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金碗良缘   作者: 裴千羽   简介:   路金宛七岁上的时候,当朝皇三子被敕封为太子,诏令天下人避其讳。   于是金宛一夜之间被改名金喆,她爹“金碟金碗”的美梦一朝破碎,宛宛不愿意,抱着他爹的大腿干嚎。   她哥却对她说:“这是世间又一桩不公事,凡他的名和字,上到勋贵,下到庶民,所有人都不能用,连口里呼喊,纸上写来,也是不允的。之前用了这名字的都要改,这就是‘避讳’。”   路金宛不哭了,思想跑偏,关注点奇特:“那他也叫宛宛吗?”   路金喆十三岁时,第一次碰见裴宛,正值他月夜闯入她深闺。   她一屁股坐在绣墩上,以手支颐,脸上憨傻,口里杀人如麻:“你说,我一针扎死你,回头官府该怎么判?”   裴宛见她问的真诚,想了想,道:“此罪不可赦,诛九族。”   “呸!”路金喆长针戳着小白脸胸口,骂骂咧咧:“你真是做梦娶西施——想得美!”   作者十分偏爱“在外人看来毫无瓜葛、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背地里却你侬我侬、勾勾缠缠”的戏码,满足个人爱好的文,邀君共赏。   路金喆X裴宛   全文架空,勿考据;有话好好说;日更,有事会请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路金喆 ┃ 配角:裴宛 ┃ 其它:薛蛮子,白果儿,路金蝶,路金麒   一句话简介:与太子殿下欢喜冤家日久生情了   立意:和爱一起成长,越努力越幸运。   上卷·浣州旧事 第1章   敬德皇帝下江南了,法驾出行,上万人随扈,已游历两个月有余。   龙舟还飘在敕蓝河上游闵州境地,关于此次御驾出巡的奢靡堂皇、逸事传奇以及花边新闻就已经随着敕蓝河水,传遍整个江南。   浣州,江南重镇之一,敕蓝河经此汇入大海。   *   “听说了嘛?陛下他老人家,一口气睡了五个!”   一只细白的手五指大张,上下摇了摇,浅色的织物沿着手腕滑下,露出两只黄澄澄的金钏子。   说话的女孩年约十三四岁,团团的一脸孩气,她坐在绣墩上,以手做折扇,在胸前挥了挥,大有一副说书先生的派头:   “那龙舟上不是有瞭望嘛,舟行某地,只要看到岸上有那高门广厦之家,啪!靠岸停船,夜驰入户,大门一关——你们猜怎么着?”   跋步床上另有两个穿寝衣睡鞋的少女对坐下棋,棋盘上黑白点点,如今棋子已经一刻钟没落下了,两个少女听书听入了神:“怎……怎么着?入港……”   穿梅子青的掐了一把穿雪青的,“呸,胡吣什么!”   “咳咳咳!”三个女孩子鬓颊绯红,以手掩唇,佯装肃容。   午后的阳光穿过中庭重重竹簧,透过薄薄的烟云纱窗,打进屋子里。不像别的闺房锦绣堆砌,这间屋子里装饰极简,所用器皿无不透着敦厚大气,唯有一张跋步绣床是时下浣州贵胄少女常用的款式,一丈六尺的进深,睡进去三四个女孩子不在话下。   床上东首坐着的,通身一色梅子青寝衣的薛蛮子翘着腿,催促道:“喆喆,别卖关子,你快说,关上门之后怎么着了?”   坐在绣墩上的路金喆自己先闹了个大红脸,嗽了几嗓子,道:“关上门就关上门了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皇帝半夜想要入你的门,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床上两位少女忙不迭点头,又觉得好像不对,迟疑的摇头。   “可怕之处还有一个,你知道那龙舟为什么找那高门广厦之家?”   一屋子连侍女在内,全呆傻,俱是摇头不止。   路金喆徐徐的声音勾着人的心魂,继续道:“那高门大户之家,要么有钱,有么有势,总有一两个绝色美人罢,府里千金,爱姬宠妾,那主家看了皇帝的大纛卤簿,还不吓傻了,金银财宝全奉上,就是要女儿太太……”   薛蛮子“腾”一下拍案而起:“连太太也不放过?”   对首白果儿正听得入神,吓得紧揪衣襟:“我要被你两个吓死了!”   “哎呀不怕不怕,”路金喆几步上前,抬屁股也坐上绣床,扯过薛蛮子和白果儿两只手,握在手里,“这龙舟不是还未到浣州嚒!现在你们两个,很危险呐,一个家里有权,一个家里有钱,宅邸一色都是重檐叠屿,我早早地把外头的消息说给你们,就是叫你们早有准备。”   白果儿深知她脾性,才不信:“你上月回家祭祖,去了一趟山南村,在村口大榕树底下听了几耳朵流言蜚语,就来哄我们了?”   路金喆以手抚胸:“是真的!我起码能保证,我说的话完全跟我那舅老爷说的一模一样,毫厘不差。这消息何止山南村,城里酒肆、茶馆、戏台子都传遍啦!”   “等等,”薛蛮子不解:“茶馆酒肆可以理解,关戏台子什么事儿?”   路金喆挠挠头:“那圣上出巡路上又不只惦记着这一桩事,什么缇骑当街抓毛贼啊,卖馄饨的收了个大金锭啊,听说有几个画本子连夜排演出来了,一票难求呢!”   深闺中的女儿难出门,对外面的消息还没有小门小户的路金喆探到的多,薛蛮子和白果儿听她言之凿凿,犹疑不定。   三个女孩齐齐陷入深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白果儿:“我想到了!”   路金喆薛蛮子纷纷看向她。   只见白果儿一手撩起雪青通袖一角,一手捻起一粒白玉棋子,将棋子重重落在棋盘上一处:“大军攻陷,没有驰援,我这一招算突围罢!”   原来这是想棋局呢。   路金喆不会下棋,瞎子看灯,纯逛热闹。薛蛮子却对着这个有名的臭棋篓子翻了个白眼,把棋盘上明显的合围之势点给白果儿:“你瞧瞧这个阵势,你仔细瞧!你这不是送死麽,不下了不下了,败军之相!”   路金喆闻言,大惊:“你俩下棋就下棋,怎么老说这种一语成谶的话呢,赶紧呸呸呸!”   白果儿:“呸呸呸!”   薛蛮子:“……”   薛蛮子下榻,挥手退了一屋子侍女,去开跋步床侧的抽屉。   床上两人紧盯着她的动作。   “巴巴的瞅什么呢?”   白果儿笑而不语,路金喆人小嘴快:“瞅二品大员家的小姐,有多少私房啊。”   薛蛮子在暗处又翻了个白眼。她从自己抽屉里翻翻捡捡,终于掏出一个小包袱。一把将棋盘呼噜散,将包袱置于其上。   “噔”的一声,那包袱发出很大一声,在两双直勾勾的眼睛注视下,薛蛮子不紧不慢掀开了包袱褡裢一角。   先露出个金片子,上面缀满米粒大小的宝石,白果儿倒不觉得什么,路金喆精神头上来了,眼睛放光,满含期待。   “啊?”   两个女孩对着一大包匕首发出难以相信的叹息,白果儿甚至吓得后退跌坐在床帏里。   “哼,”薛蛮子随手拿起一把匕首,对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发出恶狠狠的笑声:“呵呵呵,谁要是敢上老娘的绣床,我就……”她一寸一寸按开刀鞘,开了刃的刀具泛着冰冷的光,吓得路金喆从她床上飞快地弹起。   薛蛮子又把她按回去,冷冽的刀在她面前虚晃,然后猛地收刀入鞘!   薛蛮子满意的看着两个闺蜜吓得一脸惨白,不再逗趣,正色道:“送你们一人一把,可都要收好了,这匕首呀,中看也中用。”   素净的指甲点着路金喆的额头:“尤其是你,财迷,要是把金箔刮了,宝石抠了,我就打你。”   路金喆才不怕她,随手拿了一把刀在手上,真的去拿指甲刮那个刀刃,听那“磕磕”的声响:“阿蛮,你不要命了,闺房里放刀,还这么多把!”   薛蛮子满不在意的道:“及笄礼,一个哥哥送一把,谁叫我哥子多呢?”   路金喆:“这是哥哥多的问题?”   白果儿:“那我要一把二哥哥的刀!”   路金喆哈哈大笑:“我从不知道蛮子有个‘爱哥哥’,谁呀?”   薛蛮子不理她俩,想着让她们挑是不可能了,径自从四把刀里挑出最朴素的那一把给了白果儿:“喏,你的‘爱哥哥’。”   又拣了一把贴金最多,珠宝最大的给了路金喆:“这把给你,我大哥送的。”   路金喆忙道:“可别这么说,我只当是你送的。”   她们是闺蜜,这几年不知道互相送了对方多少东西,再贵重都有,因此路金喆和白果儿也再不推辞,就收下了。   看着她俩把匕首像放钗一样随手放在身侧,薛蛮子问道:“携带、藏匿超过一捺长的刀就已经触犯我大雍律了,你们知道罢?”   两张茫然的脸,互相望了望。   也是没辙,薛蛮子想了一下,叮嘱她们:“那注意点,等回家就藏起来——就你们床底下藏零嘴的那个暗格里,别教人发现了。”   “嗯!”   “嗯!”   薛蛮子收起匕首包袱,不等丫鬟进来,自己把床榻收拾一下,白果儿也帮忙整理床帏,路金喆拿着自己画的凤冠霞帔小样,递给薛蛮子看,这是她今日此行真正的目的——薛蛮子婚期在明年仲夏,家里早早准备她的嫁妆,而路金喆是专为她做凤冠霞帔的。   *   路金喆的老爹是浣州城里响当当一号南北杂货商人,东西两市开了十来爿店铺。   她是家里姨娘生的,商门庶女,规矩没那么重,虽人小,但几岁上时就在金箔片子里打滚,练就了一身鎏金刻银的本事,也凭借这份手艺同浣州贵胄少女们交好。   她原本惯常做簪钗手钏的,做凤冠不过是闲来当做玩意儿打发时间,后来在那些连根像样的银簪子都没有的山南村小姐妹怂恿下无奈下海,不断磨练以铜冒金,以铁充银,以野鸡毛假扮翠羽等高超技艺,让十里八村的贫民女儿都在婚嫁时戴上了彩绣辉煌的凤冠,此一举终于使得“路小凤”这个艺名在浣州制冠这个行当里声名鹊起。   ……   “你瞧瞧这顶凤冠怎么样?我按你的喜好,金约上没有用钮子,用的是珍珠。”   这还是路金喆头一次承办真金真银的凤冠,豪情万丈,灵感迸发,草稿打了十来张,自己甚是欢喜,但主顾屡屡摇头。   “冠顶上这只没脚鸡是什么品种?长得这么像凤凰,不逾制吗?要是逾制,那新郎官是不是也得连坐,当斩不斩?”   说到自己手艺上的,路金喆很是正色,她制止了薛蛮子不靠谱的联想:“什么眼神?这哪里是没脚鸡,这是翟鸟,正宗的翟冠,口衔三珠。令尊是浣州州牧,二品大员,未来姐夫是个从四品的散秩,你用翟冠应当应分,绝不逾制。”   路金喆又怕薛蛮子担心,索性悄悄的把行业内幕也说了:   “本朝做冠,就没那么多讲究。当初太||祖御极,礼部确实对于冠服尤其是凤冠霞帔做了规制。这原本就只有是内命妇,也就是皇后、诸妃、未出嫁的公主,和外命妇,也就是诰命,才有的礼遇。”   “但是没几个人真正遵守——太||祖用龙凤冠,直接超格,谁叫她是开天辟地头一位女帝呢?就连当今皇后的凤冠,也没循祖制用九龙四凤。老百姓嫁女儿,现在谁不是又做霞帔又做冠,官府都不管的,这在民间叫做‘一日诰命’!”   薛蛮子白果儿都是豆蔻年华云英未嫁,家里老妈子给她们做功课也无非是讲些出嫁礼仪,这些又内命妇又礼部的不可考据的逸闻,她们听都没听过,都入了神。   薛蛮子抖落开彩样图纸,上面冠正面、背面、侧面都画了样子图,一张挺括的纸上林林总总十来个图,显然诚意十足。   白果儿将那图看的比薛蛮子还仔细,末了问:“那既然平民百姓的女孩出嫁也能凤冠霞帔,有钱的人家真打上一定真金白银的凤冠,也没人说,就算没钱,你也能做出个以假乱真的来,那……那我妈天天鸡毛掸子打我弟弟,让他考取功名换个凤冠霞帔戴,岂不是没用了?”   真真是个绣楼里的小姐,路金喆和薛蛮子对视,都笑了。   “那毕竟是假的麽,冠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女孩子出嫁当天确实能当一日诰命,可三天之后,你也知道啦……”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①”三个女孩齐齐摔了手帕,发出长长嗟叹:“唉!”   谈论婚后的日子就是如此不幸,尤其是薛蛮子,一脸如丧考妣,索性都收了话头,不谈,不谈。   大家又打起精神来看路金喆画的冠图。   整个冠以大红纱段做帽,底部冠口镶嵌十二颗指肚大的珍珠当做金约;中间嵌一块水滴滴的红宝石;冠上正中是一只工艺繁复的金累丝翟鸟,翎毛毕现,翠羽辉煌,口衔三珠,十分气派;两边帽上各缀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金喜鹊步摇,脚踩祥云,头顶曜日。   “你们再看看这里,”路金喆指着冠后一片绣像,口气仿佛一个从业二十年的媒婆:“寓意吉祥着呢!”   薛蛮子看了半天,没看出门道,给白果儿,她一瞧,恍然大悟,红了脸,却抿唇不言。   唯有路金喆,傻子似的邀功:“文王百子图!怎么样,我照着我家老太太屋里那扇屏风画的!”   薛蛮子恼羞成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哈哈哈哈!”白果儿笑的打跌:“闹那么多喜鹊野鸡有什么意思,文王百子才是人伦正道!”   路金喆一脸你说得对。   薛蛮子白眼都没力气翻,索性往绣床上一歪,“谢谢你,金喆,我就定这个。”   路金喆收起一摞纸,一时还有点突然,“不改啦?”   “不改,反正……算啦,你赶紧换个人给你画稿子吧,那文王画的跟猴儿似的。等你画好了,我就拿给我妈看。”   “这个你放心,虽然我画工不行,但我姐姐成啊!回头我也不拿图纸糊弄太太,容我几天,赶制出一个模子来,再呈给太太。”   这件大事就如此这般商议定了,三个女孩又闲话一阵,日头渐西,两个告辞,一个送,就此分别归家。 第2章   路金喆出了薛府,坐上自己家的马车,一路向西,停在城西一个叫“扁鹊”巷的三进小宅门。   白果儿的家和她的在同一片街坊,相距不远,两辆马车在巷子口分别。   路宅门口,路金喆一下车,当头就撞见她大哥,正带着三五个小厮出门,门外拴马桩旁站着一高头骏马。   “又要出门?您也忒忙了些!”路金喆打了招呼。   路金麒目光泛沉,嘴角憋出一声气音,“呵,哪有您忙呢,我得亏晚走一步,不然都见不着小姐尊颜。”   路金喆做小伏低,抖抖包袱,赔笑道:“给阿蛮看凤冠小样图,也是正经事嘛,”她又努努嘴,“你才是不着家的呢,我好几天都没见到你了,这是又上哪儿去?”   路金麒说的含糊,“东头,爷们的事儿别瞎打听。你那戏帽子画的怎么样,人家相中了没?”   戏帽子说的就是凤冠,一家子人都把她制冠的行径当玩儿似的打趣。   路金喆嘿嘿一笑:“女孩的事儿你也别瞎打听。”   路金麒纯属就是为了跟她说话而已,被敷衍也不在意,示意仆从牵过马,“对了,最近有大事,你老实在家呆着,别满城瞎溜达。”   “我知道,皇帝老儿要来了嘛,我早有准备!”   路金麒正要翻身上马,听到这话,差点崴了脚,“不是,干卿底事,你准备什么呀?”   “哦,我的意思是,我作为大雍百姓,臣服之心早有准备。”她拱手朝天虚晃了两下,“他来我遥祝他老人家吃好喝好,玩好乐好。”   路金麒坐在马上,看着他妹子仰着一张脸笑的花似的,也没脾气了:“赶紧回屋!”   ……   路金喆跨进大门,路过一溜请安的老妈子丫鬟,她直穿中庭,过花园,直奔绣楼。   此刻东边小楼人影稀稀,唯有美人靠上歪着一人,正伏在栏杆上绣扇面。   路金喆跟登徒子似的,窜过去耙人肩膀:“还绣,天都擦黑了,你也不怕坏了眼睛。”   那美人放下针,一扭身,躲开她的爪子:“坏就坏罢,正好给您摸骨算命去。”   “那敢情好呢,我最喜欢美人给我摸骨,甭等你瞎了,就现在罢!”   说的美人哑口无言,一脸崩溃。   路金喆三言两语把姐姐手底下最可亲的大丫鬟气的咬碎银牙。   “我姐呢?”   那美人想必是还气着,眼波流转,就是不做声,捡起扇面继续走针,不搭理她。   路金喆心道原来好看的姑娘都爱翻白眼,当我没瞧见怎么地。嘀嘀咕咕往绣楼里走,刚一进花厅,被一道清冷的声音叫住。   “站住。”   路金喆猫被捏住后脖子一般立住不动。   花厅与书房之间只挂着一幅纱屏,人影清晰可见。路金蝶恍若月宫仙子,从书房里袅袅出门,把她逮住。这位姐姐今年正十七,是太太唯一的嫡亲女儿,和她同住一幢绣楼,打小起,就是她的玩伴、阿姊、女教习。   “姐,”路金喆扬起笑脸,露出一排小牙齿。   知根知底,路金蝶不吃这套,板着脸:“我上月同你说过什么,一转脸你就忘了。”   这可多了,这家里人人都能数落自己两句,路金喆掰着手指一个一个道:“女子要安于室,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若出门同父母交待好,申时必归……这条我犯了,一时相聚太欢心,误了归家时辰,阿姊饶了我这一遭罢。”   金蝶看她心里算明白,神情缓和,又诘问道:“还有呢?”   “还有……”路金喆丧着脸,揪着裙角下摆:“商户人家,忌穿鲜亮的衣裙。可我真不爱那颜色,而且我一路坐马车,连窗帘子都没挑开,没有外人看见。”   气质如仙都是浮云,路金蝶看她还在唯唯诺诺不认错,不禁挑眉冷笑:“你说没有外人看见,那薛府的人也一个一个都是睁眼的瞎子不成?”   路金喆忍不住争辩:“我跟阿蛮交好,她家里又不会怪我。”   “阿蛮是阿蛮,别人是别人,薛府毕竟是州牧府邸,你在他家行走,不为自己,也为父亲和你哥哥考虑。”   “是我考虑不周了。”路金喆点点头,复又挽起金蝶的手,“麒哥儿也是你哥哥。”   “不用你告诉我,你既知道错了,下次别想我饶你。”路金蝶抽出手,点了点她额头,扭身回书房去。   *   路金喆挨了这一遭,不痛不痒,心里落了定。   上了二楼,自己地盘,掏掏耳朵,抻抻胳膊,一推卧房门,嚯!吓醒一个小丫鬟。   “姑娘,您可回来了。”丫鬟小燕儿哈欠连天,眼里泛水花,上来给她脱外衫。   路金喆由着她摆弄,吊着眼睛横她:“嘿,你瞅瞅我姐的丫鬟,太阳都下山了还在那儿绣扇面呢,多给主子脸上长光,再瞧瞧你,睡得比你主子都多!”   小燕儿浑不在意,赖皮似的“哼”一声笑道:“我这不是入戏麽,后晌太太过来,大姑娘说您睡下了。”   路金喆顶瞧不上她们在家搞宅斗这套,嗤笑道:“撒这个慌有意思没意思,我一迈进家门,楼下花园子里好几个老妈子瞧见了,你们平常在家,也不说晒晒太阳斗斗草,就整这些弯弯绕。”   小燕儿附和:“谁说不是呢?仰脖,这金疙瘩系的真紧,我说祖宗,您别不是最近胖了罢?”   一句话,把路金喆吓得汗毛倒竖,“我,我怎么能胖了呢,我最近都在少吃!”   小燕儿把她里外里打量三四遍,不知其意的点点头。   终于解了全部扣子,外衫褪去,拿了一件家常穿的妃色常服给她穿上,又服侍她换鞋,看她踩了一路泥巴印子,忍不住碎碎念:“我往常嘱咐多少回,您也不往心里去,拿我的话当耳旁风,这外头穿的鞋子一律脱在廊子上,一天天就这么忙里忙荒的?”   这回是路金喆没理,乖乖换鞋。   桌上泥炉上温着茶,说一声“渴了”,小燕儿巴巴的给她倒茶。   路金喆大爷似的,歪在玫瑰圈椅上,一口一口滋溜着茶水。忽然看见桌上有不少新东西:“那是什么?”   小燕儿在收拾路金喆的金冠手稿,忙碌不停,道:“那个包袱是太太送来的,里头是新做的两身衣服,一套禁步,预备见客出门穿,您跟大姑娘都有;那个匣子,是大少爷晌午送来的,里面是什么我没看,您打开瞧瞧,我估摸着,这匣子大姑娘一准儿没有。”   “麒哥儿办事有章程的,必定也给了她别的。”   路金喆先去开那匣子,打开一看,匣子里有一锦盒,打开,以十二花仙为意头打造的银簪子摆成两个扇形,在灯下熠熠生辉。   路金喆捻起一根,看它的工艺,爱不释手:“还是爷们好,走南闯北,能见识多少好东西。燕儿,你瞧瞧这花叶子上,毛毛虫都这么真!”   小燕儿兴致本来挺高,一听看毛毛虫,顿觉恶寒。“您自己赏玩罢,太太送来的这两身衣服您要试吗?”   路金喆瞅瞅那老气横秋的颜色以及粗糙的料子,没大兴味,摇头:“放着罢,等到了场合上再换。”   小燕儿依言放了起来,语重心长道:“瞧您这脸色!在咱们自己屋里也罢了,到外头可不许拉下脸子。咱们家本来就是经商的,忌穿艳色、忌服绸缎,这本都是官面上的事儿,平常里又没人上赶着找咱们的忌讳。”   这点子事儿一个两个都来说教,路金喆心里叹这扼杀人天性的尊卑礼教,口上说晓得了,指指簪子:“我知道是太太好心,你挑个花色,我给我姐送去。”   燕儿便凑上来跟她一起赏玩,虽说是银簪子,但工艺确实精巧,赞叹不已。   “不若选这根荷花的,大姑娘是六月初八的生辰,那会儿正是荷花冒尖的时候。”   路金喆也觉得这个意头好,便把荷花的那根单拿出来。   *   不一会儿便到了酉时牌,是家里开饭的点。小燕帮她换了一身吃饭的衣裳,主仆俩携手下楼,楼下路金蝶和她那个凭栏美人丫鬟银芽早就拾掇好等候。   “姐姐,”路金喆喊了她姐一声。   路金蝶婉转回头,见妹妹踮起脚,把一根银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那里原本空空的,未有任何缀饰。   路金喆仔细端详她,“好看。”   路金蝶几乎不敢动,“是什么?”   “荷花,麒哥儿送的,打的可好了!”   “我不爱这些,你自己留着戴罢。”   “一根银簪子,不值什么,戴着去,特别配你。”   路金蝶便不再推辞,稍微晃晃脑袋,地上的影儿也跟着晃荡。   姐妹俩执手同行,有说有笑,一路往饭厅走去。   *   饭厅在老太太住的正房。   虽说这几年路老爹因着路金麒的关系发了家,但并没有学那高门大户的规矩,还同往日一样,一家子团坐在一起吃饭。不过老太太年迈不易走动,所以小辈儿走远点,到她那里吃。   一张红木大圆案,老太太坐正首,金蝶和金喆分坐两侧,虽一嫡一庶,但因麒哥儿的关系,老太太对两个姊妹一视同仁,只按序齿规矩行事。   上膳的小丫头们捧着饭盒鱼贯而入,太太刘氏站在桌前行着媳妇本分传膳。路金喆瞧太太实在忙的分不开手,便起身,接过太太手里的膳盘帮衬。   老太太笑意盈盈,摩挲着金蝶的头发,“你原不爱戴这些钗啊簪的,怎么今儿改了性了?如今这么打扮着倒是很好。”   金蝶轻轻地晃了晃头,荷花簪子在地上映出一个影儿,“是二妹妹送的。”   老太太赞许地道:“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别太素净了,不过,也别学你妹妹,穿戴的也忒隆重了些,跟在金片子里打滚似的!”   这话说的不错,路金喆哪怕是换了件衣裳用饭,也是头戴金钗,颈戴宝石璎珞,腰间环佩叮当,一身的珠光宝气——也多亏了她长得玉雪可爱,加之她身上这些鸡零狗碎的金玉珠宝又造的巧夺天工,不然金璨璨的非得闪瞎旁人眼不可。   路金喆人小鬼机灵,听着老太太这话急急回头,佯装嗔怒,哼了一哼,倒是卖的一手好痴:“阿奶!”   两个孙女儿,一个清泠泠像那月宫里的仙女儿,一个像六月里最热烈的花苞,要问真心话,老太太当然更喜欢惯爱撒娇卖痴的老幺,因笑道:“快来坐着,别搅乱你母亲。我问问你,今儿是不是出门了?”   出门这事儿,在这府里根本就瞒不住。   路金喆乖顺的“嗯”了一声,因而放下膳盘,矮身坐在老太太身侧,觑了个空给金蝶使了个眼色。   金蝶便起身和太太一同侍膳。   太太对金蝶笑道:“你也坐着去,这不合规矩。”   金蝶笑笑,仍旧不去。   那边,金喆伏在老太太怀里,把在薛家见了谁,吃了什么茶,说了哪些话,事无巨细都告诉老太太听,哄得她老人家眉开眼笑。 第3章   正热闹着,路老爷摇着羽扇迈进饭厅。他今年四十有三,特地蓄了须,戴一块纶巾,执一把羽扇,一点也不像个经营了十几个商铺的买卖人,反而像个滥充谋士的江湖骗子。   一进门,路老爹就耍起威风:“路金喆,你也不怕把你阿奶身子骨压坏咯,赶紧起来,去给爹爹烫酒!”   路金喆被斥了一句也不要紧,笑嘻嘻从老太太怀里起来,从善如流拿来殴瓶,倒出一海碗热水,伺候父亲饭前小酌。   太太眼风一扫路金蝶,金蝶站起身,很腼腆的道:“那我为爹爹斟酒。”   路老爷开怀大笑:“好!”   他左瞧瞧自己的大姑娘,右看看自己的老姑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水灵高挑,真是何其有幸,老怀甚慰呐!   席间絮絮闲话不赘言,只说那路老爷由两个乖巧女儿伺候,酒喝得多了,满面红光,吹起牛皮来:“再有一个月,不,不不,也就一旬,你们爹爹我,可就要翻身啦——到时候,我看那些官老爷,哼哼,谁敢说我路岐山是个下九流!”   话音一落,饭桌上其余四人脸色各异。   太太先瞧了一眼老太太,看她也神色不对,忙皱眉:“老爷,她们小女孩家家的,您跟她们说这些做什么,”刘氏叱了一眼金喆,道:“还不快劝劝你爹,别再喝了!”   这会子他是我一个人的爹了。   路金喆心里撇嘴,面上仍笑着:“爹爹,你可不能哄我们,难倒咱们家往后不经商,不干老本行了?”   “胡吣!哪能不要老本行,咱老路家,自打你太爷爷一根扁担干行脚商起,到你哥哥,更甚你哥哥以后的孩儿,都要经商的。货通南北,一本万利,有什么不好?”   路金喆瞧着她爹说的正起劲,悄没声的换下酒盅,把一盏鸽子汤放在他手边,车轱辘话转圈问:“那就是仍旧矮人一头咯,可那些官老爷怎么高看咱们呢?”   路老爹星星着眼睛,约莫像是醉了,挑眉嗤笑:“你个小丫头片子见识浅,你以为天底下所有商人都贱呐?”   难道不是麽?   “哼哼,”路老爹一笑置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你们就瞧好罢,唷,这汤不错。”   刘氏满面笑容:“老爷喝的好就行,不枉蝶儿炖了两个时辰。”   老爹惊讶的看着路金蝶,“你炖的汤?唷,真是难得,可别累坏了我大姑娘!你进厨房做什么,那不是有老妈子麽!”   路金蝶看了一眼刘氏,笑道:“是我央母亲教我的,这几日越发的凉了,又不下雨,想着给您煲点汤润润燥,况且我是女儿家,总归也要学着操持饭食。”   路老爹听罢,不由得满脸欣慰,虚抚了抚大女儿肩,又隔空点了点小女儿脑门,“学着你姐姐点!”   路金喆看他们父慈母爱正心里不是滋味,闻言扎了脚一般哼道:“倘若不是怕点着了房子,我也进厨房!”   这话说的恁的孩子气,众人听了无不大笑。   ……   饭后,漱了口,净了手,太太先领走大姑娘路金蝶,留二姑娘伺候老太太歇息,老太太知道金喆今儿出门累了一天,并不让她久站,早早打发了她回去歇息。   等路金喆出得门,只看见前面娘俩个旖旎而行的身影,侍女远远缀着。她也有心想慢半步,但奈何生了一双招风耳,那两句话顺着风就漏进耳朵里。   “一根银簪子罢了,你要多少有多少的,值得什么……”   “其实是麒哥儿送的。”   “这倒奇了,麒哥儿瞧着拎得清,送东西竟亲疏有别!”   “太太别这么说,我本就不爱那些的……他送我一套厉丘山的《迷踪游记》,很是难找。”   “一套书罢了,到底还和亲妹妹不一样,也就你好性儿。”   “……反正我不想那些个,我又不指着他过日子,我有你和爹爹就够了。”   ……   小燕儿瞧着路金喆脸色越发的僵冷,不由拽了她袖子一把:“奴婢顶针不见了,就戴在二拇哥上的,姑娘您等等,我回头找找去。”   路金喆站在树下,气的骂人:“成天价的整日说我,这会儿怎么着,你也忘了?哼!”   小燕由着她撒火气,蹲在树下找了一圈,最后摸了一把腰,摸出个圆溜溜的物什来,挺身站起来赔笑道:“真真瞎子一样愣是没找着,好麽,竟掖在这里头呢。您瞧瞧我这记性。”   “你也有今儿呢,走罢。”   路金喆闷闷的往前走,回屋也不怎么活泛。   小燕儿给她点了灯,她就坐在灯下看花样子发滞。   这位主儿虽然看着胡闹的紧,但小燕儿伺候她长大的,知道她就是个两处漏风的面口袋,心里有什么都藏不住,须得抖落出来才可。   这不麽,一转身的功夫,对着灯已经两眼泪汪汪了。   “太太怎么想,我管不着……”路金喆一抽一抽告状似的哭诉:“可是路金蝶!她好意思说她只有爹和娘!她七岁上发疹子,那会子药石无医,大夫都让准备材了,是我哥,是路金麒,跪着把人家白老爷子请到家里,给人家磕头,赔三十年前上一辈儿犯的错,人家白老爷子才出手,用一贴老方儿救了她!“   路金喆说道情深处,不自觉声音哑了:“我哥这么多年在外头,无论干什么营生,哪怕都赔干净,带回来的东西不也是既有我的,也有她的麽!就因为我们是妾生的,就偏要说自己只有爹娘!”   原来是这句话扎了她心窝子,燕儿这才明白了,她这是为麒哥儿叫屈。   路老爷嫡亲的唯有一女,就是楼下的路金蝶,儿子路金麒和小女儿路金喆都是家里的沈姨娘生的,沈姨娘子嗣运旺,但命却不好,生下路金喆没有三年就病逝了。   小的时候三个孩子好的一个妈生的似的,大了,反而不是滋味起来。   路金喆坐在桌旁呜呜咽咽的哭,替她哥委屈,又觉得自己巴巴的围着太太,地底下亲生的姨娘指不定怎么骂她呢,也替自己委屈。   小燕儿走过来,温柔的抚了抚她后背:“大姑娘往日为人,咱们也一清二楚的,她心里不通俗世的,也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哪里会拐着弯儿说话呢?您犯不着跟她置气。”   路金喆不说话,揪着手绢抽噎。   “哭一会子就好啦,但可别一直哭,眼睛肿了就不好看啦。明儿麒哥儿回来,看你肿着两只鱼泡眼,仔细他打趣你。”   “他……他敢!”路金喆吸吸鼻涕,不哭了。   小燕儿佯扮作路金麒的样子,刮了她鼻头一下,笑嗔:“哭鼻子宛宛!”   路金喆搡了她一把,终于破涕为笑,骂道:“什么糟禁的名儿,也拿来打趣我!”   主仆俩闹着说了一会子小话,路金喆不哭了,事业心也上来了,挑了灯,对着烛台削竹篾,一直到管家老妈子在楼底下报时辰牌才罢手。   临吹灯前还嘱咐小燕儿别收拾,那是预备给阿蛮的凤冠做帽基用的。   小燕儿果然没有理她那一摊,伺候她睡下后在隔扇门外榻上睡了。   路金喆睡意朦胧时,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挣扎翻身坐起,捞起床边挂着的布包,从里头摸出一个硬物,放进床头藏零食的暗格里,这才安心睡下了。   *   时间渐渐到八月,天变凉了一些,不再闷的人直喘气。   路金喆这段时间一直猫在家里制作凤冠小样,手指头都粗了一截。也没再和路金蝶置气,反倒是央着她画了一幅文王百子绣样。   这一日,天气晴和,阳光正好,路金喆命人把手作台子搬到窗前,坐在窗边选珍珠。   咚咚咚咚,小燕儿把楼梯踩得直作响,路金喆做活的时候最厌烦底下人吵她,这叫没规矩。刚想发作,小燕儿一掀纱帘,笑道:“山南村上的乔嬷嬷来了,带了一车新鲜玩意呢!“   路金喆一听,怒而转喜,珍珠也不选了,“真的!哎唷,她老人家怎么来了……”一面说一面就要下楼。   小燕儿紧随她身后,笑道:“乡下人,打抽丰呗,结这一门好亲,一年不走上三四趟且不算完呢!”   路金喆下楼去,果然见一楼小花厅里拘坐着一个年岁五十多的老妈子,两鬓半白,脚下卧着一个竹篾筐,里头鼓鼓囊囊不知道盛了什么,用一层蓝布盖着。   “好嬷嬷,你怎的一声不响的就过来,也不打发你孙子先上门知会一声,我原得了一翁陈年虎骨酒,本想留了给你,可总不见你信儿,上月叫我一天一盅,给我们老太太炖鸡子儿了!”   一通话,说的敞亮客气,人也风风火火疾步下来,亲亲热热的样子。   乔嬷嬷瞧她笑弯了的两只眼睛,对比旁边这个冰疙瘩,心里即妥帖又高兴,忙从凳子上站起来,一面见礼一面笑:“我什么造化的人,不受用那劳什子虎骨酒,那种稀罕玩意,还是喝进尊府老太太肚子里好!”   路金蝶耐着性子招待她半天,听了她这半文不白的话,实在觉得污了耳朵,既然妹妹下楼,索性起身,冲乔嬷嬷道:“嬷嬷您一路辛苦,有什么话同二姑娘说罢,我书房里忙,就不作陪了。”   说罢,裙裾一摆,人已隐没在纱帘里,徒留乔嬷嬷在一旁哈腰弯背地目送她。   等她走远了,复挺起身,见路金喆笑睇着她,摸不着头脑:“二姑娘瞅什么呢,我这头上又没戴花儿!”   路金喆努努嘴,笑道:“瞧您老一二般的敬她,论辈儿,她还得管你叫二姨奶奶呢。”   “当不得,当不得!”唬的乔嬷嬷连忙摆手:“瞧瞧那仙子一样的模样,乡下人见菩萨也没这样式儿的。”   这话可把路金喆笑的倒仰,“罢罢罢,嬷嬷,咱们楼上说去。”   乔嬷嬷忙应好的,拎着竹筐跟上。 第4章   到了二楼,也是歇在小花厅。   这里与一楼的花厅家具摆设都一样,不过到底主人脾性各异,这里的纱帘、椅褡、背袱以及挂幅插屏等摆饰,选色明艳,样式活泼,处处都透着小女儿情态。   乔嬷嬷说不出门道,只觉得这屋子坐起来比一楼敞亮多了,心里也坦然多了。   因而兴头头道:“我一路走来,瞧这园子里比我上回五月节来时可热闹多了,花儿草儿都结实了,那一大片桂花树真喜人,香的来!这要是在我们乡下,可留不下,早让人打了卖钱去。”   路金喆笑道:“我这两天事忙,要是抽出手,也把它打了去,正好蒸糕做甜盏吃。我们家除了我,是再没人想起它来的。”又随口问她:“可见过太太了?”   乔嬷嬷回道:“不用姐儿说,早拜见过啦,太太留我吃一盏茶,还赏我一把红线钱,我原说不收的,太太说这是预备八月十五散福的钱,我就厚着脸收了,倒不是希图钱,纯粹是沾个好意头。”   路金喆听她不喘气的说话,噙着笑。   小燕儿为乔嬷嬷端上一碗茶来,“您也尝尝我们的茶,这是姑娘自己炒的。”   乔嬷嬷连忙谢过,一口饮掉大半盏,咂摸着嘴巴:“正好渴了……唷,这茶好哇!”   金喆笑了笑,知道她这是托词,眼神儿往那竹筐子瞟:“快把你带的好东西给我瞧瞧,有什么新鲜玩意没有?”   乔嬷嬷拎起自己的竹筐,“这里是我孝敬姑娘的,另有一袋子菜地里才摘下来的茄子、茭瓜、水萝卜,拿给厨房上的老妈子了。我知道这些新鲜瓜菜,贵府里都爱吃。”   “正是这样,你要带肥鸡腊鸭子,我们还不乐意收呢。”   路金喆探身往她那竹筐里看,乔嬷嬷一样一样拿出来给她看:“上月你临走,不是让我收花样子麽,喏,这些都是村子里小丫头们新画的,喜鹊连枝、双鱼、鸳鸯,应有尽有的。要说野趣,这还有萤虫的,蛙鸣的。”   金喆拿过一叠细看,不住点头,她也不看喜鹊连枝那些俗套,只管反复摩挲那些泥蛙癞蛤||蟆,果然拙朴,可爱喜人。   乔嬷嬷知她好这口,又递给她一本小人书:“你再瞅瞅这个,保管是好东西,外头多少人抢着买呢!”   金喆探头看画风技法,不由吃惊。山南村里久居一位善丹青者,以画没骨儿花闻名,姓白,人称“白丹青”。   “白先生又有大作?”   原版可落不到乔嬷嬷手上,她接过那一本,原来是刻板的,做成黄历大小,上面人物故事行迹俱全,并写有白文,扉页上题一小诗做引:   “敬德二十年,皇帝下江南。造船十七里,日费一万钱。”   路金喆喃喃读来,唬了一跳,忙捂住书,唏嘘不已:“这白先生嫌颈上的脑袋太沉?怎么敢画这个!”   “这有什么,”乔嬷嬷笑她大惊小怪,“外头书摊上,戏院里,谁没看过呢,这本还是白先生头一版,外头那些都不知道第几回刻了呢。”   路金喆便把那书放着,算收下了。“我原来只是听人说,当新闻呢,那我好生收着,慢慢看。”   乔嬷嬷见投她意,很是得趣,又悄悄找补道:“也就是在闺房里看,轻易不能拿出外头去,要坏了名声的。”   路金喆忙不迭点头,“还有什么没,”她指着筐子里一叠杂色布片子,问道:“这是什么?”   说起这个,乔嬷嬷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做了个揖,笑道:“这是百衲衣,还没做完呢。为我那未出世的小孙孙准备的,算下来也就腊月里下地,家里早早地给他预备着麽!”   “您老福厚,又开枝散叶了,”路金喆很明白这个,顺势道:“缺什么色儿的,我给他补上。”   乔嬷嬷果然眼神一亮,正投她下怀,掰着手指头道:“那些寻常颜色,如土褐、鹅黄、草绿、靛蓝都有,唯有大红,我们乡下人,一尺红布头都要花钱买呢,家里的要么都糟烂了,要么色不正。”   路金喆点点头,“正好我有一件大红茯苓花袄子,去岁过年的时候做的,做的时候就窄,没穿几回,不嫌弃我找来给你。”   乔嬷嬷听了,哪有嫌弃的,忙笑道:“不嫌弃,不嫌弃,做百衲衣就是穿过的才好!”   紫燕在一旁听着,立刻开箱子,找出旧年里封存的大红袄子,捧出来给路金喆过目。   “正是这件,料子极难得,我哥采买的,府绸也就这样了。”金喆又冲小燕儿道:“难得老人家来一趟,你从我箱子里再拣几件,拿那些老成色的,她们平日里也能穿。”   “哎唷,”乔嬷嬷在凳子上左右坐不住,连连推辞:“不用,不用!先刚那一车菜管家嬷嬷已经给过钱了,我再得您这件红袄子就尽够了,哪能连吃带拿呢,叫人看着怎么说嘴!”   小燕儿果然又从翻拣出几件压箱底的衣裳,捧出来拿一件包袱包住了,对乔嬷嬷笑道:“又没外人看着,我们姑娘肯送,您老儿擎收着就是了!这几件衣裳都没穿过几回,过了时季,就放起来了,您拿回去给家里的媳妇姑娘们穿去,合不合尺寸的自己改。我们姑娘不能常去你们那里,村子上有什么好玩的,有趣的,还劳您多跑两趟呢!”   一面说,一面把包袱放到她怀里,乔嬷嬷搂住便难撒手,喜不自胜,对金喆道:“我老婆子跑两趟不值什么,您要是再缺什么,我还给您蛰磨去。”   路金喆又从手作台子上抽出一个匣子,递给乔嬷嬷:“这个也托嬷嬷带回去,别推辞,不是给你的,是给村子上姐妹们的。里头装的是我扎的珍珠花钗,有梳篦,有钗,有簪,拿给她们,就当谢她们的花样子。”   乔嬷嬷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摆着十来个小首饰,她眼尖,知道并不是金银的,但它们件件漆红点翠,形制可爱,口里连声叫佛,“这可比买的好看多了,姑娘,您真送她们?”   路金喆笑着点头:“有什么不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连那珍珠都是一般的米珠,实不相瞒,都是我练手剩下的,不嫌弃就戴着,要麽当梳头家伙使也行。”   乔嬷嬷忙摇头,“姑娘不知道,乡下丫头,连根红绳都要攒钱买呢,更别说珠钗,怕是有的孩子连见都没见过。这是好东西,她们瞧了一准高兴,念您的好。”   路金喆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两眼弯弯:“我也念着她们呢。”   乔嬷嬷也极有眼色,诸事办完,主人家端起茶碗,这就是要谢客了,因此起身告辞,一番留让过后终出得门来,小燕儿将她送到绣楼下。   银芽仍旧伏在美人靠上绣扇面,见那乔嬷嬷背着包袱挎着筐走了,笑道:“她老人家倒是不亏,来时挎着一个,走时多背一个,好赚的!”   小燕儿哼一声扭头不理她:“多早晚轮到你来说嘴,顶着大太阳走针,也不怕晃瞎了眼。”   嘿,这一对主仆,巴不得她瞎了怎么的?银芽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恨恨的想。   *   路金喆今天陪了客,自觉耗去很大心神,因而口干舌燥,浑身乏力,晚饭时牌精神蔫蔫的,老太太特地准她在小楼里炖碗甜盏子吃,不用去饭厅应卯。   因此路金喆早早地洗完澡,卧在被窝里吃甜盏,小燕儿笑话她:“真真是娇贵人儿,不过是多说两句客套话,就累得这模样?”   路金喆吸溜吸溜,埋头只顾着吃,不上赶着臊这个脸。   吃完一抹嘴,把碗一递,这边小燕儿接过去,又托着搅湿了的手巾,给她抹脸,伺候她漱口净手。   “等下辈子,”路金喆被热乎乎的手巾糊了一脸,瓮声瓮气的说:“下辈子你托生小姐,我当丫鬟,伺候你!”   小燕儿手巾丢进盆里,掐腰一乐:“可绕了我下辈子那一遭罢!”   “把那小人书拿来,我再看两页。”路大爷吃饱了,又开始颐气指使。   小燕儿把白天里乔嬷嬷送来的那本连环画给她,“赶紧看完,我好烧了去。这东西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那有什么,”路金喆翻着书页,看的津津有味,随口道:“白果儿房里,连那个书都有。”   “哪个?”小燕儿一头雾水。   “嘿嘿,”路金喆笑笑,自觉见多识广,两根指头勾一勾,“就是那个嘛!”   小燕儿登时愣住了,心头五味杂陈,这么多年又当妈,又当老妈子,闺女长大了,懂得看“那个”书了,真叫她说不出话来。   路金喆犹不自知,仍旧把一册《敬德皇帝南巡记》看的啧啧称奇。   夜深了,路金喆睡进被窝里。小燕儿合了窗户,吹熄了灯,走到床前把书捡起,随手放在床边,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走到隔扇门外榻上睡去。   夜更深了,除了房顶上几声老猫叫,整条街都沉沉睡去。   忽然,窗楞上传来咔咔的声音,像老鼠在啃噬木门,路金喆梦呓:“有耗子啊……燕儿,拿耗夹来……”   声音短暂的一停,里外里都没了声息。   一柄短刀“咔哒”一声隔开了锁窗,霎时,浓浓月色闯进香闺,一并也带来一股冷气,路金喆翻了个身,裹紧了被子。 第5章   时间往回倒两个时辰,浣州城外,驿站。   帝国三千五百二十一座驿站,繁华者屋宇连绵,如若行宫,凋敝者唯有一架草棚,而浣州驿站正是前者,庭院仓房,酒窖马厩无不齐备,幢幢大屋在月色中如同庞然巨物盘踞在敕蓝河边。   这座水陆两用的驿站即便在夜间,也运转不歇,车马络绎不绝。   *   一队夜行骑士踏着暮色疾驰而来,来者四人,俱是佩刀执剑,窄袖劲装。他们一个急停后翻身下马,向驿长出示勘合,径直走进驿站。   这一行人,为首的是个黑衣少年,隔的远,四周旅人只来得及赞叹那一双清俊的眼睛,就见他疾步上了二楼。   “隆叔!”   隆德海回头,只见那尚且单薄的身影伫立在眼前,白净的脸上带着浅笑。   “果然来了!我还预备您要多几天才能到呢!”隆德海大步上前,小心又殷切的打量他一眼,“屋里叙谈。”   少年打了个手势,三名从者立时分开,分别在房间外几个要害处隐匿,他自己跟着隆德海进屋。   正屋里,隆德海向少年长揖,“这里人多耳杂,请赎老奴不能见礼。”   裴宛解了斗篷,随手搁在衣帽架上,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你在父亲跟前也是赐座的,别拘泥这些。说正事罢,我只拿了一封手谕,语焉不详,那封密呈何在?”   隆德海便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去。   裴宛接过,这密呈上油蜡已经刮开,里头薄薄夹着一页信纸,捻出来一撮,麻桑纸,闵浣境地一带官员常用来写奏本条陈,他倒是熟得很。   信上蝇头小楷二百来字,乃是浣州通判刘长生写给阁臣万平的拜谒密呈,把繁文缛节之乎者也剔去,剩下的三言两语一言一概之,便是那通判以平闵浣交界山匪一事为由,欲奏请抚北军入浣。   为谋定此事,极尽阿谀,呈问阁老如何撰本。   裴宛捏着纸沉思,圣驾南巡之际,浣州通判欲请抚北军入浣,是嫌颈上脑袋太沉还是怎么回事?   他慢慢在屋里踱着步子,小小一个少年,揣度起这些事情来却相当老辣:“浣州本就有造反的老例儿,你们查探过吗?那些山匪什么行径?”   这话裴家人说来尚可,旁人可不敢这么说,只因那造反的老例儿往上追溯,本朝太||祖她老人家就是在浣州扯旗发家。   隆德海回道:“派人探听,千八百人,花花架子罢了,比不得前人改朝换代。山匪所行不过是占山封路,强取豪夺之事,罚那魁首流放,无甚干系的籍没也就是了。”   裴宛点点头,隆德海是他父亲驾前第一行走,他这般说,也透露着另一层意思,那“山匪”压根不是痒处。   他踱着步子,思忖道:“唯有要紧的就是请兵。如今塌它已然不成器了,抚北军一直在戍北连州徘徊,头两个月邸报上还说在邺州练兵屯粮,按往常惯例,周将军年末总要回京,交还虎符,等开春以后的政令。”   听到“周将军”三个字,隆德海就心头一跳,眉头无意识的蹙紧,“今年……”   裴宛目光微冷,轻轻道:“今年也得照旧。”   他手一顿,把一沓信纸叠好塞进腰间,对隆德海道:“这小小的一州通判,敢在天子巡狩之际请重兵,怕不是疯了就是有内情,此事我去探查。劳烦你回禀,就说前头有二哥,后头有我,叫父亲放心——办好我就回京。”   “是!”   *   议了正事,隆德海观其面色,到底是千里跋涉,一路辛苦,少年的脸上带着些病弱倦怠之气。忙躬起身道:“您这一路辛苦,星夜疾驰,想必也是马歇人不歇,我整治一桌汤饭,伺候您吃一顿。”   裴宛其实没兴头吃饭,但他不好辜负隆德海的好意,便应准了,“那正好,再商议下差事。”   隆德海出门通传一声,很快一桌饭菜便收拾好抬上来。   请裴宛上座,隆德海在一旁陪侍:“虽说是驿馆,但繁华不差京师,江南菜也做的拿手。他们这里时兴吃鱼,还有个说法呢,叫什么七月鲫,八月斑。家里吃的再新鲜,也不如这现打的好,这斑肝汤是这里老板的拿手菜,您喝一碗补补气血。”   隆德海盛了一碗鱼汤奉给裴宛,裴宛慢慢喝了。   随意拣了几筷子菜,入口没甚滋味,寡淡的很,不知道江南人天天吃这些有什么意思。他惦记着差事,略用了用便放下筷箸。   隆德海见状也停了筷,复倒上两杯白水来,先一杯给裴宛,问道:“瞧您气色,仍旧有不足之症,最近怎么样?”   “吃着药呢。”裴宛笑笑,把腕子一伸:“您老给把把。”   隆德海惦记他的身体,微微探身,口里说一声“冒犯”,并起两指捏住少年的脉门,仔细把脉。   须臾,放下手腕。   裴宛见他面色沉沉,先开口笑道:“能活过二十五麽?”   “天爷菩萨!”隆德海惶惶然摆手:“您长寿吉祥着呢,别说这种话。”   裴宛笑的肆意,这会儿瞧着他倒真有些孩子气来。   隆德海道:“血本阴||精,不宜动也,平日里少生点子气,有什么事都叫下头人去做。还是照吃四海方?”   裴宛拍拍腰间蹀躞带,点点头,感慨:“我何止不宜动,这些年谨遵医嘱,我连七情都少动呢。”   隆德海是看着他长大的,自然知道为了克制疾病,这孩子从小付出多少艰辛,忽然想起来一件旧事,道:“说起来,您与浣州倒也是有缘,这四海方原就是一位老太医开的,后来他辞官颐养,老家就是在浣州。这回觑个空,把那老先生请来再给瞧一瞧,没准他手艺精进,就好了。”   这种希冀裴宛早就不心存了,随意道:“也说不定那老神仙早就西去了。”   两个人笑笑,复又说起正事。   *   简单用过一餐饭,裴宛与隆德海作别,率随从一行四人踏上去往浣州城的官道。   如今城门已关,唯有零星几名守卫把持。   刘庆上前出示京师户部发的勘合,一看“户”字打头的红头文书,守卫请示长官,不多时,城门开了半扇,四人快马入城。   三名随从都是从小和他摔打着长大的,令行禁止心意相通。   裴宛分派人:“柳儿你去探路,寻个干净的客栈落脚;檀泷你拿着我的玉牌去敲观察使李仁卿的大门,让他开一道勘合给你,把这封信重新蜡封了,用官驿寄出去,然后从他那里再拿一道空白的勘合,我另有用处。月上中天时在此集合!”   “是!”檀泷与柳儿应声,驾马而去。   刘庆三人中最年长,从来都是贴身护着裴宛。   “咱们也有去处。”裴宛给刘庆使个眼色,两人轻踢马腹,穿街走巷,专往高门广厦云集的地方赶去。   刘庆道:“通判府邸,会在哪儿?寻个人问问?”   裴宛摇摇头,“按照《浣州志》来看,敕蓝河水从东向西穿城而过汇入大海,浣州城的局势必然是东贵西富。东边地势高,权贵人家都择高而居,而西边正是码头,货船林立,富贾豪商会临水而居。咱们往东去,照着州牧衙门找,自然就找到了。”   刘庆弃马,飞身跃至一户人家房檐上,极目远眺,隐约可见城里东边广厦连绵的样子,暗道不错。   两人便往东而去。   果不其然这里府衙连着府衙,官邸接着官邸。通判府距离州牧府只隔着两条街巷,本府并不大,外围郁郁葱葱,种植着深深乔木,绕院子飞了一圈,瞧不真亮。   裴宛决定回撤,他们舟车劳顿亟需修整,并不急在一时。   “先认好门,回头再来探底。”   月未中天,也不着急,二人轻打着马,在街上溜达,于夜色中看这江南繁华小城,虽家家阖门闭户,但依稀入耳的嬉笑声,鸡鸣狗吠声,老猫闹春声,声声不绝。   这里河水溪流也多,有的小楼就临水而建,小窗啪的一开,一盆水哗啦啦倾倒下来,正打在泊着的乌篷船上,艄公鼾声正浓,也听不见。   此等风情与北边京城不同,主仆两个走走停停,流连起来,路上疲累都消散大半。   “站住!什么人?”   忽然一声大喝,街角走出几名差役,提灯带刀,威煞人也。   刘庆一打量,知道是查宵禁的城防官。裴宛不欲多生事端,提起缰绳欲走,那几个城防见他们宵禁时仍驾马夜游,行动乖张,这一片都是大人们的官邸,出了事不是好玩的,纷纷上前,口中大呼:“拦住他们!”   一时之间马嘶声、狗叫声、更夫敲锣声、四周邻里关窗上锁声,真是嘁哩喀喳乒乒乓乓,吵得人心头火气。   刘庆一看裴宛不善的脸色,约莫时辰,知道是病症要发作,当下三拳两脚解决这些喽啰,拉着马欲走。   忽然一声箭哨声破空传来,刘庆旋身踢走飞羽,紧随其后又来三只羽箭,裴宛在马背上扭身躲过,抬头,眸中精光一闪:“是那瞭望!”   浣州城东府衙处与十字街口,都设有瞭望塔楼,刚才射箭的便是一处瞭望楼。   二人打马奔驰,踢踢踏踏,已出街四五条。   瞭望塔楼上灯火明明灭灭,他们在传递消息,霎时几个瞭望灯都闪了起来。大街上涌起三五波城防官,刘庆震怒,抽出腰间佩剑,跃下迎上去。   裴宛在马上仍旧没下去,再来一百人也不是刘庆对手,果然不大一会儿,刘庆提着剑赶来,边跑边夸:“浣州好城防!”   裴宛也笑道:“是啊,那瞭望反应也是极快,比咱们京师如何?”   刘庆没说话,裴宛心里也知道,京师城防稀松完蛋,南衙禁军一到天黑就惦记吃酒耍钱,出了事便九门顺天府互相推诿。   这么跑了一路,裴宛心上血涌,一阵一阵的疼,忽然止住:“等等,这是哪儿?”   刘庆也懵了,忙吁住马,刚打的兴起,跑的也畅快,刹不住跑没溜了。   裴宛一模腰间,刚才不知怎么躲,蹀躞带七事剩下六事,唯丢了一个药葫芦。   刘庆傻眼,他瞧着裴宛脸色,白中带青,正是病症发作之兆。   “我回去找找!”   “这都跑了大半城,谁知道掉哪儿去了。”裴宛揉着眉头,“这里店铺极多,随便找一间药铺抓了药吃,方子我都记得的。”   确实如此,他们一阵匆忙跑路,不知行到哪处,此间不若东城幽静肃穆,反倒人声鼎沸,纷纷攘攘。   两人登高远望,只见一条清悠悠的大河穿城而来,两岸边勾栏瓦肆、酒馆饭庄,灯火通明,宾客盈门,好一派江南繁华盛景。   裴宛渐渐看呆住了。   刘庆静待他看这幅江南民生民乐画卷,不忍心打扰。   *   酒馆老板见他们打听就近的药房,往西一指:“这儿都是欢乐场,往更西去,那一片都是药铺子!”   果然越往西,药铺幌子越多,但俱是没开门的。   他们辗转走到一个小巷,巷子口大石头上写着“扁鹊巷”三个字,里面屋宇连绵,临街有一幢小楼,粉墙黛瓦,墙外还种着一棵歪脖柳。   刘庆道:“这里叫‘扁鹊巷’,肯定开着大药铺子,这二楼估摸是药铺库房,不若……”   权宜之计,裴宛点点头,刘庆一个飞跃,攀上柳树,上了墙檐,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干起了撬窗入室的勾当。 第6章 、捉虫   窗楞上传来咔咔的声音,像老鼠在啃噬木门,路金喆梦呓:“有耗子啊……燕儿,拿耗夹来……”   声音短暂的一停,里外里都没了声息。   一柄短刀“咔哒”一声隔开了锁窗,霎时,浓浓月色闯进香闺,一并也带来一股冷气,路金喆翻了个身,裹紧了被子。   来人一个利落的滚地,丝毫没弄出一丝儿声响,他夜视极好,打量了一下四周,便给出了安全的讯号,一伸手,将同伴从窗外带进来。   “嗯……”同伴身量比他更小一些,似是受了伤,禁不住喘息了一嗓子,赶忙按捺住,四下里望了望,眼瞧着这四周珠罗绮帐,不禁脸上一愠。   那大个竟被这少年一眼吓住,连连摆手,他可不是故意的,谁知道扁鹊巷子里唯一一个高门大户的二楼,不是药铺库房,而是小姐的香闺呢。   刘庆指指那落地罩里的跋步绣床,询问是否要动手,裴宛摇头,望向窗外,意思是走罢。   但刘庆心存侥幸,这里瞧着也富丽堂皇,即是小姐的卧房,那么香丸香饼自不可少,眼下情况委实着急,他怕……   蹑手蹑脚翻箱倒柜,真是稀奇,多宝阁上,桌子上,小案上,哪哪儿都没有香炉,倒找出几个香包,可里头鼓鼓囊囊塞着的全是干花瓣。   裴宛做了个“后撤”的手势,刘庆无法,俩人正要跳窗跑脱,一个人影从碧纱橱外绕过来,口里喃喃:“这耗子怎么动静这么大……”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刘庆眼疾手快,赶上去捂住她半声呜咽,往地下一看,那东西不是别的,竟是个耗夹。   小燕儿抬起头,对这两个恶人怒目而视,她浑身上下不能动,唯有一双眼睛能转,要是眼睛能说话,这会儿能把他们骂死了。   她不断挣动,刘庆手里抱着炭一样,上下不敢使力,低声道一声对不住,往她肋下“啪啪”几下,不知道按在哪处,针扎了一样的疼,小燕儿僵直不动了。   “唔……”   三双眼睛朝床上看去,她要醒!   一个女人就这样棘手,再醒一个,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眼看这人要醒来,裴宛离她最近,往她床柱上一靠,隔着锦被,往那人肩膀处拍了拍。   那小姐大约是从小被丫鬟照料,习以为常,窝进被子里睡得更沉。   裴宛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上更痛,竟有点起不来。   既如此,刘庆也打算先不走,求救了再说。   他打量这个丫鬟,确认她的确是个丫鬟,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对她先露出个笑,不过在这昏暗无灯的房间里,一口白牙看上去森然如鬼魅,几乎把小燕儿吓晕过去。   “丫头,你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遇上点事儿,求你帮衬一二,事后必有重谢。听清了吗?”   小燕不动,随即眼珠转转,听清了。   “那我把你解开,你老实的听我们吩咐,按我们说的做。”刘庆说着,又吓唬她:“你好好的,不光你伤不着,床上那个,也伤不着,还给你留一锭银子;你要不老实,爷爷我手里不是没死过女人。”   小燕儿眼珠急促的转了转。   “得罪了,”刘庆在她耳边道,不知按了肋下哪一处,熟悉的针扎一般的疼,小燕下意识一拧身,竟然能动了!   她刚要说话,就对上一双虎目,连忙吓得噤声,她指指那床上酣睡的小姐,摇头。   刘庆不自觉高看她一眼,点点头给她承诺。   小燕儿强自静了心,趁着清浅的月色,打量他们。武士打扮,眼前高大的这个獐头虎目,床边单薄的那个白似鬼。   都是断子绝孙的命!小燕在心里咒骂着,面上不动声色。   刘庆小声问她:“屋里有香料罢,麝香丸有没有?”   小燕儿摇头。   刘庆压着声音急切的质问:“你们姑娘家,不是天天打香篆麽?熏衣服烤头发用的香呢?那个也成!”   “是真没有!”小燕儿咬牙切齿,心说爱拿香燎屋子的在楼下睡着呢,“您还要别的吗,香真没有。”   刘庆疑心她撒谎,转身就要往床上去,不知是要再捞一个人质还是怎样,小燕一急,几乎叫出声,裴宛眼神一凛,刚要抬手阻止刘庆,心上病症发作,猛地一悸,气力散了大半,委顿在床侧——刘庆脑子都不够用了,电火光石之间,只见床上伏着被子睡得熟熟的香闺小姐,扭身坐起,捞住裴宛歪倒的半截身子!   刘庆喝道:“大胆!快放下匕首!”   一把棱花匕首,被一只素腕紧紧握在手里,刀尖正正好好杵在裴宛喉咙边上。   路金喆给小燕儿使眼色,小燕儿强按捺恐惧,径直往外跑,刚要喊叫,被那大个儿身后长了眼睛似的单手拎住,肋下又挨了几下,得,再次僵直不动了。   她们太低估男人的力气和反应了。   路金喆不顾酸麻的腰,也不管身上穿的寝衣,用最大的力气把手里的脖颈使劲儿勒一勒,佯做自在的样子:“那我们一个换一个。”   她下巴尖点向小燕儿。   “她换不起!”   若说此前刘庆尚还心存顾忌,此刻却真的又极又怒,虎目圆睁,紧紧盯着路金喆,他举起双手,以示屈服:“姑娘,有话我们都好说,我们真以为这里是药铺库房,误闯进来的。”   他咽了咽嗓子,“您手里的人,他……他生有重病,此刻必须要有药引医治,我们是真的来找药的!”   路金喆瞧明白了,手里这个是金疙瘩,能治的住这莽汉。她不理会他说的,径自问:   “她怎么了?死了?”   刘庆也利落,俯身拎起小燕,把她穴道点开,小燕儿缓过神,她被拖麻袋一般在地上蹭了几回,身子骨都快散架,脑子也没神了,愣愣的发滞。   “你瞧,她好好地。”刘庆慢慢走向绣床前,让她放松:“你没拿过匕首罢,可得小心使劲儿……”   “你不要过来!”路金喆害怕:“后退,退到窗户边上。”   刘庆顾忌她手里没分寸,没办法只好寸寸退步。   小燕儿这回醒神了,赶紧爬起来,手里没东西可用,捞起烛台,也慢慢挪到跋步床边。   她觑空扫了一眼路金喆,这一看不得了,二姑娘估计力竭了,手里攥着匕首直发抖,有好几次差点划破了那人雪白脖颈。   那人倒也奇怪,被人扼住命脉,脸上却不见张皇失措,背脊绷的挺直,似乎一丝一毫都不想沾到绣床。   “姑娘,”裴宛强压住心里上涌的血意,道:“你也看到了,如今你手里,一个是废人,一个是以废人唯命是从的人,我们都动不了你。所以你把这铁片子拿下去,我怕你手再抖,铸成大错。”   “听你鬼扯,休想糊弄我,当我没见识!”路金喆挺直了腰背,下死劲儿握住匕首,在小白脸耳边叫嚣:“你们今天落在我手里,也合该倒霉!燕儿,你去叫人,等我哥子来,扭送到官府!”   裴宛配合她,把脖子送到她手里,可他心知要撑不住身体了,低声道:“对不住了。”   话音一落,裴宛绷不住力气,俯身摊到在她身上,路金喆呆呆地,只觉得胸口一湿,定睛一看,气的要杀人——他吐血了,溅我一胸口!   路金喆刀也握不住了,全是吓得,屁股搓着床板子,连退好几下,身上这人却纹丝不动。   “我……我手没抖!”她张口结舌解释。   刘庆飞奔上前,身影快的叫人瞧不清,一把将床上的小姐连人带被子掳到地上,轻轻扶起裴宛,在他身上不知哪处穴位上连拍几下,裴宛极其痛苦的醒来,咳了几声,一手血沫子。   这边,路金喆不顾身上跌的疼,忙一骨碌爬起,燕儿捞起大衣往她身上一系,和她一起蹬上鞋子,要紧衣裳穿戴好,心里也安了一大半,路金喆手里还攥着匕首,小燕儿要下楼,被她扯住。   “真不是坏人?”   匕首矗立在眼前,刘庆诧异这小姐竟然没跑,也不知是傻还是勇气可嘉。他碍于行藏不得透露,无奈只好讲事实摆道理:“我跟公子遇贼,正赶上他旧伤发作。这不是扁鹊巷麽,以为这二楼是药铺药房,来买点药材。我们若真的是歹人,虽然公子病弱,可凭我,做什么做不成?你们不是好好的?   这话小燕儿认同,这人劲儿太大了。   话里破绽极多,光说买药不去一楼大堂,往库房奔,分明就是做贼行径。但一来她们年纪轻,并不太通事故,二来也是吓狠了,脑子发懵,此刻听他说来,竟然很有道理,附近可不是药房遍地麽,当初路老爹就是为方便倒卖药材,才在这里买了房子。   “燕儿,把灯点上。”   灯点燃了,这屋里行藏可看的分明,衣衫不整的,一身血衣的,半截身子入土的,大家都有点尴尬。   “要什么药,我们去买。”事发至今,总不可能任这两个歹人无缘无故在她闺房里吵闹一宿,路金喆顺着那话头说道,这是她急中生智想出来转圜的法子。   裴宛如今鸠占鹊巢,倚躺在绣床上,他刚吐了血,心里好受些,只是脸越发白的渗人。   他看一眼路金喆,似乎把她心里的算盘看的一清二楚,摇摇头:“你不用去,你的丫鬟和刘庆一起去。”   说罢,冲那个叫刘庆的说了什么,刘庆就跟哈巴狗似的,忙从屋里转了两圈,从手作台子上拿起纸笔,饱蘸了墨,递过去。   那小白脸仍旧倚在她床上,随手捡起一本书垫着,在纸上写字。   写完了把纸递给刘庆,“你和她去,让她指路。”   这里的“她”,自然是刚刚他亲口说的丫鬟小燕儿,而他写的,则是治他病症的药方。   形势比人强,床上的这个虽半死不活,但他身边刘庆当真凶神恶煞,不好招惹,路金喆哪能不从。   她把匕首往小燕儿手里一放,“去吧,今儿月亮窄,黑黢黢的,早点回来。”   小燕儿不想接那匕首,“您留着保命。”   金喆冷笑:“我用不上,他都快不行了。”   “放肆!”刘庆听她张口就来这不吉利的,杀性又起,只惧怕着床上那位的脾气。   “姑娘,我可劝你别有歪心思,老老实实勿要声张!否则,你这满府上下——”刘庆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金喆翻着白眼,老老实实搬了个绣墩,在床边坐着。   刘庆托起小燕儿,趁她还未惊呼之前揽着她跃下二楼   ……   屋里就剩他们俩了,这时候路金喆的困意早吓没了,不光不困,还顶精神。反而是床上那位,呼吸短促而急,似乎果真要不行了。   她溜达着在手作台子上扒拉,刚那个大个也是瞎,只顾着找笔,没看见这里长针铁剪锤子镊子七事俱全。   裴宛没阖眼,看她在那摆弄针黹物什,心脏难得一回因某个人咚咚悸动一下,果然,不一会儿就看她举这个恁长的金簪,不急不缓过来了。   路金喆把簪柄光溜溜的顶尖拿给他看,轻而易举在他眼睛里看见了不一样的神色,刚刚她们那么着急,害怕,几乎吓破了胆,这个人眼里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   她一屁股坐在绣墩上,以手支颐,脸上憨傻,口里杀人如麻:“你说,我一针下去扎死你,回头官府该怎么判?”   裴宛见她问的真诚,想了想,道:“此罪不可赦,诛九族。”   “呸!”路金喆长针戳着小白脸胸口,骂骂咧咧:“你真是做梦娶西施——想得美!还诛九族?我一个良家妇女,你一声不吭的闯进我的房子,欲杀我侍女,吐我一身血,我扎死你都不犯法!”   这姑娘越说离得他越近,前大襟上那股子血污味儿直冲鼻尖,裴宛不动声色的后挪了几下脑袋。   路金喆一愣,瞧见自己胸口,穿的挺严实啊,就是不好闻。   “这是你自己吐的!”路金喆气的咬牙,“你还嫌弃?”   裴宛闭上眼睛,此情此景,要不是心上实在痛,实在是叫人想发笑。   最终路金喆也耐他不得,抱着金簪,死死盯着床边。   而床上那人,再这样的威视下,却十分操蛋的睡着了。 第7章   却说那边刘庆带着小燕儿来到街上,小燕儿领路去药铺。   再次路过一个“药”字幌子,这丫鬟还不止步,刘庆道:“姑娘,您可瞧准了,这家难道不是药铺?咱们不快着些,你主子在家里可不定怎么着。”   小燕儿也急,横里横气:“那都是些暗门子药房,治头疼脑热的黄连金银花要多少有多少,你这药方上‘沉檀龙麝’写了一大堆,谁家小药店常备?得去大药铺子,前头就有一家,不远!”   她说的好有道理,刘庆无法,只得老老实实跟在她后头,好在转过这条巷子,往西拐入更大一条巷子,巷子口就垂着一条硕大的店招,上书五个大字:“白氏大药房”。   小燕儿率先迈进药房门口,大药房果然有派头,这么晚了也有坐诊先生。   高高的药台后,坐诊大夫头戴仓头巾,正在整理药方,掌柜的在旁边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叩叩叩,燕儿敲敲药台,一身大夫打扮的白果儿抬头,见是她,正要说话,小燕儿把手里的一粒碎银子拍过去:“照方抓药!”   刘庆递过去药方。   白果儿接过方子,看了看小燕儿,又看看她身后的男人。   栀子炒姜三钱、赤茯苓一两、干草半两……帖末,又缀有一奇怪的方子,上面林林总总列了许多名贵香料。   “看什么?”那男人生的虎背熊腰,把白果儿吓得一哆嗦。   小燕儿手一紧,又不敢乱瞟,不敢乱说话。   “哦,我看这方儿,”大夫刮了刮鼻子,笑道:“这前半截是治心疾的方子,后半截却瞧不出什么,病患是什么症候?”   刘庆:“就是心疾。”   那大夫上下打量他们:“我瞧两位都声气很足的样子,不像吃这方的人。”   “家里人吃,不行麽?”刘庆拍拍桌案,“别墨迹,抓药,要不然你让开,我自己来。”   “我来,我来”,大夫从善如流,也不问了,从柜上高高低低,按着方子上的字迹,抓了药,一面在称上挪星,一面道:“燕儿,你家里谁吃?”   刘庆看着小燕儿,悄悄的磨牙:“你们认识?你别不是耍诈罢!”   小燕翻白眼,小声骂道:“废话,我们打这住了这么多年,大夫还不认得我?”   又高声对大夫哼道:“我主子表哥来了,你也知道他的,从小就三灾五难的,这不么,刚睡下就说心口疼,他房里小厮托我来买药。这位,就是他新买的小厮。”   刘庆眼睁睁看着她信口雌黄,没想到竟然是真事,那大夫听了后说:“我以前见他,就觉得他要不好了,早点来我这里把把脉是正经!”   说着,把包好的药递过来,小燕要接,刘庆拦住她,随手拆了一包药,捻起一块药材,碾碎,闻一闻。   小燕儿脸上不好,偷偷看向白果儿,白果儿却不看她,反而笑睇着刘庆:“这位大哥,是不信任我们白氏药房麽?您可浣州打听打听,我们白氏药房,只卖两味药,一味是好药,一味是真药。”   刘庆验过了,确认无碍,脸上神色缓缓,付了钱。   “等等,燕儿姑娘,”那大夫不怪是认识他们府上人的,又交与小燕儿一贴药包:“上月到贵府会诊,管家嬷嬷要配两剂‘消风散’,治风头疼症,正好近日新配出来了,原本想着改日送到府上去,这不巧了么,劳您大驾,倒不用我费那二遍事。”   小燕儿接过:“这有什么,凑手我就帮了,不过你可得封好戳上印,防着回头出了岔子,我一张嘴可说不明白。”   “省的。”   那大夫利索的在药包封口处盖了泥金印章,交给小燕儿,刘庆抱臂,一双虎目瞪着,“利索点儿!”   “回见了,大夫。”   等他们出了门,那大夫久久盯着称盘不动,那掌柜的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小姐,那路二姑娘,哪里蹦出一位表哥来?”   白果儿忙探头看了看门外,摇着手指:“噤声!这事儿可能有内幕,你不要乱说话。”   “晓得,晓得。”做药房的,什么深宅秘闻没见识过,一脸淡然。   “我,我就是在想,刚那方儿,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   刘庆和小燕儿依然顺窗户翻进来,那样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揽着一个丫头,落地竟只有嗑嗒一声,可见功夫不凡。   药取回了,威逼之下小燕儿去熬药,正好用晚上炖甜盏的泥炉子,刘庆又把那堆香料用烧透的炭放在碗里点了,裴宛半睡半醒,身体却闻着这香挣扎着坐起。   他从腰后掏出一把匕首,递给刘庆。刘庆接过去,使了个眼色给路金喆,让她站近一些,把两样东西放到她手上,一盏烛台,一个香碗。   “您搭把手,端着碗站在这儿,把烛台举高。”   路金喆依着刘庆的嘱咐,站在他们旁边。她两只手都被占着,像天桥里耍把式的,一时有点发懵,想不通自己怎么还打起了下手。   在热炭的加持下,香料的气味越发浓郁,整个房间都香香的,裴宛表情却愈加痛苦,手臂青筋凸起,路金喆定睛一看,小声叫了一声——他的血管里,似有活物在蠕动!   裴宛说:“别磨蹭,来吧。”   刘庆把匕首在烛火上燎了两下,然后快速地在血液鼓鼓凸起的地方划了一刀,随着那刀划下,路金喆嘴巴也咬的死死地,跟着紧张。   “香料给我!”   路金喆下意识的递过碗,刘庆接过,把碗凑近,香烟缭绕在那雪白手臂周围,出血口不断汩汩流出血液,那条手臂血管暴涨,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炸开,路金喆紧紧闭上眼睛,不敢看了。   只有那么一弹指,刘庆便收碗,用纱布绑住裴宛大臂,打了个结,血立即止住,从腰间蹀躞带上取下一个小葫芦,倒出止血药粉,一并也用纱布裹在他伤口上。   流出来的血黑红黑红,淹没了香灰,似有活物在蠕动,就扔在地上,路金喆还想看一眼,被刘庆赶紧收走:“这玩意有剧毒,须得用火烧死。”说着把整个碗都丢进小燕儿烧着的泥炉子里。   床上那少年自从手臂放了血之后状态好上很多,起码脸色不在白煞人,呼吸也平缓些,他仿佛一把绷断了弦的琴,躺在绣床上缓解阵痛。   不一会儿,小燕儿把药也熬好了,刘庆自己取药端药,悄悄拿一个小银锞子丢进碗里试了试,并无毒,才放了心。   他们一个服侍另一个喝药,小燕儿这边也对金喆说,“别看了,我炉子上没熄火,坐着水,等热了伺候您洗把脸。浑身血呼哧拉的,您也不嫌?”   路金喆摇头:“还顾得上那个,你那边怎么样?”   小燕儿探头看了一眼,那大个子在伺候那小的喝药呢,她眼睛眨眨:“妥了。”   路金喆激动的攥紧了她的手。   小燕儿倒了两杯茶,等他们喝完药,端过去,一杯给床上的:“这位公子,漱漱口。”一杯给刘庆:“你也润润嗓子,歇一歇。”   刘庆见裴宛好过大半,这其中自然有她们的功劳,站起身行了一礼:“适才事发紧急,某行为鲁莽,唐突您和小姐,还请原谅则个。这是一点敬意,请收下。”   他那蹀躞带里,竟好似个藏宝匣,从里摸出一个袋子,倒出一把金瓜子,放到小燕儿托着的茶盘上,说道:“拿着玩。”   然后拿起两杯茶,与小燕儿道:“这一杯烦请姑娘换成白水,我家公子饮不得茶。”   小燕儿依言将浓茶换成白水,刘庆伺候裴宛漱口,方才自饮一杯。   小燕儿把金瓜子收了,道:“夜深露重,这位公子眼下瞧着着实不方便行动,可要是在这屋歇着,又不成体统,若是不嫌弃,这小楼上还有一个杂室,原是我们小姐做手艺的地方,一到夏天便西晒的很,暂时闲置着,我打扫一番,不若今晚就歇在那?”   刘庆不敢做主,看向床上的少年,尚且孱弱的少年略微斟酌,点头同意。   “谢过小姐大恩,打扫就不必劳烦小燕儿姑娘,在下自己就可以。”刘庆又向路金喆道了谢,然后扶起那少年下床。   期间不甚有些响动,楼下楼梯震颤,银芽半睡半醒,踩着台阶问:“楼上闹耗子呢?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什么味儿?”   小燕儿示意众人别忙,径自走出去,悄声道:“噤声,别吵着二姑娘。这不是晚上吃甜盏儿闹肚子疼嚒,炖个梅仁汤方吃。”   银芽点点头,心说这是二姑娘能干出的事儿。她也不是管家婆,嘱咐一句“大姑娘觉浅,你们小声点折腾”也就走了。   很快刘庆和裴宛就挪步到杂室,这里与小姐的卧房隔着一个花厅,在楼梯的另一侧,里面床榻几案俱全,小燕送过去两床铺盖,一根蜡烛,嘱咐了两句,替他们关上了门。   门里,两个贼人歇息整顿,门外,路金喆在自己屋巴巴的等,只听“咚”的两声,她飞快出门,小燕儿早垫着脚往杂室看。 第8章   主仆两个人打开门,一个举着匕首,一个举着金簪,谨慎的进了杂室。   踢一下,踹一脚,仔细确认俩贼子终于被药翻在地,心落回腔子里,长舒一口气。   路金喆问:“白果儿给的什么药?”   小燕儿掏出包药的纸,只见那纸上细笔勾着几个潦草的蝇头小字:迷魂散,无色无味,入水即溶,服者三两个时辰自可解。   “买药的时候您没瞧见,那大个子跟个夜叉似的,什么话都不能说。也多亏白姑娘聪慧,三言两语就从我的话里找出漏洞,给了我一帖药。”   “你也不笨,我还怕你没去她家药房呢。”   “我那是太了解您,平白无故说什么月亮窄,我想肯定有缘故,逢七嘛,白姑娘坐堂问诊的日子,您从前提过一句,我可不就记住了。”   “行了,别洋洋得意啦,”路金喆瞅瞅这俩人,眼里冒出精光,“全都得绑了,然后交给我哥。”   俩人说干就干,回屋找绑人的绳子,可她屋里哪有麻绳?小燕儿把墙上挂着的斗笠绳子拆了,路金喆找了条披帛。   “走!”   小燕儿说:“我绑那个大个儿,他没点死我。”   路金喆说:“那小白脸归我,好家伙,吐我一身血。”   她俩也不含糊,一人一个,使出死劲儿来把人颠来倒去,双手往后背一缠,系个死疙瘩。   好容易把人束缚住,累出一身汗,路金喆跌坐在地上,也不顾形象,她歪着脑袋打量小白脸,肘了肘小燕儿:“你猜他多大?”   小燕儿脑袋凑过来端详,拿不定主意:“十三四?瞧着脸是真的嫩,个头也不高,不过爷们家凭体格瞧不大清年纪,后头且有的长呢。”   路金喆趁小燕儿不注意,在那人身上摸了一把,她记得他就从腰后掏出把匕首。   摸了摸,还真叫她摸出一样东西,缠在蹀躞带夹层里,是一方长柱形玉章。   印章上刻着反字篆文,看不明白,路金喆回到自己屋里,掏出一盒不用的胭脂,在上面啪的盖了一下,然后随手拿过一本书,印章一扣!   小燕儿也从杂室跟过来,“是什么印?可知道他姓甚名谁?”   “宛宛黄龙,兴德而升。[注①]” 路金喆对着灯,一个字一个字分辨着印章上的字,呢喃出声:“好大的意头……”   小燕儿并没读过多少书,不解其意。   “燕儿,”路金喆忽然出声:“我有不太好的感觉。”   “怎么了?”   路金喆却不发一语,疾步走回杂室,打量那少年两眼,撩起袖子就往他身上摸去。   小燕儿唬了一跳:“姑娘,你这……”   路金喆哪里理她,将这少年颠来倒去摆弄,扯开他袖口、领缘、腰间蹀躞,甚至都靴底都看了,一面翻拣一面着急:“怎么什么都没有?”   “您到底找什么?”   “身份的印记。”路金喆解释:“大凡这世上的人,一身披挂就没有不落下印记的,衣服,手帕,帽子,腰带,靴底儿,都会被手艺人或藏或隐留下名号,就连乔嬷嬷那样鞋袜都自给自足的,也用着‘碧簪阁’的耳坠子。”   路金喆摸着下巴,又道:“托麒哥儿的福,我还见过官样男靴,可他们脚上的也不是。对了,那把金瓜子,快,给我拿来!”   小燕儿赶忙回卧房,拿来给路金喆。   路金喆捻起一粒,凑在灯前端详。   金瓜子也就是碎金片子,一般制式并无定规,这玩意在民间难得一见,可在她们家却并不是稀罕玩意,路老爹过年给两个姑娘红封,包的要么是金叶子,要么是金瓜子。   小燕儿巴巴的凑上来:“瞧出什么来没?”   路金喆摇头:“做工精巧,每一粒瓜子都一模一样,显然是成批打的,不是零碎活计,大户人家呐。”路金喆绕着俩人转圈,捏着下巴揣测:“身上穿戴既不是官用也不是民间俗物,难道是内家样?”   小燕儿白了脸:“就这德行?”   路金喆又想起那枚印章,心里忽然冒出个相当可怕、应验保准诛九族的预感,忙按捺住,摆摆手示意小燕儿别害怕:“使内造的又不是各个都高官厚位,没准是哪个门上的军爷,瞧他们行事,八九不离十。”   小燕儿在操持家务上是个狠人,可到底从小在宅门里打转,还没路金喆有见识呢,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忙不迭点头。   “得了,”路金喆心里忐忑,忽的又改了主意,大手一挥:“解开罢,等他们醒了,如实道来,想来也不会难为我们。先不告诉我哥了,省的无事生非。”   如此一来,主仆二人又辛辛苦苦把那两人绑缚的手腕子都解开,小燕儿往地上搭一条被子,一把将刘庆轱辘过去,算安置他了;金喆两手掖着那少年肋下,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往床上抻,嗬,瞧着单薄,倒是挺沉!   金喆趁给他掖被子的功夫,将他那张脸仔细端详了个遍。   刚才情形太急太乱,天仙跟夜叉没甚区别,如今灯下照美人,越看越有滋味。尤其是这两条眉毛,飞眉入鬓,即英气又利索,合她瞧人的品味。   瞧他胸口随着呼吸浅浅的鼓动,睡得一脸安逸,又来气了,大晚上的,她招谁惹谁了?   罢了罢了,我要当个良民。   路金喆把簪子和匕首都收好,问道:“燕儿,那蒙汗药你没放很多罢?”   小燕儿心惊肉跳回想,摇摇头:“我也怕药死人呢,就往水壶里兑了一茶匙。”   路金喆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忙碌了半宿,路金喆又惊又俱,困乏的不行,小燕儿替她脱了血衣,擦洗一番,被褥寝衣都换成新的,主仆二人不分你我,一同躺倒在跋步床上,沉沉睡去。   *   第二日一睁眼,天光大亮,路金喆从梦里挣扎弹起:“坏了,坏了,什么时辰了?”   她每日晨起必要去太太房里请安的,瞧着天色,一准是误了!   燕儿端过热水盆,搅湿手巾,走过来伺候她:“甭担心,大姑娘在太太跟前替您遮掩过去了。昨晚儿又闹肚子又闹耗子,她们楼下听得真亮的。”   路金喆委顿在床上,支棱着脖子由着小燕儿给她擦脸,热乎乎的手巾把她毛孔都搓开了,脑子也清明:“那屋里的人呢!”   小燕儿附耳道:“五更天的时候我醒了去看,没人了。桌上留一个小银锭子。”   路金喆抚胸嗟叹,指着靠街的方向道:“今晚把这扇窗户给我钉死了!”   “要不要跟大公子说一声?”   “不用!雁过无痕,拿不出什么凭证,告到官府也没辙,白惹他生气罢了。”   路金喆翻身下床,想起什么,颠三倒四的找,衣服,被子,褥子,枕头底下:“燕儿,我那本小人书呢?”   小燕儿实在想不明白一本小人书怎么这么招她惦记,放下盆和她一起找,但奇怪的是,主仆俩瞪着眼睛逡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楞是没找到。   “落在杂室了!”一贯替她收拾零碎的小燕儿拍着脑门,记起来了。   可是杂室里被主仆两翻个底朝天,也遍寻不着。   “坏了,坏了,这才是真的坏了!”路金喆呢喃不止,心里那不好的预感越发真实了几分。   *   早饭没去,在小楼上囫囵吃的,中饭家里不聚齐,也都是各用各人的。所以路金喆大半天都没出屋,把精神头全放到扎凤冠模子上头,后晌太太派来个小丫头,问她脾胃如何了,又说本府刘通判家里喜得孙儿,明儿就是第八天,太太要领着两位姑娘去“送汤米”。[注②]   送汤米也叫下汤米,是浣州旧俗,大凡女子生育,第五或第八天,娘家人带着米、面、鸡蛋等物什前往慰问,到现在已经发展到四邻皆送,算是一个重要社交场合了。   金喆对此并无置喙,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跟着刘氏参加各种宴席,是刘氏明面上“跟我嫡亲女儿一样的”女儿,活跃在浣州一众贵胄女眷的茶余饭后里。   尤其是这两年,路家更多由路金麒掌门,铺子越开越多,刘氏参加这些宴请的次数也频繁起来。   打发了小丫头,路金喆继续鏖战,终于晚饭时牌把凤冠模子做好,装在一个锦盒里,提着往太太那里去。 第9章   今儿是去下汤米的日子。   刘氏一大早就把两个女儿叫起,梳头抹脸,挑裙子戴首饰。其实可穿戴的也乏味的紧,这种场合上,商人家眷都依律贱服,再有钱,也不敢往头上插一根金钗。   相比刘氏,路金喆兴致缺缺,她仍旧穿上回太太赏的那件老烟色的襦裙,姐姐金蝶虽然瞧着是跟她不一样,但也是素色钗群,不过她冷冰冰的气质很配这种衣服,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这下果真恍若仙子。   *   爷们在前门聚齐,女眷们的车马一律停在刘府东北角的角门,路金喆掀开帘子往外看,队伍排得老长。   台阶上站着一溜上了年纪的妇人,都是刘府太太的陪房,把一家一家的女眷迎进去。   轮到她们,路金喆率先下车,转身去扶太太。那陪房中早有相熟的迎过来,亲亲热热的说话,寒暄着把她们并其他几家女眷请进院子里。   穿过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转眼就到了花木葱茏之处,这里是刘府后花园,回廊婉转,尽处有一大湖,湖中山石巍峨,有亭榭一座。   路金喆眼尖,早看见那小榭上满座红男绿女,那陪房冲众人道:“请了一出小戏,一大早就在那儿练把式呢,等会儿用了饭,请太太们一乐。”   大家纷纷笑说好。   到了待客的内堂,更是人头攒动,暗香袭人。堂上另有一个老妈子在红纸上写礼单,每家夫人都送了汤米,照旧俗都一色儿的竹篾篮子盖着红布。   正坐着,不大一会儿,刘夫人携着一位保养得宜的贵妇从里间转出来,路金喆垫着脚一看,不是旁人,正是薛蛮子的妈,州牧府上的薛夫人。   “大家都坐,都坐。”通判夫人招呼众人落座,把薛夫人让到上首,薛夫人几番推辞并不从,在她下首坐下了。   小丫头们鱼贯而入,上茶水点心盒子。因未入席,大家随意谈笑,有胆大的凑趣闹着要看大孙子,哄得刘夫人乐开了花,忙吩咐人去前头请奶妈。   新出生的通判长孙太娇贵,包裹在襁褓里,由奶妈子在堂上走了一圈就抱回内堂,众人并未怎么瞧清。   夫人们又拉着女儿斯见,往常这种宴席,大家聚在一处,除了凑趣就是点评各人女孩,或钟灵毓秀,或小家碧玉,或舒朗大方,或娇憨可亲,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谱。   女孩儿们在众夫人跟前露了一回脸,也就没什么事儿了,安安静静当壁花。   话题转了又转,又说道承驾这件事上来,这是浣州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事,在座的又都是豪绅贵胄,干系中人,太太们言笑晏晏,与不动声色中交换打探着消息。   *   不一会儿就传饭,开了内堂两扇厢房,东厢房夫人们聚齐,西厢房让给小辈,大多是女孩儿,唯有几个男童跌跌撞撞瞎跑,最大的也不过五六岁。男客们自然都在前院有府里爷们招待,与她们无甚干系。   路金喆挽着姐姐的手,呼朋引伴往西厢房走去,她是场合上的人,从不因身份自哀自怨,俏生生一张笑脸对人,别人也拿她当个人物,一路上总有人喊她名字。   由着丫鬟引导,姐妹俩落座,刚坐下,就有一个穿湖绿襦裙的姑娘快步走来,腕子绕到路金喆肩上,亲昵地说道:“猫在这儿,叫我们好找。走!去我们那桌吃!”   路金喆看一眼金碟,她姐姐依旧淡淡的,点点头。   路金喆得了赦令,转身投入到小姐妹堆里。   *   那一桌靠窗,坐上八个人,家里或经商或当吏,都是认识的。   绵杏给埋头吃馓子的弟弟扒一个喜蛋,拍拍他后脑勺:“去前头找你哥玩去。”   小弟弟撇撇嘴,只得下桌,绵杏把孩子打发了,空出座位让给金喆,打量她一眼,嚯了一声道:“瞧瞧这是谁?有阵儿没见了,抽条啦?”   路金喆一屁股坐在她旁边,也埋头扒喜蛋,吃了一口,美美地道:“可不是麽,我长大了,别把我当小孩儿!”   大家都笑,当中有一个穿银红撒花袄的女孩晃晃脑袋,道:“正好金喆在这儿,你见识的多,瞧瞧我头上这步摇,怎么样?”   绵杏在旁附耳笑道:“你快夸她,我们刚说晃起来像戴一把浑香,她还翻脸呢!”   “谁翻脸啦!呸,偏你嘴里没好话,吃你的馓子。”   她们凑在一起,顶的上五百个鸭子,叽哩哇啦,金喆习惯了,她抬抬手:“瞧不真亮,拿下来我看看。”   那少女挺身坐直,旁边的女孩替她把步摇谨慎的摘下来,大家凑在一处看,啧啧称奇,传花鼓一样传到路金喆手里。   “怎么样?”步摇的主人急于得到肯定。   步摇以金丝做底,交缠绞出一朵一朵花扇,中间缀有翡翠片,绿莹莹好不阔气,怪不得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一把浑香。   路金喆琢磨着好词:“好东西,金垒丝牵出这么大一片扇形,可见师傅手艺高绝,样式麽,倒同咱们这儿的不太一样,敦厚大气了些。”   大家抿着唇笑,明白金喆并没有瞧上这件首饰,偏那步摇的主人没听出来,兴头头地说道:“瞧瞧人家,才是懂行市的,这是我太太托人在京城买的呢!”   偏有同她抬杠的:“听金喆哄你,她是专司造假的,能瞧出什么名堂来?”   一听这话,路金喆佯装发怒,“唉唉唉”地站起身:“说我可以,可不许说我的手艺和眼界!。”   女孩们一阵笑闹,又说起闲话来:“说到京城,听说陛下的龙舟已过了凌家渡,不出半月就能到咱们浣州城。到时候你站在敕蓝河边上,什么京城里来的好东西不能看见?”   另一个姑娘插嘴:“这回是二皇子随扈,说不定运道好,还能瞅见活的天潢贵胄呢!”   二皇子裴宣,在《敬德皇帝南巡记》里可是一个温文尔雅、体恤黎民的有为青年,路金喆忙睁大眼睛去听。可姑娘们知道的也有限,多是道听途说,不过凑趣说笑罢了。   众人笑闹一通,末了路金喆问绵杏:“阿蛮怎么没在西厢房?”   绵杏飞了她一眼,笑道:“刚还说自己长大了呢,这会儿又不通事了,薛姑娘什么身份,自然是坐在东厢房,干什么跟咱们这儿蛰蛰蝎蝎的。”   路金喆苦着脸,兀自慨叹:“那她不得拘束死。”   路金喆想的没错,东厢房里,薛蛮子在一众夫人堆里,如坐针毡。偏她是薛夫人的门面,一举一动都要娴静,累得腰都酸麻了。   众人少不得要绕着她娘俩说些恭维话,薛太太满面含笑,一脸自足。   言谈中自然说道了薛蛮子的亲事,州判夫人问道: “日子定了没有?”   薛夫人道:“勘准了,明年仲夏,七月二十三。”   “那该早早的准备起来了!”众人无不附和,薛夫人笑道:“可不是嘛,早两年勉之娶亲,也没见这么着忙,反倒是到她这,里里外外,一桩桩一件件可把人累死。”   通判夫人笑道:“姑娘家,自然比小子费事儿些。”   路金喆嫡母刘氏见众人话头正在此处,忙欠身对薛夫人道:“说起阿蛮的花嫁行头,倒还有一宗趣事,就是我那二姑娘,手作‘凤冠霞帔’原是闺蜜之间玩笑话,偏她认个针,忙忙的做起来。她个小孩子懂什么,这几日点灯熬油的,到底把凤冠模子做出来了,我今儿带了来给夫人瞧瞧,饭后当个笑话看罢了!”   薛夫人忙道:“别这么说,金喆那丫头,我看着就喜欢,她们姊妹感情好,就算是编个金疙瘩,也没妨碍的。”只不过悄悄地在心里添了一句:横竖我不用就是了。   刘氏便把一个漆红匣子拿上来,交给小丫头。小丫头复又递给薛夫人。   众人也巴巴的看着,心里无不纳罕。薛夫人众目睽睽下打开匣子,一见匣中之物,眼睛一亮,口里念了声佛,小心翼翼捧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凤冠来。   *   只见那冠以大红纱段做帽基,以金丝缠帽箍,正中金累丝翟鸟工艺繁复,翎毛毕现,翠羽辉煌,口衔三珠,冠中间嵌一枚红宝石,底部镶嵌一溜细密的珍珠,两边帽上各缀着一只喜鹊步摇,颤巍巍、明晃晃,脚踩祥云,头顶曜日。   冠后面是一幅小绣像,赫然是文王百子。   薛夫人把玩那凤冠,形制模样大出所料,很是满意,又让小丫头捧着匣子给下头夫人们赏眼:“你们也瞧瞧。”   红匣子传花鼓一般在众人手上流转,大家看了,果然称赞:   “这竟是模子,我还当是真的呢!”   “又精美,又不过分热闹,很庄重的样子,不错不错!”   “瞧瞧这金累丝花活,路夫人,你家里这位二姑娘,巧手哇!”   刘氏脸上满是得色,又冲薛夫人笑道:“夫人不嫌弃她小孩子家的不懂事就好了。”   薛夫人笑道:“哪里的话,回头让金喆上家里来玩!”   她们在这头赏玩凤冠模子,薛蛮子早羞的坐不住,忙找了个托词告于太太,薛夫人笑她:“我们这里正议你的花嫁呢,瞧你忸怩的。”   旁人劝道:“女孩家,面皮儿自然薄些。”   通判夫人也帮腔:“你就饶了孩子这一遭,放她出去自在罢。”   薛夫人便笑道:“罢了,去玩罢,没得倒拘束了你。”   薛蛮子落落大方笑了笑:“夫人们安坐,请恕我少陪了。”   州判夫人随手也招来个丫头,道:“你去西厢房也知会一声,若女孩儿们吃好了,也舒舒筋骨去,不必拘在屋子里。务必让嬷嬷们把花园子用锦帐围起来,免得和前院爷们冲撞了。”   那丫头道:“是。”   夫人们看着窗外,不一会儿便有女孩子们的嬉笑声传来,不知道谁小声嘀咕道:“唉,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好哇……” 第10章   西厢房这边,女孩儿们得了州判夫人赦令,如解了禁一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霎时散入园中。   路金喆便和姐姐一起信步游园,这浣州通判不知道官当得怎么样,花园造的是真得意。大,真大,比之自己家里的,不知大上几倍。   穿过重重回廊,两旁花木深深,行至尽处,到一开阔地,遍无乔木,栽着没鞋尖深的草甸子,因是新秋,泛黄的草叶子踩上去还有些扎脚。   这里围着重重人,女孩子嬉笑声,叫好声,尖利刺耳,金碟却步,偏金喆爱热闹,一头扎进人堆里。   原来是薛蛮子在踢毽子。   在一众大袖堆维的女眷里,薛蛮子一身窄袖褙子配襦裙,当真爽利。腰间系着五色宫绦,身体乳燕一般随着毽子灵巧婉转。   有年纪轻的女孩子为她计数,“四百四十八,四百四四九,四百五十!阿蛮姐姐,踢个五百罢!”   “好!”薛蛮子答应一声,脚下换着花样,一把彩毛毽子上下翻飞,偏偏每每都能落到她脚尖。   众人齐齐为她计数:“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五百!”   薛蛮子力竭,毽子当口一踢,“谁应我?”   众人齐齐后退,笑话,她一口气踢了五百个,谁想露这个怯?   唯有路金喆,袖子一卷,“我应你!”   说着,旋身入场,脚尖勾住堪堪掉落的毽子,使个巧劲儿,毽子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在她脚上一下一下跳着。   这技艺愧不如前者,众人哄堂大笑,路金喆也不恼,反而一手掐腰,一手背在身后,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继续踢。   的确,她踢毽子确实不痛不痒,旁人踢毽子,或为了好看,或因习惯,总是花样不断,比如薛蛮子,但路金喆踢毽子,那毽子就直通通上去,直通通落下,稍微偏点方向,也会叫她脚尖勾回来。   这有什么看头,围观的人散去大半。   最后人越发少了,唯有薛蛮子在一旁给她数着数,“八百四十三、八百六十四、八百八十六……”   路金喆渐渐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一直踢到力竭才停止,薛蛮子拍着她的肩膀:“行啊兄台,您刚刚踢了一千个!”   路金喆气喘吁吁:“全靠您抬举!”   眼下这里除了她们,再无第三个人,不知道谁先开始的,两个女孩子都不走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路金喆捏着泛酸发胀的腿,仰躺在地上。   “我见了你扎的凤冠模子了。”   “我们太太呈上去了?怎么样?”   薛蛮子哼了一声,很勉强的样子:“也就那么一回事罢,偏你家太太当众敬献,多羞人!”   路金喆哈哈哈大笑,嗖嗖嗓子,很老成的说道:“她们还说我不通,你才是真不通。我家太太呈上去才是正礼,一来她有个由头巴结你太太,二来显得正派,哪有没嫁人的姑娘天天琢磨这些的,都得是母亲做主麽。”   路金喆又凑近问她:“真不好看吗?人一辈子也就正经结一回亲,不喜欢可别强求。”   薛蛮子叹了一口气,就是做出来个九龙四凤又怎样呢?她心里的愁绪无人诉说,金喆又是个孩子,根本不通此事。   “就……还挺好看的,上回只是看图样,这回见到真的,没想到还挺是回事儿的。”   路金喆洋洋自得了,肘了她一下,“你去打听打听,浣州城制凤冠这个行当,谁不知道我路小凤?   薛蛮子不说话,噙着笑看她。   路金喆发毛:“你看我做什么?”   “我数数你有没有四条眉毛。”   “呸,我不撕你的嘴,那是戏文里的人……”   俩人笑闹一阵,薛蛮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告诉路金喆:“龙舟已过凌家渡,不日就到浣州城。”   金喆道她刚听说了,又问:“有具体日子没?”   “也就这几天罢,府衙上这几日忙的什么似的,我爹爹已经一连五六日未归家了,一直在行宫里筹备。”   那金银填做了海似的行宫路金喆多有风闻,喃喃道:“这就要来了?我们小老百姓的,不知道有没有的天缘得见圣躬,我爹别拉着我到大街上去磕头罢,想来怪丢人的。”   薛蛮子却没理会她,兀自盯着瓦蓝蓝的天穹出神。   “嘿!叫我捉住你们了!”   一声娇叱,路金喆回头,是绵杏,正叉腰看着她们:“偏你们惯会躲懒。”   薛蛮子连忙从草地上站起,路金喆也一骨碌爬起来,胡噜胡噜身上:“谁也甭说谁,你怎地过来了?”   绵杏道:“花园子里正唱戏呢,她们都在,我不爱听,过来找你玩!”   路金喆眼珠一转,嘻嘻笑道:“单给咱们点的戏,还是太太们点的?”   “想得倒美,太太们点的。”   “那没意思,又不唱《思凡》。”   她俩的嫌弃简直挂在脸上,薛蛮子摇摇头失笑不语。   绵杏好久不见金喆,巴巴的揪着她的衣袖,同她们说悄悄话:“我刚刚往前头去,听我家太太和别个说话,有一件大事唬得我一跳,闵州周家的三姑娘,叫嗣音的,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她父亲官至儒林郎,前年芒种祭花神,她还来了呢,写的一手好诗文。”   “嗯,同我一样都是妾生的,却也有个不一般的哥哥,可是在朝里当将军呢!”   “她殁了!”   路金喆大惊:“怎么会?生病?”   “外头说是染病,其实……这话叫我真难开口,我悄悄说与你们听,你仔细别漏出风去。”绵杏把听来的新闻三言两语说给她们听。   路金喆瞪大眼睛,联想起那些沸沸扬扬的谣言,夜御五女,专寻高门广厦之家……心里发沉:“真可惜了那姑娘。”   绵杏想的比她多,“我妈说,这会儿有女孩的人家能结亲最好,别到时候着急起来‘拉郎配’!”   所谓“拉郎配”[注①],乃又是一民间恶俗,据说是前朝时帝王选女充盈后宫,一茬一茬的,几乎把江南好女都屠戮个遍,老百姓不堪受苦,一旦风闻有采女诏书,一夜之间便将女儿婚配他人,三书六聘全然不顾,更时有十二三岁幼女婚配六旬老翁这等不顾人伦的惨案发生。   这便是拉郎配,幸好本朝开国皇帝是位巾帼女子,立下森森家规,至今几代裴氏皇帝,都没干过这等荒唐事。   “拉郎配是哪个年月上的老黄历啦,不会闹到那地步的!”薛蛮子自然比她们见识的多,忙安抚道。又想起野史杂闻上说的‘拉郎配’惨案,心里发麻。   “我,我才十三,”绵杏一脸发愁,“我妈可别把我配给个老头!”   路金喆笑了,搡了她一把,“我说你忙忙的着什么急呢,原来是想这茬。”   “我拧你的嘴!”   三个人一边闹,一边往热闹的地方走去。   因后花园与前院男宾们憩息的地方都围了锦帐,她们便隔着锦帐溜达,听那头哄哄嚷嚷。   路金喆几次跟蛮子绵杏发牢骚:“这辈子要托生个男孩,该有多好!”   绵杏揶揄:“净想美事呢,当男孩不得成家立业啊,不得吊脖子念书考取功名呐。”   正说着,忽见前头锦帐处钻进一个青衫的小厮,唬的三人吓了一跳,路金喆大着胆子叫道:“站住!”   薛蛮子:“这不太好罢,我们走吧……”   路金喆摇摇头:“青|天|白|日|的,能把我怎么着?你!转过身来!”   她一贯胆子大,脾气也不小,最会虚张声势,那青衫男子果然被她喝住,转身——脂粉敷面,两颊飞红,竟是个假扮男装的姑娘。   路金喆摸不着头脑,“你是哪家的女眷?怎么从外头翻进来?”   青衫女子抱拳做了个揖,讨饶的笑道:“我是前头唱戏的,《八大锤》里那个抬车的就是我了。”   三人抱着手臂,看着她,都是一脸不信。   “真的!”那女子解释:“我这不是内急麽,想那边树多,谁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大呢,一翻过去好家伙,恁的男人多,就又翻进来了。”   薛蛮子与绵杏皱眉,到底都是闺阁里的姑娘,没跟江湖人打过交道,这话都不知道怎么听、怎么回。   路金喆不愧小姐妹中见识多的,这话过耳听听,信了几分,也有疑虑,道:“你唱‘武生’?亮一嗓子耍个把式我瞧瞧。”   “好嘞,您且听着!”女子架势拉开,登时一个利落的后空三连翻,拉开嗓子,唱道:“将士英雄,军威压众,兵英勇,战马如龙,令出山摇动![注②]”   绵杏在一旁稀里哗啦拍手:“好!”   路金喆笑道:“功夫不错,唱腔完蛋,上台一准被撵下来。”   青衫女子赔笑:“要不我能是个跑龙套的嚒,开口饭不容易吃,三位小姐饶了我这一遭罢。”   两人扭头瞅金喆,路金喆道:“瞧你没说谎,那就算了罢。往后去别人家,要记得守规矩,不要乱走动。不然就是你们班主不罚你,那些老妈子都要打你的。”   “省得了,省得了!”那青衫女子抱了抱拳,一溜烟跑走了。   这样一出,俩人也没心思再溜达,看看天色,已然不晚,忙往厢房里走去,各找各的太太。   *   那边,却说青衫女子一路跑到戏台后,几个龙套闲嗑瓜,她躲着人脱了外衫,裹吧裹吧朝戏箱子里一扔,觑个空一溜没影了。   刘府后门,女子纵身攀上墙头,掐起手指打了个呼哨,顷刻便有一阵马蹄声哒哒而来,高鼻深目的青年骑在马上,打了个手势,柳儿跃下,稳稳地落在另一匹马上。   檀泷道:“怎的这么慢!”   柳儿笑道:“甭提了,碰上仨姑奶奶,饶会子舌。”   二人亦不多谈,纵马疾驰,往城中奔去。 第11章   晓月客栈,二楼天字号房。   裴宛端坐在书案前,笔下不停,写着勘合文书,一心二用,耳里还听着刘庆的汇报。   “路金喆,其父路岐山,浣州商人,三十年前往返戍北连州倒卖苁蓉发家,后来又干起倒卖玉石珠宝的营生,在闵浣两地都有开南北杂货铺子,主卖山珍野货,另开有一间银楼,养了一帮打金师傅,替人打首饰。家里一妻一亡妾,嫡妻仅有一女,哦,不是咱们遇上的那个姑娘,她是妾生的。”   裴宛顿了一下,停下笔,看了刘庆一眼。   这是犯了他忌讳,刘庆心里打了个突,忙讪笑:“这小姑娘今年才十三岁,私下里探听了,除了爱玩,有些喜金爱银的毛病外,旁的没甚大碍,就是个寻常家的丫头。倒是她有一个同胞哥哥,大名叫路金麒,惯会经商,年方二十,兼着浣州商会的参议,路家在他手上括了十倍不止,早年倒卖喀拉尔山的地毯,那玩意您知道,京城里豪门都认的,一张动辄成百上千两银子,利润厚的吓人。”   裴宛笔下不停,问道:“既这么富足,怎么家里还是一个三进小宅门?”   刘庆斟酌回道:“民间就是这样的,商户依律贱服,宅不得过三进,屋瓦不得文彩,太过招摇有违成宪。”   裴宛终于把一张勘合拟造完了,歇笔吹墨,等它晾干。对刘庆道:“既然咱们撞上她们家,也算是冥冥中注定。好好查一查路家,还有浣州商会。你这样,跑几趟粮贸市场,茶盐铺子,问问行市,采采民生。”   刘庆道:“属下明白,这都是迟早要办的差事,一齐办了倒省事。只不过那主仆给您下蒙汗药,若依法办……”   裴宛道:“法什么办?闹到大理寺查出来是你和我夜里撬窗□□,你去应卯罢,我是没那个脸见大理寺卿。”   刘庆闻言知意,嘿嘿一笑。   裴宛挥挥手打发他走:“你紧着办事去罢,浣州承驾,所费巨万,我担心官商勾结,从中做法,最后吃苦的都是养蚕人。”   这样一个羸弱的少年,个头还没他肩膀高,不仅办事老道,还有一腔殷切为民的心,莽汉刘庆心里愈发敬重。   “等等,还有这本书,查查是谁人所著?又是哪处印书局刊印?”裴宛把一册小人书拍在案上,封面赫然正是《敬德皇帝南巡记》几个大字。   少年手指扣着桌案,脸上喜怒莫测,“这件事要悄悄的查,暗访最好,别惊动人。”   “是!”刘庆小心拿过书,一躬身退下去了。   不一会儿门外有扣门声,裴宛叫进。   檀泷和柳儿并肩走来,裴宛把刚写好的文书递给檀泷,对柳儿道:“任务完成怎么样?刘府都探明白了?”   柳儿点头:“是,府里布局都已探明,容属下演示。”   “好,一块看看。”   柳儿不敢在书案前造次,单拿了笔搁、镇纸等,在客厅中堂八仙桌上摆开,用茶盘杯碟等物将刘府布局演示的清楚明白。   “前堂后寝,中间隔着花园,书房在前庭,挨着一小片教场,这位老爷闲来喜欢打两套拳。前面两个厢房住着随从和府生,我们要去的话,就要注意以免打草惊蛇。”   裴宛绕着桌子转了半圈,做下决定:“事不宜迟,今天刘通判家里办喜宴,正是戒防松怠的时候,我去书房,你和檀泷去后院盯着,看有什么异动。”   檀泷道:“您一个人?那怎么成,我和您一起,柳儿自己去后院,她今天正好跟人打了个照面,熟的很。”   柳儿咬牙,恨不得踹死檀泷,檀泷憋笑,躲过了一脚。   裴宛看他们嬉闹就来气,肃声道:“像什么样子!”   那俩人纷纷立正。   柳儿便将今日园中之事简略说了,又踌躇的道:“主子,还有一个消息,尚且做不得准,须得探探虚实——闵州儒林郎周家家里三姑娘殁了……”   “儒林郎?什么职?”   柳儿摇摇头,“无职,寄禄官。[注①]”   寄禄官?姓周,闵州——抚北将军周子衿的父族!   裴宛脑袋里仿若炸了爆竹搬,好像有什么星星点点的事情被他抓住了一样,邸报上记载的龙舟行军路线,以及沿途驿站官道上那些汹汹流言,难道说,父亲当初真进了周家……   少年踱着步子,气势发沉,好看的眉毛倏地拧起,檀泷柳儿想劝,又找不到话头。   裴宛冷静了一下,吩咐道:“这事儿后头再查。如今要紧的就是去通判府一探究竟。檀泷你和柳儿同去,后院人多嘈杂,你们仍旧一个望哨一个行动,书房里文书多,你们分不清,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方便。”   “是!”   *   月上中天,三人换上夜行装扮,往刘府潜去。   通判府后花园,紫荆花如锦似霞,倏地,鸟雀振翅腾飞,三条身影翩然落地。   柳儿向裴宛遥遥一指,后者点头,两拨人分开,霎时园中无人,四下皆静。   帝国里任何一座官邸的书房都不是好随意出入的,他们即使一人当朝为官,也圈养着一大批智囊与府生,这些人附庸官吏而生,几乎吃住都在书房里。   索性此刻时辰够晚,这一片宅院没有一扇亮着灯的窗。   上夜的小厮杵着门框打瞌睡,裴宛绕着房一圈,把前门后窗格局摸清,趁着无人注意翻窗而入,幸而夏日天炎,棱花窗只罩着一层纱,十分好进,没有一丝声响。   这通判似乎也是个没情致的,书房修的与京中大部分老爷家里书房一模一样,一进门是个多宝阁的格栅,转过去,墙上赫然挂着一幅龙舟竞渡图,靠窗一张大书案,旁边一个极大的画缸,横七竖八插着几卷画轴。   裴宛径直往他书案后的书架走去,手指略过一排排劝农劝桑浣州城防志略,发现一个略有些眼熟的书脊,抽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册《敬德皇帝南巡记》。   裴宛火冒三丈把它翻翻,书页簇新,显然主人并未常读。   行吧,裴宛又把它塞回书架当中。   书架上有很多格子是带抽屉的,一般都装有书信、书签等。裴宛一个一个翻开,看了几页,摇头笑了,看来这位通判大人闲来不光爱打拳,也爱写酸诗。   有一本薄册子,夹在其中,纸页卷着边,裴宛抽出一看:   “元月初三,织造局一百二十,尝推拒,未果,我心惶惶然。元月初八,盐商丁卯求耗,三百二;二月二十四,城防营造火铳,支八十,翘首以盼……”   裴宛一目十行扫过这本薄册子,心里知道此物有异,便在心里速记。这个抽屉里,还压着几封信笺,他正要去拿,只听门外两道声音传来:   “天色如此晚,下官擅造潭府[注②],还请大人见谅。”   “海大人跟我打官腔了不是,咱们这也是为公办事,应当应分。圣恭不日就驾临,如今浣州上下都在整饬[注③],谁也不比谁松快。”   书房门乍然洞开,裴宛绕到多宝阁后阴影里一藏,放缓呼吸。   “是这个话呀,这几日就连州牧大人都夜夜宿在行在[注④],就为着督建‘敕蓝花月夜’盛景,底下人也是战战兢兢,如今下官正是来和您商议着行宫护军增员一事的。”   “勿急勿急,咱们坐下来谈。幽竹,先上一壶热茶来,再焚上一炉香。“   那叫幽竹的书童便忙忙碌碌起来,奉茶,燃香,很快室内便满是香茗与麝兰的气息。   “海大人,关于您说的增员,有什么章程,说来听听,咱们再议。”   “是这样的,刘大人,先容下官给您讲讲眼下行宫护军的情势,”说话的人声音浑厚可见内力不凡,一张虬髯脸面,看不甚清晰,大约是个武官:   “要紧的一宗就是人源纷杂,这其中即有藩军,又有城防,州牧大人恐怕人手不足,前几日又从各衙门上调了五百个皂吏供驱使。这样一来,人手倒是够了,可话事人也多了,各自为政,谁也不听谁的,每日在行宫里逛景儿,像什么话。”   “海副使,你说的这些情势,本官也有所耳闻,上头都是好心,让你们底下人难办了,但护军的成分是大事,这么分派实也有相互监防约束之意。咱们浣州上一回迎驾,还是一百多年前太宗皇帝的时候,如今咱们运道好,生在敬德朝,有幸促成这桩盛事,有什么难处不能克服嘛!”   浣州防御副使海孟北正襟危坐,心里直骂娘,果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看人挑担不吃力,渐渐地脸上也没个好看颜色。   “通判大人,确如您所说,你我有幸承驾,都是祖上积德,可大纛卤簿不日就到浣州城,若行宫有一星半点的差池,某担待不起!”   通判刘长生忙道:“海兄,勿急勿急,安坐,安坐!”   两人有来有往切切议事,渐渐麝兰香气愈重,裴宛耐不得,屏息凝神,渐渐退到后窗,   “嗑哒”一声,极细微的声音,正说话的海孟北一顿,“刘大人,您可听见什么声音?”   刘长生不觉有异,只觉得是姓海的忽巴拉上门,一举一动都像是做局,因而道:“这院子里常有野猫来就食,随它去罢。”   海孟北凝神细听,他耳力极好,房檐上瓦片簌簌然,不像是猫!   刘长生愣神间,只见这武官抽身跃起,几步跨出门外,在院中喝道:“什么人!”   不用他说,院中角落早蹿出四五条黑影,原都是跟着他的下官。裴宛见事态不妙,纵起轻功步子,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刘长生呆愣愣的看着院中海孟北的人,这杀才到他府上竟也带这么多人,又想到什么,顾不得这边,忙转身回书房,见要紧的书信都在,捂着心口喘气。   “刘大人,”海孟北踏步进来,道:“今夜所议之事干系重大,不可被宵小听了壁角,下官明晚再来叨扰,现下就去把那小贼抓来给大人审问!”   在同僚目视之下,自家书房失守,确实脸上有些挂不住,刘长生捧着拳道:“有劳海大人!还望一定抓住那贼子,切勿让他跑脱了!”   海孟北拍了拍胸脯,来去如风,追贼去也。 第12章   裴宛从小习武,本为强身健体,奈何近日用来逃跑居多。   今天的这伙人不可小觑,他们行动有序,有追有围,仗着人多呈包抄之势,并且一丝儿声儿也没泄,同那些靠声势震慑人的城防营之流很不一样,不太好对付。   这一波人共五个,各个魁梧矫健,一身劲装,群狼追兔一般将堪堪只有十三岁的裴宛围成了死路。   为首的打了个手势,这是“动手”的意思。   奈何裴宛更快,率先身动,只见他脚下步法快的人眼看不清,一眨眼之间便贴近一个武士身后,左手在他腰侧抓了一把,右手以拳打他挥上来的大臂,那武士霎时泄了气力,被他当口一脚踹出丈远。   这一脚牵制住对方一息,裴宛抖开刚摸到的腰牌,睁大眼睛辨认,正面:敕造抚北军;反面:关防倌字。   裴宛肃声质问道:“你们是抚北倌军?”   那几人各自对望,俱是不言,纷纷跃上来,提刀便打!裴宛堪堪招架,他从小习武走的都是轻功见长,以快取胜的路子,初来应付尤战上风,但短板也是后劲不足。   不一会儿,海孟北气喘吁吁赶来,见他们打得难舍难分,想上前都找不到缝儿,只好端着手在边上站着。   被缠在五人当中的裴宛,难得激起了杀性,与人近身搏斗中一个寸劲儿卸了对方长刀,拎在手里,抖抖刀环,八斤沉,正趁手。   挥、砍、卸、挑,近战中裴宛把瘦削的身材优势发挥到及至,腾挪之间不断卸掉他们的劲力与刀锋,在挣脱开两个人的绞杀后,施展轻功闪出包围,一刀架住海孟北的脖子。   海孟北叱道:“小子,你倒是敢劫!”   裴宛笑一声,倒显出些少年人特有的稚气。他一手持刀勒着条肥脖子,另一手臂活动舒展筋骨,“抚北倌军,怎的出现在浣州地界?”   那五人并不说话,看他们的眼神,几乎要生拆了他们。   上书房勤政殿里架着一座山水大插屏,上面挂满卷轴,正面写满了大雍十二州各州州牧以下知州以上的官员名讳,而背面则是武官职名,密密麻麻上千个名字,裴宛凝神,仔细在脑海中回忆。[注①]   裴宛手下使劲儿,把那比自己两个还大的武官勒一个趔趄,只听他轻笑一声:“也是了,你是浣州防御副使海孟北,两年前从连州擢升上来的,他们这帮抚北倌军,和你有什么干系呢?”   那海大人罕见的,眼里一抹惊惧的神色稍纵即逝,“你是谁?”   见此情形,那五人再不顾其他,形成合围之势,黑压压欺上来,裴宛放了海孟北,提步退出丈远。   生死一刻,一柄长剑卷开了劈下来的刀刃,檀泷扭身上前迎战,柳儿紧随其后,双手执鸳鸯钺,他们二人一加入,自然视裴宛为紧要,两相配合,竟无一人能近裴宛身侧。   夜空忽然炸开了一声响箭,裴宛转身,海孟北吹熄了箭筒,呸一口唾沫星儿吐在地上,咬牙道:“找死!”   顷刻之间,街巷上用来几波人,柳儿势最猛,呀的嘶叫一声,捅翻两个人,对裴宛道:“主子,你快走!”   裴宛摇头:“不打了,都走!”   檀泷和柳儿对视,一个侯在裴宛身侧,一个上前扔下一枚烟弹,趁着乱,三人屏息,使出轻功,遁走了。   待地上那些人七扭八歪噗噗噗吐灰的时候,街上早连个耗子影儿都没见。   “追!”倌军头目不假思索便下令:“那小子看了我们的腰牌,为防有变,动手狠点,格杀勿论!”   “是!”   *   裴宛力竭,靠着檀泷,三人奔走大半城,寻得一间破败老庙,暂作休息。   “跑死爷爷了!”柳儿一进来便各处查验,在神像下翻出两个破烂的蒲团,让给裴宛和檀泷。   裴宛脸色极白,刚刚的械斗让他心血翻涌,一阵一阵的悸痛,坐下来调息经脉。檀泷坐在他身后以内力助他。   “可要吃药?”柳儿在一旁护法,小声问着。   调息完毕,裴宛身上感觉好了些,摇摇头道:“那药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少吃就少吃。”   两个手下脸上都露出不忍的神色。   裴宛并不打算多说,将话题一转,问起正事:“你们今夜在刘府有什么收货?”   檀泷以眼神示意柳儿来说,果然柳儿一拍大腿,忿忿道:“主子,你可知道今日那通判府大办送汤米,来的宾客都送什么?”   这等民间习俗,裴宛甚少领略,嫌她言语磨叽:“好好地直说便是,不许绕弯子。”   柳儿道:“一般人家送汤米,送的左不过是米、面、鸡蛋等妇人补身的口粮,最多添一只老参,但今儿通判家里收的汤米,一竹篮一竹篮都用红布盖着,掀开,哪里是什么米啊面啊,都是一色儿银锭子,通判太太盘点了半宿!”   檀泷跟着道:“真真是开了眼界,小小一州通判,不过草芥子大的官儿,这捞钱的架势倒比一品大吏还骇人,一个晚上就是五万多两。”   裴宛问道:“你们没有看错?”   柳儿肯定地点头:“绝对错不了,她们有礼单,那太太的老妈子耙着算盘打了几遍的。只不过有几句话耐人寻味,我不知何意,记住了学给主子听。”   裴宛默然。   柳儿和檀泷便嗖着嗓子,佯装起来。   只见柳儿一躬身,粗哑着道:“太太,老奴盘算了几遍,都是五万三千六百两,银子数着也对得上。”   檀泷一看她扮作老妪,翻了个白眼,只好端起身子,扮作贵太太:“唔,随礼在一千两以下的都有谁?”   柳儿赶紧虚虚捧上一物,道:“这几页是她们的礼单。”   檀泷假装接过,拿笔在那上面划了几道,对“老妈子”道:“你重新写一遍,把别人的数改改,圆融过去。”   柳儿道:“太太,这……这叫老爷发现可怎么办?”   檀泷一甩袖子,道:“发现?这本就是见不得人的事儿,他巴不得一星不沾,绝不会过问这些细枝末节的,只会问我拿银子罢了。”   柳儿干巴巴的道:“于是这老妈子就扯了几张红纸,将那不足千两的都找补了誊写。”   两个人演完,都看着裴宛。   柳儿:“主子,你说这通判太太是什么意思?”   檀泷:“是不是有内情?”   裴宛沉思了一下,却有不合常理的地方,但也不能说明什么,毕竟真金白银是收了,五万两白银,足够户部发一个月的饷银。   裴宛吩咐柳儿:“你赶紧再回通判府,若我所料不错,不出天亮这五万两银子就有去处,这里头藏没藏着内情立时便分明。”   柳儿有些问难:“那檀泷陪在主子身边?”   三人中她功夫最好,难免有此一问,裴宛却摇头:“檀泷也有任务,你速去观察使府,让他即刻去查行宫督军,拿了那防御副使海孟北,查他手下!”   裴宛把那面抚北倌军的腰牌递给檀泷,并道:“这件事宜速不宜缓,让李仁卿速度快些,倘或他不从,就说是尊我钧旨。”   檀泷柳儿互相看了看,应了个“是”。   见那二人一脸担心,裴宛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几个军头子罢了,偌大浣州城,何处不藏身?我带你们出来是办差的,要是为了自保,我何不带哑者?”   柳儿撇嘴,斗胆进言:“主子,教我看还是把哑者们召过来罢,这浣州情势鬼的很,您要是再伤个一星半点,我们几个脑袋都不够填的……”   裴宛嫌她聒噪,挥挥手,檀泷一拽柳儿,两人拉拉扯扯地走了。   *   此刻老庙中仅有他一人,推开窗,翻到屋顶上,曲着一条腿闲闲坐着。   万物沉睡,淙淙的河水被风送着,一波一波拍打着石阶;夜色浓稠,唯有天上一轮半月,照出蒙蒙的一片白来。这里风物处处与京师有异,唯有这月亮不负人。   远处一阵嘈杂,裴宛极目远眺,一大队人马在奔走,明火执仗,估计是追查他的。   少年径直坐起,双手细致的把面巾系上,纵身跃下,落地悄无声息。   走着走着,裴宛顿步,歪脖柳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像极了它的主人,再抬头看看那扇窗,裴宛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   脚踩树干,攀上墙檐,裴宛这回并没有做那撬窗入室的勾当,反而身子一荡,极轻巧的落在地上,只是机缘不凑巧,不知谁在墙根底下埋了一溜瓦砾,刺的脚疼。   活动活动脚腕,裴宛并不在意,他把这一切都归为他本身就与这宅子犯冲的缘故。   路家三进宅院,这一片是女眷居住的后院,连着花园,面积不大,格局上却处处透着江南人家的婉约与精细,回廊亭榭,山石湖水,无一不有,尤其是绣楼下的花圃,女儿风尤甚:   向东种着一片袅袅婷婷的醉蝶,风一来,便花枝乱颤,荡出徐徐的粉波;向西,更是辉煌,栽着一丛丛黄秋英,这些金灿灿的小花在月光下开的绚烂热闹,像一朵朵小金锭。   裴宛将自己藏进这圃金色里,渐渐阖上眼。 第13章   街上,城防营不断在敲门入户搜查。   “大人,前面扁鹊巷里只住着一户人家,乃是路大爷的宅门。”   城防营踌躇,为首的冷笑:“不过一届商户,怕什么?走了贼人你担得起?敲门!”   路老爹被前门小厮叫起的时候,骂骂咧咧:“城防营老李灌多了黄汤,倒查起老子来了?明儿把他柜上赊的账单给他送去,不还钱我就敲鼓去!”   刘氏服侍他穿衣,一面劝他别轻举妄动,一面让门外候着的小厮去找大哥儿讨主意。   不一会儿,路金麒便来到父母院子外,扬声道:“父亲不着急,我且先去前头支应着。”说罢,带着随从往前头走去,打开了们,见乌泱泱十多个城防官兵,提灯驾刀,把这幽暗的小巷都照的亮如白昼。   路金麒扫了对面一眼,竟有几个老相熟,拱了拱手:“在下路金麒,府里的大哥儿。天色如此晚,不知道几位大人因何事莅临?某但凡能相助的,必然不在话下。”   一个城防队头越众而出,复也拱了拱手,道:“大公子见谅,咱们奉营头李大人命令,前来捉拿一个走失了的贼人。这是他的画像,可有见过?”   路金麒看那画像上乌漆嘛黑涂抹出一个蒙着面巾的脸,不觉额上青筋直跳,心里骂娘,脸上和颜悦色,“府里人口单薄,又一向睡得早,没什么动静,自然也没见过这贼人,不然让他们也认认?”   说着,挥挥手让小厮上前,几个小伙子挤挤挨挨去看那人像画,抓耳挠腮纷纷摇头:“没瞧见呢!”   那城防也知道自己这画就是糊弄事儿的,可办事章程就是这样麽,也不在意,就坡下驴:“既然府上都没见到这贼人,那咱们就撤了,公子安置罢。”   “等等!”边上一个军官眉毛一挑:“说没见过就没见过啊,这一片就只有他们家,人就在这不见了,怎么就能光凭他们一张嘴,就敷衍过去了?”   这城防也是馒头两面煎,贴着那军官附耳说了几句话,复又赔了笑。   那军官听了他的话,脸上晦暗不明,半晌对路金麒打了个揖:“路公子莫怪,某眼拙,不知道您是为二皇子办差的,不过这样更好了,您一定能体谅本官的难处,这小贼事关机要,本官是一定要捉拿到他的,实不相瞒,通判府也被我们查验过了。”   这话里分明是说,通判府都查得,你个商门小户查不得?   话说到这份上,路金麒也不是不能转圜,忙到:“原是这样,既如此,我路家也没什么金贵的,哪能不让大人入门呢?不过您也看到了,这府里小的很,您着两位心腹进来也就行了,没得连刀都转不开。”   “这话在理,在理!”那城防在旁帮腔。   军官面色阴沉,却也无法,只得点了两个人,道:“你们跟我一起进去,其余人等,散入巷子外,一有异动,即刻翻入,不用等命令。”   “是!”   路金麒让开大门,三名军官踏进门来,那跟他混的极好的城防也进来,路金麒撞撞他肩膀:“这蒙面大侠是什么人呐?恁大的阵仗。”   城防眼珠一转,笑道:“听说是一个采花贼,专掠良家千金,可不得仔细追查麽。”   *   路家各院早已灯火通明,小厮们在二门外分列站着,守夜的老妈子也昏昏然惊醒,无处不点灯,呼喝乱看的小丫头回屋避嫌。   路老爹也和太太从房中出来,遥遥向军官们见礼,路金麒领着那为首的军官,各处查验,主人房、书房、厢房、下人房、甚至茅房,都走了一遭,除了俩偷吃的耗子,无一是贼。   前庭,中院,一伙人涌入后花园,军官遥指东南一隅小楼:“那里也要去查!”   路金麒忙拦住他,道:“别处也罢了,那是我两个妹子的绣楼,她们年纪轻,没经过事儿,咱们这么明火执仗的,倒吓着她们。不若我派个老道的嬷嬷上去,仔细查验一番,若是真有贼子,咱们再动手。”   军官看着路金麒,并不答应:“不是本官不信任路公子,只是由您的人自侦自查,回头出了纰漏,我不好与上峰交差。”   路金麒摆摆手,笑道:“我们自查才是正经道理,大人您想,此番为的是查采花贼,若他果真在此,我哪有瞒而不报的道理?确实是小女儿家要避嫌,还请大人体谅。这事儿我做哥哥的,担保了。”   他这话,于情于理都无法相违,那军官听了,只好道:“既如此,烦请路公子查验仔细些个。”   “您放心,不为别的,就是为我那两个妹子,也定要一丝不苟。”路金麒说罢,便招来一个老妈子,切切将事情嘱咐与她,那老妈子便带着两个太太指派的年轻媳妇,往那小楼去了。   却说那楼里,此刻也点了灯,银芽开着窗户缝探听风声,屋里路金蝶穿戴整齐,攥着帕子,蹙眉呆坐,倒不似往日清灵仙子,竟有些尘气了。   二楼,小燕儿推开窗户,歪在美人靠上,探着头打量,口里实时演绎着:“嚯,来了一伙四人,各个穿着官皮,配着刀,在花园子里一站,好大阵势。我看有个城防给大哥儿弯腰作揖呢,咱们大哥儿派头真足!”   路金喆被闹得半夜惊起,还有一点起床气,这会儿披衣坐在床上,正不紧不慢的换衣服,揶揄道:“麒哥儿是谁,他惯会装大,小时候兜里一清二白,就敢上晓月楼跟人攀关系,吃席面。”   小燕儿疑惑:“这大半夜的,闹哄哄是干什么?是惹上什么事了?”   路金喆啐道:“乱说什么,还不打嘴!经商者最讲究以和为贵,爷们外头办事又一贯的爱伏低做小,能惹什么事儿?”   她穿戴好了,套上鞋子,下床忙忙地道:“我瞧瞧去!”   小燕儿哭笑不得,拦住她:“您去了顶什么?没瞧见大姑娘屋里闭门锁窗的,外头都是污糟男人,好好的姑娘不得见的!”   路金喆最不耐烦听这些,拿起衣架上挂着的一条丝绸披风,帽子兜住头,说道:“我且要去瞧呢,万一是什么机要的事儿,我也能帮着圆个话,想个辙。”   小燕儿一贯知道她脾气,强扭不得,只好撒手,跟在她后头,一面还嘀咕,就这还说不惹事!   *   路金喆蹑手蹑脚下楼,丝绸做的睡鞋轻软无声,却也冰脚。她示意小燕就在二楼等着,自己猫着腰下楼。   远远的瞧不甚清,上夜的老妈子不知道跑去哪里吃酒耍钱,这会子竟然不见人。穿过花圃,前头树影婆娑,金喆矮身紧走了两步,躲在桂花树下,定睛去瞧,只见哥哥在跟人说话,一举一动舒缓平和,暗道无大碍,放下心来,猫着腰回去。   正转身,忽然嘭的一声撞进一片胸膛,入眼是黑色衣襟,脑门上硬邦邦的生疼,路金喆惊惧的要叫,四肢骇的发软,却见那小贼和她对视,摘下面巾,是他!   “你……”   她指指身后,那人便携着她,猫腰从桂花树下穿行,此刻桂花已熟,走动间沾了满满一肩头。   “噤声,他们要过来了。”   这个人,都这个时候了,还一副不惊不慌的样子,做贼的要是也有考核,他一准出不了师门!   路金喆一把揪起他的衣襟,手指比划了个“二”,裴宛明白,她是在说这是第二次帮他。   到了绣楼底下,四下无人,路金喆把斗篷解了,绕着他披在肩上,“自己系扣,没长手麽?还要我伺候你?”   裴宛把扣子系上,同她一样,戴上帽子,因身材的缘故,远看竟也跟姑娘无异。路金喆啧啧称奇,一个男孩子,瘦成这样,家里爹妈怎么好意思!   他俩一前一后上楼,小燕儿正纳闷,瞧见斗篷下的人,唬的后退,说不出话。   金喆道:“别嚷嚷,你在外守着,有人来机灵点敷衍。”   说罢,也不管小燕儿如何,推着裴宛进二楼,去开那间杂室,“正巧呢,昨儿你睡得床都没收。”   裴宛摸摸鼻子,不说话。   进了屋,两相无言,场面很是尴尬,裴宛把斗篷解了,递给她,道一声谢谢,不知是谢临危救命还是单纯谢斗篷。   路金喆接过,半晌琢磨出一句话来:“你还好麽?”   这话的答案得有一万来句,裴宛心思电转,后来想想她该是问自己的伤,毕竟昨天吐了她一大襟的血。   “挺好的,我那病是宿疾,从胎里带来的,发作起来是很吓人,不过平常没事。吃药就好了,不过药也不常吃。”   这话说得既没章法,又没意思。裴宛略站了站,走到床边去铺床。   路金喆见状,便也心安,道一声“晚安”便离开,临关门想起了什么,小声道:“我能知道你的尊姓台甫麽?”   那双清俊的眼睛定定望过来,路金喆咽了咽嗓子。   他行走民间,为遮掩行藏,也是有俗号的,只是这一刹那,或许是念及自己两次踏入这间绣楼,得她搭救,因而并没有拿出来敷衍她。   少年施了一礼,于夜色中也能察觉出他的郑重:“我姓裴,非衣裴,单名一个宝盖头的宛,尚且无字。”   路金喆心鼓鼓的跳,声音有点发颤,回以一礼:“我……叫路金喆,就大马路的路,金子的金,双吉喆。嗯,那柜子里有个箱子,是我放零碎东西的,等会儿要是有人上来,应当可以一藏。”   裴宛抬起头,冲她笑一笑,这还是路金喆头一回看他正经的笑,一时竟呆了,回过神,咔嚓一声阖上门。 第14章   路金喆回屋,小燕儿正堵在门外,把她上下摩挲一番,关切的道:“您没事罢?”   路金喆摇摇头,脑袋里还有点懵懵的:“咱们回屋说。”   两个人回屋,路金喆脱了睡鞋,脚丫子冰凉,伸进被窝里,小燕见状,上来帮她安置,褪了外衫,换上寝衣,又拿了一双袜子给她换上。   燕儿摸她一下,她整个人还有些发抖。   吓着了?   不禁问:“那位是谁?外头明火执仗的,就是抓他?”   路金喆竖起手指,点在唇前,让她噤声,“小点声儿,大不敬。”   小燕儿大为惊奇,“是活菩萨还是怎的?还能治我死罪不成?”   路金喆抱着枕头,歪进被窝里,小声呢喃:“我也不知……权当赌一把。”   “赌对了怎么着?”   “赌对了,我爹爹和哥哥,一辈子的愿望就达成了。”   *   不一会儿,有人哒哒的踩着楼梯上来,是钱嬷嬷,乃是麒哥儿的奶妈。   小燕儿忙把她老人家请进来,金喆披衣坐起,道:“多早晚怎么把您支上来?”   钱嬷嬷笑道:“她们没我老成,不顶事。”又道:“姐儿安坐,不用起来,外头有兵来搜贼,妨着躲在家里,我带了两个媳妇上楼里各处看看,您甭怕。”   便有两个年轻的媳妇上来福了福,请路金喆安,两人手里都拿着一只捣衣杵做防身武器。   金喆忙叫起,觑空给小燕儿使个眼风,小燕儿知意,招待着她们,问道:“那贼犯了什么案?那么多大兵,怕不是小偷小摸。”   钱嬷嬷尚未说话,旁边一个年轻媳妇抢先开了口:“哎唷,说起来真臊脸,竟是抓采花贼呢,不知道哪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下作黄子,专干这些害人营生,擎等着下地狱……”   小燕儿听了心里直跳,吓白了脸。   钱嬷嬷拍着她手,安抚道:“跟咱们没碍的,就是怕他躲在哪儿,不仔细查找一番,终究不放心。城防老爷们都查了半个州府了,也没抓到他,要是躲在咱们家,老婆子绝不让他走脱!”   小燕儿口里一连应是,又见那年轻媳妇徘徊在多宝阁边,便道:“您老说的是,不过抽屉,匣子这种存小物件的地方就不用看了,那地方又藏不得人,姑娘的东西往日连我也动不得呢,咱们往那门后,柜子里,隔扇门里仔细瞧瞧去。”   “是,是!”   那年轻媳妇讪讪的停了手,跟在钱嬷嬷后面,不再乱翻拣。   *   寝房这边看了一圈,把大衣柜和箱笼都打开,都恐怕里头进了贼,幸好无果,清清白白,钱嬷嬷又走到窗前,摸摸索索,推了一把窗户,见钉死了,越发欣喜,道:“夜里不安全,窗户锁死了好。”   众人又转去花厅,这里一眼就能望到头,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唯有两个落地梅瓶肚里能容人,两个年轻媳妇扒着瓶口看了看,摇头。   穿过花厅,就是走廊,对门是杂室。   小燕儿从腰间摸出钥匙,钱嬷嬷道:“我记得小姐早年间爱住这屋的,如今这么锁了?”   小燕儿开了门,迈进门时不小心绊在门框上,哎唷一声,扶着腰笑道:“嬷嬷不知,这屋子一到夏天就西晒的很,很不耐住,早两年前索性把东屋改成寝房,这间屋子就当杂室了,惯常锁着。姑娘以往做的花活零碎,錾刻台子,都安置在这。虽说都是不值钱的铁片子,可都是她亲手打的,等会儿嬷嬷和姨妈们可得仔细些。”   钱嬷嬷和两个媳妇都知道府上二姑娘的爱好便是捣鼓这些钗头细软,纷纷应承。   进了屋,小燕儿点了灯,领着众人看。这里高箱矮柜不少,钱嬷嬷犯了难,两个媳妇却不惜力,一个开箱子一个查验,干得起劲。   查验一番,并无所获,钱嬷嬷抚着胸口:“哎唷,总算是心落到腔子里,贼没来咱们家,万幸万幸。”   一个媳妇道:“那柜子还没看。”   小燕儿道:“这个柜子都是放锤子凿子家伙什的。”   小燕儿尤怕她们不信,径直上前打开柜门,里面果然叮叮当当挂满了针凿杵棒,下面一个长方形矮箱子,小燕儿一打开,“来瞧瞧?”   那年轻媳妇被她几次言语提点,不敢造次,又看那柜子都是破铜烂铁,忙道:“不用看,那么小的箱子哪里能窝的下一个大男人!”   三人查验完,小燕儿亲自送她们下楼,路金喆听着声呢,忙披衣下床,趿拉着睡鞋,推开杂室的门,四下里望望,果然去开那柜子里的矮箱子,小小声道:“快出来,她们走啦。”   裴宛正蜷缩在箱子里,一室昏暗,路金喆的脸也模糊成一团。   他伸出一只手,艰难的摆了摆:“别看。”   路金喆一扭身,背过去。   裴宛慢慢从箱子里抽出身体,四肢,最后缓缓地伸了个腰。刚在箱子里蜷缩太久,一恍惚竟回到幼年。   路金喆见他久久没动静,回过头,见他脸色不善,眼里冰侵霜降,有点吓人。   她呐呐的站起身,两只手在裙边抓了抓,道:“我回屋了,你自己起来罢。”   路金喆提着裙子跑回屋,徒留裴宛在这间杂室撒癔症。   正愣神,窗户上“嗑哒嗑哒”传来耗子啃啮窗棂的声音,裴宛抬眼,只见一把小刀正在划拉窗上闩条。   裴宛翻身坐起,心里疑惑:还真的有采花贼?   他念着“找死”,摸向腰后匕首。   窗户被撬开,一人灵巧的滚落进来,来人站直身体,一双虎目,在黑黢黢的室内,登时睁大了。   刘庆:“……”   裴宛:“……”   刘庆解释:“我是听说满城抓采花贼,觉得两个姑娘家住在靠街的小楼上不安全,就过来看一趟。”   裴宛拧眉,不言声,还是只深深盯着他。   刘庆吓得胆颤,忙道:“这不是白天里一直在路家查访麽,我扒那路公子房顶一天了。 ”   邀功似乎也没效果,裴宛一指窗外,刘庆又尴尬又讨饶的表情,不见主子松口,只得哪里来回哪里去,又顺着窗户爬出去,身体一跃,攀上房檐。   ……   东屋的路金喆渐渐地进入梦乡,梦里她回到小时候,七八岁光景,似乎遇到了什么人生至难之事,抱着腿干嚎。   路岐山那会儿正是美男子,大手一擎,把她抱到腿上坐着:“我的好囡囡,你哭什么?”   是啊,哭什么呢,大一点的金喆似乎根本不理解那份伤情,只见小金喆哭哭啼啼:“我不喜欢叫金喆,这个名儿不好听!”   “胡说,怎么就不好听?多吉利啊,爹爹特地求了白先生为你改的呢!”   小金喆只顾着摇头,哪里管白先生黑先生,她哑着嗓子,哭诉道:“姐姐都还是金蝶,我怎么就不能还叫金宛呢,金碟金碗,爹爹您不说了麽,您就爱这个!”   她越想越难过,一把推开老爹的胸膛,“您不爱我了!呜呜呜!”   路岐山头大如斗,又不能把这女儿怎么样,看大儿子闲闲走过,忙招手。   路金麒已经十好几岁,最是混不吝的年纪,长条身量,好俊俏一哥儿,只是郎心似铁,手一拎,把妹子放到地上,擦着她没泪的小脸,笑道:“谁叫那皇宫里的三皇子被敕封为太子了呢,上到勋贵,下到庶民,都要避他老人家的讳,可巧你就是该避讳的那个!”   “什……什么叫避讳?”路金喆瞪大眼睛,抽噎着。   路金麒蹲下来,摸摸她的头:“这是世间又一桩不公事,凡他的名和字,天底下所有人都不能用,不光不能用,连口里呼喊,纸上写字,都是不允的。之前用了这名字的都要改,这就是‘避讳’。”   小金喆不哭了,觉得这世间很奇妙,“那他也跟我一样叫宛宛麽?”   “是啊。”路金麒哪里还记得太子名讳,想来也差不离,索性糊弄孩子。 第15章   却说裴宛与刘庆,这一夜宿在路府,天刚蒙蒙亮便起,行至城东观察使府,此刻正是寅时末牌,观察使府外的马车轿子却早已排出一条长龙。   门房说李大人一夜未归,若有文书的话就去签押房画印,没有就去外头等着,大人不一定见的。   街口的面摊上,卖葱油面和云吞,热气腾腾。   南方的云吞面皮儿薄,飘在碗里像一朵朵云彩,鲜爽弹牙,就是个头小,刘庆一口气连吃三碗,肚子里才算有货;裴宛抱着碗,呜噜呜噜,好半天才吃掉一碗。   吃饭的当口,刘庆把探听的消息说与裴宛听,“昨儿白天,路金麒见了一拨掌柜,听他们口音,像是邺州、扈州那边的人,主要是做皮毛生意,把浣州的丝米贩到西北,再把西北拉来的皮毛用船运往京师,这一来一往,竟有几万两银子的营利。”   起的过于早,裴宛有些没精神。“那看来货物不少的,邺扈两州山多路险,这么大批物资,他们怎么来的?”   “这倒是还没摸清楚,等接上了檀泷,属下再去查。”   裴宛一碗云吞终于吃完,问那面摊老板:“老丈,您这生意得起个大早罢?”   那摊主忙忙的来收碗收钱,赔笑说道:“是啊,不到丑时就得起来和面,剁陷,寅时牌一到,准点儿出摊。您别看我这小摊儿,一口炉子两张桌,不少人指着它呢。现在天暖,要是冬天,这使府外头候命的,送礼的,甭管你是多大的官儿,都得来一碗云吞暖肚子。”   刘庆笑道:“那您这一天也够忙的。”   “过日子麽,不忙活反倒没意思,我也就忙头半夜,等天大亮,我儿子就上来替我。”   这话里既有小民辛苦营生的踏实,又饱含着人伦亲孝,裴宛听了,心里比吃了云吞还熨帖。因此正正经经采听起民生来:“老丈,同您打听打听,近来米面肉价什么行市?”   摊主瞧他一团孩气,稀奇他有如此一问,但瞧他挺直腰板往那儿一坐,通身就有股说不出的贵气派头,很让人折服,便倒豆子一般说道:“头先倒还好,一斗白面七十钱,一斤猪肉一百二十钱,这两个月竟都有涨价,面涨了十钱,肉涨了二十钱,就这样,云吞里的肉也没少搁一点。”   浣州物价涨这么多,实在是与民无益,裴宛心里沉了沉,面上却笑了:“您老人家是个诚实本分的。”   刘庆顺势从腰间摸出一把铜钱:“云吞味道着实不错,赏您打酒吃!”   此刻没旁的客人,老板瞧他们是个心热的,凑上来搭话:“您二位也是来递状子的的?”   裴宛与刘庆对视一眼,刘庆问道:“递状子?那我得去投缿筒[注①],来这干什么?“   却见那老丈摇头摆摆手:“那玩意不管用,”至于怎么不管用,欲言又止,后半截话咽下去,没说。   裴宛往街上瞅了一眼,问道:“老丈,那门口聚齐的都是递状子的人?”   “这小老儿可说不好,不过大约都是的,近来事多,递状子的人也多,可惜李大人也忙的很,他半夜里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呢,他们呀,多半是白等。”   哦?刘庆给那老丈比了个拇指:“您连他半夜出去都知道?”   老丈指了指眼睛,“花眼,越远越瞅得清。”见他们听的认真,便很郑重的道:“不管你们有啥事,找李大人就对了,他是个好官哩!”   刘庆眉毛一挑:“您老眼都花了,怎么看出来他是个好官?”   老丈脑袋晃晃,很是自得:“瞪着眼可瞧不出官好不好,您要是得闲,来我这小摊上卖两天云吞就知道了嘛!”   “唷,您老有啥高见?”   “你看麽,那些官老爷的府邸,哪个不是前门后门都挤满了求着办事的人,可只有李大人府上,出门时耷拉脑袋、唉声叹气的多是穿绸人!这难道还不是好官?”   这话虽粗浅,但细细品咂极有味道,连一向自持的裴宛都禁不住笑了,刘庆又拍出一串大钱:“老丈会说话,瞧把我主子哄高兴的!我谢着您!”   正说着,只听见街口有人骑马而来,正是浣州观察使李仁卿,而他身旁紧跟着的是檀泷。   “李大人回来啦!”   “李大人!”   霎时街口被围的水泄不通,李仁卿的亲卫忙上前呼和,李仁卿翻身下马,略站了一会子,让亲卫安排疏散。   人群散去,唯有裴宛和刘庆站在街上。   李仁卿惊喜叫道:“三哥儿!”   他亲自把裴宛让进仪门,一路走着,一路偷眼不断端详,进了书房,立刻把随从撵出去,请裴宛和他的侍从进屋。   李仁卿往地上咚地一跪:“臣,浣州观察使李仁卿,拜见太子殿下!”   裴宛略略施手:“李卿请起。”   李仁卿顺势站起来,两人一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的李仁卿一拳打在裴宛肩头,笑道:“一晃两年没见了,好,好得很,结实了!前儿檀泷拿着‘青宫之主’找我,我吓了一跳,这几天我天天扫榻,就盼着你过府。”   “不宜声张,这回我也是微服。”裴宛打量好友,两年多不见,真的变了个人似的:“居移气养移体,当年‘银马轻裘随风去,誓死不做宦中人’[注②],如今瞧瞧你,官儿当的有板有眼,倒叫我认不出来了。”   李仁卿笑嘻嘻的:“三哥儿,我同您说实在的,浣州这地方好啊,旺我,以后考核也甭把我迁出去!”   这脾气性格倒是还是原来的他,两人闲叙一番,落座,议起正事来。   李仁卿谨记太子殿下交代的差事,忙道:“海孟北叫我找个由头押了,藩军我也去查看了一番,可奇怪的是,军营中并没有发现抚北倌军,我也托几个相熟的伍长打探过了,军中没有什么异常。”   裴宛沉吟,“我与他们交过手,处事作风是藩军养不出来的,那腰牌也做不得假。应该是你去晚了,叫人家挪营了。但这事既有影儿,想来也遮掩不了太久,这样,海孟北还是放了,檀泷暗中跟着,务必把马脚抓住。 ”   李仁卿在地上兜转两圈,他是个爽快性子,耐不住打哑谜,道:“真要是坐实了,这事可大了!周子衿那个杀才,竟敢放任手下罔顾调令,渗入我浣州,我不参他一本枉我姓李。”   这其中有很隐晦的内情,裴宛不便详说,只道:“折子不着急写,如今最紧要的就是盘一下行宫各路护军的底细,我知道地方上并没有很多人手,我已经写信给皇姐,请调绿营驰援。”   李仁卿搔搔头发:“您说怎么着那就怎么着!只不过,各州什么样我不说您也知道,浣州忝为江南首富,境内藩军兼辖两州,又闹匪,实在是左右见绌。而且这来的人一多,吃喝嚼用,我受不起。”   裴宛算明白了,笑骂道:“你学精了,要跟我哭穷?”   李仁卿一拍大腿:“三哥儿不枉为我知己!”他从书案上翻出一沓笺纸,拢了拢递给裴宛。   裴宛接过去粗略一扫,眉头越蹙越紧。   “浣州物价怎么涨了这许多?”   裴宛不自觉严肃了起来,李仁卿讪笑:“您别瞅我,要不是我拦着,起码还得再加个三分虚耗。”   裴宛不说话,示意李仁卿有话直说。   李仁卿抱拳朝天虚晃了两招,以示尊崇,道:“陛下南巡,考绩官吏,体察民情,本是我朝煌煌盛世一大功德,但三哥儿你也得体谅浣州的难处。自打上年督建行宫起,银子就填海似的使,户部支给本州一千万两,还造不了半个园子。剩下的,一大半由商会筹募,还有两百万两的缺,我们州牧薛大人现在还各处打秋风呢。”   裴宛很理解地方官员的难处,尽量把话说的圆融些,道:“户部这一千万我知道,这上头不好说他们,一千万两已经是极限了,还得留点余钱治旱治蝗。”   太子年岁虽小,但从七岁上受敕封起,就跟着敬德皇帝参加大朝会,处理事情来手段谋略不下阁臣,一点不嫩。尤其这两年兼管户部,更是笔笔账都记在脑子里:   “我记得三月份的时候我批出去一笔银子,是这几年弥腊属国献给我的,这笔钱是我宫中所有,并未计入国库,也与户部无关,填在这上头最好不过,怎么的,还不够使?”   谁想李仁卿摇头不止:“哪儿有五百万两?我没见过这笔银子!”   裴宛笑容敛去。   李仁卿干咳了两声,破罐子破摔,丧着脸:“三哥儿,我这么跟您说吧,我啊,就是个纸糊的官儿,虽领着观察使的衔儿,可浣州这些大小官员,在这地界上钻营多少年了,个个都跟豪商巨贾夹缠不清,除了有红批的节略政令我能督着办,其他的,我一个外派的监察官员,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啊。那五百万两,您委了谁发放支取?”   裴宛沉吟片刻,半晌道:“我二哥。”   李仁卿啥话都没说,两手一拍,打了个合掌:“我的三哥儿,我的好殿下,哪怕你多费心自己送来呢,也好过托付给那位!说句大不敬的,这银子没影我都不意外!”   裴宛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刚还说你成事了,现在看,还是个棒槌!哪家兄弟这么计较来着?”   李仁卿瞧他脸上有愠色,银子不翼而飞,想来他更着急,便搂上太子殿下的肩膀:“我知道,这银子搁您手上分外惹人眼红,您让二皇子负责把它用在迎驾上,是帮他尽孝呢。”   裴宛把他胳膊甩下去:“这些话就甭说了,我现在就是后悔。”   当朝太子和当朝太子的好朋友、大雍敏国公嫡孙一同沉默着。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李仁卿拍拍裴宛,鼓舞士气:“谋定而后动,这不是你的长项麽,我全听你的。”   李仁卿把帽架上挂着的官帽往脑袋上一扣,抖了两下,“不过现在啊,我可就少陪了——本官呐,这就去要饭了!”   裴宛稀奇:“在哪儿摆碗?”   “浣州商会总舵,”李仁卿煞有介事的:“有没有兴趣一起啊?”   裴宛轻轻一笑:“檀泷,伺候更衣。” 第16章   路府。   因昨夜府里到处搜贼,上下都没歇息好,一大早太太便打发小丫头来绣楼免了两位姑娘晨起请安,路金喆因惦记着裴宛,原本起挺早,这下空出闲来。   她走到园中,初秋的早晨露水还是很重的,偏她爱穿宽大裙幅的裙子,没走两步,腰间系着的青碧色十二破襦裙裙角有点染湿了。   如今八月中,池塘里的荷花早热闹的开过了,唯有零星几骨朵鼓着花苞,可岸边连着花园东角栽着的一片桂树,正是花期正盛的时候。   路金喆抬起手,那桂花开的熟,叫她随手一碰就拂落了,便吩咐燕儿拿一幅白练色的缎来,铺在树底下,她要打桂花。   小燕儿早馋这一大片桂花树好久了,家里再没第二个她主子这般的人物,谁都想不起要打它的念头。   爽利的应了声,不一会儿,便回柜上找出一幅压箱底的白练色缎子。园中有采花的小丫头问她忙忙的做什么去,一听说要打桂花,几个小丫头兴头头的,忙拿着长竹竿、竹筐、竹篮、簸箕等物,跟上凑趣。   小燕儿将那白缎子往那桂花树下“唰”的一抖,大家齐上阵,将锦缎展开抻平,家伙什摆好,便停了手,一双双眼睛都瞧着路金喆。   路金喆道:“都瞧我做什么?”   小丫头们笑嘻嘻的,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笑着道:“头一杆让给姑娘,给咱们做个样儿!”   路金喆哼哼,拿手帕垫着握住竹竿,往那树底下一站,单手叉腰,“你们可瞧好了!”   她眼前这棵桂树,宅子刚起的时候就栽下了,年岁比她还大几轮,阵阵桂香,亭亭如盖。   路金喆手握竹竿,略抖手腕,那杆子不轻不重的打在花枝上,花束被杆子拂过,纷纷落下,不大一会儿,本白色的缎子便铺了一层婴黄,绒绒的,煞是可爱喜人。   呼吸着满鼻子的桂花香味,这个出主意如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个找开的最繁茂的花枝,不一会儿院子里便都是莺莺燕燕之语。   路金喆打了一会儿尽了兴,便把杆子让给小丫头们,“你们也试试去,别贪玩,仔细手疼。”   大家便呼喝着抢杆子,轮着上前一试。有力道握不准的,将那幼嫩的花朵打得稀烂,亦有手腕没力的,三两下便握不住杆子。   路金喆站在池塘边,扑落一脑袋金黄,笑着裁判道:“你们呀,都不中用!”   “大清早的,乐什么呢?”   路金麒从月亮门那穿过来,站在影壁前,隔着池塘冲她们道。   一见是大哥儿,几个妙龄丫头忙躲回屋里,唯有路金喆和小燕儿留在原地,路金喆笑道:“打桂花呢,改日做桂花甜盏吃。”   路金麒从池塘上小桥走过来,看她一头一脸的花屑,没个好声气:“大清早的就拿我的醉肌红开练。”   路金喆才不受他气,一本正经道:“这就是大哥你孤陋寡闻了,打桂花从来都是在早晨,日头上来就不中用了。况且我不打它,它白长在这儿有什么用?管它醉肌红醉肌绿呢,对花来说,零落成泥才是糟践呢。”   路金麒手指虚点着她:“就你歪理多。”   金喆看他大清早穿戴打扮像是出门的样子,便问:“您一大早就忙什么去?”   路金麒笑道:“今儿是旬日,去商会点卯。”   路金喆听了,眼睛一亮,“带上我呗!”   路金麒猛摇头:“撒娇没用,天天想辙往外头跑,仔细太太规训。”   可惜路金喆向来不怕嫡母,“同你出去,你还能把我卖了?我可不爱跟金蝶一样,天天拘在家里有什么意思?让我去罢?我好想去见识见识。不然我闲在家里,把这一片醉肌红都打了!”   气的路金麒干瞪眼,嘀咕了一句:“将来不知道要祸害谁家?罢了,先别祸害我。”   便对她叮嘱:“你要去就来罢,咱们得说好了,头一则便是把这身大裙子给我换了,换成一身小厮装扮,然后出门在外你也得装个样子,做什么都得听我的,你可答应?”   “我答应!”   路金麒便到二门上找小厮,吩咐拿一身旧年里没穿过的冠服来,拿小时候的。   那小厮揣摩是二姑娘穿的,忙回去让侍女找衣服,不一会儿,金麒的侍女便捧来一套衣裳小冠。   路金喆回屋,脱下女裙,摘了钗环,换上男子衣袍,将头发解了,输成小辫儿束在头顶。小燕儿帮她将那儒巾带好,路金喆揽镜自照,她身量尚小,麒哥儿的衣服罩在她身上总归是大了,这里塞一塞,那里折一折,“能遮掩过去嘛?”   小燕儿绕着她转圈,“总觉得差点意思。”   差在哪儿?主仆俩对镜踌躇。   “我知道了!”路金喆拿起眉笔,往眉毛上粗粗地各画了一道,又擦掉敷粉,“怎么样?”   “有点意思!”小燕儿又接过眉笔,往她上唇上虚虚摸了一层,佯装成青青胡茬。   路金喆往镜子里一瞅,好俊俏一个哥儿,给小燕儿比了个拇指。   小燕儿把她送下楼,不住叮嘱:“可瞧着点时辰,大哥儿要是事忙,就打发人驾马车送您回来。”   “知道啦!你把桂花晒一晒,别让鸟儿糟蹋了!”   *   浣州商会,原是前朝十来个棉花商人为了抵抗织造局滥价拉起的草台班子,几百年来倒驴不倒架,到今大雍朝,浣州乃是天下丝米集散重镇,商会地位水涨船高,连一州主官都要另眼相看,会里主簿参议无不是身家巨万,年纪二十出头,开杂货铺的路金麒竟能谋得个参议,路金喆笃定他使了不少银子。   路金麒爱骑马,金喆扮作他小厮,少不得缀在马屁股后头追着跑,亏她平常上蹿下跳,练就一副好体格,倒也不至于气喘吁吁。   商会坐落在城西染墨街上,与路府只隔了两条街。这里原是一片大大小小的民间染坊,后来商会总舵驻扎在此,染坊渐渐地都拆了,依附而生的是勾栏瓦肆,酒馆饭庄。   零花河水千百年来一如既往浩浩汤汤穿城而过,这里行人如织,路金麒下马,和金喆并肩走在桥上。   “远处那栋小二楼就是商会总舵了。”   路金喆瞧街上幢幢大屋鳞次栉比,浣州商会小楼破房烂瓦,毫不起眼,“瞧着门脸可真小。”   路金麒道:“染坊旧址,只修葺过两次。”   *   总舵门口钉着一幅木对联,刷饱了桐油,黝黑锃亮,上联:染于苍则苍;下联:染于黄则黄,横批:不可不慎。[注①]   后边就是马厩仓房,小厮路金喆为路金麒拴马,几个同侪迎上来,将路金麒迎到靠窗一架大坐床上,几人围坐切切说话。   “麒哥儿,您是参议,咱们的首脑,您透露透露这回的章程。”   路金麒笑道:“我又不是主簿肚里的虫儿,哪儿能知道他要起头议什么。瞅眼下的情势,左不过就是筹钱。”   旁边一个青年手里扳着折扇,忿忿道:“还筹钱?如今什么都涨价,你去街巷上听听,到处都骂商人行径,我说心里话谁比谁干净?眼下还不是采麻的时节,我手里那些麻农,也不管什么生熟,连夜就将苎麻收割殆尽,就希图个好价——这不是坏事麽?”   另有一个更大胆的,直言不讳:“当初府部下文,责令‘浣州百业,原赋加耗三分’,大伙儿还高兴呢,我就觉得这事不对头,果不其然,开门七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谁吃得住这价?靠我们自解家财?还是靠老百姓?这就不是长久的方儿!”   一时义愤,几个年轻商贾纷纷围上来,加入讨论。   大家都不想当个黑了心的商人,虽然账上数字好看,但减去加耗,与往常并无两样,白花花的银子填进无底洞,他们既损了名声,又没捞着什么好!   他们这边正说得热闹,门外主簿陪着两位官老爷阔步进来,大家纷纷起立行礼,一番斯见后落座。   *   主簿把两位官员让到正中上首,一番推让落座,其中左边上首是观察使李大人,除了偶尔招见,浣州商会与之并不常交往;右边上首是老熟人浣州州牧薛大人,三五不时必定约着宴饮。   主簿宋衡阳年过六旬,拄着一根阴沉木貔貅头拐杖,笃笃地敲在地上,“今儿是旬日,本是咱们开堂议事的日子,两位大人过来并不是为着私意,纯为‘加耗’一事。有什么想法,底下什么光景,还同往常一样,事不避人,都说出来议议。别回头作准了的事,四下里怨怼横生,这就不好看相了。”   薛大人接了话茬,脸上一团笑意:“你们开你们的会,别拘束,该怎么就是怎么。”   宋衡阳笑道:“那就起乐、传果膳罢。”   侯立在侧的侍从便扬起手拍了三下,厅堂一侧立时转出十数名手端膳盘的妙龄女子,各个瘦若削骨,容貌迤逦,脚下莲步婉转,袅袅进来,一走一动裙幅蹁跹,不见脚尖。   这下满堂男色才算有了中和。   她们身后,另有五六个年岁更小的小丫头抱琴进来,径直往厅堂一角纱帐内落座,不大一会儿,满室便响起铮铮之音。   路金喆打从那个白胡子老头一说话,便正襟危坐,背脊挺得绷直,可没成想商会议事竟这般形状?她盯着上膳小姐姐美丽的脸,几乎看呆。   旁人并没有她这样拘束,商会又不是府部衙门,他们又不是官老爷,所以一贯的会享福,伶女为他们上茶,摆果品,更有甚者,要亲喂到唇边才肯吃喝。   亦有伶女也要为路金麒服侍,还没等他有所表示,路金喆腾地一下抢到身前,“我来,我来,我是他小厮。”   那伶女瞧他眉清目秀,做哈巴狗也没有猥琐气象,便把茶杯递给他,眼波流传,小指勾了勾他手心。   路金喆瞠目结舌,一脸不自在,路金麒早笑倒在坐床上,又对路金喆说:“还不给爷倒茶。”   路金喆笑嘻嘻的,眼下人众多,她扮演起来相当入戏,比那伶女还要殷勤妥帖三分,不仅斟茶,还负责吹凉,捧着给路金麒喝了。   路金麒被摁着吃她一口茶,差点呛个半死,指着那盘桂花藕粉糕道:“爷不爱吃甜,赏你了。”   金喆便猫在一旁吃点心,新鲜的桂花藕粉做的糕点,确实味道甜美。她一边吃一边打量,只见那正中上首两位大人身旁并无伶女伺候,也是了,当官么,自然也要有个官派。   只是那观察使李大人旁边的侍从,仔细瞧着,怎么竟然是裴宛? 第17章   李仁卿脸色不善,既忿这帮人无形状,又怕后头的魔王秋后算他账。向那主簿道:“宋老,议正事罢。”   主簿挥了挥手,侍从击一掌,伶女们得令,鱼贯而出。   一个淡青葛纱袍中年商人于坐中站起,抱拳四下晃了晃:“列为,现下这‘耗’已加了月余,底下什么光景咱们都门清。既然宋会长说‘事不避人’,那我就做这个出头鸟,说道说道——”   “我呢,微末贱业,祖上做篾匠的,现如今家里也仍旧在‘竹子’上打转,有两爿小店,年余万把两,不敢跟在座各位比肩。竹虽贱,居家却不可无竹,小到一把笊篱,大到簸箕箩筐扁担,开门过日子,谁家里能离了它?”   这人年轻的时候八成当过说书的,口条顺当的很,听得堂下众人眼睛都围着他打转,尤其是路金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原赋加三分耗,往常一个笸箩只要二十文,现在涨了六厘,甭小看这一分一厘,这个月我柜上汇总账,竟比往月少了一半营利。我命人打听,好麽,老百姓听说涨价,骂我断子绝孙,家里的破烂修修补补,不填新的了。”   路金喆悄声问她哥:“篾匠这么赚钱?”她听了半天,脑袋里只记得年余万把两,可真厉害。   路金麒摇头嗤笑:“听他自谦,那是包圆了闵浣两境竹品的‘单老四’,咱们行里也叫他‘竹四’,人鬼得很。”   另有人附和:“单老哥说的是,原本加耗是为迎驾,为这事儿咱们没有不尽心的,可这耗一加,我们价格也要跟着涨一点,咱们涨一点,下头老百姓掏钱可就不利索了。这两日我铺子上那是一个家雀儿都没有!”   路金喆一脑袋问号,她是南方人,没听过“家雀儿”,不知何物。   路金麒就给她解释:“他姓刘,打铁的,也偷着卖兵器,北方人,家雀儿是北边常见的小鸟。”   路金喆恍然大悟。   解释了两回,路金麒嘴累了,跟她说:“你再不懂也憋着,别问了……”   未说完,腿上挨了亲妹子两下。   *   堂上,有人打头,话就说开了,这个说自己铺上亏了老本,那个说自己半夜出门教人蒙头揍了闷棍,叫苦又叫穷。   原本来打秋风的两位官员,这下也有些坐不住。   薛大人讪讪地,道:“眼下确实难了些,这几日本官也是夜夜宿在行在,就为了督建‘敕蓝盛景’。说来这盛景原也有各位的一份心,想陛下乘龙舟浩浩荡荡从京师一路南下,来到咱们浣州境地,瞧这里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龙心必然大乐,届时本官必上本,俱表各位辛劳。”   上表?   众人听了州牧大人这声口,竟有在陛下面前请功的意思,也有些激动的坐不住,他们纵然有享不尽的富贵,但到底在权势与声望上尝不到甜头,这一钩子下去,意动者不少。   薛大人唱完了红脸,给李仁卿递了个眼神,李仁卿心领神会,翘着腿,开始唱白脸:   “列为,我坐这儿也听了半天,叽叽歪歪,没甚意思。你们浣州商会就是这么议事的?要是在我府衙上,非叫我打出去不可!”   堂下众商贾神色一凛,只听座上的观察使大人冷冷的道:“不过你们的想头,我也琢磨明白了。我有一句话要讲:咱们做这些都是为了尽孝心,哪那么墨迹?偏你们叫穷,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听呢!”   在场大半商户对这位观察使大人还是第一次见,并不知道这人官派何如,如今见他大大咧咧直言挑明,不禁有些肃然,也有些不忿。   李仁卿却不管堂下人怎么想,他点着那“篾匠”道:“竹四,你惯会装样儿。营收减半了?宅里日子过不下去了?你说可怜百姓一分一厘,那你吃一顿白菜豆腐没有?”   竹四被他抢白一顿,面子上颇有些过不去,梗着脖子道:“大人,单某家里的银子也是一根扁担一个筐挣来的,这跟我吃不吃白菜豆腐有什么干系?”   “是呀,那你打哪儿可怜老百姓呢!”李仁卿好整以暇的坐在上首,一张俊逸的脸上带着笑意:“说到吃了,上月某天,你点名要吃蒜烧鳝,菜贩给你送菜,蒜要新下来的,鳝鱼得是人参喂大的,还只吃中段,头和尾巴你都不吃。天爷,连我都没这个讲究,你一盘菜要费五两银子,我问问薛大人,你吃过几回五两银子席面?人家竹兄顿顿都是这个规格!”   他话音伴着手指叩击桌案的笃笃声,一落下满堂俱静。   单老四脸色讪讪的,旁人看他吃瘪,暗笑,却也心里无不把这观察使另眼相看,家里吃什么都一清二楚,想来极有手段。   恰此时,一位年轻商人越众而起,上前道:“敢问两位大人,关于筹建行宫一事,是否就议定了,要么原赋加耗,要么浣商散财?”   李仁卿和薛大人对视一眼,这是他们心里切实的想头,但饭不能这么要,太没格调。   薛大人嗖嗖嗓子,闭嘴不言,李仁卿眸中烁烁精光,问道:“你待怎的?”   那年轻商人一笑,气质颇有些轩逸,他打了个揖,很恭敬的道:“咱们今儿议事,只有一句话不错,那便是此行此举都是为了向陛下尽孝心。按理说,大人们造行宫缺银子,不找我们,又能找谁呢?只是加耗伤民;纵然我们散财,千把万两银子,大人说要,咱们巴巴的捧着送去,于我们浣商是无碍的,但这终究不是长久的方儿,于浣州百业未来有损无益。”   他这一番话,字字珠玑,众人听了,无不静默沉吟。尤其是“加耗伤民”四个字,连裴宛听得也不禁一震。   他给李仁卿使了个眼色,李仁卿点点头,朝那年轻商人道:“你说的这几句话倒还中听,可好话谁都会说,那你有什么法子转圜?”   “我有两个上不得台面的计策,若大人不怪罪,我便直说。”   “嗬,听着是谏言呐——你先报上名来,我记下你名字,然后你怎么说,都不怪罪与你。”   “在下南北杂货铺大掌柜路金麒,区区小名,不足挂齿。”   “路金麒!我听过你,好得很,你且直言。”   路金麒便道:“计有两条,头一条‘允许商人赁用驿站,并简化关防’,这一条若是落实,将来不说丝米集散,就是连竹兄的篾筐都能销往北边连州去,那里且缺竹子呢!”   李仁卿一愣,他并不是无能之辈,也是年轻人,知道他的想头,脑海中按这条计策思想过去,只觉得心中沸腾,忽然又想到什么,大为摇头:“此计妙哉!却也大大不妥。”   那年轻商人笑道:“我知道大人以为不妥在何处,必定是恐怕驿站关防一开,天下商人闻风涌动,驿站人力马匹不堪受重,是吗?”   真是个灵透人,李仁卿对路金麒另眼相看,道:“不错,前朝并不是没出过这事儿。驿站本为国器,民间不得私用,前朝那些赃官为了贪图钱财,把驿站关防偷偷开给商人,他们自己倒是盆满钵满,可怜驿站不堪受重,没几年垮了大半,延误国事军机,实乃天大的罪过。”   路金麒早有思考过,他不疾不徐道:“所以我说的是赁用。凡是要用驿站的,都得花钱租,如此一来,租金即可养活驿站,朝廷又有赋银,于我们,更是货通天下的便捷,如何不这样呢?”   “是呀,要是真能这样,我头一个认租,五分税我都认!”   “算我一个!”   李仁卿瞧众人无不心动,自己也心潮澎湃,他正要说话,余光瞧了瞧裴宛,裴宛冲他摇摇头。   他冷静下来了,手扣着桌案,“这条事关重大,不是轻易能允的。你第二条计策是什么?”   第二条计策,路金麒兴致缺缺,道:“第二条麽,简单,还是‘加耗’,不过是加盐‘引耗’,自今朝起,朝廷开放贩盐,大家都凭‘盐引’支盐来卖,只是盐引上的数终归是小了,何不妨加一点,解了眼下这燃眉之急。”   他这话音一落,满座架秧子起哄的再也没有——笑话!盐引,在座各位谁不巴巴的渴望着,都抬眼打量坐上两位官老爷。   薛州牧看看李仁卿:“这……”   李仁卿把脚下方砖几乎走出了火星,这倒是个从中作梗的好法子,只不凑巧今儿太子殿下跟来了,他要是答应,岂不是被抓个正着?   他看看裴宛,裴宛也沉默。   李仁卿索性道:“路金麒,你不错——你这两条计策,容我和薛大人再琢磨琢磨。”   路金麒也没想过当堂就能落实哪一条下来,他不过行自己参议本分而已。一躬身,回了自己坐床上。   主簿瞧着事情议到这个份上,也算有了眉目,和两位大人一合计,便端茶叫散。   *   一时散了会,主簿做东,在零花阁治了酒席,请李薛两位大人赏光宴饮。   李薛二人相视苦笑,饭还没讨到,自然推拒不得。   吃饭喝酒,场面想来不会好看,路金麒因妹子还在,所以找了个托词不去。   众人笑骂他扫兴,却也深知他脾气,不敢过分拦着,便把他放走。   李仁卿正想问问裴宛是否一同前去,裴宛如今是他的下官打扮,悄声道:“你去罢,我去会会那路金麒。”   李仁卿眼睛一亮,知道那两条计策有下文,怂恿他快去。 第18章   如今天色也正中午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路金喆哪里肯回家去,点名要去吃‘醉八仙’,所谓醉八仙,乃是八种河鲜海鲜混在一起大火烹煮,只放黄姜黄酒和一勺盐,滋味却独绝,往常路金麒都是店里打包了带回去给她吃,如今有堂食的机会,绝不会错过。   吃醉八仙的酒楼就在前头,路金麒没办法,依着她只得前往。   正要过桥,忽然听闻后面有人唤他,路金麒回头,只见一个带着儒巾的后生往桥上来,“在下费慎之,是李大人手底下的誊录官,今儿在堂上听路兄高见,豁然开朗,私意想请路兄彻谈一番。”   年纪这样小,竟然是个官。   路金麒不由得郑重打量费慎之,先刚也曾注意到他,只是没太放在心上,如今在太阳底下看,好挺拔俊秀一个哥儿,不似做那埋头抄写誊录的,倒像是经过千山万水,见识不凡的。   可他心里惦记要请金喆吃‘醉八仙’,便道:“真是不凑巧,眼下家里正有要事,不若改日兄单请你,咱们详谈。”   任谁都听出这是场面上的客套话,改日是哪日呢?   裴宛偏头一笑,还要再说,只听路金麒身旁侯立在侧的小厮乍着嗓子道:“大哥儿,您忘啦?老爷今天出门交代了,家里没甚么大事,您……您不忙。”   路金麒扭头瞪着眼看路金喆,口里嘶嘶有声:“醉、八、仙!”   路金喆心里急得要死,小小声道:“我忽然不想吃了。”   真是说一出是一出,路金麒瞪了自家妹子一眼,既如此,他自当不会放过与官身结交的机会,便对裴宛道:“才想起来家里嘱咐过,事过了。这样罢,前头正有个茶馆,我托大,请大人喝一杯茶。”   裴宛自然是连连说好。   *   茶馆正在桥的对面,上了二楼,路金麒要了一个临窗的雅间,一落座,笑道:“正是巧了。”   裴宛扭头,窗外隔着河,对面酒楼上觥筹交错,远远看去,竟都是熟人,正是刚散的商户众人与李薛两位大人。   这少年到底是官身,路金麒将他让到上首,笑道:“他们饮酒作乐,我只能委屈大人吃一碗清茶了。”   裴宛坦然落座,浑不在意:“我亦不爱吃酒,咱们饮茶看景儿才是雅致。”又道:“这条河叫什么?我头一次来的时候,就见它两岸灯火彻夜不息。”   “这条河叫零花河,她上游就是敕蓝河。先有这河,才有这城。听口音,大人不是本地人?”   “北方人,才上任的,茵官罢了,不足挂齿。”   路金麒点的是“现泡”,茶博士很快端上茶具、茶叶和四样茶点。   屋里小几上有红泥小火炉,正坐着一壶滚水。   路金喆是小厮,自然也兼着泡茶的活计。哥哥和裴宛絮絮说话,她支棱耳朵听,一知半解,手上茶泡的稀里糊涂,杯子也忘温了,水也没晾,沸水直接冲的,想想没关系,反正只有麒哥儿喝。   茶泡好,端着先一杯给裴宛,后一杯给路金麒。   “大人谦虚了。”   谈话间,路金麒瞟到费慎之杯子里是白水,不禁横了小厮一眼:“怎么做事的?叫你泡茶,怎么给公子一杯清水?”   “我……”路金喆呐呐的,发现不好解释,她要说他不能饮茶麽?那不是暴露了他们认识的事。   裴宛并不看她,在一旁笑道:“这值得什么,想来是他手生,重新上一杯罢。”   路金喆偷眼瞧瞧裴宛,见他不似玩笑,果真重新沏了一杯茶给他。   裴宛接过去,面色如常,一饮一饮,相谈间一杯见底。   路金麒抱歉的说:“家仆无状,让您见笑了。”   裴宛并不在意,只听路金麒口风一转,却对那小厮道:“饿了没?这盘点心给你,在那儿坐着吃。”   路金麒指指角落里供人落座的椅子,路金喆得令,接过点心盘子,低眉顺眼的在那椅子上吃茶点。   路金麒随意的解释了一下:“从小养大的,娇纵了些,也是没法儿。”   裴宛笑道:“路兄有如此大才,又对僮仆之辈这样体恤,不当官,可惜了。”   路金麒搔搔头发,笑得很野:“您可太抬举我了!不过,你不是头一个劝我当官的,可惜我老子不从。他虽然杂货铺只开了十来间,却立志要当一个货通天下的大商贾,把我,和我还没影儿的儿子,都安排好了后路——没法儿,谁叫他是我老子呢。”   谁叫他是我老子呢,这真是世间头一个不可说道的个中滋味,裴宛执杯:“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路金麒欣然饮之。   路金喆在一旁,支棱着耳朵,就听自己的傻哥哥在裴宛面前不断的大放厥词,实在是没药可救了。   “路兄今儿在堂上献的计策,我听得入了神,可以说是闻所未闻,仔细想想,很有道理。不知道这计策是路兄偶然所得还是深思熟虑?”   “这事儿啊,我可琢磨好久了!银子麽,对我来说俯仰可拾。可怎么赚的痛快,我这许多年都在琢磨。先不说这个,费大人,你是朝中做官的,据先刚堂上的情形,您给指个道儿,我献的两条计策,究竟府官会择哪一条?我猜是第二条,多省事呐。”   裴宛笑道:“两条计策都是妙计,不过第二条是爆碳,不定什么时候炸了手。”   路金麒也笑了笑:“但这也是眼下最容易走得通的。你猜他们会怎么选?”   裴宛摇摇头,心想,要是当时我不在,只怕当堂就要拍板定了这条。   路金麒喝尽杯中茶,自斟自饮,长叹一声,道:“早些年,盐铁专营权原是朝廷把着的,这些年也渐渐的放开了,虽然商贾们仍跟带着枷似的,靠买朝廷‘盐引’做生意,但总归是时也运也,想来后世史书上也会添上一笔。可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样。”   裴宛不说话,静静地听。   路金麒目光茫茫的看向窗外,楼下是零花河凌凌的拍岸声,远处是官商把盏畅饮的场景。   “我要做的是真正的货通南北,你看,我们浣州自古人杰辈出,地处江南重镇,我们有商会,有家资巨万的大商贾,又有这满世界的好东西,倘若真开了驿站,你想过吗?最后能到什么境地!”   路金麒不等裴宛说话,直接道:“我想过,那一定是处处繁华若市,遍地无饥馁的人间。”   裴宛听罢,不禁认真的看着路金麒,这个年轻的商贾,他既有银子于我俯仰即拾的豪气,又有勾画一座盛世的志气。   不入仕,真可惜了!   裴宛笑道:“所以路兄深思熟虑的是这条计策,你最看中它。”   路金麒挑眉:“费大人不也是挺感兴趣的吗?不然如何来饮一杯茶?”   “是呀,不过我仍有几个问题要请教您。”   “不敢称教,您直言便是。”   裴宛便把一直压在心里的问题径直说来:“允许商人赁用驿站,简化关防,那若天下百姓十之八九都去经商,谁来耕田?”   这个问题的答案路金麒门清,西边邺州扈州等地驿站管理松散,实际上他早已走过,只是按下不说,道:“这一点,我有考虑,先不说坐贾行商需要经受千里跋涉,饱尝流离之苦,单说租赁驿站,租金大可设的贵些,这样一般商户也就耗不起这项花费,更不要说百姓了;而舍得花钱的,必然是大商贾,只有大商贾才能有这份财力和人力,经的起这份业。所以还是有人耕田,并不是满天下的人都四处跑。”   “那大商贾行走天下,肯定要圈养家丁扈卫,长此以往难保不发展成为府兵,这该如何?”   路金麒一愣,他倒是没有想到这层,他此前合计,当官的都希图钱,一听“高价租赁”岂不是正中下怀,从未想到“圈养府兵”这一层,如今这天下,为官做宰的都只巴望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谁能想到那么远呢?   路金麒不禁打量起眼前这位少年,家教极好的样子,背脊挺直,正温和的看着他。   虽然瞧着只有十三四岁的样貌,周身这气势,让人不敢小觑。   路金麒斟酌了下,索性坦白:“按常理说,我们外出经商,自然也要多多预备脚夫家丁,不说运货卸货,就是翻山涉水遇上那些不知什么来路的土匪,就够受的。可家丁扈卫多了,又有圈养府兵之虞,这……我却暂时还没想到转圜之法。”说完,他赞叹的看着费慎之,道:“费大人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敏捷才思和远见,着实叫人钦佩,想必心里有章程?”   裴宛笑笑,脸色更好了些:“这也是话赶话想到这了,若我出主意,这事儿可以分开两层办,就同你之前所说的‘盐引’一样,一半交给朝廷一般让给商贾。比如这驿站可以让商贾租赁,但家丁扈卫有定数,少少为宜,驿馆呢,另行扈卫职责,反正各地都有藩军,平常仗腰子没少干些腌臜事,这回且给他们名分,让他们正大光明的扈卫,你道怎样?”   路金麒捏着下巴,果真把这条方法翻来倒去思索,手指扣了扣桌子:“此法妙也!费老弟,你是什么官儿?连藩军也敢呛白!可不是麽,那起子大兵没少蒙头遮脸干些劫财的营生,这要是有驿馆作保,正儿八经的给咱们当扈卫,那咱们肯定乖乖的掏钱!”   裴宛也高兴,后又不免叹息了一声:“只可惜现下没办法实施这条计策。这里牵扯的要比你想的多得多……”   路金麒给他添茶,道:“我又不是那只会做梦的孩子,自然知道这里头的事缠杂得很,只希冀在我有生之年能见到此条宪谕罢了。”   裴宛呷了一口茶,道:“不谈这些。实话说,我一路从北南下,沿途百二十所驿馆,大多凋敝不堪,苦苦经营。若是能盘活他们,不仅富裕你们,于我大雍社稷都是极有裨益的。”   路金麒此刻已把他当做同龄人来看,笑道:“你个小誊录官怎想的这么多?我想那皇帝老儿做梦都能笑醒! 我是个小商贾,不敢奢谈社稷!”   裴宛摆摆手,没凑这个话头。   可怜在角落里吃点心的路金喆,听她哥几次大放厥词,吓得差点喘不上气。 第19章   他们饮茶畅谈,一直聊到天擦黑,路金麒往窗外一看,日已西沉,忙道:“唷,都这个时辰了,正好那边刚散场,我也不耽误费大人功夫了。”   三人下楼,正遇着散了席的商会众人,大约他们喝出了结果,一个一个都赶着来拉路金麒的手,喷着酒气道:“今日可多亏了麒哥儿,你刚没在,没瞅着,薛大人执意要采纳你的第二条计策,兄弟们擎等着凑银子买盐引,发财就在眼下!你可不许躲懒,咱们回去还要议一议!”   “这事现在就卡在李大人那,他还没松口点头,麒哥儿你一贯的能言善辩,今儿一定要把他拿下!”   “麒哥儿,路大爷,大伙儿都指着你了!”   众人围上来,把路金麒吵的头疼,“罢了罢了,我且知道你们的凑性,别哄我。这事儿能定下来也是大家伙都获益,我没不出力的道理。且等我一等。”   他招手叫来小厮,瞧瞧天色,小声说道:“喆喆,哥哥还有事忙,他们都喝了酒,不好看相,这会子天色也晚,你正该回去了。可找得到路?我找个轿夫带你回家。”   路金喆忙说不用送:“就隔着两条街,我还能丢了不成?我也不是头一次出门。也不用找轿子,不熟更危险。”   路金麒左思右想,终究不放心,“那我送你回家。”   真叫路金喆说不出旁的话来:“就两条街,我走着就回去啦。这世道又不是没女人出门,而且我现在这个模样,又穷又矮,人牙子都不爱我这一号。”   倒把路金麒逗笑了:“你倒清楚人牙子的喜好。”   小厮路金喆扬声道:“大哥儿你去忙,早点归家,您交代的事小的这就去办!”说完,一溜烟儿跑出老远。   路金麒嘬着牙花子,想回去一定得揍她一顿。   裴宛把刘庆叫到跟前,与他耳语几句。   *   却说那路金喆一溜小跑,跑到街上,霎时神清气爽,往兜里一摸,走时大襟里装了一把铜钱,数数竟有三十多钱。   买点什么吃好呢?醉八仙肯定是不够了,路金喆捧着肚子,这一天,喝了不知多少杯茶,吃了多少点心,真腻味!   两岸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店小二站在街上吆喝着迎客,行人如织,挑担推车的小贩兜售小食,路金喆走马观花,越看越馋。   “菱角……热乎乎的菱角……又甜又糯嗳!”   “猪头肉,闵州猪头肉嘞……进口即化,一抿下肚,敬德皇帝吃了都说好![注①]”   “新打的河鱼海鲜……客人看一看喏,煎煮蒸炸,鲜的掉舌头喏……”   “这位小郎君,买只纸鹞玩玩罢?新扎的纸鹞,一摇上青天!”   ……   路金喆一路闻着味儿一路数着钱袋,花了两文钱买了一荷包菱角,一扭头,看见裴宛遥遥的站在街上,像是在等她。   路金喆径自捧着荷叶往前走,荷叶有些烫手,她等不及要去吃菱角,不断的吹气,裴宛跟在她身后,渐渐地走在一处。   菱角稍微吹凉了些,路金喆赶紧拿起一个,中间一掰,放进嘴里,她吃菱角从不剥皮,使个巧劲儿,一嘬一扯皮就下来了。   路金喆吃完一个,问裴宛:“你尝尝?刚买的,来不及下毒。”   裴宛瞧这黑乎乎的玩意,实在不想吃。   “唉呀,它可好吃了!”她笃定他是不会吃,怕露怯,索性把荷叶放在他手里,拿起一个菱角,演示给他看:“这叫菱角,你把它中间掰开,扒了皮就可以吃了,很糯很甜。你尝尝?”   她把扒好皮的菱角肉自己吃了,又把荷包拿回来,递给裴宛一个完整的菱角。   这么走着实在是有点尴尬,裴宛没办法,只好有样学样,掰开菱角扒了皮,吃进嘴里,仔细品咂,点评道:“有些像火焙栗子。”   “对!比栗子糯一点,好吃罢?”   好不好吃的,裴宛也没个计较,他只管问她:“你怎么不回家?”   路金喆浑不在意,随口道:“反正都是要被念,我且得自在自在呢。你饿不饿?我们浣州好吃的可多了!”   裴宛还是早晨吃的一碗云吞,现下倒也是真的饿了。他本来是见她一个人往家里走,觉得出于道义以及对昨晚借宿的答谢,不能不管,可这姑娘实在像个断了线的风筝,刮到哪儿是哪儿。   “前面这个街口拐进去,走两个十字口,你就到家了,家里什么没得吃?”   她想,这个人可真败兴,明明瞧着同自己一般大,怎么就没有玩性呢?   “你想不想喝鲫鱼汤?我知道前头一家鱼档,炖的汤好鲜美的!”   裴宛抿着唇,面无表情。   路金喆扬起脸,可怜极了:“去罢……”   大约这就是姑娘家的手段,反正从来没人在太子殿下面前这么撒娇卖乖过,裴宛头一撇,示意她带路。   鱼档就在前头不远,倒没有想象中的腌臜。   店老板在一家鱼档铺子檐下支了个草棚,棚下架着一口大锅,锅里挨边码着数十条黑鳞鲫鱼,浓白的汤翻滚着,带着一股子勾人食欲的鲜香。   食客们也多,有头戴仓头巾的老叟,有戴书生帽的学子,亦有穿裋褐的农人,挤挤挨挨坐满了两条长桌,路金喆瞄见两个空位,忙忙的坐下,一边示意裴宛也坐,一边喊道:“店家,上两碗鲫鱼汤,一碗要多多的芫荽[注②]!”   又问裴宛:“你吃不吃芫荽?”   裴宛如临大敌:“我不吃!”   路金喆很是嫌弃:“鱼汤不放芫荽,那喝起来有什么滋味?”虽这么说,仍大声道:“另一碗一点芫荽都不要放!”   店家也大声回道:“好嘞,一碗要多多的芫荽,一碗一星儿也不放!”   不大一会儿,两碗鱼汤做好,店家端上来:“两位小爷慢用!滋味不够,盐罐子香油香醋在桌上,自己添!”   路金喆迫不及待端过自己那碗一片绿的汤,把另一碗白白的推给裴宛:“快,趁着热吃。”   两下里无话,默默喝汤吃肉。   热汤下肚,果然慰藉肠胃,这汤也不知在火上滚了多久,汤头醇厚鲜美,鱼肉细嫩,筷子轻轻一挑,便可与骨刺剥离。   裴宛胃口好了些,慢慢吃着,半碗汤喝尽,吃了几筷子鱼腹肉,停了筷子,目光散漫的打量起周遭来。   江南到底是江南,犹记得他刚离京时,护国寺外的梧桐已经染黄,而眼下的浣州,仍旧处在一片葱茏的绿意中,零花河宽阔清幽,粼粼的泛着蓝光;垂柳的枝丫低到河水里,河里乌蓬如龙,撑篙一点,疏忽而过。   草棚里食客们的闲谈也渐渐入他耳:   “我那连襟在衙门上当差役,嚯,听说一天要从邺州运来上百根金丝楠木,天爷,造仙宫也就这架势了……”   “那金银填海似的使,也不知道是什么稀奇景儿,要是能看上一眼,就是死也值了!”   “要死你去,这是什么筑桥修路的丰功伟绩嚒?当年白氏王朝因何覆灭?八巡江南,极尽奢靡,掏空国库家私,乃至于我朝太||祖一御极便明发《克己训》,约束后世子孙克己慎独,想来如今姓裴的已经将祖宗家训忘到脑后了……”   “勿急勿急,你又不姓裴,操哪门子闲心呢?万里河山跟谁姓,也碍不着咱们浣州城!这就没王城的命!”   ……   裴宛低垂下眼睛,他前头没别人,正和他头对头、脸对脸吃饭的便是路金喆。   路金喆倒是吃的如入无人之境,周遭一切吵吵嚷嚷都不抵手里这碗鱼汤,顿饭功夫,碗里鱼汤见底,一条鱼已经根骨分明,竟然还不停箸,挟起鱼头来咂着。   长到这么大,裴宛头一次见到有人吃鱼头吃的这么津津有味,甚至有些不太体面。   “你若不够,就再买一碗。店家……”   “嗳,不用,不用!我饱了!”路金喆赶紧摆手,说完又夹起半片鱼脸颊,放在嘴里仔细吮吸,嘴巴里说的话都含糊不清:“我奏是爱恰鱼脑袋!”   裴宛手掌握成拳抵在唇边,挡住了笑意,眼睛尽量不去看她。   好不容易路二小姐吃美了,裴宛从荷包里倒出钱来付,他见那摊上糊了个价牌,上书两行大字:“美味鱼汤,壹碗贰十钱。”   路金喆见状,把他一半钱还给他,从自己荷包里数出二十个铜板,往桌上一拍:“店家,收钱!”   “来嘞!谢二位爷,吃得好下回再来!”   *   吃完了鱼汤填饱肚子,路金喆还不回家,在大街上溜达,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幸好她囊中羞涩,不然都得抱回家。   前头茶楼支了个大茶棚,人头攒动,掌声雷鸣,叫好声阵阵,不知道在耍什么把戏。路金喆硬要往人堆里去看,裴宛妨着人挤她,板着脸没让。   他平常的时候气势就听唬人,动真格严肃起来时,更是封疆大吏见了都打怵,路金喆哪儿有勇气跟他犯犟,一声不敢吱,索性站在圈外,支棱着耳朵听个热闹。   说书先生纸扇轻摇:“话说敬德皇帝自打五月节起,龙舟一路从京师运河转道敕蓝河,一路南下,每到一地,当地府官必献美女。你们知道天下美女第二多的地方是哪儿?”   有人抬杠:“为什么不说第一多?”   旁边的笑骂:“放屁,天下美女第一多的地方是咱们浣州,皇帝老儿还没到呢,他要是到了,我瞧你那刚娶的小姨娘一准保不住!”   抬杠的怒了:“嘿!编排到你爷爷身上,瞧我不打你!”   茶客中一人喝道:“别打岔!天下美女第二多的是渝州!”   “对,正是渝州!”说书先生在一片沸反盈天中岿然不动,道:“渝州原本是不停船的,但那舟上不是有瞭望麽?见那岸边多是高门广户之家,下令停船靠岸,大纛卤簿直驱而入,主人家忙忙的摆香案,又是跪拜,又是拿出家中美食美酒,可皇帝吃惯了御膳,哪里稀罕老百姓家的饭食呢?”   “说的有道理,那皇帝老儿既然不是饿了,那是怎地?”   底下一片嚷嚷,夹杂着无赖混混的嬉笑。   路金喆讪讪的,赶忙退出来,不自在的摸了下耳朵,“没什么意思,这帮说书先生为了几个赏钱,见天的胡说八道。”   裴宛耳朵比她尖,不用凑上去都听得一清二楚,好半天才说一句话:“回罢,天色着实晚了。”   “好!”   路府离这里只有两条街,但也要穿一条巷子,短短一段路,两个人一句话没说。   路金喆几次想找点话,但又觉得自己多嘴就是火上浇油,毕竟那本小人书还下落不明呢,八成已经被当成罪证落在这人手上。   到家了,眼前就是自家粉墙,墙里就是自己的绣楼。   再拐一个弯,就是路府正门,裴宛不好露面,打算就送到这里。   柳树下,裴宛率先止住步伐。他看了看这棵树,把自己压心里好久的疑问说出来:“为什么要栽柳树?在我们老家,门前栽柳树可不是好风水。”   路金喆看了他一眼:“早就听出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了。”   裴宛笑笑:“我从京城来。”   京城,路金喆耸耸肩:“兴许是风水南下的时候旁人道听途说,听拧了。然后一到浣州就讲究‘门前一棵柳,珍珠玛瑙往家走’[注③]。”   裴宛听她话里有话,笑了,又想她家果然是珍珠玛瑙往家走的,便道:“你回去罢,我也走了。”   “嗯。谢谢裴……费公子。”   裴宛摆摆手,两下里再无多余的话,他们在巷子中分道扬镳。 第20章   回到家里,路金喆便径直去祖母房里,此刻即将要到晚饭时牌,府里各处都忙得很。   老太太吃了路金喆一路捧回的菱角,心满意足的很,瞧她一副小子打扮,啼笑皆非:“你刚一进来,倒唬我一跳,我还以为哪家的甥侄儿过府来。我想着,我上哪儿来一个这么俊秀的后辈去,还纳闷呢。”   路金喆赖皮猴似的伏在老太太肩头:“我跟着麒哥儿出去玩,这身行头便宜行事。”   老太太任她依靠着,随着孙女的动作一晃一晃:“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似的,爱扮作小子出去跟着哥子玩儿。不过我比你会打扮,我扮的更俊,你麽……”   路金喆睁大眼睛,“我怎么?”   老太太笑话她:“仍旧是一团孩气!”   路金喆不乐意了,“这都怪我姨娘,生麒哥儿是个长脸,生我就是个圆脸!”   老太太点着她额头,“你这个孩子,不好这么编排姨娘,我瞧她那个圆圆脸就蛮好的,你麽,现在还小,没长开呢,等往后再长长个子,就成了!”   路金喆摸摸自己脸颊上的肉肉,怀疑老太太就是在唬她。   老太太打量着金喆,姑娘大了,知道爱美了,说一句没影儿的话就够她愁一宿的,忙道:“这会子马上就吃饭了,你还不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去,仔细太太又规训你。”   路金喆摇摇头,钻在老太太怀里撒娇:“我在外头吃过啦,这会子吃不下。”   “偏你会在我这里卖乖!”老太太还不了解她,摩挲着她的头发:“谁知道在外头胡乱吃了什么,你还长身体呢,馔食上可不许马虎,就是应景也得坐下来吃点!”   路金喆哼哼唧唧,赖在老太太怀里。   “嗳唷,快松手,这把老骨头迟早散在你手上……”   祖孙两个嬉闹一通,路金喆到底回屋换了身衣裳,等正经到了晚饭时牌,和姐姐携手一起去饭厅用饭。   *   太太对她白日出门的事还有些计较,虽说没有明显的落下脸,但确实没个笑模样。   “姑娘大了,也该注意些儿。后晌薛府打发人来请你过府一会,你人不在家,我好不容易圆融过去了,你几时有空,也该给我个准时候,不好教人家久等。”   金喆笑了一声:“一准是凤冠霞帔的事情有了眉目,劳烦太太替我周旋了,我就是个闲人,就看太太什么时候得闲,还得托您领我去薛府,我辈儿小,可应酬不来薛夫人。”   刘氏板着的脸这才缓和了些,她是极爱交际的,只是那些权贵人家眼睛长在头顶,平常目下无尘,根本瞧不上她,有金喆这层关系,跟州牧太太搭上关系,正投她心意。   “二姑娘既这么说,那我就受累领你走一遭,不若就明日罢。”   金喆点点头,应下了。   ……   一夜无话,第二日路金喆随太太刘氏前往薛府。   果不其然,薛夫人招她们过府,议的便是薛蛮子出嫁行头一事。   薛夫人:“既是给姑娘做的凤冠,断没有用外头金子的道理,这里一匣子共十两黄金,一匣子共十二颗玉髓珍珠,我是照着二姑娘那凤冠模子上的制式预备的,不知道够不够?再有旁的宝石,就得二姑娘费心蛰磨去了,回头列个单子,算上手艺工费,我一齐算给她。”   刘氏笑道:“打金这门手艺,金喆从小就学,她别的倒没什么,就一个‘心细’在柜上数一数二,回头金子用了多少,剩余多少,都叫她写明细。”   路金喆点头应允:“按我的估计,预备十两尽够了,阿蛮也不想做的很笨重,若有余富的必定如数归还府上,不够的我另添补上。宝石呢,铺子里倒有些上好的的宝石料子,回头等镶嵌好了给太太过目,这都是可以换的。”   说完,向刘氏递了个眼神,刘氏便笑道:“手艺钱就算了,原本是她们闺阁里的情谊,没得闹夹生了。”   薛太太很满意,如今她事情很多,也不想为这个费心,凤冠霞帔一事交给路府,想来她们没有不尽心的,因此很是放心。   便对金喆道:“我知道你们小姐妹隔两日不见就怪想的,阿蛮一大早就等你来,你就过去陪陪她。”   路金喆知道太太们也要说点私房话,很有眼力见的辞了出来。   *   薛蛮子院子的花园里,有一个铁线莲花棚,底下栽着玉簪花,开的正盛。   薛蛮子屏退左右,和金喆两人躺在花棚底下的贵妃椅上躲太阳。   路金喆从匣子里拿出一枚金块,放在手里仔细掂量掂量,薛蛮子看她那副模样,嗤笑:“你怎么不拿牙齿咬一下?我们家还糊弄你不成?”   路金喆翘着二郎腿,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这是我们的行规。”   薛蛮子笑话她:“哄我不懂,要不要我拿个火儿来冲冲!”   “那倒不至于!”   路金喆把两个匣子放到脑后枕着,道:“赶明儿我再把霞帔样图画了给你送来。或者你自己喜欢什么纹样,可以画给我。除了云龙纹云凤纹逾制不能用外,其他什么吉祥花呀,瑞草呀,都能用,看你爱什么。”   薛蛮子随手指指地上:“这玉簪花就挺好的,你就画它罢。”   路金喆便扮起小燕儿的口气来:“姑娘,你可经点心!”   薛蛮子笑了一下,看着头顶花棚,愣愣的出神。   “喆喆,我这心里最近老是咚咚跳,不宁的很。”   路金喆一模她额头,挺温凉的,“我听说待嫁的姑娘每天坐卧不宁,想着日后侍奉姑婆,相夫教子……你呀,八成是恨嫁了。”   “我瞧着你才是真恨嫁!一个小孩子,这上头的事儿怎么门清?”   “我马上就要十四岁了,再过一年及笄,才不是小孩呢!”   “把你这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音改了,再来于我掰扯不迟。”   路金喆一记重拳打过去:“嘤!”   两人不免笑闹一通,末了,薛蛮子躺在椅子上,沉沉的说:“喆喆,我同你说句透底的实话罢……这劳什子亲,我没有一点想法。什么待嫁,什么憧憬,全然没有——好好地,怎么就十六岁了呢?”   最后这一句,原本只是嘟囔低叹,路金喆离她耳朵近,却听得真真的,心里一下子就堵住了,眼睛也酸涩起来:“阿蛮你别这样想,我心里难受。”   十六岁,十六岁以后该是什么模样呢?   那是未知的人生,那是不可掌控的命运,一向天真懵懂的路金喆此刻心里生出无数枝丫,纠缠万般,握住薛蛮子的手,把头埋在她的颈窝。   薛蛮子抚了抚金喆额边垂落的碎发,喟叹一声,无话。   *   从薛府出来,路金喆同太太回府,换了上回的小厮衣裳,出得门来——这回她出府,太太倒没得话说,知道她是去银楼开炉子,只嘱咐按时辰归家。   车马络绎的十字街口,银楼正坐北朝南,门庭开阔,一面漆银匾挂在门楣上,上书三个铁钩银划的大字:银笙记。   柜上客人不算多,门口的学徒正趴在錾刻板上给一个银片子刻五福捧寿,这是精细活计,可以给客人展示工艺,因此围着瞧的看客足有一圈。   后头仓房里活计就生猛多了,开锅熔炼,浇筑模子,铁锤铁钳齐上阵,听那丁零当啷的声儿跟打铁也无异。   路金喆挎着个小布包袱,一副长随打扮,探头探脑的进来。   掌柜的定睛一看,正是扮了装的自家二姑娘,喜笑颜开,忙把她迎进来,亲自奉茶。   “前两日小人送过去的铜丝铜片,姑娘用着可顺手?”   路金喆自己家里自然没有个熔炼炉子,所以凡做冠的拉丝与片子,都是先告诉柜上,让他们预备好了送到府上供她选用,她平常最多做的也就是錾刻与掐丝。   而且她做冠多是“假活计”,惯常的已铜冒金,拿野鸡冒充翠羽,做出来的冠美则美矣,但跟玩意儿似的,骗骗没见识的乡下女子还可,在掌柜的眼里顶多算是消遣。   路金喆把他敬的茶端在手上,脚下不停往后院仓房走去:“顺手,多亏您老人家帮我预备,这不麽,州牧太太点了我的卯,叫我为薛家小姐手做凤冠,怎么样,给咱们银楼争光罢?”   掌柜的腿脚没她灵便,忙喊来一个活计让工坊里的打赤膊的师傅赶紧穿好衣裳,给二姑娘避嫌,一边笑呵呵对她道:“有图样子没?拿出来让大伙儿开开眼,回头您做好了也拿柜上摆两天,我把它供到头牌上去!”   路金喆被这热乎乎的恭维劲儿哄得高兴,笑道:“那些都不着急,您老忙去,不用应承我,师父在后头呢麽?”   她一面问,一面掀开工坊帘子,金银熔点低,这处工坊连着伙计们的食寝住房,倒也真没有铁匠铺那般冒火连天,只是小熔炉就有十来台,此刻临近中秋,正是添福添喜的时候,金银器紧俏的很,炉子整夜不熄。   霎时十来个穿戴齐整的打金师傅纷纷向她问好请安。   路金喆略施了个揖,一步不留,她师傅谢娘子是店里独一份的打金师傅,从不做银子活,在店里是牌名上的,单占了个小工坊。   谢娘子正端着一锅金水倒进模具里灌胚。   在路金喆目前仅十三年的短浅人生里,谢娘子是教会她最多东西的人,不光是一份花丝镶嵌的手艺,她的脾气性格,为人处世之道,甚至她永永远远的对待姻缘的那份缄默,都让路金喆看到了命运投射在一个女子身上不一样的光影。   路金喆等谢娘子忙完,便往她腰上一环,“师傅,我好想你。”   谢娘子可不吃她这套,悠悠道:“你少来这套,无事不登三宝殿,又瞧上我这里什么好东西了?巴巴的给你送过去还不够,特特的跑来哄我!”   “瞧您说的,倒像是我成天介的饶您什么好玩意似的,您瞧瞧这个!”路金喆把两只木匣子奉上,并把薛府所托一事说了。   谢娘子上手一拎,便知里面有财宝,眉开眼笑,把那金子放火上冲了冲,看成色。   “剪子。”   路金喆忙递上剪子,谢娘子剪开金条一角,露出金块内层,满意的点头:“赤足金,成色不错。”   路金喆嘻嘻一笑:“我来的时候验过了。”   谢娘子赞叹的说道:“就是要这样,哪怕是你老子,给的金子也要当堂验一验,不然回头进了炉子里,是不是真金白银可就都露了相。”   她是个利落的人,说话也像打金,一榔头一个准,听得教人心里十分舒坦。   谢娘子上上下下打量自家小徒弟,嗯,不错,跟上回看,长高了那么一点,半大小丫头,隔阵子不见就大变样了。   路金喆也知道师傅在端详她,抻抻胳膊伸伸腿,给师傅好好转了个圈。   谢娘子点着她额头笑:“我还以为你要给娘娘做凤冠呢,瞧你这尾巴翘的——拿出来罢,你这冠,打算做成什么模样?”   路金喆便把包袱里的手稿拿给谢娘子,谢娘子翻看她手稿,啧啧称奇:“小丫头天分在这上头,真该叫外头那些爷们瞧瞧,这才是下过功夫的巧思,整天做些老样子,寒碜不寒碜?”   路金喆要真有尾巴,现在一准儿已经翘上天,笑嘻嘻道:“阿蛮这个冠,前期熔金灌胚,拉丝拍叶,我都交给您了,旁人我不放心。剩下錾刻掐丝都是我来做。”   谢娘子眼珠转了一转:“都交给我?可我瞧着您并不想走的样子,怎么的,想当监工哇?”   路金喆从小跟她厮混长大的,听了这话佯怒道:“监工多生分,我就不能是为了偷师?”   谢娘子笑了一声,把金喆有些乱的鬓边头发捋捋:“可得了吧,光打金箔就要挥重锤三万下,你有那个力气?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一样富贵窝里长大的,瞧瞧大姑娘,横针不拿竖线不挑,再瞅瞅你——就不能有个高点儿的志气?”   路金喆耍赖撒娇,“大师傅,您训我就训我,何苦埋汰自己?当打金师傅怎么就不算高志气?再说了,我这样不也全赖您麽,谁叫小时候哄我替您数金线呢,这一数就撒不开手了,可是什么?是命里就有的缘分。”   谢娘子是说不过她,一肚子歪理,告了个饶,给她开了炉子。   谢娘子问她:“这冠也是个细致功夫活,且得做一阵子,你有章程没?先做什么?”   路金喆想了想:“拉一张金片子,把零碎缀饰打了——就先錾小金花罢,我找找手感。”   “成,那倒用不了多少金子,剪一角子就行。”   打金都是力气活,从熔炼到灌胚再到打成金叶,何止千锤百炼,谢娘子挽起手臂,忙活一晌午,路金围着她身边滴滴转打支应,脚不沾地,累出一鼻子细汗。 第21章   到了晌午饭点,小燕儿托人给柜上送她的食盒,掀开一看,四样时蔬小炒,一碗八宝糯米饭,一碗火腿银芽汤,一碟干蒸糟鸭脯。   路金喆便邀请谢娘子同吃,谢娘子到底敬她是府上千金,连忙推辞。   路金喆在外头倒同她哥一样,很有些洒脱的派头,“我这侍女最得我心,我一个人哪吃得下这许多?况且我一贯不吃鸭子,这必定是她孝敬我师傅的。”   谢娘子便入席,特特开了一壶梅子酒来配鸭子吃。   路金喆也讨了一盅,梗着脖子咽下去,真爽口!   吃过了饭,谢娘子的活计更繁重,纯粹是力气活,她嫌金喆帮不上忙,拿出现成的几张金片子把她赶去前面练錾花。   于是路金喆便顶替了小五,坐到靠门口的錾刻台前。   这里人来人往,主顾们瞧她伶仃个子,眉清目秀,不像是做这苦活计的,却见她手起锤落,手底下从尖到粗的各式刻刀不停转换,没承想竟是个手艺娴熟的大师傅,纷纷驻足观看,啧啧称奇。   人一多,路金喆就怕手里活计砸了惹人笑话,唇紧紧抿着,聚精凝神,渐渐地找到了手感,时光飞逝察觉不出。   正忙着,柜上过来一个人,把手肘都杵到案子上,捧着脸看的认真。   路金喆又不是瞎子,头也不抬:“挪挪,挡我亮了。”   白果儿嬉笑一声,转到她旁边坐下,一股药香袭人。   路金喆就是闻着她身上这股子药味,才头也不抬就把她认出的。   她手里这枚小花才刚有个花的样子,拿玛瑙刀简单抛光,把它往白果儿头上一按。   白果儿今天出门仍旧做大夫打扮,却没带帽,只束了冠,戴上一朵簪花很有些奇异的美感。   白果儿头僵着,都不敢动,着急的问:“好看麽?”   “好看,送你了,拿去玩。”   白果儿摸摸鬓角,把那枚小花树从头上摘下,捧在手里端详:“真漂亮……这是阿蛮的凤冠上的?”   路金喆摇摇头:“这是我练手感的,回头正经打了栽在帽子上,栽六树,后头还得往花瓣儿上掐花蕊。”   “那我这枚也要花蕊。”   路金喆笑笑:“那你得等等,得熬点儿熬白芨,再掐上花蕊。”   白果儿虚拍拍她肩膀,道:“不忙不忙。”   两个俏丽少年郎并排坐在大堂里,窃窃私语,一个手里动作麻利,一个以手支颐歪着头,称的这满室金银器都失色不少,但买客却越发多了。   她们还在絮絮说话。   路金喆问白果儿 :“你怎么有空路过这儿?可真凑巧,我今儿在柜上。”   “什么凑巧,我去你家找你,是小燕儿说你今天在这里打金。”   路金喆疑惑地看着她。白果儿性子沉静,几乎不怎么爱串门,往常都是自己硬撺掇着她出去玩。   白果儿俯身,悄悄地道:“前两天夜里,小燕儿和一个大高个来药房上抓药,我瞧着她行事没头没脑,那大个儿又跋扈的很,恐她吃亏,给过她一包药。”   路金喆听明白了,忙示意她噤声,道:“这事儿过去了,还得谢谢你那包药,药包纸叫我烧干净了,这件事也就咱们三个知道,不提了。”   白果儿瞧她脸上带着郑重,心里打了个突:“喆喆,要紧的不是并不是那包蒙汗药,又吃不死人。是那大个儿拿的那个方子,你可知道叫什么?”   路金喆摇头,她上哪儿知道去。   白果儿道:“那方子是治心疾的,用药并不常见,但我眼熟,后来我问爷爷,他说这是‘四海方’,所需用药都是四海奇珍,所以有了这个诨名。”   路金喆睁大了眼,不自觉咽了咽嗓子,白老爷子竟然知道那方……   “爷爷问我方子从哪里得来。”   路金喆忙道:“你怎么说?”   “我瞧爷爷脸色很郑重,就撒了个慌,说是一个妇人领着孩子过来照方抓药,谁想到爷爷红了眼圈,急急的问我那妇人什么样貌。我胡乱说的,哪里想到竟说中了内情。我才知道这方子原就是爷爷年轻的时候下过的,就是为一位宫女子。”   宫女子?   路金喆心里打了个突,回想起那晚裴宛病症发作骇人的模样,有心替他问出一二来,便道:“我约莫记得白家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做过太医院里的院正,这么多年仍旧有人吃这方,可见方子流落民间,这么多年过去,老爷子医术进益,有没有更好的法子治这症候?”   她话里有心留了个错,白果儿原本就不在意,自然听不出来,只是摇摇头:“这个我爷爷没说,我瞧他神思恍惚,哪里还敢再问呢。就是担心你,吃那药的别不是坏人罢?所以特特觑了空,打算过府问问你。”   裴宛倒不是坏人,路金喆很感激白果儿前来告知,“谢谢你特特过来关照我,吃这方的是我一位新交的朋友,他确实年纪不大。可见你这‘乱说’凑巧说到了到了点上。要是老爷子日后提起这方子,不管是什么,还请你告知我一二,他病症发作的急,忒吓人。”   白果儿在医术上一贯澄心明镜,心里很没有俗世的腌臜,当下便应允:“好的,想来是我多虑。那我便也钻研钻研这方子,若是可以,你还是叫她早点来把脉。”   路金喆呆呆应着,兀自出神。她并不敢十分确认裴宛的身份,又怕他果然是那位,自己胡乱张扬,引来大祸。   *   而另一边,城南,有间书局。   裴宛抬头看着匾额上的四个泥金大字,驻足。   檀泷小声道:“这就是刘庆探查到的地方,那些话本的源头,都由这里供发。”   刘庆是个莽汉,来书局这种地方探查,扮作什么都不像样,自然这差事就落到檀泷身上。   “回头叫刘庆继续盯着路家,加耗就是个口子,从这里撕开,所有的账目都要拿到。”   “是!”   裴宛眼神低低垂下,扇子一打,迈步进去。   ……   “小公子要出诗本?”   书局掌柜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年,大约十三四岁的身量,不同寻常书生一般戴儒生帽,反而用一顶珍珠冠攒着头发,穿一身长春色的浣州纱袍,足踏泥金靴,颈上带着金项圈,手里握着一把梅箓竹折扇,摇啊摇,很是矜贵的样子。   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的富贵公子,诗才大约是没有的,想出书搏一个虚名倒像是真的,这样的二世祖掌柜的见的多了,虽然心里很是不屑,但面上仍极为殷勤的招待:“不知道小公子想出什么书哇?诗稿可带了没?”   那小公子一扭头,示意仆从,一个大个子书童便上前,从衣襟里小心翼翼掏出一本诗集,递过去。   掌柜的翻了翻,这诗稿大约是经常翻阅写就,纸都卷边了。每页都题着一首诗,或五言,或七言,有叙事的,有抒情的,有咏物的。   瞪着眼睛读了两篇,滥用典故,獒牙诘曲,掌柜的在心里骂了几句狗屁不通,脸上仍旧笑着,慢悠悠对他们道:“小公子呐,恕小老儿直言:本来无诗才,何必写诗来,废纸又费钱,何苦来哉!”   那书童一听,圆睁一双猫眼,欲与掌柜争辩,那小公子一折扇挡住他,十分好脾气的笑道:“掌柜偏见,若因有才才著书,世间唯剩孔与朱!竟连你这书局都不用开了,老百姓也没个闲书消遣,岂不无趣?”   这小公子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掌柜顶瞧不上这些朽木,刚要挥手打发走,却听见书堆里冒出一句诘问:“好个狂妄小儿,这世上除了孔朱,其他人难倒都是敷衍著书不成?”   裴宛往声音来处去看,只见一个半老夫子盘腿卧在书堆里,头簪白笔,膝头摊着一本书,举着个水精圆片照着看。   “怎么不是敷衍著书?”那小公子在书局里悠悠然转了半圈,随手捡起摆在正堂中的几册书,翻了翻,点评道:“《靖雍诗话》,前朝出过什么大诗人麽?满篇读来一色儿的‘凭栏’,这个也‘凭栏’,那个也‘倚阑干’,天底下多少木头够他们凭的?”   他又捡起一本《晖春堂笔记》,啧啧一声:“这本,前朝晖帝潜邸之作。嚯,一百二十篇,十有六七都在写乡间小寡妇的逸闻,依我看这书也别叫什么《晖春堂》,干脆就叫《寡妇传》罢了!”   他仿佛越说越上瘾了,又指着一本《敬德皇帝南巡记》,笑了笑:“这小人书就更可笑了,通篇杜撰,唯有两句话还算是有些道理。诗也写的忒白,‘敬德二十年,皇帝下江南’,要这也算是诗,凭什么我的诗不能付梓?”   这几本书摆在正堂,自然是读书人流连翻阅最多的,被他说的一文不值,那掌柜的骂他大放厥词,脸已气得涨红,差点一口气捣不上来。   那老夫子却来了精神,一挣扎从蒲团上坐起,哈哈大笑:“老陶,怕是瞧走眼了,快把他那狗屁不通的诗稿拿来我瞅瞅!”   掌柜的狠狠的瞪了一眼那公子哥儿,把诗稿恭敬的奉给老者。   老夫子翻阅审读,连读了两篇,眉毛都皱在一起,那掌柜的牙缝里憋出冷笑,一脸“你瞧罢”的表情。   “关山融晚月,清辉映骨笛。半生无疾苦,十年抵做奴。”   老夫子打量这小公子通身的富贵浪荡派头,笑道:“你小小年纪,生在金银窝里,还懂得写‘十年抵做奴’?别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   话音一落,那小公子尚没说什么,他那高个儿猫眼书童反倒是瞪了他一眼。   小公子胸前折扇摇的欢,挑眉道:“大家不都是这样吗?我若天天写金鞍银马,不跟那起子‘凭栏’的一样了!”   老夫子听了,竟也不恼,反而抚掌赞叹。   那掌柜的在一旁哼哼:“这派头,跟您年轻的时候一样。”   老夫子指着那册《敬德皇帝南巡记》问道:“小公子,你刚说这本书尚有两句话说得倒还有些道理,不知是哪两句?”   小公子扬眉,倨傲的很:“你瞧不上我的诗,我为什么要同你论这些?”   老夫子捋着胡子,笑了笑:“小老儿不才,正是这书的著书人。”   那小公子这回正眼瞧他了,上下打量一通,面带犹疑:“白先生?画没骨花的那位?”   “正是我呐,画画是副业,吃饭的行事,写书才是我毕生所爱——不信你问他!”   他一指书局掌柜。   掌柜冷冷的道:“小子,今儿是你运道好,碰上活的诗仙了,还不恭敬点!”   白丹青摆摆手,示意不必这样,对那小公子道:“这里谈不尽兴,咱们另找地方。唔,不知小友怎么称呼?”   那小公子也是个伶俐人,见台阶就下,一拱手,“晚辈姓费,小字慎之,不敢与先生称友。”   白老蒲扇似的大手拍着他单薄的肩膀,曳着他往前走:“慎之小友,你那诗写的确实废纸又费钱,我有一处好地方,保准你去了待上三五个月,不说日有进益,也能脱出‘凭栏’之辈!”   说着,一老一少,相携而去。   …… 第22章   却说路金喆从银笙记归家,正赶上晚饭时牌。   闻着味儿就饿了,金喆一进屋便就着老太太的茶吃了半块酥皮月饼。   老太太可怜的不行,在一旁道:“慢点吃,去淘金子了,就这么饿得慌?”   大哥儿路金麒一进屋就笑:“阿奶可别抬举她,她做那戏帽子正上瘾呢,我听柜上人说,丁零当啷敲了一天铁榔头,好妹妹,如今掌上功夫练得如何?”   路金喆放下手里的月饼,道:“你过来,让我捶一拳试试。”   大姑娘金蝶围观半晌,早笑倒在太太怀里。   闲话间,大家落座,路老爹和路金麒在饭桌上还热切的交谈,都是生意上的行话,老太太、太太和金蝶都听不懂,一贯的过耳就忘,唯有金喆跟着去过商会,也三五不时去店里,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盐引耗批下来了,我打算花两万买盐引,往邺州、束州去卖,正好跟着冉叔他们车队走。”   路老爹摇着羽扇:“两万太少了罢,你小子怎么这回束起手脚,再多添一万。”   金麒摇头:“柜上就那么点,还预备着二公子来了使。我借他老人家东风,不得孝敬?那等身份,且得当佛爷菩萨供着。”   “那便罢了,两万就两万,二……公子身份不一般,你好好与同他打交道,我不多说,你心里有数。”   老太太瞧他们把这里当成书房,很是不高兴,对路老爹道:“好不容易哥儿露一回面,你就抓着他谈公事,怎么,他每天走南闯北替你赚钱还不够,饭桌上还不让他好生吃口饭?”   路老爹被亲娘规训,不敢回嘴,忙笑道:“这不是麒哥儿刚谏成一桩事,如今正操办起来麽,是儿子忙糊涂了。”   金麒顺势为阿奶盛了一碗汤,笑眯眯的说:“这两天事忙了些,让阿奶惦记了。回头等过了八月十五闲下来,我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咱们一家子也出去逛逛,秋游去。”   一家子妇孺听了,无不开心,连太太也笑道:“上回回乡祭祖,我瞧着山南村祖宅那片林子就不错,那么大一片山头,都是咱们家的,山下又有小溪,只是房子该修葺了,若翻修好,也不失为一个消散的好去处。”   这话勾起老太太思乡情结,不住地点头,道:“那里人情也好。”   路老爹大手一挥,阔气地道:“不用等什么八月十五以后,过节当天,陛下抵达浣州,我朝头一遭的盛世,咱们都到行宫逛园子去!”   金喆和金蝶两姊妹对看,不免都带着期待的神情,金喆道:“还能去行宫?单咱们家去还是全城人家都去?浣州城里这么多人,要是都去了,非把行宫挤垮了不可!若是去大街上看着,那也就罢了,总归那皇帝老儿是一个鼻子俩眼睛。”   这还没去看呢,倒先烦心上了。   老太太念了声佛:“小儿无状,陛下别怪罪。”   路老爹摇着羽扇,哼了一声,“说你们年轻不经事,你以为人人都能在大街上瞧见皇帝的?渡口上芦棚搭了二里地,就为了妨着老百姓聚齐围观。况且行宫那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且得花银子呢!”   老太太听了,能见皇帝,一拍大腿,“钱咱们家管够!”   姐妹俩抿着唇笑。   路老爹一听老太太说这话,立刻表忠心:“既然母亲发下话来,就是把儿子论斤卖了,也得送您去行宫赏玩一回,听说那天陛下还要乘花船游湖,咱们有缘面圣也说不定呢!”   路老爹自打生意都交给儿子打点,整日的爱好也就是跟老主顾们交际,因此这方面的消息很是灵通。   路金麒打量他两个妹子神色,道:“若果真有幸能去行宫觐见,不为别的,就是看一眼‘敕蓝盛景’,也算是此生无憾。”   听商会里主簿提过多少回了,自己家也往里添了许多钱,到底是个什么稀奇景儿?   “那咱们便去行宫!”路老爹很是高兴:“不就是往护军手里塞银子,你们放心,爹爹自会打点好,八月十五,咱们全家都上行宫拜谒去!”   *   距离八月十五也不过就三两天的样子,路金喆去银笙记的时候便留意到,街上百姓无不在议论此事,茶馆、酒肆、戏台子,到处都有人聚齐听敬德皇帝南巡的故事,路金喆路过听几耳朵,都是些逸闻趣事,倒没有先前那些不中听的话了。   城防也越发的严格,满大街的驱赶乞儿流浪汉,一天五六趟的去查赌档妓院,光说书摊子就一口气查封十来家,惹得黑白两道怨气横生沸反盈天。   这是明面上的,而在暗地里,也有不少人在找后门托关系行动。   你道是为何?还不是为了谒见陛下!   比如路老爹,他有钱好办事,没费多大功夫就打点好了护军——据说八月十五当□□宫里将大摆流水席,一千两银子便可买一张席,一席按制可摆一个长案两个小几,可容纳三人。   路老爹一口气买了两席,打算带上全家人都去。   老太太最高兴,她活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真龙,往上数,祖宗十八代也没有哪个瞻仰过天颜,她呀,独一份!   浣州人家上下都忙碌不停,也不管有钱没钱,纷纷置办新衣,打扫门楣,编扎游街的花灯。   等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全城人的心都被拱到了最高处,老百姓们更是起个大早争着往渡口岸边挤,看热闹。   ……   新秋的早晨尚有些冷,堤岸上早已人山人海,岸边商人们搭起一座又一座茶棚,卖花女携着花篮游走叫卖。   敕蓝河渡口搭着芦棚,棚上搭锦帐,浣州凡六品以上官员都穿戴着簇新的官服官帽侯在此处。有拿千里望的,把龙舟的消息一递一递传给上官,官员们振衣肃容,等待谒见。   前头忽然人头攒动,叫嚷声一片,岸上老老少少纷纷手搭凉棚,定睛一瞧,只见宽阔的敕蓝河水面上,遥遥一行宝船从远方驶来。   “是龙舟!”   “御驾到了!”   龙舟淌水而下,越瞧越真亮,众人一只一只数着,首昂艉高的宝船一共二十座,为首的旗舰船长三十余丈,阔九余丈,扬起的金色帆布上画着裴氏皇族的徽章——狻猊睥睨图。   宝船吃水深,行不到码头,便收帆落桅。   岸上浣州观察使李仁卿携浣州州牧薛乓泽以及属官亲自迎到码头。   数十条画舫小舟向龙舟驰去,水手抛锚系揽,上千藩军就位,整齐划一的往渡口两岸列队,龙舟上随行缇骑与大纛卤簿拱卫着人间帝王,威势赫赫。   *   皇帝的小舟停泊靠岸,藩军吹响号角,号令文武百官以及沿街百姓肃穆站好,一时间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只可惜堤岸上到底离着芦棚太远,老百姓连舟上是人是鬼都瞧不清楚,皇帝陛下的龙袍一角都没瞧见。   上万人的法驾,就靠这画舫小舟输送,且得消磨会功夫,大伙儿渐渐地站不大实在了,纷纷攒动着瞧热闹,有年资的老人家便教大伙儿把那仪仗纛旗认了个大概。   等到待御驾一行人进了芦棚,城防军爷们便呼喝着让百姓解散,那芦棚直通朝华街,只可惜朝华街上处处以遮以锦帐围屏,沿途百姓们瞪着眼瞧也瞧不到什么,隔着锦帐叩首山呼,也算是拜过真龙。   *   八月十五,后晌,等待进宫谒见参加流水席的浣州豪绅富贾在行宫西门大排长龙。   值守的藩军勘验过各家宴帖,道:“赴宴的家眷都下车,徒步进园,男宾向左,女眷向右,顺次通过,身上不得藏掖匕首、暗器;食水一并用银针试毒,但凡有被查验出个好歹的,直接送去南门着缇骑拘押,等着缇骑都尉来审罢!”   路家一行人乘坐两辆车,听了这话便扶老携幼的下车。   路金麒觑了个空,把金喆叫道跟前,往她手上塞了一锭银子:“等会儿保不齐有嬷嬷查验你们,若她们上手狠,别委屈,机灵点。”   路金喆了然的点点头。   验过宴帖,便有皂吏来引路,男宾女眷左右分开,金喆姐妹俩跟着老太太,太太身后,走向右侧厢房。   一掀帘子,这屋子里早就候着诸多女眷,眼熟的好几家,大家在这等场合上都不敢声张,纷纷点头致意。   堂中站着两位庄严肃穆的引导嬷嬷,指着桌子道:“这里签押,会写字吗?会写字的自己写上名号、主人名号、宴帖席号,不会写字的可以让我们代写。”   太太笑道:“会写字,我和老太太的签,就让两位姑娘代劳罢。”   嬷嬷点点头表示应允。   金蝶与金喆便上前把各自名号写了,又把老太太和太太的写了,引导嬷嬷看过,又打开她们带来的食盒,用银针随即插了几块点心,与同伴道:“划罢,无碍。”   另有一位引导嬷嬷道:“请老太太、太太和姑娘们转去里间,帷帐里有验身嬷嬷。咱们事先说明白,若身上有戴着剪子、凿子、长针的,都解下来放在筐子里,别等回头摸到了,可不是好玩的。”   太太看向两位姑娘,金蝶摇摇头,金喆想了想,从荷包里翻出一枚手指头大小的玛瑙刀,这原是她抛光金银器用的,往常都随身带着。   这小东西大家都没见过,她说明原委,都露出惊奇的神色,不由分说没收,说等出来时凭宴帖来领。   接着便是验身。这没什么好说的,被人当做泥团似的,颠过来倒过去,连衣裳夹层都仔细摸过,确认没有一点纰漏,才放人。   当然,麒哥儿的银子也发挥了效用,路金喆瞟见旁边帷帐里的人出来时眼圈都红了,不知道受了什么磋磨。   …… 第23章   女眷这边总是事多的,等金喆她们一行人通过层层验身出来时,那边路老爹和路金麒早等候着了。   太太交代两位姑娘带好纬帽,一家子逐着人流,进入园中。   一进宫门,便有皂吏导引,不时还会遇到护军拦住查验宴帖,因此一步不敢错行,一眼不敢乱瞟。   就这么走,哪哪都分不清,这不白来一回麽?   路家人跟在人群后头走的晕头晕脑,幸而有路金麒,他在商会里供职,为这行宫落成出力不少,也垫出去大笔银子,因此便头头是道的介绍起来:   “咱们进宫这处是西门,与行宫正门‘东门’相对,所以也称‘后门’。沿着后门走过这条小径,前头便是一面湖,因堤岸上栽满垂柳,取名‘无边丝雨’,等会儿你们就去看,它鼎鼎有名就是湖上架着的‘卍字连廊’。”   “再往前行,往南是一片山,‘猎鹿苑’,里头圈养着不下百种野兽珍禽,那是供陛下打猎用的;东边都是大殿,今晚百官夜宴,还有陛下燕居之所,都在那儿。咱们按制是进不去的。”   路金麒几句话把这行宫上下格局点名,路金喆听得可认真了,她没进过宫,不知道京城那座紫禁城是如何模样,只觉得这行宫督建的就够精彩得意的了,重檐叠屿,文饰辉煌,哪儿哪儿都透着一股王气。   行宫是前殿后苑格局,中轴线上是天街,宽阔的可以容下十辆马车并驾齐驱。   他们便是从后苑进来,自然不能走天街的,只得顺着小径走,走了大约百丈路,果然豁然开朗,一面浩浩汤汤的大湖坐落在眼前。   湖中晚荷开的正盛,野鸭、鸳鸯、天鹅三五成群,悠闲的在湖里衔羽捉鱼,卍字连廊架的离水极高,由湖心向四面延伸,廊上不罩顶,俱搭着花棚,缠着怒放的鲜妍莳花,一派富丽锦绣之象。   皂吏将众人按号牌一户一户带到卍字连廊的位置上。路金喆发现,连廊上竟都不够摆,连湖边都有人铺席而坐。   路家的两张席位连在一起,几个皂吏过来,很快的规制好。   两张席,左面头一张请老太太在正首坐了,两位姑娘陪坐,右面末一张请太太与老爷在正首坐着,路金麒陪坐。   左右相邻的席位也有人铺好,大家都同为浣州商户,平常也有来有往的,两下里都纷纷开始聊天,如今太阳西沉,暮色上来,他们在湖中赏花看水,闲谈交际,很是快意。   *   不一会儿,便有护军首领模样的人过来教导若有幸遇见圣驾,该如何行礼。   总归一句话,仪态要大方得体,眼睛要瞅着脚尖,不可直视龙颜,跟平常一样,男揖手,女万福,陛下不问时不可说话,连某某拜见陛下等辞也不用说。   实在激动不可遏制,可以行跪拜大礼,但别惊扰了圣驾,否则以欺君罪论处。   大家便纷纷在心里默记,告诫自己万不要过于激动,扰了圣驾不说,这么多人也不好看相。   护军一走,流水席上的众人越发松散了,有相熟的早就你来我往攀谈起来,路金喆在廊上眺望,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便跟太太禀告,说想要去玩。   若是往常,刘氏纵然不敢让金喆这么随性,可到底是进宫,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她也不好太拘着。笑着应允:“注意点时辰,就在湖上玩,别贪玩跑远了。”又同金蝶道:“你也去走走?”   金蝶见这行宫花木草树,一山一水俱是不俗,早有痛快游览的心思,点了点头。   金喆便拉着金蝶,两个姑娘裙裾蹁跹,消失在廊子上。   ……   “这是谁家漂亮小娘子?”   白果儿摸着捂住她眼睛的手指,笑道:“我姓路,家里姑娘中行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芳名路小凤,就是在下我了。”   路金喆听罢,撇撇嘴放开她:“没意思!”   白果儿笑嘻嘻转过身,她是在场女孩中少见的没戴纬帽的,见金喆身边还站着个高一头身量的女孩,亭亭玉立,自有一番不俗气韵,她有几年未见金蝶,都有些不敢认了,先一步上前问好,然后才拉着金喆的手晃了晃,软软的说:“我还想去找你呢,你家在哪儿摆席?”   路金喆把她家的位置指给她:“卍字最后一笔,等会子去我那里吃点心。”   “吃什么点心!”白果儿拉过金喆,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路金喆听了,脸上表情跟打碎了五味瓶一样,一言难尽:“还能这样?”   白果儿在这方面坦荡的近乎天真,一点都不忸怩:“你还小呢,跟着个神仙妃子似的姐姐,自然想不到这层。不少姑娘都带着体己来的,这有什么,遇见了就给,遇不见就算了。”   “可是官员家眷们不是都在大殿那边麽,我哥说咱们进不去。”   白果儿摆摆手:“家眷也跟咱们一样,不过位置在卍字第一笔,更靠近大殿,走罢,一起去!”   金喆回头看姐姐金蝶:“我们要去前头找阿蛮,姐姐同我一起去罢?”   金蝶不用细想,便知她起了玩心,这会子人多,恐出什么岔子,便答应了。   “走罢。”   三个人便辗转顺着湖心走向卍字第一笔。   薛蛮子正陪着太太在官眷堆里吃茶应酬,瞧见了她们一行人,眼睛一亮,与太太回禀,下席来。   薛蛮子也是率先同金蝶道了个好,然后一手一个拉着白果儿与金喆,亲亲热热地笑道:“我正犯愁怎么找你们呢,没承想你们到先找到我了。一准是金喆眼睛尖。”   路金喆噙着笑,说:“这回不是我,是果儿眼神好使,我还以为你在上头大殿里呢。”   白果儿四下里望望,这里只有女眷,便悄悄的问薛蛮子道:“怎么不见二哥哥?”   薛蛮子横了她一眼,嗤笑:“我就知道你不是为了我来……他在那后头议事呢,我父亲政务实在是忙,几个哥哥都领了差事,你有什么事没有?”   白果儿把食盒往薛蛮子手上一递,摇了摇头:“我没有正事,他忙他的正事去罢。”虽这么说,眼神仍可怜巴巴的。   薛蛮子才不接那食盒,知道他们见一面艰难的很,笑道:“不差说几句话的功夫。那片我也去过,没你们想的严格,景致也很好,人也少,咱们过去逛逛。”   这都出来玩了,逛了这处也不差逛那处,四个姑娘袅袅的往东边去了。   ……   此刻暮色苍茫,太阳西沉,行宫中各处渐渐的都上了灯。   薛蛮子果然对行宫各处极为熟悉,她腰间的巴蛇吞象家徽玉佩也好使,领着她们穿过一片又一片殿宇,穿过一条一条小径,然后来到一个广场上。   “这里便是行宫东门。”   广场上,一座辉煌殿宇矗立着,十二扇朱漆金钉大门,紧紧关闭着,正中挂着一个铁钩银划的匾额,只见三个大字悬于其上。   路金喆念出声来,“日、新、园?”   什么意思?   薛蛮子解释道:“这里原是前朝晖帝潜邸,是陛下御笔改赐‘日新园’,取进德修业,晖光日新之意。”   “哦!”路金喆和白果儿装腔作势的点头附和,其实一知半解,懵懵的。唯有金蝶赞叹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注①]”   路金喆犯嘀咕:“什么狗儿猫儿的,这皇帝陛下也真有意思。”   薛蛮子被她逗笑了,叫她别胡闹。   带着她们往大殿一侧签押[注②]房里走去,一个皂吏见她们一行四位女子款款而来,不知是哪家女眷,忙躬身上前,薛蛮子亮出身份,让他把薛旭之叫出来。   金喆知道白果儿要同薛二公子相会,便拉着金蝶在广场上溜达避嫌。   *   这里地方极大,天色渐渐暗了,唯有地上支着寥寥几只宫灯,路金喆把帽子摘了拿在手上,叹气:“隔着这劳什子,看灯都重影儿!”   金蝶笑她:“就这么耐不住,快戴起来,等会儿万一来人,冲撞起来就不好了。”   金喆把帽子拿在手上甩啊甩,笑道:“等来人再说!”   “你确定是檀泷?”   “使弥腊内家功夫,高鼻深目,一双猫眼,除了那位身边的檀泷,不做他人想。姓薛的要坏事,咱们不若……”   “先别操之过急,如今正是紧要时候,等我写信问问京里,看他到底在没在京?坐纛旗儿的太子竟然私自出京,这事儿可大发了!”   两个身量高挑的青年一前一后从小径里转进殿前广场,因无人,声口大了些,谁想一不留神,撞上个温香软玉在怀。 第24章   迎头撞上一片胸膛,金蝶几乎呆了,金喆倒机灵,错步刹住了车,忙拽了姐姐一把,恍惚间瞧见对方膝襕上的海水江崖,两个人齐齐屈膝,做了个万福礼。   旁边一个披甲佩刀的青年脸上显出愠色,厉声问道:“你们是哪家的女眷?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然敢乱闯进来!”说罢,不听她们分证,便要挥手叫亲兵。   旁边那个身量更高挑些的笑骂他:“你火气那么大干什么?吃了枪药了!”复又和和气气对那两个姑娘道:“别蹲着了,站直了回话。”   金蝶和金喆忙起身,金蝶正想着措辞如何应对,却听妹妹道:“回禀两位官爷,我和姐姐是城里商户的女儿,原是来吃流水席的,这园中景致甚好,一时走迷了,正愁找人问路呢。”   那披甲的军官哪能被一个小姑娘糊弄过去,冷冷的道:“那些个大兵钉子似的立在那儿,你怎么不去问?”   他说的是日新殿广场上戍卫的护军。   路金喆抖了抖,吓得直哆嗦:“我……我不敢……”   他旁边的青年似乎才是主子:“行了,还是个孩子呢,老严,你把灯给她们,黑灯瞎火的,再往男人怀里撞可怎么办?”   路金喆撇撇嘴,接过了那叫‘老严’递过来的灯,金蝶却羞红了脸,幸亏有纬帽挡着,谁想对面那人第二句话便是:“你,戴帽子的,把帽帘儿掀开我瞧瞧。”   路金蝶身体僵直的不敢动。   金喆原本接了灯,还想说两句谢谢,这下不乐意了,纵然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这个道理,不晓得女儿家的纬帽有多重要麽?当下上前一步,乍着胆子道:“我姐姐是大姑娘了,太太出门交代的,纬帽只有在父兄面前才可摘下,面见其他外男,一概都不可摘。”   那男子听了,抱臂笑道:“那你怎么不戴?”   路金喆看看手里的帽子,挺了挺胸:“我还小呢。”   谁想对面俩人笑的更大声,路金喆摸不着头脑,气的跺脚,却只见金蝶上前一步挡在金喆身前,摘下头上纬帽,又施了一个万福:“小妹无状,请两位公子担待。我们这便离开。”   说着,自行起身,抬头的瞬间,那两人迎着灯光见了她侵霜浸月的模样,冷若仙宫妃子,呆了一瞬。   金蝶拉起金喆就走,金喆把那灯往地上随手一放,跟着姐姐急急走了。   徒留在广场上的两个男人还没咂摸出滋味,他们不是别人,一个正是浣州藩军防御使严醇,另一个则是大雍敬德皇帝膝下二皇子裴宣。   严醇摸着脑门,尚有些回不了神:“咱们别是遇见鬼了罢?”   裴宣翻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几个跨步迈进大殿。   *   出了广场,却见薛蛮子和白果儿早等在小径外,见她们出来了,忙道:“怎么一转眼你们两个就不见了?”   路金喆也奇道:“你们出来的也忒快了些!”   薛蛮子笑道:“不过就说两句话,难倒还怎么的?”见她们神色有异,忙道:“怎么了?”   金喆刚要开口,金蝶抢先摇摇头:“那广场甚大,一时走迷了,没事。”   “这便好,咱们也该回席上去了,这会子怕是开始花船夜游了呢!”   金喆玩兴大,听了这话便把刚才的小插曲忘在一旁,催着她们快些走。   薛蛮子笑她:“你快把手里的帽子戴上,不然回头多了许多个姑爷,我看你家老太太怎么舍得?”   白果儿便也跟着笑她,连金喆自己也笑了,忙给自己胡乱系上帽子,唯有金蝶,攥紧了帽子的纬纱,不言语。   ……   她们很是费了一番腿脚才走出这片殿宇,终于辗转来到卍字连廊,挥挥手告别,各自回了各自的席位。   老太太见她们俩手拉手回来,笑眯眯地道:“饿了罢?快坐下吃些点心,等月亮上来,且有好景儿赏呢。”   正好金喆也饿了,忙坐下,塞了两口糕点,惹得老太太一边摩挲她一边道:“慢点吃,嗳唷,别噎着了,就饿的这个模样?”   胡乱填饱了肚皮,金喆迫不及待要去看灯。   如今暮色上来,园里各处都上了灯,尤其是卍字连廊上,花棚里里外外都绑着各色花灯,形制上有六角的,八角的,材质有细绢绷的,玻璃玛瑙打的,花样有五福捧寿,嫦娥逐月,等等不一而足,遥遥望去,无边丝雨仿佛坠落人间的银河一般,金喆沉醉其间,恨不得把这花廊整个偷回家里赏玩。   金蝶却没这个兴致,对着夜空呆呆地发愣,太太拢了拢她的头发,母女俩喁喁私语。   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声:“花船来了!”   只见无边丝雨尽头,驶出一条两层楼,雕梁画栋,彩绘斑斓,点着一色儿红灯笼,抚琴弄琵琶声,铿锵击鼓声,渐闻渐近。   画舫行至湖中,众人能清楚的看见一楼和二楼处都各有十来名妙龄女子踏着鼓点跳舞,她们腰间围着金铃,穿着的银红撒花间色裙约莫足有十二幅宽大,披帛缥缈,婉转腾挪间好似盛开的花朵。   “好!”有人开头叫了一声好,便有无数人跟着喝彩,更有甚者将花棚上的鲜花扯了,丢进河里。   忽然前头鼓乐大盛,众人正不知其意,铁甲声阵阵,护军刷刷刷散入连廊,大喝道:“肃——静——恭迎陛下!”   陛下来啦?   众人忙想起先头学会的礼仪,纷纷敛衣凝神,有激动的老人伏跪在地,口里喃喃有声。   却见前头高高的日新殿亮起宫灯,皇帝登楼赏月,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大约过了有一刻钟的功夫,灯群便游龙似的从高到低,蜿蜒徐行,渐渐地往无边丝雨这边走来。   湖边自然也供着陛下赏景的高台,这里离流水席更近,敬德皇帝今年四十多岁,团团一张脸,并未蓄须,脸色有些蜡黄。他身穿绛纱袍,头戴九龙金冠,手里牵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的獢獢犬[注①],在近侍的搀扶下,坐上御座。   “将军,来!吃一口!”   “听话呀,将军!”   伏跪在地的百官们纳罕,并未见哪位伴驾的将军随行呀?   有胆大的抬头,却看见皇帝在喂狗,那只獢獢高壮无比,毛发浓密,十分不给皇帝面子,横眉怒目,一脸苦相,蓝黑色舌头倔强地耷拉着,硬怼到嘴边的肉理都不理。   皇帝把肉干丢给内侍,扑落扑落手,“罢了,将军还晕船呢,带下去好生安置——哦,列为臣工别拘着,都坐。”   “谢陛下!”   画舫绕着无边丝雨游走了一圈,终于又回到陛下跟前,伶女们在跳了一支舞乐后,徐徐褪去,不一会儿原本空荡荡的甲板上升起两架白练色经幡,不知变了什么戏法,只等周围阵阵鸟鸣声,悦耳清脆,细听之下,有百灵、有画眉、有靛颏、有金丝雀,只见夜空缥缈雾气中,一左一右飞来两位仙子,仙姿袅袅,腾云挪雾,云袖流转,有人惊呼,有人揉眼,更有甚至跪拜下去口称神仙。   此刻地上水波荡漾,湖面花团锦簇,宫灯点了千万盏,犹如天上星子倒悬,耳边百鸟啼鸣,夜空中仙子于星河中飞舞,恰好此刻,八月十五的月亮渐渐往上爬,正好落在两位仙子交错挽着的手臂上。   只见那莹白的手臂轻轻一划,星光流转,夜空中忽然现出一条奔腾的大河,河水奔腾汹涌,隐隐有湍流吼怒之声,瞧这河的弯曲走势——   “是敕蓝河!”   “这难道就是敕蓝花月夜麽!”   这就是耗费浣州百业千万金的敕蓝盛景啊,行宫众人无不欢呼雀跃,太不可思议了,如梦似幻!   路金喆睁大了眼睛,看着天上那一道奔腾的大河不敢眨眼。   她知道一切奥妙都在那个画舫后,那里不知道藏了多少位民间高手,大名鼎鼎的敕蓝盛景,果真让人永生难忘,名不虚传!   “恭祝吾皇江山永驻,海晏河清!”   仿佛有千万人的声音从画舫一递一递传出,裂在夜空中犹如振聋发聩的神谕。   皇帝被这奇声奇景震撼心魄,敛衣走下御阶,追着那敕蓝盛景而去。 第25章   皇帝一上连廊,吓坏了流水席上的男宾女眷,百姓们立时将刚学会的谒见礼仪忘得一干二净,纷纷跪拜下去,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隆德海向缇骑打手势,穿金甲的御前带刀侍卫忙先于皇帝陛下的脚步列队戍卫,提着宫灯的太监和抱着宝瓶如意的宫女亦将皇帝陛下簇拥起来。   星光点点的敕蓝盛景渐渐淡去,皇帝凭栏张望,犹不尽兴。   一转头,望着伏跪在地的老百姓,遍身罗绮,满头珠翠,都目光殷切的望着他,心下大热:“好月色,好奇景,好黎民苍生!”   他却不知道今晚除了这月亮,旁的都是花了千金万金买来的,就连这入园的‘黎民苍生’,一张宴帖一千两银,抵得过渔樵之家吃喝嚼用大半辈子。   一连三个“好”字让浣州百官喜不自胜,他们在观察使李仁卿和州牧薛乓泽的带领下,齐齐跪下,山呼:“臣等恭迎陛下驾临浣州,此乃我州百姓之幸,吾等之福!臣等无以为报,只得将天上银河盗取,以祝陛下万寿无疆!”   将敕蓝河比作天上银河,便好比将人间的帝王比作天宫上的君主,敬德皇帝被这马屁拍的晕头晕脑,乐开了怀,“尔等迎驾有功,有赏,都起来罢,!”   话落,一招手,一溜小太监虾着身子上前,端着漆盘,每扇漆盘上都卧着一个贴了红纸的麻布口袋,里头盛着还带着麸壳的小麦。   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解圣意。   观察使李仁卿率先躬身,双手接过漆盘,道:“臣等,谢赏!”   属官们忙跟上谢赏。   敬德皇帝笑道:“上个月我路过青州,见麦浪深深,老百姓顶着大太阳割麦。想我何功德,不曾事农桑,于是呐,朕就在青州安营扎寨,割了一旬麦子。你们手上这些,都是朕亲手割的,朕把它赐名为‘福麦’。福麦者,福脉也,希望你们为官克勤克俭,福泽一方百姓,绵延我大雍国脉。”   一下子,官员们手里捧着的麦子便重若千金起来,李仁卿在这上头最是伶俐,吉祥话一套一套往外说:“臣等必不负陛下所托!农乃天下之本,陛下仁德,亲事农桑,实是黎民百姓之福啊!”   百官们便跟着附和,称颂陛下的仁德。   敬德皇帝越发得意。   薛乓泽揣摩圣意,瞧陛下这意思,如此抬举农桑,再奏本表彰商会一事,是不是就要犯拧了?   他眼神几不可查的瞟向随侍在侧的二皇子,后者向他徐徐摇了个头。   薛乓泽便把要说的话压在肚子里。   *   皇帝在卍字连廊上游玩了一会,免了廊子上百姓们的跪拜,很有与民同乐的架势。   问问老人家体格是否健朗,问问垂髫小童近来读什么书,而席上这些富贾豪绅,又哪里能想过端坐金銮殿的九五之尊这般言笑晏晏的和蔼模样,无一不是有问必答,交口称颂。   皇帝又把‘福麦’送了一些给百姓,路老太太因鬓发银白,面貌慈和,也得了一袋。   路家人千恩万谢的接过去,喜得路老爹暗暗发誓要将它供到祠堂上,谁也不能吃。   二皇子裴宣见皇帝在这廊子上徘徊的太久,恐陷住了脚,便道:“父皇,前头有小座楼造的很得人意,等会儿他们还要放花,那上头观景正好,咱们瞧瞧去?”   敬德皇帝最喜玩乐,一听这个哪有不好的,当下便道:“你让他们多拿上来些,等会儿朕自己点两尊。”   皇帝陛下由二皇子带路,一路沿着卍字连廊下去了。   小楼上率先放了烟火炮,仿佛约好了似的,皇帝的烟花一升上夜空,园中各处花炮点便接二连三的开动,噼里啪啦热闹似过年。   天上烟火璀璨,烘托着圆月;地上灯影幢幢,渲染着繁花。   *   很快的,便到了夜宴时分,如今花好月圆,讲究的是君臣百姓同宴。   内侍太监叫传膳。   要说今晚上这御膳,也大有来头。   因此次敬德皇帝御驾南巡,本就带着一百多名宫廷御厨,又加上一路游玩,遍尝民间美味,沿途也收了不少私厨,而浣州府也为陛下亲临,召集了全江南的名厨,这三方势力下场,将行宫御膳厨房操练的犹如老君炉一般,千般滋味,万种奇珍,做出了水陆珍馐数百道,源源不断的呈上御案。   就连流水席上的豪绅富贾也争相进献美食美酒。   一时间鼓乐齐鸣,侑以乐舞,奈何敬德皇帝只略用了一点,便送下去赏赐群臣。   皇帝招来隆德海,道:“朕乏了,你让二哥儿应承他们罢,等会儿的画舫我也不去了,坐了两个多月的船,可是够够的了——但也别辜负这园子,今儿不是也有百姓在麽,他们难得进宫一回,索性让他们玩儿去!”   隆德海领命,把陛下扶起,内饰太监高声道:“陛下起驾回鸾,众卿留步,避!”   还在吃喝宴饮的百官,忙放下杯盏跪送。   ……   二皇子裴宣送走敬德皇帝,振衣而起,执着酒杯,款款下来,这里大半官员都是他的门下,一时间耳朵里萦绕着的全都是恭维话,便和群臣推杯换盏起来。   应承了百官一会儿,裴宣点着浣州州牧薛乓泽,往堤岸上边走边闲谈。   来到一处观景亭旁,屏退仆从,两个人絮絮相谈。   “这行宫,我上下走了一圈,不错啊老薛,有你的,一千万两就造出了这么大的园子,还有那皮影戏,都把我唬的一愣一愣的。”   “回二殿下,都是底下人孝敬,全托您的福。余下的银子下官已兑好了龙头银票,擎等着送到您宴息下处。”   “银子倒也不急,我就住在日新园偏殿,你悄悄的送来也就罢了。老薛,我听说你这几个月顶着造行宫的名号四处打抽丰?”   薛乓泽讪讪地道:“回二殿下,登什么台唱什么戏,您不知道,这些浣商都抠的很,下官要不扮起这副‘讨饭’嘴脸,可难从他们兜里掏出一分银子,这会子还擎等着我上表请功呢!”   上表?   裴宣打量了他两眼,冷笑道:“你也甭在我面前装样儿,请功呢,就罢了,我琢磨着父皇的意思还是要劝农劝桑,咱们也别跟他老人家闹左了,浣商那边你也不用去管,若他们有言声,由着闹去。”   薛乓泽躬着身,一边听,一边记,不住地点头:“下官晓得。只是下官这还有一事不明,想向您讨个主意。”   “说。”   “这会儿游湖的花船已经预备下了,可陛下已经离席,这……”   裴宣了然道:“无碍的,你该什么章程还是什么章程。你这里风物这么好,女孩子也比北边灵秀的多,恰逢他老人家来浣州一趟,怎能不让他老人家见识见识?你可不能白白错过了这大好机会呀!”   他拍拍薛州牧的肩膀,笑的有些邪性:“老薛啊,你有一点就是不行——揣测上意,实在是不在弦上。你瞧瞧李仁卿,刚刚接‘福麦’时人家就比你先谢赏,论这份机灵劲儿,你是拍马也比不上。”   连损带训,四十多岁的薛乓泽被才刚加冠的小青年规训的低头喏喏称是。   “这样,你去准备你的,奏请采选一事就交给我,他老人家在这事儿上抹不开面子,我这当儿子的,还不得把事办圆满喽?也是尽孝麽!”   “是,有您出面,自当完全妥当的,下官这就让人预备上,只要女孩子们上了船,陛下哪怕是在小楼上,瞧的也是真亮的。”   裴宣切切交代着:“记住了,采选就从今日赴宴这波富商家里,还有你们官眷里选——听说你有个女儿?”   薛乓泽擦着汗,虾着身子斟酌着回道:“回二殿下,下官确有一女,下官前头四个都是小子,拙荆拼死生下这个丫头,如珠如宝捧着长大的,今年满十六了,是头年就定的婚事,婚期定在明年仲夏。”   裴宣不明其意的笑了一下:“那倒是不凑巧了,偏这时候就定了婚事——罢了,我也不想同你论爷孙,去办事罢!口风严些,别走漏了信儿,行宫里各门都下钥,我就不信铁桶一般,还能作出什么幺蛾子来!”   “是!”   两人走远,观景亭不远处假山后,一个姑娘直起身离开,她的右脸颊上还有睡痕,显然是刚玩的累了,瞧这里僻静,眯瞪了一会儿。   这姑娘不是别人,恰是他们刚刚言谈中提到的,浣州州牧薛乓泽之幼女,薛家五姑娘,薛蛮子。 第26章   夜宴结束,行宫中众人越发自得其乐,三五成群游园的,放花灯的,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路金喆也找出来自己准备的灯笼,她伴着阿奶,金蝶伴着太太,由麒哥儿和路老爹相护,在园中赏玩起来。   湖中画舫停泊,船上有一太监模样的人架着公鸭嗓道:“陛下仁德,特敕赏花船一座,以供游园,请众卿随意入船,莫负良辰美景!”   说着,果然有一座画舫往前头卍字第一笔游去,州牧太太便哄着薛蛮子,由她领着官眷千金们登上画舫。   赴宴流水席的商贾人家瞧官家做派如此,更是坐不住,纷纷摇手,画舫便寸寸停着,接上了年轻的女孩子们。   路金喆极爱凑热闹,便鼓动着姐姐同去,金蝶面上淡淡的,不爱凑趣,反倒是太太劝解道:“去罢,也同她们消散消散。金喆,你是鬼机灵,看顾好你姐姐,仔细别跌下了船。”   “放心罢,太太!”金喆拉起金蝶,向画舫招了招手。   一座花船,接的都是女孩子,或手拉着手,或肩并着肩,言笑晏晏,呼朋引伴上船。   ……   如今仲秋时节,女孩儿们都仿着月色穿衣裳,但仔细瞧亦有差别,有茶白的,有雪白的,有素白的,有霜色的,也有不拘一格穿红着绿的,放眼望去,不比月亮与百花逊色。   画舫绕着湖徐徐开着,金喆和金蝶并肩倚着舷窗,去数头顶上的花灯。   岸边人声鼎沸,不时有浪荡的公子哥儿打呼哨,惹来女孩子羞作一团的怯笑。   *   “嘭!”   “嘭嘭!”   第二轮烟花盛放,仿若万千流火四散,只留下满鼻子硝石与硫磺的味儿,路金喆撩起纬帽,挤在小姐妹堆里大着胆子抬头看。   “这行宫里放的花就是得人意,有花型的,兽型的……天爷,那还有只长尾巴鸟儿!它还转圈呢!”   “傻子,那是寿带。[注①]”白果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也撩起纬帽探头看。   金喆笑了一声,东张西顾,“奇了,谁看到阿蛮没有?”   大家都摇头。   绵杏一脸促狭:“甭找了,左不过是在船上。这满船的千金小姐,她是顶尊贵的那个,恐怕得在船尾掌舵才是呢!”   众人想着以薛蛮子那股万事都要顾虑周全的脾性,果真要去掌舵也不稀奇,纷纷笑了起来。   姐姐金蝶因素来不爱交际,脾性清冷,只隔着人群伶俐地站着,今晚月色极美,宫灯花海交相辉映,却为她凭添了股风流气韵,反倒引得不少姑娘特特走过来厮见。   金喆唯恐有人冲撞着她,始终拿余光留意着。   ……   夜色渐浓,花船亦渐行渐远。   甲板上一众姑娘正嬉闹着,忽然一个模样极为妩媚的少女手搭凉棚,诧异道:“嗳,那楼上有人看咱们呢!”   她说的楼上正是湖心岸边的一座小楼,现下灯火通明,约莫一个人影儿矗立在楼上。   “谁呀?这么直不愣登的看,也太不庄重了!”   “隔着太远,瞧不甚清……”   “嘭嘭!”   正逢此时一架烟花点燃升空,顷刻间烟火照的这片天地亮如白昼,大家都看清了那衣袍一角。   “是……陛下!”   陛下怎会出现在此?   烟花湮没,连月色也淡了,姑娘们仓皇失措,再无心思赏花观月,一时不知道是该行礼还是怎样,等再看时,那楼上竟已空无一人了。   是花眼了不成?   可刚才不止一个人看见了!   不知道有谁呢喃:“……不会是预备要采选秀女罢?”   这话生生叫大家伙儿生出一身冷颤,有年长的蹙眉,冷喝道休要胡说,但不安的气息仍旧弥漫上来。   “我朝从来只有参选,没有向民间选秀的规矩。”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例儿了……你们没听过闵州儒林郎周家的事吗?”   花船上都是闺阁里的小姐,多是久不闻外事的,但也不妨有家里消息灵通的,一时间细细碎碎的话语飞遍整座花船。   不怪她们谈“选秀”色变,自古江南富户便将选秀视作跳火坑,往上数历朝历代每每采选天使下江南的时候,多少适龄女孩被父母一夜婚配,酿成无数人伦惨案与悲剧。   更遑论,这还是在南巡的路上,宫娥的命运是什么样,雍朝没有先例,但翻开史书,前朝那些事,一笔一笔可都记载着呢!   *   甲板那头吵吵嚷嚷,听不甚分明。   “怎么回事?”   绵杏偷偷跑过去探看,回来时一脸神色仓惶,暗中掐了金喆一把,嘀嘀咕咕:“怕是要坏事……”   “什么?”   正待细问,只见船舱走出一位身量苗条的少女,一把摘了纬帽,露出脸来,不是别个,正是浣州州牧嫡女薛蛮子——而她身后则跟着一溜儿仕女,俱是出身官宦人家。   尚等不及薛蛮子开口,底下便有嘈杂的吵嚷起来:   “你看清了吗?”   “真真儿的!”   “天爷,这可怎么是好?”   “你们瞧,这花船最后要往哪儿开?”   “再往前就是日新园后殿,那里可是……”   陛下燕居之所!   所有人都不禁一默,有胆小的女孩已经掩面啜泣起来。   “薛姑娘,如今你是主事的,咱们都听你的,如今这花船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这当口谁还分辨这些!要我说赶紧停船靠岸是正经,迟了你担待得起嚒?”   “对啊,下船罢……”   众人无不应和。   “停船你就担待的起?”忽然,薛蛮子右边一位仕女越众而出。   她的目光从这些掩面垂泪的的姑娘们面前冷冷地扫过:“今夜是行宫夜宴,诸位也不是凭空进来的,一个席位千两银子,自己买烟花也能放到明年去!如今园中有上千戍卫,各位的父兄也在此,偌大一方湖,前头既无豺狼猛兽,后头又无穷寇追兵,有什么可怕的?”   她这么说,当下便也有应者:“就是说呢,咱们这也算是奉旨游湖,若冒冒失失的下了船,拂了圣意,这可怎生是好? ”   便有人冷笑叱道:“那被选去当小老婆就很好嚒?况且小老婆当不当得上还两说呢!”   忽然甲板上有人排众而出,拧着一双细眉,哼道:“我当是谁在这里推三阻四呢,原来是防御副使家的小姐!诸位有所不知,人家的父兄哥子可都是督建行宫的排头兵!自然是没什么可怕的了!”   “你!”   那防御副使家的小姐听了这话脸色涨红,她是千尊万重的官家小姐,如今当着众人面说出先刚那番话已经耗费了全部气力,如今被人辩上一辩,当下张口结舌,话到嘴边打起艮来。   眼瞅着要打起机锋来了,这情形虽瞧着云里雾里,但金喆仍旧机警的挽着姐姐的手,将她拉到人群外,隔着人,远远地站看。   只听见薛蛮子说:“就近停船靠岸,出了事我担着。”   “阿蛮!”一众仕女不禁急道。   *   那头切切商议着,金喆她们躲在是非外,她拐了拐白果儿:“那几个跟阿蛮她们叫板的美人你认识吗?”   白果儿早就静观局势了,闻言摇摇头。   路金喆咂摸着嘴巴,“不应该啊,这浣州城里凡是有头脸的人家,未出阁的姑娘没我叫不出名儿来的!”   她一贯的爱串门子,又加上有一手做簪钗的本事,结交了一众贵胄千金,说这话不是自谦。   白果儿也摩挲下巴,“连我也不认识,奇也怪哉,我逢七出诊,把过的女脉比你打的簪子还多呢!”   金蝶瞧她们两个着实高调了些,颇有些不知轻重的架势,忙道,“噤声!”   *   薛蛮子嘱咐众人一圈,走到她们这边来。   金喆一见便忙问道:“怎么了?好好地,出什么事儿了?”   她这厢还懵圈着呢!   薛蛮子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从没看过阿蛮的脸上这样惶恐过。   “别问那么多,就当是玩累了,赶紧下船找你老爷哥哥去!”   “好,”路金喆也不问了,点点头,“阿蛮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薛蛮子拢了拢她的头发,小声叮嘱:“下船之后顺着大路走,这会子也快亥时牌了,尽早出宫为宜。”   金喆将她说的都记在心里,搂着薛蛮子。   白果儿悄悄地道:“我猜想肯定发生了什么,我自来知道你有你的难处,若很难言,我便不问,可我得陪着你。”   薛蛮子拍拍她俩的肩膀,于背人处红了眼圈。   不好久谈,薛蛮子嘱咐过了金喆,又游走在各女眷中间,允诺自己会即刻调转船头去寻她们的父兄来接人,大部分女孩子都纷纷应允下船。   不一会儿画舫行到一处堤岸边,薛蛮子叫舵手停船,不少女孩子离船上岸,路金喆回头,薛蛮子和大部分官家女孩儿站在船头未走。   *   这里与卍字连廊离得稍远,女孩子一下船尚有些摸不着头脑。   路金喆四下里走走,见地势越走越高,隐隐有野兽吼叫声传来,便道:“这里是南门‘猎鹿苑’附近,往下头走,就能走到西门,也就是咱们进来时的‘后门’!”   “对对对,我瞧着这景致有些眼熟呢!”   “那咱们这就出去?”有人提议,更多的人却摇头:   “我要去找爹爹!”   “是呀,我们自己怎么出的去?”   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黑黢黢的都是树林子,说要找家人的姑娘也束手束脚原地站着不动。   金蝶上前拉着金喆的衣袖,小声道:“咱们也要赶紧找到父兄是正经。”   路金喆点点头,“那咱们走快点,你把纬帽掀开一些,咱们两双眼睛好使,万一看见了他们,再喊。”   金蝶依言把纬帽一角掀开,路金喆拔亮了灯笼,蜡烛还剩一小截儿了,她压住心里的恐惧,领着姐姐上路。 第27章   没想到她们一动,便有不少人跟在身后,徐徐前行。   这些女孩子虽多出自商门,但也是闺阁里待惯了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外头很是拈轻怕重,因此有人先行一步,便纷纷跟着走。   月亮照在头顶,人多势众,女孩子们于夜色中疾行,渐渐地也放开了胆子,私语起来:   “你消息灵通?”   “怎么不灵?官眷里早就传开了,那些当官的瞧着咱们浣州风物好,撺掇着陛下‘选女’,这是什么行径?几百年都没这一遭,吓都吓死了!”   “那她们不会有事儿罢!”   “你担心人家,人家父亲哥子都在朝上当官,要‘选女’也该选她们,正好把我们放了,两厢便宜!”   “我怎么听说是陛下执意要‘选女’呢?大臣们还劝谏来着!”   “甭说了,还怕风不够大怎么的?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大家吵吵嚷嚷,金蝶攥紧了金喆的手,金喆心里也乱极了,加快步伐。   前头脚步声阵阵,幢幢黑影渐进,路金喆叫停队伍,小声道:“噤声,躲起来!”   众人挤挤挨挨往树丛里躲,有眼尖的叫道:“爹爹,爹爹!我在这儿!”   来的人果然是听着风声的父兄长辈,一番斯见,凄凄惶惶;也有姑娘未寻见家里人的,哭哭啼啼四下乱窜,场面一时有些乱。   其中一个当哥哥的嘴快:“都甭找了,他们都被圈在里头,州牧牵头奏本,采选诏书已经颁布了,他们跪着领旨谢恩呢!”   另一个附和,拉起自家妹子,道:“那花船就上不得,咱们浣州钟灵毓秀,养出的女孩子一个赛一个水灵,不说皇帝老儿了,谁看了不眼馋呢?”   另有一个老父亲,唏嘘不已:“我们家硬凑出一千两,就是为吃这顿席面风光风光,可不敢有攀龙附凤的美梦,谁爱让自己姑娘做娘娘谁去,我是溜了,好姑娘,咱们悄悄的回家!”   姑娘们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心里发急:“这么一走了之能行么?”   便有人道:“怎的还不行?我冷眼看着那当官的也偷偷把女眷送走,那上头都乱套了!”   “快走罢!眼下谁都没数,圈在里面可就惨了,万一被选上,还当是好日子呢?”   敬德皇帝陛下的花边新闻,在他没来浣州前,已经轰轰烈烈传了几个月了,“选女”又不是“选妃”,众人自然避如蛇蝎,浣州本就有造反的老例,如今这场面也不算出格。   渐渐的不断有来寻孩子的长辈,大家零零散散往后门去了,金喆本想拉着金蝶也跟着人流出去,金蝶却道:“我不能走,我得去找太太。”   路金喆摇摇头不放开她:“不行啊,你没听说麽,如今这情势,大家躲还来不及,你硬往上凑,万一被选中了,叫太太怎么办?”   金蝶左思右想,仍旧下不了决心离去:“好妹妹,你跟着她们走,把你的帽子好好戴上,出去西门,就找咱们家的马车,一刻不停回家去,知道么?”   路金喆摇摇头:“我答应太太的,不能和你分开!这算什么呢?又不是生死决别,我同你一起去!”   金蝶不同意,她执拗起来是十头牛都拉不住的:“你没有听见刚他们说的?想咱俩都折进去?说句不好听的,如今老爷太太都被圈住,还能妄想两个都逃脱?我是姐姐,我得去看一看!”   金喆呆了一呆,她从没想过这么深,金蝶趁她愣神,一把挣开金喆的手,跑进深深月色里。   *   金喆懵头懵脑地跟着众人屁股后头走了一会子,越走脚下越沉,不行,不能撇下姐姐一个人!   她打定主意,心里便生出无限勇气,原路折返,亦一头扎进浓浓夜色里。   她按原路猛跑了几步,四下里黑漆漆的,并未找见金蝶的影儿。   路金喆强迫自己冷静,把零星听到的几句话在脑海中不断回想,打定主意往无边丝雨湖边走。   正巧了,远远地,瞧见有一人提着灯急慌慌的四下寻人,瞧身形似是麒哥儿,忙跟上去,小声叫道:“哥!”   那人猛地一停,真的是路金麒!   路金麒把她拉到一边,再三再四看她是否有无大碍,扶着胸道:“可吓死我了,薛姑娘跟我说你下船了,急的我——蝶姐儿呢?”   路金喆带着哭腔,话说的又急又委屈:“姐姐刚跟我分手,她往咱们家席上去了,她要去找太太,我非说和她同去的,我不是故意丢下她的!”   麒哥儿自然知道蝶姐儿脾气,忙道:“我知道,不怪你,我先送你出去!”   金喆摇头:“不,你赶紧去找姐姐,把她找回来!”越说,几乎带着哭腔。   这对于路金麒来说,是两难的选择,他没办法放下妹子,又没办法坐视蝶姐儿的安危于不顾。   金喆把眼泪一抹,推了金麒一把,“别耽搁了,万一她途中出了什么事,咱俩得后悔一辈子——你赶紧去找她,我你还不知道?谁都没我鬼灵精,我就在前头那个假山窝子里藏着,等会儿你再来找我。”   如今也只好这样办了,路金麒拢了拢妹妹四下乱飘的帽纱,郑重的对她说:“好,那你机灵点,我一找到人就回去找你!”   哥哥走了,原本滚圆的月亮也被浓云遮住,不一会儿似乎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雷声大作,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路金喆拎起裙子,一步一步爬上湖边不远处的假山。   她刚说的气势如虹,其实心里怕极了,那些白日里修剪得宜,葳蕤葱郁的植物在黢黑的夜里变成了张牙舞爪的老妖婆,恐惧似乎有了形状,直钻进她心底。   ……   *   假山外面,行宫早已变了天。   陛下回燕居之所,不见人影,圣意却不断传来,这个说要下旨可浣州城采女,那个又说不若直接在行宫赴宴的未婚配女子中选。   一时间,人心惶惶,恰逢前头花船上不知因何停了船,下来不少女孩儿,做父亲兄长的无不飞奔去寻,一时间宫里各处疾奔者众,乱成一团。   ……   夜雨淅淅沥沥打在植物茎叶上,也打在瓦檐上,漫天雨幕将天地笼为一色。亭子里燃着一盏气死风灯,白璨璨的灯光,映着青年温柔的脸颊。   这是刘长生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白辞,风雨濡湿了他的衣衫,石青色的直地纱袍在空中猎猎作响,他腰间那条绛色宫绦在雨中凌乱飞舞,如厉鬼红艳艳的舌头。   白辞并不在乎他的打量,宫灯点点,散在他的眸中,恍惚是笑意:“通判大人,好戏就要开唱,大家都粉墨登场咯!”   刘通判回神,肃穆,如今他们站在园中假山高亭上,下头情形如何,一探头便尽收眼底。   大雨遮住了园中少女纷乱的脚步与啜泣,只留下地上一行隐隐的影子;而湖的另一边,树影猛烈的摇动,刘通判知道,那是无数护军正在集结,满园搜寻四散而逃的女子。   不管这出戏怎么唱,结局都不好看相。   “公子好谋算,某只待静观其变。”   “接下来就该看藩军如何唱戏,这头一出,可是多亏了婉娘手底下那几个吃腿儿饭的……[注①]”   忽的,白辞手里折扇一收,朝下一点:“那是谁?”   不远处湖岸边,有两名护军逆着人流而上,那窝小鹌鹑似的女流在他们的指引下,有序的往南而去。   为首的身量瘦削,隔得太远,瞧不甚清晰面庞。   白辞与之遥遥对望,那头似有所感一般,倏地,回首望向这边——   “走罢,小白公子。”   刘通判一把拉住白辞,唯恐他又犯了疯病,冲入园中与护军来个当面决斗什么的。   *   夜雨浓稠,裴宛身穿护军铠甲,不断的给仓皇失措的百姓引路,檀泷飞奔过来,道:“属下查过了,宫里东、西、北三门都由藩军把持,唯有南门上是缇骑的人,四门都围得铁桶一般,西门上聚齐了一百多位女眷和她们父兄,被藩军堵着个正着,正撕扯理论呢。”   裴宛的声音如金击玉,掷地有声:“让李仁卿放开手脚去转圜,回头我兜着他——无论如何,务必拿下南门禁防,然后同柳儿一起,带着西门的百姓往南门出去。”   “是!”   刘庆这时候也从雨幕中疾步而来,先冲裴宛摇了摇头,裴宛眉头下意识的一皱,挥退了他:“你沿途告知百姓,让他们往南门去,不要四下乱跑,容易出事,另外,若是发现有觑空作乱的,直接拿下。”   “是。”刘庆应了一声,却没走:“殿下,这雨大的很,您找个地方避避?”   裴宛摆摆手:“紧着忙你的去。”   *   日新园后殿,陛下燕居之所。   亮了护军腰牌,裴宛跨进仪门,殿外站着一溜缇骑亲兵,他把帽檐一挡,扭头迈入东偏殿,如今西边住着二皇子,东边住着陛下那只得宠的獢獢。   偏殿门口,裴宛极小声的掐了个呼哨。   獢獢正在院子里玩水,小太监打着伞在它屁股后头“亲爹亲娘”的浑叫,又不敢抓它,又怕雨淋坏了它。   忽然獢獢小耳朵一动,撞了鬼一样狂奔出门,小太监叫它挣脱了绳子,吓得三魂丢了二魂,不敢声张,正要去追撵,脚下打滑,一屁股跌在雨里。   那獢獢却四蹄撒开,嘴巴里呼噜呼噜,卯着劲儿蹿出东院,守卫们自然知道这位狗爷的身份,以为它玩呢,自然没人敢拦。   ……   日新园花墙外,獢獢一跃扑到一个少年身上,蓝黑色的舌头不断的舔着他的脸,少年蹲下来让它亲热了一会,抹了把脸,皱着鼻子道:“嘿,这个味!吃鱼啦?”   獢獢张着嘴喘气,呼哧呼哧的,埋头咬着裴宛的衣摆玩。   裴宛从蹀躞带里掏出几粒肉干,獢獢鼻子耸耸,张开大嘴,舌头一卷就吃没了。   吃得一□□涎水,怪腻味的,裴宛在雨中晃了晃手,都抹到狗毛上,那獢獢被摸得呼噜呼噜的,少年笑了:“好妞妞!走。” 第28章   雨似乎不见停的样子,路金喆躲在假山窝子里,靠着一点蝇头灯火强自按捺心中惧意,又怕又冷。   “阿嚏!”   擤了擤鼻子,路金喆忙把衣服紧一紧,抱着手臂。   渐渐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声势震天,亦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忽的,一束濛濛的光,在雨夜中飘过来,路金喆浑身一颤,有人,假山上有人!!   她立时便吹灭了灯,一口气全提在嗓子里,手指在地上胡乱的摸着,摸到一块尖锐的石头,忙攥在手心里。   那灯光越走越近,仿佛伸进洞中来,路金喆紧紧闭着嘴巴,生怕魂儿吓飞了似的,瑟缩着肩膀,手里的石块几乎要把她掌心扎破……   刘通判瞧白辞左顾右盼的样子,不觉有些急切:“这宫里的假山窝子,惯常藏污纳垢的,晦气得很,没甚可看的。”   白辞挑着灯,往假山窝子里一照,黑黢黢的山洞里,角落里缩着个人形物什,夜雨灯暗,只瞧的清地上那一角樱草黄的裙子,正抖如筛糠一般蜷缩着。   “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采花贼藏在这儿,多少话本传奇里,不都这么写的?”   “……那有嚒?”   “哪能有?”   白辞轻笑了一下,灯一晃,回过头来。   刘通判简直拿他无可奈何,再三再四拖着他下山去了。   听着是人走远了,四周又恢复一片漆黑,只有夜雨簌簌而下的声音。   路金喆则长舒一口气,委顿在地上,紧抚着胸口,一边捯气儿一边思索——奇也怪哉,先刚儿挑灯这人声口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在哪儿听过来着?   她一时也想不起来,况且眼下这情形,也不是想这些无关紧要的,唯恐这里真招什么采花贼,路金喆忙起身,把纬帽戴好,跌跌撞撞下得假山来。   ……   她记着麒哥儿的嘱咐,也不敢走太远,只在山脚下树丛里猫着,起码不是个睁眼瞎,没得自己吓自己。   先刚散入园中的少女已经不多见了,万千宫灯也多半被雨打灭,先刚还花团锦簇的行宫御苑,这会子竟已十分寥落凄惶,到处都是零落成泥的颓败景致。   只见不远处凤凰花树下,燃着一豆宫灯,一个红衣服女孩正左顾右盼,金喆站起身刚想唤她,忽的斜里蹿出来个披甲侍卫一把将她掳走,细伶瘦小的身躯在蛮壮的铁甲摆弄下,犹如一根嫩生生的白萝卜崴进了泥地里。   路金喆猛地心一抽疼,脑子里空空如也,整个人犹如木偶,她紧盯着那颗凤凰花树,树上灯影摇曳,树下空无一人。   正待她滞楞之时,倏地,一柄长刀自草丛里斜刺而来,泛着寒光的铁片子让人头皮发麻,紧接着,一双铁钳似的手将她生生掳下来——   是两名同样披甲佩刀的侍卫!   “什么人?”   路金喆宽大的裙裾被树枝划烂,浑身湿淋淋的,她强自忍着颤抖的身体,牙齿却忍不住的打磕绊:“回兵爷,民女是浣城……城西商户路岐山之女,今……今特随父入宫谒见圣上……”   “商户之女?”   那兵士突然欺近,冰冷的刀鞘抵在她脖颈喉咙处,欲要撩起她的纬帽。   路金喆脑子轰然炸开,她想起刚刚凤凰花树下那一瞬间——   “兵爷……”   路金喆连连后退,揪紧了纬帽,却被另一个兵士强硬的扯了一把,脑袋登时撞上对方那铁板一样的钢甲,“咚”的一声,疼得两眼冒星星,也让她回过神来——死就死吧,她在心底说。   她故意矮着身,脚下扎起步子,浑身的力气拧在手臂上,趁着夜雨将衣料打得湿滑之际,奋力一拽,竟然叫她生生从兵士犹如铁钳的手里逃脱了出去!   那兵士攥着半片纱衣,看着月色中衣衫半开的少女,眼中兴味甚浓,戏谑道:“倒是有把子力气!”   那是,小工坊里抡锤练出来的!路金喆暗啐了一口,抬脚就跑——却没有跑出丈远,就被人一脚踹在地上。   她“啊”的一声叫嚷出来,浑身力气都被踹散了,地上的雨水混着草叶子,脏兮兮湿漉漉,她却不管不顾,拼了命的挣脱,心里却只道完了完了,今天这条小命休矣!把十三年来自己知道的所有神仙菩萨,有名的没名的,都念叨上一遍,求保佑!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祈祷起了效用,恍惚中,她好想听见狗叫声……   “汪汪汪!”   斜里果然猛蹿出一条大狗,四蹄奔腾,猎猎跑着,尚不及路金喆反应,那血盆似的大嘴巴便照着她这边扑过来,压在她身上的兵士一下子被扯出丈远,钢盔钢甲怼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路金喆猛地回头,却见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大狗又猛地蹿来,她忙闭上眼,却不想这狗熊一般的凶犬压根不是奔着自己来的,而是向另一兵士扑过去——这人倒是机灵,一个打滚,翻身跃起,冷冷道:“我当是谁逞英雄呢,狗将军啊,您老不在笼子里吃食,跑出来跟咱们玩干什么?”   “你跟它个畜生扯什么话,不过就是太子的狗罢了,怕甚么!”   另一个兵士爬起来,拔出刀,挥向獢獢——   倏地,一只细白的手攥住那兵士握刀的腕子,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鬼似的悄无声息。   只见他一拧一错,那挥刀兵士的手骨咔嚓一声碎裂,钢刀坠地,那兵士嗷嗷叫着,望向来人,也穿着一身重铠,身量细瘦,正待发难时,隔着雨幕,瞧清了他的脸——   那双眼睛清俊凛凛。   “太……”   兵士大惊,脸色煞白,被当胸踹翻在地,一腔血堵到喉咙,再也喊叫不出来。   而另一边,獢獢则直接将另一兵士拖到草丛,它并未听见主人制止的指令,因此相当兴奋,犬牙呲着,腥臭的狗涎水流了那大兵一脸!   “狗爷爷,狗爷爷饶命……啊啊啊啊!”   裴宛掐了个呼哨,半晌,獢獢耷拉着尾巴从树丛里钻出来,用热乎乎的鼻子拱着主人。   可惜它主人现下没工夫搭理它。   裴宛蹲在地上,伸出手,路金喆仍旧跌在地上,浑身都被泥水裹得脏兮兮的,她大约是被吓坏了,呆愣愣的看着他,倏地猛地往后退。   太子殿下背过身去站着。   路金喆也回神了,爬起来,浑身摸了摸自己,得亏脖颈上的金疙瘩系的紧,算是没让贼人得逞,就是瞎了她新做的捻金纱外衫。   忽然感觉腿边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拱着她,痒痒的,路金喆此刻本就吓得魂不归位,这下子连白毛汗都出来了,“嗷”一声躲到裴宛身后。   裴宛回身,却看獢獢正拽着路金喆裙角玩儿,那可怜兮兮的裙子已经被泥水污的看不出本色,一路撕扯拉拽,本就破了半边了,如今在狗嘴里,颇有些风雨飘摇的不堪模样。   “虎妞!”   被叫大名了,妞妞耷拉着耳朵,吐出了裙子边儿。   背后的人抖如筛糠,还呜里呜噜说着什么,声儿太小了,裴宛听不清,他挨近了,“什么?”   路金喆抽抽噎噎:“你别吼它,它先刚儿还救了我……”   裴宛心里想着,你也真是睁眼瞎,救你的主谋你看清了吗?   他解开自己的斗篷,抖开,给她披上。   这斗篷一落下,将路金喆小小一个人囫囵个儿全裹住,不仅遮风避雨,连那无尽的恐惧也仿佛被遮住了似的,厚重的布料让她浑身湿凉的身体回暖,也让她那吓丢了的神魂得以归位。   她实在是吓坏了,如今回过神,心中委屈,害怕,惊惶,百般情绪不得消散,不由得捶了他肩膀两下,脚下发软,身子歪歪斜斜就要倒去。   裴宛站着笔直,挨了她不轻不重的两拳,等到她站不住倒过来时,便极力后仰着,并不挨她身。   路金喆仍旧啜泣着:“呜呜呜……”   裴宛手臂抬起又落下,这情形如果是让东宫里那些老太傅看见,这样由着一个无甚干系的姑娘近自己身,肯定又要长篇大论谏言了。   可是她一直哭。   少年的手掌终于落在姑娘的肩上,低低喟叹:“别哭,我来晚了。”   谁想,他这话音一落,不知道戳到路金喆哪处泪点,呜呜咽咽哭得更大声了,简直有点嚎啕大哭的架势。   少年俊秀挺拔的身影,微微晃了一晃,终于手臂合拢,让她合适的、舒服的伏在自己怀里。 第29章   路金喆痛痛快快哭了一会儿, 刚刚心脏差点吓停跳,等把恐惧、焦急一股脑儿都哭出去,才晓得害羞起来。   拿袖子给他胸前擦擦, 讷讷的问道:“你怎么找见我的?”   裴宛清了清嗓子, 说:“靠一本书。”   路金喆眨眨眼, 有听没有懂。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正是那册《敬德皇帝南巡记》,又头一歪, 点着虎妞。   这御犬一直在他们身边转着, 见此, 当下呼哧呼哧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去啃路金喆的裙子, 被裴宛再次叱住。   “这真的是狗而不是野兽吗?怎么顶着个熊脑袋?”   路金喆几次犹疑, 终于问出口。   裴宛掐了个呼哨,只见这只威风凛凛的御犬当下便两脚着地站起来,抬起两爪,像人似的拱手作揖, 唯恐不够显摆,还在地上转了一圈。   路金喆目瞪口呆。   裴宛摸出枚肉粒丢出去, 獢獢当空衔住, 呜噜呜噜吃进肚子里。   “大名叫虎妞, 小名妞妞。”   她蹲下身,伸出手,妞妞揖也不做了,赶紧摇着尾巴蹭过来, 路金喆摸了摸它的头, 见妞妞果然不咬人, 当下便又捏耳朵又胡噜脑袋,一通揉搓。   裴宛垂了垂眼睛,心道这二位倒是很对脾气。   路金喆余光瞟见他又要将那册话本收回去,忙道:“这是我的,你还给我?”   裴宛不答应:“这书我有用。”   路金喆这会儿惊惧的很,简直怀疑世上所有的人都暗藏坏心,炸了猫一样高声叫着:“有什么用,治我的罪?”   裴宛把书页上那枚“宛宛黄龙”的印章指给她看,好声好气的说:“这是我的书,谁会治你的罪?”   她现下乱的很,一时也分辨不出他的意欲,只想着算了,他愿意认就是他的罢。   “刚我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就在前头凤凰花树底下,被一个大兵掳走了!她会不会遭遇不测?”   裴宛很是欣慰,难得这时候她还能惦记着别人,想了想道:“该是出不了岔子,先刚我嘱咐刘庆沿途盘查,若有发现违反军纪的,一律打死了算。”   路金喆随即点点头,她现在刚从虎口里脱险,便不再有精力顾忌别人。   “走罢,我送你出宫。”   “……我刚答应哥哥,要在假山窝子里等他。”   裴宛蹙眉,觉得她磨磨唧唧,“回去给路金麒留几个字,现在外头情势很急,此地不宜久留。”   “好。”她这会儿压根不想离开裴宛,但要说就这么冒失的一走了之,回头麒哥儿不得发疯,便老老实实留了字。   *   此刻园中上下,一片漆黑,索性雨势减小。   路金喆紧紧跟在裴宛身侧,步子都不敢迈小了,生怕被落下。   路上随处可见跌碎了的花灯,歪倒了的花架,她心里不由得惋惜:“怎么一忽儿就闹到这地步?前半夜还好好的,怎么就……”   她想说“采选”的事儿,又怕他为难,收了口。   裴宛瞥了她一眼,清冷的声音里饱含着与年纪不符的城府:“上一刻花团锦簇,下一刻大厦将倾,这不是人生常态嚒!”   路金喆呐呐不敢言。   裴宛又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今夜这件事纯属捕风捉影,有人煽动而已,回去好好睡一觉,等明儿起来雨过天晴,还过你的小日子去。”   “嗯。”   夜雨淅淅,冷风钻进披风里透骨的寒凉,他们挨得极尽,不找点话说,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处。   金喆想了想,忽然说:“差点忘了,先刚在日新园广场上,我听见两个人说话,好像说什么‘坐纛儿的太子’,还说他身边有个高鼻深目的,叫什么我没听清。”   旁边的人没动静,耳朵里都是夜雨淅沥沥的声音,坠坠的人心里发紧,就着路边稀疏的羊角灯光,路金喆偷眼去看裴宛,见他一言不发,目光深深沉沉的,不知道他听没听懂。   路金喆身子一缩,颤着声又问道:“那,太子殿下身边到底有没有那么个人呀?”   裴宛似乎是低低的笑了那么一下,他回过头,一双清俊的眼睛直直的望着路金喆,这似乎是她印象里裴宛第一次正大光明的、堂而皇之的直视自己的脸。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她不回答,歪着头仔细瞧着裴宛,唔,应该是听懂了,也没有生气的样子,便很大胆的道:“我还不是怕你漏了行藏,特特告诉你,你还板着脸!”   裴宛把脸撇到一边,努力将唇边的笑意憋回去,果真板起脸:“可不就是漏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谁?路金麒看出来的?”   金喆忙摆手:“跟我哥没关系,是你自己说的呀,你告诉我你的名字,裴宛,那是太子的名讳,天底下人谁不知道?”   裴宛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正对着她,却道:“五年前我受敕封,当时朝廷向民间明发诏书,那是我的名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皇榜上——五年了,我不信天下人的记性都像你这么好!偏偏你记住了,存何居心?”   “你!”路金喆咬牙切齿,甩过头瞪他一眼,动作大了些,脚下打滑。   裴宛不动声色的把肩膀靠过去,路金喆下意识的攥紧他小臂。   *   一队军爷从他们身边疾行而去,火把照亮四周,大声呵斥着四处乱跑的百姓,隔着雨幕,刘庆看见裴宛,他身边紧紧跟着个姑娘,大约就是路金喆了,忙打手势,让缇骑撤走。   裴宛对刘庆道:“那条路上躺着两个穿护军铠甲的兵,我怀疑他们身份有诈,竟识得我,你去看看。”   刘庆:“是!”   言毕,立时便去。   南门上,檀泷行动果然见效,缇骑见裴宛护军打扮,携着一名女孩,登记了女眷家里名号,挥挥手放行。   出了宫门,只见外头停着很多车马轿子,小厮们都打着灯笼站在车前等主人归来,金喆看了一圈,很快找到了自己家的那辆车。   该道别了。   踌躇半晌,她不知道该如何谢谢裴宛,撒开手,一低头,发现自己系着人家的披风呢,忙慌手慌脚解开,还给他。   裴宛知道正经人家的女孩规矩大,身上是不许出现一件外男所用之物的,便伸手将披风接过来。   路金喆呐呐的道:“感谢的话我也不会多说,咱们俩一来二去的,也算互相偿还清楚了。可是今晚这回却极为紧要,着实要谢谢你!我……我该回家了,你也紧着忙去罢。”   话一说完,仿佛有狗撵她似的,以手遮头,跑进自家马车里。   她甚至连等一等都不敢,等一等看看裴宛是否还有话说……   *   小厮远远的就看到了她,把她让进车里,隔着车帘唏嘘:“嗳唷我的天爷!可算瞧见出来人啦——别人家都走了大半,不过二姑娘,怎么只有您呢?老爷太太他们呢?”   金喆不愿多说,只道:“我与哥哥走散了,他们在一起,咱们安静的在这里等他们。”   坐在车里,心仍旧鼓鼓的跳着,不知道是为这惊心动魄的一夜,还是为了什么。   她鼓起勇气,挑起一角窗帘,往外看。   这雨也是奇怪,竟然停了,仿佛专为浇她一回似的,月亮又从云中露出脸来。   大约过了顿饭功夫,车外小厮欢喜的叫道:“老爷!大哥儿!你们可算出来啦!”   路金喆唰的一下掀开车帘,只见大哥儿扶着老太太,爹爹扶着太太,太太拉着姐姐,几人牵牵绊绊从南门里出来。   金喆赶忙下车,麒哥儿见了她,长舒一口气:“得亏你没藏在那假山窝子里,刚查出一起……罢了,不说了!咱们回家!”   ……   回到车里,老太太摩挲着金喆,见她衣衫凌乱,一身泥水,嚇了一跳,忙道:“我的囡囡,你……你这是……”   路金喆唯恐家人太过忧心,忙道:“当时我在假山窝子里藏着,不妨教树杈儿挂住了衣衫。”   老太太久经了事的,忙把她上下囫囵个儿检视一番,果然内衫好好的系着,胳膊腿儿也没什么痕迹,当下心落到腔子里,与太太使了个眼色,嗳唷嗳唷不停:   “可吓死阿奶了,幸亏麒哥儿在山洞里看见了你那狗爬字,不然老婆子这会儿早就犯了心疾。这劳什子行宫,一进来我就心说不好,瞧瞧把我这两个姑娘折腾的,毛嗤嗤的!”   此刻姐姐金蝶也不自在的笑着,她刚跑的头发都散了,太太正一绺一绺替她抿着。   金喆手里勾着金蝶的手,带着哭腔道:“当时原本我跟姐姐在一块,也能从西门出去的,可是姐姐要去找太太,是我不好,没跟住姐姐。”   金蝶闻言,忙道:“阿奶,并不是这样,是金喆带我们下船来的,她好机灵,偏我心思拧,不听她的话,非要找太太的。”   老太太笑着,摩挲了一个又一个,道:“行了,别看你们姐俩往常也吵嘴闹脾气,阿奶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一个识大局,一个纯孝,都没错处。好好的,甭丧着脸!”   姐妹俩互相看看,金喆心里满腹大难不死后的庆幸,苦无无处诉说,巴巴的瞅着姐姐,金蝶冲她笑笑,亲昵的替她拢了拢头发。   *   到了家,刘氏亲自把两个姑娘送上绣楼,让厨房煮热汤,预备热水洗澡驱寒。   这一宿,如何热闹如何狼狈,家里是不知道的,小燕儿撑着没睡,早在灶上给她备了粥汤,见太太亲自把二姑娘送上楼,忙亲亲热热的把太太送走。   金喆的衣裳鞋袜都湿了,小燕儿赶紧帮她把衣裳脱了,换上寝衣。   悄悄把她脱下来的衣裙里外看了看,嚯,外衫撕扯的就剩个布片子,裙子也破了一个口子,唬的一跳!   路金喆忙道:“是狗,被狗咬的!”   小燕儿一头雾水:“不是去行宫吃席面麽?谒见皇帝,看花灯游湖,怎么还让狗咬着了?”   路金喆正要说话,却听楼下叮当一阵响,两个媳妇送上来热水。   小燕儿笑道:“多早晚怎么劳动你们上来?我们这里也有上夜的婆子,交给她们就是了。”   来人是太太跟前两个陪房媳妇,就是上回查房的那两位。其中一个道:“太太嘱咐的,燕儿不用忙,我们伺候二姑娘洗澡。”   路金喆懵懵的,小燕儿却有见识,一把挡住金喆,让她回卧室。   “姑娘是我从小伺候大的,沐浴这等事更是从不假手他人,两位姨妈上来就要进澡房,有点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一家子,主母的吩咐就是规矩。听说今夜行宫里乱了套了,二姑娘冒冒失失走失了一个多时辰,谁知道遭遇了什么人,我们查验一番,也是为她好……”   小燕一听这话,当下扎了脚一般跳起:“放你老娘的屁!什么‘遭遇’,清清白白的姑娘岂容你们胡乱编排?”   她打量这两个明显来者不善的媳妇,一点不怵的冷笑了声:“哪里来的腌臜老妇,凭你们也想近姑娘的身?可别打着太太的令旗嚣张跋扈了,太太是个仁义的,再没这个心,先刚她还亲自把姑娘送回来呢!”   “嘿,你这个刁钻的丫头,当我们是老妈子呢!上回你就阴阳怪气,打量着太太治不了你?”   小燕儿冷笑道:“太太自然治得了我,可我是老太太买来的,您要是回禀了太太,也好,顺捎一同回了老太太去,换一个好声气的来!”   另一个媳妇忙上赶着圆融道:“瞧你嘴巴厉害的,我们哪里说要换了你呢!二姑娘一日都离不开你,阖家都知道的。”   小燕儿眉毛一挑,摇摇手指:“您这话不中听,甭给我戴高帽,二姑娘上有老太太,太太,下有麒哥儿,我算哪个牌名上的?”   两个媳妇嘀咕了一会子,终究还是走了。   小燕儿转身回卧室,金喆已经自己洗好了澡,坐在被窝里喝汤呢,“这都什么时辰了,她们忽巴拉上来做什么?”   小燕儿拿手巾给她裹头发,唠唠叨叨:“说多少次,洗完了澡要擦头发。湿淋淋的睡觉,迟早犯头疼病!”又道:“你小孩家,不懂。”   路金喆把空碗递给她,心说我哪里不懂,不就是太太想着方儿磋磨我嚒!因笑道:“是我不懂,回头你吃了太太瓜落,休要叫我保你!”   小燕儿却不提这茬话了,转而道:“姑娘,你今儿在行宫,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好的事?”   一提这个,路金喆立即露出‘我不困了’的表情,拍着床榻一侧:“你过来,我跟你好好说道说道!话说今夜,夜黑风高……”   小燕儿见她一贯的憨气,心里大石落地,听她云里雾里说起来,一会儿说天上飞来了神仙,一会儿说地上有狗找她,还说老太太得了皇帝赏的一袋麦子,心想刚汤里没兑米酒呐,怎么说上胡话了? 第30章   八月十五之后, 浣州城表面一切如旧,背地里实则暗潮汹涌,“陛下要采选御女”的风声犹如投湖的石子, 一时间传的满城人心惶惶。   日新园西偏殿, 住着此次伴驾随扈的大雍朝二皇子裴宣, 二十岁的半大青年颀长身量,容长脸面,穿一件鸦青色袄子在花园里打拳, 哈欠连天的, 似是没睡好。   一个小太监架着一笼鹌鹑顺着偏门走进来。   裴宣瞅瞅鹌鹑, 笑了:“来的巧!这几天尽吃些甜不兮兮的,嘴里淡出鸟, 这鹌鹑崽子给爷炸几只配酒, 要咸浸浸的。”   小太监赔笑道:“回二殿下,您要吃,小人另整治好的去,这笼子野鹌鹑是御犬的早食, 奴才得紧着送去!您听,它饿的嗷嗷哭呢!”   话音未落, 挨了一记窝心脚!   “去他妈的嗷嗷哭?大清早把我嚎嘹起来, 我还没哭呢!”裴宣朝天冷笑道:“那一位住东宫, 无可厚非,谁叫他是太子呢?可他不在,他的狗都要住东宫,越本殿一层,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没有?”   这二皇子好的时候, 天朗气清, 一转眼不好了,疾风骤雨,这脾气真叫人受不住。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可没胆子应他的话。   裴宣不耐烦的挥挥手:“滚滚滚,赶紧的,伺候你的狗大爷去!”   那小太监一骨碌爬起,拎着鸟笼子溜没影了。   *   底下侍卫来报,州牧薛乓泽求见,正在东门外候着。   裴宣料到是什么事,眉开眼笑:“放他进来!”   这行宫建造的时候,薛乓泽几乎把这里每一块地砖都走了一遍,可当这座宫殿迎来他的主人时,他要想进,不仅要按规矩肃立在宫门外,即便进了,也要经过层层岗哨,方可拜见此间的主人。   说了两句场面话,薛乓泽便从随身带的食盒里取出一个密匣来,恭敬的奉给裴宣。   里面打开来,赫然是一沓大雍宝钞,一万两一张,足有一千张。   裴宣手指从银票上飞速捻过,很不在意的样子,瞧着匣子底下还有些物件,抽出来一看,是两个账本。   一本记载行宫督建各项条陈以及花费,一桌一椅,一砖一瓦都有建档;另一本是筹钱的簿子,裴宣特地翻了翻,笑道:“你们倒是会巧立名目,这加‘盐引耗’的法子是谁想的?这是要蠹国呀!”   薛乓泽忙解释道:“这法子是李观察使与下官一同商议的,也奏禀了勤政殿,回头阁老必定会拟奏本的。出这主意的人,是浣州商会一位参事,叫路金麒。”   “他?怪不得,那人一向是个会投机的主儿。”裴宣不明其意笑了一下,把那本筹钱的账本丢进铜壶底下的炉子里,麻桑纸一碰烧红了的炭,当即卷页成灰。   薛乓泽小心翼翼觑着二殿下的脸色,问道:“您认识他?”   “认识!他借我的门路,往西做点生意,你也知道,那里兵荒马乱的麽。我跟他那叫互利互惠,跟你,这叫体恤下情,本殿这都是为国为民!”   薛乓泽忙躬身应是。   裴宣从书桌上抽出一本明黄皮裹着的奏折,丢到薛乓泽怀里:“瞧瞧。”   这是一封奏事折,卷首就写着奏请薛乓泽留任一事由,其折言语周密,文辞华丽,一看就是久浸宦海的老文书润笔。   薛乓泽一字不漏读完,心里烧开水一般沸腾鼓动,大拇指摩挲着落款处盖着的‘藩军防御使严’大印。   二皇子裴宣从殿上正首一步一步走下来,往他身边一戳,极亲密的样子,笑道:“老薛啊,你也别心疼银子——银子在你们浣州这地界上,比土坷垃更稀奇麽?你在州牧的位置上已经做了六年,个中滋味你自己心里门清,怕是给个封疆大吏都不愿意换,连我也不及你富贵呢!按咱们的大雍律,你三年任满合该考核迁出去,我多留了你一任,如今这份奏折递上去,保你再留一任,怎么样?”   薛乓泽辗转数夜,终于是守得云开,心里最隐晦的欲望得以落实,仿佛从此以后都是好事,长揖推辞道:“谢主子抬举下官!主子的好,下官都记在心里。下官能办成差事,那也全仰仗殿下您的荣光,哪里就敢承这份功!”   裴宣摆摆手,拉拢人的场面话还是得说两句:“承得起,你呀,虽然有时候不甚机灵,但是贵在为人老成,浣州这地界上人精太多了,你‘无为而治’,这样就很好嘛。”   薛乓泽腼腆的笑了笑,谢恩道:“有主子提点,下官就这么笨下去也愿意。往日您远在京师,下官就是想孝敬您,都找不到门路,如今主子来了,千万要给下官机会,让下官尽尽孝心!”   “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本殿不爱听,你先把采选的事儿办地道喽!”又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神情严肃道:“我问你,最近你府上,或者衙门上,有什么行踪诡秘的人没有,往来勘合密文,有没有忽儿巴拉上来查档的?”   薛乓泽当下摇头道:“绝没有,下官旁的不敢自夸,这上头守得很严,仪门上都是下官的亲卫,签押房三班轮休,值守都没轮空的时候,别说行踪诡秘的人了,就是一个生头生脸的耗子都没有。”   听了这话,裴宣不发一语,手指点着桌面。   这是他的老习惯,想事的时候下意识就会如此,而这一点,早被薛乓泽揣摩清楚。   薛乓泽瞧着一贯嬉皮笑脸的裴宣面色郑重的样子,不觉疑道:“殿下可是听到了什么信?”   裴宣从袖中掏出两个小圆筒,丢给他。   薛乓泽接过,一眼就认出这是信鸽腿上绑的信筒,忙一个一个拆开,倒出两张纸条来,两道迥异的笔迹,一张写着“待字闺中”,一张写着“随风潜入夜”。   这两句话风马牛不相及呀,什么意思?   裴宣支颐,眉毛杵在指头尖上,懒得连挑眉都要借力:“看不懂?很简单——你只需要看头一个字就好了。”   裴宣示意薛乓泽把纸条丢进炉子里,漫不经心道:“底下人说太子微服,也下江南了。我写信问朝中两位阁老太子在不在京坐纛,他们一人回复我一句话。一个‘待’字,一个‘随’字,叫我信谁的好呢?”   刚还心中大石落地,前途一片光明的薛乓泽听了这话,霎时眼前一黑,不敢置信的看着裴宣。   瞧那吓傻了的蠢样,裴宣耸肩笑了笑:“我这个人这辈子就爱干未雨绸缪的事儿,不管他来没来——来最好,咱们大伙当面锣对面鼓的唱一出,叫我父皇也看看,那病秧子能有什么好?”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薛乓泽恨不得听都听不到,只好唯唯诺诺点头。   裴宣编排裴宛的时候,也不需要旁人附和,自己就能把双簧唱了:“他也就全靠他养的那些手下,平常出门,就跟着七八个,谁知道这回不定是带了多少人呢!他手底下的人,别人不知道,我门清的很,其中有个女的,最是个戏精,功夫也厉害,杀人如麻说的就是她。还有一个蛮子奴隶,高鼻深目,一双猫眼,总之跟我们比是异种,你一眼就能瞧出他来,这人你要小心,他十分会探查机要。再有,就是几个哑巴,正事不干,一天到晚搞监察,手段毒辣的很!”   薛乓泽把他话一句一句都记在脑袋里了,郑重道:“下官回去一定重新整饬府衙,绝不会让他们有可乘之机。”   裴宣打了个合掌:“就是这个意思,千万给我防住喽!”   ……   *   晓月客栈,裴宛正和“杀人如麻的女子”、“高鼻深目的奴隶蛮子”以及刘庆四人围坐吃饭。   下江南这几日,吃的都是清淡鲜甜的菜口,此刻桌子上摆了八道凉热菜,柳儿嗜食海鲜,一盘子葱烧海蚬子大半都被她吸进肚里;刘庆和檀泷快箸不停,专捡一盘肉炒茼蒿的肉丝吃;裴宛每道菜都用一点,鱼羹多喝了半碗,饭多添一碗。   添饭的时候,桌上三人都愣了。   檀泷笑道:“主子近来胃口好的很呐,看来还是南方的厨子合您的吃口,不然带几个回京师?”   裴宛都不好意思了,这么大人吃个饭还让人惦记,刘庆看他红了脸,忙圆场道:“多吃一碗饭也值得说嘴,年轻的男孩子,本来就该多吃。多吃长个儿!”   他越说,裴宛越不自在,埋着头吃饭。   用了饭,便饮酽茶,这是京里的习惯,因裴宛不喝茶,刘庆他们出来十多天,也跟着一片茶叶沫都没沾,馋的不行。   裴宛对檀泷道:“昨儿哑者送来密函,里头夹着两盘老茶饼,他们一向知道我的习惯,想来这是送你的。就在那格子上,你把匣子都拿下来。”   “不赖我往日尽给他们搜罗好玩意,果然想着我的。”檀泷兴头头地把匣子取下,捧给裴宛。   裴宛又对他道:“他们都夸你泡的一手好茶,去泡一壶来。”   檀泷一贯的好脾气,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浑不觉这是他多话的惩罚。   裴宛打开密函给几人传阅,大家看了之后捧着茶碗沉默。   刘庆率先道:“殿下,上回那两个护军,叫臣费了百般力气审出来了,是二殿下的府兵。”   他话音一落,柳儿与檀泷对视一眼,讶异非常。   裴宛脸色一沉:“这真的是好戏接连登场!偌大行宫,又是藩军倌军,又是城防皂吏,现如今连皇子府兵都出来掺和……”   这种话,柳儿几个自然是不敢搭腔的。   裴宛摩挲着清水盖碗,想着计划:“檀泷已经暴露,护军那条线他很难继续跟,柳儿又经常同他出入,想必他们也有了警醒。所以护军海孟北这条线,刘庆去跟,若果然抚北军有异,要拿住切实能参周子衿的证据。”   众人虽不知如何暴露,仍旧道是。   裴宛不忘点拨刘庆:“并不只是要人证,若抚北倌军果然已经渗透进浣州,这于眼下来说,是要翻天的大事,大雍没有杀有功将军的传统,万不要在今朝开了这道闸,能在火焰未燃时熄灭它,最好。”   “明白!”   裴宛又问柳儿:“上次通判府查的怎么样?”   柳儿道:“那五万两银子我跟了几日,去处不出您所料,刘通判亲自送到浣州州牧薛乓泽手上,那姓薛的不是第一次让他这么干了,他手里起码有这个数,”柳儿把一只手正反翻了一回,表示“十”。   裴宛眉毛蹙的很紧,面色发沉:“这么多钱,他是要垫棺材麽!”   柳儿摇摇头,笑嘻嘻道:“我瞧着不是。这几天我都睡在他房顶上,亲眼看着他把银票装进食盒里,一大早就奔着日新园东门去了。我这不回来讨殿下的令麽,您要是同意,今晚我就探探行宫,保准把那食盒的下落给您搜罗出来。”   裴宛摆摆手,一脸抗拒:“别,我怕你冒失,扰了父皇大驾,回头落到缇骑手里,我没脸去捞你。”   柳儿没心没肺:“那不可能,除非他们全上!”   檀泷在一旁假咳了几声,憋着笑。   裴宛懒得搭理他俩,吩咐道:“柳儿继续在薛府潜伏,我打量他是个智短之人——檀泷,你说说,什么叫‘智短之人’?”   檀泷本是弥腊人,来大雍起就随侍在太子身边,旁听过几年的经筵日讲[注①],学习大雍礼教文化,因而裴宛随时会抽检他的学问。   “主子,这你可难不倒我,史书上说,智短则不知化,不知化者举自危[注②]。也就是说这蠢笨的人呐,看不清世事变化,不定干点什么事就把自己坑害惨了。”   裴宛对柳儿说:“你也听到了,薛乓泽不是个聪明人,一身的破绽等着去拆解。官衙上他严防死守,但宅邸里门道多,你去探探,找一下他的账本。”   柳儿把命令在脑海里过一遍,找出个岔口:“殿下怎么知道他有账本?万一没有账本呢?”   裴宛笃定的说:“没有这种‘万一’。他不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凭他谨小慎微的性子,后手肯定留了不止一招。”   小小年纪,倒把人心参的挺透。   各人都分派了任务,一时散了,檀泷看着杵在地上的自己,摊开双手,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主子,我什么地方得罪了您,又泡茶又当碎催,还没消气?”   裴宛笑道:“你也不是没差事,急什么?你同我一起,再去探探诗社,我总觉得那里还有蹊跷。”   “主子您擎好罢!”檀泷笑了笑,那么高的个子俯下身,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像极了猫眼。 第31章   自上回书局一别后, 白丹青便和裴宛以忘年之交相称,几次邀请他来诗社玩。   文人所谓的玩儿,不外乎焚香品茗, 操琴下棋之类的, 头两样虽然对裴宛来说是大忌, 但应付应付场面,足够了。   堂堂一国储君,于行动、宴饮、经筵、觐见上的规矩何止于焚香品茗那么简单, 若真写出来, 都能现出一本书。   几次茶会下来, 诗社众人只见这位身着华服,年纪轻轻的小公子一举一动甚是美观, 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配上他拿捏的恰到好处的礼仪规矩, 正经是个风流写意的公子哥儿。   就连他带的书童也不俗,一双妙手,泡的一壶好茶,引得几个老茶客都折了腰。   *   这一日, 裴宛仍由檀泷作陪,来到山南村参加诗社茶会。   出乎他意料的, 今日的茶会上, 白丹青并不在, 如今众人簇拥着的是个年甫弱冠的青年,一颦一笑皆有白老先生的影子。   他身边陪着一个中年文士,青衫布履,此人不是别人, 正是浣州通判刘长生!   裴宛向檀泷递了个眼神, 檀泷明白, 悄无声息的退下去。   众人对裴宛还有印象,深知他也是个风流爱玩的,见他独自一人分花拂柳而来,忙上前恭维欢迎。   刘长生见此浓眉一挑,朗声道:“若我记得不错,鄙社对外早就不纳新了,怎么今儿来了生面孔?”   裴宛闲适的踱步走进,朝他拱拱手,施了一礼:“晚辈淮州费慎之,前儿刚入的社。慎之见过先生,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刘长生瞧他分明是个佯装大人的孩子,倨傲的不应声。   便有年轻的诗人上前打着圆场,向裴宛引荐:“这是咱们社有名的诗友,号‘老骥’,你同咱们一样,称他老骥先生便可。”   那年轻人冲刘长生躬身作一长揖,很是恭敬的套近乎:“有阵子不见先生,想来一定是衙门里事忙,先生早把我们这一摊忘到脑后了!这位慎之小友虽是新来的,但实在是个风趣秒人,咱们都替您相看过啦!”   众人都笑了,便有人附耳对刘长生身侧的青年说了句什么。   那青年笑了笑:“既然是父亲引荐的,那自然是没差的,只是既入了咱们社,不知道诗做的如何?”   听了这话,大伙儿互相看了看,憋着笑,都不说话,裴宛那“狗屁不通”的诗稿他们都是传阅过的,便打着哈哈:“他的诗才,唔,偶有佳句,偶有佳句!”   刘长生耸耸肩,得,知道是什么水平了。   反倒是那青年,言笑晏晏,与裴宛互通了名号。   白辞,字援鹿,裴宛沉吟一番,记下了。   *   众人闲话一阵,于竹屋溪泮次第而坐。   饮过清茗之后,口占了几首诗,都不尽兴,见浣州通判在此,便切切地谈起时事来。   有人问道:“八月十五那晚上,听说行宫里乱得不像样!老骥先生,您当时在行宫里,什么光景可瞧的真真的!怎么样,比外头传的如何?”   刘长生饮尽杯中残茶,叹了一口气:“那天的情形呀,现在想来,都不似真的一样。敕蓝盛景百年难遇,把那天上银河请下凡来,再来一处浣州好女夜泊花船,这些本来都是极风雅的事,偏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陛下要采选御女的风声,满船女子趁着天黑跑了一大半!好麽,光是报上来淫辱女子的案子就有三起,全是护军所为!你们说说,好好的夜宴,怎么闹得这步田地?”   便有人唏嘘:“‘夜奔’的传闻都是真的?”   同样也有几个消息灵通的,跟着摇头:“那晚去行宫的,可是非富即贵,出了这等事,那起子泥脚杆子出身的护军,杀了他们都赔不起唷!”   刘长生冷冷的哼了一声:“他薛乓泽还想借着这机会在圣驾面前为浣州商会讨一声好,如今这下好了,商会那帮人不得撕了他,看他还能落下什么好?”   座中便有年长的诗友笑道:“老骥兄,您也是薛州牧座下好大一肱骨,怎么背地里这么编排他?”   另一个凑趣道:“你又不懂了,那姓薛的惯会在二公子面前装傻充愣,卖的一手好乖,我们刘通判忙前忙后,筹了不知多少银子,都听不到一声响儿,一句好话。”   大家伙便纷纷露出恍然大悟之态,刘长生嗤笑:“我可不跟姓薛的似的,他们姓裴的说句‘好’值什么?不若小白先生夸我一句,够我乐一年的。”   白辞忙摆手:“不敢不敢。”   这话太有深意了,裴宛不动声色打量座中人。瞧他们把那姓裴的恨不得踩到地上,把姓白的捧到天上的架势,心中那个突兀的、大胆的猜测逐渐有了形状。   座中一个中年乡绅站起来说话,裴宛知道他的名字,叫武萍。   那武萍问刘长生:“我听说,采女诏书已经拟下了,如今满城人都在思量对策呢,我是连夜把几个孙女送到淮州老家去了,大雍朝两百多年,没承想还能发生这种不着调的事儿!”   另一个叫邱燕去的诗友也道:“我也得了消息,听说宫里琢磨出个‘赎身帖’这一转圜的法子,只要缴一万两银子,就可以买一张‘赎身帖’,可勾去一个适龄女孩的采选户籍,一万两呐……”   刘长生听了,眉头紧蹙,拍案而起:“岂有此理!不若明抢!”   “就是! ”   “邱先生,消息做得嚒?”   邱燕去倒一杯茶放在手上闻香,慢声道:“太监来福儿那边漏出来的消息,你们说准不准?”   大伙儿面面相觑:“那十之八|九准了,话说话来,几个人家出得起这钱?哎,趁早‘拉郎配’罢!”   那武萍年轻时还中过秀才,于时政上很有自己的见解,愤愤不平的道:“大雍二百多年,哪代不比今朝吏治清明?可先帝们宁可微服巡幸,也没哪个跟当今这样,如此大张旗鼓,铺排宣扬。这龙舟飘在敕蓝河上两个多月,林林总总花了几千万两银子,户部每年还勒紧裤腰带发饷呢,果然普天之下,只供养一人呐!”   有一个年轻的诗人拍下手中折扇,肃然道:“浣州瞧着是富甲天下,可坐上的老爷们大约都没去田里看过。就说咱们浣州,前儿八月十五一场大雨,多少棉农在田垄上哭?没来得及摘的棉花都烂在地里,村民上报给里正,里正报给白老,白老连夜赶往县衙,知县怎么说?说眼前正是承驾的时候,提这些不吉利,我可去他妈的!”   一说到这些,大家群情激奋,一点书生样子都没了,跟村口那起子闲汉别无二致。   裴宛暗中瞧着,场上诸位,论起时政来各个都是上得了御史台的好料子,这小庙着实委屈了他们。   座中一人振衣而起,“小白先生,您发个话,那《南巡记》还续不续写?”   座谈这许久,白辞一直作壁上观,听有人这么问,他才仿佛大梦初醒似的,伸了个懒腰,笑了笑,掷地有声:“当然要续!不光要往下写,还要极力往白上写,要让那些田间老妪都能听明白。”   “好!叫天下的人都看看,敬德皇帝是个多荒淫无道的君王!”   “是啊!”   诗社众人尽了谈兴,又吃了一会儿茶,才相携告辞而去。   原来《敬德皇帝南巡记》的词文是白辞所做,裴宛心中疑惑才算解开,他之前白老浅谈几句,并不像是敢写反诗的脾性,原来如此。   白辞下得阶来,见裴宛仍在原地驻足,眉毛一挑,与刘长生耳语了两句,刘长生看了这边一眼,独自离去。   “慎之小友可是等在下?”   “我竟不知《南巡记》是出自兄的手笔,想当初还是因它与白老先生相识的呢。”   白辞一拍脑门:“哦,我想起来了,某天家父确实提起,说他在有间书局结识了一位小友,”他冲裴宛促狭的眨了眨眼睛:“他还说那小友曾言:‘这小人书通篇杜撰,唯有两句话还算是有些道理。’是也不是?”   裴宛折扇一开,腼腆的笑了。   白辞精神头上来了:“你还能从那小人书上看出道理?唔,看来得再设一桌茶案,我们得细论论了!”   *   白辞带着裴宛往山上走,推开一扇竹门,半座山的盛景次第在眼前展开。   竹屋连幢,山溪环绕,屋前栽一畦幽篁,屋后古木参天,院子里莳花爬满架。   白辞与裴宛坐在花棚里对谈。   “那画本子上都是我随便敷衍之言,哪两句‘算有些道理’?”   “‘本该行那解弦更张之事,没柰何一味保业守成,’这句写的好啊,我每每思忖,后脊骨发凉。如今王朝仅历两百年,正是煊赫之时,小白先生怎会有如此之言?”   白辞抚掌:“看来是要论时政了,慎之小友诗上不通,这上头倒是毒辣的很。”   裴宛闻言一笑:“我就是觉得小白先生这话里有着大学问,咱们关上门闲谈,又不与旁人分证,您怕什么呢?”   白辞极为洒脱:“我却是从不怕这个的,小友读史吗?”   “略读一点。”   “喔,读来什么感想?”   “某愚见 ,翻遍纸页,没有新鲜事。”   白辞挑眉:“没有新鲜事,说得好。历数前几朝,少则二三百年,多则六七百年,必有王朝鼎盛,必有日薄西山。可王朝的衰败,真的是乱臣贼子,犯上作乱惹的祸麽?”   “难倒不是?”   白辞理所应当的说:“当然不是,此实乃国君失德之过也。”   “国君失德?”裴宛细细咂摸这两个字:“这倒是新鲜,古来圣贤都不敢自认私德无亏,若按小白先生说的,天底下没有一个帝王承得起有德之君!”   白辞呷了一口茶,摇摇头:“国君失德,并不是说国君私德有亏。实话说,国君的私德于王朝是无碍的,他品行仁慈也好,残忍暴虐也罢,只要不有违成宪,都不影响经国大事。”   这还是裴宛头一次听说这种帝王论调,不仅睁大了眼睛,“嗳”了一声。   白辞瞧他一个纨绔跋扈公子哥儿,难得对这些有兴趣,论起来越发头头是道:   “前朝大靖开国皇帝白褚鸿,生性残暴,每年开春都杀塌它,杀得他们二十个部落只剩下两万人。就这么个能止小儿夜啼的杀星,缔结了《告塌它书》,从此边疆三百年没起战乱。他的历史都是姓裴的写的,你可还记得怎么写的他?”   裴宛沉吟道:“《靖史》上说靖太|祖识人善用,雄才伟略,大靖百年无饥馁盖因一人耳。”   白辞又问:“可到了大靖最后一个皇帝白无逸,你道史书上怎么说他?   裴宛想了想,“只记得他连宫里的鸟雀都舍不得打死,史书上说他仁弱。”   “仁弱啊……”青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叹息一声,笑道:“这还是我朝太|祖念旧情,给他这两个字的评判。实际上,你从野史里,能读出他是个遇事犹疑不决,当断不能断的主。当年他没能阻止齐太后垂帘,又不能下狠心来浣州剿匪,才让斑衣公主觑得机会,荣登大宝,才有了大雍这赫赫江山啊!”   “斑衣”就是大雍太|祖女皇帝裴缨当公主时的封号,这一段过往于裴宛即是国史又是家史,自然一清二楚。   但他从没有站在前朝的角度揣摩过这段历史,因此眉头紧蹙,陷入深深沉思。   白辞将话题往回收,说回当今陛下敬德皇帝身上:“如今大雍朝已历两百余年,瞧着是边关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大约连当今陛下自己都这么以为罢?”   难倒不是?   “可是他没睁眼看看麽,塌它每年秋天袭边一次,他们只有几千个人,但我们抚北军二十万人沿着喀拉尔山布防,都不够使。”   青年的声音带着股残忍的冷意:“所以我说他‘本该行那解弦更张之事,没柰何一味保业守成’!”   裴宛听闻,久久不言。   白辞将头一转,眸光望向遥遥的山下,那里牧童归家,几处炊烟。   “你道这天下,什么多?”   裴宛明白,能回上这句,才是势均力敌的对谈,因而沉思一番,道:“官多。”   白辞拍着大腿,这才真正将这少年公子看在眼里:“满朝四万寄禄官,宗室男孩到了七岁便可授官,他们只凭着一点买官钱,就吃朝廷一辈子空饷!再多的老百姓,能养得起他们嚒?”   今朝吏员冗滥,已是吏治弊病,这个观点并不是裴宛第一次听到,经筵上有几个老臣天天在他耳边念,因此明白的很。   只是今天听白辞一语点破,却很不一样。   裴宛正襟危坐,郑重的看着眼前的青年。   他并不是官吏,顶多是一介书生,远看着眉目多情,相处一场却发觉他浑身都透着股执拗的癫狂,可哪怕是裴宛,也不得不承认,此人于政事上的犀利与通透,抵得过经筵日讲席上大半翰林学子。   白辞的声音笃笃有力,“所以,国君失德,在大局,在谋略,甚至在麒麟宫勤政殿那帮子阁老身上,而根本不在于他夜御几女,杀不杀鸟儿!”   裴宛把杯中残茶一饮而尽,极爽快的道:“往常我不爱读书,家里人再三再四劝诫,我还说没用呢。今儿听兄一席话,真真叫我酣畅淋漓!我也略去过几个地方,读过几卷书,跟您比,可算是见识浅薄,陈词滥调了。”   白辞“嗳”了一声,拍着他的肩膀:“慎之小友不可自谦,小小年纪,能说出‘官多’这两个字,就已然跟那起子空读书的书蠹有分别了!”   裴宛摇摇头失笑,连称不敢。 第32章   从诗社出来, 回城时,路过一大片棉田。   来时,裴宛快马疾驰, 并未注意这里有什么异象, 如今, 裴宛驭着马儿走到田垄边,就着晚霞红艳艳的光芒,一寸一寸来回逡视, 果然发现不少棉朵儿烂在泥里。   檀泷候在太子身侧, 瞧他脸色, 不敢说话。   裴宛问檀泷:“你知道两百多年前,浣州种什么吗?”   檀泷讶异道:“难倒不是种棉花?”   在檀泷的想法里, 这片大陆虽然几经王朝更迭, 偶有战乱,但百姓安土重迁,千百年来都是重复着春来耕种秋来收实的轮回,不会改变。   裴宛摇摇头, “前朝白氏称帝的时候,闵浣二州还是天下粮米大镇, 种的都是稻麦粟米, 但自从两百多年前太||祖她老人家在浣州住了几年, 极力推动农人养蚕种棉。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浣州已然是天下丝绵集散之地,可以说比前朝富裕愈十倍不止。”   檀泷毕竟是个弥腊人,对大雍风土地理并不熟悉, 疑道:“可人总要吃饭, 都种了丝绵, 谁种粮食呢?”   裴宛往西虚虚一指,“淮州,从前那里三年五年的闹饥荒,后来朝廷治河,如今的淮州已经是天下粮仓了。”   檀泷拍了个合掌,瞧明白了:“主子,您今儿是不是被那小白先生吓着了?”   裴宛长吁一口气:“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道理我都懂,可头一次站在外人的立场看待这个王朝,真的……”   他有点无言,索性摇摇头。   檀泷望天想了想,道:“大靖的人就是想得太多了,您瞧瞧弥腊,哪儿这么多弯弯绕,皇帝当得好就臣服,当的不好就被拉下马,再选一个好的,多轻松呢!”   你呀,裴宛没好气的道:“可每次换届都得打仗,图什么呢?”   这也是事实,檀泷没法反驳,摸摸鼻子。   *   不远处炊烟袅袅,裴宛下马,敲开一户人家大门,只见屋里老少妇孺都凑在一盏油灯下剥果子。   主家爷们热情的招待他们,以为他们是迷途的旅人,忙忙的给他们倒上两碗热水。   裴宛喝了他的水,没让他多劳动,见一家人在灯下剥果子,问道:“怎么晚饭不吃,拿这果子充饥?”   他又仔细瞧瞧这果子,疑道:“这是什么桃,我长这么大竟然没见过。”   听了这话,一家子都笑了。   炕上老爷子道:“公子哥儿少见识,这哪是人吃的桃哩,这是棉花结的桃!”   说着,把那棉桃放进嘴里,咬开一个豁口,再两手使劲儿一掰,扯出里头丝丝絮絮的棉花来,这点棉絮还不如杏核大,老爷子却生怕风把它刮跑似的,赶紧把棉花丝儿拢起来,装进袋子里。   裴宛看他们劳作,心里又慰藉又悲悯,问那主人家:“我们打路边一过,看地里好些棉花都溅了泥,想来是前儿大雨,把这棉花浇湿了。这湿了的棉花,还能卖麽?”   一说到这个,主家男人苦笑:“能卖是能卖,回头晒晒,挑拣挑拣,虽卖不出个上等价,好歹能贱卖,谁叫我们家摘晚了呢,要是赶在雨前摘,就好喽!”   裴宛听了,马上想到了另一重问题:“那年前的田税,能缴的及麽。你们的棉花受了雨,跌了价钱,县丞合该要把这件事如实上报到州府,酌情减你们的税,或贴补你们。”   男子摇摇头,没等开口,他婆娘疾风骤雨的哭诉道:“什么县丞?那些老爷们哪里顾得上我们,如今皇帝老儿来啦,都上赶着当哈巴狗呢!说来说去,是老天爷要下雨,要怪只能怪老天爷强摁人脑袋,不给活路!”   “哎呀,你少说两句,叫人看笑话!”那男人呵斥他婆娘,又道:“其实也不是没人管,前儿我们进城,城里老百姓都说观察使府的老爷是个真管事的,我们就在他衙门前的小房子上画了押,把这事都说了,那老爷还问了我好些个问题呢,我也照实说了。今儿我瞧着田垄上果真有两个皂吏,我不敢上前问,许就是那位老爷派来的也说不定。”   这人的两句话,叫裴宛心里真真的死了又活,他想着,他大雍的官儿也并不都是如诗社众人所说,净是吃空饷站干岸的。   裴宛示意檀泷,檀泷从蹀躞带里倒出几粒小银锞子,放在他们桌上,一家人以为遇见了活菩萨,千恩万谢的送他们出门。   “棉田的事,后续你跟着些,这事要办好,不能耽误百姓过冬。再打听打听那皂吏是哪个衙门上的。”   “是,属下明白。”   裴宛翻身上马,太阳已经落了,只剩一点余晖,他们奔着那片光疾驰而去。   ……   进了城,天色已经大暗,更夫敲锣报钟,已经是酉时牌,檀泷腹中饥饿,却见裴宛并不像想回客栈的样子。   马蹄哒哒,走上石桥,穿过零花河,越过花灯渐上的染墨街,沿途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与城外乡下完全是另外一番天地。   裴宛的马停在了一个小巷口,小楼灯影幢幢,粉墙下歪脖柳张牙舞爪。   那楼上住着个同这街市一样鲜活热闹的人,也是泱泱民生之一。   *   城西,路宅。   路金麒头晌去了商会一趟,晚上满腹心事的回来了,去书房,罕见的两位高堂都在等他。   “外头可怎么说?”路岐山急不可耐:“可见着二殿下了?”   太太刘氏也惶惶的看过来。   金麒先让二老稍安,才开口道:“商会里匆匆见了一面,他忙的很,只说了几句话,我听他话音,那意思陛下还是要采选御女,叫底下人都预备着。我瞧眼下这形势,即便陛下他老人家不选,就是薛大人那个上供的劲儿,也要巴巴的赶着往上送。”   刘氏听了,委顿在坐,一把捂住脸,十分悲戚。   路岐山“嘶”了一声:“这……这!百年未闻!我听城防营老李说宫里漏出消息,若有人家肯花一万两银子,就能免去一个女孩的采选户籍,我两个丫头,两万两,出得起!”   刘氏在一旁忙不迭点头。   金麒捏了捏疲累的额头:“要真是这样,单老四就不会连夜把他姑娘送去淮州老家避难了。”   竹四也是出了名的疼闺女,路岐山狠嘬了两下牙花子,沉默不语。   刘氏攥紧了手帕子,道:“麒哥儿,全家就指望你了,你可得想个法子,不若再往二殿下那处再疏通疏通,咱们家一年也替他赚千八万两的银子,从不开口求他,就这一回,能不能圆融一下?不管费多少银子,咱们也舍得的。”   那位哪里是个说疏通就疏通的主儿呢,且路家每年上供的这点孝敬银子,在贵胄公卿眼里,不过就是个凑手的钱罢了!但这些弯弯绕都跟太太说不着,路金麒忙下保证:“太太放心,两个妹妹,我一个都不会白辜负。”   路岐山嗳了一声,忽然想出个注意:“我有一方儿,可免除眼前这忧患。”   说完,故意一停,太太着急:“如今什么时候了,老爷别卖关子,快说!”   路老爹一笑:“这法子很简单,你们都急糊涂了,忘啦——抓紧相看人,给姊妹俩议了亲事,这有了婚配,朝廷总不好罔顾礼法来抢人!”   路金麒皱眉,以为大大的不妥:“这不是‘拉郎配’麽!”   路老爹哼了一声:“你现在不着急,迟了,擎等着配也配不上!”   他这话一说完,刘氏和金麒脸上都不好看。   刘氏抹了把眼泪,冲路老爹哭诉道:“当初我跟你说好了的,蝶姐儿在我身边多留两年,怎么的,老姑娘不值钱麽?再说了,议亲哪里有那么好容易的,像你似的,上下两嘴皮一碰,就相着合适的人了?正经人家,哪里不是花一两年准备的!”   金麒也说:“喆喆还小呢,憨憨的,什么事都不懂,哪能去相亲?况且这么着急,又能相到什么好的?”   刘氏在旁一面抹泪一面说是。   路岐山发愁:“嗐,偏你们婆婆妈妈的,别误了她们!”   这事议到这里,就算是无解,商议麒哥儿紧盯着商会那边的消息,看别家怎么料理,路老爹自己也跑门路打探。   刘氏呢,虽嘴上说着舍不得,背地里却也打发陪房媳妇,把亲族友人家适龄的公子哥儿们消息都打探一番,替两个姑娘留意。   ……   灯下,路金喆正在给一个薛蛮子凤冠上的金喜鹊掐丝,金线铺了满桌子,手上动作不停,小燕儿在一旁给她递剪子。   大街上不知道谁掐了一声口哨,小燕儿正要起身去关窗,最近天热,原本钉死的窗户又拆开了。   路金喆却倏地停下手,站起来跑到窗边。   八月十七的月亮,依旧很满,挂在天边如银盘。   月亮照着地上人的影儿,拉的长长的,那双清俊的眼睛,也同月亮一样,有光。 第33章   路金喆冲裴宛摇了摇手, 掩饰性的左右看了看,比划了个“上来”的手势。   裴宛在楼下,粉墙外, 极夸张的摆摆手, 那意思该是不上去了。   路金喆仿佛没看见似的, 一个劲儿冲他招手。   裴宛抿唇,使出轻功步子,踩着柳树枝丫, 身子一荡, 攀上墙檐。   裴宛没有进闺房, 反倒是在墙头上捡了个地方坐下,正对着金喆。   这么吹着风, 有点冷, 路金喆回头说了句什么,她的丫鬟小燕儿不情不愿的递过来一件披风,裴宛仔细瞧,正是上回他穿过的那件。   小燕儿服侍金喆穿好披风, 退下去几步,就在落地罩旁边的窗帘前坐着, 大有一副监工的模样。   金喆也不理会她, 坐在窗前的美人靠上, 和裴宛正对着脸。   “你做什么来?”   裴宛向来坦诚直率的眼神难得飘了一下,其实他自己也没琢磨明白,怎么忽巴拉就走进了这个巷子,反正一抬头, 人已经在歪脖柳底下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呢?”   他不回答问题, 金喆也就别过头, 一样装没听见。   怎么知道?就好像给妞妞吹口哨的那个人不是你似的!   半晌,金喆忽然想起一件事,忙背着身从颈上解下一个红绳,遥遥探出手:“够得着麽?接着。”   裴宛极力伸出手,接过来,绳子还带着对方的体温,烫的仿佛让人抓不住。   他伸出手,就着屋里漏出的灯光细细打量。   红绳上挂着一枚极漂亮的压胜钱[注①],海晏河清的制式,两面都篆着文,一面写着大字:“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注②],一面写着小字:“敬德十四年敕造”。   他看着这枚压胜钱,有点摸不着头绪:“这是内造压胜钱,一般都是吉年才会造,数量少得很,民间难得一见。敬德十四年,是……”   裴宛一刹那明了:“是我被敕封为太子的那一年,我记得当时铸钱司只造了一百多枚压胜钱祈福,一出炉就被宗室抢没了,连我都没见过这钱的样子,没想到你竟然有一枚。”   “麒哥儿辗转换来的,”金喆很是自得,道:“你上回不是问我,怎么光凭一个名字就能知道你是谁麽?”   裴宛不说话,那神情分明是叫她别卖关子。   路金喆带着一股子不干心的忿忿:“寻常老百姓哪里会记得太子的名讳,还不是因为我名字里原本也有一个宛字。偏敬德十四年,您老登了皇榜,叫天下人都得避您的讳!我呀,打那时候起就改名叫‘路金喆’了。我哥哥说,这枚压胜钱是你发的,买走我一个名。”   裴宛把这枚压胜钱握在手上摩挲,心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情味来,十三年头一遭,嘴巴却不饶人:“唷,你也是好打发,这么个不能花的大钱就把你哄骗了?”   路金喆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我那是想着你也叫宛宛,算了!让给你了!”   裴宛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我谢谢你……那你以前叫路金宛呗?”   路金宛呗!金碗呗!呗谁呢?   路金喆手里没趁手的东西打他,又够不着,急的把手腕上金钏撸下来,一把掷过去!   没打着他,裴宛倒勾着手,堪堪勾住金钏子。   路金喆下巴一仰,伸出手来:“给我。”   裴宛瞧了瞧这墙檐和小窗的距离,他要接个东西,够够手的事儿,可要想让她能接住什么,不太容易。   路金喆只见裴宛从墙檐上站起来,膝不打弯的往下倒,唬了一跳:“嗐!”   谁想这人好像风筝似的,轻飘飘落到她窗前,靠一只手撑在美人靠栏杆上,整个人横着挂在墙檐和小窗之间。   这得多有力气?从前她可小瞧了他!   裴宛把金钏还给金喆,金喆一骨碌就把它戴在手上:“你快回墙上去,不怕崴折了脚。”   裴宛单手撑在绣楼窗扉栏杆上,哼了一声:“还说呢,你们家墙根底下谁埋的瓦砾?上回真教我崴了脚。”   金喆抿唇笑:“活该,才不告诉你!”   裴宛也不在意,他把那枚压胜钱提着还给路金喆,动作大了些,手上失了力,眼瞅着就要摔下去,路金喆一把连他脖子带手臂,死死捞住。   肉贴着肉,呼吸挨着呼吸,两个人瞪着眼睛瞧。   好半天,路金喆忽的笑了,她想起来第一次遇见这个人,也是她一把力气使足了,捞住他脖子。   裴宛咽了咽嗓子,不知道怎的,原本无甚感觉的肠胃忽然涌起汹汹饿意,特别想饱餐一顿。   他看着她的眼睛,又移开去,呐呐的,“……想不想喝鱼汤?”   少年说话的热气抚着耳朵,弄得路金喆有点痒,偏头一躲,下意识的说:“想。”   腾的一下,她整个人被凌空抱起,不知道裴宛如何施力的,一个打旋,等她回神时,他们已经从墙上跃下。   路金喆脚下还有些发软,攀着裴宛的肩膀,惊疑不定。   裴宛拢了拢金喆的披风,给她戴上兜帽。   “嗳唷……”她忽然惊呼。   “怎么了?”他以为她拧到腰了,张着手想扶又不敢动。   路金喆挠挠头:“我穿的是睡鞋。”   女孩儿家的睡鞋,跟袜子也差不离,一点儿都不搁踩,路金喆娇气极了,两只脚在地上倒换,裴宛正不知所措时,只见楼上丫鬟小燕儿唰唰的丢下来两只物什,正好砸在金喆脚下。   是一双千层底绣鞋!   金喆立刻将鞋子套上,冲小燕儿扬起笑脸,可惜她芳心错付,楼上小窗嘭的一声关上了。   气的金喆叉腰在街上运气,裴宛扭过脸笑。   “我们走着!”金喆倒是一点都不忸怩,鞋子称脚,走在舒朗的月夜里,她很高兴。   *   巷子口,有一个高个子青年牵着两匹马,正候在那里,听见脚步声窸窣,一扭头正对上他们。   八月十七的月亮,仍旧是亮且圆的,一片清辉中,身量高挑的男子琥珀色的眼珠儿一错不错看过来,路金喆猛地一吸气,真美啊!   她一向爱美,爱美丽的花,漂亮的蝴蝶,精美的金银器,还有明眸善睐的美人。   檀泷叫她瞧的心里发毛,碍于裴宛在场,不敢声张,一动不动的像个木头美人。   路金喆自顾自开口问:“你不是大雍子民罢,是塌它人?还是弥腊人?你的眼睛像猫。”   你长得可真好看呀,这句话太不矜持了,她没敢说,不过脸上的笑意藏不住。   檀泷看她一脸孩子气,裴宛又委实一副颇为纵容的样子,吐出几个字:“我是弥腊人。”   裴宛在路金喆耳边笑道:“收收你的哈喇子。他就是那天你听到的,高鼻深目,一双猫眼的檀泷。”   路金喆下意识的一抹嘴巴,嘿嘿一笑,绕着檀泷转了半圈,上下打量他,做了个揖:“久闻大名,我是路金喆。”   “路姑娘好,在下檀泷。”檀泷虽不明白他怎么就让人久闻大名了,但也回了一礼,看了裴宛一眼,请他示下。   裴宛给檀泷一个“离去”的眼神,檀泷便留下一匹马,独自跨上马走了。   ……   路金喆还垫脚频频看着。   裴宛牵着马,横了她一眼:“别看了,走远啦!”   路金喆仰脸笑了一下,当真满脸孩气。   他们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拐了两条街,来到热闹的街市,零花河水淙淙流着,两岸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   恐人挤着她,裴宛便让金喆上马。   路金喆骑在高高的大马上,她虽然平日出门的机会多,但麒哥儿总不让允许她逛夜市,因此看水水温柔,看花花迷眼,看客来客往就是人间百态,眼睛都不够用了。   鱼档就在前头,路金喆却抓住裴宛的肩膀,“你钱带的多吗?”   裴宛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多少算多,索性说:“不少。”   路金喆揪紧了裴宛左肩,摇了摇:“那不喝鱼汤了,去吃醉八仙!拐上桥,那间幌子最大的饭店就是!”   裴宛自然说好,桥上有人卖花灯,路金喆在马上挑挑拣拣,支使裴宛买了一只玉兔捣药。   *   醉仙楼,裴宛要了二楼一间靠窗包厢,小窗推开,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底下人声鼎沸,游人如织。   热气腾腾的醉八仙卧着小泥炉端上桌,路金喆用热手巾擦了手,直接开吃。   “你吃螃蟹麽?”   金喆挑起一直鲜肥红艳的螃蟹,放到裴宛碗里。   “螃蟹寒凉,于我不宜。”   金喆嘎吱嘎吱嚼着蟹钳,发愁的说:“茶也不宜,蟹也不宜,那你宜什么?瞧你瘦的……”   可从来没人这么跟他讲话,裴宛拿起桌上小钳子,开始拆起螃蟹来,想了想,说道:“其实呢,是我爱吃什么,就对外说宜什么。但你这样冷不丁的问我,我都想不起来我爱吃什么了。”   裴宛拆了一整只蟹,蟹黄蟹肉都堆在小碟子上,递给金喆,金喆在家里被伺候惯了,举起筷子便挟着吃了。   醉八仙的味道确实不赖,新鲜的食材经老酒一炖,鲜甜味美,裴宛虽然是陪吃,但也用了一点,心中难受,就着一杯清水把丸药喝了,金喆看他这默默吞药的模样,心里更叹息。 第34章 、捉虫   从食肆出来, 路金喆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今夜的裴宛似乎很好说话,没什么异议地说好。   他们一路向西,渐渐地从热闹走向静谧。   路金喆走到一间药铺门口停下来。   裴宛抬头, 只见门扉上挂着个铁钩银划的牌匾:白氏大药房。   药房是极寻常的药房, 只是略大些, 如此晚了,店里仍烧着高烛,一个头戴仓头巾的坐诊大夫头正在灯下忙碌。   路金喆拍拍药台, 白果儿抬起头, 见到是她, 十分讶异:“喆喆,多早晚你怎么来这儿了?”   “今儿逢七, 正好来瞧瞧你, 上回咱俩说的那四海方,你爷爷后来又说什么没?”   白果儿摇摇头:“爷爷这两天愁眉不展,连我都不见,我还是那句话, 趁早让你朋友过来诊脉是正经!”   路金喆也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对裴宛解释道:“上回的药就是在这里抓的, 你说巧不巧, 你吃的那个药方就是这间药铺主人治的, 他曾经是宫里的御医呢!”   她这样一说,裴宛便知这位白姓老爷子是谁了。   路金喆拉起裴宛的手腕,放到脉枕上。   白果儿呆了呆,口里无声质问:这就是你那位朋友?   她把裴宛上下打量一通, 怎么瞅都是个男孩子呀!   路金喆点点头, 嘴巴一咧, 无声的回道:就是他呀。   白果儿难得一见的,晃晃脑袋,上上下下把裴宛打量了好几遍,才老实的给裴宛把脉。   裴宛脸上表情极淡,他见路金喆一上来就与这年轻男子眉来眼去,不觉讶异,后来仔细打量,才发现金喆与这人自来熟的亲昵,皆因这位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诊脉时,路金喆简直比裴宛还要紧张,一错不错的盯着白果儿看,但凡白果儿眉毛皱一下,都吓得抚心口。   裴宛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怕身边这位,别吓出毛病来。   白果儿诊完脉,敲了敲桌子,路金喆不知其意,裴宛瞅了瞅药台上的价牌,掏出五文钱。   白果儿把钱收了,才开口:“人的血脉犹如地上的百川,没有壅塞才能流的顺畅。我观你脉象沉涩,血毒之深,已入心窍,这病要搁在旁人身上,最多也就七八年活头,可我听你呼吸,绵长有力,并不像有此症的人,想来一定是用了诸多方法,内外兼修。”   白果儿话一顿,对少年道:“四海方虽能补气血,但终究不是解毒的良方,可‘嗜香虫’这法子忒刁钻,太损身,我劝你不要再用了。”   裴宛听了这话,没说什么,不是一个御医下如此诊断了,他心里早已波澜不惊。   路金喆却很着急的问:“果儿,你说一大串,到底有没有什么法子根治?”   白果儿摇摇头,也很为难:“我治不了,最起码现在治不了,他这毒一套一套的,相互克制,轻易动不得,唯有吃四海方吊命。”   这大夫嘴巴里的说辞,听着可真吓人,路金喆看了裴宛一眼,裴宛冲她笑了一下。   白果儿就像压根看不见他俩这眉来眼去似的,一心在病症上:“我上回见你那方子,想了好几宿,想不明白集香散的用法。如今把了脉才知道是克制‘嗜香虫’用的,想出这法子不只是哪位圣手,真想见一见。”   裴宛摇摇头:“他云游去了,连我也不知晓他的行踪。”   白果儿很是遗憾,又想到一出,取出一枚银针:“不若叫我扎一下,我瞧瞧你的血……”   尚不等裴宛说话,路金喆赶紧捞住裴宛手臂,“姐姐,可不好随便扎人!一遇上疑难杂症,你的毛病比病人都多!”   “不让扎啊……”白果儿犯嘀咕:“你们这叫讳疾忌医!”   路金喆猛摇头,这要是一针扎下去,她可不知道白果儿项上人头还能不能保得住。   裴宛手臂老老实实的被锁着,心说,上回拿金钗要扎我的是谁呢?   ……   同白果儿告辞,两人出得门来。   路金喆忍不住,把话问出来:“上回你身旁那个大个儿……”   “他叫刘庆,是我的属官。”   “唔,刘庆烧死的那个虫子就是那什么‘嗜香虫’麽?瞧着真唬人,每回都得挨一刀?”   “回回都挨一刀,我还能囫囵个的站在这儿麽?往常吃药就可以压制,上回是药丢了。”   “那你的药可得带好了,叫你身边跟着的人也带着些,别跟上次似的,那么大阵仗。”   “嗯。”   裴宛并不想让人一直把自己当病人看待,便把小时候的旧事捡几件说给她听:“现在我这病其实都没大碍了,也就是底下人一惊一乍的。小时候那才是真的麻烦,喘口气都力不能及,后来父亲觉得这么下去实在不是法子,请了两个师傅教我打拳,练步法,没想到这么多年练下来,倒也能跟寻常人一样了。”   “您谦虚了,”路金喆笑睇着他:“瞧您在墙檐上如履平地的架势,寻常人可比不过您。”   裴宛佯装发怒,瞪了她一眼。   ……   到路宅,裴宛又如履平地了一回,揽着路金喆跃上墙檐,拉开窗户,将她妥帖的送回二楼。   “窗户锁好,我走了。”   裴宛交代一声,一纵身,跳下墙去。   路金喆摸摸耳朵,探身去看,只见一抹细长的影子消失在街角。   *   近来薛大人百事缠身。   他遵从二皇子裴宣的钧旨,极力承办选女一事,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就连同僚中都有人颇有微词。   官员们对采选这件事,比民间要想的深远。雍朝一百多年没有大规模采选女子冲入后宫了,如今陛下这个举动,是选妃还是选御女?   选妃,那是好事,礼部下聘,正正经经把孩子送到京城,送进大内,将来若晋位,玉牒上也就有了名字,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   可要是不选妃,只是选御女,没名没分的,兴许都不能随着陛下回京城,这不是把好好地女孩往火坑里推麽?   大家同朝为官,都有女儿,你打听我,我打听你,最后都盯着州牧大人瞧:他家的姑娘,听说已经定了亲事,并且八月十五那晚,行为出格,不像是有入宫参选的意头哇。   人人心里都有一本经,洞若明火。   薛乓泽呢,同僚们暗中这些涌动他不是不知晓,他的反应态度也是相当明确:从八月十五那天晚上起,就勒令自己的女儿薛蛮子,到罚跪祠堂。   ……   “都是你教的好女儿!”   卧室里,薛乓泽发了好一通火。   薛夫人受丈夫无端奚落,施了粉的脸上血色褪去,半晌咬了咬唇,不甘地说道:“我的阿蛮,三岁始开蒙,五岁能诗文,凭她这份才华,浣州贵女哪一个堪比?早两年您夸她比几个儿子都强,若不是因这女儿身,早开牙建府争功立业去了!怎么,如今她稍有不到之处,就是我教的好了?”   见太太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薛乓泽又不敢发火了,叹了一口气:“你妇道人家,又哪里懂这些个!光会读书写文章,又有什么用呢?花船夜游是多大的事,她说停船就停船,搅了陛下的好事!放那么多人下船,要不是缇骑在,那宿不知道多少清白姑娘遭了毒手,简直是小孩行径,胡闹!让先让她在祠堂里反省,到时候再说罢!”   薛夫人脸色更白了几分,她并不懂什么陛下的好事坏事,仍忍不住辩白:   “您这话可要折煞死她了,她一个小姑娘家,哪里有你们这些经天纬地的智才?我的阿蛮我知道,一定是有什么缘故,她才放人下船的,您又不听她解释,一味让她跪祠堂,多早晚是‘到时候’呢!”   见夫人这般纠缠不放,薛乓泽脾气也上来了:“哼,我看不让她吃点苦头,她难长大!你也别一天十来趟的去关心她,派个生头脸的丫头送饭也就罢了。”   说罢,一撩袖子,提步便走。   为了惩罚女儿,连亲近的丫鬟都不让近身,薛太太攥着手帕,只觉得发抖。   ……   薛府祠堂。   “叩叩叩”,小丫鬟歪着头,凝神去听门里的动静。   “进。”   门扉洞开,阳光唰的打进佛堂,投到供台上,薛家列祖列宗在上,供台下摆着一个矮几,有少女跪伏在上,奋笔疾书。   小丫鬟端着膳盘,迈进屋来,温声说道:“姑娘,用饭啦。”   薛蛮子笔下不停,道:“你下去罢,我等会儿吃。”   小丫鬟不走,愣头青似的说:“这可不成,太太嘱咐我,让我看着您吃下去才放心呢!”   薛蛮子停了笔,冲她笑了一下,打量这个送饭的丫鬟,有点眼生,她一思量,猜出是父亲的主意。   薛蛮子并不想为难一个下人,她招手唤那小丫鬟,把桌子上的麻桑纸收拾了,示意摆饭。   “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小丫鬟收拾几案,喃喃出声:“姑娘,这也不是佛经呀?”   薛蛮子倒吃了一惊:“你识字,念过书?”   小丫鬟擦着手,笑了笑:“家里弟弟才是正经念书,我跟着他临过几回帖,认得几个字罢了。”   “难得了!”薛蛮子放下碗,对那小丫鬟道:“回头你去我屋里领一套纸笔,字要日日临才好,既有这本事,就不要磨灭了。”   那小丫鬟喜不自胜,捧着那字帖,摩挲着放不下:“姑娘,您人真好,您这字也写得好,我竟找不出词来形容它,我那一笔字跟鸡爪耙过似的,不知道多早晚能到这份境地呢!不过,这写的是什么呀?我怎么看不懂?”   薛蛮子瞧她一脸憨直,竟也不恼,反正时光难打发,索性挺直了背,端坐在小杌子上,手把手教这小丫鬟:“这是《资治通鉴》里的一篇,天子失职莫大于礼也。”   小丫鬟听了,唬了一跳,忙摆手:“我的姑娘,咱们女孩家,读些诗就行了,这些史啊鉴啊,天子什么的,可不敢乱说!”   薛蛮子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无碍的,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对了,你也是读书识字的,想来也算开过蒙,我问问你……”   薛蛮子欠身,拉过小丫鬟的手,摸着她指头上粗糙的手茧,极为认真的问道:“假如有一件事,你本来是出于好心,但是一时不慎,行差踏错,最终酿成了大祸,那该当如何?”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难得的是小丫鬟竟然听懂了,她低头思索一会儿,笃定的说:“那就赶紧把错处找补回来罢!不管怎么样,这人是出于好心,老天爷也会给她好运气的。”   薛蛮子听了,不禁摇头失笑,叹自己如今真是病急乱投医,竟向一个不识字的小丫头取经。   “哪里有这么简单?指望老天爷嚒?”   那小丫头又想了想,道:“奴婢幼时常听弟弟读书,说什么‘知错能改善摸大雁’。虽然不知道摸大雁能解决什么事儿,但知错能改总是对的罢?”   薛蛮子听了,思忖,久久不语。   “是了,这是世间最朴素的道理……”薛蛮子笑了笑,笃定下心来,才把这小丫头仔细端量,忽的发现竟瞧着有些眼熟,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多早晚来府上的,我好想在哪里见过你。”   小丫鬟福了一礼:“奴婢从前也没名,昨儿才入府,嬷嬷给起个名字,叫芳儿。您瞧着我眼熟,可能是我长得太平常啦,大街上十个丫头有半数同我撞脸。”   是个好淘气的丫头,薛蛮子被她三言两语逗得抿唇笑。   下人房采买的奴仆,芳儿草儿的随便叫叫,干的都是粗活,若不是今天被罚跪祠堂,这小丫头哪怕是在府里伺候一年,都找不着机会凑到自己跟前。   薛蛮子把那芳儿叫到跟前,伏在她耳畔叮嘱了一番。   芳儿听了,大为吃惊,摇头不迭:“让我扮作您?这怎么能行,您的气派、容貌,我哪里能扮的真?”   薛蛮子拍拍芳儿,示意她放松:“又不是果真让你扮作我出去待人接物,无非是待在祠堂里坐一会儿。你放心,我跪祠堂的时候旁人是不会过来的,没人来瞧你的气派容貌。”   薛蛮子快速写了一封手书,放在桌上,“喏,这封信你收着。信里我都说清楚了,我太太是极慈和的,必定不会罚你,你把什么都往我身上推就是了——行了,就这么定了,你别丧眉耷眼的,我呀,是去做正事呢,迟了,误多少人的命!”   芳儿无法,张嘴结舌的样子,只好任她摆布了。   ……   *   半个时辰后。   祠堂的门开了。   一个眉清目秀的,梳着双髻的小丫鬟探出头来,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敛着裙裾一忽儿跑出来,直往抄手游廊去了,不大一会儿就消失在花园里。   而祠堂里,原本还是小丫鬟的芳儿,此刻换上小姐的华服。   她伸伸胳膊,看着自己身上层层叠叠的绸缎衣裳,转了一圈,扶正了头上戴着的盘长纹簪,手持团扇,模仿薛蛮子的样子,在厅里走了两步。   芳儿不知想到了什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没按约定好的老老实实在祠堂里装样,反而一推门,从祠堂里大大方方走出来。   “姑娘,您要往哪儿去?”侯在外头的老妈子见姑娘出门,忙上前规训:“老爷吩咐过了,让您在祠堂里……啊,你,你是?”   芳儿横她一眼,那一眼,如猫戏老鼠,又如凶蛇出洞,手上功夫快如闪电,老妈子立刻委顿在地。   小丫鬟拍拍手,拎起比她肥了三圈不止的婆子犹如拎一把团扇,轻飘飘将人拖到树后藏好。   天爷,这哪里是什么小丫鬟,分明是东宫十率府左虞候卫、当今太子座下第一悍将,柳儿。   柳儿扮作薛蛮子的样子,婷婷袅袅的往书房走去,一路遇人不避,只以团扇遮面,膝上的禁步一丝不晃,教谁看了都得夸一句端庄淑女当如此态。   ……   薛府书房,小厮们在廊下站着,远远的见五姑娘走来,忙一齐低头问安:“给姑娘请安!”   “五姑娘”漫应了一声,提步迈入书房。   正巧一个穿靛色长袍的青年从抱夏那边转过来,瞅见了那道一隐而没的身影,纳罕的问小厮:“那谁家的姑娘,怎么进了书房?”   小厮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不是咱们家五姑娘麽?”   薛旭之的折扇“邦邦邦”敲在小厮们脑瓜顶上,心说,这么明显的差别都看不出来,什么眼神?   “什么五姑娘,她跟我妹子差十万八千里!”   小厮们委屈的很,他们哪里敢正眼打量府上小姐什么模样呢,看打扮,看步态,那怎么就不是五姑娘呢?   薛旭之顾不上跟小厮们掰扯,大步跨入书房,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耽误,书房里连个耗子爪都没有了,他疾步在书房里搜寻起来,梅瓶后的暗格原本塞得满满当当,现下空无一物,里面的文书也已不翼而飞!   “大事不好!”薛旭之一拍大腿,点着门上的小厮:“去衙门里请老爷尽快归家!”   交代完这一声,疾步往祠堂走去。   好麽,祠堂里空无一人,廊子底下有个老妈子在呼呼大睡…… 第35章   路金喆为薛蛮子做的凤冠帽基已经初具雏形, 花树也錾了六朵,剩下就是那只工艺最复杂的翟鸟,以及两只金喜鹊步摇了。   今天, 她要大展身手, 先把那两只喜鹊架出形来, 于是一早就赶去银笙记,在錾刻台前摆好家伙什。   谢娘子仍旧在工坊里忙活,炼丹似的, 看熔炼炉上的火, 抽空出来嘱咐她一句:“如今外头风声不好, 都说要选女呢,你今儿在柜上老老实实的, 别高声说话露了相!”   路金喆最近被人时常叮咛, 耳朵都快出茧子了,忙应了一声知道。   正錾金片呢,忽见大街上急匆匆走过去一个人,身形甚为眼熟, 她不由得探头看了一眼,差点砸到手。   “阿蛮?”   薛蛮子激灵一下, 难得的东张西顾, 跟做贼似的, 车夫的马儿一个嘶鸣,鼻息喷她一脸。   “路金喆,你怎么在这?不好好待在家里?”   路金喆哼了哼,心说还怪会先声制人的, 打量穿一身丫鬟衣衫的薛蛮子, 十分纳罕:“我这是给谁造凤冠?你怎么这副打扮就出门了?”   “我也有事要办, 要我说,那金帽子如今不造也罢——对了,快,钱袋子拿出来,借我点儿钱!”   路金喆解下荷包递过去,不免嘀咕:“咱俩能一样嚒,况且有什么事非要你亲自出门来办,打发个小丫头不就行了?”   薛蛮子数了几枚大钱给车费,“话怎么恁地多?钱回头还你。”   “算了罢,才几个钱……等下你这是要往那里去?”路金喆忽的回过神来,上下打量她,犹疑:“你不会是想要离家出走罢?”   薛蛮子瞪了她一眼。   美人麽,干瞪眼也好看。   路金喆不依不饶的跟着薛蛮子,简直把薛蛮子烦出一身汗。   “你回去,别跟着我。”   路金喆吓唬她:“你先说你上哪儿去?你一个大姑娘,出过几次门?知道现在外头什么情况吗?小心叫人把你抓进宫里去!”   薛蛮子一听,笑了:“那正好了。”   路金喆大惊,她不是傻子,转念一想,八月十五那一晚,蛮子忽然让她们下船,担的是什么风险。   忙正色道:“蛮子,你跟我说实话,你要干什么?”   薛蛮子扭过头,看着这个自小就相交的朋友,憨里憨气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关心,不舍得骗她,附耳,如实相告。   路金喆越听,眉头蹙的越紧,最后听完,抓紧了薛蛮子手臂:“不成!那是上头大人们的事,跟你有什么相干?纵然是想法子转圜,也得是你父兄去,哪里轮得到你出面?”   “你不知道,我听说……罢了,免得吓着你。”薛蛮子把金喆紧攥的手一根根指头掰开,拢了拢她的肩膀:“我得去,我不能光在房间里呆坐着,你快回家。”   路金喆听得一头雾水,却也知道按蛮子的脾气性格,决定好的事情凭你是谁也难改的,要说这人呐,书读的多了,就是犟的很。   薛蛮子:“不跟你解释那么多了,我走了,回头若是我太太问到你,你就说没见过我就是了,反正我的信儿那里头总能传出来。”   “不成!”金喆一把握住薛蛮子的手:“我远远的跟着你,你休想自己一个人去,有什么好歹我也好叫人。”   “你真的是……我办大事,还得顾着你!”   “唷,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办的了什么大事?别到头来求着我保护你!”   “路金喆,谁给你的胆子?”   俩人拉拉扯扯,骂骂咧咧,车夫一甩马鞭,马车哒哒的上路了。   谢娘子倚着门一瞅,嚯,现如今小姑娘的交情,果然叫人越发看不懂了,时兴打是情骂是爱麽?   ……   行走了大半时辰,马车终于来到薛蛮子的目的地。   果然不出路金喆所料,乃是城南行宫禁苑,东门。   这里戍卫森森,车夫自然是不敢靠近的,远远地停车,将她们放下。   东门外,果然聚着不少等待谒见的官员,三五成群凑在一起。   缇骑护军钉子似的扎在岗哨上,目光来回逡视。仔细看,他们腰下的佩刀都虚扣着刀鞘,呈蓄势待发之态。   路金喆嘴巴发干,咽了咽嗓子,手紧紧攥着薛蛮子的手,“阿蛮,不然我看就家去罢?”   薛蛮子拍拍她,低声道:“行了,你要送也送到了,这就家去罢,别担心了。”   金喆心知也是劝不动她了,索性放开她的手:“我先溜边看着你,你记住喽,要是那些军爷拦着你不让你进,你就就软和点,千万别和拿刀的犟,知道麽?”   薛蛮子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提步走向宫门。   *   东门上的官员越来越少,他们当中能进宫的寥寥,多半都是被缇骑挡了回去。   轮到薛蛮子,缇骑看她一副平民打扮,年纪又轻,缓了缓口吻,道:“这里是行宫禁苑,如同大内,尔等无召不得觐见。若是想瞧稀罕,别指望啦,回去罢!”   薛蛮子解下腰间家徽玉牌,捧在手上,恭肃跪下道:“臣女薛氏,有要事要启奏陛下,烦请军爷容禀。”   巴蛇吞象的家徽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缇骑将那家徽拿在手上,问道:“浣州州牧薛乓泽是你什么人?”   “是臣女的父亲。”   浣州长官的女儿。   缇骑摩挲着玉牌,正待要说话,东门上一阵喧哗,一个戴高冠的青年由几个官员簇拥着,从宫里出来。   此人一现身,宫门外一干缇骑纷纷肃容,腰间佩刀整齐划一的收拢入鞘。   “这是审案呢?”   二皇子裴宣目光薛蛮子身上漫过去,慢条斯理的问道。   缇骑忙躬身,呈上那枚薛氏家徽:“回二殿下,这位是浣州州牧薛乓泽之女,要请见陛下,因没有召见,卑职尚在斟酌……”   裴宣接过玉牌,上下抛了两抛,嗤笑:“这有什么好斟酌的,你按章程办事就得了呗,别说薛乓泽之女了,就是他自个儿来了,无召不也得老实的候着嚒!”   那缇骑被他规训,忙点头喏喏称是。   薛蛮子忽然抬起头,开口:“殿下,臣女有要事要启禀。我见不到陛下,是不会离开的。”   裴宣心里“嗬”了一声,迈着四方步走到这女子身边,蹲下身同她视线持平,手里拿着薛家家徽玉牌看了看,又看了看这张端庄秀丽的脸,不明其意笑了下。   “薛蛮子?”   被年轻的男子叫出闺名,这事儿若是放在一般女孩身上,早脸色羞红,说不出话来。可薛蛮子却面不改色,虽是跪着,却不见一丝惶恐与谄媚。   她疑惑的望了望裴宣,答道:“正是。”   裴宣像是回答她目光里的疑惑似的:“早前听你父亲提起过你。”   薛蛮子垂下眼,心里打了个突,父亲平白无故在一个外男面前提她做什么?   裴宣却不理会她心里怎么乱想,说道:“觐见呢,是有规矩的。你一没有密旨,二不是御前行走,别说天颜,就是他老人家身边那几个御笔阁臣都难见上一面!这样罢,我帮你一把,你要启奏什么事,先说给我听听?”   薛蛮子抬眼,正视着这位帝国赫赫有名的二皇子,摇摇头,平静但很坚持的说道:“请恕臣女不能遵从,臣女所禀之事唯有面见圣上才能说出。”   嚯,真是朵奇葩!裴宣冷笑一声,招招手,过来两个藩军,一身明光铠,凶神恶煞。   忽的,旁边窜出个人,仗着个头小,噌一下窜过来,扯着薛姑娘的袖子,苦着脸道:“姑娘,你又扮作丫鬟偷跑出来玩,瞧你惹了贵人罢……真对不住几位官爷,我家这位小姐,自小脑袋就不灵光,经常乱跑说胡话,栓都拴不住!甭管她说了什么,都是闹着玩的,饶了她,放我们走罢!”   路金喆一边指着薛蛮子脑袋,一边拽着她袖子,企图把她拉走。   薛蛮子:“……”   裴宣横眉倒竖,打量这个半路窜出来的小厮,玲珑身量,圆圆的脸,瞅着甚是眼熟,回忆起来了,这不是八月十五晚上那根呛口小辣椒麽!   当下虎着脸,恶声恶气的道:“别装模作样啦!上回你就顶撞我,怎么的,又憋什么坏呢?”   旁边的侍从叱道:“哪里跑来的……小丫头!冲撞了二殿下,还不架出去?”   二皇子?裴宣?   路金喆瞧瞧他衣冠,又看旁边人严阵以待的样子,心里哀叹,大意了,当初在行宫里结的那点梁子转眼就现世报,原来他就是二皇子裴宣,小人书果然都是骗女孩子的,什么温文尔雅,体恤黎民?呸!   路金喆放开薛蛮子袖子,冲裴宣福了一礼:“民女不敢。”   嗳,这么快就服软,没意思。   他转头去看薛蛮子。   “二殿下!”薛蛮子扯过金喆,把她掩在身后,警惕着看着裴宣。   裴宣站起身,掸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别怕呀,你都打算进宫了,就这么点胆气?”吩咐藩军:“带她们去日新园,让隆德海安排谒见,他要问就说我允了的。”   “是!”   ……   路金喆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一步三看的,被连带着进了行宫禁苑。   她们由藩军领着,一路往日新园里走,越走,岗哨越密。   马上就要到陛下燕居之所了,说不紧张,是假的。对龙颜,路金喆早已没了兴趣,八月十五那一回,只隔着人群望过一眼,模模糊糊的,长什么样已经记不清了,现下唯一的心情就是害怕。   特别怕,那晚黑黢黢的行宫花园,可把她吓坏了。   走啊走,不知走了多远,进了一间门槛高高的屋子,长长的出檐下肃立着穿华服的侍者,经过八月十五那回,她知道他们就是小太监。   这里不知是哪处,连那张扬跋扈的藩军都不敢擅入,她们转由小太监领进屋里。   路金喆紧紧跟着薛蛮子,一步不敢乱走,一眼不敢乱看。   薛蛮子在这上头自然比路金喆还经过事些,悄声安抚道:“别怕,这里该是上书房签押房,等会儿画个手印就好了。”   路金喆点点头,如今她是惊弓之鸟,自然阿蛮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36章   签押房里有誊录官, 见她们进来,却不见讶异之色,问了她们出身以及名讳, 签了押, 画了手印, 便叫等着。   原来这就是面圣的程序,路金喆心里咚咚跳着,盘算着。   心下安定了些, 毕竟这里是大内, 圣明天子的燕居之所, 只要她老老实实的,还能被杀头是怎的?   如此这般安慰着自己, 金喆环顾四周, 这签押房设施极简,连他父亲的书房都要摆一堆老费钱的博古玉器,这里都没有,只是桌椅、书案等物都造的比她见过的大上几倍。   她对着那大桌案发痴, 心道要是自己有这么张桌子,多少珍珠金线摆不下?   只可惜那宽宽大大的桌子后, 坐着两个假寐的官员, 路金喆不敢继续打量了, 生怕喘口气都把他们惊醒,连累着自己。   这么等着,大约过了一刻钟,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脚步匆匆的从里间转出来。   两个假寐的官员立时睁开眼:“隆大人。”   隆德海走进来, 冲两个姑娘招手。   薛蛮子拉着路金喆, 施了一礼:“见过隆大人。”   隆德海微微颔首, 拿起签押簿子,扫过觐见事由,打量面前这两个女孩,只见身量稍高那个一身婢女打扮,举止步态却端庄大方;另一个年纪尚小,扮作小厮装束,雪团一样,小鹿一般的眼睛,既天真又惶恐。   “谁是薛氏女?”   高个的那个颔首:“民女是。”   隆德海又问那个矮个的:“你是路氏女?”   金喆赶紧蹲福,回了个是。   签押簿子上薛蛮子写了觐见事由,路金喆则写的是“陪同 ”,从没说进宫觐见也有陪同的,想来是地方州府上办事不牢靠,但他这么大的人了,自然不同平民女孩儿计较,蛮宽和的叮嘱路金喆:“这里是枢密重地,千万不得乱动,尤其是这屋子里的条陈文书,若碰了一星半点,回头查起来,别说藩军头子,谁也救不了你,还累及父兄!”   路金喆懂事的点点头,给她十个脑袋她也不敢乱动呀。   隆德海对薛蛮子道:“你跟我进去。”   薛蛮子回头抚了抚金喆的手,悄悄叮嘱:“一定不能乱跑,就在这里等我。”   “嗯!”   隆德海带着薛蛮子面圣去了,那两个假寐的官员也不知何时走了,偌大签押房,只剩下路金喆一个人。   她仍旧遵循隆大人的嘱咐,什么都不动,什么都不看,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   时光渐渐过去,签押房里再无人进来,香炉里的香都熔断了,路金喆瞧瞧外头,天光大盛,已日上中天。   她出门时刚过巳时牌,如今已经过去差不多两个时辰了。   这签押房南窗下,设有一架大坐床,她瞧那里并未摆文房,当是没什么忌讳的,悄悄地挪过去,欠着屁股坐下。   唔,忒累了,累惨了。   路金喆捏着自己胀鼓鼓的小腿,嘴里嘶嘶有声。   忽然——   “汪汪汪!”   “汪汪汪!”   “嗳唷喂,我的将军爷爷,那儿可不能进……”   路金喆刚一抬头,洞开的窗扉里,直窜进来一个雪白庞然大物,吐着蓝黑色的长舌头,兜头盖脸扑到她身上,呼哧呼哧喘气。   “妞妞?”   路金喆捧着狗头,有点不敢认,这威风凛凛的模样,毛发雪白,可比雨夜里俊俏多了。   妞妞听着这个名字,欢喜的把尾巴摇成个风车,路金喆胡噜胡噜着它脑袋,跟它额头碰额头,亲昵的对了一下。   “嘿,你谁呀?”   一个小太监连忙跑进来,压着嗓子叱道:“这是御犬,当是你自己养的玩意呢!”   说着,就要去牵妞妞,口里一叠声将军将军的喊着,那个阿谀劲儿不知道的以为是在喊老子爹。   大约妞妞也不想认这个儿子,扭脸就吠,愣是把这小太监撵的捂着屁股窜出签押房。   金喆抿唇笑,这无限压抑的地方终究能让她缓口气了。   妞妞像是干了什么好事儿似的,又滴溜溜跑回来,咧着嘴蹲在她身边,那模样像极了邀功。   金喆伸出手,妞妞舔了她手一下。   那小太监这会儿颠颠的又跑过来,擦着汗道:“奇了,它倒是跟你亲。”   金喆嫌他刚不尊重人,并不搭理他。   这小太监也不在意,宫里伺候狗的,就是有见人下菜碟的功夫,他往常尽琢磨这獢獢御犬,知道它比自己得人势,它看中的自然是贵人,便打量这平民小厮,恍然发现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姐,忙换了副面庞,作揖道:   “小主,您看这御犬呀,是陛下的爱犬,它又这么稀罕您,奴才托您一件事,您办好了保准您能得赏!”   路金喆听不懂他的话,想了下才琢磨明白,咳了两声,低声解释道:“您想错了,我不是这宫里的人,我是陪着觐见的民女。”   哦,小太监点点头,浑不在意:“那也没妨碍,您是来觐见的罢?咱们陛下最宠将军,将军又最爱玩飞盘了,你陪好它,回头想求什么没有呢!再说将军它可稀罕您,不介意您的身份!”   这天下的道理真的是,陪条狗玩还要什么身份?路金喆心里一边嘀咕一边着急,心说它是不介意,但我不能乱跑呀!   妞妞见那小太监当下拿出一摞飞盘,立刻激动起来,嘴巴里呜噜呜噜,咬着金喆的裤角。   金喆心定做的小厮衣裳,一瞧进了狗嘴,立刻扒着妞妞的嘴巴,把那一片布从它嘴里掏出来——妞妞没有下死力气咬,很快吐出,舌头又舔了舔她的手,模样还挺委屈!   这可把小太监看傻了,除了太子殿下,他还没见过谁能囫囵个儿从御犬嘴里夺东西的呢,连他自己,陪玩时都被犬牙蹭出过几道血口子。   小太监星星着眼睛,一脸遇见了贵人搬的激动:“姑娘,您跟它太投缘了,您瞧它巴巴的瞅着您,您心里好过麽?这可是御犬,连陛下都要哄着它吃一口饭呢!”   那小太监是真心求她,恨不得跪下来,妞妞呢,眼巴巴的看着她。   没法子,路金喆最耐不得这个,一把抱过那碟木盘子:“在哪儿玩?”   小太监摇手一指:“就在日新园那片广场上,那里地方大,够跑的!您痛快儿陪它玩会子,我站在这门口,若里头有什么信儿,我通传给您。”   也只能这样了,金喆便道:“若是隆大人带着一个比我身量高的姑娘出来,您便来叫我。”   “行嘞!姑娘,那飞盘您使点劲儿丢!”   路金喆摆摆手,将那飞盘奋力一甩:“妞妞!”   妞妞蹭的窜出去!   那小太监一脸傻笑,也没在意那声本不该她知道的御犬真名“妞妞”。   ……   你陪狗玩过吗?   累吗?   路金喆是真累,这妞妞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仿佛根本不知道停似的,飞盘一甩,无论多远,四蹄踏空奔袭过去,一口叼住,急转步伐,腾腾腾飞跑回来,又把飞盘递到她手上。   她丢了也就一百来回罢,实在是累了,一屁股坐在日新园花墙底下,靠着阴凉,声音发哑:“妞妞、将军、祖宗、你饶了我罢,自己跟自己玩,成麽?”   妞妞两爪子搭在她腿上,歪着头,吐着舌头,似乎是还没玩够。   路金喆脾气上来了,嘿,不信她还就玩不过一条狗了!   拿起飞盘:“妞妞,看这个乾坤十八转!”   路金喆把飞盘费力当空一扔,飞盘滴溜溜转着圈腾空而起,妞妞一边跑一边侧头紧紧盯着飞盘,趁它坠落时凌空一跃,嘴巴叼住飞盘!   “好!”路金喆喝彩,忽然急道:“妞妞,你往哪儿去?”   妞妞叼着飞盘,头一次没有往回走,反而是义无反顾的扭头往西面去了。   ……   路金喆心道坏了,这家伙可是御犬,丢了不是好玩的,忙提步跟上。   “妞妞?”   “妞妞?”   路金喆一路循着妞妞的身影,往日新园广场西边小径走去,这里她有印象,再往外走,穿过层层殿宇,就是“无边丝雨”了。   又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晚,路金喆越走越心焦,猛地看见妞妞雪白的屁股,趴在一处栏杆上,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正猛烈的摇着屁股。   “叫你乱跑!”路金喆心下大定,跑过去一把拽住那雪白的肥屁股,打了它两下,“还跑不跑了?”   妞妞呜呜叫着,扭头往一个人怀里钻。   路金喆跟着抬头,只见裴宛裹在重铠里,戴着头盔,层层甲胄护身,肃容敛眉,威严非常。   路金喆呐呐的缩了手,十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裴宛睇着她,心情莫测:“你这脾气还挺大。”   路金喆揉了揉鼻子,嘟哝一句,裴宛没听清。   又不疼!   路金喆委屈上了,一屁股坐在美人靠上:“真的是,大中午的,我陪它玩,你问问它,我丢了多少次盘子?现在腿肚子还转筋的疼呢,有人念我好麽?哦,打两下,就这样,就不行了?”   她啪啪往栏杆上拍了两下,意思我就这么大点力气。   裴宛听她声口都哑了,转瞬就明白了,这是出了力,有功劳,没得着好话,散脾气呢。   裴宛:“你怎么在行宫?”   阳光直直的晒进亭子里来,路金喆往阴影里躲了躲,她在光影里看裴宛的脸,不知道为什么,这行宫于她就是龙潭虎穴,多走一步都怕的哆嗦,可一见到这个人,竟忽然不害怕了。   裴宛不动声色的转了下身,替她遮住一片恼人的日头。   “我陪阿蛮,她要觐见陛下。”于是三言两语,将今天她跟薛蛮子进宫事宜讲给他听。   ……   檀泷在一侧静候,数着时辰,示意刘庆,刘庆忙摇头,以眼神示意你上。   没法子,檀泷只好上前,说道:“主子,时辰该到了,咱们得过去请安,迟了恐撞上护军,泄露行藏。”   裴宛点点头,把妞妞交给他,对金喆勾勾手。   金喆懵头懵脑的跟在他后头:“去哪儿呀?”   裴宛径直走着,不说话。   路金喆一路跟着,走着走着自己看明白了,这是回日新园签房的路,她放心了。   可饶是路金喆心大,也发现越走越不对劲,原本岗哨密集的日新园,忽然间仿佛撤了大半人似的,等他们到了签押房,更是一个小太监都没有,只有隆大人亲自等在檐下。   “殿下,”隆德海轻轻给裴宛请了个安,见他领着路金喆一路走来,以为是这姑娘瞎跑,冲撞了太子,刚要发落她,却见侍卫檀泷率先给他一个“禁止”的眼神,就这么一转眼,太子殿下已经把这姑娘请到里间坐下。   裴宛指指南窗下的坐床,示意路金喆上去坐着,路金喆清楚记得隆大人的嘱托,当着他的面,可不敢造次,仍旧站在那儿不敢动。   裴宛捡起签押台子上的笺纸,瞧清了路金喆她们今日入宫觐见的事由,又问:“隆叔,我今儿的午膳是什么?”   这还是太子殿下罕有的关心自己馔食,隆德海老怀大慰,忙亲自去隔间茶房把太子的午膳捧来,如数家珍的报菜名:   “碗菜四品:锅烧鲤鱼、清蒸白木耳、燕窝万字金银鸭块、炒茭白;点心两品:如意卷、鸡丝面。臣一早知道您要来,特地让御膳厨房准备的。[注①]”   裴宛颔首,勾了勾手。   隆德海正要上前,发现闹了个乌龙,太子殿下并不是叫他,而是叫那路氏女的。   可怜那小丫头,呆呆的走上前去,被太子一个眼神看过去,便乖乖地坐到坐床上。   裴宛把膳盘往金喆面前推了推,把筷子递给她:“累了一中午了,又是陪狗玩,又是被狗撵,肯定饿了,吃罢。”   路金喆接过筷子,抬头瞅瞅裴宛,无声的询问:真的能吃啊?   裴宛看着她,不知怎的,哪怕他没有笑,那双清俊的眼眸里也好像藏着丝揶揄似的。   哼,吃就吃!   路金喆端起碗。   要说太子驭下规矩是真好,身份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一个真敢布菜,一个真敢下筷子,甭管这情景多么的让人匪夷所思,此刻一屋子的人,各个垂首敛目,就连老臣如隆德海,哪怕一肚子疑问,也是老老实实恭候在侧,并不抬头。   裴宛并没有用膳,看着金喆吃了一会儿,便说:“你慢慢吃,还有什么需要的跟刘庆说,我有事忙,先走了。”   路金喆一听,又有点害怕了,放下筷子,仰着脸看他。   裴宛哪儿见过路金喆这个样子呀,她从不怕他,难倒他的身份不真?怎么一座行宫,一个签押房,就让她这么懂规矩呢?   裴宛冲她笑了下,起身,给了刘庆一个眼色,叫上檀泷,由隆德海导引,往里面正殿去了。 第37章   金喆眼巴巴的看他走了, 心里没着没落的,跟丢了主心骨似的,碗里的饭菜也不香甜了。   这屋里除了自己, 就一个刘庆是活人, 路金喆歪着脑袋打量刘庆, 虎背熊腰的汉子,束在铁甲里山一样壮实,现下知道他身份, 倒不怕了。   她不知道刘庆心里也擂鼓一样战战兢兢呢, 按理说他出身东宫, 从来行事光明磊落,偶有一次偷鸡摸狗的行径就落到这位姑奶奶手上, 乍一见面怪扫脸的。   路金喆招招手, 刘庆忙哈着腰上前,走到跟前了才意识到自己过分殷勤了些。   只听这姑娘极小声的问:“这屋里让说话麽?”   刘庆笑道:“让说,姑娘哪怕大声些都无碍的,这里原本就是阁臣们歇息、议事的地方, 平常还有大人在这里眯一觉呢。”   听他这么一说,路金喆舒了一口气, “嗳唷, 唬的我, 先刚差点没憋死我,喘口气我都嫌声大!”   刘庆不知道该怎么回好,于是憨厚的笑了笑,安抚住金喆的惊惶。   *   却说那厢裴宛一路走, 一路问隆德海, “先刚父皇接见薛氏女了?”   “在外候着, 尚未得见。”   裴宛点点头,便不再细问。   裴宛亲自卸了甲胄佩刀,步子轻快地迈入正殿里间,躬身行礼:“儿臣宛恭请父皇万福金安!”   年轻的太子一踏入此间,就带来一股形容不出的蓬勃朝气,座上的敬德皇帝一见他来了,眼睛里都透出高兴来:“站起来,叫我看看,这才几个月没见,果真长高了些麽!”   裴宛便站起身,伸展手臂叫父皇看个分明,也顺势悄悄地打量圣躬,见御座上的皇帝精气神十足,心下大定。   “教父皇惦念了。”   父子两个亲亲和和的笑了笑,敬德皇帝拍着裴宛的手,让他在自己膝下坐了。   此刻正殿并不只有陛下一人,御座左下首小杌子上坐着一位白头老翁,瞧着眼生。   敬德皇帝笑道:“这是我朝百年罕有的一位神医圣手,早年供职在太医院,如今致仕颐养在浣州,说来同你极有缘分,那四海方就是他当年治下的,太医院那起子人钻研十多年,都没研制出比这更好的方儿,可见都是废物一堆!朕把泓书叫来就是给咱们爷俩儿好好请请脉候。”   那老翁肃容施了一礼:“老臣白泓书参见太子殿下,四海方虽能克制殿下的心疾,但不能根治并发之症,实在担不起陛下夸赞。这几年,老臣也常常为此症辗转试药,寻求根治之法。”   裴宛颔首,“您致仕时我年岁尚小,不过总有身边旧臣提起老先生的名号,老太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一直记着的。”   白泓书连称不敢,到底是侍奉了皇室半辈子的老人,同帝王和储君对坐,言语间自有一副从容不迫的气度。   裴宛卷起袖口,白泓书身后伏跪着一位玉冠侍童,见状忙从药箱里拿出一枚脉枕,躬身上前,托着呈上去。   打眼一瞧,这侍童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路金喆带他去的那家白氏大药房里的坐诊大夫,扬言要放他血的那位。   裴宛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白果儿却自打这位一进殿里,就吓得魂不附体,脑袋空空。   他竟然是太子?他就是太子!   怪不得路金喆那晚上硬拦着她不让扎针呢,白果儿心里安慰着自己,幸亏当时收了手,不然白家上下,发卖了都不够赎罪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路金喆怎么跟堂堂太子殿下凑在一起的?这两人怎么看,都是毫不相干的人呐!   一向不为外物烦恼的白果儿,头一次在出诊时脑袋溜号,直到白泓书嗖了两声嗓子,才恍然惊醒。   白果儿替太子殿下摆好脉枕,便依着规矩跪坐回去。   *   白泓书光号脉就费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沉吟一番,道:“大凡血毒之症,脉候洪大不数,或结或短,老臣观殿下脉候,从容和缓,不浮不沉,虽偶有虚微,但委实比幼时康健许多,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敬德皇帝怅然叹道:“三哥儿是个能吃苦的孩子,茹茹要是有他这份心气,也不至于……”   茹茹是先皇后的闺名,这满殿除了白果儿,都是旧时往事的知情人,裴宛敛眉,白泓书心里也一叹。   他致仕时,太子才三岁上下,走两步路就喘,吃两口饭就吐,谁都断定这是个活不长,享不了大福的孩子。此刻他打量这位太子殿下,虽说没生的雄健遒劲,但一身清隽的骨骼上附着薄薄的肌肉,小树一般挺拔,气息比之一般的男孩子还要绵长有力。   白泓书心里有了成算,又问:“不知殿下于饮食上如何?”   裴宛抿着唇,不言语。   敬德皇帝在一旁笑道:“这个你问他,可是问不出。”   说着冲隆德海摇摇手,隆德海当下从多宝阁上找出一物,捧给白泓书。   白泓书一看这封皮,便知这是光禄寺记档的馔食单,历代宫规从来只有帝后才配有馔食记档,怎么如今连太子也有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几年因着储君身体有恙,太医院对太子饮食多有问询,光禄寺被问的烦了,索性连太子的馔食也登记造册,每日所食所饮,精细到一毫一厘,都写好封档,以供太医们查找。   裴宛看着那杏黄皮的册子,好看的眉毛轻轻皱了一下,很快展开。   敬德皇帝仍旧笑道:“我们这位殿下,朝政上是没的说,就是对用膳一事懒怠怠的,不过下江南这几日,脾胃是越来越好了,想来是吃不惯京里药膳的缘故。”   白泓书仔细浏览太子殿下的馔食单,斟酌着进言:“殿下年纪尚小,药膳食补多进无益,老臣这就重新拟个膳单,呈给食医裁定。”   敬德皇帝知道他忌讳什么,当下摆了摆手:“什么裁定,那些食医摆着好看的罢了,不堪大用。既然连药膳都多进无益,那四海方每月吃一副,不是越发的掏坏身体?”   皇帝此番揣度不无道理。   白泓书索性摊开来说:“殿下的身子骨底子不错,但心毒毕竟是胎里带来的宿疾,已经病入心窍,想要彻底根治,还得多试几味药。四海方是当年老臣治下的,那时候殿下才刚出生,还是个孩子,所以四海方药性温和,以‘疏’为主,可若想根治,须得用狠药,以‘围堵’为主,方能根除毒素!”   此话一落,日新园正殿满堂寂静。   过了很久,殿上响起裴宛笃定的声音:“老大人不必心有顾虑,只管研制新方,我可以试药。”   敬德皇帝看了气定神闲的儿子一眼,转而对白泓书说:“泓书,你有岁数了,可也别老糊涂,先把药方研制出来再说,至于药怎么吃,那不还有一帮太医呢麽,这上头不用早操心!”   白泓书之所以那么说,就是为了得到皇帝这一句担保,他当然不敢让太子试药,当下心里大石落定,欣然道:“老臣遵旨!”   医治心疾的新方一时半刻研制不出来,但太子殿下的食疗单子总也是能当场开出来的,白泓书同侍童低低讨论一阵,只见那侍童皓腕轻起,执笔将新的膳食单一蹴而就。   白泓书看了看,确认无误,呈给侍候在侧的隆德海,隆德海转呈给皇帝。   众人又议了一阵病情,敬德皇帝才让白老一行二人退下,独留下了太子。   他此次召裴宛回来,一来是会诊,二来,也是听听他当前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   此刻殿里只有他们父子以及近臣隆德海,裴宛从衣襟里掏出一本奏折,这是他连夜写的案情节略,将浣州当前局势、通判刘长生贪污、州牧薛乓泽受贿、浣州商会加耗之事一条一条写了。   敬德皇帝仔细将那节略读完,“啪”的扔在桌案上,怒道:“好呀,好呀,这可真的是朕的好州官!吃里扒外,沆瀣一气!”   裴宛犹嫌不够乱似的,又从腰间摸出一件物什:“父皇,儿臣底下的人在藩军里查到了这个。”   一面腰牌,正面:敕造抚北军;反面:关防倌字。   敬德皇帝于政事上再疏懒,也对这腰牌熟悉的不得了,当下疑惑的看向小儿子。   “八月十五那一晚,儿臣也在宫中,混入在护军里。发现这行宫中的戍卫,有缇骑、有藩军、有浣州城防和皂吏,才多大一点儿的行宫,就搅和着四股人,布防上有诸多辖制,处处都有漏洞,而且儿臣发现,行宫里已经混入了第五股人。”   敬德皇帝拧眉:“抚北倌军?”   裴宛点点头:“是的,所以儿臣斗胆,恳请父皇重编日新园戍卫,即便缇骑是咱们的人,也该肃清彻查一番。”   他见父皇面上不动声色的“唔”了一声,知道他是听进去了,又道:“这事儿不宜张扬,您交给隆叔一个人去办最好不过。”   敬德皇帝颇为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道:“你是查到了什么?”   他的太子一向知礼,从不干涉他的政见的。   裴宛笑了笑,摇摇头:“现下证据不足,儿臣不敢擅自论谁的罪,还请父皇再给儿臣些时日,定查证分明。”   敬德皇帝没吱声,又把那本节略拿在手里翻看,沉默。   “外头都传朕是个荒淫无度的皇帝?”半晌,御座上的敬德皇帝才开口。   裴宛欲言又止。   敬德皇帝怒道:“你照实说!甭替谁遮掩!”   年轻的储君面对暴怒的帝王,并不畏惧,反而镇定自若,十分谦和,“父皇德行昭彰,泽被万世,民间多有美誉。至于那点子话,都是有心之人的惑乱之语,父皇切不可放在心上。”   敬德皇帝支颐,看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小儿子,这是他的嫡子,又是帝国的储君,大臣们这么奉承他的?未来的中兴之主……   敬德皇帝压下心里的百般滋味,和缓的笑道:“你刚到此间也不过一旬,能交出这份节略已经是好的了,紧着去办案罢,不过有一条,你且记着,凡有惑乱犯上者,无论出身,一律严惩不贷!”   “儿臣明白!”   “唔,长远不见,三哥儿好似长高了些。”   议完正经事,敬德皇帝聊起家常来,同隆德海笑道:“先刚那小童,是泓书的衣钵,他嫡亲的孙女儿,我们三哥儿打量她好几眼?”又问裴宛:“怎么的,你同她相识?”   裴宛摇摇头,他连那位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呢。   浣州官场探查这么深,认识一两个贵女,不是情理之中嘛,敬德皇帝见他确实一脸毫无动容,犹不信,转眼一瞧隆德海,却见他挤眉弄眼似有话说,忙肃容瞪了他一眼:“你眼睛里长虱子了?”   隆德海哈着腰,提醒道:“陛下,浣州薛乓泽之女求觐见,已经在偏殿里跪了大半个时辰了。”   “唔,倒是把她忘了……薛乓泽之女,怎么忽巴拉来觐见?”   隆德海小心翼翼回道:“她是为采选秀女一事觐见的,因无诏令,原是在宫门上被拦住了,是二殿下放了她们进来。”   敬德皇帝眼瞧着脸色沉了下来。   隆德海一贯是皇帝肚里的虫儿,自然知道薛氏女此番举措大大犯了忌讳。   裴宛从旁道:“选女?这等子虚乌有的事怎可当正经条陈来觐见?父皇日理万机,岂有闲暇,不若撵出去!”   然而敬德皇帝却叹了口气,缓和了情绪:“罢了罢了,她一个女孩儿家,能来行宫面圣想必是鼓起一番勇气,朕先听听她有什么话说罢……家里人陪着来的?”   隆德海忙道 :“回陛下,并无家人陪同,却有一个平民小丫头陪着——”   裴宛挺直背脊,看了隆德海一眼。   隆德海话头打了个岔:“城西‘南北杂货铺’掌柜膝下庶女,大名叫路金喆,年十三,并无觐见事由,纯粹是陪同薛氏女进宫而已——陛下见见?”   听到这话,敬德皇帝哼了哼:“一个毛丫头,见什么见?嫌朕不忙呢,没有正经事就打发走。唔,朕乏了,三哥儿跪安罢,老隆,着薛氏女觐见!”   ……   一轮红日映在日新园殿前,路金喆心下茫茫的跟着小太监身后,沿着来时路出宫。   巨大的宫门在她身后阖上时,她还懵圈呢,“我这就出来了?”   裴宛先她一步出来,早等在外头,闻言哼了哼:“饭也吃了,还想赖一宿不成?”   路金喆拍拍胸口,有惊无险呐! 第38章   却说那厢薛蛮子在偏殿等着觐见, 由太监来福儿亲自教了在何处跪、如何见礼等规矩,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才听到銮驾仪卫通传“陛下驾临”的高声。   殿内外仆从侍婢跪了一地。   相较于八月十五那一晚她隐没在一众官家女眷堆里的拜谒, 今日才算得上真正的觐见, 薛蛮子强自压下心底的惶恐, 伏跪在地上。   先闻到的是一股龙涎与瑞脑的甜香,这香气霸道的很,一下子盈满鼻尖, 接着便只见一角龙袍沿着金砖走过, 留在地上一行金灿灿的影子。   “臣女薛氏恭请皇上圣安!”   太监来福儿奉茶, 敬德皇帝随手接过,眼皮也未抬, “唔……你是薛乓泽的女儿?”   “臣女正是。”   “你倒是很有胆气!有什么想上谏的, 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说说罢。”   隆德海在御案前,燃起了一支香。   薛蛮子道:“谢陛下!臣女此番前来,实际并未意图上谏, 而是要向陛下陈明,八月十五行宫夜宴那一晚, 有人故意制造谣言‘采选秀女’, 致使民怨汹汹, 贻害陛下声望!”   敬德皇帝似是毫不在意,端着茶碗“唔”了一声,笑了:“先祖有训,后世子孙皆不可向民间采选秀女, 朕一向记得牢靠。选秀嚒, 本就是没影的事儿, 百姓们偏听偏信,时间一长谣言自会攻破,没碍的——你说的有人故意传言是指何人?隆德海,记下来回头着观察使李仁卿好好查查。”   薛蛮子听皇帝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不由得着急,摇摇头:“只恐怕那位李大人并未敢查……”   敬德皇帝仍然很慈和的笑道:“你女孩儿家,可能并不知道这位观察使的官声,他可没有什么不敢查的,在帝都的时候,连朕的缇骑统领都敢纠察。”   连皇帝都这样下保证,薛蛮子心下笃定,掷地有声道:“臣女要揭发的故意传言者有二,其一,便是臣女的父亲,浣州州牧薛乓泽!”   此刻日新园上下皆静,薛蛮子话音一落,听者无不震惊,连天子近臣隆德海都罕见的瞥了一眼御阶下的女孩儿。   敬德皇帝却从御座上起身,踱着步子走下阶来,沉声道:“薛氏,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嚒?”   薛蛮子跪伏在地,“臣女知道。”   敬德皇帝转身回到御座上,他捡起预案上放着的签押单,薛蛮子三个字沉吟在唇间。   “你起来回话!”   薛蛮子依言站起身。   御座上的皇帝审视着她。   大约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缘故,她身上仍旧穿着一身婢女的衣衫,却难掩芳华,浑身气质较之京师王侯家的贵女也不差。尤其是这份御前的胆识,着实叫人刮目相看,要知道多少朝臣面对御前召见,都骇得腿肚子转筋呢!   江南姣姣好女宛若明月,薛乓泽别的不说,倒是养出一个好女儿。   而那一厢,薛蛮子也偷看了几眼皇帝,雍容轩昂,团团的一张脸,却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病气。   “圣人有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你这样检举揭发你的父亲,即便最后薛乓泽罪名落实了,你也是触犯宪令,要受刑罚的。[注①]”   “亲亲相隐,人伦常情,臣女从小受父母教诲,感佩在心。[注②]”薛蛮子一面说,一面又深深跪下去:   “然则八月十五那晚下令停船的是我,致使江南好女夜奔的人也是我!这几天,我夜夜不得安寝,我若明知此事有蹊跷,却碍于亲孝而不举,这将置那日花船上的女孩儿于何地,那些被……护军肆意凌||辱的女儿又有何辜!”   半晌,只听御座上的皇帝轻轻道:“你说故意传言者有二,除了你的父亲薛乓泽,另一个是谁?”   薛蛮子忽然抬起了头,直视龙颜:“臣女并未看真切……只听父亲换他‘二殿下’……”   满殿寂静,针落可闻。   “八月十五那日,你可听到了什么,可看到了什么,都细细说来。”   ……   薛蛮子便将八月十五那一天,她于无边丝雨湖堤边大石后听闻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奏陈皇帝。   敬德皇帝听完,踱着步子一语不发,倏地,他问道:“如果只是八月十五那一晚,百姓们俱已回家,出了乱子的护军也交与三法司,民怨何至于如此汹汹?”   薛蛮子欲言又止。   “你尽可说来,朕不怪你。”   “陛下英明神武,臣女不敢有丝毫隐瞒,‘选女’一事在民间流言甚广,主要还是有一个前因,传言御驾到达闵州时,留宿儒林郎周家,而周家三姑娘周嗣音忽然暴病而亡,传言说是您……”   幸了她,致使贞烈的周嗣音不堪受辱,选择自尽。   敬德皇帝眸光一闪,低声狞笑:“原来是这样……”   御案前的首领太监来福儿不知怎的抖成鹌鹑样,烂泥一般瘫软在地。   敬德皇帝屏退左右,看着薛蛮子:“你只身前来,勇气可嘉,可若要救你的父亲,这远远不够。朕有一法,不知你还有没有胆气一试?”   薛蛮子眨了眨眼睛,她设想过诸多结果,却从未想到会是这样。   ……   “隆德海,送薛氏女回后殿休息。”   “是!”   后殿是陛下燕居之所,宫门开启,一轮红日垂在西边天幕。   薛蛮子跟着隆德海,提步迈过高高的门槛,此时的她还尚不能理解这个举动的意味,也并不能预料,这将是一个改变她既定一生的跨越。   此刻的薛蛮子,全副的心神与眸光俱落在一个人身上,那本是这个局中最不该出现的人——   周嗣音。   后殿花园里,有人裁花插瓶,那婉约倩影赫然便是民间传闻里秘不发丧的闵州周家三姑娘!   薛蛮子瞪大了眼睛,回首询问隆德海,却见那天子近臣只略略一躬身,便离去了。   ……   *   那日路金喆自打出宫后,一进家门,便直奔麒哥儿书房,将今日所见所闻,除了裴宛这层外,其他一股脑儿全都说与他听,要他拿主意。   那麒哥儿原本见她今日又着小厮衣衫出去玩,原还想着高声念她两句,不承想听她嘴里又是行宫,又是皇帝的,唬了一跳!   “你说的可是真的,别是发癔症罢?”   路金喆瞪了他一眼,正色道:“我临走时问起阿蛮的事来,那位隆大人对我说:‘薛姑娘的事宫里自有定夺,若是薛大人问起,你可以直接说等诏书下来即可。’哥,这话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暗示我得告诉薛大人?”   麒哥儿搓着头皮:“告诉肯定是要告诉的,你也说了,阿蛮是偷跑出来的,那么此刻薛府上下,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呢!不过你一个姑娘家,如何出门说这些?等会儿我就去一趟薛府,替你把话说了——喆喆,我是琢磨着那位大人的话里,还有文章呢!”   路金喆从小快人快语,尤为厌恶打这种言语机锋,因此一头雾水,“我也是乍一听就心里打了个突,只是参不透,这不赶紧找你参详嚒!”   路金麒欣慰的瞅着她:“找哥哥肯定是没错的,今天吓坏了罢!”   路金喆摇摇头,腼腆的笑了,相比八月十五,今天进宫这一遭,倒也是有惊无险,不算什么。   路金麒招来小厮,打水净面换衣裳,嘱咐金喆:“我去薛府,你好生歇着,明日薛夫人可能会找你过去问话,你也不用怕,捡你知道的照实说就是了,他们当官的,自然比我们有门路探听宫里的消息。”   “嗯!”让麒哥儿这么一说,路金喆心里大石才落地。   ……   这一晚,路金喆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天蒙蒙亮就醒了,癔症了一会子,便见太太那边打发人过来,问姑娘醒了没,薛家太太来了,找她问话。   看来薛太太连叫她过去都等不及,竟亲自上门来了。   小燕儿并不知内情,服侍她起床,嘀嘀咕咕:“这么早就上门,大户人家就这么个规矩?”   金喆没心情跟她打嘴仗,简单洗漱一番,便急忙过去太太那边。   *   薛夫人的精气神眼瞅着与上回相见时大不一样了,憔悴沉郁的很,眼下两痕乌青。   见着金喆,薛太太忙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昨儿什么情形,你快跟我说说……昨天阿蛮走了以后,急得我真是没着没落的!半夜里麒哥儿过府来,说你见过她了,是嚒?”   金喆点点头:“昨日我原本在柜上打金,凑巧看见阿蛮在叫车,我自然是不敢见之不理的,只好跟着过去,谁承想走了一路,车在行宫门口停了下来。我才知道阿蛮是打算进宫谒见,我原想拦着她,是我不好,没能劝住阿蛮”   薛夫人一听,霎时两眼一黑,那个小孽障竟然真的入了宫!   又问了各种细节,路金喆全都知无不言。   知道她们从出府到行宫都没甚闪失,薛夫人心里这才稍稍落定,脸上勉强有了笑模样:“这与你没甚干系,她自小性子就拧,打定主意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连我和老爷也劝说不得……”   越说,越发的伤怀起来。   那刘氏从旁劝道:“您先别忧心,如今宫里什么信儿都没传出来,定是无大碍的。金喆,进宫后的事儿呢,你也面圣了嚒?”   金喆忙回道:“没有,陛下日理万机,我不过是陪同入宫,哪里能说见就见的?那位隆大人着我只在外头等候,约莫两个时辰后,他传陛下口谕,叫我出宫回家,我就再也没见过阿蛮了。”   “那……可有怎么说阿蛮何时出来?”薛夫人急急问道。   路金喆回道:“我也这么问隆大人了,他并未正面回答,只说:‘薛姑娘的事宫里自有定夺,若是薛大人问起,你可以直接说等诏书下来即可。’”   因这句话是薛蛮子境况的关键,所以路金喆记得死死的,同别人说起时都是转述,不敢自己添一词一句,故作解读。   那薛夫人不愧是州府大员的太太,沉吟一番,便知这话里唯有“诏书”二字显得分外唐突,诏书,那能是什么诏书呢……   路金喆看薛夫人脸上忽然笑意尽失,眸光暗淡,不由得心里发紧:“可是阿蛮她遇到了……”   薛夫人摇摇头,再没有心思应对路金喆的话,与刘氏微微颔首,竟一语不发,抽身而去。   刘氏忙赶着上前巴巴的去送她,徒留路金喆在花厅里,心思百般不宁。   ……   就这么挨了两三日,路金喆再问起太太,太太只说薛府并未传出什么消息,想来阿蛮还是没有回来。   她心里着急,便一直打发人往白家递信儿,传回来的消息却说,白果儿并不在家中,至于去哪儿了,白家人讳莫如深。   这可怎生是好,一个两个的,接连没了信,叫她心里惶惶难安!   正待她想找那位太子殿下帮忙打听内情的时候,却有一件事找上了她—— 第39章   银笙记。   路金喆这几日心里不大踏实, 几乎日夜宿在小工坊,丁零当啷赶制阿蛮的凤冠,她总有一种这冠若不快些打出, 恐怕会误了什么的错觉。   谢娘子挑起门帘:“喆喆, 有人来寻你。”   谁找我?   正待她纳罕之时, 只见一身便服的隆德海从谢娘子身后迈步进来。   虽然来人始料未及,但近日胡乱漂浮挨不着边际的心,终于停泊沉了底。   路金喆起身恭迎:“隆大人……”   隆德海摆摆手, 示意不要虚礼。   屏退他人, 小工坊炉火彤彤, 寂静的针落可闻。   隆德海在不大的工坊里踱步,随处看着, 路金喆虽一肚子疑惑, 但也不敢出声阻止。   手作台子上摆着薛蛮子那顶未及完工的凤冠,隆德海仔细看了看,大红纱段做的帽基,上面栽着一帽子的金花金树, 左右各两只金喜鹊步摇,中间不知道是什么物什, 只拿金线缠了骨架。   “早听人说, 路姑娘擅造金银器, 确实栩栩如生。”   是听谁说的,不言而明。   路金喆扬起笑脸,小心翼翼回道:“大人谬赞,雕虫小技, 玩儿似的, 比不得内造上用技法, 这顶冠可能日后也……”   隆德海摆摆手,似乎是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机锋,从袖中抽出一物,递给她。   那是一副卷轴,徐徐展开,只见那上面画着一枚碗大的金印,钮子是盘着的一个怪兽,毛髭髭的,神情威势赫赫,脚踩五爪金龙。   路金喆瞪着眼睛看了几遍,心里不住砰砰跳,她作为大雍子民,自然对这个东西毫不陌生,这是当朝帝王裴氏家徽,狻猊睥睨!   只听隆德海朗声肃穆道:“路氏女跪听口谕:朕闻尔擅造金银器,现有一物,亟待用之,限三日之内铸成,事毕交还隆卿,钦此!”   路金喆早在隆德海开口时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此刻手里还压着那卷狻猊睥睨图模具图,这直不愣登的口谕在她脑子里转了两圈,方才转过味来——陛下是让她打造这枚金印?   这是什么掉脑袋的事儿?   路金喆张口结舌,正想要打退堂鼓,却听原本慈眉善目的隆大人冷下了声音:“小丫头,圣旨违抗不得,赶紧接旨罢。另有一则,这件事极为紧要,若有一星半点儿差池,何止累及父母,就连九族也诛得!”   路金喆咽了咽嗓子,心说他们姓裴的怎么动不动就要诛人九族,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跪下接旨。   ……   路金喆从隆德海这里接了口谕,得了皇帝陛下吩咐她的任务,仍旧有些魂不守舍。   半晌,她大着胆子,问道:“隆大人,我想问问,上回同我一起进宫觐见的薛氏,她现如今可好?”   倒是个有情义的孩子,隆德海看了她一眼,“路姑娘,往后再遇见圣驾前随扈的人,若无深交,切不可胡乱打听与自己不相干的事……不过,她很好。”   路金喆知道自己这是愈矩了,忙欠了欠身,不安的心稍定,知道阿蛮无碍,这也算近日里难得一见的好事。   临出门时,隆德海不免又耳提面命一回:“今日我来这一趟,回头不论谁问起,你都可以说是太常寺衣冠署拿你为薛姑娘做的凤冠登记造册,切不可多提一句别的,可知晓?”   路金喆忙点头:“省得。我定是做的漂漂亮亮的,这辈子光耀门楣我是不可能了,但累及宗族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   一直忙到亥时三刻,路金喆才惺忪着眼睛坐马车回家。   柜上有人找的事情瞒不过家里人,面对父母兄姊切切相问,她都按着隆德海教的说辞回禀,本来想着要搪塞好久,没想到他们一听是因为送那金冠给衣冠署登记,便都了然点头,不再疑虑。   路老爹咂摸了嘴巴:“薛姑娘进宫了,我近日四处听人说是薛州牧使了个法子将自家千金小姐送进宫里,倒也传的有鼻子有眼的!”   刘氏在旁,听了抚胸长叹:“薛大人到底是官身,姑娘送进宫,上玉牒当娘娘,光宗耀祖,跟选御女可不一样!只是可怜渝州王家,两个孩子原本已经议了婚嫁的……”   连一贯心无杂念的路金蝶都眉头轻蹙,低声询问金喆,阿蛮无碍罢?   路金喆没想到如今浣州城里的流言已经演变到了这地步,张口结舌想解释,又发觉事情已经到了百口莫辩的情景,只得呐呐的点头,道无碍。   路金麒在书房里四下乱转,脚下的地砖都叫他磨出火星了,在路老爹发怒前,他悍然道:“不行,得把蝶姐儿喆喆两个送到乡下去!这么耗着,难倒要等采选天使下诏书嚒?”   他一语惊醒众人,刘氏忙道:“对对对,得把两个姑娘送出去……但是只她们两个小孩子出去,底下看顾的万一有什么疏漏,酿成大祸可怎生是好?”   全家都看着路老爹,等他拿主意。   半晌,书房里笃笃笃传来拐杖落地的声音,小丫鬟拉起门帘,众人起身。   “祖母……”   老太太往堂中一坐,发下言来:“全家都回山南村,上回麒哥儿不是说等过了八月节,带咱们全家人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逛逛去嚒,正好了,回乡下老宅,关起门来自在。”   “母亲说的正是。”   “全家都回,极好极好。”   ……   唯有路金喆心里忐忑不安,不由说道:“祖母,父亲,须得宽限我几日,阿蛮的凤冠尚未做好,那宫里的……太常寺衣冠署肯定要拿我是问!”   路老爹一听,也是这个道理:“你那也是皇差,耽误不得。罢了,麒哥儿先打发几个小厮将老宅整饬修葺,等金喆那冠做好了,咱们全家即动身!”   如此这般,便商议定了,至于路金喆往后日记如何夜以继日的忙碌在银笙记小工坊,按下不表。   *   八月底,路金喆终于提心吊胆完成了敬德皇帝交代下的差事,将那要人命的物件囫囵个打出来了,虽然不是惟妙惟肖,但七八分像还是有的。   将此物交给隆德海的时候,她还惊惶不安地追问:“隆大人,这万一事发了,不会真诛我九族罢?”   她虽不知道“事”是什么事,但那么多画本子也不是全然白看的,夜里辗转之际,也猜想过诸多可能。   隆德海打量着这个年岁尚且不足及笄的小丫头,宽和的笑了:“姑娘不必担心,您只要保证三缄其口,便不会祸及族人。这玩意儿啊,”他捧着这木匣子,道:“只是预备着罢了,兴许,且用不上呢!”   他这话里有话,依着路金喆的脑子,全然参不透的,她呐呐的点头,送走了隆德海。   初一那天下了大雨,不好动身,等过两日天气转好,路老爹便急不可耐地带着全家,前往城外山南村避选。   *   浣州城外三十里,坐落着山南、浔北等几个大村落。村村之间,山路迂回,若没有向导,外人很难从层层山林中走出去,也很难进来。   一行马车蜿蜿蜒蜒,路老爹在前头叮嘱:“你们坐好,切勿冒头,这有山匪哩!”   路金喆微微挑开车帘一丝缝儿,四周层峦叠嶂的山峰仿佛将城里的喧嚣与惊慌尽数遮挡,天高云阔,牧童在田间吹笛闲走,远处村郭渐渐升起炊烟。   ……   族里派人来接,路老爹赶着要去宗祠给耆老们请安送礼,家眷便交与路金麒照料。   路家祖屋是一座三进的宅院,在山脚下,青石砖瓦,打造的拙朴古意;四周遍栽细竹,篁林掩映,只有一条小径通幽;清溪从山顶蜿蜒而下,引进假山池子里当活水,供养数十条红白绚烂的锦鲤。   麒哥儿前几天便带着家仆过来收拾,如今祖屋里外一新,只等主人们的箱笼细软搬进来而已。   太太分派了住处,两个姑娘跟着她住后院,姐姐住东厢,妹妹住西厢,往来都很便宜。   下人们忙碌收拾,金喆便觑着空,拉着姐姐在宅子中四处闲游。   她如今出来,心境较之前几日大不相同,总有一股逃脱牢笼的畅快之感,因此是看水水温柔,看花花烂漫。   乡间人家规矩没那么大,家家门扉俱开,四邻和睦,不多时便有三五个小丫头结伴而来,布衣草履,都是农家子,远远的就招手:“是金喆回来了嚒!”   路金喆远远地听见了声音,拉着姐姐笑着出来:“是我回来了呐!”   一番斯见,这些乡下姑娘腼腆的笑着,金喆她们一年总也见三四回,可她身旁这位姑娘却是从未见过。   金蝶向这些女孩施了个仕女礼。   大家你推我搡,挤挤挨挨的乱笑,乖乖,这模样比画上的仙女儿都好看,因此纷纷歪着头打量路金蝶,生生把后者瞧红了脸。   路金喆佯装嗔怒:“乱瞧什么,这便是往日我常提起的姐姐,你们快叫姐姐!”   “蝶儿姐姐!”大家便一叠声的叫人,纷纷把自己带的东西托上来:   “这是我前儿新煮的蚕豆,姐姐留着吃!”   “这是我炒的茶,比外头卖的干净着呢!”   “瞧瞧我的,瞧瞧我的,我前几日就见麒哥儿回来洒扫老宅,就知你们近日要回来,特特做的桂花糖糕,这个金喆最爱吃了!”   金蝶见这些乡下丫头热情可爱,虽行动鲁莽,倒也不十分粗鄙,因此邀她们在院子里凉亭闲坐。   *   “你们可不知道,如今从城里回来避难的可多了,都传言皇帝老儿要下令采选秀女呢!”   “选秀嗳,好几百年没有的新闻了,如今叫咱们赶上咯!”   “唷,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怎么的,还想着进宫当娘娘呢?”   “呸!你胡吣什么呢?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姐姐饶了我这一遭罢,回头当了娘娘再撕也不迟!”   “好啦好啦,要我说啊,就凭你们这凑性,甭说娘娘了,就是当宫女都欠着火候!咱们这一堆人里,唯有蝶儿姐姐当娘娘,我倒还服气!”   这话直白的,叫一贯只在贵妇堆里应酬的路金蝶都不知该怎么接茬,捧着茶都忘了喝。   唯有路金喆腾的一声站起来,手挥了挥:“去去去,你们乐意当娘娘自己去,别打我姐的主意,我姐姐且得寻个正经好人家相配呢!”   “哈哈哈!”   金蝶叫金喆说的脸一红,暗掐了她一把:“恁的乱说!”   金喆也不在意,大家说过这一遭,继续扯淡聊天:   “嗳,我有一个信儿,绝对保真——”一个梳着双羊角辫的小丫头挑眉,低低道:“说初一那天,行宫里出了一桩大事,”她拿手指了指天,神秘莫测道:“差一点变了!”   众人不解其意,唯有路家两姊妹对视一眼,金喆忙道:“嗐,打住打住,这话岂能乱说,回头九族都被诛得!”   “我哪里乱说了?”那小丫头急道:“我表哥不是在浣州城里当城防嚒,前儿他姆妈带着妹子回来,跟我娘说体己,叫我听见的!”   便有同伴搡了她一把:“你编也不知道编像样些,城防不就是抓毛贼的嚒,还能进宫?”   那小丫头原也只是听了只言片语,哪里能厘清这些门道,便赌气说:“你们等着瞧吧,过几天就得有皇榜贴出来!”   这般认真,大家都笑了。   浣州自古就有造反的老例儿,加之村里还有碧山诗社,往来文人耆老,什么话都敢说的,因此众人也都浑不在意。 第40章   时间往回拨, 四日前,八月三十,有间客栈, 二楼。   裴宛推开两扇轩窗, 往下望去。   刚下过雨, 湿漉漉的满地落叶,街上行人寥寥,却有不少兵士列阵穿城而过, 仔细分辨, 是藩军。   “笃笃!”   刘庆敲了两下门, 檀泷拔下插栓,一身藩军铠甲的刘庆闪身进来:“主子, 有密报!”   这里已经是他们自己的地盘, 但裴宛行事依然相当严谨,阖了窗,率先走进书房。   ……   “属下连日探查,藩军近日行事处处见异端, 严藩驭下极宽,兵营里吃酒赌钱禁止不绝, 原只有五千人的定额, 由着各路人加塞, 总计两万有余!我那老乡便把他族弟拉进来了!”   这几日,刘庆揣着大把银票子混进藩军,请吃酒,多输钱, 倒也颇认识几位乡党, 因而在藩军中下层军官堆里很是吃得开。   裴宛对他的密报不疑有他, 却沉吟道:“严藩此人,我深有耳闻,他治军不拘一格,兵营里纵容军士吃酒赌钱,极有可能是掩人耳目之象。”   刘庆:“主子估量的不错,下月行宫换防,我们的队伍则会换过去接手缇骑,换防勘合已经发下来了!”   行宫的戍防从不假手当地军伍,这是所有将官都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这可绝不是小事。   裴宛轻声确认:“下月初一,不就是明天?”   刘庆点点头:“正是!”   说话间,门外“笃笃”有两下敲门声。   檀泷探看了一眼:“是柳儿。”   柳儿进得门来,她也是带着消息回来的,一进门便迫不及待低呼:“殿下,好了不得,她没有死——”   “说话不要大喘气。”   “是周嗣音啊,她没有死,本人就养在日新园后殿里!”   “你看清楚了?”   “何止看清,那薛姑娘每日里都要与她饮茶闲谈,两个人言语之间互称名讳,属下辩听得真真的!”   周嗣音,闵州儒林郎家三姑娘,大将军周子衿的胞妹,当初陛下南巡不知如何缘由,忽巴拉改了道,登州上岸夜宿周家,后面发生的,就全写在戏词画本子里了……   汹汹流言都传周家三姑娘不甘受辱投井而亡,连周子衿都派了倌军南下,谁能想到呢,事主本人竟被好好地养在行宫禁苑里。   裴宛思索着什么,手指扣在桌上,一下一下敲出笃笃的声音。   柳儿三人也不敢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来都看檀泷,檀泷瞧了瞧太子殿下那副神思惘惘的模样,直觉似的,猛摇头。   “原来是这样,竟是这样……”   裴宛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一把绷紧了的旧弓,终于能松下弦来,却也不堪再用了。   “殿下?”   他抬手,很快面色恢复如常,沉思片刻,便吩咐起来:   “柳儿仍旧回到宫里,密报隆德海,着他核查行宫里那批随扈过来的太常寺属官,太乐、衣冠、珍馐、良酿几署,极为容易混进人去,要让各署相间认人,以防串联作伪。”   末了不禁提一句:“这事儿要紧着办,距离明儿九月初一,没多少时辰了。”   “是!”   柳儿出门后,裴宛振衣而起,“走罢,檀泷随我去观察使府,刘庆不用再去藩军那儿了,即刻改道北上,接应哑者。”   “是!”   “是!”   *   三日前,九月初一,夜,大雨,行宫。   “酉时二刻,宫门下钥了。”   “又是下雨天。”   白辞挠挠自己身上铠甲与衣裳相贴的地方,总感觉浑身不自在:“我讨厌下雨天。”   刘长生微怔:“江南嚒,雨总是多些。”   白辞不再说话,他的抱怨好像也只是沉闷空气中的突来一笔。   “两位登高望远,好雅兴!”   “微臣参见二殿下!”   “见过二殿下。”   裴宣兴致甚高,双目炯炯有神,“虚礼免了,今夜还得仰仗二位。”   刘长生笑道:“不敢居功。”   白辞轻摇折扇,往下一指:“殿下您看——”   裴宣探头往下望去,如今正是行宫各处换防的时候,此刻满宫上下,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影——透着夜雨,他勉强辨认着旗语,知道严藩的人已经入主护军。   一样的大雨,一样浇的忽明忽灭的宫灯,一样无边丝雨上的小楼矗立,裴宣震衣,冲青年抬手比了个二。   这是他们第二次紧密无间的合作了。   “我今日来,是向小白先生讨要那幅字的。”   夜雨灯下晦明,白辞眼眸闪烁,极轻快的笑了一下:“殿下考虑好了?”   裴宣:“箭在弦上,时不我待。”   “好!大丈夫痛快!”   白辞拧身,捧出一件狭长的卷轴,那卷轴让油布裹着,倒是丝毫没有被淋湿,直接递给裴宣。   裴宣扯开油布一角,只见那上面明黄色的绢布,心在这一刻刹不住似的狂跳起来,他强自按捺住,打开贴金卷轴,只见上头压花,敕文,笔迹,无一不是麒麟宫勤政殿的手笔,只缺一枚印玺便大事可成矣!   “您这笔字,就是拿给乔阁老他府上那些个誊录官,都分辨不出真伪来,是这个!”裴宣冲白辞竖起大拇哥。   白辞折扇轻摇:“好说,我润笔可收得多。”   “多是多多呢?”裴宣拍拍白辞,畅然一笑:“入内阁,茵封太师,未尝不可!”   裴宣下楼离去,刘通判驻足望了他一会儿,他原本要说什么,只是看着身边青年一眼,并未出声。   白辞扇子一撂,撇了撇嘴,亦转身下楼。   *   酉时三刻,行宫南门外,缇骑行辕。   大雨滂沱,灯影稀疏,留守的兵士们无处消散,大多躲在营帐里吃酒作乐。   ……   “行宫已下钥,大人请回罢!”   李仁卿翻身下马,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掏出腰牌:“吾乃观察使李仁卿,十万火急军机大事,迟了你担待得起嚒?”   “李大人?这都多早晚了,无诏不得觐见呐!”   “陆荥慷,老陆,你出来!”   “陆统领他歇息了,有甚么话说给小的,小的给你通传!”   “滚开!”   吵吵嚷嚷的,统领帐子里出得一人,半片铠甲丁零当啷挂在身上,很是不堪:“是谁啊?嗳唷这不是仁卿老弟,现如今您一省大员,怎的有空来纠察老子——”   李仁卿上前一把揪住陆荥慷的衣领子,将他蛮横的掳进帐子里,看也不看屋子里的莺莺燕燕:“都滚出去!”   陆荥慷混不吝的笑了笑,牙齿顶顶脸颊:“李仁卿,你这就不够——”   李仁卿退开了一步。   他这一退,便露出身后的人来,瘦削细高的一抹,半夜里很容易被认成是李仁卿的随从。   他进来时,灯影一照,陆荥慷后背便沁出一层冷汗,盯着那少年清俊的眼睛,酒霎时醒了大半。   那少年迈步进来,轻声道:“不够什么?”   陆荥慷磕磕巴巴:“卑职忘形了,罪该万死,殿下,您怎么……”   在这儿?   裴宛抬抬手,示意他轻声。   李仁卿搂上陆荥慷的脖子,做出一副亲昵之态:“老陆快磕头,我们来是救你命的!”   ……   大帐内灯火通明,李仁卿三言两语说明来意,宫里恐生变,要他开门驰援。   陆荥慷此刻酒意尽散,在地毯上来回踱步,生了满背的冷汗,叫溜缝儿的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冷战。   “太子殿下,您是储君,卑职是臣,您要臣做什么,臣一个磕绊不打,就地就给您办了,只是如今已过宵禁,没有宪谕诏令,卑职无论如何也不能开宫门的,况且……”   他看看李仁卿,话没说透,意思却表达明白,他刚派出去的亲兵已经探查到,这姓李的带着千余名城防营军兵,就耀武扬威堵在行辕外!   这是什么行径?   这是哪个要翻天呐!   裴宛并不言语,李仁卿吐出一口气,拍拍陆荥慷。   “我知道你身负扈卫要职,空口白话自当不信。我实说了罢,你的换防是被人故意调换的,九月初一这一旬的夜防本该你,可打三日前,勘合却给了左统领张浦镇——”   “是前几日张浦镇他水土不服拉肚子嚒,非要值夜防,这一旬是跟我调换……”   “老陆,你几十岁的人了,还能叫这话糊弄住呢,可真也算是居安不思危,脑袋搬家都糊涂着!你现在就派人去东门上看一眼,看看那护军人数,要是不超额,我脑袋先摘了给你玩!”   陆荥慷叫李仁卿这话里脑袋来脑袋去的,闹得自己脑袋嗡嗡的,竟果真掀帘子出了营帐,点了几名亲兵切切交代一番。   盏茶功夫,那亲兵回来扣门,陆荥慷听完密报,脚差点软了,天爷!   李仁卿与裴宛对视一眼,俱都神思莫测。   陆荥慷搓搓脸,让自己更清醒了一些,罢了罢了,就且博一回罢!   “殿下,卑职即刻亲自入宫查验,若果真禁防有变,有人作乱,卑职会直接打开南门——只是门开以后,缇骑护军如何行动,还是不敢从命的好。”   “这个自然,陆卿,事不宜迟,要快!”   ……   九月初一,夜,大雨,行宫南门。   宫门外,一行千余人的队伍悄无声息的矗立,夜雨冲刷着城防营官兵身上的甲胄,黑黝黝的仿若鸦羽。   忽的,宫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   ……   敬德二十年九月初一的这天,在后世的史书里,只有寥寥数笔记载。   当陆荥慷的缇骑踏入行宫时,无边丝雨早已寸寸灯落,驻守护军无不伏地被屠,越往东行,血意越盛,杀声震天。   南门洞开,千余城防精锐,箭簇一般直日新园。   “护驾!”   “护驾!”   日新园正殿。   严藩杀死守门的太监,裴宣登上宝殿,将那狻猊睥睨大印扣在明黄卷轴上,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壮志得酬的癫狂,尚不得发出拔营的号令,便见殿后影影绰绰,原本已喝了鸩酒的敬德皇帝竟从容迈着四方步,徐徐而来。   “父……父皇?”   敬德皇帝身边唯有两名伴驾扈从,禁卫总领隆德海,与那个送药的太医署典药。   “陛下,后殿的人缇骑都清干净了!”   裴宣抬眼,来人不是别个,正是浣州州牧薛乓泽之女,他亲自送进宫的薛蛮子。   那小典药见薛蛮子来了,忙跑到她身边,两人紧紧挽着手臂依偎在一起。   “阿蛮!”   “果儿不怕,不怕。”   ……   裴宣热血渐冷,张口结舌,正待说话——   “臣李仁卿救驾来迟!”   “臣陆荥慷救驾来迟!”   大军一呼啦全涌进正殿,李仁卿眼疾手快,先刺了严藩一臂,众兵士将其制服,裴宣踉跄倒地,明黄卷轴咔哒一声落地。   以上这些,史书上均无详细记载,唯有敬德皇帝起居注里记录着这样一段话:   “敬德二十年,九月初一,行宫有变,事未起。皇二子宣,秉性乖戾,不顾父恩圣眷,与奸佞宵小结党,朕心大痛,特着褫夺封号,圈禁看守,以期悔过自省。” 第41章 、修文,有加剧情   九月初一, 日新园宫变后,敬德皇帝虽未明发圣旨,昭示裴宣的罪过, 背地里该生的怒火却一股也没少, 连夜要求彻查宣党, 势必要把背后小人缉拿归案。   “朕知道他,他那个胆子,狗仗人势惯了, 要没有人从旁撺掇, 搭天梯, 他且不敢呢,老隆, 你说说他多早晚就预备着?”   隆德海在御前行走二十多年, 自有一套察言观色的法子,面对盛怒的皇帝陛下,话都说到他心坎里:“如果从头计议,恐怕这事从南巡伊始便有迹可循了。”   “是了, 那来福也是他的人,正好再放出来审一审, 当时一味进言儒林郎周家备了酒水香案迎驾, 朕就料到有鬼……养出这么个混账东西, 朕实在是有愧祖宗,贻笑臣工!”   敬德皇帝这话说完,便一口气委顿在卧床上,满床锦绣, 也不能让他看起来更精神一些, 反倒是更显疲惫了。   隆德海将参汤放下, 给陛下掖了掖被角,劝慰着:“火盛伤肝,陛下心宽些罢,现如今二殿下就圈在猎鹿苑马房,要怎么审都跑不了。”   “哼,还留他在禁苑里作甚?朕一想起他就来气,赶紧送到州府大牢去,叫李仁卿给他好好上上枷!”   不待隆德海回话,敬德皇帝又问了一句:“先刚李仁卿带着城防营进来的时候,你看见太子了没?”   “见着了,殿下佯装在城防军伍里,一进殿里,就急寻陛下您呢!”   敬德皇帝“唔”了一声,回想起日新园正殿那千钧一刻,仍旧不由得心脉加快,他稳稳当当做了二十年皇帝,还是头一次体验到这种刀兵直指御前的时刻呢。   “太子终究还是持重了些,既然来了,何必佯装呢?”   隆德海觑着陛下的面色,轻声道:“微臣不敢妄自揣测,殿下本性纯善,行事也果决刚毅,这回救驾,并无贻误时机,着实可圈可点呢!”   “到底年纪小,不经事,且得练练,只盼长大别像茹茹,那般怯懦不堪……”   怯懦不堪嚒?   隆德海盯着晦明的一盏宫灯,思绪飘远,想起十多年前那个女子,温婉娴静的声音里透着笃定:“隆大人,别踟蹰了,我替陛下试药,我决定了!”   他想,她可不怯懦。   ……   “老隆,你让太子明早递牌子来见,朕有话跟他说说。”   “是。”   *   新秋的早晨,又是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一柄桐油纸伞堪堪遮在头上。   裴宛的目光顺着伞沿儿漫开去,又垂下。昨夜厮杀声犹在耳畔,地上陈尸与血迹却都被冲刷得没了痕迹,整座日新园又变得庄严肃穆起来。   ……   日新园正殿。   “儿臣宛恭请父皇圣恭安!”   “三哥儿过来,这几日可忙坏了罢,瞧着也没睡好,清减了。”   敬德皇帝笑意盈盈,拉着他的手直接往御座下坐了,又问了近日膳食,父子二人言笑晏晏,好似昨夜流血飘橹的日新园是从未发生过的一样。   不过终究是避无可避。   还是敬德皇帝率先开了口:“当日朕诏你出京南下,本想是查刘长生私联阁臣,祈求出兵一事,谁能料到,最后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那个混账行子,竟能干出这种忤逆的事,真是叫朕二十年舔犊之爱付之东流,养妞妞都比他划得来!”   倒也不必如此折辱妞妞,裴宛心说。   “二哥糊涂,做了错事,父皇千万别因此自怨自艾,更要保重龙体才是。”   “你还叫他‘二哥’?他也勘配!等回了銮,就叫宗正寺削了他的籍,黜出玉牒!咳咳咳!”   “父皇……来人!”   裴宛观察圣躬,病恹恹的,忙要叫太医,敬德皇帝拉住了没让。   “不用,先不用叫外人,近日天凉,旧疾罢了,咱们好生说说话……这回南下,你做的很好,要不是你提前知会隆德海,又带着陆荥慷驰援,父皇应对的恐怕不会这么从容。”   父子两又切切谈了许久,从南巡开始沿途民风与景致,讲到浣州眼下这一长串拉拉杂杂的事。   裴宛:“浣州州牧薛乓泽,今年已任满六年,按制本该迁出去了,户部起的折子要续留他一任,乔阁老把奏折转给儿臣看,儿臣扣着没发。他府上柳儿去过,拿了一些他与浣商往来的账本。”   敬德皇帝听了,先是一默,半晌沉吟:“你延办的对,薛乓泽的事先搁下暂议,他是一根老藤,拔出萝卜带出泥,浣商是江南民生之根本,且得轻缓着办呢。”   “这回办差,动用了许多权宜之计,回去太傅们少不得又要谏言了。”   “我们三哥儿一贯的敏秀,还怕那几个老骨头?甭怕,父皇给你做主。”   又聊了两句不相干的,敬德皇帝才把这次召见的本意说出来:“这一趟差事办的也差不多了,那刘长生干脆羁押回京,交由三法司去提审,你还是先朕一步回京罢,早点回去,朕这心才能放下呐!”   裴宛其实还想问问宫变的后半截事该如何料理,听了这话,不得不点头:“儿臣谨遵圣谕!”   ……   裴宛告退出来时,庑廊底下候着的隆德海赶上来:“雨大了,臣给殿下加一件蓑衣罢。”   “用不着呢,隆叔,我嫌沉。”   “那臣送您出宫。”   裴宛叹了口气,轻轻颔首,“雨大路滑,就送到丹陛下罢。”   隆德海替裴宛打着伞,伞边尽往他这边斜,下了丹陛,仍旧一路送到宫门口。   “这雨一连下了好几天,江南到底与咱们北境不同,这时节若是在京师,恐怕早就秋风掀起满地黄沙。”   裴宛心里估摸着隆德海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因而漫应一声,雨嘣嘣的打在伞面上,他心里有事,压根没听清。   “等殿下一回京,转眼就是九月下旬,朝晖馆的柿子正该红透了!”   朝晖馆是大靖朝皇子居所,裴宛受封前一直长住在那里,伺候他的老人都知道他小时候一到秋天就惦记庭前那棵柿子树。   裴宛倏地一下停住脚步,日新园广场寂静无外人,显得雨声更大了。   “殿下?”   “罢了,隆叔,这里只有咱们两个,就甭打哑谜了。您老不开口,就由我先问罢——当时圣驾路过闵州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隆德海看着这个已经长到他肩膀高的少年,早已沉稳的不见当年骑在树上偷柿子的那股孩气了,现在他是王朝的储君。   “殿下,臣只能说,无事发生,坊间那些腌臜流言,都是奸佞小人的把戏,当不得真的。”   “这个自然,我也查到了些……周家小姐没有自尽?”   隆德海嗖嗖嗓子,欲言又止,终究只是摇了摇头。   裴宛拨了拨伞柄,使桐油纸伞完全罩在对方身上,起步子轻轻迈走进雨中,不由得想着:原来江南一行果真是父皇对我兄弟二人的考验,可怜的二哥,呵……   闵州那日的事情有鬼,皇帝已然察觉,但仍旧将计就计,又放出周嗣音自尽的谣言,亦坐看选女流言沸反盈天,似乎是打定主意要看看谁是御驾南巡时真正的“鬼”。   如今那只鬼已经傻傻的自投罗网——可是,到底是谁滋养了鬼?   少年一步一步走向风雨,瘦削的背脊很快被淋湿,随后他的侍卫解开肩上蓑衣,罩上他,主仆二人很快消失在宫门后。   ……   九月初三,天光乍晴。   一大早,李仁卿就带着一溜儿手下官员来到州府大牢,接应从行宫南苑转移过来的重囚犯——前二皇子裴宣。   这是爆碳一样的烫手山芋,满州府除了这位观察使,大约再没有一个官吏想要沾手的,因此都本着速办速决的心稳妥的把人送过来,李仁卿撩了撩袖子,亲自去监车里提人。   “嘿,本官给二殿下请安啦,昨儿睡得可好?”   监车里,裴宣的头发稻草一样杵着,眼下两痕乌青,下巴颏新生了一溜儿胡茬,怎么看都像是在回答“没睡好”。   这大约是这位龙子凤孙头一次落到如此境地,若不是他们自小还算相熟,李仁卿走近了,都不敢与之相认。   “这帮该死的奴才,还没有画押定罪,怎么就把好好的皇亲贵胄当乱臣贼子来作践啦!二公子,您慢些下来,我扶着您!”   裴宣这几日如坠梦中似的,脑子里全是那枚金印叩在圣旨上那一瞬的回忆,听了李仁卿的话,竟不疑有他,动了动骨头,伸出手走出来。   怎奈他从监车里落地站定,李仁卿当即挥挥手,两个城防举着枷就把他铐起来。   裴宣霎时清醒,嘶哑着怒喝:“你……李仁卿!放肆!你怎么敢?”   李仁卿露出一张笑脸,做了个揖:“二公子先别脑,微臣是奉陛下口谕办事,上谕:‘着李仁卿好好枷枷他’,昨晚上才传到鄙府的——来啊,带走,进号!”   就这么着,日新园宫变头号罪魁便落入浣州州府的大牢,在旁的官员们无不唏嘘,瞧这位观察使兴头头的样子,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要清算宣党了,试问在座各位,有谁能担保跟这位从前威名煊赫的二殿下无甚瓜葛呢?   都尽早为自己打算罢!   人群倏地散了。   *   发生在行宫禁苑里的事,甚少传到民间,尤其是山南村,这一回连大榕树底下说书的耆老都三缄其口,寻常百姓只觉近日城防越发严格,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日子还是照过不误。   但路金喆敏感地察觉到,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且对路家影响不小。   自打昨日起,哥哥就再也没露过面,到了晚间,人仍未归。   路金喆坐不下去,跑去前院书房,寻他小厮,小厮也不见,她心里越发慌乱起来,饭也没吃几口,干坐着等到后半夜,只听见前院响起马鸣,正歪在桌案旁打盹呢,倏地一醒神:是爹爹回来了!   “爹爹!”   忙的顾不上喝口水的路老爹一扭头,看是自己小女儿,忙不迭训斥道:“什么时辰了还在外头逛?赶紧回屋去,正经鞋也不穿,回头着凉了又不爱吃药!”   金喆跑下楼时,忙得只穿了睡鞋,这会子也不觉得脚疼,攀着父亲问:“麒哥儿呢,他怎么没回来?”   几个家里管事的爷们闻言纷纷垂下头,路老爹板起脸:“大人的事儿你少打听,回屋去,麒哥儿柜上忙,忙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路金喆摇摇头,不信,“明儿就是姨娘的忌日,他从来都不会缺席的,明天他也不回来嘛?”   路老爹叹了口气,紧了紧怀里的包袱,自己这个小女儿一贯的聪慧鬼机灵,像是什么都瞒不住似的,继而郑重的道:“他回,他一定回来,你把心放在腔子里,好好回去睡——走走走,我们赶紧走!”   他一面说,一面带着仆从,匆匆而去了。   路金喆仍旧没动弹。   小燕儿从树后冒出头来,把一双鞋子递到她脚下:“姑娘,地上石板又硬又凉,快换上。”   “燕儿,我哥一定出事了,那包袱里装的都是金玉,我听得真真儿的,”她喃喃出声:“到底是什么事,值得花那么多钱去捞人呢?”   小燕儿忙给她拭泪:“姑娘别哭,哭也不是法子呀……” 第42章   路金喆只觉得自己只是打了个盹, 梦里恍恍惚惚的,麒哥儿骑着匹马,头也不回的往前奔, 不论她如何喊, 都不曾停下。   腾一下就被吓醒, 才发现是梦,一睁眼,窗外尽是起得比她还早的鸟儿, 嘁嘁喳喳奋力叫着。   路金喆盯着一抹浓绿景色发怔, 这阵子自打一搬进老宅, 就跟住进鸟窝里没差别。   燕儿搅了一块热手巾,搭在她眼睛上。   “姑娘再眯一会儿?昨夜里叠了半宿金元宝, 眼皮儿都肿了。”   路金喆挣扎着要起:“什么时辰了?得去请安了……”   “不用, 太太一早打发人过来,说免了您的晨请,也跟宗长打过招呼了,您要是去上香的话, 就叫刘家几个陪房跟着您一块儿去。”   今天是沈姨娘忌辰,阖家都知道的, 路金喆把眼睛上的热手巾拿下来, 搓搓脸, 才算是真正清醒。   “我哥回来了没?”   “没呢,我让田嬷嬷昨儿就守在大哥儿房门前,一直没亮灯,连老爷也没回来, 真是奇怪了!”   路金喆长吁一口气, 翻身坐起, “不眯了,现在就让人套车,去宗祠。”   *   带上香烛果品,又把昨夜里叠的几百个金纸元宝都装了,主仆二人坐上车,由太太的两位陪房跟着,前往宗祠上香拜祭。   沈姨娘的牌位是麒哥儿立的,原本她一个姨娘,是没办法进宗祠的。   但因路金麒是庶长子,又加之他本人幼时脾性乖张,曾放话,若是不把姨娘牌位摆进宗祠,那他就剃发当和尚去——这是路老爹最怕的,于是这事也就无可无不可的解决了。   路金喆一下车,宗长也在。   他比路老爹年长上许多岁,是个鹤发长须的老太爷。金喆从小就爱揪他胡子玩,导致这老太爷一见她,下巴颌就隐隐的犯疼。   两厢拜会,宗长开了祠堂大门,提点她几句注意礼仪的规矩,便离开。   ……   路家祠堂占地不小,前堂后舍足有三幢排屋。   眼下祭祀祠堂门扉俱关,太阳照不进光来,唯有点点灯烛摇曳,日夜不散的香烛烟气熏得人眼睛发涩。   路金喆只一个人进来,擦拭了姨娘牌位,手指拂过上头深深刻画下的字迹:“先妣路母沈孺人闺名青萤之生西莲位”[注①],摆上果品,燃起一把香,又点了火镰,把金元宝往铜盆里放。   火星儿一点而着,卷着金纸湮灭成灰,路金喆跪在地上,一把一把的放纸元宝,脑子里乱哄哄的……   原本这以前都是麒哥儿的活计,今天他没来,她才发现这自己也做的顺手。   直到最后一个金元宝也烧没了,铜盆里只余下一层灰烬。   “姨娘,今天女儿自己一个人来的,麒哥儿有事忙着呢,没能来看你,但这些果品是他早早准备下的,您可千万别怨他。”   “给您烧好多元宝过去,缺什么就买点……姨娘,别的不求你,就求求你,在地底下保佑麒哥儿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路金喆看着那牌位,努力回想着记忆里沈姨娘的音容,却只有零星的一点印象,而这抹印象,也随着她年纪越大,一年年快消散了。   她快要想不起姨娘的模样了。   路金喆心里难受,又想起哥哥,眼泪不自主淌了满脸。   ……   “太爷。”   宗长啊的一声转过身,“拜祭好了?”   路金喆抽抽鼻子,嗯了一声:“劳烦太爷。”   迎着山风,路金喆情绪好了些,“太爷,我有事要问您。”   宗长捋捋胡须,和蔼的笑笑,一副不怕问的模样。   “麒哥儿有几日都没回家了,招呼也不打,连姨娘忌辰都没现身,他一向都不这样没谱的,如今连爹爹也不在家里,是出什么事了?”   “呃,就是柜上忙罢,你孩子家家的,很不必操心这个。”   又是这样敷衍人的话,路金喆哪里能这么好糊弄,瞪起了眼睛,作势要揪胡子——   “嗳,喆丫头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顽皮?”   “是啊,我长大啦,不是孩子了,难倒家里的事都不该知道嚒,当个睁眼的瞎子,长耳朵的聋子,就是好的?”   “咦,太爷不是这个意思嘛,罢了罢了,说与你听也无妨。”   老太爷四下里张望,看没外人,小声道:“最近浣州城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你也不忙细究,总之呢,现在上官们正在厘清督建行宫的账目,这首当其冲被查的不就是商会嚒?”   他见路金喆神色茫然,心道果然是女孩家,哪里能一点就透?索性便把原本要说的都省去,只说:“麒哥儿是商会里的参议,自然就被请去了,你且宽心,不过是例行的问话,不值什么,等风声过去人就回来啦!”   “那行宫都建完了,不是好好的没塌嚒?商会还是往里垫银子呢,官府凭什么关着人?”   “嗳唷,说你孩子家,这里头的弯弯绕且说不清呢!浣州商会从会长到参议,百十号人无不都被看管起来,麒哥儿他也不是独一份,常言怎么说来着?法不责众嚒,你放心!”   宗长一连几个“放心”、“宽心”,到底是给路金喆吃了剂定心丸,她其实不若别人想的那般不懂事,商会她去过,亲眼目睹过官府老爷们是如何恬不知耻地向商会索要钱财,当时一口一个“给陛下尽孝”说得好听,如今不明不白就把哥哥请去了,还有天理没有?   然而这话也犯不着跟老人家掰扯,路金喆辞了宗长,坐车回到老宅。   *   先去老太太那里应卯,现下正是用晚饭的时牌,不一会儿太太同金蝶也过来了,她们似乎也是听到了风声,饭桌上几无笑声,全家人吃了一顿神色惘惘的一餐。   饭毕,太太打发她们姊妹先行回去,说要跟老太太说话。   姊妹两个告退,金喆拉着姐姐出得门来,在院子里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闲逛着消食。   她见金蝶一脸愁容,忙宽解:“姐姐,你别担心,我今儿去宗祠的时候遇上宗长太爷了,太爷说麒哥儿没事呢,过两天就能回来。”   金蝶倏地拧过身子,哀愁的看着自己。   路金喆只觉得嗓子发紧,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喆喆,今天你不在家,后晌州府那边过来两个皂吏,把爹爹带走了,发的是拘捕文书,连着麒哥儿的也是。”   路金喆只觉得脑袋一嗡,什……什么?   *   浣州官署。   这几日府衙上下因彻查宣党,一连几日门庭若市,像赶大集似的,人多得转不过弯,李仁卿亦忙得脚不沾地,叫管家直接把铺盖送到府衙签押房,压根就睡在此间了。   他正分理文书,见皂吏引着一人进来,不是别个,正是太子殿下裴宛。   穿一件鸭蛋青的纱袍,鸦羽似的长发攒齐,不用金玉,只用一根同色缎带束着,穿过衙门中庭一溜儿老桂树,在一片浓绿樱黄中翩翩走来,冷不丁一瞧,还以为是画上的仙童下凡了呢!   李仁卿放下文书,松松肩颈,疏懒一笑:“三哥儿,你不是启程回京了嚒,怎么有闲功夫到我这来?”   隔着窗棂,裴宛打量他那桌案上成堆的账册文书,随口说道:“看看裴宣。”   “看他做什么?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您正经该避嫌,早些回京才是!”   裴宛笑了笑,没搭话,大步迈进来。   李仁卿扭过身,没好气地叫道:“他好的很呢,今早上还进了一碗粥米,一碟子汤包!人在重狱,那儿怪腌臜的,你可别犯嫌……”   说着,便领着裴宛往狱所走。   这下,就好像水泼进油锅,各号监的犯人们都动了:   “嘿,有人来了——大人——小人冤枉呐!”   “这不是李大人嚒,李大人,咱们上月见过,还吃过酒呢!小人可没犯什么错哎!”   “李大人,小人冤枉的,快把小人放了吧,家里还有老子娘要伺候呢!”   ……   “邦邦邦!”皂吏敲着号监栅栏,吼道:“别嚷嚷了,当是菜市场呢,大呼小叫什么?”   “怎么一下子拿住这么多人?”   沿途所过十来所号监,各个都关满了二十来人,人多味儿也大,裴宛不动声色,李仁卿却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回:“旨意下得忒快,陛下又催着要结果,宣党宣党,现在只抓了个‘宣’,至于其他的‘党’,还且得抽丝剥茧地查呢!”   李仁卿似是抱怨似是解释:“嗳,这浣州官场商场盘根错节,我一个人两只手,怎么摆弄得过来,干脆,全都缉拿了先!”   裴宛蹙眉,罕见的瞪了他一眼。   李仁卿也浑不在意,一路领着太子殿下继续往里走,“这边是轻狱,人太多,几乎关不下了,唔,隔壁女监还有空号子……三哥儿?”   他一面走一面说,忽地发觉裴宛并没有跟上,忙不迭回头,却见他盯着某处号监不动弹。   半晌,裴宛才走过来。   “怎么了,瞧见熟人了?”   “嗯。”   “啊?你在浣州就待了半月,还有熟人?谁啊,报上名来,我保他一下——”   “南北杂货路家父子。”   “呃……路金麒啊,”李仁卿嘶了一声,挠挠头:“这个人情不好保,他跟别个浣商还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见裴宛一副认真询问的模样,便索性道明:“上回咱们俩一道去商会,他谏的那两条‘计策’,你还记得嚒?”   裴宛点头,记得,一则赁用驿站,二则加盐引耗嚒。   “就是那第一条‘赁用驿站,简化关防’,当时提出来时,多振奋人心呐,连我听了都心血沸腾。可是你知道嚒,这并不是他偶得的一计,实际上他背地里早就这么干啦——西边邺州扈州等地驿站管理松散,他借着裴宣开的勘合,用官驿走商队,每年盈余数十万两,光给裴宣的孝敬钱就是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裴宛眼前晃了晃!   裴宛扒拉了一下,说:“浣商是江南民生根本,你可不要刀子挥的太急……”   “你很关心他嚒!”李仁卿歪着头打量裴宛,“我知道你一贯的爱才,路金麒这个人,确实机敏,脑筋活络,可他到底触了大雍律,而且宣党这事一出,商会里那起子人为了攀咬,早把他供出去了,他这一案往来文书俱在,证据确凿,启奏折子早转给乔阁老,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说着,就到了重狱号监前。   两人默契的闭口不言。   “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注②]”   李仁卿下巴点点角落里那一坨:“除了吃饭出恭,整天都在背这玩意,嗡嗡的,有什么用呢?”   裴宛也想过裴宣的境况,却万万没想到竟是眼前这副模样,观之曾经的大雍二皇子殿下,整个人精神气仿佛散了十分之九,余下一分只够吊着口气,双目无神,瑟缩着委顿在地,就连声口都听着老了几岁。   李仁卿叩了叩号监门柱,发出一些声响惊动了裴宣,冲裴宛道:“你有什么话跟他说罢,我在外头守着。”   裴宛看着裴宣,他这会儿口里仍旧喃喃背着《孝经》。   “二哥……”   “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蓋诸侯之孝也。[注③]”   “周嗣音没有死。”   “……”   “是真的,她没有死,就在行宫里。”   嗡嗡声停止,裴宣整个人如同僵住了,动作迟滞,双眸闪着光,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她没死,不可能!   来福说她投井自尽,人都烂了……   一双布满血痕的手猛地攥住栅栏,手腕上的镣铐丁零当啷乱响,干裂唇缝吐出两个字:“胡说!”   “我骗你做什么……二哥,我最后问你一句话,那封伪诏是谁为你誊写的?”   裴宣恍若没听见一般,呆愣着。   裴宛拍拍他手臂,“二哥!”   “嗬,你还叫我二哥做什么?陛下在日新园同你说的话,隆德海都转述给我了,削宗籍,黜出玉牒,我哪里还能是你二哥,从此往后,太子殿下再也不用担心比你年长的哥哥跟你抢啦,哈哈哈!”   裴宛眉毛轻轻皱起,他只觉得跟他这个二哥说话是真的费神费劲,一天天脑袋里只想着这些,果然是不堪大用。   “……你若是觉得我担心这个,那我是白来看你了。二哥,那份伪诏存在的问题和可能引起的后患,绝对比你想象的严重得多,单说乔阁老,这就是陷他于不义!”   “听你这意思,是已经有眉目了,那你就去缉拿嫌犯好了,与我何干呢!”   “去哪里缉拿,这江南山重水深,父皇也叫我赶紧回京,很难找呐,难倒指望浣州府衙这些急欲同你撇清干系的官?”   好半晌。   “你过来,”裴宣张张嘴吧:“我说与你听……”   裴宛凑过来,裴宣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他点点头,“谢谢二哥,改天还来看你。”   裴宣:“……滚!” 第43章 、捉虫改字   九月初五, 浣州城外,乡下。   绿水绕青山,村郭燃起缕缕炊烟。   裴宛将手中千里望递给檀泷, 指着山下一处建筑群落, “裴宣说的应该就是那里, 山匪把卡口设在两山坳间,背靠河水,这就形成攻守兼备之势。”   檀泷静默看了看, 忽然道:“主子, 这地方瞧着眼熟, 旁边那座山,山脚下青瓦飞檐, 不就是碧山诗社嚒?”   他们上次来的时候, 恰好遇上刘长生,因而檀泷没有露面,反而把整个诗社四周都探查了一遍,因此对它的地形很熟。   裴宛接过千里望, 仔细看了下,还真的是。   山匪, 诗社?他心里那个可怕的猜测渐渐有了形状, 裴宛望着山下, 不断揣摩思索,如果这里真的有蹊跷,那么要如何攻下?   纵然调来一支军队,也只得被迫进入狭长山路, 被堵在上游按着脑袋打的份儿。   “得下去看看。”   “啊?主子, 陛下叫您即刻回京呢, 这不是违旨吗?”   裴宛敛起衣摆,极为轻快的下山,笑着说:“总也要给我两日功夫收拾行囊!快走罢,先去探探路。”   檀泷无法,只好跟着裴宛,飞快下山去。   ……   这里山重水深,短短时日根本没有办法潜入山寨,所以只好假装误入。   幸好他们也有说辞:   “小人陪我家公子秋游路过此间,见此地风景甚好,一时不妨走迷了路。大王您不信?嘿,刚公子还现诌了两首诗呢,我吟给大王听听!秋华烂漫……”   “且住且住!”   那山匪身材蛮壮,一身短打,露出满臂遒劲肌肉,听到这些诗啊词啊的,露出一脸苦相,挥挥拳头:“别搁这卖酸诗了,听你们口音,是北方人?”   他端着臂膀,钉子似的目光在这两位游客身上逡巡。   一直拱手作揖说话的是位高个子青年,眉目深邃,眼睛是少见的猫眼儿,乍看气宇轩扬,一说话就露出奴才相,惹人嫌恶;倒是他身边那位公子哥儿,气质矜贵的很,只是一语不发,身量也忒细瘦,瞧着两手提不起一根柴,弱鸡。   那山匪满意的点点头,似乎是信了他们游山玩水迷了路的过客之言。   “我给两位指条明路,顺着那山坳走,约莫二里地,往南拐上一条小径,沿着小径再走半个……不,一个时辰,两位就能走出这大山!”   “多谢大王指点,那我们这就走了!”   “慢着——问路钱不给几个?”   “呃,这……”   檀泷挠挠头发,做小伏低:“真不是故意扫几位大王的兴,实在是刚才迷路之际,连钱袋子也一并丢了,只得道个不是,回头若再相逢,小的一定补上!”   “放你娘的屁,爷爷自打落草起就没干过蚀本买卖,给我带进去,小模样都长得不错,刷两天碗抵债罢! ”   裴宛:“……”   大汉们不由分说,上来就七手八脚挟持住他们,这倒合了裴宛二人的意,他们本就是要进寨子的,因此都颇有些半推半就的跟着走了。   尤其是檀泷,边走边卖力演着:“嗳唷,不要推搡,怪不好看相!我说你们都是土匪嚒,可知礼数二字如何写?”   那推他的汉子便笑:“这位小哥儿,俺们这里就是土匪窝哩!”   ……   那山匪似乎是极为笃定他们无法生事,直接把俩人丢进厨房,连手脚也不束缚。   那厨房里正有一个老妈子在择菜,看了看这情形,哪能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叹了一口气,说道:“本来人就多,你这伢子,又找两张嘴来干甚么?”   那土匪憨憨一笑:“最近情势紧张,债主让咱们小心着,一有点风吹草动都得拿下,这俩人说是在山里走迷了路,谁知道呢?反正兜里没有钱,正好留给您老人家使唤两天!”   情势紧张?   裴宛与檀泷对视一眼。   挟持他们的山匪交代一句便走了,那老妈子依旧低着头择菜,檀泷看一看,摸过一个蒲团坐在地上,熟练地干起活来:“嬷嬷,您怎么称呼?”   那嬷嬷冲他一笑:“奴家姓乔,别被外头那些大个子吓着,他们无非就是要钱,也不打家劫舍,更不要人命呢!你们要是果真没钱,在这里敷衍两天,就紧着下山去!”   “嗯嗯,就是说呢!”   帮忙了一会儿,乔嬷嬷见他两个人菜择得实在笨手笨脚,便把他们赶出去抬水。   这又正中他们下怀,两个人借着抬水的由头,满寨子走了一遍。   ……   眼下,这山寨里大约零散着不足百人,除了各处站桩放哨外,甚至还有打草喂鸡的,如果有不知就里的外人进来,大约都瞧不出这里是个土匪窝。   檀泷打量四周,小声道:“这里有六幢排屋,六十间房舍,都是大开间,对炕,满打满算,能住下五六百人。”   这么多人,光一天吃喝嚼用就得万把钱,若按那乔嬷嬷说的,整个寨子又不打家劫舍,又不杀人越货,难倒只靠种菜喂鸡的营生过活嚒?   裴宛忽然道:“五六百人,如果每人都配有长矛武器,那么一支满额的城防营也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   檀泷口气有些急:“主子,此地不宜久留!”   他主要是担心裴宛的安危,这要真是虎穴,哪有就这么直不愣登进来的行事!   忽然只听前头一阵喧哗,那些山匪嗓门实在是大,隐约听着是寨主回来了——   裴宛将水桶一扔,“看看去!”   ……   大寨主回来了,也带回来一伙人,大家热热闹闹涌上前堂。   裴宛檀泷跃上房顶,掀开一片瓦,两人凑头看去,这一看可了不得,那位寨主不是别人,竟是上回他们在碧山诗社相识的小白先生,白辞!   白辞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轻笑着把另外一人往上首位置让着,又吩咐座下大小土匪挨个儿过来见礼。   那人不知是何身份,态度很是轻慢,对白辞明显的讨好并不太给面子,只一味歪在那虎头椅子上转茶杯,倒是那些行事乖张的莽汉,都跟撸顺了毛似的,纷纷赶上来作揖。   那是谁?   檀泷定睛一瞧,终于看清了——   他猛一把攥住裴宛袖子,无声道:是周子衿!   大雍抚北将军、原该在邺州练兵屯粮的周子衿!   裴宛也看清了,此刻脸色沉的要结冰。   这个杀才!檀泷心里暗骂一句,不慎弄响脚下瓦片,嗑哒一声——他慌忙去看屋里情形,这声儿大约实在是小,满屋武夫耳力都不太行,唯有周子衿趁着饮茶的间隙,若有似无的抬头往上一瞟。   裴宛倏地将瓦片放回原处,拍拍檀泷肩膀,两人齐齐施力,从房檐上轻巧的翻身下来。   这回檀泷屏息凝神,再无弄出什么响动。   ……   “主子,他竟然敢私自来浣州!难道是刘长生……”   后院厨房里,两人一进来便关好门窗,见四下里无人,檀泷忙开口,被裴宛摇手制止。   刘长生曾写过一封密呈给阁老万平,呈言祈求派抚北军入浣剿匪,只是这封密呈最后到了裴宛手上。   他们一开始谁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想着不过是刘长生心生异心的由头,没想到事情态势变化莫测,这周子衿果真来了浣州,而且,他不仅大摇大摆的来了,还直接住进土匪窝了!   裴宛踱步,将南下期间所有事桩桩件件从头捋了一遍,商会里浣商献计筹银,通判府撞见藩军夹带抚北倌军,诗社里藏着个匪头,裴宣在日新园发动宫变,如果最开始只是父皇将计就计,考验两位皇子,那么后面则藏着连父皇也未察觉的势力,有另一拨人在筹谋着什么……   他果然是没有料错!   裴宛将目光投向远处山寨大堂,久久不语。   “我们得走了,”此刻的裴宛相当冷静,他不可能现在就跟周子衿对峙,哪怕周子衿有自己实际的打算。   “对,跟他碰上,您的身份就得泄露,这地方着实凶险,咱们回去从长计议,调兵来!”   裴宛没檀泷想的那么乐观,大雍名将之首在这里,调什么兵能抵得过?   厨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两个人不禁吓了一跳。   “两位小哥儿,真是懒怠,叫你们打水,水呢?”   乔嬷嬷推门进来,冲厨房里空着手晃荡的少年公子瞪眼睛。   裴宛随即做了个忘了的懊恼表情,檀泷则飞快闪身到乔嬷嬷身后,在她身上点了两下,随即张着手,把晕迷的乔嬷嬷接住,拖到厨房角落。   正待两人想要走时,只听外头有人轻笑道:   “我听大门上说,家里新来了两位客人,在哪儿呢,叫我瞧瞧看……”   是白辞!   檀泷耳朵动动,听出起码有不下五十人在此包围,步子一迈,挡在裴宛身前——   *   厨房门洞开,为首的只有白辞,并没有周子衿。   一看到竟然是他们,白辞倒嘶了一声,笑道:“这真的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不是慎之小友嚒,怎么,小友来,没有报在下的名号嚒?”   裴宛也笑了一下:“这里同碧山诗社好像不是一个地方,我又怎该未卜先知,报小白先生的大名能免此一劫呢?”   白辞纸扇一合,嗳唷一声,“瞧我,待久了就忘记这茬了,相逢即是有缘,既然来了此间,正好喝一下我私藏的好茶。”   檀泷在旁道:“不劳烦了,天色已晚,我家公子也该下山回去,迟了家里人要找的。”   “也是,天色着实不早了,可在下有一肚子话想跟小友叙谈呢,哪怕谈谈诗词也好,”白辞慢慢踱步到裴宛面前,轻轻说:“毕竟在下十分想知道,像慎之小友这般年轻的公子哥儿,如何能做出‘半生无疾苦,十年抵做奴’这样的诗来呢?”   言毕,他目光极为真率的看着裴宛,裴宛亦抬眸,不闪不避。   白辞离裴宛太近了,檀泷霎时发难,一肘击开他:“退下!”   白辞踉跄退了两步,再次冲他们意味深长地笑了,做了个手势。   一时间,所有山匪呈合围之势攻上来,檀泷率先出击,长腿一扫撂倒一片,接着掳下两把砍刀,与裴宛一人一把,拉开架势突围开来。   檀泷从小受大雍皇家侍卫训练,内家功夫虽不若柳儿,但气息绵长,力量雄厚,这些莽汉武夫原本压根不是他的对手,但怎奈人着实太多,他又惦记太子殿下的身体,行动间都带着点速战速决的狠劲儿。   不可久战,连裴宛也意识到这点,但奈何倒下一批,则会又赶来一批,乱战了足有一刻钟,两人仍旧无法脱身,渐渐应付得力有不逮,余光一瞟之际,只见一柄阔刀冲着裴宛后颈袭来,檀泷想都没想,当即提步迎了上去——   “呃!”   “檀泷!”   裴宛忙接住他,那把刀被檀泷踢翻,却不慎被别人一剑刺穿肋下,血水涌泉似的流出来,裴宛立刻撕了衣襟下摆去堵。   山匪们左右看着,俱停了手,等白辞的示下。   白辞看着一身血污的裴宛,扇子挥挥:“带到地牢里。”   ……   山寨地牢。   如果有人有幸能够来此间一游,那么必然不会有把这里错认成农庄的事发生。   这间地牢,可比外头有土匪窝子的作风了,墙上地上,摆满了各种给人剥皮断脊的器具。   白辞不爱沾血腥,把事情吩咐给属下去做,不一会儿,便听人来报:   “小白先生,按您吩咐,那香已经点上了。”   “东西呢,搜出什么了没?”   “都在这里呢!”   那山匪把一个托盘呈上来,里头放着的是裴宛随身带着的物什,一个药葫芦,一把小刀,一枚玉章,一枚玉印,几粒碎银,一把金瓜子。   白辞随手扒拉翻拣,略过金银,拿起那枚玉章,上面刻着反字篆文,“宛宛黄龙”,他想了想,这该是那位的私章,没什么用。   又拿起那枚玉印,捧在手里掂了掂,眉开眼笑:“就是它了,青宫之主!”   东宫的大印。   他只把大印握在手里,其余东西看也不看一眼,随口道:“把这些零碎都给乔嬷嬷送去,她白挨了一下,吓得不轻,就当是赔礼了。”   “是!”   ……   地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昏暗潮湿,有一股死老鼠的味儿。   白辞堵住鼻子,蹲下身,把那香炉捧到裴宛面前,轻轻地道:“殿下,这里委实腌臜不堪,不知这香,能不能驱散些晦气?”   裴宛刚经历了一场十分耗尽心神的打斗,正屏息调理经脉,亟待凝神之际,谁想那白辞将香炉往他身前这么一放,香火气勾着血液里的馋虫,心上痛得他打冷战,一口心头血“噗”的吐出来—— 第44章 、捉虫改字   “嘶——”   路金喆呆呆地看着自己手指, 一股血珠沁出来,刚才冷不丁一晃神,錾刻刀失了准头, 噌一下划出个口子。   小燕儿听着声忙过来, 不免念她:“嗳唷我的祖宗, 多大了还有含手指这毛病,快吐了!”   她一面唠叨,一面熟练的从柜上拿出药箱, 因着路金喆惯常在家里舞弄锤子刻刀这些物什, 所以纱布膏药齐备。   小燕儿细致地把路金喆那手指肚上裹了药, 抬眼,见她神思惘惘, 并不像往常一样受了伤就撒娇, 不免心里一揪。   “别熬着了,早点吹灯歇着罢,不然等会儿四个指头都得遭殃。”   路金喆扯扯嘴角,算是勉强露出个笑模样, “睡不着,我等等师傅。”   小燕儿替她拔亮蜡烛, 往窗外看一眼, 发愁地劝:“这都多早晚了, 谢娘子不一定过来。”   路金喆竖着她那根缠裹得厚厚的手指,抓过錾刻刀,继续一下一下錾金花。   不大一会儿,就见手作台子上落了点点水迹。   忽的, 小刀金花金片子都被一把扑落到地上, 路金喆伏在桌案上, 肩膀缓缓动着,无声的哭。   小燕儿悄没声把她挥落的一地家伙什捡起,抚着她肩膀:“哭一会儿就好了,可别一直哭,眼睛肿了就不好看啦……”   很快的,那尚显稚嫩的肩膀不在动了,只是偶有抽噎声。   缓了一会儿,路金喆抬起脸,眼睛红红的,睫毛糊在一起,小燕儿绞了块热手巾为她擦脸。   “叩叩叩!”   外头值夜嬷嬷沿着窗缝低声问:“小燕儿,歇了没?门外有位女子找来!”   路金喆腾地一下站起来,是谢娘子!   ……   谢娘子风风火火地进来,饮了两杯茶,才算倒出一口气:   “喆喆,我替你都走一遍了!这回商会里一百二十多位参议,前两天几乎都被拉走问话,可昨日有一大半尽数放回家,剩下的都在州府大牢里拘着呢……你别着急,我问了,他们关在牢里那几天,只是提审问话,最多就是吃睡不好,倒没有挨打!”   路金喆扶着心口,听见“没有挨打”,便口里念佛!   谢娘子又道:“你托我打听的那位李大人,谁知他根本不在观察使府,我向门房打听,说是早连人带铺盖,直接搬进浣州州府衙门里住去了。那府衙里的消息我就能难探听,不过宋会长说,商会这事就是那位李大人主审,听说他就是前日宫中叛乱的主审官!”   时间自打一进入九月,浣州城就好像忽巴拉倒进泥沼里一样,官员下马的下马,商人缉拿的缉拿,满城权贵头顶都罩着朵乌云,都在急着问发生了什么。   大人物们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发挥效力,用了不到三两日,便将事情起因摸出个轮廓——九月初一那晚,行宫里发生宫变,千余名城防趁着雨夜驰入行宫救驾,听说场面十分可怖,当夜往化人场拉的尸体就有十几车!   这确实是天大的事,牵涉其中的人都在想着法子抽身,一时间浣州官商两界无不夹着尾巴做人。   这场浩劫同样牵涉到路家,但可怕的是,直到现在,一家子女眷都不知道老爷和麒哥儿到底犯了什么罪过,连个使劲儿的方向都没有。   事一出,太太刘氏自然也派了人向外头打探消息,只是如今官太太们尚且自顾不暇,并没有多余的力气帮助她。   路金喆人小,又被老太太勒令不能出去,只好托人找谢娘子帮忙打探,可如今一听,终究消息有限。   “这回多亏了师傅替我走动!”   路金喆是诚心道谢,她深知外头这情势,谢娘子一个女子各处奔走,会遇到的难处以及辛苦。   “这有什么,喆喆,我跟东家都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就是不用你提,我也乐意为他们奔走!”   谢娘子是个洒脱的人,说话的功夫吃了金喆一碟子茶点,便指着那空碟子道:“喏,这就是谢礼,我已经收下啦!”   路金喆噗嗤一下笑了,“这哪里够?不过先不忙说这些,我打算亲自去一趟州府衙门。”   “你好要找李仁卿?”   “嗯。”   金喆没说,其实她并不是想找李仁卿,但是她没办法跟谢娘子细说。   “后半夜就动身,不然等天大亮再走,天黑也到不了衙门口。”   山南村毕竟是在乡下,距离城里百余里地,就是雇车都要走上一天呢。   小燕儿刚想说天黑山路难走,谢娘子却扑落扑落手,很干脆的站起来:“行,喆喆好利索,那咱们先赶紧眯一会子,等四更天就出发。”   ……   闲话不表,四更天,天正最黑的时候,路金喆被小燕儿摇醒,换上一身外出衣裳,出门。   临出门,管家牵了一匹马正等在门口。   小燕儿给她装上银钱,加了一件披风,“总不能让你腿着下山去!”   金喆认得这匹马,这是麒哥儿的马,她摸摸马儿脖子,劝住要跟着同去的管家,和谢娘子骑着马下山了。   ……   得亏谢娘子擅骑马,这马儿也乖驯,识得路,不用怎么操心,就顺顺当当下了山,沿着进城的大路哒哒地跑。   天还黑着,风亦有些冷,路金喆在谢娘子怀里缩了缩脖子。   “喆喆,怕吗?”   马儿一进大路便跑得飞快,仿佛要一头扎进这层层黑暗里似的,这是路金喆十三年来第二次做这么出格的事,第一次还是她给皇帝陛下伪造大印。   “不怕!”   路金喆大声喊着,相比待在家里忧虑不堪,能亲自为父兄做点什么这件事本身就够令她心血沸腾,激动不已!   ……   天刚蒙蒙亮,她们便赶到城门口,城门大开,第一个进城,等到了州府衙署时,正好是官老爷们上值的时辰。   路金喆看着衙门口官轿排成排,打起万分勇气,朝那门房走去,话也是打了一路腹稿的:   “差老爷,向您打听一下,咱们观察使李大人身边有没有一个姓费的誊录官,我是他家的小厮,家里人来信了,劳烦您把他叫出来,小人有话要跟他说呢!”   那门房最近见惯了打着各种名号来求人办事的,闻言挥挥手:“什么肝啊肺啊的,李大人身边压根没有这么一号人,走开走开!”   路金喆转眼一想,便知哪怕是裴宛的假身份,都轮不到这门房知晓,不由得心里发急,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元宝,悄悄塞过去:“他身量比我高一个头,看着极轻,十三四岁的样子,脸白白的,不怎么爱说话——您再想想,有没有这么个人?”   那门房收了她的银子,倒是能好生听她说几句话,听完了只是光摇头:“真没这么个人呢,我唬你作甚!”   路金喆抿唇,不想这么放弃,索性把准备好的荷包递过去:“其实家里人不过是送来个荷包,那麻烦差老爷,把这荷包往李大人身边递一下,顺便说,是给费慎之的,他听了自然就帮小人转交的。”   那门房摸着荷包,正要拆开看,路金喆忙不迭又塞给他一锭银子:“这里头物什不值钱,只把荷包给李大人就好了,记住千万要说是‘给费慎之’的!”   “费慎之!”那门房学舌了几句,终于闹明白这名号是哪几个字,忙把银子一掖,转身替她办事去了。   谢娘子在一旁看着,冲她竖大拇指,“不赖!”   路金喆吐出一口气,心里不住念佛,裴宛啊裴宛,你千万要在呀,千万要收到呀!   正祈祷着,忽然只听远处传来一句话:“嗳,这不是……路金麒的妹子嚒,你怎么在这儿?”   路金喆忙回身,只见远处走来个人,二十来岁,一袭青衫,眉眼很是眼熟,声音听着也耳熟。   “你是白……援鹿哥哥!”   白辞扇子点着她脑袋,轻声笑道:“好些年不见了,难为你还记得我。怎么杵在这晒太阳?要敲鼓啊?”   这说的是衙门口架的那鼓,击鼓鸣冤用的,路金喆忙摇头,“不呢,来托人办点事。”   白辞了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听说商会里好些参事都被抓起来审问呢,你哥哥还好嚒?”   “没有准信,我还在问呢。”   看着白辞温和的笑眼,路金喆几乎绷不住想要把他当做救命稻草,但理智让她不敢轻举妄动,她今天出门,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目的只有一个,找到裴宛。   “援鹿哥哥,你也要……”她手指着衙门,意有所指。   白辞点点头,“我去里头见一个人。”   说着,便大摇大摆走进府衙,那门房正要拦着,却见从里头匆匆出来一人,把他接进去了。   路金喆呆呆看着,想着自己也要有这本事就好了。   “嗳,那谁?”谢娘子撞撞金喆肩膀,问。   “是我们同乡老白先生的小儿子,白辞,字援鹿,小时候我长住乡下嚒,有时候去他们家玩,会和他说话。”   谢娘子哦了一声,“他跟麒哥儿关系不好啊?”   明知麒哥儿被关押,自己也能进府衙,都不多问多说一句,哪怕是敷衍一句也好呢。   “不知道,小时候麒哥儿也挺爱找他玩的,后来俩人就疏远了,不是我哥的关系啊,你看他朋友遍地,白辞才是从小到大,身边都没什么人亲近的,脾气有点怪。”   背地里议论人,到底不是正大光明的事,路金喆不愿多说。忽然余光一瞟,只见衙门里走出来一人,腾的来了精神,是李仁卿!   “李大人!我来找费慎之大人,他在嚒?”   李仁卿懵头懵脑的出来,一见衙门外站着的两人,生面孔,更懵了!   听门房把那“费慎之”三个字咬字清晰的说出来,他还以为是东宫来人了,谁承想是个扮作小厮的女孩家!   他心里有点揶揄那位殿下,面上却不显,肃声问道:“什么费慎之,我这里没有这个人。”   路金喆做了个揖,“要是没这个人,大人您做什么多余出来见我呢!”   倒是很灵透嚒。   李仁卿嗖嗖嗓子,“那是个什么模样的人,你说说,本官替你找找?”   路金喆一见有门,忙不迭将刚才形容给门房的话,又说了一遍,什么身量瘦高,不怎么爱说话,是您座下的誊录官,又怕李仁卿不信,连裴宛不爱吃饭这毛病都说了。   李仁卿上下打量着女子,雪团一样的脸庞,一说话就露出两点笑靥,眼睛鹿儿似的,透着股机敏,虽然行动活泼了些,但胜在仪态大方,丝毫不见忸怩之态,该是好人家作养出来的。   他这么评判一会子,便问:“他有事出门忙去了,你有什么要紧事找他?”   “啊?”   路金喆一听裴宛不在,心凉了大半,不由得问得有些急:“他有没有说他去哪里了?”   李仁卿蹙眉,沉声道:“你打听他的行程做什么?”   路金喆忙解释:“我没打听,我不打听,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找他帮忙,那檀泷或者刘庆在吗?”   “你连他俩都认识?”李仁卿再次对这女孩刮目相看,倒是和颜悦色起来:“他去哪儿了我真不知道,不过若可以的话,有什么事我也能替他帮忙。”   他想着呢,一个女孩儿家能有多大的忙能帮的。   谁知这正中路金喆下怀,欣喜地道:“那正好呢,李大人,这事正该您负责呢!”   还没等李仁卿应承,她便倒豆子一般诉说起来:   “李大人,小人父亲是城西南北杂货铺大掌柜路岐山,哥哥是浣州商会参议路金麒,他们自前日就被官府一纸文书缉拿走了,家里老太太,太太,难受得跟什么似的。”   路金喆一面说,一面悄悄觑着李仁卿的脸色,见他脸上未见不耐之色,赶紧继续道:“我们也是知法守法的人家,看着别的参议都尽数回家了,他们却久日未归。所以想着上衙门里来问问,父兄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好让家里人心里有个预备。”   只有知道犯了什么罪,才能继续找转圜的法子啊……   而李仁卿也总算闹明白了那日在大牢里,裴宛为什么多问了几句路金麒。   他看着眼前这小姑娘,想她近日一定忐忑极了,满眼里都写着紧张惊惶,她一个女孩儿能找上门来,足见勇气。   因此,便把各种案情机要藏头去尾,将能告诉她的都说了:“路金麒与别个商会参议不一样,他被牵涉进一件大案中,并且指控他的证据确凿,也不用想着寻外人帮着翻案,很难的。”   路金喆脸白了几分,她筹谋半宿,虽然有猜想结果可能不尽人意,但真听到了,却恍惚如见惊堂木拍下,案词判定一样,满心苦涩。   “那……那要是回头判了案,会是什么刑罚?”   “这案子会报到京里三司会审,若按大雍律,结果约是籍没家财,流放。”   最后两个字入耳时,路金喆眼前几乎一黑。   谢娘子忙扶住她:“喆喆!”   路金喆只觉得脚下无力,却不肯在这观察使面前失了体面,忙撑着站好,低头躬了身:“谢谢李大人知会。”   李仁卿看她失魂落魄的走了,心里面也并不开怀,半晌,才想起了什么,“那个,姑娘,你的荷包!”   而那叫喆喆的女孩子,压根没听见似的,早已牵着马走了。   ……   *   浣州州府大牢。   重狱。   裴宣这几日似乎回过味儿来,知道敬德皇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因此孝经也不背了,开始梳头刮脸,恢复体面。   白辞进来时,正听他唱一首不知名小调。   “你倒是惬意。”   裴宣大惊,蹙眉看着他,“你现在出入州府衙门这么随意?”   白辞挑眉,“我原想着二殿下怎么的也得过着以泪洗面,以头抢地的日子,没想到……”他上下打量裴宣,耸耸肩。   蓬头垢面也是有过,裴宣脸上尴尬,不愿多说这些,反倒是问他:“先生,你怎么还在这儿?那李仁卿正清缴宣党呢!”   宣党?   白辞沉吟这两个字,眼睛眨眨,很好的掩饰住不屑。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随即丢到地上,“明儿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很开心,所以来特地满足你一个愿望。”   那物什落到地上,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嗑哒一下,碎了个角,咕噜咕噜滚过来,裴宣心口急跳,不用细看,他就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太子的印玺,青宫之主印!   裴宣满目惊诧的看着白辞,相识时日不短,他好像头一次这么认真的看着眼前青年。   白辞笑意不减,伸出手,比了个三,那意思是,这是他们第三次亲密无间的合作了——   第一次是八月十五行宫敕蓝花月夜,白辞利用妓子散发流言,他则在小楼上露了衣袍一角,坐实敬德皇帝要选女的传闻;第二次是九月初一日新园,白辞誊写伪诏,他毒杀亲父;第三次就是眼下。   他到底招惹了个什么样的人物,佛面鬼心,果真佛面鬼心! 第45章 、捉虫改字   从州府衙门一路出来, 路金喆神思恍惚,信马由缰,再一抬头时, 人已行至城西染墨街上。   街对面就是商会, 染苍则苍染黄则黄的楹联下, 依旧往来盈门。   此地穿过两条街巷,就是路宅。   路金喆摸摸马儿,“你也想哥哥了, 是嚒?”   马儿低下头, 打了个无意义的嘶鸣。   路金喆牵着马, 走上石桥,零花河水潺潺拍岸, 她的目光略过沿途叫卖的小贩与浣纱女, 落向对岸鱼档。   仍旧食客满座,只是并未见当初和她一桌喝汤的少年。   “师傅,咱们回山南村罢……”   *   打马奔驰到城门,出城的人堵了一路,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今日出城的人过于多了, 且全都携家带口, 包袱行囊带了一堆。   忽然前头一阵骚动, 路金喆人小看不清,只听见嘁嘁喳喳的声音,约莫是“申时关城门”之类的话。   平常城门都是酉末时牌才关的,今天不知道什么缘故要提早一个时辰, 一时间人群里吵嚷声四起。   正乱时, 城门值守似乎是收到了什么命令, 长||枪一挥,示意百姓散开,四扇铜铸大门吱呀一声全部洞开,接着一骑骑兵打马入城——   “闪开闪开!”   铁蹄之下,显有异议,沿途百姓纷纷避让。   这股骑兵约莫千余骑,俱是重铠佩刀,腾腾走过,犹如地动,很快在街巷中消失了身影。   出城的队伍这才疏通了些,路金喆拽紧马,顺着人流出城。   谢娘子回头,嘀嘀咕咕:“奇怪,大白天的骑兵纵马,是出什么事了?”   ……   沿途遇到了三拨兵士,有骑着马的,有徒步行路的,哪怕心不在焉如路金喆,也察觉出异常。   只是她们终究见识浅,并不能辨别这些兵士的来路,也幸好他们只是行军,并不扰民,因此二人加快步伐,赶紧沿着来路回去。   ……   行至山南村,以至日暮时分。   远远望去,老宅黑黢黢的,路金喆惊疑不定,正该晚饭时分,如何连灯都不点?   扣响房门,一个打盹的小丫头腾一声站起来,是小燕儿。   “阿弥陀佛,总算回来了!”   小燕儿不住念佛,打量路金喆,见她脸上未有一丝喜意,便知今日出门结果并不好。   路金喆纳罕:“怎么不点灯?都睡下了?”   小燕儿忙摇头,“阖家人现都在宗祠里,咱们也过去罢,您的被服细软我都收拾妥当,一早带过去了。”   “去宗祠?这是为何?”   难道是族里已经知道父兄的事情了?   小燕儿附耳说了一句话,路金喆心里咚咚直跳。   “不能罢,前几日才宫变,这就……又要造反了?”   “奴婢也是听说的呢……昨儿夜里那山寨动静很大,乔嬷嬷不是在寨子里做饭嚒,说光是洗血迹就换了好几桶水。”   路金喆不禁蹙眉,那山寨她是知道的,浣州城外山重水深,商人马队渐渐走出了名堂,自然就召匪患惦记,这些年山匪一边收过路银,一边开山修路,与浣商互利,倒也不算真的是祸国贻民。   只是没想到,人家果然是占了个“匪”字的,平常没动静,一动起来就要揭竿而起。   “那他们要造反就反,怎么还提前打招呼,既然宗长提前收到了消息,如何不报官?”   “哪里来得及!姑娘,您猜不出那匪首是谁?竟然是白老爷子家的小白先生!”小燕儿唏嘘:“也认识了这么些年,谁能想到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土匪头子呢!人家还是看在乡里乡亲的情分上,才跟宗长打招呼,这也就几个时辰的功夫,宗长哪能顾得上旁人。”   是白辞?   她只知道他从小脾性怪,不承想他竟然入山当了匪,还要做那诛九族的事情,疯了不成?   等等,她才想起来,白日里她正见过他,他大摇大摆进了浣州州府衙门!   *   赶到宗祠,果然见这里躲着宗族里所有人,爷们在四周把守,女眷一应都在里头祠堂。   宗长年过耄耋,精神却矍铄,见着金喆一行人,忙问了谢娘子身份,知道是路岐山柜上的打金师傅便也将她留下。   “太爷,这是怎么回事?”   “老白做养出的好儿子,这是要翻天了!回头闹得横尸遍野,百姓难宁,我看他如何去见他列祖!罢了,与你小孩儿说这些作甚,赶紧进去,照顾好你祖母太太是正经。 ”   村里人都传言,老白先生的祖上曾是大靖皇族后裔,从前金喆只当玩笑呓语听听,可如今却不得不往深想想……   噫!近来发生在她身边的事不比戏词话本曲折离奇,烦心事不仅一桩,路金喆也不多揣摩,迈进祠堂。   祖母和太太精神还好,姐姐金蝶旁边在侍奉,还有一老嬷嬷在陪着说话,定睛一看,竟然是熟人,乔嬷嬷。   她们见金喆进来,忙不迭招招手。   “你这孩子,一声招呼不打,就偷着往外跑,这城里城外兵荒马乱的,出了事教我如何向老爷麒哥儿交待!”   太太刘氏神情是真急切,金喆呐呐道了声歉,只说去打探父兄的消息。   “那打听到了没有?”   金喆摇摇头。   “嗳,无事,”太太叹息:“原本也不该指望你一个女孩家。”   金蝶拉着她的手,问她吃过了没,这里还温着她的夜点心。   金喆不想让大家察觉出她的忧虑,忙撑着精神吃了一点。   谢娘子也叫小燕儿拉过去用饭。   ……   一边吃,一边打量,虽然这里藏着路家宗族里大半女眷,但众人恐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全都静悄悄的,连话也簌簌得听不真亮。   忽然一张笑脸凑上来,路金喆抬头,见是乔嬷嬷。   “久不见二姑娘了,更俊了。”   路金喆腼腆一笑,“您不在老太太跟前卖乖,偏来打趣我做什么!”   乔嬷嬷:“我与姑娘投脾气嚒,近日打了什么新鲜玩意……”   路金喆原本只是随意扫着乔嬷嬷穿戴,跟从前一样的棉布褂子,今日腰间却罕见的挂着一枚玉件,路金喆盯着那玉件,心口砰砰跳,手不自主的去捞来一看……   是枚玉章。   “唷,这个呀,”乔嬷嬷见金喆对她这物什感兴趣,忙摘下来递给她,眉飞色舞道:“昨日那寨子里忽然来了俩生客,我不过就使唤他们抬水,倒把我打晕,这是小白先生赏赐我的呢!”   说完她才想起小白先生如今的身份,忙找补道:“那个逆贼孽障,迟早该下地狱!”   路金喆现在没功夫管白辞下不下地狱,她摩挲着这枚玉章,辨别铭文,果然是“宛宛黄龙。”   “二姑娘,你见识多,这玩意儿能卖多少钱?”   路金喆嗓子发紧,声音也抖着:“这是哪里来的?”   “不就是那两个生客的嚒,其中一个年纪瞧着不比你大,是个挺俊秀的公子哥儿,不知道怎么惹了小白先生,叫好一顿打!血吐了满地!”   路金喆脑子嗡嗡的,几乎听不清乔嬷嬷说了什么。好半晌,才道:“这就是普通的玉石,不值什么,而且还是印章呢,当坠饰不太好,我……卖给我罢,我留着把玩。”   乔嬷嬷并不在乎,当下笑道:“那我就占二姑娘这个便宜啦,银子您随便给,反正也不值钱嚒!”   金喆把荷包里所有银子都倒给乔嬷嬷,动作大了些,引起太太的视线,可她也顾不得许多了,握住乔嬷嬷的手,很是轻描淡写道:“就是不知道这物件的主人现在何处?万一叫他找来就不好了。”   乔嬷嬷一面摸着银子,一面随口道:“我临下山的时候,听说他们还被关在山寨地牢里呢,整个寨子的人都走了,我也就走了。”   还在地牢里,那么小燕儿说的吐血洗了几桶水的也是裴宛了……路金喆缓缓吐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一定不要乱,不要慌张。   她打叠起温柔语气,冲乔嬷嬷道:“嬷嬷,我有点事要跟您说,您随我出来一下。”   然后,随手拍拍谢娘子,谢娘子虽不明就里,但仍旧跟着她一道出去。   绕过祠堂众人,金喆带着乔嬷嬷来到避人处,忽然一个使劲儿攥住她手臂,“嬷嬷,带我去找他们!”   乔嬷嬷唬了一跳,心想金喆难道是发疯了?   刚要高声叫喊,路金喆从腰间摸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刻刀,顶在她脖颈动脉处:“别嚷嚷。”   一旁的谢娘子都看呆了,看看金喆,又看看乔嬷嬷,想不出现在是什么情形。   乔嬷嬷也闹不清呢,忙作揖:“嗳唷二姑娘,您这是做什么,什么时候了别过家家……”   “我认真的。”   路金喆冲谢娘子示意,谢娘子细眉一挑,拍拍金喆,金喆放开手,谢娘子将乔嬷嬷手腕一拧,嘴巴一堵,这下,乔嬷嬷才意识到金喆这不是闹着玩。   “嬷嬷好生带路,我绝不为难你,还再送一包银子。”   “呜呜呜!”乔嬷嬷呜哩呜喇地点头。   *   山寨果真如乔嬷嬷所说,人都出去了,连岗哨也无,不知匪首白辞是狂妄至极还是笨得要死。   四下黢黑,乔嬷嬷却认得路,她一路上都在嘀咕:“二姑娘,您要让我带您进来,好好说嚒,老婆子都给土匪做饭了,什么行事没见过,我还不依?”   金喆路上已经道过谦了,忙辩解了一句:“我要说通您,得废两车话呢。”   所以就不想废话。   乔嬷嬷叹了一口气,冲一处地窖努嘴:“就是这里,他们还在里面,已经一天了,不知道……”   路金喆:“别说不吉利的话!”   乔嬷嬷倏地闭紧嘴巴。   ……   七岁受敕封之前,裴宛都是在朝晖宫中度过的。   皇子所不大的庭前,种着一溜儿果树,春末夏初枣花开,碧莹莹像一簇一簇星星,他闲来无事把花抿进嘴巴里,苦津津的,但回味总比药膳强些;秋天是最好的时节,柿子全红了,有的果子压弯了枝头,他踮踮脚就能够到。   裴宣不爱吃果子,但他很爱把自己养的鸟儿放进果林,由着他们啄食,长此以往,裴宛再也不仰望那些红彤彤的果子了。   幼年时的记忆很零碎,除了偶然一得的甜蜜,剩下就是无尽的孤独。   他生下来就带着心疾,从会吃饭时就开始吃药,太医院钦天监无不断定他活不过及冠之年,宫人们当着他的面不说,但背地里总是嘀咕,惠妃为何要拼着一身病体也要诞下孩儿,是为了争位?   时日久了,甚至连惠妃娘娘本人都质问自己,把他带来人世作甚,受罪嚒?   自责化成愧疚,最后化成冷漠。   这是他长大以后,琢磨了很久,才琢磨出母妃之所以不亲近他的原因,当然,也更像是一个籍口。   但要他说,他其实一点也不怪她,就算病弱又怎样?   他还有一双眼睛,看庭前风吹云动,也有一个好用的鼻子,能嗅到花香。   线香于他是毒,花香却无碍的,所以花真可爱。   思绪昏昏沉沉,亦乱七八糟,裴宛只觉得周身发热又骤冷,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   他和小太监玩躲迷藏,他总是能找到犄角旮旯的地方好好躲着,直到那小太监拖着长长的声音叫唤:“三殿下,您在哪里呀?”   可是有一回,他等了很久,很久,也不见人来寻。   躲藏的地方是个箱笼,只有他半身长,所以得蜷缩着才能藏好。   他在黑暗的箱笼里,闭目。   没有人来找我,我也不出去,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四周沉沉的安静,越发显得蝉声聒噪。   这就是孤独嚒?我拥抱孤独,我在孤独的身体里……   小小的裴宛简直觉得这箱笼是世间最好的地方,简直比父皇的麒麟宫还好!   ……   裴宛瑟缩着肩膀,将自己放心的沉浸到巨大的孤独里,就好像幼时的那个箱笼。   忽然有温软的手掌碰触他,声音如哭如泣,很着急。   终于啊,终于,有人来寻他了!   那个人身上带着一股香,很淡很轻,不是香料,对,是花香,梦里一样的花香……   他想要睁开眼,却怎么使力都不能够,直到唇边一凉,熟悉的苦涩味在嘴里化开。   “……路金喆……”   “天爷菩萨,”路金喆把肩膀靠过来,想动又不敢动他似的:“可算是醒了!”   ……   路金喆一脚踹开地牢大门时,差点没被血腥气熏晕过去,谢娘子拆了墙壁上一根火把,拿火镰点了,把这里情形照得分明。   地方不大,她一下子就看到了角落里的两个人,檀泷肋下一片深红,该是受了很重的伤,却仍将裴宛护在身侧,而裴宛……   她不敢看了。   “没事,都还有气。”谢娘子探了探他们脖颈,对路金喆道。   “对了,药!”路金喆慌忙想起乔嬷嬷得到的馈赠中有个药葫芦,也叫她买下了,她是知道他有宿疾的,忙不迭拿出来,死马当活马医,强灌下去。   ……   约莫有那么一刻钟,裴宛眼皮儿颤动,悠悠转醒,路金喆大喜,忙不迭挨过来,却不敢去碰他,生怕把他刚缓过来的这口气给碰没了。   “你怎么这么鲁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懂不懂?”路金喆几乎是有些哭似的说着。   裴宛艰难露出个笑模样,“……知道了,懂……咳咳!”   裴宛勉力撑着坐起,就着火把光亮先去查看檀泷伤势,只见伤口沁血不多,放下心来。   金喆见檀泷伤口上缠着绷带,不免觉得诧异,难道这里还有谁给他疗伤不曾?   裴宛问路金喆怎么在这里,他本算计着该是刘庆找到他,没想到竟然她先找来。   路金喆便竹筒倒豆子一般,不藏不掖将这几日的事全说了,他们一家为了避选来到山南村,后来父兄出了事,她想找他帮忙就去寻李仁卿,途中又遇到白辞,然后回来就碰上了乔嬷嬷。   这几天倒是忙着她了,裴宛听她拉拉杂杂说完,心里不免想到。   “你父兄的事……”   “嗳呀,你都这模样了,快别操心别个了!”   路金喆不让他说话,“现在能走吗?咱们先离开这里。”   裴宛气喘得有点急,他误了吃药的时辰,虽说已经放过血,但是浑身一丝力气也无,只怕凭她们两个很难。   “对了,这位是?”   路金喆这才想起来,忙道:“这是我柜上的打金师傅,谢娘子,她人很可靠,你放心。”   谢娘子在一旁观察他们半天了,最开始见金喆那般紧张模样,还以为他们是那什么关系……现在却不敢这么笃定,金喆这丫头对待这位公子可谓真算得上捧着怕摔了,凭她那脾性,这人得是金子打的才行!   裴宛冲她拱拱手,致谢。   “路金喆,现在是什么时日?”   “九月初六,现在……”   她犯了难,估不准时辰。   谢娘子从旁道:“约莫是亥时。”   亥时,没多少时间了。   “现在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帮忙办妥。”   路金喆呆呆地看着裴宛,“啥?你说。”   裴宛很郑重的说:“时机很紧,白辞马上就要夺宫,你现在即刻去城东有间客栈,给刘庆带一句话。”   “就是传个话?难倒不叫人来救你?”   “不用,我服了药,再缓一会儿就可以走动,你得快一些,给刘庆争取些时间,他会立即前往闵州。”   “他现在在哪里?万一不在客栈,这不是耽误事?去闵州做什么,我能帮上忙嚒?”   路金喆突突突好几个问题蹦出来,不怪她,实在是他这个人办事遮遮掩掩,思虑过多!   裴宛沉吟片刻,到底没有隐瞒她:“刘庆前几日被我派去北上,算算日子,就这几天返程,我意欲让他去闵州请调绿营驰援……闵州你去不了,路太远太难走了。”   路金喆绞着手指,确实,她去城里找个客栈还算容易,这浣州城,此生还从未出去过呢!   谢娘子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这看着不声不响的公子哥儿嘴巴里说的话还真挺唬人呢,如果他真的能请调援兵,倒也不失为一个拯救浣州黎民的法子,毕竟打仗对老百姓来说总不是好事。   谢娘子因笑了笑:“这位公子交待的事怕是时机延误不得,其实我认得去闵州的路,我们也有马,公子若放心的话,不若喆喆去客栈,我去闵州呢?”   裴宛看着谢娘子,并未答言。   反倒是路金喆合了一下掌:“可以这样,我和谢娘子一同前往闵州替你办事,然后让小燕儿,我的侍女你见过罢,她去客栈找刘庆,正好刘庆见过她呢,这么着两厢便宜。”   裴宛蹙眉:“外头不知道如何了,兵荒马乱……”   “瞎,恁的磨叽!”不知道是不是裴宛受伤打蔫,给了路金喆勇气,她干脆自己做了主,“就这么着罢,如今您老抱恙,我就冲您的马前卒!”   裴宛无法,只好点头答应,又把去闵州事宜切切交待,尤其叮嘱谢娘子,路该怎么走,绿营行辕该如何辨认,又教路金喆,到时候见到主将官该如何说话等。   谢娘子见裴宛信任她,也忙答应,说会看顾好金喆。   路金喆扑落扑落手:“好,就这么着,现在先带你们回我家里养伤,回头是你等人来接还是你自便,都行。”   她见裴宛还有话说,便知他所想,笑道:“放心,你不知道我跟我师傅力气有多大,能搬得动你,况且门外还有个嬷嬷呢!”   言毕,果真扶起裴宛,裴宛瘦长身量,其实比她重不了多少,吸着气也算是能扶着,而那边厢,谢娘子轻松扶抱起檀泷,叫上乔嬷嬷,几人连抱带扶,缓缓下山。   ……   其余闲事不表,只说祠堂里老太太,太太发现金喆不在,着急得不行,又见她带着两个血迹斑斑的年轻男子进来,当下唬了一跳,当着众人不好发作,只好悄声问发生了什么。   这前因后果一时半刻也解释不清,路金喆只说是今日外出办事碰见的贵人,若想将爹爹和麒哥儿囫囵个救出来,就全靠他们了,请务必看顾好。   因此,一家人都不敢怠慢,忙吩咐婆子丫鬟给两人简单清洗伤口,给清醒着的裴宛喂了点汤饭。   金喆惦记着要去闵州,把小燕儿叫道跟前,将去客栈联络刘庆之事细细交代。   小燕儿瞧了瞧她脸色,见如此慎重,便点头答应,又拿包袱装了些食水,递给金喆:“从没出过远门,您一个人能行吗?”   “还有我师傅呢!”金喆不免笑道:“你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进城别慌了手脚,叫管家派个得力的小厮跟着,别一个人出了事。”   然后又去姐姐跟前,交代了几句话,不外乎是帮她在太太跟前圆融,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金蝶自然明白这里的外人指的是谁,也替她担忧:“喆喆,你要去哪里,危险吗?也叫管家派个人……”   “我就不用了,哪个爷们都没有我师傅好用!我这就走了,老太太和太太就都靠你啦。”   裴宛看她上下嘱托,操心整个家里,就好像她才是一家之主似的,浑然忘记自己才是最年幼的那个,不免失笑。   “我走了。”临走时,路金喆说。   “谢谢你,路金喆。”裴宛道。   ……   一弯弦月挂在天空。   “驾!”   谢娘子轻夹马腹,带着路金喆一头冲进了黑夜里。   马蹄疾疾。   在他们的前方,是越来越近的闵州;在他们的身后,子夜,白辞登上城门,发布讨逆檄文,对着那座斥重金打造的行宫禁苑,正式发起攻击号令——   “昔圣人为天下虑,置天子也[注①]。今天子敬德,承位二十载,未有尺寸之功。外不能令百姓安居,塌它弹丸夷秽之地,屡犯边疆,烽鼓不息;内不能使黎民富足,天下之物利尽耗三分!德衰世乱,今天子以天下利己,横征暴敛,广筑宫室,其奢靡两百年未有矣!   天下之士也者,虑天下之长利[注②]。今吾等黎民白援鹿,檄文布告天下,意代圣祖天子女皇帝陛下亲讨不肖子孙也!” 第46章 、捉虫   闵浣二州南北相连, 从浣州城群山出发,只需沿着商路,快马疾驰, 一个昼夜便可到达闵州境地。   也幸好此地所有山匪都进城干大事去了, 她们一路畅行, 倒也无甚险阻。   金喆出门时是多带了匹马的,奈何她自己不会骑,仍旧跟谢娘子共乘一骑, 两匹马轮换着, 堪堪直到第二日日暮才找到绿营扎营的行辕。   那是一片依山靠河的半开阔地, 远远望着,便见这里布着重重防御工事, 离营地一里外, 就挖着壕堑壁垒,绊马索铁蒺藜撒得到处都是,四周亦有持刀张弓的兵士巡逻警卫。   谢娘子轻拽缰绳,停下马, 仔细辨认着军旗,拐拐路金喆:“就是这里罢?”   路金喆想起裴宛交代过她如何辨认绿营行辕, 见那军帜上画着一只腾飞的怪鸟, 翅长喙尖, 点头道了个是。   她们在此盘桓,自然引起警卫的注意,不多时便有一伍士兵过来,叱道:“军事要塞, 闲杂百姓速速退离!”   谢娘子翻身下马, 路金喆随后也爬下马来。   路金喆嗖了嗖嗓子, 让自己看上去有点气势,大声道:“我有太子手敕,请带我去见裴将军殿下!浣州有变,亟待飞鸢骑驰援!”   她这话音一落,连身边谢娘子心里都不由得一惊,娘滴乖乖,那少年竟然是太子!她还只当他是个武官,而这小丫头,不声不响竟也能憋一路。   那为首的士兵狐疑的打量她们二人,并未放松警戒,也未轻信。   “手敕在哪里?”   路金喆将手持递了上去。   那士兵并不认得太子字迹,只是看上面并无太子玺印,便递给两名士兵,耳语了什么。   只见那两名士兵飞奔回营,约莫是禀告消息去了。   路金喆咽了咽嗓子,强自镇定下来。   “冒犯使者。”   那士兵道了一声,便上来搜身,手法倒是干净利落,丝毫不见冒犯之意,很快把路金喆带着的那枚玉章搜了出来,也搜出几把长短不一的刻刀。   那士兵没管玉章,却把刻刀刀尖对着太阳照看,白刃锋利,他脸色并不好看,使了个眼色,其余士兵将她二人团团围住。   路金喆把那枚玉章攥在手里,强压住心里的害怕,没说话。   谢娘子挠挠头发,抱拳解释:“各位军爷,小人是个打金的手艺人,这是小人吃饭的家伙什,伤不了什么人……”   那兵士听了她的辩解,脸上仍旧没什么神情。   不一会儿,营盘里疾步走出一行人,为首的是个飒爽的女将军,路金喆提着的心这才稍稍落定些,心想原来这就是当今赫赫有名的飞鸢将军,大雍唯一上战场的公主,裴宛的皇姐,裴甯[注①]。   裴甯一来,便让围着的人散了散。   士兵将搜身之物展示给裴甯看。   裴甯点点头,她打量眼前的两人——百姓,普通孱弱的百姓。   当下叱道:“你好大的胆子,说,谁支使你的,竟敢伪造太子手迹!”   兵士们随之也一动,长刀架在她们脖子上。   路金喆虽然怕,心里却是长舒了一口气,暗道裴甯一开口果然就是这句,裴宛料事如神,把皇姐的脾性琢磨得透透的。   她不慌了,恭敬地回道,“民女万万不敢,这确实是太子殿下亲笔手书的敕令,只是他的青宫之主暂时遗落别处,所以上头并无红戳。”   她又按照裴宛教的,立刻将玉章也一并呈上去:“这是他的私章,从不离身的。”   裴甯接过去仔细翻看,确认此物为真,是那枚宛宛黄龙。   裴甯与裴宛一直有联系,上月也收到过他调兵的手敕,不然也不会将兵马驻扎在闵州等着,而他座下的那几人,她都有印象,派个民女过来,所以裴甯心里才狐疑。   两个女子当中,显然年幼的这位才是主事,裴甯便接着问她:“太子殿下还交代了什么话没有?”   “有的!”   第二句也猜对了!   路金喆心上一笑,上前半步,便将临行前裴宛交代她的那句暗语附耳悄悄说了。   裴甯听了暗语,疑虑打消,这才郑重打量眼前两个人。   年长的这位女子约莫二十多岁,身处兵营也毫无惧色,浑身透着股寻常女子难有的英气。而另一个小丫头,团团脸面,十三四岁的模样,除了初见的那一刹有些许惊惶外,其余时候就是个鬼灵精。   “辛苦两位使者,浣州距离此地百多里地,难为你们竟能一路找来。”   谢娘子乍然一见这女将军,早被折服,忙道没什么,路金喆也摇了摇头,说无碍的。   *   “到里面来谈,”裴甯邀请金喆二人进入大营,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家里什么出身,他怎么派你来?”   “民女名唤路金喆,家里父兄是浣州城里的商户,这几日民女一家都在浣州城外老宅避暑,那老宅离匪首山寨近得很,太子殿下前日落入他们手上,身上旧疾犯了,难以联系部下,才打发民女过来报信的。”   路金喆不忙不慌地回答,打量公主神色,又补了一句:“我临走时他已经差不多能站起来了,估摸着没有什么大碍,殿下别担心。”   这话里我啊,他的,裴甯轻笑了一下,倒也没再说其他的。   ……   将军大帐里正摆着闵浣二州山水城郭沙盘,裴甯示意副将们来看,又问了金喆谢娘子几个问题,两个人便将沿途所见所闻全盘告知。   商议一番,裴甯便下令:“号令全军,即刻拔营——辎重留给傔人[注②]收拾!飞鸢骑,与我先走!”   将军一声令下,全军将士立刻行动起来,飞鸢骑骑兵纷纷跨上驮马,牵着战马,整装待发。   裴甯又点了两个傔人,给金喆与谢娘子。   “两位信使辛苦,在大营里暂歇,等事毕再听我部命令行动。”   谢娘子自然没有异议,路金喆却踟蹰了一下,她心里头霎时生出一股不成熟的念头,想要拼此一博!   “将军,可否让我同去?”   裴甯正在亲兵的帮助下穿戴铠甲,闻言不由一笑:“现在浣州城打仗了,那就是战场。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个小女孩,去了做什么?”   “去了帮帮忙,将军不用顾着我,我人小机灵,没事儿!”   裴甯听她这天真之语,不由发笑,“那也不行,你太小了,还是个孩子,战场上瞬息万变,人杀红眼就成了鬼,谁知道哪枚流矢就能要了你的小命!”   “我不怕,将军带我去罢,我有用,我能帮上忙呢!”   裴甯穿戴好,走过来,轻轻抬起路金喆的脸颊,仔细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道:“你另有所求,是什么?”   虽说同为女子,但裴甯到底是沙场上拭刀舔血的将军,她这么弯下腰来,路金喆觉得自己活似猫鼻子底下瑟瑟发抖的老鼠。   在这样极强的气势镇压下,路金喆不敢有一丝保留,什么都说了:“实不相瞒,我父兄因为牵涉到一起重案当中,如今正被关押在州府大狱里,我……我要是能在平叛时立了功,朝廷可不可以免除……不,从轻发落他们?”   裴甯细眉一挑,放开路金喆。   压力褪去,路金喆抚了抚胸口,抬头鼓起勇气,直视裴甯——不知怎的,她一见裴甯便天然地觉得她通情达理,哪怕她是一国公主,是飞鸢骑将军。   “可不可以?”   裴甯抱着手臂,“说说,你有什么用?”   路金喆大喜,眼睛都亮了几分:“我去过行宫,宫里四门在哪儿开我都知道!我是浣州本地人,各个官署的位置我也门清!”   她忙不迭赶紧回忆自己还有什么用,一股脑儿都说出来,生怕说晚了这用就没了似的。   裴甯却并不买账,“这些不用你说,我都知道,我有斥候。”   “呃……”路金喆急得脑子直转,“我,我还去过日新园!将军您的斥候也去过日新园吗?”   她现在连谎话也敢说了,其实她只去过日新园签押房罢了,正殿都没进去过呢。   “我还跟那匪首白辞是老乡,我认识他!我还给陛下——”   她倏地闭紧嘴巴,这事儿不能说!   裴甯笑睇着她:“给陛下什么?”   路金喆猛摇头:“隆德海大人不让我说呢!”   裴甯轻轻地哼:“你倒是人脉亨通!行罢。”   谢娘子见这情形,也忙说着要同去。   路金喆攥着谢娘子的手,“你不用……”   谢娘子看着一身佩甲的女将军,满眼里都是羡慕,“将军,我是打金的师傅,打金……就好像是打铁!您甭看我是个女子,力气可大了!”   她一面说,还一面撩起袖子,露出自己有着薄薄肌肉的胳膊。   裴甯:“……”   路金喆捂着脸,撇过头忍笑。   裴甯扔给她们两把小刀,随意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们生死自负。”   ……   *   一夜疾驰,天蒙蒙亮飞鸢骑便驰入浣州城门下。   城门紧闭,里头隐约杀声不断,城门楼上,有零星几个藩军在走动警戒。   三发鸣镝升空,天空里炸开一阵脆响,有一个藩军被鸣镝射中,当场翻下城楼。   将官上前叫阵:“大雍飞鸢骑将军裴甯,前来勤王救驾!兀那宵小贼佞,速速开城受降!”   几番叫阵,城门岿然不动,里头却霎时杀声震天——   裴甯挥手,所有骑兵纷纷下驮马,换上战马。战马高大威猛,俱佩戴马铠,嘶嘶而鸣,四蹄踏地,时刻准备着奇袭!   忽然间,只觉一阵地动,浣州城南两扇铜铸大门缓缓打开,李仁卿一马当先冲出来,“微臣恭迎大公主!”   裴甯率兵打马入城,李仁卿策马跟上,他衣衫都在刚才的厮杀中破烂了,见公主眼尾扫了他一眼,忙不迭胡乱掩了掩。   李仁卿:“臣算准了您近日必到,好在没耽误您的事!”   裴甯:“宫中如何?”   李仁卿:“宫里有太子坐镇,陛下无碍,匪军半数被擒,只有一股余孽在奋力顽抗。”   疾行带起一股劲风,吹起地上一页纸,裴甯随即抓在手里。   “……德衰世乱,今天子以天下利己,横征暴敛,广筑宫室,其奢靡两百年未有矣……黎民白援鹿,檄文布告天下,意代圣祖天子女皇帝陛下亲讨不肖子孙也!”   裴甯蹙眉看着这页檄文,将其掖进怀里。   “驾!” 第47章   其实浣州行宫的境况并没有李仁卿说得那般轻描淡写。   九月初七凌晨, 白辞发布亲讨檄文,叛军便攻上行宫西门。   此地距离敬德皇帝燕居之所日新园最远,但守卫最松弛, 哪怕白辞本人是个疯子, 在他筹划他的人生大喜事之际, 也不得不做出这个保守的决定。   半个时辰后,早已被买通的藩军与皂吏先杀了守门的缇骑,打开西门六扇大门, 藩军长驱直入, 一路烧杀, 夤夜时分,已堪堪过了无边丝雨。   缇骑勉力应付, 内有护军叛变, 外有强敌来犯,里外夹击,乱成一团,叛军眼瞅着就要攻入日新园……   日新园。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啦, 有叛军杀入禁苑!”   被窝里睡得迷迷糊糊的皇帝被小太监仓促叫醒,人还懵着, 先一脚当胸踹了上去:“大半夜的, 你发什么癫?”   宫灯摇曳, 小太监委屈的缩在地上,“陛下,是真的,您听——”   敬德皇帝支棱着耳朵去听, 静谧的夜里唯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不, 细听,还有喊杀声……   皇帝脸色一白,冷汗从脊梁骨一路爬直到天灵盖。   “隆德海!缇骑!”   “缇骑!”   隆德海闪身入殿,他已经换上一身戎装,“陛下稍安,前头有异,我已经派了两队缇骑前去查看。”   他说着,便有一对缇骑无声进来,他们皇帝身边的亲卫,每日里见得比后宫嫔妃还多,敬德皇帝一见这些熟悉的面孔拱卫过来,慌乱的心放下大半。   “到底出了什么事?真的是……”   叛乱?   他做梦都想不到,日新园前几日才刚按下一起谋逆案,这就又来了?   隆德海无意隐瞒,点了点头,“那贼首名唤白辞,是浣州一位无甚功名的士子。”   敬德皇帝勃然大怒:“一个士子?这偌大行宫,竟然就被一个士子攻开了城门?护军是做什么吃的?”   “行宫护军人员纷杂,其中有一小股原隶属藩军,叛变了。”   “……那白辞他是什么来路?”   “事发突然,臣不知。”   “那他因何造反?活腻味了?是因为没有考取功名,浣州考场有舞弊?”   隆德海其实已经看过看过了檄文,只是担心交上去会把皇帝气出个好歹,忙道:“眼下要紧的是陛下您的安危,护军将乱贼挡在无边丝雨处,目前还没有接近日新园。”   他立刻叫小太监拿过皇帝的铠甲,帮着陛下套上金丝软甲,绵甲,然后是一层钢铠。   敬德皇帝体弱,这里三层外三层的金刚罩罩上以后,只觉得喘气都沉。   “现下外头有多少扈卫?”   “回陛下,日新园里有三百缇骑,一千多名太监,外头有两千名护军,正跟乱贼交战。”   敬德皇帝在缇骑的搀扶下,总算能走两步,他沉吟道:“头一则,即刻调回一千名护军护驾,让太监们先去前头支应!再则,你赶紧联系南苑换防的缇骑,着他们即刻入宫!”   其实隆德海早派人去南苑传达命令了,当下应承一声,又劝解:“陛下,如果把护军撤回,送太监上战场,容易打击我方气势……”   谁想这话犹如星火点了油锅,敬德皇帝怒道:“老隆,你要死!他们都快打进日新园,御前这么点子人够干什么?”   陛下盛怒之下,隆德海不敢与之争辩,忙去调回护军,又让千名太监堵上去。   ……   敬德皇帝裹在层层甲胄里,坐在御座上,分秒难捱,一波一波的探报报上来,脸色越发沉郁。   终于,他熬不住了。   “全体缇骑护军,整饬装备,护朕出宫!”   “陛下三思!”   如果说前头敬德皇帝执意要将千名护军调回来随扈,隆德海不阻止也就罢了,毕竟也是保守之策,只是这会子出宫,实在是下下之策。   “陛下,”隆德海温言劝谏着:“日新园是仿着京师麒麟宫打造的,御阶高耸,又有扈卫两千,守势固若金汤,若是出宫,浣州地势咱们不熟,若宫外白辞派了人把手,不就把咱们包圆了嚒?”   敬德皇帝听了这话,渐渐冷静下来,是的,如今这行宫禁苑就是他的壳子,他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离开的!   ……   就那么枯坐了一夜,前方战报不断递来,敬德皇帝几乎要把御阶下的金砖踏出火星儿来。   “隆德海,南苑如何了?”   “陆荥慷已经从南门进来了,不过遇上了叛军,正鏖战着……”   “报!南苑大捷!叛军已尽数被灭,陆统领正在赶来御前驰援!”   “不藏在日新园了,”敬德皇帝甩着袖子,做下命令:“去南苑,与陆荥慷汇合!他那里还有多少人?”   传消息的缇骑回道:“五百人!”   “五百人,只有五百人……罢了,走!”   ……   敬德皇帝率着缇骑护军渐渐后撤到南苑。   后宫里,因着昨夜敬德皇帝下令叫所有妃嫔宫役收拾行囊,所以等皇帝前脚一走,她们这边也跟着动了。   本次南下,随扈的妃嫔有十二名,各宫侍从差役拉拉杂杂加起来有好几百号人,连东宫里那条御犬都没留下,全跟着跑路。   宫眷们赶起路来腿脚不灵,牵三跘四,有胆小的宫婢,看到外面火光烛天,直呼我朝亡矣,被敬德皇帝听了,一剑刺穿胸膛!   “晦气东西!”   敬德皇帝拖曳着长剑,血痕洒在地上,形成蜿蜒血迹。   周嗣音盯着那血迹,打了个哆嗦。   “别怕。”旁边的薛蛮子安慰。   她们虽无名分,但眼下也是后宫一员,伶仃的缀在队伍后头,身旁也没有什么侍女仆从跟随,两个女孩相依相伴,紧紧拉着手跌跌撞撞跑着。   不大一忽儿,白果儿从前头溜过来,“阿蛮!”   薛蛮子瞪大眼睛:“你怎么不在太医署堆里?”   白果儿晃晃脑袋:“现在上头也乱啦,陛下身边那么多太医,不少我一个。”   说罢,挽着薛蛮子的手,两个人变成三个人。   ……   *   曾经禁苑里繁花绿柳,如今皆染血色。   众人仓促奔逃,艰难行至南苑,此处又名猎鹿苑,圈养着不少奇珍异兽,是陛下平常打猎之所。   可如今谁也没有游玩的心思。   陆荥慷率五百名缇骑在这里恭迎,敬德皇帝开怀尚不足一刻,下一刻南门便驰来一伙军伍,听阵势,怕是有千余人!   “护驾!”   “护驾!”   为首的是个年轻将领,他的身影一出现,连同敬德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心里先是一舒,再一紧——   “周子衿将军!”   “是抚北军!”   “他……怎么……”   周子衿的战马一直到御驾前才堪堪停住,轻拽缰绳,战马朝天打了个响鼻!   宫人们胆战心惊地抬起头,打量着这个号称“杀将”的男人,他依旧未曾下马,那柄同样战功赫赫的长|枪亦未曾放下。   隆德海怒道:“周子衿,你要造反嚒?”   周子衿挺拔俊秀的背脊依旧在马背上岿然不动。   “哥!”   一名缇骑扼着一位妙龄女子走到前头来,一柄长刀架在她的脖颈上。   周嗣音遥遥看着周子衿,艰难地冲他摇头,示意不要。   战马交叠着步伐,长|枪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忽然,只见前方野兽嘶吼声阵阵传来,溃败的护军赶上来报:“报——叛军打上来了!”   原本关在笼舍里的猛兽不知道被谁放出,叛军挥舞着火把,将这些大家伙一点一点驱赶到此间。   麋鹿,狍子,野猪,甚至有一头熊瞎子,都跑出来了,将原本聚成一个圈的宫眷们撞得四零八散。   隆德海忙令缇骑:“护驾!”   正乱着,白辞在一片杀声之中遥遥走来,他此刻头发披散着,一张白玉似的脸庞染着点点血迹,鬼魅似的在□□里举着一根火把。   所有冲向他的刀尖都被他的同党绞杀干净,他反而除了一根火把外,身无长物,连柄小剑都不曾带着。   被扈卫拱卫着的敬德皇帝与之遥遥对望,不知怎的,他一眼便知此人是这场叛乱的贼首,士子白辞。   白辞:“周将军,你怎么还愣着呀?”   周子衿在马上瞥了他一眼,未曾言语,战马马蹄踏地,好似耐不住要上场一般。   倏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枚流矢疾疾射向周嗣音,那原本扼着她的缇骑一刀挡住箭矢,却不料后防落空,叫一名叛变了的护军钻了空子,长刀堪堪落下——   薛蛮子一把掳过周嗣音,她原本就是闺中小姐,并不胜武力,这一拽已经是用尽气力,再转身时脚下步子一乱,叫长刀划到了手臂,当下只觉得半臂都麻了,血染透纱衣。   正呆愣间,只见一条婉约身影倏然落下,挡在她们身前!   来人穿着宫女服侍,手中持着两把怪模怪样的武器,都看不清她如何动作,便见空中血瀑似的一洒,先刚那劈刀的叛军已经喉咙洞开,轰然倒地!   白果儿赶紧上来给薛蛮子检查伤口,看了一眼便道:“幸好幸好,没见骨头!”   她出逃时特地往身上塞了许多药丸药粉,这下好了,一边安慰薛蛮子,一边眼疾手快的处理伤口!   周嗣音也在一旁帮着忙。   薛蛮子震痛之际,不忘去看那宫女,“芳儿?”   那宫女一扭头,冲她笑了下,却一直护在她们身侧,将试图冲过来的叛军一一斩杀在鸳鸯钺下。   ……   乱战之际,只听宫外马蹄声阵阵——   原本一直岿然不动的周子衿抿唇,长|枪抬起:“陛下,臣周子衿护驾来迟——众位将士听令,斩贼首者,赏五千金!”   与此同时,行宫南门再次轰然打开,一伍铁骑乘着暮色而来!   为首的是个少年,一双清俊的眼睛凛然注视着前方,身形消瘦但背脊挺直,马上弯弓,将一头赫然撞向御前的麋鹿当空射死。   他的身后伴着一行黑衣骑士,那是王朝里有名的刺客团哑者,各个俱是黑衣遮面,手上牵着缀满蒺藜的铁链,所到之处不论是野兽还是乱贼,等待着他们的无不是剥皮削肉的绞杀!   “儿臣宛救驾来迟,父皇,您无碍罢?”   乱军之中,敬德皇帝见嫡子仿若战神天降,少年骑在高高的马上,对视的那一刻,皇帝心里竟生出些胆怯。   …… 第48章   白辞阵前遇见周子衿反水, 却也不觉得什么,他辗转看着这原本宫花葳蕤的行宫,如今变得火烧连连, 流血漂橹, 当下心中激荡, 畅快非常,只觉得自己手里的兵不够,火烧一个浣州行宫算什么?   应该让这泱泱万民都看看, 他敬德老儿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是个撤回护军, 把太监送上战场的皇帝, 呸!   ……   鏖战在即,双方火力相当, 南苑这片地方又大, 当下打了足有数个时辰,仍没有活捉白辞。   裴宛问周子衿:“他有多少人?”   周子衿沉吟:“他在浣州蛰伏数年,昨夜里集结人马约有两万。”   两万人,两万人, 即使是乌合之众,一人一个脚印也足以把行宫踏平。   敬德皇帝怒道:“你怎么不多带些抚北军过来?”   周子衿蹙眉, 皇帝问完也觉得这话不太对, 带那么多兵南下, 保不齐这头老虎真的要拴不住!   *   柳儿再次将扑上来的叛军斩杀在鸳鸯钺下,如今女眷们就是活靶子,更何况还是有着浣州州牧薛乓泽之女与抚北军周子衿之妹的这一行人,不知道多少有谋算的要杀她们……   柳儿终究只是一个人, 武力再强也难敌源源不断的四手, 连个喘气的功夫也落不下。   正焦急时, 忽的眼神瞟见远处凉亭里架着一座大钟,立时计上心来。   随手拉过两名缇骑,嘱咐看护好这三位女子。   缇骑在她亮出武器时,其实便已察觉出她的身份,久闻东宫里有一位使鸳鸯钺的高手,原来就是她。   柳儿几步飞奔到那钟前,这座钟原是仿着京师皇家猎苑造的,足有一人多高,四五尺宽,里外刻满经文,是为往生猎物祈祷之用。   一钺斩断牵引绳,柳儿将这重愈千斤的大钟一个使劲儿,掀翻在地,一路踢滚着来到战场上。   大钟“铮”一声落地,犹如地动,柳儿奋力掀开那钟一个边儿,对傻眼的薛蛮子等人道:“愣着干什么,快进来!”   薛蛮子三人连忙趁乱钻进这钟里,而钟外,柳儿亦扶着钟,得以喘息。   *   要说这钟,实在是天地间最好的金钟罩,三个女孩在里头抱作一团,终于舒了口气。   周嗣音:“阿蛮,还疼嚒?”   薛蛮子摇摇头:“我们果儿神医圣手,一点儿都不疼!”   白果儿点点下巴,丝毫不自谦,“谢谢夸奖。”   黑咕隆咚的钟里,三个人忽然都默不作声。   半晌,薛蛮子叹气。   白果儿:“怎么了?”   薛蛮子:“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你还记得嚒,八月初金喆到我们家给我看凤冠小样图,她拉拉杂杂说了一通话,你同我床上下棋,说……”   白果儿也想起来,回忆着:“那招棋不妙得很,大军攻陷,没有驰援……嗳,真的是谶语啊!”   薛蛮子凄惨一笑:“是啊,缩在这王八壳里,倒叫一个小丫头护着。”   黑暗中,周嗣音轻轻摸了摸薛蛮子手臂,愧疚无言。   白果儿忙转话题:“也不知道金喆她现在如何?自打进宫来,就没出去过,没听到她的信儿了。”   薛蛮子想了想,“该是在家里陪着她老太太罢,那小妮子但凡是见了这场面,不得吓得哭鼻子呢!”   周嗣音默默听着,忽然想那叫金喆的姑娘自己也有印象:“金喆?是那个特别会打簪钗的路金喆嚒?”   蛮子果儿俱是一笑,“对,就是她!她呀,可是个妙人!”   三个人悄声说着话,打发这难捱的时光。   ……   *   而此时的行宫南苑。   以抚北军为首,向叛军展开正面厮杀,奈何他们仍有几千人之数,且一路烧杀红了眼,极难应付。   打了又有大半日光景,战局正胶着之际,南苑大门再再次被破开——   “飞鸢骑!”   “是飞鸢骑!”   上千余铁甲骑兵犹如一阵野蛮的狂风,摧枯拉朽一般冲向战场,所到之处手起刀落,乱军尸身如山倒。   路金喆和谢娘子的驮马缀在队伍后头,同两个傔人并行,虽然是从浣州城中穿过来的,倒也算是毫发无伤。   她们一路走来,也见裴甯部下剿灭不少股叛军余孽,但血腥残暴场景仍旧比不上眼前——   这还是曾经的行宫禁苑嚒?   曾经那个宫灯遍地,鲜花烂漫,文采辉煌的殿宇?   到处都是火烧过的痕迹,宫室倒的倒,塌的塌,连原本碧波荡漾的无边丝雨,都被染红半边。   ……   飞鸢骑一来,兵势大不一样,白辞约摸着也是知道这场叛变命数已定,此刻他不断变换着步伐,在同党的保护下,一步一步趋近敬德皇帝的銮驾。   周子衿带来的弓箭手立刻将皇帝拱卫起来,然而白辞的护卫似乎都是死士,他们不惜以人叠人的代价,来保护手无寸铁的青年。   “陛下,你读过《敬德皇帝南巡记》嚒?”   战场上,白辞的声音有些听不真,敬德皇帝啊了半天,还是隆德海附耳,把话传给他。   敬德皇帝神色不虞,令四方停手,他现在已稳操胜券,就想看看这疯癫士子到底想要干什么!   白辞也不在乎敬德皇帝的回答,他冲着那些持刀、持箭对着他的兵士们,闲闲走着,浑身毫无惧色,轻缓的说着:   “敬德二十年,皇帝下江南。造船十七里,日费一万钱。这是拙作题词小记,白是白了点,但满州不论妇孺老叟,哪个不会念呢?”   “自打我朝开国两百余年,你敬德皇帝是头一个御驾南巡的,宝船二十座,携宫眷太监两千余名,法驾随扈上万人,一路行来,走过四个州府,花销愈千万。”   “这一座行宫,楠木做梁,白玉筑基,浣州州牧薛乓泽向户部批银一千万两;商会百业,加耗三分,又筹了一千万两;各部搜刮的银子林林总总再一千万两!三千万两除了造园子,半数都进了你好儿子裴宣的口袋。”   “抚北军,满额时二十万军马,两千万够十年的军费了罢?十年!早够把塌它打回喀拉尔山外,何至于边线越战越南,戍北百姓颠沛流离?”   弓兵手们紧了紧手上的长弓。   “也是,有飞鸢骑在,戍北儿郎还争什么,到底都是外姓家臣,我说得对不对,周将军?”   周子衿面无反应,敬德皇帝却听不得他在此口出狂言,挑拨他君臣关系,怒道:“放箭!放箭!”   奈何白辞身边的死士们争先恐后的抢上前去,将他护在中间。   乱箭之中,白辞不曾施予倒下死士一眼,依旧昂首阔步,声音不疾不徐:“八月十五敕蓝花月夜,你召见天下百姓,见百姓衣饰富贵,山呼万岁,你走下御阶,问年老者是否体健,问垂髫小童是否读书。可怜的陛下,你是否知道,你面见的压根不是什么普通百姓,而是花一千两银子买一个觐见席位的浣州商户!”   这不大的声音落下,却仿佛入敲磬一般震得敬德皇帝腿脚发软,几欲退步。   “逆贼!你在妖言惑众!”   白辞抬高袖子,他青色的衣衫在风里翻飞,浅浅一笑:“我是否妖言惑众,这头顶上的太阳知道,宫外的老百姓知道,甚至你御前的军卒们,也知道!”   “来人,给朕杀!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   裴甯在马上,挽起长弓,箭一直扣着,怎奈白辞后脑勺就跟长眼睛似的,一直在踱步,稍有不慎,便能击中他身后的皇帝。   路金喆趁乱溜下马,她人小,穿的宫眷不像宫眷,兵不像兵,因此倒也果真绕过僵持着的缇骑,隔着叛军,用力喊了一句:“白辞哥哥!”   白辞一晃神,这声音前两日才听过耳的,很是熟悉……   他驻足回头,却见路金喆那妹子站在包围圈外,风马牛不相及,她怎么——   裴甯手一松,长箭铮地一声离弦而去。   青年后颅冒出汩汩血迹,缓缓倒地,一片色彩迤逦的晚霞是他眼中最后的倒影。   ……   众人谁都想不到,统领一方直攻入御前的叛军匪首就这么一命呜呼,乱战一触即发,一名白辞死士抽出腰间长剑,扑向路金喆!   路金喆那一嗓子喊完,自己也傻了,呆呆愣着看着那剑直直刺来,呜呼哀哉,今儿小命休矣!   谁想,忽的斜里当空飞来一箭,那死士应声倒地。   裴宛放下弓,大喝:“贼首已伏诛,众将士听令——其余贼党,一个不留,杀无赦!”   “杀!”   “杀!”   白辞一死,叛军霎时如蚁溃堤,缇骑抚北军飞鸢骑三方军士齐齐下场,铁蹄长矛搅在一起,不足一刻钟便将战场打扫干净!   那边杀得干净利落,这边厢路金喆却是实打实的抱头鼠窜,正当她几乎要退到飞鸢骑这边时,尸体堆里忽然伸出一只手,那手力气极大,将她拖曳倒地,另一只手攥着箭矢就要往她心口扎去!   她一个女孩儿家,哪里是叛军的对手,虽然那人已经奄奄一息,但似乎要趁着回光返照之际,将余生力气尽数用在箭矢上——   “汪汪汪!”   一只白毛翻飞的大狗忽然从御前疾步奔过来,眨眼之间便到了眼前,只见那熊似的大狗张开血盆狗嘴,一口咬住叛军手腕,路金喆借此挣脱出来!   “妞妞!”   那叛军被狗嘴咬着,嘶叫了两声,一使劲儿将箭矢扎在妞妞前腿上!   “妞妞!!!”   妞妞负伤,仍不撒嘴,路金喆当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从旁捞过一柄长刀,使出打金时候的力气,猛地挥下去!   血溅了一大襟,热热的,腥腥的。   路金喆睁开眼,那人瞪目,好似死得极不甘愿。   这时,赶来的柳儿也到了,一把捞过她,一把拖着妞妞,将他们彻底带离这个战圈。   *   大钟被柳儿掀开,薛蛮子白果儿周嗣音从里头跑出来,路金喆慌乱中一眼看见白果儿:“快,救救它!”   白果儿一愣,来不及问金喆你如何在这里,便只见那条被敬德皇帝呼唤为“将军”的御犬此刻正伏在金喆怀里发着抖,前腿上扎着一柄箭矢。   “别慌,是箭簇伤,我带着药!”   白果儿检查了狗狗的伤口,确认箭簇无毒,慌忙地问:“我要拔箭了,它咬不咬人?”   金喆盖着妞妞眼睛:“它不咬人呢!拔!”   拔了箭,裹上伤药,妞妞耷拉着耳朵,仔细听听,还哼哼着。   今天你又救了我!   路金喆搂着狗头,呜呜咽咽的哭着,她哭也是哭刚才那一声喊,简直是地狱里走了一遭!还哭这回可算是立了大功了罢,皇帝陛下饶不饶我父兄?   前方敬德皇帝取得大胜,所有叛军余孽,除了原有官职的藩军头目当场羁押外,其余从众全部斩首。   ……   敬德二十年九月初七,白辞发动的这场宫变,再也不像前一次二皇子裴宣谋逆时那般轻描淡写,后世的史书上清清楚楚记载着来龙去脉,史称为“南苑宫变”,这亦是敬德一朝民生经济从此一落千丈的转折点。   正史上对白辞这个匪首只有寥寥数笔,但在无数民间流传的野史稗传里,他是个游侠儿一样的书生士子,因为不忍百姓饱受横征暴敛,不忿皇帝奢靡无度,想要肃清吏治,才起兵揭竿而起。   ……   经此一役,敬德皇帝在浣州简直一天也呆不下去,仓促修整过后即刻拔营回銮,太子也不用微服了,特敕令随扈同行。   这么着,连同裴宣“宣党”、白辞叛军余孽,以及两起案子一概涉案人,全部羁押回京待审。   ……   *   路金喆自从上次在行宫里露了一嗓子,但因为因故伤了妞妞,也没好意思去再找裴宛,当然也是知道他忙。   回到家里,养了两天,因为着实惦记父兄,每日里都派小厮出门打听消息,终于从皇榜上看到了告示。   羁押回京,路家上下都被这四个压得喘不过气。   老太太年迈,原想着还瞒一瞒,到底是没瞒住,叫底下婆子说漏了嘴。   姊妹两个私下切切商议,一向冷清的金蝶反而道:“不然,喆喆,我们就跟着龙舟一并去京师?”   去京师?   她抬头看向姐姐。   金蝶蹙眉,抚着她的手:“我知道这是个不小的决定,可是不然该怎么办?父兄的案子官府至今讳莫如深,恐怕不是立时能断得了的,若是一年半载的断不下案来,他们在京师也没个家里人照应,可怎么着呢?”   金喆连连点头:“正是这样说呢,要是咱们跟着同去,也不过是折损些钱财罢了,不仅可以随时照应他们,万一寻到门路疏通,让他们在里头少吃些苦头,也是好的!”   姊妹两个商议定了,去找太太拿主意。   太太反而犹疑,“蝶姐儿你也去?你从未出过远门的。”   金蝶:“太太,兄长不在家,我就是嫡长女,我做主去,自然是没错的。喆喆也跟我同去,我们带着丫鬟小厮,再带两个老成的婆子,也尽够了。”   刘氏经女儿一番游说,也有点意动。   再报给老太太,老太太拐杖杵在地上,“不成,她们两个女孩儿家,怎么独去?我老婆子不成事,不必说,也不必你们多余人照顾,太太你跟着她们去!”   就这么着,一家人连夜商议,终于在老太太不容反抗的拐杖打压下,太太刘氏携带着奴仆,同两个女儿一同前往京师。   ……   大船摇橹,向北而驶。   路金喆凭栏站在甲板上,河风吹散鬓角,她回首看向来处,那是她的故乡,浣州。   ————金碗良缘·上卷·浣州篇·完———— 第49章   客船从浣州凌家渡出发, 一路北行,过了闵州,在青州渡口靠岸, 接着路家一行人换乘马车, 继续向北, 等到了京师时,已经到了孟冬时节。   自打一出闵州,沿途葱翠葱茏的绿意便渐渐染成苍黄, 越往北, 景致越是萧杀, 如今到了京城,天地间已是一点绿色也没了。   路金喆掀起车帘一角, 隔着窗棂打量, 只见京师街道修建的既宽且阔,两边民屋也尽用砖瓦,出檐高高的翘起,有些门庭明显是富裕人家, 朱墙碧瓦,很是庄严阔气。   街上推车挑担的行人操着北境特有的热闹声口, 往来叫卖, 仔细一听, 有卖糖葫芦的、卖酱萝卜的,烧茶炉子的,耍百戏杂技的……   车行路过一个巷子,巷口挂着个人形小木牌, 上头点着灯, 里头来往俱是光着臂膀的汉子, 路金喆一把将车帘掩住,谢娘子从旁笑道:“那是澡堂子!”   这里哪里都与浣州不一样,不论是风土,还是人情。   *   日暮时分,到了歇脚的客栈。   他们一行人太太小姐,丫鬟婆子,小厮家丁,总有二十口人之多,太太刘氏包下客栈三楼所有房间,先领着女儿们回房歇息,仆从们搬卸马车上的箱笼包袱,足整饬了一个时辰之久。   这番动静自然也引得不少旅人频频回头闲看:   “听声口是南边来的?”   “唷,南边最近可是乱得很,听说陛下南巡遇上反叛啦!”   “是听说有股子藩军起了逆心,这叫什么行事?这叫造反!”   “您瞧瞧最近南衙禁军,宵禁查的多严密,搁早前儿,一到天黑他们就耍钱吃酒!现在不成了,全都束起枷来!听说就是陛下回銮以后,叫南边的叛军打怕了……”   “我也听说,那叛军一攻进行宫,就一路烧杀,那些宫女都糟了祸害!”   “嗳唷,真的是一群有娘生没娘养的下作黄子,活该都被乱刀砍死!”   “听说那叛军头领原本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土匪,人高八尺,脑袋大脖子粗,满脸络腮胡,一拳能打死三个御前侍卫,嚯!”   “不对,我怎么听说那头领是个白面书生啊,连弓都拿不起,只会摇着一把折扇装相!”   “是土匪!”   “是书生!”   “……管他是什么人?总之他下了地狱,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得吗?”   “不是叫咱们公主将军一箭射死的嚒?”   “嗳,那是后果,还得有个前因,听说那日战场上,大家打成一团,不知怎的跑进去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喊了那头领一声,他这么一愣神,嘿,叫咱们公主将军抓住时机,一箭射死了!”   “你这也杜撰太多了,又不是戏台子上说书的,怎么可能嚒!那么大一个叛军头子,叫女人喊死了?”   “他还叫女人杀死了呢!我表兄弟就在缇骑里当差,亲眼见着的,怎么就是杜撰?”   “几位老兄,闲磕牙嚒,勿急勿急,管他怎么死的呢,反正啊事情败落,如今皇帝回銮,正该清算的时候了,这回不知道有多少官帽子要落地!咱们擎等着瞧好罢!”   ……   路金喆换了一身小厮衣裳,跟着谢娘子从楼上下来,听见楼下正议论着白辞死因,不禁顿了一下。   “走罢。”谢娘子牵住她的手,拉了她一把。   如今浣州家里只留些老仆,机灵伶俐的仆从都被老太太打发到京师,谢娘子原本在浣州也是孤零零一个人,金喆便央着她一同前往。   老太太自然知道柜上这位打金师傅虽年轻,但见识阅历远超一般闺阁女子,哪有不同意的,还特送了好些财帛与她。   现下太阳已西沉,再有不多一刻钟,就要宵禁了。两人闲闲走在街上,随手买点什么,主要是为打探消息。   卖糖画的是个老妪,瞧着面善,路金喆便在她的摊上点了个玉兔捣药。   “娘子想要租房子?倒是问得准了,我儿子就是这一片的掠房钱人,他手底下有好些主户亟待出租呢![注①]”   “是嚒,那太好了,我们正想租一间挨着九卿衙门官署近一点的宅院呢,不知道他有好的主户没有?”   “嗳唷,那他没有!挨着九卿官署,那得住在皇城根儿底下啦!”   那老妪打量他们二人一脸懵懂,笑着道:“听你们声口是外乡人,南边来的罢?这京师与别的地儿不一样,有个俗话呢叫‘城中有城,皇帝居中’,这说的就是皇城是个大圈,最正中有个小圈是皇宫,也叫内城,周回九里三十步[注③]。内城外皇城里,是祖庙祭坛,各司衙门官署,成年皇子公主府邸。那皇城里,甭说老百姓,就是有名有姓的部院大臣,都住不进去!”   “无碍的,那就租在皇城根儿底下,只是不知往何处去租?”   “明儿开城门,你们往东大街兆尹胡同那片去,那里都是庄宅行,有房子的主户多得很!不过大娘我可得提醒你们,皇城根儿尺地寸金,房钱贵着呢!好些京官都在那儿租房子,每日里一半月奉都不够掠的!”   金喆付了糖画钱,谢过卖糖人。   那老妪还不忘笑道:“其实我们外城房钱便宜得多呢!好些外省来京的官员家眷都住这一片,每天早晨大人们骑马上值,不也是挺好嚒!”   谢娘子笑了笑,摇摇头,牵着金喆回客栈。   回到客栈,那边厢管家也回来了,打听了不少消息。   刘氏听了他们的回话,便做下决定,叫管家明天先去打听刑部府司衙门位置,捡靠近的街巷租赁院子。   “也不必太过于挑拣,只要四邻和谐,人口别那么杂就好。至于房屋陈设,院子是两进还是三进,都是次要的。”   “老奴明白。”   路金喆从太太房里出来,又去见姐姐金蝶。   这一个多月行路舟车劳顿,金蝶每日在太太跟前服侍照看不得闲,因此人一到京城,就病倒了。   姐妹俩絮絮说了会儿话,金蝶吃过药脑袋犯迷,一忽儿就睡下了。   ……   在客栈住了几日,管家便租好一处宅邸,又命仆从里外整饬一新,太太携着女眷们便住过来了。   是个四合院,面积虽不大,但正房,厢房,倒座房都齐全,连马厩都有,更主要的是,离着刑部府衙只隔着一条街外加一道宫墙。   刘氏看过很是满意,皇城根儿底下房价不便宜,这么点儿大的地方一个月要掠十二两银,她是信了等闲京官压根付不起房租的话。   ……   人落了定,心也安定。   小燕儿一把推开窗户,从箱笼里捡出金喆常用的一应家伙什,擦洗摆好,忙忙碌碌。   这间屋子不大,靠北一张大炕,路金喆还没睡过炕呢,窝在热乎乎的炕头不下地,又道:“快把窗户关了,灌进来冷风,我姐的病又没时候好了!”   如今家里房子少,太太住正房,东厢房得留着给麒哥儿,两姊妹只好合住西厢房。   西厢房三间屋子,当中是客厅,她和金蝶各占一间边房,地方小,不仅说话听得真,连风都是贯通的。   那边金蝶隔着门帘笑道:“我又不是雪做的,风一吹还能化了不成?正经该开开窗,散散尘气。”   金喆抿唇笑,离得真近,比从前楼上楼下住着稀奇多了!   *   翻开黄历,日子已经到了十月底,天气相当冷了,夹的不中用,早晚须得穿棉。   城墙上的皇榜三五日就要一换,可总也没有与浣州案相关的告示,管家和家丁小厮白天里都在外头打探消息,金喆也常常出入茶馆,听人闲谈。   这皇城根底下到底是不同,那些有余钱的老爷们似乎没有什么营生,每日泡茶馆,一叠蚕豆一壶茶,就能耗一日。   他们闲谈的也五花八门,什么朝堂大事,江湖流言,甚至宫禁秘闻,都有人言之凿凿!最近广受议论的就是浣州发生的两起案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若不是路金喆本身就是事中人,还真能全信了!   不过,她也从这些汹汹流言中,分拣出一些有用,并且听起来像那么回事的信息。   敬德皇帝的法驾已经于半月前抵京,抚北军飞鸢骑缇骑三军扈卫,原本坐纛的太子也出现在回銮队伍里。   浣州一行,主要有两件大案发生,其一是二皇子裴宣案,其二是浣州山匪起兵谋逆案。   两案涉案人员一律押解回京,如今都关在刑部大牢里,等待三司会审,主审官员已经定了,裴宣一案由陛下的胞弟禄亲王主审,谋逆案由太子殿下主审。   另外也有人传言,浣州好些个官员,比如州牧薛乓泽,通判刘长生,以及他们的家眷,也都一并随行解押回京。   ……   灯下,路金喆与谢娘子切切商议。   把白天得到的消息汇了总,为防记不牢靠,金喆还特地铺开纸,拿笔写了。   只是越写,越气馁。   “如今这进了京,还不比从前在浣州,好歹府衙大门朝路开,找门房还能打听点子事!如今刑部官署在皇城墙里头,没官没爵的,压根凑不上前去!”   谢娘子咂咂嘴吧,“不然找那位……太子殿下呢?”   金喆蹙了蹙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家里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呢。况且我们也没有什么私交,当时找他也是病急乱投医,更何况如今他住在皇宫大内,于咱们隔着两道城墙,比进刑部府衙还难呢!”   “也是。”   “再说,我直不愣登上门去求他,拿什么做筏子呢?要是能见到公主,还可以说上一说,毕竟临行前我说要立功的,那功也立下了。”   她说的是喊愣了白辞的那一嗓子,闻言谢娘子抚掌笑个不停,“对,就凭你那一声儿喊,不说彪炳史册,怎么着也得落下皇帝一个赏!”   路金喆也笑了,半晌道:“我现在就是犯愁一点,闹不清父兄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是属于裴宣一案,还是属于白辞一案?”   谢娘子忙道:“白辞是谋逆大罪,老爷行事虽然跳脱,但麒哥儿有章程的,绝不会掺和谋逆,应当不是白辞案!”   路金喆也抚着胸:“我也这么想呢!若是裴宣一案则还好些,沾上‘谋反’两个字真是没辙了。我从前零星听父兄说过,他们与京里来的二公子做生意,估摸着说的就是裴宣了。生意上的事嚒,无非是些银钱往来,最多是行贿?”   她也并不怎么懂,只因多看了几本画本子,还能想出个罪名。   谢娘子安慰她:“如今官司多,涉案人也多,像老爷他们这种,都是毛毛雨,罚一罚也就没事了!”   路金喆叹了口气,只希望如此罢……   随手写就的纸丢进炉子里烧了,小燕儿伺候金喆洗漱睡下。   不然,明天想法子进公主府碰碰运气?临睡前,金喆心事重重的琢磨。 第50章   孟冬时节的早晨, 北风徘徊,太阳乌沉沉地藏在云翳里。   皇太子下早朝,鹤驾出了麒麟宫, 降舆乘辇, 卤簿随行, 一路迤逦回到东宫。   辇车稳稳当当地行至明德宫门口,停下来,仍不见上头有动静。   导引侍卫小心翼翼抬起头, 辇上原本正阖着双目的少年储君“唔”了一声抬起眼皮, 似是有点不耐疲惫似的, 抬手捏了捏额头,并未用人扶, 径自下得辇来。   ……   东宫明德宫是个四进深的宫院, 前面碧勤殿是经筵学习之所,后面明德宫正殿是太子以及属官处理政事要务之地,东西都有配殿梢间,再往后则是外人止步的寝宫后殿。   裴宛从七岁时受敕封起, 就住在这里。   庑廊底下,高大的青年迎着日光伫立, 一双猫眼在斑驳的光影里似是瞧不甚清。   “伤好了?”   “得主子庇佑, 伤全好了。”   裴宛唇边噙着笑意, 上下打量穿着簇新官服的青年,早前鸿胪寺那边就过来请示,他亦有意擢升,现如今檀泷已经是东宫里一名少詹士。   他拍拍青年的臂膀:“好, 南下一回, 历练了!”   主仆俩正说着话, 宫门口小太监飞奔过来,递过来一摞请安牌子。   是三法司的几位大人,这几乎是最近东宫里每日例行的会见,裴宛没多说什么话,点了下头,那小太监便飞奔着又跑走了。   ……   一直到后晌,议事才歇,小太监虾着腰将几位大人送出去。   而暖阁里,裴宛正捧着一卷卷宗翻看,大约是已经没外人的关系,他不再遮掩病气,不时轻咳几声。   檀泷便从随侍的医正那里找出近日的处方笺,见都是往常的医嘱,用药也是如旧,只是剂量多了些许。   可仍旧是不见好哇?他碗大的伤都养回来了,殿下这……   檀泷不禁道:“主子,不若就叫浣州那位致仕的老太医上京来,从前是不知道有他,如今……”   裴宛摆摆手,“瞧过了,没什么新方,不过就是药膳调理而已,吃得人浑身腻味。罢了,不提,白潭被押解回京,季岩预备这两日就提审他,回头你也跟着去。”   白潭就是诗社里那位白老,当初把他的诗稿批做“狗屁不通”,檀泷一想到那位老爷子,就心里不住喟叹。   “是!”檀泷应了一声,又想起来一件事,“那坊间关于浣州白家的传言……”   裴宛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紧着查就是了,若果真是前朝遗脉,先密报与我。”   不一会儿,柳儿也从外头回来了,她恢复一身侍卫行头,英姿飒爽不凡,一进来先向裴宛行礼,然后朝檀泷挑挑眉毛,那意思不言而喻,是要他请喝酒。   裴宛没看见他们俩挤眉弄眼似的,问柳儿:“怎么这么快回京?差事办得如何?”   浣州宫变后,他为回銮一事忙得分|身乏术,临行时吩咐柳儿并两个哑者暗中照看路金喆,如今他见柳儿回京,不由有此一问。   柳儿忙道:“回禀殿下,臣一直没忘您的交待,只是路姑娘日前随着主母上京来了,臣才回宫复命的!”   她来京师了?   裴宛怔了怔,北上两千多里地,她是怎么走的?   不待他细问,柳儿便把路家近日的发生的事噼里啪啦全说了,包括他们家人是如何几次三番去城里看告示,又是如何一路舟车劳顿上京来。   “她们一家人现在住哪儿?”   “东大街兆尹胡同,租了一个院子,她太太,姐姐,一同都住在那儿!”   檀泷抬眸,看着柳儿。   裴宛垂头思忖了一会儿,忽然道:“檀泷,你去把路金麒的卷宗找一份来。”   他又想起了什么,交代柳儿一句,柳儿听了领命离去。   *   管家这几日一直忙着出门,能使的门路都使了,除了证明三法司是块撬不开一丝缝儿的铁板外,没什么收货。   但是进皇城的法子,管家却找到了。   太太刘氏也曾多次有意无意问过金喆,那日她救回来的两名年轻男子是何身份,缘何当初说想救老爷和大哥儿全靠他们。   金喆也有想过和盘托出,但终究是怕惹来无端是非,找了个“京中武官”的理由搪塞过去,但心里的希冀却不曾少过。   ……   管家买通了往皇城里送水车的民户,那民户每日里都从宝源门进城送水,他小儿子的身形与路金喆相仿,用他的腰牌正合适。   把守城门的统领果然没有看出什么,很平常的放他们进去。   路金喆心口咚咚跳着尚未平复,那送水老翁便对她嘱咐道:“这城里巡逻稽查的侍卫多得很,姑娘有事还是尽快办的好。多看着天,酉时关城门,小心误了时辰。”   路金喆忙应了一声,谢过那老翁。   宝源门在皇城九门中的西南面,但公主府却坐落在东北方向,靠近畅春门一带。路金喆近日都在打探消息,按照脑海中的舆图瞎走。   相比于外城,皇城里街道更加宽阔,两边府邸一水儿的重檐叠屿,哪怕在白日,门庭上也挂着红灯笼,上书某某衙署的字迹。   除了侍卫与偶尔路过的官员,这街上也不是没有平民行走,光路金喆见过的,就有送水,送食,甚至还有送鲜花的民户,因此她也不算打眼。   费了半日,终于摸索到公主府邸。   这府邸占地极广,绵延足有数里,街门口卧着两座狻猊石像,门口有兵士把手。   她绕到后门,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公主府邸后门的家丁态度却是蛮慈和的,只说府里规矩大,从不让外人进来。   路金喆神色蔫蔫的,她又解释了一回在浣州遇到飞鸢骑的经历,那家丁瞧着不似作伪,便说公主今日出门未归,你若真是公主故人,不妨在门口碰碰运气。   ……   太阳渐渐西沉,把远处殿角染成一片红。   今天是个阴天,路金喆的心也沉甸甸的。   活了十三年,头一回领略到前路渺茫的滋味,父兄落难,她们一家子艰难北上,如今几乎可以算得上走投无路,只有她一个伶仃小孩子,莽莽撞撞的来到此间,碰碰运气。   她打叠起千般腹稿,想着见到了公主殿下该如何说话,如何求情,故意忽略约来越晚的天色。   ……   前面马蹄声达达,路金喆腾地一下直起了腰,裴甯回来了!   公主府邸四扇大门缓缓开启。   “吁!”   裴甯一拽缰绳,紧急勒住疾驰的马头,打量这个斜里冲过来的少年……不,应该是少女。   她制止了欲要上前的侍卫,从马上稍稍俯下身,惊讶道:“……路金喆?”   路金喆正被侍卫们紧紧勒着手臂,听见这句话心里落定大半,扬着一张笑脸:“回殿下,正是民女,民女参加将军殿下!”   裴甯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亲兵,示意路金喆跟上:“你怎么进京来了?”   路金喆谨慎的回道:“父兄的案子转到京城三法司审理,我便也跟着上京来,看能不能照应下他们。”   裴甯点点头,心里明白她今日前来的意图,有些意兴阑珊。   公主府邸面阔五进,前有府门,中有正殿,裴甯直接大步流星,路金喆须得快些倒腾着腿,才能勉强跟着。   有侍从过来为裴甯卸下甲胄,裴甯张着手任由人伺候。   她看着面前这个拘谨的小丫头,叹了一口气:“当日在闵州行辕,幸有你来传太子手敕,才没有误了大事,这确实是一功,只是这不足令让你恃功矜宠,来救你的父兄。为人上者释法而行私,则人臣者援私以为公,本宫没办法开这个路子。[注①]”   路金喆终于是听明白裴甯话里的意思,思忖一番,说道:“回殿下,民女万万不敢有恃功矜宠的心思,也明白律法严明,不容私情。此次上京,也不过是想着打探一下案情,毕竟家里人连父兄所犯何事都一头雾水。再则,若有门路,可以让他们在里头好过一些,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法外也有人情,还请公主明鉴。”   裴甯瞧她神色惶恐又殷切,不见当初闵州行辕时那个机敏劲儿,便也猜出这小丫头最近的日子恐怕火上煎似的,不那么好。   也是了,才十几岁的孩子,能几次三番找到她,不说别的,就说这份胆气,就不可小觑。   “你要是这么想,就对了。你父兄的案情,我帮你打探,这也不值什么。至于他们的安危,你亦不必担心,不管是宣案还是白案,两位主审都是持正不阿的,断不会使严刑逼供的法子。”   “公主殿下这么说,民女自当一百个放心!谢过殿下!”   “你我也算有缘,举手之劳罢了,况且那日要不是你配合我,也不能使白辞伏法。”   路金喆想起那一嗓子,也不由一乐。   裴甯作风利落,干脆派个侍卫去刑部,约莫半个时辰光景,那侍卫便回来禀告。   路金喆在一旁听着,因都是文书官话,她也听得一头雾水,只有零星几个“礼部”、“勘合”、“屡累驿马”之类的词入耳,尚不知其意,却见坐上裴甯脸色越加凝重,不由得心里惴惴。   裴甯等侍卫报完,挥手斥退。   路金喆抬起眼眸,只听公主殿下蹙眉道:“你哥哥路金麒可真是个妙人,西北邺扈二州蛮烟瘴雨,官驿破败不堪,竟叫他每年千八百两银子走成自家商道了,倒是会钻营!”   路金喆“啊”了一声,忙问:“这……不知道父兄所犯是什么罪名,严不严重?”   “案子没定,哪论什么罪名?只是冒用礼部勘合,滥用官驿,所盈供着裴宣培植势力,你说严不严重!”   …… 第51章   兆尹胡同。   一辆马车于夜色中遥遥驶来, 停在这座不起眼的宅门前。   门房里,打盹的管家揉着惺忪的睡眼,看清马车上挂着“公主府”的字牌, 登时醒神。   那马车上下来的不是别人, 正是自家二姑娘。   路金喆从马车上扶栏而下, 谢过一路随行的公主府侍卫,原还想着塞银子表个心意,但见其周身气度持正的很, 忙打消了念头。   那边厢管家亦正煞有介事地躬身冲那车架遥拜, 马屁股都走得不见影了, 才赶着进门来,笑道:“二姑娘, 这是公主府邸的车架?连日来咱们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这回总算是撞对门路了罢?”   路金喆搂紧袖中的物什,牵了牵唇角:“嗯。”   “阿弥陀佛!”连日来亦一直奔波的管家忙舒了口气,念了声佛,道:“得亏有二姑娘, 这份胆气和人脉,叫老奴都叹服!老爷和大哥儿这回肯定遇难逢祥!您去见见太太罢, 您未归, 阖府都没睡等着您呢!”   ……   路金喆来到上房, 果然见侧厢灯火通明,太太刘氏并姐姐金蝶,以及几个跟前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在等她。   一见她进来, 刘氏忙让坐。   这几日家里仆从全撒出去寻门路找关系, 京师里的浣州会馆更是日日不离人坐听消息, 都回来报眼下京师不比寻常,浣州发生的两起大案犹如一双无影的手,将原本互为掣肘的贵胄公卿,朝堂派系,搅拨地天翻地覆。   京师各官署衙门也乱作一团,有伺机打压同侪的,有觑空上位的,亦有扇阴风点鬼火的,原本这正是好疏通的时际,但因为两案主审官是当今太子殿下与禄亲王,这两座大山镇着,不管外头如何,两案重中之重的刑部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严密,谁也别想走门路。   谁想到呢,正是大家伙儿一筹莫展之际,二姑娘忽然道,要是能进皇城,她有一法倒是可以试试。   刘氏自然是知道金喆自小跟着麒哥儿满浣州城打转,结交了不少贵胄,虽不指望她能成什么事,但死马当活马医,终究还是叫管家想法子。   如今路金喆回来了,一家子的精气神仿佛都被她吊起来似的,绷得紧紧的,祈盼中又带着点不安地神情看着她。   “喆喆,你去哪儿了?可打探到了什么?”太太刘氏难得叫她乳名。   金喆起身,忙道:“回太太,我打听到了爹爹与哥哥的案情卷宗。”   卷宗!   太太刘氏不由诧异地看了金喆一眼,见她不似说谎的样子,忙让丫鬟婆子褪去,只把姊妹两个留在身侧,招呼金喆道:“你慢些说。”   路金喆便将今日在公主府所闻略去繁文缛节,一一说出。   听到最后,金蝶攥紧手帕,脸色变得凝重,刘氏茫然地站起身:“啊,这……冒用礼部勘合,滥用官驿,屡累驿马,这是什么罪名?严不严重?”   这话她也如此问过裴甯,路金喆摇了摇头:“具体罪名没有定的,不过依照咱们大雍律,累驿马者,官员降二级调用,民罪加一等,止徙二年。[注①]”   刘氏书读的不多,听了这话下意识看向金蝶,金蝶扶着她的手,解释了一下,又问金喆:“所盈供裴宣培植势力?这说的是……”   金喆知道姐姐问的是什么,沉沉地点了点头。   托这几日四处疏通关系的福,一贯只协理小家的太太刘氏也对朝堂政事敏锐了些,当下不由道:“裴宣,宣党?”   姊妹两个相视一眼,金喆咽了咽嗓子,道:“太太和姐姐也别太忧思,我拿到了一份执结,明儿咱们可以去刑部大牢探望爹爹与哥哥,到底什么情形,咱们见了面详谈![注②]”   金喆话音一落,满室寂静,连金碟也诧异的看着金喆。   直到她从袖中小心拿出那份文书……   太太刘氏看过,递给金碟,金碟拿在手上,也无定论,她闺阁女孩,又哪里见过这物什!   刘氏不禁神色凝重地道:“二姑娘,你老实说来,你在皇城里见的到底是什么人?”   金喆几次搪塞,终究是瞒不过去,“回太太,是我朝公主殿下,裴甯将军。”   裴甯!   刘氏扶住桌案,几乎站立不住!   关于雍朝这位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大公主,民间是有不少传说的,当时白辞造反,浣州城几股流军乱战,最后就是大公主突破城门告的捷,沿途百姓们都瞧见了战马上公主的英姿,沸沸扬扬传颂了许多日。   姐姐金蝶到底聪慧,几乎是电光石火间便了悟,“喆喆,所以当日是你去找的公主救驾?”   路金喆嗯了一声。   刘氏腾的一声站起来:“竟然是你,竟然是咱们家的人!怪不得当日你致意要救那两个小武官呢!这救驾可是大功一件,这回老爷大哥儿可算有救了!”   金喆瞧太太这般激动,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她心里到底不安,不敢这么乐观。   金蝶走过来,抚了抚她的背脊:“你这阵子,是担了多少事,不说呀?”   “姐姐,我不是有意的……”金喆伏在姐姐肩头,连日来心里藏着的事,惶恐不安的心,以及从公主府出来时,裴甯那意味深长的临别话语,齐齐涌上心头,都让她无端的难受。   ……   第二日一大早,太太刘氏便起床梳洗,西厢房两姊妹也随后起来了。   仆从们连夜里就在预备今日要带给老爷和麒哥儿的食水衣物,太太还卷了一沓银票备着使。   金喆也拿出一个包袱,里头两身棉袍,护膝,毛袜子,这是在船上那一个多月,她和小燕儿一同缝制的,棉絮里头还缝了金叶子。   “虽然太太肯定都预备了,但这也是我的心意,一同带过去。”   “就是说呢,我瞧着大姑娘也预备了。”   ……   探监的人不多,执结文书上只写了两个人,一番商议后,太太将姐姐金蝶留在家里,和金喆同去。   裴甯办事思虑周到,仍旧派了侍卫来兆尹胡同接人,直接领着她们进刑部衙署。   签押房里,提牢厅司狱瞧见执结文书,道一句“请公主金安”,与那侍卫笑道:“这路金麒不就是一个小小浣州商户嚒,值得一波又一波贵人来保他?”   又对太太刘氏道:“在这里画押签字,我带几位进去,也就是今天,要是昨儿你们来,人还不一定见着呢!”   太太刘氏诚惶诚恐的签好了押,刚被头一句“一波又一波的贵人来保”说得心里咚地一跳,又被下一句“人不一定见着”吓得慌了神,不由得问出了声:“官爷,是怎么的不一定见着?”   路金喆也忙抬起头,等着答案。   那小司狱官摆摆手,嗖了嗖嗓子,高声道:“没问话就别瞎打听——于统领?”   那位侍卫笑道:“我奉公主命令,一道儿进去看看。”   “好嘞,那咱们走着——这里是刑部大狱,就是探监时辰也有限,有话赶紧说,你们带的食水也就罢了,那些拉拉杂杂的衣物……”   刘氏听着官员如此说话,心里不由着急,忙道:“大人明鉴,这几身衣裳都是我们母女亲手缝制的,最近天越发寒了,回头霜降起来,人冻得骨头疼,还请大人开开恩……”   刘氏一面说,一面往那司狱手上塞银票。   司狱手一扣,将箱子翻拣一番,确实只是几身换洗衣物,并无夹带,挥挥手作罢。   ……   *   提牢厅里有专门预备探监的房舍,地方不大,将将够几个转身,空荡荡并无坐卧之具,隐约还透着股霉腐味儿。   不大一会儿,一阵“嗑拉嗑拉”的声音响起,路金喆刘氏尚且懵懵的,那原本正在假寐的于侍卫唰的睁开眼睛。   司狱推开门,“进来罢——”   路金喆同太太刘氏起身,不由得朝门口张望,原来那嗑拉嗑拉的声音是镣铐曳地的声音,走在前头的人瘦得形销骨立,脖子上扣着沉重的木枷,头发勉强冠着,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只有一双眼睛仍旧黑亮亮的……   “别哭啊,喆喆。”   路金麒露出个笑容,手动了动,牵动铁链乱响。   金喆摸摸脸,她的眼泪是不由自主下来的,不知怎么的就哭了,忙擦擦,多不吉利,哭什么哭?   路金麒往里头走了走,艰难扭过身想要去扶路老爹——原本只有四十多岁的路岐山,两个月不到的光景,仿佛老了十岁,两鬓都染了白,原本挺拔的身形竟然带着点佝偻。   他一进来就止不住的咳嗽,太太刘氏盯着他,几乎不敢认,叫了一声:“老爷?”   路老爹瞧瞧她们,涕泪俱下,忙应了一声。   大家一番斯见,都强忍着没哭,两个司狱门神似的守在门口,大家碍于眼前境况,好多话都只能憋在肚子里。   太太刘氏伺候路老爹饮食喝水,说些私房体己话,金喆也忙要喂金麒,金麒摇摇头,哑声道:“不用,喆喆,吃过了。”   他眼睛一直在看金喆,金喆也几乎不错开地看着他,把路金麒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她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哥哥,从来都意气风发的路家大哥儿,瘦脱了相,连站着都要杵着枷才行!   不是说不论白案还是宣案,两位主审都持正不阿,不告拷训那套的嚒?路金喆几乎是心里没由来的迁怒,忿忿怨念。   路金麒面上却不见一丝愁索,道妹妹辛苦,哥哥带累她,又忙问姨娘冥祭如何料理,金喆都一一回了:   “一家子,说这两家话作甚?祭奠姨娘不用嘱咐,往年你怎么做的,我照着做就是。对了,我和姐姐都做了身衣裳给你。”   她从箱笼里掏出两件棉衣,摸一摸袖子的夹层刚要说话,就听麒哥儿笑道:“不用问……咳咳,这件鸭蛋青的肯定是你做的罢?”   路金喆抹了把脸,没好气地瞪了麒哥儿一眼,她针脚粗,家里人都知道,别人不说,只有路金麒常拿来打趣她。   她把衣裳摔到麒哥儿身上,作势佯怒道:“是又怎么的?如今你也再没多的妹子给你做衣裳了!想取笑,等赶明儿取笑嫂子去!”   那衣裳袖子横在木枷上,金喆将其掖了一下,冲金麒使了个眼色。   路金麒轻轻点了点头。   那边厢司狱示意时间不剩多少了,长话短说。   路金麒却道:“差爷,容我与妹子说两句体己。”   两个司狱商议一番,带走路岐山,太太刘氏心中纳罕,正想再陪陪他,却不想路老爹悄悄道:“听麒哥儿的,让他跟喆喆说话!”   家里老爷虽入狱了,但到底余威尚在,刘氏哪敢不从,忙跟着司狱出去。   房间里只有路氏兄妹以及于侍卫,他是公主的人,自然谁都分派不了他。   ……   *   一时只有他们三个人,路金麒冲于侍卫艰难拱了拱手,问了对方台甫官职,又道了一声谢。   然后,他很是神情严肃地问道:“喆喆,你认识费慎之,是吗?”   闻言,路金喆愣了一下。   这几日,她一贯的拿话搪塞太太和姐姐,藏着这个秘密,可面对路金麒,她是半点谎话都说不出来的。   “嗯。”   路金麒枯涩的眼睛紧紧闭了闭,复又睁开:“那你知道他是谁?”   “嗯……知道。”   “怎么认识的?”   “就是八月份有一回,他跟他的属官误以为家里绣楼是药房,不小心闯进来叫我拿住了。然后还有一次城防营抓人,他过府来躲藏,是我帮的他,就这么一来二去相识起来的。”   路金麒了然,“所以那次在商会,你故意拖着我约他饮茶,是嚒?”   “嗯!”路金喆点了点头。   “那你们有没有……”   路金麒欲言又止,金喆纳罕,瞧了麒哥儿神情半晌,才恍然大悟,忙摇头:“没,哥你想哪里去了!我们没有私相授受……”   路金麒看着从小养大的妹子脸上现出茫然、恍然,然后又带点羞怯的神情,不禁心里百味杂陈,不禁想到,如果她遇到的是别的人,哪怕真的是一个小小誊录官就好了。   “好,哥哥信你。后来在浣州的事,我也大半听说了,你救了他,又长驱闵州找军队驰援救驾,这些功劳都能抵些父兄之过,所以后头的事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路金喆一听这话,心落地大半,忙应了一声,“嗯!”   “没想到这么多年,我做哥哥还是要靠妹妹。只是有一句话,喆喆我得问问你……”   “咱们一家子还说两家话嚒,哪有什么靠不靠,你问就是了。”   “想来今日这一见,也是喆喆的努力,对嚒?”   “嗯……”   “如果公主殿下不伸手帮忙,那你要找……他,对吗?”   路金喆想了想,还是不会骗金麒。   “会找。”   “不管用什么方法,你都要找?”   “嗯!”   路金麒胸口起伏很大,长呼了一口气,声线里带着点难过:“路金喆,你不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把你自己置之于如此境地?你懂不懂你若果真那样做,那是什么意思,你会怎么样?”   路金喆在这一瞬几乎懵了,她哥哥的声音很大,大到她余光都瞟到于侍卫动了一下。   她忙伸出手,示意没事。   “我知道的,知道。”   她哪里不知道呢?就算从前在浣州时不懂,闹着人家去喝什么劳什子鱼汤,妄图用一枚压胜钱就能找到他……现如今到了京师,走投无路时,睁眼的瞎子似的,四处求救无门,何曾没有过那份希冀?   可是那希冀到底是缥缈的,别说他们有着王子与庶民的分别,就说要找到他,也得跨过两道宫墙——然而仅仅是头一道皇城,就已经用尽了她全部气力!   “知道就好,就好。你们终究是……”路金麒不忍心话说得太透,只是摇头,满眼都是历过一番劫难后的明悟:“那条路太难走了,不是坦途。”   路金喆抽了抽鼻子,憋出一个字来:“嗯……”   “喆喆,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顺顺遂遂的过这一生。咱们商户人家,从小跟银钱打交道,籍没家财算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流放又算得什么苦,哪处黄土不埋人?所以哪怕到了最坏的境地,咱们也不用怕,也不值得搭上你,未知莫测的一辈子!”   “嗯!”路金喆眼泪不由得淌落下来,摸了摸脸,像个花猫。   路金麒把沉重的木枷靠在墙上,借力倚着,笑了一下。   路金喆也笑了笑。   在角落里一直安静着的公主府侍卫想到了什么,也无声牵了牵唇角。   …… 第52章   从刑部衙署出来, 日头正高,短短半个时辰光景,却叫一家子人心里潮汐起伏不定。   人瞧着没受大罪, 案情虽不能落定, 但听那司狱声口, 似乎不止一位贵人替他们父子二人作保,也不知道是路家祖上哪座祖坟冒青烟,太太刘氏不住地念佛, 千恩万谢从衙门里出来, 手里一卷银票子全都暗中送出去了。   路金喆一路都在揣摩麒哥儿的话, 听他话音,案情还是有转圜, 且他在牢里, 如何知道的那么多,想来该是……   刘氏瞧她一脸晃神的模样,不由笑问:“先刚麒哥儿同你说了什么?都是一家子,还有防着我的!”   金喆连忙笑道:“太太想左了, 哥哥只是问我如何结缘的公主殿下。殿下肯帮忙,也只是为应我一诺, 咱们受之有愧, 原不该大张旗鼓的。”   刘氏听她这么说, 漫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管家带着家丁一早来到德昌门外等着,听闻老爷大哥儿无碍,无不祷告念佛, 说祖宗保佑。   到了兆尹胡同家里, 金喆盯着眼前空荡荡的宅门门檐, 忽然道:“太太,瞧眼下这情形,没有三两个月不算完,说不准要忙到年下去。不若重新打个门匾,等爹爹哥哥出来,瞧见这处‘路宅’,心里也熨帖。”   “不错!”太太打了个合掌,“二姑娘说的在理,这阵子过的委实战战兢兢,没名没分住这么久,都把这些忘了。管家,你打发人这两日重新漆个新的门匾,再往东西两市上走走,有好铺子盘一个,带出来这么些人,每日撒鹰似的,也不好看相!”   “是,是!”   姐姐金蝶听见她们回来,也出得门来,忙问探监细情,未及金喆开口,太太刘氏先一一与她说了。   得知父兄尚算安好,金蝶紧蹙的眉头才算舒展,她这一晌都呆在家里,心里焦灼得连杯茶也未曾吃。   一家子絮絮说了会儿话,金喆又想起来一事,忙道:“要不要给老太太报个信儿?免得她老人家在乡下空落落地等。”   金蝶从旁点头:“正该如此。”   刘氏笑道:“你们识文断字的,只管去写信,我只管散钱!”继而忙忙地叫管家嬷嬷放赏钱,丫鬟婆子小厮家丁全都有份。   *   门匾挂上的第二日,没想到就迎来一客。   小燕儿把人领进屋来时,路金喆正在小窗前读书,听那一声“喆喆”,腾一声站起来——   “果儿!”   一身男子打扮的白果儿脱了帽子,扑过来,两人紧紧相拥!   “你怎么在这里?”   金喆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可这眉眼,这药香,就是她没错的,只是她不好好在浣州带着,上京师来做什么?   白果儿点着她的脑袋:“我还要问你,怎么忽巴拉来了京师!”   得,俩人都有一肚子话要问,金喆忙让小燕儿去备茶,拉着白果儿往炕上坐。   “你看,这是火炕!”   白果儿笑道:“嗯,对,咱们浣州没有的。”   金喆噗嗤一声笑了,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大惊小怪。   金喆先开口,“你先说,你怎么来了京师,然后再说怎么找到我的?”   白果儿道:“也不瞒你,我是跟着御驾抵京的,这阵子都在太常寺太医署里当值。”   金喆一思量,以白老太医在浣州的能耐,这事儿有猫腻,不免猜道:“你是偷跑出来的?”   “真不愧是喆喆,到底懂我。那日宫变后,祖父原本跟陛下求情,让我解职归家,可我没听,就一直留在行宫,后来陛下回銮,我也一道跟着出发,没回家去。”   “原来是这样,那日宫变后,我们家也乱得跟什么似的,皇榜发出来,朝廷要把两案人员全部羁押回京,我这心思都在老爷和麒哥儿身上,都顾不上别的……你上京,是不是因为薛家的事 ?”   白果儿鼻子一酸,“嗯,他们一家子上百口,除了阿蛮在宫里,余下的全都羁押在案!”   金喆的心也揪了起来,薛家的事打从出浣州时,就传得满城风雨,原浣州州牧薛乓泽是明明白白的宣党,一朝落马,祸及宗族,而阿蛮自从那日宫变后,她就再也没听过讯息了。   “阿蛮还好嚒,你后来见过她嚒?”   “她还好,在宝船上时日日见得,回京以后也略见过几面,她总叫我不要太频繁出入皇宫,这阵子我一直往刑部提牢厅疏通关系,不然怎么知道你和你太太去过了?”   路金喆摩挲着白果儿的鬓角,从前在浣州时,三个人里头数她最心无旁骛,不挑剔衣衫首饰,不问经济时事,不管人情往来,只醉心医道、亲友、薛旭之。   “那你的二哥哥,他……怎么样?”   白果儿眼睛一垂,泪珠藏在里头打转,半晌无言。   金喆将她搂在怀里,白果儿眼睛一闭,淌下泪来。   ……   白果儿一哭,连带着金喆心里的难受也溢出来,两个人索性抱头痛哭了一会儿,即为这唏嘘不已的命运感慨,又为那不知何时到来的审判而害怕。   哭过了,两人絮絮谈起话,她们这两个月耳闻目见了太多事,都有一肚子消息要互通有无。   白果儿因为能进宫,又有白老太医托京中人照拂,各官署衙门也有人脉,因此探得的消息远比金喆广上许多,这可算是给一直云里雾里的路金喆拨开迷障了。   “现下京中最重要的就是处置浣州发生的两起大案,一曰‘宣案’,是为二皇子裴宣意图谋逆;二曰‘白案’,是为浣州山匪白辞率多股地方藩军起事。两起案子夹缠不清,表面上看一个是家贼,一个是外寇,实际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宣’全是为‘白’做嫁衣。”   路金喆唬了一跳:“白辞也是宣党?”   白果儿颔首,“可以这么说。你还记得八月十五,浣州行宫那晚敕蓝花月夜,花船上女孩子哭天抢地说看见陛下在小楼上眺望,疑是要采选秀女,她们嚷嚷着要下船,阿蛮无奈,只得同意停船靠岸,后头的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我知道,就是因为这个,阿蛮自责内疚不已,才进得宫。”   “对。那些女孩子,你当时还说怎么瞧着眼生,你可知道,她们是什么人?”   路金喆摇摇头,推了白果儿一把,那意思是别打哑谜。   白果儿瞧瞧附耳,说了一个词,金喆诧异,妓|子?   “是白辞特地找来的,这事瞒不住,后头缇骑亲自去了一趟浣州,押送了好些乐籍女子上京来,咿咿呀呀全都关在大牢里!”   “所以一开始,压根朝廷就没有要采选秀女?”路金喆忍不住问,白果儿点头:“不错,自南巡以来,民间一直传言朝廷要选秀,陛下查不出始作俑者,索性将计就计,将周嗣音收入宫中,对外宣称她投井而亡。”   怪不得她在宫里呢,路金喆这才想通原委,恍然大悟,又想当日仿造狻猊睥睨金印,想必也是皇帝陛下的将计就计了,噫吁嚱,裴宣不倒谁倒啊,唉!   “这些都是些宫闱秘辛,听听就算。我之所以能知晓,也仅仅是在行宫时,和阿蛮嗣音她们两个对了消息的。”   “我明白的,咱们都是事中人,深陷局中,容易看不清。”   白果儿:“是呀,这两起案子牵连甚深,但朝廷没有并成一案来审,也值得玩味。”   金喆:“难不成陛下还是想保二皇子?”   白果儿:“这也难说,天意难测,谁知道呢?当今裴氏嫡脉枝叶并不繁茂,陛下只有三子四女,裴宣被削去宗籍,成年皇子如今唯有太子,所以陛下对他可能不会赶尽杀绝,宣案说到底是家丑。”   路金喆嗯了一声,路家所犯的事也算在宣案里,她自然也希望宣案办得轻缓点。   “打从陛下回銮抵京,就歇朝至今,不坐朝,不见百官。先头南巡时,尚还有太子坐纛监国,眼下也没这个说法了,政务诸事并不过问东宫,全是麒麟宫勤政殿那几个阁老批红节略。”   朝政上的事路金喆一窍不通,连麒麟宫冲哪里开都不知道,只是很久没有听到过裴宛的消息,乍一听见他名号,都还有些回不过神。   “我对白案那边了解的不多,只听闻太子雷霆手段,下了好了官帽子,连周将军都被羁拿了呢!”   路金喆大吃一惊,周子衿可是当世赫赫有名的战神,又不免担心:“那周三姑娘呢?”   “她出宫了,目前住在京师将军府邸。”   “这样啊。”   “是啊,白案那边朝廷催的急,好像是想要赶在冬至前结案,好发布告天诏书,毕竟浣州的事可是建朝两百多年未见的,明德宫近来日日都开小朝会,每天一堆总宪大人递牌子请安议事。”   路金喆狐疑问道:“说得有鼻子有眼,你是殿前的小太监不成?”   “我不用当小太监,我在太医署当值,东宫里每日都叫太医……”   “啊?”   路金喆揪紧了白果儿衣袖,“为什么这么频繁的叫太医?”   “我只是小典药,哪里能进东宫知道细情。不过我听人说,太子殿下该还是宿疾病发,用的都是老方。”   他之前还受了重伤呢,也不知道好了没有?   白果儿瞧她神思惘惘,低垂着眼睛,不免拿肩膀撞撞她的,很促狭地笑道:“嗳,喆喆,你当时怎么认识太子殿下的?”   路金喆都懵了,结巴了一下,“啊,你,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白果儿点着她额头,笑道:“你还装傻!八月二十七我出诊,你带着人来瞧病,后头我随祖父进宫施脉,当时陛下也问太子膳食,祖父施脉,我捧药枕,天爷,我当时一抬头都懵了!”   路金喆挠挠头,笑了一下,心说还有这茬事呢。   两人一合日子,好巧不巧,竟是她陪薛蛮子进宫那天——白果儿听罢直呼:“原来那天阿蛮咱们三个都在宫里!不过你可别想打岔,快从头、从实招来!”   路金喆想了想,从头该怎么说?   “你还记得当初阿蛮送咱们一人一把宝石匕首嚒?”   “记得,”白果儿怅然道:“我拿了一把二哥哥的刀,可惜放在浣州家里,这回上京没带来。”   路金喆拍拍白果儿以示安慰,接着将那一晚太子殿下月夜窗深闺的故事细细说来,月色、撬窗、匕首、烛台、吐血、蒙汗药、金瓜子、话本、玉章……   天色深了,小燕儿给屋里点上灯,烛火摇曳,两少女执手相坐。   讲完了,路金喆笑睇着白果儿:“客官看赏?”   白果儿打了她手心一下,“不是,合着这里还有我的事?”   路金喆嗯了一声,“那药不是你开的嚒?放心甭怕,那本小人书都没人治我的罪!”   “那能一样?”白果儿瞪了她一眼。   ……   当夜白果儿宿在金喆家中,晚饭时牌,太太刘氏也问了几句薛家案情,不免唏嘘一番。金喆唯恐她伤情,草草用过饭便拉着她回到房中。   白果儿看着金喆未及收拾的桌案,不由笑道:“真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我们喆喆都开始看书了!”   金喆把那卷书翻过来,露出书封上的大字,是雍律的邮驿篇,“这不要打仗了嚒,先看看兵法。”   白果儿赞许地点头,“回头我也买去,只是依着薛家人犯的事,怕不是要买一整套《雍律》来。”   路金喆:“……”   “若后头薛家案子了结,薛二公子他……你想过你要怎么办嚒?”   “除非他死了,我有父母在,不能跟着去,但凡他活着,我都陪他。”   路金喆心里一沉,她知道白果儿性子纯真,却没想到她这般金石不渝。   看着路金喆懵懵的脸,白果儿笑了:“你还小呢,等碰上了就晓得啦!”   不知怎的,这一刻,路金喆窝心似的疼了一下,有个人影模模糊糊要从浓稠的迷雾里钻出来。 第53章   时间很快到了冬月, 天气越发寒冷起来,夹的衣裳已然不够用,须得穿棉才行。   “还没到数九寒天, 外头就上冻了, 水井里都是冰碴!”   一大早, 小燕儿出门打水,回来就嚷嚷,像是看见什么稀奇景似的。   谢娘子掀门帘进来, 呵着手往炕头伸, 一面暖手一面道:“嚯, 这天是真冷,我听邻居说, 保不齐过两天就得下雪!”   “那敢情好呢, 往年在浣州,到年关无非也就是下两场雪籽,掉地上就化了,没什么意趣, 听说戍北的大雪有膝深?”   “可不是,听说京师还是好的, 再往北, 戍北连州, 大雪数月不化,人都住雪窝子里!”   她们一大早就这么精神,倒衬得睡热炕的路金喆倦怠疲乏,精气神不足。   热乎乎的手巾搓着面皮, 路金喆迷迷瞪瞪起来, 由着小燕儿伺候净面, 穿戴好去上房给太太请安,门帘一掀,冷风兜头盖脸灌进来,这才醒了神。   搓搓手臂,呵出一口白气,“想不出戍北住雪窝子什么样,这里就够冷人的了!”   ……   自打上回白果儿来住一晚,将京中形势三言两语道个分明,路金喆心里有了底,隔几日便派人往她那里打探消息。   偌大京师龙盘虎踞,两案涉案人员中不乏龙子凤孙,贵胄公卿,朝廷要员,路家父子只是草芥子一般的人物,她希冀他们是这场浩劫中不起眼的一粟,定能轻飘飘落下来。   事情好似也往这个方向发展,自打一进冬月,路家人明显感觉禄亲王办案快了起来,光提审路岐山父子便有三回,还派人将浣州路家杂货行大掌柜千里迢迢押往京城问审。   大约赶着冬至前结案的不止有白案。   路金喆这几日心都提着,把能得到的几条消息在心里反复揣度,她也没旁的人可商议,便全都跟金蝶说,金蝶虽没她通世情,但胜在书读得多,每每在金喆忧虑不堪之际,便从为官做宰的角度从旁疏解。   因着临近冬至,东西两市新来了许多商贩,甚至听说还有一批弥腊商人,用骆驼拉车卖货,金喆听谢娘子说了一通,早按捺不住要出门消散,还要拖着姐姐同去。   金蝶原本不爱凑这趣,还是太太发话,屋里炭火烧得暖,人待久了懒怠怠的,不若出去透透气也好。   这阵子因着家里指望金喆颇多,太太刘氏也一改往日做派,几乎从不扫她面子,竟还帮她说话了。   ……   “冰糖葫芦哎,冰糖多呀哎!”   “热乎乎的烤白薯呃!”   “客官,饺子来一碗?”   ……   “姐,有吹糖人!”   从前路金喆只吃过糖画,还没见过真吹糖人的,当下站在老翁摊子上不走了,金蝶无法,知道她并不是爱吃糖饴,只是爱看吹画手艺,索性陪着她站看。   买了糖人,随着人流来到弥腊商贩摊子前。   打眼一瞧,这里卖的多是兽皮兽角,还有一些兽骨宝石做的首饰,看得人眼花缭乱,金蝶不喜这些生猛野兽做的玩意,金喆倒是挑了一块皮子,打算给爹爹和麒哥儿做两对护膝。   吃也吃了,买也买了,后晌尽兴回家,路上金喆还嘀咕:“这些弥腊商人长得真奇怪,一色儿的塌鼻梁红面庞,一点都不好看相!”   金蝶蹙眉:“怎可如此背后论人相貌?”   金喆挠头:“又没旁人,咱们俩说说嚒,你不觉得奇怪?弥腊人长得高鼻深目,都很好看的,哪里是那个样子!”   金蝶笑睇着她,“你还见过弥腊人,怎知他们都长得好看?”   金喆嗳唷一声,心说何止我见过,连你也见过呢!可惜这话没法说。   正想着,马车嘶鸣一声,车夫隔着门帘说着什么话,听着约莫是有什么人挡路。   路金喆掀开车帘往外看,倏地心里一咚。   *   兆尹胡同口有一棵老槐,冬天里叶子掉光了,唯有华盖似的枝丫张牙舞爪仿佛要长到天际,树底下一溜平展的大石,闲坐着几位下棋的白首老翁,间或有三五个孩童斜里冲出来玩闹。   这是寻常的光景,今时不同的是,槐树底下还来了新的客人。   两匹神清骨俊的马儿停在胡同口,牵马的是一位高个青年,高鼻深目,一双琥珀猫眼逗得孩子们拍手惊呼;他身侧站着一位少年,瘦长身量,穿一件蜜合色袍衫,很是纵容地不说话。   只是,他单单站在那里,就已经将这饱含人间烟火气的民宅胡同衬得贵气十足了。   金蝶见金喆僵住不动,也悄悄掀开车帘一角,见是当日在浣州妹妹救的那两位年轻武官,沉吟一会儿,便叫停车。   挡路的孩子们散了,她们在胡同口下车。   金蝶目光从他们身上极快地瞥过去,为首那位少年神色极淡,倒是他身边高个青年,笑着摆了摆手,她倏地低下头,没由来想起先刚金喆说的那句“长得好看”。   金蝶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嘱咐妹妹一句别走远,便径自穿过胡同,进了家门。   檀泷忽然咳了两声,道:“主子,我把马牵到外头去。”   说着,也不等裴宛示下,直接牵了马就走,还把那个在胡同口守着的路家家丁一并拽走。   路金喆有点呆的杵着,她还没从见到裴宛这件事上回神。   裴宛走了过来,一双清俊的眼睛里都是少女的倒影,他就这么看着她,忽的指指自己面颊。   嗯?   路金喆一头雾水,指着脸做什么?   裴宛见她实在是呆,暗笑了一回,肃着脸,再上前一步,抬手往她脸颊上一刮。   路金喆脸腾地一下红了,尤其是裴宛捻着一片薄薄的糖饴渣递到她眼前的时候,真想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笑什么!”路金喆横他一眼,拍落那只恼人的手。   裴宛背过手,扭身往街上走去,路金喆揉揉脸,想了想,还是吧嗒吧嗒跟上去。   街市上人马稠密,也有零星的年轻男女出行,他们混在其中并不显得突兀。   ……   *   暮色四沉,金乌西坠,染出一片绚烂的霞。   兆尹胡同紧邻皇城,此刻正愈城门关闭之际,街边排着一溜儿青毡官轿,不时有下值的官员骑着快马出城,裴宛侧身把金喆挡在路里面,却见她不知因何缘故,忽的笑了一下。   “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来,刚来浣州时遇见一个卖糖人的老婆婆,她儿子是做庄宅行的,一个劲儿鼓动我们租外城的房子,还说好些外省来京的大人们都住在城外,一大早骑马上值,我没见过那盛况,还稀奇来着呢!”   裴宛一听,竟心有灵犀一般很快明白她这稀奇古怪的笑点是发自哪里,不由道:“这也不值什么,每月朔望两日国政殿都开朝会,凡在京九品以上官员都要朝见皇帝,乌泱泱上千人。卯时鸿胪寺唱音,寅时百官就要排队,那会儿好些大人神还没醒,到了金台底下都还有打哈欠的。”   路金喆一想那场面,睁大眼睛:“难倒不怕掉脑袋嚒?”   “脑袋没那么容易掉,入班时鸣鞭一响,什么瞌睡虫都吓跑了!”   ……   他们一面说,一面沿街慢慢踱步。   裴宛带着她,不知道走到哪条街,霎时视野一扩,入眼是一条连天长街,两边各色店铺幌子飘摇招展,满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路金喆自打一入京师,还没怎么细逛过,因此立即便迷了眼,这看看,那摸摸,一肚子烦忧心事抛却大半。   这里俗称天子脚下,不管是卖家还是看客,都比别的地儿张扬气派,却俱有一副擅瞧人的眼睛,都看出这少年非富即贵,便哄着那小丫头一摊一摊看过。   路金喆看得多,买的少,半条街逛下来只买了两套话本。   “这里虽没东西两市那么大,但家常物件不少,好些连我也没见过的。”   她们家是做南北杂货的,连她都没见过,可见是瞧见稀奇了。   “这里是丰年大街,俗称夕市口,摆的就是夜摊,这条街对过,就是朝市口,吃食特别多。”   “赶明儿天好,我领姐姐出去逛逛。”   走着走着,路过一个卖烤白薯的老翁,他守着一架烧得热乎乎的铁皮炉子,看见年轻的男女结伴走来,便捡出一个冒着热气的烤白薯,递给那女娃,又冲男娃伸手要钱。   金喆忙摆手,说先刚在西市里吃过了,还不饿。   裴宛敏感的察觉到她今天有些不太一样,总是在婉拒着,却也没说什么,当即付了钱,将包好的白薯递给她:“拿着暖手也好。”   路金喆捧着烤白薯犹如捧着火栗,却也没撒手,沉默的跟在裴宛身侧。   裴宛却想起当初在浣州,她一路扒皮,一路吃菱角的模样。   ……   穿过熙攘人群,拐出夕市口,喧嚣仿佛被丢到身后,他们走进一处静谧。   这么沉默着也尴尬,热乎乎的烤白薯给了路金喆勇气,她攒足一口劲儿,出声道:“殿下,我父兄的事谢谢您了。”“   裴宛抬眼,稀稀疏疏的民宅路灯照着他的身影,矜贵的少年罕见的脸色一红:“我哪里有帮忙?”   路金喆几乎算得上是幽怨的瞪了他一眼,那司狱的口风并不严,况且若不是他出面,麒哥儿缘何耳提面命那些话。   裴宛摸了摸鼻子,“那日在浣州茶楼,我与路金麒彻谈过,他的人品和本事我是信得过的,况且他所犯的事一码归一码,我朝三千多座驿站大多凋敝不堪,如果他的法子果真能盘活驿站,那这便是一件与百业有益的大好事,他路金麒就是开路先锋,朝廷不仅不罚,还要嘉奖他的!”   路金喆眼睛一瞬间就热了,不仅为裴宛信任麒哥儿的才能,还为信他的人品。   “我家历代行商,一根扁担担两头信义是祖训,他一定不会辜负您和朝廷对他的期许!”   裴宛笑了一下,明白她心里一定焦灼久了,拽住他便表明心迹。可他今天出门,却也不单是为邀功来的,光只聊路金麒,难免叫人丧气。   但是,他却也不会敷衍她,继而道:   “不过路金麒所犯的事也不止这一条,还有一个私交皇子,以财行求,按雍律……”   “按雍律得枉法者,坐赃论,一匹丈一百,二匹加一等,按麒哥儿行贿数额,恐怕得打死才算。[注①]”   这明显就是饱读雍律,裴宛不禁赞赏地看她一眼:“那不枉法者呢?”   “役流千里。”   “你怕嚒?”   “嗯,早些时候怕得睡不着,不过现在探过监,消息知道的也多,就不那么怕了,只是担心父亲年纪大,身子骨不好。”她见裴宛默默听着不发一语,恐怕他误会似的,忙道:“不过,我们家本也是行脚商出身嚒,走南闯北奔袭千里,都是看家本事,不怕!”   深深夜色中,裴宛悄悄打量身边的金喆,她小小一个人,身上似乎总有源源不尽的勇气。   “不错,遇事不惧,是除了那根扁担外,第二好的家训。”   路金喆挠挠鼻头,心里又有雀跃,又有点酸酸的意味。   …… 第54章   “这是往哪儿走啊?”   沉静的冬夜里, 冷风卷着衣衫,抬起头,月亮濛濛地挂在天上, 瞧不甚清, 今天是个阴天。街道静谧, 偶尔有一两声孩童夜啼,看门狗啸叫之声。   “往回走。”   京师的街道建制四四方方,他们穿街走巷, 裴宛一条路一条路指认给路金喆看, 并告诉她倘若迷了路, 该如何找回去。   忽的,路金喆只觉得脸颊上一凉, 她停住脚, 犹疑不定的伸出手:“是下雪了嚒?”   话音一落,正好一片六瓣雪花落在她手心,几乎感觉不到凉意,只是眨眼间, 在她手心里化成一滴水。   裴宛牵看看天色,不免着急:“今年头一场雪, 瞧这样子等会儿就该下大了, 前头就是兆尹胡同, 快回家去!”   路金喆却摇了摇头:“走慢些罢,我还没见过这么大朵的雪花呢!”   她又伸出手,此刻风大了些,簌簌雪花亦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下雪不冷, 只是风紧, 路金喆裹紧了刚买的话本, 漫步徜徉在风雪里。   裴宛转过身,倒着走,正好对着她。   路金喆看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睛,脸上一冰。   裴宛看她抹了把脸,疑心她哭了,忙走过来,路金喆胡噜一把脸,几乎是喊道:“雪落在脸上好凉啊!”   她话音一落,狗吠声四起,路金喆忙不迭合手作揖。   “跑!”   两人对视一眼,立即提步便跑,出了几条街,眼看着兆尹胡同就在跟前,路金喆恍惚看见檀泷侍立的身影。   渐渐停下,路金喆喘着气,感觉浑身都热乎了,她偷眼看着裴宛神色,虽不至于像自己这般气喘吁吁,却也是脸色一白,带着股不易察觉的病气,不禁问道:“你还好嚒?”   裴宛笑笑,示意无碍,他瞧瞧天色,雪越发大了,明儿估计又得歇朝……   “殿下——”   路金喆忽然叫了他一声。   裴宛回神,看着她在风雪中扬起的笑脸,不知何故,忽然生起不太好的预感。   路金喆从腰间荷包里倒出一物,捧在手上递过去。   裴宛低头一看,正是在浣州遇难那日,他交给她的那枚“宛宛黄龙,兴德而升”玉章。   他没有去接,反而目光定定地看着路金喆。   路金喆继续往前递,手一晃也不晃,很是坚定的模样。   “当日您遇难驾临小楼,我还喂您吃蒙汗药来呢,要不是凭这枚玉章认出了您的身份,我差点酿成大祸。”   路金喆抽了抽鼻子,一双眸子仿佛在认真描摹眼前少年的面庞,分辨他的神情,只是竟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鼓足一股劲儿,继而道:“因缘际会得识殿下,是民女以及家人的造化。父兄遇难,幸得殿下照拂,民女感佩在心无以为报。殿下贵为青宫之主,民女一介罪人之女,实在拿不出什么上得台盘的谢礼,前日在护国寺里求了一盏长明灯,民女发愿往后余生日日照料,为殿下磕头祈福……”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裴宛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几乎算得上是阴沉,乌潼潼的眼睛钉子一样看着她,路金喆从未在他身上体会到过这种情绪,几乎呆住。   “……殿下?”   裴宛凝视着她,面色如常,唬的路金喆以为刚刚是瞧花眼了。   “我不缺人跪安磕头,”裴宛几乎是哑着声说道:“喆喆,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麒哥儿也问:“你懂不懂你若果真那样做,那是什么意思,你会怎么样?”   她想,我知道,我都懂的。   “殿下别这样叫人,”路金喆往前走了一步,拉起裴宛的小臂,把那枚太子私章放进他手里,“物归原主,还请殿下不要介怀。”   裴宛手里松松握着那枚玉章,还带着点温热意。   “什么意思?”他仍然在重复着问这一句,好像就清清楚楚听明白一样。   路金喆不自觉咽了一下嗓子,说道:“意思是两清了,在浣州时我有幸救过殿下,殿下也数次施恩与我,咱们到此为止罢,往后还是别见面的好。”   裴宛从怀里掏出一物,放在路金喆眼前:“那它是不是也要还给你?”   路金喆一愣,这是当日她去李仁卿那里找费慎之时递出去的荷包,绣面是仕女扑流萤,针法蹩脚粗糙,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那里头该是一枚敕造压胜钱,在他这里,是李仁卿给的嚒?   是与不是,好像也不该问,也不重要了。   “往后不见面?”   “嗯。”   “那遇见呢?”   “殿下贵为元良储嗣,民女与您身份有别,该是再遇不见殿下。”   ……   雪夜长街,民宅里漏出的稀疏光影里,少年紧紧抿着唇,不同声色地看着她。   路金喆仰起脸,尽量憋出一丝笑意,有点欲盖弥彰似的喊了一声:“殿下?”   少年倏地笑了一下,轻轻地道:“也是。”   裴宛抬起手,托着那荷包,伸手递过去。   路金喆眼睛微微一暗,眨了眨,忙撇下头,伸出手去接……   裴宛目光轻轻垂下,落在两人几乎交叠的手上,却手一抬,抽身离去。   ……   风雪愈大,模糊了路金喆的视野,她没看清太子殿下的身影如何消失在街巷尽头,也没听清檀泷急慌慌说了什么……   长街唯有她一人,路金喆一直抬着手,手心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这回可捂不化它们,她后知后觉地缩回手,蜷在袖里,冰凉的手指头暖得发麻。   这也不值什么,家去罢,路金喆抽抽鼻子,却在回身时不经意一瞥,瞧见雪里卧着卧着一物,正是那枚她刚交到他手上的玉章——   *   新漆的“路宅”门匾下,有暖黄的灯光晕出来,路金喆抬头,看见灯下裹着厚毛斗篷的金蝶,不知站了多久,一张清冷的脸笼在风雪里,越发恍若神仙妃子。   姊妹俩对上眼睛,金喆拾阶而上,金蝶抖开手里挽着的多余斗篷,罩在她身上。   兜帽挡住脸,路金喆脑袋埋在姐姐肩头。   “他是谁?”   金喆小声说出一个名号,换来金蝶难得一见的惊讶以及蹙眉,她很快明白了什么,手抚上妹妹的背,摩挲着。   “喆喆,你受委屈了。”   委屈……路金喆被风雪吹冷的心仿佛忽然重新活了起来,后知后觉地漫上一股痛楚情绪,这痛楚巨大又难以消弭,原来叫委屈。   手里那枚一直握着的宛宛黄龙硌得人手疼,这是当今太子的私章,必要时可代替青宫之主,却被主人这样弃之不顾,是觉得它不重要嚒?   也是,说到底这只是一枚宝石,对于一国储君来说,再稀世的珍宝也是俯仰可拾的罢。   ……   “殿下!殿下!”   檀泷牵着马疾行,追上前方一语不发的少年储君。   风雪里,裴宛脸色如霜,扬手打了个呼哨,檀泷手里其中一匹浑身如泼墨,一丝杂毛也无的神俊乌金骢立时嘶鸣一声,挣脱手缰,哒哒地来到他身边。   裴宛翻身上马,轻夹马腹,箭一般离去。   此刻正值城门关闭,守卫一见东宫腰牌,慌忙跪下放行,裴宛提着缰绳,乌金骢速度不减,径直往北而去。   “殿下,这不是回东宫的路!”檀泷打马追上来,顶着风大声喊道。   少年抿着唇,隔着风雪,瞧不清神情,檀泷随侍他多年,瞧这架势便知太子殿下此刻心情沉郁。   不多会儿,一伍披挂得丁零当啷的禁军扈卫斜里穿过来,大喝道:“什么人夤夜纵马?不知道宵禁了嚒!”   说着,提着刀就要前来拿人——   乌金骢嘶鸣一声,灵巧地躲过跃跃上前的南衙禁军,檀泷的白马拥雪只离它远了一步,紧紧跟着不敢松懈,他心里发苦,不知道明儿先来告状的是九门还是顺天府。   ……   一路径直向北,过内宫禁苑而不入,檀泷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果不其然,约莫跑了半个时辰,乌金骢直接拐进禁苑。   此刻风雪甚大,四周山峦草木皆披上白衣。   禁苑里除了外头放哨的是禁军,里头看守的全都是老太监,正吃酒耍钱行乐,见太子忽然驾临,吓得魂飞四散,忙跪下来迎,裴宛却不理会,驰入围猎场,跑了两圈才意足停下!   ……   半夜二更,明德宫灯火通明。   少詹士檀泷一回来就挨春坊大学士的骂,口沫横飞之际,就听东宫寝殿里小太监慌慌张张叫传太医——   檀泷骂也不听了,飞奔入内,只见地上血迹点点,裴宛阖目躺在卧床上!   “点香!”   寝殿里立时漾起一股馥郁香气,这是集香散的味道,裴宛痛苦得睁开眼,撩起袖子,青色血管里有什么隐隐鼓动,似乎要破皮而出。   他坐起调息,气息却因体内紊乱的经脉捋捋攒不足,檀泷从旁以内力相助,内力却如泥牛入海一般,未起丝毫效用。   檀泷不由急道:“雀丹吃了也没用嚒?再拿一丸来!”   裴宛轻轻地说:“没用,拿刀来。”   …… 第55章   翌日清晨, 明德宫。   最先来此间的不是九门顺天府,而是大公主裴甯。   “怎么病得这般重?”   看来是昨夜里东宫叫太医的阵势太过浩大,连裴甯都进宫来探望, 她蹙着眉, 望着蔫蔫的裴宛——这倒是稀奇, 她们家这位太子殿下,虽是个病秧子,但从小克己持重, 又经年不辍武艺, 罕有这般病歪歪的模样。   医正们昨儿一宿没合眼, 刚歇息片刻,便被大公主叫道跟前, 详述太子殿下病情。   裴甯在坐上听着, 脸色越发沉郁,听那太医摇头晃脑扯经典,出声打断道:“依着你这么说,这毒在心窍, 平日里只合颐养,最忌雷嗔电怒。可你也看到了, 殿下宵衣旰食, 勤于政务, 如何尽情颐养?下头官员力有不逮,发懒犯浑,连骂一声也不行了?”   那太医忙摇头:“回禀公主殿下,颐养却非静卧, 偶有一嗔一怒, 及时发散了, 也是无碍的。只是……只是此疾最怕情切意深,忧思甚重,七情之中,犹以……”   裴宛只听他越说越荒唐,倏地道:“廖卿,退下!”   廖太医磕巴了下,还没说完呢,就被撵出去了。   裴甯暗自琢磨了一会子,回过些许味儿来,瞥了一眼上座的太子,吐出一口气,开始议正事:   “今年喀拉尔山东脉大雪一直未降,塌它草原人从八月等到十月,只等来两场薄雪,来年雪化,春草稀疏,羊羔都不一定养得活,今年的虎符要提早发了。”   关于塌它草原,裴宛也有密报,他一瞥裴甯:“皇姐这是不打算在京中过年?”   这人哪怕是病蔫蔫的也着实叫人想打一顿,裴甯咬着牙道:“你几时也学会拐弯抹角了?坦诚些,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裴宛一语道破:“你要保周子衿?”   裴甯悄悄翻了个白眼:“你难道不在保他嚒?沙盘都送进牢房里了,这两个来月,我瞧着他下半卷兵书可是有着落。”   裴宛握手成拳咳了咳:“现在京中形势纷杂,周子衿还是在牢里多待一阵儿比较好,眼下抚北军暂交给你,是不好带?”   说到这里,裴甯就一肚子苦水,周子衿治下的军队宛若群狼,性野而戾,与自己一贯精于谋算的治军理念极为不和,两拨兵士凑在一个大营里,她不当将军,光当裁判鸡毛蒜皮的县令了!   两人又议了一会儿事,裴甯瞧他精神实在是勉强,便告辞,临行前忽然想起什么,道:“我听说你前两日往刑部那里要了浣州路氏父子的卷宗?”   裴宛没什么表情,“皇姐未免听说的太多了。”   “裴宣的案子父皇没叫你插手,反而单让禄皇叔主理,我想你该明白这其中意味。”   “知道,叫我避嫌嚒。”   知道你还?裴甯颇有些不赞同地看着裴宛。   “我并不是徇私,这次皇姐回京也是一路走陆路官驿过来的,沿途百二十所驿站,什么境况你看了嚒?”   “大多凋敝不堪,有些驿卒拖家带口吃住在驿站里,生机维持得艰难,时有病患马匹得不到照料,更有甚者,竟然私自克扣上一驿的良马!”   邮驿隶属兵部,肩负着传递军政信息重责,下头驿站这般荒唐行事,简直就是在蠹国!裴甯无不气愤的说道。   裴宛点了点头,同意她的说法,“这都是积年陈疴,非一剂猛药不能根治,这些年我也一直想着该如何盘活拯治他们。”   “那剂猛药就是路金麒?”一届商户,草芥子一般的人,裴甯有些不解。   裴宛却颔首:“我在浣州与他深交过,他提过一条‘简化关防,允许商人赁用驿站’的谏言,我听了很有意思。”   裴甯并非不懂政,也思忖起来:“好是好,但是后患也无穷,首当其中就是怎么辖制他们?商人逐利,南来北往总是要携带家丁扈卫,如果让他们走官驿,回头出了事,贻害无穷!”   “不错,皇姐所言甚是,”裴宛笑道:“不过,这天下的事哪有筹备万全的,不都是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嚒。路金麒此番是开路先锋,他这么一走,这法子到底行不行得通,就见分晓了。我已让两州驿长抵京,听听他们的官声。”   裴甯瞧他万事思虑齐全,不由得放下心来,亦笑道:“民声也要采采,有时候官民是两个声口。”   裴宛嗯了一声:“刘庆过两个月外放出去,任邺州知州,就着他办罢。”   裴甯抬眼,瞧着少年淡淡的脸色,心有所触动,老二犯蠢,把自己作歇了火,仅剩的两个弟弟都在垂髫稚龄,离不开奶妈子,唯有这个,原本只是凭着先皇后的缘故才晋的位,自小拖着一副病体,老臣们直到现在仍屡屡上书谏言,为国祚计另立储嗣,要不然老二也不会起了糊涂心思,一心要废太子。   如今,她打量裴宛,看着他极为肖似先皇后的面庞,心里感慨,从前羸弱的小皇子,如今已经长这么大了。   “路家那位小丫头,确实有胆气的很,那天找到我府上,我替她写了份执结。”   裴宛抬眼,这件事他知道,不知道皇姐提起来做什么。   裴甯自晒一笑:“我当时可能话说的有点重,小丫头心思玲珑,很会听言外之意。”   裴宛静静听着,没说话。   “我说,那日你救太子,是不是早为你父兄一案做了打算?倒也不必求到他跟前,他是一国储君,忙得紧……”   她瞧裴宛愈加凝重的神色,不由得停了话头。   裴宛一哂:“皇姐,你误会她了,当初路金喆把我从匪寨里救出去,并没有多说一句她父兄的话。那会儿白辞逼宫在即,情势很急,我身边没有得用的人,是她主动请缨去闵州你部请援。”   裴甯讶异:“当初在闵州初见时,她说是你打发她来的,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竟是我小瞧了她,她为什么不说实话,难道还怕我害你不成?”   裴宛摇头,没言语。临行前的对辞他都教过她,只是这些细枝末节的叮嘱他却没说,想来是她自己的考量。   裴甯却久久思忖不语,这个小丫头不简单,行事有计算,言语又有分寸,难得。   “是我那天话多了,也不该妄自断定她有恃功矜宠的心思……”   裴宛却道:“恃功矜宠也没什么不对,她在浣州救我是实情,驰援救驾也有她一份功劳,凭这两份大功,若是男儿当可赏官身。也正因此,路家父子一案,刑部拟裁定的结果是不枉法。”   裴宛说得简单,裴甯却从他话里听出些许言外之意,路金喆进京找上公主府邸,压根算不得什么“求”之一字,她的执结也不该是慈悲之举。   ……   敬德二十年的冬天,因一场初雪,飘然而至。   路金喆自那那晚风雪里走了一遭,又被暖融融的炉火一烘,第二天头便沉得厉害,整个人精气神更不济了。   叫了郎中来家里,吃了两剂药,病歪歪躺上两天,才算渐愈。   近日京师里不断有传言,都说皇帝要在冬至时节祭天告祖,礼部为此都忙碌月余,而牵动各方心弦的宣白两案也要都要落下帷幕。   初十那天,公主府邸竟派了于侍卫过府来,说了一通话,不外乎是案子什么时候审,家里人该做如何预备,结案文书去哪里找等语,着实开解路家人。   太太刘氏又要给那侍卫赏,他摆手不接,千推万辞出得门来。   路金喆敏感的体察到这侍卫态度有变,不复从前的倨傲模样,只是闹不清缘由,权当公主又发慈悲,想起她们一家了。   *   冬至。   日出前七刻,斋宫鸣钟,敬德皇帝的大纛卤簿从麒麟宫起驾,一路乘辇行至郊外祭坛。   皇太子裴宛留守宫中,虽不陪祀,仍需一体斋戒。[注①]   这是每一年都有的盛景,今年又与往年不同,皇帝祭天礼毕后,又发布告天文书,自述罪己诏,洋洋洒洒万余字,痛陈己过。   与此同时,经过三司反复核审的宣白两案终于落下帷幕,结果张贴皇榜,公示在皇城外,引来百姓簇拥围观。   ……   路家人没去凑这热闹,只因一大早,刑部的吏员就带着人,敲开了兆尹胡同路宅大门。   “浣州商人路金麒,时任浣州商会参议,伙同父路岐山以财行求,冒用礼部勘合,滥用官驿,所盈以供逆党,兹事体大,供认不讳……盖因胞妹救驾有功,加恩免去籍没家财,免其亲眷为奴,改罚银五十万两,没收名下所有商号铺肆……”   吏员宣读案件核审结果,并将回执以及一沓商号清单交给太太刘氏——这是他们此番前来的目的,若只为递送回执,压根不用他们上门,打发案犯家属前去索取便可以了。   太太刘氏接过商号清单,又叫来管家,逐一确认完毕。   一家人把那回执看了几遍,反复问交了罚银是不是就将人放出来,得到肯定答复后,喜不自胜,念佛不止。   金蝶金喆互相攥紧了手,都红了眼眶,她们无数次推演,都做好明年今日为父兄烧纸烛的准备,没想到连流役都不用,只罚银没收铺面,算是极轻的了!   金蝶悄声道:“是因你救驾有功呢!”   金喆笑着道:“也是祖上积德,运道好罢了。”   ……   冬至过后又三日,太太刘氏缴纳了罚银,路家在全国的商号铺肆陆续估变后,锒铛入狱两个月余的路氏父子,终于挣脱监枷,得见天光—— 第56章   “准备热汤, 多烧两桶水!”   “前头买的两挂鞭在哪儿?赶紧挂到树上!”   “老爷大哥儿的衣裳鞋袜,一应都预备新的,旧的烧掉!”   “还有火盆, 别忘了点, 点两盆!”   管家一大早前去德昌门外等着接老爷和大哥儿, 家里仆人也早早起来,忙忙地预备着。   路金喆天蒙蒙亮就醒了,辗转反侧, 再也睡不着, 听到外头管家套车的动静, 一骨碌爬起来,叫着小燕儿谢娘子一起, 去厨房帮着预备父兄的汤饭。   姐姐金蝶那屋也亮了灯, 一家子全起了。   ……   巳时左右,兆尹胡同两挂小鞭噼里啪啦炸碎,孩童们捂着耳朵,等着捡红炮纸。   左邻右舍也纷纷出来, 都知道这新来的一户人家原本是浣州商户,家里老爷大哥儿遭了罪, 原本该被砍头的罪名, 幸得陛下加恩, 最后交了一笔罚没银子,竟囫囵个儿全须全尾都出来了。   太太刘氏做了喜饼,挨家挨户送。   ……   马车停下。   管家扶着车里人下车,先下来的是路岐山, 他眼瞅着老了十岁不止, 身形也佝偻许多, 精神却还好,与太太颔首相望,一抬头,看见门楣上挂着块崭新的“路宅”匾额,不禁垂泪哽咽不止。   “这还是喆喆有心,叫我新漆了块门匾,回头等老爷归家一看,唔,跟在咱们浣州一样,多喜庆!”   路金麒随父亲下车,刚进那劳什子地方时,浣州草木正盛,如今出来,京师已经遍地残雪。他抬头,也见了那“路宅”两字,怔怔半晌。   “父亲母亲放心,路家往后还是一样的。”   “今儿不忙说这个!”太太刘氏笑呵呵把两人迎进宅门,嘱咐两人跨火盆。   ……   内宅里,姊妹两个执手等在檐下,只见父母兄长相携而来,忙不迭跑上前去。   路老爹转着圈叫女儿们看,“哭什么,今儿是好日子,不兴丧着脸,都笑一笑!”   金蝶金喆破涕为笑。   金喆又打量麒哥儿,瞧着面色比前段时间探监时要好上不少,只是仍旧瘦得惊人,忙叫小燕儿把早备好的灰鼠皮大衣拿出来,这皮袄今晨在炉子边烤了许久,现下拿出来暖乎乎的。   *   父子二人休整过后,一家人团团围坐,开饭。   太太传膳,金蝶摆碗,金喆执壶烫酒,原本最稀松平常的光景,仿佛跟上辈子似的,路老爹眼看着这些,忽的眼圈一红。   “这进去一遭儿怎的多愁善感了起来?”太太刘氏指着其中两道汤锅笑道:“这是她们俩的孝心,老爷和大哥儿都尝尝。”   “好,都尝尝!”   ……   一家子言笑晏晏,灯油添了几回,直到夜半方罢。   *   饭毕,姊妹两个回到西厢就寝,麒哥儿的东厢房提早两天就打扫了,他惯用的小厮也有一个跟着上京来,忙伺候他歇下。   正房里,路老爹吃醉了酒,正伏在炕头呜呜地哭,太太刘氏蹙着眉进来,犹恐他吐了噎死自己,忙打发婆子把他薅起来。   “老爷,快别淌泪了,你还有心哭呢,五十万两,一百多家商号,全都冲了公!”   刘氏坐在炕梢,不由得盘算:“不若回头把家里这几个小丫鬟小厮都发卖了,好歹还能缓一缓眼前。”   “这是什么话?”路老爹吃了一杯凉茶,呼噜呼噜脸醒神:“现在还不到发卖人的境地,叫人看了成什么样子。”   刘氏忿忿地骂道:“自打一进京,我还怕叫人看?不说我,连你那宝贝女儿都抛头露面为你奔走呢,叫人看的且多呢!”   路老爹沉沉地道:“你这话多刺心,可别叫喆喆听见。”   刘氏叹了口气:“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她的行事我都看在眼里,两个女儿在我这都一样的。”   路老爹亦叹了口气,却道:“你只管照应家里,外头不用费心,这回麒哥儿有他的章程——”   “还听他的?”刘氏乍闻此言,不由得高呼:“老爷你也该醒一醒神,家里落到这境地,还不就是他做的孽!”   路老爹没说话,似笑非笑的看着刘氏,刘氏被唬了一跳,推搡了他一把,委屈道:“当初嫁给你,就是图你小富即安,不为官不做宰的,没甚牢狱之灾,如今忽巴拉来这一遭,可叫我心里难受!”   路老爹把那凉茶当成酒一般,自斟自饮起来,嬉笑道:“你懂什么,经商和做官一样,都得千般筹谋,万般算计,一时登朝拜相盆满钵满,一时乌纱帽跌了千金散尽,都是常有的事。从前只是站错道,这回不仅因为喆喆,也多亏了麒哥儿,不然明年今日,你们娘仨真要给我们爷俩烧金元宝喽!”   他们这么多年夫妻,早已谙熟,刘氏见他这样,心里骂了两句油盐不进,却也禁不住好奇,问往后麒哥儿作何打算。   路老爹倒回炕上,歪进热乎乎的被窝里,仿佛被热化了骨头,唔了一声:“还能做什么,当初怎么发家的,仍旧捡起来做老本行呗!就是辛苦了些,那么大个小子,就让他受累去罢,这家因他折落,他须得给老子架起来!”   ……   冬至一过,白昼渐长,天却越发的冷了起来,雪下了几场,冻得人几乎出不得门。   这还是路家人头一次过如此寒冷的冬天,漫长的仿佛一眼望不到头似的,连太太刘氏都懒怠出门,更不要提金喆,简直下不来炕。   反倒是金蝶,不怕冷似的,每日都等到正午日头足的时候,到院子里晒太阳。   金喆开一小窗户缝,冷风透进来吹得人沁凉,打趣道:“她们都说你是月亮上的人,从前我还不信,如今可是心悦诚服,敢问姐姐一声,是真不怕冷?”   金蝶冰凉的手刮她鼻子,促狭笑道:“她们是谁,别叫我知道,活吃了她!”   金蝶抖抖肩膀:“咦!忒吓煞人也,竟不是月中仙,是雪中妖了。”   金蝶美目一横,瞪了她一眼。   姊妹俩正说笑着,麒哥儿从外头进来,前儿才上身的一件灰鼠皮外袍如今已经磨开线了,披在身上看着就冷。   路金喆喊了他一嗓子,路金麒响亮地应了一声,道:“老太太还不下地?”   金蝶掩面低笑,金喆没好气地道:“等回头老太太真上京来,你就皮绷紧罢!这一天天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麒哥儿笑了一下,浑不在意,把外头买来的零嘴递给蝶姐儿,笑道:“出门买点东西,妹妹赏脸出门看看?”   小窗“啪”一下阖上,不大一会儿,裹得胖乎乎的路金喆从屋里蹦出来。   ……   “路金麒,你是不是魇住啦,怎的还买了两匹骆驼?涮肉吃嚒?”   没说完,脑门上就得了一个大大的爆栗——   “你倒是真敢想,涮肉你吃的尽嚒!”路金麒没好气地道。   这还是两匹小骆驼,只是也比人高,尖尖的两座驼峰耸着,路金喆大着胆子戳一戳,骆驼原本闭合的鼻孔倏地一张一翕,扑扑的声气吓了她一跳,忙缩手背过去。   路金麒挠了挠骆驼宽厚的下巴,声音极近温柔:“往后它们俩就是我的砥柱,从此远行千里,彻夜常伴,生死相依……”   金喆翻了个白眼,嘟囔:“合着这是买了两位嫂嫂?失敬失敬!”   麒哥儿举起手,那意味着又是一个爆栗,路金喆鬼灵精,当下往金蝶身后一躲,一溜烟儿跑了。   ……   *   路金麒虽未言明,但全家人已经瞧明白,他想东山再起,还得效法祖宗,挑起一支商队大旗,倒腾南北杂货。   夜里,小燕儿点了根蜡烛,来看路金喆,见她辗转翻身,不由道:“是担心麒哥儿?”   路金喆摇头,那是个爷们,自然没有她好担心的,她只是……   小燕儿眼珠一转,替她掖了掖被角:“别想了。”   “不是,”路金喆矢口否认,翻身起立,听外头呜呜的风声,好似某种动物的啸叫。   “我是想,如果麒哥儿离京远行,我想跟着去……”   “我的天爷!”小燕儿把灯拿近了,瞧她的神色,见她不似说笑,不禁蹙眉:“这可不是玩儿的,您连下炕都难,还盘算着跟着麒哥儿饮风吃雪活受罪去?”   路金喆扣着被角,怅然:“只是觉得京中待着没劲。”   这确实是的,小燕儿不禁想着,从前在浣州时,她这个小主子不说每日,倒也是隔三差五出府逛逛,小姐闺蜜一大堆,热热闹闹,哪里像这皇城根底,天子脚下,大家都高抬着鼻孔喘气,斜着眼看人!   “前几日我也去瞧皇榜了,薛家父子皆判充军,幸得女眷未被籍没,可阿蛮的近况我也打听不着,果儿也没消息,叫我心里惴惴难安。”   她这话平常跟别人说不着,如今逮着自己丫鬟诉说半天,只当是解怀。   小燕儿陪坐在炕梢,听她一递一递说着,摩挲着她鬓角,“我是下人们打听浑说,说薛姑娘前些日子受了封,是晋位的娘娘了呢,想来该是不错。”   路金喆茫茫的抬起头,失声道:“……阿蛮晋位?”   “茶馆里那么说的,您也知道,那里三教九流什么人物都有,都传浣州的薛大人叫新得宠的娘娘在御前给保下了,这才免去砍头的罪行……兴许是瞎起哄乱说的呢,您哭什么?”   “我不知道,”路金喆抹抹眼泪,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想起来曾经和阿蛮在花架底下并肩躺着,感慨唏嘘女子的十六岁。   “睡罢,仔细明儿眼皮肿。”   小燕儿吹熄了灯,温柔道。   ……   这几日路金喆一改往日的惫懒,每天隔壁家鸡叫就起床,穿着皮袄子在院子里练把式,帮着家仆打井水,又黏在路金麒屁股后头跟进跟出。   “不行。”   路金麒自打知道她的打算,便满口拒绝,丝毫不让。   他不让,路金喆自有法子,“我去跟太太说。”   麒哥儿叹气:“你这又是何苦来的?那不是好干的营生,不说骑马,就是坐车,连绵大漠草原,山路沼泽,一路车马劳顿,数月不归,你耐得住?”   “我不怕!”   麒哥儿不说话,瞅着她。   金喆自小把这位哥哥脾气领略的透透的,知道这是有门路,又卖了两声苦:“这京里我着实待不下去,你瞧瞧这小院子,还没我从前的花园大,三两步走到头了,没得圈死我……”   “你呀,得亏托生在商户人家,要是生在那门楣上有三对门当的家里,你还想往外迈出一步?”   京师里官宦人家多,深宅大院怎么分辨呢,就是筑门当。   官职越大,门楣上门当越多,外头媒人走过,一扫眼就知道这户人家是文官还是武将,官至几品,好择些门当户对的来作配。   路金喆作揖,可怜巴巴的。   麒哥儿无法,只说容他考虑考虑。   ……   *   冬月底,化人场里收炼了一批又一批尸体,大半都是宣白两案中被处死的罪犯,还有熬不过冬夜的穷人。   一日,路金喆正在院子里练骑骆驼呢,小燕儿忽的兴冲冲进来,道:“姑娘,你瞧谁来了?”   路金喆正颤巍巍骑在骆驼背上,哪里有心思跟她玩猜谜儿,忙叱了她一眼,却不防呆住了——   只见打头两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携手而来,不是别个,正是穿靴戴帽,佯装扮作男子的薛蛮子和白果儿!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她嗳了一声,高兴地差点从骆驼上跌落下来。   众人忙要去扶她,路金喆摆摆手示意不用,自己利落地翻身下来。   “阿蛮,果儿!你们终于有空来寻我了,可叫我心里好惦记!”   白果儿忙道:“我一惯有空,今儿得闲的是旁人。”   旁人薛蛮子抿着唇笑,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依稀可见在浣州时的明媚,她打趣道:“长远未见,喆喆这花架子又多了一式!”   路金喆哼了一声,也不分证,把骆驼交给小燕儿。   “快叫我好好看看。”金喆围着她俩打转,复又牵起手握着,想起来一事,忙问薛蛮子:“胳膊上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这说的是当日在浣州是薛蛮子为周嗣音挡的那一刀。   薛蛮子:“我有神医在侧,还能好得什么样?好得不得了!”   这话是不是一语双关,金喆不知道,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忙拉着她两个进屋。   薛蛮子:“屋里就不进去了,你同你太太知会一声,说要和我们出去半日。”   路金喆眨眨眼,大冷天的不进屋里坐坐,出去做什么?   白果儿凑过来,说了一句话。   真的?   路金喆讶异地看着薛蛮子,后者点点头,意思是不错。   *   与太太说明来意,如今大家耳闻薛蛮子身份,都唬的不敢推拒,自然百般应承。   出了门,金喆才晓得她们并不是独身来的,胡同外侍立着四个同样扮作平民的男子,一扫身量,便知是宫里的太监和侍卫。   该是阿蛮的人。   ……   醉仙楼。   这是京师东大街最好的一家酒楼,足有三层楼高,酒旗招展,宾客盈门,那两名侍卫似乎是这酒楼的熟脸,一照面,前头小二便点头哈腰的上前来听差。   薛蛮子大手笔包了一整层,只占中间一个包房,吩咐开一桌菜,再烫两壶好酒。   先头白果儿悄悄同金喆说的话就是出来吃酒,因此她也不意外,捡着个靠窗的地儿坐了,底下人声鼎沸,外头是泱泱京师民生。   不大一会儿,小二传菜上酒。   薛蛮子招呼大家入席,与金喆道:“我因想着你家里也没个空闲房舍供我们排解消散,这里左右无人,说话也便宜。”   白果儿摸摸酒壶,她也从未饮酒过,笑道:“就像喆喆说的,咱们长远未见了,今儿不醉不归,好生说说话!”   金喆打量房间里杵着的四尊大神,不敢苟同。   薛蛮子挥挥手,叫来那个容貌最为昳丽的,低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只见那年轻小太监略一思索,一抬手,领着其余人出去了。   “都是壁听,习惯了就好。”   金喆抚上阿蛮的手,轻轻拍了拍。   薛蛮子笑笑:“我没事,我又不是我老子,一把年纪还要尝投军的苦,我每日里锦衣玉食,冷了有人抱薪,热了有人打扇,还不知足什么?”   虽这么说着,却簌簌落下泪来。   白果儿忽然跳起来,“酒还没喝,怎么醉上了?我来为你斟一大海!”   路金喆忙起身:“我来,我来!”   她见她们两个自打一进屋,就好像绷不住了似的,唯恐喝出点什么好歹来,忙揽了这活计。   路金喆这边忙活,薛蛮子白果儿那边一杯一杯仰着脖子倒,话没说两句,人先不清醒了。   “说说你喆喆,近来怎么样?果儿把你为救父兄跋涉千里的事说与我听了,真不愧是我薛蛮子的朋友,行事大气!”薛蛮子大着舌头道。   白果儿眼睛都迷了,拍着桌子:“何止跋涉千里,她们一家子女眷进京来,四下里投奔无人,全是她当家做主,要我说,这回没有喆喆,她父亲兄长不知道怎么样呢!”   路金喆抿着唇笑:“没你说的那么厉害,都是一家人,没什么有我没有我的。”   薛蛮子持着杯自斟,“对!喆喆这话说的不错,都是一家人嚒!”   这般说着,泪珠又淌落下来。   路金喆见状,压根劝不动,自斟了一大碗,仰脖喝下去,辛辣的紧,烧得心火燎燎地痛,却也畅快!   …… 第57章   热腾腾的羊肉锅子咕嘟咕嘟冒着白气, 却鲜少有人动箸,少女们挨坐在一起,几番杯空。   “自打浣州一别, 不觉已两月有余, 喆喆长大了许多。”   薛蛮子抬手, 摩挲着路金喆鬓角,笑睇着她。   阿蛮,你过得还好嚒?路金喆提了几次气, 却没一次能问出口, 这简直不需要问。   她脸上藏不住心事, 薛蛮子垂头笑了笑,唏嘘:“每日里都是数着日子煎熬, 白云苍狗, 斯人竟落如此之境矣!”   言罢,饮尽杯中残酒。   “阿蛮,你醉了。”   往日里的阿蛮是断说不出这等妄自菲薄的话来的,路金喆见薛蛮子此刻皓腕支颐, 面颊绯红,已然是大醉之态, 便按了按泛沉的太阳穴, 起身添了三碗羹汤。   “果儿, 给。”   “……喔。”   白果儿该是她们三个中最耐酒力的,浑然无事,面色如常,只有眼睛稍有些迷离, 扶着酒瓶儿微微发怔。   薛蛮子忽地道:“我是鸟入樊笼, 果儿, 你切莫随我,回浣州去。”   白果儿摇摇头:“浣州,回不去。”   路金喆吃了一惊,扭头看向白果儿,上回她那番“但凡他活着都陪他”壮志豪言犹在耳。   “父兄此次充军是抚北军,年前就走,等到了喀拉尔山,天寒得人都能冻成冰坨子,你跟着送命,是好玩的?”薛蛮子沉沉地说道。   白果儿倏地抬头:“怎会走得如此急?往年大军开拔不都是等开春嚒?”   连一向对政事不怎么敏感的路金喆也讶异,是呀,开春天子授将军虎符,不一向是本朝惯例?   “今年塌它草原雪下得不够,来年春草不济,那起子草原人必定扰边袭民,所以朝廷才预备着命抚北军提早拔营。”薛蛮子说完,又深深看了她们一眼:“眼下这件事朝廷尚未发明文,还只是兵部在拟,你们悄悄知道便罢,切勿多说给旁人听。”   路金喆忙道晓得,她上哪儿说给旁人听去,一家子都不关心这些,只是狐疑阿蛮身处后宫,如何知晓前朝这些事?   白果儿却比路金喆想的深些:“那抚北军谁带?大公主还是周子衿?他眼下可还在刑部大牢里圈着呢!”   薛蛮子沉吟半晌,嗤笑:“等鬣狗咬到嘴边,大家才会想起头狼的好来。现如今麒麟宫那几位阁老势必要把周子衿圈死在囹圄,什么筹谋,明眼人瞧得真!”   白果儿略略沉吟,便想明白,看了一眼金喆。   路金喆心里突地一跳,京师是个龙盘虎踞的地儿,她也耳闻一些传言,都说当初裴宣在浣州行宫实际上伪造的是废太子诏书,只可惜被英明的敬德皇帝提前察觉,演了一出将计就计,最后落得削宗籍黜出玉牒的下场。   但有意要废太子的,满朝并非只有裴宣一人,储君身体不康健,大雍国祚式微,听说不少老臣都对此有微词。   路金喆满腹心事,闷头喝了一杯。   “所以说,果儿,你回家去,”薛蛮子又提起这一茬,盯紧了不放。   白果儿一脸平静地从荷包里掏出一枚令牌,扣在桌上。   “回不去了,早两日我就往公主府递了投名状,现在我已是抚北军一名随军医正。”   那牌面上铁钩银划着“敕造抚北军”五个大字。   薛蛮子:“你这又是何苦来?我太太上月就把婚书退还给白老太爷,你不用为我二哥做到这个地步!”   白果儿:“这人的感情要真能退就好了,哪这么容易……”   路金喆垂下头,起身斟了两杯酒,推推白果儿,白果儿拿起来与她碰了个杯,一仰脖干了。   薛蛮子看金喆模样,蹙眉:“你还跟着她捣乱?”   路金喆一抹脸,深吸一口气,半晌道:“麒哥儿攒了个商队,一路往北,打算去弥腊收地毯。”   忽巴拉提麒哥儿做什么,白薛二人虽狐疑,但仍旧道:   “这是你们家老本行了,倒是个东山再起的好法子!”   “去弥腊?那不也是要翻过喀拉尔山?那里已经大雪封山了……”   “所以我们带着驼队缓行,正好赶上来年雪化时进山,回来时绕路前往邺州,渝州,这样满打满算,千里江山也算看过半数了。”   听到这她们才算回过味儿来,不禁问道:“你也跟着去?”   路金喆嗯了一声,“这京师像个大牢笼,无甚意趣,你们不必劝我,我已打定主意。”   白果儿哪里还敢劝别人,薛蛮子失笑,罢了,她自己何曾没有过这般一腔孤勇呢?   “时也命也,老天叫我们在京师相聚,又叫我们在此间分离!”   “人生如是,当浮一大白!”   ……   “真的好想浣州啊……”   “我也想,京师太冷了。”   “嫌冷你还往北边走?北边更冷!”   “你们还记得那晚敕蓝花月夜嚒?”   “记得,那晚月色好美,烟花也盛。”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落千丈,大厦将倾——”   三人喝尽杯中酒,随手掷在桌上,就像是我们的命运啊……   *   冬月下旬,路金麒攒好了商队,辞别父母,从京师出发,一路向北。   驼铃依依,越往北,天越寒。   ……   金乌西坠,霞光溢彩。   一行商队冒着风雪迤逦而行,为首的是两匹高头骏马,坐着一老一青年;四辆长板车,二十多家丁随扈,中间还养着两匹小骆驼。   “那里就是四方郡喽,过了四方就是扈州城,再往北三千里,就是塌它。”   “传说四方郡曾经有海,是嚒?”   老者深深嘬了一口烟嘴,缓缓吐了一口气,须臾弥散在冷风里。   他咕哝了一句话,青年没听清,约莫是外乡言语,笑了笑,并不为一个传说执著。   那为首青年自然是路金麒,老者是他延请的当地向导,寒风硕硕,只穿一件翻毛皮长袍,绽开满身烂羊毛,倒是比旁边一身大毛狐肷,防寒到下巴颌的麒哥儿还耐冻些。   ……   队伍中路,马车里,路金喆掀开关得十分密实的车窗,霎时戍北寒风便趁着这个细缝钻进来,冰刀子一般刮在脸上。   小燕儿在旁也凑着个脑袋过来看,她们一路夜以继日赶路,几乎吃睡都在马车上,头几日的确头晕脑胀身子泛沉,这会子不管行路如何颠簸,俩人晕着晕着也习惯了。   竟有心情看起景致来。   笃笃地敲击声响起,路金喆顺着窗户缝看见一张被日头晒得通红的脸,喊了一声师傅!   谢娘子正敲着她车厢,示意她关上窗户。   路金喆阖上窗户,却一推车门,探出个头来。   “刚睡醒就出来,仔细吹出病来!”   “越躺才越病歪歪。”   路金喆一弯腰,艰难从马车里钻出来。   她透气一趟不易,盖因身上总是裹得毛茸茸的,头上风帽、暖耳、毛围脖缺一不可,身上轻软的水獭皮大氅风不侵水不濡,脚上踩着厚底毛毡靴,里头穿了两双蓄了棉的袜子。   她靠着车厢坐到车板上,紧了紧头上戴着的风帽,就这么会功夫,露在外头的手指冻得发僵,忙缩进套袖里捂着,这套袖还是临行前姐姐金蝶送给她的。   目之所及,四周草木凋敝,地上残雪斑斑,乱石遍地,几乎没有一条称得上是“路”的道,前方只有两行深深浅浅的车辙蜿蜿蜒蜒,充作是路。   路金喆也算从南到京师见过世面的,哪怕是当时坐船途径经常被旱涝侵袭的德州,她也没见过比眼下更荒凉的地界。   这一趟北行,真的能有商路?   不过,大地是荒凉,天却意外的好看。   日暮时分,太阳藏在西边一朵云里,亮彤彤的把那方天染成霞,远方的城郭约是一条线,不过虫子般大小,渐渐被光吞噬掉。   路金喆依着车厢,甩着腿,心思随着云漫无天际的晃荡。   谢娘子骑着马,也穿一身皮袍子,她自打一出京师便不爱拘在马车里,如今骑术了得,已经能同男子一般驭马飞驰,更是不爱坐车了。   “二姑娘想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小羊皮鞭子绕在把上,谢娘子戳了戳金喆。   金喆笑笑,搡了鞭子一把:“想家。”   “这才出门多久就想家?”谢娘子偏头笑道:“这该如何是好,眼下一时半会又回不去!”   金喆继续出神。   她想阿蛮,临行前她把那顶凤冠到底给了她。   端庄娴雅的女子抚着金冠前翠羽辉煌的翟鸟,往头上戴了一下,轻轻晃了晃,步摇颤动,流光溢彩。   “我也算头戴凤冠出嫁过了,只是没叫爹娘见着……”   她想果儿,临行前她又来府上一会。   “这一路远行不易,遇上个头疼脑热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大夫,我预备了好些丸散膏丹,你路上带着。”   金喆点着少女的鼻尖:“人家临别赠礼要么是尺素长笺,要么是金银财宝,偏你送药来了!”   少女翻白眼也颇明眸善睐,“呸,你比谁短金少银?写信我还怕你不识字呢!”   她又想……   “四方郡到了!”   谢娘子回马疾驰,羊皮鞭子甩在风里,猎猎作响。   路金喆恍惚回神,那一线城郭在眼前绵延散开,霎时变得巨大无比起来。   马蹄嘶鸣声,车辙吱呀声,各色口音的吆喝声,声声震耳;无数人马匆匆从四面八方聚来,路金喆打量一眼,约莫都是要赶在太阳落山前进城的商旅。   吸烟袋的老者四下奔走打点,麒哥儿来来回回清点人马货物,路金喆回到车里,安静的等待入城。   再往北,就是真正的北境,大雍国境连绵三千里边线,几无人烟的戍北荒原—— 第58章 、修文,有加剧情   四方郡城郭不大, 街上人烟稀疏,偶有几幢草庵板屋,也难见灯火。   城里开门做生意的几乎都是客栈, 提供食水、仓房、马匹, 以供往来商旅歇脚补给。   路金麒一行二十多人, 有男有女,在商队扎堆的四方郡,倒也不算惹眼。   ……   麒哥儿选了一家客栈落脚。   掌柜的该是他的熟人, 土生土长的北境汉子, 膀大肚圆, 面庞晒得通红黝黑,一见着人, 便操着一口不甚熟络的京师官话赶上来勾肩搭背, 忙前忙后找伙计来卸车。   金喆与小燕儿谢娘子共住一间客房,房里装饰家具乏善可陈,火炕倒是很大,满可以睡下三个人, 却冷得冰窖似的,叫人伸不开手脚。   不大一会儿, 便有婆子来生炉子, 火炕亦烧着了, 满室升温,又送来热水,这下她立刻无话说,脱衣脱袜, 倒进浴盆里, 只觉得神仙瑶池也就这样了。   这一路车马劳顿, 一洗皆无。   ……   一番修整后,睡了个舒服的觉,后半夜炕上火渐熄,路金喆眯懵之间将自己裹成了个大蚕蛹。   第二天才刚卯时,天光就大亮,明晃晃的日头隔着窗棂直晒到眼皮儿。   北境天亮的早,谢娘子连马都喂过了,见这大小姐还在会周公,不免有心要逗逗她,忙拿了小燕沃在铜盆里的热手巾,绞也未曾绞,湿淋淋地往那张雪瓷一般的睡颜上呼过去——   路金喆却被这热手巾一敷,浑身毛孔舒畅,摊开四肢翻身过来,恍恍惚惚睁开眼,拿着手巾又抹了两把脸,嗓子着火一般地道:“水。”   小燕儿忙捧来一个碗,“才刚温的银耳汤,喝一口润燥。”   早起,火炕又被人点燃,路金喆裹在被子里睡出一身汗,现下喝掉半碗汤羹,才算真的醒神,拾起床脚手巾,又抹了两把脸,把谢娘子看得直乐。   小燕儿又从包袱里找出一罐脂膏来,拿簪柄挑了好些,点到金喆两靥,脖颈,四肢,为她细细抹开。   “这地方外头又干又冷,里头灶火又烧得猛,人都能烘成腊肉,不赖您缺水成这样。”   “到底是戍北,与浣州自不可比,连京师都比这地方好过些。”路金喆也让她两个抹油,别回头皴了皮。   ……   一番梳洗,三人在房里用了早饭,后都换上男子衣裳,下楼来。   大堂里,麒哥儿正和那掌柜的凑头说闲话:   “我听说那裴老二倒台,牵连您也吃杀威棒了,倒叫我好生揪心来着!”   “哼,你们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消息倒是灵通。”   “瞧您说的,咱们行商坐贾,南来北往,除了被窝里的媳妇和炕上的老娘,还有什么不贩卖呢?”那掌柜挤挤眼睛,翻出一只手:“看您买什么,我这全有!”   路金麒嘴角噙着笑,打下那只手:“甭打花花哨,攒几个老成识途的伙计,我有用。”   “人好说,只是您干什么使?”   路金麒刚要说话,听楼梯吱呀吱呀作响,抬头见妹子下楼来,便知道她坐不住,点了下头,不免又嘱咐一句:“咱们只在这歇一天脚,别往远处逛。”   路金喆应了一声。   路金麒没再多言,冲门口候着的家丁使了使眼色,那家丁利落的缀在小姐身后,提步而去。   *   现如今出了远门,路金喆也不再是从前家里那个只知道一味憨玩的小姐了,先去客栈后院仓房转了一圈,仓房挨着马厩,里头牛马骆驼挤挤挨挨,蝇虫嗡嗡,味儿不大好闻。   她见这里聚集着各家商队扈卫伙计,都在闲谈消散,自己家的人一个都没跑,全正在太阳底下凑成一堆玩骰子,麒哥儿前日寻得那老向导,也正舒坦地窝在一旁吸烟袋。   路金喆解下腰间荷包,从里头倒出一把铜子,捧给随侍的家丁,叫他分与大伙儿助兴。   别人只当路金麒那几辆破布尺烂的长板车里该是些山珍野货的零碎,殊不知她是亲眼看着麒哥儿装货的,里头全是从浣州倒腾来的各色绢丝、茶叶以及香料,不压沉,却极贵重。   ……   四方郡城郭确实不大,走过两条井字形大街,就仿佛到了头,前方是未经整饬的荒地,几无人烟。   好在早市比较热闹,卖食水的,卖山珍野货的,卖皮袍棉袄的,吆喝声阵阵,亦有不少早起的商旅在此间逡巡物色。   “塌它的干酪咧!咬一口齿颊留香!小公子尝一尝?”   路金喆小心翼翼捏了一块放进嘴巴里,舌尖牙齿相抿,嚯,这股子酸涩的奶腥气直冲天灵盖!   那摊主是个贩妇,身材浑圆,脸庞晒得黝黑,倒是爱笑,露出一口白牙,极为和气。她瞧着眼前这小公子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似的,哪怕是脸皱成一团,也怪喜人。   “您一看就是南边人,头一口吃不惯也是有的,再细嚼嚼,香得唻!”   这地方因地处戍北,靠近草原,饮食上也颇有些外化,很爱食肉饮酪,路金喆细咂摸了一下,这干酪确实后劲香醇。   小燕儿掏钱买了两斤,那贩妇喜上眉梢,“瞧您一行该是虽主家出来玩的,一斤酪十斤奶,您买的不亏,出门在外,这玩意抗饿管饱的紧!”   路金喆笑笑,随口问道:“果真是从塌它进的货?”   那贩妇瞧她天真可爱,也不藏掖:“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注①],咱们四方郡跟塌它隔着一个连州,有两千里远,哪能费劲果真从塌它进货?实话跟您说,这玩意是婶子自己家做的,用料不坏,跟塌它的一个味儿!”   “您到是实诚。”路金喆笑了笑,又尝尝她的肉干,上头撒着粗盐,第一口又咸又干,却也扎实耐嚼,又称上两斤。   那贩妇给她瞧准星,称足了斤两,喜不自胜,又多絮叨了两句:“再说,谁敢去跟塌它人做生意?嫌命长嚒!从前大靖朝也留下几个榷场[注②],两国经商做生意,可他们人坏呀,不守规矩,不纳税,还净派大兵搞偷袭,到今朝连敕蓝榷场都经营不下去,唉!”   这阵子北行,路金喆倒也涨了不少见识,知道榷场就是国家边贸市场,从前托大靖朝开国皇帝白褚鸿的福,自签下《告塌它书》以来,一连在戍北连州、扈州开了十多处榷场,一时间倒腾绢丝马匹的两国商贩络绎如织,连不少百姓也在农歇休牧时挑担来做些小买卖。   如今几百年过去,到今朝,辉煌的榷场竟一个都不剩了。   “马上要过年了,小公子在咱们四方郡过年嚒?”   “不了,还要继续赶路的。”   “唔,戍北天寒,那倒是辛苦。不过,婶子提醒您一句,您要是往连州去,可得尽早,开春以后就别动身了。”   她倒是不去连州,能猜出这贩妇因何劝她,果不其然,便听她道:“连州紧挨着塌它王部落,往年一贯开春就要打仗。从前还有周将军,他的抚北军是暗夜里的群狼,很能跟那伙枭鹰周旋,可现如今大伙都传,周将军叫皇帝老儿下了大狱,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嚒!作,作……”   “作茧自缚。”路金喆替她补上。   “对,对!就是这话说呢,小公子是南边来的,消息总比我们听得多,可曾听说周将军近况?”   路金喆摇了摇头,她离京已有月余,并不比这贩妇知道的更多。   “我也听说的不多,只知道宣白两案,唯有周将一案尚未定结,若结案,想来必有皇榜昭示天下,咱们多担心着急也无用。周将军于戍北意义重大,朝廷总有公允的人,会保他无恙。”   那贩妇听她这么说,仿佛果真瞧见皇榜似的,一连道是。   路金喆瞧天色到晌午,略逛了几处,便往回走,心里又生出些不一样的感慨。   她这一路北行,投宿多家行馆客栈,也每每听到沿途旅人百姓的民声,他们对轰动一时的宣白两案有着明显区别于浣州与京师人的态度,除了对浣州行宫敕蓝花月夜盛景发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猜测外,更多的是对抚北军南下,周子衿被缉一事愤愤不平。   反而对白辞裴宣等人的犯上谋逆,无动于衷,至于什么浣州商会,以财行求,连谈资也不屑算上。   与真正的戍北人来说,什么官吏商贾贪腐勾结,贵胄公卿尔虞我诈,都不及大雪、过冬、抵御外族等事宜深入人心。   ……   *   同一时刻,远据此地两千里远的京师。   刑部天字牢房。   老爷儿正晒得人犯瞌睡,提牢厅几个司狱却诚惶诚恐侍立在监门外,一丝儿也不敢懈怠。   来了,来了!   几人眉眼示意,纷纷垂首,恭肃着仪态。   这几日天放晴,时人多穿棉,遥遥走来的那人却仿佛多怕冻似的,大中午的,仍旧裹着一件大毛出峰的银貂皮大氅。这氅衣轻软柔顺,随着他步态翻腾,仿佛活物一般,在日头底下泛着粼粼的光。   寻常人可不允穿貂,银貂更是连王族都禁用之色,几个司狱忙行礼问安:“参见皇太子殿下,皇太子万福金安!”   裴宛抬抬手,并未多言,这阵子他每隔一旬便来此地探监,都叫刑部这些人摸出规律了。   ……   *   周子衿住的天字牢房远没有外头民间谣传的那么冰冷昏暗,当然跟自家将军府是没法比,但起卧两居室,床榻桌案俱全,油灯不限量,还给生炭盆,比别个犯人待遇好出一大截了。   也盖因此,裴宛心里才不免揣测,这人是不是住上瘾了,不然怎么不论他如何游说,都不见他有意出来。   “殿下又来叨扰?”   听听,说的是人话嚒?   裴宛蹙着眉,往那草席上蒲团一坐,虽然是将军的囹圄,但终究是囹圄,地上未及清扫的碳灰立时将银貂染上一团墨色。   太子浑不在意,偏将军眼尖,笑道:“完了,殿下这氅衣不能要了,染成熏貂——逾了制喽!”   裴宛拧眉,没理他的话。   周子衿到底牢做得久了,嘴巴痒痒,连太子头上都敢撩两把,不禁偏过身来,笑道:“殿下,瞧瞧您,怎的没坐牢的反比臣这坐牢的还苦瓜脸?是心有郁结?”   裴宛伸出一只手,把他挡开来去,嫌弃之色越发明显。   “前日,塌它托连州府向陛下送来国书,其言愿以一万匹军马换大雍十万担粮草,两万担麦种。”   周子衿闻言,嬉笑之色尽失,立刻意识到不妥之处。   “军马?”   裴宛点头,唇角噙着冷笑:“他们倒是会下钩子,知道一般牲口咱们不稀罕。”   “陛下不会答应了罢?”   “陛下久不上朝,连我也难见他老人家一回,不过麒麟宫那几个阁老,却是议了一天,有意者占多。”   “草原人从来吝啬他们的军马,甚至临死前不惜落日敌手,也要狠心杀掉马匹,怎会做如此计?”   “喀拉尔山东脉今年雪不大。”   裴宛只说了这一句,常年戍边的周子衿便了然,“这是过得了冬,开不了春啊。”   裴宛点点头,“他们也民生艰难。”   周子衿闻言,也随之一默。   “前些日子,时局动荡,拘起你也算权宜之计,只是如今四方皆定,将军也该出来疏散疏散筋骨。”   周子衿老神在在,两手一摊,笑道:“经此一劫,臣才明白坐牢的好处。您瞧瞧这里,多清净无人扰呢,每日里青灯一盏,兵书一卷,咱也学学那文人……”   说到兵书,裴宛挑眉:“既然将军志不在山河,想来著的书也是敷衍之语,未免贻害后世儿郎,本宫好心,就先将这劳什子烧了罢!”   说着,就要叫人。   这可唬的周子衿瞪起眼睛,两手将书搂起:“殿下,钧旨可不好乱下!”   少年眨眨眼,从容不迫,背挺得笔直,哪怕身处牢笼也未染半分腌臜。   青年轻叹一息:   “只怕也没有殿下说的那般简单。白案判的艰难,江南几座州府,叫您翻了一回天,碧山诗社那帮白衣秀士原本都是咔嚓的命,也被您一力保下。您这样佛鬼难辨,京官也难自处。怎么算四方皆定?”   “我倒不知素有‘战神’之名的抚北将军胆子这般小!吏治上的事嚒,有松有弛,哪里就是佛鬼难辨了?况且拿笔的同拿刀的一样难办,书生一时发了难,可就不是纠兵起事这么简单,总要慢慢化归。”   “不是臣胆子小,若是从前,长|||枪在手,哪管他是麒麟宫阁老还是王侯贵胄?只是如今人在矮檐下,臣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手底下将士们考虑,敬德十一年的事,臣可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了——” 第59章 、捉虫   敬德十一年, 周子衿那会儿还只是名武散官,率三百儿郎突袭塌它王后方。他年轻时就有一腔孤勇,只这么点人, 就敢领着他们策马在敌营后方烧荒。   彼时秋草茂盛, 野火足足烧了上百里, 不费一兵一卒,俘虏塌它王庭数百余人。   此战大捷,正当兵士们盘算功绩之时, 连州州牧却奉内阁密旨, 不仅下令放归俘虏, 还命长途奔袭归来的周子衿率兵折返,前去镇守莫尔道关——莫尔道是连绵边线最险一道关隘, 草原人常年在此盘桓, 这道命令是何意味不言而喻!   那是令周子衿折戟的一战,三百兵卒几乎尽数未归!   思及此,连太子殿下也心生感慨,唤起他的字, da:“屠臣不必多虑,从今往后, 抚北儿郎只管向前, 身后有我。”   周子衿目光咄咄, 审视着裴宛。   ……   “若名正言顺的将抚北军归还给将军,尚且有些难,不过这封祈粮国书,来得很是时候!眼下将军卸甲, 身陷囹吾, 不妨把握住这时机, 冲破牢笼。”   “殿下的意思是……”   裴宛起身,走到牢房一角沙盘旁,把一枚角旗插在某处,轻轻地道:“本宫的意思是,不管麒麟宫政见如何,这一趟草原之行是必去的。就在这里,你带兵,我给你三千骑兵。”   周子衿眼睛眨了眨,这沙盘他日夜推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盯着角旗的位置,那是莫尔道大关。   “马不披甲,粮草不限,将军觉得如何?”   周子衿笑了笑,不披甲的骑兵就是轻骑,战场上最灵活机动,素有风驰电掣的美名,是他惯爱用的心头好。   “兵在精而不在多,给我精兵三千,内可决围,外可屠城![注①]”   “好,周将军你记着,我不要你屠城,我只要那一万匹马。”   ……   *   麒麟宫,勤政殿。   暖阁里地龙烧得热,越发使得满屋瑞脑香气馥郁的醉人,花鬘宝冠的女子一只脚随意踩在熏笼上,随手取枚白子,皓腕支颐,眼睛注视着棋盘,十分活泼地道:“打吃!”   白子落定,黑子随即跟上,落在气口,没叫她吃着。   女子秀眉一挑,眼波流传,笑睇着对面对弈人,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金碧朱漆的窗棂,照在她身上,为其平添一抹绯红光晕。   她另执白子,轻快地放在棋盘边一点。   “可叫我捉着了!”   男子眼瞧着布盘已久要做的活棋叫她一招登时变成死棋,不由嗔道:“阿蛮这一手也使不腻味!”   “妾这招叫做声东击西,还是跟着您学的呢!”   薛蛮子拢了拢鬓发,袖子滑落,正好露出手腕上一截赤金攒珍珠镶宝石手钏,衬得她整个人分外明艳。   敬德皇帝歪在靠背引枕上,神色越发懒怠,棋下到这里,依着薛阿蛮的脾性,后头必定步步紧咬,这种棋下得十分耗神,不若闲看美人来的爽利。   果然不出所料,薛蛮子抓住时机,一寸一寸逼近,胜了这局对弈。   敬德皇帝呷了口茶,笑道:“阿蛮棋艺有长进。”   薛蛮子从坐床上走下来,几步伏倒在皇帝肘弯,亦笑道:“陛下让我呢,不过妾好不容易赢一回,彩头说什么也得赏一个!”   皇帝轻轻拢着她的手臂,漫应一声:“好呀,只要爱妃叫得出名儿,哪怕是九天上的月亮,朕也叫人搭梯子给摘下来。”   话音一落,谁想薛蛮子却搡了皇帝一把:“哼!您要赏就赏,偏拿这没边没沿的话打趣人!”   “赏赏赏,爱妃说要什么都给!”   “嗯,先攒着,容妾想想……”   两人正絮絮说着话,忽的外头总管太监迈步进来,躬身道:“启禀陛下,兵部尚书岑大人、鸿胪寺卿丁大人在殿外候见,说是有本上奏!”   敬德皇帝眉毛一蹙,不由一脸愠色:“他们有本直接呈给麒麟宫,忽巴拉来见做什么?”   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见。   薛蛮子暗中看了一眼总管太监,温声笑道:“陛下先不着急打发人,估摸着两位大人是来商议塌它祈粮一事,这事儿的节略妾也略看过些,阁老们有意允诺,只是议不准该由谁去,怎么去。这两位大人估计就是阁老们派来摸您脾气的排头兵罢了。”   敬德皇帝坐朝二十载,常年跟这些七窍玲珑心的阁臣谋士纠缠,哪能瞧不出这手段,当下满心厌烦,只碍于美人在怀不好发作,冲总管太监抬抬手,“叫传。”   “喏!”   薛蛮子见敬德皇帝要接见大臣,忙起身,退去梢间。   ……   *   “政通人和”匾下,久不上朝的敬德皇帝接见了兵部尚书岑溪、鸿胪寺卿丁兆。   一番斯见,不多赘言,皇帝歪在宝座上,一目三行看完了两人的呈本。   “塌它这封国书,来得蹊跷,这几年他们不断侵扰边线,闹得百姓黎民苦不堪言,朕不能叫他两句好话,就巴巴地拱手奉上十万担粮草,至于军马?你们相信草原人的话,朕可不信!”   他随手把丁兆的奏本丢在地上:“至于你说的遣使招降,怕不是在做梦?”   与须发皆白的兵部尚书岑溪不同,鸿胪寺卿丁兆是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官员,被敬德皇帝当面摔了折子,脸色涨红,忙躬身道:“回禀陛下,臣所奏之言却为诈谞,实际上是为解陛下近忧,还请陛下明鉴!”   “喔,朕倒不知朕有何近忧,丁卿,你且说说?”   丁兆顿了一顿,沉沉吐出几个字:“周子衿。”   敬德皇帝忽的绷直身体,眸光一闪,却未置一词。   丁兆小心翼翼抬眼,望了望宝座上的皇帝,瞧他并无愠色,才道:“塌它虎狼之心,不容小觑,然则我大雍也不是没有抵拒之力,周子衿,”丁兆细细咬着这三个字,轻声道:“他在戍北经营数年,塌它王庭没有不想饮其血啖其肉的……”   敬德皇帝把玩着剩余的那份折子,转而看向岑溪:“岑卿,你怎么看?”   岑溪垂首,恭肃道:“回禀陛下,自打周子衿卸甲下狱,他的嫡系旧部便一直由大公主统掌,初时抚北军飞鸢骑井水不犯,可眼下因着周子衿一案迟迟不结,军中流言四起,抚北儿郎借机寻衅滋事,光是殴斗事件,每日里就有十余起!大公主前日跟臣下通牒了,若是不叫周子衿出来亮亮相,她不好治军!”   “所以,老臣便与丁大人筹谋,不若就假意应承这份祈粮国书,对外也以招降为籍,派遣周子衿押粮出使塌它,这样里外也能圆融。”   丁兆从旁道:“兵马不宜为多,粮草也不需带够,做做样子皆可,臣也可再书塌它王,在莫尔道大关上将其围合,周子衿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宝座上的敬德皇帝思忖着他们的话,心血渐渐沸腾——   对外以招降为由,令周子衿押粮出使塌它,再略施小计,便可扼断这榻边安睡的猛兽,何其不令他振奋?   “好!”   敬德皇帝打了个合掌,从宝座上踱步下来,亲切的扶起两位躬身的大臣,与之切切相议起来:“那依两位爱卿来看,派给他多少兵马为宜?”   也就是给周子衿多少本钱?   鸿胪寺卿看了一眼兵部尚书,只见那须发皆白的老翁长揖道:“回禀陛下,三千兵甲即可。”   ……   *   两位大人退下去后,敬德皇帝满面喜气,扬声叫阿蛮。   薛蛮子从梢间里拐出来,尚不及开口,就听敬德皇帝笑道:“今儿你晚膳摆在这里,陪朕饮几杯!”   “陛下近来吃着雀丹,要谨遵太医嘱,少饮酒才是。”   “嗳,那雀丹朕这两年常吃的,哪里值当这么蝎蝎蛰蛰,今儿高兴,当浮一大海!”   便拉着她,三言两语把两位大人的来意说给她听。   薛蛮子听罢,笑道:“果真是喜事,妾当陪饮,只这么一忽儿,陛下您要给妾的那份赏,妾也想到了。”   “喔,爱妃想到要什么了?”   “嗯,妾旁的不要,您就将周将军的那把‘长缨’枪送给妾,妾的父兄俱投在抚北军门下,妾将它还给周将军——”   薛蛮子抬眼看着敬德皇帝,不躲不避:“一来叫他承妾这份人情,二来此举也是为他此行锦上添花,打消他的疑心。”   她说得这般坦诚,倒叫敬德皇帝也生不出其他的猜想来,抚着她的鬓角,“不错,一把兵器罢了,朕既然敢叫他真身亮相,便断不会短他的仪仗。爱妃所虑甚深,朕心大慰!”   薛蛮子伏在敬德皇帝怀里,在无人看到的角落,目光冰寒,手指微微攥紧。   ……   *   一夜雪落,敬德二十一年的新年就要来了……   皇宫禁苑,裴宛被侍卫们簇拥着,往消寒图上点了第四朵梅花瓣;   皇宫后门,一辆马车驶出,沿着宫道往刑部衙署德昌门方向而去;   皇城门外,正在管家身旁学习采买的金蝶迎面撞上一位猫眼青年;   兆尹胡同,太太刘氏正喝令丫鬟婆子拆下府上旧年里的门帘窗纱;   戍北邺州,白果儿正把捣好的药剂抹在两个嗷嗷叫的兵士伤患处;   戍北扈州,厚毛毡帐篷搭在雪窝子里,少女从中走出,舀一瓢雪。   她怀里鼓囊囊探着一物,毛色雪白,一双横瞳——那是她行路途中捡拾到的一只小羊,麒哥儿说这是越冬的秋羔,不知怎的被羊群落下,没人管就只有冻死的份儿……   煮雪烧水,路金喆伸手烤火,盯着跳动的火舌,一时有些发怔,小羊在她身边咩咩叫着。   要过年了,家里怎么样呢?那些她眷恋的人,在干什么呢?   …… 第60章   整个冬天的大半时间, 路金喆都是在辘辘车的吱呀吱呀声中度过的。   天蓝得不像样,像最清透的蓝宝,又像浣州城外三月里的南无海;大风从西边吹来, 把云像赶羊似的一忽儿撵向身后;大地一望无垠, 衰草连天, 草根艰难地挣扎在冻土与残雪里,不时引来路过的牲口低头啃噬。   天地茫茫浩瀚如宇,蜿蜒前行的商队宛如一线蚂蚁。   ……   老向导说, 在古老的传说中, 扈州曾经是一片海, 名唤四方,是天神之女在人间的法身。相传有海时, 此地风物更美, 冬暖夏凉,入冬都比别的地方短上一个月。   马车里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路金喆捂紧了被风吹歪的雪帽,追着问:“那后来海去哪儿了?”   老者摇摇头, 吸了一口烟袋,慢悠悠道:“后来, 大陆东边不知怎地来了一条火龙, 嗐!为祸人间, 毁天灭地,连天将都难以匹敌。后来还是神女悲悯世人,以人间法身赶赴东方——”   “然后呢?”   “然后神女扼住火龙,相传他们足足战斗了一百日, 最后火龙陨身, 神女也就消散于天地间喽!”   “啊?”   这传说的走向……   老向导磕了磕烟袋锅子, 笑了笑:“女娃娃不用忒揪心嚒,你瞧咱们走这一路,遇见许多个湖泊海子,那都是神女东赴时落下的脚印哩!”   路金喆还在回味,旁边壁听的小燕儿恍然大悟,高声笑道:“照这么说,咱们前两天是在人家神女的脚丫子上溜冰呗!”   “唔,是哩!”   ……   *   商队到达扈州以后,便沿着边线向西而行,赶在正月底,来到一座名叫“古雅”的山脚小城。   古雅背山向湖,城垣不大,却因有山挡着,风小了许多,也没那么冷。   因这里是大雍、塌它、弥腊三国交叉地,城门守卫特地查验了麒哥儿携带的勘合,路金喆不经意瞟见那上面扣着户部的红戳。   很少有人在冬天里来古雅,整个小镇上都找不出一家可以投宿的旅舍,幸亏麒哥儿在扈州时就多雇了伙计与马匹,一进来便张罗着寻地扎营。   路金喆一路走来,睡马车上都是常有的,帐篷比马车舒服多了,哪里还有异议。   “看,那就是喀尔拉山——沿着山脚往西行,是弥腊,往东是塌它。有没有听到水声?拐过两座山坳,那就是敕蓝河源头!”   老向导烟袋杆一指,示意众人。   路金喆从车上下来,抬头远望,看了一路的巍峨雪山终于害羞带怯地在她面前露出全貌。   隆隆的水声响在耳畔,皑皑雪山近在眼前,山脚下野蛮生长着大片白桦林,林子尽头正是村落,冒着缕缕炊烟……   ……   这一个冬天,他们便如同草原上的旱獭一样,猫在自己的帐篷窝子里,守着炉火度过严严冬日。   一个多月后,春回大地,万物惊蛰,整个冬月经久不化的大雪也渐渐化成泥水,连带着雪山脚下的雪也有消融迹象,一时间冰消雪融,水位暴涨,地面上骤然多出许多条小溪。   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扈州荒原上便冒出绒绒的绿草尖尖,白桦树发了嫩芽,喀拉尔山脚下一处靠阳山坡,漫山桃花盛开,活似神女打翻了胭脂匣。   路金喆褪去沉重的皮袄,换上轻软的棉衣,赶着小羊出来觅食。   我好想从来都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过春天,她在心里悄悄地说。   从前在浣州,那里四季如春,哪怕到了仲秋立冬时节,也只有落叶,草木几不染黄;后来到了京师,京师倒是秋冬分明,可她那会儿心境沉郁,京师的秋天尚未来得及好好看一眼,转眼就到了满目萧瑟的冬。   春天,她是在古雅看的——这里的春天真美!   *   随着天气回暖,古雅也渐渐热闹了起来,她这才发现,原来整个小镇就是个集市,每日里都有附近的农人商贩甚至商队赶车驮车骡马来到这里,贩卖畜肉皮毛以及新采下来的山珍。   老向导:“这里从前是榷场,红火了五百多年,最盛时有上万商户,往来交易的都是绢丝马匹,茶叶宝石,现如今远不比当年咯!不过你们要是能等,再过两个月,就是收苁蓉的季节,这里的苁蓉倒是很便宜。”   路金麒:“赶不上了,得进山。”   老向导吸吸烟袋:“我知道的嚒,东家蛰伏一个冬天,就是赶着去弥腊收头波地毯?”   路金麒点了点头:“如果能早点出发,赶在大雪封山前进入弥腊,正好掉头回来时能赶上收扈州的苁蓉。可惜我们出京太晚了……此话多说无益,这阵子多亏老丈一路导引,这是一点程仪。”   麒哥儿递过去一袋子钱,当初就说好的,老向导只带他们走冬天的扈州,不去弥腊。   ……   “整饬行囊,开拔!”麒哥儿在前头挥响了马鞭,高声喊道。   不大一会儿,一匹枣红驽马哒哒奔驰着赶上队伍头阵,麒哥儿扭头,只见自家妹子骑在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穿着窄袖骑装,纬帽上的长长纱幔随风飘着,与猎猎飞扬的马鬃交织着。   “喆喆,怎地不骑骆驼?”谢娘子也起码撵上来,笑问道。   “唔,骆驼太贪吃啦!”路金喆轻磕马腹,随着马步提腰,这一路别的不说,她的骑术可是突飞猛进。   ……   敬德二十一年,春末。   经过一番长途跋涉,商队终于沿着喀拉尔山山脚,穿过西脉,到达弥腊国都。   拿着大雍朝户部颁发的勘合,路金麒的商队顺顺利利进入了都城。   这里的风物俨然与扈州完全不一样了,路金喆骑在马上,俨然已经看花眼——与大雍随处可见的朱墙碧瓦,芦棚草庵所不同的是,这里人们住的房子都建在大多都是用混了草木树枝的泥土所建,台基筑得高高的,也并未有分明的院落,而是多户群居。   街道很宽,但雪化过后泥泞不堪,随处可见骑骆驼的弥腊人悠悠闲闲走过。   弥腊人非常好辨认,个子高大,皮肤白皙,发色也并非纯黑,服侍也多半都是穿斜襟右衽的半袖衫。因此,路金麒一行人一进城,便吸引不少人的目光,当下便有一帮孩童围过来,乌拉乌拉说着听不懂的话,眼珠微微泛着蓝。   路金麒:“弥腊是大雍蜀国,每年夏末,都会派遣使者向我朝陛下行朝聘之礼[注①]。”   虽这么说,麒哥儿仍旧是冲孩子们笑笑,随手给出去几枚大钱,“虽然语言不通,但大雍银钱却是可以的。”   金喆抿唇笑笑。   ……   麒哥儿找了城中一家大雍人开的行馆住下。   “跋涉千里,可算是走到头了!”   小燕儿推开房间门,四下打量,挺好,起码比帐篷窝子住的舒服!“我去叫热水,等会儿姑娘泡一泡解解乏,晚上估计大哥儿会设宴,咱们就不下去了罢?”   路金喆一屁股倒在靠窗一张榻上,摆摆手,可算不再行路,她累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   沐浴过,换了一身轻软衣裳,路金喆擦着湿淋淋的头发,由着小燕儿给她涂膏脂。   “燕儿,快拿尺子来,量量我长多高了?”她看着小燕儿的发顶,忽然想起来,说道。   从前金喆还只到小燕儿肩膀,现如今眼瞧着是到她下巴颌,这阵子半夜里睡觉总是骨头疼,她疑心自己肯定又长个子了!   小燕儿一听,忙翻箱倒柜,找出一条裁衣尺来,“姑娘直起腰,我量量。”   谢娘子从外间走过来,笑道:“喆喆站好,别垫脚!”   路金喆哼了一声,跺跺脚,示意压根没作弊。   “一尺,两尺……五尺又两寸”小燕儿细细量着,盯着尺子,惊喜地道:“比离京时足足长高了五寸!”   谢娘子打趣:“看来这一路牛肉奶酪没白吃!”   路金喆拿过尺子仔细看,满意地笑了笑,不枉费她这一路又是赶羊,又是骑马的折腾。   ……   “听说了嚒,塌它王庭给大雍皇帝写国书,愿意以一万匹马换大雍十万担粮草,两万担麦种!”   “天神在上,那可是两万担麦种!大雍皇帝陛下可曾答应?”   “怎会轻易答应?要说马,咱们弥腊的宝马不比塌它的驽马强许多!要是能换,咱们也换!”   “我怎么听说塌它要给的是军马?”   “啧,军马呀,那大雍皇帝陛下还不得屁颠屁颠赶着送粮草过去?”   “你们消息都太落后了,前儿我遇见一伙塌它商人,他们说早在过完年,大雍皇帝就派人前往塌它,估摸着这时节说不定大军已经到塌它了——你们可知是谁亲自押送粮草?”   “是谁?”   “是北境有名的头狼,抚北将军周子衿!”   “就是他啊,早两年我戍边,在古雅榷场有幸见过周将军一面,按大雍话怎么说?哦,对了,丰神俊逸,颇具名将风采!”   “我怎么听说这次周将军带兵不多,是专门为招降去的呢?”   “招降?看来大雍皇帝志气不小哇……”   “雍人一肚子弯弯肠子,谁知道又是盘算什么?不若作壁上观。”   “周将军打了塌它十余年,这下宿敌相间,可有好戏看喽!”   ……   行馆里,各路商旅凑在一起吃酒闲谈,因席间也有不少雍人投宿,所以他们说的大半都是雍朝官话,麒哥儿一行人混在里头,听了个囫囵。   周子衿从牢里出来了?金喆不禁想起当初浣州行宫时他策马救驾时那一幕,不论如何,出来总是好的,她心里替周嗣音开怀。   这么一晃神,脑子便跟松缰的野马似的,想起了很多。   她这厢神思恍惚,因此并未注意那厢麒哥儿神色有异,低头思忖着什么。 第61章   敬德二十一年, 春末,戍北连州。   一支三千多人的军伍,带着数百辆大车的辎重, 沿着边线徐徐前行, 打前阵的织金狻猊睥睨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马背上的青年将军身量颀长, 一柄红缨□□在烈日的照耀下泛着冷幽幽的光。   “将军!有探报——”   马蹄声疾疾,一列斥候赶到。   青年勒马,静默听完密报, 向北沉沉望去, 入目所及, 大地一片荒土。   自打去年入冬,喀拉尔山东脉只堪堪下了两场薄雪, 天气仍旧冷得令莎梭河冻结成冰, 但这样少的降雪还是让这片土地陷入干旱的梦魇。   春天,本该是冰消雪融,万物生长的时季,但此时的塌它草原, 大量牲畜因饥渴而患病,瘟疫横生, 新生的春羔多半都没活过三月。   就连戍北连州, 也受此物候牵连, 草木稀疏得可怜。   斥候来报,塌它王庭已于日前举办“祈神会盟”,分部落首领齐聚莎梭河畔,塌它王亲自将火把投掷到冰封的河面上, 祈盼融冰后的河水能够救草原子民一命。   “将军, 塌它王得知押粮队伍不日将抵达莫尔道大关, 已经点派了五千亲兵南下!可是属下几番探查,并未探得军马的消息,那塌它王莫不是唬咱们?”   “莫急,眼下是他们嗷嗷待哺,有求于咱们。若塌它王的亲兵提早到了,你便充我的使者,拿我手札,叫他们在莫尔道大关二十里地外静候!放心,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是!”   军旗变换,军士们急速前进,年轻的将军巡游在队伍里,最后来到辎车前,数百匹挽马成群结队,奋力前行,在地上留下两行深深车辙。   ……   弥腊,都城。   麒哥儿来到此地已有月余,每日天不亮,便同伙计驾车赶往周边村镇上收地毯,傍晚才归,歇不到一盏茶功夫,便又惦记着约旧日里那些老主顾们吃酒,每每喝得醉醺醺回来,已夜半时分。   金喆早些时候还劝两句,后头瞧明白爷们在外谈生意就得是这个架势,也不再多言,只嘱咐随行小厮多加看顾,灶上醒酒暖胃羹汤别断了火。   麒哥儿倒是受用的很,每每倒头大睡之后便恢复容光,很快路金麒的大名便在弥腊商贾圈里叫出了响。   ……   早市上,路金喆三人闲逛,弥腊国都甚小,往来商旅却不少,到处都有摊贩在卖东西,也有本地人携着自家山珍野货拿出来卖。   走到一处织锦摊子前,摊主显然是个地道的弥腊老妇人,操着不甚熟悉的大雍话与她们搭讪,说这些锦都是她与儿媳妇亲手纺的。   轻软的织锦晒过太阳后有一股叫人安睡的味道,连一贯对这些织物没甚意趣的谢娘子都拣过几匹,细细看着。   “虽说弥腊的绢丝不若咱们大雍的轻软细密,但这些织锦却纺很得人意,这料子即轻又软,想来秋冬换季时穿来,比夹袄还挺括些!就是不知道防不防风?”   “防的,我前些时候穿的那件一裹圆,就是这样料子,只是比这个更软些。”路金喆摸摸这锦,犹疑不定:“这是混纺的,有羊毛,还混纺了什么?”   老妇人说了一个词,路金喆听不甚清,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骆驼绒。   “多少钱?”   那老妇人比了个手势,说二两银子。   谢娘子惊呼:“这么贵?”   金喆笑道:“这要卖到京师上去,一匹得十两多银子!”   谢娘子咋舌:“娘咧,一倒一卖竟能赚这么多!”   金喆笑睇着谢娘子,瞧她大有买上几匹回去好发财的模样,忙道:“麒哥儿在外头收的比这还便宜呢,你不若把私房钱给他,托他采买,回头保管给你赚出一套京师城南的院子来。”   谢娘子摆手:“那不希求,要是能在浣州买栋小楼,我就知足啦!”   ……   一路流连,买了许多小玩意,打算回去送给京中众人。   小燕儿指着前头幌子招摇处说道:“姑娘,那家也是卖炉饼的,咱们尝尝去,看跟行馆楼下那家比怎么样?”   行馆楼下有卖炉饼的,每每开炉香得人没法赖床,她们连吃了好几天才算罢。   一听有好吃的,路金喆哪有不应的,当下要了五个炉饼,三碗羊肉汤,落座坐等。   正闲来无事,眼睛盯着烤炉饼的大叔往火坑里贴面饼的时候,谢娘子拐了拐她,示意往身后看。   金喆悄悄扭头,只见与她们这里隔着几张桌,亦有吃炉饼的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商贾打扮的精壮汉子,正同一个弥腊少年扯皮,那少年身量不算高,约莫只有十三四岁,肤色白皙,穿裘皮,该是这城中哪家的小公子。   只见那弥腊小公子将怀中一枚物什递过去,很快被其中一个汉子扣在手里,对着老爷儿照了照,还拿牙齿咬了咬。   是一枚金饰,谢娘子眼尖,低声道:“好像是鹄鸟纹,在那儿见过?”   金喆心里没头绪,耳朵却好使,只听那其中一个汉子道:“你放心,跟着我们,走两个来月就能到大雍国都——哦,我们那里叫京师,京师里住着泱泱上百万人,百万人你知道有多多嚒?你们整个弥腊加起来也才有两万人而已!”   那小公子都听迷了,“人这么多呀,天神在上,那不得挤死人?”   汉子摩挲着金饰,像听了个什么笑话似的笑两声,“且挤不死人呢,那京师都城也大得很,有一百个弥腊国都这么大哩!”   “那就好,那就好!这一路有劳两位,等到了京师,见到我哥哥,再叫他谢谢您两位!”   那小公子做了个像模像样的揖礼,他的大雍话也说的比寻常弥腊商人好些,竟听出点京师那边的味道,乍听之下,竟比那两个汉子还地道呢。   “唷,你要找人呐?你哥哥在哪儿?要没个地名,倒是不容易找。”   “容易找,他……他应该是没有别的地方去,他在皇宫里,大雍的皇宫里。”   弥腊是大雍蜀国,民间百姓倒也常听皇帝会接受蜀国的供奉,只是一般不都是供宫娥嚒?怎么连男子也入宫?   不过这俩汉子到底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个,心里只打了个忽儿,便把这疑虑略过去,只是问:“哦?在宫里?当什么职?侍卫还是太监?”   他们满脸促狭,小公子红了脸,忙说是当侍卫。   “侍卫,那也不错了!小公子放心,咱们两兄弟有门路,那宫里的守卫是我们表亲,要见什么人,往里一说就成了,只不过要废些这个……”他搓搓手指,那小公子意会,忙点头。   “好,那这物就是你的定金的,我们兄弟俩先暂且收下,等十日后,小公子再带好包袱,往行馆找我们!”   他们商量好了事,快速吃完炉饼,起身出得店里。   那少年吃得略慢些,最后吃完饼付了钱。   路金喆收回了余光,正好她们的饼上来了,赶紧挟起来吃。   谢娘子旁若无人,抬头看了一眼那小公子,忽然低声道:“是个女孩,姑娘家。”   金喆讶异,仔细一瞧,那小公子正好从窗外走过,仔细打量其眉眼步态,果然是佯装扮作男子的女子。   “是不是得提醒她一下?那俩人明显是忽悠人的。”   皇宫岂是那么容易疏通关系的?别说皇宫,寻常老百姓连皇城都入不得呢!   “且慢,我刚想起来了,那金饰上的鹄纹图样是弥腊王氏步察那一支的家徽,老向导那本羊皮书里有画着,你还记得嚒?”   她这么一说,路金喆想起来了,扈州时麒哥儿找的那位老向导有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羊皮卷,上头画满了北境各族各国的舆图风物,算是地方志一类的书卷罢,闲来无事她们也借来读过。   步察家,是弥腊王氏中一个支脉,祖上曾经辉煌过,甚至家族里还出过几任弥腊国王,只是近百年渐渐没落了,听说上一任家主还替国主向大雍献降过。   谢娘子蹙眉:“落魄的贵族也是贵族,咱们贸然插手,总觉得不大好。”   也是,路金喆很快明白谢娘子的隐忧,听那位姑娘声口,是要进大雍皇宫里找人,而她又是弥腊皇室的人——这世间万物的事,只要沾上一个“皇”字,就另当别论了,稍有差池,就能祸及家人。   金喆思忖半天,也没想出转圜之法,只好无奈唏嘘几句,暂且放下。   ……   谁想,再次遇见这位弥腊步察家的小姑娘,就是在几日后。   这两天,麒哥儿没那么早出晚归地忙了,并在天气晴和的一日,早早让她穿戴好,出门做客。   做客的地方是一座建在陡峭山势上的府邸,与普通的弥腊泥土胚房子不同,它是由石头筑基建造的,院门好似城墙门,高耸厚重,墙上站着一排守卫,远远望去威势赫赫。   麒哥儿来之前便同她细细介绍,这是弥腊王氏那契罗一支的家,家主是弥腊国一位亲王,与其他略显保守的弥腊王氏支脉不同,那契罗家这位亲王为人开明,很得国都里商贾们的喜欢。   “是前儿我同王爷偶然聊起家里,才知道他府上也有一个同你一般大的姑娘,是老亲王的嫡亲孙女,叫什么名我没问。不过老亲王说了,小郡主脾性外向,是个闲不住的主儿,每日里净琢磨着方儿要出府玩,这倒是同你一样。”   金喆嗔怪哥哥一眼,哼了哼:“那哪能一样呢,我是野性难驯,人家郡主是弥腊人,又不用守不出门的规矩,这般行事最正常不过了。”   “嗳,哪里,弥腊是大雍蜀国,别人不论,他们贵族还是崇尚大雍礼仪的,官话也学得很有模样。”   麒哥儿不免又嘱咐一句:“你也甭怕,弥腊人性子都不坏,你依着本心同那小郡主相处就好,老王妃说她天天惦记着大雍,正好把你叫过去,你们互相解闷玩儿。”   好罢,路金喆自认今天出门就是陪人玩。   ……   花园里,葡萄老藤弯弯扭扭挂在架子上,上头零星长着几片绿叶。   刚见了人,路金喆头上还带着纬帽,那小郡主也叫老亲王撵到花园陪客,脸上亦挂着面纱。   那面纱颇有弥腊风情,是丹色的,四周缀有串珠,有风来就擦擦地响。   忽的,那小郡主指着葡萄架道:“这是前两日架上去的,再过些时日才会结果。”   路金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干巴巴地说:“哦,我们浣州老家里也种了一棵葡萄。”   “这样说话好傻气,不若摘了这玩意儿!”   小郡主随手摘掉面纱,露出一张白皙光洁的脸来,路金喆随之也取下纬帽,捧在手上,一抬头,却愣了——   这小郡主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一双琥珀猫眼仿佛旧人之面……而且,她是当日炉饼铺子里那位贵族少女,侧脸眉眼何其神似!   “您是不是前日在炉饼——”   “你们雍人皮肤都好细——”   “呃,您说,您说!”   小郡主却蹙眉,忽的走近了一步:“什么炉饼铺子?我可不爱吃炉饼!”   路金喆却松了口气,这般说话更像了,拉起她的手,小声道:“您要找的人,他是不是也有一双猫眼?”   小郡主倏地攥紧她的手,几乎惊呆了:“你,你到底是谁?”   我猜对了,只是也太冲动了!路金喆心里想着,摇摇头:“我并不是谁,只是认识他罢了,他是你哥哥?”   “嗯。”小郡主几不可查地点点头,握紧路金喆的手,“你没有骗我,你见过他?他还好嚒?不,我该问你,他的名字是什么?”   金喆理解小郡主的心情,悄声道:“他叫檀泷。”   小郡主眼里闪着泪花,忍住哽咽:“你在哪儿见过他?”   金喆略一思量,回答:“在东宫太子殿下的身边。”   “对!”小郡主跳起来,失声低低喊道:“就是他,十三年前我父王替国主向大雍皇帝陛下献降,同牛羊财帛一起的,还有他的长子——那会儿哥哥不过才七岁,我也才刚出生。”   小郡主说着说着又滴下两行泪下,金喆劝了一会儿,两人坐在葡萄架下,絮絮说着话。   “你叫我君辞罢,往后我叫你金喆?或者喆喆?我听你哥这么喊你。”   “都无碍的,其实上回我在炉饼铺就想提醒您来着,大雍皇宫守卫森森,宫城之外还有皇城,别说老百姓,就是一二般的官员都是无召不得入内,所以,并不是像那两人所言,只靠些钱财疏通,就能见到宫里人的。只是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您是谁,不敢贸然上前搭话。”   “我也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先不忙说别的,你给我形容形容我哥哥,他长什么模样?多高了?平日里爱吃什么?”   路金喆咽了咽嗓子,一脸为难:“郡……君辞,我与他真的不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不过他长得倒是很好看,会骑马,有六尺那么高,会功夫,会写诗!”   路金喆冥思苦想有关檀泷的一切,不过都是从她了解的裴宛旧事里估摸的。   “不过,说起来,你怎么认识我哥呢?他是东宫的人啊……”   君辞见金喆一脸难言,便笑道:“不过想来也是,你们大雍人才辈出,就拿你哥哥来说,不过是一介商贾,几次三番来府上,没想到祖父对他青眼有加,眼下他们正商量着要重建古雅榷场呢!这都没落几百年的玩意了。”   麒哥儿来弥腊竟然还存着这样的筹谋?   路金喆不禁一怔,她比君辞想的深远,重建古雅榷场一事绝不是麒哥儿个人的图谋,必定是受了谁的嘱托,她又想到了一路畅通无阻的户部勘合,原来,喀拉尔山西脉的地毯不是路家重振家业的倚仗,这才是。   “怎么,你不知道嚒?”君辞见金喆一脸恍惚,诧异。   金喆摇摇头,笑道:“哥哥从未同我说这些行商坐贾的事儿。”   他应该是怕我想太多罢…… 第62章   自打上回麒哥儿带着金喆去了一趟那契罗亲王家, 那君辞小郡主便三五不时的出府来到行馆里找她玩。   几番来往,两人便发现脾性极为相合,金喆本就是个猫不住屋的性子, 君辞又是弥腊本地人, 因此倒借着她的光逛了不少名胜, 吃着了诸多食肆铺子。   两个人续了齿,金喆要比小郡主大上两个月,她是五月初八的生辰, 君辞是七月十六的。   “那你十四岁生辰就在下个月了呀!唔, 你在行馆有诸多不便, 那日不如就到我家里来,置办一张席面, 我做酥酪糕给你吃!”   “酥酪糕不忙吃, 五月初五也是我们那儿的一个节,到时候你来行馆,我给你包粽子。”   “那说定了,我还没吃过粽子呢!”   弥腊贵族虽崇尚大雍礼仪, 但两地风俗到底不同,君辞领略过的有限, 因此见到喆喆后, 她对大雍的一腔向往便都使在她身上。   “其实, 我想去大雍,也不单单是为了找我哥。我哥哥说好听点儿是供职于大雍皇室,其实是国主送过去的质子。早两年原本外祖父跟国主求情,以行朝聘之礼的由头带着我去大雍见见他, 但几番商议, 事情终究没有了下文。”   金喆挽着君辞的手, 继续听着。   “我的外祖姓那契罗,是弥腊王氏七脉里血统最尊贵的一支,但实际上,用你们大雍的话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整个一花花架子罢了。我姓步察,我的曾祖、祖父都曾做过弥腊国主,曾经也是高堂大屋,气焰很盛的,只是后来吃了败仗,又受人迫害……总之,我们步察家,身负有大罪,不然国主也不会同意把我兄长送给大雍。”   “眼下外祖身边只有我一个孩子,这两年他老人家一直有意撮合我同其他宗室子弟结亲。”   金喆攥紧君辞的手,蹙眉看着她。   君辞笑笑,“我也并不是不愿意,我们弥腊儿女不同于你们大雍的,葡萄架下相会定终身是极美的事,只是我觉得终究仓促了些……我今年才十四岁,就像那两个商贾说的,大雍京师有一百个弥腊国都这么大,泱泱上百万人,我都没见识过呢。”   “我明白。”听了小郡主一肚子心事的金喆也有些感慨,望向远方,长吁一口气:“我家里是在浣州,你大约都没听说过。你去过扈州嚒?”   君辞摇摇头:“听说过,扈州紧挨着塌它,我也从未去过。”   “那是极北的地方了,这里相距扈州有三千多里,可是从扈州往南,大约也有三千多里,就是我的老家浣州了。那里是水乡,有很多条河,有的河都叫不上名儿来,许多人家的房舍就直接建在水上,白墙黛瓦,与这里很不一样。”   君辞听得都痴了,“天神在上,这世上还有临水的房子嚒?”   “有的呀,每日夜里,河水哗啦哗啦拍着青石长街,人们就伴着这声儿熟睡。我在浣州住了十三年,去年秋末,父兄忽然糟了难,我们一家子女眷坐大船上京,两千多里地,花了一个多月才走完呢!”   “咦,是什么难?后来可有转圜?”   “这说来话长,总之虚惊一场罢了,麒哥儿什么行事你也见过,没碍的。”   “也是,不过喆喆,你去过不少地方呢。”   “嗯,出来时才知道这天地很大。”   君辞握了她一下手:“就是这样说呢,天大地大,我才经过一隅,可不想这么早就安于室。”   路金喆不禁摇头一笑,这位小郡主常年长在关外,没经过大雍礼教教化,她不知道在大雍,多少闺阁里的姑娘都被“安于室”这几个字禁锢得出不去屋。   “对了,喆喆,你能再跟我讲讲我哥哥的事情嚒?他有没有去过浣州?”   面对君辞热切的眼神,金喆说不出唬人的话来,况且她把心事都对自己说了……   “檀泷去过浣州的……好罢,我把这件事来龙去脉都说给你听,有点长,你就当故事听好了。”   “极好,极好!我最爱听故事了!”   ……   弥腊国都,那契罗亲王府邸。   这几日,路金麒同国都里几位大商贾屡屡登门拜会,差点将亲王府大门门槛踩破。   老王爷坐在正首,微阖着眼眸,听麒哥儿同几位同侪议事。   “远的不说,就说近十年,弥腊每年光在朝聘之礼上就所费巨万,风调雨顺的年景还好些,但凡有个缺雨少雪,或者敕蓝河提前破冰的时候,弥腊百姓就得遭受旱灾洪涝的侵袭。”   “是啊,这也是民生多艰呐!”   “旁的不说,单说塌它,今年雪下得少了,一大半春羔都活不成!牛羊因为喝不上水,渴死病死的不在少数。”   “塌它地广民稀,死一两头畜生又怕什么?只是咱们弥腊终究不一样呐……”   “古雅榷场一开,是多好的事呢!我们有取之不尽的绢丝茶叶、盐、瓷器,你们有生生不息的牛羊马匹、菌子草药,这有来有往,互通有无,天下一大幸事矣!”   看着侃侃而谈的路金麒,老王爷半晌“唔”了一声:“你说的都是好年景的事喽——古雅榷场又不是没开过,早在三百年前,南边的皇帝还姓白那会儿,数十家榷场如火如荼,确实是一大盛景呐!只可惜古雅这地界不仅是你我两国交界之地,也紧挨着塌它。那些草原蛮人,我们惹不起!十三年前的教训,吃得够够的了。”   十三年前,弥腊国主受塌它王庭谗言蛊惑,派兵偷袭大雍边城,被当时的抚北军直打得拱手献降的地步,不仅仍旧称臣,还献上步察家长子为质,才换来这十多年的安定。   路金麒自然也是做过这份功课的,明白那质子便是老亲王的嫡亲外孙。   “王爷,我们大雍有一句俗语,叫‘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若没有这方面的考虑,我怎敢长途跋涉,千里迢迢跑这一趟?跟您开门见山的说了罢,古雅榷场一开,到时候不是共开两国贸易,而是三国——大雍、弥腊、塌它!”   “塌它?你也说了,如今他们正饱受旱灾之苦,自顾不暇,怎么会分心同意入市?况且草原人一向蛮横凶狞,他们翻起脸来别杀得你们措手不及!”   “再凶猛的枭鹰也有飞累了落地的时候,群狼早已出洞,只怕他们难以招架。”   老王爷不是傻的,当下便从麒哥儿话里听出言外之意,颇有些坐山观虎斗似的笑问:“你指的是,莫尔道大关周子衿上纳降送粮这件事?”   路金麒略一颔首。   “嘶!好家伙,原来你们大雍皇帝陛下唱的是这一出?只是,我也与你们皇帝陛下有过几次会晤,他不像是这么一个……”那契罗亲王反复搜罗一个合适的词语,半晌抚掌道:“这么一个敢兵行险着的人呐!”   路金麒哪敢妄议皇帝,只当没听见这句话似的,继续道:“我与王爷打个赌,我就赌莫尔道大关一役后,塌它王必签署开市协议,塌它的草原马必入市!”   “好,我就同你打这个堵!输了你留下给我弥腊贩两年绢丝;赢了,我推举你做榷场的总裁官![注①]”   ……   “天呐,喆喆,想不到这才不过半年光景,你竟然经历了这许多事!”   听完路金喆长篇故事的君辞小郡主无不震惊地说道。   金喆有些羞赫,这番娓娓道来,与她也算剖白心迹。   浣州的事,京师的事,与裴宛的事,她连果儿都没讲这么细,大约君辞是弥腊人,生长在大雍千里之外,本身就是无甚关系之人的缘故罢……   “你跟他,就真的再也没见过了?”   金喆自然晓得君辞问的“他”指的是谁,当下摇摇头,没有见过。   君辞仿佛有一肚子话憋在心里似的,痒得她抓耳挠腮,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你有什么话就说罢,过去也蛮久了,我没关系的。”   “嗳,倒也不是我着急问,主要是,这就好像你听了个美丽的故事,前半篇月下邂逅因缘际会,后半篇直接一刀两断,这叫什么行事?”   路金喆搡了君辞一把:“还真拿我当故事里的人物儿取笑?”   君辞嬉笑,告了个饶,又问:“为什么就不见面了呢?就是因为你们身份有别?”   是也不是。   路金喆轻叹一声:“时也运也,若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我可能也会心里有些畅想,毕竟是……”   “我懂,毕竟那个少女不怀春呢!”   “呸!”路金喆红了脸,臊了一阵,终究放开手脚,解开心怀,点点头:“是呢,谁不怀春?可是,君辞,我该怎么说你才明白?有一日我因父兄一事求到公主府,那里重楼广厦,戍卫森森,而我?我连身份牌都是假冒的。”   “当时公主殿下对我说,她会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帮我一回,只是殿下忙,叫我不要打扰他。那会儿我就懂了,不管我做了什么,立下多大功劳,我永远都只是个商户庶女,与一国储君隔着千里万里。”   “在乡下小城还会做梦,可是到了京师,脚踩在皇城青砖上,什么梦都会碎的。”   路金喆说完,笑了一下,似乎很是不在意的样子,君辞却忽的伸开双臂,搂住她,摸摸她的脸:“不要哭。”   “我没有哭。”   君辞心里不大懂,她的葡萄架子底下尚未等到谁,只是也忽然生出些怅然来,自己也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嚒?也会经历这些事嚒?   又是希冀,又是恐惧。   “喆喆,你生在水乡,住过京师,可你没有真正的在北境,在弥腊生活过。”忽然,小郡主一脸郑重地说着。   路金喆不解,疑惑地看着她。   “你去过古雅,在古雅跑过马,可我想那也只有几天光景罢了。弥腊再往西,是无尽的戈壁,如果你牵着骆驼走过,你就会发现天高云阔,山青水美,什么身份地位,什么礼教规矩,不过都是陈芝麻烂谷子,无甚紧要!”   君辞目光灼灼地看着金喆,金喆长久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也说走过这一遭才算见识过天地之大,可我也要说,你还要生活在这里,才真的知道什么叫天地。你我同世间万物一样,本就是天生天养——父母兄姊不过是人间的亲缘,你喝的水,食的粟,哪样不是长于天地?”   “我们弥腊也有一句老话,兔子靠腿狼靠牙,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何必执着于身份之别?你也是读过书的,难道不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注②]”   金喆反复沉吟着君辞的话,十四年来,头一遭有人跟她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虽有些道理不敢苟同,但此刻,她颇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啊,都是人生父母养,何必执著于身份?人生不过百年,为什么不能由着自己的心一回?   “谢谢你,君辞。”   “我也是胡诌瞎说的,你听听便罢——对了,你还没细讲我哥呢!浣州那回,他伤得怎么样?”   “想来该是没什么事,我在京师的时候还见过他,牵着两匹马,好好地站在那里……”   ……   大约过了一旬,时间很快到了四月底,饱受多方关注的莫尔道大关忽然传来捷报——日前,塌它派出五千精兵偷袭押粮辎车,周子衿率三千余兵甲奋起抵抗,不仅大溃敌军,还缴获千余匹战马!   不仅如此,骁勇的周子衿不愧为大雍名将,他率领仅剩的两千部众,长夜奔袭,驰入莫尔道大关最近的塌它部落狮子脱,生擒了赫赫有名的狮子王。   周子衿打人还打脸,当着一众塌它儿郎的面,出示大雍皇帝签发的祈粮国书回函,这些草原汉子本就一腔血勇,面对王庭做下的这等无可辩驳,让草原天神都蒙羞的“背刺之举”,几乎没都憋吐血。   国书回函当场作废,塌它王庭为了维护威信,须得要赎回狮子王,只好低下头颅任周子衿宰割,幸好周子衿不稀罕人脑袋——他只要马。   ……   敬德二十一年,五月初五,距离路金喆十四岁生辰还有三天,各方筹备月余的古雅榷场终究揭幕开市,来自大雍、弥腊、塌它的农人牧民、商旅,纷纷携带关敕,前来入市!   路金麒与那契罗亲王的赌自然是赢了,但他终究没能成为古雅榷场的总裁官,这一职位被他的老熟人李仁卿拿下了,想也知道京师官场上有过怎样一番运作争斗,才叫他拔得了头筹。   不过,麒哥儿也终于有了官身,牌子还是李仁卿从京师里带出来的,户部下属二十二级职官——朝奉郎。   “这是寄禄官,你呢,还得奉太子殿下的钧旨,继续充任扈州商会参议,协同本官,也就是在下,协理古雅榷场大小事务!”   路金麒领钧旨,谢恩。   官面话说完,李仁卿长臂一伸,搂住麒哥儿:“这饮酪食肉的地方就是养人,麒哥儿你这个子,长啦?”   路金麒“嘁”了一声,潇洒地笑笑:“二十三,窜一窜!李大人羡慕呐?只可惜您老人家过了年纪喽——”   “嘿,好你个路金麒,讨打!”   ……   古雅榷场一开,麒哥儿忙得再无暇他顾,在官衙后街租一处宅院,接金喆一起回到古雅。   他也问过她,这一遭事情已经办完大半,她要不要回去?   回哪里去?   金喆摇摇头,京师那个家不叫家,浣州的家回不去,她并不想回去。   那也成,至多到明年,榷场这边稳定了,咱们就回去。   麒哥儿是这么说的,金喆不甚在意,她开始考量君辞的话,生活在这里一段时日。   ……   而关于莫尔道大关那场战事,麒哥儿李仁卿说的不多,金喆还是在榷场中往来商旅口中听得——   “听说了嚒,戍北连州那一战,原本塌它王庭就是想直接将周子衿绞杀在莫尔道大关!”   “大雍皇帝陛下神机妙算,周将军带的全副辎重,哪里全是粮草,有一多半竟然都是军械!”   “看来皇帝陛下是早有筹谋啊,料定塌它那起子蛮人会不信守承诺,这一招棋下得秒极!”   “听说当时戍北军也损失惨重,后头扈州府调拨了一千精兵给周将军,好像原本就是周将军的抚北军旧部!”   “周将军神勇,虽说犯了错,可陛下怎舍得将他伏杀?换了个籍口放他归山罢了……”   “是啊,是啊!” 第63章 、本章大修!建议重看一遍   敬德二十二年, 夏末。   一夜新雨后,草滩石壁上冒出一簇簇脆嫩的瓦松;天青水碧,旷野上长满了火绒草, 清风徐来, 仿佛拂过一片白海。   古雅榷场每月只开市两次, 上半旬五天,下半旬五天,中旬休市。今儿初五, 正是古雅榷场上旬开市的日子。   一大早, 勘验关敕处便排起了长龙, 无数从塌它、弥腊赶来的商旅不舍昼夜,算着日子络绎而来。   卯时正, 晨钟敲响, 榷场四门大开,一时间骆驼马匹嘶嘶而鸣,辘辘车吱扭吱扭。来自弥腊的鲜果美酒、毡毯织锦、金银器皿;来自塌它的牛羊马匹,皮毛干酪;来自大雍的绢丝茶叶, 盐与瓷器,齐齐涌向市场。   路金喆也一大早就爬起来, 穿戴好来赶市。   不知不觉, 她已经在古雅生活了一年多。   这里的夏天很是惬意, 因背靠喀尔拉山,山下泉溪众多,河鲜甚美,花开烂漫;午后日头高晒, 早晚却清凉怡人, 不似浣州那般溽热难捱。   麒哥儿未免金喆饱受榷场后街牲畜泥污之苦, 又在山脚下另买了一栋宅邸,还打了一口井,雇了两个当地婆子照顾起居。自此,她便过上了“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的神仙日子![注①]   ……   古雅榷场不仅有大宗绢丝马匹交易,近日也有不少独自来赴市的贩夫贩妇,他们大多卖些自家山珍皮货,吃食零嘴。   声色各异的吆喝声,叫卖着驼肉糜,天鹅炙,葡萄酒,还有各色奶食肉干。   七八月间,正是做干酪的时季,榷场里有一位塌它阿嬷,她每逢上旬开市,都牵着驮马,带着陶罐,来这边卖现晒的干酪。   眼下太阳正中,正是炙热无比的时辰,路金喆闻着奶味儿就寻来了,来到她的摊位前,用不甚熟络的塌它话打了招呼,阿嬷展开晒得通红的笑脸,递给她一个木胎银盘。   此刻太阳下烤酪,酪上浮起一层皮,阿嬷长筷子一挑,轻轻揭起这层奶皮儿,挟到金喆的银盘里。[注②]   金喆小心捧着,吹散热气,吃得眼睛都眯起来。   ……   再往前行,就是谢娘子的金饰摊。   这一年,谢娘子不仅借着麒哥儿的光发了笔小财,还在榷场置办了一个摊位,卖自己的手作。   “这活轴手艺做得不错,很机巧。”金喆拿起一只赤金青绿琉璃珠手镯把玩,对谢娘子道。   “我从弥腊老师傅那儿偷师学来的!”谢娘子俏皮笑道。   弥腊人擅做金银器,錾刻功夫虽然有南北之别,但好些工艺以及纹饰花样,确实与大雍的有着迥异差别,就拿这些细小机关来说,其中精巧绝妙之处连谢娘子这个老打金师傅都要刮目相看。   “不过,錾刻手艺就差上许多,他们所造金银器要么祭祀,要么起居宴客用,终究是拙朴有余,秀雅不足。”   谢娘子拿了一支鸡心簪子,比着金喆头上戴的,“瞧瞧,远不如咱们自己打的得人意!”   金喆笑道:“也不说我这支费了多少功夫呢!”   上两个月金喆过生辰,因是十五岁及笄之年,麒哥儿好一通忙活,特筹备一场大宴,又因家中太太不在,身旁也没有个族中长辈,他便托谢娘子为妹妹绾发及笄。   这簪子便是金喆自己画了小样图,同谢娘子两人一起打的,麒哥儿还又贡献出五两黄金,叫她打了一对缠臂金——如今在古雅,金喆喜穿窄袖衣裳,缠臂金松松缠在臂腕上,行动间叮当作响,听着就有钱,心里敞亮![注③]   ……   金喆正猫在金饰摊后打络子,小燕儿手里捧着两个信匣子,兴冲冲地走过来,又有一小厮,肩负着一口大箱子,缀在她身后。   “刚回来几支商队,带给大哥儿不少信匣子和货物,这些都是指名给姑娘您的。”她把信匣子撂下,舒了一口气:“这一年到头,总也有三两封信从京中寄来,可算有盼头!”   金喆片刻也等不及,忙撂下手,拆信,头一匣信是京师里姐姐金蝶寄来的,另一匣却是君辞从弥腊寄来的。   先打开家书,薄薄两页桑麻纸,金蝶脾性冷清,连家书也写得并不热络,只说了老太太仍在浣州将养,太太开春偶感风寒,幸而吃了几副汤药,现已痊愈;老爷又在京师开了间铺子,每日尽有盈余,叫她全然不必惦念家里。   她很快看完,小燕儿不识字,在旁边催着问:“家中可好?老太太可好?老爷太太可好?”   金喆抚着信笺,轻轻道:“家里上下都好,不过凭姐姐的脾性,哪怕家里果真出了什么难事,她也不会多说话。”   “也是呢,咱们天高水远的,就算有什么难处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金喆低头看信,那信上最后有两句话:   “也不知现今喆喆身长尺寸,比对着去岁身量,放长一捺,为你置了两身冬夏衣裳。北境苦寒,聊表太太慈心,盼早归。”   箱子里头就是从京师家里送来的两身衣裳并一些零碎布料,小燕儿拣出来一看,道:“这身葛纱的不应季,这件複襦倒来得及时!北境的夏天一过,天就一天冷似一天,约莫下个月就得落雪,正是该穿棉的时候了![注④]”   金喆也道:“趁着这两日天晴,得空把那些压箱子底的大毛衣裳来都拿出来,痛快晒晒方好。”   小燕儿应下,又笑道:“老爷又开铺子了?这已经是京城里咱们家开的第二间南北商行了罢,原来当初大哥儿北上打的是这个主意?他在这边筹建商队,老爷在京师里开商行,一里一外都是咱们自己家人周转,肥水不流外人田呐!”   金喆把家书原信放回,慢慢解释与她听:“也不止麒哥儿这么做生意,小燕儿,你发现没有?其实这是一条商路,一条连通大雍京师与北境三国的路。古雅榷场的货物得以通过商队运往京师,而京师,是连接大雍东西南的枢纽,东边的珍珠,西边的草药,南边的绢丝,等等全都可以从京师出发,来到古雅。”   “是啊,这比早些年大哥儿和老祖宗们冒着风雪,在北境挨家挨户收地毯好多了呢!”   “现如今何止地毯,这边的织锦马匹,山珍野货,皮毛金银器,哪一件不是京师里那些老爷们喜欢的?”   她每说一样,小燕儿便喜滋滋地点头,抚掌赞叹:“这回好了,咱们家不怕不起势。说句打嘴的话,当初朝廷缴了全部路氏商号的时候,婆子们还说,说……”   “说什么?”   小燕儿难得吞吞吐吐,把金喆都瞧稀奇了,笑道:“说什么了,值得这么藏掖着?”   “说家里柜上都揭不开锅,太太要发卖我们这些小丫头呢!”   原来是这话,金喆听了直摇头,“终归是主子作了事,哪能牵连你们也遭难。若果真家里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别说老爷,就说麒哥儿他也会做主给大伙儿解契,一并放回家去,哪里会发卖你们?”   “正是这话呢,所以我一听就心火直冒,叫那起子嬷嬷打嘴,再没让她们浑说了!”   ……   主仆俩说过这茬,金喆打开第二份信匣子,君辞寄来的信就很长,写在切割整齐的雪白桦树皮纸上,厚厚一叠。   君辞不善文言,通篇全是心思流露,长篇大论的,读来却不费神。   “君辞请我去弥腊小住?”   小燕儿诧异:“去弥腊,为着什么去?”   金喆将那信颠来倒去看一遍,摇头:“为着什么她倒是没说,不过我们也有一年没见了,离得不算远,去瞧瞧她也无妨。”   小燕儿摇了摇头:“这马上要入秋了,天要冷下来,大哥儿能答应嚒?”   金喆也因这个犯愁,当下杵着手支颐,眉头紧锁。   谢娘子听她们主仆闲话一通,也没议出个所以然来,从旁道:“我瞧着不尽然不答应,这阵子榷场不安生,隔三差五就有几股塌它流民袭边!你们没瞧见,那位李大人脑袋顶上都快冒烟了,现在榷场四周每日都有边民抬筐拉车,打瞭望台呢!如此多事之秋,送你们出去也好。”   金喆想起来了,也忙小声道:“麒哥儿早两日前还跟我说呢,兴许很快就要打仗!”   小燕儿唬的站不住脚,“打……打仗,谁打谁?”   金喆谢娘子相视一眼,低低道:“估摸着是打塌它,就算是我们不打,它也要打我们,去岁草原人在周子衿手里吃的亏,就算我们忘记了,他们也一准不会忘的。眼下是秋天,正是弓劲马强的时候,他们此时不来犯,更待何时?”   从前一味只懂得傻吃憨睡的姑娘,如今说起这些时事经政来,也一套一套的,小燕儿忙冲她竖起大拇指,连谢娘子也一脸赞叹。   小燕儿见她笃定了是要赴约前往弥腊,便知劝阻不过,忙算了下日子:“若这样的话,今年的八月节得在弥腊国了,不知道他们那里过不过这个节?”   金喆笑笑:“约莫是不过的,五月节那边就不过。这有什么打紧,月亮嚒还是天上那个月亮,赏个团圆意头就得了!”   ……   路金麒近日正被李仁卿叫他筹改榷场抽分一事忙得焦头烂额,一听妹子想要去弥腊小住,问清是君辞邀请,略一思忖,便答应了。   “也好,你先去弥腊散散心,马上入秋了,打谷收麦,贩牛贩马,要忙起来了。”   就这么着,在夏天的尾巴尖,路金喆携着小燕儿,带着箱笼细软,由麒哥儿找了个妥帖的商队相护,再次来到弥腊。   ……   商队一入弥腊国都,那契罗亲王府的家仆便来接,路金喆的马车直接驶进君辞的别院。   葡萄架下,硕果累累。   君辞执着金喆的手,粲然笑着道:“果真把你盼来了!长远没见,叫我好生看看——喆喆,你又长个子了!”   “是比去岁长了两寸,”金喆站到君辞身边,不自觉又踮起脚,叹气:“可还是不及你高,你也长高了!”   君辞点点她眉间,嗔笑:“哼,也不瞧瞧我比你多吃几年奶呢!”   北境人从下饮酪食肉,她自是不能比,两人说过这一茬,漫步在葡萄架下。   ……   天色渐渐晚了,亲王府里四处上了灯,侍女们为她们捧来斗篷。   两人简直有一肚子话要说,说到这会儿还没停。见君辞一直关心她在古雅的近况,金喆笑着打趣:“怎么的,还惦记着我们大雍呢?正要问你,近来还想着往大雍跑嚒?”   君辞搡了她一把,忽然正色道:“喆喆,我再也不会想着去大雍了……”   “咦?”   “我哥哥要回来了。”   金喆还有些懵,谁要回来?什么回来?   君辞攥紧了她的手,小声又兴奋地说道:“大雍皇帝陛下已经下旨,遣还弥腊质子准其回国,所以我哥哥他要回来了!”   路金喆惊呼:“檀泷要回来了?真的嚒?不,君无戏言,肯定是真的!”她猛地回握住那只手,“真好,君辞,枉你等这么久,这回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嗯,得偿所愿!”   两人紧紧相拥,君辞便把这两个月以来,外祖父与弥腊国主,与大雍皇帝做了哪些交涉,拣能说的都说与金喆听。   “圣旨是五月份下的,哪怕大雍护送队伍走得再慢,下个月也该到了。届时国主会率领群臣,在太微宫为哥哥举办归国庆典,我盼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回来,我们步察家终于不是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了。那该是我一生最开心的时候,我想着你也能在,同我一起欢喜欢喜。”   “嗯,我们是朋友,离得又不远,确实该来。我还没参加过什么庆典呢?到时候国主会露面嚒?”   君辞笑了一下,“会。还有大雍派遣的使者也会莅临,都是鸿胪寺的官员。也不知道护送队伍走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到国都?”   “很快就到啦,你放心!我当初从京师出发,没两个月就到古雅,几日就到弥腊了!”   君辞心叫她说得热了起来,许愿道:“天神在上,赶紧到那一天罢!顺顺遂遂的走,平平安安的来,千万别出什么差池……”   金喆摸摸她的鬓角,笑了一声:“净胡思乱想,这是两国邦交的大事,不知道有多少官员为此筹谋安排呢!你呀白担心,还是安生等着你哥哥罢!”   “承你吉言,喆喆。” 第64章   夏末时分, 京师正是秋老虎正盛的时候,连夹的都穿不住,而离京两千里外的戍北, 天高气爽, 早晚都得穿棉。   从京师出发的护送弥腊质子归国队伍绵延数里, 鸿胪寺卿丁兆身穿绛色朝服,由大纛卤簿相护,车架行在前列。他的身后, 是数千人的队伍, 狻猊睥睨的金帜如烈火一般, 一直烧到天边……   碧空如海,绿草连天, 风一吹来, 草甸里的麻花头、野菊、芍药、苜蓿……等等各色野花随之拂动,如同连绵起伏的浪头。   一匹浑身如泼墨,一丝杂毛也无的神俊奔驰在旷野上,马背上的少年鬓如刀裁, 眉眼清俊,一身剑袖玄衣衬得人宛如一棵挺拔的树, 随着马儿奔跑, 轻抬腰腹。   他提速疾驰, 身后便有几匹马儿影子似的跟在身后随扈,打头的赫然是为红装女将军。   “最近的塌它部落距此地不过两百里,你看到那条小河了嚒?那是莎梭河的支流,别看河道窄小, 舆图上一画, 能把连州外围绕进去!连绵几千里, 供养着那片草原。”   裴甯虽从未驻守过边疆,但关于戍北以及周边两国的事一直颇为关注,山川舆图也是极熟悉的,长鞭遥遥向北一指,引着裴宛向北望去。   “莎梭河,是塌它的母亲河,就如同咱们大雍的敕蓝河一样,同样发源于喀拉尔山——那就是喀尔拉山,现在离得太远了,咱们只能看看她的雪顶……”   鸿胪寺卿打马上来,热烈地说道:“等到了四方郡,咱们就能一睹她的尊荣了!”   裴甯笑道:“丁兆,据说四方以前有海,是嚒?”   乍然听见公主垂问,年轻的官员难得羞赫了脸,嗖嗖嗓子:“那都是流传在荒野里的传说,连孩童都不尽信的。殿下想听,微臣就略讲讲……据说,早在许多年前,整个扈州都是一片大海,名曰四方,是神女在人间的法身……”   少年一打马腹,乌金骢撒开四蹄,疾奔而去,将漫漫无稽传说一股脑儿丢在身后。   ……   四方郡。   护军行辕沿着南界开阔地驻扎,八宝青红毡庐正是弥腊质子步察檀泷的辇帐。   一柄红缨长||枪扎在行辕外,青年下马疾步入内,随身扈卫亦解了佩刀,守在帐外。   “屠臣来了,不必行礼,如今我是微服。”裴宛率先开口,冲周子衿道:“阿姐也来了,你见过她。”   周子衿此刻也是微服便装,于是仅冲裴甯行礼,裴甯是钦点的此行护军统领,眼下戎服未卸,点了点头,自从上年周子衿入狱,这还是她头一回见他。   “这是檀泷,步察檀泷,你该知道他。”   周子衿侧首,看了一眼在旁侍立的高大青年,眉目深邃,一双猫眼,在灯烛的摇曳下,像猫一样无情。   他当然知道步察檀泷,十四年前,弥腊国主派兵偷袭大雍边城,被当时的抚北军打得拱手献降祈和,并送以步察家长子为质。   檀泷就是那位步察家长子。   那时周子衿才十二岁,刚入伍,轮不到他戍边,更遑论挂帅称将军,但对弥腊那一战,也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推演过的。   “檀泷无碍的,如今他是步察家仅存的嫡脉,他的祖父、父亲都因塌它人的谗言而死。” 裴宛又道:“自我受封起他便服侍我,同我一起听讲经筵,一课不落,那么多老师傅围着他念经,他什么德行我清楚,你且放心。”   周子衿笑笑,连称不敢。   “那就好,多余的话不赘言,屠臣,你来把眼下的形势说一说。”   周子衿便从袖中抽出一份卷轴,铺在茶几上。   不同于麒麟宫里常见到的大雍舆图,这图上的大雍只显现北边半部江山,反而全幅勾勒的是北境荒原。在这图上,大雍戍北、弥腊、塌它、山峦、海子、关坳、部落驻扎点、放牧动线,用不同色彩的铅粉标注得一清二楚。   羊皮卷轴摸着很新,但应该是开合过太多次,已经皴了皮。   周子衿在图上勾了勾:“眼下我们在这里,四方郡。这往北一整片,辽阔千里,都是扈州,往东是连州莫尔道关,往西是古雅——”   裴宛:“古雅榷场。”   “对!”周子衿手指点点这里:“榷场上一次开市还是太||祖皇帝那会儿,如今两百多年了,终于在我朝又见到驮马络绎,四方商贾云集的盛景,只可惜——”   裴甯指指北方:“只可惜想吃掉它的人很多。”   周子衿:“是的!想来,榷场总裁官和扈州州府应该已经奏呈给朝廷,报呈自打今年开春,塌它的游牧骑兵便频频骚扰古雅榷场。碍于王庭与我朝皇室的协议,他们目前只出洞小股势力,找由头寻衅……”   周子衿话说到一半,衿粲然一笑,“但微臣却是最不喜这种犹如虫虱,在耳朵旁嗡嗡嗡之辈——如果不把它摁死在墙上,流下血,对其他‘嗡嗡嗡’起不到震慑作用。”   裴宛抬眸,轻轻道:“孤与卿同感。”   周子衿颔首,轻笑:“经莫尔道大关一役,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对大雍抱有非分之心,最多是做些宵小行径——可是对弥腊,却说不准了。今年春天,塌它遭受旱灾,境内时疫横行,损伤惨淡,眼下正是它的恢复之期。”   他的目光漫过裴氏两位贵胄身边,最终落到檀泷身上。   青年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舆图上。   周子衿指了指弥腊:“天下人都知道,大雍遣使弥腊,弥腊将迎回他们的质子,两国交接典礼一结束,众人酣歌之际,正是塌它铁蹄趁虚而入之时!这是塌它人用不滥的计俩,一招鲜吃遍天,十四年前弥腊是这样,十二年前莫尔道大关上也是这样。”   裴宛在舆图上描摹:“如果弥腊落入塌它手中,他们必然会顺势南下,吞掉古雅。喀拉尔山是最坚固的壁垒,我们将永远失去古雅榷场。”   裴甯从旁道:“也失去雪山,千百年来,喀拉尔山一直替这片大陆阻挡着刀山剑海。”   檀泷:“千百年来,弥腊人在戈壁和草滩交接之际谋生,她的版图只有两个浣州那么大,人口不若京师十之一分;她从不主动挑起战争,几次攻打外埠,也尽是轻信了谗佞之言;那里的人们喜欢过平静的日子,最喜欢的事不过是黄昏时在葡萄架子底下唱歌跳舞……”   檀泷已经十余年没有回故国,说着说着,脸上带着些许怅惘之色。   裴宛拍拍他的肩,此次他微服前来,为的就会要拔掉边线上的这根顽刺,给大雍和弥腊留下喘息余地。为此,他已经在明德宫里盘算推演了许多次。   ……   弥腊,国都,那契罗亲王府。   硕果累累的葡萄架子底下,两位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埋首对坐,正在琢磨着什么……   其中一个梳着高髻,眉目深邃,一双琥珀猫眼,在稀疏的光影里几乎瞧不清本色,晚夏的天气带着点凉意,她却只穿一件薄薄的荷叶边半袖衫,手指头捏着两头根线,连呼吸也轻起来。   线的末端在另一个少女手上,其实整团绛色珠线多半都攒在她这儿。她似乎是怕冷的,穿一件从颈裹到脚的窄袖间色襦裙,肩上还披着块团花帔巾,头发用一枚白玉梳篦挽成松松的髻,髻簪步摇,颈戴七宝璎珞,眉眼娇俏,削肩如柳,胳膊上一对缠臂金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少女手边搁着一个银盘,里头堆满珍珠与色宝石,她十指翻飞,随编随取,很快一件珍珠腰链便渐渐有了雏形。   “好了,你看看!”她眼睛亮晶晶地说道。   君辞接过去,捧在手里细细打量,赞叹:“真好看,想不到喆喆你还有这本事,回头你可得教教我!”   “好,你快戴上跳舞试试?”   君辞系上腰链,试着在地上转了两圈。   她穿的半袖衫是弥腊舞女常穿的衣裳,下摆裙幅又大又多,旋转起来像朵漂亮的金莲,再加上那件腰链时隐时现点缀在裙间,更显得她珠光宝气,莲步蹁跹。   “果然腰链上不该用金玉,金玉太沉重,总是压裙子,这回换成蜜蜡,轻盈许多!”   君辞兴致上来了,即兴又舞了一曲。   金喆抿着唇笑,摇摇头,这下总算领略弥腊人,尤其是弥腊女孩子,是有多爱跳舞。   ……   这两日君辞一直在跳的是弥腊一支很古老的贺舞,一般是在国主祭神或者有庆典之时启用,在弥腊,不论是贵族仕女还是平民女儿,人人都会跳,是她们从会走路之时就学的舞。   “既这么熟,如何还要每日练习?”   “你不懂,贺舞虽然是先祖传下来的舞蹈,但每每跳起时,也要合着四时、节气、用途做些修改。下月大雍遣使到来,国主将在太辰宫举办庆典,乐宫的仕女要在国正大街上将这支贺舞呈给遣使。”   金喆明白,君辞如此努力练习,不仅因她是乐宫女眷的一员,还因这是为迎接檀泷而跳的舞。   君辞旋转着来到金喆面前,递给她一只手:“来嚒,一起跳跳,解乏!”   金喆嘟囔一下,顺着君辞的舞步也跟着转起来。   她白看了这么些天,自认是个棒槌也看会了舞步,更遑论君辞时不时还要拉着自己陪练。只是她今儿穿的是一条团花间色裙,只有七破,裙摆旋不太起来,转起来倒像个斗笠。   ……   葡萄架下,歇息的女仆们拉起琴敲起鼓,丝竹声声,欢歌笑语。   两个明眸善睐的女孩踩着鼓点,裙裾飞扬。   “明儿我们要去国正大街排练,喆喆,你同我一起去罢?”   “好!”   …… 第65章   翌日清晨, 国正大街,第一楼。   ……   “该我了,该我了!”   十来个妙龄少女挤挤挨挨, 一股脑凑在梳妆台前, 等着路金喆给她们画眉。   弥腊盛产一种黛粉, 不用研磨,沾水即溶,粉质细腻莹润, 比大雍女子常用的黛石黛膏要好用上许多, 扫到眉毛上隐隐带着点翠色, 叫人见之忘俗。   路金喆自打见了,便叫麒哥儿大量购置这种黛粉, 运回京师商行去卖。   只是弥腊时兴浓妆, 红粉敷面,黛扫蚕眉,今儿君辞带金喆亮相,乐宫的女孩子们见她细眉弯弯, 桃腮杏靥,打听她是从大雍来的, 不禁央着她请教新妆。   弥腊姑娘性子豪爽, 金喆又是个自来熟, 因而连推拒也省了,坐下来便开始为众女子画眉。   安坐在绣墩上,细看眼前少女的脸,然后皓腕轻转, 眉笔一扫, 半边蛾眉即成了, 正待旁人屏气凝神之际,她又一笔将另一边也画完。   弥腊女孩揽镜对照,喜不自禁:“别说,这长蛾眉乍一看有些不顺眼,但看久了果真愈看愈美,路姑娘,你手艺是这个!”   她比了个拇指。   旁人凑趣道:“还有这一笔画眉的技法,咱们也画了几年的眉毛,竟没见过手这么稳的!”   “是呢,还能两笔画的一模一样!”   金喆笑笑,“我是錾刻行的,练得就是这一手稳和准的功夫,不值什么,是这黛粉好。”   大家便笑,又请她拆下簪来,一番传看,果然啧啧称叹。   正热闹着,忽然有姑娘进来,用弥腊语急急说了句什么……   众人听了脸色都一变,金喆听不懂弥腊语,抬头望向君辞。   君辞俯身,蹙眉道:“敕儿斤府上家仆来告假,说他家郡主今儿身子不爽利,不来了。”   弥腊的七脉贵族,金喆也略有涉猎,这敕儿斤家,如今弥腊国主一脉。   “哼,什么身子不爽利,还不知道她?从不把乐宫教诲放在心上,只怕是那懒怠的毛病又犯了……”   “罢了,敕儿斤家的郡主,不知比我们高贵多少呢!区区排演,又没有国主亲临,哪里能劳动的到她?”   “说这些也无益,如今告缺一个人,可怎么办?”   金喆正懵懵的,忽然见大家都停了话头,全都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嗳,你们不会是……”   “对啦,就是你!”   君辞一把拽住她想要逃跑的手:“那句大雍老话怎么说来着?死马当活马医罢,反正你也跟我跳了这许多天,就当是救救我们!”   “是呀,路姑娘,缺一个人这舞不好跳呢!对了,我们弥腊不光黛粉好,这荷叶衫你穿过没?”   “快给路姑娘找一件簇新的衣裳来,刚劳动你画眉,如今也叫咱们服侍你一回!”   大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托起金喆,她哪里还说得出反驳的话来,当下赶鸭子上架,应了她们。   ……   因弥腊天气早晚过于阴凉正午又暑热非常,此地不论男女都喜穿半袖衫,乐宫的这件舞衣,比寻常衣衫用料更盛,制式也更夸张。   金喆在小燕儿的服侍下,穿戴好舞衣,君辞为她戴上头饰,又细细抚平几乎长至曳地的头纱。   弥腊仕女们围着她打转:   “这对臂钏也是路姑娘你自己打的嚒?”   “嗯,要摘下来嚒?”   “唔,不用!这么戴着就好,很配这件衣裳,回头咱们也把臂钏一齐戴上方好!”   “……”   一番打扮,金喆终于穿戴好了。   穿惯了大雍衣裳,头一次尝试半袖衫的金喆有些局促,这两片袖子倒也同她往日爱穿的大袖一样,袖幅宽大,只是长度堪堪到肘下,袖口裁成荷叶形状,她稍稍一动,便露出两截皓白的手臂。   这不说旁人,就是要让她家学里的女夫子见了,也必定会怒目叱道“此妖服也!”[注①]   “想什么呢?”君辞推了她一把,笑道:“快照照镜子,好不好看?”   金喆忙摇头,把脑袋里的女夫子晃出去,从镜中一瞥,只是这一瞥,她就怔住——罢了,什么礼教家规,哪有衣裳好看重要?   与大雍在衣饰上偏爱雍容的风格不同,弥腊时人更喜奢靡华丽,这套出自弥腊乐宫的舞衣有着全副头面,上面缀满了珍珠与各色宝石,层层叠叠的白绢,织成海浪一样的裙裾,从前她爱穿红着绿,到今天才发现,原来白色竟如此衬人颜色,怪道是常言道要想俏,一身孝呢!   与镜前一众身量高挑,皮肤白皙的弥腊美人相比,十五岁的路金喆身量更为苗条纤细,尤其是那条腰封一束,更显得她纤腰不盈一握,惹得女孩子们纷纷上手摸得她浑身痒痒。   “嗳唷,嗳唷……”路金喆告了两声饶,大家瞧她眼饧耳热,娇憨无比,越发嬉闹不止。   ……   众人换好衣裳上好妆,纷纷来到楼下。   第一楼座临弥腊国都最大的长街国正大街,紧邻太微宫广场,几经修葺,据说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楼门前置一架丈许宽的犀牛皮铜箍大鼓,每逢军士出兵,将军还朝,或者国主派遣接见使臣,不同的人们都要在此跳舞——就是这架鼓,让这座酒楼历经王朝更迭而不倒。   今天,鼓上迎来乐宫的女眷。   下月初,来自大雍的遣使队伍就会抬着步察家的长子,沿着国正大街,往太辰宫走过。   君辞满脸希冀:“到时候我就在这里跳舞,你说哥哥会认出我嚒?”   金喆往面纱上吹一口气,那意思是有它挡着呢!   君辞叹了口气,促狭道:“那我就使劲儿眨眨眼,你说过,我们两个眼睛一模一样!”   金喆胡乱点点头,她这会儿哪里还能顾得上劝慰君辞,正回忆着舞步,不住念佛。   “甭怕,就算你跳错了,这里也再没第三个认识你的人,谁会笑话你呢?”   也是。   金喆奇异的被她安慰到,破罐子破摔,上罢!   ……   琴弦拉起,鼓槌敲击,这两天一直闭门不开的第一楼忽然鼓乐喧嚣起来,不大一会儿,十来个妙龄弥腊少女舞步蹁跹,叮叮咚咚地踏上花鼓,引来游人纷纷驻足,喝彩!   对面长街酒家二楼。   “几位商人老爷,菜即(齐)了,请末(慢)用!”   堂倌说着一口夹生的大雍话,招呼着刚落座的客人。   这一行八人,带着一应驮马货物,与往来商贾并无二异。为首的是个眉眼如墨的大雍青年,约莫二十来岁,戴着一副黑手套,落座便与四周人攀谈,瞧着是个很好相与的;他旁边左首落座一位相同年纪的男子,身量高挑,戴着一枚半遮面的面罩,瞧不大清容颜,只是看头发,该是弥腊人。   弥腊青年对首坐着一位年纪大约十五六岁的大雍少年,眉眼清俊,里头穿一身盘领剑袖袍服,外罩一件秋色锦缘缎子披风,除此之外便身无长物,拿着一杯清水慢慢喝。   其余从者皆是大雍人,刚拴好马,正你一言我一语闲谈沿途见闻,商议接下来往何处收货。   檀泷烫洗碗筷,裴宛顺手接过来,先递给周子衿,青年很是受之无愧地接过太子殿下亲自布的餐具,笑意盈盈地低声道:“那一桌塌它人,之前差点跟丢了,想不到有缘千里来相会,在这见着了。”   裴宛借着分碗筷的姿势正大光明看了他们一眼,还是在扈州遇到的那四个精壮汉子,如今已经换了塌它衣裳,穿的一色儿都是弥腊贯头衫,大约是在街上成衣店里胡乱买的,领口不太合适,总会忍不住拽一拽衣领子。   周子衿低声,示意众人:“看他们的手。”   一路北行,尤其是在古雅榷场巡察了一遭,太子以及随行哑者都已经对如何分辨弥腊塌它人很有些心得,塌它人个子并不高,但身型一般都比较健壮,周子衿说那是因为他们不论男女,都弓马娴熟,常年不辍练武的缘故。   只是一般塌它人的手,多是五指短粗,只在虎口处有些握刀提缰的薄茧,而这四个人手掌宽大,蒲扇似的,指节指肚都生着一层厚茧——非常年持握铁器而不能有。   周子衿吃菜的间隙,轻轻看了檀泷裴宛一眼,吐出两个字:“火乌。”   火乌军曾是塌它草原上最骁悍的一支骑兵,以擅长锻铁闻名,只是不知因何故没落多年,到如今连听过它名字的年轻人都寥寥无几。   裴宛却是专门搜查过他们的资料的,近几年,火乌军近乎是传说一般的存在,而塌它王庭也似乎执意向外隐瞒这支铁骑的动向。   “他们在说弥腊语。”檀泷借着给他们两人斟茶倒水的姿势悄声道:“……听说敕儿斤家的虞然郡主今天会出来参加乐宫仕女贺舞排演——不好,他们要伺机接近虞然!”   檀泷面色一变,他记得离家时敕儿斤家的那位小姑娘才不足两岁大,虽不是至亲,但到底是故人。   周子衿给他添一筷子菜,不同声色:“敕儿斤?看来他们的目的是弥腊国国主。”   ……   舞乐正盛,酒家对面,临街一架丈许宽的花鼓上,十来名头戴面纱的窈窕少女正在翩翩起舞。   白色的旋裙层层叠叠,海浪一样随着鼓点起伏,少女们婀娜柔嫩的腰肢仿佛喀拉尔山脚下湖泊边那些姿态舒展的鹤。   对接二楼酒家上,周子衿一行人都有些默然。他们都知道,这些贵胄仕女们正在排演的是弥腊国主为了迎接质子回归,欢迎大雍遣使队伍的贺舞。   旁边那四个塌它人不知何时已经人去桌空,裴宛顺着二楼栏杆往下看,只见那四个蛮壮的汉子顺着如织人群,混进第一楼,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他蹙起眉。   周子衿伸着懒腰,拍拍肚子:“吃饱了,走,下去溜达溜达消消食!”   同桌众人很快听明白这话里意味,霎时都撂下碗筷,很快结账走人。   …… 第66章   丝竹声声, 鼓乐齐鸣。   国正大街上好不热闹,仕女们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排演,路过的行人商旅纷纷抬头探看。时人好歌舞, 台下便有许多不论年纪的男女, 纷纷合着乐声, 舒展肩膀跟着跳起来。   台上的路金喆跳得十分认肆意,她到底是充数的,起先还混在队伍里手不是手, 脚不是脚的局促不堪, 几个回合以后摸熟了阵型变换之法, 便也渐渐开始咂摸出跳舞的意趣来。   跳错了又怎么样呢?   反正又没人看得见,也没人认识她, 天气晴好, 舞乐正盛,如何不畅怀?   来罢!   ……   台上的主子充数混事,台下的仆人眼观六路,十分操心地替她数着拍子。   “好!莲花手……起……旋转……抬左腿, 嗳唷!抬错腿喽!”又跳错了,小燕儿一把捂着脸, 偷偷笑了起来。   连行人也看出今天的领舞有点手忙脚乱, 议论纷纷:   “这是哪位府上的千金?”   “能跳右副主位领舞, 你说是谁家的?”   “喔,原来是敕儿斤家的,这位小郡主可是难得露一次面!”   “要不说怎么能跳成这样呢!”   好在小燕儿听不大懂弥腊话,对于此番言语不予理会, 一门心思给偶然跟上拍的自家主子喝彩。   ……   裴宛一行人站在人群外, 也看了一会儿仕女们跳舞, 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个舞跳得好像不太灵光的虞然郡主。塌它人似乎还没有动作,他抬头环顾一圈,抬了抬下巴,示意上楼。   周子衿遣散了其余从者,让他们分别往四个方向警戒守卫,他便只带着一个副将,和檀泷裴宛上了第一楼二楼。   这是个需要多花几两银钱才能买到的位置,能直接看到舞台以及后台入口。   楼下花鼓上,那个手脚笨拙的虞然又跳错了一个步子,差点跟另一个主位领舞姑娘当头撞上,俩人兜着面纱,慌乱之后佯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周子衿拐拐檀泷,一脸促狭,檀泷嗔笑不予理会,扭头看裴宛。   太子殿下正借着喝茶的架势,全神贯注地留意着二楼拐角,那四个塌它人正和其他客人一起,挤在窗台边往下探看。   ……   *   一时鼓乐尽歇,花鼓上的仕女们渐渐散去,三三两两登上自家的马车回家。   金喆走在后头,她还在回味,气息也未喘匀。   君辞撞撞她的肩:“跳舞好玩罢?”   金喆点点头,这舞跳得她出了一身薄汗,累但畅快。   这边车马多,亲王府的马车在街角等着,君辞一拍额头,道:“呀,我有一件东西落在里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行,我正好也在等小燕儿,她收衣服去了。”   ……   金喆杵在墙柱上等着人,脑海里还在回忆着舞步,没有察觉有人来到她身边,等她见地上的影子突兀的多了一条时,猛地抬头——眼前赫然站着一位彪形大汉,头发微卷,肤色黝黑发红,穿着弥腊男子爱穿的贯头衫,那衫似乎极不合尺寸,隐约能看出遒劲肌肉的轮廓。   路金喆脑子一懵,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那汉子用弥腊语说了句什么,她听不懂,但能看得出他态度是恭谨的,行了个弥腊问安礼。   金喆呐呐的,也回了个弥腊女子抚胸问安礼。   他好似十分激动,一直在说着什么,金喆蹙眉,耳朵里隐约捕捉到了某个词,是虞然。   弥腊语的虞然——他认错人了。   正待她要解释的时候,忽然后头传来一声:“喆——嗳,你们是谁?怎么了?”   君辞每每与金喆说话,自然用的都是大雍话,当下只见那男人变了脸色,用生硬的大雍话沉沉地质疑:“雍人?”   刚跳舞的仕女们都带着面纱,罩着头饰,面貌发色都瞧不甚清,而且仅凭眼睛的颜色,又不好认人。男人上前一步,想要掀开路金喆的面纱!   “啪!”的一声,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男人愤怒地扭头看向君辞,罪魁祸首“铮”的一声坠地——是一枚金子坠牌。那正是君辞刚忙忙的要去找的,也是她上次被两个大雍商贾讹走,又费劲要回来之物。   君辞柳眉倒竖,用弥腊语骂了一句话。   金喆猛地拽了她一把,示意别纠缠快走,这里是第一楼后台角落,相当隐蔽,这莽汉行事又蹊跷,倘若真发生什么连叫人的功夫都没有,她心里忽然生出很不好的预感。   别说一般女人,就是个男人也难一掷就能打准自己,这肯定是有功夫在身了!蛮壮的汉子虎目一郁,冲楼上快速地挥挥手,抓鸡崽似的,蒲扇大的手一把揪起她们。   她们自是不从,正要放声呼救,只见那男人“唰”的抽出一柄剔骨刀,刀锋亮在她们颈前,刃开得十分好,在日头底下闪着森寒的光。   ……   眼见着两个弥腊贵族仕女被塌它人强行掳走,躲在暗处的檀泷“噌”一下就要窜出去,被一旁的周子衿两根手指捏住肩膀硬生生拽了回来,“小心打草惊蛇,咱们先跟上去,探探他们的底,危难时刻再出手也不迟!”   对方四个人,而自己这边有八个人,怎么算盘这个险也值得冒。连裴宛也点了点头,打了个手势,在四方警戒的哑者悄无声息地潜行跟上那伙人。   ……   此刻街上行人渐渐散去,小燕儿收拾好衣服一出来,见约好相等的地方空无一人,不由嘀咕了一声,跑到对面边上找亲王府家的马车。   要说弥腊人行事粗糙呢,这当仆人的不会把马车停得近一些嚒?小燕儿心里忿忿,跟车夫比划了两句,那车夫眼睛睁圆了,摆摆手,意思是没见着两位小姐。   “天爷!”小燕儿“嘶”了一声,扭身往回跑。   她和车夫在第一楼里里外外找了好几趟,问了好几个乐宫女眷,都说没看见君辞和金喆。   小燕儿脑子嗡的一声,后背急出一层汗!   这是去哪儿了?   那车夫用磕磕巴巴的大雍话安慰她,说自家主子有功夫傍身,整个国都没有她不熟的地儿,说不定去哪里瞧新鲜了……   这事儿要安在君辞身上,也不无可能,但自己尚在这里,她家姑娘是不可能先一步离开的。小燕儿直摇头,“不行,还是得找!你回去通传亲王府管家,快!”   ……   “姑娘!你在哪儿?”   “姑娘!姑娘!”   弥腊国都最大的一条长街上,这一声比一声焦急的大雍话显得格外突兀,小燕儿顾不得人打量,不断呼喊着。   忽然只觉得肩上搭来一只手,欣喜转头,却唬了一跳,竟是位乌瞳墨发的少年。   嗳,他……他不是……   “你在找谁?”   自打浣州一别,裴宛差不多有两年没有见过这个小丫头,刚匆匆一瞥只觉得眉眼熟悉,原本不想理会的,却鬼使神差似的走了过来。   “殿……”小燕儿只觉得梦里似的,掐了自己手心一把,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了,当下忙道:“姑娘她走丢了!我们说好在那儿等着的,您快帮着找找!”   小燕儿一指第一楼廊檐底下,急得跳脚。   她怎么在弥腊?   裴宛脑子都不够使了,立刻想到最坏的一层:“刚才她和虞然郡主一起跳舞?”   小燕儿听得糊涂,“啊?虞然郡主今儿告假没来,是姑娘顶了她的缺……”   这要更糟糕……   “屠臣!”裴宛立即喊道:“务必拦住他们,快!”   周子衿还在纳闷裴宛怎么忽巴拉当街拽住了一个小丫头搭话,却见太子殿下脸色发沉,掐了一声口哨,等在远处的乌金骢闻声而来,他手一搭,飞身上马,眨眼之间连人带马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   “嘿,不是说好了不打草惊蛇嚒!”   檀泷在浣州时与小燕儿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和太子遇险,还是这位小燕儿姑娘去城里找的刘庆接走他们。檀泷冲小燕儿施了一礼,立刻扯着周子衿疾奔而去。   ……   “叩叩叩!”蛮壮的汉子敲了敲车厢,无声地“请”她们下车。   金喆避开他,小心扶着君辞下车,偷眼看着,此地不知是何处,四周屋宇寥寥,只有大片大片的白桦林,眼前一幢低矮木屋,十分破败。   木屋里的人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嘬了嘬牙花子,说了句囫囵听不懂的话,他们一伙人叽叽咕咕,其中决定把她俩关进屋里。   大约是不以她们为惧,并没有用绳索捆缚。   被推了个趔趄,路金喆不由高声道:“阁下到底是哪路好汉,不妨通一声姓名?有什么话敞开了说,何必如此行事?”   来负责关押她们的正是先刚四个人其中之一,铁面虬髯,拳头恨不得有她脑袋大,一双虎目瞪视过来,路金喆咽了咽嗓子,强忍着哆嗦直视回去。   片刻之后,他从怀里掏了一把,摊开手掌,掌心上赫然是几颗珍珠——金喆攥紧了手,那珍珠不是别人的,正是她半路上拆了头饰,悄悄顺着车窗丢到外头的。   只听那人用生熟的大雍话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金喆摇了摇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谁派我们来的?我们就是乐宫的女眷,今日出门是来排演的。”   那大汉显然并不相信,浓眉一挑,手上也不见怎么施力,一握一攥,再摊开时那把珍珠已经化成一抔齑粉。   路金喆倒吸一口凉气,不禁踉跄后退几步,君辞忽然用弥腊语说了一句什么。金喆没听太懂,只囫囵听出“那契罗”这个词。   那男子盯着君辞看了一眼,也说了句弥腊话。这句金喆一个词都没听懂,君辞却在他那句话说出口之际愤怒地嘶吼了一声,不顾胳膊上难忍的伤痛,扑过去欲要与之一搏!   那大汉轻松掣住她的手腕,君辞红了眼睛,却如蚍蜉撼树一般,不能动他分毫,又叫他反手一推,全身力气都被卸掉似的,踉跄跌倒在地上!   “容你们想清楚,等会儿回到我,若是不说实话……”他意味不明地盯着她们身上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   “疼不疼?”金喆忙把君辞扶起来,刚刚她与那伙贼人交手,被伤了臂膀,虽忍着不吭声,但额上仍沁出一圈虚汗。   “没事,”君辞咬咬牙,低声道:“这回遇到硬茬子了!这是一帮什么人?绝不是弥腊人,听口音不正。”   金喆心里一沉,同样低声道:“大雍话说得也不利索,刚才来时他们叽里咕噜说的听起来像是塌它话。”   她在古雅榷场遇见过好些塌它人,塌它男人身形都较为蛮壮,但性子豪爽直率,多数都不坏。君辞却是从未见过塌它人的,她的父祖因他们而死,刚刚那个人认出了她遗传自步察家一脉的眼睛。   “琥珀猫瞳?你是步察家的女孩,那样懦弱的人家竟然还有子孙活着嚒?”   想起了那人的话,君辞恼怒地捶了捶拳头。   金喆忙拉住她,“别折腾自己。对了,最开始在第一楼时,那个人说了一长串弥腊话,我听不懂,但我听到他说了‘虞然’这个词。”   虞然,他们是找她的?找她做什么?君辞想了一会,没有头绪,苦笑着看了金喆一眼:“误打误撞,你倒真替她受这一回罪。”   金喆却想到了另一层,若这些人果真是塌它人,那他们出于什么目的千里迢迢来弥腊找敕儿斤家的姑娘呢?   正思忖着,忽然只听外头一阵马儿嘶鸣,然后砰砰砰像是打翻了什么,金喆倏地搂紧了君辞,俩人对视一眼,君辞仰着脖子仔细听,却也听不出什么。   “兴许是王府来人了……”   君辞这话多半是安慰,金喆忙不迭点头,心里却没底,她意图留作记号的珍珠已经被发现捏碎了。   紧接着,木屋的那扇破门咣当咣当动了起来,俩人倏地提了口气,想到那个男人的眼神,都不由得心里发毛。   君辞想要起身,金喆摆手,示意她先省着力气。   那大门似乎是被从外头挂上了锁,一时半刻弄不开,金喆轻轻走到门旁边,拔下头上的簪子紧紧握住!   正当她胆战心惊之际,只听“嘭”的一声,那扇风雨飘摇的破门终于被一脚踹碎,一抹细瘦的影子猛地踏入进来,随之一起来的,还有倾泻一地的阳光。   ……   *   这木屋昏暗太久了,乍一见亮,金喆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碎木屑横飞,来人身量瘦削,约莫年纪不大,他抖起披风,掩住口鼻,好似在屋子里逡巡什么,忽的顿住了。   路金喆大着胆子把簪柄往前探去,这人站在门口,光从他身后漫过来,他自己却叫人瞧不甚清。   “是谁?”   披风垂落,逆着光的少年转过身来——   路金喆攥着簪子,呆呆地,愣住了。   是梦嚒?   她心里喟叹一声,是梦罢……   “你说,我一簪扎死你,官府该怎么判?”   “此罪不可赦,诛九族。”   “呸,你真是做梦娶西施——想得美!”   ……   少年白净的脖颈就在她眼前,他比两年前长高了,自己需要使劲儿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回忆仿佛融冰的河水,一趟儿赶着一趟儿涌上心头,金喆眨眨眼,收回了金簪,低下头去。   裴宛拧身看了她一眼,迈动步子。   金喆只觉得肩上一沉,秋色披风“唰”的抖落下来,将她密匝匝从头到脚裹住,直到柔软细滑的缎子贴到身上那一刻,她才发觉原来自己那么冷。   ……   另一道呼吸就在身畔,惊惶过后,金喆脑子却懵懵的,下意识揪着披风带子,抬眼。年轻的储君眼睛依旧乌潼潼的,却深沉的再也叫人看不懂,让她想起那个雪夜——   “往后不见面?”   “嗯。”   “那遇见呢?”   “殿下贵为元良储嗣,民女与您身份有别,该是再遇不见殿下。”   ……   “三哥儿,那些人叫屠臣拿住了,该怎么——”檀泷飞奔进来,正撞上出门来的裴宛,忙不迭请罪,裴宛蹙眉,没心情听他聒噪,指指里面,示意他进去。   檀泷一直惦记着虞然安危,见屋子里两个少女依偎在一起,其中一个披着殿下的披风,细看果真是走丢了的路金喆;另一个……他登时睁大了眼睛,看向那双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猫瞳—— 第67章   “这是……”檀泷楞在门外, 低喃。   作为弥腊七脉贵族的一支,步察家嫡系子孙都有一双传承自先祖的琥珀猫瞳。   君辞依偎着金喆,迷茫地看着站在门口高大的青年, 当然, 从刚才那位少年破门而入时, 她就一直泛着迷糊……   金喆招招手:“檀泷,她受伤了。”   君辞心一怔:“喆喆,你叫他……什么?”   金喆笑了笑:“让他同你说罢。”   高大的青年逆着光快步走来, 行至近前, 君辞才看清了他面罩下的眼睛——   “怎么回事?”檀泷蹲下身, 张着手,并不敢乱碰。   金喆也不敢乱碰, 一直扶着君辞, 解释道:“刚才她与那伙人交手,被卸掉了肩膀。”   君辞看着那双眼睛,未受伤的另一只手轻轻抬起,碰了碰青年的面罩。   檀泷似乎是顿了一下, 缓缓揭开面罩……   君辞盯着他那张为肖似父亲的脸,克制着激动, 问道:“你, 你叫什么名字?”   “檀泷, 步察檀泷。”   ……   金喆抽身出来,给他们留地方说话。   门外,侍立着两个玄衣劲装打扮的武士,瞧着面生。裴宛正在听周子衿回话, 瞟见来人, 不动声色。   倒是周子衿粲然一笑, 拱了拱手:“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女英雄阁下,久仰久仰。”   金喆转了转眼珠,便知这说的是她当日在浣州行宫时一嗓子把反叛头子喊伏法的事,笑了笑,也不恼,猜出他们是微服,只略施一礼,道:“叫周公子见笑。”   周子衿忙摆手:“出门在外,姑娘喊我小字屠臣罢。”   裴宛:“时间不早了,那两个人要早点审。”   周子衿“嘶”了一声,挑起眉毛歪着头打量裴宛:“好歹也容我问一句经过……”他绕过挡着路的某位殿下,直接来到路金喆身畔,伸了伸手,示意借一步说话。   路金喆提步跟上去。   ……   裴宛目不斜视,乌金骢垂下修长的脖颈,温热的鼻息吐了他一头一脸,他抬抬手,很是敷衍地摸了摸烦躁的马儿。   周子衿那一句话终于问完,骑上自己的马,“三哥儿,我带着那两人回驿馆,她们……”他顿了顿,正色道:“依我拙见,还是尽早都送回亲王府最好。”   他已经从路金喆口里知道君辞身份,其实就算金喆不说,瞧檀泷这架势也能猜出几分,这本来也是他们这趟北行目的之一,为檀泷认亲。   裴宛沉默地点头,那四个弥腊人,他们故意放走了两个,让哑者追着去探底,留下两个好好盘问,在这种事情上,他跟周子衿有着不需要言说的默契。   ……   周子衿和他的副将一人一匹马带走了两名塌它人,这会儿除了两名没什么存在感的哑者,破屋外就只剩下金喆与裴宛。   金喆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始终用背影面对自己,不曾发一语。   暮色四合,金乌西坠,白桦林里稀疏的光影下,只穿着一件圆领剑袖袍服的少年越发显得俊秀挺拔,典则俊雅。   只是相比两年前,他长高了许多,在无人窥见的地方,路金喆悄悄、放肆地打量着。   裹在金喆身上的织物轻软细滑,挡御着沁凉晚风,他身上是从不用香的,近身之物却总有一股特殊香气,细嗅之下像是早春的枣花。   从前不觉得,这回乍一闻到,思绪就仿佛找到了主似的,旧连带着时记忆纷至沓来。当年浣州行宫夜宴,好女夜奔,也是他用一件斗篷给自己遮风挡雨……   可我也给他披过披风,算了,他们这样有来有往几乎数不清,况且已经说过再也不见的。时也命也,又受他搭救一回……谢总要道一声的。   “姑娘,可算找着您了!”   路金喆倏地停下步子,只见林间一阵响动,一辆马车急冲过来,燕儿踩在车前板上喜极而泣:“您没事罢?叫奴婢好找!”   “没事……”   小燕儿跳下车,牵起路金喆胳膊腿儿的看了一遭,确认无碍,双手合十不住地念佛。   她得救哪里靠老天爷?   金喆问:“你如何找来的?”   小燕儿示意后面跟着的玄衣武士,嗖了嗖嗓子,凑过来低声道:“先刚在第一楼,我一扭身收衣裳的功夫,您就不见了,我左找右找,急出一身白毛汗,正麻爪着呢,您猜猜我遇见了谁?”   金喆瞪她一眼,不用猜,还能遇见了谁?   小燕儿打了个合掌,兴头头道:“您说这巧不巧了,正好就遇见太子殿下,真是及时雨救命活菩萨!您是没瞧见,我一说您不见了,殿下他……”   裴宛骑上乌金骢,冲着破屋的方向,叱道:“檀泷,有多少话说不尽?赶紧的,回去了!”   小燕儿福至心灵,竟然从这声斥责中听到了一丝对自己的警告,立时跟受惊了的鹌鹑似的,缩了缩膀子,向金喆露出了一个讨饶的眼神。   金喆摇摇手,没让小燕儿继续说俏皮话了。   马背上的少年背脊挺直,唇抿得紧紧的,只轻轻抖了抖缰绳,那匹浑身无一点杂毛的黑骏马便撒开四蹄,哒哒而去。   ……   回亲王府的马车上。   “喆喆,喆喆!”回到车里,君辞显出原形,抓住她不住地念叨:“是我哥哥嗳,他唰的一下,就进来了!”   “嗯嗯。”   “你看到他眼睛了嚒?果真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是的,我一见到你就发现了,”金喆忙不迭把君辞按在马车上,关心:“胳膊怎么样了?还疼嚒?”   君辞抬了抬胳膊,嘻嘻一笑:“不疼了,哥哥手艺好得不得了,咔嚓一下就复位了。”   治伤叫她形容的像是剁骨头,金喆嗔视她一眼,忙道:“那也不能马虎,这阵子别狠动。”   就算是普通老百姓对脱膀子也有些见识,她浣州家里就有一个老嬷嬷,每年都要滑肩膀三五次,有时甚至连脱衣裳都会扯到,药石无医,只能靠养。   君辞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安坐着。   只是她胳膊不动,脖子和嘴巴倒是不耽误,频频往车厢外扭头,又想到了别的。   “就是他?”君辞意有所指地问。   金喆怔了怔,当下缓缓点头。   “嚯,”君辞小小声惊叹,又懊恼地说着:“刚光顾着看我哥了,都没瞧清模样,长得俊不俊?”   金喆无意识地“啊”了一声,半晌回过味来,红了脸,笑骂她:“促狭鬼!”   君辞掏掏耳朵,浑不在意,反而亲昵的搂上来:“你们大雍女子,恁地心口不一!你刚刚还披风,怎么不直接递给他?我瞧着,你们还没说上话呢!”   金喆呼出一口气,摇摇头。   “噤声!”她示意外头,那两个人功夫都不俗,别说她们在这里扯闲篇,就是蚊子哼哼兴许都能听得到!   君辞笑了一回,颇有些无赖:“我又不怕壁听,我哥哥才不见外呢。”   “你倒是有哥万事足,我也有哥哥,也不见是你这副样子。”   “呸!也不知谁,当初哥哥糟了难,跋涉千里也要去搭救……好罢,我才刚见到哥哥,你容我新鲜一回嚒!”   君辞搂着金喆,亲昵的伏在她身上:“喆喆,你真的是我的福星。谢谢你,带我找到哥哥。”   金喆失笑:“这怎么是我的功劳了?”   君辞得意:“谁说不是你的功劳呢!”   *   为保险起见,裴宛和檀泷还是将她们一路护送回那契罗亲王府。   檀泷特地交代君辞,先不用在外祖父面前透露他提前回弥腊的消息,更不用多说旁的,君辞闻弦歌知雅意,连声应下。   金喆客居在亲王府别院,回去后草草用过饭,先洗了手,给灯添香油,然后捡一只狼毫,伏在桌上描花样子。   她做这些也纯是为静心,小燕儿也不烦扰她,斜签着坐在她对首,从针线笸箩里拿出一枚织了一半的暖耳,亦忙活起来。   ……   夜深了,窗外花园子里蟋蟀叫得欢,嬷嬷隔着窗户提醒,已经是三更天了。   “姑娘,睡罢。”   金喆搁笔,揉揉手腕,画了半宿花样子,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似的。   小燕儿放下笸箩,将那盏祖宗灯——这灯是自家姑娘从京师一路带着,哪怕是在戍北荒原冰天雪地里也没叫熄灭过,比祖宗还要珍视,妥善挪到外屋厅堂。   又吹熄了烛火,伺候金喆歇息就寝。   “燕儿,你想家嚒?”躺进被窝里,金喆忽的问了一句。   小燕儿给她掖着被角,笑道:“京师嚒?不想,您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不是京师,是浣州。”金喆翻了个身,脸埋进自己手臂,瓮声瓮气地说:“我想浣州了。”   浣州啊……侍女小燕儿猛地出了回神,“想呐,我有时候看着天上的月亮,就想,真该让浣州的人们也看看,天这么近,月亮好像抬抬手就能摘到似的!”   金喆叫她这说法逗笑了,小燕儿也不在意,知道她不过是一时孩子气性,心里有事没法儿排解,就念叨着回家,并不是果真要回。   ……   *   同样是初秋深夜,裴宛所在的行馆却灯火通明。   周子衿在铜盆里洗着手,他刚花了数个时辰审讯,那两个塌它人一个自戕死了,一个撑不住说了句话,已叫他原封不动回禀给太子殿下。   年轻的储君坐在玫瑰圈椅里,支颐沉吟:“他们要拉拢敕儿斤一脉,说服弥腊国主南下,侵吞古雅榷场?”   周子衿擦干净手,点了点头:“说是这么说,未及深究,也死了。”   檀泷摇了摇头,“这是塌它人一贯计俩,用谗言进献,到底打得什么主意,还得细思量!依我拙见,他们意图古雅是真,拉拢弥腊是假,弥腊弹丸之地,兵马连他们一个部落都不及,何至于兵行险招,特地来拉拢?”   周子衿抻抻袖子:“我却不这样以为。古雅榷场每每开市,便有数千人聚集贸易,李仁卿往扈州府抽调了两万个兵,再加上他们自己建瞭望台,练马队,几次都把来犯的塌它流民驱逐出境,今时不同往日,古雅已是雄踞戍北的一道大关。塌它今年大旱,时疫刚过,正是人吃马嚼的当口,他们难道会在这么艰难的时候仍然选择以卵击石?”   不愧为大雍名将,周子衿谈起北境三国的兵力、粮草、防御,就好像长了一双天上的眼睛,将这些尽收眼底,信手拈来。   檀泷蹙起英眉,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的意思是……”   周子衿:“不好说。”   裴宛:“让刘庆在邺州组织练兵,驻扎在古雅的后防,不论如何,不能拿榷场冒险。至于塌它人真正目的,我猜,只有等到大雍遣使真正踏上弥腊国都那一刻,这马脚才会露出来,咱们先行探寻着,以防不备。”   “是!”   “是。”   ……   夜深了,周子衿告退。   檀泷做惯了裴宛数年贴身侍从,一时伺候他的毛病还改不了,而微服时的裴宛却不甚讲究这些,自己把自己收拾了一番。   “咱们早已非主仆,回头你也是做王爵的人了,这些活计就别做了。”   檀泷挠挠头,笑了一下。   “说说罢,见着了妹妹,什么想头?”裴宛知道他心里开怀,有话要叙。   “跟做梦似的!您不知道呢,我刚离国那会儿,她那么一丁点大,一转眼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微臣感念殿下大恩,叫我们兄妹有生之年还能重聚!”   说着,高大青年眼中隐隐带着些许泪意。   檀泷知道,他作为大雍属国质子,能回国,且是风光回国,满朝堂有多少非议抵抗之声,是太子殿下同麒麟宫里那些阁老打了好几个月的机锋,力排众议,才定下来决议的。   “这是好事,往后你也尽可无忧了。这两年,步察家其他旁支子弟活泛的很,而你是步察弘的后代,他在的时候,弥腊可从没被人论过兵力甚小。”   “是,先祖的荣耀,微臣一直没有忘记。”   裴宛拍拍檀泷肩膀:“别太急,碧勤殿经筵日讲咱们俩一块听的,那么多老师傅,还没教会你嚒?”   檀泷想到这里,心血便热,他幼时便来到大雍皇宫,质子的境况不堪时甚至不如得宠的猫儿狗儿。后来,敬德十四年,他清楚的记得,皇三子受敕封为太子,詹士府要为太子选侍读。   后来,瘦弱的皇太子在一大堆适龄世家子弟中,选中了来自弥腊的步察家质子。   当时,檀泷没有问原因,后来的后来,许多年以后,他们早已情非主仆,变成了是可以后背相托的朋友,檀泷已经不需要去问,自己就琢磨明白了——他当时的境况,与未受敕封前的太子何其相像呢?   “殿下,”檀泷欲言又止。   裴宛蹙眉:“你不会学着姑娘家一样,要和我被窝里谈心罢?”   他说完,怪腻味的,还摸了摸手臂。   青年叉腰,瞪起了圆溜溜猫眼:“我是想要问您,今儿见着路姑娘——”   裴宛吹熄蜡烛,屋子里霎时黑了。   “……”   檀泷搓了搓额头,这家伙还能更孩子气些嚒?   算了,罢了,他咸吃萝卜操这份心呢?   青年提步正要往外走,倏地只听孩子气的某人叫住了他:“檀泷?”   “臣在!”   “发庭寄,着柳儿速来弥腊。”   “是!”   夜色里,高个儿青年弯了弯眉眼,呵,他早就料到了…… 第68章   时值仲秋, 大风从西北边吹来,盘旋呼啸,被一脉雪山堪堪挡住, 化成连绵不尽的秋雨。   弥腊咫尺之地, 因受这福泽, 万千作物得以抓住金秋的尾巴,疯狂生长。   以大雍历来算,敬德二十二年八月十五这天, 浩浩汤汤的大雍遣使队伍历经两月跋涉, 终于行至国都城前, 纛旗猎猎,狻猊睥睨金帜像烈火一样染红半边天。   为迎接天使驾临, 弥腊国主敕儿斤敦狄亲自出城, 来到郊外等候迎接。   全城百姓欢歌起舞,国政大街更是洒扫一新,乐宫仕女也已盛装侍立。   ……   八宝青红毡庐遥遥从城门口缓缓驶入,重重垂帷里, 沿街的百姓们能依稀看见归国质子步察檀泷的襟袍。   街上观礼的人很多,几乎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 甚至有老人掩面拭泪。金喆买了临街酒家二楼一个雅座, 坐在一众有钱妇孺堆里凑这份热闹。   嗳, 那是……她扒着栏杆,疑心看错了,忙轻声问:“大公主也在?”   高头大马上,年轻的女将军一身重铠, 手轻轻挽着缰绳, 倨傲地目视前方。   柳儿以手护着金喆, 防着她掉下去,答道:“嗯,陛下钦点大公主为此行的护军统领,她是一路跟着队伍从京师出发的。”   金喆点了点头,她坐在上头,目光在鱼贯而行的队伍里漫无边际的逡巡,很快的,瞟见一抹熟悉身影,他骑在马上,穿着一色儿的鱼鳞细铠,混在骑兵队伍里,低调地行进着。   视线不由追着过去,还没见过他穿几次铠甲,金喆却笃定地知道那就是他。   队伍再长,也有走完的时候……   *   国正大街上人群渐渐散去,金喆起身下楼,今儿是中秋,弥腊不过这节,她却是要过的。   因檀泷回国,那契罗亲王府装饰得一派喜气洋洋,老亲王、王妃以及君辞却全都在太辰宫里参加典礼,家里一个主子没有,金喆为避嫌,特地关上别院的小门。   ……   一轮金黄满月挂在天际,葡萄架子底下铺着地毯,蜜饯瓜果摆满一桌,小燕儿捧出刚烤好的月团。   柳儿围着盘子打趣:“嚯,瞧着是那么回事,竟没一个坏的!”新烤出的月团黄澄澄的,咬上一口齿颊留香,是糖渍桂花的馅料。   小燕儿笑道:“是他们这里烤炉饼的炉坑好,柳姑娘爱吃,多尝两块!”   柳儿吃得眼睛都眯起来,“唔,好吃!对了,弥腊还有桂花呢?”   一旁的金喆冲了一壶桂花蜜茶,与她斟满,笑道:“哪里有,这是我姐姐上年晒好封存,托商队从京师带来的。只有一小瓮,我省着吃了几回,如今吃完这顿,可是再也没有了。”   柳儿无不遗憾地叹息,忽的飞来一句:“倘若在京师广收桂花晒干,贩来弥腊卖呢?价若几何?”   金喆果真思忖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京师虽物华天宝云集,金桂却还是江南的最好。至于卖价,唔,我记得榷场里就有商人卖梅花茶干,一合六十钱。”   柳儿打了个合掌:“我一个月的俸银还不够买一斗的呢!回头写信给刘庆,叫他明年秋天没事就去薅邺州的桂花,大家合伙发财!”   ……   敬德二十二年的中秋节,路金喆是在异国他乡一方小院里,赏着月亮,吃着月团度过的。   八月下旬,几场秋雨过后,天气猛地冷了起来,草木犹带绿,但某一日竟飘飘然下起了雪籽,那件金蝶从京师寄过来的複襦被小燕儿从箱笼里找出来,服侍她穿上。   新建的步察府已经竣工完毕,距离那契罗亲王府只隔了两条街,是一幢典型弥腊制式的重檐青顶石楼,高大阔气,只是人丁寥落,阖府只有檀泷一个主子,其余的全是弥腊国主送给他的仆从僚属。   君辞考虑要不要搬过去住,毕竟那里才是真正意义的家,金喆见她踟蹰,便道不若自己先回古雅。   君辞还舍不得她呢,央求道:“弥腊古雅又离得不远,想回去什么时候动身不能?眼下大雍使臣还没有走,听国主的意思是过两日要在太辰宫广场上举办‘篝火酬神’,你还没见过这盛景呢,何不留下来玩一玩?”   金喆心里对什么酬神大会没多大意头,弥腊太小了,虽然说现在太子殿下微服中,但保不齐就会当头撞上,既然说过再也不见,再这么粘粘着反而不好看相……   决而未决之际,金喆却敏锐的发现,近日那契罗亲王府很有些不同寻常——她虽客居在此,但仍旧是跟君辞同住一个别院的,君辞每日晨昏定省是有数的,偏这两日,老王爷每每天不亮就出去,有时候夜里都未必归。   府上戍卫也换得颇为勤,老王妃几次叮嘱别院的家丁看护好小郡主和她的朋友。   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她摸不着头脑,君辞也一知半解,就在她们惶惶心焦时,从宫里忽然传出了一个意想不到,骇人听闻的消息——弥腊国主敕儿斤敦狄忽然在昨夜,将大雍使臣鸿胪寺卿丁兆以及一干随扈使臣扣押在朝天阁!   朝天阁是弥腊专为迎接大雍使臣的阁馆,有朝见天子之意。   “怎么回事?”   通传消息的是柳儿,她安抚两个姑娘:“很复杂,还记得前头绑架你们的那几个塌它人嚒?他们其实是塌它王庭派来的前锋,或者说是说客。说服敕儿斤敦狄向大雍朝廷谏言,主张要重新划分大雍、塌它、弥腊三国在古雅榷场的抽分银子。”   君辞并不懂这里的内情,金喆却是知道一点,不由蹙眉急道:“古雅榷场刚开一年,很多章程也只是暂行。既然他们两国主张重新划分,那么大家好好谈就是了,何至于……”   因榷场是大雍朝廷一力督办起来的,总裁官也是大雍官员,所以大雍的抽分占大头,这一年三国在榷场都下了不少力气,所以弥腊塌它想要重新约定抽分规则也是人之常情的。   柳儿:“就是说呢,头两天敦狄和丁大人还只是正常的协商会谈,但后来那敦狄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威胁丁大人与他签担保——丁大人是个什么人?急眼了能跟麒麟宫阁老犯顶牛,他能答应这种事?当然不同意,一时谈崩了,敦狄下令扣住丁大人和他的属官。”   “啊,这……”   这种情况两个深宅里的姑娘家,哪怕是君辞,都没见识过,当下没了主意。   “先别担心,”柳儿递给她们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这样闹开了也好,现在那契罗亲王已经会同其他几脉贵族,收集敦狄勾结塌它人的证据。眼下最要紧的是你们俩要换个地方住。”   金喆君辞两人对视一眼。   柳儿继续道:“这件事那契罗亲王深涉其中,势必会成为敕儿斤一脉的眼中钉肉中刺,万一哪里出了纰漏,又出现上回那桩事,大家日子可过不下去了!”   君辞问:“是搬到我哥哥哪里?”   柳儿答:“是,步察府原来国主安插的那些眼线都叫檀泷他们拔了,如今全换上大公主的人和哑者,最是安全无虞的地方。”   她见着君辞满口答应,金喆脸上却犹豫着,忙问:“路姑娘,您……或许想回大雍?您若是想,我也可以送您回去。”   路金喆忙道:“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就不添乱了,我过去住便是。”   君辞雀跃不已,拉着金喆的手,笑道:“不怕,我回头跟哥哥说,叫他给咱们准备一间大屋子,咱们俩一块儿住,不跟他们没名没分的凑在一起。”   这是君辞琢磨了半天才想出来的一条颇符合“大雍女子”做派的顾虑,她以为金喆是担心内外宅忌讳。   金喆笑笑,没言语。   她其实思虑深处到不在这上头,柳儿的功夫她是见识过的,可以说是比一般御前侍卫都要高超,若这么一个高手跟自己走了,但凡有事,却不能人尽其用,多不值当呢!   ……   八月底,原本要归国的大雍使臣并未按原计划出发,丁兆一步未出朝天阁,并不是裴甯交涉失败敦狄不放人,而是丁兆自己闭门谢客,哪怕敦狄丧着脸求他。   敦狄也不得不求他——弥腊各贵族首脑齐聚太辰宫开“七王会谈”,这是弥腊的老传统了,非王政大事不议。   会谈上以那契罗亲王为首,痛斥敕儿斤敦狄的莽撞行为置弥腊于不顾,言语中又透露几句“已经掌握了有些人与塌它人的丑陋协议”,唬的敕儿斤敦狄赶紧糊墙一样,求丁兆,想把这事糊弄过去。   九月上旬,会谈交涉不畅,事情越闹越大,大雍皇太子的驾临更是令敦狄的境遇雪上加霜——没人知道这位年轻的皇朝储君何时出现在弥腊的,只是当大纛卤簿以及那枚诸国公认的“东宫之主”大印亮出来时,往年经常到大雍京师朝见的弥腊使臣率先软了腿,跪下来恭迎上国皇太子。   七王会谈上,那契罗亲王公布了敦狄与塌它人勾结意图谋害大雍使臣、迫害两国邦交的证据,七王最终决议,圈禁有罪国主敕儿斤敦狄,国主之位暂且空悬,一律政务要是,皆由七王共同决议,做出主张。   ……   随着大雍皇太子一同到来的,除了他的随行卤簿仪仗外,还有一份重要战报——据探得准确消息,喀拉尔山东脉荒野之上,有一支两万人的铁骑正在顺着顺着雪山线悄悄集结,如果他们能够在大雪封山前翻越白鹿峰,那么等待着弥腊的,就是铁骑马矛长驱直入,弥腊绝无应对还手之策!   “这该如何是好?”七王全都看着裴宛,这位不远千里而来的贵人,总不可能是单单为了送战报罢?   “点兵点将,纠集官兵刻不容缓。”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掰着指头算一算,弥腊可用之兵只有两万,这两年全仰仗着大雍鼻息过活,抵抗敌人,只是这实情不可明说。   年轻的储君看着他们一张张欲言又止的脸,揉了揉手腕,轻轻地说:“那就开弥腊关防,从戍北紧急调一万铁骑过来,加上你们的人,满打满算总也凑够五万,就是按着塌它人脑袋打,这仗也胜得了罢?”   一万铁骑?   大雍铁骑这两年在周子衿的调||教下,早已经驰名草原内外,能堪堪抵得过那些食肉饮酪的塌它人了,而且是一万骑!   “自贵国归属一来,南陆历代王朝都遵古训,不干涉你们的政务,所以这件事还得几位王爷替弥腊子民决定。”   七王几经思索,很快做出决议——同意大雍调兵一万铁骑入驻弥腊,由裴甯将军统领,严阵以待,势必将来犯的塌它人打回喀拉尔山去! 第69章   敬德二十二年九月, 喀拉尔山东脉,茫茫草原秋草葳蕤,正是弓劲马强, 兽肥隼击之时。[注①]   弥腊纠集五千先遣兵卒, 连夜驰入雪山, 向着东脉进发,沿途发出示警,塌它骑兵却并不将这螳臂当车般的行径放在眼里, 终于在九月下旬的一个雪夜, 趁着月亮隐在厚厚云层里, 沉默地越过白鹿峰,万马当先, 长驱直下——   ……   距离弥腊国都两百多里的地方, 有一片茂密深邃的白桦林,几百年漫长生命却只让它们仅有碗口那么粗,木质却极为坚硬,前几日来了一大群人, 割韭菜似的,伐倒一大片。   这些人不是别人, 正是裴甯带着的三千亲兵, 原是护送大雍使臣队伍的护军。   军帐里, 几个副将交谈切切,问将军裴甯:“将军,若是塌它人不顺这里走,怎么办?”   “这片林子绵延数百里, 别说人, 熊瞎子进来都得迷路。交代你的工事都装好了嚒?”   “按您的吩咐, 密林各处都装上了绊马索,铁蒺藜,砍掉的白桦木也都按您的吩咐做成檑木,那起子塌它人一过来,保管够喝一壶的![注②]”   裴甯点点头,她行军作战擅长利用天时利地,极为倚重军械,就是现在手里的兵太少,让她满心焦虑。   “戍北原的兵什么时候到?”   一个副将答道:“据从弥腊国都传来的消息,说是汪监军已经到了,正在接受太子殿下检阅,约摸着明儿就来咱们这……”   裴甯闻之,英眉紧蹙:“邸报上说是汪甫通监军,果然是他,看来麒麟宫那几个老顽固贼心不死。罢了,明儿你直接打发那姓汪的去周子衿那儿点卯,别来烦我。”   “是!”   ……   九月廿七日,在白桦密林边盘桓数天的塌它骑兵,终于冒险进入密林西处一片开阔境地,遇上了早埋伏在此的大雍军队!   两拨人马一番激战,周子衿率五千抚北亲兵打前锋,首日便斩敌两千;裴甯预先埋伏好的防御工事也让突进的塌它骑兵吃尽了苦头,但塌它骑兵冲势太强,虽小有损失,但后劲尤勇,渐渐的,大雍军伍呈现溃退之势。   ……   回往军中大帐的道儿上,监军汪甫通凑上来,宽慰着裴甯:“这不是在自己家门口打仗,就是不熟悉嘛!大公主殿下,微臣认为,咱们这时候应该调弥腊兵来,用人海战术,堵住草原人的铁蹄……”   怎么不说用你堵?   战场上的裴甯杀意腾腾,掀起军帐门帘,甩那监军一脸:“在军帐里还请汪监军称呼我为将军。”   周子衿正在沙盘旁边推演,见裴甯进来,只抬抬头算打招呼。   副将呈上来战报,裴甯翻阅一番,眉毛蹙的死紧,虽杀死并俘虏了对方三千五百余人,但己方也有同等损伤,草原人太擅长在阔野上骑兵作战,这么下去,吃亏的始终是自己这边。   周子衿道:“裴将军,该是退回城里的时候了。”   城巷战是大雍将军,尤其是裴甯擅长的。她行军多仪仗工事,在强大的军械储备支撑下,城楼街巷能攻能守,部下们多年演练,于这套也是非常熟悉。   裴甯看着周子衿,见青年此刻目光笃定地看着自己,不禁问:“若是周将军统战,也会回城嚒?”   周子衿倒是稀奇裴甯会这么问,当下想了想,轻轻摇头。   他当然不会选择回退,抚北军数十年都流连在戍北荒原,尤其是在他的治下,一应行兵演练吃穿食宿皆参照塌它,自然不惧野战。   可自眼下他手里满打满算才只有五千人,这五千人还是上回出使塌它赚回来三千,其余两千是他这两年在各地悄悄收化的的,不可能眼下把他们推出去孤注一掷。   汪甫通揣摩着他们这情形,疑心这队伍要换将,又疑心这是不是周子衿重新掌握统兵大权的诡计,忙道:“圣上早有旨意,抚北军的兵马调遣,不仅要有虎符,还要有麒麟宫的批红。眼下微臣前来,并无随身携带批红,周将军,您可不要打抚北军的主意!”   “啧,老汪,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败兴呢?”周子衿长臂一伸,搂着汪甫通,把这位小个子监军“搂”得脸红脖子粗,笑道:“走,同我一道巡营去,你来这么些天,还没见过我的兵呢罢?”   ……   白桦密林一战后,双方各有损伤,雍军决定撤回到后方,一个叫做渡鹤的小城。   裴宛在这里等待他们。   “渡鹤城中的弥腊百姓,已经在半个月前撤离。这里是通往国都最近的通路,塌它人如果不想无功而返的话,他们一定会过渡鹤。”   山水舆图上,渡鹤城一边是连绵无际的渡鹤湖,一边是雪山脚下洇湿千百万年的沼泽地,任何人想要去国都,都只有过城这一条路。   “我手里有兵八千,算上弥腊的,拢共有三万军士,而塌它骑兵眼下估摸着有一万六千人——全都是骑兵。你见过塌它草原上的马嚒?比咱们大雍的马儿高两尺有余,重愈千斤。”   因并无副将侍从跟着,裴甯这番话很坦诚,裴宛近两年也在熟悉军务,明白皇姐这番话里的意思。   “他们的马披重铠。”   “是的,可我们的骑兵马不披甲。”   骑兵有重骑轻骑之分,重骑背负全套铠甲,有千钧之力,铁蹄之下,所向睥睨,摧枯拉朽;而轻骑马不披甲,机动灵活,尤擅奇袭。   早些年大雍骑兵也用重铠,可马儿四肢短小,个头不高,如此负重导致灵活性很差,在战场上吃了不少亏,后来改成轻骑,这种境况才大为好转。   饶是这样,大雍的骑兵也是珍贵无比的,往日行军驮辎重,都有专门的驮马,并不曾劳累战马。   可是,如果在战场上轻骑兵遇到这样一只重骑兵呢?他们自持马力更强,不惧重骑劣势,穿着全副铠甲,和轻骑一样也擅奔袭,擅躲避,该怎么办呢?   裴甯站在女墙边上,注视着渡鹤城石基泥筑的墙垣,沉默。   裴宛目视远方,远处一汪水波粼粼的蔚蓝海子,有零星的蓑羽鹤飞来,它们伸开长长的翅膀,摇晃着如垂缨一般的尾羽,在沁凉的秋风下,湖水边,嬉戏,啄食。   裴甯忽然问:“三哥儿,你知道这座城为什么叫做渡鹤嚒?”   裴宛略思忖:“我听屠臣说,每年晚秋时节,南迁的蓑羽鹤都会在此栖息,然后寻找时机飞向雪山南麓更温暖的密林中过冬,长此以往,这座城就被叫做渡鹤。”   “不错,你看这些羽鹤闲庭信步,很难想象它们会在凛冬将至的时候,一腔孤勇地往雪山深处飞去。严寒,大风,天敌,一路上危机重重,也许一股寒风就能叫它们殒命。”   “可它们仍然年年都会来此……皇姐,这一战我准备了两年,不论多艰难险阻,我都不会轻易放弃。”   他要叫他们有命来,没命回!   裴甯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年,一恍惚距离从浣州见他那次,已经过了两年。   两年时光,少年长得比她还高半个头,鬓如刀裁,眉眼清俊,神情笃定,从他身上隐隐能看出裴氏一脉帝王英主的影子……   “那好,皇姐也跟你明说了,咱们忽巴拉跑到弥腊的地盘上来打仗,轻装简行,辎重不够,我心里没十足的把握。”   “这些我也有考虑过,皇姐勿急,最迟只需要两天,有人就会送来您需要的军械物资。”   “喔,是谁?”   裴宛一笑:“回头您自会见到他的。”   ……   两日之后,涉湖多次失败的塌它军队开始攻城——裴甯严阵以待,日前砍掉白桦树做成的檑木派上用场,插满利刃的沉重桦木从高处当头投掷下来,塌它骑兵死伤一片,场面十分壮烈。   “不可轻敌,城门加固一道插板,城墙上满狼牙拍,只要塌它人敢冒头,即刻下放![注③]”   “是!”   裴甯站在城墙上,手拿千里望,英眉紧蹙,只见前方敌人从战马上撤下繁重的物什,迅速的组装着。   “那是什么?”   她看着那庞然大物渐渐有了轮廓,忽然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他们在组装搭天车![注④]   搭天车是大型攀墙器械,就像一辆活动的云梯,一向不善工事的塌它这回来者不善,裴甯挥了挥手,叫神机箭弓箭手准备投掷![注⑤]   “盯着那个点儿,给我往死里炸!”   “是!”   神机箭箭杆上装有火药筒,射程和速度远比寻常箭矢,药捻燃烧时更是能带起一股硝烟,连排射出时火力十分强劲,有个俗号叫“一窝蜂”,是抵御骑兵的绝佳武器!   而如果在药筒上配置毒药的话……   “去军医大帐,随便找个医药过来!”   ……   “将军?”   裴甯见来人:“果儿?怎么把你叫来了?”   白果儿笑道:“旁人都到火药处帮着填制神机箭了,就留我一人照顾伤员,眼下伤员不多,都在休养呢。将军,您有什么事要吩咐?”   这两年,裴甯亲眼瞧着她从一个只管行医不问俗事的闺阁姑娘蜕变成受人敬仰独当一面的军中医药,笑道:“喔,我是想问问,往那一窝蜂里装填毒药的话,是不是可行?”   果儿想了一下,答道:“一窝蜂箭簇上本就抹有乌头毒,如果是往药筒里填的话……说实话,将军,从前我也试过,只需要把毒药搀着铁屑往箭筒前端填塞,就不会有发射时伤害到自己人的困扰。只是……”   “只是什么?”   果儿悄悄上前一步,耳语道:“只是将军,这次是汪监军带着我们来弥腊的,一路谨小慎微,所带毒药不多,我瞧瞧查了一下,配的黑火药也没多少……”   “那也就是说,等这些窜天猴放完,咱们就干瞪眼,抓瞎了?”   裴甯气不打一处来,她自打十六岁上战场,就没打过这么捉襟见肘的仗!   忽的,只听周子衿遥遥走上来,笑吟吟道:“抓不了瞎,将军,活的财神爷来了!”   什么?   裴甯眸光一凛,回想起裴宛同她卖的关子。   晚秋时节,青年仿佛很怕冻似的,罩着一件很不合时宜的狐肷氅衣,峰毛柔亮,一看就价值不菲,担得起“财神爷”这个名号。   她回忆起旧时模糊的记忆,竟然是他……   “路金麒?”   红装将军逆着光站在女墙边上,十分英姿飒爽。   路金麒头微微低下去,深深一拜:“下官微末小名,不足挂齿。”   “你倒也不用谦虚,古雅榷场市旺如斯,有你很大功劳,我常在邸报上见李仁卿变着法儿夸你。”   路金麒恭敬笑道:“全仰仗着朝廷栽培和李大人的照拂教诲……”   周子衿忽然道:“你两个就不要再打官腔了!麒哥儿,你把带来的辎重名单呈上来,回头让将军设宴赏你!”   路金麒也装了好一会儿下臣,正好肚里都没词了,忙把袖中册子呈上去。   裴甯展开细看,越看眉目越舒,这回也不拿公主架子了,忙抓着他小臂:“塞门车、飞钩、黑火药……竟然有投石机,你有这玩意还跟我墨迹什么?赶紧的,立刻抬上来是正经!” 第70章   路金麒不仅带来大量武器军械, 还带了大量粮食、畜肉以及干净的水,两百多辆辘辘车衔尾相随,往渡鹤城中这么一走, 倒比将军们阵前讲话还振奋军心些。   裴甯举起一把弓身长三尺三, 弦长二尺五的神臂弩, 摩挲掂量:“军器司的手笔,”她看了看弩机底座上一溜儿小字,诧异道:“这是敬德二十一年铸造的那批……”[注①]   敬德二十一年, 太子从私库中拿出一百万两, 又从户部支借两百万两, 交给工部,以用作什么未知, 好些官员私底下都传是陛下假借太子之手兴建宫室, 为此麒麟宫与詹士府打了一个月的嘴仗。   却原来是用在这道上,父皇这锅背的着实冤枉了些。   路金麒拱了拱手,笑道:“下官只管给钱,旁的一概不知。”   那是, 微末小吏如何干私铸兵器?不过,仅凭太子和户部那点家当, 却也置办不下这些家当——   裴甯拍拍路金麒, 满目赞叹:“路公子, 从前倒是我小瞧了你!”   ……   大量辎重支持,全无后顾之忧,裴甯守城优势发挥出来,几番击溃妄图想要攻城的塌它军。   周子衿趁着夜色不备, 率领一小队骑兵出城, 突袭塌它侧翼, 得手即停,与裴甯配合打得天衣无缝。   三日之后,塌它集中火力攻下城外水渠守军,往水渠里投下大量乌头,并放出滚滚毒烟,守城雍军不敌,被背水一战的塌它骑兵破开城门一角!   ……   *   生活在渡鹤城里的弥腊人原本就不多,因战事撤出千余来户,牲畜却足足有上万,七王决议在国都西南边划出一片旷野,以供他们安歇。   于是在这一天冷似一天的初冬日子里,男人们艰难地搭起板屋抵御风雪,女人们精打细算着粮食起灶做饭,牛羊骆驼徘徊在在戈壁滩上啃噬着稀疏草根果腹,唯有孩童嬉笑打闹如常,仿佛不知离家的愁索。   ……   “拿好,小心烫!”   “别急,每个人都有!”   刚出炉的热乎乎炉饼吸引了一大群孩童,路金喆挎着篮子,将食水分到一双双稚嫩小手上。她新学的弥腊话尚且有些夹生,却因笑得即真且甜,浑身透着股和气劲儿,收获了许多怯生生的谢意。   眼前的弥腊小姑娘约莫四五岁,有一对湖蓝色的眼珠儿,像喀拉尔山下那些不知名的海子一样深邃美丽。只是瘦得惊人,麦穗状的头发乱糟糟敷在脑袋顶,羊奶白的小脸因为缺水洗漱的缘故,脏兮兮的,活似个花猫。   小花猫捧着炉饼狼吞虎咽,冻得鼻水流出来也不甚在意,下意识抬起胳膊要抹掉,却只感觉鼻尖一暖,随即柔软的织物覆上来——   “哪里能这样胡乱擦……天越发冷了,穿得这样薄,不怪孩子感冒伤风。”[注②]   这是大雍话,听在弥腊小姑娘耳朵里却有着一股别样的韵律。她呆呆地抬起头,一时间炉饼也忘了吃,任由眼前这位墨发雪肤的姐姐轻轻拭去她的鼻涕。   她长得真好看,穿戴也同自己不一样。层层叠叠的大袖拂过脸颊,却温柔得像只蝴蝶给予的吻……年纪不大尚未开蒙的弥腊小姑娘脑海里搜刮着漂亮话,倏地害羞起来,什么都说不出口,眼睛只敢盯着那片真丝发怔。   路金喆抽出帕子擦擦小姑娘的脸,心里盘算着还得再买些过冬衣裳来,忽的见小姑娘含羞带怯地盯着手帕看,便笑笑送给她。   ……   忙了一晌午,小燕儿拿着水囊强令金喆歇息,柳儿骑马正赶过来,从怀里抽出一封信,递与她。   信是谢娘子托商队寄来的,辗转多日,才送到步察府,如今太子僚属就挂在此间,一应往来文书自然要过他们这一道。   “师傅竟也到了渡鹤……”   谢娘子脾性爽利,写信也是如此,寥寥数语并无赘言,只说她随军需车队一道入城,正给麒哥儿打支应。   信发时两军尚在对垒,所以那句“城中一切皆循军令,安好勿念”并不能够叫人放下心来。   金喆叹了口气,撂下信笺。   ……   又挨了两日,虽没有明确的战报,但金喆仍旧敏锐地察觉到肯定有什么变故发生了。   步察府上宾客出入频频,书房灯火彻夜不息,檀泷纠集三千部族,前往渡鹤驰援——   “初三那日,塌它大军攻破渡鹤城门,两军激战一宿,满城浴血……如今城中呈两方盘踞之势,万幸的是越过渡鹤湖的城门仍由我方持守。这回檀泷增兵,就是让这道城门再紧固一点。”   柳儿见她们思虑重重,不由捡能说的多说了些。   君辞忙问:“那哥哥也会入城参战嚒?”   柳儿摇摇头:“届时如何安排,都要听主帅的军令。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眼下这些事全都在殿下的筹算之中……他本意就是想要借此机会,将这股来犯的塌它军就地绞杀在某座城池里。”   君辞瞠目,对雍人极尽谋算的功夫讶异不已,金喆却想到了另一层:“前方战事吃紧,你不若跟着檀泷一道去,留在我这儿,没得埋没了你!”   柳儿笑道:“我是太子家臣,吃哪份饷都没碍的!况且跟着您周济黎民,纵是没军功,也得了无尽后幅,怎么能算是埋没呢!”   连日相处,金喆知道这是柳儿心里话,便笑笑没再说什么。   ……   又过了一个旬日,正待大家翘首期盼前方大捷的时候,渡鹤城里撤出一批伤员,亟待安置。   这回弥腊皇室狠出了财力,拿出了千余顶帐篷,又勒令城中富户们捐钱捐物,还把太医院都派了去。   金喆借着君辞的光前去探视过,发现这些从前线撤出来的兵大多伤得很重,负的伤也几乎全都是金疮坠马伤,或者干脆就是中了毒,缺医少药的,瞧着令人心焦!   “大夫一时半刻找不到那许多,药材花钱就能买,这是不难的……君辞,你托人从太医院那里拿一份常用药名录来,我叫商队里的采买照方去办。”   “好!”   ……   自打古雅榷场一开,商队的生意麒哥儿有意无意地渐渐说与金喆听,尤其是她到弥腊这阵子,弥腊这边路家商队一应大小事都由她裁决,前阵子周济渡鹤城居民就是她自个儿督办的。   君辞很快拿着一份药材单据来,金喆拿给几位采买商榷,不过几日便从古雅购得大半。   交货那天,雍军那边派出了一名检校病儿官来验货。[注③]   ……   “别拿弥腊太医署压人,好意思说嚒?送来的地黄丢水里,全漂起来了!我倒是要看看又是哪位大善人来攒功劳簿儿,别叫我戳破脸没好话——”   那位检校病儿官瞧着是个身量细瘦却不高的年轻人,听声口不太好相与,风风火火走来,帘子掀开一半,絮絮叨叨的话倏地停了,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帐中人……   路金喆回转过身,也呆呆地,觉得这一幕做梦似的——   “果儿?果儿!”   白果儿猛地迈进军帐里,再三再四打量,失声道:“喆喆,你怎么在这?”   金喆一眼不错儿的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心里热热的,不由笑道:“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咱们先把正经事做了,回头我细说与你听!”   ……   弥腊的初冬与浣州,京师都不一样。晌午时还艳阳高照,晒得人单衫都穿不住,傍晚时冷风便裹挟着浓云呼啸而来,吹得人须得裹紧斗篷。   天边晚霞曳着昳丽的尾巴,太阳露出一个边儿,照出地上两人长长的影子。   她们手拉着手,晃啊晃。   两年未见,千般话语亟待诉说,一时之间竟不知先说什么好……   路金喆停了下来,摩挲着白果儿挽起的发髻,将自己头上一对赤金杂宝纹步摇拆下一支,簪到她头上。   白果儿顺从地低了低脖子,忽然想起来,当年在浣州,喆喆也往自己头上戴过金花。   金喆打量着果儿,不住点头:“好看。”   “军营里戴不了这些……”饶是这么说,果儿也没摘下步摇,反而仔细抚了抚自己的妇人头,笑道:“上年,爷爷回了我的家书,同意我和旭之的婚事。原想年底返京时告诉你们的,这下正好了,叫咱们在这儿遇上了!回头叫旭之备一桌宴,当是请你吃我们的喜酒。”   “好。”金喆心里百感交集,即为果儿得偿夙愿欢心,又为她这两年独自一人远赴他乡的孤独伤怀。   “我只知道你在抚北军,原以为你是在德州……”   当初金喆也只知道薛家一门男丁被判充入的是抚北军,而抚北军早在两年前就已尽数划给大公主裴甯,裴甯的大营就在德州。   “没错,就在德州待了两年。听旭之说,这回本也不该是我们这支抚北军上战场,是上头几番运作,才轮到我们……这里头弯弯绕绕的,我也闹不清。我是个军医,有仗打就有伤兵治,能有什么法子!只希冀别再碰上蒙我的药商,否则叫他们吃了的都吐出来!”   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倒叫金喆想起先刚儿在军帐里,她逮着人家弥腊官员大吐太医署苦水,嗔怪他们以次充好,攒功劳簿儿。不由笑道:“从前只知道行医问药,如今牙尖嘴利,连排揎人都学会了!”   白果儿哼了哼,“你要是也在军伍里待上两年,甭说排揎人,就是挤兑人,不会也得会!”   金喆心里低低叹息一回,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没说什么。   白果儿忙不迭又追问她:“你呢,怎么忽巴拉跑到弥腊来了?当初说要来北境,难倒两年里都没回家去过嚒?”   “没回……”金喆摇了摇头,将这两年里凡大事小情都捡出来絮说。   白果儿一面听,一面频频点头,无不怅然地说道:“这样也好,天高云阔,出来见见世面。跟在你哥哥身边,想来也受不了委屈。”   金喆点点头,虽然离家甚远,确实也没遭过多大罪,受过什么委屈。   “喆喆,你想家嚒?”   “想家,也想浣州。”   “浣州啊,”白果儿抬起头,旷野之上,风正推着云急急赶路,她轻轻地笑着:“有时候回想起浣州,都觉得跟做梦似的……”   白果儿到底没有说过一个“想”字,但金喆却听得明白,再次拢上她的手,握紧。 第71章   敬德廿二年十月初三, 塌它骑兵攻入弥腊渡鹤城,与城中弥腊大雍守军激战一宿,初四日夤夜时分, 城中下起茫茫大雪, 掩盖住了一地血色。   这一役, 在史书上只有寥寥数笔记载,但在后世的史官们看来,却是裴氏王朝由颓转盛, 七世鸿嘉皇帝以万里河山为棋下的第一招。   ……   弥腊, 渡鹤。   天上挂着一弯蛾眉月, 晦暗不明;地上军营火烛点点,灿如繁星。   裴甯带着一众副将巡视军营, 大步流星, 丝毫不惧雪落之后满地泥泞。“麒麟宫八百里加急,着汪甫通交还监军令牌,即刻启程回京。他先刚儿还跟我哭呢,说想要明儿一早走, 我同他说圣令如山,即刻便是此刻, 一刻也耽误不得。 ”   周子衿目光如炬, 紧盯着处处军帐岗哨禁防情况, 抽出心神“嚯”了一声:“这老告状精终于走人了!麒麟宫哪位阁老这么体恤下臣?”   裴甯一面检查兵士们寝具薄厚,一面悄声叹道:“自上月起,太医署便给我传来消息,说陛下圣情不怿, 心疾复发, 属意歇朝将养, 诸事政务皆由贵妃裁度——谁的体恤,可想而知。”   提起宫中那位薛贵妃,随扈众将皆是一默,连周子衿也没有说话。   都听闻那位贵妃盛宠至极,有传言甚至早在两年前,她就已经在替陛下执笔批红,只因行事并无差错,陛下又极爱护,所以才没被朝中诸多老臣置喙。   将官们在一处不起眼的军帐前停下脚步,裴甯挥手,摒退一众副将,和周子衿一起挑帘进去。   *   帐中灯烛如豆,几名哑者在隐蔽处侍立,书案上奏折、邸报、簿册分成几摞,主人正跟一青年低低叙话,听见帘动风起,便于灯下抬起头,这一刹那的翩翩俊逸,令打头阵的大公主裴甯都生出一股“吾家麟儿初长成”的感慨。   只是细观其面色,仍旧有病怠之色,看来前日那毒狼烟,虽然他们已有防备,但到底叫他难以消受。   见他们俩鱼贯进来,裴宛放下手中簿册,一面叫坐一面笑道:“正巧了,你们不来,我也是要召见的。塌它军营里突然出现的那一股骑兵,浑身裹覆铁铠的,想来那就是火乌军了罢?”   这说的是斥候密报,裴甯周子衿相互望了望,都没立刻应声。   裴甯抬眼,望向太子身边的青年,路金麒。   路金麒袍裾微动,想要退下,却见裴宛摆了摆手,道:“麒哥儿不碍的,你们这里一食一水,都赖他厘算。来,坐下说说,眼下有什么应对之策?”   两位将军这才落座。   裴甯沉吟片刻,道:“火乌,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出现在了罢?听说他们强大的铁器能破城开山,既如此,我也没有别的,钢牙塞门刀车管够,前阵子火药处还捣鼓出一批陶蒺藜,回头我给三哥儿拿两个去,听听响儿![注①②]”   她说完,帐中人都笑了,连裴宛也轻笑道:“好!正该叫他们瞧瞧,一百多年过去,战场上的天早就变了。”   他这话显然言不止于此,而在座众人又都是亲自参与策划这场战争的,面对此番感慨一时之间很是感同身受。   曾经无数个日夜推演,如今他们率领大军远赴他国,面对来势汹汹的塌它人,佯装城破,使得这支闻名草原的骁勇骑兵陷入逼仄迂回的城巷之中,再加上不要钱似的军械武器以及花招遍地的攻防工事,打得塌它骑兵束手束脚,很快呈现出溃退之势。   眼下只剩下最后的一鼓作气了,渡鹤大捷胜利在望!   “想叫你们来,倒不单是为议这个。自上年莎梭河边‘祈神会盟’以后,塌它各部对王庭的非议就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眼下再加上渡鹤一役,王庭在草原上的威望,危如累卵。”   说罢,从书案上翻出一份密呈,递给路金麒,路金麒转呈给裴甯。   “这是前日斥候给我发的密报,你们俩传看。”   这密报上只有几句文言,写得较短,但事情脉络概括的很清晰,裴甯蹙眉看完,转手递给周子衿。   周子衿拿着这页纸,不动声色细看了许久。裴甯与他共事久了,揣摩这位同仁也算有一番心得,很快就发现这人实则雀跃不已。   她想了想,犹疑问道:“这是……狮子王的投诚信?”   裴宛点点头:“可以这样说。皇姐,你有什么想头?”   裴甯思忖,她看着少年的眼睛,从那双黑潼潼的眼珠里罕见地窥到了一丝赌性意味。像谁?一时之间年轻的大公主恍惚了,半晌才意识到,这双眼里的东西,太像太||祖皇帝陛下了!   “这事甚大,我从未想过……”   她以为驰援弥腊只为保护古雅,以及借此签订边贸榷场协议,却没想到裴宛一直打的是这个主意?联合狮子王部,直捣塌它王庭?   要跋涉几千里,穿越茫茫雪域——十月了,草原深处的大雪已有膝深,还要纠集军队,还要准备辎重……发动这样一场战争,有千难万阻!可光是这样想着,裴甯的心竟也热了起来,她是个常年盘桓在内陆,守护京畿的将军,可关于戍北的邸报她无一不密切关注着,辽阔讲疆域外的天地到底是什么样儿,她也想真的走上去看看!   “渡鹤一役,塌它出兵两万,即便我们完胜,也不过略折损他们一些士气,回头缓和一年,兽肥隼击之时,他们还会卷土重来的——这样的历史在戍北原已经反复演义了两百年,孤不想再让百姓们继续忍受扰边之苦了,也不想大好河山被铁蹄肆意践踏!”   “殿下所言极是,正所谓斩草须除根,塌它多年来侵扰我大雍边境成性,不施以雷霆重击,不能解我大雍泱泱黎民之忧!臣请愿领兵出征——”   言罢,周子衿正襟跪了下去,他一身轻铠,甲裙嗑在地上,发出沉闷地声音。   “殿下,臣也请愿——”   “阿姐,快起来,屠臣也起来!咱们坐下说。”   ……   大家一番归坐,裴宛率先道:“北征塌它一事,我确实筹谋了许久。但到底我年纪轻,军政一事上多有不通。这样,眼下咱们也不论君臣,先把明面儿上的困难拣出来,列个章程,再逐一寻找破解之法。屠臣,你常年驻守戍北,与塌它人打交道最多,你先说说。”   周子衿沉吟片刻,道:“微臣忝为戍北守将,确实与塌它周旋这许多年,既然殿下开诚布公,那微臣就摊开来说了。要说北征的想头,莫说殿下,连微臣每年也要起两三回,尤其是秋末塌它骑兵来犯的时候。可北征,并非一蹴而就,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前朝端文皇帝在世之时,就曾效仿靖太|祖出征塌它,最后三十万部众全部折损在莎梭河畔。”   这一段历史,裴宛裴甯自然都熟得很。   前朝大靖开国皇帝白褚鸿,每年开春都杀塌它,杀得他们二十个部落只剩下两万人,缔结《告塌它书》,从此边疆三百年没起战乱。他的后世子孙白曦曾效仿他北征,却败的一塌糊涂。   周子衿继续道:“端文皇帝那一仗,相信殿下裴将军也都琢磨过,他选在开春出征,本也没错,可那年的草原去岁秋冬时落雪极深,开春时湖河泛滥,靖兵的战马肩高不过三尺六,遇上湍急水深的河流,根本无法涉水。”   裴甯沉吟:“战马是关键。”   周子衿:“不错,两年前我去塌它纳降时,曾收回塌它马一千五百匹,如今择地繁衍蓄养,倒生了有五百匹小马驹,可它们起码也得两年后才能效力。”   说起这个,裴甯也有些唏嘘感慨:“塌它马是稀世珍宝,塌它人自己也深知这点,所以一打起仗来,哪怕是死,他们也要在临死前戗死马儿。”   渡鹤一役,惨死在巷战之中的威猛烈马数量之多,连一贯用兵不惜重金的裴甯都感到肉疼。   “好,第一条难处是马,却也不足为虑——”裴宛忽然说道。   见两位将军怔怔看着他,他笑了一下,“估摸着日子也应该到了,数量不多,正好有一万匹适龄壮年马,好好驯养,大家省着用。”   周子衿率先反应过来,“是狮子王?”   裴宛笑道:“不错,投诚也该有诚意,这便是。”   裴甯蹙眉:“狮子王也是塌它草原上赫赫有名的老贼,如何肯白送这一万匹马?”   “嗳,哪里是白送了,得花钱嚒!”裴宛招手,唤路金麒过来,指着他笑道:“不都叫他活财神嚒,问问咱们财神爷,一万匹马不在话下罢?”   路金麒忙躬身走近了些,笑道:“还是要咬咬牙的。”   这话回的不卑不亢,颇有官场老油子的风范,惹得在座两位将军都朝他看过来。   这位只有二十二职级的小吏面对两位名将的灼灼目光,并无不适,反而拱手做了个揖。   周子衿越发欣赏他,拍着他小臂,亲昵地说道:“财神爷自谦了!不过,既然财神到了,那么咱们这第二条难处也有了出路!粮食、被服、药材、军械火器……旁的不说,照着渡鹤这一回的规制筹备就好了!”   渡鹤一役,可是下了大本钱的,所以周子衿这话赶趟儿似的说出来,与那打家劫舍的毛贼无异,惹得那两位姓裴的都笑了。   路金麒也浅笑着,回道:“全凭殿下裁度,该要什么,给下官时限,下官必定备齐就是了。”   “好,有胆气!”   看着他们君臣一来一往,裴甯抬眼又看了看那路金麒,朝奉郎的官阶并不高,应对起王孙贵胄来却自有一番不卑不亢,昏黄色的袍服放在旁人身上就是破布口袋,穿在他身上,倒显得十分挺拔俊朗。   她还见过他拉弓,想来平日里也不只是拨拉算盘珠子的——是个从军的好苗子!   “还有第三则难处,缺兵。”裴甯忽然起了这个话头,又意味深长道:“或者说,是调兵。”   周子衿沉吟这两个字,静默不语。   的确是调兵,原抚北军大部分人在原地驻守,却早已换了将,他的亲兵裴甯接手,安置在德州大营。如果未来是周子衿领兵,他也确实是领兵北征的不二人选,那么旧部亲兵该如何调还给他?   周子衿:“若实在无法调,不拘哪支军队,哪怕是各州府藩军也行,总给微臣两万人,微臣亲自带着练兵,一样能上战场。”   裴宛握上周子衿手臂:“此等下下之策暂且还用不上,调兵这件事交由我来办。放心,屠臣,这是我曾经答应你的。”   两年前刑部天牢,太子殿下请他前往塌它纳降,确实承诺过他……   周子衿忙起身恭肃道:“叫殿下挂怀了,微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 第72章 、剧情小修   弥腊, 国都。   咕嘟咕嘟沸腾的几座汤炉子把军医大帐蒸腾的暖汽融融,药香盈鼻,只把抬起门帘进来的人熏得打起喷嚏。   “阿嚏——”金喆呵着手捂住口鼻, 瓮声瓮气地问:“这什么味儿?”耸耸鼻尖, 蹙着眉毛撇嘴:“萝卜炖当归?”   “什么坏种狗鼻子?这也闻不灵!”白果儿正在批方子, 闻言头也不抬的嗔她一句。   金喆也不恼,站在空地上跺了跺脚。   她刚从外头办事回来,一路冒着寒风, 虽穿得极厚, 却也防不住手脚冻得冰凉。乍一进帐子, 热气熏得她直发晕,睫毛上的霜珠儿濡化, 湿漉漉的满是不舒服。   跟在她后头的柳儿和君辞一进来便把狐肷斗篷摘下挂起来, 浑身利利索索,金喆看得眼热,也学着解斗篷,却被赶上来的小燕儿一把拦住手。   “姑娘大了, 这急躁毛病也不说改改。好歹先缓一缓,乍冷乍暖的, 回头又要犯头疼!”她一面说, 一面绞湿了的热手巾, 敷到金喆脸颊。   仔仔细细敷了脸,又涂上润颊的面脂。   白果儿搁了笔,搅动汤锅,因笑道:“她还有头疼这毛病呢?那吃我这一味药正好了!”   金喆立刻捏着鼻子躲远她一些, 惹得众人无不大笑。   热汤好了, 大家围在火炉前闲话, 各自盛了满满一碗,唯独分给金喆只有半碗,白果儿还嘱咐她:“先喝一口垫垫,等会儿还得喝药。”   “还喝啊……”金喆拧了拧鼻子。   自打那日一见面,白果儿兴致一起,摸了她一把脉,便知她有体寒畏冷一症,骂了她两句不顾自个儿身体,又念叨着身边没个长辈到底不行,把金喆小燕儿说得一个满脸通红一个满脸愧疚。   因而连日来都炖温经方子与她喝,直喝得金喆口齿发麻,闻见当归味儿就嗓子痒痒。   ……   热汤很是驱寒,金喆捧着自己那半碗,也不嫌,搅动那雪白碧绿的一团,深嗅一口:“好鲜香,是什么?”   白果儿道:“萝卜炖当归。”   金喆白她一眼,慢慢将这半碗萝卜老鸭汤喝完,吃得鼻尖冒汗,浑身滚热,叹道:“等回头冬至,我买两只羊,咱们再炖来吃!”   君辞笑道:“眼下才过霜降,你就惦记着冬至那炖肉啦?”   白果儿也笑:“你是有多大的脾胃,能吃得下两只羊?”   路金喆:“哼,我买来大伙儿分着吃嚒,军帐里有这么多伤兵,两只还不够呢!”   半碗热汤下肚,暖烘烘的炉火烤了一会儿,金喆缓过来,也把斗篷解下,她里头穿了一身水红缎子丝绵长袍,显得人分外苗条伶俐,凑在火堆前又捧着药碗慢慢啜。   白果儿一面盯着她喝药,一面又打趣她,仿佛见了面要把往后说的话都说完似的。   “怪我,都忘了,你现在可是腰缠万贯的了!两只羊算什么,两辆行女墙都能琢磨出来是不?”   “那是我哥,我嚒,只会花点小钱,买点边角料罢了。”   金喆一仰脖喝掉残剩药沫儿,漱了口,笑道:“六千八百副暖耳,辛苦那些迁过来的渡鹤百姓连夜赶制,总算是交货了。你们是没看见,今儿一大早,排队领钱的渡鹤百姓就已经排到戈壁滩上那湾沙坡上。银钱是直接发到各人手上的,想来这个冬天他们不难过了……”   君辞柳儿都跟着去收货以及发放酬金,都一脸如是的表情。尤其是君辞,握了握金喆的手。   金喆回握,忽的想起来,忙让燕儿把她的包袱拿来:“有几个渡鹤老阿嬷,非要送我东西,推拒不得,就买了些,左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咱们也没甚用处,回头拿到京城转手卖掉。倒是这几片皮子,鞣制得不错。正好拿来做雪帽,围脖儿,一人一套,这个冬咱们也不难过了!”   大家齐说好,唯有白果儿笑道:“我在职上,脱不开手,只好劳烦喆喆替我做了。虽说她针脚一贯粗鄙,我却是不嫌的。”   恼得金喆胳膊撞了她一下,佯怒道:“您受累戴罢!”   ……   *   那顿羊肉到底没来得及在冬至吃。   大雍历敬德廿二年十月初十,渡鹤城破的第七天,霜降过后的第十二天,前线传来大捷——塌它领兵大将军自戕而亡,所剩残部八百余人马尽数被俘,渡鹤城城门大开,等待着她回家的主人。   要回渡鹤的,不仅有原渡鹤百姓,还有安置在国都的雍军军医大帐。   “喆喆,我就要走了。”白果儿棉甲上头罩着个毛峰绒绒的缎面儿雪帽,颇有些不伦不类,但她自得了起,便一刻也不离身的带着。   金喆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她才与她重逢不过几日。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这些伤员不再修养一阵嚒?”   “伤员们都养得差不多了,该走了。战时风云突变,一切都耽误不得,况且军队本也不能在他国久留。眼下将军们在渡鹤还有一些事要办,我们先过去汇合,之后,就是班师还朝。”   路金喆呐呐地看着白果儿,呜咽道:“嗯。”   白果儿牵起路金喆的手,往远处走了些。   “喆喆,跟我一起去渡鹤罢。你哥哥也在渡鹤,你们立了好大功劳呢,一起去罢?”   “不了,麒哥儿是当官尽职,没得说。我呢,等过阵子入了冬,就回古雅。”   “做什么那么大费周折,先回渡鹤,再回古雅,多顺路!况且,我的喜酒你还没喝呢!”   “你把月奉银子拿二两给我,我去买羊,今晚咱们就喝。”   “呸!你财大气粗的,还惦记我的钱?你呀,我知道你因何不去,那渡鹤城里还有人能吃了你?”   路金喆叫她说得笑了出来,摇摇头,道哪里。   白果儿也抿唇一笑,撂下这个话题不谈。   “喆喆,从此一别,往后再遇见,都不知道哪年月了!”白果儿拣一处大石坐下,手指头一下一下从严寒物候里仍然顽强拼劲最后一口气活着的小小草茎上捋过,道:“若是以后你还回浣州,就去看看我爷爷,我太太和父亲。”   路金喆也挨着她坐下,郑重地点头:“你放心,我肯定会回浣州,一回去就去拜访。”   “好,谢谢你。”   路金喆伏在白果儿怀里,埋了埋脸,没说什么。   白果儿感觉到她肩膀细细抽动,忙把她扶起:“傻瓜,你哭什么。裴将军治下军纪严明,我在她这里过得不赖,旭之也一直多有立功,相信假以时日便可黜去罪籍。往后的日子都好着呢!”   金喆抹泪,笑着道:“嗯,往后都好着!”   ……   回去时,军医大帐上下都在整饬待发,几个检校病儿官见白果儿来了,面色凝重的唤了她去。金喆原想走了,却又舍不得与果儿的最后这一别,因此便在账外警卫外头冒着寒风矗立着。   不大一会儿,帐子里人都鱼贯而出,各个行迹匆匆。   “喆喆,我这就得走了!”   “不是明儿一大早才出发嚒?出了什么事儿?”路金喆环顾四周,所有傔人驮马都在忙活着整饬行囊呢。   “军事密令,不可与外人道也。我这就先走了,喆喆,保重!”   路金喆紧紧抱了抱白果儿,“保重!”   ……   待果儿离去,金喆便举目四顾找起柳儿来。她这阵子能长期驻留在军医大帐,除了她是药商的缘故外,还有柳儿身份的关系。   遍寻不见人,金喆纳罕,先刚她与果儿叙旧,柳儿便自去办事。这是去哪儿了?   “柳儿?”   “姑娘,我在这儿!”   柳儿从一处军帐里疾步走出来,路金喆见她面色沉郁,不觉心一惊:“怎么了?”   “没什么事,姑娘,我先送您回步察府。”   “喔。”路金喆呐呐地答应,上了马车。   马车里,柳儿眉头紧锁,抱着一双鸳鸯钺闭目不言,金喆不想打听她的公事,便也没问。掀开车帘往外望去,整座军医大帐千余名伤员、众多驮马、傔人都在忙碌着装检行囊,却不见几位面熟的病儿官。   她一下子福至心灵,便也不顾是不是唐突,忙道:“柳儿,医正们都紧急先出发了,他们是去渡鹤?”   没承想柳儿竟应了她这一问,闭目点了点头。   “渡鹤,这么着急,是主帐里有谁患了伤病?”   柳儿睁开眼,深深睇她一眼,仍旧没说话。   路金喆心里没由来的一紧,不会是哥哥,他不值得这么大阵仗,是大公主,还是……   “是……是太子殿下?”   柳儿点点头。   果然是他!   路金喆心里一下子抽紧,“是心疾嚒?还是受了伤?什么时候的事儿?”   见金喆慌了神,柳儿忙道:“姑娘别急,我也只是接到哑者密报,具体什么情形尚且不知道,跟相熟的军官打探,发现整个军医大帐都不知内情,医正们也只是奉命先行。”   “所以密报上是叫你……”   “酌情速归。”   “这还酌什么情?赶紧去呀!”   柳儿摇摇头:“这是哑者的建议,我是太子家臣,只听他的吩咐。没有太子手敕,我不能离开您。”   其实这么不明不白跟着我,又算什么呢?路金喆心里泛起酸涩。   可柳儿的确是他身边机灵可靠之人,金喆便道:“那我去渡鹤,你便也跟着去是嚒?”   柳儿一下子坐直了:“这个自然。”   “那还有什么说的,将马车卸了,咱们骑马去!”   …… 第73章   霜降过后, 秋霎时浓郁了起来,原本绿意葱茏的草甸、山坡、树林迅速被染上层次不一的黄。   入夜,起了风, 呼呼号号地刮, 路金喆被柳儿囫囵个罩在怀里, 厚实的水獭斗篷将她裹成一团儿,冰刀一般的寒风却仍旧能钻缝儿吹进来,吹得她骨头都冷。   一路快马加鞭, 疾行到渡鹤时, 天色已黑得浓稠化不开。   渡鹤城中戍卫重重, 柳儿出示随身腰牌,她是东宫十率府侍卫, 自然一路畅行无阻, 无人敢拦。打听了雍军扎营处,便拔转马头,一路向城西大营而去。   ……   雍军大营,主帐。   裴宛披衣拥被坐在榻前, 他才刚以真气调息完一个小周天,正是心中瘀疾之痛稍解, 浑身暖洋洋的时候。   檀泷端详他面色, 比昨日红润许多, 又来号他脉,脉候不复沉塞,从容和缓,便笑道:“果然还是得内外兼治, 当初柳老虞候传您心法的时候, 只当强健身体用, 谁承想还能疗毒呢!”   裴宛收回手腕,笑着摇摇头:“你跟着我,也算久病成医了。其实本来就没多大事,是他们一惊一乍的。”   檀泷亦笑笑,并没有说前两日大公主急得都哭了。见炉子上温着的药好了,忙端上来。   裴宛下意识拧眉,然而也只打了这么一个忽儿,便干脆利落地接过碗,一仰脖喝净了,再低头时,茶盅净手盆已经端到他跟前。   漱口,净手,裴宛自己擦着手,叹道:“说了多少回,你不用再做这些,叫一个哑者进来伺候。”   檀泷浑不在意,歪坐在榻前,笑道:“他们执勤还行,这些零碎活计哪有我熟呢!况且,下回想这么着,也不知道哪年月才能够了,殿下你就再受用这一回罢!”   裴宛自小与檀泷相处不同别个,便也不再讲究这些,让他也往榻上来坐,又拿起案头文书来看。   檀泷见他如此勤政,又服气又得劝阻:“殿下还不歇息嚒?这都夜半了。”   “唔,躺了一个白天,躺得骨头疼,看看解闷……这是李仁卿呈给我的启本,咱们这边胜仗打完,就该瞧他的了。”   “是该轮到他烦忧,‘古雅会盟’多大的一件事,百年难遇!”   相比渡鹤这一场在异国他乡的征伐,接下来的古雅会盟确实是值得史官们大书特书的一件事。   裴宛将这封五页启本足足看了一盏茶功夫,又递与檀泷,与他细细相议。   ……   “报!东宫十率府左虞候率求见请安!”   柳儿?忽巴拉的,她来请哪门子安?   裴宛看了看檀泷,檀泷忙摇头,不干他事。   一准是哑者未雨绸缪,通风报信,裴宛起身,径自穿起外衫,往外走,抬手叫进。   ……   柳儿急匆匆冲进来,就看见太子殿下与她曾经的同僚穿戴整齐,对坐在书案两头,拿着一叠启本正切切商议。   三脸对望,柳儿满脑子疑云,慢了一拍,才晓得躬身行礼:“属下恭请太子殿下万福金安!殿下,属下接到哑者密报,说您受了伤……”   她把那句“旧毒复发难愈”咽下肚里,乍着胆子抬头,见裴宛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除了脸色稍有些苍白,浑身哪有一丝病怠之色。   “没什么大碍,倒惹这么多牵挂。”裴宛叫起,又指指椅子让柳儿坐。   檀泷下榻来,给她斟满一杯热茶,笑道:“殿下别恼,这是柳儿的孝心,难为她大晚上的一个人冒着冷风来请安,从国都到渡鹤也有百十多里地好走呢!”   柳儿捧着热茶,一面喝一面道:“我不是一个人呐。”   檀泷瞠目。   裴宛拧过头看着她,柳儿膝盖骨都软了,忍着没跪:“呃,路姑娘同我一道来的,她还在外头呢。殿下,不若把她召进来,也叫她表表孝心……”   她越说声儿越小,别说太子殿下的目光不敢对视,连檀泷都冲她摇头,这多冷的天!   “殿下?”檀泷忽然叫了一声,忙去扶他。   裴宛推开,在地上转了两圈,挥挥手撵人:“今儿就到这里,你们退下罢。”   柳儿发急:“这一路吃了半宿冷风呢!”   裴宛却压根不予理会,一面抬手解衣领,一面往屏风里走,那架势确实是要安寝的模样。   檀泷推走柳儿,朝她耳畔低声道了一句话,便又折返回来服侍裴宛安置。   ……   帐帘“嘭”的一声被人抬起,有人出来,金喆猛地回头,见是柳儿,“喔”了一声,往里走了两步,问她:“请过安了?”   柳儿点点头,伸手从寒风里把路金喆的一双手捂住,因握过热茶杯,竟把路金喆暖得浑身一激灵。   “殿下一切都安好,我进去的时候还在忙政务呢!”   路金喆一颗吊着的心立时落了地,安好,安好就好。   “这个时候还忙着……喔,既如此,那咱们就——”   帐帘又“嘭”的一声响动,金喆立即又回头,却见檀泷从里头走出来,笑意盈盈冲她拱手做了个揖,金喆忙回以一礼,呐呐得解释道:“我,我来送柳儿。”   檀泷了然,笑道:“殿下还没歇呢,姑娘进去请个安?”   金喆愣住:“啊?这不合礼数罢?”   檀泷摆摆手:“这正合礼数。眼瞅着就冬至了,往年冬至百官都要在明德宫前朝贺太子,今年是赶不回去了,但是朝贺大礼仍不可废,冬至也就这两天,早朝晚朝都一样,这是吉祥事,寻常人巴望还不及!而且依着礼数,您朝见,殿下还要推拒呢——这也不违您本心呐!”   路金喆叫檀泷这一长串话说得,都闹不清自己本心是希望他推拒还是不推拒了,而且冬至她只记得要吃圆子和祭祖,哪里晓得什么百官朝贺太子?   懵懵的呆在那里。   柳儿却从暗处冲檀泷竖大拇指,又道:“檀泷,路姑娘今晚在何处安置?你寻个妥善地方!”   金喆忙道:“别,太劳动人了,我就住我哥哥那里就好……”   柳儿却笑:“等会儿都该鸡叫了,再去打扰你哥哥,那才是劳动人!”   檀泷也道:“无碍的,反正柳儿也要安置。唔,这城中本有一座行馆,原本预备给大公主住的,可大公主一直住在军营,那里就白空着。你们住进去正好,那处离渡鹤官署衙门近,离你哥哥路大人也近呢!”   “如此,就有劳檀泷了,多谢你。”   “路姑娘忒客气,咱们也是旧相识嚒!”   他们三人在大冷的夜里谢来谢去,往来巡逻岗哨都特地过来瞧上一眼,闹得金喆无辜红了脸,踟蹰了一会儿,犹疑道:“那我……就进去请安一下?”   檀泷柳儿忙不迭点头,赶着为她抬起帘子,低笑道:“表表孝心!”   虽不知他们卖什么机关,金喆却也跟着笑了,拂了拂裙摆,迈步进去。   ……   一进帐子,一股浓郁的暖意与药香气扑面迎来,四周静悄悄的,只壁角处各点着两盏灯,照出一室晕黄。地上没铺地毯,踩上去窸窸窣窣的,竟是草席。   路金喆僵冷的手脚渐渐暖和,她屏气凝神,并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动静,便也大着胆子继续往里走。   她四下里胆怯又有些兴奋的张望,不大的帐子让屏风隔出一里一外,外头往左是一堆简单的书案桌椅,成摞的文书簿册胡乱堆在案上,往右架着一座大沙盘,大约是主人常在此徘徊的缘故,沙盘四周席子都被踏破好几个洞。   往里,就是寝床了罢……只是由一架三折屏风横着,屏风里有一抹红彤彤的影儿,越靠近暖意越浓,想来那是一尊火炉。   路金喆驻足停下,她不再乱看,只呆呆地瞪视着屏风。   满室寂静,只听见炭火毕剥毕剥的声音,和外头巡逻岗哨的铁甲擦擦的行进之声。   他睡着了,果真要请安嚒?   扰人清梦最是罪过,路金喆思忖片刻,便合起双手,心里祈祷。   ……   殿下,愿你一切都好。   ……   窸窸窣窣,是她走过草席的声音;玎玲玎玲,是她手腕上金玉相撞的声音;哗啦啦,是她头上簪钗步摇晃动的声音……而曾经在旧梦里细嗅过的花香,也乍然盈满一室。   只是这些全部都堪堪止步于咫尺之外。   ……   等外头一丝动静也无的时候,裴宛倏地翻身下床,朝外疾步而去。   *   路金喆在屏风外伫立好一会儿,才提步往外走,门帘厚重,她才掀开一条缝,冷风兜头盖脸扑过来,刚暖和过来的一丝热气立时便吹没了。   也罢也罢,谁叫你愿意白挨这一遭呢!   金喆抬起门帘,迈进冷夜里,忽的斜里冲过来一只手,紧紧扣在肩上,将她一把扯进帐子——   这只手的主人好似遏制着很大怒气,攥着她斗篷毛领一直不放,细瘦白润的手臂上青色血管根根分明,路金喆抬头,果然看见那双乌潼潼的眼睛正沉沉地瞪视着自己。   裴宛静默的看着路金喆,两年里,她抽条长高了,原本团团的一张脸也变得明丽秀致许多,只是那双雪鹿似的眼睛仍旧滚圆清亮,和记忆里的一样,盛满了天真。   又见她还和从前似的歪着头打量自己,反倒比谁都正大光明些,裴宛心里不由横生出一股怒气,索性连寝衣也不掩,就这么敞着衣襟。   果然没一会儿,先赧然低下头的是路金喆,耳朵泛红。   裴宛却好似压根没瞧见她这一窘态似的,冷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路金喆抬起头,强笑道:“我有点担心你,就来看看……”   谁承想这句话就像捅进了冰窟窿,太子殿下的脸色顷刻之间冷若寒霜起来,几乎算得上是刻薄似的哂笑一声儿:“你的心倒是很多。”   路金喆自认理亏,咽了咽嗓子,呐呐不言。   “说话。”   “……”   路金喆抿了抿唇,倒是想回一句,张张嘴,却觉得说什么也无益,他在气头上。   果然,太子殿下很有些不依不饶,一连掷地有声诘问道:“你为什么来?来了又不露面,算什么意思?当本宫这里是你求神拜佛的菩萨庙,烧了香就走?”   “……”   眼见着她越来越低下头去,浑身瑟缩着,才觉得没意思的人是自己,他是半夜不睡糊涂了,才会发急跑出来。   正要往里走时,路金喆却说话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只是担心你。”   氤氲朦胧的夜里,路金喆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好像这就是她的倚仗,武器,用以和他对峙,不自觉声儿高了些:“我原不想来的,我也不想来的!”   裴宛眸子深了深,一瞬不瞬看着她。   “我很着急,我很冷,很冷……”她仰面看着他,你个傻子,做什么猜三猜四,误会我?也顾不得什么倚仗,武器了,两只手随着情绪宣泄而乱挥:“你还问我,问我!”   他们原本就挨得极尽,这两下倒像是她动手打人似的。裴宛心里那股说没法说清道明的不痛快反倒是倏地被打散大半,整个人云销雨霁,雪后天晴。   他摸了一把她身上那件水獭皮斗篷,这一夜不知如何风欺霜打,已经冰一样寒凉,更不消说她自己怎样了。   见鬼的没意思,也见鬼的跟她在门口磨磨唧唧……裴宛心里嘀咕,一把扯过路金喆,冷冷地道:“过来。”   “……”   这一通发泄,既臊脸又理亏,眼下路金喆就跟那抱成一团的鹌鹑似的,让往东不敢往西了。 第74章   帐子不大, 几步之间就到头了。   路金喆跟着裴宛往里走,绕过那一扇屏风,还特地抬头望了望, 果然那里头正是一尊火炉子。   这寝室也简单, 除了这炉子外, 就只有一架衣帽架,上头挂着他的外衫,一柄刀, 然后就是一张不大的榻了——她倒是没想别的, 只觉得堂堂大雍太子, 军营主帐里这么寒酸,比白果儿那还不如, 她还有两口箱笼呢!   裴宛见她呆呆的, 一副不知道神游到哪里的模样,几不可查地“啧”了一声,从衣帽架上拿下一件大氅来。   地方不大,路金喆故意站在火炉旁, 借势悄悄烤着火,就见太子殿下拎着一件大毛出峰的雪白大氅走过来, 这氅衣也不知道是什么皮毛, 轻软柔顺, 活物似的,泛着粼粼的光。   正怔住着,太子殿下一抬手,抽开她斗篷系带。   “嗳——”   还没等路金喆叫嚷, 裴宛便抖开自己的这件氅衣, 兜在她身上, 还是反毛盖的——这厚实的皮毛被炉火烤了半宿,早已热烘烘,如今密不透风的裹在路金喆身上,直将她暖得打了好几个激灵!   裴宛横了她一眼:“还抖呢,我看你是不知道冷有多冷。”   路金喆能说什么?她眼下全仗着这件大氅活命,面对太子殿下的冷言讥语,自然只有喏喏称是。   裴宛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支使她也越发顺手,“去榻上坐着,靴子脱掉,被子围上。”   说完,背过身去,从衣帽架上抽了件外衫系上,转身往榻前小案上翻拣起来。   路金喆身上热烘烘,脚下毛毡靴子却早已冻得冷硬如铁,一冷一热闹得她头脑发晕,似乎也不想事儿了,果真听他的话,三两下解开靴子,把冻僵了的脚飞快地塞进被子里。   被子里余温尚存,叫她心里生出百般滋味。   “咳咳。”嗖了嗖嗓子,路金喆把大氅和被子都围严实了,端端正正盘坐在榻上,佯装出一副很规矩的模样,虽然上榻这件事本身就一点儿都不规矩。   裴宛听见那声咳嗽,原本都过来了,又折返,低头又翻找着什么。   路金喆巴望着瞅他,才看清原来那里放了个矮柜,里头一格一格的,装了好些抽屉,竟都是药材。   她福至心灵,“喔,你在找药?给我吃的?”   裴宛仿佛听不见似的,没搭理她。   路金喆放长声音道:“你还会开方子呢?别给我吃坏喽!”   “嘭”的一声,裴宛关上抽屉,横了她一眼,“嗬,我久病成医!”   路金喆缩缩了脖子,发誓自己再不说话了。   饶是裴宛这么说,却仍旧把翻腾半天找出来的几样草药盛在托盘里,摆在她眼前。生姜、枸杞子、大枣、桂圆、人参、当归、川贝,这几样是不论怎么配都不出错的。   “我不爱当归的味儿,”她食言了,该说还是得说,又指了指人参川贝:“还有这俩。”   老太太才喝这些呢!   “我就知道。”太子殿下闻言只挑了挑眉,很好说话的模样,将她点的这几样都拣出去。   还没等路金喆乐上一回呢,就见他一直背着的右手转过来,手里托着个小木匣,匣子攒珠一样,中间放着个滚圆绛色药丸,往她跟前递了递。   “这是什么?我吃它呀?”   “十全大补丸,吃了延年益寿。”   听他糊弄人!   路金喆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不自觉挠挠脸,又指了指当归,“我就还吃这老太太汤罢?”   裴宛摇摇头:“路金喆,你不能永远反复无常。”   这话里有话,路金喆又不笨,乖乖拿起那颗大如鸽卵一样的药丸,闻也不敢闻,放在嘴里咬了一下——他也不给水,那怎么办,就硬吃呗!   吃了两口,头一口囫囵吞枣,生生咽下去的,第二口嚼了一下,嚯,这滋味!   细细品咂,她也吃出许多草药味儿来,但自己终究不是果儿,压根尝不出个子丑寅卯,只觉得甜香有余,满口生津,一个不注意,竟全吃没了!   “这是什么丸药?叫什么名?真好吃,还有嚒?”   “刚说过了。”   一口气问三个问题,这位殿下大约回的是“叫什么名”,路金喆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趁她吃丸药的功夫,裴宛往炉子上一直坐着的水里倒进余下药材,又钳了两枚炭,将炉火烧的更旺些。拿了一把了椅子放在炉子边,惬意地坐着。   路金喆同他大眼对小眼,半晌,便悄没声打量他面色来,是比往日苍白些,但她完全没办法据此来估摸他的病情。这个人一贯的会强装,不管如何难受,从来都脊不打弯,全无一丝儿病怠佝偻之相。   从第一回 见面,他吐自己一大襟血的时候便是这样。   “我听柳儿说你旧毒复发难愈,如今是怎样了?”   “没大碍,很好。”   “喔,那就好。”   双双静默,两相无言。   半晌,路金喆忽然问道:   “你还生气嚒?”   “我没有生气。”   “……”   路金喆咽了咽嗓子,那表情实在是不认同。   裴宛老神在在坐在炉子旁,他们隔得近,两人一有什么都瞧得一清二楚。话也说完了,药丸也吃净了,老太太汤半天不见好,炉子倒是越来越旺……   路金喆裹得毛茸茸的,开始浑身不得劲儿起来,并不是某位殿下的目光太过恼人,而是……有点热了,她捂得慌!   “别动。”裴宛下巴点点,指向她想要解开大氅的手,轻轻地道:“系上。”   路金喆心里腹诽,却也奈何不得,委顿在榻上,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姿态了。   “裴宛,你给我吃的这是什么药丸啊?有点热……还……”她打了个哈欠,眼皮儿发沉:“还犯困呢……”   这瞌睡虫简直说来就来,排山倒海,路金喆一时撑不住,头一歪陷进密实轻软的貂皮锦被里,只觉得浑身从里到外暖洋洋的,阖上眼,迷瞪瞪睡着了。   ……   这一阖眼便不知堕入到哪里,被摇醒时还犯迷呢,这是在哪儿?   “喆喆,醒醒,喝了汤药再睡。”   一股辛甜香气勾着路金喆醒过神来,她呆呆喝了两口,这碗挑三拣四的老太太汤终究的确是一碗甜汤了。   甜汤喝完,路金喆才算真的清醒过来,她想起帐子里发傻的话,以及……天爷菩萨,她都做了些什么,看来真的是冻傻了!   裴宛恐怕她拿碗憋死自己,低咳了一声,慌得路金喆忙放下碗,挣扎着要下榻来。   “真是折煞人了,殿下,我——”   “路金喆!”   路金喆倏地抬起头,望着裴宛。   不知何时,他已经穿戴好衣衫,还穿好了斗篷,另一条玄色斗篷,正深深望着自己。   “路金喆,是你推开我的,你还记得嚒?”   路金喆点点头,她没有忘。   “说话。”   “记得。”   裴宛轻轻一笑,挨得近了些,弯下腰,看着她四处躲闪的眼睛,近乎蛊惑似的问:“所以再回来时,难受嚒?”   “难受。”   不光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更何况,这难受又哪里只是今夜一个晚上?   路金喆不再躲着,仰起脸看着裴宛。她本就是率真姑娘,不论面对何种人与事,都“不违本心”,却唯独只有在他这儿,多少愁肠百结,都体尝过了。   她自然知道他说的“回来”是指什么,不是她住进步察府,也不是夤夜奔袭,冒着冷冽朔风,来渡鹤这一遭。   而是再次走向他。   ……   路金喆甚至都闹不清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只觉得一股无法言说的嗔怨梗在胸口,遂艾艾地瞪了他一眼。   裴宛坦然地受她这一眼,握手成拳,遮住唇边浅笑。   他也知道不可把她弄的太羞恼了,回头抹不下脸,茫茫北境,撒开手就真找不着了。   不过饶是他心里头这么思量,面上却一丝儿多余的情绪也没有,就像随便吩咐一件什么差事似的,道:“既知道难受,就好生歇着——你不用挪动,接着睡罢。”   说完,径自走了。   徒留路金喆楞在榻上,连一声阻止也来不及说出口。   这?他?   路金喆发怔着,只听外头门帘又是一响,心里倏地一机灵——他回来了?   “路姑娘,是我,歇了嚒?”   是柳儿!   路金喆喊道:“没……没呢,你进来!”   柳儿却只在屏风外头站定,道:“姑娘若没别的吩咐,我在外头伺候,要什么您知会我一声儿。”   她也从未当过侍女,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不知道服侍人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想起小燕儿每日里常做的,忙满帐子里找铜盆手巾……一抬头却见路金喆披着斗篷趿拉着鞋走出来。   “怎么下地来了?多凉呐,快躺回去!”   路金喆羞臊的脸都红了,急切地道:“柳儿,咱们去行馆罢!”   柳儿找见盥洗盆,舀了一瓢炉子上坐着的热水,一面推她一面道:“不折腾了,眼瞅着天都该亮了。”   这一双使鸳鸯钺的手给自己搓手巾,路金喆哪里愿意受用,忙自己接过来,胡乱洗了把脸,就算完事。见还有水,忙道:“那我弄一碗姜汤,你也喝了暖暖?”   柳儿拦住金喆,把她推到榻上,盖上被子,还把那件银貂大氅抖开,严实地压盖在上头,笑道:“不用忙那些,我刚跟檀泷去伙房讨了个热锅吃,又喝了两碗温黄酒,一点儿都不冷!”   她握了握金喆的手,确实暖呼呼的。   金喆这才放下心来。   “你上哪儿睡?”   “我拿了一副行军铺盖,就在屏风外头睡,有什么动静我这边照应着。”   金喆点了点头,柳儿在,她是完全放心的。   “那……”   柳儿见她踟蹰,便知她问的是谁,笑道:“殿下往军医大帐里去了,正好医正们也要为他请晨脉,两厢便宜。”   说到他的病症,路金喆又心里犯愁起来。“到底是什么情形,我问了他只会说一句没事。”   柳儿叹息:“殿下性情自来如此,不愿叫别人忧心他。我倒是同檀泷问到了些内情,是前日塌它反冲的时候殿下不慎受了箭簇伤,那箭簇上有毒,疗毒的解药与殿下心疾犯冲,这才发了急症。渡鹤这边并没有多少良医,所以大公主才急命病儿官们速速回营。您也瞧见了,没用那些医正,殿下自己扛过来啦——嗳唷,这内里的情形越说越多,说到天亮也说不完,您先睡罢,等明儿一早我再细细说与您听。”   外头黑黢黢的,路金喆纵是再惦记“扛过来”如何抗,也不想再叨扰果儿,忙阖上眼。   柳儿吹熄了灯,为她解了发辫簪钗,又掖了掖被角。   ……   也不知哪处的鸡鸣,竟穿过重重大营,伴着巡逻岗哨铠甲擦擦的声音,疲惫一夜的路金喆终于又泛起困意,很快便睡着了。 第75章   再醒来时, 阳光透过气窗,照出一室蒙蒙的亮。   外头有嘹亮的军号依稀传来,帐子里亦不安静, 路金喆恍惚听见屏风外头有两道浅浅的喁喁细语, 惊得很, 忙一骨碌从榻上爬起!   “醒了?”有人从屏风那处探出头来,睇着她笑。   “果儿,你怎么在这儿?”路金喆一面忙忙地穿靴子, 一面惊讶地问。   白果儿一脸兴味:“这回再也不用假公济私, 我奉命照顾你!”   路金喆冲她作了个揖, 告饶,大早晨的她可不想被人打趣。   ……   穿戴齐整, 又顺手规制了被卧, 路金喆出来了,朝柳儿道了个早。她正在摆饭,金喆瞧了一眼,三张粟米饼, 一碗芥辣丝儿,一碟子瞧不出名堂、黑乎乎的酱。   撩起帘子, 只见重重营盘外, 营伍军士们无不在列阵晨练, 朝气蓬勃,又见傔人忙忙地为驮马套缰,收纳一地绊马索铁蒺藜。   “今儿就拔营嚒?”   柳儿端来盥洗盆,应道:“不错, 一早将军就下令, 巳时拔营——咱们也得早点吃完, 早点离开。”   路金喆没劳动柳儿帮忙,自己动手,简单漱口净面,道:“我得跟我哥走。”   柳儿笑道:“这个自然,等会儿我送您去。”   *   三人坐下来用早饭,白果儿还端过一只碗,路金喆闻着那味儿就拧鼻子,是这几天她常吃的劳什子温经汤。   “吃完饭再吃药罢!”   “依你,反正躲不了。”   见她这么苦药,连柳儿都笑着摇头。   粟米饼干硬无比,路金喆学着柳儿,把饼掰成几块泡在热水里,就着吃。那碗芥辣丝是难得的时蔬,挟一筷子入口,清香爽脆,味道不错,而那碟黑乎乎的酱,她也拿筷子挑了点尝尝,品咂半晌,竟然是肉酱,只是略涩口,太咸了——抬头,却见柳儿与果儿俩人全都若无其事以饼蘸酱,吃得很香。   她便也没多话,闷声呜呜吃。   不大一会儿,帐门被轻声扣响,柳儿起身掀门帘,再回来时领进来一个人。   路金喆惊讶地看着面前一身军士打扮的人——竟然是谢娘子!   谢娘子显然也吃惊得很,她瞪着路金喆,又环顾四周看了看这主帐,好半晌才把手里的托盘放下,端出一盘冒着热气的炙肉。   “裴将军赏的,几位谢恩?”   众人忙不迭拱手朝天摇了摇,口称“谢将军隆恩”。   ……   谢娘子点着路金喆额头,哼哼一笑:“你怎么在这儿?”   路金喆未答,反而把她上下打量一通,忙道:“我还纳闷您怎么穿上这身衣裳了呢!师傅,您这是?”   “你所看不错,为师我呀,投身军门啦!”   “啊?”   谢娘子喝了一碗金喆递过来的热水,便把这几日的事化繁为简说了一通。   言而总之便是当时渡鹤一役时满城缺人得厉害,她当时被叫去军器监帮忙补锻军械。补着补着,着实眼馋那身军装与同侪那股行伍气概,索性干脆自荐,投身到大将军裴甯帐下。   “你们那会儿没听见,那帮军器监的说什么?”   谢娘子一面吃着烤肉,一面活灵活现地佯装起来:“反正你是做簪钗的,一样也烧炉子拎锤子,打什么不是打?”   柳儿与果儿听了都笑,唯有金喆摇摇头,她知道谢娘子最不爱听这个话,果然只听她道:   “哼,把我气得,就算我一样是拎锤,那也是打金子的!银子活儿我都不爱做,还叫我去打铁?”   这下连金喆也都笑了,没人问后头情形如何——看看这身打扮,何止去打了,还把自己也送进去了。   “唉!”谢娘子拉着金喆的手,拍了拍,颇有些儿女情长地道:“往后师傅的手艺和传承,就靠你了!”   金喆亦抿着唇笑,“好,我定不负师傅拳拳爱徒之心,只是古雅榷场上那个金饰摊子也该归我了罢?”   谢娘子手指点点路金喆,啧啧有声。   “罢了,一大早由我供诸位一乐。大家快吃烤肉!这还是早晨将军和诸将跑马的时候打的呢!将军着我来送,我还纳闷来着……”   金喆揉揉额头,看来营盘里所有事都逃不过裴甯的眼睛。   ……   用过早饭,谢娘子赶着回去复命,临别时对金喆道:“有话等大军到了古雅,咱们再细说。”   “嗯!”   送走谢娘子,金喆也叫白果儿回去。   “你有职在身,白耽搁在我这儿,倒叫我成了罪人。我身体什么样,自己清楚,压根没病,就是调养嚒。回头若是有谁来问,你一律全推我身上就是了。”   能有谁来问,这话不言自明,白果儿很明白。   “你倒是很有主见。”白果儿笑笑,应下了,她自己也惦记本职差事,“那就再请个晨脉,你原本就有体冷畏寒的毛病,往后确实要多注意些个……嗳?”   白果儿手指切在金喆寸口脉上,又探了她额头、掌心、脐下,讶异道:“路金喆,你吃仙丹了?昨儿脉候还沉细如丝,今儿就和缓许多,连四海也暖洋洋的!知道你冒着风跑了半宿马,我还料定你今日必手足多冷,头热体虚呢!”[注①]   她那一句“吃仙丹”不过是打趣,没承想路金喆面露恍然大悟之色,竟说道:“我昨儿还真的吃了一颗丸药!”   “啊?”   “是殿下给我吃的,他说是什么‘十全大补丸’,吃了延年益寿……”   “咦?哪有这么厉害的‘十全大补丸’,我却从未听过。”白果儿一向在医道上较真,若不是碍于太子殿下身份,都要回上一句“胡扯”。   金喆也道:“我反正是没信,不过吃了确实浑身暖洋洋,手脚都不冷了……就是犯困。”   不料柳儿却从旁道:“可是那丸药大如鸽卵?绛朱颜色?”   “对!”   “那说是仙丹也没错了——路姑娘吃的该是‘雀丹’!”   雀丹?   路金喆一头雾水,白果儿却两眼放光,“嚯”的一声挺起身,把路金喆捞过来反复摩挲,口里不住地念:“乖乖,竟把它给忘了!好你个路金喆,那可是雀丹!”   “嗳唷,你们俩别卖关子,什么是雀丹?吃了好还是不好啊?”   柳儿抿唇笑,不言。   白果儿拿手指点着她额头笑道:“不好人家能给你吃嚒!雀丹,其实就是太医院研制出的一味养生丸药,只是配方绝密,只供皇家——不,真格儿说起来,只供皇帝一人。这雀丹打从前朝就有了,是天子养生秘法之一,平时服用温养经脉,说它‘延年益寿’不是白话,最要紧的是……”   路金喆像是听天书,都听傻了,“是什么?”   “能吊命。”白果儿一字一顿说道,又解释:“其实雀丹就是一枚上好补药。相传人一旦到了大限将至或受重伤命若悬丝之际,服下一粒便可万象回春,即便是中了乌鸩之毒,也能凭此丹吊命一日。”   路金喆眼睛瞪得滚圆,想得挺远:“那岂不是吃了就长生不老,百毒不侵?倘若是个好皇上还可,要是暴君庸主,那……”   白果儿摇摇头笑了起来,连柳儿也道:“吊命不是保命,并不能让帝王万古长青,只是很少有人明白这个道理,外人又对它有颇多揣测罢了。这丸药是敬德二十年殿下破获浣州白案时陛下赏的,以作颐养身体之用。殿下给姑娘吃,想必也盖因此故,至于吃了犯困……”   柳儿摇摇头,她既没吃过,也没见殿下这样过。   白果儿忙笑道:“她年纪轻,稍稍有点克化不动罢了。”又冲路金喆道:“你既吃了雀丹,那温经方子不爱喝,往后不必喝就是了。说起来,我当年供职在太医院的时候,也只是个小典药,这雀丹连见也没处见呢!它是什么味儿?快说来听听!”   路金喆蹙着眉头想了想,“有点辛,有点香……还有点儿腥,不过回味是甘甜的,总之有许多药材味儿!”   白果儿听她这么云里雾里一通说,气得掐腰:“你呀,就是个棒槌!”   路金喆忙道:“是是是,我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儿![注②]”   一时之间,大家都撑不住,笑了……   *   用过早饭,路金喆与果儿暂别,同柳儿一起,骑马来到渡鹤官署衙门旁某处府邸,这里是路金麒的暂居之所。   一番通报,两兄妹终于得见。   ……   见麒哥儿,金喆说心里不忐忑,那是编瞎话。   她恐怕麒哥儿头一句便道:姑娘长大了,也该懂得规矩体统……因此提心吊胆觑了麒哥儿一眼——他却忙得头都没抬。   眼下大军开拔在即,路金麒负责一应人吃马嚼,兵家语“用兵制胜,粮草为先”,他担子之重,从昨儿跟大公主商议到夜半三更,眼下两团乌黑便可为证。[注③]   路金麒打了个哈欠,瞥见自己那一直矗立着的妹妹,“唔,喆喆,你回来了便好,省得我去接啦!采买暖耳这事你办得不错,我听步察老王爷还夸奖你来呢!说你‘人小却知世情,性敏而多仁’!”   这可是极高的褒奖,金喆莞尔:“我哪儿担得起这两句话!对了,说起暖耳,我来时一应物什都没带,等回头燕儿送来账本,我再和你对。”   “这个不着忙对,眼下哥哥有大事要托你相帮!”路金麒指指桌案上纷杂的纸笺:“这是今早各司各监送来的文移,全是催讨古雅会盟时所需之物,张张都似催命符儿,你替哥哥拢一拢,眼下哥哥得紧着去查验辎重![注④]”   “好,那你快去!”路金喆答应下来。   “你按名目归拢计数,一页纸都别落下。辛苦妹妹弄仔细了,回头这些大公主都要追着我问,她精得很呢!”   金喆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麒哥儿浑不在意,摆摆手遥遥去了。   ……   对着这一大桌子文移,路金喆也不免头大,幸好有柳儿在,她熟稔朝中各职司,凡有不懂,无不悉数解释,因此统筹起来也不算毫无头绪。   ……   “金盏玉盘一副、金执壶一对、金镶牙箸一双…… ”   路金喆捏着一页笺纸,笑道:“这是李仁卿发来的,他要干嘛?娶媳妇嚒?”   柳儿接过一看,了然道:“这是铺宫的惯例,唔,他写在这上头,估计是为冬至百官朝贺太子做准备。[注⑤]”   “还真有朝贺?”金喆挑眉,难道昨儿他们不是为逗她?   柳儿笑道:“真有,礼不可废,循古礼而已。对了,这里军器监要白炭一百八十石……”   “那么同其他诸司合计,就是三百一十三石!”路金喆对看过的数字过目不忘,不由感慨:“我的天爷,一个古雅会盟竟费这么多炭薪!”   尤其是军器监……路金喆心上划过一丝疑窦,却并不深究,继续把自己埋进纸堆里。   …… 第76章 、修文改字   巳时到, 大军准时朝着古雅的方向拔营而去。   路金喆同柳儿乘一辆车,缀在路金麒马车后,行驶在辎重车队伍行列里。   ……   她一路惦记着头天夜里柳儿说的裴宛旧疾内情, 因此觑了个空, 便提起这茬来。   柳儿也不藏掖, 径直问道:“我听刘庆说过,当年在浣州的时候,可巧姑娘撞见了殿下心疾复发的场面?”   提起那一回, 路金喆仍旧心有戚戚, 很是后怕:“是, 好生吓人,事后他说这是从胎里带来的宿疾, 平时倒也不见这么大阵仗, 连药也少用……饶是他这么说,但看他抽刀放血眉头也不皱,想来多是习以为常了。”   柳儿亦叹道:“是啊,殿下也就十来岁往后, 用了许多内外兼治的法子,把身子骨打熬好了, 那药才断断续续不吃了的。从前幼时, 太医署换了多少医正, 试了多少偏方,那是数也数不清。您那回撞见的放血,也是情势所迫。”   金喆对他这病症本就不明就里,忙催促柳儿快说, 柳儿思忖一会儿, 索性直言道:“殿下|体内原有一种血毒, 胎里带来的,遍寻神医也未曾治好,后来还是护国寺方丈荐了一位苦行僧来,他治下一副‘嗜香虫’秘方,竟能压制血毒。只是那嗜香虫刁钻得很,每每两个旬日便要发作一回,发作时身上痛极,不过只需用集香散克制它就万事无虞了。但是,倘若集香散用得晚,那便需要放血将那虫引出来。”   “对,就是那劳什子虫儿,怪不得那会儿刘庆一进小楼就要找什么香丸香散,只是我从前不爱熏香……”   柳儿伸出手,抚了抚金喆,道:“那又能怪您什么呢……不过,除了每两个旬日都要发作的嗜香虫外,殿下这血毒还有一宗紧要之处——”   她见金喆提了一口气,忙接着道:“是心绪,凡有心情激荡,或郁郁悲愤之际,都极有可能引发急症,病发时嗜香虫威力大涨,有时连集香散雀丹都不顶事,只能……”   路金喆听后,不觉咽了下嗓子,只能什么?这话不言自明,只能是放血了。   “所以,从前太医署就给殿下谏言过,此疾最怕情切意深,忧思甚重,所以最好是七情不动。”   七情不动,七情不动……   路金喆睁大了眼睛,手指不由攥紧。   柳儿见她一副神思惘惘的模样,不由后知后觉自己话说得太多了些,懊恼地在心里打嘴,正想说点什么找补,却听路金喆满面焦急地追问:“那这血毒只能用嗜香虫的法子克制嚒?不瞒你说,当年在浣州的时候,我还领殿下找果儿看过诊,她也曾说过,这嗜香虫的法子虽能克制血毒,但太刁钻损身——殿下|身上到底患的是什么病症?如何落下的?往后该怎么治?嗜香虫看起来也不是长久的方儿呐!”   “是啊,嗜香虫到底不是长久的方儿。既然姑娘问这病症的来龙去脉,我不瞒您,只是这里头夹杂着许多宫闱秘辛,有些连我也一知半解。”   于是柳儿便絮絮诉说起来,从敬德元年,皇帝陛下御极登基,广纳后妃开始。   ……   “那是敬德二年,后宫里出了一件极为可怕的巫蛊之事,有后妃用腌臜手段邀宠,不幸牵连到陛下,使陛下中了一种血毒。这毒治了几年,也是遍寻神医,但终究药石罔救,后来也找了许多江湖游医,那些敬献上来的偏方便由被迫种上血毒的太监宫女来试。”   “当年先皇后初入宫时是一位正六品的司药女官,见因试药而患病死去的人太多了,便向陛下自荐制药,并说服陛下凡医正们治下药方,她都有商榷的职权。”   “先皇后委实是位温柔又有才德的女子,那些原本孤傲不逊的医正,最后无不对她心悦诚服,连陛下也爱慕她。当时我年纪小,仅仅是跟在父亲的身后,远远地看过她几眼,便也觉得所谓‘蕙质兰心’正是如此了。”   “敬德四年,先皇后受了敕封,晋了妃位,封号为‘庄’。庄妃娘娘虽晋位,但是仍旧不忘研制血毒药方。果然那几年陛下病情渐愈,凡气血不足,便服雀丹。”   “敬德六年,宫里来了位神医,敬献一副能彻底根治陛下血毒的良方,只是那药方里大多都用的是虎狼之药,陛下自然不敢用,试药的太监一名病症痊愈,一名却死了。”   “众人踟蹰不前之际,庄妃娘娘力排众议,为陛下试药。她引了血毒种在自己身上,与一众医正们一面详述病情,一面商榷用药——可是那场试药,最终还是失败了。那药方并不能根治血毒,反而极其损身耗元,更可怕的是,庄妃娘娘在中了血毒两个月后,竟把出喜脉!”   “陛下子息薄弱,当时后宫里已经有六年没有宫妃受孕……庄妃娘娘自知中毒已深,本欲打掉腹中胎儿,陛下得知此事后发了好大一通火,并勒令她禁足青鸾宫,再也不能随意出入太医署。”   ……   路金喆听着柳儿细数从前那些过往,并没有怎样心神激荡,反而硬生生打了个哆嗦,凭她对当今圣上为人做派揣摩,后头的事不欲多想,也知道是怎样,真真叫人令人齿冷!   而庄妃娘娘腹中那胎儿,就是裴宛了罢……   “然后呢?”   “后头的事,”柳儿眼里满是怅然,摇头叹息道:“我就不太清楚了。我的父亲当年是青鸾宫侍卫,自打庄妃娘娘被禁足以后,父亲在家中就对宫中诸事闭口不言。当时我年纪也小,只听家下人提过一两句,说庄妃娘娘那时候就疯了……可想而知,那血毒犯时,身上极痛,娘娘为顾忌孩儿,自不肯用药。当时她的模样形状,宫中只有流言,并未有人亲见,当年伺候她的宫人,在殿下出生后都被陛下尽数下狱治死,青鸾宫简直与冷宫无异……”   “敬德七年,庄妃娘娘产下一麟儿,便是当今太子殿下。殿下一落地,不需细看,便知是个不全的孩子,太医署一验,果然身染血毒,且毒在心窍,他们都觉得他活不过当晚。刚出生的殿下并未有任何敕封,甚至连宗正寺奏报请玉牒为他序齿陛下都不允,说他不祥。”   “只有娘娘,她不顾生产之痛,日夜照料殿下。雀丹对于小儿来说,毕竟甚补,便召集亲信太医,研制专门针对此症的温养气血之药,并自己服下,以母乳喂养殿下。”   “叫人刮目相看,又无比佩服的是,殿下受娘娘悉心照料,熬过了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敬德九年,太医令白泓书便研制出一副极其温养血脉的药方儿来,所需用药都是四海奇珍,起了个诨名叫‘四海方’。这方子吃下,血毒虽未根治,但殿下|身体好受许多,除了孱弱些外,起码不用终日卧床,能站亦能走了。”   “后来白老致仕,但太医署仍然没有停下研制新药举措……敬德十二年,宫里来了一位苦行僧,据说是由大相国寺方丈引荐,特地来为陛下治愈血毒的。他游历四海,精通巫蛊偏门之道,当年那妖妃使出的腌臜手段,与他所习之术同属一源,据他所言,原来血毒不是中毒,而是中蛊。”   “治蛊便不能只靠解毒制药,而是究其根本,随研制出一味奇怪的药,或者说是蛊来——‘嗜香虫’!只是那个时候,众人虽深信他的话,却没有人敢尝试,有大相国寺主持在,……旁人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支使太监宫女试药。”   “那个时候,后宫,朝臣,陛下,所有人虽未明说,却都默默看着青鸾宫——庄妃娘娘却命宫人将宫门紧闭,权当两耳不闻。关于这件事,宫里众说纷纭,没有人知道原因,我想,她是恐怕试药失败,便再没有人看护殿下罢。”   路金喆喃喃道:“可是,嗜香虫终究是被用了……”   她后知后觉睁大眼,莫不是当时为陛下试药的,是?   柳儿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路金喆心里一下子揪着发疼,敬德十二年,裴宛不过也才五六岁呐!   “嗜香虫初用时,与血毒克制两相作用,那会儿还没有集香散来压制嗜香虫每两个旬日就要发作一回的反噬,殿下受的罪堪比无间地狱。”   “经过殿下这一试,众人便知嗜香虫确是对症的良药,只是心毒渐愈,嗜香虫发作时却也太可怕,陛下没有用。”   路金喆不由攥紧了手。   “吃对了药,殿下|身体越发好了,也长高了不少,他搬出青鸾宫,住到朝晖宫皇子所里,宗正寺为他上玉牒,序齿行三。只是那时候,庄妃娘娘不用陛下下令,自己就永居青鸾宫,再也没出过宫门了,她谁也不见,连殿下也不见,宫里人都说,她是真的疯了……”   “敬德十四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那苦行僧研制出专门压制嗜香虫反噬的‘集香散’,每每发作之前只需燃香,便可平安无虞度过反噬,殿下一用,果然如此,至此陛下才开始服用‘嗜香虫’。另一件事,却是庄妃娘娘自尽了——”   “庄妃娘娘薨逝,陛下悲痛至极,追封她为皇后,加封皇三子为太子。殿下从朝晖宫搬到明德宫,受敕封的殿下当时并未有别的请求,只求陛下将娘娘宫中旧人赏赐予他。”   “殿下受封当日跪下请求,陛下自然无法不应。也是他这一举措,使青鸾宫旧人避免重蹈敬德七年那场滔天灾祸,唉!”   敬德七年,先皇后诞下麟儿大喜之际,青鸾宫旧人竟全被下狱治死,柳儿说得嗟叹连连。   “再后来,殿下便行起了太子的职责,早经筵午临朝晚习武,我父亲还教他一套内功心法,用以调息经脉强健身体。说来也是老天开眼,诸天神佛庇佑,就是侍卫们无意中的举措,使殿下发现这血毒心蛊‘内外兼治’的好处,日夜练习不辍。如今,除了偶有心绪激荡之时发急症,平常只需多注意些,常备着药,便可大安了。”   “这法子这样好,陛下也练嚒?”路金喆面过圣,细瞧龙颜,不像是习武练功之人。   柳儿一笑,摇了摇头:“武功心法,修习起来哪有那么容易!正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只有肯下苦功夫,身子骨才能打熬得好!”   陛下嚒,却是走了另一条路。不过这话,柳儿藏在心里,并未说出。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话柳儿说得稀松平常,金喆心里却坠坠地发疼,日月经年,他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敬德二十年她始见他,就觉得他瘦得惊人,还曾腹诽过,他爹妈怎么好意思?   却不知有如此讳莫如深的内情……   “那,那位苦行僧如今在何处?还在宫中太医署供职嚒?”嗜香虫终究不是良方,这位神仙如今可研制出新解药来了?   “不,他自打研制出集香散,便寻个借口,出宫云游去了。如今飘在那儿,竟谁也不知。”   “那这天下茫茫人海,可怎么找呢?你可知他名讳?”   “这么多年哑者也未曾中断找过他,这人举止怪异,哪怕是在宫中也跣足科头的,他还没有皈依,只一个俗名,叫聂真。”   *   车路遥遥,路金喆掀开车帘一角,极目眺望。   弥腊的冬天来得早,赶往古雅的路上却渐渐秋意深浓。蜿蜒小路两边,高低错落的杨柳松柏叫物候染成苍茫的黄色,绯艳的红色,有些低矮枝丫上的绿叶子,叫太阳老爷儿一照,竟簌簌的闪着金色。   就在这片浓郁色彩中,路金喆的目光穿过重重行进的军士,落在前方五彩辉煌的太子仪仗卤簿上。   她看不见他,却知道他好好地安坐在那里。   幸甚至哉,这真的太好了。 第77章   经过半月疾行跋涉, 大军顶风冒雪,翻过喀拉尔山严峻陡峭的西脉,终于进入雍朝扈州境内, 在古雅驻扎下来。   十月底的古雅秋意正浓, 风将这里渲染成彩色的绸缎, 放眼望去,澄澈的蓝,浓郁的黄, 绯艳的红, 苍翠的绿, 闪烁的金……交相辉映,灿烂夺目;敕蓝河水轰隆隆向前奔涌, 仿佛势必要在凛冬来临前叫世间万物再痛饮一回似的。   大军从容有序安营驻扎, 路金喆从马车上偷眼看外头,得益于本地官员经营运作,古雅榷场的木栅栏相比她离开时,阔了三倍有余, 四周又搭起高高的瞭望台,城内外随处可见官兵驻守, 街上各色行人背着行囊, 牵着驮马, 络绎不绝。   路金麒要去官署应卯,他一堆事,金喆自然不会去烦扰,因此自己回了她山脚下的那幢木屋。   *   木屋因麒哥儿雇了人常来洒扫, 虽仓促了些, 她们住下倒也不会委屈。   夜里下了值的谢娘子和白果儿联袂携手而来, 还带来军中的酒,金喆便同柳儿去榷场切了几斤羊肉,大家一起煮锅子来吃。   羊汤就酒,闲话半宿,众人散了,金喆才沉沉睡去。   ……   第二日,路金喆一大早就被雷鸣一般的鼓乐吵醒,正眯懵着,柳儿进来说:“是鼙鼓,想必今日殿下就要犒赏酬军了!”[注①]   金喆拍拍脑袋,一骨碌爬起。酬军这事儿她早就知道,先前她帮麒哥儿采买的那批暖耳也是作此用途的。   “那咱们得赶紧过去麒哥儿那里,他是牵头采买的,不定多忙乱呢!”   简单收拾妥当,正待出门,只听外头一阵雀跃的呼喊,听着声儿,怎么像是小燕儿?   推开门,果然只见小燕儿穿得毛茸茸,手里抱着一个大灯笼,踱着四方步慢慢朝木屋走来。   “姑娘,我回来啦!”   “回来就好,这么远,我还料定你要多……”   刘庆?   金喆还担心弥腊距此路途遥远,小燕儿一个人要再多耽搁几天才能到呢,没想到只迟她一天,就到了。小燕儿身后正跟着一个男人,眼熟得很,竟是刘庆。   他背上搭着一个大包袱,手里捧着个箱笼,都是金喆落在弥腊的细软,两厢见面刘庆便将它们恭恭敬敬放下来。   刘庆拱手作揖:“见过路姑娘;柳儿,好久不见喽!”   柳儿冲他肩膀怼了一拳,金喆施了个礼,笑道:“小燕儿叨扰你了,听说你如今外放了?”   刘庆憨憨一笑:“承蒙殿下错爱,如今忝为邺州知州,又兼领防御使,奉殿下命令在古雅附近练兵,赶巧带兵往榷场里去的时候,遇见小燕儿姑娘。我见她携着大包小包,有诸多不便,便搭把手送她过来。”   金喆看了小燕儿一眼,后者凑上来,悄声道:“姑娘,我托了一个商队带着我,他们走得就像是有狗撵着似的,猴急猴急,多亏了大个子,不然这祖宗灯可就灭啦!”   她献宝似的敬上这大灯笼,金喆就是再有嗔怨也发不出来,无奈笑道:“罢了罢了,你一路辛苦,赶紧进屋歇息去!”   小燕儿嘿嘿笑了笑,麻溜儿回屋,柳儿也把刘庆帮着带回来的那两只包袱箱笼左右手一提,亦回屋去。   刘庆顺势道:“那路姑娘您自去忙着,我也得赶着去见殿下了!”   “好,你慢走。”   *   “姑娘,这阵子我没在,您一应包袱细软又都没带,过得怎么样?”   小燕儿简单收拾完自己,就开始收拾金喆的箱笼包袱,一面拾掇一面问。   金喆正擦那盏长明灯,闻言笑道:“多亏了柳儿,有她在,我受用得很。”   小燕儿哼了哼,不言声。   金喆凑过来,悄声道:“不过,我还是怪想你的!”   小燕儿飞了她一眼,不信。   金喆睇着她笑道:“说什么人家猴急,我猜这一路上肯定是你紧赶慢赶,是不是?”   “我呀,还不是怕折了那灯嚒?”   “往后你记着,物件再紧要,也没大活人紧要!一路上翻山越岭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才是我的罪过。”   “知道啦,”小燕儿刮了刮金喆鼻头,啧啧笑道:“姑娘大了,如今也会唠叨人了!”   金喆亦哼了哼,心里惦记着一桩事。   “嗳?燕儿,我家常里做的那几件针线呢?”   “在这呢!我都给单收起来了——我呐,紧赶慢赶,恐怕迟了,耽误姑娘送人!”   “呸,胡吣什么?还不打嘴!”   “唷,姑娘大了,还会打奴婢嘴巴子了!”   ……   *   早晨这一耽搁,出门就晚了半个时辰。   路金麒的官儿叫朝奉郎,品阶极小,但李仁卿仍旧在官署衙门里挪出三间大屋给他做直庐。眼下酬军在即,这里门庭若市,到处都是擎着牌子来领东西的傔人。[注②]   “柳儿,我自己进去就行了,哥哥这里都是些琐碎事,没得绊住你。眼下古雅来了许多朝臣大将,你去叙叙旧也好。”   这也正合柳儿心意,她见这里戍卫森森,便进去同李仁卿打了个照面,交代一番,便自行离去。   ……   麒哥儿这里的确忙得热火朝天,但好在乱中有序。   进门三间大屋,有两间直接打通,东西北三面墙上都是大货柜,一格一格贴着签儿,地上摆着一溜儿长案,他手底下二十来个伙计,都陀螺似的忙着。   瞧地上炉子里堆满碳灰,以及没吃完的夜食,想必昨儿都忙了整整一宿。   有相熟的伙计见她来了,一指后头厅房,金喆绕过来,果然见金麒这在里打算盘做账。   “姑娘来了!前日你替我整理的那些文移,条目清晰,可算是帮了哥哥大忙!”   “我又不是来讨赏的,瞧你这模样,昨儿一宿没歇息?”   路金麒搓搓脸揉一把眼睛,叹了一口气:“哪能歇呢,今日巳时是吉时,不能耽误人家照牌取货呐!不过,也马上快忙完了,就等着将军有空验棉甲……等外头酬军仪式一起,咱们这就清闲了,我痛睡他一天!”   金喆被他逗笑了,提起包袱,拿出一物。   “这是我在弥腊的时候,闲来无事做的,给你戴。”   路金麒放下算盘,接过那一团毛茸茸的织物,是条围脖。上下翻拣一番,不由“嚯”了一声,笑道:“我妹子这针线功夫……”   “嗯?”金喆睇着他。   “见长,见长!”路金麒很懂时宜,乖顺的戴上,“别说,还挺暖和!”   “那是呢,正经的弥腊老猎户家里鞣制的皮子,我原只有那么几张,拿给师傅果儿她们做雪帽围脖,后头剩了这么一点儿,正寻思没地儿用呢,嗳唷,我才想起来,我恰好还有个哥哥!”   “亏得你想起来了!”路金麒横了她一眼。   金喆嘻嘻笑了一下。不一会儿,便有伙计来叫麒哥儿,他便把算盘让给妹妹,一二三则交待一通,很放心地出去办事。   *   金喆拨拉算盘,写麒哥儿未完的账本,不时有伙计前来回事。   “小姐,军医大帐要领的三石枸杞已经找到领走了,烦您在账本上记一笔。”   金喆在账本上找到这一目,勾画了一笔,又笑问道:“那枸杞是药材里极容易生虫的,你们可都检验过了?”   “小姐放心,开包后我是第一个检的。其实就算咱们不检,那帮子军医也要检呢,谁也糊弄不过他们去!”   “那自然。”金喆瞧了瞧窗外天色,“吉时快到了,外头忙得怎么样?”   “傔人们都快散了,大哥儿才刚被大公主叫走,去库房抽检棉甲去了。”   “好,不管他,你们忙完,洒扫一下厅房,就自去歇息。今儿他们酬军,咱们晚上也有酬赏。”   那伙计喜不自胜,连连嗳唷两声,忙不迭去了。   ……   库房。   古雅榷场的库房,是用木头与毡帐围出来的,牵牵拉拉得有五亩地那么大,前阵子拉来的军需多到摆不下,现已多半空空。   酬军是大事,太子、公主同几位朝臣、将军也都一早就来到库房,查验,点货,盯人。眼下各部东西都支领完了,只有最重要的新冬棉甲,需要慎重交货。   原本万无一失的,路金麒却在这里差点栽了跟头——众目睽睽之下,伙计同傔人拿着号牌来申领棉甲,开包查验之时,率先窜出几只小耗子!   那耗子油光水滑,尾巴恁长,大人们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裴甯,连长剑都拔||出来了。   路金麒擦汗,忙解释:“大约是古雅今年秋收太盛,养肥了几窝耗子,不碍事,不碍事……”   他这样说着,示意伙计们赶紧干活。不承想一卸棉甲垛,又跑出一堆耗子来,露出咬得秃噜皮的棉甲。   裴甯长剑一挑,挑起一件棉甲,上下颠了颠,立时便有两三朵雪白棉絮飘落下来。   路金麒心里叫屈,嘴上解释,“额,这……”   一旁太子殿下先笑了:“倒叫这耗子先验货了,是棉花,不是草絮。”   他话音一落,周子衿和几个常年驻守边疆的抚北将领,不由都笑了,早些年他们都是吃过克扣军需的暗亏,见过不少拿草絮充棉花的!   幸亏路金麒行事谨慎,早多订了百十套棉甲以预备出什么岔子,让伙计们找来,才算交差。   *   一应酬军之物都支领交付完毕,路金麒总算卸下重担,浑身都舒坦了些,与几位相熟的同僚攀谈起来。   其中一个生脸的官儿,叫刘庆,时任邺州知州兼领防御使,在古雅带兵驻防的,看面相很是亲切憨厚,赶上来同他说话:“路朝奉,旁的不论,这做买卖‘诚意’上你是顶好的!”   几位将军不乐意了,“刘大人,你这就小瞧人了罢?叫什么路朝奉,叫人家路大人!”   路金麒拱拱手告饶:“别,几位大人爱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再说,我本就是朝奉郎嚒。”   “瞎!小小一介朝奉郎,哪能管着我们几万人吃喝嚼用?回头路大人升榷场总裁官,别忘了请大伙喝酒!”   “若有那好命,我请大伙一人一坛塌它碎金酒!不过,就得看李大人乐不乐意了?”   身位榷场总裁官的李仁卿飒然摆手:“明儿我就卸任,咱们后天就让路大人破财!”   “好!”   “嗳唷,不敢,不敢,折煞我了,折煞我了!”   ……   裴甯听着身后众人闲话,哼了一哼,哈巴狗儿!   裴宛亦摇头笑了笑,“皇姐,吉时该到了,咱们过去罢。”   “嗯。”   ……   大约是马上就要酬军飨宴,几位朝臣将军们聊得很是畅怀,声高得亚也压不住。   “路大人,你今儿戴的这围脖是簇新的?怎么着,一回古雅,就有相好来送暖身之物啦?”   “啊?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尚虚中馈,没有妻室。这围脖是我妹子做的。她们小姐妹做了一堆雪帽围脖,剩下点皮子没处用,才想起我这个哥哥来,我也是可怜呐!”   “路大人,你就别吃着葡萄说葡萄酸啦,我也有妹妹,养她那么大,一针半线也未曾给我做过呢!”   “就是说嚒!”   “嗳?路大人竟有如此贤惠妹妹,不知今年芳龄几岁,可曾许配过人家?”   刘庆一把掳过那位说话顺坡下驴的将军,插嘴:“路大人都说尚虚中馈了,这什么意思呐,哥几个?”   “嗳唷,懂,懂!路大人,我那妹妹虽然懒怠针线,但脾性也飒爽利落,与你很是相配喔!”   “别听他胡吣,路大人,你看看我,我家里尚有一位年方二八的姑奶奶,辈是高了点儿,但你入赘过来多占便宜啊,姑老爷!”   ……   一时之间,众人神态各异,有憨憨大笑者如刘庆,有作壁上观者如周子衿,有神色晦明者如李仁卿,还夹杂着一群拱火看热闹笑得不可自抑的同僚,唯有麒哥儿一个人被闹得头大,忙不迭作揖告饶。   忽然前方一声清叱,裴甯拧过神来:“说说笑笑,叫下头人看到,成什么体统?吉时快到了,还不各归其位!”   连一向待下宽和的裴宛也面色不虞起来,肃着脸,瞪了一眼路金麒。   路金麒满头疑云,咦,一个一个,这姓裴的怎么转脸都不高兴了?今天不是吉日嚒! 第78章 、捉虫   巳时正, 鼙鼓打响,号角长鸣。   整饬一新的古雅榷场,将军与兵士们肃穆列队, 前方高高的祭台上供着牲牛, 皇太子身着冕服, 手捧玉帛,拾阶而上。   礼官高唱赞歌,舞六佾, 皇太子奠玉帛, 洒酒, 望燎。   “皇太子升座,众将士跪拜!”   皇太子东向坐, 军士们应声而动, 屈膝跪地,叩首稽留,一时之间山呼之声响彻寰宇!   ……   繁复的祭礼完成,接下来便是酬军。   自古兵家就有言, 凡治军,“赏贵信, 罚贵必”, 渡鹤一役, 大雍将士们打得辛苦。裴甯作为主帅,升座,按功劳簿论功行赏,有加官进爵的, 有拿赏银的, 亦有伤亡军士得了抚恤的;裴宛代表天子, 赐给每一位军士过冬的暖耳以及棉甲。   然后便是全军飨宴,烹羊宰牛,膳房抬来一坛坛烈酒,高台上贵胄与将官们纷纷走下阶来。   “今日饮此一杯,酬谢众将士!渡鹤大捷,功归诸位!”   “吾等与殿下同饮!保家卫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麒哥儿直庐里,金喆推开窗,支颐坐着,瞧着远处的热闹,发着呆。   “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你怎么不去歇息,不是说要痛睡一天?”   提到这茬,路金麒摇了摇头,失笑道:“甭说啦,你是没瞧见,先刚我在库房查验棉甲,当着太子和公主的面儿,嚯!验出一堆小耗子!我现在哪里敢睡,擎等大典散了再说罢!”   “哪来的耗子?”   “仓库里的老熟客,前头不是买了六石黄芪枸杞嚒,一车放不下,我就让人将那枸杞挪到后头棉甲车上,许是伙计们一时不查,堆在一起混放着。那枸杞都用铁皮箱子装,耗子光闻味儿也是没奈何,只好啃棉甲,啃得棉花都破绽开来,你是没瞧见,大公主当时那脸色!”   金喆也领教过裴甯的威势,不觉为哥哥捏了一把汗,“那后来怎样,可交差了?”   “这个自然,我采买每样货都会多订一些,就备着作耗呢!”   “那就好,不过得亏那耗子是啃出了棉花,要是啃出一嘴草絮来,我瞧你待如何?”   “那我脑袋就搬家啦!”麒哥儿没好气地说道。   “呸!呸!呸!不吉利的话少说!”   金喆怒瞪着麒哥儿,却听他幽幽道:“喆喆,你们两个人,的确是……有意思得很。”   “嗯?”   谁两个?   “先刚殿下也为我解围呢,说是老鼠先验了货,咬出来的是棉花,而非草絮——简直是和你这脑袋共用了一根弦儿!”   这是好话还是赖话?金喆分辨不出,又羞又恼,拧过身去不予理会。   麒哥儿白白惹妹妹伤情,连连拱手作揖,赔了一车不是,这才算完。   ……   金喆细瞧麒哥儿面色,见他不似从前那般如临大敌,便想起前阵子一直未敢直视的问题来。   “哥,我前头去渡鹤,你生不生气啊?”   路金麒轻轻浅笑,他身量极高,此刻微微躬着身伏在窗台沿儿上,歪头打量金喆。自打京师一难后,她跟着自己出门两年,忍过冻,吃过苦,可能也在他未曾看见的地方伤过心,流过泪。   这是自己的亲妹妹,他当初是多冷清冷心,才会放任怯懦的自己去同她说那样的话,以己度人,全无兄长作为。   “生气。”   “啊?”   “生气你要走要回,都不打声招呼,权当没我这个哥哥了,是罢?”   “那哪能呢!我当初走的时候,可是请示过您老人家的!回渡鹤,不也是事急从权嚒……”   金喆越说越嗫喏。   “好了,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不生气。”   金喆诧异抬眸,嗳?   “我当初身陷囹圄,满脑子想的都是皇权贵胄与阶下囚,从未想起事在人为,也没有想过你,喜有多喜,悲有多悲。”   金喆一刹那就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忙道:“也没有多悲。”   “那你比蝶姐儿还怕冷,怎么会想要同我来北境,还一走就是两年?”   金喆一时没了言语,拧身,望向窗外。   麒哥儿也转过身,看着窗外榷场那头,君臣共饮,飨宴正酣。   ……   “我当初跟你说,那条路太难走,不是坦途。是说咱们商门庶女,期许那样一份感情,攀附那样的人家,最后难过受伤的终将是你。可我现在,却不那么想了,事在人为,又有什么是不可以希冀的呢?”   金喆诧异地瞧着麒哥儿,自打他十六岁后,就是家里的主心骨,连老爷太太的主意都要拿,一肚子人心世情,行事都有本账,从不好高骛远。   怎么如今心境这样开阔了?   路金麒望着远方,声音悠悠然:“人生在世,就如同行路,困难就是山。可是喆喆,你看,我们一路往北,多少艰难险阻的路,也都走过来了。难道说那座山,比喀拉尔山还难翻越?”   从古雅的任何一个方向,抬头望去,喀拉尔山都永恒地矗立在那里,她雪顶嫣然,身姿巍峨,胸膛陡峭如剑锋。   路金喆看着雪山,久久才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走过去看看。”   “好,那就去走,我也想看看那山到底有多难越!”   “嗳?”   “眼睛瞪那么大作甚?难倒你以为我是叫你自己一猛子扎进去?飞上枝头哪里单是你们女儿家的事,这里还夹杂着家族、父兄,许多弯弯绕绕,总归是男人们的事!少不得我得再蹉跎几年,挣上一份厚厚家业,才能使我妹妹尊贵无匹,不受那些腌臜委屈!”   “……你都想哪儿去了?”   路金喆啼笑皆非,她都没麒哥儿想得远,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佯装气恼,道:“我打量你不是为我,而是找籍口再蹉跎蹉跎。哥哥,家里老太太可一直想见孙媳妇呢!”   路金麒拱手告饶,兄妹俩相视一笑,默默观礼,再没多言。   *   榷场上军士们飨宴正酣,裴宛不胜酒力,提前离席。   回到官邸,换上常服,也没得歇,眼下正是忙的时候,酬军是头一桩事,索性万事无虞地完成了。紧接着就得筹办古雅会盟,一想到这里,他也头疼得紧,翻了翻哑者送上来的密报,弥腊使臣队伍还有三五日就要到了。   他心里合计着会谈时要谈的协约,手指无意识扣在桌子上,敲啊敲……   “启禀殿下,邺州知州刘大人,十率府左虞候柳大人递牌子求见!”   “叫进。”   不大一会儿,果然见刘庆与柳儿双双并肩走进来,他们一个是太子旧部,一个是太子家臣,都与太子自小相熟,因此并不十分拘束。   裴宛待他们也随意,甚至只虚虚抬手叫起,就凭那俩人自在了。   刘庆随身拿了两个箩筐,一筐是橘子,一筐是干龙眼,都摆在阶下;柳儿在进门前摘了雪帽,进门后便随手放在多宝阁上。   刘庆久不见太子,躬身道:“殿下,听柳儿说,您前阵子旧毒复发?又中了箭簇伤?伤得怎样?”   他矮身上前,一副要亲自查看的架势,裴宛抽起一叠密报合胸挡着,瞥了一眼多嘴的柳儿,摇了摇头,反而道:“怎么没多喝一会儿?”   “臣惦记着殿下呢!”   “我又不是纸扎的,哪那么遭人惦记。对了,你既然来了,那把邺州州务报一下。”   刘庆哽了一哽,柳儿憋笑,扭过头去。   ……   刘庆便开始伏在案边,将他在邺州这两年的境况一一汇报。   “当年太|祖龙潜之时,不也曾挂名过邺州知州嚒,先圣太君就是赫舍族人,您是没见过邺州本地的赫舍族人喏,买地圈地,各个都是豪绅,只认族长不认长官。”   “下头官员也和他们蛇鼠一窝,叫收赋税,推三阻四,说邺州缺水,连年大旱,阖州只收上来五千两银子——邺州三天两头一场雨,蒙我都不带编瞎话的!我却不与那龟孙扯皮,将他官帽扒了,衔在衙门口大狮子嘴里。您瞧么,不出两月,丁银田赋全都收起了。”   “豪绅官吏是这样,下头百姓却是另一样。他们挖山刨食,瘦苦伶仃,有日子难过的人家,便把仅有的一点田地卖给那些地主大户,到最后,越富的越有田,越穷的反倒是田没一陇,屋没半间。这两年我痛抓了几回,却着实不见起效。”   刘庆见裴宛一直静默不语,便好似吃了定心丸,越说越多,把邺州情形倒了个底掉。   ……   裴宛静静听着,待刘庆说完后,便把他让到坐床上陪坐。   刘庆便小心翼翼斜签坐着,柳儿也恭肃立在一旁。   年轻的储君却一直沉默着没说话。   他自受封起,八年来鲜有不临朝的日子,臣工阁老们每天议论经国大事,吏治、财赋、刑名、军事,他自负年少,没有不通的。   偶有疑惑,也曾翻阅史册,故纸堆里没有新鲜事,历史不能为他解惑。所以,他便抛开那些杂念,只把“仁”与“勤”两字铭记心里,坚信恪守仁勤之道,就没有治不好的吏治民生。   只是,眼下,他却没办法这么跟刘庆说,也不敢太笃定了。   “这两年我在江南戍北也走了两遭,却难能深入民间。刘庆,你这官儿当得好。”   刘庆摇了摇头:“殿下,臣担不起这句夸奖,臣不是个好官!”   “你是啊,当初我放你到任上,是叫你体察邺州吏治民生,你办得就很好。你说的都是实情呐……邺州与我裴氏皇朝有着不解渊源,但却地处边疆,朝廷每派官员过去,要么不是被杀了,要么就是与当地豪绅坑壑一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农人卖田这件事,不是靠你带兵抓几个现行就能解决的。”   “是,臣明白。”   “邺州的事,我与阁臣再议一议。眼下父皇仍旧歇朝,好歹还有我一点时间。”   裴宛不愿气氛如此沉重,便又笑道:“听说邺州山峦叠嶂,山上生了许多人间至味,菌子呀,笋呀,肥鸡野兔,怎么样,你饱口福了没?”   刘庆憨憨一笑,“饱了饱了,山里野味倒也着实多,邺州瓜果也清甜,我还给您带了两筐果子,您闲时凑手吃一点儿。”   柳儿打趣道:“我就说呢,他马车后头放着两个筐,问他,还藏掖着不给看。”   刘庆辩解:“我那是怕把果子冻坏了,姑奶奶,你的那份我早孝敬你啦!”   裴宛被他们闹得头疼:“到底是什么神仙果子,值得吵成这样。刘庆,你拿点来,现在就吃!柳儿,敞开了吃!”   “是!”   “好嘞!”   *   果子的确清甜,大家净了手,吃果子,裴宛又叫侍从单为刘庆柳儿他们俩泡茶。   午后的阳光照着官邸暖融融,他们这样围坐吃茶,倒像从前在东宫的时候,于是几人说着说着,就说起了檀泷。   裴宛:“正好呢,过两天檀泷也该到了。”   刘庆:“是嚒!我也有两年没见过他了,他很小来京师,不知道弥腊的日子他过得惯不惯?”   裴宛一滞,“我没问他。”说完,很懊恼的样子。   刘庆在一旁也唉声叹气起来。   柳儿剥了个橘子,掰了一半放进嘴巴里,咦,这个是酸的,她苦着脸丢给刘庆,啧啧道:“你们俩,也想得太细致了!那到底是故乡啊,故乡还有什么惯不惯的?”   裴宛细想她的话,很有道理,点点头,剥了个桂圆,丢进水杯里。   刘庆净捡柳儿剩的酸橘子了,他怀疑一箩筐的酸橘子都被柳儿挑中,明明他自己剥的都是甜的。   邺州的橘子皮薄多汁,入口甜爽,沁人心脾,在果蔬匮乏的北境实在是难得一遇的佳品。   “这邺州山里好是好,可是蛇虫瘴气也多,里头人很难走出去,外头人想进来更是难如登天,可惜这些好东西了。”   裴宛嚼着泡软了的桂圆,含含糊糊地道:“不可惜……不可惜,我有成算。”   刘庆还想问问他到底有什么想头,却见柳儿又丢给他半颗橘子,嚷道:“我尽力了,不成了,再吃牙倒了。”   裴宛笑了笑,没说话,刘庆揶揄:“再吃你就上火了!”   确实,柳儿卯足力气,已经吃了七八个橘子,她摆摆手,捧着茶杯慢慢啜。   ……   大家又说起闲话,柳儿捡着在弥腊的时候几件趣事说了说,什么吃酥酪糕啊,吃桂花月团啊,还问刘庆邺州有没有桂花树,要是有的话,秋时闲了去打桂花,她拿给路姑娘卖!   “我连市价都打听好了呢!”柳儿洋洋得意地说道。   刘庆听她说了一个价儿,忙不迭点头,连连道这是个发财路子。   柳儿叫人捧着忘了形,又说起雪帽围脖来。   她打小就舞刀弄枪,从没碰过针线,拿起针来,觉得比铁棍还沉呢,这回头一次做帽子,虽然大半都假他人之手,仍旧不免起了炫耀心思。   她从多宝阁上把那顶帽子拿出来,亮给他们看——那是一顶出峰柔亮,雪白无瑕的狐狸皮雪帽,皮子外翻,面上覆着锦缎,上绣两只小小鸳鸯钺,披肩处结了两根络子,络子上横七竖八缀了许多珍珠。   刘庆瞧着那雪帽似曾相识的颜色和皮样,不太灵光的脑子罕见地灵光了那么一下,恍然大悟道:“喔,你这个帽子,就是路姑娘送的呀!”   柳儿连连点头:“对的!”   “你一说起路姑娘,我也想起来一件事!我在驻防的时候,遇上一商队,她的侍女就在里头。”   “一早不见过了么,我看见你送她回来,这还值得在殿下面前说?”   “嗳,你又不知内情,实际上是……”   一谈到这个,柳儿两眼放光,抢话道:“嚯,我不知内情,在浣州的时候,你们两个——”   刘庆登时满脸通红,什么浣州!张口结舌想要解释,可惜他一贯的笨嘴拙舌,只好哀怨地看着裴宛。   裴宛立即横了柳儿一眼!   柳儿后脖颈一凉,凭她在大内多年讨生活的经验来看,这是主子生气了呀,可生的是哪门子气?   刘庆有裴宛撑腰,得意地看着柳儿,继续道:“我送她,除了因为是旧相识以外,还因为她手里抱着个大灯笼,她一刻不撒手,又要坐车,又要看顾行李,多不方便呐!那你们说,我遇上了,难倒能不搭把手嚒?”   柳儿点头:“有道理,那灯笼确实难办。”   “是罢,我就说罢!”   只有裴宛一头雾水:“什么灯笼?”   刘庆柳儿嗫喏两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原本只是随口问问,见他们俩那模样,就知道有内情,不需怎么说话,只看了一眼刘庆。   刘庆立刻便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那灯笼罩子罩着的,是路姑娘很重要的……灯。”   灯?   裴宛蹙眉,想了一会儿,忽然心里划过什么,他倏地看向柳儿。   柳儿激灵一下,咽了咽嗓子,挠了挠头:“就是路姑娘在京师护国寺给您请的长明灯啊……嗳唷,殿下,这种事您怎么好让我们说出来啊,你该自己去问一问,看一看,自己发现啊……”   刘庆从旁,暗暗点头。   “她还真请了一盏灯?”   “是啊,在弥腊那阵子,路姑娘每天都亲自上灯油呢,还没事儿就去擦拭。我听小燕儿说,来的时候,那也是千般看顾,真真儿的没叫灯灭过一回!”   裴宛听罢,沉沉吐出一口气,脸上阴晴不定。   柳儿拐了拐刘庆,悄声道:“为啥又生气了?”   刘庆摇摇头,亦悄声道:“我也不知道,有人供灯是好事啊?”   大家围坐,他们俩的悄声跟对耳说没甚区别,裴宛挥挥手,心烦,让他们退下。   喝了个水饱,吃了个肚圆,刘庆与柳儿你推我搡退下了。   临走,柳儿还不忘拿上自己的雪帽,看到帽子,又想起路金喆,不免替她冒死辩白:“殿下,为你供灯的也不单单只有她,这又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儿,那相国寺里本身就为您燃着长明灯,还是主持亲自添灯油呢!”   刘庆拉了她一把,示意她闭嘴。瞧殿下那脸色,反而更白了,显然气得更狠。   ……   “殿下贵为青宫之主,民女一介罪人之女,实在拿不出什么上得台盘的谢礼,前日在护国寺里求了一盏长明灯,民女发愿往后余生日日照料,为殿下磕头祈福……”   她果然一日也没有忘记那天说的话。   诀别的话。   ……   “嘭!”裴宛拍在桌案上,震落两朵橘子皮。   他气腾腾站起来,走到门边上,又想起什么,回到屋里捞起两样东西,又怒气冲冲推门而去! 第79章   古雅后晌的太阳最和煦。   麒哥儿去请伙计们吃酒, 小燕儿在院子里洗洗晒晒,两处都用不着她,路金喆便一个人, 往木屋外头白桦林边漫步。   马上要入冬了, 草甸已泛黄, 堆满枯叶,侧耳细听,数不清的鸟雀在林间鸣叫, 唯有白桦静默无声, 抖擞着一身金甲。   ……   斜阳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 这里空旷无人,百无聊赖, 拿影子比量身旁的树, 看能不能长得比树还高。   不大一会儿,地上多出了个四脚猛兽的影儿来,虎头豹尾,咪咪叫着。   路金喆摸了摸荷包, 正好有一块早上放进去的奶酪,掰碎了托在手帕上, 小猫儿便呜呜地吃。   这是一只还不大的三色猫, 前段时日她尚在古雅时, 常来家里要吃要喝,后来她去了弥腊,也没留心管,如今回来, 小东西竟还活着, 仍旧准时准点来讨饭。   眼下同她混熟了, 还学会了跟脚。   这猫儿生的黄背白肚皮,唯有脑袋上染了几点墨色,配上嘴角一圈黄,活似偷吃鸡子没擦嘴又掉进锅台里似的!   一人一猫儿正自得其乐,忽听一阵“哒哒”的马蹄疾驰声,很快,地上便显出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小猫儿“腾”的一下跑走了,路金喆起身回头。   前头一匹浑身遍无杂色的黑骏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穿着金色的长袍,风将他的袖子吹得鼓起来,因逆着光,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那一弧俊逸的轮廓。   ……   少女静静伫立,并未挪动一分。   她的绛色狐肷斗篷,在茫茫旷野中,有一种瑰丽的明艳。   乌金骢疾驰而来,因主人并未勒缰绳而减慢一点儿脚步,堪堪行到跟前时,才高高扬起脖子,朝天打了个响鼻。   少年骑在高高马背上,随着马儿踢踏着脚步,老爷儿照出两人拉长的影子。   ……   金喆打量着他,不免担忧,道:“怎么还骑马来呢?前日受的伤可大安了?”   裴宛瞥了她一眼,翻身下马,快步走来。   白桦深处,漫天漫地的金色里,她才看清了他穿的其实是一套绛色常服,只是外头裹着轻薄的金纱。   风轻轻柔柔拂着他的衣衫,金色与红色交织缠绵,恍惚之中,金喆觉得眼下这场景好不真实,又好像在梦里曾见过似的。   英俊长眉轻敛,秀致的唇紧紧抿着,任谁看了,都不免觉察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心里不定忍耐着怎样的火儿。只是她又不是罪魁,只因一句“大安”便给脸子?   路金喆兀自忿忿,只想高声理论过去,可惜,她现下心上恍恍惚惚,尤其是对上他的眼睛,那双乌潼潼的眼眸里,她看到自己的影子……   她忙撇下头,竟不太敢看了。   不料却听头顶上传来一句沉沉的三个字:“无碍了。”   喔,这是答那句问安呢,路金喆满心里那些忿忿,便腾地一下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那就好,我还惦记来着……我是说,惦记你的伤。”   她见裴宛目光凉凉,带着些许讥哂意味。   路金喆挠挠脸,几次摸了摸荷包,想开口,又气馁垂下头。忽然,她耸了耸鼻尖,又凑近闻了闻,低声惊呼:“你饮了酒?”   往日他连茶都不饮,喝酒是遵医嘱嚒?   大约是她的不赞同都写在了脸上,裴宛侧过身,眉心微微拢着,似无奈又似强辩,道:“只有一杯祭酒,还有一杯敬将士们的酒。路金喆,我不是纸扎的,你大可不必如此挂怀。”   “挂怀就是挂怀,什么叫做大可不必?别人我还——”   太子殿下掀了掀眼皮,睇着她。   路金喆撇过头,不再言声。   “你是挂怀。别人也就是叩头请安,你是给我供了一盏灯,日日添油,常常祷告。”   他的声音平平,就好像真的只是陈述一件事,却叫路金喆一阵晕眩,他知道了!懊恼的跺脚,她早该想到,是这灯,罪魁祸首是这灯!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她一直都藏得严严实实的,从没想跟他提过。   该不是柳儿,若是柳儿,在弥腊的时候就该被他拿住,来这一遭了。   “刘庆。”   唉!金喆心里叹息,这真的是成也小燕儿,败也小燕儿。   她举起一只手,做发誓模样:“我的确是为你供了一盏长明灯,我……我真的只是想为你祈福!绝对,绝对没有拿你当菩萨拜!”   说完,大着胆子细瞧他脸色。   唔,果然眉目舒展了些,可是那双乌潼潼的眼睛里似乎又多了别的意味,她一时有些看不懂,只好眨眨眼睛,显得更实诚些。   裴宛却无心与她笑闹,前所未有的脸色慎重,缓缓开口:“从前年到今日,两年。从京师到扈州,到四方,古雅,弥腊,又折返回来,你每天要行多少路,耗多少气力照顾它?”   走多少路呢?三四千里路罢;多少气力?北境茫茫雪夜,无数回半夜惊醒,只为戍北的寒风不要吹灭那盏荏弱的灯。   路金喆鼻子一酸,歪过头去,没有说话。   他的声音依旧不依不饶响在耳畔:“若是我没有偶然发现,你是打算永远不告诉我,对嚒?”   “……”   “路金喆,你说话。”   “……是。”   裴宛沉沉看着她,高声道:“你今年才多大?你是打算往后余生,朝夕晨昏大好时光,都白白耗给一个玩意儿嚒?”   路金喆摇头,心里万般委屈,口里囫囵辩解:“那不是玩意儿!不是!不是……它,是我想要你长命百岁,没有病痛,好好活着!”   “你这么有志气,为什么叫灯给?!”   路金喆倏地抬眼,裴宛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眼眶微红。   ……   她心里的委屈再也按捺不住,“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就知道,你还在怨我!你的气根本就没有生完!”   日前在大帐,问他还生气嚒,他回道没有生气……骗子!今儿偏要来发火作弄她。   她狠狠瞪着裴宛,力气大了些,斗篷的帽子都甩掉了。   帽子又轻轻盖在头上,裴宛把帽缘往里掖了掖。   柔软的皮毛裹覆着湿漉漉的脸颊,金喆心里无端酸涩起来,垂着头,不敢看他的脸,糊里糊涂心里话都吐露出来了:“那时候,说那样的话,我也很不好受。当时我跟着太太进京,处处没有门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得以进入皇城——可跟你还是隔着一道宫墙!你叫我怎么敢呢?我不敢……我承认,是我不够勇敢。”   不够勇敢去希冀,同你白头,慰你病痛,与你厮守。   她抹了一把脸,手心湿湿的。   “路金喆。”   金喆抽噎得头脑发晕,呆呆地抬头。   裴宛大步走来,张臂手臂,将她轻轻拢在怀里,“那又有什么关系,总不能全都叫你一人勇敢。”   我也应该勇敢,但却没有。没有去听你的心,没有去辩白,没有去找你。   ……   敬德二十年,太子身边发生了数件大事,浣州两场风云,朝中波诡云谲,全都干系着他。他每日在人心里打转,自然也没有忽略萦在自己心头的那股喜悦,以及偶尔无故生出来的磨人烦恼。   没关系,可能爱恨从来都是因缘际会,他母后当年还能爱上那样一个男人……既然如此,他亦可以承担命运的安排,即使前路阻碍重重,他也不会违背本心。   可是命运到底还是戏弄了他——他办完她的事,邀功似的上门,她却把信物奉还,道再也别见。   兀自切断所有以后,让一切可能都戛然而止。   那一刻,年轻气盛的太子殿下满心都是恼怒,难过,生气,还带着点无处诉说的委屈。   所以在漫长的两年过去后,在听到她果真供奉一盏长明灯时,会那么生气,不,是埋怨——你畏难与我决绝,两不相干。与谁婚娶,与谁白头,与谁厮守,你都不管。   我虽怨,但可以理解。   可你却以余生请愿,供奉一盏灯,祈佑我此生无虞,长命百岁——你指望一盏灯,那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   “路金喆,敬德二十年那场雪,就当没有下过,成嚒?”   路金喆埋头在那片薄薄金纱上,闻言呜咽一声。   “好。”   ……   两人这一通吵、怨、剖白,全部发散完,路金喆不知道他怎样,只觉得自己魂儿都透亮了。她停了哭,也臊得满脸通红,忙挣扎着站起来,大约是哭岔气了,仍旧抽噎着,翻了翻荷包。   抽出一条手帕,拭了拭眼角泪痕。   那手帕带出一串东西,咕噜咕噜,几乎掉在地上。   裴宛眼疾手快,一把捞了起,递还过来。   路金喆推了推,没拿,臊眉耷眼地道:“嗯……那就是给你的,正好你收着罢。”   裴宛低头打量手心里这物,俩都没有巴掌大,毛茸茸的,中间覆着锦缎,各绣着一只蹲坐的金色神兽,狻猊睥睨,这是一对暖耳。   “真是送给我的?别是哪件没处用的毛料,纳给猫儿狗儿的罢?”   “……那上头是皇室家徽,我就想给猫儿狗儿戴,也不敢呐!”   裴宛漫应了一声:“也是,谁叫你是绣的它呢,那我只好收下,免得叫人看到,治你的罪。”   “……”   绣个狻猊睥睨暖耳就被治罪?我还造过大印呢!路金喆在心里愤愤地说道。   “怎么闻着还有一股子,奶酪味儿?”这阵子在北境多地流连,裴宛对这股子腥香味记得很深。   “……可能是这条手帕,刚给小猫盛过奶酪,呵呵,呵呵。”   “……”   路金喆扬起笑脸,又赔笑了一回。   虽然瞧他面上不见多欢喜,却一直把玩着暖耳,没撒手。   “我是要给你戴上,你自己会嚒?”   “我怎么不会?暖耳我还不会戴了?”   饶是这么说,裴宛还是放任她把自己身子板正,为迁就她身高,微微低着头。   细细软软的毛料覆在耳朵上,她说话的气息也软软扫着这处。   “别动——那谁知道呢?你是太子殿下,扈从那么多。我看戏文上,那些诸侯王子的衣裳都是侍女给穿的,”金喆扣好他一只耳朵,又为他戴另一只,笑问:“我说的对嚒?”   裴宛捂着耳朵侧开两步,好像压根没听清似的,轻轻地道:“什么对不对?喔,你说的都对!”   金喆横了他一眼,哼!   *   金乌西坠,日暮将至,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却不约而同往草甸深处走去。   乌金骢抬头看了看主人所在,低头继续悠闲地啃噬草茎。   七扭八拐,绕过几丛乱石草茎,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方大湖。湖百丈宽许,水波粼粼,清澈见底,喀拉尔山脚下这样的湖泊海子随处可见。   路金喆一弯腰拾起一枚石子,“嗖”的一下朝湖面掷去,那石子“咚咚咚”连跳了三下,沉没入水。   “不错,我今儿运气很好。”   “咚咚咚咚咚……”一枚石子在湖面上宛如弹跳的青蛙,咚咚咚连跳了七八下,漾起一溜儿水圈!   路金喆上下打量裴宛,犹不信,“是不是把玉牌丢出去了?”   裴宛凉凉看了她一眼。   “你不是从小在京师长大嚒,怎么这么会打水漂?”   “禁苑里有湖,小时候每逢围猎,遇上都会打两下……怎么,你以为我小时候,镇日里都在卧床哼哼是不是?”   路金喆憨憨笑了两下,她还真这么想的。   “柳儿是不是什么都同你说了?”   “是我先问她,她才说了的。就说了这心疾的来龙去脉,还有……”   还有先皇后娘娘。   裴宛点点头,明白,他母后是这段过往怎么都绕不过去的存在。   “那你可知道,这心疾之蛊,其实是‘相思蛊’!”   “啊?”路金喆瞠目。   “对啊,不然宫闱之人怎么会煞费苦心用这个手段呢?”   什么相思蛊,这个名号怎么听怎么像说画本里的俗烂故事,路金喆才不信他,就坡下驴,问:“那中蛊怎么样呢?”   裴宛煞有介事的想了想:“嗯,中了相思蛊的人呐,他会对他第一个喜欢的人,相思彻骨,至死不渝。”   路金喆眨眨眼。   “真的假的?”   裴宛俯下身来,抬起手,刮了刮那双懵懵的宛如幼鹿一般的眼睛,笑道:“我逗你的!”   ……   路金喆满脸通红,忙不迭举手遮住脸。 第80章   天色渐渐晚了, 绯色的云霞遮住半边天幕。   裴宛掐了个呼哨,正在远处低头啃草的乌金骢立刻撒开四蹄,朝他们过来。   “回罢。”   “嗯。”   雪山巍峨圣洁, 湖泊碧波澄澈, 四周白桦胡杨俱着金甲, 偶有林间麋鹿,野兔窸窸窣窣前来汲水……天地万物,葳蕤峥嵘, 唯有一对长长的人影儿是这见证。   ……   裴宛搂着乌金骢的马头, 说了好一会儿话, 示意金喆递过手,给它嗅嗅。乌金骢姿态优美的在原地踏了几步, 裴宛摇摇头笑道:“它说‘可以’, 请罢!”   金喆这两年骑术很有进益,不用扶着,自己踩上马镫,抓着鞍环, 极利索地翻身坐好。   裴宛牵起缰绳,两人一马慢悠悠往木屋走去。   路金喆忽然说道:“有点像在浣州。”   敬德二十年, 八月十七的那个夜晚, 月亮还很圆。他们也是这样骑着马, 穿过热闹的长街,吃老黄酒炖的醉八仙,去白氏药房看诊。   裴宛显然也想起了这一宗,忽儿抬头看了金喆一眼。   他眼神里的有着一堆莫名情绪, 有时候这个人实在是话太少了, 金喆猜不透, 懊恼地道:“嗯,你打量什么呢?”   裴宛轻轻笑了一下,他想起那因由来。   彼时他刚从诗社里听了满耳朵南面书生对当朝弊政的讥讽,又见路旁大片棉田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碾作尘,颇有些垂头丧气心灰意冷,打马回城,忽的想起街巷深处,那里头尚住着一个鲜活热闹的人。   她也是泱泱民生之一,此间黎民并没有他们说得那么疾苦——彼时的他几乎是牵强的给自己找了颗定心丸。   ……   几步远,就到了路金喆住的小院。   裴宛打量这里,不大,却造得很得人意。木屋小巧玲珑,窗扉紧掩,阶下栽了一溜儿秋英,院里打了口井,井边种着一棵忍冬,枝叶繁茂,在一片萧瑟秋意中,仍然绿叶挂梢头,长满红玛瑙一样的果子。   路金喆从容下马,裴宛从马背褡裢上,拿出一只尺长的太平景象锦袋,递与金喆。   是什么?她就说这马腹下鼓鼓囊囊的,打开一看,里头没旁的,单卧着两只橘子并一捧龙眼。   “我当你怒气冲冲,是来兴师问罪的,原是为赔礼道歉来的!”   榷场杂货云集,干龙眼易得,新鲜橘子却难见。   裴宛嘴角噙着笑,也不辩白,只道:“我回头着柳儿将那灯取回。”   路金喆猛摇头,才不信他能好好点这灯,回头灯灭了……唔,这个意头大不好!   裴宛很是坚定:“放在你这儿,难保你要侍弄它。我取回,仍将它送去大相国寺,不也便宜?”   这灯虽不是俩人结症所在,但也确实有它一因。金喆只可惜自己辛苦照料两年,千叮万嘱,勉强同意了。   *   酬军结束,古雅很快恢复了往昔开市闭市的有序日子。   裴宛也越发忙了,从弥腊带回来的八百余塌它俘虏需要安置,还有古雅会盟,事有不决都需要请他示下。   时间很快进入冬月,天气陡然冷了起来。   头天夜里淅淅沥沥下了雨,第二日正睡得眯懵,小燕儿为她添被,金喆恍惚醒来,见窗户纸上影影簌簌,外头竟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再睡不下,披衣坐起,委顿在炕上,倚窗呆看。   小燕儿往铜手炉里拣了枚炭墼,拿纸煤头点了,卧在锦囊里,给她抱着。[注①]   “下雪了……”   “是啊!”柳儿从外头昂首阔步进来,红毡斗篷上落满雪白冰晶,高声笑道:“弥腊使臣队伍今儿一早也到了!”   “君辞也来了嚒?”   “来了,步察家王子与郡主都来了!”   闻言,金喆立刻便忙忙地叫小燕儿来穿衣。   “姑娘不着忙,使臣们眼下尚在行馆休憩更衣,预备巳时在官邸谒见太子与公主。等他们见完,咱们觑空见她。”   “好!”   ……   街上,因为有使臣来访的缘故,到处都有岗哨巡逻。她们没去官署前头,把马车停在后衙门外。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柳儿便领着盛装的君辞。   一掀门帘进来,君辞便携着满身沁冷,扑过来搂住她,喜极而泣道:“喆喆,好生想你!”   每一见面,金喆都不免感慨他们弥腊人表达情谊时的心口合一,忙不迭接住她,笑道:“唔,我也想你了!这一路怎么样?有没有冻着?”   说着,便把自己的手炉让过去,君辞推了推,笑道:“没冻着,古雅这点冷,算不得什么。就是昨夜里下起雨来,车陷进泥里,不然到得还要早些。”   “那就好,这天气也是转脸就变,没法子。对了,你跟着我回去,你哥哥怎么说?依你?”   “那有什么不依?我这么大了,自当做自己的主!   ……   马车穿过榷场长街,外头雪花纷扬,夹着淅沥的小雨,即便如此,街上也仍旧有络绎如织的车马驼队比肩继踵而来,各色语言万花筒似的,一股脑儿挤入耳朵。   君辞隔着车窗,渐渐看痴了去……   “这就是榷场啊,真热闹!唔,那人是弥腊人!”   她兴奋地说道,金喆挨过来,细看半晌,并未看出门道。这大雪纷纷的,大家都穿戴着蓑衣斗笠,如何分辨?   “他每次挨蹭到别人,都以右手点额,是我们弥腊人。”   君辞感慨着看那同胞,见他顾不得雨雪纷飞,鞋袜湿漉,正忙忙地为货物遮盖上油布。   “好艰辛啊……”   “嗯,有道是‘种地要紧,买卖要勤’,为商坐贾哪有不艰辛的!来榷场的都是远道而来的商旅,”金喆仔细看了看,忽儿道:“自打渡鹤一役之后,街上很少有塌它商人了。”   “那岂不是大好事?”   金喆摇摇头,这里头门道大得多,一时也说不完,只笑笑,道赶明儿天晴,带她出来好好逛榷场。   ……   君辞自打一进金喆的小院,便连连赞叹不已。莽莽旷野,雨雪纷飞,雪山影影绰绰,湖上笼着一层轻雾,密林更是秋与冬的战场,满目火红,似锦似霞。   而除了这个院子,此间再无人烟,独享天地一隅,光是这样看着,虽寒意料峭,但也足够心旷神怡的了。   “喆喆,这就是你找的‘天高云阔,山青水美’的地方嚒?不错,怪道你能在古雅待上这许久呢!”   “是啊,这还是你开导的好!”   两人站在滴水檐下,相视一笑。   柳儿卸了车,赶马入厩,伞也不耐打,疾步跑进来,与一只往外窜的三色花猫撞了个正着;小燕儿打起门帘,冲两位看景的主儿道:“快进屋,外头湿冷冷的,仔细夜里头疼!”   金喆拉了一把君辞,笑道:“快进屋,管家婆要吵嘴啦!”   ……   今日为待客,做饭阿嬷使出了看家功夫,做出一桌子珍馐:菜葅瓜葅合盘,山韭炒鹿脯丝,烧麅肉,酿炙白鱼,鸭架子汤,山果熟酥。[注②]   尤其是一道酿炙白鱼,鲜美适口,吃得君辞眉开眼笑,下箸不停。   “这鱼腹里裹的是什么肉?我竟没吃明白。”   金喆笑道:“你猜猜?”   多是古雅本地菜色,君辞哪里能猜中,面露狐疑。柳儿往桌上一角使了个眼色,她瞧那喝剩一半的鸭架汤,失笑道:“原来竟是它,我说呢,怎么干巴巴煮了一锅架子汤!”   闻言,大家都笑了。   “怎么做的,告诉我,回头我也煮给祖父吃。”   金喆看了一眼小燕儿,小燕儿便娓娓道来:“这本是我们浣州的做法,取两尺长的白鱼,洗净破背,以细盐腌渍;再取肥鸭子一只,洗净去骨,细细剁碎,拿醋、鱼酱、橘皮、葱姜、豉汁炒熟,从鱼背塞入鱼肚;合上鱼肚,串起放到火上烤炙,半熟时刷上一点儿苦酒杂鱼酱,再慢慢烤熟,就好了。”[注③]   君辞啧啧叹道:“嗳唷,可算好了,我从不知道,这做一道鱼,竟比打鱼还费事呢!”   金喆笑道:“那可不?真论起来,你若是爱吃鱼,去我们浣州最好了,吃鱼的法子数也数不尽,叫你百吃不厌。”   “那回头你做东道,请我去,我便去!”   “好,一言为定!”   ……   外头雪停了,徒留一地泥泞,未剩半片雪花。   金喆感慨:“回头再下雪,咱们就把果儿和师傅也叫出来,做暖炉会。”   趁着人还都在古雅,往后再聚这么齐,可不知哪年哪月了。   小燕儿听了,忙道:“好呀,这也到冬月了,正是应时应景。只是她两个都在军中当值,如何叫出来呢?”   金喆并不想徇私,一时没了主张。   柳儿从旁笑道:“京师也兴暖炉会,这是极风雅的事,姑娘不如下帖子,也请公主来。”   金喆想了想,亦觉得此法中肯可行。“好,那我就试着写帖子,至于公主赏不赏光,就是我的造化了。”   柳儿笑了,小燕儿从旁亦小声笑道:“姑娘造化极好,我瞧近来公主行事,总不会驳你的面。”   这说的是这两日忽巴拉裴甯接二连三赏了她许多御寒之物,还把木屋漏风的顶棚给派人修好了,一时之间主仆俩闷头想了许久,也没想出缘由,糊里糊涂谢恩。   金喆瞪了一眼小燕儿,噤声!   君辞眼睛眯了眯:“喆喆,你有事瞒着我!”   “哪里的话,我从来事不避人,问心无愧……”   君辞笑睇着她,仍旧不信。   ……   夜深,洗漱安寝,君辞也宿在她这里。   放了床帐歇下,君辞忽儿道:“怎么好像还有什么事忘了似的!”   那道酿炙白鱼里放了酒,金喆有些吃迷醉了似的,嘟囔着:“净手、擦牙,还烧了水洗澡呢,都做了呀……快睡罢,明儿天气好的话,带你逛逛去……”   “好——喔,是那灯,你的祖宗灯!你忘记擦了——”   路金喆一翻身捂住她的嘴:“没有灯了,前儿刚让柳儿拿走。”   “啊?这话怎么说?”   “这……这话说来就长了……”   君辞一骨碌翻过身,几乎骑在她身上:“你快说来听听,我不怕长!”   “……”   金喆就知道这遭躲不过,不过她也心里也仿佛住了个猫似的,一时甜如蜜,一时百爪挠心,遂撮其要,删其繁,说与她听。   ……   窗外冷风呼号,屋内炉火毕剥。   “‘就当敬德二十年那场雪没下过’是什么意思?”   “唔,就是说,那场雪下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通通不算,不再揪着不放,重新来过的意思。”   “你们大雍人说话真的能拐弯啊!”   “这叫含蓄。”   “那他就不怕你若听不懂,可怎么是好?”   “嗯,我们大雍人还有一个功夫,叫闻弦音而知雅意……好了,夜深了,睡罢。”   “……我闻弦音知雅意,听出你在叫我‘闭嘴’!”   金喆笑了一下,俩人闹了一会,呼呼睡去。 第81章   一大清早, 裴宛便同弥腊诸王,往榷场四周旷野上跑了几圈马,一身热腾腾地回到官邸。   签押房里, 李仁卿早早候着等他。   裴宛摘了马鞭斗篷扔给侍从, 卸下暖耳掖在荷包里, 露出一身极轻便短窄的貉袖,他今早还穿了马靴,此刻伶伶站在厅堂上, 自有一股瘦削挺拔, 蓬勃朝气。   反倒是李仁卿面上挂着掩不住的倦色。   侍从捧来温热水, 裴宛一面盥手,一面问他:“昨儿户部董大人来了, 你会见了没有?”   李仁卿回道:“见了。昨儿他才从您这出来, 我便拉着路大人找他喝酒。拨银款三千两银子嚒,这事儿臣已知道了。指望这么点钱办会盟,户部算盘打得精啊!”   裴宛擦着手,笑意盈盈:“这事儿赖不着户部, 你在这边大办榷场,说赚得盆满钵盈, 那人家可不就顺势而为, 叫你自个儿周转嚒。”   太子殿下兼领户部, 李仁卿算准了这小状告得无益,也不气馁,摇头失笑,道:“三哥儿说的没错, 这三千两就是买个官面文章, 我也不与他计较!”   “你能这样想就好。”裴宛坐下来, 指了指膳盘,叫他一起吃。   他们两个吃饭,自然细嚼慢咽,并无赘言。   饭毕,净手漱口,裴宛屏退侍从,从桌案上抽出一份裱制精美的卷轴递给他。   李仁卿拿在手上一摩挲,便知是羊皮卷,展开一看,果然是塌它王庭发来的国书。其文言辞恳切,只说大君抱恙,恐无法参加会盟,遂遣使代之。   “果真是蛮夷无礼,遣使?他们吃了败仗,有什么脸面遣使!这是连俘虏也不要了嚒?”   不怪李仁卿忿忿,他昨儿刚接到这封国书的时候心里也长疙瘩。“这封国书就是塌它大君的态度,哪怕他人来了,不与你恳谈,又有什么用呢?没得添堵……罢了,叫你来,不是叫你跟着生气的,这国书上虽未明言,但我接到密报,图尹利已经动身,不日便到。”   “狮子王?使臣是他!殿下,会不会塌它王庭已经发现了……”他们与狮子王的交易?   裴宛思忖,摇头:“若是发现,大君怎会抱恙不来呢?”   依着塌它王庭强硬蛮横的做派,自然是要亲自抓现行了。   “图尹利来也好,倒也省了咱们不少功夫。你既知道了,便尽快去准备,早日把马场圈出来,早日给屠臣练兵。”   “是!”   “买马的事,他不好出面,还是你和金麒两个一道去。叫刘庆带着兵壮腰子,大体细节你们商榷着办。”   裴宛一面交代,李仁卿一面称是,侍从在外头通报,鸿胪寺卿丁大人求见。   近日,为筹备会盟事宜,朝廷屡屡派遣各部官员,携带敕文勘合,快马加鞭来到古雅,丁兆求见,约莫是礼部又有什么事。李仁卿知道太子殿下忙得很,便觑了个话缝儿告退出来。   ……   却说金喆这厢,她拟了办“暖炉会”的帖子,拿给麒哥儿过目,美其名曰“斧正”,实则是叫他拿主意,请裴甯是否合适。   金麒拿过帖子一看,这两年妹妹写字倒是有些进益,此举也无甚不妥之处,只是道:“近日诸事都忙,恐怕将军也分|身乏术,不若等会盟结束,你再办暖炉,想必她一定会欣然前来。”   如此也正中金喆下怀,正好多宽限她几日,好好筹备。   ……   榷场。   今儿天放晴,她便拉着君辞,同柳儿小燕一起,前来赶场。   大约这是会盟前最后一天开市,今儿榷场上格外热闹,只见往来车马络绎,各色商旅如织。那商铺里、驮车上、小摊上,好似将世间万物都拿来吆喝买卖似的,大到建屋的檩子,小到一根绣花的针,凡百杂物,无一不有,真可谓市列珠玑,琳琅满目。   “喆喆,那儿有卖炉饼的!我去买些来咱们尝尝!”   自然,这一路逛下来,也没少祭五脏庙。   “比之弥腊的如何?”   “都好吃,这个炉饼烤得更轻口些!”   ……   为行方便,今儿出门都穿男装。   她们一行四人,金喆,君辞,柳儿这三个,没一个不是爱玩爱闹的,当街吃饼,十分畅意,最后连管家婆小燕儿也屈服了,再也不拘着这个,点着那个。   “这是什么?闻着味儿好香!”   那店家大约是附近的弥腊人,说了三个字,口音重的很,还是柳儿耳尖,听清了,是驼肉糜。   金喆立刻后退两步,摆了摆手,“我受不住这个,我还养了一匹小骆驼呢!”   君辞吃吃地笑着,“偏你假慈心,你从前不还养过一只小羊羔嚒?怎么羊肉热锅子吃得比谁都欢心!”   金喆懊恼捂脸:“可是羊肉真的好吃……嗳,那个阿嬷,她不做干酪,改做羊汤了!”随即嗅了嗅鼻子,一股鲜香若有似无。   北境的羊肉鲜美无匹,几无腥膻,金喆立即招呼众人:“快,来!我请你们喝羊汤!”   *   料峭寒冬里,羊肉锅子翻滚着腾腾热气,食客们围炉闲谈,哪管言语不通。   这位阿嬷便是前日榷场上晒干酪的塌它妇人,金喆磕磕绊绊的塌它话大半都是跟她学的,因而上前热络打过招呼,跟她说了好久的话,买回来四碗羊汤。   “喆喆,你是有多爱芫荽?”君辞瞧着她的碗,笑着说。   大家都是一碗浓白的汤里飘着零星几朵芫荽,唯她这一碗洒了一大把,金喆快速将芫荽搅进滚烫的汤里,更激的这碗羊肉汤鲜美醇香。   “这冷呼呼的天,还是得喝上这一碗!回头咱们也买一只羊来,暖炉的时候煮上一大锅子,请大家都来吃。”   “好嗳!”   ……   “喆喆,你塌它话说得不错啊,我教你许久弥腊话,也不见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唔,这就是你不明就里了——塌它话,弥腊话,我都一样说得稀松!”   “……”   柳儿摇摇头,小燕儿憋着笑,偏金喆洋洋得意:“我其实只是跟阿嬷道了个‘发财’,从前她只有一个推车小摊,如今数月,这里俨然是半爿店铺,可见财源广进了。”   君辞四下环顾,见此地的确有许多塌它阿嬷这样的小摊小贩,贩卖食水,卖些零散的山珍野味。   “这些摊贩都是附近的百姓嚒?”   “不错,他们多是古雅附近的农人牧民,有大雍人,弥腊人,你瞧那几个穿兽皮大袄的,那是塌它人。”金喆指给君辞看,又道:“行商坐贾,食宿开支很大,并不是所有商贾都舍得住行馆,吃酒楼,相较来言,这些摊贩就很便宜。榷场来来往往这么多商旅,这些摊贩便只做他们的生意,也能养活家里。”   柳儿跟着感慨道:“城外几里地远,还有许多家客舍,也是附近百姓开的。总之啊,古雅榷场一开,得益的不止是商贾,也不止是大雍呢。”   君辞听她们一番言论,若有所思:“我有点明白了,前儿喆喆惋惜‘榷场上塌它人少了’,我还道这是大好事呢!现下我总算体会到一点滋味儿了。”   金喆笑道:“不错,塌它人有畜肉和奶酪,弥腊人有地毯和金银器,大雍嚒,又有许多粮食丝帛,瓷器茶叶。大家往来贸易,利射四海,也利益四海!”   “嗯,你说的有理。起码,倘若没有这位阿嬷,我今儿就没这口服了!”   君辞说完,大家都笑了,撂下箸,结账离去。   ……   隔壁角落桌前,一位少年正坐着吃肉喝汤,他身旁的侍从却频频往前桌望去,悄声嘀咕:“大雍的女人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应了王爷那句雍人不可小瞧哇!”   “这是路边小孩都懂的话,只有王庭那帮只知掠夺不知经营的傻狗不懂。”   少年喝净汤底,摸出一小块银锭来摊前付账。   阿嬷忙推拒摆手,用塌它话道:“贵客,您打赏的太多了,老妇人不敢收呐!”   那少年笑了笑,竟也说着一口流利的塌它话:“既是同乡人,就该多相予。阿嬷,我同你打听些事……”   ……   *   敬德廿二年冬月,榷场最后一次闭市,古雅会盟亦正式拉开帷幕。当下,飞鸢骑、抚北军,与邺扈二州防御使辖下精兵共计两万余兵马,将小小一方古雅护得仿若铁桶一般。   喀拉尔山下架起高高祭台,为祭奠死去将士的亡灵;弥腊乐宫仕女跳起祭祀舞蹈;从北方草原而来的狮子王座驾姗姗而来,代大君向大雍天子敬献神牛角,皇太子裴宛代天子受之。   ……   会盟直到冬月底才结束,民间的百姓无从得知诸国之间密谈了哪些事,却能从沿街越发严密的戍防以及狮子王阁下日益沉怒的虬髯脸上窥探出一二。   “听说,咱们从渡鹤抓回来的那八百余名塌它俘虏,他们须得花二十万两银钱赎回!”   “那塌它一时哪有那么多钱,谁知我朝皇太子殿下竟然说可以拿牲畜抵债——这么一折合嚒,就是合牛五千头,羊两万只!于今岁元旦前送至京师,则既往不咎!”   “嗳唷,这么多牛羊,京师人怎么克化喔!”   “我听说皇帝老儿一顿饭就吃掉一头牛哩!”   “胡吣!皇帝陛下再怎么也是人肉长的,一顿饭怎么能吃得下一头牛?”   “他只吃牛舌头哩!”   ……   众说纷纭,谁也没亲耳听到过,不过,却有这么一桩盛事,叫古雅百姓真真瞧见了的——册封弥腊国王。   虚位以待的弥腊国王由七王决议选出,正是这一代步察家的嫡长子、老勃尔斤王爷的外孙,步察檀泷。   步察檀泷早于日前上表大雍皇帝,请赐冠冕。而大雍敬德皇帝陛下的回敕,则随着礼部官员,一起快马加鞭来到古雅。   *   圣洁的喀拉尔山脚下,湍湍敕蓝河奔涌咆哮,泱泱万民目视,册封大典隆重举行。   大雍皇太子殿下代天子赐弥腊国王步察檀泷金印、诰命、冕服,将一顶璀璨的金冠庄严而慎重地戴在后者头上。新任国王向东行叩拜大礼,太子殿下又将其缓缓扶起。[注①]   裴宛伸出右臂,檀泷亦伸出,两只手臂当空碰撞三下,紧紧挽在一起。   围观的百姓们发出震天赞叹喝彩之声!   女眷席上,君辞忍不住流下泪来,作为观礼陪客的金喆忙把手帕掖进她手心里。   “哥哥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   “嗯,相信他以后一定会是位好国王!” 第82章 、捉虫   因近时大晴了几日, 天突然回暖,金喆原本预备暖炉会要迟些日子再办。谁知傍晚时忽儿起了风,将窗棂纸刮得咕哒咕哒响, 柳儿瞧了瞧天色, 西边云翳绯红, 道:“明儿会下雪。”   金喆也望了望天,她是江南浣州人,瞧雨还有几分功夫, 瞧雪却是摸不着头脑了。   ……   及至夜里, 天气陡然冷了下来, 竟果真下起簌簌雪粒子。   大家一时便都笑赞柳儿,瞧着这雪下得又沉又急, 明儿准是一片白, 金喆便道,若是落雪,就做暖炉会。[注①]   *   大雪一夜未停。   因下雪,天比往常亮得还早些, 金喆迷迷瞪瞪睁开眼,炕里不知烧了多少火, 热得她口干舌涩, 忙唤小燕儿。   小燕儿端来炉子上一直温热着的燕窝汤水, 喂她吃了几口。   “什么时辰了?”   “寅时二刻,姑娘再眯一会儿?外头雪下得好大,没过脚踝了呢!”   “才寅时嚒?不睡了……今儿雪下得这样好,正该发帖请大家来。”   “我们也这样想的呢, 所以那帖子柳儿姑娘一早就替您送去了。她骑马走的, 算时辰, 也快回来了。”   “有劳她了,外头那么冷,燕窝你也给她留一碗。”   “不用姑娘嘱咐,柳儿姑娘的我早已经炖在炉子上了。”   ……   不多时,柳儿从外头骑马回来,猩猩毡上盖着一层白,小燕儿忙拿来掸子为她扫掉肩头细雪,小猫儿也绕着她脚边打转。   “真是好大雪!”   柳儿拿过掸子,自己扫着,跺了跺脚,对金喆道:“帖子我送进大帐了,只是将军一早就出去巡营军务,我也没能得见她呢!白军医和谢师傅倒是见着了,不过也都忙着,雪下得太大了,军营里到处都在铲雪清道,修补营帐。”   “嗯,这是紧要的事,来不来玩儿倒是其次。劳你走一遭,快过来烤火!”   “不着急烤火,我瞧着外头家家都扫雪呢,我这就去把院子扫出一条道来,方便些。”   金喆忙拉住她,做主道:“你既说家家都扫,那必然也是人人都扫了。这样,咱们先用早饭,用过饭大家都去扫,这个意头很好嚒!”   柳儿奈她不得,只好答应了。   ……   下雪其实是不冷的,套上厚底毡靴,戴上雪帽围脖,穿戴地严严实实,滚圆一个冲进雪里。新下的雪又极轻,绵软如絮,扫也是很轻快的。   雪山,密林,湖里,到处都白茫茫的,大雪掩盖万物,也暴露一切行迹。她们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行脚印,间或有一溜儿花猫的小脚印倏忽儿来,又倏忽儿消失。   也不知是扫雪还是玩雪,总归日头高照时,三人浑身都湿淋淋的,竟也把小院子清扫出来了。   *   梢间里,点着两尊暖炉,大坐床上又单设一张条案熏笼。   换过了衣裳,小燕儿去灶房同婆子们料理麒哥儿送来的一车菜;柳儿在熏笼上煮水烹茶;金喆歪坐在熏笼边,盖着条衾被,自得其乐。   一旁摆着个五子攒盘,里头放着南瓜子、榛子、白果、大枣、栗子等干果子。金喆从里头抓了一把栗子,放到暖炉铜盖上焙着,小猫儿蜷起尾巴,在她脚下睡得正酣。   小燕儿忙忙地进来问:“姑娘,大哥儿送来一篓柿子!您想怎么吃?烤着还是冻着吃?”   因上年在榷场上吃过烤柿子,主仆俩可算开了眼,便一直念念不忘。   不料却听金喆道:“我想烤着火吃冻柿子。”   “得嘞!”小燕儿便拣了两个柿子,埋在雪里。   ……   君辞是头一个来的客人,她由侍从驾车送来,系着一件孔雀绿锦缎掐牙白狐狸里的斗篷,里头穿着一条对襟琥珀红的长袄,袖口滚着荷叶边,是她们才从榷场买了料子,金喆同她一起剪裁的。臂间挎着一个八宝盒,里头放着一碗酥酪糕。   接着骑马来的是白果儿和谢娘子。俩人今日俱没穿军铠,白果儿外头罩着件青肷一裹圆,解下来时抖落一地的雪,露出里头穿着的豆绿袄裙,手里拎着一坛酒;谢娘子也穿大毛披风,一只手拎着一提血津津的鹿肉。   果儿进来便忙忙地说道:“燕儿,快把这酒烫上,等会儿咱们就着这鹿肉吃酒!今儿军营烹羊宰牛,将军打了一头鹿,只有谢师傅分着了,咱们也来沾沾光!”   谢娘子顺手将鹿肉也交给小燕儿,笑道:“喆喆,将军收了你的请帖,但她仍有军务要忙,不能来赴宴。”   金喆连道无碍,“军务要紧,还劳将军惦记,本就是我的不是。”又拉着她们赶紧进来烤火暖身。   *   外头寒风呼啸,却越显得万籁寂静,鸟雀收了啼鸣,走兽隐没踪影,天地间唯有雪不厌其烦地簌簌下着……她们身居暖室,围炉就火,凭窗望雪,炙肉吃酒,这便是暖炉会的意趣了。   不多时,小燕儿便将炖好的羊肉锅子端上来,软烂的鲫鱼在浓白的汤里翻滚,斩成小块的带皮羊肉膏腴肥美,锅子底下煨着烧红的炭,咕嘟咕嘟满室盈香,馋得小猫儿围着桌子咩咩叫。   ……   鲫鱼炖羊,此天下第一鲜味也!宴到酣时,柳儿唱起军营里的小调,谢娘子击著以和,君辞旋转腰肢跳起舞,果儿歪在金喆怀里,金喆晕淘淘地喝剩最后一滴酒。   “你这醉猫儿,这是我最后一坛子酒了,往后想再喝,可没了!”   “胡说,我往后跟着你,你再去桂花树底下埋酒,等来年你生个女儿,我再讨来喝!”   白果儿摩挲着金喆耳鬓前细绒的碎发,低低叹了一声:“傻子,往后我就留在戍北,哪里来的桂花树?”   ……   歌舞渐歇,众人想到前路,想到离别,都有些意趣阑珊。   君辞亦怅然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君,我也要跟着哥哥尽快回弥腊了。”   谢娘子深深看了一眼金喆:“喆喆,为师后头就效忠军营,营盘到哪里,我就去哪里,再不能跟着你回浣州了。”   金喆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鼻头一酸,不觉湿了眼睛。又觉得自己忒丧气,忙不迭叫小燕儿再拿些炭来,将冷锅子烧热。   众人也忙找些别的话来说。   ……   正热闹着,只听外头小院传来几声马儿嘶鸣,小燕儿将门推开一丝儿缝,唬的几乎跪下来。金喆忙起身,推开门,只见外头泱泱一队骑士,正乘着风雪而来。   都穿着官服,军铠,外头罩着一色羽缎鹤氅,马背山也都系着褡裢,带着东西。裴宛一手拽缰绳,一手还抱着一束枝干遒劲的红梅。他率先下了马,他身后的裴甯、路金麒、檀泷、薛旭之亦跟着下马。   路金麒赶上前来,为太子牵马,又叫道:“喆喆,回去,风大!”   金喆阖上门,退回屋里。   屋里小燕儿早把堂中另一尊暖炉挪到近前,又在梢间挂上一幅湘妃簟,遮住里头一桌子女眷。   *   他们一进来,便带进来一股冷风冷雪。这木屋本就不大,一下子进来许多人,便有些转圜不开。金麒收了众人的鹤氅,挂在明间厅堂上,引着檀泷旭之两人往另一尊暖炉旁坐下,又把带来的一篓新鲜菜蔬往灶房送去。   然后又忙忙地帮着太子殿下找梅瓶。   金喆掀帘子出来,迎面见着裴宛怀抱里那束映雪红梅,伫立在那儿。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从明间厅堂上取来一只大肚梅瓶,递给麒哥儿。   君辞也跟着出来,见状,不由奇道:“这梅花开得倒是应景,哪儿摘来的?”   “山上。”裴宛瞧着并不想说太多。他打量那梅瓶,拿出随身短刀,将底部植桠削掉了些,随即插上。裴甯也过来端详那束红梅,从旁笑道:“这是一大早,他同塌它那只小狮子演武,赢回来的彩头!”   她所谓小狮子,便是塌它狮子王图尹利的儿子图尹稚臣,册封大典上金喆远远见过,倒当得起桀骜不驯小狮子的名号。   只是,演武?   金喆悄悄打量他,正碰上他转身目视过来,随即唇边漾起浅笑,金喆羞赧,嗔睨了他一眼。   随即两人若无其事间错开眼神,各自回到暖炉前。   ……   湘妃簟被掀开一角,裴甯打外头进来。她今儿仍旧是穿一身戎装,英气秀美,见女孩们都在里头垂手侍立站着,因笑道:“不用毕恭毕敬的,金喆,带大伙儿仍旧坐着去,此番是我们叨扰了!”   金喆忙道哪里,又觉得今儿公主殿下的态度着实殷切宽和了些,好生疑惑。   果然,又听裴甯赞赏地道:“你这暖炉会办得很热闹嚒,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总爱催着人办。原打算忙完军营里的事我就过来的,不承想在衙门口碰上他们几个,一个要寻妹子,一个也要寻妹子,还有一个要寻老婆!好嚒,都在你这儿,就一齐来了!”   金喆忙道:“我这里地方小,还恐怕委屈将军和殿下们呢!”   裴甯潇洒摆摆手,她们方归坐,虽隔着竹帘,那桌的情形却也依稀可见,声声相闻。   裴宛坐在上首,静听檀泷与薛旭之聊浣州风物,不时点一下头;裴甯同麒哥儿在聊多开的几家榷场往哪里选址更为宜。   ……   很快,小燕儿便端上来两碗新菜,一碗韭黄炒鸡子,一碗虾酱煨白菘,又往太子那桌端上鲫鱼炖羊肉热锅子,炙鹿肉,腌雪里蕻。[注②]   围炉沃酒,暖室看雪,言笑晏晏。   君辞是弥腊人,没有大雍女儿那么多忌讳,便下了坐床,绕到另一张桌上,讨了杯酒吃才回来。   白果儿悄声问在座旁人还喝不喝?大家都摇手,其实柳儿谢娘子都有军职在身,并不忌讳什么,不过是陪着金喆而已。   偏果儿似乎要逗弄一下金喆,喊了一声“旭之过来!”,只见那桌上一亭亭公子,闻声忙不迭起身,往这边走来。到了湘妃簟下站定,红着脸,自不敢抬头,只垂首道:“敬听娘子吩咐!”   里间,君辞柳儿谢娘子早笑作一团,连金喆也连连摇头,叹果儿会磋磨人。白果儿拦着众人手臂,笑道:“你去取一壶酒来,敬我们姊妹几个。”   大家都哄笑,薛旭之却也很听话地拿来酒壶。   金喆到底又吃了半盅酒,偎在白果儿怀里。这屋里暖融融,熏得她眼睛迷离,无处定着。   忽儿眸光一瞥,隔着一幅湘妃簟,那锦衣少年也往这里看了一眼。   似乎只是一瞬,两人眸光相触,再次一脸无事,继而别过头去。   ……   散席,众人归家。   谢娘子侍奉着裴甯骑马走了,君辞跟着檀泷乘车离去,果儿同薛旭之打一把伞、乘一匹马回去,倒显得茫茫大雪中,牵着乌金骢的裴宛形单影只。   金麒送完了众人,忙对裴宛道:“殿下,微臣不宿在这里,正好一道儿送您回去。”   因她这处有柳儿,裴宛便应允。   “哥哥!”   两个人回头,金喆打着伞追出来,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手炉。   “雪大,快回去!”   “鞋子怎也不好好穿?”   金喆也冷得很,顾不得说什么,给他们一人一个手炉,飞快回屋了。等她回身再看时,茫茫天地间只有两匹马的影子。   ……   屋子里婆子们早已将杯盏残羹收拾干净,又打来热水,将湿漉漉的地板也擦拭一新。   四周又恢复沉静,耳畔只有风雪的声音。   灶上炖着醒酒汤,小燕儿端来两碗,拿给金喆柳儿来喝。   金喆勉强喝了两口,在这栋稀稀拉拉住了两年的木屋里走来走去,忽然对小燕儿道:“收拾箱笼罢,咱们很快也要走了。”   ……   暖炉会第二天,大雪初停,弥腊国王以及使臣便开启了归国的跋涉之路,驻防在古雅的各路军伍,也要拔营离去。谢娘子从属飞鸢骑,自然要跟着裴甯回德州大营,白果儿和一众旧抚北军却被调回原军队,跟着周子衿留守戍北。   金喆从妆奁里找出几只自己打的心爱簪钗,往她们那里都送了去,亦都收了回礼:君辞送她一件簇新的弥腊荷叶边半袖衫,果儿送她一贴温经方子,谢娘子却是把自己浣州的家门钥匙给了她一把。   不论哪件,金喆都细细收好。   *   麒哥儿再次问她,要往哪里去?眼下太子殿下回京师,商队也会回去,你要不要跟着一同回去?   金喆仍旧犹疑,却不像一年前似的,分辨不清哪里是“家”,而是问,哥哥你呢?   今儿天放晴,一地残雪,依旧透着沁骨的冷。   路金麒静默半晌,缓缓说道:“眼下,我得去邺州。朝廷马上会下发明文,封我为邺州转运使,掌钱粮征收与转运。”   “邺州?那不是还要再往西?”   “对,邺州就是你常看的话本里出许多精怪的地方。那里山峦重重,蛮烟瘴雨,百姓积贫积弱,日子苦得很,所以哥哥我还得去当财神呐!”   金喆知道麒哥儿是想说的不那么辛苦,所以才自比财神,因笑道:“那不知财神有什么敛财的方儿没?”   麒哥儿却没把这话当戏言,果真把自己的打算,同金喆细细说来:“喆喆,你还记得两年前,我还当着浣州商会参议的时候,你同我一起去商会议事会,那时李仁卿李大人他问我的那两条督建行宫的计策吗?”   那是金喆头一回跟着麒哥儿去商会,也是在那里笃定了裴宛的身份,自然不会忘记,思忖片刻道:“一条是‘简化关防,允许商人赁用驿站’,另外一条你不喜欢,是‘加盐引耗’。”   “对。当时李仁卿和诸位浣州官员都选了加盐引,其实也是无奈之举。这里头的事很深,往后有机会我再说给你听。其实他们许多人,当初都对第一条很感兴趣。”   金喆点点头,怪不得当初散了会,裴宛就迫不及待来请喝茶叙谈呢!   “所以,你去邺州,实则是为了把赁用驿站的事落到实处?”   “是过明路……”金麒脸上罕见地挂着歉然与不好意思,“其实哥哥在邺州,早有路子那么干了,否则敬德二十年为什么还下了大狱呢!”   金喆睨了他一眼,这个她后来也知道了,叹了口气,往事不谈,不追。   “不过当年也只是小打小闹,这回一去,可就要真刀真枪的干喽!”   “那我和你一道去!”   “一任三年,你也不后悔?”   “我……”   金喆嗫喏,三年那么久啊……忽儿反应过来,笑睇着麒哥儿:“嗳,你怎么不拦着我去?”   路金麒笑了笑,那么高的大个子,还像个孩子似的,歪了歪嘴角:“你想听心里话?”   “自然。”   “心里话就是,我也想你同去。给你一双看过世间民生民艰,仁慧的眼睛。”   这话里藏着隐喻,透着玄机,金喆反复沉吟,缓缓点头:“我明白哥哥的好意,我果真同你去!”   麒哥儿爽朗一笑,末了道:“好!倒也不会强留妹妹三年,咱们一路走着,就看机缘,也许机缘到了,不多时我就送你回京。”   金喆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想起来一事,忙问:“那我要写家书回去!对了,我上回收家书,太太说咱们家在京城畅春门外买了一座大宅子,足有六十亩地,是嚒?”   麒哥儿煞有介事点点头:“是呐!光你自己,就独占一座绣楼——现在听来,有没有后悔不回家?”   金喆哼了哼,哪里理他。   ……   雍历敬德廿二年冬月底,皇太子殿下以及扈从,六部朝臣开始拔营,以期在元旦之前回到京师。同他一起回去的,还有卸任榷场总裁官、马上上任吏部侍郎的李仁卿。   临行之前,裴宛召见过一次柳儿。   不知他们如何相谈,总之金喆整饬行囊时,柳儿也道同一起去邺州。   金喆深觉不妥,不由道:“柳儿,不若我去回殿下,叫他把你召回宫中。从弥腊到古雅,一直牵绊着你,也是耽误你的仕途。”   柳儿却笑道:“无碍的,殿下叫我暗访缉查沿途各州吏治民生,我也有职在身呢!”   金喆舒了口气:“那边好,咱们大雍女子,好不容易到了今朝,能出头从军当官,可别耽误了。”   就这样,她们临近出发的日子也快了……   及至腊月上旬,连州榷场筹备将近的时候,路金麒新的官职诰命也下来了,官阶正五品,任邺州转运使,掌管邺州钱粮转运。从小小一个二十二职级朝奉郎,到如今一介州府漕司,正可谓一路高升!   路金麒的车驾队伍是跟在刘庆带的藩军后头,从扈州取道渝州,一路快马疾驰,终于也赶在元旦前,到达任上![注③] 第83章 、小修剧情   京师, 盛夏六月。   才刚下过了雨,宫道上湿漉漉的。   一顶四人抬香色小轿轻悠悠抬过丰年宫的大门,顺着麒麟宫广场, 往宫内勤政殿去了。沿途侍卫见着, 无不收刀入鞘, 目视恭送。   这是贵妃薛氏的轿辇,宫里没人不识。   麒麟宫是内廷,按说后宫的轿子是轻易不得入的, 但自打上年起, 陛下抱恙歇朝, 不仅将批红的权利撒手给贵妃,如今竟也把听政的权利也允了出去。   他曾敕喻:除祭祖外, 一应会见外国使臣来朝、宫中大典、春夏两汛、建桥修路等事皆托付太子, 而余者如官员考绩,田赋税收,开科取士、秋决复议等一年中拉拉杂杂的事,皆由各部官员会同麒麟阁诸阁老商榷, 凡有不决,悉听贵妃。   最后这四个字, 对一介宫妃来说, 实在是莫大荣宠, 以至浣州薛氏一脉,一时间在京师煊赫无匹。   ……   锦帐重帷,隔着两拨人。   头一件议的便是今年的明经进士科,雍朝两年一举试, 皆设在秋天, 又称桂榜秋闱。科考这样的经国大事, 皆有往年老例可循,礼部早早预备开来,阁老们商榷出一份总裁官名录,迟迟未决人选,便拿给贵妃。   薛蛮子沉吟半晌,往名录上勾了两笔,轻轻道:“乔阁老乃当世大儒,素来秉节持重,又爱惜人才,不妨再辛苦一届;上届状元柳翰林虽年轻,一手诗赋却颇得年轻士子的喜欢,想来也堪当此任。就叫他们一老一少做这个总裁,各位大人如何如何?”   抛却这份名录背后那么些弯弯绕,这二位的确是上上之选,万全之策,阁老们也道贵妃灼见。   ……   又议了点杂事,抚北军请加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兵部把周子衿的呈文转给户部,却被户部尚书直接驳回——这笔银子给还是不给,阁老们议论纷纷:   “回禀贵妃娘娘,非也不是户部不批银,实在是部库空虚得紧。不算冬天德州闹雪灾,单说今年开春,平青二州发桃花汛,赈济灾民是一宗,太子殿下又批了两百万两,买粮种发到百姓手上,这是另一宗。还有五月节拢共给各路宗室王侯公爵发了两千万两过节银子,眼下各部又等着支俸银禄米,部库着实紧巴巴的,掏了掏底儿只剩下五十万两,预备着夏汛治河,还有万寿节使。”   “自打上年周将军在戍北圈地,养马练兵,又北征突袭塌它,朝廷一路也没有短了他的粮草,三百多万两军费,真金白银不掺水的,不说比往年、比地方州府上的藩军,就是大公主手底下的飞鸢骑,也没这个犒赏法儿呢!”   “张阁老这么说就有失偏颇,咱们大雍连年挨塌它人袭边侵扰,北征实乃振奋民心、军心之举!臣以为朝廷应该全力支持才是!”   “北征振奋民心是不假,可周将军纵容手下肆意屠杀草原上的无辜流民,也是真!民间早有汹汹流言……”   “是啊,北境都在传,大雍出了个杀神将军,战场上不论妇孺,皆斩于枪下。如此有悖天理人道,恐将引大难临国啊!”   “……”   薛蛮子按了按眉心,“周将军的事,等他班师回朝,自然会向陛下自陈,是赏是罚,届时诸位大人亦可以向陛下谏言。将士们在外头行兵打仗,不能寒了他们的心,二十万两,又不多,不拘哪里省出一抿子,就够了。”   阁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沉称是。   一时散了议事,众臣告退。   薛蛮子依旧杵着眉心,支颐靠在锦座上。一旁的女尚书执起纨扇,轻轻为她打着。   “什么时辰了?”   女尚书瞧了一眼落地架上的水钟,“刚刚过辰时一刻,是四殿下来请早安的时辰了。”   薛蛮子“嗯”了一声,缓缓起身,吐了一口气,似是要将身上无由来的疲乏尽数吐出,叹道:“走罢。回头你去一趟光禄寺,找来今年夏天预备进贡的名目册子。”   “是。”   ……   丰年宫。   小太监们围在大榕树底下举着长长的粘杆粘知了,边上站着一个瞧着七八岁大的小童,正在指手画脚胡乱指挥。   “那儿!就在那枝上,滋哇乱叫的!”   “嗳呀,你们真笨!放手叫我来!”   “殿下,您哪里能使这玩意?放着让老奴来……”   贵妃娘娘下轿,自己走回宫门,伫立在院子里,一院子大小侍婢和顽童都垂手肃立。   裴宪忙过来请安,又乖顺道:“姨姨瞧着脸色不好?可是麒麟宫那些老臣把你气着了?回头我见了他们,揪他们胡子给您出气!”   薛蛮子牵起四皇子的手,摇头笑道:“阁老们都是朝中肱骨,你揪他们的胡子,就是侮辱朝廷体统,往后切莫玩笑。”   “是,谨遵姨姨教诲,宪儿再不了!”   “嗯,那回头就把《师说》背来听听,我打量你是不是哄我……怎么今儿换上箭衣?肯跟着师傅练武了?”   “不是,今儿是沐象节,京城的赫舍族人都在安宁河边沐象,太子哥哥往年都去的,却从不带我去,我预备着就在明德宫门口候着他,不怕他落下我!”   “……你呀,怎么不学学他文经武略?”   薛蛮子头又疼了,打量这个皮猴儿似的皇子,罢了罢了,挥手叫他玩去罢。   *   紫极朝天阁。   皇宫里讳莫如深的一处地方,传说这栋九层楼阁由一位道人打造了一个惊世浑天仪器,不用人力驱动,便可计算时辰,占星观相,自行运转昼夜不息。   自打敬德皇帝对外宣称抱恙辍朝起,实际上他便一直待在这小小朝天阁里,做了一个笃信黄冠,迷恋丹蛊的皇帝。   薛蛮子来见他,敬德皇帝大约今儿心情不错,竟然允她进来,还说:“朕瞧你眉心沉郁,正好朕这里有一丸清心养神丹,比雀丹还好用些,你吃吃看。”   薛蛮子拿起一粒,囫囵个放进嘴里,面色如常吃下去,敬德皇帝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看那双秀雅眸子中,一丝儿风不起。   黄冠道人正出来,迎面见着贵妃娘娘吃丹丸,眼观鼻鼻观口,权当无视。   薛蛮子瞥了他一眼,正色对敬德道:“陛下,妾今儿来是想讨您一个旨意,还望准许。”   敬德皇帝摆摆手,笑道:“准准准,你连奏章都批了,有什么自己做不了准允的,自己看着‘准’!”   “……是宪儿的事,他如今已满八岁了,妾想把他送去经筵,叫师傅们好好给他讲经授课。”   漫不经心正在踱步的皇帝倏地停下步子,打量薛蛮子,这是打她进门开始,第二次被这么郑重打量。   “经筵?历代经筵只供帝王与储君,宪儿?不行,这有违祖宗家法,况且他在朝晖宫不也是有师傅教嚒,哪个不是当世大儒?怎么,他最近又惹你生气了?”   薛蛮子笑笑,“只是顽皮了些。妾是看朝晖宫中的师傅们只当他是皇子,自己是臣,不敢施以重力……陛下,眼下宫中只有这两枝金枝,折了哪一枝,妾都不愿意。”   敬德皇帝子息单薄,大皇子出生没两年就早夭薨了,二皇子又犯了禁被黜出宗籍,唯剩下两个哥儿,大的是储君,典则俊雅,翩翩少年君子,只是身体里的旧疾就是个哑火的炮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炸在手上;小的这个母族出身不好,又天真顽皮,一点事不想。   “唔……你的心朕知道,”敬德皇帝话未说死,只道:“容朕在想想,你回罢。”   薛蛮子退下,却没未回丰年宫,而是转而走到朝天阁后门。   九层朝天阁下,长长廊檐里,黄冠道人静静矗立,显然在等着她。   他道号若水,俗家名讳桑岐。与民间传言不同,若水年纪并不大,瘦伶伶的一把身子骨,面白续须,远远看去倒经得起几分“仙风道骨”的评判。   只可惜……   薛蛮子摊开手掌,若水忙递给她一锦盒,打开一瞧,锦盒里赫然是几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丸药。   “都在这里?”   “都在,都在!这阵子炼的几枚丹丸全都在这儿,不光给了娘娘,太医署和东宫我也都送去一份备着查验。”   若水的话说得很妥帖,他还有一句咽进肚子里没说的话,放心,吃不死人。   薛蛮子看着这位须发飘飘的年轻道士,沉沉吐出一口气:“别等我验出差池来……”   若水马上说道:“小道死全家!”   薛蛮子嗔怒道:“你独身一个,全家又值什么?我必然一把火把你这浑天观星仪烧了!”   “实话说,娘娘,小道这观星仪乃神木制成,人间凡火烧不了它,不过,您若是用火|药……”若水说着说着,迫于宠妃威势,嗫喏闭嘴。   薛蛮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   京郊禁苑旁,有一湾河,秋冬时只有涓涓细流,春夏时河水大涨,河面宽十来丈许。   七八只大象在河边嬉戏玩耍,发出“哞——哞”的响亮长鸣,洗掉身上干涸的泥块,盛装的赫舍族人端着一盆盆泥沙,往大象身上抹去,有玩性大的象,自己先滚进河里沾了满身泥。   这一盛况引来周边村镇上不少前来围观的百姓,一时间下水的,戍防的,牵牵拉拉倒有千八百号人。   京师赫舍族人不多,因当年先圣太君的缘故,祖先们都有封爵,但这么多年,爵位早已失了,大象也变成宫中御用的吉祥物。不过沐象这个节日倒是传承下来,朝廷允许他们每年聚在京郊河畔,沐象祈福,算是恩典。   裴宛也在,一身太子常服叫大象喷了湿淋淋的水。   “你得这样。”李仁卿说道,他挎着个果篮来到河边,本想打个样,没承想一眨眼便被几条长长的象鼻包围。   倒是裴宪有样学样,举着颗苹果喂给小象吃,那小象个头还没他高,却也有几百斤沉,一旁侍卫护着他,把果子塞给小象,可惜小象年纪太小,还不太会吃果子,吃一半掉一半,惹的众人直发笑。[注①]   裴宪蹬蹬蹬跑向裴宛,仰手要抱:“太子哥哥,带我骑大象!”   “不怕吗?”   裴宪摇摇头:“不怕!太子哥哥保护我!”   裴宛长臂一揽,抱起裴宪,上了象鞍。   ……   带孩子骑了好一会儿大象,又在赫舍族人这里用了饭,走时族中长老千恩万谢,连连道明年还盼着殿下再来。   李仁卿笑道:“他们自然还想着你再来,你不来,户部压根不批这笔沐象银子,连象园也难松口,倒是白耽误你半日。”   裴宛已经换过了衣裳,一袭霜色葛纱袍,腰间系着竹青色如意绦,这样寻常公子的打扮,倒显得他有股子倜傥劲儿。   只见裴宛笑了笑,道:“地主老爷,就只半日光景,也不容我这长工歇歇?”   李仁卿拱手讨了个饶,俩人说起正事。   先刚用饭时,几个赫舍族人都提起了老家邺州,说京师里最近忽然多了许多往来邺州的客商,都道如今在户部挂了籍的商人可以凭勘合使用驿站,走官路进出邺州,因此族里不少年轻人便都生出了回老家闯闯的想法。   “看来这半年,路大人政绩卓著呐!”   “头先时候是很艰难,索性他们自己挺过来了,山路一开,邺州百业就有希望。”   “三哥儿说的是。”   其实路金麒在邺州的行事,李仁卿时任吏部侍郎,考绩官员,派出的观察使自然有所汇报。知道他的艰难处境,邺州山高皇帝远,豪绅和旧官场盘根错节,想要做实事,上下孝敬不说,备不住还得挨闷棍。   据说路金麒一到任,地方上官员便互相告知,谁也不去见他,只擎等着他自己来拜,又勒令百姓不许往他那里贩卖一粟一米,叫他的钱粮转运差事难以为继。   百姓们自是惧怕豪绅强吏,又怕新来的转运使又是个下来渡劫的,没两天就撂挑子卸任,哪里敢真与他交易,也巴巴的擎等着。   “你猜麒哥儿怎么破的这一局?”   裴宛其实知道,但他没开口,李仁卿摇摇头:“他哪个山头都没去拜,只在漕司衙门口竖了个牌子,上书几个大字——‘收三七,一两二十钱’。”   “开始,也没人敢去换呢,后来还是个急等用钱的老妪,提了一篮子自家采挖的春三七,进了漕司衙门,换了两贯钱出来。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几家山民去换三七,竟都按上中下三等换了钱,一时间此事传遍山野,邺州地皮没叫老百姓挖秃噜皮喽!”   裴宛也笑了,他其实还知道,那头一个老妪,压根就是路金麒自己花钱雇的。   “……三哥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裴宛点了点头。   “我忘了,刘庆得给你写奏呈呢。”   “不是刘庆。”   “……”   李仁卿暗骂自己一声,叫你多嘴。   *   明德宫。   见过了等着回事的詹士府官员,裴宛回到花间,又换了一身燕居服。   便有小太监过来回今早紫极朝天阁的事:“今早贵妃娘娘去了朝天阁,听朝天阁里洒扫的道童说,娘娘是为了四殿下入经筵一事前去恳请陛下的。”   阖宫只有一位贵妃,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裴宛点了点头,挥挥手,叫退。   李仁卿翘起一条腿,捧着清水碗抿了抿,不由叹道:“这位贵妃娘娘,素来识大体,今年却是怎么了?忽巴拉的这么等不及?”   这一年里,这位贵妃没少明里暗里打些主意,按李仁卿自己的想头,这事儿压根就是没影的,不可能的。但难保痴人不会做梦不是?   “殿下,您打算怎么处?”   这些宫闱内斗,裴宛沾上一点边儿就觉得膈应,头疼得紧,一副不想谈想送客的架势。偏偏李仁卿爱拔老虎须,还问:“殿下,你还记得这位贵妃娘娘当初怎么入宫的嚒?说起来,跟咱们渊源不浅呐——”   “这话你慎言,难保隔墙有耳。”   “嗳,要说别的宫里也就罢了,这明德宫我是信的,连苍蝇腿上都绑了线呢,飞不出一只去。”   裴宛没搭理他,只听李仁卿唏嘘道:“是当初贵妃娘娘为搭救浣州女孩,自愿入宫的,那时候该是假戏,后来浣州两案并起,薛乓泽锒铛入狱,娘娘才把戏唱真了的。”   裴宛也想起来那日,他在浣州行宫冷不丁撞上路金喆,她说她是陪着‘阿蛮’一起来的,以至于后来面圣,他顺势还说了一句“不若撵出去”的话,希冀她们真的能安然无虞出宫。   “三哥儿,你说是不是世事无常啊……”   是啊,世事无常。   ……   *   此时,距京师三千多里地远的邺州。   盛大的沐象节持续了整整一日,山溪下,河水边,田间里,到处都是载歌载舞的盛装赫舍族人,以及大象。   虽然知道此地山民喜欢驯养大象来载物耕种,但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大象一齐出动,嬉戏玩耍,转圈跳舞,一时间只觉得地动山摇,树也被撞倒了好些。   庆幸的是这些大家伙极通人性,只要你不冒犯它,它也很少去冒犯你。   “见象吉祥,见象吉祥!”当地人都这么说着。   路金喆坐在象鞍上,浑身也被抹了一头一脸的泥水,却仍乐得不愿下来,这可比骑马有趣多了,那么高,还稳当。   “姑娘,你瞧它们可真聪慧,”小燕儿一戳金喆,悄悄道:“这么多大象走来走去,没有一只象踩屎粑粑坑!”   路金喆忙不迭点头:“我早发现了,没好意思说!”   柳儿一脸无措,紧紧地抓着象鞍,一刻不敢松手,也不敢左右四顾。   金喆忙道:“柳儿,你怕大象啊?还是怕高?不然咱们下去罢!”   “没碍的,就是小时候在京师,也去沐象,我撩大象尾巴,被踢了一脚……”   “……那你没事罢?”   “那是象园驯过的大象,没事,就……只是害怕罢了。”   虽如此,金喆也想着叫驭象师停下来了,正说话间,她的手绢不小心掉下去,正惋惜着恐怕没法儿捡,只见前头大象低下头,象鼻弯弯,一吸一卷,竟给递了上来。   “它果真极聪慧!”金喆猛地拍着柳儿,“你看你看!”   柳儿小心翼翼睁开一丝眼缝……   *   沐象回来,金喆还念念不忘呢。   邺州不仅山多,此地树木长得也高大无比,合抱的参天大树随处可见,山花也开得烂漫,此时六月,正是粉花决明盛开的时候,山里山外,一片粉霞如雾。   花林掩映之间,山民们的竹屋木屋零星点缀其间,阡陌道路两旁,不时有背着孩子的妇人走过,笑着同她问好,请她来家里用一餐饭。   “谢啦,婶婶,我去哑婆阿嬷家吃饭!”   哑婆就是本地一位从小便患了哑病的婆婆,也是当初麒哥儿写了卖三七的牌子后头一个上门的主顾,实在是急着使钱,收了金喆二两银子,配合他们演了出戏。   ……   “哑婆阿嬷!我来了”金喆耸了耸鼻子,“今儿咱们吃什么?”   她把今儿沐象时买来的一提肉放到灶房,阿嬷正在做簸箕饭,有米有鱼,香得很,见她来看,忙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本来想煮一只鸡,没有买到好的,很愧疚。   金喆却以为阿嬷是在说自己没去成沐象,很遗憾,忙道:“没事呢阿嬷,明年再去也成啊!”   阿嬷的儿媳在一旁,见她们一老一少鸡同鸭讲,还讲得挺热闹,摇了摇头。   *   开饭,大家一起帮着摆桌子,阿嬷儿媳也忙忙碌碌。   “嫂子,你腰疼好些了没?”   “劳烦小姐惦记我,吃了药好些了,这不,下地也不疼了。”   当初阿嬷着急使钱,也是为治儿媳的腰疼病,本以为是得昧良心帮贪官糊弄乡里,后来发现新来的漕司大老爷竟是个有担当信任的好官,因此一家子便越发愧疚当初的小人见识,对外地来的路家兄妹照顾得很。   柳儿从旁摇头:“女人家腰疼不是玩笑的,嫂子合该再多吃两副药,好好将养。”   阿嬷儿媳哪里不知这个道理,叹了一口气:“托路大人的福,家里男人谋了个漕卒的差事,我们娘俩才不致于三餐不继。可地也要有人种呢。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只有后山那一片田,路险缺水,二十年前清丈土地的时候,据婆母说,只是因为没送礼,瘠田就被划成了良田,一直都要多担着两分税。”   路金喆蹙起眉尖,不由气愤道:“这些田税官员也太不是人了些!那后来你们有没有报官呢?”   阿嬷儿媳沉沉吐了口气,冷冷道:“一介一介的官儿,头些年也报过两回,一回被撵了出去,一回挨了顿打。”   金喆与柳儿对视一眼。   “嗳,说这些做什么,姑娘远近打听一下,这家家户户,有多少有税无地的人呐!更有的是有地无税的!用饭,用饭罢……”   *   洗澡换了衣裳,金喆坐在书案前,摊开一张纸,思忖着写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好像就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一味的兴头都在吃喝玩上——可能是来时路过德州,当时德州遭遇多年不遇的大雪,大雪压毁城垣,压塌房舍,以至数万人流离失所。   她头一回见到赈济粥棚,排到天边的长队,一车一车的尸体抬到化人场。   这不是浣州行宫,庶人起兵造反招来杀戮,也不是渡鹤,是出于掠夺与保护的战争。这只是一个原本平静的州府,只是下一场雪。   雪原本是无辜的,她以为大雪的不堪,最多只是雪化时留给人们一个满是泥泞的世界罢了——可是,又怎么能怪雪呢?   一路思绪,忧心忡忡,麒哥儿说,这才是真实的人间,贵胄公卿住在锦绣堆起来的房子里,写出来的文章和说出来的话却从都离不开“百姓”的人间。   金喆于是尝试给裴宛写信,他回信,以简白的语言概述了德州官员做了哪些事,朝廷委派了什么人,做得得体的地方,失察的地方等等。   写到后来,几乎都是他的自查自省了。   ……   金喆数了数密匣子里的回信,已经有两封。   她合上新写好的这封信,交给楼下柳儿。   “等等……”   她住的房子前,种着一棵枝叶繁茂的盾柱,开着满树金色的花朵,那么高的树,那么稠密的、金灿灿的花儿,不论从哪里看去,都美得不似在人间。   拾起地上干净的一枝花儿,放进密匣子里,轻轻道:“连它也送去罢。”   这是我窗前的风景。 第84章   光禄寺送来今夏预备进贡的果品食料册子, 贵妃薛娘娘提笔蠲免了邺州三万斤鸡枞的进贡,省下来的冰费、船费一并拨给抚北军以解燃眉之急。   东宫里榴花开了,裴宪提着书箱, 苦兮兮地迈进碧勤殿——皇上说了, 着四皇子每日卯时前往彼处静听太子与学士们的经筵日讲。   东宫对此全无置喙, 倒是满朝臣工议论纷纷:一说圣上此举有违祖宗家法,于礼制大为不合;一说储君乃国之根本,储君体健关乎社稷国运, 还请詹士府出示东宫医档, 以慰臣心民意;又说太子殿下如今已年满十七, 合该纳妃,若是开枝散叶诞下太孙, 更是裴氏之幸事, 国之幸事云云。   ……   雍历敬德廿二年,七月上旬,邺州。   京师寄来家书,除了殷殷关怀之语外, 还说老太太前日跌了一跤,倒无甚大事, 只是心里惦念孙儿孙女, 连日来郁郁寡欢, 连汤饭都少进了。   读罢信,路家两兄妹心里无不大恸,他们违离膝下已愈三载,天南地北地打转, 对家人的惦念之情何曾少过一分?   金喆便立时收拾行囊, 预备回京。   因路金麒在任上, 无召不得入京,便将一应车马路程安排妥当,又筹备往家里带的各色手信礼物,将妹妹和小燕儿郑重托付给柳儿,刘庆调拨一队藩军,沿途开路相护。   为最快回京,金喆轻装简行,一路从邺州取道浣州,到了浣州耽搁一日,次日从凌家渡登船,走水路北上……   *   “姑娘,夜里风大,回舱房里睡罢。”   小燕儿垫着脚尖,将披风盖在金喆肩头,这一年姑娘猛抽条儿,个子却已经比她都高了。   金喆扶着栏杆站在甲板上,一直望着来处,这是她此生第二回 坐上敕蓝河的船。七月的浣州正是一年里最溽热非常的时季,但河面上徐徐晚风却吹得人肌骨沁凉。   悠悠大河水面宽阔,整个世间都沉睡了,两岸青山草木仿若黑黝黝的庞然大物,月亮洒下清辉,照亮旅人与倦鸟的行迹。   无边暗色里,唯有一处灯火通明,那正是她视线回望的尽头,浣州驿站。   驿站的尽头,就是盛夏时繁花似锦,有着蜿蜒青石路,潺潺小桥流水的浣州。   ……   *   京师,城东北,畅春门外三四射之地,盘桓着数个大小胡同,其中有一套院,门楼簇新,牵连六十来亩地,林泉丘壑,无不雅致秀美;曲廊重楼,处处雕梁画栋,正是邺州漕司路金麒的宅邸。   如今他家里还是老爷当家,那路老爹原就有些家底,又招来从前在浣州时的旧伙计,广在京师置业买地,越发兴旺发达了,俨然新贵之象。   算着日子,估量着府里二姑娘的车驾就要抵京,路老爹一连几日都带着家仆前往城门外候着接人,老太太喜上眉梢,精神头越发好了,太太刘氏亦忙着指挥婢女,上下洒扫。   终于,八月初七,辗转三千里路的旅人终于归家。   ……   “那是二姑娘嚒?”   月亮门后,几个从浣州家里带过来的仆从瞪着眼依稀辨认着。   老爷身后,跟着一位身量高挑的仕女,只见她头戴纬帽,身上系着一条松绿绫斗篷,穿花拂柳,款款而行,依稀能看出绰约苗条的身姿。   只是跟从前的身形比起来大不相同,倒是见了她身边的旧仆眼熟得很,认出来正是小燕儿——家仆忙惊呼一声,转身回了太太去。   ……   姐姐金蝶伶伶地等在花厅阶下,遥遥望过来时,目若灿星,抿唇浅笑,眉宇间比从前多了一抹坚毅之色;太太刘氏倒没怎么变,只比从前做商人妇时更盛气几分,见了她笑道:“可算回来了!这几天,亏得我们娘几个数着日子等着二姑娘呢!”   一番厮见行礼,金喆又被拥着去见老太太。   路家老祖母鬓发皆白,被一众丫鬟婆子簇拥在花厅里。她搂着金喆,对众仆道:“你们不认得她,她便是我那一贯爱撒娇卖痴的老幺儿!”未及说完,便心肝肉地哭了起来,又问她在外头吃得可好?有没有受人欺负?   金喆伏在老太太怀里,连连哽咽着摇头,忙问阿奶身上可大安了,跌了一跤可有恙?   老太太摇头笑道:“我没甚大事,偏他们蛰蛰蝎蝎,一点小事就写进信里!”又捧着她的脸,叹道:“倒是你,嗳唷,这麒哥儿怎么把你看顾的?瞧,瘦得小圆脸都没了!从前呐,你还怪姨娘把你生的圆圆脸,这回可如意了?”   金喆摸摸脸,羞赧地笑出了声。   刘氏在一旁亦笑道:“老太太说这话,媳妇少不得要替麒哥儿辩白一句:这哪里怨他?分明是二姑娘抽条了!瞧瞧这身量,同蝶姐儿差不离了!”   说着,便把金蝶拉过来,两姊妹一排站着,比给老太太看。不比不知道,原来妹妹竟比姐姐还高半个指头。   两姊妹相视一笑,一个凄霜冷月,一个粉面桃腮,喜得老太太合不拢嘴。   地上陪房老嬷嬷们也跟着叹道:“满打满算,二姑娘离家三年,这猛一回来,都不敢认了,出落得大姑娘了,真真标致!”   三年未见,曾经一味憨吃酣睡的毛丫头仿若柳枝发新桠,一切都变得明艳热烈起来。面皮儿脂膏一样细腻莹润,延颈秀项,亭亭地立在那里,好一位芳泽无加的女子!唯有那双幼鹿似的眼睛没变,仍旧显出几分孩气来。   老太太摩挲着金喆肩头鬓角,一时看也看不够。   ……   用饭,一家子团坐。   金喆便将外头的趣事捡几样讲给老太太听。说她在古雅密林边有个小院子,风景极美;又说榷场如何恢弘,商贸如何繁荣,弥腊的酥酪糕什么味儿,赶明儿她做给阿奶吃;还有只三色花猫,被她一路带去邺州,临走时留给麒哥儿作陪。   而对于北境苦寒与战争的残酷,一字不提。   金喆说话自然机敏有趣,活灵活现,一时众人都听迷了。   老太太笑着感慨道:“从前你们老太爷年轻时,也天南地北地闯荡,回来也同她似的这般讲给我听。吃了多少苦都咽进肚里,但经过的事,都记在心上,看在眼睛里,喆喆真的长大了。这两年太太周全家里,蝶姐儿帮衬老爷,麒哥儿又在外头做官,临了临了,叫我这老太太也享了一回官身福气——这一门三兄妹,都是好的!”   众人附和,金蝶金喆两姊妹亦携手相握。   ……   一时饭毕,小丫头来告太太,说是二姑娘的绣楼已打扫干净,新洗晒的被褥也已送进房里,还不知短什么。刘氏便打发她去问小燕儿,又赏了小燕儿两碗菜,命一并送过去。   刘氏对金喆笑道:“等会儿姑娘若有闲情,跟着蝶姐儿逛逛园子去。咱们这府上虽说不大,但到底比在浣州时紧紧巴巴的要好,从前你们俩合住一栋绣楼,如今各有一栋。知道姑娘爱水,你的那栋就架在湖畔边上,依山傍湖,景致美得很!老爷还专门给姑娘在后院仓房边上建了个锅炉房,往后姑娘再想整治些个什么金银首饰,不必抛头露脸地去柜上了!”   金喆听罢,忙不迭恳切致谢一番,刘氏笑道:“那绣楼我早提前吩咐打扫干净,一应铺盖也是新洗晒过的,另给你两个小丫头伺候梳头,今晚姑娘先委屈住一宿,有什么不好,明儿再打发人来报与我。”   不待金喆答应,老太太却发话了,“才刚回来,还没热乎够呢,就要搬到那楼里住?这院子也忒大了些,一家人离得那么远,有什么意趣!要按我的主意,喆喆先在我这里住上一个月,回头再自在去!”   刘氏笑道:“唷,老太太疼孙女,还不依啦!”   金喆顺势笑道:“那我就住到阿奶那儿去,只是别住了三两天,您就嫌我叨扰清净。再撵我,我可是赖着不走的!”   一时众人都笑了,老太太连连笑道:“你呀你呀,惯会撒娇!”   ……   夜间巳时许,太太屋里还点着灯,刘氏正与陪房媳妇摆弄着金喆从邺州捎带回来的各色物什,一时丝帛、茶叶、香料、山参,堆满一桌子。   路老爹哼着曲儿迈进门来,问道:“二丫头安置好了?”   刘氏回道:“安置好了。老太太让二姑娘先搬到她那儿住一个月再说,今晚蝶姐儿又过去陪她,我都允了。”   路老爹闻言点点头,“这些都不打紧,她性子一贯活泼,在京里也有几个小友,若是有人来请,你也别太拘着她了。”   刘氏笑道:“不用老爷白嘱咐,我自是知道。只是有一事,须得老爷拿个主意。”   路老爹疑惑地询问,只听刘氏道:“二姑娘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若是有人家来相问,我该怎么回呢?”继而又唏嘘了一句:“还说她呢,上头两个也都还没着没落的——麒哥儿的主我做不得,如今连蝶姐儿竟也不遂我的意了!”   刘氏说的是她近日一幢心事,随着蝶姐儿年岁渐长,任是再爱,做母亲的也不敢再留了,唯恐将好好的女儿留成老姑娘,因此越发殷勤地为她相看起人来。   从前在浣州时,路家虽财力不薄,但到底是商户人家,一般官身人家都不爱与之缔结姻亲。   眼下不同了,路老爹虽说只是个士绅,但他家大哥儿前程似锦,因此找上门来说亲的亦有不少——别说,还真有几户极合刘氏的心意,都是门第清贵的人家,只是每每往蝶姐儿耳边提起,都惹得她一脸愁容。   刘氏见此状自然是又怜又心焦,不敢轻易提起这宗——而金喆呢,从前不在她身边,不过是白惦记,如今人回来了,终身大事也该提起来了,再怎么说,她也是这家里的正头太太。   “老爷,你倒是说话呐!从前籍口她小,不叫我提,可转年她就十八了!还有蝶姐儿,也等不得了!”   路老爹搔搔头发,也是一脸愁容。前两年他也拿两个姑娘的事问过麒哥儿,麒哥儿写信回说“略放一放”,他便以为他有更好的主意,便没再提。只是如今两个姑娘,确实也都等不得了。   路老爹:“太太言之有理,二丫头及笄之礼是在外头胡乱办的,如今尚未取字,的确该加紧了,那就全托付给太太,我也多留意着,若有好的人家,先别忙着下定,写信给麒哥儿知会一声——喔,对了,连他的那份也一并相看了,他今年都二十五了还尚虚中馈,像什么话!”   刘氏:“老爷放心,大哥儿和二姑娘虽说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但这么多年我一直视若己出,外头有人说我不将儿女婚姻放在心上,可又有谁明白我的难处!老爷既肯点这个头,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会好好为三个哥儿姐儿奔走的,谁也不薄待了谁。”   两人便又说了几句,胡乱歇息了去。   ……   *   老太太正房梢间,长久未见的姊妹俩同卧在一处,说悄悄话。   金蝶先刚检视了一番金喆胳膊腿儿,问她在弥腊那场战争中可曾受过伤。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想当初,这妮子也不是没干过只身闯入战场上的事儿!   “没有,”金喆任她看去了,笑道:“当时打仗的地方叫渡鹤,而我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弥腊国都,那里是后方,做的事也多是施饭散钱这样的补给活计。”   那便好,金蝶放下心来,见她风轻云淡的模样,笑道:“果然出去一遭,长大了不少。”   金喆赖在她肩头,蹭了蹭头发。   “弥腊,到底是什么样儿?”金蝶若有所思地问。   金喆疑惑她因何有此一问,却还是想了想,道:“唔,弥腊嚒,同咱们浣州比,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那里天很高,云很低,有广袤戈壁,雪山,海子……他们那里的人都极热情好客,长得也好看,就像——”   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恼得金蝶蹙眉,嗔道:“休得胡说!”   金喆忙抬手告饶,姊妹俩躺在炕上笑闹一通,才算做罢。   …… 第85章   金喆回府, 歇了不过两日,便有帖子请她过府一叙,下帖者不是别人, 正是也在京师定居的白果儿。   太太刘氏允了她出门, 意味深长道:“这世事果真无常, 当年薛老爷在咱们浣州府,那可是堂堂二品州牧,忽巴拉糟了难, 眼瞅着大厦将倾, 不承想家里竟飞出了只金凤凰!如今薛贵妃盛宠专权, 薛老爷按例承爵,朝廷封了他个二等男爵, 在寿祺门边上赐了第宅, 几个兄弟也都在各部领了衔。果儿嫁的那位薛二公子,今年开春就从抚北军里荣升出来,眼下可是南衙禁军一名骁骑卫将军呢!”   刘氏这样一番话,金喆一路也多听船家客旅闲谈过, 她并未附和刘氏,想的更多的却是——那只凤凰是否乐意?   ……   白果儿的府邸坐落在京师城西永盛门附近, 与兵部衙署只有一道皇城之隔, 门脸不大, 门扉前卧着一对抱鼓石,墙外一树玉兰越墙而出,铮铮向荣。   将带来的一匣子老山参交给薛府侍婢,金喆小心翼翼挽着果儿的手, 慢慢地走, 问道:“现如今怎么样?吃得可香甜, 睡得可安眠?”   果儿抚着小腹,笑道:“眼下是没那么遭罪了,吃也吃得进,睡也睡得着,只是早前三个月忒磋磨人了些,幸而,都熬过去了。你怎么样?在外头又潇洒一年?”   金喆佯怒,睇了她一眼:“呸,我你还不知道?什么潇洒,就是我哥的便宜苦力罢了。对了,我回来时取道浣州,还去你家里探望,老太爷身体健朗得很,家下也一应都好,只是伯母惦记你,说派了两个妇科圣手进京。”   果儿感念金喆还记得当初在弥腊时的承诺,“费心了喆喆,我太太派来的两个人同你也就是前后脚进京,眼下就在我后院住着呢。我虽是医者,这上头却也不敢托大。”   不知是不是怀有身孕的缘故,一向洒脱超俗的果儿脸上也露出一抹怅惘神色来:“讲实在话,我真是羡慕你,这偌大江山,你起码走了有一半儿!若不是身子重,我也告假回乡探亲去,不在京师窝着!”   知道她在京师并无几个熟络亲友,金喆亦感慨道:“我又何尝不想回去?虽走了三山五岳,却也没能在浣州多待一日……”   “自从怀上他,便添了些许忧愁之症,也罢了,不说这些,倒招的你也胡思乱想。”果儿将指头搭在金喆寸口脉上,号了一阵,发觉她寒症大减,放下心来。   *   姹紫嫣红的小院花厅里,两个年轻仕女对坐,相议的却是凡百民生经济,庙堂军营秘辛。   只听果儿四下里环顾,低声道:“当年古雅一役,太子殿下以榷场做奇招,力排众议强自出兵,才不致于叫塌它人翻过喀拉尔山,挥师南下。如今陛下歇朝,东宫归权,一应政务悉听贵妃,这是官面儿上的话,实则朝政全然把持在麒麟宫几位阁老手里。”   “这一年北征的军费连给京师诸位王公发过节银子的添头都不够,却仍旧惹得百官吵红了眼。头些日子军中告捷,要请发二十万两抚恤银子,迟迟批不下来,还是贵妃娘娘裁了宫中的一笔御供,才把这事平了去。”   此事金喆不仅有耳闻,而且身处其中,因道:“娘娘下旨蠲免的正是邺州欲要进贡的三万斤鸡枞,为安土息民,她还下令给邺州府,允许民间百姓采之食之,允许漕司大宗收购贩卖给他州。她的行事,地方官员和百姓都很敬服。”   说到这里,两人不禁一默。   “后来你再见过阿蛮没有?”   “只见过一回,还是元旦后旭之调回京,我跟着他进宫谢恩时见的面。碍于规矩,都没能说上两句体己话,只是瞧着气色不错。”   *   正说着,只听外头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忽又消匿了,白果儿忙问是谁。   侍婢回道:“是小舅爷回来了,急着见您,奴婢一时没拦住,他见您这里有女客,立时又走了。”   果儿听了,笑道:“喔,是我弟弟白徵,小时候你见过的,骗你吃雄黄丸——”   亏得她提醒,金喆都快忘了,忙嗔道:“你还提这个,我是为谁吃的?他是来上京赶考嚒?倒是听伯母提过一嘴。”   果儿点点头:“是呢,眼下正十五岁了,上京来应考,家里太太不放心他住行馆,便把他交给我——这不定是在外头瞧了什么稀奇,非要说给我听呢,一天天猴儿似的烦人!”   金喆笑笑,抬头望望天色,也不早了,便起身告辞。果儿强留不住,只能作罢。   ……   金喆离去后,果儿方唤弟弟白徵过来说话。   白徵迈进花厅里,他身量很高,总有五尺三寸之高,生得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只是年纪小,常常未语先笑,露出一股孩气未脱之相。   “先刚姐姐这里有客,我听着是浣州声口?”   “是你路家二姐姐,你还记得她吗?小时候也来过咱们家里的。”   “哦,她呀。”青衫少年坐在玫瑰圈椅里,支颐翘着腿,笑道:“小时候在咱们家花园子里跌了一跤,把金环蛇架子给撞塌的是她不是?”   果儿白了弟弟一眼,“你只记得这些鸡零狗碎的,难倒忘了你唬她说‘那花园子里原有两位蛇仙,受了禁锢被钳制在我们家,如今叫你撞塌了尸身,魂魄便落进你身体里,那蛇仙夜里便要化形,化形便要生吃活人’这桩事了?倒把她吓得,她夜里同我睡,恐怕化形吃了我,忙不迭服下你巴巴送去的雄黄丸,闹得她肚子疼半宿。”   小时候顽劣,糗事竟被记得这么牢靠,白徵也臊脸,忙辩白:“我不也被祖父叫起来吊着打了后半宿嚒!”   果儿又瞪了他一眼,闲话至此,问他:“刚有什么事儿?毛毛躁躁的,我是你姐姐不打紧,冲撞了外客岂不是没规矩?”   白徵犹疑了一下,看左右四下无人,轻轻道了一句话。   果儿听罢,一脸犹疑:“你说的可是真的?”   白徵应道:“哪有什么不真?三杯老酒下肚,倪二什么都交代了,一千两银子就能买个同进士!他老爹正是一体承办本届科考的仪制清吏司郎中。嗳,阿姐,照朝廷以往惯例,家中亲子应考,仪制不都该避嫌告缺嚒,怎么倪大人没有呢?这三十年老妇,岂有倒绷孩儿的道理!”   果儿瞪着弟弟,一时话也说不出半句。都是太太亲自抚养的,怎么就偏偏他这么混不吝?瞧瞧这话,是读书人的声口?   不免摆出长姐的款儿来,谆谆训诫道:“徵儿,有一句话我须得嘱咐你:凭你在外头怎么跟人吃酒联诗,我都不管,只一件,少与那起子意气书生凑做一堆起哄架秧子!京师龙盘虎踞,水深得很,岂是你们几个小孩子能摆弄的?”   “那倪二——”   果儿抬手,断言道:“此事我已知晓,只是事关重大,是不是捕风捉影还有待考证,你先撩开手别管——好好应考,不求你给太太挣回个诰命,只求你别把小命混丢了,嗯?”   白徵蔫蔫拱手:“悉听阿姐教诲!”   “唔,那便回书房温习罢。”果儿挥挥手,便把他打发了去。   *   八月十五,金桂飘香。   这是金喆头一回在京师过中秋,阖家都将其看得极为隆重,老太太一早就吩咐下来,要往热闹里办。   金麒托商队寄来的几口箱笼也到了,里头俱是上等的香料药材、山野干货、文玩古董、时新衣料,一看便知是给全家的仲秋贺礼。   他还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朝廷已有文移下来,年底便传召他上京述职,届时可以归家小聚。信是金喆当堂念的,一家子听了都喜不自胜,尤其老太太更是湿了眼角。   路老爹兴头头道:“回来就好,就盼着他回来呢!唔,你与蝶姐儿快给他写回信,叫他在外头好好当官,别给我老路家丢脸,多为百姓办实事方好!”   大家笑着说了两句,两姊妹依言写了回信。   ……   过了八月十五,宴请便多了起来。   自打麒哥儿投身官门,路家在京师的日子渐渐便有了起色,尤其上年升发漕司后,一时间上门结交者众。路老爹虽无一官半职在身,但镇日忙碌,仍旧结交了一大批豪绅富贾,更遑论太太刘氏,用了百般钻营之法,竟将半只脚迈进了京师贵胄圈子。   从前碍于商户身份,禁服艳色,禁穿绸缎,眼下可算解了禁,新裁的衣衫俱是绫罗,绯艳奢靡,一水儿送进两姊妹绣房,太太刘氏比她们还激动些:“这京中贵人时兴办茶会、赏花会,都是内宅女眷往来应酬。从前独你姐姐在家时,她脾性喜静,从不爱出门,我没法子,如今你回来了,正好两个人作伴。”   “新裁的衣裳,新打的首饰,要什么有什么,你们姊妹两个我一视同仁,既不亏了谁,也不短了谁。”   “你们也正该到了交际走动的年纪,往后若有合适的场合,我便带你们出去露露脸,可不许弄左性喔!”   这一车的话,叫姊妹俩都没觑着空辩白,无奈纷纷应了是。   *   不承想,节后第一个下帖子来请的,便是推拒不得的——大公主裴甯在府上设赏月宴,广邀城中贵胄公卿、世家望族女眷参与。   这样一份请帖,刘氏得了,又惊又喜——惊的是何德何能收到大公主的请帖,喜的是那踏进京师贵胄圈子的后半只脚终于有了落地的眉目。   …… 第86章   畅春门东北角, 与路府仅有两个胡同一道皇城墙之隔,便是大长公主府邸。绵延数里的一条长街,街口卧着两座狻猊睥睨石像。   宴在日沉酉时, 预备着晚宴后正好在花园里赏月, 街口停了一溜儿宝马香车。   金喆挑开车窗帘子, 偷眼往外看,三年了,那两座石头狻猊还是那么的威严跋扈。   主人未至, 众人便在女官引导下步入后殿花园。园子里有水榭花厅, 俱设了桌椅杯盏, 以便赏花观月,女眷们三五成群地围坐闲谈。   人人都颔首浅笑, 却人人都长着一双火眼金睛, 谁是这座上宾,谁是那生头脸的,众人心里都明镜儿似的。   刘氏携着两个女儿,脸上绽开了花一般穿梭在人群中, 侍郎夫人,枢密夫人, 喊起来亲亲热热, 瞧那架势, 比在浣州时还如鱼得水些。   众人瞧她身畔跟着两个妙龄女孩,大的那个恬淡自若,仙人之姿;小的那个机敏可爱,粉面含春。一静一动两朵花, 哪朵儿都不埋没旁人的眼睛, 平分秋色。   便有几个常和她交际的夫人围拢过来, 纷纷笑道:“早听说你家里有一对宝贝似的双姝,今儿咱们有福,终于见全了!”   刘氏指着两姊妹,笑道:“大姐儿性子闷,不爱交际,各位夫人恕了她便是——这是我那小女儿,头两年一直随她哥子在任上,天南海北地走,见过的世面比我还多呢!”   “那敢情好!瞧瞧,作养得一把水葱似的,今年几岁了?”   “十七了。”   众人便有一句话悄悄笑问刘氏,刘氏笑着摇摇头,转身吩咐她们姊妹俩到下头玩去,自己往主宾那头招摇着去了。   ……   实则,那些世家望族的女眷哪里耐烦应付一个身上并无诰命的夫人,有不明就里的打听是谁,便告知是浣州路家,行脚商发家,早两年做杂货行的。   乖乖,做杂货的!也能收到大公主的请帖?   都道是朝中新贵,当年浣州宣白两案他家还曾受过牵连,原本一落千丈,后来不知道打通了什么关节,只罚银了事。   人家家里大哥儿也争气,没一年就升发了,替太子殿下承办古雅榷场——榷场自太|祖皇帝后就落拓了罢?续上这根断了两百多年的脉,赚的银子让周子衿挥师北上打到莎梭河畔,大振国威!   上年更了不得,从草芥子大的朝奉郎直接升任转运使。   转运使?一介漕司,五品官儿,有什么稀奇!   五品官儿不稀奇,稀奇的是邺州——那是什么地方?金银成行,奇珍遍地的宝地。自古民风彪悍,朝廷派过去的官员哪个没挨过闷棍?他却混得风生水起,官民和谐,往后什么路数,你难道猜不出?   太太们久在深宅难出门,有所不知,如今外头早已早变了样!朝廷简化关防,允许商人租赁驿站,致使各州商贸生意越发红火,大商贾、大商队遍地开花,就连我们府上的小厮都晓得使余钱买点他们的商票,擎等着年底坐收分红呢!   听说这些可都是那位路家大公子牵头搞起来的!   怪不得,怪不得呐!   不过,到底没甚根基,火烧得这么旺,谁知道后头怎么样呢?这满座上,哪个不是一两百年的大家族,都没她这么张扬猖狂的,哼!   ……   太太们有圈子,姑娘们也自有她们的天地。   金蝶金喆两姊妹被导引着进了一处临湖水榭,只见那水榭四面窗扉洞开,一面窗下设了盥手架多宝阁,其余三面窗下都设了大坐床,林林总总或站或坐着十来个女孩,一色儿的浅淡梳妆,宝髻玲珑。   金喆抬眼打量,感慨弥腊的风也吹到了京师,好几位姑娘都穿着缀满荷叶滚边的袄裙,头上簪钗也有异域之相。   ……   恰此时,水榭中走出来一位紫衣少女,拥着金蝶,又呼朋引伴过来厮见,想来是姐姐的熟人。   忽的,那少女上前一步握着金喆的手,一面打量一面笑问:“路二妹妹,不记得我了?”   金喆细观其面貌,亦发觉眼熟得很,是——周嗣音!   这真是一别数年,时过境迁,上一回见面还是在尸横遍野的浣州行宫——金喆与之紧紧相拥,忙问她这几年过得可好?   自打随兄长进了京,周嗣音这三年便从未回过闵州老宅,一直都在京师闺门里待着,自觉形同槁木,虚度光阴。她乍一到金喆,见其如今的行止品貌,懵懂褪去,更添了一抹明媚与坚毅,欣羡不已。又想起浣州种种旧事,一时感慨万分,忙拉着金喆坐下相叙。   她们这里说小话,倒把别人冷落了,便有伶俐跳脱的站起来打趣:“你们俩一个闵州人,一个浣州人,竟有多少话说不完?人家正经姐姐在这儿,倒显得你们亲姐热妹似的!”   又特特走过来,搂着金喆玩笑道:“凭你们有什么逸闻野趣,何妨讲出来,也赏给我们听听?谁不知路家二姐姐可是跟着兄长走过千山万水的,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姐姐肚里的故事,想来总有一车罢?”   满室贵女笑作一团,花枝乱颤,都道:“好调皮淘气的倪妹妹,快歇歇!”   其实若论调皮淘气,从前的金喆敢认第二,没人敢充第一,不过这两年她年岁渐长,脾性也沉稳了许多,又顾忌着与众人不熟,只欠身笑道:“周姐姐出身将门,我与她还能说什么,左不过是战场上那点儿事罢了。”   “……”   一室寂静,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怔楞,尤其那位倪家姑娘,讪讪地坐下。一贯腼腆的周嗣音却佯怒嗔道:“偏你们打趣她?你们可知道,她是谁?”   是谁?   难倒不是一介五品官员之妹,商户出身,年已十七却仍未聘定的庶女?   周嗣音笑笑,摇了摇头,方将当年在浣州城伏杀匪首白辞一事,撮其要删其繁,娓娓道来。   “敬德二十年,皇帝下江南……”   当年陛下南巡,京师世家都以伴驾随扈为荣。满座虽是鲜少迈出二门的闺阁姑娘,但当年宣白两案闹得何其沸扬,牵连多少将门军官、朝中大吏落马,她们越是大家族里的越知道厉害,自然对此事记忆尤深。   更甚,一介书生领着两万藩军,直捣皇帝行宫逼宫谋反,这等史书都不敢细述的事,却叫满天下的说书先生、戏台优伶传唱个遍——当然什么说辞戏文都有,她们稍加分辨便知是道听途说,不可尽信。   然而周路二人却身处其中,由事中人道来的原委,少了添油加醋,多了紧张刺激,一时众人都听迷了。   ……   “都道当年浣州行宫里出了个女侠,只身上战场,一嗓子将那匪首喊愣了神,才叫大公主得了先机,一招遏敌!”众人听罢,捧着金喆的手,惊叹道:“原来,你就是那位女侠呐!”   金喆被姑娘们簇拥着,好似掉尽香粉堆里,一脸局促与不适,连道不敢当。   “巧合,巧合罢了!”   幸而嗣音只讲了那日宫变时发生的事,并不曾知晓自己当年在浣州都做过什么,扎过太子,伪过金印,这些事若是全抖落出来,她们还不知该如何瞠目结舌呢!   *   鼓乐吹笙,齐开宴。   姑娘们随着导引,步入嘉泽馆。这里是公主府邸的第四进,东宁楼与嘉泽馆遥遥相对,人影攒动,那里正是太太们用膳之所。   侍女捧来盥手盆,擦手巾,大家净了手入座,又被伺候喝了清茶。金喆一举一动都跟着姐姐,自然无甚差错,只用了一点便放下杯盏,偷眼看着,很快便察觉出一点滋味来。   从前在浣州时,她也跟着刘氏吃过不少官员家眷的宴席,更遑论在邺州时,她还为麒哥儿操办过宴请,只是不论哪次都与眼前的境况大不相同——太安静了,哪怕姑娘们才刚说笑过,此刻却无不娴静端坐,由着侍女布菜,其余一丝声响也无。   又想起刚刚从花园子里走过来时,人人亦敛眉垂首,裙上禁步丝毫不乱,不禁感慨,京师贵胄公卿们在行动和宴饮上的规矩之大,功夫之深。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暮色西沉,府邸各处都上了灯,银盘似的月亮也渐渐爬上来。   众人从嘉泽馆拾级而下,东宁楼里的太太们也散了席行食,被簇拥在最首的,赫然便是大公主裴甯。她今日罕见地换上女子衣衫,一身昳丽罗裙难掩英气。   贵女们纷纷垂首伫立,太太们便拉着自家女儿同公主见礼。   裴甯都一一叫了起,因有几个姑娘是她小友,还有的是她甥侄辈儿,不免驻足寒暄了一会子。   刘氏徘徊在太太圈外,一时凑不到前头,便垫着脚四下张望找自家的两位姑娘,却见她两个也叫人推挤到后头,不免又恨又气。   ……   说了会话,大公主便挥挥手叫散:“好了,姑娘们都别在这里拘着,你们沿着荷花池往那爬山廊上玩儿去,那里地势高些,最宜赏月。只是别走远,观鹤亭那儿还有几位爵爷在吃酒,虽有帷帐锦屏拦着,但也难防有吃醉了散酒疯的,冲撞起来不好看相。”   众人应了是,便三三两两结伴游园。   ……   数十个妙龄女孩遍身绫罗,走在园中比百花还娇艳。金蝶与金喆缀在人群后头,亦步亦趋,但胜在身量高挑,亭亭玉立,两人气质又都与别个不同,很难不打眼。   裴甯忽儿笑道:“倒叫我好找,原来在这儿呢!”   众人正不解其意,只见她出手如电,倏地擎住一位妙龄少女小臂,将她轻轻拉到跟前——此人不是别个,正是隐在人堆里的路家二姑娘。   金喆虽吃了一惊,却也立刻朝公主施了一礼。   裴甯笑意盈盈,似乎换了女装连威严也少了几分,只问她何时回京,这一年里如何,又拉着她的手打量:“叫我好生瞧瞧,这一年又长高不少,可真出落成大姑娘了。我听人说,你在邺州办女子工坊,教习北境制酪酿酒纺织手艺,是也不是?”   金喆很恭顺地笑着回道:“殿下长目飞耳,什么都瞒不过您。邺州本就盛产桑麻,制酒也是一绝,我那小工坊不过是传授一点子时新花样罢了,不足挂齿。”   左右宾客虽缓步慢行,但实则全都竖着耳朵充壁听。   刘氏忙叨叨从边上硬挤进来,哈着腰赔笑道:“她小孩子家,玩儿似的弄了个劳什子工坊,叫殿下见笑了!”   这般唐突,着实贻笑大方,一旁宾客无不以扇遮面。裴甯却不见恼,反而笑道:“倒也不必如此菲薄她,这位路二姑娘,你们有所不知,上年朝廷帮着弥腊打塌它,药材吃紧,全赖她才没误了事,还有酬军的暖耳,也是她一手操办。路夫人,你这姑娘啊,养得好!”   大公主这一通话,喜得刘氏天灵盖都舒爽了,忙不迭念佛,连道哪里。   裴甯又指了指在旁的另一位姑娘,因问道:“这是你家大姐儿?”   刘氏“唉唉”了两声,忙应道:“是!是妾身家大姑娘,妾身的嫡生——”   不等刘氏说完,金蝶便向裴甯参见行礼,裴甯仔细端详了一会子,赞道:“久闻芳名,果然见之忘俗。”又说与刘氏:“养了两个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儿,夫人且有后幅呢!”   正说话着,忽然有女官匆匆赶来,禀告道:“回禀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到了,正在前头观鹤亭!”   听闻东宫驾临,一时众人都难掩兴奋之情,主人自当前往相迎,裴甯稍整衣衫,旋即离去。   …… 第87章   荷花池畔爬山廊依山而建, 蜿蜒曲折,贵女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姐姐金蝶一路都兀自愣着神,金喆忙问她怎样, 只听她道:“我是在想, 缘何方才殿下说‘久闻芳名’呢?喆喆, 你从前在殿下面前提起过我?”   金喆细一回想,摇摇头,“许是麒哥儿说过?”   麒哥儿的话, 金蝶更无从知晓了, 只得作罢。   ……   一路上, 倒有几位姑娘主动与她们姊妹俩攀谈。   姐姐婉约娉婷,宛如月下谪仙, 哪怕寡言也不叫人觉得怠慢;妹妹倒是脾性舒朗可爱, 肚里的见闻没有一万也有一千,片刻功夫身边就围了一大圈人。   “你说的‘活轴扣环’可是这个?”一位姑娘举起手腕,露出一只赤金嵌宝的镯子。   “对,这原是弥腊人的手艺, 相比于环形手镯,活轴取戴更方便, 扣环还能调节长短。不过你这支明显还用了花丝镶嵌技艺, 自然, 也只有用了这技艺才算不负这巧工。”   路金喆一面说,一面抬手褪了一截袖口,露出自己戴的一支镯子来,“我这支是金轴镶玉, 我自己打的。”   姑娘们忙凑在一处细看, 只见白玉细腻温润, 配上三段錾花金轴,戴上更显得那腕子小巧玲珑,粉藕一般。[注①]   便有人疑道:“竟是你自己打的?你还会打金?”   金喆莞尔一笑:“那有什么不会?小时候抓周,旁的女孩抓的都是尺子针线,偏偏家里有个打金师傅放了把小金锤在那儿,叫我抓到了不撒手,自此也就没离了这行!”   “竟这么巧?可是倒怪会说笑的!”   “哪里说笑?是真的!”   众人忙看向她姐姐,金蝶无奈摇了摇头,叹道:“家里是做了个锅炉房,供她烧熔炼炉子使。”   她家姐姐开了口,众人哪里还有不信的,纷纷簇拥着她笑道:“路二姐姐,你真真是个妙人儿!”   ……   爬到半山腰,说了两车话,金喆也累了,拉着姐姐拣了一处美人靠歪坐着,支颐看景儿。不大一会儿,周嗣音走了过来,三人便在一处坐着。   天上众星隐没,秋月如珪;地上芳菲落尽,明灯千盏。   忽儿只听有人高喊道:“嗳,莫非那处便是观鹤亭?”   荷花池另一畔,矗立着一座六角重檐亭,灯火通明,有人把盏对饮。金喆呆呆地回神,果真见那亭子外厢草木深处,几只红顶白羽的鹤正在低飞徘徊。   “那主位上的便是太子殿下罢?”   “按道理是他,快躲开叫我瞧瞧!”   “好不知羞,就叫你亲见了又怎样?难倒你还认得他不成?”   “我不认人,难倒还不认衣冠嚒!”   ……   这般笑闹,委实有失体统,便有一个世家姑娘劝道:“好了,快歇歇罢。你们声儿再高些,旁人还没怎样,倒把那几只呆鹤给引过来了!”   众人一时都笑了,金喆也会心一笑,递给蝶姐儿一个眼色,两人便起身,周嗣音仍枉自发着呆,金喆搡了她一把,笑道:“发什么呆?咱们往别处逛逛去!”   *   山下园中,太太们也三五成群闲游,话没说几句,便绕到前头。   一位夫人兴头头道:“殿下今年满十七了,正该纳妃的年岁,我听说前阵子还有老臣上疏议这事儿呢,如今怎么没个下文了?”   “谁知道呢,礼部那一套老例儿繁冗至极,兴许在选人了罢?”   众人便将目光落在礼部尚书夫人身上,尚书夫人哂笑道:“倒没听老爷说起过,家下里他是一问三不知。”   边上亦有人叹道:“凭他怎么选,我家姑娘早已与人下了聘定,明年就大喜了,也指望不上。”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东宫尚未纳妃,世家里有几个姑娘即便过了年纪,也留着尚未与人聘定,是什么意图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   有明知就里的便笑道:“早先上疏的几个老臣,一时不知犯了什么太岁,忽巴拉遭御史监察,狗屁倒灶的事儿都拿出来申斥,明眼人谁还瞧不出什么意思?索性殿下未满弱冠,着什么急呢,也就罢了!”   ……   此番言谈,刘氏自然搭不上话茬,听了半晌方才回过味儿来,原来在座那么多夫人背地里都争着当东宫泰水,亏她还为公主的一时青眼相顾而沾沾自喜,真真的是大年不知小年,鹪鹩不知鸿鹄![注②]   *   月上柳梢头,正是该散宴归去的时候。   马车从畅春门里出来,从万籁俱静走到锣鼓喧天,金喆轻轻挑开窗帘缝儿,向外偷看去。   此时正值八月十六,仲秋节三天宵禁还未过,街肆上酒旗招招,灯火如昼。满大街都是猜灯谜烤月团的、炙羊肉煮混沌的、卖黄历兔儿爷的……人间百态,众生百相。   太太刘氏也看着窗外,笑道:“要我说,这才叫过节嚒,先刚那府里,一大群人鸦雀无声的,叫我心里无端坠得紧!”   姊妹俩相视一笑,抿唇不言。   人多车马也多,一时将畅春门内外堵得水泄不通,恰此时,忽听外头有人拦车相问。   刘氏掀开车帘一角,见外头站着一位年轻女侍卫,提着一只喜鹊登枝的灯笼,瞧不出名堂,但那一身官服相当繁复挺括,与满大街巡察的南衙禁卫有异,人也精神伶俐得很。   车夫已回了主家名号,那女侍卫冲刘氏揖了一礼,问贵府二姑娘可在车上?   刘氏并未作答,因问道:“敢问大人台甫,在哪里高就?”   那女侍卫很是恭谨地回道:“夫人唤我柳儿便可,我任在十率府,左卫率将军职上。”   竟然是位女将军,怪道是这气度!刘氏忙赔笑一番,又问有何事。   柳儿笑道:“我瞧车上挂着灯笼,想京师姓路的员外家并不多,贸然碰碰运气,没想到运道这样好——眼下时辰尚早,想请二姑娘下来走走,一起逛逛?”   金喆掀开帘子一角,悄声与太太道:“太太应了罢,我与柳将军在弥腊时就同吃同住,在邺州时也幸得她一路相伴,我们是朋友呢!”   原来是她,刘氏恍然了悟,当初麒哥儿说要带妹妹到任上,一家子都不放心,麒哥儿回信说妹妹身边跟着一位极妥帖的侍卫,原想着是他府衙里不拘哪个吏役,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位气度不凡的女将军!   刘氏见她两肋下挂着一对鸡爪状的短刃弯刀,便知其勇猛可靠,哪有不应的,忙谢过柳儿一番,又叮嘱金喆道:“也罢了,你还见过这么热闹的京师呢!去玩一玩倒也好,只记得早点回来,街上腌臜人多,把纬帽戴上;再一则,少往人堆里凑,别叫人挤着你!”   金喆一一应了是,戴上纬帽,扶辕下车,柳儿忙欠身来扶,一旁刘氏见了,不禁楞了一下神。   ……   时值八月,满街金桂盛开,柳儿护着金喆,走进热闹里。   金喆朝她道了句恭喜,“才几日没见,你又高升了!”   柳儿摸摸腰牌,很是自得:“因这一年在外缉查吏治民生有功,殿下嘉奖我的——你不知道,我老子临致仕也只是个虞候,我可是眼下就比他还高一阶呢!”   金喆笑道:“那我且得做一东,好好给你庆祝一回!只是我对京师不大熟,须得你说个地儿!”环顾四周,这条十字长街上就有不少酒家饭庄,前头最大的一幢足有三层楼,大红灯笼照着酒旗上三个大字:“醉仙楼”。   醉仙楼……   一时金喆陷入回忆里,柳儿瞧她神思惘惘,打趣道:“一年半载没见了,怎的这般情怯?”   “啊?”金喆回了神,纳闷她怎么就情怯了?不由顺着柳儿目光望过去,又怔住了。   街上桂花树下搭了一溜长棚,挂满各式花灯。婆娑灯影里,有人伫立,玉冠花颜,十七八岁的年纪,说不出的清隽俊逸。   ……   柳儿拍拍金喆,笑道:“我约了同侪喝酒,先走了!”   金喆还在发怔,长街对面的那人已款款向她行来。   她呆呆地看着他走近,忽巴拉心里发紧,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虽隔着纬帽,可她的眼睛却好像一瞬间更清明了似的,他的袍服如何摆动,如何行至近前,微微俯下身来,全都瞧得一清二楚,以至于周遭熙熙攘攘,人声嘈杂鼎沸,全都不存在了。   明明从前也见过无数回,单这一回好像头一次见似的!金喆心里暗自忖度,直到帽檐“咚咚”被敲了两下,裴宛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清逸的声音响在耳畔:“晃什么神呢?”   金喆只觉得那两下敲得她魂儿都震颤了,一激灵醒过神来。   自上一回相见,还是前年,大雪纷飞日,他携一捧红梅前来赴宴,而今——金喆抬起手,拿团扇轻轻拂着他的披风,竟是一路行来,桂花落了满肩头。   也正是因为挨得近,才叫她瞧清了,他腰封下系着的荷包,眼熟的紧,正是当年那只未及收回的“仕女扑流萤”,时光已过三载,丝线都褪色不鲜亮了。   金喆盯着那荷包瞧了会儿,心里一时甜一时酸。   抬头细细打量眼前人——长高了,比在弥腊时还高些,如今哪怕她垫着脚,也只堪堪到他下巴颌;气色也比从前大好了,鬓若刀裁,目若点漆,唇边隐约可见一圈青青胡茬。   似乎是感受到了那纬帽里头的灼灼目光,裴宛挺直胸背,摊开双手,一副任君端详的架势。   却只见金喆随后摇了摇头。   他身上这条披风翠羽辉煌,熠熠夺目,明显是宫中之物;绯色袍服肩袖上两团绣金狻猊瞠目怒视,若隐若现,也是百姓禁服之样——显而易见,他是从筵席上直接下来的。   不免嗔道:“出来怎么不换身衣裳?”   裴宛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窘意,摸摸鼻子,“一时忘了。”   你也有忘了的时候,金喆噙着笑,正待开口,小腿忽然被什么撞了下,弄得她一个趔趄。眼瞅着要跌跤,在旁的裴宛眼疾手快,倏地捞住了她。   “唔——”紧要关头,她攥住了那片绯色绢纱。   游人太多了,裴宛轻轻拉着她,摇头喟叹:“平地也摔跟头嚒?”   纬帽面衣滑落一角,正好叫她瞧见他唇边促狭笑意,狠狠瞪了一眼。温热的手臂贴着自己的,金喆越发不自在,慌忙推开站好。   哪里是她爱摔跟头,回头看着身后——罪魁祸首分明另有其人,却是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稚童,年画娃娃似的,正要捡掉在地上的糖葫芦。   金喆忙掀开纬帽,牵住他沾满糖稀的手。   一位妇人匆匆赶来,拧了那孩子一把,急急啐道:“叫你慢些跑,偏不听,倒像是有鬼撵你似的!”   又朝金喆连连赔不是,见她仍梳着未婚女子发髻,便口称姑娘讨饶道:“实在是对您不住!他还是个小娃娃,不是有意的。您看这……这裙子……”   为赴宴,金喆今日穿的是条十二幅的孔雀绿芝地纱金银绣花间裙,在幢幢灯影中宛如一捧流动的水,而那枚腻乎乎的糖手印正盖在一朵绸缎剪成的花瓣上。   那妇人局促打量着眼前这位珠光宝气的小姐,又瞟了一眼她身边那位更加俊雅富贵的公子,只觉得手心冒汗,口齿也不清了;而那小童早被他母亲叱责得两眼泪汪汪,瘪着嘴哭道:“是我之过,乞、乞蒙姐姐见谅!”   裴宛金喆对视一眼,都笑了。   金喆摇了摇头:“没什么打紧,大节下的街上本就人多,挤挤碰碰是常有的事,赖不着孩子。”又矮下身来,抚了抚小孩儿的脸颊,笑道:“别哭喔,不然就是一只小花猫喽!”   裴宛从荷包里倒出一把散钱,拍拍他肩膀:“去买根新的糖葫芦罢!”   小童复又嫩声道谢,妇人便扯着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 第88章 、捉虫   因有了这一出打岔, 两人之间欲语还休的气氛顿时缓和不少。   秋风乍起,送来缕缕桂花香气,亦送来丝丝凉意, 裴宛解了肩上披风, 罩在金喆身上。   满大街的嘈杂热闹, 前头咿咿呀呀不知在卖什么把戏,引来人群一阵阵喝彩,金喆垫着脚探看, 心生向往, 裴宛眉眼一舒, “去逛逛?”   ……   大街上人潮汹涌,若说果真跟他走在一块儿, 还真有些情怯, 怎奈游人委实太多,比肩继踵,两人不知不觉便走到一处。   裴宛唯恐人多挤着金喆,渐渐把她罩在里侧。街上亦有年轻公子携着贤妻美妾出来相逛的, 时人虽侧目,却也未多置喙, 反倒小贩们都哄着裴宛掏钱, 买了一堆零碎。   在路边碰见抖空竹的, 金喆没瞧过这等把式,连忙驻足围观,自己没钱,便手肘碰了碰裴宛。   “谢公子夫人赏!”   纵有纬帽遮掩, 金喆仍旧飞红了脸, 忙不迭躲走, 裴宛慢她一步,笑吟吟又赏出一把钱。   *   走了没两条街,一头扎进热闹堆里,原来是勾栏里正在上演新排的小戏《踏莎梭河》,是周子衿北征的故事。眼下正演到第一折 ‘三英夜话’,是讲敬德廿二年,当今太子殿下与大公主裴甯、名将周子衿三人夜话,共谋北征一事。   戏台装扮成行军大帐华丽样式,摆着一张大卧榻,案几上文房俱全,整齐地摞着一叠文书。   扮演“三英”的均是十来岁的女伎,年纪不大,却很有板眼,尤其扮作东宫的那位眉眼清俊,举手投足间很有几分翩翩俊逸的味道。   金喆仔细打量台上那角儿,又歪头瞧了瞧裴宛,很有些意味深长地叹息。   裴宛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挎个篮子,正是一副闲游公子打扮,挤在人堆里,丝毫不顾旁人侧目,与她低声耳语:“怎么,你觉得她扮得不像?”   金喆一本正经评判:“别说,这小丫头确有几分神韵,只是——”   裴宛低下头,洗耳恭听。   “只是殿下的书案东一叠西一沓的,未必有那么规整。”   “呵!”裴宛吐出一口气,奈何两只手都叫东西占着,只得睨了她一眼:“污蔑东宫,罪加一等。”   金喆抿着唇笑,却是不怕。   其实,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太子殿下在外行军从不住锦帐,也不坐檀木床。   ……   这一折演完,金喆想起她在抚北军中短暂度过的几日,遇见的人,还有她那位从军的师傅谢娘子,心生触动,两眼泛起泪花。   裴宛听出声儿不对,连忙安慰:“哭了嚒?戏里都是杜撰的,别当真。”   “啊?”金喆都哽住了,杜撰?   一旁驻足看戏的老伯却不依了,扯着裴宛袖子:“后生,瞧你仪表堂堂,怎地口出妄言?当今太子勤政爱民,英明睿智;大公主不好红装好武装,英姿飒爽;周将军一把长|枪英武神勇!这‘三英’试问天下谁人不知?你偏说杜撰?!还请说出哪一处是杜撰?”   裴宛:“……”   金喆:“……”   金喆端详那老伯,不似刺客匪徒之流,可心里也十分焦急,裴宛悄悄与她说了句“不怕”,又与那老伯说了好些晚辈后生唐突之语,才算将那话圆融过去。   那老伯瞧他恭谦有礼,不似那等纨绔油滑之辈,又拉着他说了一车北征如何振奋人心,如何有益边疆的话,才算作罢。   ……   待从那老伯处脱出身来,两人不禁叹了一叹,对视一笑。   “你呀!”   “我为了谁?”   “那你倒说说,到底哪处是杜撰?”   裴宛四下环顾,见无第三人,才悠悠道:“那夜密谈,外头有哑者严防死守,一丝风都漏不出去。这戏文是民间百姓有感周将军英武,加之一些小道消息七拼八凑著成的,不说戏辞与当夜情形全然对不上,只说……”裴宛停了一停,卖了个关子:“密谈,其实是四个人。”   四个人?   “少了的是哪个?”   “是你哥哥,金麒。”   金喆一瞬间怔住了,不禁撩起面衣,惊讶地望着裴宛。   裴宛轻轻颔首:“你知道嚒,他在外有个诨号,叫财神爷,是要盘算军需的。其实北征一事,从头至尾你哥哥都参与其中,若要算当世之英,他也是一个!”   从头至尾……金喆心思电转,忽儿想到三年前,麒哥儿从刑部大狱里脱身出来,也几乎全赖眼前之人。   “原来当初你救他,就已经是棋下第一招,怪道当初麒哥儿忽巴拉说要去北境收地毯,实则是为建榷场做筏子。你们真真的会筹谋,亏我那时还以为是我们路家的造化又起了呢!”   一盘北征之棋,他竟执子下了三年,金喆不禁心里喟叹。   裴宛见她一点就透,聪慧至极,心里欢喜,不觉笑道:“你又知道不是造化了?”   “呸,是什么造化?难道你是那造化不成?”金喆牙尖嘴利,自然当仁不让。   他俩这里正拿“造化”二字打哑谜,忽听一声女音在身后响起:“是路二妹妹嚒?”   金喆忙不迭转身,只见人堆里走出来一位窈窕仕女,同自己一样戴着帷帽,因衣裳难有重样的,金喆一眼就辨认出来,来人是周嗣音。   嗣音:“先刚看戏时就听见人堆里热闹得紧,我瞧了几眼,只觉得衣裳眼熟,没想到果真是你。”   “见笑了,”金喆连忙说着,又问她怎嚒也出来了。嗣音笑道:“今儿听家下人说街上正演《踏莎梭河》,我便出来看看,不曾想遇到两位。”   她遥遥冲裴宛行了个仕女礼,算是行参见之礼。   而此刻的裴宛,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拎着一只马莲草编的篮子,里头塞满了金喆一路凑手买的零碎,什么桂花馅儿月团一大包、彩塑面人一对、兔儿爷一只、九连环一串,几样物什将篮子塞得满满当当,可谓男儿风度上佳,太子仪态全无。   金喆脸上一红,忙要夺过篮子自己来拎,裴宛自是不让,躲了一番,抬抬那只提灯的手,叫起:“我微服闲逛,周姑娘无须多礼,快起来!”   周嗣音起身,拉着金喆的手,絮絮又说了一会儿话,临别时叮嘱:“什么时候得闲,千万过府来玩儿,咱们一处说话解闷。”   金喆连连答应着。   周嗣音走了,她从来到走,都未曾掀开过纬帽。   ……   *   金喆到底夺过他手里一样东西自己拎着,是那盏没甚重量的灯,特特走在前头,照一方光亮。   “还往哪儿逛去?”   “要逛且没边呢,饿不饿?我知道个地方,有道菜想来你一定爱吃。”   “你既有这个地方,如何不早说?先刚在大公主那儿,我……我没吃饱。”   裴宛没说话,只睇着她笑,慢慢的,金喆脸一红,不知是羞的还是臊的。   “阿姐那席上有桂花甜盏和乳炊羊,我还想着你最爱吃这两样。”   “可是吃饭规矩那么大,大家都没搛几下,我就没有多吃。停筵时一桌菜蔬剩了大半,真是奢靡无度。”   金喆说完才发觉自己心直口快,不禁把灯提得略高些,瞧他面色,裴宛却并未察觉,怅然感慨道:“你说的对,贵胄公卿靡费已久,已经习以为常,不觉有异了。”   *   辗转走了两条街,来到一家酒楼。酒招上红灯笼映着的三个大字“醉仙楼”,惹得金喆心里又一晃神儿。   酒楼宾客盈门,伙计三脚两步迎来送往,见着裴宛,一蹦二尺高,忙忙地口称三公子,赶上来作揖。   裴宛留意着金喆,朝那小二笑道:“慢些走,不急。我那包厢留着呢没?”   小二引着两人往三楼包厢走去,哈着腰赔笑道:“回公子的话,定了的包厢自然都是留着的,咱们醉仙楼怎会做糊弄人的买卖?只是今儿大节下的,点包厢的宾客实在是多,您包房的左右两间房,掌柜全都给定出去了——吵是吵了点,不过都是候考的学生,不会唐突您和这位小姐的。”   裴宛对待百姓一向宽和,从来不计较这些,引着金喆靠里落座,吩咐小二上菜,又叫他拿膳牌来,给金喆点菜。   金喆没用膳牌,随口报出两道菜名,一道羊肉热锅子,一道时鲜炒茭白,都是店里的招牌,那小二虽诧异,因是女客,也不敢胡乱搭讪。   待屋里只剩他们,裴宛招呼金喆盥洗净手,又帮她摘了纬帽。   问她:“从前来过这里?”   “嗯,那年刚到京师,麒哥儿才从刑部大牢里出来,我和果儿、阿蛮三个人来这里喝酒,就在楼下包厢。”说起这个,金喆便生出些许对景思情之意,蔫蔫地出神。   裴宛亦想起那时节正是他们雪中相别,互道再也不见的那会儿,一时也有些默然。   *   一位年愈五十的大娘,捧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锅子,推门进来,自称是这道菜的主厨。“‘醉八仙’来喽!柳儿前脚知会我,后脚我就备好食材,擎等着公子您过来,可算没误了火候!”   桌上泥炉点着,火苗舔舐锅底,热锅子咕嘟咕嘟滚着泡泡,一股极其浓郁的黄酒烹河鲜的味道飘散出来。   这位主厨大娘似乎是裴宛旧相识,态度着实和蔼可亲,连连叮嘱金喆留神炭火,留神热气烫手,又问她可受得住鱼虾螃蟹的腌臜腥味,殷勤地叫她有些难为情。   “小姐,老婆子凭良心说与您听,认识公子三年,他这还是头一回带女客来!”   “大娘!”此刻连裴宛也有些难为情了。   ……   待热锅在火上烹煮了片刻,掌厨大娘揭开盖子,白气蒸腾,香气四溢。   “公子,您快尝尝这回的味儿正不正?”   “今儿有真正的老饕在,我可不敢造次。”   裴宛盛了一碗汤羹腹肉,推给金喆,又另拿了一个碟子,开始拆螃蟹。   掌厨大娘嗳唷了一声,稀奇地打量着金喆,十六七岁年纪,俏伶伶地坐在那儿,比画上的人还好看,可真不像是会吃醉八仙的饕客。   “不满小姐您说,这原本是道南方菜,老婆子我呢也是瞎子过河摸着做!顺口呢您就多尝点;若不顺口,有什么歹处还请您不吝指教,老婆子一定改!”   “您客气,我闻着味儿就很对了,”金喆搅着汤羹,趁热尝了一口,品咂半晌,笑道:“不错,同我们老家酒楼里做的大差不离了,鲜甜醇厚。对了,大娘,这里用的可是青州的河鲜?”   掌厨大娘惊讶地看着金喆,又瞧瞧裴宛,“可不就是青州渡口新下来的河鲜嚒,我每日都托商队带两篓子新鲜货来!小姐,您这舌头真灵呐!”   金喆摇头:“不是舌头,是我耳朵——我听出您话里有青州声口,况且京师无大河,若食河鲜,也就只有最近的青州渡口有了,从南边凿冰运过来的又不是这个味儿!”   “可不是这样说嚒,南边拿冰船运过来的,哪里是这个味儿!乖乖,一个小姐竟有这个见地?真的是,多少常出门的公子哥儿都未必及您呢!”   大娘眉开眼笑,话不由也说得多了起来:“不瞒您说,我当姑娘时就是青州人,下头一个县,说起来也有许多年没回去过了。辗转来到京城,寡妇失业的,原本就在醉仙楼外卖杂鱼酱,惹了南衙禁军,没依没靠,那起子差爷没磋磨死我这个老婆子,幸亏遇见柳儿将军帮衬,谋了这份职业,还白得了费公子一张秘方儿!”   裴宛摆了摆手:“不敢居功,大娘,连这方儿也是她的。”   金喆忙笑道:“别听他浑说,醉八仙本是我们浣州城里一家老酒楼的招牌,我不过是吃了许多年,要说方儿连我也没有的。不过我尝您做的,的确有几分意思。所谓醉八仙,其实就是多种时令河鲜,洗干净大火烹煮,加黄姜黄酒一勺盐,吃的就是一个鲜!”   掌厨大娘连连点头:“是呢,公子也是这样反复交代我,给他做了几回,才试出这个味儿来!”   金喆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裴宛。   大娘见状,忙道:“那您二位慢吃,今儿还有几桌客人点这道菜,都是南方学子,闻着螃蟹味儿就过来了,得紧着忙去!”   …… 第89章   掌厨大娘一走, 金喆忙问他:“你现在也宜吃这些了?”   裴宛把拆好的螃蟹推给金喆,自己盛了碗,也用了一些。   他吃, 金喆就巴巴地看, 很后怕似的:“难不难受?”   裴宛放下碗, 轻笑:“又不是毒药,哪有吃下去就难受的?”   金喆瞪了他一眼,从前他可不就是就着药吃醉八仙的嚒?   看着他吃完一碗, 脸色如常, 金喆才略放下心来, 便打定主意要再往虎须上薅一把:“说起来,你那病症如今是怎样?还是每月照吃四海方?那劳什子‘嗜香虫’还用着嚒?”   裴宛抬眼, 对上她殷殷关切的眼睛。自打相识, 记忆里她就是这样的,心里有话就要说,眼里有泪就要落,哪怕再困难, 哭一哭咬咬牙也会勇敢地趟过去。   她是敞开的,热烈的, 鲜活的, 她就是他克己慎行、进德修业这条路上的魔障。   “还没有嫁过来, 就开始过问我的起居了?”   “咳咳——”金喆脸腾地一下飞红,一口气没喘匀,咳嗽起来。   裴宛慌忙起身,连连拍着她的背:“怎么样?有没有呛着?”正乱着, 瞥见茶杯, 忙拿过来喂给她喝。   金喆一面挡茶杯, 一面也推挡他,自己咳了好一会儿,捂着脸,瓮声瓮气地骂道:“都赖你,咳咳,乱说什么?!”   瞧她脸上飞红,气倒是顺了,裴宛也吁了一口气,“赖我,赖我,小生唐突了,姑娘喝杯茶,消消气。”   金喆接过他的茶,哭笑不得,他这模样和先刚在勾栏里与那老伯谢罪时有何两样?   “难知你真心还是假意。”   “我断然是真心的。”   金喆倏地愣住,她所谓真心不是那个真心——却见裴宛抬起右手,竖着三根手指头,左手拍了拍肩袖上的狻猊纹样,郑重道:“老祖宗鉴证,我是真心的!”   楼下一阵喧闹,似乎是有谁拔得了头筹,赢了个彩头,笑闹声此起彼伏,而此间偏安一隅的小店,一室寂静,只有热锅子咕嘟咕嘟冒泡翻腾的声音。   终究是裴宛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在这个喧嚣又寂静的夜晚显得并不如往常笃定,只听他缓缓道:   “那年你及笄,我问过金麒,你家里有没有做主将你许配人。今年我也问了,也还是没有,是嚒?”   “忽巴拉你说这个做什么?我上头还有一位姐姐呢!她还没出阁,哪轮得到我?不对不对……反正你不该问我!”   金喆听他说出这些话来,心里比这热锅子还翻腾得厉害,说出的话也不过脑子,完了又后悔不迭,嗔怨地白了他一眼。   裴宛见她炸了毛一样,原本还有的一点不自在也消散了,佯装老成道:“也是呢,你是姑娘家,这些事自与你不相干,我该去回禀父皇,告知礼部,遣使持节——”   金喆越听心里越犯突,忙打断他:“相干相干!我的事怎么不与我相干?我同别人不一样,随性惯了,我家里哥哥做主,你知道的,他最疼我了,我的终身大事自然也要我点头的!”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金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我是真心求娶,届时你可要记得点头。”   那双乌潼潼的眼眸里全是自己的影儿,她几乎要立刻马上点头,一时间又攥紧了手。   裴宛眼眸动了动,想要拉她的手,又收住了。“你放宽心,我虽忝为东宫,却也自负不倚仗外戚成就功业,终身大事也是须得我自己点头的。至于那心疾,往后我保证,必当日益勤于练武,再不避良药,不会叫你先送我走的!”   金喆唬了一跳,连忙握住他的手,嗔道:“说什么‘走’不‘走’的?快‘呸’掉!”   “呸呸呸!”裴宛果真听话,呸了两下,回握住那只手,矮身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是我又惹你哭了。”   “…难倒还少嚒?”   金喆似嗔似怒地横了他一眼,却正对上他一直笑意盈盈的眼睛,一时心里口里所有的言语都消散了。   *   浓白汤汁翻滚,满室鲜甜气息。   裴宛推开墙上小窗,斑斓夜色跃然眼前,圆彤彤的月亮藏在云翳里,照出天边丝丝缕缕。   金喆也支颐歪在窗边,往下探看。   街上灯影憧憧,游人如织,正不知打哪儿来的一束烟花,“嘭”的一声升到天上,炸开万千流光,姹紫嫣红!随后接连几发,他们正处三楼,视野极好,那一瞬间华彩漫天,半片夜空亮如白昼。   旁边包厢也是窗扉洞开,几个候考学子正联章作诗,附庸风雅。一位头簪白笔的少年书生见此情形,当即口占了一句:“火树千灯琉璃盏,化作天上倒悬焰!”   “好!”随行一众年轻学子皆抚掌附和:“白二这诗越发进益了,要我说,你猜灯谜拔了头筹也就罢了,这么个彩灯,何必跟倪二争呢?”   那被人唤做“白二”的少年正十五六岁,生得面若美玉,目似明星,一张笑脸单纯无辜:“说好的联诗嚒,他若有比我更好的,这灯白送给他,我也乐意呢!”   那灯本就是他们先刚从摊贩上买的,算作联诗彩头。一个比他略高壮些的少年哼了哼:“好你个白二,也忒各色!你家里也没个姐姐妹妹,要它有什么用呢?你拿着它,也不嫌扎眼!”   那白姓少年一样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嘻嘻一笑:“非也我家里没有姐妹,只是我姐姐不爱那些花儿啊盏啊的。倪二,别磋磨我,快联一句是正经!”   那倪二本就是个懒怠学习的,别说作诗,便是背一首也难倒了他,当下吭哧瘪肚,急得满脸通红!   金喆躲在裴宛身侧悄悄探出头,聚精会神看热闹,也看那盏被少年提着的所谓“美人灯”,长约一尺半,扎的是婉约仕女形状,从楼上看去的确做工精妙,璀璨夺目。   只是被一个孩子似的少年提着,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裴宛见她看得入神,也不禁探身瞧了瞧。   金喆指着那提灯少年,悄悄道:“听起来是浣州声口。”   裴宛眼神会更好些,瞧清了隔壁的人,“那个倪二……是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倪拙诚的公子,今年应考。”   除了那位京中的公子,其他学子大多也是南方声口,看来就是掌厨大娘说的今儿也点了醉八仙的南方学子了。   *   大约是他们俩围观的太瞩目,书生发现了他们,那白二回身,伸出脑袋笑道:“喂,你也想要这灯吗?”   裴宛将身子摆的正一些,正好遮住躲在他身侧的金喆,闻言笑道:“这灯是还不错,只可惜在下不通诗赋,敬谢不敏。”   那白二依旧撺掇他道:“瞧你蛮风神俊雅的一个人,想来也开过蒙识几个字,你就胡乱对对嚒!”   看起来他是真的不想把这灯给倪二,颇有几分随便别人联诗他就放水的嫌疑。   那倪家二公子亦倚着窗户往这边看,只见隔壁那青年一身绯色袍服着实靓丽扎眼,浑身气度也是说不清道不明,不通诗赋说得那么气定神闲,有意思——他定睛打量,灯影之中青年袍服纹样辨认不清,他肩袖上那两团……   倪二猛摇了摇头,心里唬的一跳,猛地去扯白徵,“白二,别与他扯皮了……”   而金喆则一直听那个白姓少年话里话外挤兑裴宛诗文不通,心里大大的不忿,就算是能诌两首诗又能怎样呢?他武能策马行军、文能治吏济民,谁稀罕耍笔杆子?   裴宛见她面有异色,“你想要那灯?”   金喆眼珠儿一转,拉过裴宛,悄悄与他说了一句话。又问:“可行?”   裴宛笑道:“那有什么不行?”   “会不会……”因想到可能丢脸的是裴宛,她还是有些踟蹰,一脸犹疑:“会不会太俗了?”   “一点都不俗!”裴宛抬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头。随即喊道:“那位白兄弟,我有一句来对,你的那句是?”   白二回了一句:“火树千灯琉璃盏,化作天上倒悬焰。”   裴宛接了一句:“醉仙楼里嚼仙子,畅春门外盼春来。”   这酒楼就是醉仙楼,门外就是畅春门,这一句诗连得工工整整,意头又吉祥,谁知学子们听了后哄堂大笑:“这也忒俗了!嚼什么仙子,分明就是大吃大嚼螃蟹宴嚒!”   金喆也羞红了脸,可她却生了个异样脾性,事情没做出决断前可能百般踌躇,一旦事情做定,板上钉钉,却是意志坚定,绝不后悔的。   眼下金喆便生出一股凌云之志,在包厢里几番跃跃欲试,似乎是非要与他们辩个分明的架势!   裴宛拍了拍她的背,一面安抚一面朗声叱道:“这就是你们书读的死了。‘嚼’之一字就俗了?岂不闻昔日词圣苏先生曾作‘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吃懒残残’之句?我这句若俗了,先生更待如何?”[注①]   听他这话,底下书生学子的哄闹声明显小了,亦有人附和道是。   那白徵却在众人哄笑中独自徘徊,揣摩吟诵那一句,忽儿粲然一笑,直接喊来跑堂小二,将手中美人灯托付,又耳语叮嘱了几句,朝隔壁包厢拱拱手,携伴扬长而去! 第90章   却说那夜食过醉八仙后, 裴宛便以轿子将金喆送回家去。   她一回府,便打发人回禀太太自不必说,单说那太太刘氏, 正坐在炕上与路老爹闲磕牙。   “两个姐儿带出去, 到底给我增光, 连大公主都夸她们的!我细瞧着,漫说那些枢密家的,仪制司家的姑娘, 就是将军的妹妹, 她俩也不遑多让。”   “只可惜她们老子爹不像样, ”刘氏垂眼,睇了睇矮身坐在小杌子上给她捶腿的路老爹, 啧了一声, “白身一个,将来孩子们作配,到底落了下乘……你说,咱们也捐个官儿当当怎么样?”   路岐山猛摇头, “这可不成,麒哥儿他不让呢!”   刘氏也气馁了几分, “什么都听他的, 他自己的老婆还没着落呢!也不希求多大的官阶, 哪怕是个员外郎也不成嚒?”   她悄悄地道:“那位张太太,喔,她夫君是户部司储主事,话里话外透露给我, 说眼下一千两银子就能买一个散秩员外郎——这是寄禄官, 本身无职事, 有什么打紧?听说如今朝中府库吃紧,这些散秩闲官都是论价明面卖的!咱们不买,多少人排着队买呢!”   路老爹腿也不锤了,径自将一串鸡血玉的算盘珠子手串盘得格里格里作响,唏嘘半晌,说出了实话:“你以为我没琢磨过嚒?我也有钱,还想买个主事当当呢!可是麒哥儿几次写信,三令五申叫我别做此想,说咱们老路家,天底下有名没名的物件都卖尽了,也赚得几世也用不尽的钱财。若再买官,便是‘既受大者又得取小也’,招人红眼不说,水满则盈,月满则亏,焉知没有盛极必衰之时!”[注①]   什么大呀小呀之乎者也的,想来是麒哥儿说给他的,刘氏撇了撇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懂。”   “唉,就是说老天爷给人的东西都是有尽数的,又想家温又想食厚禄,两头占好与民争利,有悖天道。后来我想想,他说的话也对,我路岐山一辈子买东卖西,临了临了买卖做到朝廷头上,这万一损了阴鸷,祖师爷降下罪过,可怎么是好?”   刘氏含了一口气深深吐出,只得道:“也是。”   路岐山便猴过来笑道:“儿女的造化都是天注定的,咱们走一步瞧一步……你今儿在那府里,就没遇上可心的人家?”   思及此,刘氏也叹息:“却有几家夫人来问她们俩是否定亲,门第根基也不算末流,只是要么是庶出子,要么年纪大了些,要么尚是白身,连个秀才都赚不上……总之各有各的不如意!别说蝶姐儿,就是配给二姑娘,我也不乐意。”   “嗳!咱们不是那等会择嫡庶的轻狂人家,大个三两岁也不值什么,要说功名,这不转眼就会试大比了,届时有多少年轻进士老爷横空出世,只要家风好人品敦厚,也就罢了。咱们慢等等,再相看想看!”   “老爷这话是正理,儿女亲事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刘氏忽儿想到一茬,提起来道:“老爷可知道‘十率府’是什么衙门?”   路老爹不解,他暗忖这是大内的禁卫,忙问她如何。   刘氏:“我方才不是同你说过了,回府时二姑娘的小友来访,特特请她下车赏灯游玩。我因瞧着天色尚早,那位又是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想来无碍,便同意了。才刚想起来她自报家门,说是什么十率府的……左卫率将军,名唤柳儿。”   路老爹嘶嘶两声,不由疑道:“十率府左卫率?这是东宫的禁卫啊!喆喆……她怎么跟东宫禁卫扯上关系了?”   刘氏也唬了一跳,忙道:“据二姑娘说,那位柳儿将军是从弥腊时就与她一同起居的,麒哥儿在家信里也提过,说她身边有一位极妥当的侍卫跟随着,就是这位——你忘了?”   “我没忘,”路老爹搓搓头皮,“只是那侍卫出自东宫十率府?我想着横不是他衙门里不拘哪个吏役,才没细问……”   一时千般想头涌上心头,路老爹正在地上胡乱踱步着,一旁的刘氏却忽地打了个合掌,眼露精光:“老爷,你说会不会……二姑娘同太子殿下——?”   路岐山一瞧便知自己夫人心里的想头,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连个六部主事都不敢肖想,你发的是哪门子梦呢?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能有什么首尾?即便是有,那也得有机缘呐!喆喆这几年一直在外头,那位殿下可是一直在京师坐纛呢,简直胡吣!”   刘氏左思右想:“也是呢,我一听东宫就血涌上头了,或许柳将军本就是去邺州出公差的,只是跟麒哥儿顺道罢了,她们俩又都是女眷,一同起居互相照应,也在情理之中。”   路岐山也频频点头:“你一说我还想起来了,那勾栏里不是天天唱‘踏莎梭河’嚒,戏文上可说了,太子殿下也曾出征过弥腊,这不是跟麒哥儿喆喆的行程对上了嚒!”   刘氏幽幽看了看路老爹,“那……这不就是有机缘了嚒?”   路老爹:“……”   路老爹猛地打了个合掌,在地上胡乱踱步,“这几个小兔崽子,打马虎眼儿糊弄我,尤其是麒哥儿,他肯定知情——”   刘氏道:“我这就找二姑娘过来!”   “且等等!”路老爹一刹那清明,忙止住了刘氏:“这会子找她,急赤白脸的,算什么意思?你怎么问,又叫她怎么回?”   他又思忖了会儿,缓缓道:“况且,就算事有万一,路家祖坟冒青烟,喆喆真得了东宫青眼,难倒咱们两个老天拔地的还能找到皇宫大内去?且等一等,我这就写信给麒哥儿,好好问他一问,再拿主意不迟!”   刘氏连连应是,心里忽如其来的血热一刹那冷了下来,思绪如撒开手的风筝,一会儿想是自己多心异想天开了,一会儿想若那丫头果真好命一朝登枝成凤,该当如何……东飘西荡,百味杂陈。   *   八月节过后,敬德廿三年的秋闱徐徐拉开帷幕。   每到大比之年,九州四海的举子便远赴千里来到京师,会试候榜,临轩策士,没个三五月功夫前程不能落定,因此数千学子全都流连京中,客栈旅店住得爆满,章台戏院更是多了许多吟风弄月之辈。   眼下会试刚过,下了一场秋雨,天气陡然凉了下来,京师各处庙门寺院的银杏仓促染黄,引得四处撒欢的学子趋之若鹜。   白徵一大早携了请帖匆匆出门,赴同乡堂会。   浣州会馆坐落在城西,靠近护国寺,推开二楼小轩窗,正好能看见寺院山门以及两棵华盖似的百年大银杏木。   他一进来,便有人笑着相迎:“唷,是咱们姻国舅来了!”   时人只听过国舅,又哪里听过姻国舅的,不免细问,便有人连说带笑道明缘故,原来这翩翩少年正是薛贵妃仲兄之内弟,隔着一层姻亲,本来没他什么事儿,可巧考前有个举子与他攀谈,恭维他一声姻国舅,不承想这一下竟叫出名堂来了。   白徵脸上一黑,怒骂道:“灌饱了黄汤,便拿我取笑,也才三两月没见,就打量我好忘性!”   他们忙道不敢,连连把这个小魔星让到席上。   头些日子在浣州雅集,年仅十五岁的白徵舌战群儒,浣州书生联手不能敌,被逼无奈叫了他好几声爷爷,这事儿大伙都还历历在目。   “白二,今儿这堂会你还真赴对了,说不得还要谢我们呢……从前你不是牢骚过,仰慕当年碧山诗社文人骚客风采,奈何家里老太爷管得严,无缘一见。正好呢,这三位便是曾经诗社中人,他们辗转来到京师业已三年,今儿好容易才请来的——”   “费慎之、武怀侬、邱燕去三位诗翁!”   “不敢当不敢当!”席上三位青年连连摆手。   白徵瞪着眼瞧着打头第一位,嚯,这不是前儿他送出灯的那位仁兄嚒!   “真是有缘,有缘!”白徵冲裴宛拱了拱手,笑道:“上回在醉仙楼,就想同兄台把手相叙来着,只可惜彼时嘈杂纷扰,无暇顾及,眼下正好了!小弟浣州白徵,尚且无字,兄台直接随他们唤我白二,或者徴哥儿便是!”   这两个都是小孩名号,裴宛见他亦一脸孩气,哪里肯真这么喊他,只道自己是京师人士,也尚未取字。   便有人疑道:“京师人士,如何入了碧山诗社?”   裴宛:“当年有幸入会。”   白徵笑道:“听你话音倒听不太出来,也有几分浣州声口。”   裴宛摇了摇扇子,笑而不语。   攒堂会的东道便站出来笑道,“你们别瞧费公子年轻,人家现领吏部六品主事的衔儿,是个正经官身!”   在场众人虽担着举人头衔,被人恭维着叫声“老爷”,但到底礼部还没放榜,前途也还未定,他们见这少年如此年纪便跻身朝堂,不由多瞧了他两眼,的确丰姿俊逸,不是一般落魄诗人。   白徵却没这想头,心里还惦记着日前那句“嚼仙子”的奇妙缘分,和他搭讪:“对了,你的名,可是‘思之,慎之而行’的慎?””   “是‘君子慎独’的慎。”   白徵心里暗道一句好意味,随后又与他人一番斯见。   大家互通了字号,序了齿,一时贤弟兄长的攀谈着。   *   做堂会,书画遣兴,诗酒唱酬,东道又请了两个伶人,弹浣州小调。   白徵嫌那曲儿太缠绵婉约,径自挽了袖子,夺琴自弹一曲《破阵乐》,慷慨激越。   ……   “当年我一心想上山入社,只可惜家里老太爷不允,说什么‘咱们是浣州白,他们是京师白,岂能混为一色?’总之不叫与他常来往。”   “别说你白二,当年那碧山诗社,曾经也是浣州第一大诗社,几多风趣秒人,流觞曲水,共论时事,引多少南方书生学子倾慕!只可惜,出了个倒行逆施的反叛白援鹿,带累全社诗友背上谋逆官司。”   “是呐,当年我县学同窗里也有几人入了社,白徵事发后刑部来查,全被拘走,家里一页纸都被搜捡了去,虽说后来朝廷未免寒了江南士子的心,将白党除外的其他社员轻轻一笔带过,但也够叫他们从此往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   “从此人心就怕了,诗性也没了,那碧山诗社也就倒了架喽!”   一时众人都看向诗社三人,目光不免都有些唏嘘。   三位诗社中人,那位叫武怀侬的青年十分善谈,因说道:“诗社虽倒了架,但社中人还在。诗社那几年,除雅集外,也多讨论时弊;社中也有士绅官员,每有清议,都受纳了的,凡此种种,倒也不失为幸事。”   有人意味不明的嗖了嗖嗓子:“京师天子脚下,大家说话避着些儿,这些陈年旧事就不论了,今儿共赴雅集是正经。白二,你还有什么好曲儿没有?没有就换姑娘们来!”   白徵随手一拨琴弦,满室铮铮之音,两个伶人在帘外掩面低笑。   *   吃茶喝酒,又叙闲话。   眼下会试刚过,在座诸位都是参加了大比的举子,纷纷说起贡院里作答糗事,这个说策问时用错了典,那个说经义时有空没填,虽都一副懊恼万千的口吻,但实际面上全是未有失手的笃定,权当笑谈。   裴宛抿着茶杯,闲适看着。   南方举子到底有些不一样,可能是出身鱼米富庶之乡,打小便是师傅们围着开蒙,一路进书院读书的缘故,各个伶俐通文,老成明察。   有人摇头叹道:“来京师一遭儿,才知晓此地请托投献之风盛行到何种地步。唉,不知这一榜该当如何呢!”   亦有人道:“今科主考柳静言,我听人说他自打接了“主考”这份差事,为避那些恩师、同年、学生找上门来,竟收拾了铺盖细软,搬入礼部直庐,除了上朝就是回衙门应卯,连八月节也没回府。想来该是不同流俗,公正不阿的人。”   “可他那么年轻,不过是个坐纛的主考,下头副主考礼部直接点了十二个,难保各个没有利益私心!那个什么……白二,日前那位是谁家的公子,喝酒说卖同进士的?”   白徵道:“礼部仪制清吏司家的倪二公子,不过那倪二被我三言两语讽得回家跟老爹发了好大脾气,闹着要避嫌不考,被他家里老太太撞见,骂了他老爹一通!后来那位仪制司老爷果真告假,今科都在家避嫌。”   倪二为此也付出了被禁足家里的代价,白徵抹去这则没说。   “你们听听,竟还有这等事,那卖同进士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咱们竟也不用熬苦功夫读书,只琢磨着法子撬开礼部官员、主副考官的蚌口,擎等着赐封进士罢了!”   ……   “这些都是虚言,议来没甚意思,咱们只等放榜就知晓了!” 第91章   时近五更, 夜凉如许。   一顶青呢小轿落在贡院长街外,随即被稽查的南衙禁卫拦下,一个绯袍银带的年轻官吏从轿子里出来, 出示了文牒与令牌。   “是柳主考啊, 这么早就来入帘?”[注①]   往届状元、今科主考、翰林院修撰柳静言轻轻颔首。   眼下正值八月廿五, 会试九天六夜的大比刚刚过去,贡院里举子退场,内外帘官的考务差事才刚开始。   月亮随行, 脚下的青石方砖被磨砺的坑坑点点, 贡院辕门前百余丈的长街, 不知走过多少或壮志踌躇、或惝恍迷离的应试举子。   柳静言沉默地走着,贡院墙上密匝匝覆着一溜儿荆棘, 月夜里看去, 森森如魅影,张牙舞爪。   ……   五更梆子敲过,龙门外遥遥行来一队人,打眼一瞧, 正是紫袍金带的内帘主考乔阁老以及一十二位副主考房官。   柳静言身位外帘主考,与内帘依例避嫌, 只微微颔首, 算打过招呼。   一时钟鸣锣响, 考官入帘。   盥洗焚香,点卯唱名。   外帘受卷、弥封、誊录、对读、收掌等官俱已到位,柳静言照例说了两句吉祥开场,嗖了嗖嗓子, 又道:“朝廷抡才大典, 某与列位有幸同帘, 承蒙照顾。大比那几日,想来列位也摸清某的脾气,所以有几句话,就有言在先了——”   “凡外帘官员与内帘官员严谨结交串通,这是老例儿,自不用赘言。咱们外帘自成一体,本不与内帘有牵扯,凡内帘官有话,亦一律由内外收掌相传。所以咱们外收掌只管侯在帘下等待传叫,不叫不许满堂乱窜;”   “受卷官卷子发往弥封之前,务必钤印完备——你们别打量我年轻,我是过来人,知道这里头大有猫腻可为,什么条印不印卷身,印不及缝,全是为后头掇换考卷做计议!弥封后若再补印,一律乞请,若有情弊,该受卷官吏一律移交刑部查清!”[注②]   “还是受卷封弥前,有一道手至关重要,素来场中出现纰漏、舞弊多出于此,便是那份抄记了举子姓名、对卷打号的簿籍,这东西也大有可为的很,倘若一时抄混了名字,或者传得人手一份,那咱们忙忙叨叨弥封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注③]   柳静言三言两语,将考务场上的猫腻花活抖落的一干二净,让底下一干外帘考官听了直咽唾沫。   看来这位贵妃娘娘钦点的年轻主考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一时有人心里钦佩,一时有人心里不忿,一时亦有人心里打鼓,只是面上都若平常,肃立静听着。   “某惟愿不负朝廷所托,不负天下举子所期,伯乐相马,玉尺量才,与诸君共勉!”   ……   敬德廿三年九月廿五日,阅卷完毕,大张红榜。一时贡院外挤满了来看榜的举子,也挤满了来看新科解元风采的行人与企图捉婿的老翁。   长街上鞭炮长鸣,又落了一地金桂,叫人踩得稀烂。   白徵早早携了同伴来看榜,从头至尾逡巡下来,他在乙科第一百二十名,看到这个名次,心里不由一滞,再看那榜单,熟悉的名字竟也没有几个。[注④]   倪二也在榜上,他在甲科第八。   周遭一阵恭贺之声,亦有嘈杂议论纷纷,同行落第的浣州举子奚落他道:“当初你不屑行卷,独身一个去考,倒也干净利落得很!”   白徵站在榜前,前所未有的冷静清明:“这榜有鬼。”   他一声低语,竟引得四周落第举子纷纷大声相和:“这榜有鬼!”   “这榜有鬼!!”   “甲科第八名倪子康是礼部仪制清吏司家的二公子,他素来文理不甚通,如何得中头榜?”   “甲科第三名米付文是出了名的擅做糊涂文章,他能得中甲三,学生不服!”   便有落第者作对子讥哂道:“你有什么不服?想必是‘埋首作答满卷十三经注全不认识,举目环顾座上一二考官皆是阿翁’罢了!”   “好!好一个全不认识,好一个皆是阿翁!”   直羞得几位头榜脸面通红,跺脚连连。   ……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数千落第举子高喊着“有鬼”、“不服”,你推我搡便要冲进贡院问个明白!   四面的南衙禁卫立时挡在一起,纷纷提刀相喝道:“大胆,你们是要犯禁嚒?”[注⑤]   “呸!尔等只取权贵富贾之子,文理不通之辈!我看你们才是犯禁!”   “对!你们才是犯禁!”   “胡闹!”禁卫军对上义愤书生,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通,只觉得相当棘手……   白徵被裹挟在其中,正左右不得的时候,忽额上挨了个爆栗,火气上头,只见南衙禁卫其中一员、他姐夫薛旭之,正急赤白脸地冲他使眼色。   薛旭之眼睛都眨酸了,却见那小兔崽子耸耸肩膀,露出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   “咚咚咚”三声开道啰响,一定红顶绿呢大轿子堪堪落定。学子们虽见识有限,却也知道这得是三品以上大员才有的待遇,一时许多人都肃静了。   轿帘未启,轿前导引道:“贡院重地,尔等学生因何喧哗?”   举子们一阵嘁嘁喳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敢上前应对。   轿子微微震动一下,引导立刻躬听吩咐。片刻又扬声问道:“先刚作‘座上一二考官皆是阿翁’对子的是谁?”   人群纷纷往后看去,只见有搡乱处,却又不见人出来。   那导引见状,便南衙禁卫命令道:“这不是风平浪静嚒。好了,赶紧疏散罢,贡院重地,圣人像前,别闹得不好看相。”   “是!”   白徵左右看看,忽儿上前一步,揖了一礼:“学生有话要说。”   人家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那导引自负见惯了跋扈超群的人物,听了这话,也倒竖着眉毛看着他,活脱脱像是在看一个二愣子。   薛旭之咬着牙齿小声道:“徴哥儿,退下!这是乔阁老!”   白徵:“学生白徵,见过乔阁老。”   僵持间,只见轿帘微动,主人从里头迈出来。众人抬眼看去,此人六旬年纪,紫袍金带,玉冠白发,说不出的雍容威仪。   乔泽臻颔首:“便是你作的对子?”   白徵摇了摇头:“回阁老,不是。”   “那你要说什么?”   “回阁老,学生要说的是:朝廷抡才大典,旨在纳贤取士,只是今日会试这榜放出,恐有欺君之嫌。”   “喔?”乔泽臻这才抬眼,看了看面前少年,十五六岁年纪,一脸孩气,只一双眼睛铮亮活泼,倒也能称得上一句恣意少年郎。   “欺君之嫌?你倒细说说。”   薛旭之上前一步,揖礼道:“世翁,他糊涂小儿,胡言乱语,将他打下去就是了,何必细究!”   乔泽臻瞥了一眼薛旭之,又与白徵道:“糊涂小儿?我瞧着未必。你叫白徵?我记得你是……乙科……第一百二十名。你已在榜,如何还说‘这榜欺君’呢?”   “——莫非,一定要高中甲科头榜,才算不欺君嚒?”   一语落下,边上围观的中第贡士、看热闹的百姓纷纷都向白徵看去,有大胆的放声唏嘘。   在旁同伴扯了扯白徵的袖子,低声道:“白二,别说了,走罢!”   白徵摇了摇头,“学生所言并非此意。自古士子应试,及第者登高而呼,得意洋洋;落第者向隅而泣,心有戚戚。然而玉尺量才,十中取一,得意者寡,戚戚者众。若问在场‘戚戚’者,十年寒窗苦读,一朝糊涂落第,谁不怊怅失意?群情鼎沸,就是民心,有司置若罔闻,便是欺君。 ”   乔泽臻踱着四方步,漫应道:“糊涂落第,置若罔闻?看来你要说的是这个了。只是自有科考取士以来,便是这样层层选拔,一榜定终身,依你之言,如何才能叫落第举子明明白白?”   白徵又朝乔泽臻揖了一礼,徐徐道:“学生尝闻古者仁君为政国家者,必有顺民之心,知民之急,而后治世昌明,修身而天下服。[注⑥]   何为昌明?学生以为:扬恶者事,给善者以警,扬善者事,给恶者以效,是也。   换言以抡才,欲取士昌明,宜张榜试卷,使‘通’有依,‘不’有据,别白优劣,高低立现。则慧者进其学,愚者明其庸;心悦诚服,落第之殇殆尽,壮志踌躇,进取之意骤增。——这,才叫落第举子明明白白!”[注⑦]   他这一番骈四俪六,锦心绣口的策论,民间百姓听不甚懂,尚没怎的,数千举子却全部哗然——张榜试卷?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的!   凭你是解元郎,还是落第举子,一应试卷张榜,能看到受卷弥封阅卷的凭证,甚至考官评语。那么落第有无情弊,岂不一看便知?   若果真能成,这可真是功德一件!那么……在场数千落第举子无不殷切地看着乔阁老。   而乔泽臻亦打量着白徵,这位秀美少年似乎完全不惧数千双眼睛,也不惧他一品阁臣的审视,泰然自若,昂首对视。   这一刹那,乔泽臻永远四平八稳的心境忽儿被针刺了似的,他警觉地又看了一眼白徵——少年浑身似写着四个大字“后生可畏”,就像当年他自己入仕时那样。   “你要张榜试卷?胡闹!会试章程是祖制老例,礼部无例可依,如何张榜?竖子小儿,休得胡言!”   “阁老遐龄,学生束发之年,是乎小儿,然中第贡士,岂可鄙称庶子?”白徵火气啪的又上来,言语也不再谦和:“光腚裸躯,嫘祖缫丝方始有衣;茹毛饮血燧人钻木方始有火!张榜试卷,虽此举古未有之,然‘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缘何不以今为一也?既要解得糊涂账,便要张贴明白榜!”[注⑧]   “哈哈哈哈!”   他那一句“光腚裸躯”直白得连那捉婿老翁都捋着胡子大笑,更不要说簇拥在他身边的举子们,早已憋得满面通红!又喁喁私语最后一句:“好一个白二,说得好!既要解得糊涂账,便要张贴明白榜!”   ……   乔泽臻怒视着这狂妄少年,点着手说不出话来,那导引忙上前抚着他胸膛为之顺气。   然而白徵正做策论在兴头上,哪里管他喘气通畅与否,慢慢踱着步,给这篇策论文章收了个豹尾:   “试卷张之以榜,是顺举子之心,束之高阁,则逆举子之心,缘何不取顺心而取逆心耶?逆心则陷国君不仁,岂非欺君?唯盼顺心,而天下学子亦归心焉!”   他话音一落,便有无数举子合掌相和道:“好!唯盼顺心,而天下学子亦归心焉!”   “乞求张榜试卷!”   “对,叫咱们落第也明明白白,且要看看头榜做的怎样花团锦簇文章!”   ……   此刻贡院长街上,数千落第举子再也不似先前那样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全唯白徵马首是瞻,以这篇《学子归心策论》为指路明灯,高呼呐喊,声声震耳!   这便是民心……乔泽臻环顾四下,深深吐纳,与举子们约定,会向朝廷谏言此略,只稍安勿躁。   南衙禁卫带头疏散围观的学生百姓,一时众人擎着白徵,欢呼着走了…… 第92章 、情节小修   举子们联名上书请愿, 乞求礼部将今科会试所有卷子张榜示众——请愿书一直递到麒麟宫,几位阁老犯了难。   “一应考卷全在弥封所存档,如何张榜?况且今科总有四千八百六十三名举子, 三场考试下来每人也有十二张卷子, 哪来那么大的榜?难倒要把整个贡院外墙都糊上?”   简直是胡闹!   阁老们气得吹胡子瞪眼, 却也拿递到眼前的这块难啃的骨头毫无办法——乔阁老是主审,这请愿无论应与不应,都不能两全;贵妃薛娘娘那边也因着内外帘主考皆是她自己点的缘故, 亦找了个籍口避嫌。   无可奈何, 阁老们联袂去了紫极朝天阁, 找到陛下跟前。   ……   敬德皇帝自打一应朝政都托付了之后,终日迷恋黄冠, 沉迷丹汞, 宛若一个地上逍遥神仙。   如今这神仙听着阁臣几番诉苦,歪在朝天阁大坐床上,迷瞪着眼睛,晃了好一会儿神才道:“哦?既然举子们要张榜, 那就张嚒!自古取士,落第者多如牛毛, 那些文章, 朕当年也亲览过——嗳唷, 都写成什么样?车轱辘话连轴说,什么‘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简直可笑!他们不嫌寒碜, 便张榜去!”[注①]   “…陛下所言甚是, 微臣几个也是这样想头, 那些落第举子的考卷若张之以榜,未免贻笑大方,有失国体。况且——”   敬德皇帝却懒怠听他们诉苦,挥挥手:“举子闹事,兹事体大,你们若非要找个主心骨,那就……找太子去罢!一切但凭三哥儿处置!都别来扰我!”   就等陛下这句话了,几个阁臣忙不迭应是,可算把这烫手山芋抛出去了。   ……   敬德廿三年的桂榜,众位考生因及第者多为权贵富贾之子,文理不通之辈,群情激奋差点围了贡院。   有学生做讥讽对联“埋首作答满卷十三经注全不认识,举目环顾座上一二考官皆是阿翁”,又有江南书生做《天下学子归心策论》,一时传得满城风雨,民间亦议论纷纷。   两难之际,皇太子裴宛接受诸举子请愿,在顺天府挂了案,钧命吏部侍郎李仁卿任钦差,一体查明今科会试是否存在舞弊藏奸之实,又在明德宫会见群臣,商榷张榜试卷一事。   ……   李钦差脚打后脑勺忙碌了半月有余,终于查出一个冒名顶替的誊录官,以此为口,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举揪出二十来名收受重金贿赂、为权贵富商之子开通关节、公然买卖贡士名额的蠹虫!牵连之下,桂榜上竟有愈五十名及第贡士名不副实!   案情札子一递到明德宫,便惹得朝野震怒,四方哗然——   *   “…然后皇太子殿下一日之内连发三道钧旨,着大理寺正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御史组成班底,严查、严判今科弊案!三司会审,蠹虫伏法,礼部尚书黄彬革职贷命;内帘十二房同考官,八个涉案,皆判流徙!所有行贿作弊举子一律追毁出身以来文字,永不许应举;外帘主考柳静言监察不力,降两级,罚奉一年;内帘主考乔泽臻,就是跟白二你对呛的那个老头儿,得了个‘疏忽职守’的判词,罚奉三个月!”[注②]   白徵跣足跌坐在榻上,抚掌大笑:“好!真叫人大快人心!”   “还有更解气的呢!东宫太子还有钧旨下来,着今科会试桂榜作废,令经筵日讲官嵇仓任主考、詹士府一干春坊大学士任同考,重新阅卷!重新放榜后及第贡士旋即就在麒麟宫兴泰殿参加殿试!”   “这么赶着趟儿的,是骡子是马可得拉出来遛遛!”   “主考、同考都是东宫的人,这回不能有弊案了罢?”   “哪能呢?你没有听见民间百姓都传嚒,说当今太子殿下,勤政爱民,英明睿智,是‘当世三英’之首!况且你瞧他总理今科弊案如此神断神速,便可知一二了!”   曾是碧山诗社一员的武怀侬忙道:“别的不敢说,要说太子殿下的为人,列为可以尽信!当年浣州白案震惊朝野,诗社上下一百多人牵涉其中,因常常雅集议论国事,被划为白党,差点就获大罪,还是殿下说:‘书生以笔报国,岂能与贼混为一谈?’,遂极力周旋,才保全了我们。”   邱燕去也附和道:“是呐,若说当今太子殿下,虽年轻,却实在是位体恤下情、仁心仁闻的储君呐!”   白徵笑道:“瞧你们夸得,竟真有这么好?只可惜无缘拜见,若登科,琼林宴他得去罢?我定好好瞧他一瞧!”   武邱二人相顾一笑,道:“那愚兄两个就先预祝白二公子大登科了!”   ……   十月初六,会试重新阅卷后张榜,并明发一条召旨:允许落第举子限十日内领走考卷,若觉考官评判有失公允,或内有情弊,可赴部具呈,验实纠参,钦此!   一时之间,京师数千落第举子,无不奔走相告,竞相领卷!   *   大公主裴甯今儿进宫向陛下请安,从紫极朝天阁里出来,便往东宫方向拐去。   明德宫。   阳光透过窗棂,倾泻进来,照得地上绣着狻猊食虎的栽绒地毯迸出一线金光。一身燕服的青年便在这束光的余晖里临一幅字帖,见裴甯进来,粲然一笑。   “我以为你在看捷报,怎么还练上字了?”   裴宛搁了笔,笑道:“随意练练。”从多宝阁上取出密匣,拿出一份札子来,交与裴甯。这是周子衿的手札,哑者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裴甯读完,深深叹了一口气。   “阿姐叹什么气?”裴宛领着她走到沙盘舆图旁,取下两枚角旗放在手里,“开春以来,抚北军几次分道深入草原腹地,如今塌它王庭部众仅分布在陀川、黑瀑河一带,据屠臣探报,只剩两万余众,且多是妇孺。”   “我是盼着这一天呐,斩草除根指日可待!”   “斩草除根……就没必要经我们之手了——我已让屠臣会见狮子王,草原上的事,说到底是他们的家事。”总也不能杀尽了,这话裴宛咽进肚里。   裴甯轻轻颔首,明白了他的意思。   裴宛指着沙盘上一个点,道:“眼下屠臣来信,说想要在古雅增设驻兵,然后再开一条从古雅到莫尔道大关的驿路,专走军械辎重,这样往后一旦有战事,西北可以即刻驰援扈、连二州,也能免掉德州每逢灾年仍要筹粮的压力!”   裴甯看着舆图,“不错,而且邺州也跟古雅驿路是通的,古雅补不上的,还有邺州。”   两人又在沙盘舆图上推演许久,哪处是要塞要增驻兵,哪处可以屯粮补给,哪几处又可以互成掣肘。   ……   裴甯:“戍北安定,防御弥坚,周子衿立下如此大功,你打算如何赏他?反正我是做好年底跟老王爷们打嘴仗的预备了。”   裴宛:“立功就要赏,如此大功,自然是封公赏爵,至于老王爷们有什么异议,阿姐不用理会,把弟弟推出去便是。”   裴甯失笑,又道:“…三哥儿,你有没有想过,周子衿眼下统率二州军政民事,是实打实的无冕北境王,你就不怕?”   不怕他将来恃功自傲,独揽戍北军政大权,作威作福?   裴宛自然也明白裴甯话里未尽之意,停了一停才道:“我也想过的,所谓治吏济民,治吏是头一则,这其中的张弛之度,我还需历练的多。不过屠臣的为人,我信得过,况且这些原也是我答应了他的。不光是他,连抚北军也都要有抚恤,他们在戍北荒原一扎十来年,也是太苦了……不说这些,若日后屠臣始有贰心,我也总能想出法子钳制。”   “既有忧虑,那就再拉拢得紧一些嚒!我瞧着也不必着急封什么公卿爵位,”裴甯拐拐他,挑眉:“他还有个妹妹,你娶了便是,你们俩做姻亲,岂不正合宜?”   裴宛凉凉地看了裴甯一眼:“若这么说,还有更省事的——屠臣他自己就尚虚中馈,阿姐你嫁了便是,何须用我?”   他话音一落,裴甯扯扯嘴角,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拱手告饶,权当没提过这茬。   *   他们这厢正说话玩笑,外头小太监来报,吏部侍郎李仁卿李大人求见。   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裴宛叫了进,见他都瘦脱了形,忙道他办案辛苦,又问:“重新放了榜,举子们情形如何?”   李仁卿:“回殿下,这回放榜倒是没有叫屈诉不公的,只是日前三司会审,案情明发下去,京中举子可是炸了窝!尤其是那位浣州白徵,连夜写了对联贴到贡院大门口,一时引人非议,后叫南衙禁卫撕掳下来。”   一旁大公主裴甯亦颇为关注今科桂榜一事,忙问是何联。   李仁卿叹了口气,拱拱手道:“没什么好话,两位殿下权当一笑罢了。上联:龙生九子只当貔貅,敛尽天下一切财。下联:人间百业甘做商贾,卖了朝廷三品官!举子们起哄又送上一幅横批:贪夫徇财——瞧瞧,这算什么事儿嚒!”[注③]   裴甯哈哈大笑,“有意思,那篇《学子归心策论》是他做的不是?我门下府生都传遍了,还拿给我看过,是个伶俐敏捷的。”   裴宛笑着颔首:“正是他,浣州白徵,薛旭之的内弟。才十五岁,正是恃才不羁的年纪,别说,和仁卿当年很像!”   裴甯闻言,上下打量李仁卿,不说话,只连连点头。   李仁卿却不干了:“三哥儿这话我可不认,我当年最多担一句纨绔少年郎,他白徵这么一个放浪形骸的小子,我哪里堪比!”   裴宛听了都笑了。   裴甯捏着下巴,笑睇着他道:“也不知当年是谁提笔写‘银马轻裘随风去,誓死不做宦中人’!咱们李大人少年勋贵,骄矜肆意,惹得多少阁中少女遥寄相思!如今人大了,老成了,反倒不认了!”   谁还没有年少轻狂之时?小时候没头脑的事还被大公主隔了这许多年念叨出来,李仁卿一时耳饧脸热,喉咙卡壳,再也说不出什么。   裴宛见姐姐把李仁卿逗得脸都红了,忙不迭又找话茬,岔开这一遭……   *   敬德廿三年,十月初十,今科所有及第贡士于麒麟宫兴泰殿参加殿试。   朝廷又有旨意下来,陛下身体不豫,不御殿,命礼部制题,专召太子代为临轩。   虽然皇帝御殿临轩策士是祖制,但敬德皇帝歇朝已久,一应朝政都托付给麒麟宫和贵妃娘娘,这在民间是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的,因此应试贡士们反响不大。   ……   是日黎明,贡士们鱼贯进入麒麟宫,一番验身点名后方进入兴泰殿。礼部仪制司在御阶下唱喏,众人向御座朝参拜大礼。   太子东向坐,受拜。   白徵是重新点的今科解元,肃立的位置离御阶只有三尺之遥,仪制司叫起的时候,他下意识抬头,悄悄瞧了一眼须弥座上的太子——这一眼可了不得,白徵睁大了眼睛,仔细端详,可任他怎么辨认,太子殿下就是他曾结交的小吏费慎之!   那边厢礼部官员依着殿试程序,取出宝匣,开锁请出今科殿试策题,逐一颁发给应试贡士。   第一个发的便是今科头名解元白徵。仪制司大人是新补上缺的,深知眼前这位白解元是个敢大闹贡院、与薛贵妃有姻亲关系的年轻贵公子,自己的前任被降职也跟他大有关系!   唯恐他殿前失仪,再闹出什么笑话,仪制司躬身把策题往白徵手上递了递,小声提醒道:“解元郎请……”   不承想,这位解元郎果然不叫人失望:“学生浣州解元白徵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太子殿下容谅!”白徵一把夺了策题攥在手上,深深一揖。   兴泰殿上一旁观礼的礼部官员先是一懵,交头接耳,纷纷喝道:“放肆!此乃殿试大典,岂可容你擅言?坏了礼制规矩——”   御座上的裴宛抬抬手,制止了礼部官员的呵斥,冲台下命令道:“解元郎抬头——”   白徵抬头。   裴宛道:“你有什么不情之请,但说无妨。不过若是一番无稽、无理之谈,这功名可就一朝断送了,想清楚。”   一时兴泰殿上针落可闻,满座举子们亦纷纷暗暗抬起头来,其中几个浣州贡士瞧御座上东宫面貌,直唬的目瞪口呆,但无论如何惊恐,也不敢轻举妄动。   白徵深深一揖:“谢殿下,学生斗胆奏请更换考题。”   太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更换考题?你是觉得本宫御殿也有情弊不成?”   白徵忙道:“学生不敢,学生惶恐!只是历来殿试,都是由礼部制题,存放至宝匣也经几道手。学生不敢妄议,置喙这其中是否有令奸人可乘之机,斗胆请太子殿下亲自制题,我等士子亦当堂策对!题目不经三人之手,岂不两全其美,更加公允?”   太子从御座上起身,踱了两步,巡视阶下肃立的应试贡士,笑问道:“解元郎的话你们都听清了?”   “回殿下,听清了!”   “那你们意下如何?可都同意本宫当堂制题,你们当堂策对?”   今科桂榜闹出那么大一桩事,如今这兴泰殿里人人都是真本事考进来的,哪一个又是肯自视甚轻的。听了太子这问话,御阶下百二十名应试贡士,无人不心中激起一腔热血,纷纷垂首道:“恳请殿下制题,吾等当堂策对,以示公允!”   “好,虽是书生,但都铁骨铮铮啊——”裴宛笑意盈盈目视下方,抬手叫礼部官员:“那便黜了这考题,重新换上本纸白卷。”   礼部官员依令而行。   裴宛又慢慢踱了两步,便把心中长久思量的一事当做考题,因道:   “制曰:孤曾闻,邺州有一哑婆,家徒壁立,三餐不继。时人追问何以家贫至此?其媳答曰:‘吾家后山有瘠田,路险缺水,恰逢廿年前州府厘清土地,因少贽见,厘差遂将吾家瘠田指作良田,田税即此多二分。斯二十年之久,家贫至此矣!’时人忿忿,贫家上下皆曰:‘嗟夫,天下有税无田者何其多,有田无税者又何其多!’   尔多士便以孟子云:‘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为题,以古联今,务切时宜,毋泛毋略,孤亲览之。”[注④]   ……   据史官记载,敬德廿三年的这一场殿试,太子与应试贡士对策到日暮,唇枪舌剑,字字珠玑,为后世史书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亦开启了往后历代皇帝亲制策题,士子当堂策对的传统,一时传为美谈。   而大雍的朝政时局,也在这个秋天默默发生着变化:李仁卿升迁,官至吏部尚书,兼领兴泰殿大学士,入内阁,成为当朝最年轻的阁老;乔泽臻遭到申斥,告假颐养,明眼人都明白这是一代阁臣即将下野的前兆;丰年宫在此事中出人意料的缄默,后续亦无动作,反而是东宫詹士府几位春坊大学士籍此机会走进六部。   殿试之后,金榜提名,及第进士一应领了官衔,分入各州;江南士子白徵高中探花,入翰林做修撰,倒成了座师柳静言的上峰。   ……   十月末,一场秋雨后天气倏地冷了下来,到了夹的穿不住须得穿棉的时季,万寿节也快到了。   街头巷陌,都在谈论此事:“今年是皇帝陛下五十岁整寿,听说弥腊、塌它都会遣使,为他老人家贺寿来呢!”   …… 第93章 、剧情大修   路府。   “这两天也不知怎的, 姑娘身上懒怠怠的,每日读两页书,便索然睡了。”银芽掀开落地罩帷帐, 低声道。   “春困秋乏夏打盹, 我近来也有爱瞌睡的毛病儿, 等我吓她一吓!”   金喆蹑手蹑脚进了姐姐金蝶的卧房,只见丈许深的跋步床雪洞似的,一个懒怠梳妆的清冷美人卧在锦被堆里, 蹙眉酣睡。   金喆便呵了两只手, 猛地挠她两肋下, 美人悠悠转醒,嘟哝一句“调皮”, 尚未怎样, 金喆自己先笑倒在床上。   “大晌午的,你不去老太太房里撒欢儿,偏来闹我。”   “老太太也睡懒觉呢,她嫌我咕叽, 把我撵出来啦!”   金蝶嗔了她一眼,躺在枕上兀自闭目。可妹妹却猴儿似的烦人, 攀着她的膀子央求:“姐姐, 你别睡了, 白天这么贪睡,夜里走了困可怎么是好?”   姐姐金蝶近日因太太刘氏言语间有意无意地说起“某家公子哥儿年岁正合,品貌端正”、“他金榜高中,及第进士!”等话, 大有招东床之意, 心里便无端生出一股愁绪, 又觉得好没意思,索性诸事不闻,寄情于榻。   侍女银芽勾上床幔,又拿了两个引枕,姐妹俩一里一外,并肩躺着。   金喆翻过身,伏在金蝶手臂上,摩挲姐姐的眼皮儿,这么懒怠瞌睡,眼底也还有一抹青,可见是怎样难眠。她亦知道近日家里老爷太太在为她两个终身大事忙碌,心里也忐忑得很,只是佯装罢了。   便怂恿道:“姐姐,咱们出去逛逛罢?也精神精神,醒醒神!等到了冬月,天冷上来,想挪窝一步也难呢。”   金蝶自从两年前路家在京师站稳脚跟后,就没怎么去铺子里,自然也没上过街了,听了妹妹这话,心里也十分意动,点了点头。   金喆见她答应,稀罕地很,忙喊小燕儿找出两套男子装束来,快快扮上!   ……   *   两位玉冠锦袍公子,身后缀着两个戴仓头巾的小厮,一行四人招摇过市。金喆还往自己下巴颌上画了一圈青青胡茬,便自诩是个大哥,走在前头吆五喝六起来!   “咱们先去醉仙楼吃个醉八仙,然后去勾栏里看戏,‘踏莎梭河’不知正演到第几折呢!回头绕到丰年大街,那里有许多孤本文玩卖,姐姐……哥,弟弟你肯定喜欢!”她拍着金蝶的手,兴奋地道。   被绕着当了弟弟的金蝶抿着唇笑,频频点头。   ……   一行四人先去吃了醉八仙,都叹是浣州滋味,又辗转去勾栏看戏。除了金喆主仆两个,金蝶和银芽还是头一回近听朝廷北征的故事,不觉都呆住了。   眼下正演到全戏最高潮的第三折 ,抚北军为奇袭塌它主力,利用浮船,造舟为梁,十万大军夤夜夜渡莎梭河,惊心动魄处,引得看客无不连连叫好!   姐姐金蝶也看得一脸神往,侍女银芽却有许多不懂之处,忙拉着小燕儿细问,小燕儿也算跟着金喆走南闯北的,在弥腊和古雅时也曾去过军中,忙不迭与她一番解释。   一起看戏的百姓也嘁嘁喳喳:   “周将军这一仗,那打得是扬眉吐气!直叫塌它人俯首甘拜——这不嚒,陛下万寿节,塌它都要遣使来觐见祝贺呢!这可是多少年没见过的奇景了!”   “这算的了什么?今年是圣上五十岁整寿,且要办的风光呢!我内侄儿便是户部里一个主簿,听说光拨款就是这个数,”这人伸出一只巴掌上下晃了晃,“万国来朝,四夷相贺,别说塌它,连弥腊也会来呢!”   “弥腊,便是十五年前突袭我边境,被抚北军直打得拱手献降,献出一个质子才讨得平安符的那个北境小国?”   “正是!要说那弥腊质子,也是位传奇人物,在我大雍辛苦蛰伏十数年,如今人家已经翻身当弥腊国主啦!”   “嗳?我还听说他当年曾是太子门下当侍卫!”   “唷!你们说的这事儿我清楚得很,我那连襟在德和门上当侍卫,认得那位弥腊国主!听说他在太子身边多年,名义上是侍卫,实则与太子同食同宿,连经筵师傅都是一拨人,因而不论德行还是手段,都跟咱们殿下一般的好!”   “嗬,要我说,还得是咱们太子殿下有灼见,从小就晓得拉拢人心,把那质子带在身边,施以教化之恩,如今怎么着?如今人家当上国主,处处以咱大雍唯首是瞻,手段高啊!”   “呸!你这话说得很不中听,什么叫拉拢,什么叫施恩?多个朋友怎的不比多个敌人强!”   ……   京师老百姓有事没事都爱唠叨两句国事,因此虽嘈杂吵闹了些,亦无人喝止,反倒凑趣闲谈的越发多了起来。   金喆还想听民间如何谈论太子,姐姐金蝶却悄悄退出了人群。   “怎么了?觉得闷?”   “扰了哥哥雅兴,你们别管我,自去看罢。”   “哥哥”金喆大笑摆手:“这戏多是杜撰,不凑这个热闹也罢!”   金蝶还是一脸歉意,身旁的银芽却“啊”了一声,讶异道:“杜撰?二……公子,这么可歌可泣的故事,竟然是杜撰!”   金喆:“……”   瞧银芽一脸感动,眼泪未干的模样,金喆慌忙摆手:“不是杜撰,是…… 不是,嗳唷!瞧我,没说清楚——这戏文多是杜撰,可情义不是啊!这样,咱们往前头逛逛,我把整个北征的来龙去脉都说给你们听!”   ……   敬德廿三年的十月廿五日,是敬德皇帝五十岁寿诞。按照往年惯例,万岁圣寿,必当百官献贺,宴饮达旦庆祝,今年更添了各州五品及以上官员赴京、多国遣使来朝,直将鸿胪寺卿丁兆忙得脚打后脑勺,户部那点存银填海似的使。   在民间,百姓也要依律为天子祝寿。一时之间京师家家摆香案,遍地鞭炮齐鸣,到处开筵唱戏,一派歌舞升平。   而路金喆这会儿的紧张与激动更甚于旁人,经她多方打探,得知今年弥腊朝聘的队伍里不仅有使臣,还有国主以及郡主两位殿下!   君辞会来京师朝聘这个消息一时让她高兴地睡不着觉了,度日如年的盼着,终于在万寿节前三天,把弥腊使臣盼来了!   ……   外国使臣入城的那天,德仁门外挤满了来瞧热闹的人,金喆特地包了沿途一个酒楼的二楼包厢,和小燕儿出门来看——只可惜弥腊使臣队伍里的贵族都坐在毡庐里,瞧不甚清。   “得想个法子见她一见!一般外国使臣来朝,鸿胪寺都会为使臣设下专门的行馆,我回头想法子打听一下那行馆在哪儿,咱们送帖子去!”   如此计议,很快街上又走过另一拨使臣队伍,瞧他们蛮壮的身形以及骑着的高头大马,便知是塌它来使。   塌它一行只有十个人,一身重甲钢铠,佩着阔刀,威风凛凛,丝毫没有败军之相。被簇拥在最前头的是位宽肩窄背的健硕青年,肩上还停着一只弯嘴尖翅的隼。   这人明明是出使,却好像狩猎似的一双鹰眸四下巡视,目光掠到酒楼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抬了下手。   路金喆倏地缩回脑袋。   小燕儿纳罕:“这就是塌它王?气焰这么嚣张!”   “不是塌它王,王庭的人都已经被周将军降伏了。他……应该是草原狮子王的儿子图尹稚臣,古雅会盟时他也在,我还远远看过。”   小燕儿一拍脑袋:“我记起来了,后来太子殿下还和他演武来着,赢了他一束梅花?”   金喆点点头,再去看时,使臣队伍已经走远了。   ……   正待金喆为弥腊使臣到来满心欣喜饱含期待之际,一桩更大的喜事找上路家人——路家大哥儿金麒从邺州回来了!   *   路金麒是趁夜进的家门,三年多未见,连家里新采买的婢女小厮都不认得他,一家子慌乱惊喜正不知如何是好,路老爹胆战心惊地问:“可是你任上出了什么差池,叫朝廷革了职给撵回来了?”   金麒啼笑皆非:“您老想哪儿去了,为方便向陛下敬献,朝廷有恩旨外省五品及以上官员可以提前回京述职,儿子这才请了恩旨回来的!因着着急赶路,连家信都没功夫写!”   竟是这样,路老爹一面想着朝廷两件事一道办还怪会省事儿的,一面让小厮赶紧把家里所有鞭炮都一齐放了,给大哥儿接风!   阖府上下都因着大公子回府忙碌起来,一派欢声笑语,喜上眉梢!   金麒见了老太太,见祖母鬓发皆白,腿脚也不复往日利索,心里不由酸涩,伏在她身边说了一车话,将这两年在外情形都挑好的说与她听。   老太太揪着金麒的袖子,眼含泪花道:“在外许多年,也吃了不少苦头罢?你不说阿奶也明白,看喆丫头就晓得了……回来就好,阿奶的麒哥儿可算是回来了!”   麒哥儿回来了,这家里主心骨就有了!   刘氏忙忙地打发人安排麒哥儿带回来的随从和行囊,殷切道:“这府上你独有一进院子,平日里白空着我也常命人洒扫的。你的东西你的人,都随你怎么使,短了什么只管跟我说,一家子别拘着。”   两个妹妹也在二门里等着金麒。   金喆垫着脚细看他模样,形容倒是还好,除了大约是赶路太累的缘故,眼下有两抹青外,不论是体格还是精气神都跟从前在邺州时一样。   金麒抬起手,想像小时候那样给她个爆栗,可惜姑娘大了玩笑不得,只好作罢,便佯装嗔道:“妹妹瞪着眼瞧什么呢?”   金喆只问他:“过年你还走不走?”   金麒摇头:“说不好,等朝廷旨意。”   金喆不说话了,金麒便去瞧大妹妹金蝶。他们才是长远三年未见,金蝶深深行了个礼,细看她眼角,隐隐带泪,废了麒哥儿好一通话来哄。   ……   自打麒哥儿一回来,路家阖府庆祝得比给陛下祝寿还卖力,又是请戏又是设宴,一家子喜气洋洋眉开眼笑。   末了又提及儿女亲事。   路老爹冲麒哥儿笑道:“嗳呀……趁这会子她们姐俩不在,爹跟你透句实话——你母亲正给她两个议亲,个么京师中有啥子你瞧得过眼的公子,或者是同僚,赶紧先于爹爹透个底!自然了,咱们家也不是那等非官身不可的,只要年纪合适,品貌端正,八字相合,也就罢了,呵呵。”   路金麒停了一下:“议亲?这……我不是同您说过嚒,两个妹妹的亲事等我回来再议,您这么操之过急,未免也太唐突!”   路老爹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我听你的,那就晚啦——虽说我朝因出了个开国女帝,与前朝不同,女孩子及笄后停个三两年再议亲也不触律,可是蝶姐儿今年都多大了?再大留成老姑娘,上哪儿还有好人家求娶?还有这丫头,姐姐不出嫁能轮得到她?这不是活生生耽误她们的前程嚒!你如今功成名就了倒是有个好前程,她们攀个好门第难倒就不是?”   金麒连连点头,“是,是,父亲大人说的是,只是……”   “你可别‘只是’了,我还没说你呢!”路老爹挥挥手,只恨不得揪着路金麒的耳朵,嚷道:“你说说你也二十郎当岁了,大小是个五品官,一州漕司!说出去多给老子长脸!可你独自个儿回来了,你媳妇呢?都说男人成家立业,那你这业立得不错,家却没成啊——你想怎么着罢,我的哥儿!”   刚回到家还没香饽饽一天的路金麒:“……”   他摸摸鼻尖,大小伙子面对气得直瞪眼的老子爹,也少不得赔笑道:“我一个男人家,到底好说些,眼下是她们姐俩的终身大事,这可马虎不得,我呢也早有计议,容我后头慢慢与您说——您以为我着急忙慌地赶回来,难倒只是为给陛下祝寿的嚒?这不正也要和您、和老太太、太太商议嚒!放心罢,儿子耽误不了她们姐俩前程的!”   这小子向来言出必践,路老爹心里安定了大半,嘴上却犟得很,“哼!老子倒要瞧着你给她们俩寻摸两个什么好的来!” 第94章   对于哥哥回京, 路金喆满心欢喜,可君辞来了却不能见上一面,亦叫她满心焦虑。   这日, 麒哥儿赴部见了阁臣李仁卿, 带回一则大好消息:“为庆陛下五十整寿, 礼部于麒麟宫设‘遐龄宴’,取‘天赐遐龄’之意。遐龄宴上除了他国使臣,凡在京有爵之家、五品及以上官员, 都可以携家眷赴宴——届时咱们一家子都去!”   阖家老少听了, 无不欢欣雀跃, 尤其金喆,直呼瞌睡来了有枕头, 可算解了她一桩心事。   ……   是日, 十月廿五日,万寿节当天,内宫最东隅,紫极朝天阁。   精密的时刻钟“当”的一声响, 指向子时。小太监虾着身,轻轻挽起床帘, 唤道:“陛下, 也已三更, 该起了。”   御床上的敬德皇帝眼珠儿翕动,正陷入深沉梦境,无知无觉。   赶着来上值写起居注的新晋翰林院修撰、今科探花白徵正执笔侍立在龙床下,拧了拧头, 向里悄悄觑了一眼。   敬德皇帝自宣告歇朝起, 已经有大半年没上过朝、见过一次朝臣了, 今儿是万寿节,不管是论理还是论规矩,他都是要早起升舆,到兴泰殿接受百官敬献拜贺的。   只是这时候了还不见醒……白徵当修撰也才几日功夫,却也能从皇帝面相上看出他早已病入肌骨,却不见他召太常寺太医,反而镇日笃信黄冠,迷恋丹蛊,整个人易怒易喜,还有嗜睡的毛病。   如此想着,便见那位陛下钦封的朝天阁主、名唤若水的年轻道人从后殿施施然走来。他穿着一袭青色得罗,衣袂飘飘,径直走到龙床边上,从袖中取出一粒丹丸,轻轻放到敬德皇帝口鼻上方。[注①]   白徵眼疾手快丢了笔,一个跨步擎住若水手腕,抬眼怒视——这道人手腕细白,生得女人似的,却偏偏力气极大,也不知修炼了什么功夫。   若水粲然一笑,宛若菡萏初绽,然而那只手臂仿佛重若千斤,纹丝不动。   很快,嗅着丹丸香气的敬德皇帝悠悠转醒,熟练地捧住若水那只手,将丹丸囫囵吃下。   ……   此时朝天阁外,皇帝的大驾卤簿早已列阵,由缇骑充当五卫,持刀、弓箭、麾、楯、等御仗,另有侍卫导引持着繖扇、华盖,一时之间整个朝天阁广场上金帜猎猎,幡旌摇曳;更有一千个侍婢擎一千盏宫灯肃立,照得此方夤夜亮如白昼![注②]   皇太子裴宛业已穿戴好郁金冠带袍服,肃跪在阶下,等待皇帝起驾。   然而朝天阁里,皇帝才刚睁眼。   吃了丹丸,拿参汤漱了口,敬德皇帝尚有些眯瞪地望向窗外,慢声问:“几时了?这天都亮了。”   小太监忙回道:“回陛下,才打了三更钟,外头卤簿已备齐,就等着大驾请发呢!”   卤簿?大驾?喔,原来今儿是十月廿五,他过寿诞呐!敬德皇帝才回过神来,便张着手让太监更衣,又撺掇若水也去换了法衣,叫他一整天都随侍。[注③]   “隆德海何在?进来!”   一直侯在门外的隆德海应声进门,这位伺候了敬德三十多年的老臣朝皇帝行了个跪拜大礼,见皇帝正换衮服,不觉湿了眼睛。   他有许久没见过皇帝穿戴这身炽金狻猊睥睨的衮服冠冕了。   敬德皇帝扶他起来,笑笑:“你瞧瞧,朕又老了一岁!这人世间的规矩也稀奇得很,树越老越壮,人越老越衰,一年年生辰,一年年老去,如此可悲的事情为什么还要人巴巴地赶着来贺呢?”   隆德海摇了摇头,“陛下千万别做此想,您福祚绵长,臣子们和四方来使都等着吃您的遐龄宴呢!”   敬德皇帝摆摆手,撩起袍子一角,从御阶上走了下去。   ……   敬德皇帝升了辇,叫起在阶下肃跪的太子,和蔼笑道:“你身子弱,和父皇同乘一辇,岂不乐哉?”   太子长揖,恭肃回道:“谢父皇厚爱,与君同辇于礼不合,请恕儿臣敬辞。”   敬德皇帝轻轻颔首,冲隆德海道:“也罢了,咱们走快些,免得叫天街上那些老臣跪等许久!”   ……   敬德廿三年的万寿节,便从这迤逦大驾驶出紫极朝天阁的这一刻开始了。   这是历朝延续了上千年的规矩,也是裴氏皇族写了几百页的礼部仪程,敬德皇帝就是在须弥座上打瞌睡,都熟悉得不会出错。   不过,据起居注记载,到底还是出了一个不太光彩的岔子——百官上表敬献时,德州州牧宇文延的贺文中有“君性恬澹,不慕富贵”一语,犯了先祖仁文皇帝裴庆澹的讳,叫翰林院典籍柳静言识出。   皇帝大怒,当庭责杖宇文延八十,直打得那六十来岁的州牧大人裤子见了血,亦叫一众才进了庙堂的新科进士们青白了脸。   ……   百官敬献完,便是四方使臣来贺。   因是大雍皇帝五十岁整寿,周边大小国家都派了使臣前来,轮到弥腊时,国主檀泷送上一枚苍玉,以示两国友好;又送上一份礼单,足写了三四折。敬德皇帝看了,频频点头。   草原来的客人也送来了十分令人瞩目的礼物,小狮子王图尹稚臣今年才十五岁,身材却已然魁梧健硕似及冠儿郎。   他送给敬德皇帝的是一整张白狼皮。   看着那血赤拉忽的畜生皮,皇帝陛下的胃里直犯堵,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何意?   且看群臣并无义愤之举,忙睇了一眼赐坐在御阶下的太子。   太子见君父垂询,忙道:“塌它人视白狼为草原神兽,相传白狼神勇无匹,凡它出现的地方必然战争中止、灾厄消弭,所以塌它人永远不射杀白狼。所有的白狼皮都是自然老去的白狼经巫人之手制成,供奉在各部落王庭里。若有相赠,则有止战与臣服之意。”   “止战与臣服?这个意头好!”敬德皇帝再也不犯呕了,直拍掌相庆!   见父皇如此畅怀,裴宛又笑道:“咱们大雍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收到过塌它人送来的白狼皮了,您是除了太|祖皇帝之后第二个得到它的人。”   听儿子这么说,敬德皇帝越发乐不可支,十分欢欣地收下这份礼物,且对这个“唯二”很是自得。   ……   待所有朝觐和拜谒都结束,水钟已经走过了申时。礼部官员导引着百官和使臣稍事歇息,鱼贯进入麒麟宫,“遐龄宴”开始了!   *   若在很久很久的后来,有人问路金喆,敬德廿三年的万寿节,您还记得吗?想必花白着头发的路金喆也会将眼睛睁得圆圆的,说:“喔,记得。那是我头一次‘进宫’的日子……”   说起来,当年浣州行宫敕蓝花月夜、叛军逼上日新园,以及后来她不顾家人反对,一头扎进茫茫北境雪原,从此辗转多地……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日夜,都是她无法泯灭的回忆。   然而敬德廿三年的万寿节,却足够风平浪静,足够喜气洋洋,却奇异地同样在她生命中錾刻下了深深痕迹。   尤其是当她逐着人流,缓缓走进那道宫墙时,她抬头望了望头上金顶——那道金顶,不似她心中所想、民间逸闻里说的那般流光溢彩,反而瞧着是那样古朴,甚至带着些许破败的斑驳。   高愈九丈的拱形金顶,九九之数的方形鎏金铜砖上錾刻着形态各异的狻猊。从那一双双睥睨天下的眼睛里迸射出来的,是一种来自古老的、隽永的、奢靡的、破败的傲慢,让初到此间的路金喆不禁停住了脚。   它那么高,足以让任何一个巨人站在它脚下都形如一个孩子;它又那么厚重,几代王朝更迭,多少岁月沉淀,都化作这道金顶宫墙,使人站在这里,便心生敬畏,心生胆寒。   ……   遐龄宴摆在麒麟宫西北角的鹿鹤同春楼中,这楼是专供内廷宴饮之用,最多时可容纳三千人同宴。   一楼大殿筑有须弥宝座,那是皇帝的御座;御座下便是一排排几案,届时文武大臣分列两方,与君同乐;女眷们则被导引着落座在二楼一个一个的梢间里,这些梢间不置门扉,只以轻纱帷幔遮挡,有同宴不同席之意。   此刻尚未到申时,陛下正在兴泰殿接受百官朝觐,一楼除了行走的小太监再也没有旁人。   路家女眷依着导引入座,她们稍间里摆的都是圆桌而非几案。金喆发现自己所在的稍间位置特别好,欠欠身便能看清一楼御阶上的须弥座,整个大殿也有一大半尽收眼底。   可是,满二楼总也有五六百名女眷,这么多人,可怎么找君辞?   一向不关心外事的金蝶今日也不似往常,显得格外紧张,悄悄道:“喆喆,你瞧这间屋子里,只除了咱们,她们都是宗女、诰命,好生奇怪。”   金喆惊诧地仔细看了看,果然这梢间里除了她们一家子,其他女眷要么戴着宗女王冠,要么穿着命妇霞帔——她光惦记着找君辞,竟把这么显眼的事儿给忽略了!   显然在座其他女眷也已察觉,若有似无的目光纷纷扫到她们这桌,连一向心大的路老太太都被唬的抚了抚胸口。   座中便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王妃,笑问身旁媳妇:那桌上是谁家人,怎么都是生头生脸的?世子妃也不知,还是同席一个伶俐命妇,认得刘氏,忙回是邺州转运使路大人的家眷。   “可是路金麒路大人?”老王妃啧啧称赞道:“连我们王爷家下里也夸他一句好财神呢!”便不由分说,请路老太太与她同席而坐。   “这位老妹妹,你也过来坐,今儿是遐龄宴,咱们有年岁的人可以不用这么守规矩!”   一通话,说得满堂宗女诰命都笑着附和,称是。   路老太太出身乡野,性格却飒爽,与刘氏稍一计议,便应了。姊妹俩相扶,把祖母扶到老王妃这处。   “这是你的两个孙女?”老王妃眯着眼打量,见这两个女孩儿姿容气韵全然不输满座宗女,不觉心里慨叹,因问道:“可曾许配了人家没有?”   路老太太笑着摇头:“多谢王妃惦记,回您的话,姊妹俩尚且都待字闺中,都未曾许配人家。”   老王妃笑道:“那是他们没福,回头让你家太太把两个姐儿的名帖给我,我与她们作保媒,可好?”   路老太太一听,喜得合不拢嘴,正要答应下来,只听外头小太监唱喏:“大公主驾到!——”   一时所有寒暄都打住,满座人纷纷起身肃立。   裴甯一袭宫装,笑意盈盈进来,叫了一声免礼,让大家安坐。   她身后跟着一位穿着异服,棕发雪肤的高挑姑娘,一双琥珀猫眼极为眼熟,与檀泷如出一辙,进门便滴溜溜四下环视,仿佛在寻找什么。   众人心知她便是今日进宫祝寿的那位弥腊小郡主了,檀泷的妹妹,纷纷道好致意。   君辞朝众人行了个弥腊抚胸礼,然后看了一眼裴甯,见裴甯轻轻点头,她便乳燕投林似的,一头扎进路金喆的怀里,激动地道:“好喆喆,可想死我了!”   满座女眷哗然,纷纷不动声色地望向这边。   金喆却也顾不得这些,亦忙不迭把君辞拥在怀里,悄声道:“我也好想你,你进城那日我还跑去街上看了呢!”   俩人都很激动,絮絮说了会儿小话,金喆便嗖了嗖嗓子,推拒着君辞,让她到主桌上去坐。   君辞却道:“我偏和你同坐,我买通丁兆,他关照我,才把你放到这屋里的!你们大雍的规矩好生——”   话还未说完,从旁的金喆便掐了她一把,示意她噤声。君辞吐了吐舌头,腼腆一笑。   主位上的裴甯很宽和,并未多加置喙,反而开始轮番与每桌寒暄。   因在座都是亲戚,遐龄宴基本上算是皇家家宴,大公主起了这个头后,一时整个梢间便开始姑妈姨母的论起家常来。   …… 第95章   席上, 君辞一直拿眼睛偷偷打量金蝶。   今儿为进宫,路家姊妹俩都是隆重梳妆,头戴簪花, 颈戴璎珞, 穿着比晚霞还要绮丽的襦裙, 坐在满屋子宗女堆里,丝毫不落俗套。   只是一样装扮,妹妹那么明艳动人, 姐姐却仍有一股恬静清雅在身。   从前她赏一幅哥哥从大雍带回来的画, 题诗有“扑襟香雪影珊珊”一句, 还慨叹世上哪有这样蕴藉含蓄的仕女?[注①]   如今见了金蝶,竟替那画中人羞惭起来。   ……   她这个瞧法儿, 自是把金蝶瞧得脸面绯红, 轻执纨扇遮面。   金喆搡了她一下,反叫君辞攀住手臂拉着问:“这位神仙似的人物,就是你的姐姐?”   金喆笑着颔首,引她们厮见。   金蝶轻轻开口, 报了名讳,又序了齿, 只道若不嫌弃, 可同喆喆一样唤她姐姐。君辞便利索改口, 笑着说:“一见到姐姐就好生欢喜,就好像从前你就是我姐姐似的!”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满座都以为是弥腊郡主大雍话说得不利索之故,唯有金蝶诧异地又看了一眼君辞。   君辞抿唇轻笑, 眼神里却有些意味深长。   ……   申时正, 兴泰殿那边诸事停当, 陛下銮驾款款而来。一时畅音阁鸣音奏乐,侍卫大纛卤簿导引,太监唱喏:“皇帝驾到——”   众人跪拜,山呼万岁!   遐龄宴开始!   ……   *   君臣同乐,共襄盛宴。   轻歌曼舞,差不多乐了有一个时辰,畅音阁忽然歇了鼓乐。   众人正不知其意,君辞腾地一下起身:“该轮到弥腊使女敬献舞蹈,我得领舞去!”   眼珠一转,拉起金喆,央求道:“你也和我同去!”   “这……”金喆有些犹疑。   “你怕什么?这里乌泱泱几百号人,那些太监数也数不过来!咱们也不往别处去,你只在帷幕后头,给我重新画个眉就好了!”   金喆四下环顾,眼下正在行宴中,座中人也不是全都规规矩矩坐着,亦多有离席走动攀扯说话的。   便告知太太一声儿,只说去去就来,和君辞一道出了稍间。   ……   君辞拉着金喆进了一楼大殿西侧的更衣后台,换了衣裳,又叫金喆给她重新画了眉毛。   小太监急着来喊人,这小小后台挤满了弥腊使女,乌拉乌拉的外国话听得脑袋直嗡嗡,压根没发现里头多了一个人。   君辞叮嘱金喆道:“该我们上场了!你就在这里等着,机灵点,别叫人拿住了。你们大雍的规矩好大,又吓人!”   金喆连连点头,推着她:“快去罢,祖宗,不用你嘱咐,我还不知道嚒!”   ……   大殿上很快奏起弥腊舞曲,铿锵婉转,别有异域情调。   十来个弥腊舞女婉转腰肢,和着鼓点,袅袅上得殿来。   她们跳的是弥腊最古老的贺舞,柔美多情中带着些许庄严肃穆。只可惜大雍的官员们似乎无法领略,交头接耳,品头论足,只盯着脚踝和腰肢啧啧称叹。   不过座中也有不一般的,比如御阶下有一俊美少年,不知是当的什么官儿,在这宴上也奋笔疾书。   君辞狡猾心思上来,故意翩跹脚步,舞到他跟前——   宽大的荷叶半袖衫裙随着腰肢旋转,宛如一朵膨大的金莲。   弥腊舞女头纱曳地,面衣遮脸,只露出几缕头发和一双琥珀似的大眼睛,直把人的魂儿都眨巴走了……   当这朵金莲舞到白徵面前时,他腾地一下脸色绯红,慌忙丢了笔,拿书册遮住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没意思。”君辞心里暗忖,又抬眼望御阶上看去,只见大雍皇帝歪坐在龙椅上,迷瞪着眼睛,竟是在打瞌睡;东向坐的太子正襟危坐,却叫她看出来目光有意无意瞟向西侧——   西侧?!   君辞忙悄悄侧了下头,只见那方帷幕轻轻摇了一下,一颗脑袋倏地缩了回去!   ……   舞蹈一结束,君辞便牵着裙子急匆匆回到后台,见金喆全须全尾地坐在那儿,长长舒了口气。   “你刚刚没看见,那小子……哈哈哈!”君辞一想起那个玉面书生,便无端发笑。   “还有还有,”君辞攀着金喆,附耳悄悄说了一句话。   “…快打住!小心叫人听去,告你个妄议圣躬!”   “那他就是打瞌睡了嚒!”   金喆摇摇头,一想那情形,不免也笑了。   她们正嘁嘁喳喳往二楼稍间走,忽的前头一阵尖细嗓音:“站住!什么人在此喧哗?”   俩人倏地站住了脚——只见走廊上,遥遥走来一行人。   被簇拥在前头的赫然是一位宫装丽人,约莫双十年纪,侧戴一枚衔珠流苏凤钗,花鬓宝髻,雍容无匹。   她身畔跟着一个太监一个女官。先刚那声呵斥,显然便是这位满脸写着“盛气凌人”的太监所为。   君辞脱口而出一串弥腊话,乌拉乌拉的。   太监:“……”   女尚书:“还不见过贵妃娘娘?”   君辞耸了耸肩,向大雍贵妃娘娘行了个礼,说了一句弥腊语的吉祥话。   说完,还牵牵金喆的手,暗示她赶紧行礼,她急着去看接下来哥哥的剑舞。   瞥了一眼金喆,却见她眉毛轻蹙,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位贵妃娘娘。   “嘶——喆喆!”君辞悄悄扯了扯她的手。   路金喆张了张嘴巴,又咬住了唇。   那太监柳眉倒竖,正要开口斥责,贵妃抬了抬手,眸子一垂,旋即折返。   此情此景,君辞正要长舒一口气之时,却见金喆一个箭步赶上去,一把抓住那位娘娘的……手。   “阿蛮。”金喆轻轻道。   “放——”太监被那女官肘了一下,噤声。   “阿蛮……”金喆拉着薛蛮子的手,一眼不错地凝视着她。   阿蛮,真的是阿蛮。三年,还是四年?她们有那么久没见过面了!   金喆捧着那只细润的手,放到心口,尤嫌不够,便放到怀里按着,默默低了头。   薛蛮子羽睫轻眨,微微扬起脸。   “都多大了,还这么爱哭!”   路金喆随手抹了抹泪,她眼窝浅,盛不住水,此刻见阿蛮回应,越发止不住了。   轻轻抬起一根手指,放到她眉心一点。阿蛮还是曾经浣州的那个阿蛮,只是眉头,不要再轻蹙了。   “跟你哥哥来吃遐龄宴?”   “…嗯。”   “家里一应都好?”   “都好。”   金喆点了点头,也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思虑再三,终究将这话咽进肚里。   想了想才道:“对了,我前几日还见了果儿,她有喜了!算起来这会儿正是八个月身子重的时候,所以她今儿才没来,不然兴许你们也能见着!”   说起白果儿,薛蛮子神情明显又松动了一下,片刻过后才淡淡开口:“果儿的事我从旭之那里也听说了,真是恭喜她。”   金喆握着的手又紧了些,她微微仰着脸,仔细分辨着薛蛮子的神情,想从她那滴水不漏的面容上看出一些心事流露,一些情绪破绽。   可是没有,阿蛮的神情是那么端庄,眼神是那么平和,波澜不起。   金喆渐渐松开紧握着的手,离开那方怀抱,只拿眼睛深深看着她。   薛蛮子亦凝望路金喆,不论过了多少年,这小丫头的眼神都澄澈如水,没有变。   只是……   “上楼罢,这宫里不是四下乱走的地方,等会儿叫总管太监看见,难免会纠察。”   路金喆不愿意,步步回头,还是舍不得。   君辞忙走来,朝薛蛮子施了个抚胸礼,开口便是流利的大雍话:“给大雍贵妃见礼!我叫步察君辞,是弥腊国主步察檀泷的妹妹,也是喆喆的好朋友。很荣幸遇见您,祝您青春永葆,福寿永驻!”   看她这身打扮便知她是谁了。薛蛮子看着君辞与金喆相握的手,垂眸,点了点头。   ……   那两个女孩终究是走了。   女尚书来到贵妃身侧,问道:“要不要奴婢送一送她们?”   薛蛮子回头,瞥见二楼一抹利落身影倏地闪过,摇了摇头:“不用,她身边的贵人多着呢。”   女尚书默然,后莞尔一笑:“这其中也有您嚒?”   薛蛮子挑眉:“喔?何以见得?”   “您刚刚不就是见她在帷幕后面探头探脑,才寻过来的嚒?”   “…你呀!后宫里的女人,这么聪明可不是好事。”   薛蛮子摇摇头叹息,很快恢复如花笑靥,施施然朝大殿走去。   ……   *   君辞拍着胸脯:“刚刚吓死我了,我父亲原来也有一位宠妃,很是嚣张跋扈,嘶!我差点以为她要欺负你!”   金喆摇了摇头:“阿蛮她再不会欺负我的。”   君辞抚掌叹道:“只是没想到,大雍赫赫有名的当权贵妃,竟是这般……外刚内柔的人物。你还和她认识,却从未与我提起过!”   金喆长叹一口气,有许多话是心里有,反倒说不出口的。   “我们是从小长到大的朋友。说是朋友,其实我从来都……距离她很远。”   “她与我不一样,不论是门第出身,还是脾性品格。她自小就知书达理,蕙质兰心,又有勇有谋。你不知道,她当初为了江南女孩……”金喆思忖片刻,还是没有说下去,只道:“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   君辞也连连点头,安慰道:“我想起来我哥还曾提起过她呢!虽没指名道姓,但说的是当朝贵妃很有政见,克勤克俭,心系黎民。可见这偌大皇宫,也没埋没她!你也别替她忧心了。”   “嗯。”金喆却想起敬德二十年那会儿,也是十月的时候,阿蛮和果儿来找她喝酒,她叹的那句“斯人竟落如此之境矣!”   只是不知道在阿蛮心里,到底算不算得上埋没呢?   “唉呀,说到我哥——”君辞一拍脑门,十分懊恼,嚷道:“我哥的剑舞!我给忘了!先刚只顾着看你和那贵妃拉拉扯扯了!”   君辞拉着金喆三步并做两步上了楼。楼梯拐角处,柳儿见她们顺利进入稍间,才折返回大殿。   ……   君辞一进稍间,便扒着栏杆往一楼大殿上看去——   此时檀泷的剑舞已经到了收尾之式,留给二楼女眷们一个器宇轩昂的背影。   君辞又惋惜又激动,回到席上,悄悄问金蝶:“姐姐先刚可看我哥哥舞剑了?”   她这话如此声高又直白,别说金蝶,就连旁边的几个宗女都红了脸。   金喆点点她额头,笑她顽皮,君辞却颇有些自得。   唯有太太刘氏颤着声儿问:“小郡主,那位舞剑之人便是你哥哥?”   君辞点头:“是呀,是我哥檀泷。”   刘氏吃了一惊,忽的拉过金喆,低声急问:“三年前你往宗祠救回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就是他?”   金喆先是一懵,后来想起的确有这么一遭,见面就得戳破撒过的谎,只得点点头。   刘氏深深吸了口气,手却不断发着抖。一开始她也想着,不过是一双猫眼罢了,弥腊人各个高鼻深目,红头发绿眼睛的,长得都差不多。   可他大殿上舞剑,身影越看越熟悉,不想竟真的是故人!   刘氏虽为闺中妇人,但当年浣州反叛白辞起兵逼宫的事儿实在是太大了,自家老爷和大哥儿也都牵涉其中,因而那时的每件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初金喆救回两个血赤拉忽的年轻人,说是两个年轻武官,身上有密报,托她去闵州求驰援,她信了,没想到竟是搪塞之言![注②]   而且,若他是檀泷,那么和他一起的另一位年轻人又是谁呢?   刘氏想起了坊间传说,都说弥腊国主檀泷曾经是太子殿下的侍从——难道说当年受毒伤发作的那人便是太子嚒?   怪道当初来接他的人那般威势赫赫,把他们整个祠堂的人和物什都再三检视个遍!   如此想着,刘氏猛地一惊,倾身往楼下看,奈何到底离着太远了些,宝座上的太子长什么模样瞧不大清。   刘氏:“二姑娘,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另一个人是谁?”   见太太咄咄逼问,金喆蹙眉,这叫她如何三两句说清楚呢!   “这么大的事,你瞒得好严实!”刘氏低声呵道,思忖道:“老爷兴许也不知道罢?那麒哥儿呢——他当然是知道的了,你们到底是亲兄妹!”   一场遐龄宴还没吃完,金喆只觉得心累:“太太有话也不必在此细问,再则,有些事知道的多了,不过是图惹是非。”   刘氏叫她一噎,话到嘴边说也不是咽也不是。   见太太还要发问,大姐儿金蝶从旁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又四下环顾,见坐上众人都在行宴,并未注意她们,方叹了口气。   刘氏也冷静下来,眼下是麒麟宫同春楼,不是家里。   她便长久地打量金喆,二姑娘出门游历三年,不仅见识长了,心也长了,致使自己在她跟前,竟除了客套话,说什么都显得没底气。   又想起上两个月来找她的那个军官,也是东宫的人……   蝶姐儿仍在一旁劝慰着,刘氏心里喟叹:好孩子,你哪里知道你这个妹妹不哼不哈的都做了些什么,得到了什么?亏得当初悉心照顾他们的是你!   忽然不知谁一声惊呼:“呀!”   引得众人纷纷往下看去——大殿上,檀泷舞剑毕,草原小狮子王图尹稚臣振衣出列。   一个宗女疑惑:“他要做什么?塌它使臣也要献艺嚒?”   大家忙问一旁的小太监。   小太监摇头,忙道没听说有这个仪程呐!又暗忖礼部那些官员敢让塌它人献艺?怕不是嫌命长!   正摸不着头脑之际,只听下头那位小狮子王图尹稚臣朗声道:“从前就听闻弥腊国主自小在贵国长大,颇得贵国礼教传授。果然,酒酣拔剑四座昏昏欲睡,一招一式仿佛弱柳扶风,这是剑技还是舞技?小王不才,献丑一段给皇帝陛下醒醒神!”   言罢,抽出背上长刀,寒光一凛,似有铮铮之音! 第96章   满座皆惊, 二楼各稍间女眷亦纷纷提起一口气,瞪大眼睛瞧着,不知道这演的是哪出。   金喆也顾不得想别的, 只扒着栏杆紧张地看着, 生怕底下出了什么岔子!   “容谅。”   图尹稚臣轻轻吐出两个字, 将寸许宽的长刀拿在手上挽了个漂亮刀花,除此之外便再无花招,劈砍撩削, 亮出一身利落刀法, 一步一式, 尽显杀伐之气!   长刀倏地以雷霆之势殷殷袭来——   御座上的敬德皇帝瞌睡虫早吓没了踪影,有胆小的文臣亦被骇得丢杯弃盏。   刀锋却直指几案前的檀泷——   檀泷执剑而起, 悍然迎战!长剑与长相撞, 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大殿方寸之地,二人刀剑相逼,剑锋凌冽,刀势雄霸, 几个回合竟是谁也不肯屈居。   “好!” 不知是在座哪个武将,爆出一声叫好。   小狮子王抿起嘴巴笑了一下, 忽然一个鹞子翻身, 从檀泷剑下脱身, 长刀一转,竟直冲御阶而去!   整栋同春楼上所有人的天灵感都一麻,尚没来得及看清陛下如何了,只见隆德海抬手, 环伺在御阶周围的缇骑迅速阵列, 唰唰抽出佩刀、张开弓箭, 呈雁形拱卫着御阶!   隆德海:“大胆夷使!胆敢犯禁!”   图伊稚臣收了刀:“别这么慌张!献艺献艺,不给陛下亮亮真功夫,怎算我们塌它人的诚意呢?”   他朝御座旁东向摆着的太子宝座拱了拱手,满面笑容:“何况,小王是想向太子殿下讨教呐!”   太子听了图尹稚臣的挑衅之词,神色未变,也未立刻应声。   他身旁一直侍立的女将军却冷笑一声,抽出肋下鸳鸯钺,扬声道:“区区比刀,用不着殿下,臣下来!”   谁知小狮子王“嘶”了一声,将长刀杵地,一副无奈的模样:“你是女人,我不来。”   这位女将军自然就是柳儿,闻言大怒:“你!”   这时,座中便有一位大臣冒死嚷道:“操琴舞剑,岂是勋贵风采?区区夷使,也未免太自视甚高了些!”   这人的话一落,满殿君臣,表情各异。   敬德皇帝心里抽了一下,在缇骑环伺中小心翼翼往下看,打量那草原来的小狮子王是不是给气死了;   隆德海蹙眉朝群臣堆里望了一眼,只希冀看清是哪个二百五,回头遣到抚北军当伙头兵去!   檀泷目光也一凛,冷冷地看向昔日同僚坐席。   而那头小狮子,听了这话后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拖着长刀踏步循着声音走来。   长刀划着鎏金铜砖,发出令人倒牙的吱吱声。   “刚刚那话谁说的?”   “你说的?”   “还是你说的?”   大臣们慌忙摇头,支支吾吾。在那双可媲美鹰眸的审视下,瑟瑟发抖,活像一窝抱团的鹌鹑。   此时御阶上的太子殿下站起身,轻轻道:“好啊,本宫就与你讨教一二。”   “殿下,”离得近的隆德海忙出声阻止:“别冲动!”   裴宛摆了摆手,意思是无碍。   “殿下三思啊!”大臣们也劝着。   太子殿下自小就患有心疾,是个朝野皆知的药罐子。眼前这蛮壮的草原少年,把殿下装进去都晃荡——来者不善呐!   柳儿却躬身,捧上鸳鸯钺,其态度不言而喻。   裴宛推开她的鸳鸯钺,“这是你惯用来杀人的利器,用它来跟草原使者比武,未免显得本宫不仁。”   草原使者图尹稚臣:“……”   众人眼见太子殿下淡定自若地走下御阶,眼里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有缇骑欲要解了佩刀与他,他苦恼摇头:“我又没学过刀法,这么拎上去不也是假把式?”   这话虽说得诙谐好笑,可满殿群臣又有哪一个能笑出来?   太子殿下自七岁受敕封起便在麒麟宫听政,是臣子们看着、鞭策着长大的。他是雍朝的希望,是来日明君,因此,所有人都不免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越发辞恳情切地阻止他与小狮子王比试。   ……   御阶下,白徵正奋笔疾书写着起居注,将塌它使臣屡屡犯禁挑衅之举全都誊录,忽的余光瞥见一抹郁金色踱步至跟前。   抬起头,正对上太子殿下伸出的手。   这……这是何意?   白徵呆了一呆。   一旁的柳静言瞧了瞧太子眼色,很快意会,抽出白徵手中的笔,呈到太子手上。   白徵:……   这显然是一只普通的狼嚎竹笔,裴宛拿在手上握了握,朝图尹稚臣示意:“请。”   小狮子王拿舌头顶了顶牙花子,深深看了裴宛一眼,错身让出一步。   *   二人来到大殿上。   “承让了!”   图尹稚臣话音落地,便挥起长刀直冲上去。他是脑子糊涂了才会临时起意说要向这位太子殿下讨教,要不是曾经他们赛马侥幸让他赢了一回……也罢也罢,图尹稚臣摒掉脑海中的杂念,打算三招两式便结束这场可笑的“指教”。   然而,他的算盘却打空了——长刀挥去,只见那大雍太子倏地矮身后仰,整个身体如一张拉满弦的弓,紧紧地绷在空中!   随即只见他单手撑地,跃然而起,一个旋身出现在自己后方!若此时大雍太子手中持的是利器,那么结果可想而知——   “殿下威武!”满座响起喝彩声。   臣子们揪着心纷纷为太子鼓劲儿,先刚他们差点以为大雍的未来就在此断送了!   见他一招得手,图尹稚臣不信邪,继续挥刀猛攻。   然而那太子殿下身法极快,几个回合下来,只用一个“避”字诀,屡屡与刀锋擦身而过,倒像是在逗弄这头草原来的小狮子。   连二楼各稍间里也渐次传来女眷们的惊呼与助威,与楼下群臣呐喊声连成一片!   金喆却说不出话来,攥紧了拳头,她知道裴宛有内功功底,轻功步法也不错,只是不知道对上这草原小狮子该如何?   图尹稚臣却丝毫不被外物所扰,愈发沉心静气。   他见裴宛脚下步法诡谲,全然不似不懂武之人,立刻收起轻视之意,觑到一个裴宛闪避的空档,猛地劈了过去——这是完全是以杀伐手段在对付了。   这一刀破空而来,与座众人无不心上一提!   瞪着眼看去,只见太子挥手,竟以手中竹笔作挡,迎了上去!   长刀裹挟着千钧之力与脆弱竹笔相撞,敬德皇帝猛地捂住眼睛!满殿大臣也以为必当血溅五步之时,却发现长刀竟被逼迫的寸寸退却——   这?这!这!   众人无不震惊纳罕,太子执笔比武,墨汁凝而不落,竹管韧而不溃,这是何解?   图尹稚臣却是很清楚的,刀与笔相峙的那一刻,浑厚而绵长的内息透过铁刃汩汩传来,亦震得他虎口发麻。   拥有如此精妙深厚的内力,非有十年苦练不可——是个狠人,可笑天下人还笑他是个病秧子!   抗又抗不过,追也追不上,图尹稚臣收刀,朝裴宛拱了拱手:“谢殿下赐教,此番是在下输了。”   他倒是个坦荡之人。裴宛笑意盈盈颔首,请他归席。   而那只笔,在双方收势之时,早已碎成一抔齑粉,簌簌洒在地上。   ……   *   遐龄宴便在这几次三番惊心动魄的“献艺”后结束了。   敬德皇帝迭经大惊大喜,疲倦不堪,早早摆驾紫极朝天阁;殿内文武大臣、四方来使、家眷们也叫小太监导引着出宫。   ……   出宫后,君辞因与刘氏道,说想请两个姐儿去鸿胪寺做客。   “我好容易来大雍一趟,见了喆喆话也没多说两句。今儿又结识了一位神仙似的姐姐,更叫我难舍难分。夫人怜我,就让她俩到我那里待一会子,说点体己话。”   弥腊小郡主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刘氏哪有不应的,忙道折煞,遂应允。   正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先说刘氏,她见着路老爹,忙把金喆救檀泷一事说与他听。   路老爹一脸惊讶不已,随后说出来的话叫刘氏也唬的一跳:“夫人有所不知,我也有一事正要同你说——原来这位弥腊国主,正是从前常来店里帮衬的步大人!”[注①]   三年前路家在东西两市盘了几爿店,那会儿路老爹刚从刑部大狱里出来,家道跌落,老伙计也都在浣州,人手不足,旧友亦都躲着他们走,因而那段日子过得很艰难。   南衙禁卫步大人便是那会儿上门的,三五不时来照看一下,解决了不少宵小无赖。刘氏对此听路老爹提过几次,但从未见过。   “老爷瞧得可清楚?”   “我瞧得真真的!遐龄宴上我坐耆老那桌儿,他舞剑的时候就离我几步远……我还叹他这一年多怎么不来了呢,原来是回弥腊了。”   刘氏蹙眉沉吟:“他一直帮着咱们,就是为报二姑娘的救命之恩?”   路老爹:“这应该就是内情。我当初还问过他呢,他只说是麒哥儿的朋友。麒哥儿朋友遍天下,有这么尊佛作保,我那会儿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去细究呢!”   那时候麒哥儿怎么会跟檀泷有了牵扯?或许这也只是檀泷的籍口罢了,刘氏思忖。   而且,照坊间传言,檀泷曾经也是东宫出身,这么说来,先前那位柳将军是因他之故与二姑娘相交也未可知。   再则,二姑娘还去了弥腊一趟,她当时还很纳闷来着,好好地为什么要跟着麒哥儿去北境?   这么想着,一切倒是都通了!也不必细究当初金喆救的另一个人是谁,难不成真那么好命救下的是东宫太子?   明明坊间都传,当时太子可是在京师做纛!   那么,二姑娘和檀泷,他们一个千里奔赴,一个暗中相助,还曾在弥腊聚首。   步察檀泷,一国之主啊,如果金喆的良人终将是他,那么也算整个家族的荣耀了罢。   只是蝶姐儿往后择婿该怎么办呢?倒也不似非说要高出妹妹一头,只是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私心总希望她更好些,她也值得更好的。   不过这也都过去一年之久了,也许他们俩早就是妾有心郎无意……   如此乱七八糟想了一番,刘氏忽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心上猛地一滞:“老爷,三年前东西两市店铺刚开张的时候,家里人手不够,蝶姐儿还到柜上帮忙去了!”   “是啊。”   “会不会那时候檀泷与蝶姐儿,他们有没有可能……”   还有一宗,刘氏没说出口,当初金喆那丫头把两个血呼啦的年轻人带回祠堂的时候,是托蝶姐儿照顾的。   当时那个中了毒的小白脸吃了解药不用人伺候,可是檀泷身受重伤,是蝶姐儿悉心照看半宿的啊!   路老爹一听这话,猛地摇头:“你想什么呢,我当家还会把姑娘给看顾出岔子嚒!那会儿蝶姐儿是跟着管家学采买,身边跟着她的丫鬟,和两个家里带来的小厮,三个人六双眼睛,他们绝对没有什么首尾!”   “…喔,”刘氏点点头,心里一时不知是欣喜还是惋惜。   ……   天擦黑,麒哥儿姗姗归来,却带回来一个不啻于平地一声雷的消息,直惊得老爷太太震惊不已—— 第97章   再说金喆和姐姐一同来到鸿胪寺, 这里屋宇连亘,住着四方夷使。   她们在君辞这里吃了一盏茶,看她从弥腊带来的诸多小玩意儿, 又说起当年在弥腊的趣事。   眼下正值酉时初, 晚霞将西边天幕渲染成一片丹色, 正合金喆姊妹俩今日进宫穿的裙子。   君辞因问道:“这是什么料子,染的什么颜色?我竟从没见过。”   金蝶甚少穿这样鲜亮颜色的衣裳,也不大懂。   金喆笑道:“这是霞样纱, 拿来做拂拂裙最好不过了。这裙子在屋里还好, 在外头经太阳光一照, 像晚霞一样波光潋滟,可美了!”[注①]   君辞因笑道:“那咱们也快别在屋里呆坐着了, 到外头走走与天公争美是正经!”   她这样有趣可人, 连一向清冷的金蝶都噗嗤一声笑了。   ……   三人步入园中。   二门外,遥遥进来一个人。定睛去看,不是别人,正是此间暂时的主人——弥腊国主, 步察檀泷。   檀泷轻轻向她们颔首致意。   路家两姊妹不约而同打算躬身避退。   君辞却一把握住金蝶的手,央道:“今儿我得向姐姐讨个饶了。我是个弥腊人, 说话不懂‘闻弦音知雅意’的情趣, 就不和姐姐兜圈子了!”   金蝶怔住, 不解其意。   君辞满脸歉然殷切:“来到大雍之后,哥哥一直想见你。只是贵国男女之防规矩繁多,实在是没法子,我才冒昧找了个籍口把你请到这里来。”   “姐姐看在往日的面子上, 和他见一面罢, 有什么话也说清楚。”   一旁的金喆目瞪口呆!她左看看又看看, 人都懵了。而金蝶脸上则一阵白一阵红的,不知是恼怒还是羞赧。   君辞眼巴巴地看着金蝶,后者终于垂首,点了点头。   君辞在心里欢呼一声,拉起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路金喆,一溜儿跑开了!   *   “别跑了,不行!我得看着我姐——君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檀泷他跟金蝶?他们?”   金喆紧紧盯着花园子那头正在说话的年轻男女,不是她信不过檀泷,实在是这情形太突然了!   君辞连连摆手,郑重道:“我哥是受你们大雍礼教熏陶十三年的人,他的品格你放心,就说两句话,金蝶姐姐不会吃亏的!”   “檀泷的品格我笃信,只是这种事情很复杂,一时半刻我和你说不清……”金喆踮着脚往那边看,他们仍未走远,正在湖畔一棵石榴树下说话。   “你说,他们俩能有什么话?”   “要说的可多了!金蝶姐姐此前从未与你说过我哥哥?”   金喆蹙起眉,在她心里姐姐是天上仙女儿一般的人物,仙女怎么能沾染凡尘?   因此她从未留意与多心,很笃定地道:“没有!”   “…老哥啊老哥,看来你要走的路且长着呢!”   金喆肘了君辞一下,央着她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其实哥哥跟我说的也不多,只说当初你救他是他第一次见你姐姐,后来在京师也有数次相往。”   金喆瞪大眼睛,一脸惊诧:“什么时候?我怎的不知?”   “就是你来北境之后——你们家在京师里不是开店铺嚒,你应该知道,在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儿开店有多不容易,太子殿下便让我哥暗中帮衬着。恰好那会儿金蝶姐姐也在店里,他们一来二去见的面就多了,就如此这般咯!”   “开店我知道,姐姐在柜上跟着管家学采买我也知道,就是不知道还有这个内情。”   “正是这话呢,要我说太子殿下也真是奇怪,明明帮了你很多,嘴上却从来不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叫金喆的心里无端窝了一下。   “当时塌它要密攻弥腊的信息来得很突然,哥哥连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走了。所以,他一直没有确认金蝶姐姐的心意,这也是他一直不能忘怀的事情。”   往事追忆,金喆亦想起了从前好几次金蝶有意无意地问她弥腊的风物与人情,心里也有些明白。   可是她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檀泷和姐姐……姐姐会答应嚒?若是答应,那往后南北三四千里地,这么远可怎么是好!   看着花园里的两个人,檀泷不知道在说着什么,金蝶执着扇子倾听,微笑颔首,全然不似往日颓然的模样。   “大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郎有情妾有意!”君辞在一旁兴头头道。   金喆心里还有些疙瘩,嗤的一声笑她:“你懂?”   君辞双手叉腰:“路金喆,你别小瞧了人——你回头看,我够不够意气?”   金喆纳罕,回过头去。   二门边上,青年正负着手往这边走来,分花拂柳,大步流星。这天公也是真作美,一片霞光照在他身上,让这满园秋色都做了陪衬。   见金喆呆着一张脸,君辞便悄悄凑上来,促狭笑道:“我好人做到底,也求个好事成双,不叫你心里也吃味,去罢!”   ……   金喆眼看着裴宛一步步走到近前,心里一时还是有些羞赧的,便嗖了嗖嗓子,佯装镇定,问他从哪儿来,先刚比武可有受伤。   “从四方馆过来,和稚臣谈了些事。”裴宛摊开双手,“至于受伤,是真没有。”   他撩起袖子示意给她看,两臂光洁,没有伤痕,又凑近了一步,没成想反倒挨了金喆一拳。   裴宛连连后退,捂着心口:“咳咳咳!”   金喆:“……”   明明没使多大劲儿!   听他声口中气十足,放下心来,不免嗔道:“你又不是没有匕首,为什么拿支笔和他比划?我知道你是想说大雍待人以仁,可这也太危险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懂不?”   “姑娘赐教的是,我懂。”   他这般乖顺,金喆的感受很奇特,不禁扬眉一笑。“…信你!檀泷和我姐姐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当真没有,他在这上头一惯寡言腼腆,我也是才知道的。”   “真的?别不是藏掖着不告诉我!”   “天地良心,那时都没人顾得上管我,我还顾得上管他?”   金喆:“……”   这是要翻旧账了,那时可不是她正一厢情愿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之际。   金喆赶紧拱了拱手,告饶:“好好好——那檀泷眼下是什么打算?时隔这么久,忽巴拉来找金蝶做什么?偏偏吹皱一池春水。”   裴宛勾了勾手,示意金喆附耳过来。   “我听说他要——”   *   “什么!”刘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檀泷要娶谁?”   麒哥儿:“蝶姐儿,他求娶咱们府上大姑娘金蝶!这是他的生辰帖,我一并带来了,老爷和太太商量一下,也问问蝶姐儿的意思,给个回话,我好去说。”   刘氏率先看了路老爹一眼,路老爹眼下正如坠梦中,哪里还有什么主意。   “其实檀泷此番是先让我来问问二老的意思。若应准呢,他会向陛下上表,届时遣使遣媒人,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地把大姐儿娶过去,祭过宗庙后就是弥腊国母!”   路老爹嘶了一声:“麒哥儿等会儿——檀泷不是跟二姑娘嚒,怎么求娶的是大姐儿?”   刘氏也忙不迭点头。   麒哥儿哭笑不得:“檀泷跟喆喆?这是哪门子的事,老爷太太想左了!他从始至终想求娶的就只有蝶姐儿。”   路老爹“喔”了一声:“你这么一说,那倒也不错。檀泷这个人嘛,我对他是有些了解的——唉呦,你们别说,当初我还想着呢,这么个脾性品貌都上佳的男人,不论配给我哪个丫头,都是好的!”   不想太太刘氏在一旁高声斥道:“此事休要再议!弥腊那么远,那么冷的地方,我是不会同意让蝶姐儿嫁过去的!”   麒哥儿笑了一下:“太太想的也是,檀泷刚跟我说的时候,我也问他了。妹妹嫁过去,若是三五年都不能见上一面,那跟丢了没了有什么两样?叫我们如何安心?他回说,每年都会带蝶姐儿来大雍朝聘。朝聘之期,怎么说也得有一个月,也够蝶姐儿省亲的。”   不想这话算是戳到刘氏痛处,当下嗤道:“哪里够?我不是那等卖女求荣的母亲,蝶姐儿是我捧着握着长大的,我对她所求不过就是嫁个殷实孝悌之家,离得近些,三五不时我们娘两个还能叙叙天伦。”   麒哥儿笑了一下:“太太,这婚姻大事毕竟事关终身,咱们不妨先把伦常放一边,问问蝶姐儿的意思?”   刘氏坚决不依:“就是婚姻大事,才是由父母做主!她一个女孩儿,不知叫外头的男人怎样花言巧语——”   这话就很不中听,路老爹“嗳”了一声,冲刘氏道:“夫人倒也不必这么说,你还不知道蝶姐儿,她岂是别人一两句话就能哄骗走的?这话没得作践了孩子!”   又冲麒哥儿道:“檀泷的生辰帖我暂且手下,等我和太太先商议一番,等会蝶姐儿回来了,我也听听她的话音。”   他这里两边糊弄,倒是先安抚住了刘氏,然后把麒哥儿拉倒书房,又耳语了一番话……   *   金喆与蝶姐儿被送回府时,府里灯火通明,麒哥儿正等在大门边上。   他对两个妹妹道:“先去书房,老爷太太在等你们呢。”   姊妹俩对视一眼,跟着麒哥儿往书房走去。路上金喆冲他使眼色,麒哥儿回了个“安心”的眼神。   书房。   十分罕见的,老爷太太并肩在书房里正襟危坐。   见着两个姑娘进来,路老爹嗖了嗖嗓子,语重心长道:“天都擦黑了,你们女孩家家的才回来,像什么话!”   姊妹俩又对视一眼,双双躬身,道了个不是。   刘氏:“也罢了,姑娘们都来坐,麒哥儿把门关上,咱们一家子说说话。”   ……   路老爹率先开口:“你们三个,年纪也不小了,婚姻大事已成老生常谈。麒哥儿嚒,因是男人家,又有官身,到底不需我们当父母的怎么愁,况且我们能帮他的有限,先让他自己物色两年,也正好合他的心,是不是麒哥儿?”   麒哥儿忙道:“是,老爷太太撒开手,就是体谅我了。”   路老爹:“嗯,他也就罢了。可是两个姐儿,若是也和他这般散漫着不管,那就是我们为人父母的不是,是我们害你们了!”   金喆很是诧异,不想今儿书房里夜谈的竟是这般沉重的话题。   只听路老爹又道:“咱们大雍朝虽也有女子及笄后三五年再议亲也不触律的规矩,可民间嫁娶仍然是少小为宜,这是没法子的事。”   “喆喆到底是幺儿,可蝶姐儿为长女,婚姻大事耽误不得了。咱们也不是非要你盲婚哑嫁,日子还得是自己过,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刘氏在一旁点头,附和。   金蝶轻轻抬眼,看着双亲。   路老爹看一眼刘氏,刘氏便冲金蝶道:“今儿有人往家里送生辰帖,是有意要聘娶你。娘替你回绝了,他家里太远,又是那么冷的地儿,嫁过去不知要遭多少罪!”   金蝶咽了咽嗓子:“是……谁送来的生辰帖?”   刘氏垂眸看她一眼:“弥腊国主,步察檀泷。”   “太太……”   “你不用多说,你是我的儿,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违我的心意。这帖子我退了就退了,很不必再提。”   “…不!太太,这帖子不必退……我愿意嫁给檀泷!不论多远,多冷,未来多么不可测,我都不怕!”   “胡闹!你个姑娘家怎么能说出这样没羞没臊的话!”   “我口说我心,这便是我的心里话,娘亲。”   刘氏紧闭双目,喟然长叹,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   养她二十年,这是女儿头一回这么炽烈的想要某样东西,想做某件事。   也罢了,也罢了…… 第98章   不日, 路家这边诸事皆定,麒哥儿便赶着去鸿胪寺给檀泷送信,并以自己的名义请檀泷过府赴宴。   ……   过了十月, 天很快冷了下来, 某一日天大晴, 第二日便簌簌下了一场雪粒子。   敬德廿三年冬至月初,鸿胪寺卿转呈弥腊国主给敬德皇帝的一封国书,上言恳娶邺州转运使之长妹为妻, 以奉天地宗庙社稷, 纳之以为王后。   “檀泷也是朕看着长大的, 确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朕本想着给他保个好媒,以示两国之好, 没想到他不哼不哈的倒是给自己物色个媳妇!”   一向不问国事的敬德皇帝捏着那封国书, 笑道,并见上头具列女方父兄官职名讳,见其父并无官身,不禁纳罕:“竟是民家子?一国之主求娶民女, 是何想头?”   这……鸿胪寺卿丁兆躬了躬身子,他上哪儿知道去?   敬德皇帝又“唔”了一声:“兄长是邺州转运使路金麒, 朕倒是常听阁老们提起他, 他官声怎样?”   丁兆躬身回道:“路大人是敬德廿二年吏部点上来的, 他此前任朝奉郎,曾协助李仁卿开办榷场,筹备军资。自他调任邺州漕司以后,一年功夫就让邺州粮食自给自足, 这两年抚北军北征, 一大半军需也是他所辖供给, 是个有为之官!”   “倒是个能干的人,一州漕司委屈了他。那他祖考是什么人?”   帝王娶亲,必然详查祖考,丁兆自然也做过一番调查,因回道:“回陛下,路家祖籍浣州,其父路岐山原是浣州一名杂货商人,祖考也皆是商户。诚信经营百年,时人多谓以仁商之名。”   “浣州?”敬德皇帝蹙起眉毛,他对这个让他噩梦连连的地方很是厌恶:“这个地方多出宵小贼道之辈,哪里有什么仁商可言!”   丁兆:“……”   恰好今儿薛贵妃也来朝天阁请安,原本从旁坐着当壁听,闻言不禁秀眉一蹙,嗔道:“陛下这话说得叫妾不爱听。浣州自古便是丝米重镇,富商云集,旧年里筑桥修路,灾年赈济,哪回不用他们?”   敬德皇帝忙笑道:“是朕失言,忘了娘娘也是浣州人。”   贵妃眼波流转,哼了一声。   敬德皇帝哪里还有心思应付臣子,便挥挥手打发走丁兆:“他一个外邦国主,想要娶谁便娶谁,你回准了他便是!至于嫁娶之仪,着礼部商议,一切由太子总览,以全他们挚友之谊,也别失了咱们大雍的脸面!”   “谨遵陛下之命!”   ……   皇帝旨意传下去,檀泷隔日便进宫来谢恩,裴宛和他一道去了紫极朝天阁。   ……   “今儿个无君臣,咱们说说体己话。一转眼,檀泷也快成家了,想当初来时,还是个一点点高的孩子……”   檀泷:“陛下眷顾之恩,檀泷没齿难忘!”   敬德皇帝端坐在御座上,笑容可掬。又对裴宛道:“旧年里有几个老臣上书奏请为你纳妃,我听说你把人家老底都翻出来,一点小事便拿出来申斥,骇得臣子们噤口——有这回事嚒?”   裴宛低笑了一下:“是儿臣欠考虑了。”   “怎么的?是不想纳妃啊?”敬德皇帝拍拍裴宛的手,长叹一声:“吾儿今年虚岁十七,也是一转眼就这么大了,好到及冠之年。咱们裴式一脉子息薄弱……你不用忸怩,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檀泷也不是外人,话也是朕自己说的。”   敬德皇帝今儿不知是吃醉了还是怎样,竟忽巴拉说起这些,裴宛与檀泷也是心里尴尬得紧,只是面上波澜不惊。   皇帝谆谆道:“你贵为元储,早早纳妃,生下一儿半女,也是为皇家开枝散叶。我知道你从小就性子醇厚,素来被师傅们管教,进德修业一日不停,在这事儿上可能还没开窍。”   太子殿下抿了抿唇,露出难得一见的腼腆情绪,“父皇,其实儿臣心里早已有一位心属佳人。”   “喔?”敬德皇帝喜得眉开眼笑,忙不迭问道:“是谁?你先不要说,叫朕来猜猜!唔,你每日要么在麒麟宫听政,要么在邲勤殿经筵,上哪儿认识女孩呢?无非也就是在行宴秋狝之际罢了——是禄亲王的甥女?还是昱公爷家的姑娘?”   “都不是,她也是民家子,说起来与檀——”   “民家子?!”敬德皇帝一听这三个字就怒了,耳朵里压根没听清裴宛的话音,道:“你堂堂嫡储,怎可纳民家子?你可知道,你往后是要当皇帝的!你的太子妃是要当皇后的!”   偌大的紫极朝天阁,寂静得针落可闻,只有盛怒之下的皇帝一人在咆哮:“皇后是谁?皇后是后宫之主,国之小君!你放着世阀大族女子不选,偏偏选民家子,江山怎可永固?”   好半晌,裴宛抬起眼皮,自哂:“儿臣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人勘当皇后,必定是像母后那样聪慧仁慈,怜贫惜弱的人——可父皇别忘了,她也出身微末。”   敬德皇帝一口气哽在心口,“母后”两个字竟把他一肚子话都给哽了下去。   裴宛也不忍父亲生气伤身,忙递了个话茬:“不然就依着旧例,着几位宰辅大臣为儿子议亲选妃……”   “议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敬德皇帝阴鸷地瞪了一眼太子:“朝中哪个宰辅不是你的人!别回头议来议去,还是由着你胡闹——咳咳咳!”   “父皇!”   敬德像是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似的,口鼻出血,面色青白!   裴宛大惊,忙搀住他,檀泷也奔出殿外传太医。   道士若水迅速从外殿飞奔进来,熟练地揽过皇帝,抹掉咳血,拍着他的前胸后背,又拿出一枚丹丸,令其服下。   裴宛蹙眉,劈手夺过瓶中丹丸,细嗅闻之,是寻常苏子、沉香之类顺气的药。   若水从旁道:“殿下也通医理,可知陛下痼疾沉疴已久,圣躬上盛下虚,而气升不降,血随气上,便可越出上窍。这丹丸是顺气的药,服之气降,血自归经。”[注①]   裴宛点了点头,细端详皇帝面色,又问:“近来父皇总是易喜易怒,这又是何故?”   “陛下真气亏损,精神疲惫,每日还吃雀丹将养,这是常年积累的副症肝郁脾虚之故。”   太医署的医正们也赶来了,众人一通忙活,敬德皇帝悠悠转醒。   醒来的敬德皇帝头一件事便是把太医们轰了出去:“一帮废物!滚!”   裴宛搀扶着敬德皇帝在御座上坐了。   皇帝喘了一会儿,垂眸看着面前恭谦的太子,从前那个可怜荏弱,苦苦挨着挣命的小儿,不知何时起,竟也长成这般挺拔英武的男人了——浑身没有一丝病态,叫人嫉妒地切齿。   敬德皇帝闭了闭眼睛,把心里那只老虎又关了回去。   “三哥儿,你长大了,父皇管束不了你了。”   “…父皇说的这话儿臣不懂,儿臣敬听父皇吩咐。”   敬德皇帝掀起眼皮,眼里精光一现:“太子纳妃是国事,不可小觑,也容不下那么多儿女私情!朕也信不过议亲……”他喘了一口气,高声道:“翰林修撰何在?”   殿外候着的白徵忙整了整官帽,快步进来:“臣在!”   “你即刻拟旨,就说朕要为太子选妃,国中凡一等男爵以上的外姓王爵,京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家里若有未嫁女的,将她们的生辰帖全部收入宫中……届时若水驱动朝天阁的浑天仪,以太子生辰八字占卜,选一个‘天作之合’的人作太子妃——就这么个意思,你拟旨!”   皇帝一道说,白徵挥毫一道写,等陛下说完,圣旨已一蹴而就。   皇帝拿来一看,只见黄本白绢上誊着如下几行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太子年将弱冠,合宜纳妃。特敕谕:凡国中一等男爵以上外姓王爵、朝中三品以上大员之家,有适龄待嫁姝女者,请具生辰名帖送入禁中。国师若水谨承天命,驱浑天仪占吉卜凶。天佑大雍,必降辅弼储君之良人,擢为青宫元妃,钦此!”   敬德皇帝满意颔首,把圣旨拿给裴宛看,不顾一地人的惊愕,挥挥手叫散!   *   皇太子裴宛肃着脸大步流星从朝天阁里出来,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是弥腊国主檀泷,以及夹着圣旨紧捣着腿的翰林修撰白徵。   檀泷一面紧紧跟着裴宛,一面暗暗觑他脸色,见他双唇紧紧抿着,眉目深沉,是生了大气的兆头。   朝天阁狭长的广场上,一阵寒风呼号吹过。   裴宛倏地住了脚,檀泷紧跟着也停下步伐,只有垂着脑袋的白徵差点撞上前面二位,忙不迭缩了缩脖子。   此情此景,一向舌灿莲花的探花郎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檀泷冲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撤退,对裴宛道:“此番圣上旨意,殿下该如何计议?果然要让那道士选什么‘天作之合’的人嚒?”   裴宛低头,看着脚下青石砖缝里稀稀拉拉的枯草。它们多过了太监们一茬一茬的清扫,从春天顽抗到初冬,却也仍是认人践踏的命运。   “我这个人,从来就不信天——檀泷,你别管了,朝聘之期时日无多,你该好好筹备大婚之仪。喆喆说了,若有一点儿亏待她姐姐,她头一个不依!”   檀泷闻言笑了,“殿下还别说,我前两日应麒哥儿邀请,到他府上赴宴,也算领教一番。”   裴宛会心一笑,“怎么样,是鸿门宴嚒?”   “也差不离了,尊府老太君耳清目明,把我祖上十八代问得清清楚楚,我能说的都说了,藏着掖着的,被路老爷子两壶酒灌下去,也都交待干净!偏偏麒哥儿从旁点火架秧子,是一点忙也指望不上!”   听他这么说,裴宛亦有身临其境之感,忙不迭打了个寒噤,整个人却也疏松很多,气也散了。   檀泷见他展颜,才正色道:“其实去了才知道,他们一家子担心的不过是往后蝶姐儿省亲不便,天伦难叙之苦。我想着,是不是有什么法子,比如在古雅不仅建榷场,也造驻跸行宫——往节俭的造嚒,日后不仅朝聘时两国能往来,就是蝶姐儿和娘家人也能到古雅团聚,还能给榷场带去一番生机。”   听他这么说,裴宛亦思索起来,因笑道:“这两天你忙着要娶人家女儿,我却一直和图尹稚臣在四方馆商榷边贸一事。这样罢,咱们回去细说说——檀泷啊檀泷,你这个法子兴许大有可为之处!”   ……   敬德廿三年冬至月初十,弥腊国主檀泷派遣使者,持节挚雁、碧玉、车马、束帛等物到城东北路府行纳彩之仪。[注②]   年轻的弥腊男女组成使者队伍,一路欢歌笑语,引得半城人都出门来看。   ……   次日,礼部主客司尚书又登门,为路府送来一个泼天大好消息——原来是朝廷听闻弥腊国主有意求娶大雍民女,为成两国之好,特敕封路氏女“乡君”封号,领年俸四十两,禄米四十斛;其父路岐山荣封“一等子爵”,食邑五百户!   女儿出嫁弥腊国主,本身就是一大荣耀,没想到还白得了个爵爷,简直是天降之喜!   列祖列宗在上,这怕不是做梦罢?——当钤盖着国玺的圣旨递到路老爹手上时,他早已老泪纵横,喜得说不出话来,一味叩头谢恩。   尚书大人笑意吟吟开口:“给老爵爷道喜!事情还有一宗,说来还请容谅。近日因奉太子殿下钧旨,各部卑宫菲食,原应封赏的爵府宅邸就蠲免了,不过呢也有恩旨,赏钱三千缗,允你在旧宅上重新修缮府邸——至于规制嚒,堂屋五重,各广五间,其余围墙、门钉、屋上压脊、栋梁彩绘纹饰等都依仪制即可,届时工部会派主簿到府上来!”   晕头晕脑的路老爹,不,路子爵,哪里还管什么新府旧宅,忙不迭领着阖家跪谢天恩,领旨谢赏! 第99章   冬至要到了, 这是皇太子殿下一年中最忙的时节——往常这日他都要在明德宫正殿前拒受百官朝贺,今年还新添了替陛下主持郊祭大典一事,直忙得他脚不沾地。   檀泷也趁着在大雍朝聘之期, 将三书六礼走了一半, 直到与金蝶过了文定, 才启程回国。   君辞请旨留在大雍,预备来年与亲迎队伍一起回弥腊。金喆瞧她独身一个在鸿胪寺着实寂寞,回禀了老爷太太, 把她接来府上, 同食同宿。   君辞自是一万个愿意, 知会丁兆一声,立刻包袱款款, 就过府来了——一进门, 便被路金喆的阵势吓了一跳!   “嚯!喆喆你这是把老君炉给搬来了嚒?”   后院小楼旁的锅炉房里,炉火彤彤,路金喆穿着一身裋褐,系着围裙, 正全神贯注地把一锅金水倒入模子。   灌好了胚,金喆才直起腰, 笑着感慨:“从前这道工序都是我师傅做的, 我犯懒, 只爱錾刻掐丝……如今换我自己做,才稍稍体会她的心情。”   她师傅谢娘子也是君辞极为仰慕之人,因问道:“谢师傅她一去军营,后头有写信来嚒?”   “有, 当时我还在邺州, 她写信到邺州漕司衙门, 说是升官啦,做内藏库副使,年底兴许能跟着上峰回京!”[注①]   “那正好了,过年还能聚一聚!对了,你这是要打什么首饰嚒?”   “不打首饰,给我姐打个凤冠戴戴!”   君辞听了,扬眉一笑:“从前你只说你有这个手艺,我还不信,今儿倒叫我一饱眼福了。”   “是不是真章就看今天了!”路金喆也豪气云天,扑落扑落手,拈起桌上一份手稿,递与君辞:“帮我掌掌眼,我是照着弥腊使臣给的纹样画的。”   君辞接过那幅手稿一看,只见上头画着一对交颈起舞的鹄鸟——鹄鸟,正是弥腊步察家的纹饰。   “很有形意了,这里再改一下……”   这边厢,路家人蝶姐儿待嫁诸多事宜紧张地筹备着;那边厢,道士若水也陆续收齐的各公卿仕宦之家待嫁女子的生辰帖。   *   浑天仪选青宫元妃,此事古无前例。   循什么仪程呢?   若水收到生辰帖后,便去了一趟礼部,没说了两句话,便被支到了宗正寺;宗正寺正卿倒是捋着胡子听完了他的抱怨,转头从书阁上抱出一摞古卷,噗一声吹下去,尘烟四起:“国师大人,这是历朝宗亲聘定典籍……”   没法子,若水还是托着一大摞生辰贴,去了东宫。   ……   明德宫。   大概今儿若水否极泰来,他一进东宫,正巧遇上忙里偷半日闲的太子殿下。   裴宛正在窗前临一幅字帖。   “启禀殿下,凡国中一等男爵以上外姓王爵、朝中三品以上大员之家,所有待嫁女子生辰名帖俱列其上,还请太子殿下钧览!”   “占星选妃,本宫是事主,如何能经手?父皇命你去办,你全权处置就罢了。”   “…殿下,贫道此举无非就是求个公正清明,给您瞧过一眼,也算是对陛下和您都有个交代。过了这道手,这些名帖就全部投入浑天仪,贫道已夜观天象,三日之后便是黄道吉日,届时贫道便会登阁驱动浑天仪,为殿下卜选出天命之人。”   “天命?我这个人就不信命。”裴宛放下临帖的笔,洗净了手,一面擦一面道:“想必国师很受了一番推诿搪塞之苦,你把它们送来,是投我所好还是想探我个口风?”   “殿下想左了,您是紫微星梧桐木,自有群星环绕有凤凰来栖,贫道臣服道法自然。”   这道士,不去皇城跟支摊卖卦可惜了了!裴宛腹诽,审视着他捧着的托盘。那上面排列着一张张泥金红纸,正面俱写着主家的爵位官职名号,想来生辰八字都在反面藏着。   “都收齐了?”   “收齐了,有几封外地侯爵府上的帖子,今儿快马加鞭送来的!”   裴宛却嗤的一声笑了:“我瞧着没有罢?前几日礼部报上来,为弥腊国主檀泷聘妻之父请封一等子爵——怎么他家未嫁女的生辰帖不在你的盘子里?”   若水一个方外之人,对谁谁娶妻一事自是两耳不闻,也不知这位新晋爵爷的根底,心里打了个突,躬身道:“是臣疏忽,路爵爷才受的封诰,未来得及去收——只是不知他家还有未嫁女子嚒?”   “还有一个庶女。”裴宛从镇尺下拿出一页花笺,轻轻放到若水捧着的托盘上:“下次别再疏忽了。”   “……”若水轻轻眨了眨眼睛,对上太子殿下郑重其事的眼神,很快意会:“诺!”   裴宛拍拍若水:“我之所以能够留着国师在宫中,便是那个浑天仪还有点用处。你不要尽用他占星卜命,一个人的命如何抵得过天下千万人的命?”   他随即叩了叩桌案:“每年春夏两汛,旱涝地动能不能预测?一个老妪夜观天象都能瞧得出明儿是刮风还是下雨,它那么大个家伙,总比老头老太太厉害罢?最不济,你时辰总要报准!”   太子殿下咄咄逼人,年轻的国师却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三岁入道,六岁皈依,十二岁下山,自负窥得大道真理,便入了红尘中这最热闹的一隅!没想到果然叫他瞧见了真星君一般的人物——   “不事一人,为天下千万人夙命而卜,这话不啻于醍醐灌顶,谢殿下赐我大功德!”   你着实该出去摆摊——裴宛再一次腹诽,点了点那托盘上某页纸笺,挥挥手让他退下。   ……   敬德廿三年腊月初三,国师若水在紫极朝天阁用星衍术演算出极合皇太子命盘的“天选之女”,名帖连夜呈至皇帝案前,敬德皇帝拿起来便沉默了。   “一等子爵路岐山庶女……又是路氏女?”敬德皇帝搓着额头,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瞪着眼瞧着若水!   若水拂尘一扫,“陛下,此女确乎是贫道星衍之下极合太子殿下八字命盘之人。她坐命天府星,是紫薇星天生伴星;二者坐夫妻宫,国运昌盛财运绵长,正是天命不二人选!”[注②]   “……”敬德皇帝沉沉吐着气,在大殿上左右踱步。   本想着在世阀大族重臣家里选,怎么的也能为儿子选一位名门贵女,怎奈何选妃之际竟忽巴拉冒出一位新晋子爵——当日他钤盖国玺时,想着不过是卖檀泷一个好,又哪里料到这一层?   因而忙不迭叫悔!   而且——路氏女,这路岐山到底是何方神圣,一门竟出两个王妃?   会不会其中有诈?或者是……   “若水,这名帖你自己收的?”   “回陛下,是。”   “星衍术是你自己演算的?”   “若水可以对道祖起誓,浑天仪星衍是贫道亲力亲为,绝无纰漏!”   难道这路氏庶女真的是太子的天命之女?路金喆……敬德皇帝拿起那张名帖一看,总觉得似曾相识,在哪里听过似的——   “隆德海!”   “臣在!”   “你即刻去查,把这路家上上从里到外给朕查清楚——别拿鸿胪寺那套官话糊弄朕,尤其是,”敬德皇帝将名帖纸笺推过去:“这个路金喆!”   “遵旨!”   ……   而与此同时,明德宫里也知道了星衍的结果。   柳儿朝裴宛道了个喜:“恭喜殿下得偿所愿!佳偶天成,连老天爷都门清的!”   裴宛将今儿新临的字帖挂起来晾着,笑道:“老天爷兴许不知,但我的心意是作准了。不过赐婚的旨意还没下,这事就还没有敲下定锤之音,道喜为时尚早。”   “金口玉言,还有说话不算数的理儿?”   *   隆德海办事牢靠利落,不消一日路家尤其路金喆的底细便呈上御前。   此刻退避侍从,满殿只有他们君臣二人。   隆德海将查来的消息说与敬德皇帝:“路家祖籍浣州,扁担商人起家,最盛时便是路岐山这一代,家资数百万,三年前因与长子路金麒获罪,家道中落,后等到路金麒入仕,家道才算兴起。”   “至于所犯之罪,三法司定的是‘以财行求,冒用礼部勘合,滥用官驿,所盈以供逆党,’盖因胞妹救驾有功,加恩免去籍没家财,免其亲眷为奴,改罚银五十万两,没收名下所有商号铺肆……”   所盈以供逆党,这说的是他那不肖子裴宣,胞妹救驾有功是什么意思?   敬德皇帝吃了一惊:“这说的是路金喆?她曾救过朕?”   隆德海郑重点头:“当日是她一骑当先,去闵州找大公主勤王救驾。陛下还记得当日浣州行宫诸军与逆贼血战,那贼首白辞是如何伏法的嚒?”   提起三年前浣州行宫的那一日,敬德皇帝便惶惶战栗,头脑也清醒了:“朕想起来了,那白辞是忽的不知怎样回了个头,被吾儿甯甯一箭射穿头颅而死的!”   “对,当时他为什么回头,正是这孩子喊了他一句。”   战场上先机一瞬即逝,说一句救驾有功她也算担当得起。敬德皇帝跌坐在龙椅上,心有余悸地庆幸,捎带点感激。   隆德海继而又道:“当年陛下巡幸江南,在浣州行宫过八月节。裴宣却在行宫广散谣言,引得民怨四起,贵妃娘娘那时候还是个姑娘家,冒死进宫面圣,将此内情告知陛下,陛下才察觉裴宣的诡计。那时臣进言,不妨先伪造个金印,以备不测——”   没想到那枚伪造的大印终究排上了用场,也成了他那不肖子的一张催命符!   敬德皇帝心里不得劲儿,不由叱了一句:“忽巴拉的提这个作甚?”   没想到隆德海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刻让敬德皇帝刚刚生出的一丝感激之情湮灭:“当初奉旨伪造金印的人,就是这位路金喆!”   “是……是她?!”   陛下可能是忘了,隆德海委婉提醒道:“那日她和贵妃娘娘一同进宫面圣,您当时正忙着会见白老太医,所以只见了薛氏女,没见路氏女。后来薛氏女进了宫,推举路氏女造印。”   “…是了,朕都想起来了!”敬德皇帝想起那时自己还发了一句牢骚。   那时隆德海来报,有两个女孩来面圣,一个是州牧薛乓泽的女儿,一个是民女,他不耐烦见一个民间小丫头,也根本没记住她的名讳。   后来因着行宫里没有能伪造大印的巧匠,还是阿蛮提议,自己闺中好友擅造金银器,可以替陛下分忧。于是他便让隆德海去传旨……   路金喆就是当初那个奉旨伪造金印的人,他靠这枚伪印亲手把自己的儿子圈禁,罢黜为平民。   当初就该杀了她的——敬德皇帝记起当年旧事之际,也记起了曾经起过的一念杀机。   儿子欲意谋反,父亲守株待兔,如此父子相残的阴私之事叫她知道了,本就该杀之以绝后患!   只可惜浣州的反叛按下葫芦浮起瓢,倒了一个裴宣没两天又跳出来个白辞,直杀得行宫一片尸山血海。敬德皇帝庆幸捡回一条命的同时,将浣州的一切都丢到脑后,匆匆回京了。   ……   “那天,就是她和薛蛮子进宫的那一天,朕记得太子也在?他们见了面?”   “那日太子殿下与路氏女确乎是有见过面,还曾在签押房里用过午膳。”   “用膳?他们认识?是怎么认识的?”   “如何相识臣无能没有查到,不过她哥哥路金麒当年是浣州商会的参议,殿下当时微服江南查案几次去过商会,趁此认识了也未可知。”   “那你当日怎么没跟朕提起过?”   “臣当日看着太子殿下好容易开怀一些,他们那时才几岁?也就没多想,没有启禀,这是臣的疏忽,还请陛下责罚!”   敬德皇帝怒视着隆德海,倏地袖子一拨,一盏宫灯哗啦一下被拨倒在地。“哈!好啊!都瞒着朕!连你隆德海也替他瞒着!”   隆德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敬德皇帝踹走要赶来收拾残局的太监,径自在大殿里连连踱步,越想越怒:“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的儿好算计!”   “当初檀泷要娶妻,鸿胪寺卿拿来路家的祖考给朕看,一干二净,是不是也是他插的手?”   “怪不得巴巴的要把那一介商户抬成爵爷,也是等在这里……麒麟宫、六部,哪里还有他没插手到的地方!”   ……   这些都是没有实证的猜测,且极容易指摘人心。隆德海膝行了两步,劝阻着皇帝别说这些父子生隙的话。   敬德皇帝冷笑,环视着紫极朝天阁,口里念念有声:“不,这样的人,朕是绝不会让她嫁入皇家的!”   决不允许,当初饶她不死已是她天大的福气,如何敢进宗庙,日日侵蚀我心!   “隆德海,不,缇骑!给朕去——去路岐山府邸,缉拿庶女路金喆,押解到……大内!” 第100章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 朝天阁里一队缇骑立刻飞奔出去!   廊庑下,白徵甩了甩脑袋,原来浑天仪星衍出来的准太子妃竟是路金喆——先刚他一下子没想起这是谁来!时下男女授受不亲, 没有谁会把女子名讳时常挂在嘴边的, 年岁一长久不免丢到脑后忘了。   敬德皇帝如是, 他也如是,可是路岐山他知道的,他家里的庶女, 那可不就是自己姐姐拜把子的姐妹嚒!   刚刚殿里那一通噼里啪啦, 想来陛下盛怒难消, 是为着什么?是因为浑天仪演算出她是准太子妃嚒?   也罢了,谁叫当初骗过你吃雄黄丸呢, 活该我救你!   白徵做定打算, 刻拔足就走,一拐出朝天阁广场,迎面撞上若水。   这真是瞌睡来了有枕头,忙一把扥住他:“国师, 快!和我一道去丰年宫通知贵妃娘娘,就说陛下要着缇骑缉拿路金喆!”   若水一头雾水:“陛下缉拿路金喆作甚?她真的是我用星衍术演算出来的——”   白徵上了他一把:“眼下谁有功夫与你论这个!别啰嗦了赶紧的, 你是个出家人, 总比我容易进后宫!”   若水才转过味儿来, 陛下要拿路金喆?那先通知的也不是贵妃娘娘啊。   “唉呦我的国师大人,您就别愣神了,娘娘跟那路金喆关系铁着呢,义比金兰!”   “…好好, 我这就去!不过小白大人, 眼下你赶紧去东宫, 将此消息火速通知太子殿下——记得要快,你也别啰嗦着问了,将来自有你谢我的时候!”   ……   明德宫。   裴宛正与李仁卿议事,听白徵连歇带喘把敬德皇帝的话传完,眉头紧蹙,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一屋子人都打了个寒噤。   他即刻挥手叫来柳儿,与她交代一番,柳儿郑重颔首,领着几名哑者旋即离去。   他们出发了,裴宛满心坐不住,倏地起身,回到内堂里找了件外衫披上,匆匆出来。   李仁卿见他换了朝服,便知他是要去面圣,忙道:“三哥儿,先不忙着见陛下,容臣几个再议一议!这么忽巴拉送上门去,不就等于不打自招嚒!”   裴宛自哂一笑:“我本身就没有做亏心事,哪里有什么‘自招’可言。他是我的父皇,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   李仁卿知道束手就擒不是他本性,这未必是他的心里话,只是还希望他冷静一些:“那……等下,白徵你来说,那什么裴老二,什么大印是怎么回事?”   白徵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没听清啊,当时朝天阁大殿里只有陛下和隆大人两个人,要不是陛下最后喊了那一嗓子,我也没听真是要缇骑拿人呢!”   这一堆官司正解不开呢,哪里能这么贸然前往?李仁卿蹙眉,攥住裴宛手臂:“谋定而后动!”   裴宛深吸一口气,复又沉沉吐出。   就像许多年前朝晖宫里,他在昏暗逼仄的箱笼里左右喊人都无人应时,那股惊惶、恐惧、厌恶的情绪,仿佛潮水一般漫过脖颈。   看了一眼桌上水钟,眼下正是午时初,路府正在皇城东北角,缇骑从朝天阁出发也是走东门,最快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赶到!   而柳儿最快的话,也得……   再等等,裴宛心里这般说着,抬起头,紧紧盯着明德宫上方天空一角。   而李仁卿与白徵则正在反推朝天阁里的谈话:   “…他们一直在说当年浣州行宫的事,当年白辞逼宫谋反,路金喆可是立了大功的,如何引得陛下那么震怒?”   “说起来裴宣当年是人赃并获被拿住的,这个案子当年禄亲王主审,一干细枝末节旁人谁也不知。我当时带着人救驾进去大殿的时候,裴宣在叫嚣着陛下如何……如何没有中毒?而陛下那个时候气定神闲,很是笃定,将矫诏乱政的裴宣抓了个正着!”   矫诏……   李仁卿如此细想着,忽然打了个寒噤。   ——万里晴空,天上突然爆开一支烟花,裴宛与李仁卿眼睛都眯了一下。   “殿下!”李仁卿雀跃喊着。   裴宛也看到了,却还是没有任何犹豫地走出明德宫。   “您还是要面圣?”   “…嗯。仁卿你待着别动,白徵你回去,我心里自有成算。”   望着裴宛孤绝的背影,李仁卿一拍脑门,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脚。   “李大人,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这可把年轻的翰林院修撰整糊涂了:“眼下这是唱哪出啊?”   “白大人,你是赶上好时候了!接下来的场面不好看相,你若自觉是个读书人,那跟你没关系,速速回去以免圣上起疑。”   “那我非但是个读书人呢!”白徵还偏就和这位当朝宰辅杠上了。   李仁卿便睨了他一眼,解了随身腰牌,拍到他手上:“那就擎好它,去请南衙禁卫薛将军,让他点一千个禁卫在德和门外镇守,无令不得擅动!”   “……”   “你是他小舅子,禁军衙门在哪儿开总知道罢?”   李仁卿撂下一堆语焉不详的话,便奔出殿外,与十率府侍卫交代一番,随即往麒麟宫方向去了。   白徵在原地转了两圈,认命拎上腰牌出宫去了。   *   紫极朝天阁。   敬德皇帝才吃了一颗雀丹,正醉酽酽地歪坐在朝天阁的大坐床上。   “不晨不昏的,三哥儿来请安嚒?”   “回父皇,儿臣听闻若水国师已经用星衍术演算出准太子妃人选,因来请父皇的示下。”   “喔,这事儿先不忙谈。若水选出来的人身上有一桩旧案,朕派人把她请来问问。”   “敢问父皇是什么旧案?”   “你很在意?”   裴宛躬了躬身,“禀父皇,据儿臣所知,她身上从未有违法纪纲常的官司,是有哪里冒犯到父皇?儿臣替她给您道个歉,不论她曾做错了什么,念在她还年轻的份儿上,您宽宏大量,恕了她罢。”   这是开门见山了——敬德皇帝从坐床上直起身来,瞪视着御阶下长身而立的太子。   “你来替她说情,这么说你们认识?”   “…认识。”   “有私情?”   “儿臣钟情于她。”   敬德皇帝下床来,轻慢地呵了一声:“钟情?三哥儿,你是储君,你来跟我说你钟情一个商户庶女?”   面对皇帝讥哂的目光,裴宛不闪不避,回望过去。   “好罢,那就先不提这茬——她既是你钟情之人,换言之,你在星衍一事上做了手脚?”   裴宛在这件事上的确有私心,因而张了张口,还是没说话。   “呵!还说什么是你命定的太子妃,天选之人!分明是你的私心在作祟!在糊弄朕,欺君!”   敬德皇帝见他三缄其口,仿佛拳头打在棉花上,不由狠狠吐了口气,然后轻轻道:“那这次星衍自当作罢了,贻笑大方,不算数儿。”   “父皇!”裴宛开口,几番沉吟,终于直白问道道:“您不接受她哪一点?是她的身份,还是品格?她是出身低微了些,可是不说母后,往上数皇曾祖母也同样出身微末。要说品格,她更是万里挑一的真挚勇敢,怜贫惜弱之人。”   敬德皇帝借着御阶的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子:“朕只是不喜欢你这么爱护她!三哥儿,宛宛,你看看你,哪里还有一点贤明储君的样儿!叫狐狸精迷了眼了!”   “不是的,父皇,今日儿臣就与您说说实情罢——她曾救过您,也曾救过我。”   “三年前我在浣州查白辞的老底,差点死在他的山寨里,是路金喆救了我,后来要不是她自告奋勇连夜去闵州求援,当日浣州行宫里会有什么境况,难以预料!可以说浣州之围能得以解,有她一半功劳!”   “后来她父兄身陷囹圄,她明知我的身份,却也从未开口相求,此等冰魂雪魄不徇私情的品格万万人不能及也!”   “您和母后感情实笃,儿臣也十分期许有这样的人常伴身边。凡此种种,还请父皇体谅儿臣这份心意。”   敬德皇帝听完了太子一番长论,不由嗟叹:“嗳,因缘际会,儿女情长。可这些是当皇帝最不值得一顾的玩意儿!”   “你为什么不能做个循规蹈矩的太子?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朕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将来更好的当大雍之主!”   见父皇铁了心不松口,还拿这套说辞敷衍,裴宛不由低下了头,心中郁苦越积越重。   敬德皇帝见太子垂着脑袋听教训,心里有一股奇异地满足。   这个曾经荏弱瘦小,连宫里有年资的太监都能随意作践的孩子,渐渐长大,成了大臣们口中“雍朝的希望”、“未来中兴之主”、“颇有仁德之君风采”的那个人。   凭什么?怎么可以?   皇帝抚了抚心口,一样都是生病,他那么健硕有力,而我垂垂老矣。   那只老虎又出来了,不好,不好。   “朕为你再选一次太子妃罢,议亲也行,但绝不能是路氏庶女!”   裴宛刚要说话,忽听外头传来缇骑急报!   缇骑统领陆荥慷:“报!回禀陛下,微臣带人前往路府,罪人不在府中,听门房说,一大早阖家老小,都上护国寺上香还愿去了!臣等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敬德皇帝闻言大怒:“你们是无能,一个护国寺还能拦得住缇骑嚒?还能拦得住朕的旨意!”   陆荥慷支吾一番:“护国寺山门不开,那玄逸大师就在山门下坐禅……是臣等无能无能!”   玄逸,这两个字在敬德皇帝嘴边切齿咬了咬。   玄逸方丈博读大小乘经,信者广布天下,译著繁多,先帝时就以国师待之,是敬德自己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人。   “不逢初一也不逢十五,上香还愿?”他看了一眼太子:“看来朕的动作还是没有三哥儿快啊,这朝天阁……不,整座皇宫,还有哪个地界儿不在你眼线之内?”   闻言,裴宛立即摇头道:“儿臣不敢,儿臣绝无有监视圣躬之举!”   “呵呵,还有什么你不敢?跑来朕这里长篇大论,诉请诉苦,亏得朕心里还松动一下,哪里知道你背后早有一手!行个好阳奉阴违之计啊,三哥儿!”   “父皇……”   “隆德海!”   “臣在!”   “未免咱们这位太子殿下万全万策,你去明德宫看看,十率府有什么动向?再往德和门外瞧一瞧——不就是逼宫嚒,朕难道没受过亲子相逼之辱嚒?!”   隆德海蹙眉:“陛下……”   这话说的也太重了些!   皇太子闻言一撩袍服下摆,蓦地长跪在地,浑身上下却都透着一股傲气。   敬德皇帝怒道:“快去!”   ——   隆德海只得悄悄给陆荥慷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太让这对父子闹太僵了,随即出得殿来,却兜头撞上勤政殿全班宰辅大臣在外当壁听!   “阁老们怎么在此?”隆德海蹙眉,看了一眼边上耸眉耷眼的李仁卿,旋即明了。   “陆大人,听说皇上震怒,是怎么回事啊?”   “父子俩说说体己话罢了,几位阁老在此聚集,倒弄得兴师动众——都散了罢,别巴望着瞅着了!”   隆德海顾虑身上有差事,无法与他们周旋,叮嘱守着的侍卫两句话,匆匆离去。   等他到明德宫德和门上都走了一遭,回来时只见朝天阁广场上官员越聚越多,都伸长脖子往里看。   只可惜大殿里鸦雀不闻。   *   隆德海进殿,启禀皇帝,东宫十率府并无异动,德和门上除了薛贵妃等在那儿,一派祥和。   皇帝垂眸看着太子,脸上余怒未消。   太子殿下仍然跪在地上。   只见他倏地解下腰间一物,恭敬呈上去:“儿臣庸碌乖张,难堪重任,还请父皇下旨,罢黜儿臣!”   敬德皇帝瞠目看着他,难以置信。   隆德海见势忙道:“殿下这是何故?您是咱们大雍的皇太子,告过天地祖宗的!解印不是玩儿的,快收起来!”   裴宛不为所动,只看着敬德皇帝,摇了摇头:“儿臣心意已决,还请父皇罢黜儿臣,并饶过金喆,放我们回归民间罢。”   敬德皇帝咬牙看着裴宛,高声怒道:“你好得很!你当朕真的不敢罢黜你嚒?”   而此刻的朝天阁广场上,群臣也听到了敬德皇帝这一声怒吼,无不震惊:怎么闹到要罢黜的太子的份上了?!   内阁第一宰辅,满头白发的三朝老臣冯匡怒视着朝天阁守卫:“你且让开,放我等进去!”   “没有陛下口谕,他人不得擅入朝天阁大殿!违者当斩!”   “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储君,今儿若是大雍未来的江山社稷出什么差池,你们担待得起?”   冯匡睥睨看着守卫刚毅的脸:“老夫这颗项上头颅等你稍后来斩,先借一盏茶的功夫!”   ——   殿门洞开,群臣上殿!见太子解印,无不匍匐跪倒在他身边,“请皇太子殿下为万万黎民社稷计议,收回成命!”   “皇太子殿下自受命以来,夙兴夜寐,克勤克俭,还请皇上别听他小儿戏言,饶他一过罢!”   “臣等请皇太子殿下三思啊!”   ……   朝天阁大殿上,三五十个老臣连连哭泣,劝着太子收回成命,劝着皇帝饶了太子。   陆荥慷率一众缇骑也跪下:“臣等请皇太子殿下三思!”   连朝天阁外一应守卫俯首齐声道:“臣等请皇太子殿下三思!”   朝天阁内外,请皇太子三思之声如排山倒海涌来!   这就是民意,这就是民心——   敬德皇帝被这声音逼退的连连却步,跌坐在坐床上,眼神从阳光倾泻进来的大殿一直望向朝天阁广场,渐渐弥散出去……   他挥挥手,什么都没说,丢下满地人,蹒跚着走了。   ……   *   敬德廿三年,腊月初五,敬德皇帝颁下谕旨,制词云:“兹聘一等子爵路岐山庶次女为太子妃,命卿等持节行纳吉、纳征、告期礼,钦此!”[注①]   谕旨明发,诸司各做准备。   ……   腊月初六,吏部尚书李仁卿联合一干辅臣,奏请收回内阁大臣调任官吏与贵妃批红之权,将诸政务还与太子,皇帝允。   至此,雍朝便开启了皇太子裴宛亲政的时代,敬德皇帝彻底退隐,每日只在朝天阁里烧丹炼蛊,诸事不问。   …… 第101章   且说那日路府一大家子被柳儿并几名黑衣侍从拍开门送去了护国寺, 一家子除了麒哥儿金喆两兄妹淡定自若些,其他人都不免惊惶。   山门中不便牵扯过多俗事,柳儿噤口不言, 路家人也没问, 眼观鼻口关心跟着师傅们念经。   至晚间才回府, 柳儿也才说出端底——原来浑天仪星衍术演算出来的青宫元妃人选竟然是自家二姑娘,路金喆。   老太太拿着方丈才送的一串手珠直念阿弥陀佛,路老爹刘氏也是一脸瞠目, 家里出了个弥腊王后还不止, 这是要出一位太子妃了嚒?   唯有麒哥儿金蝶颔首, 对这个结果并不出乎意外,而金蝶本人, 正拉着柳儿说话, 问可是太子在宫里出了什么事?   胆战心惊了三日,初六那日,礼部尚书再次登门,宣读了聘路氏庶次女为太子妃的圣旨。   “近来贵府几番喜事盈门呐, 老爵爷接旨罢!”   路岐山恍恍惚惚接了旨,这回礼部尚书的态度与上次迥然不同, 亲自矮身扶起他, 笑道:“太子大婚, 乃我朝头等大事,接下来可有咱们忙的了。腊月初九是钦天监卜出来的吉日,陛下会派遣使者来府上行纳彩、问名之礼,届时如何答言……”   礼部尚书故意留了个话缝儿, 路老爹福至心灵, 忙看向麒哥儿。   路金麒笑道:“有什么规矩, 大人与卑职一通说明白,卑职再教与二老。”   “不敢不敢,有路大人从中转圜,再好不过了!”说着,拿出一份部里商榷好的仪程文移来,按条目与路金麒详说,哪里摆节案,哪里站位,何时怎么答,怎么回等。   这样一番郑重其事,殷切叮嘱,路家人才有了二姑娘马上要当太子妃的实感,忙不迭都心里叹息了一番。   领旨毕竟是前院的事儿,女眷们都在二门里跪听。   老嬷嬷过来传话道喜的时候,她心里倏忽一下,也不知道是喜还是什么……总之咚咚的,特别不安,想要见他。   身边潮水似的恭贺声,却让她这种感觉越发深了。   ……   至晚间,礼部几位大人叨叨了一整天礼仪,总算走了。一家子围坐用膳,刘氏殷殷地笑着,让她坐主位上来。   金喆轻叹:“我还是喆喆,咱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罢!”   她坐在原先的位置:“我喜欢坐这儿,上菜近!”   阖家都笑了,老太太点着她道:“回头到了宫里,可不许这样馋舌!”   ……   *   吃了一碗歆甜的腊八粥,翌日初九,是纳彩问名的日子。   历代皇太子纳妃,都是要比皇帝纳妃还要更隆重盛大些,因为皇太子极有可能是未来储君,那么太子妃则是未来国母,海内小君,意义非凡。   因而,朝廷上下对此慎之又慎!   初九吉时一到,皇宫兴泰殿设节案,内阁大学士取“节”置于案上,纳彩礼物分列殿中两排。[注①]   大内侍卫统领、勤政殿大学士隆德海任正使,宗正寺正卿裴珂祖为副使,听宣取节,在浩浩汤汤的导引下前往太子妃府。   太子妃府也已准备好,路老爹按照早些学好的规矩,在府里正厅面南设节案,穿子爵白螭礼袍,在大门外跪迎。[注①]   两位使者持节挚雁,来到太子妃府第,将节陈于案上。[注①]   路金麒充任傧者,出府来,到使者面前说:“敢请事。”[注②]   使者答道:“储宫纳配,属于令德。邦有常典,使某行纳彩之礼。”[注③]   傧者路金麒进府,告知太子妃父。   太子妃父:“臣某之子,昧於壶仪,不足以备采择。恭承制命,臣某不敢辞。”[注③]   傧者路金麒出来,告知使者。使者遂进入府第,献雁以及马匹、谷圭、玉帛等。[注④]   然后再一出一进,行问名之礼:   使者宣制:“臣隆德海、裴珂祖奉召问名,将谋诸卜筮。”   太子妃父:“臣路岐山第贰女金喆,沈氏出。”[注⑤]   ……   行过问名礼后,两位使者将太子妃名讳告知礼部,礼部会同工部加紧制作太子妃册宝。   而到了纳吉那天,路府摆香案,使者将太子妃冠服置于其上。   来来回回问答的仪程和前时差不多。终于使者再进府,再次献雁以及诸多礼物,宣制告吉,并送来太子手书一封诗笺:   问尔名字,是否相适。   龟卜筮占,期以佳音。   嗟彼佳人,已换我心,   夙夜思之,双飞比翼。   问尔生辰,是否相宜。   乾坤六爻,祝以佳讯。   叹彼佳人,已属我意,   寤寐求之,同生并蒂。[注⑥]   ……   路金喆捧着这张诗笺,在小窗下静读。   说实话,前头几番来使,送来的礼物差不多已经把她这府邸填满了。黄金一万两、钱一万缗、车马二十乘以及大量金银器具、瓷器、翡翠器物、紫檀家具等——然而对于她来说,这些全都没有这一页纸来得重。   写的是小楷,灵动飘逸,与他平常的字迥异,是特地练习过的嚒?   做的诗,金喆反复读来,没有觉得有哪里不通的地方,反而直白热烈,行文甚美。   “嗟彼佳人,已换我心……”金喆喃喃。   *   皇太子大婚,钦天监报上来三个日子,分别是翌年元月廿日、三月初三、九月廿日。   裴宛看了看,第一个日子明显太赶了,凤冠喜服都来不及裁制。而九月又耽搁的太长了,他私心自然是希冀越快越好……因而勾选了三月初三为亲迎合卺之日。   春光明媚的时候出嫁,想来她也会欢心许多。   *   请期后,使者再次挚雁来路府行告期礼。   至此,路金喆距离正式成为皇太子妃也只差最后一道仪程——太子亲迎了。   而整个路家也将她当准太子妃看待,无论她本人如何推拒,她的服饰乃至居所、座次等等全在刘氏的安排下,跃居一家人之上。   要学的规矩也有,不过后宫无主位,她并未有真正的婆母,几个妃嫔要么品阶不够,要么无所出,也难堪大任。   还是大公主从府里拨两个女史过来,教她一些妇学知识。   金喆本来心里忐忑,以为都是些站立行走的规矩,动辄要打手心板儿的,没想到许多都是宫掖中祭祀、飨宴、宾客等事——她对这个很有兴趣,因而学得兴致还不赖。   ……   大雍敬德廿四年的元旦,就在这样彷徨、忙碌、期许、紧张的日子中飞快到来了。   纳吉之后,按制在合卺之前,她就不能和太子见面了,不过他们见的面本来也就不多。   年底,外省官员抵京述职,路金麒因两个妹妹的婚姻都事关朝体,破例留在京中多日,如今按部议,准其即刻返回任上,太子大婚前返京。   所以年关之日,路家还要为麒哥儿设宴辞别。   ……   谢娘子却是从军中回来了,特地来府上拜会并与金喆金蝶道喜。   金喆久不见师傅,抱着她说了许久的话,又问她下处在哪儿?   谢娘子拍着口袋笑道:“我在京郊租了个小院,洒扫一下就搬去住,正好和我军中的姐妹一起玩两天!”   师傅自从到了军中,比往日更活泼爽朗,金喆不由也乐了,忽的想起来一宗事,忙让小燕儿取来二十两金子。   “这是作甚?谢师礼?”   “若是谢师,比这还多呢!这是当初在古雅时您的那个金饰摊儿,还记得嚒?落我手里了,那些零零碎碎若拿给师傅,您又不好带着,不如折成金子给您。我也没称斤称两地细算,就凑个整罢!”   “小丫头,你饶了那小子多少钱,现在阔了是罢?为师那点子金片子,哪里值这些?”   金喆只管一味的笑,问她到底收不收,谢娘子摆摆手,说算是给她添妆了。   “那不行,添妆的另算,我早想着饶您一个亲手打的凤钗呢!这金子您不收,那我就拿着给您在永盛门外买个宅院,就挨着皇城根买!”   “你呀!”谢娘子刮了刮金喆鼻头,笑了。   ……   上年腊月二十三,白果儿诞下一男婴。   这会子元月初七,薛府辕门大开,门上悬挂玉璋。亲朋邻里见了,纷纷带着米面、鸡蛋上门,贺府上弄璋之喜。   “这不就是咱们浣州的旧俗,送汤米嚒!”金喆一面提着上身逗孩子,一面说。   白果儿带着卧兔儿躺在床上,见她那副万分小心的样子就想笑:“你这会儿不敢抱,回头可怎么整?”   路金喆看着奶妈子怀里这个软趴趴,咕哝着口水,脸蛋还起皮儿的婴儿,只觉得怕是比拎锤打金还要费劲些。   宫里女官上门,原来是丰年宫里薛贵妃也遣人来送汤米。白果儿坐起身,虚迎了一下。   女官轻轻颔首,说了一通吉祥话,放下金锁、金项圈、寄名符等礼。   又冲金喆躬了躬身,才离去。   金喆与对白果儿视一眼,鼻子都一涩。   白果儿:“前阵子我弟弟跟我回家说了,就是皇帝要下旨拿你那回!你且不知道呢,当时他满脑子只想到找阿蛮救你,可他一个男子如何进得了后宫?”   “亏得是遇上国师若水,他倒是常去后宫给嫔妃们打醮。后来阿蛮果然出来,到德和门上等着,大约是堵缇骑罢。正巧见着门外旭之带一千个南衙禁卫列队布阵,她知道皇帝脾性,必然多疑,因此才叫他们散了。果然没一会儿隆德海就过检视,没叫他抓住这个把柄。太子、李仁卿、我那傻头傻脑的弟弟还有旭之,才因此没吃挂落儿!”   金喆还不知道原来那日还有这一险情,忙顿坐在床尾:“那阿蛮她……”   “你也知道,阿蛮这个人,自打进了宫就不爱见我们,哪怕是亲弟弟求见,一年里也见不了两回。如今诸政务还于太子,她也不是当权贵妃了,陛下又闭关不见她,什么情景……嗳,等回头你入了宫,切记好好照顾她。”   金喆眼圈一红:“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呢!这他娘的什么狗屁缘分,叫我们往后以这个身份相处!”   “……”白果儿眼圈刚被她招惹得也红了,眼下又噗嗤笑出声来:“缘分不是狗屁,命运才是!”   两人齐齐叹了一声。   *   三月,雪销春动草芽生。   皇太子大婚的迎亲队伍浩浩汤汤,牵连十里。后面十率府侍卫警跸,前头缇骑导引,而队伍最前头则是一身红装的大公主裴甯,头戴花翎礼冠,骑在马上英姿飒爽,引得半城女子出来观看。   ……   金喆在一片礼乐声中拜别父母,由麒哥儿背上凤轿,再抬头时,那个才熟悉没多久的家就渐行渐远了。   轿子不知走了几拐几停,最后一落时,女官跪在轿前。金喆下轿,隔着纱扇,见到一身郁金衮服的太子。   不知道是不是花眼了,她竟看到他笑了。裴宛轻轻向她一揖,和她一起走向明德宫大殿。   到了内殿同牢席边,女官上前为金喆卸去幜衣,金喆向裴宛行朝拜太子之礼。[注⑦]   裴宛回礼,又叫起。   至此,两人才安坐,相互敬酒,合卺礼成。   ……   幄内,小燕儿和其他宫人为金喆卸去礼服,金喆摘了凤冠时咬了下牙。   趁着宫人们整理的时候,小燕儿凑上来悄悄问怎么了,金喆才嘶了一声暗暗道:“好沉呐!”   小燕儿忙给她按了一会儿脖颈。不多时,宫人们使了个眼色,纷纷退下——原来是尚宫导引太子殿下入幄内了。   金喆看着换上燕居服的太子殿下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心里无端一空。   说起来今儿他们也不止打了一个照面,先刚还喝了同心交杯酒呢,只是眼下这会子……   金喆欠着屁股挪出了个地儿,示意他坐,一时半刻竟开不了口。   裴宛却没坐,而是站在她身侧,高高的个子俯下身来,凑到她跟前。   金喆猛地往后一仰,头上却被胡噜了两把,弄得她又羞又臊,还又气。   人家都说大婚当夜那什么什么,临走时那一晚,太太刘氏也把她拉到近前,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   金喆忽的一恼,撒手推开他——竟然没推动!   她不信邪,坐在床上屁股使着劲儿,怎奈何她手上那片胸膛纹丝不动。   她泄气似的委顿,这什么洞房花烛夜,没有亲小嘴也就罢了,竟和他闹着玩儿起来了,顶牛似的!   裴宛看她娇媚嗔痴,心上开了花,坐过来问她今儿累不累,肚子还饿不饿。   金喆忙不迭点头:“不饿,就是累,尤其凤冠压得我脖子酸疼。唉呦,想想我从前做的那些架子货——”   一双手从她耳后,擦着颊边伸过来。   “是这里嚒?”裴宛手上轻轻使劲儿,揉了揉。   便见她脸上一下子就红了,连耳朵也红红的。   “是……哪儿……是这儿。”   金喆只庆幸这满屋子红喜帐,红蜡烛,希望某人看不清她的红脸蛋。   裴宛却是很认真的在给她揉按着脖颈,肩头。金喆果真在这样熨帖的手法中感受到疲累缓解,一出溜就歪在了他手臂上。   金喆也把裴宛的手臂捞过来,捏一捏,可惜硬邦邦的捏不动——抬头一看,原来是他正憋着一股劲儿撑着呢。   金喆嗔睨他一眼。   这一眼,各自心头多出了许多滋味儿。   他们一个低头一个扬首,不知是谁俯就是谁抬了抬腰——唇息相闻,蜻蜓点水,雁过无痕。   两人倏地一下分开。   好半晌,金喆拿眼偷瞧他,见他正目光深深睇着自己。   裴宛亦见她一副眼饧耳热的模样,不由也心里灼灼。   ……   “喆喆,你嫁给我,从此我们结为夫妇。”   “嗯,我知道,‘夙夜恪勤,毋或违命’,父亲出门前都交代我了,我会做好的。”[注⑧]   “不是说这个,”裴宛拉了她一把,她便伏在他肩头。“我是说,从此以后就我和你,只有你,只要你,长相厮守,一辈子。”   金喆转过身来,看着裴宛,那双潼潼的眼珠儿里全是自己的影儿。   “你果真这么想嚒?”   “嗯。”少年储君拍了拍肩上两团绣金狻猊纹样,笑道:“对祖宗起誓。”   金喆也放任自己埋在那片肩头。   “我从前也想过的,我要是嫁给你,总会是很难的……不光是眼巴前难,以后也有说不尽的难处。”   裴宛握住金喆的手,刚要开口,金喆手指轻点,摇了摇头,道:“可我还是想要嫁给你!我也想往后余生里,都是你。”   人生最好也不过如此了。裴宛心里暗忖一语,望着那双鹿儿似的眼睛,爱意与情意激荡于心,倾身俯了上去……   ……   三月三,民间多有宴饮、踏青、流觞曲水等活动。乐乐陶陶,万物生发,京师内廷东隅,一对璧人悄悄礼成。 第102章   路金喆已经当了一个多月的太子妃了, 庙也告过,祖也祭过,册宝也受封了, 连敬德皇帝也都拜见过了, 从此每日每日, 便再没新鲜事。   “这样也镇日无趣!”她忿忿道。   “来,喝杯茶,清清火气。”薛蛮子递给她一盏茶, 很有心得地说道:“宫花寂寞红, 自古如是。你慢慢就习惯啦, 打醮不打?”   金喆“咦”了一声,摇了摇头。   薛蛮子嗤的一声轻笑:“那便品茗、焚香、 针黹, 或者哄孩子!”说着, 把皇四子叫过来,“来,背两句诗听听!”   皇四子裴宪:“……”   年仅九岁的裴宪为消解贵妃姨姨寂寞,每日晨昏都要来丰年宫请安陪她说会儿话。自打皇兄娶的这位新嫂嫂入宫, 丰年宫倒成了满宫里最热闹的地儿,姨姨不寂寞了, 可他却更苦了。   眼下四皇子殿下不得不当堂背了两首宫闱诗, 只把当朝贵妃与太子妃听得连连摇头, 摆摆手让他自己玩去。   金喆:“再看看我们的!”   她冲妞妞打了个手势,妞妞抬起前爪,原地转了两圈,又拱爪拜了拜。   自打金喆进宫, 裴宛又把妞妞从陛下那里要了回来。还别说, 对着这么个呵呵笑的狗脑袋, 多少没趣儿也没了!   薛蛮子笑着摇摇头,拿起自己的书,继续看着。   金喆看着她,看着看着,忽然道:“阿蛮,我们办个女子书院罢?”   薛蛮子吃了一惊,书院?   金喆却兴头头道:“这事儿可行,我在邺州就办过!不过是女子工坊,教习纺织打金技艺,虽跟书院不同,但想来也大差不差。”   “我朝太|祖是个前无古人的女帝,她曾敕谕天下女子,凡有一技之长者便可倚仗为职,像是果儿、柳儿,还有我师父皆是如此,可她们也都是读过书的。”   “女子当值,虽说不能同男子一般跻身朝堂做个大官,可凭借一技之长傍身养家,总比和咱俩似的,在闺门里抓瞎强!”   薛蛮子噗嗤一声笑了,“你说的虽俗,却大有道理!回头叫翰林修撰润个稿子,又是一片惊世策论。”   “我管他是什么论呢!”金喆忙拉住阿蛮的手:“你也认同是不是?其实我跟你提这个,是有一宗事非你不可。”   “喔?太子妃的千秋伟业当中,还有非我不可的事儿呢?是什么?”   金喆嗔了她一眼,娓娓道来:“我从小也开蒙识字,可却不爱读书,终究说起来,一则沉不下心,二则嚒——这天底下的书也忒多了些,我又不为考状元,我该怎么读呢!”   “四书要读,五经也要读,这些倒也罢了,都是立身明义的经典,可是还有许多缀词连篇,旁门左道、野史杂闻的书……他们男儿为进取功名,沉湎半生,但我们女子哪里耽误得起?汗牛充栋,该怎么选适合自己的书,前人从未给出指引!”   金喆说完,眼睛亮亮地看着阿蛮。   薛蛮子心上一热,是啊,她也是读了许多年的书,书是阅读越杂,阅读越多的……她一生富贵闲暇,自然不可比拟,可是贫寒人家的女孩,亟待有个差事傍身的女孩呢?   只听金喆又道:“我也算走了大半河山,这天底下想要某个一差半职的女孩有多多?没有不想的!”   她拉住阿蛮的手,自己也越说,心里越捋顺了:“咱们只先在京师办个书院,或者还叫工坊,以先祖圣谕为指示,教习百技,立身明义。读什么书你来安排,比如有想练武从军的,那兵法得学罢?武经得熟读罢?——那她纺织针黹就没必要学那么精了嚒!”   薛蛮子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不住点头:“若有果然读书很通的……”   金喆抚掌:“那兴许出个女状元也未可知,就看朝廷允不允了!”   “眼下不允,谁知道以后呢?”薛蛮子忽的对未来充满希冀,“喆喆,你说的这件事,我答应了。不管你的书院能不能开成,我先把女子书单列出来。哪怕将来不成,这份书单我发出去,也叫天下女子受益!”   金喆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阿蛮,你这个品格,在后宫里真的是……   “好,那咱们就紧着筹备起来!”   *   金喆与阿蛮计议了几天,便着柳儿去郊外堪址。   回来倒豆子似的说与裴宛听。   见她头头是道,又很有条理,裴宛乐见支持的同时也很感慨:“是我这阵子太忙了,对不住你。”   “夏天发桃花汛,你要忙着治河嚒,”金喆也明白,忙问他当地赈灾情形怎么样了。   裴宛一惯不与她藏私,因道:“往年赈济都有旧例,平青二州又是常年犯旱涝的地儿,按部就班开仓赈济。若水你知道罢?他竟然也颇懂水利地理,这回算是立了大功了。”   金喆一听,便放下心来。裴宛拿着她建书院的条陈来看,笑道:“如何在郊外堪址?宗正那边还有几处空的院子,不妨拿来一用。”   “那也不能白用,眼下手头上的钱得省着使,等书院建起来,哪项不费钱?再说若是办得好则罢,办不好宗亲们都知道了,多丢人。”   “办不好怎么了?大凡陈弊维新之举,不免都有疏漏之处,他们那些官老爷还拆东补西地办差呢!咱们太子妃办事,不论成与不成,都不丢人!”   若论恭维自家老婆,裴宛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金喆禁不住“呸”了他一声。   裴宛笑睇着金喆,忽然道:“说起来,我倒是觉得,你也可以著书!”   “啊?我?”金喆一脸你别逗了的情态:“我找什么著?你写一本来属我的名儿?”   “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好了好了,我正经说,你怎么就不能著书呢?你比我还有资格!你想想,咱们俩,谁三山五岳看了大半,半拉河山走了一遭?”   “又是谁,出身民间,走访乡野,遍闻百姓心声?”   金喆渐渐脸红,支吾:“……你这说的是我嚒?倒像个钦差了。”   “怎么不是你?当初咱们鸿雁传书,说得不都是这些话。”   金喆努了努嘴,当初尺素遥寄相思意,不敢剖白心迹,说的可不都是这些事!   裴宛又给她出主意:“而且,咱们也没必要写的那么骈文俪句的,你爱读话本,就做话本好了。天下女子大多未开蒙识字,这话本图文并茂,她们读起来也不费神呐。”   “你说的……却也是这个正理。其实女子也都爱读书,只是苦于不识字罢了。你要这么讲,这书我是非著不可了!”   “此言有理。”   “即有理,那我再跟殿下讨个师傅,帮我斧正,我心里才不虚呢。”   裴宛沉吟:“嗯,还别说,眼下就有这么一个合适的人。”   “是谁?”   裴宛卖了个关子,偏偏道:“等你见了就知道了,你们还青梅竹马呢。”   “啊?”   金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愣了!我的青梅竹马?   她见裴宛说得笃定,不似作假,不由追着他问。   裴宛“啧”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好奇?”   金喆搡了他一把:“没头没脑是你先提的,我正想是谁呢!”说着蹙眉回想,抚掌一笑:“我猜出来了,翰林修撰白徵是不是?”   裴宛轻笑颔首:“嗯,他被父皇撵出翰林院了,我又把他调到詹士府,补春坊大学士的缺。正好他颇通文墨,你有什么不懂的尽可问他。”   金喆忙不迭点头,又招招手,裴宛俯身——一个吻,印在眉头。   他们心心相印,全无一丝隔阂,每天都在享受这样尽情说话,尽情亲昵的日子。   ……   *   筹办书院一事便在阿蛮的督促下有条不紊的开始了。是的,这事儿轮到阿蛮催她了。   金喆一面忙着筹备,一面花功夫写话本。   说起来“著书”倒是个极有意思的活计。每每她写完,读给明德宫里几个宫人听,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被诙谐逗笑的,哪天谁不笑了,她反倒还犯愁,琢磨着是不是哪里写得不通了。   她先写一遍,白徵还要再润一便稿子。吵嘴必不可少,金喆也算领略够了读书人嘴巴上的刻薄。   头先时候还忍着脾气念着自己身份,后来一想我还算他姐姐呢,忍什么忍,只差没动手了。   好容易全套文辞敷衍完,该给这部话本想个名字。   “叫《小凤燕游记》!”   “小凤燕是谁?”   “小凤、燕游记!”   白徵挑着眉毛:“太子妃还有个别号叫‘小凤’?”   金喆:“那是!浣州路小凤,这个名号你没听过?”   白徵:“那微臣还自诩是浣州李太白呢!取个好意头,不妨叫《九州巡游录》!”   金喆忙摆手:“九州这个意头太大了,等我有幸真便游九州再说罢。对了,这话本上的图,我想你画成这样式的——”   白徵也学过几年丹青,颇为自负,直到见太子妃当堂掏出一本《敬德皇帝南巡记》来。   “这是……”他环顾四下:“这是禁书啊!您怎么会有?”   小样儿,金喆扬眉,手指叩了叩书封,一枚胭脂红印:宛宛黄龙,兴德而生。   白徵了然,翻开这本当初他吵着要买家里死活不让的话本——说起来,这还是当年白辞著的书呢!   “好罢。”看在这话本的份上,白徵这回倒没那么多反调来唱了。   ……   *   时光荏苒,敬德廿五年的春天如期而临。   皇太子裴宛亲政足有一年,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路金喆做太子妃也足有一年,如今她对诸多宫务熟稔于心,再也不会胆战心惊。   敬德廿五年,后世来看反而是风调雨顺的一年,青平二州罕见的没有大涝大旱,德州也没有发生雪灾,浣州依旧稻香鱼肥。   周子衿与狮子王图尹利在莫尔道大关谈判,代天子签下边贸协议;路金麒调任户部,度支中郎将,掌全国财赋统计与支调。   ……   然而历史对以上种种只是一笔带过,敬德廿五年最浓墨重彩的,是发生在腊月的“宫女行刺皇帝”事件!   据悉,歇朝已久的敬德皇帝自打廿五年一开春,便一直向大内尚宫局索要宫女名额。一批一批花一样的女孩儿被送进朝天阁,然后消失匿迹,再也没出过来。   朝中议论纷纷,连民间百姓都传闻皇帝修炼邪功,半夜里靠吸女孩子的血过活。   宫里的人都知道,这自然是假话,不过却也同样可怖——那些宫女没有被吸血,而是被迫效仿当年先皇后,在自己体内种下“心疾之蛊”,然后喝下一杯又一杯来历不明的“新药”!   国师若水早因旧年的事得罪皇帝,如今被调到工部兴修水利去了,如今朝天阁里是另一帮术士的天下。   皇太子殿下几次进朝天阁劝诫,都被盛怒的皇帝撵了出去。   直到一个不堪折磨的宫女用一把私藏的剪刀,才破开这片人间炼狱第一道口子!   行刺皇帝的宫女第一刀便扎歪了,致使敬德皇帝脖梗子只破了点皮,但她死时嘶吼出来的话却叫人振聋发聩,朝野激愤。   麒麟宫勤政殿阁臣、六部尚书连同一班文武大臣,纷纷跪倒在朝天阁广场,上书请求陛下移驾京郊行宫!   夤夜大雨,敬德皇帝登上朝天阁,望着九重宫阙,放声大笑,随后丢下一篇《让禅位表》,扬长而去!   *   敬德皇帝禅位于皇太子裴宛,退居行宫;新帝继位,翌年元旦改国号“鸿嘉”。   鸿嘉元年,大年初一,皇帝在麒麟宫接受百官朝贺,中宫皇后在栖凤宫生产——偌大皇宫,到处都是迎接新禧的气象!   下了朝,皇帝迫不及待连御辇也来不及乘坐,一路跑着冠都掉了,跑到栖凤宫。   却听见皇后娘娘扯着嗓子大喊:“生孩子又用不着你,你过来做甚!”   皇帝都快哭了,忙不迭攥住娘娘的手。   娘娘怕丑,愣是不叫给看,俩人黏黏糊糊。   喜得产婆在旁边直道:“娘娘这一嗓子太有劲儿了,恭喜陛下、娘娘,喜得公主!”   路金喆声嘶力竭,躺在裴宛怀里看着产婆抱过来的女儿,红彤彤的像个猴子。   “偏要大过年的来,也是会挑时候。”   裴宛笑了笑:“是个幸运的孩子,太|祖皇帝也是这样生辰。”   金喆有点累了,但还撑着力气:“你给她起个名儿罢。”   “既然生在元年元月元日,不如就暂且叫裴元,不过呢,须得让礼部选个古字,若以后继承大统,避讳时也方便。”   陛下金口玉言一开,阖宫上下纷纷一震:往后这就是我朝第二个女帝了!   金喆长吁了口气:“吓着我了,我还以为你要叫她‘裴三元’!”   “小名未尝不可。”裴宛亲昵地碰了碰女儿的手,还不大敢用劲儿,又把金喆的手拢在一起。   金喆便抵着他肩头睡着了。   ——金碗良缘·完结—— 第103章   鸿嘉五年, 长夏。   蜿蜒的织金狻猊睥睨纛旗,在阳光下猎猎作响,宛如一道炽色烈焰。   帝后的马车里, 响起稚嫩童音:“母后, 四方郡到了嚒?”   “到了, 前面四方郡,过了四方就是扈州城,再往北三千里, 就是塌它。”   小姑娘睁着一双幼鹿似的大眼睛, 长睫毛眨啊眨, 郁闷道:“啊?那……大海呢?父皇说四方郡有海,他骗我!”   路金喆闻言, 蹬了一脚假寐的皇帝:“你没事逗她干什么?她眼下正是给个棒槌就认针的年纪, 何苦来?”   裴宛睁开眼睛,粲然一笑:“是她自己听话不听音,我说的是‘从前’!”   路金喆忙道:“对对,你父皇说的是从前, 从前四方郡有海,传说那海还是天上神女变化而成——”   “你这样一套一套的, 夜里都讲不完, ”裴宛拉过金喆, 板着脸:“裴笎,去你自己的车上坐着,你都五岁了,镇日黏着皇后, 像什么样子!”[注①]   “你都二十五岁了, 你还整天黏着母后, 你像什么样子!”   裴笎大怒,气得实在是不行不行的。   说实话,看着这张气呼呼的小脸,金喆被逗得只想笑,可她知道这会儿要笑出声来,得罪小姑娘的必然还得加上一个她,因而憋笑的很辛苦,于是锤了身边皇帝一拳。   裴笎见母后对父皇连踢带打,也算给自己“出气”了,又想自己是大雍皇太女,这么粘黏着母亲确实不够面儿。   于是嫩生生哼了一声,冲门外扬手,随即被随扈柳儿抱上马背。   柳儿笑道:“又挨你父皇呲哒了?”   裴宛昂了昂首,“我也呲哒他了……对了,姨姨,那个神女真的变成大海了嚒?可海没了,她去哪儿了?”   柳儿抱着她骑行了一会儿,两人望向远方。柳儿指着云道:“她变成了天上的云,云多了就变成雨,一下雨呀,神女就重回大地啦!”   太好了,裴笎开心地笑了起来!   ……   大驾疾行,辗转数日,来到古雅。   路金喆热泪盈眶。   第一次来到古雅时,她不到十五岁,有着许多少女愁绪,古雅也顶多是一个繁忙的市集。而如今十年过去,这里俨然是一座重镇,她也有了新生。   金喆带着裴笎,一路走一路看,将城墙、榷场、瞭望台、古雅官府衙署一一指给她看,还有远方草甸上,白桦林边,那栋小木屋。   ……   大雍帝后驾临,弥腊国主以及草原狮子王也到了,群臣拥簇着皇帝会见诸王,皇后则在行宫接见他们的家眷。   路金喆端坐在须弥座上,裴笎坐在她脚边金杌子上,趁着太监唱喏的间隙,娘俩相视一笑。   “我漂亮大姨会来嚒?”   金喆摸了摸她发尾,她两岁上时见着姐姐金蝶就叫人家漂亮大姨,从此年年都提,再也没忘。   “会来,你好好坐着。”   ……   太监又唱喏,弥腊王后携带王室女眷、狮子王王后携带王庭女眷,先后前来拜谒。   大雍皇后受拜,并赐下金锭、束帛、茶叶等礼物。   一套仪程好容易走完,礼官撤退,女眷们交流闲谈时间,大家一起到铺满地毯的房间围坐。裴笎小炮弹似的弹到金蝶腿边,“大姨我好想你!”   金蝶一把抱起裴笎,“我也好想我们元元呐,来,叫大姨瞧瞧,长高了没?”   裴笎挺起身板,让大姨比量,不小心露出吃得滚圆的小肚瓜。   她一害羞,便埋在母后身上,像只虫子那么蠕动。   金喆叹气:“五六岁,狗都嫌的年纪。”   金蝶嗔了她一眼,又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叫过来。   满弘和谒春儿是一对龙凤双生子,今年三岁,一个头发是碎金色,一个是黑色,都生着一双琉璃猫眼,比年画上的娃娃还好看,一口大雍话说得流利,软软地问好。   喜得金喆左右都抱在怀里,叭叭亲了好几口!   君辞上前来,把谒春儿接过去,笑道:“你这做派,倒不像个含蓄的大雍人,别把我们谒春儿吓着!”   谒春儿的脾性极其肖母,在君辞怀里羞赧地摇了摇头。   图尹家的女眷也带着孩子前来厮见。   金喆便让最大的那个带着孩子们都出去玩,顺便交代裴笎,自己是姐姐,看好满弘和谒春儿。   大家齐声道了个是,撒鹰似的都跑出去了。   金喆与大家笑道:“咱们坐下说话罢!”   ……   天空湛蓝如洗,草甸芳草如茵。   几乎望不到边际的跑马场上,三方儿郎骑在马上,正在玩着一个古老的游戏——叨羊。   虽说是游戏,却也是一场极其考验马术与勇气的竞技,叨羊能手更是无可争议的英雄,北境三地是个爷们都爱玩,姑娘们也都爱看!   此刻观看台上,站满了王公女眷、使臣官员。路金喆站在最中间最高的位置,紧紧地盯着场上一抹炽金色的影子。   看台上爆开一阵掌声,大雍皇帝投进了第一次羊!   “是父皇嚒?父皇叼到羊了嚒!”裴笎紧紧贴着金喆,激动地问着。   “是你父皇,他叼到羊了,他可真能耐!”   “那是呢,我父皇嚒!”   ……   跑马场上,羊被再次丢到地上,被周子衿捡了起来。   周将军拎着羊驭马疾驰,身后李仁卿、裴宛为他调拨马头,挡住追上来的敌人。   小狮子王图尹稚臣却不怕这招,他是草原上叼羊的行家里手,马儿和他一样都是硬脾气,横冲直撞,斜刺过来,大雍几个文臣不敌他手,纷纷坠下马去。   不一会儿,这头小狮子便和周子衿缠斗上,便见他使了个绝妙功夫,从马背上翻身跃下,单用一只手撑住马鞍,整个人横亘在马身侧。   看台上亦浮起一阵惊呼。   很快小狮子王得手,拽着羊蹄子,像挥动旗帜那般挥舞羊身,却兜头遇上疾驰而来的檀泷……   叨羊就是这样,谁也不知胜在何方,场上场下群情激动,呐喊声震天!   君辞拐了拐金喆:“你知道为什么那头小狮子一个劲儿找周子衿的茬嚒?”   “难道是几次谈判中,周将军气焰太嚣张了,扎到小狮子的眼了?”   “非也,”君辞一脸兴味:“我听说,之前小狮子王在边境上遇到一个妇人,虽是民妇,但那通身的气度,雍容娴雅,又落落大方,只把他看得都呆了,原以为是落难之人,正想上前搭讪,却转眼见周子衿把她带了回去,他就记住了。”   金喆横了她一眼:“你说的活灵活现,是在场瞧见了还是怎样?”   “我听那几个塌它女孩子说的嚒!我现在塌它话也能听懂许多了!”   金喆心神微动,很快又被一阵喝彩声夺去注意。   ……   叼羊结束,得手最多的果然是小狮子王,他笑嘻嘻的从看台上经过,惹来女孩子们一阵呼声。   男人们边卸铠甲也边往这边走来,大汗淋漓,连马也出了一身的汗,味儿的很。   裴宛便这样热烘烘的来到金喆近前。   金喆从人群中看着他,这会儿他半托半挂着骑装,一点儿也没有往日帝王做派,跟场上任何一个大小伙子没甚两样。   可是她看着,看着,就觉得他还是与众不同,当然味儿也不一样,一点不臭!   裴宛把头盔夹在手臂下,另一只手擎过裴笎,把她单手抱在怀里,朝金喆晃了晃脸,“你看什么呢?”   金喆:“看你。”   裴宛一双乌潼潼的眼睛里亦满满都是她,俯身在她颈边轻笑。   裴笎被父皇夹在腋下,两眼直翻,呕!   *   茵茵草甸上,一匹浑身无一丝杂色的黑骏正迎着风奔跑。   裴笎坐在母亲的怀抱里,兴奋大喊;金喆依偎在裴宛怀里,也跟着喊了两声。   木屋前,裴宛翻身下马,抱下妻儿,拍了拍乌金骢马头:“辛苦你了,老伙计。”   乌金骢脑袋蹭蹭他的手,溜溜达达啃草叶子去了。   金喆领着裴笎走进院子,见这里干干净净,显然是有人提前打扫过的。   “娘亲,这就是你从前住过的地方嚒?”   “嗯,元元觉得怎么样?”   “真好看,像御花园似的!”   裴宛去井里打了一盆水,招呼她们母女洗手,又把带来的点心拿出来,三人随意坐着,随意吃了点。   小孩子耐不住,在太阳底下打起了盹,金喆忙拿扇子给她遮住眼帘,裴宛见状,自己接了过来。   暖融融的太阳照在身上,他们俩也有些困倦。   “没想到元元能跟着咱们走这么远,没哭没闹,真不容易。”   “嗯,她比我小时候可厉害多了,也庆幸……”裴宛看着女儿睡颜,隐去了话尾。   金喆握住他的手,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庆幸的是裴笎没有遗传到心疾。   “从这里,咱们就到天下各州走走罢,你那《小凤燕游记》也该出后传了!”   “好啊,你能撒的开手就行。”   “撒的开,不然养那班大臣干什么呢。”   “那就走走,说起来,没准还能遇上聂真呢!就是那个跣足科头的苦行僧,我着麒哥儿打听过,好像在邺州有人见过他!”   “那咱们就先去邺州,倒也不为遇见什么聂真,老天怜我,让我活到九十九,老天要责罚我,就叫我走在你前头。”   “说什么胡话呢,你是皇帝,你要万万岁!快‘呸呸呸’!”   “万万岁,那不成了老妖精了……好了,呸呸呸!”   ……   裴笎在梦里翻了个身,梦到自己父皇竟成了个老妖精,她自己也摇身一变成了个小妖精,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注①:裴笎,yuán,古书上说的一种竹子,宛宛和喆喆都希望她一生坚韧有节。   我们下个故事见啦~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