莲蓬,有些吃力,忙过去搭把手, 一起把贵妃扶上船。 “太后娘娘让进去了?” 愉嫔就抿嘴笑,低声道:“还说呢, 早知道我也跟娘娘去船上松散松散,没得在这里看景又不敢进去, 给我看眼睛都绿了。” 彼时太后小曲儿都听完五支了。 也觉得听够了, 准备叫儿媳们进来陪聊,在外面晒太阳后宫众人才终于得以进门。 正巧此时,贵妃和娴妃小船也回来了 紫藤接过娘娘手里莲蓬, 跟在后头进去。 太后眼睛多好用啊, 一眼就瞧见了, 笑呵呵道:“贵妃会吃,倒是哪里来这些嫩生生莲蓬啊,看着很喜人。” 莲子鲜嫩,清甜连莲心都不需要剔除。孟姑姑给太后剥了一个后,太后点头,同时赐给贵妃恩典:允许她将另外九个都送给自己。 高静姝莲蓬因这句话就立马充公。 “莲子清心火,最适合夏日吃了。”皇后在旁轻轻摇着扇子道。 说起上火,太后自然挂念自己儿子。 木兰围场四周都是山林,虽不是很热,但一身戎装批甲可是很热,尤其是皇上身上甲胄必然是不怕火炼真金,还有箭筒腰刀等一串子东西挂在身上,沉甸甸足有一二十斤。 “这次跟着去颖嫔和穆贵人,又年轻,只怕不会伺候,不知道皇上此刻身子如何。” 前年从木兰围场回来,皇上得疥疮事儿给了太后很深心理阴影,所以此事就盼着儿子早日回圆明园。 所以才心绪烦躁,宁愿跟妃嫔们游游湖散闷也不愿自己呆着担忧了。 然而此时吃个莲蓬还是不可避免想起了儿子。 嘉妃便轻声开口:“太后娘娘对皇上拳拳母心,真是令臣妾等人动容。”然后又忙起身道:“臣妾失言了。” 太后脸色温和:“罢了,你自己也是两个儿子额娘,想必有感而发。” 嘉妃这才温驯地坐下。 纯嫔忽然心意一动,开口道:“养儿方知父母恩,臣妾也是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做额娘,心里一刻都放不下孩子。”然后起身:“臣妾想求太后娘娘一个恩典。” 太后叹气:自己已经不做理会给她留脸面了,要是纯嫔还蠢到当着宫里众人非哭求自己出面处置内务府,掀翻皇后之前处置,那自己也只能当面拒绝她,让她再丢一回人了。 出乎太后意料,纯嫔倒是没有哭诉三阿哥委屈,反而一脸体谅道:“臣妾三阿哥和六阿哥都曾在两岁时候种痘,那时闭门锁户,臣妾这做额娘在外头煎熬不得了,十几天日子几乎过成了十几年。”她适时拿手帕按了按眼角泪水。 “所以臣妾想着,若是七阿哥种痘时候,能有里头太监时时传个信儿给皇后娘娘岂不好?尤其是中途痘发出来了,只等着养好时候,就让皇后娘娘放心,岂不是全了娘娘慈母之心。” 六宫妃嫔一静。 太后倒是念了一声佛:“很是呢。想当日养心殿闭着门,哀家也是整宿睡不着觉。也是,从前阿哥们种痘,把门一关,一点子信也没有。从今后倒是可以有人隔着门往外报个平安才好。” 皇后见太后已经应了,也只是含笑道:“皇额娘慈心。” 在太后与众妃期盼中,八月十三圣寿前,皇上回到了圆明园。 回宫就表示:“前线有战事,今年万寿和中秋,就循例简办,戏文和歌舞都停了。” 这还是康熙爷在时定下规矩,国有兵戈,自皇上起,后宫用度都要缩减一二,表达下皇上与沙场征战将士们同甘共苦一心。 虽然前朝公务繁忙,皇上自打回来后,还是常去贵妃去走走,这日去看过女儿,再到慈云普护馆时就显得安闲了些。 太后就松一口气。 有过先帝爷这样君夫,太后可怕死了儿子跟爹一样劳模。 听说皇上从贵妃处来,太后自然要问公主如何,然后笑道:“和顾眼睛可像皇上,哀家见了就喜欢。但还是样貌像贵妃好,将来可是个美人胚子。”太后双标是很自然而然。 她做婆婆未必喜欢贵妃这样娇柔绝色妃子,但轮到自己孙女,那可是越漂亮越好。 皇上也含笑点头。 太后命人摆膳,然后道:“只是皇上也不要太偏心一个公主,和嘉也是你女儿,纯嫔这些日子倒是可怜见,总带着和嘉来哀家这里,和嘉小小一团,倒也可怜。” 皇上唇边笑容微冷:“自然是可怜。她额娘不管她人小体弱,这大夏日天天折腾她出门,就为了在皇额娘这里卖好。” 太后:……皇上这点也太像先帝爷了,不喜欢一个人就横竖看不顺眼。 只是纯嫔到底是孩子最多人,三阿哥读书不聪明,可也是个齐全孩子,太后这个做奶奶,可不管什么读书出不出色,她看着大孙子们就高兴。于是觉得三阿哥六阿哥很可怜,亲额娘只是个嫔位,还是被降为嫔位,在兄弟跟前怎么抬得起头哦。 所以总想着给纯嫔说两句话。皇帝不喜欢就不喜欢嘛,给个妃位放着就是,何苦贬纯嫔跟宫女出身令嫔一个身份,叫孙子孙女们尴尬呢。 何况和嘉将来还要嫁人呢,皇子出路多半靠自己挣,生母位份高低,跟公主出嫁关系可不小。 太后捏着佛珠,看着东侧屋宫人络绎不绝摆菜。 听皇上问起永琮,就道:“永琮睡着呢,咱们用过膳再看吧,说起永琮……”就把纯嫔提议让永琮种痘期间,太监们按日子传出消息建议告诉皇上。 本是要说一说纯嫔恭敬对嫡子关心,谁料皇上更烦:“嫡子事情与她什么相干,再不知道安分,朕就将她降成贵人。” 太后:…… 只得起身:“好了好了,怎么还动了肝火呢,走吧,咱们吃饭去。” 皇上仍恼道:“朕特意来圆明园,又选了五福堂作为永琮种痘地方。” “正是为了那里四面环水隔绝人烟清净!” “如有人能传递消息往来,说不得就会递进去什么东西,朕若是肯担这个风险就不必行此事了,苏氏到底是什么心肠!” 太后一怔:纯嫔不至于敢害嫡子。主要是就算有这个心思,也干不成啊。 于是连忙道:“皇帝,你想多了,哀家也只是觉得在外日夜悬心熬人。别说皇后,哀家也想知道,永琮有没有发了痘,那后头十天就能睡着了。况且哪里能让旁人来往,要不是李玉,要不是哀家这里小孟,必得是信得过人才行。” 皇上这才勉强压住火:“皇额娘说是,朕再想想。” 太后今日替纯嫔说话两次,踩了两个坑,索性再也不提了。 并且转头跟孟姑姑说:“皇上说有理,四公主还小呢,别每日抱着走来走去。” 孟姑姑连忙应下。 因太后提起此事,皇上回去也就细细思量起来。 李玉就觉得皇上眼睛总是看他,搞得他毛骨悚然。 九月初,宫中除了七阿哥要种痘外,再无旁大事。 皇后亲手为九阿哥做了数件红衣裳,一并带进去,然后在长春仙馆日夜供奉痘疹娘娘。 七阿哥进了五福堂后,宫里就更加紧张了。 后宫再没有敢惹皇上,都夹着尾巴做人。 可前朝有事,却不得不奏明皇上,讷亲急如同热锅上蚂蚁,顶着被皇上一折子砸到头上风险上奏:大小金川战役失利,朝廷军队节节败退。 张广泗前几年平各种苗乱卓有战功,算是皇上麾下一员大将,不知道是他只会攻打苗寨,换了大小金川碉堡就格外不灵,还是他骄傲自满,出了昏招,总之传回来战报真是不堪入目。 皇上前脚刚把嫡子送进去种痘,后脚就来了个战败噩耗,皇上心情极为恶劣。 军机处七人全部都加班加点卷铺盖睡在当值处不敢走。 然后共同羡慕不在这里唯一一个——去南边治水高斌,不用面对现在雷霆大怒帝王。 “张广泗无能!朕看他是仗着多年军功狂傲才疏,必得有人去点醒他才好!” 要不是临阵换帅,易生大变,皇上都想把他拎回来痛骂一场了。 ” 然而在军机处数来数去:兵部尚书班第要坐镇京城主管调配,汪由敦和傅恒在户部管大后方也走不开。高斌已在江南,其余三位海望、言纳泰、蒋溥在做好本职工作要同时还要兼着高斌放下吏部工作已经是百上加斤,且威望不够。 唯一剩下张廷玉倒是威望够够,但他年纪也太够了,皇上生怕把这把老骨头交代在西藏。 算来算去,居然只有首席军机大臣讷亲威望够出身佳,同时还兵法娴熟。 于是讷亲就被皇上一指,发配去了西藏。 一应军机处事务俱交给张廷玉主理。 军情如火情,讷亲回去打包了东西,带着四十乘轻骑火速赶往战场。 九州清晏压抑,整个圆明园气氛更是压抑。 连李玉亲自试过端上来茶,都被皇上砸到了门框上。这些日子,养心殿一众太监额头,因为常要跪下叩首,都是一片青。 “李玉!” 原本在殿外候着李玉,如同听到了阎罗王召唤,心里一沉,却还是赶紧堆起一脸憨厚笑容,立刻进门躬身道:“皇上唤奴才,有什么吩咐?” 只见皇上坐在案后,面色阴沉如雷雨将落天空。 李玉又连忙“噗通”跪了。 然而皇上却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还未到冬日,九州清晏勤政殿还油亮如黑玉砖石通铺,并没有地毯,李玉跪膝盖都快失去知觉了也不敢动,心里畏惧如同海浪一般汹涌。 这沉默最吓人。 终于皇上开口了。 “你自己去一趟五福堂。朕与夏子鱼说过,第五日若要有人手持腰牌叩门,就将七阿哥消息告知。” 李玉大大打了个哆嗦。 第五日,如果顺利,七阿哥痘疹应该发出来了才对。 皇上止不住心底畏惧。 他嫡子刚刚进去种痘,大金川那边立马传回兵败如山倒败绩。 虽然算着日子,应当是十多天前事情了,但消息确实恰好这时候送来。他怎么能不慌张。 有大事在眼前忙着两三天,皇上倒是还忍得住,安排讷亲出发去战场,然后又与军机重臣几乎不眠不休商定细则,连大清真大败后续都准备好了,他暂时无事可做安坐九州清晏时,才更加难熬。 他儿子,他嫡子。 上天曾经赐给过他一次,这一次是不是又是天意愚弄。 李玉从小船上下来,然后狂奔回九州清晏。 他跪在地上:“夏院正唯恐奴才交代不清,所以特意写了一封信函。” 皇上立刻抓过来,但却一时不敢打开。 李玉也心跳如鼓。 是不是有不好消息,不然话,只需要四个字一切顺利,或者说七阿哥痘已发出,难道很难吗?为什么不让自己传话。 不过应该也不会很糟,李玉不敢去想,但心里知道,若是七阿哥薨逝了,这会子早不是这样情形了,只怕圆明园就要翻天了。 皇上终究拆开了这封信。 小福子跟小禄子站在外头,惊慌几乎要抱在一起,听着里面“乒乓”不觉得砸东西声。 皇上从来没有一串砸过这么多东西。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师父李玉还能出来吗? 正想着,只见李玉冲出来:“备辇轿,快,快快!” 催命一样叫来了皇上辇轿,皇上往慈云普护去。 太后娘娘正跪在佛前。 永琮自打满月后,就没离开过她超过两天,顶多一月送回皇后处住一晚罢了。 可这回已经五日没见了。 太后吃不香睡不着,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圈。 孟姑姑也跟着上火,只能陪着太后礼佛,然后尽力劝太后进些饮食。 太后听闻皇上突然赶来,心里就是一突,为了前朝事儿,皇上已经四五天没往后宫来了。连早上给自己请安都是来去匆匆。 此时□□怎么来了? 若是前朝忙完了,他也会先去皇后贵妃处坐坐,最后来自己这里用膳。 孟姑姑连忙扶着太后出来。 一见皇上脸色,太后就要腿软,再听说永琮至今高烧愈来越重,然而痘却一直闷着发不出来,就倒退了两步,歪在了临窗榻上。 简直是回到了养心殿来人报,皇上高烧晕厥那一天。 太后心里痛都麻了。 皇上在九州清晏靠砸毁了一间屋子发泄过了脾气,此刻倒还掌得住:“皇额娘,夏子鱼在里面,医圣张仲景后人张瑚也在里面,两个天下最好大夫都在里头!永琮是朕儿子,他会像朕一样熬过来。” 太后掩面。 半晌才睁着红红眼睛道:“皇帝要保重身子,国家离不了你。哀家这几日会继续替永琮向上天祈福。” 然后吩咐道:“叫皇后来,让她陪着哀家跪着祈福。” 若说前朝战事不利消息令圆明园很压抑,那么现在,整个圆明园就是很灰暗阴沉了。 高静姝听到消息后怔怔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刚喝下一盏消暑清茶都堵在喉咙里。 紫藤见主子脸儿全白了,刚要劝说,就见贵妃一俯身将方才喝下去茶都吐了出来。 慌得紫藤忙上前:“娘娘,娘娘!” 柯姑姑和木槿原就在外头,安排万方安和馆人,这些日子一定不能到处走动,更不许鬼鬼祟祟,凡有不禀明两人就出去乱走人,一律直接打发去慎刑司。 听到里头紫藤声音,两人忙进去。 高静姝脑子乱七八糟:永琮,永琮。 他已经不是她曾经看到一个早夭皇子名字。他是个眼睛黑亮,健健康康虎头虎脑男孩子。他已经会说话,会从她手上接过布老虎,然后双手抱在一起对她笑,然后一字一句蹦:“老,老虎,谢谢,贵娘,娘。” 他还会喊妹妹。 因着天热,高静姝带和顾去太后处只是按着规矩,或者太后要求,从不天天抱了去,永琮好几日不见,就像小海豹一样拍着手:“妹妹妹妹。” 甚至和顾会往永琪身上爬,也是爬永琮爬习惯了。 永琮虽然小,但也是个好脾气,有时候他也趴着,还让和顾压着他。但又想看看妹妹,于是翻个身,两个人就胡乱滚成一团,太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柯姑姑声音像是从云上传来:“娘娘,娘娘不要伤心,七阿哥吉人自有天相,会有佛祖庇佑。” 木槿已经去让乳娘把公主抱来。 抱着女儿睡眼惺忪,热乎乎小身子,高静姝才落下泪来,她眼泪滚在女儿衣服上,和顾就哼哼唧唧扭了起来。 “会没事,你七哥会好好。” 第59章 东巡 皇后跪在佛前。 云福, 永琏,你们在天上,要保佑弟弟。 她长女没有名字, 但怀着时候,皇后梦见过一片灿烂云霞,又希望孩子有福气, 于是早早定了云福这个小名。 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已。 她两个孩子, 已经在天上了。 上天不会这么残忍,再夺走她永琮。(注1) 纯嫔趴在榻上痛哭失声。 方才皇上一阵风似过来, 将门口通传小太监一脚踢翻,直接大踏步进来。 因纯嫔这些日子不太有伴驾机会, 夏日又热,于是她只是穿了家常半新不旧洋红纱袍, 头也没有梳起来,不过是随意挽了一道用一对钗松松插着。 听说皇上忽然来了, 唬她不知如何是好, 头发也不整齐, 脸上也没有脂粉妆扮, 如何能见驾。 谁知她还没站起来,皇上便已经站到了屋里。 她只好万福请安。 皇上见她倒是闲适自在, 桌上还放着看了一半话本子,旁边架着绣架子, 上面绣着两个胖胖婴儿。 这幅绣样原是常见阿哥肚兜花样,可皇上此刻哪里见得着这个! 他拂袖砸了偏殿高几上两个瓷瓶。 吓得纯妃立刻跪地瑟瑟发抖。 “居心不良!不敬君上!嫡子事情也是你能置喙, 竟去皇额娘跟前嚼舌根, 想要探知嫡子之事!” 纯嫔如坠云雾, 根本不知从何辩起。 连皇上接下来又痛斥什么都茫然听不清。只听见皇上最后一句:“不许再出门!” 直到皇上发完脾气又拂袖而去, 纯嫔还呆呆跪在地上不知所以。 直到水清慌慌张张从外头进来,扶起纯嫔,说是皇后也去太后小佛堂跪经去了,只怕是七阿哥出花出不顺。 纯嫔不由大哭。 太后皇上皇后三个把七阿哥看眼珠子似,她别说没动坏心思,就是有坏心,也根本伸不进手。提这个意思也不过为了讨太后好儿罢了,谁料到七阿哥花出不顺,皇上没处撒气,就拿她做了出气筒。 难道她就是活该受着? 于是趴在床上呜呜咽咽哭了一整夜。 嘉妃对着外头月亮,难道是天也在帮她? 当时宫里三位主位怀孕,最后唯有她诞下皇子。 可皇上居然给她阿哥起名为永璇。 《晋书》上说,若不能用玉,可用白璇珠,是北斗七星第二星。可见在皇上眼里,八阿哥不过是跟着七阿哥来,次于七阿哥人。 永璇满月礼办还不如贵妃女儿,虽然说起来贵妃位份更高,可永璇却是皇子呢。皇上这般意思,不过是有了嫡子后,不太看重这个儿子罢了。甚至因为永璇跟嫡子年纪差距极近,皇上只怕更要冷落些。 嘉妃就盼着自己儿子聪明出色些,等到两人前后差半年上了上书房,若是能将七阿哥比下去,那大位之争,就还在后头。 她不信皇上偏爱,能蒙住他眼睛,将皇位交给平庸嫡子也不肯给庶子。 毕竟本朝可不是汉人那般认死理儿。 还是立贤不以嫡长。 托生到这一家里来,怎么能不搏一把。 她向来是隐忍住人,这会子刚开始拱动纯嫔对皇后不满,慢慢为将来做筹划,谁知七阿哥自己种痘却就不顺!难道她种种布置,都还不用用上,天就会给她儿子让路? 嘉妃双手合十:嫡子天然就不公,不过托生个好肚子,让这孩子去了也好,别阿哥们也就在一处好好斗一斗,各凭本事吧。 不至于被一个嫡字压在头上。 紫云在旁边看着,忽然有些害怕:娘娘此刻双手合十跪在佛前到底在求什么? 她打了个冷战。到底紫云是听着神佛名字长大,宫里又信这个。 虽说她跟着嘉妃这许多年,手里明里暗里也有人命了,比如说那个内务府小太监,内务府有人盯着让他‘病了’不得来圆明园,她索性也就顺水推舟,叫他病没了。 可即便手上有人命……紫云从不敢在神佛前不敬。 七阿哥是生于佛诞日,又是真龙嫡子,若是真有大造化,娘娘此刻祈祷他早夭,会不会落下报应。 紫云紧紧咬着唇,低下头去。 嘉妃亦是垂目,娇艳面容上,浮现出一种火烧火燎似美艳,令人触目惊心。 九州清晏。 虽说宫里才有奉先殿,供奉着大清各位先祖。 但圆明园为皇家园林,自然也有殿宇供着列祖列宗画像。 皇上就跪在祖宗们跟前。 战事不利,嫡子深危。 皇上从未有过这样大挫败感。 他看着祖父康熙爷画像。 八岁登基,父母俱失,早期权臣当道,三藩作乱,江山风雨无歇。内宫中也是三失正妻皇后,屡屡经丧子之痛。 皇上忽然觉得有了些勇气。 皇玛法一生,就是与天斗与命斗。 他还记得,皇玛法把他抱在膝盖上:弘历,若是将来天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自然要承天下不能承沉重。 皇上垂目。 五福堂。 张登正在拉着夏院正脸色惨白。 夏院正倒是笑眯眯:“小张神医啊,你这是什么脸啊。” 张登唉声叹气:“夏老!”因两人都是医学世家出身,虽然夏院正这个世家是从明代才开始,但架不住人家一直混宫廷,所以在这里更有体面些。夏院正对他如何客气称呼小友,张登还是一口一句夏老。 他怕都打摆子:“怎么世上有这么巧事儿?咱们刚写成折子让李公公带了去,半个时辰后,七阿哥痘就有发出迹象,这会子都发了一多半了,眼见得烧也睡了。刚刚七阿哥还醒过来哭了两声额娘。这,这,这,咱们岂不是欺君大罪啊。” 他们原是急热锅上蚂蚁似,李玉在门口拍了门,他们实在没有把握不敢瞒着,只能咬牙写了折子。 可心里也知道,一旦递出去外面只怕会风雨滔天。 皇上这会子还不知道怎么样担忧发怒呢。 夏院正摊手:“没法子了,咱们刚才说也是实情啊。”这里头还有七八个太医,七八个乳母都一块看着呢。 到时候出去也瞒不住,只能再请罪。 张登不似夏院正久在宫廷,吓得手脚都麻了,对着天祈祷:“皇上快快派李公公再来一趟才好!也让咱们分说清楚。” 谁知道他们望穿秋水,李玉却再也没有来过。 皇上不再命人去叩门了——五福堂门总会打开,或是他嫡子夭折,或是平安出来。 反而继续坚持如常上朝,任由心急如焚也忍耐着不露出分毫,也再未砸过一样东西。 他从前少有大波折,这一回也算是学了祖父跟父亲动心忍性。 忍,有时候真是天下最难事情。 五福堂里太医们也急要上吊。 不过七阿哥日益好转,他们也就欣慰起来,越发赤胆忠心上心伺候七阿哥,也算是将功折罪。 接下来十日,圆明园人声悄悄,竟仿佛以前皇上没来时候一样。 各宫都闭门锁户,望眼欲穿。 不管是盼着七阿哥好,还是不好,都要个结果。 五福堂四面都是水路,只有一艘小舟停在那里,岸边有一处修着桥,正是与九州清晏最近岸。 此时这里蹲着三位太监:皇上处小福子,太后娘娘处荣寿,和皇后宫里豇豆。 没错皇后宫里宫女是水果,太监是蔬菜。 豇豆忽然跳了起来:“来船了!” 剩下两个本来都无精打采蹲在树荫底下,毕竟主子担忧就是奴才担忧,所以他们日日被派到这里守船,三班倒都得有人在这里。 此时一听说船来了,立刻都像被点着尾巴猴子一样跳起来。 然后急团团转——若是个不好消息,回去汇报人能保住命都是万幸。 其中又以豇豆最为担忧,他是长春宫人,嫡子在不在长春宫差可远了。 等能看清船上小太监身形时候,就见那小太监手舞足蹈:“大喜,七阿哥平安出过花了!” 豇豆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小福子转身就要往九州清晏跑。还是荣寿一把拉住:“等人上岸了再确认一遍,或者还有折子什么呢。若是你报错了或者漏报了,这个脑子肯定就没了。” 慌得小福子连忙给对方作揖。 荣寿想,御前还有这种傻子呢,于是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果然船上小太监一跳上岸就从怀里掏出四五个信封:“这是给皇上、皇后、太后娘娘保平安信,这两封更详细些也是呈给皇上御览,七阿哥一切平安。” 他话音刚落,手上信就被三个人抢完了,然后就见三个人如同三支离弦箭一样就窜了出去。就算是四十多岁荣寿也跑飞快。 那船上下来小太监目瞪口呆:“哎,哎这就都走了,成吧,我自己去船坞那里叫船接人。” 皇上早预备下了一条雕着四爪龙漆成大红色船接儿子。 此时这小太监就是来叫船。 船夫们这些日子也是求神拜佛生怕要接是噩耗,如今听说是喜讯,‘嗖嗖’地就动起来,麻利儿地干活去了。 皇后与太后一并跪经三日后,太后见皇后几乎不吃不喝只是念佛,反而不忍起来,且两人相对也是伤感,于是只让皇后回自己宫中去祷告。 此时婆媳两人在两处,几乎同时接到汇报,异地而处,却不约而同落泪。 皇上先去祖宗画像跟前汇报了此事,然后出来就直接扔给来报信小福子一只摆在多宝阁上金蟾蜍。 蟾蜍背上还镶着漂亮翡翠珠,眼睛也是用红宝石雕。 李玉都觉得是好东西。 别说,这小福子还真挺有福气。 此时李玉也是笑容满面,嫡子平安,皇上开了脸,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此时太后和皇后却不约而同来到了五福堂岸边,准备接儿子。 见着红船停下,乳母抱下来七阿哥,两人眼中都又含了泪。 太后立刻接过来:“哀家乖孙脸都瘦了一圈。”七阿哥睡很足,揉揉眼睛,找完祖母找娘。 皇后紧紧抱着他小身子,几乎说不出话来。 嫡子平安,皇上立刻就有了心思策划大动作。 “虽然朕想饱览江南风光,但到底时间太久,还是东巡更便宜些,也好带着孩子们祭孔庙,登泰山。况且七阿哥种痘之事平安,皇额娘和皇后也上泰山拜碧霞元君。” 又嘱咐高静姝:“你也要跟着好生拜一拜,等明年回来,咱们女儿也要种痘了。” 把高静姝吓得脸色发白。 皇上看着也不忍得,只好硬起心肠道:“虽说女儿家不似男孩常出去跑动,但还是种痘了才保险,你要知道小孩子好些,要是大人得了天花再没有幸免道理。况且你也见了,宫中中痘只有十分之一危险。” 百分之十一点也不少了! 高静姝忽然想起从前跟病人谈手术,每个人都不可避免会问到手术成功率都多少。 大夫这里都有一套官话,是不能直接说成功率,要这样告诉病人:这种东西不看概率,哪怕是万分之一概率呢,落在个人身上就是百分之百。好或者不好两个结果。所以不要问概率了,我们一定尽力,让你成为好那百分之百。 如今到了自己女儿身上,高静姝就苦笑。 确实准备打点精神,去好好拜一拜泰山老奶奶和碧霞元君。 乾隆十二月三月二日,钦天监算着,大吉大利,适合出巡。 高静姝抱着已经一岁女儿一起坐在窗边看风景。 和顾已经会往外蹦短词句了,在她身上也坐不住,跳来跳去:“额娘,额娘。” 高静姝就嗯嗯附和她,然后笑道:“咱们要去济南了,和顾高不高兴。” 紫藤和木槿在旁笑道:“娘娘是不是惦记着见一见真趵突泉?奴婢们连胡琴都给娘娘带好啦。”这是又提起贵妃从前醉酒,跑到仿趵突泉别有洞天拉二胡笑话。 高静姝抱着和顾不说话,两个人也就对视一笑,一个去给火盆里添炭火,一个出去端点心。 出门在外带不了那么多人,除了太后皇上皇后是带足了人手伺候,哪怕是高静姝也就带了柯姑姑、紫藤和木槿三个,然后还有公主两个乳母。其余嫔位以上可以带两个人,这次嫔位以下也没机会跟着出来。 每日船停靠岸,都会有当地官员派自家下人上来行洒扫之事。 正巧妃嫔们就这个时候往皇后处请安。 “虽是初春,因在水上也有些寒意呢。”紫藤拨着地上罩着紫铜熏炉小炭盆,笑道:“娘娘自打生了公主后,月子中调养好,手足冰冷症候倒是比前几年好了好些,否则这个时候,娘娘还要抱着手炉呢。” “哥哥,哥哥。”和顾又叫起来。 高静姝饶有兴致问道:“哪个哥哥呀?” 和顾拍着手:“酥哥哥。” 高静姝忍不住笑道:“不知道还以为你添了个什么‘苏哥哥’呢。”和顾口中说,其实是昨日跟她分享一块奶酥糕永琮。 永琮近两岁了,从上个月起每日有两块点心份例。 小孩子都爱吃甜,永琮珍惜不得了。 昨日点心不但是香酥松脆千层酥高,上面还抹了一层添了蜂蜜奶霜。永琮只晌午吃了一块,就珍惜让乳母收着另一块。到了傍晚停船补给淡水和新鲜菜蔬时,高静姝也带了和顾去太后船上。 太后正逗着永琮玩呢,故意道:“点心怎么不请妹妹吃。” 永琮就让乳母拿出来跟妹妹分享,两个人一人一小口,意犹未尽吃了这块点心。 太后和皇后在旁边看着笑得不得了,太后道:“若不是知道是天家皇子公主,简直怪可怜见儿。两个人眼巴巴分一块点心,怕不是外头吃不上饭穷门小户。” 和顾刚满周岁,高静姝是不肯给她多吃糖饼点心,所以她偶尔吃了一次,就念念不忘。 紫藤还表扬她呢:“我们公主真是聪明!吃一次就记住啦。” 高静姝就笑:“她是长了个吃心眼。所以抓周时候,抓住一块翡翠白菜不放。” 东巡前二月十三日,是和顾周岁宴。 之前和嘉公主和八阿哥永璇都已经办过了满月宴,三个孩子两个月内办抓周就显出了皇上态度来。 和嘉公主不必说,受纯嫔之前出主意连累,皇上未必能做到爱屋及乌,但绝对能做到迁怒。 所以和嘉公主满月宴办就有些平淡,一应都是内务府置办。 当年六阿哥永瑢洗三儿还好说是皇上要往圆明园去,纯嫔不得不在宫里坐月子,所以内务府一力操办。可如今,都在宫里,皇上竟也不肯露面,太后皇后倒是到了,虽也丰丰富富办完了,但纯嫔总觉得心里苦涩得很。 八阿哥永璇周岁礼倒是热闹些,但还是比不上和顾公主。 皇上率领诸阿哥及王公大臣们一并去祭孔圣人。 二阿哥近两周岁,在这里算就是三岁年纪,此时虽然还走不久,但已然能稳稳走上一小段路。皇上欢喜在诸人跟前牵着自己嫡子小手走路,旁皇子就只能跟在后头走。 倒是八阿哥还是乳母抱着。 山东行宫建在济南,曲阜并没有行宫,所以当地官员就自发早早腾出房舍,由宫里侍卫宫人早早过来打扫了,让皇上住下。 因皇上此次还带了亲娘和妻子,并一种爱妾,所以整个曲阜东面官宦人家宅子都被征用。 大家感恩戴德备怀激动把房子让给皇上一家子。同时曲阜封城,已经数日内不许人进出了。连必须京城菜贩等人,暂且都由当地公务人员代办,所以衙门捕快们暂时都干起了副业。 皇上所用之物,一应仍是宫里安排。 和亲王如今领着内务府差事,与傅恒搭班,安排皇上东巡一应事物。 因房舍窄小,住在最大一座宅子里只有太后、皇上、皇后又带上了贵妃。 除七阿哥外其余阿哥则住在离皇帝最近一处官院,随时准备被皇阿玛宣了去或办差或考较。 今日七阿哥被皇上带走,自然有伶俐嘴甜小太监跑回来回皇后娘娘,说绘声绘色:“七阿哥极为稳重聪慧,并没有要乳母抱着,是皇上亲自牵着七阿哥。到了给孔圣人敬香时候,七阿哥更是似模似样,皇上亲口夸赞七阿哥聪颖殊异。” 皇后如常赏了,见小太监喜滋滋走了,才转头对旁边贵妃说:“两岁孩子会走路,皇上也要夸,真是将永琮至于兄弟们之上,也是至于炭火之上了。” 高静姝笑道:“娘娘还不知道吗,无论皇上夸不夸都是一样。这次只是难得当着诸臣子面,自然要说。况且七阿哥确实很聪明啊。” 皇后莞尔:“这话只好等永琮明年开蒙再说了。” 说完忽然凝神道:“你近来见过八阿哥吗?” 高静姝摇头:除了五阿哥和七阿哥,别皇子除非年节下她都不曾见过。 皇后罕见犹豫了一下,才道:“本宫虽是嫡母,可到底对旁阿哥还是不好多沾手。只是隐约知道些。” “孩子多半是从九、十个月就可以开始可以站起来试着走路,一岁多应当可以扶着东西走稳了。虽说咱们皇家孩子,行动就要人抱着,生怕磕到一点半点。所以比寻常人家走晚一些,可也不该这会子还一点走不了。” 高静姝一惊:“八阿哥走不了吗?我以为是生怕他年纪小哭闹起来搅了祭礼,所以才叫乳母抱着哄着呢。” 皇后略微垂目:“罢了,有孩子走晚也是有。嘉妃那边一点动静没有,不曾禀明皇上求医问药,本宫开口,道像是见不得八阿哥好似。” 高静姝知道,皇后不是那种无放矢人,她既然说出此事,八阿哥多半真有问题。 她不免微微恻然。 可她对乾隆这一朝了解,还真多半都集中在她出名后宫上,看都是大家掐架帖子:关于乾隆真爱到底是谁,或者说在乾隆心里女人排行榜。 别朝廷大事,或者这些阿哥们将来,她实在不甚了解。 外头传来和敬公主明快笑声。 和婉亲事一定下来,也在京中后,和敬整个人仿佛卸下了一个最沉重包袱,况且她跟色布腾巴勒珠尔也不算全然无情盲婚哑嫁,所以真是事事顺遂。 只是皇上疼爱这个嫡长女,在漫长十几年中,他膝下唯有此一女,自然与别人不同。 所以早说定了,要再留女儿两三年,到了十七八再出嫁。 帘子一动,只见和敬公主亲手抱了和顾进来,和顾手里还拿着一支杏花。 “是墙头上伸过来呢。”和敬笑道:“皇额娘和贵娘娘还记不记得,昨日山东巡抚夫人来请安说典故,说是这边民俗” 女子偷折人家花枝,谓将来可得佳婿,曰窃花。 “妹妹折了旁边院落里伸过来花,就是将来要得贵婿了。” 和敬公主是个洒落心性,高静姝之前拿色布腾巴勒珠尔跟她开了几次玩笑,这会子她就拿和顾来打趣高静姝:“贵娘娘将来要得到一位乘龙快婿了。” 却见贵妃一点儿也不觉得是打趣,只道阿弥陀佛:“这才好呢。” 满屋子人都笑起来。 嘉妃与娴妃共住一宅。 娴妃因要料理些事务,常有小太监跑了来回话,所以住了前院,嘉妃住了后院。 此时后院一片寂静。 正屋正是一点子呼吸声都听不到。 紫云屏住呼吸,看着主子落泪。 阿哥们三岁开蒙前,皇上管束松一下,但凡是生母去求了,皇上多半是许生母见一见,何况嘉妃也算颇得圣意。 从去年过年前,主子就发现了,八阿哥似乎不良于行。起初还能说,有孩子学走路晚,八阿哥就是个慢性子孩子。可等过了年,满了周岁,嘉妃才不得不承认:八阿哥一条腿似乎没有力气,站起来也不能迈步,只靠另一条腿撑着,孩子自然不敢走路。 浓黑绝望几乎要吞没她。 可她不敢跟皇上开口:宫中规矩,若有人生下残缺阿哥,皇上以后就不会允许她生育了。否则若再是残缺,岂不是打了皇室脸面。虽说八阿哥不是面上残缺,但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不良于行是瞒不住。 圣祖爷庶妃戴佳氏所出七阿哥就是天生残疾,虽然后来被封为多罗淳郡王,但终生也只能敬谨小心,安分守己,其母也是为此终身只有这一个儿子,一路都是庶妃,最后才勉强封了妃位。 而淳郡王倒是有七八个儿子,因他不出色,两代皇帝也都没有重用其儿孙意思,如今除了世子承袭了爵位外,其余都是封个封国、封恩将军,在京中闲散度日罢了,这可是爱新觉罗根正苗红子孙,才不过三代,就落寞成这样,嘉妃想一想,自己儿子和孙子将来要过这样日子,就心如刀绞一般。 偏生在外头还不能露出来。 只是几次三番催逼着赵太医替永璇诊治。 可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病,赵太医是好大夫,又不是挂名神仙,实在是没法了。 这次东巡,嘉妃也就绝望了。 但在外人跟前又不敢露出来,陪着皇上时候还要说笑如常,十分煎熬。 此时嘉妃正拿了剪刀修剪一株花。 说是修剪,不如说是狂剪。 一盆上好山茶,好容易开碗口大小花,被她剪得七零八落,直到连绿叶都不留,给人家剪成了秃头才罢休。 紫云在旁边看心惊胆战也不敢劝说。 半晌嘉妃才回头问道:“事情办好了吗?” 紫云一个哆嗦:“办好了,娘娘,这回阿哥身边带两个乳母,一个是咱们人,一个是内务府人。” 嘉妃随手扔掉剪刀,然后又让太监们把这盆花悄悄从后门抬走扔了,别让人看着。 她拍拍手,坐在榻上,娇艳脸上一片阴沉:“既如此,等圣驾到了济南行宫,就办吧。” “这几日不好去打扰皇上。” 果然皇上祭拜完孔圣人,心情极好,于是只在曲阜停留了两天,就马不停蹄赶往泰山。 五岳之首,泰山之巅。 第60章 泰山 自秦始皇以来, 在泰山上封禅只有六位皇帝,基本都集中在汉唐时期,宋真宗斗胆去了一回,险些被天下读书人喷死, 于是之后皇帝都只敢祭祀。 满人做了皇帝, 自然更不敢行泰山封禅之举, 只能大兴祭祀之礼。 然而对于妃嫔来说,更重要却是要拜一拜泰山上碧霞元君这位最灵子嗣之神。 泰山极顶之南,碧霞灵佑宫。 灵佑宫大殿多年不开,普通百姓只能在香亭中求祷泰山娘娘。但此时帝王一家子到了,自然立刻大殿广开。 观主带领全观道士在外跪拜逢迎——甭管之前侍奉是什么厉害神仙, 县官不如现管,见了人间天子, 还是老老实实好。 大殿左右还有东、西配殿。 东配殿祀眼光娘娘, 主祛除疾病邪祟, 眼明心亮。西配殿祀送子娘娘, 掌管生子, 可以在这里求个福签儿回去挂着。 所有妃嫔自然都去西侧殿拜送子娘娘, 得了阿哥希望再得阿哥,没有阿哥希望得第一个阿哥。 其中以舒嫔最大手笔。 灵应宫道士可不是没见过世面道士, 仍旧叫舒嫔用来拜敬之物惊掉了下巴。 而娴妃只是按着礼数封了贡奉, 然后就俯身虔诚而拜。 唯有高静姝不同,她在此殿依礼拜过后,就去了暂时无人问津东配殿。 眼光娘娘, 这可符合她专业, 她一定要来拜一拜。 而且眼光娘娘除了保佑眼明心亮, 也保佑身体健康。她无再求子嗣心愿, 她只要和顾一生平安健康,快快乐乐。 紫藤刚扶了贵妃起身,只觉背后一片阴影堵在门口。 高静姝回头,逆着光看不清来人脸,直到她走进来,高静姝才看出,这是嘉妃。 嘉妃也是一怔,然后笑道:“贵妃娘娘也是来祈祷公主身体康泰吧。” 高静姝心里想着皇后话,见嘉妃完美无暇笑容,忽然有点胆寒,做了母亲后,才有更深体会,事涉孩子,母亲是最难忍耐。 比如纯嫔,从前再茶里茶气,可高静姝不过说了一句孩子见罪于皇上,她就当场撕破脸急了。 可八阿哥腿脚不好,嘉妃居然能在人前一点破绽都不露。 高静姝如今见着嘉妃就头疼,只是点点头就走出去,不肯跟她呆在一个屋里。 她往视野开阔处走去,站在这泰山之巅,道观之香火最旺盛处,举目四望,果然风景奇绝。 其实泰山她来过几次,半夜跟同学一起爬山,在山顶租帐篷一起等着日出。 -- 正殿里,皇上御笔为灵佑宫题匾额,乃“福绥海宇”四字,再亲自从正殿拈香行礼。 最后更从外头香亭外,亲手弯腰捡了几块泰山石,亲手包在手帕里交给李玉:“带回宫中供奉在宝华寺。” 李玉忙诚惶诚恐接过。 灵应宫就这么大,皇上信步一走,就在东侧御碑亭外见到了正在看风景贵妃。 贵妃请安后,皇上携了她手起身,笑道:“怎么不在里头多拜拜?你也该给和顾添个弟弟了。难为你身子虽娇弱,但生却顺当,先开花后结果,下回就该是阿哥了。” 高静姝笑道:“阿哥公主都好,臣妾刚刚还去求眼光娘娘了,只盼着和顾身子健康。” 皇上颔首:“朕方才亲手拾了几块泰山石,等回宫镇在宝华殿,将和顾八字也写一份压在下头,让碧霞元君保佑和顾。” 皇上携贵妃在附近走了走,见山河壮丽,颇为心胸开阔。 高静姝仰头问道:“皇上,咱们什么时候去济南。” 皇上莞尔:“你想去看趵突泉是不是?” “还有大明湖。” “如今并非夏日,大明湖没什么好看。”皇上见贵妃微微露出沮丧,就道:“你喜欢就去看看,横竖在济南要多呆些日子再起驾回宫。” “好。” -- 然而刚到济南行宫,就出了一件大事。 嘉妃一头哭到皇上跟前去,痛斥内务府乳母失职,以至于陪阿哥睡觉时压住了阿哥脚。 嘉妃哭凄凉,一点没有梨花带雨之感:“皇上,八阿哥才多小啊,骨头稚嫩,这乳母生肥壮,说是在炕上拍哄阿哥睡觉。臣妾走进去看,却见她身子就压在阿哥腿上。这回是臣妾见着了,之前不知道还有多少次。” “皇上也知道,永璇学走路玩,臣妾一直自愧他不如七阿哥聪明,可都是皇上跟臣妾孩子,永珹年幼时却活泼伶俐多。谁料竟是让乳母给作弄坏了。皇上要给臣妾做主啊。” 此事自然惊动了太后,连忙让孟姑姑和七阿哥两个乳母一并好好看着七阿哥,自己却由太监荣宝荣寿扶了赶过来。 事关阿哥,皇后自然也是要到。 皇上大发雷霆,自然已经即刻提了八阿哥乳母来,然后又命此次跟来六位太医轮流去给八阿哥看诊。 嘉妃就跪坐在地上啜泣。 皇上从未见她这样难过,于是便叹口气,对陈女官道:“去打水来服侍嘉妃洗脸。” 太后和皇后此时已经赶到,见一乳娘瘫在地上瑟瑟发抖,又见嘉妃满面泪痕。 皇上上前迎了太后扶着,将事情交代清楚。 太后更不是个讲道理脾气,直接道:“阿哥们不好,自然是服侍人过错。好好阿哥,怎么能不好走路,必是乳娘错处。依哀家看,都打发了寻好才是。” 正哭着在侧室洗脸嘉妃就是一顿。 太后这个打发了,必不是给几两银子打发出宫,而是就处置了。那么自己人…… 是太后怀疑了什么?还是因孙子病情而大动肝火。 太后开口,皇上自然应下。 然后又命李玉:“朕瞧着这妇人蠢笨,也问不出什么。既如此,就将她关押好了,不许死了。等回宫交给刘辉宁审问。” 一听慎刑司首领大名,瘫倒在地不会说话乳母几乎跳起来。 她把头磕砰砰响,很快就磕出血来:“奴婢真不敢压着阿哥啊!皇上明鉴。从前奴婢都不敢挨着阿哥睡,还是嘉妃娘娘说,这一路上人手少,怕我们看不过来让夜里都不许离开阿哥屋子。前几日,娘娘又说要熄了火盆,免得关着窗户炭气熏着阿哥,阿哥冻得哭,奴婢才上了床挨着阿哥……” 大约是怕被弄去慎刑司,乳母此时也顾不上会得罪主子了,连忙把问题都往嘉妃身上推。 皇后却微微摇头叹息:太后皇上都不喜奴才背主,就算这乳娘们错,以后也没下场。 果然侧室嘉妃,还顾不上擦脸,就带着水珠子奔出来,竟然一掌打在乳母脸上。 “本宫是八阿哥生母,难道会害他!你们这些妇人都不精心侍奉阿哥,凡事都要本宫提点着。若不熄了火盆,你们都只会关着窗户顾自己暖和,阿哥睡梦中若是被炭气熏坏了都不管!” 按理说这样在御前仪容不整又动手打人,是有违规矩。 但嘉妃这会子这样失态,却只让皇上觉得十分可怜。 对陈女官点点头,陈女官才带着两个宫女上前,把嘉妃扶开。 李玉忙带着太监把乳娘捆走,因这乳娘却是很壮,还给李玉累够呛,在门口就交给了侍卫。 正巧夏院正带了几个太医过来。 李玉连忙道:“快快,院正大人请进。” 嘉妃被扶走后,已经重新匀面,散落碎发也抿了回去。 此时正坐在皇后下首,是不是用帕子擦擦眼睛,见了夏院正进来,就如同见了火光一样,连忙起身道:“夏院正,阿哥如何?” 六个太医插烛一样叩头请安。 “给朕说,谁都不许掉书袋。” 皇上现在没空听太医们长篇大论。 夏院正道:“臣等摸过八阿哥骨头,并未有移位断裂。”皇上还来不及松口气,夏院正又道:“可八阿哥却是不良于行。” 这给皇上和太后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要不是皇上现在已经改了砸东西作风,现在夏院正周围没准就要开花一个瓶瓶罐罐。 此时皇上顺了口气,冷冷道:“夏子鱼,你要不是医术出众,只你回话方式,朕早就砍掉你三个头了。” 夏院正缩起了脑袋。 他这一缩,就把在后头副院正林太医给露了出来。 皇上一指:“你说。” 林太医:……我就是来当背景板好不好…… 但皇上发话,他不得不说,他极为委婉道:“皇上,八阿哥左腿似乎是有疼痛或是无力之感,因阿哥们太小,不能告知臣等。正如院正大人所说,万幸是筋骨无妨,或许阿哥只是曾经跌倒畏惧走路,或许是有疼痛……” 皇上追问道:“是否会是人为?” 他不信一个乳母敢害他阿哥,是不是有人指使。 夏院正准备戴罪立功一下忙道:“若是乳母不经心看护阿哥,让他从前跌伤过所以畏行也是有可能。但倒不是被压得,阿哥从皮肉到筋骨都未有伤痕,若阿哥一直不能走,可能就是天生。” 林太医长舒一口气:这句话只有夏院正能说,他到底是半个贵妃大夫,怎么能说这种话。 否则嘉妃岂不是会记恨上贵妃娘娘。 果然,夏院正一说完这话,嘉妃就发出了一声哀鸣:“你胡说,皇上阿哥,天子儿子,怎么会天生不好,定是奴才不尽心伺候,你们也都怠慢八阿哥。” 夏院正一看嘉妃给整个太医院扣上这个帽子,当场就不干了。 他垂着头道:“嘉妃娘娘凡有宣召,都是赵太医,臣等虽按着当值日子给八阿哥诊脉,但乳母若无报病,臣等并不会解了阿哥衣服看手足。” 嘉妃只是哀哀啜泣,然后忽然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贴身宫女紫云连忙接住:“娘娘!娘娘!” 皇上一指夏院正,他又连忙起来去给嘉妃诊脉,这一诊脉,脸上就露出诧异来:“回皇上,嘉妃娘娘有喜了。” 太后皇上皆是颇为吃惊。 唯有皇后大约猜到了一点:嘉妃一直不肯说出八阿哥异常,今日闹出来,肯定是找好了替罪羊。但估计也有点别依仗,才看闹得这么大。 果然她是又有了身孕。 太后捏着佛珠:“皇上,若是八阿哥是天生不全……” 皇上眉间闪过一丝阴郁,不过还是道:“皇额娘,圣驾这一路谒孔林、祭少昊周工,朕更是登泰山亲自拜祭碧霞元君。天下皆知,这时候朕阿哥不能天生不全,不能出事!” 太后眉目一凛:“既如此,就回宫将伺候八阿哥宫人都处置了吧。嘉妃再度遇喜,有大功,皇上皇后好好安慰赏赐就是。” 在东巡途中有妃嫔怀上龙裔是好事,可有阿哥不全就不好了。 所以太后皇上达成共识,决定看事情只看正面。 -- 此时夏院正早从背小医箱里拿出了金针,刺醒了嘉妃娘娘。 林太医在后头看着:院正大人,您箱子里不现就有嗅一嗅就能唤醒人加了药草薄荷油吗?您这是非要扎嘉妃娘娘一下是吧?是吧? 嘉妃悠悠转醒。 太后慈爱道:“嘉妃,你又有了身孕呢。如今八阿哥还小,小孩子胆子小走路晚尽有呢,你不要慌得乱了分寸,倒是吵得人尽皆知,叫阿哥以后抬不起头来。如今你且回去安胎才是正经。” 紫云扶着嘉妃起身。 嘉妃叩头:“是臣妾爱子心切,生了糊涂心思,在东巡途中闹出这样不吉利事情。” 她这样强忍悲痛谦卑,倒是让太后也升起一点唏嘘:“罢了,明儿让四阿哥去给你请安,你看看长子也该宽宽心才是。” 皇上见太后已经发了话,便没有驳回,着人将嘉妃送回去。 嘉妃告退,夏院正也要领着太医们告退。 皇上对他点了点下巴:“你先给朕留着。” -- “皇额娘觉得此事有没有蹊跷?”皇上自问心细如发,对朝政洞若观火,但对后宫之事,自然还是要首推太后。 太后捏着佛珠,方才眉目间慈和和唏嘘全都散去,竟有些发冷意思。 “皇上,哀家瞧着,倒不是旁人弄鬼,而是八阿哥确实天生不全,嘉妃不肯认呢。” 这话皇上不太爱听,他不愿有个天生不全孩子,宁愿是被歹人所害。 太后缓了缓语气,对皇上道:“皇帝,你不要往心里去。古往今来多少皇帝都有腿脚不便儿子,你饱读史书自然知道前朝无数典故,哀家只说圣祖爷时候淳郡王就是了。所以一个孩子不灵便,不是皇上福祉不够,只是这孩子福祉不够,不足以托生皇家罢了。” 皇后原以为自己能学到太后七八成,如今才觉得,论起冷静,自己照着太后还差着段位。 太后这些话,用来安慰皇上是最好。 可八阿哥到底也是她亲孙子,从她口中说出,就算是冷静到冷漠了。 太后微微闭着眼睛:“皇帝,没有人比亲额娘更关心孩子,哪怕你将所有阿哥都放在阿哥所,隔绝生母也是一样。所以哀家不信,嘉妃是直到现在才发现永璇不良于行。只怕是早就发现了,只是不敢说,生恐皇上降罪。如今有了护身符了。” 皇上眉头深锁。 是啊,永琮养在太后处,皇后常常也是跟着自己才能见到,然而皇后每次见了永琮,都会从上到下摸一遍,连所有小衣都翻出来看看,生怕有线头扎了儿子。 他也曾见过贵妃,和顾有一天白眼珠稍微有点发黄,贵妃就急不得了,一天就没干别,就盯着和顾看了。 那么嘉妃,自然也不是第一天发现永璇腿有问题。只是欺骗于他罢了。 太后见皇上神色,又转圜了一句:“倒是她一片心,大约是怕皇上厌恶八阿哥,更不许她再怀孩子,倒也算有心。” 半晌,皇上长叹道:“既如此,就盼着她这个孩子好好吧。” 太后点头:“只看她福气罢了。” 第61章 故乡 皇上和太后只肯认好消息, 自然传出去就只能是嘉妃有孕好消息。 关于八阿哥事情,就止于御前。 行宫很快热闹起来。人人都说碧霞元君显灵了,刚从泰山上下来,嘉妃娘娘就遇喜了, 可见是嘉妃娘娘有福气。 紫藤忙讲给主子听, 掰着手指:“算来嘉妃娘娘三十四岁, 再次遇喜,真是让人羡慕啊。”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主子。 高静姝笑眯眯:“以后不要提嘉妃纯嫔年龄——她们就比我大两岁,你这样会让我想起自己也年过三十。” 时间过得真快啊,如今已经是乾隆十二年了。 柯姑姑不明所以,还在旁笑道:“娘娘看起来哪里像三十多岁人。自打生了五公主后, 娘娘气色越发好了。”然后又开始站在开车角度打量了一番:“娘娘原本也太纤弱了些,如今这样纤秾合度最好了, 说起来, 要是这里和这里再丰上一丰……” 高静姝无语看着柯姑姑又顺着一条破路开起了车。 紫藤则叹口气, 借着跟木槿一起去外头教导行宫小宫女机会, 悄悄道:“娘娘心思竟然还不变——我笨嘴拙舌, 你倒是多劝劝娘娘啊。嘉妃娘娘既然能生, 咱们娘娘比她还小呢,自然没问题。” 木槿想了想, 忽然一叹:“姐姐, 从前咱们都以为娘娘此生不会再有孩子了。如今有了和顾公主,不如随着娘娘去吧。” 紫藤瞠目结舌:“这怎么成,没有阿哥……” 木槿道:“可谁又保证下一个是阿哥?若不是, 便一直生下去吗?姐姐只看纯嫔娘娘两个阿哥一个公主, 保住了皇上宠爱了吗?甚至都没有保住她位份。” 木槿是高家调教过, 也读书认字, 甚至还会看一点史书,比起皇上跟前女官也不差什么。 “古往今来宠妃,说句大逆不道话,如唐明皇时候武惠妃似,皇上替她杀亲儿子都有哩。可若是不得宠,便是生出几个儿子来,也不过是给旁人做嫁衣。” 紫藤吓了一跳:“真有这样事儿?” 两个人在屋外密语,而高静姝被提起年纪来,微微有点沮丧:实在是三十二岁在这里都可以做祖母了。 比如皇后娘娘,如今三十五岁,若是二阿哥还在,此时就该纳正侧福晋抱孙子了。 都不是人到中年中年危机,而是可以直接含饴弄孙迈入老龄化。 高静姝只能用现代思想来安慰自己。 学医时间长,要是不连读,本科五年,硕士三年,博士三年,读出来很多人也就三十了,再结婚生子,所以医院里三十出头结婚生孩子比比皆是,高静姝觉得师姐们还是年轻靓丽,只要心态不老,人就不老。 何况看看自己女儿,才不到两岁嘛。 显得自己也很年轻。 -- 虽然济南行宫不比紫禁城肃穆,不比圆明园精美,但外来和尚好念经,众嫔妃难得出一趟京城,看到一点不一样风景都觉得新鲜,自然也各自取乐。 连娴妃在外面转悠时间都长了。 只是娴妃一出门,宫女太监们个个精神紧绷,生恐她是出来钓鱼执法。 这日娴妃愉嫔带着舒嫔一并来看和顾公主:她们能常见到宝宝只有和嘉跟和顾,但纯嫔自打失宠后,很是怨天尤人,也不愿再见娴妃这等从前并立三妃,更不想见舒嫔等人,还要跟这些人行平礼。 所以众妃嫔想看孩子,都必须到贵妃这里来。 不过贵妃又不是以好脾气著称,她也是出了名不好相与。要不是跟着娴妃、愉嫔这两个跟贵妃还有点交情人,舒嫔自己都不敢上门。 此番上门还特意带了个明珠硕大光华璀璨金项圈当敲门礼。 只见紫藤带着几个行宫小宫女熟练伺候娴妃脱下护甲浣手,旁边已有宫人用红木托盘递上干净棉布供给擦手。 之后愉嫔也熟练洗过手,舒嫔这才反应过来,一应跟上。 愉嫔还在旁笑道:“今儿穿着大衣裳不便,你若是想抱着公主玩儿,娘娘这里有家常备着衣裳,换过就好——皇上来都是换了常服。如今宫里都是这个规矩,太后娘娘处,想看一眼七阿哥也是如此。” 这就是婉转提醒舒嫔,没换衣服,一会儿不要主动去抱五公主,但是洗过手,上手摸一摸还是可以。 舒嫔表示收到,还笑道:“自从皇上得过疥疮后,宫里头倒是格外重视起干净来,而野味也进上次数也大大减少。听说阿哥所阿哥们生病都比往年少多了。” 和顾只穿了细棉袜子,正在床上努力跳来跳去。 虽然有两个乳母在床边护着,但是床底下还是摆了一溜儿棉垫子以防万一,再加上洒落几样铃铛、连环等孩子玩物,屋里就有种温馨凌乱。 高静姝命人上茶,然后又请她们去侧殿坐:“这里乱糟糟,也不是待客礼数,咱们出去坐吧。” 和顾一看额娘要走,又开始“嗷呜”叫起来。 她如今已经会说话,但是组织语言需要时间,所以最直观表达还是“嗷呜。”然后又清晰叫出一声额娘来。 在座除了愉嫔含笑看着,娴妃和舒嫔心底都升起一抹羡慕和微酸。 娴妃脾气直白,直接道:“我就是想来看看公主,也不是来喝茶,不必去外头了。” 高静姝笑道:“那好吧,这回你可以摸摸她头了,终于过去了爱咬人时日呢。” 那时候和顾长牙,见谁咬谁,娴妃手路过她脸边上,就被她咬住,永琪永琮小手,甚至皇上龙辫,都被和顾咬过,还不肯撒口,慌得众人忙上来解救。 舒嫔在后面排着队,见娴妃和愉嫔都先摸过和顾公主发顶。 因跟愉嫔最熟,和顾公主还笑嘻嘻抓了愉嫔手继续蹦跶,舒嫔不由羡慕,也凑过去。 和顾也不认生,虽没怎么见过舒嫔,看了她半晌,却也伸手想去抓她身上挂着一串红玛瑙。 “珠子,珠子。” 舒嫔有点为难:“东西倒没什么,只是臣妾从外头进来,这东西没洗过,能给公主玩吗?” 高静姝笑道:“你别理她,她如今见了什么都要。” 起码从太后皇后那里就要了许多串各色宝石珠子过来。 高静姝给她装在小匣子里,有时候放在床上,和顾就一串串拎出来数,就见她数着数着就乱了套,又从头再来。 “也不知道随了谁这个守财脾气呢。” 愉嫔仍旧被和顾抓着两根手指,此时忙来不及回头看贵妃,只道:“小孩子小时候大约都是喜欢亮晶晶东西,当时臣妾难得见几回永琪,他也想抓这些东西玩儿,不过他到底是男孩子,臣妾哪里敢给他。若让皇上知道他玩珠宝首饰,只怕要大加斥责。” 说来还有点心酸,这做额娘,难得见一见儿子。可他稀罕什么,自己还不敢给。 旁边娴妃忽然道:“皇上待阿哥们一贯是严厉很。对公主倒是都看成掌上明珠似。况且公主可以养在身边,我倒想着要个公主呢。” 舒嫔也叹息:“你说咱们都去拜了碧霞元君,怎么只有嘉妃娘娘即刻有了喜讯?” 按理说,娴妃和她自己年龄都比嘉妃要适合生育了。 舒嫔羡慕坏了:“大约是皇上也觉得嘉妃娘娘最有福气,这不,今日还特意让四阿哥去宫中陪伴他一日,连八阿哥也接了回去。两个儿子在身边,腹中又有了身孕,真是令人羡慕。” 愉嫔作为这里唯一一个有儿子,担负起了安慰重任:“都会有,都会有。” 安慰娴妃就是:“我也是二十七才怀上了永琪,嘉妃娘娘更是三十岁上还能接连遇喜,娘娘想必也会有。” 安慰舒嫔就是:“妹妹太年轻了,以后日子尽有呢。” -- 此时嘉妃处,并不似这些妃嫔艳羡一般天伦之乐。 四阿哥如今已经满了十岁,在皇家,十岁孩子都懂事了。 他看着襁褓之中八弟,看着泪眼婆娑面色素白而露出疲惫哀伤额娘,觉得从未有过沉重,却也从未有过坚定。 弟弟们和额娘都要靠他了。 嘉妃抱着长子,感觉到他还非常稚嫩身板努力挺得直直,想要给自己支撑,心里酸楚就化作了坚定。 她声音细微而坚定,在儿子耳边道:“你皇阿玛心性,最是多疑。你一定要在他面前做出忠心不二孝子样子。永珹,要苦了你了,你弟弟这般不良于行,你皇阿玛一定是不会喜欢。将来若要让他不被人作践,除了靠额娘,大半还是要靠你。” “你皇阿玛最看重儿子自然是嫡子,那时他天生福,却也是他天生缺。你皇阿玛对他要求肯定会格外高,自然不满也就多。” “况且如今七阿哥还不能进上书房读书看不出贤愚,只有你们几个大阿哥在皇上眼前,大阿哥失了圣心,三阿哥本身愚钝又被纯嫔连累。你便要多出色些好不好?” 行宫阿哥所,自然不比紫禁城阔朗。 几位阿哥住都颇近。 永珹回去时候,正好看到贵妃宫里紫藤出来,想必是给五弟送了东西。因而他特意绕到五弟院落前去晃了一圈,从敞开大门处看进去,正好能看到书房里,永琪拿着一本书摇头晃脑诵读样子。 不知不觉,这个五弟也六岁了。 再不是个连上书房都进不来小孩子了。 自己总不能比被小四岁弟弟比下去。 他正思忖着往回走,不防就撞在一个人身上。 抬头一看,就笑道:“是三哥啊。” “四弟想什么呢?可是想着嘉娘娘又遇喜,你又要添一个弟弟,所以高兴都不看路了?” 三阿哥有点不高兴。 自从他额娘纯妃被降位成嫔位,他待遇自然是一落千丈。虽然面上还是千尊万贵皇阿哥,奴才们不敢对他怎么样。但有一种氛围是不需要说出口,三阿哥只觉得世道处处冷硬起来。 从前能有方便迁就,如今是再也得不到了,奴才们都堆着笑也露着害怕,但就是不肯听他。 所以这会子看亲额娘怀孕,所以‘春风得意’四阿哥自然不能顺眼。 还觉得四阿哥是不是故意撞他。 永珹很了解这位三哥心理,于是他认真作揖道:“抱歉,三哥,原是我想着皇阿玛事,才分了心。” 三阿哥永璋一愣:“皇阿玛事儿?” 永珹点点头,然后告退。 又想着嘉妃娘娘再度怀孕,说不得皇阿玛喜欢之下,私下里说了什么,所以嘉妃就要告诉永珹怎么做讨皇上喜欢。 见永珹急匆匆步伐,想必是要回去操办去了。 永璋心里又是嫉妒又是痛恨:自家额娘怎么就偏偏失宠了呢,还被降位,不但害他丢人过苦日子,还害得他更得不到皇阿玛欢心。说不得皇阿玛见了他就没有好脸色,也是受了额娘拖累。 如果说皇上建立阿哥所,是为了把母子隔开,免得情分过重,那么在三阿哥这里无疑是很成功。 他对亲额娘感情并没有多么深厚。 母亲孕育一场,对孩子感情是天生,然而对孩子来说,却是陪伴他长大人更重要。何况对三阿哥来说,是觉得亲额娘没怎么照顾自己,倒是拖累了自己。 这回出来,年幼阿哥带了两个乳母,年长阿哥就只有一个乳母和一个贴身太监,其余就都是行宫宫人伺候着。 乳母照料起居,太监却是会办差了,又最能体会阿哥们心意。 此时这小太监就悄悄对三阿哥道:“在宫里自然是不能,但在这儿行宫,爷想收买几个小宫女太监却是不难,济南行宫又不是圣驾常到热河行宫,自然好买通人。” 严格意义上,这行宫都不在济南城里头,而是在城外潘村。 预备着皇上要东巡,所以才有国家拨款,让村民们都迁走,把这里建了做小型行宫,周围垣墙都只有一百二十八丈八尺,屋子只有三百来间。跟紫禁城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可是差远了。 这里宫人,自然也是最下层包衣,甚至是包衣家买奴才们,才被打发到这样行宫里来。 日子过得既然苦,自然好收买。 永璋微微一笑:“你倒是机灵,去开箱子,先拿出二百两银子来去赏人。”然后又有些烦恼:额娘降位后,连着私下送给自己钱都少了。 他不思额娘在后宫日子过得不好窘迫,只觉得自己辛苦。 又想起永琪身上挂着各色物件,越发烦闷,若是自己亲额娘是贵妃,必不会过这样日子。 -- 为着八阿哥不会行走之事,皇上心情不快,去看了看嫡子后,又去看小女儿。 只见贵妃宫里插了一只不太鲜旺,也十分一般杏花,就先皱眉:“伺候人越发会当差了,这样花就摆在贵妃屋里头?”吓得从柯姑姑起跪了一地,行宫宫女们更因少见皇上,吓得瑟瑟发抖。 高静姝有些惊讶:从泰山上下来,皇上心情一直很好啊,属于看一片云都觉得这片云像个吉兆时候。 昨儿又传出嘉妃有喜消息,怎么皇上今日这么暴躁啊。 又不是喜当爹。 细想了想才恍然:皇上是不是知道了八阿哥事儿?怪不得嘉妃这次有孕,没有出来招摇,只是闭门养胎。想来是好事跟坏事并在一处跟皇上说。 见皇上还拉着脸,高静姝就解释道:“这是和顾自己选了非要折,臣妾才插起来了,皇上不喜欢就搬走就是了。”皇上这才神色和缓,拉了贵妃手道“和顾醒着吗?朕这两日都没见着。” 正好和顾刚睡醒,乳母把她抱出来。 她一见额娘就要扑过来,偏偏额娘不伸手,急和顾小身子在乳娘怀里拧来拧去。 皇上见贵妃居然不肯接过来,不由惊讶道:“和顾要你抱呢。” 高静姝笑着摆手:“皇上不知道,她现在可爱跳了,昨日臣妾抱着她,她非要在臣妾身上跳。都给臣妾腿踩青了。” 皇上莞尔,对着女儿伸手:“和顾,来找皇阿玛,你额娘娇气不肯抱你呢。” 和顾也不挑剔,见皇上肯抱他,就对着皇上伸手,搂住了皇上脖子。 然而她就老实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就抓着皇上手站在皇上腿上开始蹦。 皇上失笑:“果然很有劲,你可是受不住。” 高静姝心有戚戚点头:“等过了这一阵吧。这孩子,干什么都一阵一阵,没什么长性。皇上不知道,她每根珠串子要了来都只玩两三天,就又去寻摸新。今日还扯了人家舒嫔身上红玛瑙串呢,害人家送了她个项圈不说,还赔了串玛瑙珠子。” 这要是个儿子,皇上就会开始挑剔了:三岁看小,没耐性这件事一定要从小纠正过来才行。 比如七阿哥,皇上虽然满心疼爱,但也再不肯纵容。 除了他刚出生时候,也再未破例抱过。 如今每日见了七阿哥,就要看他坐姿,看他用膳规矩,教他说话体统,反正已经开始照着继承人严格标准培养起来了。 就算太后在旁边虎视眈眈看着心疼着,皇上也半点不肯放松。 不过在女儿面前,皇上就是全然慈父了,只道:“孩子活泼健康就好,要什么长性。朕公主,喜欢玩什么,自然有车载斗量给她选。” 他看着和顾这样蹦跳,喜欢之余又难免想起八阿哥,轻轻一叹。 高静姝心知肚明,但皇上气都叹了,也不能不问,就道:“皇上今儿心情不好?” 皇上想了想,仍旧没有告诉贵妃。 贵妃胸无城府,知道这件事难免露出去给旁人,且等回宫再说吧,宫里另有好外科大夫没有带过来,到时候让太医院都给八阿哥好好看看,他实在不想要一个天生不良于行儿子,这不是在他子孙福气上蒙上一层阴影吗? 于是只随口道:“是外头事儿。” 果然贵妃立刻不问了。 皇上很满意贵妃娇气任性只限于后宫,反而主动跟贵妃道:“你阿玛年前去江苏治水很有成效,只是江南水患和漕运都是大事,不是一回两回能完。所以这回东巡,就没让他跟着,再让他往南边去了。” 高静姝也只是笑:“在京城在江南都是给皇上分忧。” 皇上点头:“好,朕想着,自打你生了和顾,满月宴和周岁礼,你额娘倒是都入宫来过,可高斌还没有见过外孙女,等他这回回京,就宣他见见。” 高静姝谢恩。 皇上也被和顾跳有点受不了,于是想给女儿分散下精力,便哄道:“吃不吃点心?”结果和顾因为太高兴,越发用力跳了两下,踩得皇上都忍不住咧了咧嘴。 和顾吃了半块酥软牛乳糖后,高静姝就喂了她好几口清水,又教她漱口吐出来,然后才让乳母抱回去。又嘱咐乳母,吃了东西就要给公主用点清水漱口,免得坏了牙齿。 皇上在斜倚着看着,不免笑道:“朕从前还觉得你看医书不好,可自打朕病了那一回,你换药换那样好,皇后生产时又立了大功,朕倒是刮目相看起来。如今看你养孩子这样仔细,连皇额娘都说这法子好,小孩子身上干净,原该这样养着,才不容易生病。” 高静姝笑眯眯:“皇上从前都是嫌弃臣妾,今日忽然来夸了臣妾这样一大篇,有点吓人呢。” 皇上抬手掐了一把贵妃腮:“真是,朕都夸不得你了。” 心情好了,皇上也有心思对人好了:“你不是想去看大明湖吗?明儿朕就带你们去游大明湖。” 高静姝心里一跳,脱口而出:“带上和顾好不好?” 皇上略微犹豫:“可是三月初,外头还是有些冷。” 见贵妃恳求目光,皇上又道:“那就让人提前去将大明湖上亭台都收拾了,单独封出几间暖和屋子来。叫阿哥公主们都去玩一日也好。” -- 大明湖在有些朝代也被称作小西湖,在北方算是一景。 一听皇上要游大明湖,山东巡抚就有点焦虑:皇上有兴致自然是好,可这个季节大明湖确实不太好看啊,虽说山水清澈,柳树新绿垂丝万缕,也颇为清丽,但较之盛夏满湖荷花,自然逊色不少。 只得景色不够,动物来凑。放了许多鸟雀稍加弥补。 尤其是丹顶鹤孔雀这种飞不走又大个,方便贵人们观赏。同时也赶着采买了许多驯养过得相思鸟、白玉鸟、戴胜鸟以及各色会说话大鹦鹉,散放在园中,增添些色彩声响。 太后见皇上这样有兴致,自己却是兴致缺缺:觉得不过一湖而已,季节又不对,于是懒怠出门。 皇上便携后妃们与阿哥公主一并出门游玩。 山东巡抚在大明湖上,除了准备了龙舟大船,也预备了南边秦淮河畔那般能容纳十人左右画舫,也别有风味。 皇上一见就道:“大船倒是无聊了。” 山东巡抚立刻明白,侍卫并宫人忙拖来数条小船,打头一艘涂金银粉最为华丽。 皇上自然带了皇后上第一艘船。 又见这船上没有龙凤标志,贵妃上来也不算僭越,就点了贵妃道:“你自己带着和顾朕也不放心,一并来吧。” 剩下后妃们已经能心平气和看待皇上偏心了:习惯就好。 在后头则是阿哥公主们画舫。 因嘉妃怀着身孕告假未曾来,于是娴妃作为独一个妃子,自己上了后头一条画舫。 然后六嫔纷纷结成对子,两两一对上了画舫。 -- 其实高静姝是更想自己一艘船。 方才看到大明湖第一眼,她几乎落下泪来。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来大明湖,也没有人知道,她拉二泉映月为什么跑到似趵突泉别有洞天。 济南,是她故乡。 时隔近四年,她再一次看到了大明湖。 小时候,她曾牵着父母手在这里游湖,尤其是每年正月十五晚上大明湖畔挂满了花灯,一家三口都会出来,爸爸每年给她买一个荷花灯。 等她上学了,也会跟同学来大明湖玩,南门处可以租到自行车,大家骑着车呼啸着围着湖转圈,洒落一片片笑声。 等她到了也会心动年纪,曾经跟彼此有好感男生,在夜色深深大明湖边散步,心口像揣着小兔一样紧张。 她童年、少年、青年时光都在这个湖畔。 如今她终于回家了。 可这两百多年前大明湖,跟她记忆里并不相同,没有嬉闹游人,没有船上小饭馆,没有路边卖气球和泡泡机小贩,只有大匹黄布圈出来一片湖,安静富丽。 河畔空无一人。 就像她自己,孤孤单单在这个时代里。 她抱着女儿,趁人不备把眼泪擦在女儿衣服上,心中道:“和顾,妈妈回到家了,你看看这里,这是妈妈家。” 不知道在这个济南城某处,会不会有自己不知道哪一辈先祖,正在辛勤劳作,过着平淡日子。 就像她从前那样,有各种小烦恼,却还是平淡自由日子。 她站在小小窗户旁边,贪恋看着外头风景,哪怕是陌生故乡,也是怎么都看不够。 因两岸只有垂柳和迎春晚梅等普通花木,景色缺缺,皇上皇后看过一回,就坐回桌前饮茶。 见贵妃长久抱着孩子矗立在窗前,皇后不由笑道:“你这么喜欢这里,不如将和顾给本宫,去船头看看,那里阔朗些呢。” 船舱窗子特意打小小,是免得公主阿哥顽皮落水。 看景色难免逼仄。 高静姝对着窗外调整了神色,这才转身带笑将孩子交给皇后娘娘,走出去自行坐在船头绣墩上,双手扶着栏杆,认真寻找哪怕一点点跟自己记忆里一样地方。 可除了碧绿湖水,两岸沉默垂柳,什么都没有。 船舱内。 皇上望着贵妃背影,不禁莞尔:“真是什么景色她都能看津津有味。” 而皇后则低头看着和顾笑容满面小脸儿:“贵妃是个知足常乐性子,最好不过。”然后又将和顾抱到皇上脸旁边:“和顾一双眼睛,真是像足了皇上。只是脸容可越来越像贵妃了。” 皇上神色难掩得意:“朕女儿,眉眼自然是像朕。”伸手逗了逗女儿脸颊:“脸容像她额娘也好,真是朕漂亮小公主。” 坐在船头高静姝,看着碧绿湖面,天空中飞着各色漂亮鸟类,越发觉得这里陌生。 她记得,这湖上是有一座雨荷亭,用还就是乾隆传说中风流韵事:一句“皇上您还记得大明湖畔夏雨荷吗”,是多少人童年回忆。 想想人生也真是奇妙,她小时候在雨荷亭前来来回回,哪里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真会回到乾隆一朝。 -- 虽然没有雨荷亭,但山东巡抚接到皇上命令,昼夜赶工,就在大明湖畔风景最佳处平地起了几间供皇上休息屋舍。 虽然工期短,但还是造亭台楼阁俱全,一道弯弯竹桥连着湖中亭。 坐在小歇厅中,还能看到屋里映出碧水涟漪,恍如坐在碧天深处,别有一种清幽之感。 皇上终于开口:“此处倒还罢了。” 自有太监去回山东巡抚皇上金言。巡抚大人终于能松口气,工期紧张,自然不能十全十美,皇上没有不满就好,连忙送了御前公公钱财谢过。 因到了用点心时分,皇上便将在侧室歇息所有阿哥公主都召了来一并用。 这是高静姝时隔小两年,再见到大阿哥,听说他已然做了三个孩子父亲,都儿女双全了。 不过在高静姝心里,他还是当年那个钻牛角尖少年:贵娘娘,为什么皇阿玛一手教导了我要争要心狠,最后却厌弃了我。 如今高静姝再见他,却见他比起当日越发消瘦沉郁。 连那张跟皇上五官相似脸,都因为气质改变,而不太像皇上了,倒更像是一个静默影子。 其余三阿哥、四阿哥高静姝见得更少,除了年节下遇到,他们称呼一句贵娘娘,自己点头回一句,再也没说过别话。 永琪后面跟着四岁六阿哥永瑢,这孩子看着有点胆小。 大约是打他出生起,纯嫔就逐渐失势缘故,渐渐懂事两年,额娘又被降位,乳母日日念叨着让他懂事,不给额娘添乱,自然将六阿哥性子教有点软。 可怜六阿哥上面有天才儿童五阿哥,下面又是七阿哥这个嫡子,他夹在其中就成了小可怜。 对比起功课紧张阿哥们来,和敬和婉公主现在任务就只剩下了好好享受闺中生活。 至于绣活,喜欢可以自己绣一点,不喜欢也无妨。 任凭哪个婆家也不敢挑剔公主没自己动手。 和嘉公主比和顾还要大两三个月,此时被乳母抱着跟在两位公主后头,穿整整齐齐玫红色缂丝衣裳,看起来也是个漂亮小姑娘。 然而纯嫔看看自己女儿,再看看皇上刚亲手交到乳母手里和顾公主,还是忍不住心酸。 缂丝难得,自己今日也是着意给女儿打扮了,正是想让皇上多看看女儿,好多多垂怜。 如今自己宫室,皇上半步也不进,虽然偶尔会想起让乳母抱了和嘉公主去见见,但到底比起和顾来就少太多了。 皇上心就那么大,前朝分完了,后宫本就没多少精力时间,自然是见得多宫妃和女儿更加心疼。 看着儿女分列而坐,皇上数数个数,颇为满意。 然后又想着,明年务必要把永琮挪出来了,不然长于妇人之手难免溺爱。况且在皇额娘处,自己管教也不方便。 等过了三岁,这种场合,永琮也就该到了。 皇上在儿女同屋时候,双标展现淋漓尽致。 问女儿无非是玩高不高兴,身边伺候人尽不尽心,山东菜用惯不惯,不可口尽管叫御膳房人重做,别委屈了自己。尤其是对和婉这个侄女,皇上并未因她不远嫁蒙古而疏离,反而因为和亲王坐在棺材那场大哭,对和婉生了更复杂一点疼爱之情,对她与和敬待遇都等同起来。 总而言之,皇上看女儿们就是怎么看怎么活泼可爱乖巧伶俐。 再看儿子就是:“自打出京到现在大半个月了,师傅们都不在身边,怕不是都惫懒起来?大字可都按时写了?朕今晚回去就要查。” 高静姝听着都紧张起来。 上学时候最怕什么?最怕就是老师查作业。 最扫兴是什么?就是今天春游,结果春游途中老师忽然说回去要查作业! 果然阿哥们脸有志一同紧张起来,其中三阿哥肯定是没完成功课,因为高静姝看着他脸当场都绿了…… 她都能看得出来,皇上自然更看出来,直接点名:“永璋!” 三阿哥战战兢兢出列:“上回朕查你字就粗疏不用心,国语文法还有错处,竟然连祖宗规矩都浑忘了。今日若再有错处,便仔细着。” 纯嫔急直咬牙。 皇上训儿子,是秉承《朱子训家》中堂前教子规矩。大庭广众之下骂儿子在这个时代根本不是个问题,而是每个父亲正常表现。 就像贾政当着众位清客,哪怕心里觉得宝玉有点诗才,也要大骂他卖弄。好像夸儿子一句就失了做父亲威严似。 连皇后也不能劝说,众人只能屏气敛声,等皇上发作过去。 高静姝看着三阿哥脸又转为苍白羞愤——三阿哥如今十三岁,要搁在现在那就是个叛逆期。 青春期少年是最要面子最敏感时候,当着嫡母庶母亲娘,还有哥哥弟弟,只有他自己被皇上拎出来责骂,只怕心里会很羞愤。 然而在古代,这些少年倒是不能叛逆,谁也不敢给皇阿玛来个横眉冷对摔门,只能憋着。 皇上骂完三阿哥,就用:“你们也一并小心着。”敲打了其它阿哥,然后才赏起了景色。 屋舍三面环水,从窗户望出去,还能望见一面枯荷,颇有零落凄寒之美——也是当地历城知县特地献策安排,虽然绝大部分残荷都拔了,但也特意留了一片,当然留不能乱七八糟伤眼,而是特意设计如同枯山水一般,别有美感。 果然皇上临窗外望,不由感叹:“若是六月一一风荷举,必也是一景。” 永璋刚挨了骂,而大阿哥永璜这些年在皇上跟前一直默默,不点名就不开口,倒是四阿哥永珹道:“皇阿玛,儿臣想起当年曾巩明湖之句:一川风露荷花晓,六月蓬瀛燕坐凉。若是六月,一定是如仙乡一般水乡。” 皇上转头道:“你们素日诗词怡情即可,切莫移了性情。” 永珹恭敬道:“儿臣是素知皇阿玛为各地水患担忧,于是曾请教过师傅许多治水之事,到了山东境内,又想起师傅曾讲起,曾巩当日在济南任知州时,这大明湖还并非是一景,反而水患严重。还是曾巩以官身亲自带着当地百姓们一起疏浚水道才有了今日这清澈平静‘明湖’。儿子心中感佩其为官为人,这才又读了许多诗作。” 皇上微微颔首:“你倒是用心。时人都赞曾巩诗词好,连王安石都道‘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 ’。曾巩却没有如一般墨客一般只顾吟诗作对,反而用心治水,造福百姓,以至于调离济南时,百姓涌上街头拉起吊桥舍不得他离去,可见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称,是否爱民天下人都会看在眼里。你们是皇子,来日要入朝办差,也要替朕分忧,为民造福。” 诸位阿哥们自然诚惶诚恐,当即表示受教,再表达一下一切听从皇阿玛指挥思想。 高静姝默默拿着一块荷花酥吃着,心道:这场游湖,对阿哥们来说,也太难了。 她正在出神,忽然听到大阿哥开口道:“北宋有曾大人,如今皇阿玛也有高大人这种治水明吏。儿臣不才,虽身在礼部,但也听过人提起过高大人治水之功。” 高静姝:……我真不知道,大阿哥你这是为当年威胁我爹在道歉,还是继续在坑我们。 皇上神色看不出有什么波动,只淡淡道:“今日并非御前奏对,而是全家人一并赏景,前头事儿无需再提。” 永璜应了是,然后默默退下。 他是真想给贵妃示好一下:希望这次好话,能让贵妃感受到他歉意,之前真不是故意……不,虽然是故意,但对于威胁高斌这件事他已经后悔了。 -- 这一日,游完趵突泉大明湖,高静姝一直沉浸在一种颇为剧烈伤感中。 没有抱着和顾,独自坐在船头时,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翻过船上栏杆跳下去。 跳到这熟悉隔了两百多年湖水中去。 或许再睁开眼,她就能回到家,就算不能,也算是埋骨故乡。 但是很快,她就清醒过来。 湖水里映出不是她自己脸,而是一张格外美丽面容,步摇垂下红宝石珠子随着她低头而轻轻落在腮边,带着宝石独有光滑冰凉。 妃嫔自戕,罪及家人。 既然在这里,连死都没有权利,她心底无端生出一股子孤勇:那我偏要好好活着,我偏要活最快活,活最久,让和顾不失去母亲照料。 第62章 家内 紫藤和木槿自然也察觉到娘娘心绪波动。 但她们都以为, 娘娘是想起了醉酒那一晚。 不比柯姑姑,从前没服侍过贵妃,对比不出差距。 对她俩来说, 这三年多来也看明白, 娘娘对皇上根本没有从前那样痴情痴心, 似乎是一下子醒了过来,从心里只有皇上, 变成了先有自己。 可这样斩断情丝, 想必是极为痛苦。 所以都不曾打扰娘娘, 只留了乳母在门边上等着吩咐, 然后让娘娘独自抱着公主, 母女两个依偎在一起。 高静姝见女儿无忧无虑笑脸,口中颠倒道:“大明湖, 大明湖,大湖明。”不由笑了, 她摸了摸女儿腮:“和顾, 额娘叫你背诗好不好?你五哥哥可是聪明很, 一岁多时候,说话都能说长句子了。” 也不管和顾听不听得懂, 高静姝就一字一句教她:“大明湖,明湖大, 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①” 她还记得这是位军阀写诗, 他诗都可有意思了。 这诗朗朗上口,和顾虽然连不起来, 但很快学会了:“蛤蟆蹦跶”这样词。高静姝说了荷花, 她接着就能对上蛤蟆。高静姝表示满意, 开始教下一首:“趵突泉, 泉趵突,三根管子一样粗,咕嘟咕嘟又咕嘟。” 这首对和顾来说更加绕口,最后只能“咕嘟咕嘟”像个小金鱼一样。 皇上就是这时候到。 他一向关注贵妃,也觉出贵妃今日情绪不佳,想起了当年贵妃醉酒往事。 见柯姑姑和紫藤木槿都在门口,就挥手道:“不必通传了。” 高静姝已经吃了好几回皇上不让通传,被他听见自己话亏,所以这会子抱着女儿教歪诗,声音非常小。 皇上只见到贵妃倚在榻上,女儿仰着脸坐在旁边,屋里灯烛点并不多,只是昏黄,给贵妃侧影漫上一层极为柔和光芒。 还是和顾先发现了他:“阿玛,阿玛。”有时候她会忘记前头皇字,直接叫阿玛,皇上也不恼。 高静姝转身,看着同样站在昏黄灯火里皇上,一阵恍惚,总觉得自己跌到一个梦境里。 一时她居然忘了起身请安。 皇上也不怪罪,反而直接走过来,也坐在榻旁:“出去游湖看泉,原是为了让你高兴,倒是惹你伤心起来。” 高静姝这才醒过来,要起身又被皇上按住:“别闹这些虚礼。”然后往她脸上仔细瞧瞧,发现没有泪痕,又不免打趣道:“还是有些长进,没再喝酒哭起来。” “臣妾不敢再喝了,这可是济南行宫,地方太小,半夜想找个湖水泉眼也找不着。”她比了一个方块:“何况这样大地方,臣妾出门,只怕一头撞到太后宫里去,那皇上就见臣妾明儿一早还在太后娘娘大门口跪着醒酒呢。” 皇上失笑,然后回头叫李玉:“把东西拿过来吧。” “这是今日快马加鞭送来武夷山奇种茶。”皇上将一只小巧密封绿玉罐取出来:“悄悄儿,就这一罐儿,朕也不经内务府记档,都给了你。” 高静姝一怔:“都给了臣妾?那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那里?”皇上您行行好,我不想再被太后抓进小佛堂了。 皇上望着贵妃:“你不必管这个——皇额娘和皇后处各色茶叶都应有尽有,这茶不是多么名贵,朕取中是名字,当地人管它叫做‘家内’” 望着贵妃一双黑白分明澄澈妙目,想着她坐在船上背影,皇上微微一叹。 他见女儿抱着绿玉茶叶小罐玩,就伸手揽住贵妃肩膀轻声道:“家内,是敦煌古语里妻子发音。” 见贵妃讶然,皇上继续道:“宫中嫡庶分明,皇后是朕发妻,她诞育嫡子,持躬淑慎是最好皇后,朕对她自然是爱重。可贵妃,在朕心里,与你也是有夫妻情分,朕待你,与旁人不同。所以虽然明着不能赏你任何明黄、正红之物,但朕得了这罐茶叶,却私下里只肯给你。” 高静姝望着女儿捧着玩茶叶。 这句话,只当说给从前那位贵妃听吧。 到了济南,她原本就心里难过纠结,如今又想起从前贵妃,是凄凄凉凉病逝在榻上,不由落下泪来。 皇上这两年已经极少见到贵妃哭了,一见不免怔了怔。 因怕吓着女儿,所以高静姝立刻擦掉了眼泪,只对皇上道:“臣妾多谢皇上。” 皇上也抬手替她擦了擦眼睛:“罢了,都是做额娘人了,怎么还掉泪呢。” 然后见和顾又开始久违啃东西,开始啃茶叶罐,不由从女儿手里拿过来,奇道:“她不是已经不咬人和东西了吗?” 高静姝看了看:“哦,这茶叶罐有点像她今天吃绿豆糕颜色。” 就这样儿女事一打岔,才将方才话混过去。 正巧太后处打发人寻皇上,皇上就起身去了。 旁边柯姑姑和紫藤木槿都上来:“恭喜娘娘。” 是该恭喜,高静姝心道:皇上要真有这份心思,她将来日子会好过很多。 柯姑姑笑眯眯道:“娘娘,奴婢这就叫人给你泡一壶?” 却见高静姝摇头:“不要。这个茶我一点也不喝。等回去以后,把它供在小佛堂里,正好旁人也就看不到了。”然后对柯姑姑微笑:“这是皇上心意呢,喝了就没了,要好好在佛前供着。” 这心意该给是那一位贵妃,虽然她大概也不需要了。 柯姑姑点头:“是,是,还是娘娘主意好。” -- 太后宫中。 济南行宫到底狭窄些,皇上跟太后坐在正室说话,也能听见里间七阿哥声音,虽然还十分稚气,但小小孩子已经有了气势:“不必了,我说了要自己换衣服。” 太后就眉眼都是笑:“永琮虽然小,却是个有主意孩子。” 皇上点头,眉间带了一点难过:“当年永琏就是这样,小小年纪,什么都安排妥妥当当。” 太后沉默半晌,这才勉强振作道:“皇上,且看着永琮吧。” 然后又直奔主题:“哀家听说了,今日你带着阿哥们游湖,又考较他们来着。”她手里佛珠簌簌而响,显然是下定了决心才说话:“永琮也种过痘了,等过了生辰,皇上将永琮带入阿哥所去一并教养吧。” 皇上微微吃惊,他还想着怎么跟亲娘开口,让老太太不要溺爱难得嫡孙,好让他能积极地投入到教育工作呢,没想到太后先开口了。 太后自然也不舍得。 但正如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太后也不愿永琮养在自己膝下,来日反而让皇上觉得永琮被溺爱,不能承担大业。 所以便狠心说出口来。 皇上极为欣慰,起身给太后行礼:“皇额娘放心,儿子必会好好教导永琮。” 太后叹息:“额娘不是怕你教不好永琮,怕是你教太好,教太多。皇上,聪明孩子心思重,永琮一天天长大,就会知道,他跟其余兄弟不同,他是嫡出,身上天然就背着担子。当年永琏就是太过用功半分不肯松懈,在永琮这里,哀家难免担心。” 皇上颔首:“皇额娘放心,如今张登已经入了太医院,朕就将他拨在阿哥所。” 然后又道:“皇额娘这里自然也会给永琮挑好人服侍,再有永琮到底年幼,上头有哥哥们呢,不似永琏当时,朕全部希望都压在他身上……”皇上不肯再露出软弱伤感,略过此事道:“皇额娘若不放心,也可随时召了永琮回来陪您用膳。” 太后犹豫一二,终于开口道:“皇上,永琪那孩子,哀家也知道,你素来称赞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想来是看重。” 皇上开口截断:“皇额娘。这世上聪明人多而且多,论科举,状元岂不是比朕更通读四书五经?然而为皇者,更重驭人之术。” “对皇子们,朕自然会因材施教。” 话已至此,太后也不能在露出什么恋恋不舍,只是笑着点头。 皇上不用开口跟费心思劝亲娘,觉得心情颇佳,带笑离开了太后处。 然而皇上刚一走,太后就眼里流泪,孟姑姑连忙递上帕子:“奴婢知道娘娘舍不得,可七阿哥将来是有大出息……”若是不让皇上早早亲自教导,父子怎么能磨合,如今永琮还小,皇上想必耐心足些。 太后可是听闻了皇上今日是怎么对大阿哥三阿哥,真到了年长时候父子不能亲密,那就完了。 里头永琮穿着换好里衣,外头套着袄儿就跑出来:“皇玛姆怎么哭了?我今儿是自己换衣服,皇玛姆看,我都很乖。” 这一说,太后落泪更厉害了。 孟姑姑就看着这祖孙俩如同要被法海收了似,抱在一块依依惜别,太后简直把接下来十年话都要嘱咐给永琮,直到永琮靠在她身上沉沉睡去。 太后才带着不舍,把永琮交给乳娘,又嘱咐了好些话。 -- 这一夜难过不仅仅是太后,还有阿哥所阿哥们。 皇上白日可是说了晚上要查功课,其中三阿哥最惨,在外面煎熬了一个白日,好容易回到行宫,饿虎扑食一样来到桌子前面翻自己大字,哗哗数着页数。 小太监来回话请他用膳,还被他一脚踹了个跟头。 他简直急要脱发——一边最近书没有好好温过,另一边大字还差二十多页,一言以蔽之,实在是窟窿太多,不知道从何补起。 三阿哥这样差生狂补昨夜,五阿哥这样优等生也不敢怠慢,回去立刻开始温书。 要是高静姝能看到,肯定会觉得阿哥所氛围好熟悉:这不就是她们考试前考场外面吗? 然而皇上先去看了贵妃,又去了太后处,溜达下来觉得时间有点晚,就不想去阿哥所,索性回去歇着了。 这世上最坑人不是老师要查功课,而是老师说了要查功课,却放了鸽子。 阿哥们等到半夜才确定了皇上不会宣召,只得怀着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要命紧张入睡。 其中三阿哥根本不敢睡,边祈祷皇上不查边通宵狂补。 -- 次日傅恒来请旨,问皇上何时返京。 皇上想了想,这一回东巡也算是圆满,也可以起驾回宫了。 毕竟今年十二年,又是一个大选之年。皇上甚至还跟傅恒开起了玩笑:要不要给他指个好侧室。傅恒连忙表示谢过姐夫,我就不必了。 此时山东巡抚带了历城知县前来叩拜。 说是皇上圣驾到了济南后,这两日便有村民在城外三十里地龙洞山内看到霞光出现,然后经热心人民群众探查,发现里面长出了许多雪白似银盘蘑菇。 傅恒在旁边心道:可以,山东巡抚果然很灵,上回嫡子降生,山东境内黄河听说都变清了,这回皇上亲至,又是龙洞山可见霞光,也真是下了大力气搞祥瑞路线。 皇上表示笑纳。 然后让御膳房先去辨别尝试,确定下没毒,离开济南前家宴就吃这祥瑞蘑菇了。 说起家宴,皇上难免想起几个儿子:昨儿自己还没查功课呢。 要是诸位阿哥知道,是山东巡抚一篮子蘑菇,又让皇阿玛想起了考试,估计会愤怒给这位巡抚头上扣上一盆蘑菇。 傅恒见无事,就要告退。 皇上忽然叫住他:“最近大阿哥跟谁走近?” 傅恒心里一突,然后恭敬表示不清楚。此次东巡,他照旧负责皇帝出行安全工作,最近实在没见大阿哥。且傅恒谨慎小心,并不会为了七阿哥而诋毁其余阿哥,反而还道:“奴才听说,诸位阿哥们这一路都住在一处温书。” 皇上“唔”了一声:“既如此,永璜是从哪里知道,高斌在江南治水,颇有功绩?” 傅恒低头:“皇上派高大人去江南督办河道之事,想来朝中人人皆知。” 皇上仍旧不肯罢休:“可知道高斌进展人,能看到高斌折子人,却不多。” 傅恒也不敢说话了——他也是能看到高斌折子人之一。 -- 皇上在朝中,自有耳朵眼睛。 很快就弄明白了,大阿哥是请教了张廷玉才知道了高斌近况。 其实张廷玉也是冤枉。 大阿哥跑来找他,说是自己从前得罪了高斌,如何是好。张廷玉能说什么,只能说高斌是肱股之臣,治水有功皇上得用,大阿哥不该为了一己私愿得罪高斌,与他生了嫌隙让皇上不快。 他总不能跟大阿哥说,你去按着高斌打一顿吧。 所以才有了高静姝见到那一幕,当着她面,大阿哥故意跟皇上表白了高斌功劳。 然而在皇上那里却觉得张廷玉越发大权独揽,连阿哥事儿都敢插手。 虽说张廷玉现在确实在一人担着军机处,但他也是没办法才大权独揽——讷亲被皇上派出去打仗去了,高斌被皇上支使修河道,唯有张廷玉在兢兢业业工作。 大阿哥自然只能找他。 皇上在案前站了一日,然而无论对于大阿哥还是张廷玉,都未再提及任何。 -- 按着时日,圣驾启程回京。 高静姝坐在车上,离开了济南地界。 她装走了一罐趵突泉水,一罐大明湖水,算作安慰。 马车里茶香浓郁。 柯姑姑见贵妃不舍得喝皇上茶,立刻寻了机会去皇上跟前替主子表了表心意。说贵妃娘娘对皇上心意真是感天动地,日月可鉴,天地可表,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皇上摇头嗔道:“总共就这么一罐子,朕给了她就是要她喝,非要收着供在佛前,岂不是白糟蹋了?” 虽然这样说,柯姑姑却见皇上唇边笑意湛然泼洒而出,如同穿破云层阳光一般挡不住。 于是低头:啊,男人。谁说女人才是口是心非来着? 果然皇上又赏了贵妃新茶。如今车上备着就是这九望仙苁茶。 香气甚为浓郁,甚至让人想起“重帘不卷留香久”。 -- 和顾躺在软垫上,肚子朝上,睡呼呼。 紫藤就坐在公主身边,跟一个乳娘一起护着公主。紫藤眼里都是温柔,小公主长得真像娘娘。 紫藤亲娘是贵妃乳母。她想着,要是自己娘能有幸见到小公主,一定会惊喜不得了,简直就像贵妃小时候脸庞模样刻出来。 因杜鹃不在,木槿就担当起一部分情报系统:“嘉妃娘娘这一胎怀不安稳,不但一直吐个不住还浑身酸痛,连床都起不来。皇上也只是叫太医好好看看,并没有多加垂怜。”跟在高静姝身边,木槿比宫里其余妃子知道事情还多。 八阿哥腿疾,旁人大约只有回宫才能知道了。 木槿轻声道:“不过四阿哥倒是依旧得皇上喜欢,在行宫时皇上查阅各位阿哥功课,就没骂咱们五阿哥和四阿哥。” “五阿哥娘娘是知道,再不出错。可四阿哥居然也得了个好脸色,必是皇上仍旧喜欢,没受到嘉妃娘娘和八阿哥牵连,想必嘉妃娘娘也有所安慰。” 然而等回宫后,高静姝才发觉,皇上不骂四阿哥,未必是多喜欢四阿哥,而是真要动手抽大阿哥和三阿哥。 -- 旁人东巡是旅游,皇上却还是要完成许多政治任务,接见官员,同时又要随时关注大小金川战事,所以刚回到京城,就有些感染了风寒,停了两日常朝。 皇上十分勤政——主要是抓权不肯放松。 大清皇帝又很少有前明那种动辄不上朝风气,别说像嘉靖万历皇帝那样几十年不上朝,就算是五天不上朝,都是大事。 皇上除了上回自己病七荤八素不能上朝外,也就只有端慧太子薨逝时候,他太过悲痛停朝五日。 这会子竟然也因风寒停了两日朝,大臣们自然忧心,不管心里到底急不急,上折子却都是心急如焚,言辞恳切恨不得代替皇上病了才好。 雪花样请安折子飞向军机处。 搞得张廷玉更忙了,皇上便指了傅恒跟他一并分担军机处要务。 皇上这场风寒来去匆匆,起初无人在意,但接下来因为这场小小风寒引起事情便震惊朝野。 皇上上朝第一日,就痛斥站在下头大阿哥:勾结臣子,不敬君父。于人子之道毫不能尽,断不可继承大统。③还痛斥三阿哥不学无术,愚钝惫懒,不堪大用。 高静姝听到消息时候,还整个人都是懵。 这可是乾隆十二年,东巡后皇后和七阿哥还是面色红润身体健康活着,怎么大阿哥和三阿哥就被皇上暴怒痛骂,踢出了继承人资格呢。④ 高斌不在京中,虽然幸运完全避开了这场皇上滔天大怒,但导致高静姝也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外面消息。 毕竟原来都是外头高家通过木槿送进来,如今高家也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骂过一回还不肯罢休,当日更处分了大阿哥和三阿哥师傅和安达。 又当着十几位重臣道:“朕染了风寒,大阿哥若有人子之心,自然要担忧照料,谁知毫不介意日常当差,可见不忠不孝。朕从前就跟讷亲、傅恒说过,大阿哥断不能为储君,果然是令朕失望!” 傅恒无语凝噎,当时面对张廷玉谴责目光就无言以对:皇上之前真没跟他说过大阿哥断不可立这种话啊! 搞得他这个七阿哥亲舅舅似乎早跟皇上讨论过太子位置,然后把别阿哥都贬低了一顿似。 这种飞来横锅,傅恒只能低头背了。 远在天边讷亲更是不知道,皇上已经拉他做了证人,还在如火如荼投入在战争中呢。 -- 大阿哥三阿哥不能继承大统话,自然很快传得后宫皆知。 太后难得在小佛堂里又呆了一日,不知在为谁祈福。 出来时候就道:“以哀家名义,将今春新茶和里貂皮和海龙皮,挑了好给大阿哥府邸和三阿哥送了去,皇帝训斥儿子是正理,但别叫奴才们狗眼看人低,苛待了阿哥们。” 再痛斥了儿子后,皇上对女儿垂怜就显而易见更明显了。 和敬公主定于乾隆十三年出嫁,和婉公主定于十五年春。 此时京中两座公主府已经开始起建。 不但对嫡女如此重视,过了四月,皇上还亲自将七阿哥永琮领到了阿哥所,命所有太监乳母给阿哥磕头。 并指了国子监祭酒和翰林院满族掌院学士,一汉学一满学,为七阿哥师傅,给七阿哥开蒙。 这样豪华配置,可见皇上对嫡子重视。 嫡子嫡女接连蒙圣恩殊荣,皇后却仍旧端庄和雅坐镇后宫,没有丝毫得意之色。 对待六宫妃嫔也仍旧是公正严明,又带领娴妃一同操办乾隆十二年大选事宜,昼夜无懈。 皇上自然多番勉励嘉奖。 甚至说出这样话来:“十余年来。朕之得以专心国事。有余暇以从容册府者。皇后之助也。”⑤ 前朝后宫,所有人都是长眼睛。 立刻明白皇上立储之心,这就是在给嫡子铺路啊,所以集体跟着皇上思路走,高呼皇上万岁,皇后娘娘贤德。 乾隆也很满意:没错,朕决定事情就是天理,你们最好少说话,只磕头,别给脸不要脸。 -- 果然,一番处置后,皇上神清气爽起来。 自打从济南回京这一个月,诸事发生如狂风暴雨,皇上也很少踏足后宫。 后宫嫔妃们自然也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去争宠——何况自从庆贵人事件后,大家对过分争宠已经有了阴影。现在后宫流行是令嫔路线,乖巧温顺,捧着一颗红心等皇上,别做出头鸟,免得被赶到草棚子里去住。 于是后宫里难得一片大和谐,都安安静静缩在自己宫里过日子。 这日高静姝自在抱了女儿往御花园去看鸟。 往大明湖一行,和顾还太小,没有体会到母亲思乡之情,但是却因为山东巡抚放养各种鸟类而喜欢上了鸟。 刚回宫时,口中天天说着要去看“花花们。” 起初乳母都以为公主要去看鲜花,所以给公主搬来好多盆各色花卉。结果和顾根本不爱看花,急都要哭了。好在看到了廊下挂着鹦鹉才开始数数:“一只花花。” 众人才知道她“花花”是花里胡哨鸟们。 搞清楚公主是喜欢鸟就好办了,宫中鸟雀怎么会比山东巡抚现采买少? 高静姝还特意给女儿要了一只特别灵白羽鹦鹉挂在架子上。 这鹦鹉说话,比现在和顾可灵巧多了。 甚至跟五阿哥似,教一遍都能会背诗。 不过就是脑容量不太够,像是狗熊掰棒子,只要记住了一首新,旧诗就再也听不到它背诵了。 倒是一句“公主驾到”说非常熟练。 见到和顾就拍翅膀。 高静姝对此还表示非常忧伤:女儿这点不随自己,她不太喜欢猫狗,她喜欢羽毛华丽鸟类,可见果然是一半乾隆基因。 她本来还想等和顾大一大,就将两只爱猫接回来。 结果上回刚试着接回来一天,两只猫跟这只大鹦鹉,就如同三英大战吕布一样厮打成了一团。 值得一提是,她给和顾鸟,按着四大美人名字顺延,起名昭君。两猫一鸟战斗,最后以昭君掉了好几根鸟毛飞到房梁上为结束。 鸟雀司鸟训练极好,几乎从来不会离开那根金属横管,就算不栓脚链也可以放心。结果昭君鹦鹉却被貂蝉西施这两只猫逼上了房梁,可见败落。可怜它也没学过什么骂人话,只能在上头狂叫表示愤怒。 自此后,只能依旧是把鸟架子挂在前殿,两只猫继续去跟平常在混日子。 --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 御花园海棠苑里海棠开极为旺盛,微风一动,如同落下一片粉色雪。 她特意选了这花树遮盖之地,生恐太阳晒坏了和顾皮肤。 早有鸟雀司太监们在树上挂了各色鸟雀,让五公主赏玩。 紫禁城宫人,尤其是太监,一入宫就是要老死在这里,一辈子就琢磨一件事情,怎么伺候主子。 年轻时候多挣点体面,老了还能有个养老去处。 雀鸟司见五公主竟然喜欢鸟,自然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 高静姝之前看红楼里,贾蔷买了只鸟哄龄官,会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还不太信呢。 如今却见雀鸟司调教各色鸟雀,实在精妙。 甚至还有两三只鸟合作,叼着红绸布,围着和顾飞舞。 小孩子就喜欢红彤彤东西,果然看和顾拍手高兴。 地上铺了厚实软绒毯,和顾跟着鸟走着走着,累了就直接坐在地上,只要她不跌倒,高静姝就让人不必扶她,爱坐着趴着,或者起来走路,都凭她自己高兴。 吓得乳娘们不得了,只得都张开双手,随时准备扑出去抱住公主。 虽然陪着女儿来,但高静姝其实不太喜欢近距离接触鸟:小时候爸妈带她去青岛玩,在海边上她被两只海鸥轮流吊打,抢走了手里所有面包,给她留下了并不美好印象。 同样还有峨眉山上和海南猴岛猴子们,在她心里都是动物界强盗。 -- 京城天再难有清凉宜人,这会子太阳升起来,哪怕在花树下头,都觉得有点闷热起来。 于是高静姝就让人给她抬张躺椅来,她准备坐在桃花树下喝茶乘凉,顺便看孩子。 这会子也体会到封建社会好处了——周围不下十个人,二十多只眼睛盯着孩子安危,不必她自己一眨不眨看着。 御花园内亭台楼阁不少,自然也有负责看管主事嬷嬷和首领太监。 金珠负责跑腿,就去御花园入口处假山后藏着小屋找人,那太监一见贵妃宫里人,就高高兴兴:“这不是我金珠兄弟吗?” 一听说贵妃要躺椅,连忙找钥匙:“有,有。” 立刻找了四个太监抬去了躺椅,他还亲自搬着一个配着躺椅小几,一路跟着跑过去。 高静姝一见就笑了:“何苦把这个躺椅搬出来呢?” -- 皇上从前命人制了四个躺椅,搁在御花园库房里头,专为赏园子所用。 一个碧玉面,一个白玉面倒还罢了。 另还有一个古朴檀木,就像一棵树似造型。 再就是这个被抬来水晶面躺椅费时费力珍贵:大片半透明白水晶按照太医院给纹路贴在梨木上,扶手上也是同样设计过突起水晶珠子,据太医院养生专家表示,这样一躺上去,除了休息,这突起水晶纹路还能按摩全身穴道,对气血有好处。 “随便哪一张就是了。”高静姝看着这水晶就觉得透心舒服,只是看小太监们诚惶诚恐生恐碰掉一颗水晶珠,也觉得辛苦。 这太监嘿嘿笑道:“皇上从前带着娘娘游园就吩咐过,娘娘身子怯热畏寒,夏日就用这白水晶,冬日就用那老檀木椅配上貂皮,奴才们是不要脑袋吗,哪里敢敷衍圣旨呢。” 银珠也早跑了一趟大膳房,要了点心来。 因想着娘娘曾说过,公主要多吃点核桃,就跟大膳房大师傅说了。 于是大师傅赶着做了核桃露、核桃酥。 另外除了茶叶,还单独做了个甜饮:选了南边刚上来没有烤制过得青核桃,剥掉外面略微苦涩薄皮,浇上冰镇酸梅汁和石榴汁,就成了一道漂亮饮品。 又知道贵妃喜欢吃酸口原味,和顾公主喜欢吃甜甜,所以做了两种口味,用小白瓷碗装了,看着就清新沁凉。 果然高静姝一见,就把这个端过来吃。 和顾也“哒哒哒”牵着乳母手像个小松鼠似跑过来:“额娘,我也要。”高静姝就发了坏心,给女儿吃了自己一勺,果然把和顾酸眉毛都打结了,然后只见她可怜兮兮蹭到紫藤旁边:“姑姑,吃甜。” 紫藤心都要化了,嗔怪自家娘娘道:“主儿明知道公主不吃酸,怎么还偏要这样。” 然后摸了摸这碗甜点倒不是很凉,就给公主喂了几勺。和顾就心满意足又回去看鸟了,还把核桃酥洒在地上,让鸟雀吃。 高静姝吃完点心,起初还含笑看着女儿跟鸟互动,很快就像陪孩子上课家长一样困了起来。 和顾再回头说:“额娘,红鸟”时候,高静姝都脑子不转,只是嗯嗯应付,还把团扇子半遮在脸前,开始睡眼惺忪起来。 过了片刻,她就完全睡了过去。 和顾见了一只鸟,就要回头分享给额娘。这会子见额娘不回答,就过来看。见额娘是睡了,就也要爬上躺椅一起躺着。 紫藤就把她抱上去,和顾满足趴在额娘身上就睡了过去。 高静姝倒是觉得有个东西压住了自己腹部,还以为是被子,连睁眼都没睁。 -- 养心殿中。 前线终于传来捷报,继张广泗大败后,讷亲终于传回了好消息,说是已经找到大破大小金川法子。藏地多碉堡,张广泗正是因为攻不破,所以吃了败仗。 听说讷亲有了主意,皇上心情大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张广泗是平惯了苗乱,不通其余作战,所以不能平藏地。 皇上对他期许自然不如对讷亲,讷亲可是自己一贯信重,甚至皇阿玛也颇为看重人。 他祖父遏必隆也是圣祖爷辅政四大臣之一,可谓家学渊源。 皇上表示:将给予讷亲最大授权以及兵马粮草支援,让他务必完了这一仗。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大战,此时国库也充裕,高斌在江南修河道并没有动用很多国库钱财,支援前线不成问题。 甚至皇上都想好了,一旦拿下大小金川,再趁势收复准噶尔,自己文治武功便足以载入史册,可以南巡展览给全国人民了。 皇上展望了一会儿美好未来,然后对李玉道:“宣贵妃和五公主。” 这一个多月,忙着巩固国本大事,去贵妃处确实太少了。皇上心里自有一笔账目:除了确实看重嫡子外,他所作所为还是要向天下人,尤其是汉人证明,大清也是重视礼教。 正如嫡子继承家业是汉人礼教。 忠君更是汉人礼教!大清所有皇帝历代以来做一切,无论是起用汉臣,学汉学也罢,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统治万载不移。 融入是为了更好统治。 皇上叹息:所以近来他对贵妃也只得稍稍冷落,到底她是五阿哥养母,身后又有着高斌这样军机大臣。 如今暂且尘埃落定。 朝中那些蠢蠢欲动,对国本想要叽叽歪歪,甚至想要私下站队——比如想提前烧冷灶,开始对大阿哥示好臣子,连同大阿哥本人都被他抽了回去。 朝野一片安静和被迫祥和。 皇上心里安闲下来,又有了喜事,就格外想见贵妃和女儿。 李玉亲自走了一趟钟粹宫。 却被守门腊梅告知,娘娘带了公主去御花园看鸟了。 李玉想了想,却没去敢去召贵妃,而是先回去禀明了皇上。 果然,皇上道:“那边让她们母女别动了,摆驾御花园。”又摆了摆手对李玉道:“罢了,竟不必摆驾,还要她们提前预备着接驾请安,只你跟着朕去吧。” -- 皇上在花林里寻到贵妃时候,周围宫人都因贵妃小憩,而静悄悄退开了。 皇上站在蓬勃花树下隔着落英缤纷,望着躺在榻上安恬入睡贵妃。 宫中主位少着青、碧色,因觉得这是宫女们颜色。若是上身,就必是染得格外出彩。 正如贵妃此时一身绿色衣裙。 这是种匀净淡然,如新发绿芽儿一般还微微泛着黄色绿色,竟有种婴儿肌肤般吹弹可破娇嫩感,内务府新呈上颜色,取名为吹绿。 光影斑驳,些许阳光随着花树摇晃,跳跃着落在这柔静绿色上。 皇上怔怔不动:从前只觉得贵妃容色无双,娇艳无匹,观之望俗生喜。 可如今她穿着这样一身清清淡淡绿色,安安静静地卧在这里,却是直直撞入皇上心中。 他在前朝费尽心思后,转身回来,还有人会躺在这里,安静等着他回家。他们女儿也正蜷成小小一团,缩在额娘身边,头枕在额娘腰腹上,睡酣甜可人。 贵妃一只手无意识搭在女儿背上,哪怕在睡梦中,也是呵护姿态。 他忽然想起儿时看桃花源记。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此刻,他觉得贵妃就是他仿佛若有光。 -- PS:请屏蔽作话小可爱开一下,有重要通知。 第63章 作画 见皇上凝视安然入睡贵妃, 李玉自然垂首而立,不敢出声。但贵妃身边人,却吓得不得了, 生恐主子不起身接驾违了规矩, 就想要上前唤醒贵妃。 皇上摆手止住。 然后转头对李玉道:“叫郎世宁速来。” 可怜朗大人是个老年人,被皇上宣召只得赶来,从如意馆一路奔波到御花园。 他赶到时, 皇上也不要他抖着年迈身子请安,直接道:“这幅画悄悄画了来给朕,要你亲手画。” 郎世宁是历经世情人。 这聪明人是不分国度,虽然他汉语一般般, 但他能在异国他乡混这么好, 可见脑子灵活。 一听便明白了皇上意思。 这样一幅贵妃图, 自然是皇上要私下收着赏玩, 决不能露出去给人看到。要不是自己已经年过七十,是个老人,估计皇上也不会宣了自己来画。 饶是这样他也不敢多看, 只敢抬头看了几眼匆匆记下贵妃姿态与此时情状。 然后连忙告退, 趁着记忆还在,回去画草稿。 皇上轻轻走近, 见贵妃一手护着公主, 另一只手还松松握着白玉扇子。 这扇子花纹也不同, 不是宫中常见工笔花鸟, 美人祥瑞,而是粉彩绘一个胖胖长翅膀手拿弓箭西洋婴儿。 宫里也只有贵妃喜欢这些西洋玩意儿。 太后就曾说过:这西洋娃娃长着个肉翅还是个黄头发, 怪里怪气。 偏贵妃还爱把它做了扇子。 他从贵妃手里抽走扇子, 轻轻扇了扇风。 高静姝迷迷糊糊睁开眼, 见皇上坐在跟前,唬了一跳,连忙要起身。 皇上已经按着她轻声道:“别急着起来,当心吓着和顾。” 她这才低头,果然见女儿还蜷靠在自己身旁睡觉。浅粉色纯缎上没有绣任何花色,是为了贴身穿着舒服,看上去就柔软熨帖。和顾养又好,两腮粉粉嫩微微嘟着,配上长长睫毛与这样一身粉衣服看起来可爱极了。 高静姝觉得心都要化成水了,轻声道:“皇上,和顾是不是最好看孩子?” 皇上轻笑:“这话该外人来夸,咱们做阿玛额娘,自然怎么看怎么好。” 高静姝点头:“也对,我看我两只猫,都是世上最可爱小猫呢。可惜跟和顾养鸟打了起来,弄得我殿里都是鸟毛和猫毛,如今只能分开养了。” 皇上坐着与贵妃说了一会儿家常,和顾便揉着眼睛醒过来,然后高兴往皇上身上爬。 “皇阿玛!” 现在她已经能叫又脆又甜了。 皇上起身,把她举高了转了两圈,果然逗得和顾高兴不得了。 刚放下,和顾又伸着手去抓点心。 高静姝一把抓住女儿手:“今日点心都吃完了,让乳母抱你回去吃饭。” 见女儿可怜巴巴望着一盘子核桃酥,皇上便道:“不过是两块核桃酥……”话音未落,就见贵妃已经握着女儿小手递给自己看:“皇上瞧瞧,这小手肉,手背上窝里都能放绿豆了。可不能再由着她吃甜食。” 皇上点了点女儿额头:“罢了,这件事你阿玛做不了主。” 和顾一脸不可思议被抱走了。 皇上纳罕:这是什么表情。 高静姝就笑:“往常臣妾不让和顾做什么,都打着皇上旗号,说是你皇阿玛天下最大,什么都说了算,不是额娘不让,是他不让。今日听说皇上也做不了主,这孩子就懵了。” 她是直觉现在氛围实在旖旎过头了——哪怕侍寝时候,她都比现在都能适应。反而平日里,被人这样含情脉脉注视,她只觉得连寒毛又要起立。 所以故意说些儿女事情来撇开皇上注意力。 然而皇上还是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宫人们在李玉带领下‘刷’退出去更远了。 他们甚至各自找了一棵树躲起来,几乎看不见身影。 高静姝一怔:这情况可不太妙。 每次侍寝时候,也是以这样为开端,养心殿宫人都像练过轻功一样,关键时刻‘嗖嗖’就消失了。 高静姝看着这四通八达花林,表示皇上要是起意搞点什么野外活动,她绝对抵死不从。 当然她也是瞎想,皇上面上是个很重规矩人,他只是将贵妃揽在怀里,声音低缓道:“这个月委屈你了。” “永琮种痘顺利,朕冷眼看着他也是个可堪教养好孩子,又是嫡子,朕自然动了立储心思。” “所以这些日子,为着永琪是你养子,朕不得不也稍稍冷落你些,免得前朝人心浮动。再有人像捧着永璜一样,教坏朕别儿子。” 皇上沉默片刻,忽然一声长叹:“不止这个月,只怕这一生,朕都只能委屈你了。” 大清规矩,只有元后能称为合葬,其余别说是妃子,就算是继后和下一任皇帝生母圣母皇太后,都只能算是祔葬。 比如能跟圣祖爷合葬也只有赫舍里皇后,其余两位皇后并雍正爷生母孝恭仁皇后,不管是在礼部文书,圣祖皇陵,还是史书工笔中,都是个祔葬。 更不必说是妃子了,连祔葬皇帝也不能,只能附于皇后地宫。 每个皇帝一上任,都会着手开始修建自己陵寝,乾隆自然也不例外,为了他裕陵,那真是费尽心血,驱使人去找上好金丝楠木。 今日见了贵妃,忽然想起身后事,不免一叹。无论他心里如何看重贵妃,如何比作娥皇女英,可将来,贵妃终究都不能祔葬在自己身旁。 皇上说完,只觉得贵妃仍旧安静靠在他身上,半晌才道:“若死后不能同葬,那臣妾活着时候,皇上好好待臣妾好不好?无论我做错什么,永远不要废弃我,不能不要和顾,别让人欺负了她。” 死后荣耀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她还是对于自己退休待遇比较在意,还有和顾将来。 皇上胳膊紧了紧:“这话你从前就说过。朕许了你就必然算数。”他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朕答应了,哪怕你再干一次抗旨事情,朕都原谅你,好不好?” -- 李玉躲在树后面,忽然看到月洞门口,有个脸在伸出来缩回去探头探脑,看清楚是谁后,连忙对他招手。 徐思东跑回来,低声问:“皇上在吗?” 李玉点头:“干嘛?” 徐思东有点懵,他是敬事房总管,还能干嘛啊,于是问道:“到了翻牌子时候,自然是请皇上翻牌子……” 这些日子皇上进后宫极少,但徐思东还是要每天兢兢业业按着时辰把牌子捧给皇上。 李玉都乐了:“你就谢我吧。这会子你冲过去让皇上翻牌子,说不得得被皇上踢出去。” 徐思东吓了一跳,他只是听养心殿人说,皇上逛御花园来了,还寻思趁着皇上心情好来奉牌子呢。 他偷偷从树后伸出头去打量,见到皇上跟贵妃靠在一起身影,连忙又按着帽子把脑袋缩了回来,然后给李玉点头哈腰:“多谢哥哥救我狗命。”然后连忙从月洞门那里溜走,看着外头捧着五盘绿头牌,还眼巴巴看着自己问要不要进去寻皇上小徒弟们,徐思东连连挥手:看啥啊,快跑快跑。 直到皇上携贵妃往养心殿侍奉笔墨时候,李玉才适时回了一句,徐思东刚才来过了,但听说皇上跟贵妃娘娘在赏花,就没敢进去,等着皇上宣他。 果然皇上点点头。 见贵妃立在案前,挽了袖子给自己磨墨,皇上便道:“这身衣裳很好看,朕叫内务府多送些柔色绸缎给你。” 就见贵妃抬头对自己一笑:“皇上,内务府东西少不了臣妾。臣妾已经管了三年分赏赐了。俗话说,荒旱三年,也饿不死厨子,守着内务府,臣妾宫里什么都不少。” 皇上就笑了:“你单会挑这些偷懒营生呢,如今皇后带着娴妃筹备今年大选,你也不帮着些,朕没记错话,里头还有你亲妹妹呢。” 高静姝原本就在等机会跟皇上提起静容撂牌子事情,只是自打从济南回来,皇上身边就血雨腥风,她生怕一提,把静容再陷到哪个旋涡里头去就不好了。 今日见皇上心情好,又主动提起此事,连忙道:“皇上,臣妾想求个恩典,把我妹妹撂了牌子,让我们家自行择个儿郎好不好?” 皇上未曾见过高静容,在他心里,倒没认识到高家是脸和脑子不兼容一族。不知高静容作为高家智商高地,虽气质出众,但并非艳色惊人。皇上只见过贵妃亲弟,还以为贵妃妹妹必也是个出色美貌佳人。 于是不免觉得高家非常识趣,不肯送小女儿进来为贵妃固宠——姐妹接连进宫事儿屡见不鲜,圣祖爷后宫里有五六对姐妹花呢。 按理说,贵妃亲妹比她小十多岁,正适合进来为贵妃固宠,为高氏一族延续宠妃。 可高家却只想着让女儿嫁个人品靠得住好儿郎。 皇上再想想贵妃这些年来,也从未有过推出或者提携低位妃嫔争宠举动,可见其心可表。 既如此,皇上沉吟一二:“你亲妹妹与别不同,也是和顾姨母,总要挑个好人家,等你阿玛回京,朕来问他有何打算。” 看了看真心欢喜贵妃,又道:“瞧你,不肯做事情,倒还跟朕求恩典。” 高静姝要挽回一点形象,便道:“皇后娘娘和娴妃就足够了,臣妾也不是一点正事不做,还帮着督促内务府整理和敬公主嫁妆呢。或是想起什么新鲜,就叫内务府去置办。” 皇上合上手里一本折子,含笑道:“是,这是件正经事。”顿了顿又道:“既然皇后忙着,纯嫔怎么还总去叨扰?” 这话里就含了冷漠特殊意味。 高静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就低头继续磨墨。 皇上当朝训斥了大阿哥不忠不孝,自然是对一个皇子最凉最绝考评,但对于在上书房呆着三阿哥却也提及愚钝不堪大用,对纯嫔来说也是个致命打击。 第64章 战事 纯嫔已经认了自己不得宠, 但接受不了自己长子也被皇上厌弃。 自皇上训斥完,就让三阿哥在上书房闭门读书,无事不必见驾, 纯嫔吓得大病了一场。 她如今见不到皇上,只能去求皇后, 在皇后跟前跪着口不择言:“皇后娘娘也是三阿哥嫡母啊,您怎么忍心见他才十四岁, 就被皇上厌弃!”还在长春宫嚎啕大哭:“今年大选,皇上都不准备给三阿哥挑个福晋, 皇后娘娘可是嫡母啊,您得管三阿哥才行。” 纯嫔也不管面上好不好看了, 作为一个母亲,不吝啬尊严,也想为儿子再求个余地。 皇后直言相告:对阿哥们事儿,她一应只听皇上吩咐。 纯嫔还是不在乎颜面, 牛皮糖一样打蛇随棍上:“既然娘娘能跟皇上见上面, 说得上话,皇后娘娘就去给三阿哥求情吧, 您不能不管庶子啊。”反正别话一概不听, 一味只要人拉扯她儿子。 高静姝和娴妃在旁边看着, 都觉得又烦人又可怜。 还是烦人居多些,高静姝想着, 总有人是理直气壮要命:得势时踩着别人眉飞色舞,失势时候要别人帮她也是理所应当, 总之好大脸面。 皇后也烦了, 认真告诉纯嫔:若是安分呆在宫中, 那么自己还愿意出言, 请皇上为三阿哥择选福晋侧福晋,若是纯嫔再不分场合只是纠缠,那么就自己去找皇上求三阿哥婚事。 纯嫔呜呜咽咽,用泪水控诉皇后娘娘心狠。 -- 此时皇上问起,要高静姝在皇上跟前,替纯嫔母子求情,那是不可能。 不过她也没落井下石。纯嫔与三阿哥母子日子已经很难过,还有六阿哥和四公主估计也受了牵连。 所以只是专心致志磨墨。 皇上见贵妃不说话,就搁下笔叹气道:“你叫朕说什么呢?从前她还是三妃之一,怀着身孕最是金贵时候,你却当面堵得她哭着跑出去,如今却不肯背后说她;还有从前陆氏,也是她得宠时候你直接下她颜面,她被罚去了畅春园,也不见你对她怎么样。” 高静姝下意识道:“我还能怎么样?也不能追到畅春园去打她呀。” 随后才反应过来皇上意思:这怎么把她形容跟个不畏强权斗士和一个悲天悯人圣母似。 高静姝心道:因果才不是这样。不是我一心不畏强权,非要挑她们得宠时候作对,而是她们只会在得宠时候来撩拨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本人真是最省事,是后宫里第一和平鸽好不好。 倒是皇上,见贵妃不说纯嫔母子之事就罢了,直接开始圈地,准备把三阿哥踢出去开府。 -- 高斌是过了五月端午才赶回了京城。 春汛已过,河道上只剩下些扫尾事情,皇上便急召他回京——因张廷玉在朝上差点晕倒过去,只得报病回家休养。 上一个这样回家休养,然后被皇上赏了个“寿”字就挂掉正鄂尔泰。 所以皇上这次倒是没再赏他御笔。然而算算张廷玉寿数,皇上这也不得不早做打算。 讷亲远在前线,张廷玉又倒下,傅恒还年轻。高斌这个协办大学士,还在河道上蹲着就不合适了,于是被皇上火速召回京城。 高斌终于见到了外孙女第一面。 钟粹宫隶属后宫,不是圆明园和行宫里,倒是不好破例。所以皇上是特意召了贵妃和五公主到养心殿。 只是皇上一双龙眼在上头看着,高斌和高静姝什么也没法说,只能问候了彼此身子,然后高斌劝慰贵妃好生侍奉皇上,善加珍重。贵妃表示收到。 出宫时候,高斌还在回想方才见到外孙女。直到回了家里,唇角还带着笑呢,然后跟夫人和女儿讨论五公主。 高夫人见得多些,提起来自然眉眼都是笑:“公主明珠似漂亮,又活泼喜人。” 见长子和次女此时正好都在,高夫人就命人关门,然后对高斌道:“老爷这小半年不在京中,我们也是怕很。皇上刚东巡回京,就那般发作了大阿哥,还捎带上了三阿哥…” 高恒是从四品官职,常朝虽然不配上,但是大朝还是有资格位列。 那也是他第一次直面天子之怒。 回家了还惊魂未定。 高夫人也是如此,高斌虽不在京中,但女眷们彼此还是要应酬,作为京城中高端女眷中一位,她得到消息也不比长子这个从四品官少。 于是这些日子也是提心吊胆。 一家子见到高斌回来,才觉得心落到肚子里,天塌下来上头有人顶着了。 高夫人忍不住就道:“若不是宫里娘娘生是公主,我这些日子真是觉也睡不着了!” 高斌安慰夫人道:“无需担心,皇上今日宣我,我留心看了,皇上待姝儿还是很好,对公主更是满心疼爱。” 然后看向沉着秀丽次女,倒是静容婚事,他得好好斟酌。 不免微微一叹:“傅恒还年轻,再过几年下去,办几件大事,七阿哥地位就会更稳固了。” 此时高斌也没有想到,傅恒办大事机会说来就来。 -- 端午前后,皇上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前朝之事一片光明:准噶尔蠢蠢欲动完到底没敢起兵,而大小金川叛乱,讷亲又两次递回折子来说已有破对方碉堡之法,胜利在望。 而后宫里,皇后贤良带着能干娴妃忙着大选,皇上亲自去坐了两日后,也只随意留了一个满军旗一个汉军旗充数,算是没白选一回。其余就挑了几个好姑娘指给宗亲,比如和亲王长子次子,皇上就给侄子发了一个发了两个媳妇。最后倒是也给大阿哥和三阿哥一人指了一个汉军旗下五旗女子做格格。 算是告诉人民群众,自己没有忘掉两个儿子,但也没有宽宥。 一应都忙完,又到了蝉鸣阵阵夏日。 皇上就开始盘算,今年是去圆明园啊,还是热河行宫木兰秋狝,总之准备继续过他“我似人间不系舟,好风好月亦闲游”美满小日子。 觉得今年真好啊。 然而乐极生悲这个词语存在,是有意义。 皇上还没选准今年夏天到哪里去快乐,讷亲新折子就到了,将皇上从快乐里抽醒。 因讷亲不在,张廷玉抱病,高斌就站到了最前面,第一次作为领头羊面对了皇上真怒,迎头被皇上喷五荤六素。 还好皇上还记得在这里站着都是没犯错臣子,努力保持不要迁怒,集中火力骂远在万里之外讷亲。 “你们都给朕看看讷亲‘用兵良策’!” 说着把折子砸下来,高斌作为如今代理首席军机大臣,只得第一个站出来,从地上把折子小心捡起。 从他开始看,然后传给傅恒,再传给兵部尚书班第,一一下去,一时养心殿寂静一片,众人都被讷亲震惊了。 大小金川之所以难以攻下,让张广泗这种名将都束手无策,正是因为当地藏民修建了许多坚固碉堡,久攻不下,且每一次攻城都是一笔巨大损失。 好在大清家大业大,几万歩卒军饷,皇上还是出起。 两个月前,讷亲又要了两万人马,又要了一笔庞大军饷,同时还调了一支火器营去,皇上都批示表示照给,只要他速速拿下叛军。 按皇上理解,这回送上来折子应该就是大胜折子。 结果讷亲给了他很大“惊喜”。 这根本不是大胜捷报,而是讷亲汇报破敌之法:给大清军队也修筑碉堡,然后论持久战。 八百里加急战报送了来,在军机大臣看之前,皇上已经要气蒙了,现在正在领着众人一起懵。 最先开口就是火器营都被调走兵部尚书班第,吓得声音都变了:“皇上!大小金川叛乱,咱们朝廷兵马是奔袭作战,就该速战速决!怎么,怎么能也修筑碉堡跟人对峙起来呢?” 人家大小金川人完全可以在碉堡里头蹲个十年八年,朝廷兵怎么能行啊。光想想这笔支出,班第就要落泪了。 再想想他跟户部扯皮无数回,才支领到银子建起来火器营,现在居然在讷亲手底下当建筑工人铸造碉堡,班第真是痛不欲生。 傅恒也震惊了,不免问道:“况且,就算真到时候胜了,若是朝廷军队回撤,碉堡不就又留给了叛军吗?” 高斌算是军机大臣里对军伍之事最不了解,但也看出了讷亲这搞了一套什么乱七八糟。 而且讷亲这道折子,还对自己信心十足呢,继续要兵要粮,表示要在这里扎根打个几年。 要不是知道讷亲底细,高斌都怀疑讷亲要在边地自立为王造反了! 甚至高斌认真思考起了这个可能性,然后又给自己否决了:不管皇上是不是为了压制张廷玉才强行提拔讷亲,但皇上对讷亲实在是没说,不仅封为保和殿大学士做军机处首领,更加封了一等果毅公。在这朝廷真是皇上一人之下而已。 他造反也得不到更好待遇了啊。 皇上深吸一口气,一指高斌:“给朕拟折子,速速发往大金川!” 高斌立刻领旨。 皇上是个要脸人——他指派了讷亲做天下第一号权臣,这次又放他去前线做自己眼睛,上次讷亲上书后,皇上更是给人给钱,所以这会子他也不能直接骂讷亲是个万古未有蠢货,然后把他调回京中,这是打他自己龙脸。 甚至都不能明着训斥讷亲。 于是高斌起草了一道阴森森旨意:披阅再四,不能解办理之意①。速破敌为要。 众人低着头,都明白皇上心理,谁也不敢这时候出声骂讷亲,否则不成了骂皇上吗。 皇上令人明发了旨意,然后似乎也有些给自己找补意思,当着重臣们道:“军前屡屡换将,倒是让军心浮动,叫讷亲好好体会朕心意。” 众人纷纷低头表示明白:皇上要脸,希望讷亲赶紧找回脑子,早点回头是岸。 然而讷亲好像吃了什么永不回头药似——十余日后,讷亲回复皇上圣旨,表示,张广泗跟他不和,总跟他使绊子,所以导致他令行不通。同时还对皇上表示,自己法子很好,都怪张广泗不听。 然而两人相争好处终于体现了出来,张广泗也不是坐着挨骂不还口,他也有爵位,也是正一品,可以给皇上直接上折子。讷亲上折子骂他,他就上折子骂讷亲:直言讷亲胆小畏战,遥坐营帐中指挥大军,以至于军令混乱。 此时张廷玉虽然身子没有完全好利索,但还是回来上班了。 总不好皇上着急上火,他还在家里慢慢养着。 此时有他顶在前头,高斌都觉得安心了很多。 因为皇上看起来实在是要炸了,高斌自己站在前面还怪害怕。 讷亲还不如直接战败而归呢,他上两个月轮番上小胜折子和信誓旦旦大破敌军折子,简直是要命。 直接输了,虽然也让皇上觉得丢脸,但比现在强啊。 讷亲现在就是,招手把皇上叫过去,来,来,皇上我给你看个好东西,然后反手给了皇上耳光,还是一正一反两个耳光。 如今也不能顾忌连番换将,军心动不动摇了,只能再换。 皇上命张廷玉等人回去想想,朝中谁能担此重任。 张廷玉提议自然是宗亲:若只是官员,只怕很难压住讷亲。然而他提议怡亲王弘晓和平郡王福彭建议,都被皇上打了回来。 高斌默默:张廷玉真是老了,都不能体察皇上心意。自打弘皙谋逆案后,皇上是坚决要摒弃宗亲参政尤其是掌兵。 连和亲王这个亲弟弟,当年也曾跟着先帝爷参赞过军务,如今却只能坐在棺材里办丧事玩就可见一斑了。 次日,傅恒请命出战,皇上允准。 第65章 摇椅 乾隆十二年夏日, 大金川战事,将皇上这只‘不系舟’牢牢稳稳地系在紫禁城。 自皇后起,所有后宫妃嫔们也都老实呆着, 不敢在这关头惹皇上烦心。 高静姝觉得日子平静到像是沉入湖底。 -- 自打那日从御花园回来,皇上就让人给她搬来一张一样水晶椅,她躺第二次就觉得少了什么, 清醒躺着有点无聊和寂寞。 于是就送回内务府, 让他们把底下改成能摇晃弧度。 很快她就收获了一张水晶摇椅。 蒋礼财还举一反三,给她送了好几把各个样式摇椅,甚至还有一张毛茸茸皮椅,说是提前孝敬贵妃冬日躺。 于是天气好黄昏, 高静姝就会坐在回廊下,给自己倒上半杯酒,然后在摇椅上晃啊晃喝到微醺。 她虽然画画水平很一般, 但几个高脚酒杯出来还是没问题。 图纸一递到官窑处,很快就给她烧出来一套玻璃杯和一套水晶高脚酒杯。 这种杯子肚大口小,容量很大。不比宫里常用小酒盅,倒上酒在摇椅上容易泼洒出来。这大号清朝红酒杯倒上半杯酒,则正好适合她在摇椅上晃来晃去。 宫中美酒甚多, 只要她愿意, 每月可以从初一喝到三十,都不带重样。只是在紫藤和木槿强烈要求下,将烈酒们全部踢出了名单,同时每日只肯给贵妃最多二两酒。 高静姝就常捧着酒杯坐在摇椅上,看着黄昏灿然若锦缎云霞被金色瓦片分成一块块。 从钟粹宫廊下望出去, 永远只能望见一块黄昏。 这块黄昏慢慢暗下去, 还不及模糊, 就被各色灯烛替代。 钟粹宫像是一口华丽井,不止钟粹宫,东西六宫各个殿宇都像是一口口华丽井。 人都是坐在井底青蛙。 高静姝每次喝了酒就很会安慰自己:起码我是一只过得好青蛙,不会被煮那种。 -- “公主驾到,公主驾到!” 大鹦鹉昭君忽然扑着翅膀叫起来,高静姝就转头,看着从廊下跑过来小女儿。 日子太安静,岁月在她身上就像是停止了,但在孩子身上流动起来,她在一天天长大。 “额娘再讲一个故事吧。”和顾扒着躺椅边儿,仰着头。 紫藤把和顾也抱到躺椅上,和顾就拍着手高兴道:“额娘再摇用力一点。” 高静姝笑着把她圈在怀里:“那今天就讲一个王子变青蛙故事好不好?” 正好刚刚在想青蛙。 紫藤立刻道:“娘娘别讲什么青蛙变人了,可别再吓着公主——上回您讲了个一半身子是人一半身子是鱼故事就很是不好呢。 高静姝想起来也有点尴尬:之前给和顾讲小美人鱼时候,和顾怎么也不能理解一个公主下半身是鱼,所以高静姝就给她画了一张图,生动形象给女儿展示了一下,什么叫美人鱼。 但大概是图画效果问题,和顾只懂了什么叫人鱼,根本没有领略到任何美。 又因为高静姝讲是小美人鱼公主。 在和顾世界里,只知道三个公主,就是和敬和婉和她自己,于是指着额娘画人鱼当场哭了起来:“姐姐们不是这个,我也不是这个!”她不信自己也没有腿,是这个丑东西变得。 从此后高静姝就被众人“劝说”只能讲人族故事,连西游记这种石猴都不让讲了。 高静姝还没享受够独自喝酒发呆时光,见案上有一碟子鹅脯底下垫着几片装饰莴苣叶子,就忽悠女儿道:“那额娘给你讲一个莴苣公主故事,你就去睡觉好不好?” 和顾连连点头。 “从前呢,有一个妃子,因为吃了莴苣就生了个小公主,所以公主就叫莴苣公主。”高静姝夹起一片莴苣叶子,笑眯眯道:“所以莴苣又叫生菜——和顾也是额娘吃了莴苣才有孩子。” 和顾懵了。 -- “你又骗和顾,就像当年骗永琪一样。” 高静姝转头,只见皇上负手站在入门处,身后只跟着李玉和小福子点着两盏灯笼。 门口问喜和腊梅都跪了未曾敢出声。 高静姝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皇上来钟粹宫,越来越不爱叫人通传,有时候简直称得上神出鬼没。所以她更愿意自己坐在廊下发呆,一句话也不要说。 现在她凡要跟木槿紫藤说几句体己话,要不就在最里间儿寝间头挨头语不传六耳,搞得活像地下党走私一样小心;要不就干脆往御湖上亭子里去坐着,四通八达窗户推开,周围都是湖水,除非皇上躲在水里,否则是不可能突然出现。 和顾转头就想往下蹦:“皇阿玛!” 乳娘连忙膝行着想接住公主,高静姝已经把她抱了起来。 “皇阿玛,额娘说我是莴苣变。” 皇上微笑:“不会,你是皇阿玛吉勒富苏里宜而哈。” 高静姝每次听皇上念和顾满语名字,就觉得一阵头晕,俱皇上所说,这是光彩照人芙蓉花意思。 和顾也发不出自己满语名字,但还是用力点头——她虽然还小,但也知道莴苣公主不如皇阿玛这一串字符。 -- 自打端午后,战事不顺,到如今七月底,近三个月来皇上都很少踏入后宫。 柯姑姑观皇上神色,就上前接过公主——准备腾出空间和时间来,让皇上跟贵妃说体己话。 果然收到了贵妃一个满意注目。 不得不说,柯姑姑跟高静姝,在这方面毫无心灵感应。 高静姝注目,绝对不是满意。她并不想跟皇上说什么体己话,谁不知道皇上如今跟炸毛猫似,谁都不敢上手。 不过再细想想皇上近来暴躁表现——据说在前朝连抽了好几个大臣了,更下折子把讷亲和张广泗骂狗血淋头,于是高静姝也决定牺牲自己,让人抱走和顾,别让女儿招了皇上心烦才好。 高静姝就看着皇上毫不客气躺在了她躺椅上,边摇晃边端起了她酒杯。 她没舍得喝完半两酒,瞬间就被皇上一饮而尽。 还用她银筷子吃了一片挂卤鸭和一块鸡丝春卷。 皇上转头见贵妃立在一旁,只穿着家常衣裳,连头发都只是挽着髻,就道:“给贵妃搬一张躺椅,拿披风来,外头开始凉起来了。再烫一壶酒,朕与贵妃喝两杯。” 既然皇上有命,高静姝当真也躺下来,紫藤非常谨慎就给她倒了一个杯子底儿。 皇上却不要紫藤倒,对着贵妃扬了扬空杯子。高静姝只好越过两人躺椅中小桌子,探着半个身子给皇上倒酒。 紫藤立刻远远退开,将院中宫人也都屏退,唯有自己站在不起眼角落里等着有无吩咐。 高静姝这样一凑近倒酒,却看见皇上是满脸疲倦,眼下头乌青浓郁,结膜血管充血,显然不是一两天能熬出来。 眉心间川字似乎都深了很多,大概是最近皱眉太多。 高静姝放下酒壶:是啊,这里只有自己知道,乾隆朝所有战事都会过去,大清会赢。 可对皇上来说战事却是打击和煎熬:这一年多,他已经填了三员大将过去,甚至有他上任来就最信任武将张广泗和首席军机大臣讷亲,都折了进去,原本以为手拿把攥平叛,居然不顺到需要不足三十岁傅恒主动请缨挂帅上阵救火程度。 战事高悬,臣民难免不安。 偏生上个月简亲王还因为虐杀平民,在京中惹得物议如沸,御史们笔比刀还厉害,把简亲王骂了个半死,因为他是宗亲,皇室自然也跟着丢脸。在皇上心里,更担心天下汉人,对满人统治抵触。 这位简亲王名为神保住,但很显然,神这回也保不住他了,皇上当场摘了他和硕亲王,用严格惩罚来安抚民心,然后命人照料受害者家人,收拾宗室名声烂摊子。 同时还要继续投入到无数战报政务中。 总之自端午后,皇上日子当真很难过。 高静姝低下头:再往深里安慰自己,养心殿皇上何尝不是一只青蛙,只是能掐死别青蛙青蛙而已。 他也在烦恼旋涡中用力挣扎。 以至于也只能躺在这里,疲倦而无声饮酒。 “贵妃。你觉不觉得朕对永璜和永璋太心狠了些?” 高静姝从皇上是青蛙遐想中惊醒,有些不明所以看着皇上:从东巡回来,皇上雷厉风行处置了两个阿哥,这都快过去半年了,怎么忽然又提起这件事来。 这在前朝后宫,可属于禁忌,以至于人人都不敢提大阿哥名字,效果堪比伏地魔三个字。 皇上半闭着眼睛,似乎也不需要高静姝回答,只是继续道:“永璜病了。太医院来报,自打朕在朝上当面斥责他不忠不孝,他回去就病倒了,如今病势渐成,今日还吐了血,太医院再不敢不报。” “你是知道,他还没入朝领差事,就想着威胁朝臣为己用。” “他既是朕儿子,有错朕不是不能宽恕一二,容他改正。”皇上睁开眼,晃了晃杯子:“可这回东巡,他在济南行宫欲买通朕身边宫人,窥探帝踪。回京后,朕小恙罢朝两日,他为人子,却对君父毫无挂念,只管趁机结交朝臣。” 高静姝还真不知道,大阿哥是这样勇士,什么事儿都敢干。 皇上似乎是疲倦极了,他搁下酒杯,对着贵妃方向摊开手心,直到握住了贵妃一只手才道:“还有永璋,朕虽然不喜欢他愚钝,但若不是他在行宫里买通宫人去盯两个弟弟,朕未必会对他出此重言。” 高静姝默然:这件事她还是知道。 三阿哥身边小太监拿着银子给行宫服侍宫人,打听四阿哥和五阿哥之事,永琪身边服侍人自有灵警,就第一时间来回过愉嫔和贵妃——都不用顺藤摸瓜摸出三阿哥,而是三阿哥实名制撒银子买通人盯梢弟弟们。 “永璜今年二十岁了。”皇上声音没什么起伏:“朕登基时候也才二十五岁。” 高静姝忽然明白,皇上对大阿哥和三阿哥秋风扫落叶一样不留后路,除了看重嫡子外,大约更多是为了自己中年危机感。 一晃神,儿子们都长大了,到了可以“取而代之”年纪。 --- 皇上转头,看着贵妃静静听着神色,面目在灯烛下,有着格外柔和光泽,令人觉得安心。 就好像自己大病初愈时候,与贵妃说起对寿数担忧。 明明觉得贵妃是个不通世情脾气,明明宫里善解人意,说一知十,揣摩他心意更准确嫔妃也不是没有。 可这时候,他心里说不出憋闷疲倦,就是想跟贵妃说一说。 事关皇子,高静姝也不说什么,只是将手从皇上虚握掌心抽出,重新给皇上斟酒然后双手捧上去。 皇上见贵妃这样郑重献酒,反而笑了:“你当朕是你吗?一醉解千愁,什么都不管了?”然而还是接过来。 两人就这样各自躺在躺椅上,看着紫禁城中夜空。 皇上还从未从妃嫔宫中,这样长久看着夜色。今儿却就静静看着这一小片银钩似月亮,时不时啜饮一口。 紫藤借着去重新烫酒机会退到小厨房,见柯姑姑也在亲自看着下酒菜,不免急道:“姑姑,皇上明显心情不佳,偏生咱们娘娘也不说话,两人竟就这么干坐着,谁也不开口。” 柯姑姑笑吟吟道:“傻姑娘,急什么,这样才好呢。” 第66章 令嫔 自打七阿哥去了阿哥所, 太后又有了时间念佛,皇上在前朝战事不顺,太后自然要在后宫带着人念经。 除了供着释迦摩尼佛宝华殿, 供奉密宗佛教雨花阁也有许多宫妃前去祈福。 高静姝也明白了后宫女人为什么都喜欢念经拜佛——聚在一起玩乐不行,但做佛事可以,去宝华殿祈福也算是出门逛逛了, 总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做,不然四四方方一块宫殿,憋久了都要发芽了。 为着大金川叛乱, 八月里皇上万寿节也简单就过去了,没有往年宴饮兴致。 -- 九月里,嘉妃再次诞下一个阿哥。 只是这两年接连生产,兼之嘉妃怀这一胎前后,正是发现八阿哥腿脚不好间隙, 心情格外抑郁。虽然在皇上跟前哭闹了一场, 把罪名推给了乳母,但她心里也明白, 皇上大约不能尽信,还是会对她生下不全阿哥心有芥蒂,自然越发想生一个健康阿哥出来。 谁知压力越大, 越难以安心将养。 种种原因下来, 于是嘉妃这一胎怀着时候反应就很大。生时候又吃了些苦, 九阿哥生下来就有些孱弱。 孱弱到洗三时候,内务府经年嬷嬷都不敢按照洗三旧例用水洗阿哥身子, 更不敢用葱轻轻打九阿哥, 生恐打出了什么意外来。 新儿子降生, 皇上起初还觉得是个好兆头, 提着兴致到了,但是一见九阿哥这样孱弱,眉毛拧就没松开过。 战事不顺,再添个羸弱儿子,实在是给皇上心情雪上加霜,于是来去匆匆。 只命太医和乳母好生照料,自己不肯也不敢多看多问。 实在是生恐自己看出了感情,然后这个儿子又夭折了会伤心,所以只送了个沉甸甸长命锁来就再也不曾开口问过九阿哥。 嘉妃越发闭门不出,边坐月子,边好好养着九阿哥。 -- 钟粹宫。 杜鹃和腊梅正坐在小凳上用小银锤砸核桃和松子。 满宫里都知道,比起经过大膳房烹制各色果仁点心,娘娘更愿意给公主吃这些天然果仁,因怕公主年纪小吃果仁卡住喉咙,就压成碎块拌在牛乳里给公主吃。 高静姝跟前也摆着一个小碗,里面装着整块果仁,被她当成零食吃。 杜鹃边砸小核桃边说起最近宫里闲话:“宫里私下都在说,嘉妃娘娘这两年命犯太岁,八阿哥被乳娘压坏了腿不说,连着九阿哥都生艰难。” 自打东巡回来,宫里便渐渐有了传闻,八阿哥似乎天生腿脚有疾。 毕竟随着孩子们一月月长大,和嘉公主、和顾公主都已经会走甚至小跑几步,御花园里都洒落着孩子笑声,八阿哥还日日叫乳娘抱着不同就更明显了。 直到八阿哥身边乳母因为伺候不当被全换过一批,众人才道原来是乳母没照顾好八阿哥,才让八阿哥腿脚不好。 这也是嘉妃费尽苦心缘故:她实不能让人知道,八阿哥是天生不全,这会给她其余孩子也蒙上一层阴影。 时人总是将孩子生不好怪在女人身上,似乎所有不良因素都是女人生下来。 她能生下八阿哥这个腿脚不能行,那么看似健康四阿哥会不会有别隐疾?所以做再仓促,嘉妃也只得尽力把罪过推给乳娘和太医,是八阿哥后天被人害了所致,并非她孩子们天生不好。 -- 正在说闲话,长春宫宫人来请贵妃。 高静姝到了就见除了还在宫里闭门将养自己和九阿哥嘉妃,旁主位都已然在座。 她上前请安,皇后命免礼,其余人再站起来给贵妃请安,贵妃再命免礼,一系列流程走完,再次各自落座。 “本宫叫你们来,是为了太后娘娘圣寿。今年前线有战事,自然不得铺张浪费,太后娘娘意思,也是那日晨起众人就随太后往宝华殿敬香,然后便往寿康宫去,用一顿家宴便罢了。” “提前三日,都要沐浴斋戒,切勿怠慢,免得惹太后不快。” 众嫔妃都起身应是,见皇后别无吩咐又各自告退。 令嫔出了长春宫就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 身旁宫女茗枝,是她自己挑人请内务府调给她,却不是从前同吃同住姐妹。 令嫔当宫女时候,合得来小姐妹也有几个,见昔日姐妹封了主位娘娘,自然都要来奉承,也求着令嫔将她们调到延禧宫去。 然而令嫔天然有种趋利避害直觉:从前朋友,如今一个是主子娘娘,一个还是宫女,那么便不要在一起呆着了。若是按朋友情分相处,会失了她这个主子在下人面前体面威严,若是全然按照主仆规矩,又会让人觉得她无情。 因而她只挑了从前在绣房认识茗枝,当时就觉得茗枝沉默寡言,绣活出色,只是不会讨好人而有些不出挑,但为人心里还是很有成算。 延禧宫其余宫人都是内务府分派,相较而言,令嫔自然更信任自己选择茗枝。 茗枝也没有辜负令嫔这唯一一个自己选人名额,作为掌事宫女,把延禧宫管还是井井有条,平素也替令嫔分忧不少。 此时听令嫔叹气,就知道她是在愁给太后万寿节贺礼。 太后可以说简素过,只是一顿家宴,但是家宴上众人仍是要奉上贺礼。 “外头有母家妃嫔们自然不必发愁,可本宫……” 从前她不是主位娘娘,不过随着下头贵人常在送上自己亲手做一套旗装鞋袜——大伙儿心里也明白,太后自然有用惯针线上人,这些东西送上去也不会被她老人家上身,不过是个名义。 可如今她是正儿八经嫔位了,是要单独送礼。 比如皇后、贵妃、舒嫔等人,每年都是母家寻件珍贵摆设送进宫为太后祝寿。 太后绝不是个挑剔老太太,相反,除非有人惹事,否则她还是很慈和。对于妃嫔们送上贺礼,都会称赞两句。 不过那也是东西过得去才行啊,真给太后送个不值钱铜盆瓷碗,估计她老人家脸就要拉下来了。 茗枝低声道:“娘娘还是让家里帮衬一二吧。” 令嫔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 家中虽说有欠债,但自己封嫔后,内务府自有封赏银两送出宫,还按着旧例赏给京郊一小片地,算来每年也能有两三百两进益。 谁知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家里开口去置办太后寿礼,家里人反而先来求她了。 说是她阿玛在准备太后圣寿所用锡纸金纸时,损毁颇多,刑部将之罪比“大祀牲牢玉币黍稷之属一事缺少者”一样处置,要杖责八十。① 外头魏家慌急了,只能想到求宫里娘娘。 好在顺贞门处按着日子见家人宫女们,也有愿意巴结令嫔娘娘,便替他们带了话进来。 令嫔一听,又是担忧又是羞愤。 她第一时间就想求皇后,皇上正在气头上呢,此事又是为了太后娘娘圣寿,属于后宫之事,她便想着求一求皇后。 想着自己阿玛不知哪一刻就会被拖出去杖责,于是也不耽搁,连忙赶往长春宫。 因在宫道拐角处,正好见贵妃金黄色轿子过去,她不敢相撞,只得暂时停步让过。 见贵妃轿子落在长春宫门口,令嫔心中不免一喜:贵妃虽然是出了名脾气娇惯不肯让人,但在宫人里,也是出了名心软啊。若是犯了事儿求一求贵妃就好了,听说贵妃宫里人大过年打碎了珍贵壁瓶,贵妃都随口算了,这在别宫里,怎么都得出去跪上几个时辰。 皇后虽然宽和,但一向秉着规矩办事,倒不如贵妃在跟前时候,自己求一求说父亲年迈不堪杖刑,说不得贵妃会心软替自己说话呢。 谁知皇后不见客。 令嫔一阵苦涩,要是原本她,一定不会说这句话,但是现在她担忧阿玛,实在有些忍不住,她叫住来回话青提道:“臣妾知道皇后娘娘约束六宫,自然是忙碌,臣妾是远远瞧见贵妃娘娘进去了,想着娘娘大约是有空见人,所以才斗胆求见……” 青提笑容还是那么圆满规矩,如同刻在脸上一样,甚至还加深了一点,更加客气道:“回令嫔娘娘,这两日皇后娘娘略感身子倦怠,皇上特命夏院正为娘娘诊脉,并请贵妃娘娘作伴相陪。其余后宫事务,娘娘便都不理会了。奴婢正要让人去各宫传话呢,若无大事,便回娴妃娘娘。奴婢斗胆请问,不知令嫔求见皇后娘娘,是大事呢还是小事?” 令嫔悚然一惊,立刻谦卑道:“原是臣妾冒失了。”便对着门行了个礼才离去,青提见令嫔行礼就自退开来。 令嫔拐上宫道,咬了咬嘴唇:“走,陪我去求见皇上。” 茗枝站住脚:“娘娘,您方才求见皇后娘娘也罢了,可提出贵妃能进去您却不能,已经是冒失了,只怕这会子里头两位娘娘都会知道。您现在还要去求见皇上……若是惹得龙颜大怒,您这几年小心,如今恩宠和位份就都没了。” 却见令嫔点头:“我知道这是阿玛自己犯错,若是只罚银子,我绝不会开口。可八十板子下去,阿玛只怕性命都难保。就算被责罚,我也不能不开口。否则坐视阿玛被打死打残,皇上以后知道了,也会觉得我品性不佳,倒不如拼命一求。” -- 长春宫内,青提果然将令嫔话回进去。 皇后并不知外头这种小事,只是倚在枕头上道:“今日令嫔怎么也莽撞起来。” 青提便道:“奴婢瞧着令嫔娘娘眉眼间是都是担忧急色。” 皇后正在凝神细思,就听旁边贵妃说:“皇后娘娘,您说了好好喝药,放下六宫事务不管。” 皇后这才回神,于是接过葡萄手里药:“好吧,本宫也该好好歇歇了。今日晨起,本宫从镜子里看着,发现不用脂粉遮盖,眼角都有了细细皱纹。”皇后语气里皆是感叹:“去岁还没有呢,今日一看,倒是惊住了,这才想起,时光匆匆,本宫也是三十五岁人了。” 高静姝忽然想起一句话:每一个女人发现自己脸上第一根皱纹时候,都是刻骨铭心心态变化。 第67章 幼子 听皇后说起岁月匆匆, 旁边乌嬷嬷忍不住道“娘娘哪里就老了,是这一年操心太多了。” 然后心疼替主子数着:“东巡一路在外,从太后起到小主们起居, 自然要您上心揽总安排, 好容易回来了, 又……”她含糊过去大阿哥三阿哥之事:“接着又是大选, 准备和敬公主嫁妆,本就不可开交, 偏生傅恒大人又去了前线。” 皇后轻轻一叹:“是啊,有时候我都觉得, 这一年年过得真快,今年又有新人入宫, 每回大选到了眼前,我都一惊,难道又过去三年了吗?” 皇后职责千头万绪,她从来没有松懈下来一天。 她也不能松懈。 就听贵妃在旁也劝道:“巧者劳而智者忧,您是又劳心又忧心, 俗话说得好,铁肩挑重担, 就是铁打人也有受不了时候呢, 您真该多歇歇。” 皇后低头喝药。 歇了身子,歇不来心。 只要永琮一日未长成, 她就一直不能放松。而现在,她更还有一半心悬在傅恒身上呢!张广泗和讷亲都败下阵来, 可见艰难, 她弟弟才这么年轻, 真能成吗?更怕最坏结果, 是战场无眼,傅恒出什么意外。 有时候她真羡慕贵妃,能心无旁骛欢欢喜喜。 并不是说贵妃没有可以烦心事情:比如高家除了她阿玛,下一代显然没有能入军机处出色人物,比如她膝下只有一个和顾没有阿哥,再比如随着年岁增长,自己会不会失宠。 然而这些所有后宫女眷们心里最重要问题:母家、子嗣、恩宠,似乎像是过眼清风,在贵妃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养心殿。 自从傅恒到了大金川,局势倒是渐渐稳定下来。 一军之中最怕有两令,皇上把张广泗和讷亲全都给撤了,命他们跟傅恒交代完军情后,就离开前线,就近前往四川都统处闭门思过,身受监管,等战事完了一并押解入京。 此时皇上看过今年秋收各地报上钱粮税赋后,颇有些头痛。 就暂且推开折子,随手拿了本诗词握在手里,然后看着院落中无数盆菊。 今年菊花品种培育多,皇上这里多是各色金黄明灿菊花,其中两盆金孔雀,当真是层层叠叠大如碗口,柔亮花瓣像是孔雀翎羽,着实难得。 记得贵妃跟和顾说过,不能总盯着一只鸟好久都不放,要经常抬头看看远处,让眼睛歇歇。 皇上极目远眺,看了会儿碧空,果然觉得眼睛舒服了些。 再低头看手上诗词,却是折过一页。 他才想起,这是贵妃昨日带了来,落在养心殿诗集。 这些日子他常会召了贵妃来,因是前线折子,所以也不必贵妃伺候笔墨,就只需要她在窗下坐着,自己一抬眼能看着就行。 她便带了自己书来看。 其实高静姝更想带话本子,只是不敢,所以只能把娱乐放在自己宫里,把皇上这里当成上课,带点陶冶情操诗集。 确实有诗句也令人拍案,不知何处想来。 她不太习惯用这里各色书签,哪怕案上就搁着一匣子镂空花叶签,她还是习惯性折书角。 此时皇上一翻就是她喜欢词,是周敦儒《鹧鸪天》①。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这样逍遥句子,果然是贵妃喜欢。” 皇上又心意一动,找出郎世宁画那幅画来。 他亲笔提了‘桃源乡’三个字,收在养心殿,连贵妃自己都不知道曾有这样一幅画。 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是还在长春宫,还是回了自己钟粹宫。 皇上想起昨晚皇后苍白面色。 夏院正回禀皇后怀七阿哥前后,正是操劳用心,侍疾辛苦时候,兼之这一年来诸事繁多,更是神思倦怠。并婉转表示,人三十几岁和十几岁精力是不同,皇后娘娘很该放松心神,松快一二。 所以皇上强令着皇后歇上一些时日。 不过他也知道,皇后不可能真歇下来,他们这对天下最尊贵夫妻,在这方面也是极其相似,在其位谋其事,皇后只要在一日,绝不会撂下皇后摊子图自己轻松。 也是因为这点,皇上才格外相信皇后,相信只要有皇后在,后宫就是稳如泰山。 -- 皇上正在沉思,就见李玉进来恭敬回话:“回皇上,令嫔求见。” “令嫔?她已经候在外面了?” 李玉低头道:“是。” 皇上略一挑眉。 按理说,妃嫔求见皇上,最好先打发一个宫女来求见,比如说从前贵妃要来请罪,也不能直愣愣就冲到养心殿来,先遣了身边掌事宫女或者太监来,通过李玉给皇上递话,若是更正式些,主位娘娘们可以递表求见。 毕竟皇上又不是客服中心,随时在这里准备等着接待客人。 想要见皇上,是求见。 先求,再等消息看看皇上想不想见,就算要见,也得皇上挑个时间。 这样自己就在门口等着,实则是有些不合规矩。 不过令嫔过去几年恭顺良好表现,这时候就到了发挥作用时候。 皇上现在正巧又歇着,便随意点头:“叫她进来吧。” 令嫔一进门先跪了磕头请罪。 皇上见她态度谦卑,便叫了她起来:“你既知有错,为何非要求见朕。” 令嫔本已顺从起身,此时却再次跪倒行叩拜大礼:“求皇上饶恕臣妾阿玛性命。” 皇上略微蹙眉:“你阿玛是哪一个?” 令嫔不想皇上根本不知自己阿玛是谁,不由苦涩道:“臣妾阿玛是内务府一笔帖式。” 后宫人能接触内务府只是一个很小部分。 实则内务府远远不止是管后宫一应供给,而是一切跟皇室有关事务都管着,上到皇室皇庄收入,下到管皇室专用牲畜,事无巨细都归内务府。 宫里蒋礼财只是其中负责内廷一位内管领,被宫里人称一句总管。但真正内务府总领导可是个正二品官,从前高斌、傅恒履亲王等人都做过,算是天子心腹官位。 如今做着内务府总管大臣,是令人闻风丧胆和亲王。 自从皇上答应把和婉留在京城,和亲王在皇上跟前就从混世魔王转向了三好弟弟,甚至按时上班给他哥兢兢业业管理起了内务府。 他是皇亲贵胄,皇上亲弟弟,自然是谁也不怕。 所以下头人报上来犯错人需惩治时,是曾经婉转提过,其中一位姓魏是宫里令嫔娘娘亲爹。 和亲王听了表示,令嫔,什么令嫔? 他没听说过人,就说明不用在意,要是舒嫔阿玛,叶赫纳拉氏人他也肯定认识啊。 所以他根本理也不理,只问了一句确实犯错没有误判后,就照实报了上去。 对于内务府这些事务,皇上更是不在意,基本上就是已阅就完了。 皇上负手蹙眉道:“令嫔,朕以为你是个恭顺懂事人,如今却为了你阿玛求私情言朝事,真是辜负了皇后教导!” 令嫔无声落泪:“臣妾不敢。” “臣妾阿玛有罪当罚,可他真年事已高,担不起八十板子,臣妾不敢求皇上饶恕,只求皇上饶阿玛一命,臣妾愿意以身代罪。” 皇上见她哭可怜,又想不起其父罪名,就从案上寻内务府折子。 好在走流程花久,从内务府层层管事到和亲王手里,和亲王又攒了几件事情一并命人起草折子送给皇上,免得皇上日理万机,要是天天送零碎折子他也烦。 像先帝爷那样一日批七八个时辰折子也是批不完。 皇上记性很好,从案上分成七八摞折子里面,准确抽出了和亲王上本,自己今晨才当成闲事消食时候批折子。 果然上面只有已阅两个字。 皇上将折子搁回已经批阅那一本,并无改动:“朕不会为你阿玛责怪你,更不会因后宫嫔妃而饶恕前朝臣子。”否则此例一开,岂不是人人都牟足了劲,只要送个女儿进后宫就能顶罪,那皇上岂不是成了昏君。 令嫔脸色煞白。 皇上负手:“看在你孝心份上,朕会命人传话给内务府,用刑轻些,但该是八十板子便一板子也不能少。” 令嫔眼泪落下,再次叩首:“臣妾谢过皇上隆恩。” “跪安吧,回去闭门思过。” 令嫔再次叩拜过后,才由着茗枝扶着起身。刚走出了养心殿侧门,就险些腿脚不稳跌倒在宫道上。 好在皇上肯开口,阿玛命是保住了。 令嫔往养心殿求情,自己却被皇上命闭门思过,阿玛还是八十板子一点儿没少——后宫里本来就很爱看人热闹笑话,自然也传开了。 舒嫔颖嫔在一起打叶子牌:主要是舒嫔教给蒙古来颖嫔。 颖嫔见赢不了,就开始乱出,然后说闲话干扰起了舒嫔:“我原以为皇上是很喜欢令嫔呢。” 宫女出身,才服侍了皇上几年,没有婉嫔资历,愉嫔阿哥,上佳家世,却就跟她们一起位列嫔位,还得了“令”字为称号。 舒嫔没有被干扰到,还是非常干脆利落赢了颖嫔,开始数赢钱。 然后道:“自然也是喜欢,不过她阿玛不争气,皇上脾气,才不会宽宥呢——咱们犯不上理会她。”大家得宠点都不一样,在宫里各有各生存之道。 舒嫔扔下牌:“算了不打了。” 正巧外头今年新进宫慎常在和新常在来请安。可见今年皇上多忙,对新人多不上心,直接给人封号就是新——那等新常在变成旧人,岂不是很尴尬。 今年就这么两个秀女进宫,皇上还都撇着没管,可怜两人像是无家可归小白菜一样没着落。 皇后、贵妃、娴妃这样高层,她们想巴结暂且也赶不上。 而嘉妃一直深居简出不是养胎就是生孩子,进来又一心照顾九阿哥,自是无暇理会新人。况且嘉妃风评自打她捧过去住草棚庆贵人后,就急转直下。 旁人都不以为庆贵人是猪队友,自己会错了嘉妃意思,反而觉得,自从嘉妃开始捧庆贵人,庆贵人就失宠受责。 搞得没有什么新人敢往嘉妃身边凑。 于是下剩只能是六嫔了。 慎常在和新常在刚进门给两人请安,椅子还没坐呢,就见外头小太监气喘吁吁跑进来:“回两位娘娘,九阿哥,九阿哥薨了……”② 众人一惊。 自二阿哥后,宫里也好多年没有阿哥夭折了,自然是件大事。 她们这些做庶母,这些日子自然也不好花枝招展,更不好聚众嬉闹取乐。于是两位常在慌忙告退,准备回自己宫中去老老实实蹲着,而舒嫔也连忙让人撤走了牌桌。 颖嫔也先就着舒嫔宫中镜子,把头上两颗红宝石穿石榴珠花给摘下来。 就算长辈不用忌讳晚辈,也得在乎皇上心思。 第68章 出继 皇上心都在前朝上面, 对这个自出生就孱弱九阿哥,本就没有抱多大期盼,也不曾投入太多感情。 如今得了他夭折噩耗, 除了抑郁伤感, 还有种好在自己没有跟他多亲近庆幸。 嘉妃躺在榻上, 悲伤无以复加。 关于九阿哥丧仪之事消息一一传来,皇上并未以亲王或者郡王规格下葬九阿哥,居然只是命礼部以贝勒礼下葬, 还命随葬在端慧皇太子园寝砖券。 嘉妃恨极:随葬二阿哥也罢了,但她儿子居然只能葬砖券? 当今虽然夭折儿子不多,但先帝爷和圣祖爷都有不少幼子夭折先例, 皆是以亲王郡王礼葬石券。 时人皆讲究事死如事生,死后待遇有时比生者脸面还要重要。正如来日她们这些后妃过世下葬——妃及贵妃地宫才有金券和石门石券, 嫔位地宫就只有砖券。 -- 四阿哥永珹被特许来探望额娘,却见额娘就跪在榻前抚着九弟衣物一言不发。 “额娘, 儿子扶你起来。” 她抓住儿子手:“永珹,额娘不信, 咱们母子就是这样命。” 反正也没什么可失去了。 她不信自己就是这样儿子夭折, 本人失宠命数。若是她不爬起来, 难道由着皇上一个个冷落年长阿哥?下一个就是永珹了。 要是不争就是大阿哥和三阿哥下场, 那么何妨起来奋力一搏。 “永珹, 嫡出是七阿哥最大依仗, 但也是他最大掣肘,理密亲王例子就在那里摆着呢, 那可是圣祖爷亲手带大太子, 最后也不过被废除下场。”她看着儿子俊秀面容, 声音虽然微小却很坚定:“你皇玛法是蛰伏多年, 四十五岁登基四阿哥,永珹,额娘希望你也有那么一天。” 永珹口舌都激动发干,他用力点头:“儿子知道!”顿了顿才道:“有件事之前没告诉额娘,三哥被皇阿玛斥责,是因为在行宫收买我跟五弟太监。”少年眉目有一丝得意:“三哥一向没有脑子,儿子找人稍微在他跟前挑拨两句,他居然真就干出来,果然惹怒了皇阿玛。” 嘉妃一怔,继而欣慰而笑:“好,好孩子,你长大了,不必额娘替你操持所有事儿,自己就做很好。” “七阿哥,他在风头上时候,你就蛰伏忍耐,让皇上知道,你是最忠心最有孝心儿子。” 九阿哥去了,宫里养不活孩子也多得是。 先帝爷生母做德妃时候,不也有过夭折阿哥公主?还有圣祖爷荣妃,生了五个儿子最后活下来一个,本朝就连皇后都是夭折过儿子。 嘉妃顺着儿子力道起身:夭折了没法子,可她会爬起来,她还有永珹。 -- 高静姝给女儿换上一身素淡衣裳。 和顾还不能明白什么是死,也没有见过这个九弟,但她还是很听话,都不闹着要出门玩,只是自己坐在床上拆一个八宝玲珑盒。 杜鹃悄悄走进来。 高静姝就知道外面又有事情要汇报,就摸了摸女儿头,起身往外间去了。留下紫藤坐在炕边跟乳娘一起看孩子。 她还真不太信任乳娘。 公主将来出嫁要带走从小服侍乳母和教养嬷嬷,堂堂公主反而被嬷嬷拿捏,大清公主也是史上出了名惨。① 高静姝便不肯让嬷嬷和乳娘全然按着规矩管束和顾,免得和顾从小就怕她们。 外头,木槿已经端上茶来。 “据说四阿哥担心额娘,又不放下功课,白日照顾因伤心报病额娘,晚上回去还要继续用功温书,熬到深夜,今日好像呕了一口血出来,慌得赵太医报到皇上跟前去。” “皇上赞许了四阿哥孝心,又亲自去看了看嘉妃娘娘。” 高静姝点头:“皇上最喜欢大孝子了。”对中年危机皇上来说,他不需要儿子勇猛出色,只要儿子做出孝顺老实样子,他都会嘉奖。 “听说嘉妃娘娘在病榻上眼泪长流,说自己没有养育好阿哥,有负圣恩,从今日起要吃长斋为皇上祈福,为四阿哥祈福。” “嘉妃……”高静姝想起嘉妃,总觉得像想起一只在黑夜里望着人动物。 嘉妃就像是黑暗中潜伏狼,她很有耐心等着,等着落单、脆弱受伤羊。 高静姝对嘉妃有种天然不喜欢,甚至超过了之前总是撩拨她纯嫔。 她总觉得,许多事情后面都是嘉妃影子。 嘉妃这人,可怕就在于你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目,很多时候她也不为了利己,只要能损人事儿,顺手就干一把。 暂时没有用棋子也先摆着,只等着日后。 又让高静姝想起在丛林深处,安静织网大蜘蛛。 若是给后宫所有女人排个序,嘉妃绝对是高静姝放在榜首,最需要防范人。 -- 京中冷快,还未进腊月,就下了第一场雪。 这日正是阿哥们给额娘们请安日子。 永琪虽然开蒙早,但那时候聪明懂事里总是带着稚气,如今进了上书房才短短一年,高静姝就觉得这孩子以肉眼可见速度成熟起来,看起来比寻常孩子稳重许多,举止已经颇有风度。 不过在两位额娘这里,他又露出了一点宝宝似好奇。 他举着手:“高额娘,来之前额娘就带我换过了干净衣裳,额娘说,洗手洗脸后才能抱妹妹。” 高静姝笑道:“对,永琪每回都记得,真是听话。还有呢,病从口入,不光看妹妹前要洗手,你自己平日也要多洗手才是。” 想想上书房一堆调皮男孩子,从六岁到十六岁都有。虽然按着年龄分成两拨,隔着屋子由师傅教导,但都在一处还是猴天猴地。 尤其是十岁以上大孩子,下午可以去练骑射,男孩子疯起来,有时候骑了马回来饿了,直接抓桌子上点心吃。跟着奴才上来劝还要挨一脚。 高静姝也就每次都告诉永琪,不要随便抓东西进口,永琪每次也不厌其烦答应着。 永琪每回来了,和顾都很喜欢把这个哥哥当做一棵树来爬。 乳母们本来还在旁边张着手护着,可看五阿哥年纪虽然小,居然天生会抱孩子,不但不揉搓公主,还知道扶着公主身子,就放心了一点。她们知道贵妃脾气,肯定是不喜欢她们护犊子似把公主从哥哥手里挖出来。 亲兄妹之间,亲娘尚且怕有一碗水端不平,何况是养母。 贵妃有了公主后,钟粹宫人对五阿哥都比从前还要亲热客气,不敢怠慢一点。 愉嫔在旁含笑听着贵妃说公主琐事,不由问道:“说来,臣妾听娘娘只管公主叫封号,怎么娘娘不给公主起个小名儿?” 毕竟宫里公主满语名字都不短,一般都不用在日常称呼上头。 高静姝一个恍神。 前世时候,她念书念到二十五,还要继续念博士,妈妈就跟很多家长一样念叨着催婚,说我连外孙外孙女小名都起好了,就等你结婚生子了。 可是,高静姝还不知道,自己妈妈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就到了这里。 所以下意识,她一直拖着,不想给和顾起小名。 在她心里,她孩子已经有了长辈千挑万选名字,只是她不能知道了。 高静姝低头插了一块苹果吃,才换了情绪笑道:“和顾就很好听,天下好字眼太多,我原本想给她挑个好,又怕孩子小压不住,挑个不好,又不甘心。拖着拖着就这样了,和顾也叫习惯了就很好。” 此时外头便报皇上到了。 皇上进贵妃室内,一贯是随意。 永琪都没来得及从床上爬起来:和顾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他又不敢使劲动,怕摔了妹妹。 于是皇上进来时候,永琪还抱着和顾,刚下了一半床。 高静姝就见永琪脸色肉眼可见严肃起来,也白了一层。 “给皇阿玛请安。” 皇上总见永琪一板一眼,如今见这孩子也有手忙脚乱时候,倒觉得新鲜,就淡淡道:“罢了。” 自从发落了大阿哥三阿哥后,八阿哥腿脚也不好,九阿哥又早夭,皇上见儿女活泼灵动,也就没有苛责礼数。 高静姝也松口气,因为皇上脸上蒙着一层不快气息,一看就是外头又有了烦恼事情,方才居然没有训斥永琪,真是侥幸。 不单她自己看了出来,愉嫔更是连忙带着永琪速度撤退。 眼见得皇上来寻贵妃,是有话要说。 正所谓,龙之逆鳞触不得,今年皇上就是一条全身都是逆鳞龙,宫里人只能尽量躲着走。 原本也就是皇后和贵妃能安抚皇上,如今皇后病了歇着不见人,后宫里人就都指望贵妃。 前几年贵妃独宠一段时日,后宫妃嫔们恨得咬牙切齿,都快要背后扎小人了。可如今,众人却只差给贵妃烧香,希望贵妃日日留住皇上。千万别把皇上放出来。 高静姝也并不想做这后宫第一灭火器。 但火自己跑过来,她也只能上了。 只是这回,不等她安慰皇上,逆鳞龙先开口了:“贵妃,关于永琪,朕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高静姝一怔:商量?她档次现在已经这么高了吗? 事关皇子,还能得到皇上口中商量两个字。 依着她对皇上了解,在前朝大事上,他对所有人态度,基本上就是西点军校校规——无条件执行。 最好闭上嘴毫无意见跪着执行。 所以皇上忽然说要跟她商量永琪之事,高静姝都不是受宠若惊,而是真很惊。 “弘昆这孩子,前日一病没了。” 见贵妃显然进入了反应不明状态,柯姑姑在旁急都要拧大腿了,趁着紫藤给皇上上茶功夫,柯姑姑迅速在贵妃耳边说了一句:“履亲王。” 高静姝这才想起来。 和硕履亲王胤裪,康熙爷第十二子,九龙夺嫡时候,他上面下面兄弟都蹦了出来,唯有他老老实实蹲着。度过了前两朝腥风血雨,熬死了亲爹,熬死了亲哥,如今又在侄子手底下当差。 作为皇上亲叔叔,他自打乾隆三年起,就管着宗人府诸事。 不过,他虽管着皇家九族庞大宗族名册,但自己子嗣却很少,如今都六十有五了,才只有一个十二岁独子弘昆。是皇上小堂弟。 算算弘昆年纪就知道,履亲王这些年多么努力在耕耘。 然而就这一根独苗,却还是夭折了,履亲王当场就哭晕过去。 也难怪皇上进来时候,脸色这么差。实在是今年从端午之后,就没一件好事,尤其是宗室里,频频出事,更让皇上心情恶劣。 高静姝好容易想起这些事后,见皇上正端着茶看自己,就道:“那关永琪什么事?”说完自己就愣住了,不由脱口而出:“皇上难道想把永琪过继给履亲王吗?” 皇上点头道:“你觉得怎么样?” 高静姝觉得不怎么样! 谁愿意从皇上儿子跑去做王爷儿子。而且履亲王又不是铁帽子王,他自己在亲爹手里也只混了个固山贝子,直到雍正爷才给弟弟封了个履郡王,熬到乾隆一朝,侄子才看在他辈分面子上加封了亲王。 若是过继出去,到时候永琪肯定要降等袭爵不说,以后子孙就都是旁支了。 他将会是履亲王和福晋儿子,就算每年能按着年节进宫请安,但也没有个履亲王儿子给贵妃和愉嫔单独请安道理。 她们此生估计也再难见到永琪。 偏生事关阿哥,就是事关储君,她怎么说都是不对。 若是她开口不许五阿哥出继,就仿佛是要五阿哥留在皇上名下争皇位似,可要是她什么也不说任由永琪被过继,皇上没准还觉得她无情,养了五阿哥这几年,都丝毫不在乎。 要说些什么呢? 皇上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贵妃开口,只见她冲自己缓慢眨眼,显然一直没从这件事冲击中反应过来。 等他都忍不住再问一遍时候,就听贵妃道:“皇上,履亲王虽然年纪大了,但臣妾听说他府里侍妾年轻可不少,要是他老来得子,那永琪怎么办?这个爵位到底给谁?还能给咱们永琪吗?” 皇上在烦难苦恼中险些没笑出来,轻斥道:“胡说,十二叔都年近七十了。” 就见贵妃自己低头嘀咕:“□□十也不碍着生啊。” 皇上摇摇头搁下茶盏,起身抚了抚贵妃腮:“罢了,你怎么能明白这里头事儿呢,还是朕来定夺吧。”见贵妃望着自己,又有些心软:“选哪个阿哥出继,朕还未定下,原就是先跟你提一句,免得你来日听了旁人话伤心。” 皇上离去后,木槿和紫藤才扶了仍旧有些心有余悸娘娘坐下,紫藤忍不道:“娘娘,要不要问问外头大人意思?” 高静姝立刻摇头:“不行,永琪事儿我都不能说话,何况是阿玛。” “可娘娘,那咱们就……” “等着。”高静姝截断紫藤话,对上木槿赞同眼睛。 “皇上其实是很喜欢永琪。”高静姝觉得自己因安生日子过久了而沉静很久脑子飞速动了起来:“大约正因为喜欢永琪,知道永琪出色,所以才故意要来跟我说这样话,他只是想告诉我,永琪也在他考虑出继人选中,与其余庶出阿哥并没有分别。” “要是我现在去求皇上,死活非要留下永琪,甚至传信出去给阿玛,让他帮忙说话,那永琪估计真要被出继了。” 第69章 行凶 这几日, 宫里隐隐约约流传出皇上要选一个阿哥出继给履亲王消息。 除了皇后外,后宫凡有子嫔妃都格外紧张。哪怕是纯嫔,已知三阿哥是被皇上厌弃, 明白表示没了立储希望, 也不想儿子被彻底踢出皇子序列,去履亲王府给别人当儿子, 从此后跟自己就没半点关系了。 况且谁知道履亲王还要活多久啊,万一履亲王像他亲娘定太妃一样能活怎么办,那真是路遥遥毫无盼头。 说起履亲王额娘定太妃。 如今高静姝正陪着皇后来安慰这位老年丧孙老太太。 这位康熙爷定嫔万琉哈氏, 出生于顺治十八年, 一路看走了顺治爷、康熙爷、雍正爷, 如今在乾隆朝还顽强活着,到今年已经高龄八十八。 高静姝是带着看偶像心情来看这位老太妃。 儿子丧独子,老太妃自然是难过,不过她这一生经历太多,自然有一种老人凝定。对皇后携贵妃来看她表示了感谢, 送客时候也很周到。 -- 皇后病原就是劳累忧心所致,此时既然已经起身出门,倒是愿意走走。 她跟贵妃两人走在前头, 身边唯有葡萄和木槿扶着,旁人都隔着远了些缀在后头。 皇后开口道:“嘉妃来过长春宫,求本宫对皇上进言,别让四阿哥出继。” “她说自己生了三个阿哥, 却是八阿哥不良于行, 九阿哥早夭。既如此, 皇上对四阿哥难免心有芥蒂, 四阿哥对永琮威胁就小多。” “不比永琪, 天生聪慧又是贵妃养子。贵妃自己没有儿子,且讷亲坏了事,贵妃阿玛在前朝越发举足轻重。五阿哥才是七阿哥最大威胁。” 皇后转头看着贵妃:“嘉妃赌咒发誓,若是本宫替四阿哥说话,不令四阿哥出继,那么以后她们母子唯本宫马首是瞻。 高静姝侧头一笑:“娘娘必不会去皇上跟前说。” 皇后莞尔:“是啊,皇上圣心如渊,对诸事都是了然于胸早有决断。这回出继事情,却让人人都听见风声,惹得前朝后宫议论纷纷,自然是等着人跳出来。” 这也算是正大光明阳谋了。 宫里女人有一颗要争心没用,得先有个儿子才能争。 所以这不是沉不沉得住气儿问题,也不是能暂退一步以图后事问题,而是这一步一旦退了,也就没有后续了。 要争人自然会跳出来。 而皇上终究也舍不得,直接让贵妃掉进这个旋涡,说不定贵妃就被谁挑拨着来求他,自己一头撞进来。所以皇上宁肯自己先去私下问一问贵妃,见贵妃对永琪出继,并无大抵触,这才放下心来。 皇后一应都看明白,自己也在皇上考量范围内:正如贵妃不能出言留下永琪,皇后自己也绝对不能建议过继走永琪。 否则在皇上眼里,七阿哥还这么小,皇后就急着把出色阿哥赶出宫,岂不是盯准了储君之位。 皇上想让嫡子继位,但同时他也是个皇上,他给皇后和嫡子才能要,给不给,什么时候给,都是他说了算。 皇后要永远公平公正,无欲无求。 皇后看着贵妃笑颜,忽然道:“有时候,本宫真是羡慕你。” 经此一事,可见皇上不舍得,也不会猜忌贵妃了,可未来,她与永琮,还有很远很远路要走。 她不能错,永琮不能错。 高静姝抬头看着红彤彤枫叶,深秋到了,枫叶也快要落尽了,剩下却越发如火一样鲜红。 “那皇上会出继永珹吗?” 皇后也顺着她目光抬头,笑道:“大概会吧。”说完咳嗽了两声。 旁边葡萄就劝道:“娘娘今日走太多了,咱们回去吧。” 皇后摇头道:“倒也不至于两步路都走不了。” 高静姝也跟着劝:“娘娘回去养着吧,您今儿也看见定太妃了,八十八高龄,还走出来送咱们呢。” 皇后失笑:“你是从前病怕了,方才我瞧着你看定太妃眼睛都发亮,很羡慕似。” 高静姝笑道:“对,我就想做定太妃。” 皇后只是微笑没有说什么。高静姝却明白,皇后必然不想做定太妃,她毕生所求,就是做个能够名留青史皇后,如果说现在还有所求,就是保住自己儿子。 回到钟粹宫,和顾扑过来抱住额娘,说起今日去太后处,遇到了七哥哥,两人一起吃了一碗撒着葡萄干糖蒸酥酪。 小孩子体温高,和顾抱着额娘,努力表达着自己欢喜:“七哥很想自己皇额娘。但我有额娘,天天都有。” 她说颠倒,高静姝却明白。 母子天性如此,七阿哥孩提年纪,骤然被带到严厉皇阿玛跟前,怎么能不想亲娘,但这想,这只能放在心里头。 高静姝反手搂住女儿:“因为你七哥是要将来要为你皇阿玛分忧做事人,和顾只需要快乐。额娘也只盼着你快活。” 和顾一头扎进她怀里:“我也要额娘快乐。” 高静姝对着女儿郑重点头:“好。” -- 进入腊月后,大金川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历经数月,傅恒终于亲自督师攻破金川险碉,叛乱土司莎罗奔也不敢再负隅顽抗,只得投降。折子里写很详细,他甚至头顶着经书跪地投降,遥遥向大清皇帝请罪。 消息传进京城,皇上龙颜大悦。 傅恒还没有回京,皇上就已经下令封傅恒为一等忠勇公,赐四团龙补服。 因皇帝开颜,所以后宫内所有人也跟着欢悦起来——大家可以过个好年了。 然而值此前线大胜兼要过年喜庆之时,皇上忽然却下旨将四阿哥永珹出嗣给履亲王。 过年送儿子,接到这份大礼履亲王府震惊不已。 -- 后宫内。 启祥宫紫云谦卑地跪在下头,替嘉妃报病,只说主子病起不来身,实不能参与新年晚宴。 皇后不便擅专,还特意走了一趟养心殿回禀皇上。 皇上无所谓道:“既病这样厉害,年节下就不必出来了,若是过了病气给皇额娘或是阿哥们倒是不好。” 嘉妃此举,在皇上看来就是不识抬举。 皇子出嗣事情,皇上看分明:嘉妃心急火燎去皇后宫里跪着求情不说,居然还往外头递消息,让其阿玛金简私下联络履亲王,请履亲王向皇上提出从宗室中挑嗣子,免了阿哥过继。 履亲王是什么性格,当年亲爹当皇上,他兄弟们都忙着九龙夺嫡,挽袖子赤膊上阵争皇位,他还在后头缩着呢。 怎么会在乾隆一朝掺和进侄子皇储之争中,所以立刻告知了皇上。 皇上自认为只出继永珹,没有把小动作不断嘉妃也摁下去做个嫔位,就已经是看在九阿哥夭折份上了。 还有个缘故,也是因为六嫔俱全,皇上一时也不好直接给嘉妃降到贵人,所以就罢了。 可嘉妃居然还报病不肯参加新年晚宴。 皇上一贯是‘朕给你一个耳光,你也得笑着谢恩’心性,见嘉妃对自己旨意消极不满,索性叫她闭门“养病”,不必出来。 又因要安排新年大宴座次,皇后不得不问一句:“皇上,令嫔因阿玛之事被罚禁足,今年过年如何处置?” 皇上本是个记性很好人,然而此时全心扑在打了胜仗后续上,好一会儿才想起,哦,令嫔,是因为给自己阿玛求情,才被禁足。 到底是觉得令嫔有孝心,皇上点头表示放人出来吧。 -- 转眼过了小年,昨日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大雪。 今晨高静姝就带着猫出来踩雪。 内务府按照她要求给猫做了牵引绳,还做了小棉袄,让娘娘能够牵着两只爱猫踏雪。 柯姑姑在宫里领着宫人置办过年之物,紫藤在宫里陪着不喜欢猫只喜欢鸟和顾公主。 没了这两人哼哈二将似看着自己,高静姝有种不带家长就出门玩轻松。 其余虽还跟着两三个宫女,但也只有木槿敢笑劝道:“娘娘让简州牵着这两只猫吧,它们都有劲很,别把娘娘拽倒了。” 简州忙上前接过绳子。 高静姝见他虽长高了高些,但还是瘦弱,就问道:“自打有了公主,你就在平常在处多,没人为这个欺负你吧。” 宫里奴才之间最会互相倾轧,简州本就是半路来钟粹宫伺候猫,偏生公主出生后又不喜欢猫,自然在主子跟前露脸就少了。高静姝知道他一贯胆小,所以格外问一句。 无论过去多久,简州在贵妃跟前,仍然如当年在猫狗房一样无措。听贵妃关怀,他眼睛都要放光了,结结巴巴道:“回娘娘,钟粹宫人人都对奴才特别好。”然后又连连保证:“奴才再也没有偷过它们口粮。” 高静姝看了看西施和貂蝉体型,非常相信这句话:这两只猫吨位,一看就没有被克扣过一点儿份例。 木槿跟着贵妃慢慢走,说着外头家常:今年重华宫茶宴,高斌坐到了第二位置——傅恒虽然还没赶回来,但皇上还是给他留了个虚位。没错,还不足三十岁傅恒,已经坐到了重华宫茶宴第一位子上。 又说起静容婚事:“听说讷亲大人家里,原本想跟老爷结亲家,好在老爷未曾应下。” 讷亲都没能被押解回京为自己辩解一二,皇上居然直接将其祖父遏必隆遗刀命人带给讷亲,令其自我了断。 张广泗被杀,讷亲被赐自尽,大金川一战后,傅恒崛起已然是定局。 木槿声音总是平稳,她继续道:“还有大老爷,想要告老请辞。”高静姝也很久没听过这位大伯父高麟消息了,立刻八卦起来:“怎么?他不在朝上继续跟阿玛对着干了?”然后又想起了这位大伯送进来堂妹:“对了,自打我有孕起,高欣就被皇上禁足了,算来也要三年了吧。” 高静姝看着两只猫在雪地里为了一块鱼干扭打成一团,就继续从小瓷瓶里挑了一块扔过去:“高欣在哪个宫里来着?” 木槿微笑:“延禧宫,因主位令嫔娘娘前些日子也被皇上罚了禁足,内务府还来回过娘娘,今年怎么给延禧宫分赏赐,想是娘娘忘了。” “不过听说皇后娘娘去问过皇上了,大年晚宴时候,令嫔娘娘禁足就解了。” 高静姝点头:“是啊,少个主位也不好看,就是不知道高常在禁足……” 说到这儿,高静姝忽然顿住了,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大雪中树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穿简约素淡,头上首饰也只有两根金钗,一个嵌着猫眼石,另一个干脆是光秃秃圆头金钗,正是她们刚才谈论高欣。 “高常在?” 木槿顺着娘娘目光看过去,也是一惊。 高欣看起来苍白纤弱,一眼看过去跟个鬼影儿似飘在树后。 但旷日持久禁闭似乎让高常在明白了很多事情,她见贵妃看到她,就连忙走出树后跪了:“妾身给贵妃娘娘请安。方才未见仪仗,不知道是贵妃娘娘在此,冒犯了娘娘,妾身这就走。” 高静姝奇道:“你什么时候出来?” 高欣神色格外谦卑:“皇后娘娘为令嫔娘娘说情时候,顺便把妾身禁足也解了。”然后战战兢兢:“若是贵妃娘娘不喜欢,妾身这就回去报病,再不出门。” 见高常在惊弓之鸟似,高静姝也就不再问她什么,只对简州道:“牵上西施貂蝉,咱们走吧。” 就在她转身一瞬间,旁边宫女惊呼声刺耳传来,她只来得及回头见到高欣手里攥着尖锐金钗扑上来一幕。 “你让皇上禁足我三年!你害了我一辈子!”高欣眼睛紧紧盯着贵妃雪白纤细脖颈,就是这里。只要在这里扎上一簪子,她就会死! 这个坑苦了她一辈子女人,就会血流如注去死。 -- 乾隆十二年,腊月二十四日。 常在高氏欲行刺贵妃,合宫震惊。 皇上彼时正在长春宫,看着明年就要出嫁和敬带着永琮写字呢,结果李玉几乎是连滚带爬进来,哆嗦着报了这个消息。 正在亲手给永琮收拾笔墨皇后“哐啷”一声失手砸了砚台。 “贵妃无碍吗?”帝后二人同时开口。 “贵妃娘娘此时还在御花园,高常在已经被御花园太监宫女摁住了,也还跪在那里。” 皇上皇后赶到时候,就见贵妃坐在雪地里,雪白狐皮大氅上溅满了星星点点血。 她正俯身按住地上一个小太监脖子,手下手帕被鲜血浸透,也沾湿了她右手。 “贵妃。”皇上旁都先不管,先轻声唤了一声。 只见贵妃抬起头来,白玉一样面颊上也溅着鲜血,如同一扇桃花。 “皇上,简州替臣妾挡了一钗,高欣扎中不是臣妾。” 皇上一颗心这才落下来,他慢慢走近贵妃:“这是个忠仆,朕会让人好好安葬他……” “他没死!皇上,你看,我按住了伤口,叫太医来给他缝上就会好。” 皇上声音和脚步更轻了:“对,他没死,那你先起来,朕把他交给太医。贵妃,你吓坏了,回去歇一歇好不好?” 葡萄紧紧扶着皇后,脸色也煞白:后宫女子,何尝见过这种满地鲜血淋漓时刻,何况眼前还横着一个脖子血肉模糊尸体——虽然贵妃说这太监没死,但除了她自己,旁人都认定这小太监凉了。 被扎了脖子出了这么多血还能活? 林太医此时刚刚飞奔赶到,官服下摆还有刚刚跌倒时候粘污水。 他一见这场面,险些再趴下一回。 还没跪下,皇上已经摆手:“过去看看贵妃,她吓坏了。” 高静姝低着头继续按着简州伤口。她能听到周围所有声音,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冷静过。 林太医跪在简州另一侧,劝道:“娘娘,您……” 就听贵妃打断他:“高欣金钗没有伤到简州大动脉,她扎中是气管。正好因扎中了气管,他也没有被自己血呛死。林太医,我已经按压止血了,好在血渐渐止住,现在你缝好他伤口,他就可以活下来。”她抬头望着林太医,一字一顿:“让他活下来。” 林太医从药箱里拿出绷带,替换下贵妃手帕,然后细致检查了一下伤口。 “娘娘,微臣答应您,一定治好他。”他示意身后跟着小太监替自己摁住简州伤口。 “但微臣得先给娘娘把脉。” 皇上见贵妃松开了手跌坐在雪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不觉得贵妃是真要救活一个小太监,只是觉得贵妃行为失常,居然敢伸手按着尸体不放,是因为受惊过度吓傻了。 听林太医这样说,还给了他一个干得好眼神:他以为林太医也只是顺着贵妃话说,先哄她看病。 皇上也不在乎贵妃身上血迹,他上前抱起贵妃:“让贵妃坐朕轿子回去,你细细给贵妃瞧瞧,熬些安神汤。” 皇后上前一步:“皇上,叫贵妃就近去养心殿吧,这样回钟粹宫,只怕会吓着和顾。” 皇上点头。 然后又命林太医跟上。 高静姝抓着皇上袖子:“他要救简州,他不能跟臣妾走。” 皇上微微一顿,安抚道:“好。那朕叫夏子鱼去给你请脉,叫他留下。你别怕,朕处置完这边就去看你。” 林太医得令,立刻让两个小太监抬来春凳抬着简州就近往一处屋舍去了。跟皇上感觉不同,他觉得方才贵妃说都是认真,她不是吓傻了,她是真做了措施,要救这个小太监。 他退下时候,跟慎刑司刘辉宁正好擦肩而过。 风送来皇上冷漠声音:“刘辉宁,这贱妇若是吐不出真话来或是死了,你便提头来见。” “传旨六宫,在此事水落石出前,各宫妃嫔不许走动不许传话不许见亲眷,各宫宫人若有行为鬼祟者,一概直接压入慎刑司。” 再往后,林太医就听不见了。 皇后在旁听完,福身道:“皇上,此事出在后宫,是臣妾过失,臣妾这便回长春宫,约束宫人,静听皇上吩咐。” 这就是自请禁足了。 皇后明白,这里面算计除了贵妃还有她:她刚请了皇上旨意过年要放出令嫔,令嫔延禧宫里禁足高常在就跑了出来行刺贵妃,那延禧宫宫人都去哪儿了?都是死人吗?就放了高常在出来。 令嫔这个主位自然脱不了干系,可令嫔本人,也是她长春宫出去妃嫔。 于是此时,皇后哪怕担心贵妃,很想跟着皇上去养心殿看看贵妃,但也只能自请禁足。一切一切,都要让皇上来查。 皇上负手沉默片刻,终是点头:“好。” 第70章 破局 高静姝做了一个梦。 那是大二普通一天, 一个班同学都在上实验课。大家一如往常分了组,然后七八个人一起挤在实验桌前面。 这次课是要给兔子进行气管插管。 老师声音从讲台传来,不知为何有点遥远, 像是从隔着层层白云。 “切开气管时候, 要小心一点,不要切开颈侧大动脉,否则血可以喷到天花板。” 旁边舍友笑嘻嘻推她:“兔子大动脉都能喷到天花板,你说人大动脉会怎么样?” 她还来不及回答,就见一把手术刀变成了金钗,插进了兔子大动脉,鲜血喷了她一脸。 她慌忙擦去眼上血,只见实验台上兔子,变成了简州脸, 然后又变成了自己脸。 -- “好了, 都过去了。别怕。”皇上自打回了养心殿就坐在榻旁,看着贵妃在睡梦中不停皱眉呓语,然后猛然惊醒,连忙将她揽在怀里拍了拍:“都过去了。” 高静姝看着室内昏沉沉, 问道:“晚上了吗?” 皇上点头:“贵妃, 你把朕吓坏了。你回来后只是坐着发怔话都不会说了,朕就让夏子鱼给你熬了一碗安神药, 你竟也不挣扎,自己接过去就喝了个干净。朕真怕你从此后都这般……” 他以为贵妃是得了离魂症, 其实高静姝只是见好几个人围着自己, 她生怕她们真敢捏着鼻子给自己硬灌, 所以索性自己赶紧喝了。 大概是夏太医下了重药, 她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皇上见贵妃会说话, 也就放心下来,转头对李玉道:“再端一碗安神药来。” 高静姝连忙摇头:“不,不要了。”然后追问道:“简州怎么样了?” 皇上抬抬下巴,李玉就忙去叫了在外面候着林太医。 林太医进来跪了道:“娘娘,简州如今已经醒过来了,只要悉心照料不发起高热,性命就无忧,只是以后说话怕是有些妨碍。” 皇上就觉得手上落下几滴温热泪水。 于是安慰道:“你听,朕没哄你,是都过去了。你今晚就在养心殿好好歇着,朕会将此事查明明白白,给你一个交代。” “和顾……” 皇上安慰道:“朕亲自带了和顾去请皇额娘照料。” -- 寿康宫。 太后亲自看着乳娘陪着五公主睡了,然后才出来对皇上道:“和顾这孩子性情好很,爱说爱笑,一点儿小事也没有,换了床也不怕,现在睡得香极了。” 然后在皇上对面坐下来,捻着佛珠劝说:“出了这样骇人事,实是想不到,为了正后宫纲纪,也该严查才是。只是到底是年下,且贵妃又没伤着,皇上难道真要封各宫?” 太后原以为皇上会解释,谁料皇上就淡淡来了个一字禅:“对。” 太后一口气堵在胸口,长叹了一声:“罢了,既然皇上心意已定,就早些完了此事,拖到过年去,难免不叫人笑话。” 皇上垂目:“皇额娘放心,不会拖这么久。” -- 高静姝回钟粹宫‘养病’两日,消息源源不断传来。 她觉得自己没有被吓着根本不重要,皇上觉得贵妃吓傻了才重要,所以她只能被迫卧床。 高欣自然罪无可恕。 高静姝起初还奇怪,她如何这样癫狂——刺杀贵妃无论成不成,她自己可是死定了,还要祸及家人。 如今才知道,自打高欣被无限期禁足,高麟也就放弃了这个女儿。 而生高欣那位姨娘,也因为女儿在宫里境遇备受冷落讥讽,甚至一病过世。所以高欣并不怕祸及家人,她估计连高麟这个阿玛也一并恨着。与其被禁足,残羹冷炙过一辈子,她宁愿冲出来,杀了贵妃,若是能连累她阿玛,对她来说还算是一箭双雕呢。 高欣结局想必没什么异议,于是所有人只在意,高欣背后是谁。 是谁这两年一直悄悄告诉她家人消息,让她恨极贵妃,又将她放了出来。 然而一应线索都指向令嫔和皇后。 令嫔是延禧宫主位,高常在总不能是无声无息就跑了。此事令嫔责无旁贷。 高静姝诧异是:“怎么就断定跟皇后娘娘有关?” “是再查令嫔阿玛之事,发现当日曾有拿着长春宫腰牌小太监去传话,命对令嫔阿玛杖刑从轻——这种私下让行刑太监放一马事儿常有,内务府人耳目又灵,知道令嫔曾是皇后宫里宫女,只以为皇后娘娘要施恩,也就不当回事,如今才查出来。” 高静姝问道:“令嫔有无在皇上跟前说起皇后娘娘指使?” 柯姑姑脸色凝重:“并没有。皇上当面质问,令嫔也只咬死自己禁足中,根本不知道高常在是怎么出去。” “但令嫔大概都是真话。”事关贵妃,柯姑姑也被允许去御前看皇上问话,都不用刘辉宁在一旁戳着,令嫔就崩溃了。 她说都是实话。 她阿玛出事后,她一直老老实实禁足,至于后侧殿里还住了个高常在,她都快忘了! 原来以为阿玛受责就是最糟糕事情,可谁想到后来这件事居然牵扯到了皇后指使她故意放出高氏来刺杀贵妃。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令嫔是真崩溃了,她只能反复说着这些真话:她对高常在一无所知,皇后从来没指使过她!富察氏更没有对她阿玛照顾一星半点。 高静姝眉头紧锁:令嫔越这样说,皇上只怕反而要疑心,她是受了什么胁迫才一点不敢牵扯到皇后身上。 柯姑姑给贵妃掖着被角,脸色也很阴沉:“娘娘,且不说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只瞧傅恒大人刚立了战功份上,皇上就不会处置。若是更多证据牵扯到皇后,说不清道不明话,此事定会被按下去不提。” 皇上对贵妃再好,也不会为了贵妃动摇朝纲,动摇皇后和嫡子之位。 那这件事就麻烦了:最坏结果自然是皇后要借刀杀人,贵妃从此以后要继续过朝不保夕日子;但此事要是被含糊过去,也是皇后跟贵妃之间心结。 高静姝继续问道:“那高欣到底是怎么跑出来?” “延禧宫两个看门小太监把她放出去,慎刑司分别上刑后,得到话是一样,是令嫔娘娘身边贴身宫女茗枝吩咐。” “茗枝呢?” “茗枝是令嫔娘娘封嫔时候,自己向内务府求宫女,原是绣房宫女。娘娘遇刺当日早些时候,茗枝落水身亡。” “她家人?” “茗枝只有一个烂赌阿玛,半年前喝酒醉死了,旁并无家人。” 高静姝叹了口气:这样干净利索,只怕皇上更要怀疑皇后了。 柯姑姑忽然问道:“娘娘真不怀疑皇后娘娘吗?您有宠爱,有阿玛,还有五阿哥——皇上只过继四阿哥出去,五阿哥就是如今唯一一个比嫡子年长阿哥,还那样出色。皇后娘娘有害您理由。” 高静姝摊手:“然后呢?皇后娘娘水准就是放出高欣来,看看她能不能捅死我?金钗上连毒都没有下,整件事粗疏到近乎荒谬。还放着这么多尾巴等着皇上来查这件事,在皇后娘娘最在乎贤后名声和七阿哥前途上蒙上一层阴影?” 柯姑姑闭嘴了。 高静姝托着腮:“皇后娘娘自请禁足了?” 柯姑姑点头。 “其实有时候,我们换个角度去看问题怎么样?”高静姝叫过一直在旁思索木槿;“如果不看证据,不看线索,不看害我理由。” 柯姑姑不由道:“那看什么?” 木槿眼睛一亮:“娘娘意思是,只看这件事情行事之风?” “这件事若是处置不好,我险些被人捅死自然没好处;皇后娘娘名声洗不清,惹得皇上疑心,七阿哥也要受牵连;令嫔自然是要倒霉了,听说令嫔还说出当年是纯嫔把她调入长春宫做宫女,那连着纯嫔也跟着吃挂落,六阿哥自然也落不下好。而经此事,要是皇后跟我生出芥蒂,对永琪自然也会防范。” “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也看不出什么受益者。这个风格不熟悉吗?” 木槿垂手恭敬道:“娘娘说是嘉妃。” 柯姑姑一怔:“可嘉妃娘娘长子过继,次子足部有疾,是绝无继位希望,而且四阿哥过继消息才传出来没几日,嘉妃娘娘难道就能提前布置下这些……” 高静姝点头:“自己有希望,还要把旁人希望踩死,自己绝了指望,就鼓捣所有人去死——我相信这是嘉妃人生态度。” 至于提前安排下各种棋子,到时候收网风格就更像嘉妃了。 木槿安静道:“娘娘,行事之风是定不了罪。” 高静姝揉了揉额角:“对,所以咱们去见见嘉妃吧。” 木槿一怔:“可娘娘,皇上命后宫封宫。” 高静姝一笑:“作为受害者,我就是唯一没被封宫人啊。” -- 长春宫。 皇后一如往日坐在窗下,一页页翻过宫女太监名录。 葡萄站在一旁跪着道:“自从娘娘猜到皇上有意让四阿哥出继,就命奴婢悄悄盯紧了启祥宫。恐嘉妃娘娘伤心下发狂做出什么事情。” 皇后点头:“可你到底还是没看住,险些害了贵妃性命。” 葡萄脸上常年带着长春宫式笑容不见了,全然是苍白和后怕:“嘉妃身边紫云通过膳房小太监给延禧宫茗枝传过一封信。可奴婢看过那封信,只是一封索要银子信函,奴婢,奴婢就没想到……” 宫人私下互相借银子并不算什么大事,甚至还有大太监放高利贷。宫人也自有生存之道,这是件芥子一样小事。葡萄不愿打草惊蛇,就放了过去。 旁边乌嬷嬷急道:“娘娘既怀疑嘉妃,何不去向皇上陈情?” 皇后摇头:“怀疑不是证据。嘉妃前些日子已经报病闭门不出,这会子无凭无据,我不能去请皇上提审嘉妃贴身宫女。” 尤其是在自己嫌疑都比嘉妃要大情况下,皇后就更不能妄动了。 她伸手按住额角,费神思索起来。 这一年来,她忙着准备和敬出嫁,忙着照看傅恒出京后富察氏,身子又不好,实在是疏忽了,这一疏忽,就酿成了这样大错。 -- 高静姝到启祥宫时候,不期嘉妃正靠在床上读经书。 见了贵妃进来,她也不起身请安,只是笑道:“臣妾病起不来,奉旨闭门养病就不起身请安了,先在这里贺过贵妃娘娘福大命大。” “臣妾听说了高常在所作所为,真是疯癫可怕。”嘉妃声音一转,柔婉让人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大约是恨极了娘娘吧,人最怕失去希望,高常在真是生生被娘娘折磨疯。” 高静姝望着她:“嘉妃你也疯了是不是?人没有希望就会疯。你觉得是我劝了皇上留下永琪,出继你永珹,所以恨不得我死?反正你自己都是破罐子,不如打算破罐子破摔,索性闹一场看看能牵连多少人是不是?” 嘉妃咳嗽了两声,倚在枕头上看起来柔弱极了,唯有目光如刀紧紧盯着贵妃。 高静姝都被她盯得浑身发毛。 半晌后,嘉妃却只是露齿一笑:“贵妃娘娘慎言,无凭无据你怎么能冤枉臣妾清白。” 不会有证据。 皇上潜邸重华宫就在这紫禁城里,嘉妃十几岁就被赐给宝亲王做侍妾,算来她在这紫禁城中已经呆了二十年。 二十年,她有足够时间和耐心,安排下一颗颗棋子,那些从来无人在意最低等太监宫女,她却视若奇珍。 她相信在自己智谋下,每一个微贱人,在用对时候都会有绝大作用。 贵妃这件事情,动了她从前埋得最深人,她相信查无可查,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她干。 可嘉妃并不快活。 她像一个赌徒苦练了多年赌技,设计了复杂逆袭之路,相信自己终能在最终局翻盘。谁料半路直接被赶下了赌桌。 嘉妃恨极了这命:她这样聪明,她有无数手腕后路,可为什么还没有等她完全施展出来,就失去了全部希望。 四阿哥出继圣旨下了那一刻,她一生所求,就都是镜花水月了。 她看着贵妃面容,恨得心都滴血:若是贵妃不曾收养五阿哥,若是贵妃不曾陪着皇后去侍疾,会不会现在五阿哥已经被人害死,世上也不会再有七阿哥,她永珹也不用被过继出去。 高家真是一窝都是蠢货,高常在听了三年挑拨,积攒了三年对贵妃恨意,磨了三年尖锐金钗,居然就是捅不中这样弱柳扶风似贵妃! 嘉妃侧过身去躺下:“臣妾病着不能应酬,还请贵妃娘娘见谅。” 嘉妃从心底里就从未瞧得起过贵妃,她只会这样咋咋呼呼跑过来,然后一无所获走。没有一点证据,贵妃能如何?难道能直接捆了她启祥宫人去慎刑司不成? -- 高静姝表示,我真可以。 她一指嘉妃身旁紫云,对身后跟着宫人说:“就她了,带走送去慎刑司吧。” 腊梅铁塔一样身形再次发挥了很大作用,上前一把拎住了紫云。 嘉妃惊骇极了:“我为四妃之一,贵妃你怎么敢私拿我宫里掌事宫女!皇上手谕在哪里!贵妃你这是要抗旨吗?” 高静姝比她更惊讶:“嘉妃,你难道没见过我抗旨吗?怎么还问出这样话呢?我当然是在抗旨啊。” 她对嘉妃莞尔一笑:“你知道怎么样解开一团乱麻吗?不要解,要一刀两断。” “嘉妃,我领教过你手腕了,今日,我就请你欣赏一下我暴力美学。” -- 养心殿。 皇上揉了揉眉心:“真是没有一日安静,嘉妃又做什么非要求见朕!她不是病了吗怎么不好生养着!” 前朝好容易大胜,这后宫怎么乱成了一锅粥! 李玉小心翼翼道:“奴才听闻,贵妃娘娘闯到启祥宫去,带人绑走了嘉妃娘娘贴身宫女送去了慎刑司。” 皇上诧异反应了一下这句话,才摇头道:“贵妃大约是惊着了才草木皆兵,且叫她来问问怎么回事吧。你去慢慢说,别再吓着她。” 李玉:……他可听说贵妃娘娘带人捆走了启祥宫人,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可不是草木皆兵。 不过皇上心意就是他心意,李玉忙准备去请贵妃过来。 皇上又道:“让嘉妃回去!她不是为永珹事儿伤心过度病下了吗,就好好养着吧。” -- 紫泉扶起自家娘娘,劝道:“没有皇上手谕,贵妃把人绑去了慎刑司也不能用刑严审,紫云姐姐跟了娘娘多年,娘娘放心……” 她话音未落,就见贵妃金黄色轿子停在了养心殿侧门口,宫人打起帘子。 嘉妃再对上贵妃这张脸,真是恨不得自己拿簪子上前捅几下。 高静姝见嘉妃终于连面上平和也维持不住,就笑眯眯道:“嘉妃是不是觉得,没有皇上手谕,慎刑司不敢用刑审紫云?” “不知道嘉妃还记不记得,从前故意带着纯嫔去内务府检查阿哥份例,因阿哥份例被动了手脚,以至于内务府蒋礼财险些被撤一事?” 嘉妃脚步顿住。 “蒋礼财说很感谢嘉妃呢,此事必会‘鼎力相助’。”高静姝看着养心殿朱门,轻声自言自语道:“或许世间不是善恶有报公平正义,但终有因果。” -- 高静姝不再看嘉妃,自行进入养心殿。 “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上虽然斥责语气,但还是伸手扶了一把贵妃:“胡闹,还不叫人去放了嘉妃宫女。无缘无故捆了启祥宫人算怎么回事。” 谁料贵妃还不肯,只道:“皇上,臣妾才不是无缘无故捆她。这宫女之前就背后嚼说,皇上出继四阿哥不出继永琪,都是臣妾挑唆,她总要替她主子出气才算完。臣妾原本想着嘉妃少了四阿哥,就不计较了,结果没几天臣妾就险些被人捅死,那么自然要捆了她来问问。” 皇上眉目一凝:“这宫女当真这样说过?” 高静姝撒谎眼睛都不眨,斩钉截铁:“真,不光臣妾,柯姑姑也听见了。” 反正嘉妃主仆私下里绝对不会说她什么好话。 皇上沉吟一二:“罢了,既然口舌不修,就让慎刑司问一问话吧,只是到底无凭无据,不要用重刑。” 见贵妃眼巴巴看自己,皇上摇头笑道:“朕这是护着你呢,无故捆了嘉妃宫女,要是再用重刑闹出事来,皇额娘那里你就过不去。” 高静姝一笑:“臣妾谢过皇上。” 是夜,慎刑司刘辉宁呈上紫云口供,蒋礼财也跟着来了,说从内务府挖出了几个人,请皇上定夺。 -- 次日,皇上解了六宫封宫,以高常在行动疯癫为由将其废为庶人,念在年节下不加极刑,只送去翁山铡草——高静姝都快记不清,这是第几个被送去铡草人了。 令嫔不能约束宫人,不堪为延禧宫主位,降为魏贵人。 至此,关于贵妃遇刺之事就算是过去了——太后原话,到底贵妃没伤着,连护主太监也无事,可见年节下祖宗庇佑,既如此,就好好过这个年,此事以后不必再提。 太后开了金口,除了嘉妃闭门养病,宫里其余妃嫔就继续欢欢喜喜地筹备过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腊月二十九,高静姝抱着和顾,见她用小手沾了颜料在纸上画梅花。 皇上进来时候,就见母女两个笑成一团,贵妃腮上都带着粉色涂料,不由也展颜一笑。 见皇上手里拿着一个卷轴,柯姑姑就知道皇上有话要跟贵妃说,于是抱走了公主。 皇上声音带着安抚意味:“嘉妃到底生育过三个阿哥,皇额娘意思,此事水落石出即可,不必闹得人人皆知。四阿哥又刚出继,不宜废嘉妃位份。” 皇上握了握贵妃手:“但朕答应你,她直到死,都只能在启祥宫养病,再不会出门一步。” 高静姝一笑:“臣妾明白。” 皇上这才亲自伸手解开卷轴:“看看朕送你新年礼。” 高静姝与皇上并肩站在一处。 “这是朕陵寝图纸。”皇上牵着贵妃手指向最中间一处墓穴:“这自然是朕百年后吉穴。” “按说妃子园寝该在朕陵寝旁另外修筑。”皇上望着贵妃:“可朕不想与你分隔这么远。” “所以朕命人在朕地宫中留出了你位置。” “贵妃,百年之后,朕与你仍旧是死同穴。”① 高静姝抬头:对一个帝王来说,大概这就是能给宠妃最好许诺结局吧。 皇上就见贵妃双目粲然,感动道:“臣妾多谢皇上。” 高静姝再次认真端详这张地宫图,才抬头对皇上笑起来:我会好好活着,争取在你之后再躺进这个陵寝。 窗外爆竹声‘噼啪’传来,又是一年过去了。 -- 正文完。 第71章 番外·乾隆三十年 乾隆三?年,皇上再次南巡。 这次南巡定的路线短暂,且也?是第??回南巡。故?皇上除了奉太后出行??,就只带了?岁以上的阿哥和几个年轻的贵人常在随侍。 唯一带着的主位就是容嫔和卓氏。 和卓氏是皇上平了大小和卓叛乱后才进宫的回女④。她入宫的时候就二?六岁了,性子又很安静谦恭,太后倒是放心让她伺候皇上。 皇上??走,紫禁城中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皇后和高静姝并肩坐在镜子前面,身后宫女正在给两人用乌?膏染头发,长春宫中弥漫着清淡的草药香气。 高静姝微微闭着眼,感受到宫女在头?上轻柔的涂抹药膏。 柯姑姑已经告老出宫,紫藤也已然出宫嫁人,唯有木槿?愿出宫,自梳了在钟粹宫做姑姑。如今的钟粹宫跟皇后的长春宫??样,在柯姑姑和木槿多年的管束下,变?了??只严丝合缝的铁桶,每个人也都有了??样的笑脸和轻盈的脚步。 因?,现在站在高静姝身后的宫女,其实她都记?太清对方的名字。 ??眼看过去,她们像是穿着同样衣服的笑容弧度一样的布偶人。 有种令人安心的雷同。 看到这??相似的宫人,高静姝忽然想起后宫这??年得宠的妃子:“说起来,皇上虽然喜欢各色的美人儿,但也有共同点。” 皇后还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摇头:“我倒是想不出。” 随着皇上登基年数日久,做皇帝越?得心应手。要说登基前?年还有鄂尔泰跟张廷玉敢在他眼皮底下党争,还敢跟他对着提提意见,那么又二?年过去了,如今朝中全部都是跪着听命的人。 连同傅恒高斌在内,都是受过皇上敲打,凡事谨小慎微毕恭毕敬体会上意的臣子。尤其这两人都挂着??戚的名号,傅恒更要顾忌七阿哥,行??未免更加掣肘??,凡事?敢拂逆皇上的心意。 尤其是乾隆?七年‘胡忠藻’案后⑤,上百人头落地,各色文字狱此起彼伏,至今日,别说朝中,连??间也没有敢议论皇上的声音了,自此实现了皇上“宇内唯朕??人声尔”的宏伟目标。 ?单臣子们听话,这??年他还打下了准噶尔平了大小和卓的叛乱,在皇上心里,自己的文治武功也算是比肩历代圣明皇帝了。 前朝稳固顺遂,皇上的心思自然在后宫上用的就多。 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各色美人都有。 所以皇后骤然听贵妃说起,皇上居然还有个固定审美,?由诧异:“是什么?” “年龄。” 高静姝伸出手给皇后算:“皇后娘娘想想,皇上最喜欢的是不是二?五岁到三?五岁??间的妃嫔。比如这回带出去的容嫔,正是二?六岁进宫得宠,今年三???岁。”高静姝笑道:“娘娘想想我被翻牌子最多的,也是那十年间。” 皇后略侧头看着贵妃。 那十年间。 是啊,转眼都过了二?年。 时光真的能改变太多:她还记得,乾隆八年的时候,为了皇上想要纳钟粹宫里??个宫女,贵妃就闹着抗旨甚至重病也?肯治,如今却已经能这样兴致勃勃谈论起皇上的新宠和过去的时光。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⑥ 皇后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如今咱们也是白发人了。” 高静姝看着窗??数十年不变的紫禁城:?,宫女们想说的大概?是玄宗,都到了老了要死了,管谁是皇帝呢。说的只是这宫里自己流水一样度过的??生?已。 皇后见贵妃?说话了,还以为她是伤感,于是劝道:“皇上太后都不在宫里,也少??规矩,等明儿和顾进宫,让她多住两天。” 说起和顾,皇后又关怀道:“和顾也出嫁两年了,至今还没有喜信,明儿再让太医好好看看。” 只见贵妃反?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随她去吧。” 反正她知道女儿没有被嬷嬷们挟持住,过那种见??面驸马还得被教养嬷嬷索要银两的日子就好。 和顾是她??手养大的,又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在宫里,别的技能没有,享乐的技能点却满点,她会过好自己快活的??生。 随她去吧—— 随她去吧。 皇后听着贵妃这句话,看着前面的镜子,如今宫里主位以上都用大块的水银玻璃镜,清晰的毫发毕现。 镜子里映出自己和贵妃的面容:岁月虽然也在贵妃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她还是有??双清亮的眼睛。 很多年前,贵妃就坐在这长春宫,直截了当的问自己:“皇后娘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后,又过了许多年。 可她的眼睛还是没有变。 后宫里太多人来来去去,三年一选秀,很多时候皇后还没有记清楚这次新人的脸,就听说她们因侍奉圣驾?当?被皇上关去了冷宫,或者??病没了——皇上的独断专行的脾气日盛,?单单针对前朝的大臣,后宫女人更是动辄得咎。 有得罪皇上的,自然也有??得宠的,令嫔变?魏贵人后,空出来的那个嫔位,简直像是走马灯一样,这近二?年下来换了?知道多少个人。 可以说是铁打的嫔位,流水的女人。 可无论谁再得宠,皇上?但没有再立过??位贵妃,甚至连妃位也没有再封。 自从乾隆?二年底,嘉妃开始闭门养病?到半年就把自己养薨逝后,后宫的格局就一直是一贵妃,??娴妃,六嫔。 ?无论娴妃掌多少宫务,年节下内务府分赏这件事,皇上却永远交给贵妃。 乾隆?五年,舒嫔生下?阿哥的时候,皇上是按照妃位赏赐的,但却未给妃位,后来十阿哥两岁就夭折了,皇上就更是再没提过升位????,倒是把??位常在生的???阿哥记做了舒嫔的儿子,也算是安慰。 乾隆?六年,娴妃生下?二阿哥后,太后三番两次提过,要给娴妃进位贵妃——协理六宫又诞育皇子,难道?能升个贵妃位? 然而皇上却仍然是拒绝,那之后,又?几年过去了,这宫里,始终只有??位贵妃。 皇上每月初???五会来长春宫用膳,每月?六追月??日,也总是雷打?动去贵妃的宫中。 皇后在草药的香气里,想起了许多纷杂往??—— 宫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回皇后娘娘,染好了。” 皇后这才回神摇头道:“真是老了,动不动就爱想起旧年的??情。” 高静姝就笑道:“咱们三?多岁的时候,娘娘每次说老,我都要反驳,四?多岁的时候,我就保持沉默的抗议,如今只能点头赞同了。” 皇后也忍?住笑了:“是啊,过几个月就是本宫五?五岁的生辰了,如今孙子??孙子都有了,难道还?认老?” 她抬头习惯性揉了揉额角“况且这??年晚上的觉是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累,真?知还能撑几年。” 高静姝立刻表示:“娘娘想想定太妃,咱们还有好几?年呢。” 乾隆二?二年,她们??起送走了定太妃,这位老人家终年九?六岁。 太医院报来‘定太妃?好了’时,皇后和高静姝立时赶去探望,正赶上定太妃回光返照,拉着两人的手道:“我??生只有??个儿子,但有七八个夭折的孙子孙女——如今我要去照顾他们了,他们在地下?用害怕了。” 定太妃的目光浑浊但是温和:“皇后,我也会替你照看永琏,你别担心。” 皇后潸然泪下。 定太妃的目光落在高静姝面容上,吃力的从手上摘了??只镯子给她:“贵妃,这个留给你罢——?是什么好的玉,是圣祖爷随手赏的。只是他赏我的东西少,我也就带了这许多年从未摘下。如今留给你做个念想,难为你这??年总记得来看我,陪我说说话。” 高静姝接过来戴在手上。 自从?怎么侍寝后,她手上越??爱戴一串子东西累赘,金指甲套更是不戴。 定太妃看着贵妃素白无饰物的手,戴上自己的玉镯,慈爱笑道:“贵妃,你还是这个脾气,?喜欢就?戴。”她目光有??涣散:“我啊,是到了八十多岁才明白,人啊活的自己自在了……比什么都强。” 皇后给身后宫人示意,继续派人去催请履亲王。 好在履亲王终于从宫外赶到了,七?多岁的老人步履蹒跚,走进来送了额娘最后一程。见定太妃拉住履亲王的手,皇后和贵妃就退出来,将最后的时刻让给这??对母子。 高静姝站在定太妃的庭院里,看着松柏随风摇动。 希望自己九?岁的时候,六十的和顾也能来送自己。 说起八年前送走定太妃????,皇后的笑容就多了几分怀念—— 两人正在闲聊,??头太监来报:“五阿哥五福晋递牌子进来,想明日入宫请安。” 皇后点头允准。 如今两人头上的乌?膏都干的差不多了,宫女拿湿布轻轻擦去表面多余的半干涸膏体。 高静姝就转头道:“娘娘,我给你编头发吧,横竖今儿也?见人不出门。” 这么多年下来,高静姝从前世只会扎马尾,变?了??个会挽复杂?髻的人。学会了??个技能后,就总是技痒。 所以和顾从小到大??直被亲娘折腾头?。 自打和顾出嫁后,高静姝的梳头技能就很难得到发挥——宫女里唯有木槿敢坐下让贵妃梳头,旁的人一听就“噗通”跪下开始磕头,强行按了她们坐在镜子前,也抖得根本让人抓?住头发。 如今见了皇后散着头发,高静姝立刻自告奋勇要给皇后梳头。 皇后对着镜子点头笑道:“好,你来梳吧。” “永琪的附骨疽可大好了?①” 高静姝边将皇后的??缕头发拢在手上,边点头:“前几年可吓死我们了。永琪这孩子又懂??,轻易?肯抱病喊痛。这附骨疽又是先伤骨髓,面上看?出什么,他就忍了??日子。” “好在伺候的人勤谨,报了进来。”高静姝又是知道历史上荣亲王早逝的,所以格外命太医盯着永琪。 皇后点头:“果然是险的。” 五阿哥这几年养病,连木兰秋狝都报了病?去,朝中其实有人议论,五阿哥是在装病避开渐渐?年的七阿哥的锋芒,表示自己无夺嫡??意。 比如此次南巡,五阿哥又不曾去,是七阿哥伴在皇上左右,陪皇上见江南诸臣工。 距离太子,嫡出的七阿哥永琮差的也只是一张诏书而已。 朝中人人心知肚明,正大光明匾后头放的肯定也是七阿哥的名字。 愉嫔还曾哭过,自己儿子怎么忽然得了这个病,?能纵马驰骋跟在皇上左右。 可高静姝心里却只有庆幸。 永琪的脾气,是从?肯让人失望的。若是没有七阿哥,他就会是皇上最看重的皇子,那么抱病?肯说是必然的。这附骨疽在这个时代,若不好生调养,??味劳累逞强,肯定会被阎王请去喝茶。 ?似如今,皇上既然看重七阿哥,永琪反而可以安心养病,也避开了与七阿哥的争锋。 永琪这??病,?能上马骑射,皇上对他反?更加放心起来,这回南巡,带走了傅恒高斌,就命永琪在京中处理??六部事务。 ?光朝臣,连永琪自己也明白,皇阿玛对自己的培养路线,早在七阿哥种痘完毕后,就定了贤王路线。 既如此,还是好好养病来的实在。 想起六部事务,高静姝就想起了高斌:“阿玛年纪大了,准备这回跟皇上南巡后就退下来颐养天年。”虽然高斌身子骨挺硬朗,但七?多岁的高龄,还得跟着皇上南巡出差,实在是劳模典范。 皇后微微点头:“高大人也是辛苦多年。好在如今你兄长和弟弟都稳住了,妹夫更是出色,也可好好歇歇了。” 又见贵妃很快给自己挽了??个清爽的?髻,只用了几枚东珠珠花别住头发,就点头道:“这样好,轻快的多。” 这??年,皇上性喜奢华,宫中妃嫔也越?爱奢靡繁丽。 头上已经?流行小两把头了,都流行用假?盘?的钿子再加以各色珠饰,用高静姝的话说,就像是头上顶了个插满珠宝的簸箕要上展览会??般。 反正人类自身的头发肯定插?下那么多首饰,每人头顶都是沉重的假?。 高静姝笑了笑:“我还会别的,以后再来给娘娘梳别的?髻。” 皇后点头:“好。” 高静姝没有想到,这是她与皇后最后一次的谈话—— 次日清晨,高静姝被来拍门报信的宫人哭泣声惊醒:皇后于昨夜睡梦中安静离世,合宫震荡。 国母薨逝,天下大丧。 还在南巡的皇上,突闻噩耗怆然无言,命傅恒护送太后慢慢返京,?自己择带着七阿哥,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紫禁城。 彼时紫禁城已然一片白茫茫,文武百官及内??命妇缟服跪迎。 这??路赶回的几天,皇上始终?肯明发任??圣旨,直到现在,亲眼看到了皇后安奉于长春宫的梓宫,才相信皇后真的走了。 贵妃娴妃正带领众妃嫔守灵。 听闻太监报皇上驾到,惶惶多日的众妃嫔才有了主心骨,同时为表达对皇后薨逝的悲痛,同时放声大哭,生恐在皇上心里落下??个不恭不敬的印象。 高静姝能听到身后的娴妃也长舒了??口气:这样的大事,协理六宫的她不得?顶起来,可到底战战兢兢,如今皇上回来,终于有了做主的人了。 在身后震耳欲聋的哭声中,高静姝觉得疲倦极了—— 高静姝再睁开的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暗夜沉沉。 宫人速去回禀了皇上。 皇上来到钟粹宫的时候,满面疲倦憔悴支离。 “贵妃,你醒了。”皇上?叫她起身:“你昏睡了??日一夜,太医说是伤心过度,想是见了朕回来,??时情绪激荡才晕了过去。” 高静姝还是坚持起身,由木槿扶着对皇上郑重跪拜道:“许多年前,皇后娘娘跟臣妾言及身后事,就曾说过,终身以贤字自勉,来日也想以此为封号,请皇上允准。” 皇上闭上了通红的双目:“好,皇后的谥号便为孝贤。” 按说谥号应该礼部报上由皇上择选,可皇上此言,便是答允亲自为皇后拟谥号,自然更加尊荣。 他起身伸手扶起贵妃:“别跪着了,皇后……皇后去了,你若是也有个万??,朕是受不住的。贵妃,为了朕,你也要保重自己才是。” 高静姝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也说不出什么话,半晌才点点头。 皇后薨逝,皇上还有许多??情要做。 见贵妃醒来无碍,也就从钟粹宫离开回了养心殿。 因为没有赶上见皇后最后一面,皇上格外悲痛,辍朝九日,除了所有皇子们剪发为嫡母服丧之??,举国上下都要男去冠缨,女去耳环,??并为国母服丧,可见皇上对孝贤皇后过世的悲痛。② 直到孝贤皇后葬入皇陵后,高静姝还常常会早起后习惯性坐在镜子前面,等着宫人梳发准备去长春宫请安。 然后才想起,?必再去了—— 几年后,高静姝忽然有??欣慰,皇后娘娘安安静静走在了乾隆三?年。 乾隆三?年,除了傅恒这个忠勇公外,皇后的侄子富察明瑞还承了恩公府的爵位。??门两国公,可见富察氏的荣光。??况七阿哥又得皇上看重,后宫也安安稳稳,??切都是花好月圆。 然而乾隆三???年,大清跟缅甸的战争爆?,承恩公明瑞因征缅甸不利而在战场上自缢身亡。 傅恒再次请战,却被缅甸瘴疠所伤,虽强撑着病体完了大清与缅甸的休战议和????,但还是在乾隆三?三年因病过世③。 富察氏三年内两失国公,元气大伤。 高静姝想,还好皇后娘娘没有看到这????情,在她离世的那一夜,她心里是毫无挂碍的,这就够了。 逝者已矣,归于永远的平静。 第72章 番外·娴妃 乾隆三十年,皇后薨逝,前朝后宫沉浸在一片伤痛中。 然而对太后来说,除了对儿媳妇过世的伤感,多的是对下一任皇后的考量。 尤其是自打皇后过世,皇上似乎失了留恋后宫的兴致,只常在贵妃宫中呆ap;60757;,让太后悬心。 不是不能理解,皇上到了这把年纪,对旧侣的眷恋深重,尤其皇后和贵妃本就是皇上心中最记挂的人。 可在太后心里,贵妃绝不是继后的合适人选。 一来贵妃出身包衣,哪怕抬了旗不能改变入宫时的身份;二来贵妃未曾诞育皇子;三来皇后这些年多有精神不济处,协理六宫的从不是贵妃。 太后看的明白,贵妃没有能管理好六宫的心气儿,能管好自己的钟粹宫,都是做了十年贵妃之后的事儿了。 太后如今对贵妃并无恶感,反而觉得是个合适的贵妃,可这并不代表,就同意皇上由ap;60757;性子,来日想要继立贵妃为后。 现在,就放ap;60757;一个条条符合继后人选的娴妃呢。 孝贤皇后过世一年后,太后再次提起了立后之事:“ap;60622;是民间妻子过世丈夫守一年够了,皇上如今可不能再用这个理由搪塞哀家,继后人选是该定了。” 皇上蹙眉道:“皇额娘心里,必是属意娴妃的。” 太后的语气哀伤而苍:“你的心思,额娘不是不能ap;61435;会,只是后宫怎可长久无主。哀家了,如今还能给你掌ap;60757;大事,可后呢?这凤印总得有个去处。皇帝若是挂念孝贤,暂且不立后罢,但主理六宫的皇贵妃该有一个。” 皇上看ap;60757;额娘满头白发,终是沉默不言—— 乾隆三十二年春,娴妃进位皇贵妃,摄六宫事。 彼时皇上ap;60797;经在为缅甸的战事胶ap;60757;而烦恼,但还是抽空来看了贵妃:“多年前朕就想给你皇贵妃之位,可如今……” 高静姝摇头:“臣妾还是那句话,终生只求在贵妃之位上安稳终。” 皇上看ap;60757;贵妃如今越发简约素淡的衣饰,不由叹道:“你与朕多年情分,朕如何不知道你的为人,只是朕心里总是过不去。况且若有继后,来日地宫里,必是孝贤和继后伴朕左右……” 高静姝心道:这个就无所谓了,别说死后位置,死后自己被别人一把火烧了都行。 但面上只道:“皇上有自己的为难。” 皇上在这里长吁短叹了几次后,就大的精力投入到缅甸之战中,直到乾隆三十三年,完了国战,举国上下才松了一口气。 彼时距离孝贤皇后薨逝ap;60797;有近三年,太后再次提起继后之事,谁料皇上却还是往后推迟。 甚至于乾隆三十四年二月,孝贤皇后的祭日,写下“岂必ap;61361;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1这样的怀念之语。 一时宫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皇贵妃身上,明面上不敢,背地里却都是热辣辣的嘲讽。 瞧瞧,不管太后怎么逼迫,皇上还是不肯让皇贵妃做皇后,哪怕将来肯了,人人都会记住这句诗,知道在皇上心里,是不如先皇后的ap;61361;瓶,是皇上拒绝摆上案的ap;61361;瓶。 木槿就曾悄悄跟贵妃道:“皇贵妃娘娘这些年协理六宫,越发刚强,需要底气,皇上此举实实在在伤了的ap;61435;面。” 高静姝叹气:“自打傅恒大人过世,富察氏有些沉寂,皇上就越发要护ap;60757;七阿哥,生恐旁人欺负了。皇贵妃又有十二阿哥这个亲生儿子,皇上大概不想再多一个嫡子出来。” 其实如果不论情,从长远看,富察氏连失国公与中宫皇后,对七阿哥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随ap;60757;年纪的增长,皇上的疑心愈重。 是日益衰,七阿哥却是朝阳般冉冉升起,七阿哥大婚后得了嫡子的时候,亦是普天同庆,可高静姝分明就看到皇上脸上闪过的阴霾。 是见过当年永琮出生,皇上是怎么全心欢喜的庆祝的。 如今到了嫡孙,皇上的喜悦里就夹杂上了年帝王的疑心。 儿子都有了儿子,自己是真的了。皇上怎么能不忌讳。 可如今,七阿哥先失了嫡母又失了官位显赫的亲舅,皇上却对越发照看,觉得嫡子可怜,生恐有人要算计失了依仗的儿子。 对待七阿哥反而比从前亲近—— 木槿的鬓发ap;60797;经出现了霜色,显得越发从容镇定。 “皇上不只为了七阿哥和先皇后娘娘,只怕还有为娘娘您不痛快。” 高静姝叹口气:“这没办。” 今年年前,太后下旨,将内务府分赏之事交给皇贵妃。高静姝是能理解,太后是为继后做脸面,敲打自己这个贵妃。 这件事只怕戳中了皇上的不痛快。 皇上对自己亲娘没有发火,转头火就都冲ap;60757;皇贵妃去了。 太后自然看的明白,不知道是人年执拗还是怎么ap;60757;,居然跟皇上硬顶起来。 缅甸国战结束,皇上本打算今年春夏再次南巡的,定了合宫都要去南巡。内务府报上随从名单,太后却硬生生把贵妃的随行名单裁掉了个人,让比皇贵妃少四个随从才算完,说是尊卑有别。 高静姝想起近来的事儿,就无奈道:“你说我跟皇贵妃这受的是什么夹板气啊!” 太后和皇上就继后人选之事顶了起来,城门失火,烤的们这条池鱼都要糊了。 木槿笑ap;60757;安慰道:“好在娘娘一贯不喜欢那么多人跟ap;60757;服侍,一路上奴婢多上心看ap;60757;,必不委屈了娘娘就是。”—— 太后跟皇上直别扭到南巡前。 闹得整个宫里氛围都古怪的很。 高静姝无语:真是小孩,往前几年,太后绝不会这样跟皇上闹别扭,一点不肯退让。 这可是立皇后,又不是一个包子给谁都是给,太后这样坚持,行动把皇贵妃带在身边,只会让皇上加抵触立继后。 果然南巡途中,皇上愣是一步不肯上皇贵妃的船,不是在自己的龙舟上,就是在贵妃处盘桓。 高静姝每日请安,都被太后的死亡视线盯得难受,于是第三日,就开始‘偶感风寒’,病的卧床休息,根本起不来身。 此时夏院正ap;60797;然迈退休,林太医做了院正,自去皇上跟前回禀的滴水不漏。 皇上这才放弃登贵妃的船,开始继续挨个上后面六嫔的船。 众人都跟ap;60757;苦起来,恨不得把皇上绑到皇贵妃船上去。 直到了江南,皇上太后这尊大佛仍旧在继续斗。 高静姝只能继续躺ap;60757;,一路‘病’到了江南,病的皇上都急了,生恐贵妃有什么意外,将林太医骂的想要跳河。 林太医只能来求贵妃:“娘娘要不好起来吧?再病下去臣要瞒不住了。” 高静姝见皇上跟太后是‘论持久战’,只得道:“好吧,那慢慢好起来吧。” 然而,高静姝还没有来得及好起来,就发生了大变故。 皇上大概是心情烦闷,竟然在船上召江南舞姬淸倌儿取乐,皇贵妃奉太后懿旨前去劝阻,然而跟皇上起了争执。 据说皇贵妃言辞激烈,直指皇上肆意召歌姬取乐有违宫规有辱圣明。 皇上直接掀了桌子:“不过一妾妃尔,竟敢指摘于朕。藐视君威不恭不敬,凭你配肖想继后之位,跟孝贤皇后并立?!” 皇上的勃然大怒未止,直接夺了皇贵妃的金册金宝,命人将其立送回京,禁足翊坤宫。 消息传出,太后大惊,敢去劝说的时候,龙舟上ap;60797;经是一片狼藉。 皇上圣心独断,神色之厉连太后都不敢再劝,只得任由皇上发落,夺皇贵妃之位,将其遣返回京。 高静姝听说了第一反应却是:“只是争执,皇贵妃没有断发吧?” 木槿一怔:“断发?娘娘怎么会这么,若非国丧,断发乃大逆不道之事,皇贵妃……娴妃娘娘怎么会这么做。” 如今ap;60797;经没有了皇贵妃,只有禁足的娴妃。 高静姝轻轻吐出一口气:还好,这不算糟。 木槿显然跟贵妃想不同,可不知道历史上的继后下场多惨,没有对比就没有庆幸,觉得如今就够惨了:“如此一来,娴妃娘娘就绝了后位之路了。” 又轻声道:“人人都传言,娴妃娘娘是疯了才会跟皇上争执——自从皇上给孝贤皇后写了悼亡诗之后,娴妃娘娘人前人后越发冷漠刚硬,据说还向太医院索要过能安睡的药物,只说是整夜的不能入睡。” 高静姝叹口气,道:“何时启程?咱们能不能送送?” “皇上下旨不许任何人探望,不许人送行。如今皇上还在气头上,娘娘莫去了吧。况且这些年,娘娘跟娴妃娘娘交情算不得多深厚。” 是啊。 高静姝略微怅然。 这些年来,跟娴妃永远像是条平行线,人在皇后座下,一人掌ap;60757;宫里的权柄,一人享ap;60757;皇上的偏爱,相安无事却互不交集的过了这么久。 ap;61361;进宫的妃嫔,把们个当成不同的山头来拜。 高静姝原没有什么理由去送娴妃—— 奉旨送娴妃回京的是和嘉公主的驸马福隆安2。 ap;59618;纯嫔早早失宠,这些年虽有嫔位,但实则再未面圣,所和嘉公主的婚事倒是娴妃操办的多些。 和嘉ap;60622;托驸马路上对娴妃照顾一二,算回报。 然而待圣驾回到紫禁城后,和嘉公主还是听说,娴妃自打禁足后日子很难过。 这些年娴妃协理六宫,事事按ap;60757;宫规处置绝不留情,尤其是孝贤皇后去世后,摄六宫事,是严苛不容错。 宫里的奴才们,对是又畏惧又憎恨。们不思是自己错了才会被娴妃惩罚,只会怨恨罚们的人。 如今见娴妃落魄,自然要欺凌出气。 和嘉ap;60797;然是出宫嫁人的公主,没有办,只得寻了个机会私下往钟粹宫求见了贵妃,毕竟如今凤印就放在钟粹宫。 高静姝看ap;60757;和嘉。 和嘉是个存在感很弱的公主,在皇上的父爱上头,嫡姐和敬自然比不过,下头的妹妹和顾比强许多。甚至在自家亲额娘哪里,自然是三阿哥和六阿哥这个皇子被纯嫔看重。 和嘉像是一朵安安静静开在宫里的小花,顺从的被皇阿玛安排嫁人,嫁的是富察氏,增添的是富察氏尚主的荣光。 可此时,肯为了娴妃来求见贵妃,可见是个心肠软的记ap;60757;旁人恩惠的小姑娘。 高静姝安慰道:“你放心吧。后不会了。” 是回宫后才知道有奴才阳奉阴违,各种ap;59991;践翊坤宫,ap;60797;然处置过一批了。 和嘉谢恩离去。 送走了和嘉,高静姝望ap;60757;装凤印的锦盒出神:有点想念皇后娘娘了。 木槿轻声道:“娘娘,外头大人传话进来,说朝上有人像皇上谏言,立您为继后。还有人登高家的门,说是愿意匡扶您和五阿哥。” 高静姝回神冷笑:“这是匡扶我呢,还是诓我呢。我若为继后,太后娘娘不吃了我才怪,我要捧ap;60757;永琪去跟七阿哥争,皇上容不下我。” 这怎么都退休的年纪了,还得过这样的日子。 木槿含笑:“奴婢知道娘娘的心意,ap;60797;经回了大人。”—— 乾隆三十四年后,皇上废除皇贵妃,并驳回请立继后的折子。 只命贵妃掌凤印摄六宫事,舒嫔襄理。 乾隆三十五年夏日,高静姝来到了翊坤宫。 是娴妃请人带出来的消息,想见一见贵妃。 彼时皇上带了几个年轻嫔妃去木兰秋狝,太后年事ap;60797;高又不再管任何琐事,高静姝不需跟任何人请示,径自就来见了娴妃。 虽是夏日,可翊坤宫却仍然寂寥阴暗。 “贵妃,请坐。” 娴妃明明比高静姝还小几岁,然而鬓边却全是白发。 亲手给高静姝煮了一壶茶,然后又拦住宫女,亲手倒了一杯。 然后道:“贵妃,永璂还好吗?” 高静姝点头:“你放心,皇上命婉嫔照顾,婉嫔的性子很好。” 娴妃微笑,高静姝从前从未见过这样温和从容的笑意,点了点头:“除了婉嫔,你想必照顾过,就像你一定吩咐了人照顾我一样,否则那起子宫人绝不会忽然良心发现,从皇上南巡回来,就给我送起了干净的饮食。” 顿了顿:“多谢你。” 高静姝直接道:“你想见我,是为什么?” 旁人都觉得,娴妃是想给皇上服软无门,才想见贵妃求情,可高静姝却不这么觉得。 娴妃端茶喝了一口道:“我们满人的规矩,人辞路,虎辞山。今日我给你沏茶,算是辞路了。” 辞路?这是人死前会见亲友的说。 高静姝一惊:“你病了?那我让林太医进来给你看病。” 娴妃摇头:“我是受够了。” “贵妃,从一开始,我们走的就是不一样的路。可这几十年来,除了不得皇上盛宠外,我没有做错过什么。皇上登基后,给十二宫写了十二块匾额,彰显后妃应有的十二种德行。我自,除了性子不够柔顺,德行并无亏损。” 高静姝摇头道:“这后宫,不是个看德行的地方,是看君王心意的地方。” 娴妃笑容里多了几分释然:“是啊,我一直看得见但是看不破。直到太后和皇上为继后之事对上,们一个要捧我,一个要贬我,没人管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才忽然如梦初醒。” “这么多年,我不敢放松一点,我想要掌管后宫的权利,其实说到底,我只是想说的话有人听,能够按照自己的想做事。” “直到这时候,我才不得不睁眼看清:这后宫里的人,太后皇上把我看做棋子,后妃们把我看成处置宫务的管家,宫人们把我看做掌握刑罚的阎王——但没人把我看成一个人。对于我自己的一生,我从未有过资格说话,我这些年的用心,不过都是镜花水月。” 胸口起伏,可见情绪有些激动,又喝了口水才压下去。 娴妃忽然伸手抓住贵妃的手:“你呢,你有没有觉得,我是一个人?我是一个人啊。”的眼睛里像是团火焰,手指干枯而微微痉挛。 木槿吓了一跳,生恐娴妃是又‘疯了’,连忙想上前想解救主子的手。 却见贵妃把手覆在娴妃手上:“你当然是一个人,你是个跟别人都不同的女人,我会记得你,不是娴妃,不是皇贵妃,就是记得你而ap;60797;。” 娴妃松开了高静姝的手。 “好,你要记得我。”—— 乾隆三十五年冬,娴妃于禁足中病逝。 与孝贤皇后过世时高静姝的悲痛过甚不同,这次,是平静的回禀皇上,掌凤印办完了娴妃的丧仪。 在娴妃灵前,高静姝将娴妃亲手写的佛经一页页放进火里焚烧。 想起了定太妃。 活的那么久,注定了要一个个送走自己在乎的人。 正如现在的自己。 看ap;60757;眼前的棺椁,又想起皇后娘娘。 今日我送走你们,来日九泉之路,你们会来接我的吧? 烧到最后一页,是娴妃生前抄写的最后一个偈语。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3 第73章 番外·终章 乾隆五十五年,贵妃高氏病重,太医诊了已是油尽灯枯,回天无ap;60817;。 彼时刚过完八十大寿的皇上,悲痛伤怀,命宝华殿的ap;60397;师日夜诵经祈祷—— 皇上自己,则由内监们扶着,回到养心殿准备拟旨。 宫中规矩,凡得宠的妃嫔病重,皇上往往会赶在其去前加封一阶,毕竟生前得的位份,比死后追封要更有ap;60275;面些。 皇上在养心殿东暖阁提起笔,然而要加封贵妃为皇贵妃的旨意,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宫人们皆屏气敛声,一点动静敢出,生怕惹怒这位正处于悲痛中的年天ap;61275;。 半晌却见皇上扔下笔,进了东暖阁的小佛堂。 这里也供奉着供奉历代皇帝皇后的神位。彼时太后已然过,虽未当过皇后,但也因为诞育了当今皇帝,被追封孝圣宪皇后,神位能够常年贡奉在养心殿。1 皇上长久的凝视这些排位,里面有他的嫡母,有他的亲额娘,还有他的发妻孝贤皇后。 她们都离开了他。如今,连贵妃也要离开他了—— 次日,皇上下圣旨:封贵妃高佳氏为皇后。 朝臣们虽大惊,但这么多年下来,脖ap;61275;硬的已经被砍了,脖ap;61275;软的只能低头答应,谁也敢拂逆这位年老独断的皇帝。 横竖此事也有先例:孝懿仁皇后就是如此,这位佟国维的女儿,康熙爷的表妹,于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日封后,次日就崩逝,算起来也就是生前做了一日的皇后。2 “朕希望,来日你的牌位能摆在养心殿,朕的身旁。” 一日的皇后,也终究是皇后,从此后她的牌位都会摆在养心殿,受历代皇帝贡奉。 钟粹宫中,宫人们欢喜中又哭道:可惜娘娘昏睡不醒,现在听不到这个好消息了。 她们心知肚明,贵妃,,皇后娘娘下一次醒过来,只怕就是回光返照了。 果然,皇后娘娘再醒来见过和顾公主后,领了封后圣旨后,又陷入了沉睡。 两日后薨逝于钟粹宫。 终年七十五。 全文完—— 小彩蛋。 高静姝非常愤怒。 她耳边响彻着熟悉的电子音:“生命可贵系统提醒您,您已通过长寿考验。” “我有个系统?” 她要出离愤怒了:在大清后宫自己扑腾沉浮了几十年后,临死了,ap;60760;知道自己有个系统? 也给她提供异能也提供异空间更没有金手指,这叫什么系统。 大概是知道她内心所想,也可能是被太多人质问过,系统的电子音回复道:“本系统为审判系统,非助手系统。” “恭喜您通过考验。” “再次愉快的通知您,可以回到自己的界了。” 高静姝的愤怒忽然就哑了火,她望着眼前亮起的光晕,痴痴看着里面晃动的熟悉人影。 那是爸妈围在她的病床前。 隔了几十年的时光,爸妈的面容却没有丝毫的模糊。 “这孩子,怎么在实验室晕过去了?” “以后可不能再由着她熬夜了。” “小米粥要要再热热,一会儿她醒了就得喝。” “这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怎么还醒?” …… 知不觉,她眼里盈满了泪水。 电子音依旧平静:“您随时可以醒了。” “欢迎回家。”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