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作者:纪婴   文案:   这个修真界被游戏玩家穿成了筛子。   恋爱、烹饪、格斗、经营,而游戏技能居然全部可用。   谢星摇成了注定被虐身虐心的女配角,惨遭心上人背叛,被丢弃在九死一生的暗渊。   面对汹涌而来的魔潮,她面无表情,从武器库里拿出几颗手榴弹,和一把崭新的AK-47。   反派们:汝娘也,这要我们怎么玩?   *   入夜,几道人影坐在高高的骨灰旁边,听大家讲那过去的事情。   谢星摇:“说说吧,都绑了什么系统?”   大师兄吞下一口抹茶冰淇淋:“《疯狂厨房》。”   魔尊身披高定西装:“《奇迹冷冷》。”   仙门圣女骑着汗血宝马一路狂奔:“家人们!看我用《卡卡跑丁车》来一段宝马漂移!”   “我只是帮妹妹点了个《合欢宗养鱼手册》的选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霁月光风的佛门第一人泪眼汪汪:“你呢?”   谢星摇:……   谢星摇:“《一起打鬼子》。”   穿越者不好当,需要时刻防止剧情线崩塌。   按照原文走向,凶残嗜杀的反派魔头将藏匿本性,于暗渊护住谢星摇性命,从此与主角团一路同行,意在骗取信任、夺得无上神物。   黑衣少年如期而至,谢星摇遵循小白花人设,抬手挡下汹涌魔潮,身形微颤,柔弱非常:“公子救我!”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声系统叮咚:【危险察觉!即刻触发技能——】   【手撕鬼子!】   近处,无法无天的魔潮轰然碎裂。   远处,少年浑身染血、狂气未消,渐深的眸色凝在她脸上,讥诮低笑:“…哈。”   谢星摇:就,真的柔弱非常。   [阅读指南]   1.沙雕文,是类似仙剑系列的单元群像故事,想写一写小人物的侠情。   2.文中游戏现实中均不存在,最多玩梗,不要去搜《一起打鬼子》啦hhh   3.这本没有宗门竞赛的元素,喜欢升级流可以去同类型预收《师门都是游戏玩家》喔。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甜文 穿书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星摇┃配角:晏寒来┃其它:   一句话简介:因为我们都是穿越者。   立意:自强不息,宣扬和平友爱。 第1章   寂寂午夜,残月当空。   暗渊之下浓雾四涌,魑魅魍魉百鬼夜行。   此地阴气浓郁,少有外人踏足,此时此刻,却孑然立着一人的影子。   那是个极年轻的少女,被雾气遮掩了相貌,只能辨出模糊轮廓,以及一身狼狈不堪的染血红衣。   人族血肉乃是鬼怪眼中的无上佳肴,无数妖鬼追寻血气而来,蠢蠢欲动。   少女立于其中,许是体力不支,身形微微一晃。   谢星摇觉得很离谱。   她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本以为就此完蛋,没想到再一睁眼,居然见到这种群魔乱舞的景象。   ——她非但没死,脑海中还多出一段陌生的记忆,细细想来,剧情竟与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如出一辙。   小说名为《天途》,讲述仙门圣骨在五百年前的大战中遗落各地,几个年轻弟子为收集仙骨,四处历练的故事。   既是历练,就免不了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和千奇百怪的副本,可巧,第一个副本里的倒霉女配也叫谢星摇。   故事并不复杂,甚至称得上狗血淋头。   修真界有白、宋、秦、西门四大捉妖家族,白妙言身为白氏继承人,与一名狐妖坠入爱河。   狐妖名作江承宇,她教他术法、予他钱财,在与心上人成婚的那天,却见江承宇拔剑而出,带领众妖突破结界、血洗白家府邸。   原来江承宇接近她只为复仇。   多年前山中妖魔杀人无数,百姓苦不堪言,白氏将恶妖剿灭大半,其中便包括江承宇之父。   与所有追妻火葬场的套路如出一辙,长剑没入妻子胸口的那一刻,江承宇后悔了。   他心痛,他流泪,他很不符合生物学规律地一夜白了头,他的双手颤抖如癫痫,把气息全无的新娘拥入怀中,“小心翼翼”、“眼尾泛红”。   为复活白妙言,江承宇将少女的魂魄封存于遗体之中,经过数日辗转,终于寻到一线生机——   至纯至善的仙门法术。   他身为恶妖,无法踏入仙山,只能寄希望于下山历练的弟子,好巧不巧,这个被他盯上的倒霉蛋,也叫“谢星摇”。   念及此处,谢星摇暗叹一声。   那小姑娘年纪轻轻,对江承宇一见钟情,不但教给他凝魂固魄的术法,还不顾危险陪他来到暗渊之中,采摘完成术法必需的灵草。   暗渊危机四伏,二人皆是身受重伤,当棋子失去用处,自然会被毫不犹豫丢下。   眼见九死一生,江承宇把“谢星摇”当作诱饵吸引注意,趁着群魔不备,自行离开了此地。   倒大霉。   谢星摇勉强动动食指,只觉阵阵抽痛。   这具身体几乎耗尽了灵力,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她从小到大没受过这般疼痛,必须死死咬紧牙关,才不至于让自己痛呼出声。   不幸中的万幸,她不会葬身在这里。   原因有二。   其一,有人会来救她。   小说里除了相亲相爱的主角团,也有费尽心思搞事情的反派,譬如即将登场的晏寒来。   晏寒来,除了毁天灭地的终极大魔头外,小说里最为棘手的角色。   他修为高深、出身不明,佯装成正义之士跟随主角们一路同行,最终夺走仙骨,大开杀戒。   而他打入主角团内部的引子,即是救下了主角的同门师妹谢星摇。   至于第二个活命的理由——   妖魔嗅到血腥味,肆无忌惮群攻而来。谢星摇勉强撑起身子,心口重重地跳。   出车祸时,她正坐在后座玩一款手机游戏。   一声连着一声的幽幽鬼哭里,当她轻抬眉眼,于识海中望见无比熟悉的界面。   拜托……不会这么离谱吧?   浓云翻涌不休,冷冽夜风如刀。   第一只凶戾的魔物伸出利爪,径直刺向不远处的人影。   她灵力耗尽,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又剩下孤身一人,无论如何挣扎,都只能沦为它们的腹中晚餐。   它饥肠辘辘,早已迫不及待。   而在触手可及之处,快要站不稳的少女怔愣一刹,瞬息之间,手中现出一把长长的漆黑器具。   这物件生得古怪,并无灵力,论锋利比不上刀剑,论威力不及仙法,看上去如同稚童的过家家玩具,惹人发笑。   她莫不是无路可走,自暴自弃了?   这个念头激出群魔的声声狂笑,一时间黑潮丛生,澎湃如海浪;被视为猎物的谢星摇,同样举起手中物件。   午夜暗渊里,轰然生出一道震耳欲聋的砰响。   离谱。   离天下之大谱。   她的穿越,好像和别人有那么一丁点儿不一样。   谢星摇脸上做不出表情,虎口被后坐力压得生疼,恍惚低头,感受到指尖冰凉的触感。   在二十一世纪,这玩意儿叫AK-47。   一把声名远扬的自动步枪。   而她所做的,只不过是点了点识海中的游戏界面,将它设置为游戏角色的手持装备。   子弹贯穿魔物身体,骤然散开一缕黑烟。妖魔们皆以为这姑娘毫无还手之力,见状纷纷怔住,生出几分骇然。   它们……全然看不清她的动作。   飞刀也好灵力也罢,全都是有迹可循的招式,方才谢星摇究竟是如何击中对方,却令它们无法参透。   电光石火,出神入化,仅凭一颗平平无奇的椭圆小球,便除魔于数丈之外。能做到如此境界——   这女人究竟是谁?!   好几只妖魔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更多的鬼怪则是怒不可遏,一股脑往前冲。   AK-47,巨大的杀伤力无可匹敌,世上最为经典的步枪之王。   此时此刻,正被浑身染血的仙家小弟子牢牢握在手上。   火光划破夜色,于魔兽胸口绽放出一朵又一朵凄厉血花。   邪祟纷然抬头,望见人族少女眼中阴鸷的杀意与疯狂。   ——才怪。   谢星摇纯粹是被惊讶到五官乱飞。   等等等等,所以她是连带游戏也一并穿来了?不合理吧,这绝对不合理吧?   她从没见过真正的枪,如今却无师自通了使用方法,而且……这把理应只存在于游戏里的AK,刚刚直接轰飞了离她最近的那只凶兽啊!   闻所未闻的法器所向披靡,群魔目眦欲裂:   能让诸多妖魔顷刻覆灭,所需灵力不在少数,可它们竟然感知不到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前所未有的体验完完全全超出认知,谢星摇满脸问号:   她真的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扛枪修仙已经超过“开金手指”的范畴了吧——   更何况她仓库里还有机关炮和火箭筒!   太离谱。   她做梦都不敢玩这么大的。   要说不害怕,那当然是逞强的假话。   此地除她以外空无一人,几乎成了妖魔鬼怪的巢穴,漫天黑雾伴随着冷气森森,比恐怖片骇人不知道多少倍。   奈何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个仙门弟子,早就习惯了降妖伏魔,而且……   谢星摇忍住身体的剧痛,暗暗咬牙。   当鬼怪一个接一个扑上前来,识海中的游戏界面相应变幻,莫名其妙地,她居然想起了游戏里的突围模式。   同样凶险,同样紧张,与之对应地,也有着同样的走位与攻击方式。   倘若有谁正面攻来,那便侧身闪躲;有谁进入射程,那就找准最为合适的角度,毫无犹豫,一击制胜。   四面八方的战场犹如一场浩大的全息游戏,关于如何操作、如何活命、如何杀出一条血路,谢星摇再清楚不过。   一时间火光不断,她一点点熟悉枪柄的触感,虽因失血有过片刻恍惚,动作始终没有停歇。   直到脑海里的系统震了震。   这个震动极其微弱,谢星摇动作一滞,自识海中央,见到一排行云流水的黑体字。   【当前任务:濒临绝境、虚弱非常,向远处的人影求救,是你唯一的生路。】   来了。   谢星摇屏息仰头,于重重巨石间,瞥见一道不知何时现出的影子。   恰是这一瞬息,月光刺破绵密厚重的云朵,飘然下落。   最为险峻陡峭的那块石头上,少年无言颔首,任由草草束起的黑发随风上扬。上挑的凤眼沉郁狭长,没有同情,唯能瞧出一丁点儿漫不经心的戏谑。   仿佛在懒洋洋地、没什么兴致地看戏。   晏寒来。   比起中州人长相,他的五官轮廓更深也更清晰,眼窝深邃,瞳仁幽冷,在清清泠泠的月色下,折射出琥珀一般摄人心魄的暗光。   这分明是宛如春夜海棠的相貌,自少年颊边却晕开粘稠猩红的血色,藏匿在黑暗中的大半边脸好似刀锋,现出冷戾杀气。   此人不是善茬,如今却成了她唯一的生途。   谢星摇心知肚明,因失血过多,她的意识已在逐渐模糊。当下独木难支,无论如何,保住性命才最重要。   群魔看出她的力不从心,于须臾间一拥而上。   原文段落涌现识海,谢星摇直直对上暗夜中的琥珀色泽,身形虚弱一晃,念出记忆里的台词:“公子救——”   她开口时有意抬起左手,试图挡下来势汹汹的黑气,却也正是此刻,耳边响起再熟悉不过的提示音。   【危险察觉,即刻触发被动技能!】   被动技能,不需要主动触发,相当于身体做出的条件反射。   而在《一起打鬼子》里,谢星摇把所有技能点兢兢业业升到了满级。   离谱。   谢星摇面上无甚喜悲,静静地、静静地凝神于识海,看向金光闪闪的技能框。   【我赌你的枪里没有子弹】   【技能简介:说完本句台词,敌人枪中必定不会出现子弹。也可改为“我赌你的毒针已经用完”“我赌你的剑已经断了”等。】   ——有病吧。   【弹弓射飞机】   【技能简介:坚毅的眼神沉稳的双手,一颗石子射穿机身,你就是今天的神枪手!干碎他们的飞机大炮,一个鬼子也不留!】   ——有病吧?   以及正闪烁出暗红色光芒、硕大无比的四个字。   【手撕鬼子】   【技能简介:撕!只要是鬼子,都可以撕!两手一抬谁也不爱,撕裂虚空撕裂宇宙,撕裂鬼子的大本营!】   ——有病吧!!!   左手抬起的间隙,罡风乍来。   不过一个转瞬,近在咫尺的狂潮被猛然撕裂。   这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场面。   群魔哀嚎声里,妖鬼们宛如破布一分为二,光与暗交叠又裂开,唯有人族少女的身影屹立如初,这一刻,她像个战神。   即便她的人设,是朵等待救援的无助小白花。   透过那条撕裂的缝隙,谢星摇遥遥望见晏寒来的脸。   轻挑着眉梢,恶劣地、冷淡地、嘲弄地勾起嘴角,少年隐约发出一声低笑:“…哈。”   谢星摇:……   虽然鬼怪名中有“鬼”字,但她还是觉得,这玩意儿应该被踢出鬼子籍。   毕竟它们一点都不唯物主义。 第2章   万事万物离不开能量守恒。   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讲,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耍帅放大招,必然伴随着无比沉重的代价。   譬如方才那惊天一撕,就耗尽了谢星摇体内为数不多的气力。当眼前鬼怪散作两半,她亦是体力不支,几近晕倒。   巨石上的晏寒来看够了戏,足下轻轻一掠,稳稳当当来到她身前。   他身着黑衣,与周遭夜色融为一体,却又因懒散安静,在肃杀的暗渊中格格不入。   谢星摇眼睁睁看他背对着自己,闲庭信步往前走了好几步。   这人全然没有搀扶她的念头,好不容易想到身后站了个伤患,轻描淡写转过头来:“能走吗?”   瞧不出一丝半点英雄救美的风度。   想来也是,以他这张漂亮过分的脸,倘若懂了怜香惜玉,倾慕男主角的姑娘们估计得纷纷倒戈。   谢星摇对这位居心不良的反派角色没什么好感,奈何这会儿连站立都难,闻声只能冷讽一句:“能爬。”   “哦。”晏寒来手中掐诀,击退几只妖魔,“那姑娘便——”   他的心思不在谢星摇身上,直到一句“爬着走罢”袭上舌尖,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将目光凝向她脸颊。   麻烦。   不善与人交际的少年魔头思忖瞬息,下一刻,左手已来到她身旁。   晏寒来身上沾了不少血污,袖口拂过她腰侧,带来的风却是澄净凉爽。   谢星摇勉强勾唇笑了笑,权当向他表达感激,一个“谢”字还没出口,就死死卡在喉咙。   识海里的游戏画面上,她本就所剩不多的角色血条,又可怜兮兮颤颤巍巍降了不少——   别人家的穿越要么背要么抱,然而女配没人权,晏寒来手臂一扬,居然将她如麻袋一般扛在了肩上。   于是肩头刚好压到她身前的伤。   他救人像杀人,大概也没学什么安慰人的手段,只低声道上一句“当心”,掌心再度凝出暗光,毫不留情刺向前方的黑影。   在剑修最拉风的修真界里,晏寒来是个法修。   他所用的术法诡谲至极,不知源于何处,按照寻常惯例,卧底往往会佯装得平易近人、温润有礼,晏寒来却不同。   这人野得惯了,分毫不去掩饰周身的冰冷煞气,周围则是一缕缕散开的血丝。   不像个除魔卫道的正派修士,更趋近于杀性毕露的豺狼,掌心暗光凝结出若有似无的繁复纹路,细细望去,每道光影都锋利如刀。   妖魔来了又散,满天乌云吞没苟延残喘的月光。谢星摇见他划破手掌,任由血流如注,与手中的暗光交织缠绕。   一步接着一步,凡是少年所过之处,鲁莽上前的魔物纷纷散作黑烟;而他本人则在放血的瞬间弯起双眼,灵力愉悦且迫不及待地溢开。   疯子。   说来讽刺,在这个浑然陌生的世界里,她头一回感到安心,也是因为这位疯子。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残存的气力消弭无踪,谢星摇打了个哈欠,希望醒来的时候,她能不觉得这么疼。   *   谢星摇是被疼醒的。   不幸中的大不幸。   穿越远没有小说里写的那样容易适应,即便做了心理建设,当双眼睁开时,她还是生出了一种“之前全在做梦”的错觉。   可惜闯入眼底的,是间古意颇浓的素雅木屋。   甫一侧目,还有一张漂亮却苍白的少年面庞。   识海里那个求救的任务没了踪迹,由另一行字取而代之:   【与温泊雪会合,一并潜入江府。】   温泊雪,《天途》男主人公,凌霄山赫赫有名的少年天才,也是谢星摇同门二师兄。   在原文之中,谢星摇惨遭江承宇背叛,对后者深恶痛绝,恰在此时遇见同样下山历练的温泊雪,一番哭诉后,向温泊雪告知了江氏一族狐妖的身份。   可巧,她二师兄之所以下山,就是为了调查这个镇子里的一桩恶妖杀人案。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一个为报仇雪恨,一个为查明真凶,结伴潜入了江家府邸。   温泊雪听闻她受伤,自会来医馆寻她。当务之急是尽快养好伤,确保今后不拖其他人后腿。   谢星摇整理好思绪,竭力坐起身。   这间屋子不大,处处弥散出无形无影的药香,她躺在角落一张床铺,相邻的另一张床上,靠坐着晏寒来。   她伤得不轻,晏寒来的伤势同样称不上好,面上血色全无,自袖口露出的左手被绷带死死缠绕,衬得指尖惨白。   只可惜,这伤虽是为她所受,目的却不单纯。   书中虽然并未写明,但根据谢星摇的推断,晏寒来之所以救她,是为了实现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先不动声色跟踪一名凌霄山弟子,继而在危机时刻出手相助,如此一来,便能轻而易举同仙门拉近关系,混入主角团之中。   否则以他杀人不眨眼的性子,怎么可能毫不犹豫去救一个陌生人。   打从一开始就暗藏目的、从未对谁付诸真心,正因如此,在阅读《天途》时,她才会对这个角色尤其不喜。   如今身为被他利用的棋子,自然更是厌烦。   “这里是……”   目光落在晏寒来面上,谢星摇佯装茫然,迟疑顿住:“多谢公子相救。”   少年垂眸瞥她,似是不爱搭理,懒懒点了点头。   以晏寒来的人物设定,不可能对初初见面的陌生人多么热情,谢星摇并不在意他的冷淡,继续缓声道:“我乃凌霄山弟子谢星摇,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这回他倒是答得挺快:“晏寒来。”   他说着顿住,目光飞快掠过她脸庞,似笑非笑:“谢姑娘所用法器,着实有趣。”   据原著所言,此人打小沉迷于邪魔歪道。   晏寒来对她本人毫无兴趣,如今显而易见,是动了那把枪的心思。   “区区火器,不值一提。”   谢星摇迎上他视线,坦坦荡荡:“反倒是晏公子身手过人,那般独特的术法,比任何法器都更有趣味。”   晏寒来的招式来路不明,绝对称不上正派。她把话题一股脑全扔回去,被不着痕迹质问的人便成了对方。   黑衣少年凤目微抬,嘴角虽噙着笑,目光却是郁郁沉沉,仿佛连屋子里的气压也被顷刻压低,生出惹人心悸的冷意。   他生性敏感,指不定在思忖着如何抹她脖子。   奈何小魔头虽然嗜杀成性,在夺得仙门圣骨以前,却绝不可能向凌霄山弟子下手——倘若因此暴露身份,他非但拿不到仙骨,还要落得一个通缉的名头,实在得不偿失。   如谢星摇所料,对方只回她一个冷漠的笑。   “区区小技,不足挂齿。”   晏寒来学她的语气,多出点儿戏谑之意:“反倒是谢姑娘只身一人闯入暗渊……身为仙门弟子,莫非不知那是送死的禁区么?”   话茬又被抛了回来。   谢星摇不落下风:“降妖除魔的事,哪能叫送死?再说,晏公子不也在那儿?”   言外之意,你同样别有用心。   “除魔——?”   暗渊之中九死一生,即便仙门长老出手,也不可能将鬼怪赶尽杀绝。   “除魔”二字被他说得讥诮,拉长的尾音悠悠上扬,不管抠出哪个字来,都能听出讽刺的味道:“若是这般,谢姑娘不愧为少年豪杰,年纪轻轻便有赈济苍生之愿,在下佩服。”   笑面虎。   在原著小说里,他向来对仙门成见颇深,连带谢星摇这个小弟子一并遭殃。   此人从头到尾居心不良,谢星摇不想多做纠缠,更懒得去刷好感度,闻言扬唇笑笑,露出两颗白亮亮的虎牙:   “晏公子不顾自身安危,救我于危难之间,自是不逞多让。我见多了虚与委蛇口蜜腹剑之人,公子可要比他们好上十倍百倍。”   空气里无形的弦将断未断,两人同时抬眼,笑得礼貌。   谢星摇笑意未退,忽听身侧传来木门打开的吱呀响,扭头一望,见到个手捧瓷碗的中年男人。   这应当是医馆里的大夫,瓷碗之中热气腾腾,想必盛了刚刚熬好的药,就算远远隔着,也能闻到一股令人不甚愉悦的苦味。   她从小到大不喜欢吃药,不经意往前一看,晏寒来竟也微微蹙了眉,不动声色别开脸。   不会吧。   之前他被妖魔鬼怪伤得血肉模糊,自始至终没抱怨过一句,结果现如今……因为一碗药就皱了眉头?   晏寒来,他不会怕苦吧。   “二位都醒了。”   眉目清秀的中年男人上前几步,见谢星摇盯着瓷碗,了然笑道:“这是为小郎君熬的药。他被妖气魔气渗透五脏六腑,又失血太多,急需调养生息。”   所以这药与她无关。   谢星摇乖乖点头,长出一口气,另一边的晏寒来接下瓷碗,面无表情。   他虽习惯了受伤生病,却始终尝不得苦味,每当身有不适,往往会从山间直接摘得药草,再囫囵吞入腹中。   煎煮后的药物没了植物清香,散发出难忍苦臭,全然激不出半点食欲。   心下觉察出什么,晏寒来眸光轻旋,更生烦闷。   谢星摇双眼晶亮,一眨不眨盯着他瞧,毫不掩饰眼底看好戏的浅笑,这会儿被他抓了包,飞快将唇角抿成直线形状,状若无辜。   大夫不知二人关系,见状谆谆教导:   “年轻人莫要害怕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小郎君,你身边可还有一位姑娘,莫要在她面前丢面子。”   晏寒来:……   他眉心咚咚咚地跳。   晏寒来在原著里拽天拽地,哪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谢星摇看得新奇,噗嗤笑出声:   “正是如此。晏公子,俗话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加油,坚强,相信你可以。”   她话没说完,晏寒来陡然抬手,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旋即被呛到似的皱紧眉头,略微弯起挺拔腰身。   他默不作声,却能看出是在极力忍耐——   少年原本的面庞冷白如玉,如今悄无声息蔓延开几缕绯红,若要比喻的话,像极了一边戒备克制,一边悄悄炸毛的猫。   他当真怕苦。   谢星摇幸灾乐祸,假惺惺鼓掌:“晏公子厉害!”   只可惜啪啪的巴掌声没嘚瑟一会儿,就陡然消停下去。   紧随其后,是另一股浓郁的药味。   有小童煎药回来,手中捧着硕大瓷碗,这回却并未走向晏寒来,而是径直来到谢星摇床边。   看他手里那瓷碗的大小,比起上一份,像吃了一大罐成长快乐。   谢星摇笑容消失,快乐不起来。   谢星摇:“我、我的?”   “姑娘灵力全无,身上又受了太多的伤。”   大夫笑笑:“虽然都是些皮外伤,但若想痊愈,总不可能不吃药吧。”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谢星摇呆呆接下汤药,看一看浮动着的不明黑糊糊,又望一望不远处的晏寒来。   对方已然恢复脸色,正懒洋洋靠坐在床头,斜眼睨她的时候,眼尾勾出一丝类似于轻笑的弧度。   显然是等着看笑话。   大夫送了药便告别离开,晏寒来见她半晌没有动作,百无聊赖收回视线,正要躺下歇息,耳边忽然响起试探般的低语:“晏公子。”   一扭头,旁侧床上的那人抬起眼,直勾勾盯着他瞧。   那些幸灾乐祸的小情绪全被压下,只留下一点儿亮晶晶的、期待的笑。   “晏公子博闻强记,可曾学过那么一两个的小小法术?”   大概觉得不好意思,谢星摇的声线被刻意压低:“比如暂时消除味觉,或是改变一些药材的味道。”   最好是能把她手里这碗魔药汤,变出西瓜汁的甜香。   这姑娘不久前还在看他笑话,此刻倒是能屈能伸,脱口而出“博闻强记”了。   室内寂静一瞬。   晏寒来挑眉,语气听不出起伏:“谢姑娘,天将降大任。”   什么叫一报还一报,连台词都照搬,你真行。   谢星摇眼里的亮光散去,把自己缩成一团,背对着他举起瓷碗。   床上的圆团整个颤了一下。   床上的圆团哆哆嗦嗦变成一根面条。   晏寒来自认不是好人,见她过得不安生,神色恹恹扬了扬唇边。然而很快,少年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颤。   他修习术法多年,对于周身的灵力波动十足敏感,自谢星摇饮下汤药起,空气里便生出些许震动。   等探明那道术法的气息,晏寒来眉心微蹙。   疾行咒。   她竟是给药下了疾行咒,使得药水在喉咙里飞速下坠,不留半点停滞的时机。   ……这是常人能想出来的办法吗?   与此同时,床上的人影轰然起身,他感受到另一股灵力波动。   除尘诀,用来扫清口腔中残留的药渣与苦味。   仙门咒语还真是被她给玩明白了。   ……但仙家咒法是这样用的吗?   谢星摇讨厌喝药,有生以来头一回解决得如此迅速,连自己也觉得新奇,放下瓷碗的刹那,眉梢轻轻快快一挑,掩饰不住欢喜得意。   喝完了!好像比晏寒来还要快一点点。   只可惜修真界没有喝药大赛,否则她可以去拿个冠军亚军。   谢星摇心下高兴,暗暗把自己同晏寒来做了比较,正要躺下,忽听耳边一道窸窣响。   有脚步声。   虽然看不见门外的人是谁,她却已能猜出对方身份——   一场轰轰烈烈的戏,哪能少了最重要的主人公。   “谢姑娘!”   木门被吱呀打开,大夫嗓音噙笑,踏步上前:“你师兄放心不下,来此寻你了。”   他走在前头,携来一股子清新药香,身后跟着的那人身量高出许多,罩下一片轻纱般的虚影,雪白衣袂轻拂而来,宛如清风。   正是《天途》全书的主角,温泊雪。   谢星摇凝神抬眸,白衣青年亦是颔首,芝兰玉树,萧萧肃肃:“师妹。” 第3章   谢星摇觉得,她运气还不错。   先是在暗渊得了搭救,而今境遇尴尬,又恰好遇上前来寻她的同门师兄。   仙门之中供奉有每位弟子的魂灯,魂灯不灭,则魂魄不散;倘若灯中火苗忽明忽暗,即是生命垂危。   据师兄说,她的魂灯在昨夜几乎全灭,守灯人连夜传讯,让附近的弟子速速相救。   “在下名作温泊雪,与谢师妹同为意水真人弟子,听闻师妹身处险境,特意前来相助。”   青年神色温润,面上有如寒霜:“可巧,温某甫一打听,便得知今早有个姑娘被扛进了医馆。”   扛进。   谢星摇嘴角抽了抽,按住太阳穴努力思考。   温泊雪,高冷俊逸、霁月光风。   他与原主同出一门,在门派乃是旧识。她虽然得了其中一些记忆,但大多是书里提过的剧情,至于门派里的人和事,几乎忘了个一干二净。   包括这位看上去十分正经的师兄。   修真界鬼怪频出,夺舍附身不算罕见,倘若在故人面前露出马脚,被识破她并非真正的“谢星摇”,只怕会吃不了兜着走。   原文里对原主的描述……是什么来着。   娇弱可人,马虎莽撞,因是师门里年纪最小的师妹,被宠得无法无天。   “听大夫说,二位都伤得很重。”   温泊雪不愧为高岭之花,表情始终没有太大起伏,美则美矣,却好似无甚温度的冰雕:“听说晏公子为救师妹,体内涌入不少魔气,还应静心调养才是;师妹,你可有大碍?”   一句“没有”窜到舌尖,谢星摇微微顿住。   原文里的谢小师妹柔弱又怕疼,尤其最爱撒娇,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伤后咬牙硬撑的性子。   “师兄——”   谢星摇眉心一皱,努力回忆原主的出场画面,刻意放软声音:“我流了好多血,还吃了很苦的药。”   有够做作矫情。   一番话下来,谢星摇先把自己说出了半身鸡皮疙瘩。   这副模样顺理成章唬住了温泊雪,她暗暗松一口气,心里紧绷的弦还没松开,一抬头,望见黑衣少年戏谑的目光。   晏寒来坐在一边默默看戏,与她四目相对,挑衅般勾起唇边。   他见识过这姑娘抱着枪哒哒哒的疯劲,更目睹过她单手撕裂无数妖鬼的野性,乍见谢星摇低声软语,自然能猜出她在故作姿态。   分明在不久前,她还张牙舞爪地讽刺他怕喝苦药。   晏寒来的视线称不上善意,谢星摇被看得心虚,理不直气也不壮地瞪回去。   这人果然记仇。   被瞪的刹那,晏寒来抬起眼睫,欲要开口。   “这次我能得救,多亏有晏公子!”   谢星摇哪能让他出声,当即抢占先机:“晏公子少年英才修为了得,降临之时有如神迹,一出场便镇住八方鬼怪,而后更是带我杀出重围,义举感天动地!”   她彩虹屁吹得太夸张,晏寒来闻言稍愣,表情极短极短滞了一下。   “我打从心底里感激晏公子的救命之恩,不知应当如何报答?”   谢星摇说得飞快,话音落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对方毫不避讳,直直接住她目光。   他虽很少与人打交道,心里却敞亮得很——这姑娘大抵是心悦身旁的青年,试图激起对方怜香惜玉的同情心。   “晏公子邪气入体,寻常郎中没法根治,恰好本门一位长老精于此道,不如随我们上山看看。”   温泊雪颔首低眉,喉音如三月清泉,带出冰雪融化的冷:“公子意下如何?”   剧情对上了。   在原著里,也是温泊雪邀他前往凌霄山,本以为是行善积德,到头来却成了农夫与蛇。   晏寒来笑:“多谢。”   温泊雪点头:“你们暂且在医馆中修养几日,等外伤渐渐痊愈,再随我入凌霄山。”   一旁的大夫顺势接话:“诸位不必忧心,温道长曾为我们连喜镇除过恶兽,二位是温道长好友,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他说着停了停,面色凝重几分:“不过……温道长,近日镇中屡屡有人失踪,不知你可有耳闻?”   “我下凌霄山,就是为了查清此事。”   温泊雪生有一双多情眼,可惜神色淡淡,瞳仁里如同蒙了雾气,黑漆漆看不清晰:“关于此事,大夫可否详细说道说道?”   “这件怪事大约发生在半月之前。”   大夫轻叹口气:“最早失踪的,是郊外一个独居的裁缝。听说他夜里与人喝酒,夜半独自回家,那么大一活人,第二天就没了影子。从那以后,镇子东边的王叔、镇子北边的铁匠、就连住在我斜对门的郑家二儿子,都莫名其妙不见了踪迹。”   谢星摇静静地听,心里明亮如镜。   致使百姓失踪的罪魁祸首,乃是藏身于江府里的各路妖魔,包括江承宇。   这个修真界讲求人、妖、魔和睦共处,绝大多数妖魔循规蹈矩,当然也偶有例外。   江家府邸堪比一座妖窟,上至当家主人,下至丫鬟小厮,混入了不少魑魅魍魉。   食人心、饮人血,对于妖魔而言,这种邪术能大大提升修为。   在此之前,江承宇一直将流浪之人当作猎物,然而复生之术对灵力的需求太大,一次失控,让他对郊外那名裁缝下了手。   面黄肌瘦的流浪汉,哪能比得上这种味道。   江承宇食髓知味,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不但毫无顾忌大肆屠戮,还将更多的男男女女关入江府地牢,以备不时之需。   他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等复活白妙言便举家搬离此地,到时候死无对证,谁能奈何得了他。   谢星摇揉揉太阳穴。   她虽知晓一切的来龙去脉,却没办法直白告诉温泊雪,心里憋了满满当当的话,没一句能说出来。   “出了这档子事,郑二他娘每日以泪洗面,他爹不去上工,四处寻人讨说法,可连喜镇这么大,哪能让他找到凶手?”   大夫长叹:“近日镇中人心惶惶,有诸位道长在,我便放心了。”   他说到这里,似是心有所念,忽地望向身侧那面墙壁。   “还记得三年前妖兽作乱,也是温道长为我们平了祸灾。那回道长受了点伤,还是在我这儿医治的——温道长,你可记得亲手赠我的这面牌匾?”   墙上挂有不少牌匾锦旗,皆是痊愈的病人所赠,大夫含笑所看,正是中央那块方方正正的草书竖匾。   “自然记得,这四字皆是由我亲手所写。”   温泊雪仍是清清冷冷的模样,川渟岳峙,风姿澹澹,说着停顿稍许:“——炒干面去。”   谢星摇正在喝水,闻言呛得连咳三声。   她从小学习书法,对竖匾认得清清楚楚,自上而下,分明是无比正经的四个字。   妙   手   回   春。   大夫亦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长真会开玩笑!‘妙手回春’居然还有这种读法,有趣有趣。”   这回温泊雪停顿的时间更长,眉梢如波轻荡,勾起半边嘴角:“我看师妹被吓得不轻,便想以此缓解气氛。”   谢星摇软声笑:“多谢师兄。”   话虽如此,但她总觉得不大对劲。   这个“缓解气氛”的解释,未免与温泊雪的人设相去甚远。   他自幼熟读诗书,在字画上颇有建树,加之性格严肃认真,绝不会拿书法开玩笑。   另一边,温泊雪顺理成章接下她的道谢,眉目微舒,唇边的微笑好似冰水消融。   无人知晓,与此同时,青年玉竹般的指节重重扣在身侧。   ——糟糕。   糟糕糟糕糟糕……这个叫谢星摇的师妹一定察觉出不对劲了!   *   温泊雪是昨天夜里穿来的。   他普普通通一个演艺圈小糊咖,居然莫名其妙成了仙门二师兄。这里讲究飞檐走壁御剑飞行,牛顿来了百分百气到上吊,无论吃穿住行,都让他觉得不适应。   不过没关系,他的身份乃是全书主角,英俊潇洒不说,还有一身百年难得一见的天赋,按照小说经典套路,定能披荆斩棘一路高升,走上人生巅峰。   但思考一夜后,他很快意识到了危机。   修真界妖魔横行,躯壳里闯入另一个魂魄,那叫冤魂附身,是要被洒黑狗血,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   于是他给自己的大半张脸下了定身咒。   毕竟原著里的“温泊雪”不苟言笑、表情不多,可不就是类似于一动不动的面瘫么。   还真别说,这定身咒一下,居然真没人察觉出不对劲儿。   “温泊雪”的壳子里换了个魂儿,这件事绝对不能被戳穿。他把秘密深深藏在心底,要想暴露身份,除非有人一层一层剥开他的心——   但是“手”和“回”写成连笔,可不就成了“干面”吗!   “这边的行书也不错。”   这个小插曲转瞬即逝,谢星摇似乎没有过多在意,而是扬起白且细的脖颈:“温师兄,你平日里最爱书法,觉得这四个字怎么样?”   温泊雪顺着她的视线抬头。   他不懂什么行书草书,只觉得古代人写字看不懂。作为高雅艺术的门外汉,他一向对书法不感兴趣,然而见到那四个字,还是忍不住睁大双眼。   这幅字……   规规矩矩的医馆里,怎会挂出如此不堪入耳的言语?   另一边的谢星摇凝视他半晌,噗嗤笑出声:“师兄,这‘智巧是金’写得遒劲有力,与你不分伯仲,想必出自一位高人。”   智巧是金。   温泊雪恍然大悟,露出一个释然浅笑。   他险些忘了,古人的阅读顺序是从右往左,方才匆匆瞥去,险些看成“全是弱智”。   ……等等。   终于意识到什么,他努力压下心中不安,沉着眸子缓缓抬头。果不其然,谢星摇一直盯着他瞧,眼中笑意深了许多。   上当了。   他早该料到,这丫头根本不是看中那劳什子行书,而是看出他不懂字画、刻意使诈,只等他神色大变,自行露出马脚!   世上竟有如此阴险狡诈之人,古人实在恶毒!   “我下山数日,不知师父与师兄师姐们近况如何?”   谢星摇语气云淡风轻,笑意越来越浓。   又来,又来,又在试探。   温泊雪一颗心脏瑟瑟发抖,已经能想象自己被大卸八块——   这这这,这不像是主人公的剧本啊!   “师父还是老样子,我下山时,师兄师姐还特意来送行。”   这句话下意识一出口,他就知道完了。   意水真人总共收了三个亲传弟子,谢星摇是唯一的女孩。   他们从来没有师姐。   还是在诈他。   脸上的定身咒,已经濒临崩溃了。   去你的穿越,去你的修真界,去你的走上人生巅峰。   这女人好可怕,他好想回家。   他一身小马甲掉了个精光,什么披荆斩棘一路高升,全都挥挥手去了阴曹地府。   眼看就要被拉去喝黑狗血,出乎意料地,谢星摇并未戳穿。   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傻白甜抿唇笑笑,仍是温声:“真想尽早回凌霄山。古人有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下山虽然有趣,却远远比不上与同门相处的时日。”   这丫头……不会又在变着花样耍他吧?   不对,修真界也有《水调歌头》吗?难道苏轼也穿越了?   心头像被猫爪挠了挠,温泊雪一时怔忪,听身旁的大夫笑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句子不错,不知出自哪位大家?”   谢星摇道:“是我家乡那边的词人苏轼。”   家乡那边,词人苏轼。   温泊雪心口重重一跳。   大夫既然爱好书法字画,怎么可能没听过苏轼大名,眼前的场面,只能有一个合理解释。   苏轼并不存在于修真界,谢星摇之所以百般试探却不戳穿,正是因为……   她,是他老乡。   不会吧。   这么离谱???   两道目光于半空短暂交汇,温泊雪将她眼中的笑意看得分明,一颗心刷刷提到喉咙口。   难道——   谢星摇心有所感,某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涌上胸口,让她忍不住翘起嘴角。   莫非——   温泊雪试探性张了张口:“苏轼我也知道,听说他精于词赋,前些年还得了那个……诺、诺贝尔文学奖。”   谢星摇咳着笑了一下。   谢星摇:“那年竞争激烈,我有位同乡姓马名克思,排除万难才拿了和平大奖。”   姓马名克思,还是你会编。   温泊雪竭力绷住五官,继续向前小小试探:“对了。师父向来爱酒,这次你我二人下山,不如去买些他最爱的宫廷玉液酒。”   谢星摇立马明白他的用意:“师兄所说的酒,可是一百八十灵石一杯的那种?”   是,就是,太是了。   宫廷玉液酒,它就该是、也只能是一百八一杯。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温泊雪眼眶发热,下一秒泪水就要汪汪流。   在异世界漂泊整整一天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上去很靠谱的队友!   谢星摇的兴奋不比他少,即便下意识克制,尾音也不由自主轻快上扬:“师兄连夜奔波,一定十分辛苦,不如坐下歇息片刻。”   “正是正是!”   大夫亦是笑道:“温道长修为如此之高,我以为你定会在凌霄山闭关修行,力求突破呢。”   “修为固然重要,实战练习同样不容忽视。在平日里,师父常常这般教导我们——”   温泊雪敛眉正色,掷地有声:“五百年修仙。”   谢星摇应声点头,目光坚定:“起码得要三百年模拟。” 第4章   “居然是老乡!”   一场小小的风波尘埃落定,温泊雪颇有劫后余生之感,既激动又紧张:“你什么时候穿来的?咱们还能回去吗?对了,你看过《天途》吗?”   谢星摇点头,轻轻咳了一下。   温泊雪以同门叙旧为理由,坐在她床边的木凳上,表面波澜不起,实则疯狂传音入密。   传音入密,即是二人通过神识沟通,所说话语唯有你知我知,旁人很难听见。   说来奇怪,她的这位师兄在识海里鬼哭狼嚎,面部表情居然纹丝不动,仍是一副高冷冰山的正经模样,面若白玉身如青松,一双桃花眼翩然上挑,好看得不得了。   “那个……”   谢星摇小心插话:“你之前很淡定地同我说话,心理活动也这么丰富吗?”   “当然啊!”   温泊雪正色:“我给大半张脸下了定身咒。”   好家伙。   前有她用疾行术飞快喝药,后有温泊雪用定身咒扮高冷,谁看了不说一句八仙过海显神通。   难怪她一直觉得二师兄像座冰雕,原来不是因为性格清冷,而是很单纯地,他脸僵了。   谢星摇展颜:“能想出这个法子,厉害厉害。”   温泊雪耳根涌起薄红,摸摸后脑勺:“我演技一直很差,思来想去,只能这样做了。”   演技。   这个词语一晃而过,她望着身前青年,莫名觉得“温泊雪”这个名字,有那么一点点耳熟。   谢星摇思忖半晌,恍然大悟:“温泊雪……温博学!你就是拿了前年金扫帚——”   她说到一半,顾及对方颜面,识趣住了嘴。   在二十一世纪,作为小糊咖的“温博学”绝对算不上出名,直到金扫帚颁奖,最烂男演员新鲜出炉。   温泊雪苦笑:“就是我,全剧从头到尾没变过表情、被网友骂‘服装店塑料男模修炼成精’的那个。你呢?”   “我就是一普通学生,倒霉出了车祸。”   谢星摇云淡风轻跳过这个话题:“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晏寒来这种角色,带在身边不安全吧。”   他这才后知后觉:“对哦,他是潜伏在我们这边的大反派!要不咱们付了药钱就溜?”   “恐怕溜不掉。”   谢星摇眸光轻动,望向另一边的黑衣少年:“他一直觊觎神骨,而神骨究竟在何处,只有凌霄山知道。就算我们拒绝同行,他也一定会悄悄跟在身后。”   晏寒来没兴趣和他俩搭话,半垂长睫靠坐在床,想必是在打坐静思。   他鼻梁高、眼窝深,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衬得侧脸轮廓隽秀流畅,兼有几分凌厉锐气,但又因神色静谧,在阳光下如同一只矜娇的猫。   细细看去,耳上还有个通红如血的坠子。   只一刹,琥珀色的眸子朝她转过来。   偷看被当场抓包,谢星摇笑得面不改色,一边向他挥手打了个招呼,一边转过头来,冷静分析:   “而且你也有任务吧?任务显然在把我们往原著的方向引,晏寒来好歹是一个重要角色,按照原有剧情,不可能让他提前离场。”   她眉心一动,语气加深:“不过……虽说有任务,但如果我们选择不接受,那会怎么样?”   “我的上一个任务,是来医馆找你。”   温泊雪应得飞快:“我本想脱离原著剧情,离连喜镇越远越好,结果脑袋疼得受不了,最后差点炸掉。”   也就是说,任务是强制性的。   这就更奇怪了。   任何行为都有相应的目的,更何况是这种大费周折的穿越。   谢星摇不相信世上真有月老会做慈善,辛辛苦苦扭转一次时空,只为了像小说里那样制造一次浪漫邂逅,帮助女主人公攻略男主角。   但这背后的用意究竟是什么、是谁一手促成了他们的穿越,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再然后,就是连喜镇的除妖任务。”   谢星摇揉揉太阳穴:“你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吧?”   温泊雪点头:“知道!狐妖杀人挖心、用来增进修为,我和你会联手把他除掉——你认识那只狐妖,对吧?”   “嗯,江承宇嘛。”   按照原文进度,他顺利从暗渊取得仙草,今时今日,已将白妙言复活。   “江承宇伪装成商贾之子,在连喜镇中连杀数人,修为绝对不低。”   她细细回忆,眉头蹙起:“我记得剧情是,江承宇成功复活白妙言,二人隔着血海深仇却又彼此相爱。我和你伪装成乐师混入府邸,查明他的真实身份后,最终将狐妖亲手除掉。”   温泊雪长叹口气:“而且在江承宇死掉之前,白妙言得知他残害无辜百姓,死活不愿和他在一起,为了让他永失所爱,当场拿剑自刎。婚礼变葬礼,有够惨烈。”   谢星摇轻嗤:“那叫狗血。”   倘若她是白妙言,只恨不能把渣男捅成马蜂窝,他刺一剑,就该还他十刀。   用伤害自己来报复别人,想不明白是哪门子逻辑。   “不过——”   她说着一顿:“江承宇的宅邸设了结界,外人没办法随意进出。在原文里,恰逢他为筹备大婚典礼,在连喜镇内广聘乐师,温泊雪擅长古琴,这才顺利进去……你会吗?”   温泊雪朝她眨眨眼。   温泊雪唇角往下一咧:“对不起啊,我从来没学过乐器。”   精通古典乐器的人本就不多,谢星摇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轻声笑笑:   “不碍事,古琴我会上一些,不妨去试试。要是不能通过,还有其他办法。”   她说得温言细语,沉默不语的青年坐在一旁静静聆听,眼底隐隐泛起亮色。   像是狗狗抬起一双人畜无害的眸。   谢星摇被看得一噎:“怎么了?”   温泊雪腼腆摸摸鼻尖:“我只是觉得,你好厉害。”   “你会弹古琴,会看字画——还是个大学生!”   他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学历不高,什么都不会,只能拖后腿……演戏的时候也是这样,全剧组都希望我好好发挥,我也想演好给大家看,结果一开拍就紧张,表情全都很丑很奇怪。”   甚至有人指着鼻子告诉他,要不是有张不错的脸,像他这种废物,绝不会有人搭理。   “修真界不考演技,也没有高考。”   谢星摇笑:“我有伤在身,战斗力不强,进入江府以后,就靠你应付那些妖魔鬼怪了。”   温泊雪挺直脊背:“嗯!”   *   谢星摇多是外伤,经过医馆大夫的精心诊疗,再服下温泊雪带来的仙家丹药,不过三日,伤口就好了六成。   三日之后的今天,正是江府选拔乐师的日子。   江承宇自知对不起白妙言,因在上次的大婚害了她全家,决定将此次婚礼办得恢宏盛大,用作赔礼道歉。   谢星摇想了很久,始终没弄明白前后之间的因果关系,无论这出婚礼有多出彩,那些死去的白家人难道还能从土里爬出来不成。   晏寒来伤得太重,仍需待在医馆疗养,她与温泊雪顺路买了把古琴,行至江府,正值艳阳高照的正午时分。   婚礼定在半个月以后,此地已然透出蓬勃喜色。   江承宇掩藏狐妖身份,靠酒庄生意积攒了不少银钱,江家府邸自有一番气派景象,入眼便是碧瓦飞甍、高墙深院。   谢星摇左右打量,听身边的温泊雪悄声道:“这易容术,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她安静点头。   原主和江承宇是老熟人,倘若被他认出,只能落得个杀人灭口的份。她和温泊雪同为法修,隐藏修为、变出一张相貌平平的假脸不算困难。   “二位可是前来应征的乐师?”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守在门边,见谢星摇点头,礼貌笑道:“请随我来。”   江府偌大,入门便是一条宽敞幽径,两边青树翠蔓参差披拂,绿意浓浓。   据原文所述,此地采取江南园林的建筑风格,原因无它,只为复刻白妙言曾经的家,用来烘托渣男的深情。   穿过园林,可见一处立于湖中的凉亭。亭子里坐着衣衫华贵的男男女女,中央则是个秀美女子,正在弹奏箜篌。   箜篌之声轻柔如风,初时清浅微弱,好似清潭流波,继而恍若银瓶乍破,急促而澎湃地奔涌而出。   谢星摇抬头:“这是个高手。”   倘若所有乐师都是这个水平,以她半吊子的技艺,肯定没戏。   箜篌声毕,旁侧几人窃窃私语。   “的确不错,但总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   一名中年男子双手环抱,微微蹙眉:“就,不刺激不激烈,不能打动人心。”   端坐着的女人点头接话:“整首曲子都很好,只不过太好了,反而让我印象不深。”   这分明是在故意刁难。   “方才说话的男人是江府管家,根据原著看,是个被蒙在鼓里的普通人;至于那女人,是江承宇娘亲。”   谢星摇蹙眉:“白妙言刚醒,江承宇必然日日夜夜照看在她身边,没心思管这种应征乐师的闲事,所以让他娘来当评委。”   应征的要求如此苛刻,她十有八九入不得他们的眼,看来得提前想好备用方案。   女子没能被聘用,苦着脸愤愤下台,紧接着来到凉亭中央的,是一名少女琴师。   琴音缕缕,低沉哀怨、凄凄惶惶,有如风声呜咽不止,一曲罢,在座诸位皆是面有难色。   管家摸摸山羊胡:“这……弹得虽然不错,可听上去怎么像是丧曲呢?”   江母亦是皱眉:“这曲子名为《笑柳枝》,风格本是轻松明快,被你弹成这样……”   “评选也太严格了吧!”   温泊雪看得心惊胆战,在谢星摇身边小小声:“你有几成胜算?”   “一成不到。”   她只得苦笑:“台上这位姑娘,恐怕也——”   “我……遭遇那种事后,我如何能弹出欢喜的曲子!”   女琴师哽咽开口,谢星摇没料到还有这样一出,茫然眨眨眼。   “我生来就是孤儿,万幸在七岁时被师父收养,这才不至于饿死。”   少女以手掩面:“师父教我读书弹琴,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见我登台演出……可我还没来得及去坊中应征,师父她、她便罹患重病命不久矣!”   在座众人皆是一阵唏嘘。   “我年纪太轻、资历不足,乐坊哪会让我登台献乐。为了了却师父心愿,我只能来江府试上一试。”   她说罢抬头,神色哀伤却不见泪光,只狠狠皱着一张脸,望向远处竹林中的角落:“师父,对不起,是徒儿无能!”   谢星摇顺势扭头。   谢星摇:……   离谱它娘夸离谱,好离谱。   在竹林簌簌的阴影下,居然当真有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女人,口眼歪斜面色惨白,闻言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无比虚弱地挥了挥。   ……可是大姐你脸上的面粉压根没涂匀啊!脖子比脸盘子黑了八百个度不止!   “此等情意,感天动地。”   凉亭隔得远,管家看不清其中猫腻,握紧双拳:“我……我实在说不出那‘淘汰’二字!”   他这样一说,身边其他人也露出悲怮的神色。江母被夹在正中,不耐烦地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你留下吧。”   “恕我直言,这套路……”   温泊雪目瞪口呆:“好像似曾相识。”   他开口的间隙,又是一位乐师登场,这回不止温泊雪,连谢星摇都倒吸一口冷气。   上场的中年男子行貌邋遢,身穿一袭粗布短衣,看上去许久没经过清洗。   温泊雪:“我怎么觉得,故事大会又要开始了。”   “我自北方来,原是一个泥瓦工。”   男人目光哀哀:“一场大火将我的一切烧毁殆尽,正当我要寻死之际,忽然听见一阵笛声。那笛音婉转如仙乐,直到听见它,我才明白世上居然还有此等妙事,自那以后,我开始自学竹笛。”   好几人露出不忍之色,管家微微蹙眉,欲要开口。   “也是假的。”   谢星摇低声:“泥瓦工的皮肤,可不会像他这样精致。你猜猜,接下来会怎么样?”   温泊雪回想曾经见过的套路,摸摸鼻尖:“江承宇他娘,或者那位管家,一定会对他的技艺表示怀疑。”   “笛?”   他话音方落,管家开口:“你独自研习,真能吹出花样?更何况——”   更何况此人的气质庸俗粗陋,与阳春白雪沾不上边。   温泊雪:“然后他会立马吹笛子,而且吹得还不错。”   男人沉默不语,握紧手中竹笛。   笛音被吹响的一刹,乐曲潺潺如流水,清清泠泠。   温泊雪:“最后管家尖叫着让他留下,其他评委鼓掌。”   管家瞪大双眼,双手掩唇:“啊!天哪!你居然真会吹笛子,不可思议!!!”   凉亭里响起啪啪鼓掌声:“留下来,留下来!”   温泊雪:“……这就是修真界好声音?”   谢星摇:“……也可能是仙光大道。”   谢星摇:“我知道咱们如何过关了。”   *   江府给出的薪酬很高,前来应征的乐师数量不少。   谢星摇踏入凉亭,已是一柱香之后。   “我看姑娘与那位小郎君一路同行,还以为二位会合奏一曲。”   温泊雪身形高挑,早就吸引了不少评委的注意,见他并未入亭,管家罕见地主动搭话。   他把山羊胡子吹得左右晃,看上去惬意又欢快,谢星摇忍不住暗暗去想,当他知晓身边的熟人全是妖魔鬼怪,究竟会露出怎样的神色。   “家兄不会奏乐,只是担心我会紧张,所以一路安慰罢了。”   谢星摇颔首笑笑,将身前木琴放好。   “这琴是他今日给我买的。我们兄妹两个从小相依为命,我喜欢音律,哥哥便做苦力供我学艺。可他身体不好,哪能那般辛劳,如今积病成疾……若能进江府弹琴,我就有钱给哥哥治病了。”   好几人的表情又又又同情起来,谢星摇心下一动。   这应征分明就是一场比惨大会,只有打感情牌,才有可能进入府中。   她早早编好故事,让温泊雪在一旁做出虚弱又期许的表情,准能顺利过关。   她正要继续开口,不料被另一人抢了先。   “又是得病,又是家里穷,又是必须进江府?”   江母终于品出不对劲,在管家开口之前抢先道:“我怎么觉着……今日全城快死的人都到这儿来了?”   谢星摇:。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你才反应过来吗!不对,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反应过来啊!   她本以为这是道不用动脑子的送分题,没想到难度突然来到地狱级。   这群妖魔绝对称不上善茬,倘若发现自己受了骗,到时候定然不好收场。   必须想个合理的解释。   与此同时,江母冰冷的声线再度传来:“而且你兄长……听你说起如此艰辛的往事,为何一直无动于衷、面如呆木呢?”   谢星摇努力支撑的笑意终于崩塌。   直到此刻,她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事。   温泊雪,他是个毫无演技的纯流量小生。   二十一世纪的影视剧,流量为主,演技为辅,温泊雪虽然演得稀烂,但一张毫无瑕疵的俊脸摆在屏幕上,同样能收获不少收视率。   当然,也激起过网友铺天盖地的讨论,声称他如同一台在不同剧组打工的机器人。   譬如言情剧里,温泊雪扮演的男主角与女主深情对视。   网友评论:女研究员检查机器人视觉系统。   仙侠电影里,温泊雪扮演的男主角于掌心凝出火焰。   网友评论:机器人芯片短路,故障起火。   甚至连他在剧里走路,都能得到一片呼声:机器男模走T台。   总而言之,演啥啥不像,全靠一张脸在撑。   谢星摇勉强稳住心神,侧头看他一眼,呆滞、茫然、五官微微抽搐、双目无神。   ——救命,真的好像刚出厂的机器人!   温泊雪传音入密,语气自责:“他们好像发现了。对不起……我是不是很像刚出厂的机器人?”   ——好有自知之明!   因为江母一番话,亭中响起窃窃私语,不久前的同情轰然褪去,气压低得有如山崩。   一阵凉风拂过,携来池水刺骨的凉。谢星摇心口砰砰直跳,再一次看向温泊雪。   既然觉得他无动于衷、面如呆木……   那她就来一出以毒攻毒。   “诸位,还请不要这样说。我兄长之所以这副模样,全因他——”   凉亭中央,少女黑眸柔和闪烁,刻意压低声音,不让亭外那人听到:“是个盲人。”   温泊雪听不到她讲话,仍在努力扮演等待妹妹演奏的好哥哥;凉亭里的交谈之声,却因这句话悄然平息下来。   原因无它,只因太像。   那毫无焦距的双眼,那轻轻颤抖的五官,那笨拙的、木偶一般的动作……太像了。   他那么努力,又那么僵硬。   “我本不愿向各位展露曾经的伤疤,但事已至此,必须证明我兄妹二人的清白。”   谢星摇佯装悲痛,自怀中掏出一个储物袋,右手一动,握住颗圆润石头。   正是修真界特供奇珍,浮影石。   浮影石类似投影仪,最为神奇的一个功能,是可以映出某人识海里想象的画面。   谢星摇把心一横,凝神回想曾经看过的温泊雪表演片段。   第一幅图景,温泊雪受伤躺在大雨中,两眼凝望天空。   他浑身是血,应当痛极,可那双眼睛无悲无喜,不似受伤,更像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摆拍。   第二幅图景,温泊雪向女主告白,惨遭无情拒绝。   他翻白眼,他龇牙咧嘴,他的五官以奇妙弧度扭曲成团,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愤怒还是急病发作,而他的眼神,仍然如此空洞。   盲中盲,大盲人。   可能还有点儿面瘫和抽风。   浮影石中的画面虽然可以伪造,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绝不可能模拟出这样详尽的情景。   也即是说,他们此时此刻见到的一切,的确存在于这个小姑娘的记忆里。   满堂沉默间,管家拍案而起,大受震撼:“是我们错了……怎会觉得他在演戏?如此自然的盲人,没人能演出来!”   谢星摇腹诽:真不知道温泊雪听见这句话,心中是喜是悲。   他身侧的男人亦道:“是啊……这般无神涣散的眼神,绝不可能模仿。他真是条汉子,受那么重的伤,流那么多的血,居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谢星摇暗叹:大哥你有所不知,他就是以这个片段,拿了最烂男演员奖。   江母咬牙:“行行行你们过了!快去找管家拿佣金!”   谢星摇:……   她还没弹琴呢太太! 第5章   进入江府后,谢星摇莫名其妙收获了一个上蹿下跳的迷弟。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当时差点被识破,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温泊雪顶着一张禁欲系冰山美人脸,眼中满是崇拜好奇:“结果你只凭几句话,居然就让他们打消了怀疑,好厉害!”   谢星摇想说实话,又唯恐伤了他的自尊心,只得细细斟酌一番措辞:“他们觉得咱俩不够惨,我就给你多加了一个设定,说你眼睛看不太清。”   “眼睛看不清……”   温泊雪摸摸眼皮:“你放心,我不会露出马脚的!”   他兴致极高,谢星摇体验了一把劫后余生,现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同样心情不错。   江府空房众多,特意给每位乐师安排了住所。他们要来两间偏僻小屋,等领路丫鬟离开,立马商讨起之后的计划。   “江承宇吞食了不少人的血肉魂魄,实力比我们两个都强。”   谢星摇道:“真正的‘温泊雪’能和他四六开……你要是对上他,有多少把握?”   温泊雪空有一身修为,无论身法与经验,都停留在新手阶段。   他颇有自知之明,闻言赶忙摇头:“绝对打不过。”   谢星摇并未多言,敛眉思忖接下来的计划。   在原著剧情中,为调查连喜镇近来的失踪案,“温泊雪”假扮琴师,来到江府搜寻线索。   与此同时,江承宇一心想要复活的白妙言终于睁开双眼。   一边是死心塌地相爱的夫君,另一边是不可磨灭的血海深仇,她在两种情感之间苦苦挣扎,一日复一日,生出庞然心魔。   和所有的经典套路一样,心魔需以爱来化解。   江承宇将二人的定情信物放入她识海,附带一个拥抱和一段深情表白,从此白妙言对他死心塌地、生死相随。   谢星摇想得入神,识海忽然嗡嗡一响,抬眼之际,看见一行全新的字迹。   【当前任务:除灭连喜镇恶妖】。   对了,任务面板。   谢星摇抬眸:“我来到这里之后,识海里出现了一款射击游戏,你也有吗?”   “我也有一款游戏。”   温泊雪顿了顿,声音不知怎么越来越小:“不过不是射击,而是……那个,《人们一败涂地》。”   谢星摇一点点睁圆眼睛。   《人们一败涂地》,探索解谜游戏,没有特异功能,没有神奇道具,最大特点是人物走起路来歪歪扭扭、没有骨头。   简而言之,变成一团软趴趴的人型橡皮泥,连行走和跳跃都很成问题。   温泊雪低头,又恢复成满面歉疚的哈士奇模样:“还是很没用,对不起。”   “没没没关系!”   谢星摇赶紧出言安慰:“解谜游戏多好啊!你可以攀爬、换装和……嗯……跳跃奔跑!”   因为她最后四个字,温泊雪神情更悲伤了一丢丢。   但这份低气压并未存在多久,青年很快整理好低落情绪,好奇仰头:“不过……射击游戏?你可以用枪吗?”   ——他好不容易在这里遇上一个同伴,如果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她、让她觉得为难和不开心,那未免太混账了。   “嗯。准确来说,应该是战斗游戏。”   谢星摇点头:“枪只是一种武器,除此之外,我还有些战斗技能。”   她一边说,一边自手中现出之前那把AK,耳边很快传来温泊雪“哇”的一声惊叹。   “至于技能,大概就是类似于【精准射击】、【身轻如风】、【极速移动】。”   谢星摇道:“我灵力不多,凭借这些,应该能在对上江承宇的时候帮你些忙。”   哈士奇眼睛里的光,从微微亮变成了超超超级亮堂堂。   温泊雪好奇开口:“身轻如风?真的能像风一样飞起来吗?”   几天前在暗渊里,谢星摇只来得及试了试【手撕鬼子】。   战斗讲究熟稔流畅,万万不能临时抱佛脚。她心中也觉得新奇,点了点识海里的【身轻如风】技能框。   于是温泊雪眼睁睁看着她因为体重太轻,被一阵风吹到了房梁上。   丢人。   谢星摇红着脸,被他从房梁小心翼翼拽下来。   谢星摇拂一拂凌乱的头发,试图挽回几分形象:“再来试试……【极速移动】。”   于是温泊雪眼睁睁看着她化作一道残影,咻咻撞向一旁的白墙。   速度太快,她甚至反应不过来要停下。   谢星摇无言按一按额头上的包。   “你还好吧?”   温泊雪递来伤药,一双桃花眸硬生生被瞪成狗狗眼:“好厉害,刚才那个飞天,还有瞬移!”   倘若她坦言自己还会手撕鬼子,温泊雪大概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谢星摇明白自己几斤几两,被夸得不好意思,朝他摆摆手:“别别别,我们别商业互吹。我第一次用,还不熟练,让你见笑了。”   她说话时又摸了摸脑袋上的一片红肿,眸光微动,落在紧闭的房门上:“奇怪。”   “怎么?”   “你还记不记得,在《天途》原著里,温泊雪住进房间后,没过多久就有人敲门。”   “你是说——”   温泊雪恍然:“月梵!”   月梵,凌霄山神殿圣女,贯穿全文的恶毒女配,早期苦恋温泊雪而不得,后来由爱生恨,不断在温泊雪身后做手脚使绊子,只为见到他堕落成泥的模样。   她如今还在一心一意的痴恋阶段,听闻温泊雪入住江府,本应紧随其后、很快应征而来,然而他俩留在房中讨论这么久,居然没听见丝毫响动。   以月梵的性子,怎么可能不来?   谢星摇想来想去猜不出理由,忽然听见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那并非敲门声,而是好几个女孩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继而是更多人出门看热闹的响动。   她心觉不对,吱呀打开房门,逮住一个仰首张望的女人:“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凉亭那边,好像来了人砸场子。”   女人堪堪说完,不远处立马有人接话:“什么砸场子,分明是在发疯……听说还是凌霄山弟子!”   凌霄山弟子……月梵?   那个清冷又高傲的恶毒女配,发疯砸场子?   *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接话的青年乐师声称自己刚从凉亭那边过来,有幸见证了这场骚动的始终。   说罢还拿出一颗浮影石。   “一切原本顺顺利利的,直到来了这个女人。我当时觉得她好看,想用浮影石记录一番,没想到……你们自己看吧。”   谢星摇顺势低头。   入眼是无比熟悉的景色,青枝长藤团团簇簇,倒映在碧青色的水波粼粼之中,石桥尽头的凉亭巍巍而立,檐角飞翘,雕出双龙衔珠。   此景清幽静美,然而当视线触及那道立于亭中的人影,方才惊觉一切景物都黯然失色。   女子相貌极为年轻,青丝粗略挽在脑后,只着了身毫无缀饰的白衣,偏是这般打扮,生生衬出她身形纤长、气质脱俗,泠泠如冷月照寒江,高洁不可侵。   许是看得呆了,拿着浮影石的人双手轻轻一抖,待画面再度平稳,谢星摇看清她的容貌。   柳叶眉瑞凤眼,红唇不点而朱,抿出一条浅浅弧度,肤色瓷白宛若凝脂,有金灿灿的日光洒落其上,好似明珠生晕。   大美人。   谢星摇毫不吝惜对美人姐姐的赞美:“好优雅,好漂亮。”   青年乐师神色复杂,幽幽瞧她。   与此同时,画面里的神仙姐姐深鞠一躬:   “各位婚礼制作人你们好,我叫月梵,来自凌霄山,学艺时长五年半。接下来是我的舞台展示,希望制作人们多多支持!”   这话术,这语气,这无比熟悉的九十度鞠躬。   谢星摇后背发麻,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十分不祥的第六感。   她的笑容一点点凝固,眼见女子垂首低眉,素手纤纤,缓缓捧起一把显而易见价值不菲的琵琶。   以抱吉他的标准姿势,动作流畅,摇滚一般狂浪不羁。   ——所以为什么是抱吉他啊!   管家直白发问:“姑娘,琵琶是这样拿的吗?”   “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制作人。”   月梵挑眉,红唇上扬如小钩,妖冶而瑰丽:“秘密,让女人更美丽。”   “难道她也——”   浮影石中的场景太过离谱,温泊雪眼角一跳:“她会弹古代的曲子……不对,她会弹琵琶吗?”   “她应该不至于想不开,当众唱现代流行曲吧?虽然穿越小说里经常写,主人公用一首《水调歌头》惊艳四座什么的……”   谢星摇脑子嗡嗡响:“但其实古时候的唱法和流行歌完全不一样。”   “她都快自导自演一出修真界101了!”   温泊雪看得战战兢兢:“你觉得那群评委会让她过吗?说不定她能和那些小说女主一样,被认为是个‘有趣的女人’呢?”   又是一个深受穿越小说荼毒的单纯小青年。   谢星摇轻轻叹口气:“更大的可能性,是被古人认为脑子有病,当场赶出去。不过问题不大,她顶多唱一唱流行情歌,总不可能玩说唱跳街舞,把现场弄得一团糟吧。”   恰在此时,清绝矜雅的女修用力一拨琵琶弦,喉音如山泉潺潺,淌入心扉:“一,二,三——”   “哟、哟,站在生死边界,唱出我的宣泄,庇佑无边仙界,除尽恶鬼奸邪,在这幻夜从不幻灭,缘起缘灭看我杀魔不见血!”   谢星摇:???   谢星摇大受震撼:“说、说唱,还是双押?!”   只一瞬,月梵熟稔撩起长发,眼中媚意横生,忽地挺直身板、双手下压:“来左边儿跟我一起画个龙,在你右边儿画一道彩虹!”   温泊雪:???   温泊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街、街舞,还是——”   眼看浮影石中的人影整个向下,双腿高抬两手变换,身形如陀螺般飞转,吱溜溜转出残影。   温泊雪:“托马斯全旋?!”   谢星摇目露惊叹,由衷感慨:“厉害,真是个好有趣的女人。”   温泊雪双手掩面,不敢往下看:“你怎么把台词说了……可评委们好像不这么想啊。”   在一片如谜的沉默里,从扫堂腿跳到霹雳舞的神仙姐姐被一群家丁架走了。   被架走的神仙姐姐奋力挣扎,临走时高声呼喊:“别啊,再给一次机会,我还会唱明月几时有!”   ——为什么还真有水调歌头!   月梵语有怒意:“你们会后悔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串频道了吧你这!   温泊雪的表情很难用言语描述:“她不会有事吧?”   “问……问题应该不大。”   谢星摇擦擦鼻尖汗珠:“出了这种事,顶多丢人而已,难道还能说她有伤风化,觉得她脑子有问题?”   “这位兄台,”温泊雪一个头两个大,抬头望向青年乐师,“浮影石里的姑娘乃是我二人旧识,你可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青年惋惜低叹:“这位姑娘举止古怪,不少人称她有伤风化、脑子有问题,或许已被山中野猴附身,提议送去净身驱邪。”   野猴倒也不必。   谢星摇深呼吸:“这也不算太糟糕。驱邪而已,不会受苦,要是被关进大牢,那才麻烦。”   青年用力一拍大腿:“嘿,神机妙算,又被你猜中了!这姑娘闻言勃然大怒,打趴好几个试图抓住她的家丁,如今已被押入监察司的大牢里了。” 第6章   监察司大牢。   牢狱建于地下,昏暗无光。墙边燃起的火光飘飘摇摇,如同长舌舔舐每一处角落。   尽头处的牢房最为阴暗,薄薄血气萦绕四周,绿色苔藓布满墙壁,显出灰蒙蒙的绿。   一片死寂里,骤然响起中气十足的女音。   “狱友,我刚唱的那首歌好不好听?在我家乡很出名的!”   女子说罢停了会儿,很快又道:“你怎么一直不理我啊狱友?你做了什么才被关在这儿?让我猜猜,不会是杀人吧!”   她身旁的犯人深呼吸,又深呼吸:“我没杀过人。”   犯人:“倘若你再烦我,那马上就有了。”   月梵:“啊?你要自杀?”   狱友似是愤怒又似无可奈何,狠狠瞪她一眼,双手堵住耳朵睡觉。   于是没人听她讲话了。   月梵垂头丧气坐在草堆上,用右手托住腮帮。   她稀里糊涂就穿越到这儿来,还成了一本小说中的恶毒女配,对男主温泊雪十年如一日地死缠烂打,就算后来黑化入魔,也心心念念要让温泊雪臣服于她。   月梵只想戳着她额头教训她:   你白痴啊!天赋那么好地位那么高,修道成仙称霸修真界不好吗?就算真的想要男人,到时候养八百个男宠都不是问题好不好!   因此月梵穿越来的头号任务,就是摆脱温泊雪那个自以为是、四处撩妹的装逼犯。   没想到出师不利,被直接关进了这个鬼地方。   角落里的牢房幽寂非常,浅淡火光好似一缕薄薄的纱,被黑暗吞噬大半,徒留几点转瞬即逝的亮芒。   在这种环境下,视觉模糊成黑漆漆的小团,其它感官则越发敏锐,譬如现在,月梵听见有人朝这边走来。   从脚步判断,一共有三个人。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在抬头的刹那,果然望见两张似曾相识的脸。   原主残留的记忆告诉她,这是与自己同派的温泊雪与谢星摇。   “出来吧。”   走在最前的狱卒打开牢门:“他俩保你出来。”   花温泊雪的钱,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   月梵一直不喜这位男主角的后宫设定,如今代入了原主的委屈,更是将此人视为眼中钉,踏出牢门时轻咳一声,脖子往上仰了仰。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风度。   对了,还有谢星摇。   这位同样是温泊雪的小迷妹,明明资质不错,后期却成了个卖萌的花瓶,在几乎所有出场的剧情里,全都“双眼发亮地看着二师兄”。   作者就把她当成LED灯写呗。   月梵在她家乡那旮瘩是个大姐大,身边跟着不少小妹妹,秉持能帮一个是一个的原则,礼貌道了声“谢师妹”。   谢星摇眉眼弯弯:“月梵师姐。”   这小姑娘生得十足漂亮,一双鹿眼漆黑如墨玉棋子,沁出淡淡的笑,鼻尖小巧,被火光映出一点粉红,看上去灵巧又娇憨。   多好一苗子,怎么就成了恋爱脑挂件呢。   月梵正色:“多谢相助,二位今日所出的钱财,我定会如数偿还——谢师妹,你打算一直跟着温泊雪行动么?”   谢星摇诚实点头,眸子里溢出蜂蜜般清甜的笑:“是啊。师姐,怎么啦?”   好乖,好可爱。   在原著剧情里,现在的小师妹被恶妖蒙骗、伤心欲绝,正因温泊雪出手搭救,她才会在后来渐渐生出好感。   如果这段时间和她在一起的不是温泊雪,谢师妹是不是就能脱离备胎命运了?   月梵轻咳:“你我二人皆是女子,相处起来方便许多,不如一起行动,师妹意下如何?我会做饭唱歌讲故事弹吉——”   古人哪会知道什么吉他,她速速改口:“谈及师门趣事。”   纯真可爱的小白花师妹眨眨眼,倏尔一笑。   她表现得温和又无害,月梵在那一瞬间做好了所有思想准备,无论被接受还是被拒绝,都不会觉得惊讶。   然而谢星摇却道:“看师姐在江府拿琵琶的姿势,的确很会弹吉他。”   月梵:“哈哈被你看出来啦!古代乐器我哪会用啊,只能——”   等等。   月梵瞳孔地震:“……嗯?啊?啥?等会儿,吉他?你怎么知道吉他?”   这、这难道还是个后现代修真界???   “我们不但知道吉他,”谢星摇笑,“师姐看过不少穿越小说吧?”   什么情况。   莫非。难道。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她的眼眶发热,下一秒眼泪就要汪汪流。   月梵猛吸一口气,颤巍巍握住谢星摇双手:“家、家人?”   近在咫尺的小姑娘点了点头。   月梵:“什么‘真是个有趣的女人’、什么惊艳全场水调歌头……穿越小说害死我了呜呜呜!”   *   “离谱。”   月梵在江府大闹一番,身上磕磕碰碰受了点伤,从狱中离开后,随谢星摇来到医馆擦药。   “穿越欸!千载难逢万里挑一的机会,怎么成批发的了?”   月梵敲敲桌,目光掠过谢星摇温泊雪,眼尾舒展出爽朗的笑:“不过话说回来,能遇上老乡还真是三生有幸——你们说,除开咱仨以外,会不会还有别的穿越者?”   “不好说。”   温泊雪狂按眉心,无数次尝试做出科学解释又无数次失败。   他们一路上交换了彼此的信息,方知月梵在二十一世纪是个小乐队吉他手,每晚在酒吧驻唱,她的真名没这么仙,叫秦月凡。   平凡的凡。   “有没有别的穿越者,要等遇上才知道。”   谢星摇往她手臂上擦药,微微低头,吹出轻如羽毛的风:“当务之急,是解决江承宇。”   她和温泊雪商议过,江承宇实力强劲,他们则是初来乍到的愣头青,一旦交手,极难占得上风。   “原著里的月梵没有参与这场战斗,如果我们三人联手,说不定还有胜算。”   谢星摇上药完毕,不知想起什么,黑眸里微光暗动:“要么,再叫上晏寒来。”   “晏寒来?”   温泊雪一愣:“你不是不怎么待见他吗?”   “不待见?”月梵探过脑袋,“他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他是反派角色啊。”   他们对修真界的一切都觉得新鲜,在前来医馆的路上东看西看,买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小零嘴。   谢星摇往口中塞一颗糖,语调平静:“他之所以救我,一定是为了接近凌霄山弟子,提前预谋不知道多少天,才等来这个机会。”   她心知晏寒来救了自己的命,在理性上对他保持感激;   但他的出手相救摆明了动机不纯,更何况此人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在后期大肆屠杀仙门中人,引出一片血流成河。   从感性角度来说,谢星摇绝不会与他深交。   “有没有这种可能,他在暗渊遇见你纯属意外,直到救下你,才知道你是凌霄山的人?”   温泊雪一摸下巴:“你想啊,凌霄弟子那么多,他怎么就偏偏选中了原来那个谢星摇——莫非他神机妙算,知道谢星摇会在暗渊遇险不成?”   “如果是碰巧,正常人谁会三更半夜去暗渊那种地方?他一个反派,还能冒着生命危险,只为救人不成?”   月梵摇头:“如果跟他合作,岂不是与虎——与虎那个啥?”   谢星摇贴心接话:“与虎谋皮。”   她堪堪说到这里,隔壁小房间的木门被倏然打开,余光所及之处,现出一道暗色青影。   温泊雪条件反射打招呼:“晏公子!”   月梵如临大敌,应声抬头。   晏寒来重伤初愈,脸上瞧不出太多血色,薄薄面皮苍白如纸,衬出唇上一抹朱红。   少年身如青松,挺直孤峭,几缕黑发垂在颊边,发尾微蜷,疏离之余,透出点儿锐利的冷意。   妈妈对她说过,越漂亮的男人越会骗人。   “晏公子的伤如何了?”   温泊雪开启做作演技,正襟危坐:“这位是我师妹,月梵。”   晏寒来敷衍应了声“嗯”,接过大夫递来的药碗:“多谢。”   他不知听到了多少对话,谢星摇百分之百可以断定,最后那句“与虎谋皮”定然听得清晰。   她生出些许心虚,佯装镇定对上他的眼睛:“晏公子的身体可有大碍?”   无事献殷勤。   晏寒来漫不经心地觑她:“有事直说。”   “我们一行人正在追查连喜镇的失踪案,有不少线索指向城中江府。”   谢星摇被怼得一噎,如实相告:“江承宇修为高深,恐怕不好对付。”   他当即明白话中深意,笑意更冷:“让我帮你们?”   温泊雪弱弱道:“不愿意也没关系……”   “正是。”   谢星摇没移开眼,继续同他对视:“晏公子能在暗渊将我救下,修为定然不差。身法卓绝、杀伐果断,还有一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心,我们在连喜镇中能够信任的修士,恐怕只有你了。”   她当然不觉得能用这段话打动晏寒来,不过在她手里,拿着对方觊觎的筹码。   晏寒来想通过凌霄山寻找神骨,势必要与他们一行人打好关系,眼下正是重要关头,主动拉他入伙,相当于给了个顺手推舟的台阶。   她赌晏寒来答应。   “厉害啊。”   温泊雪偷偷传音:“假若有谁这样夸我,哇塞,我肯定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他说话时望一望晏寒来,可惜无论怎么瞧,都只能见到对方眼中冷淡的笑。   下一刻,耳边响起少年微哑的喉音:“江承宇是何人,何等修为,江府在何处?”   赌赢了。   谢星摇松下握紧的拳,听温泊雪好奇道:“你不知道江承宇?”   ——他要是把谢星摇当作接近目标,怎会没听说过整天和她待在一起的那只狐妖?   “我昨日来的连喜镇。”   晏寒来挑眉,眼中破天荒露出几分少年气的茫然:“他是什么大人物?”   温泊雪若有所思,飞快看了看谢星摇。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讲述一遍,晏寒来安安静静听,末了应声:“何时动手。”   温泊雪一喜:“既然晏公子已能行动,不如和我们一起住去江府,静候时机。”   他们唠唠叨叨这么一番,被晏寒来端在手里的那个瓷碗,估计快要凉了。   谢星摇看着汤药升出细细白烟,将少年精致冷冽的面庞包裹其间。他五官深邃,白气上涌之际,好似浓墨重彩的画卷被水浸透,晕开朦胧而柔和的一丁点儿乖驯。   那双凤眼与她飞快对视,又很快移开:“我去房中拿些东西。”   他说完便要转身离去,温泊雪好心提醒:“晏公子,不如在这里把药喝完,端着碗多不方便……欸晏公子!”   *   晏寒来走在医馆的长廊上。   这条回廊连通主厅与客房,中间隔了一处寂静小院。时值早春三月,院中野花簇簇开放,浓郁草色宛如融化的颜料,片片铺陈片片渲染,仿佛能浸透整个春天。   身上的伤口虽未痊愈,好在已能行动自如,他对疼痛习以为常,甚至百无聊赖,用力按了按腹部被撕裂的皮肉。   想到还要将手里的药喝下,晏寒来不耐烦地加重力道。   长廊右侧鸟语花香,不知名的虫鸣织成细密的网,他听见风声,鸟声,街上的吆喝声。   还有一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多年练就的本能刹间爆发,晏寒来转身,拔刀。   当小刀横上那人脖颈,他手中汤药竟未洒落一滴。   看清来人模样,少年面色更冷。   “晏公子。”   谢星摇乖乖立在原地:“好快的身手,厉害呀。”   被这把小刀架过脖子的妖魔不在少数,无一不是目露惊恐、连声求饶,她倒好,非但没后退半步,反而朝他笑了笑。   晏寒来面色不改:“谢姑娘身法轻巧,同样高超。”   谢星摇自动无视话里的讽刺:“过奖过奖。”   她目光向下,见到那个仍盛着药的瓷碗:“晏公子,这药还没喝呀?”   一看晏寒来的神态,她便知道自己没猜错。   这人怕苦,喝药前总得犹犹豫豫,之所以端着药回房,很可能是为了不在他们面前露怯。   身为一个毁天灭地的大反派,对着苦药皱眉头的确有损自尊。   她目光坦然,晏寒来不愿多做纠缠,正要收回小刀,却听她似笑非笑道:“晏公子,喝药的时候不妨加些糖和蜂蜜,滋味会好受许多。”   出于幼稚的、暗暗较劲的赌气,他忽然就不想回去了。   接下来的话没来得及出口,谢星摇微微愣住。   ——毫无征兆地,少年陡然仰头,当着她的面一口喝完汤药。   喉结上下滑动之间,吞咽的水声在空气里过分清晰。   待他喝完垂首,薄唇被浸出淡淡水色:“谢姑娘不如多多关心自己,一味研究除尘诀和疾行咒,下次出事,保不准还能不能为人所救。”   药味太苦,他下意识想要皱眉,于是速速偏过头去。   谢星摇莞尔:“晏公子救我于危难之中,关心你,是我应该做的。”   任谁都能听出这段话里的矫揉做作,晏寒来没忍住垂眸看她,藏好一闪而过的羞恼,唇角勾出冷笑:“谢姑娘不是不愿与虎谋皮么?”   也许是极少受到夸赞的缘故,晏寒来似乎很受不了旁人夸他。   谢星摇觉得有趣,低头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刀尖寒光:“与虎谋皮……老虎也会怕苦?”   晏寒来冷声:“惧苦的老虎也会食人。”   旋即是一刹的沉默。   他们立于长廊之上,一边是瓦片晕开的乌黑,另一边是浓烈而纯粹的青,两种色彩交融出截然相反的光与影,铺天盖地叫人窒息。   日光和煦得醉人,自少年的发丝流淌到衣襟,她甫一抬眼,就能见到晏寒来纤长漆黑的羽睫。   气氛压抑到极致,她没说话,右手倏然一动。   这是个毫无预兆的动作,晏寒来习惯性握紧刀柄。   而谢星摇抬手,亮出一个锦囊般的粉色小袋。   袋子被撑得鼓鼓囊囊,因她的动作晃荡不休,像不停滚来滚去的圆球——   咕噜咕噜,滚到他刀尖上。   少女指尖纤细圆润,捻着锦囊上雪白的细带,自刀尖灵巧穿过,不过转眼,整个锦囊便晃悠悠吊在刀身。   谢星摇抬头与他对视,挑眉笑开时,阳光一股脑融进漆黑双眼,像有蜂蜜在悄悄融化。   她毫不掩饰话里的得意:“我们不久前路过一家糖铺,进去尝了尝,味道不错。”   心尖微妙一跳,晏寒来没开口。   他还是头一回如此认真地打量谢星摇。他身量高挑,把纤细的红裙少女全然笼在阴影里,刀锋横在她脖颈,肌肤与刀光皆是冷色调。   谢星摇的右手退开,有意无意地,用拇指指腹蹭过刀侧。   “若是畏苦,不妨试试这个,糖的味道可要好过血和肉。”   她眨眨眼睛,后退一步,笑里多出点儿调侃的戏谑:“就算是老虎,说不定也会喜欢。”   古怪,无法理解,阴晴不定。   红衣翩跹跃动,复而转身离开。   似是想到什么,谢星摇侧过脑袋:“多谢你救我。别想太多,这是谢礼。”   ……不可理喻。   直到绯红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晏寒来这才抬起手腕,惹得那团圆球随之一动。   这把刀屠杀过无数妖邪,沾染过鲜血、欲望、憎恨与数不尽的脏污,此刻却挂着圆鼓鼓的锦囊,未染杂尘,透出干净薄粉。   一抹刀尖上的甜糖,格格不入,又恰到好处。   *   送出去了。   离开长廊,谢星摇暗暗松一口气。   她仔细想过,无论晏寒来出于何种目的,都的的确确救了自己一命。   倘若他早有预谋,送袋糖果全当还人情;万一他真是突发善心,救人后只得来几句冷嘲热讽,未免太过可怜兮兮。   既然他不喜喝药,那便送上解苦的糖。   她本打算好言好语,没成想被晏寒来那样一怼,心中不服输的劲头又涌了上来。   应该……在气势上把他唬住了吧。   指尖轻轻触及脖颈,方才那股阴沉沉的压迫感仿佛仍未散去,谢星摇蹙眉,微微侧过视线。   长廊中脚步响起,晏寒来推门而出。   他手里没拿锦囊,不知将它放在了什么地方。   这个角色在原文中和甜糖沾不上边,瞧不出他的好恶。谢星摇心有好奇,传音入密:“糖你吃了吗?是桂花味的。”   少年淡淡瞥她,听不出语气:“我不喜甜食。”   意料之中的回答。   身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反派角色,倘若既怕苦又爱吃糖,不如去糖罐子里当个吉祥物。   谢星摇莫名有些丧气,低低应一声“哦”。   温泊雪见他现身,同样凝神抬头。   既然还没撕破脸,晏寒来就算是他们的半个队友。他估摸着要和新队友处好关系,奈何一向嘴笨,思忖半晌左右看看,灵光乍现。   温泊雪一拍脑门:“晏公子用熏香吗?身上好像有股香味儿!”   晏寒来脚步顿住。   与此同时,白衣青年憨厚的笑声清晰又响亮:“——还是桂花味的,真好闻!”   哦豁。   谢星摇若有所思眯起双眼,嘴角不由自主往上一翘。   短暂的沉寂后,目光所及之处,红裙向前靠近一步。   晏寒来神色如常,唯独动了动脖颈,别开脸不去看她。   她似乎还认真嗅了几下。   “喂。”   谢星摇身形一动,凑到他跟前:“真有香味……这么浓,你不会一下子全吃光了吧?”   晏寒来不愿搭理,听她噙了笑继续道:“味道怎么样?”   晏寒来:……   晏寒来:“平平。”   “平平你还吃这么多?”   她笑得更欢:“别不好意思呀,我不会笑话你的。”   这分明就是在笑话。   她好烦。   晏寒来抿唇压下上涌的热气,再一次挪开视线。   偏偏身旁的温泊雪全然处在状况外,睁着双布灵布灵狗狗眼,毫不掩饰关切之意:“晏公子你觉得热吗?脸这样红,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谢星摇故意起哄:“有吗?谁脸红了?”   老实的温泊雪老实扬声:“晏公子——!”   月梵从门外探进小脑瓜:“什么!我看看!”   ……你们可闭嘴吧。 第7章   “我们如此这般,就成功混进江府了。”   谢星摇简短叙述一遍今日经过,有意略过那段比惨大会,只道是因自己会琴,才顺利当选乐师。   从医馆到江府距离挺长,她认真解释,一旁晏寒来安安静静地听。   许是因为吃糖的事儿觉得别扭,当他开口,语气颇为冷淡:“既要除妖,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关键是打不过啊。   《仙途》是本成长型小说,温泊雪身为主人公,因为年纪不大,压根不是那些百岁老怪物的对手。   这次之所以能赢,一是因为江承宇心系白妙言、为她的复活损耗了太多灵力,二是几日后白妙言思及故人、生出心魔,大大扰乱了他的心神。   总而言之,若想胜过那只百年老狐狸,最好耐心等候原文中的时机。   “你们看,”街边嘈杂热闹,月梵倏地仰首,“那是什么?”   谢星摇循声望去:“街头说书。”   站在街角的说书先生身形清瘦,故事似乎挺有吸引力,身侧围了不少男男女女,个个面露期待。   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对天马行空的故事极感兴趣,等认真去听,不由愣住。   “一百年前,白家本是小有名气的捉妖大族,结果就因那狐妖,满门遭难呐!稚童老妪皆被残忍杀害,当夜哭嚎不绝血流成河,听闻白老爷的冤魂至今未散,在废宅里拿着他那把传家宝刀,逢人便问‘你可曾见过我女儿’。”   竟是在说江承宇和白家的事。   原著花了很大笔墨描写虐恋情深,关于白家其他人后来的遭遇,谢星摇还是第一次详细听到。   小说总会有无数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生生死死全都埋在文字里头。   有人好奇问道:“那狐妖和白小姐呢?妖孽作恶多端,难道没得到惩罚么?”   “惩罚自然是有的。”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狐妖害死小姐后,才陡然明白自己的真心,他虽是为了复仇,却一步步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仇人之女。可斯人已逝,岂有复生之术?几十年后的某日,有人见到与狐妖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他千方百计只为寻得凝魂之术,手中时刻抱着个小木偶,被雕成小姐的模样。”   谢星摇心觉好笑,听身边有人不服气地低喃:“这算什么惩罚?”   她循声扭头,看一眼月梵。   “白家人连命都没了,他呢?莫非要说他失去了‘珍贵的爱情’?”   月梵轻嗤:“但这么多年过去,他该吃吃该喝喝,说不定修为还‘痛苦地’涨了好几倍——这样的痛苦,不如让我也尝尝。”   她话音方落,便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侧目过来:“可他每天过得很苦啊!狐狸那么爱白小姐,甚至因为她而选择变为男子,杀死白小姐后,一定日日夜夜被后悔折磨。”   月梵只温声笑笑:“你养过猫猫狗狗吗?”   “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小姑娘隐约猜出她的用意,“它在很久以前就死了——不过兔子哪能和人作比较。”   “养兔子的时候觉得开心,等它死掉,会难过一阵子。”   月梵道:“兔子的确不等于人,但你那时对它的喜欢是真的,因它生出的开心与难过也都不假……只可惜到现在,连它的样子都快忘了吧?”   时间能冲淡许多东西。   或许江承宇的确深爱白妙言,时隔多年仍在寻找复活之法,但无法否认的是,如今的他坐拥千金、锦衣玉食,过得比绝大多数人要好。   归根究底,人是为了自己而活。   她看小说时就觉得好笑,怎会有人为了报复别人而让自己死掉,真要报仇不如去捅他一刀,毕竟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而活下来的人,永远拥有希望。   “好像……也对哦。”   小姑娘懵懂摸摸脑袋,猛然瞪大眼睛:“那、那狐狸杀了那么多人,如今却活得好好的,岂不是天道不公!还有小姐,小姐的魂魄怎么办?”   她年纪小,说起话来咋咋呼呼,连兴致缺缺的晏寒来都被吸引注意力,投来不带感情色彩的目光。   按照原著结尾,白妙言会用自刎的方式,给予江承宇最后的报复。   这个结局叫人如鲠在喉,月梵迟疑顿住,瞥见身侧的红影轻轻一动。   “天道怎会不公。”   谢星摇俯身,摸摸女孩毛茸茸的脑袋。   这个姐姐漂亮又温柔,黑眼睛里漾着蜜糖一样的浅色阳光,小姑娘气焰倏地软下来,听她轻声道:“我听过这个故事的后续,狐狸残害生灵,被一群修士诛杀;小姐的魂魄得以投胎转世,真正得了自由。”   小姑娘眨眨眼:“那……白家的冤魂呢?”   和许许多多来了又去的小角色一样,原著里从未提过这一茬。   谢星摇略略怔忪,很快笑笑:“他们当然也得到超度,在另一个世界与小姐团聚啦。”   没人不爱大团圆结局,小孩果然露出惊喜的神色。   “谢姑娘倒是心善,为她编出这种结局。”   女孩欢欢喜喜离开,晏寒来似笑非笑:“不过依我看来,灭门之恨痛心噬骨,白妙言不亲手除去江承宇,不可能有脸面下地府团聚。”   月梵摇头叹息:“不懂爱情,所以你才一直孤寡孤寡。”   虽然她也挺不懂的。   白妙言当然有恨,可江承宇这么多年来为她奔走辗转、不离不弃,她看在眼里,怎会无动于衷。   追妻火葬场,没有冲突没有狗血,没有几个为男女主爱情牺牲的炮灰,那火还烧得起来吗。   “不过,”谢星摇心下一动,“方才说书先生有一句话,狐妖为了白小姐才变成男人……这是什么意思?”   晏寒来抬眸:“他是灵狐。”   他极少主动接话,察觉到谢星摇的惊讶,漫不经心别开目光:“相传灵狐以色事人,最擅巧言令色、蛊惑献媚,甚至连男女之身,都是为了他人分化而成。”   谢星摇:“……啊?”   “初生的灵狐无男无女,需得死心塌地爱上第一个人,才会定下身份。”   晏寒来笑得轻蔑冷淡:“若爱上女子,那就变为男人;爱上男子,便成为女人。”   他显然十分厌恶这个种族。   想来也是,晏寒来这种只关心打打杀杀的角色,自始至终与风月之情搭不着边。   谢星摇不服气:“当然不是啊!”   少年垂眸看她,琥珀色瞳仁晦暗不明。   “虽然变男变女取决于心上人的性别,但喜欢上对方、真正下定决心要改变的,归根结底是他们自己吧。”   她站得有些疲累,轻轻跺两下脚跟:“不会被强迫,也不会被诱导,始终跟随自己的意愿。而且这样的感情很纯粹呀,不管那人是男是女、是纤细是强壮、是不是符合世俗的许多规矩,喜欢就是喜欢,单纯对某个人心动而已。”   她被自己说服,点头下结论:“好浪漫!”   晏寒来没出声,不耐烦似的侧开脸去。   与此同时,人群传来似曾相识的嗓音:“你……谢星摇?”   谢星摇仿佛开小差被班主任抓包,瞬间挺身站直。   “那、那不是江承宇他娘吗?”   温泊雪嘶了口气:“她怎么到这儿来了……我们没易容!”   易容需消耗不少灵力,他们刚从医馆出来,距离江府尚远,加上江承宇日日夜夜不出房门,一行人理所当然卸下防备,清一色顶着原本相貌。   要是让江承宇知道谢星摇活着,为了不被仙门报复,他定会先下手为强。   谢星摇一颗心倏地上扬,竭力稳住神色,迎上江母目光。   妇人面带轻蔑:“承宇已快成亲,你莫非不清楚吗?还在镇中晃悠,莫非想来吃喜糖?”   看来她并不清楚暗渊之中的变故。   江承宇一心复活白妙言,摘得灵草后,必然立刻去了白妙言的房屋。像谢星摇这种小角色的去向,用不着大肆宣扬。   分明在不久之前,狗男人还腆着脸叫她“摇摇”。   “怎么办?”   温泊雪传音入密:“她如果告诉江承宇你还活着,事情就麻烦了。”   月梵紧跟其后:“要不把她杀了?反正这一家子残害广大人民群众,不是什么好人。”   “杀了她,江承宇更会对我们追查到底。”   谢星摇不动声色:“只能试试……让她自己不说出去。”   温泊雪懵:“让她自己?贿赂还是威胁?她不缺钱也不怕你,两种方法都行不通吧?”   他还在纳闷,身侧的谢星摇已上前一步:“江夫人。”   江母对“谢星摇”的态度很差。   原著里提到过,因为早年那场除妖,母子俩都对仙门中人深恶痛绝,不管谢星摇或白妙言,都只能得到她的冷眼相待。   偏生江承宇爱极了白妙言,后来爱屋及乌,有点儿把谢星摇当作她替身的意思,由此一来,与母亲爆发过不少矛盾。   江母极力赶她走,江承宇竭力劝她留。   这一点,或许可以试着利用。   “我自然知道大婚将至,救活白姐姐,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谢星摇笑道:“承宇对我十分感激,邀请我去婚礼做客——他今日还传讯告诉我,府中来了二十余名乐师,烦得很呢。”   “高手啊!”   月梵小声分析:“在江夫人的认知里,谢星摇今天没进江府,绝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只有可能从江承宇那儿得来消息。她此话一出,绝对能让对方深信不疑,觉得她仍和江承宇有所往来。”   温泊雪呆呆点头,晏寒来没什么表情。   江母果然着急:“他都要成亲了,你还缠着他做什么!”   “这不是还没成亲吗?”   谢星摇笑笑:“夫人,我已决定要一生一世守在他身边,十年五十年,他总有愿意看我的一天。您见过我与他相处的情景,他不像对我毫无感觉,对不对?”   江母本就厌恶仙家弟子,之所以着急赶她离开,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原因。   江家母子杀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百姓,谢星摇执意留在这里,倘若某天引来仙门中人寻她回去,到那时候,连喜镇里的恶妖必将被连根拔除。   江母冷嘲热讽骂不走谢星摇,又不能杀了她引来凌霄山,威逼不行,剩下的法子恐怕就是——   妇人咬牙:“十万灵石,离开我儿子。”   猜对了,利诱。   月梵:“我……我靠。居然是言情小说套路之二,男主他妈的甩钱劝分手?”   温泊雪:“牛……牛啊。怎么突然就给钱了?我听漏了吗?”   “她没有别的办法。为了不引来更多修士,只能出此下策让我离开。”   谢星摇用神识回他:“她以为我和江承宇两情相悦,是自己用钱生生拆散。只要我收下这笔钱——”   温泊雪恍然大悟:“她反而会觉得心虚,觉得自己背着儿子逼走他心上人,不可能江承宇面前提起你了!”   得钱又能把事儿瞒下去,一举两得。   预判了她的预判,这居然是一场心理战!   江母正是这样想的。   眼前的少女乃是仙家弟子,若是一举杀了,凌霄山定会追究到底;偏偏她又厚脸皮至极,软硬不吃赖着不走,唯一的法子,便是出钱。   不过……以此女对她儿子的痴心程度,这个办法估计也行不通。   果不其然,谢星摇的神色决然而倔强:“我与承宇出生入死、情投意合,岂是这区区十万灵石能收买的?”   江母叹气。   果然如此。她儿子丰神俊逸,早就将这小姑娘迷得不轻,看来得找个别的法子才行。   下一刻,耳边传来谢星摇无比笃定的低语:“得加钱。”   江母:……   江母:???   一旁的温泊雪咳出声来,晏寒来本是带了点看笑话的意思在围观闹剧,闻言亦是愣了愣。   江母:“蛤?”   谢星摇看着她,神色还是那么决然,而倔强。   江母:“……二十万。”   谢星摇:“夫人,生死之交。”   江母:“二十五!”   谢星摇抬头仰望四十五度,用手背抹一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水珠:“几天前他还对我说,有过和我共度余生的念头。”   她作证,在白妙言还没醒来的时候,江承宇的确对原主讲过这句话。   江母咬牙:“三十!”   这套路怎一个牛字了得,温泊雪与月梵听得两眼发直。   晏寒来自始至终没说话,看她的表情从冷淡到一言难尽。   也正是此刻,江母终于想起这个不久前同谢星摇说话的年轻人:“这是谁?”   “出现了!”   月梵小声叭叭,难掩激动:“言情小说经典桥段之三,每当需要假借身份的危急关头,男主角一定会伪装成女主未婚夫、男朋友或追求者!”   不会吧不会吧,莫非她要亲眼见证一场偶像剧的诞生!   温泊雪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两人你来我往一推一拉,噗呲噗呲迸裂爱的火花——剧本都这样写。”   哇塞,是真人版假戏真做!   晏寒来:“我是她爹。”   月梵少女心破碎,温泊雪两眼发直,纷纷痛苦闭嘴。   谢星摇只想当场敲他一个脑瓜崩。   不过还好晏寒来没回什么“未婚夫”,她方才演得一往情深,倘若立马翻车,非出乱子不可。   但这借口……她是能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吗?   谢星摇正色:“爹!您别生气,我得到这些钱,就能治您的脑疾。我保证,虽然您脑子有病,但一定能恢复正常的。”   但江家给的实在太多了。她不会为五斗米折腰,三十万,绝对行。   再说,晏寒来也别想讨到便宜。   听见“脑疾”,江母下意识后退几步。   虽说修真界人人驻颜有术,看上去差不多年纪,可谢星摇突然冒出来一个亲爹,她还是下意识生了怀疑。   但转念一想,不对劲。   若想编造谎话,大可用“朋友”“未婚夫”一类的通俗理由,这“爹”——   这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东西吗?   它太离谱,反而像是真的了。   晏寒来勾唇:“女儿你在凌霄山修习一百五十年,如今仍未突破金丹,眼看要被辞退,还是用这些钱孝敬孝敬长老吧。”   还有个留堂一百多年的傻子。   江母默默瞧她一眼,目露嫌弃。   谢星摇笑得杀气腾腾:“这不都随爹爹么。爹爹三百岁了,也只初初摸到金丹门槛啊。”   傻子一家亲,江母鄙夷之色更浓。   “再者,为了区区药钱放弃心上人,为父于心不忍。”   晏寒来不理会她,声调懒散:“三十万灵石,等我治好病后一颗不剩,你也失去了心心念念的爱情……那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言下之意,还得加钱。   江母眼角抽抽:“三、十、五。”   “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受了重伤?”   晏寒来挑眉斜睨:“药材贵重,我们银钱拮据,只能让凌霄山的人送些过来了。”   谢星摇一秒接戏,委屈巴巴拉他袖口:“爹爹快些,我疼。”   要命的凌霄山。   江母一张银票狠狠丢过来:“四十万,拿去买药看病!”   月梵:“我靠。”   ——还能这么玩儿?你们俩奥斯卡来的?   温泊雪:“牛啊。”   ——简直顺理成章一气呵成,要不是他知道内幕,早就信了。   谢星摇顺手接下银票,身后的温泊雪飞快出声:“对了,一定要仔细看看!”   月梵深有感触,沉声解释:“其一,货币必须是灵石,不是什么廉价的冥币魔晶。其二,税后四十万,不是税前。其三,一次性结清,我们不要分期付款。”   温泊雪用力点头:“最好再立个法咒,证明这是她的自愿赠予行为,今后千万别去官府告我们敲诈勒索。”   身为辛辛苦苦打工人,谁不是被合同坑过来的呢。   两人惺惺相惜对视一眼,革命情谊更深几分。   他俩每说一句,江母的脸色越差上几分,不过多时转身就走,很快消失踪迹。   于是三个没见过世面的凌霄山弟子一股脑凑上前,细细端详谢星摇手里的银票。   温泊雪:“所以,真的四十万?”   月梵:“所以,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江夫人很不喜欢我这个角色,之前就甩过一次银票,被原主拒绝了。”   谢星摇:“任何事物都要辩证看待嘛。现成的套路摆在这里,与其被困在它的框架里,倒不如——”   她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反过来利用套路。”   这哪是利用套路。   这是把套路按在地上摩擦啊!   温泊雪的倾佩发自真心:“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辩证唯物主义……不愧是玩《一起打鬼子》的人,这思想觉悟。”   月梵一本正经:“家人们,我把想说的话打在公屏上了。”   谢星摇闻声抬头,但见白衣女修眉目绝尘,头顶灵力汇集,用白光噗噗噗凝出两个大大的汉字。   ——“牛逼”。 第8章   谢星摇一日暴富,易容之后优哉游哉抵达江府。   身为被聘乐师,她拥有拖家带口的权利,告知管家之后,月梵与晏寒来也能得到一间客房。   “江家的心肠这么好?”   温泊雪摸摸侧脸,确保易容完好无损:“这政策,堪比扶贫啊。”   “倒也不是。”   谢星摇道:“让更多人入住于此,是为了添一些妖魔的食物。”   不知情的乐师们还以为遇上好心人家,殊不知人心隔肚皮,自己只是送上门来的盘中餐。   她记得原文里写过,在江承宇的计划中,大婚之日便是群魔出笼之时,届时江府一片血色,无人生还。   待饕餮之宴结束,就一把火烧光这座府邸,造成妖魔突袭、江家无人幸免于难的假象,而他本人,则带着白妙言去往别处逍遥快活。   活生生一个妖中之渣。   要想抵达客房,必须穿过那条竹树环合的小道。   这地方风景不错,谢星摇张望着观景,听身后两个小丫鬟的窃窃私语。   “看那边,是少爷和少夫人。”   “少爷真疼少夫人。听说少夫人昏迷的日子里,少爷茶不思饭不想、日日夜夜陪在她身边照看。”   不,你们少爷除了照看少夫人,还能对着别的女孩甜言蜜语,生活丰富又多彩,根本叫人意想不到。   谢星摇心下腹诽,静静抬头。   小径两旁翠竹依依,随处可见绿浪翻涌、竹影横斜。   春日的泥土带着几分落花浅香,幽冷湿气融在满眼绿意里,此地本就极静极寂,那两人还双双穿了冷色调的白衣。   不知怎么,她心口重重跳了一下。   立于竹下的男子锦衣玉冠,生有一副温润书生相,眉目清隽、清冷沉毅,一双狐狸眼最是蛊人心魄。   与她记忆里的相貌相符,正是江承宇。   心脏仍在不安分地跳动,谢星摇不动声色,瞟一眼晏寒来。   他一向对旁人显不出兴趣,此刻正安静打量竹下的男人,目光懒散,隐有认真。   倒真像是头一回见到江承宇似的。   莫非……晏寒来在暗渊遇见她,当真纯属巧合?   她的偷看明目张胆,没过片刻便被抓包,琥珀色眼瞳悠悠一转,少年对她挑衅般挑了挑眉。   谢星摇赶忙把目光移开。   白妙言初初醒来,正是神魂虚弱的时候。   她是极传统的白月光长相,面如白瓷柳如眉,双目虚虚半掩,透出琉璃一般的破碎感。   可她毕竟是除妖师的后代,周身气质高寒如雪,即便惹人怜惜,也绝不会叫人联想到娇弱菟丝花。   没人不爱看漂亮姐姐,谢星摇在心里“哇哦”一声。   此时此刻,应该正处于二人观念的碰撞期。   江承宇失而复得,只求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恨不得与白妙言变成连体婴;白妙言与他隔着深仇大恨,却又见到江承宇这么多年来的付出,爱恨交织,若即若离。   至于这会儿,除却他们两人,角落里还站着三个陌生的男人。   其中两个家丁打扮,双双眉头紧锁,露出十足苦恼的神色;被架在中间的男人年岁已高、双目通红,不断奋力挣扎,试图挣脱家丁的束缚。   “我、我怎会欺瞒二位?我儿子那天特意告诉我们,他要来江府应征画师……他已失踪了整整七天,江公子当真从未见过他?”   男人哀声开口,声音与身体皆在颤抖:“我儿子名叫郑建洲,身长七尺,浓眉大眼……”   左边的家丁面露难色:“少爷,郑夫子以死要挟,非要闯进来,我们压根拦不住。”   “失踪?”   白妙言似是头一回听说此事,敛眉抬首,声线温柔:“先生莫急,不妨说与我听听。”   那男人竟是个教书先生。   谢星摇将他上下打量,只见到满头灰白的乱发与红肿不堪的双眼,哪剩下一丝半点为人师表的儒雅气派。   不知是哪个小丫鬟低声道:“听说二儿子失踪后,郑夫子的娘子大病一场,他也疯疯癫癫的,真可怜。”   “可不是吗。”另一人接话,“我表姐也不见了,家中二老每天都在掉眼泪。”   白妙言身为世家传人,不厌其烦地细细询问失踪的细节;江承宇默然片刻,竟突然抬头,朝他们这边投来一道视线。   冷漠、狐疑、满含杀气。   这道目光直勾勾撞上谢星摇,她被盯得脊背发凉,猝不及防,耳边掠过一阵凉风。   晏寒来沉默无言,高挑身形微微一动,挡在她身前。   江承宇蹙眉,转而收回视线。   失踪之事哪能一时半会儿说得清,郑先生被家丁带去客房歇息,待白妙言进一步询问。   男人的诉苦与哽咽渐渐停下,紧张气氛终于有了缓和,温泊雪长出一口气:“那就是江承宇……看上去倒挺正人君子。”   他说着顿住,凑近看一看谢星摇:“怎么了?”   “没事。”   她压下心口怪异的悸动,遥遥望一眼江承宇:“应该是之前受了伤,气血不太活络。”   这句话毫无底气,温泊雪满腹狐疑,却来不及追问——   当满目颓败的郑先生经过他们身旁,谢星摇上前一步,拦住两个家丁前行的脚步。   她想开口,徒劳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掏出一方手帕,放进老人布满皱纹的手中。   这是原文里从未着墨的角色。   眼前这位发须皆白的老人,以及他那不知去向的儿子。   他们的一生那样漫长,有那么多值得铭记的喜怒哀乐,然而到头来,也不过是鸿篇巨制里的小小一粒微尘,连一句话的描述都得不到。   当初看小说的时候,她从来只关心男女主角经历过的爱恨纠葛、阴谋阳谋,至于这些不起眼的平民百姓,全被划分在“三界苍生”这四个字里头。   凝视老人通红的双眼,她头一回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何为平凡之人的愿望。   渺小的,彷徨的,无能为力的愿望。   它们同样真实存在。   “这个可以用来拭泪。”   谢星摇道:“您儿子很快就能回家……一定。”   *   以他们半吊子的水平,要想对付江承宇,十有八九会以惨败收场。   于是来到客房后,谢星摇、温泊雪与月梵声称要进行一场同门叙旧,三人一并进了房屋。   晏寒来独自一人乐得清净,去了自己房中歇息。   “不是我说,这剧情也太狗血了吧!白妙言被江承宇灭了全家,居然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   方一进门,月梵便不满蹙眉:“看他俩的模样,居然还挺恩爱。”   谢星摇坐在她身旁:“虐恋情深嘛。现在的小说电视剧,必备三大要素:一是我爹爱你娘、我娘对你叔始乱终弃、我大舅杀了你小姨妈,总而言之就是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二是男女主互相捅刀,死了再复活;三是一会儿被灭一会儿又被拯救的三界和天下苍生。”   温泊雪恍然大悟:“齐活了。”   “而且江承宇是最近很火的追妻火葬场设定,外加上一点儿病娇属性,人气不算低。”   她耸耸肩:“要想赢他,或许得开一开金手指。跟我绑定的游戏是《一起打鬼子》,有些战斗技能和现代化武器,你们呢?”   温泊雪老实接话:“我是《人们一败涂地》,除开换装,好像就没什么技能了。”   “《人们一败涂地》?”   月梵乐了:“就是走起路来歪歪扭扭的那个?你能像那样走路吗?换装的衣服多不多?好看不?”   “只要开启游戏模式,走路姿势就会变得很奇怪。”   温泊雪挠头:“至于衣服都很简单,像是潮牌短袖、马里奥背带裤、葫芦娃同款、姜饼人。”   他觉得这项技能鸡肋无比,说话时带了点习惯性的不自信,没想到话音落地,居然见到两双亮莹莹的眼睛。   月梵颇有兴趣,笑得咧嘴:“能瞬间换装吗能吗能吗?”   谢星摇满怀期待:“葫芦娃同款!可不可以变一个?”   温泊雪脸皮薄,被她们直白热烈的视线看得不好意思,迟疑片刻,低低应了声“嗯”。   下一瞬,谢星摇眼前出现一片令人怀念的赤红。   ——青年生得如雪如松,一身傲骨可比高岭之风,然而在俊美无俦的五官之下,赫然是一件粗糙红背心。   头上还有个圆滚滚的小葫芦。   谢星摇猛地一拍掌:“大娃!”   月梵乐不可支:“还有别的吗?”   温泊雪脸红得要命,一方面觉得紧张,另一方面则是源于微微敞开的胸膛,闻言立刻点头,身上衣着速速一变。   谢星摇满眼羡慕:“是你,美团小哥!”   再眨眼,面前的黄澄澄又成了红通通。   月梵啪啪鼓掌:“蜘蛛侠!”   她们两个太给面子,温泊雪只觉面上越来越热,赶紧换回原本那件白衣:“别别别,这不是多么了不起的技能。”   “不会啊。”   月梵笑着拍他肩膀:“随身衣柜多实用,跟魔法少女变身似的,我想要都没法子用。”   “而且衣服也很有趣。”   谢星摇看出他的害羞,右手托起腮帮,不动声色勾勾嘴唇:“我们来到修真界,各门各派的仙法百花齐放,战斗技能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了——反倒是看见这些衣服,能让我想到从前的时候。”   温泊雪愣愣瞧她一眼。   他从小家境不好,脑子也呆,后来凭借一张脸进入娱乐圈,又得来无数冷嘲热讽。当初得知谢星摇带来的游戏时,他心中最先涌起的反应,是自卑。   这是他习以为常的情绪,仿佛成了刻在心底的烙印。   温泊雪不会想到,当他战战兢兢说完,会遇上两道赤诚而明亮的目光。   那点儿羞愧和胆怯一点点缩回角落,他心觉不好意思,低低开口:“谢谢。”   “最后是我啦。”   月梵向前探探身子:“我当时玩的游戏,是《卡卡跑丁车》。”   “赛车游戏?可修真界没有——”   谢星摇一怔,旋即恍然:“难!道!”   月梵神秘笑笑,向她竖起大拇指:“《卡卡跑丁车》自带车库,你们想坐兰博基尼还是劳斯莱斯?”   谢星摇毕竟是个小姑娘,闻言惊喜笑开:“万岁!”   手机游戏里的跑车,无论多么华贵多么拉风,终究只是一串虚拟的数据,但当游戏系统融入现实,一切的意义就浑然不同了。   “修真界不是有行空符吗?我之前尝试过,只要把它贴在车上,就能实现空中飞车。”   月梵搓搓手:“别人御剑御器坐飞舟,速度像乌龟一样慢,等哪天有了空闲,我带你们去玩儿飞天漂移加速,甩他们一大截。”   谢星摇用力点头。   “对了,除开技能,我游戏里还有个小仓库。”   月梵道:“东西不多,我看看,有求婚戒指、葡萄汽水、仙女棒……”   她说着一停,瞥见温泊雪忽然扭头,好奇问道:“怎么了?”   温泊雪摇头:“没什么,我好像听见什么声音……可能是错觉。”   三人之中他修为最高,对于妖气的感知也最灵敏。   一句话说完,温泊雪定定心神,秘密传音:   “有妖气,应该就在不远处。”   月梵:“知道具体位置吗?”   温泊雪正要摇头,想到不能打草惊蛇,迅速僵住脖子:“太淡了,江府里的妖魔全都服用过匿气丹,很难被修士察觉。”   “江府里的这些乐师,其实就是妖魔们的盘中餐。我记得原著里讲,每到夜里,会有饥肠辘辘的家伙偷偷下手。乐师数量这么多,彼此又不熟,很难注意有谁失踪。”   谢星摇捻起一根仙女棒:“要是贸然出手,很容易让他们逃脱、暴露我们的身份。不如静观其变,等他们现出位置,再速战速决。”   “可以啊!”   月梵眸光一闪,看她的眼神里多出几分欢喜:“不愧是玩儿战术的。”   既然要静观其变,那便不能露出马脚。   谢星摇开口,语气如常:“我也有个小仓库。”   与此同时,窗外。   两团黑雾飘荡如烟,隐入夜色。   左边的影子斟酌半晌:“今夜,就他们?”   “细皮嫩肉,看起来味道不错。”   右侧黑影冷冷一笑:“昨日你选的夜宵味道可不怎么样,年纪轻轻,吃上去居然那般粗糙,还总爱吵吵嚷嚷,若不是我一剑封喉,那姑娘的惨叫能吵醒整个院子的人。”   “就当是个开胃菜。”   他伙伴语调散漫,舔舔下唇:“方才屋里的男人往我们这边看了看,他不会有所察觉吧?”   “察觉?我们服用过匿气丹,莫说凡夫俗子,连修士都很难感知。”   他说着蹙眉,停顿稍许:“除非……他修为极高。”   可房中毫无灵力波动,一男二女举止寻常。   等等。   穿过窗外婆娑的树影,他望见烛火摇曳中的景象。   那红裙少女长睫微垂,手中分明没有火石,却倏然冒出火焰。   这是……御火诀?   谢星摇举起手里燃烧着的仙女棒:“点燃了!我仓库里恰好有个打火机。”   不得了。   黑影两眼睁得更大:她非但凭空御火,指尖还噼里啪啦炸出火花,此等术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左侧影子语气沉凝:“看这火光和持久度,起码得是筑基水平。”   话音方落,两妖又俱是一震!   红裙少女静待火光散去,手中一动,现出一个纯黑色长方体。   以及几张巴掌大小的纸片。   他们修为不低、目力超群,轻而易举便看清纸片上的画面——   赫然是一个又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   那玩意儿像画,却绝不是画。   每个人的五官都无比真实而清晰,不似用画笔描摹而出,更像是……活生生的人。   准确来说,应该是魔族。在修真界里,唯有魔族会身穿那般不入主流的奇特衣物。   “他们……被困在里面了?”   右侧影子打了个哆嗦:“我听说的确有种术法,能够困魂锢魄,让魂魄留在符箓之中永受折磨,可那种术法需要的修为——”   他的同伴咬牙:“即便到了金丹期,也只能初学皮毛。”   筑基期的小菜鸟谢星摇低头捣鼓一阵,眉目弯弯,语意含笑:   “游戏里有拍照功能,拍立得挺方便的,你们看,这是我和其他玩家的合影——对了,还有这个!”   一句话说完,两妖彻底骇然,惊愕屏住呼吸。   她手中无剑无符,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黑色圆筒,然而抬手之际,竟有无上金光随之涌出,空灵绝伦,如无边法相。   金光潺潺,更胜月色三分;光柱极长极直,宛如一把凛凛神剑,于瞬息之间刺破茫茫夜幕,华光满屋。   引出金光法气,对于修士而言算不上困难。毕竟人人皆有灵力,灵力波动之下,自有恢宏妙法。   但此时此刻,四面八方灵气全无。   “不用灵力,便召出此等法光。”   左侧暗影后退一步,牙关打颤:“以气为灵、化气为光,此人……最低化神!”   “我悟了。”   右侧暗影蜷缩一下:“还记得那男人不久前的扭头吗?”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很早之前,就已然显出了某种不对劲的端倪。   先是含糊的试探,再循序渐进展露实力,这绝非巧合,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   屋里的大能们实力高深到难以想象,早就发现他们藏在此地。之所以亮出法宝与法诀,全为震慑他们这两个暗中窥视的小贼!   他悟得很深,很透彻。   “不……不至于吧?说不定一切都是巧合。”   左侧的同伴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他们倘若当真发现我们,为何一直装傻?如果按你所说,他们理应将金光照向窗外,催促我们快快束手就擒!”   房中的谢星摇对一切毫不知情,慢条斯理:“听说这是德国进口的,效果非常不错。屋子里有蜡烛,看上去不是太明显,我们往窗户外照照。”   于是回应两只妖魔的,是一束澄黄亮光。   金光满溢窗外,令一切阴暗无处遁形,无比清晰地,描摹出两道骇人身影。   几双眼睛茫然对视,场面一度十分寂静。   两只妖魔又惊又惧,理智为零。   怎会如此,她、她居然当真一针见血地,照过来了?   谢星摇头脑发懵,面无表情。   她、她只是想试试功效,照一照黑漆漆的地方……这什么运气?   而且这两只妖,看起来修为不低。   突袭一触即发,空气里紧绷的弦将断未断。她有信心能赢,但届时引起的响动定然不小,等其它妖魔察觉,他们就全完了。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悄无声息击败对手,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这回危险了。   “别怕。”   温泊雪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毅然决然挡在最前:“我我我来保护你们!”   他心跳如鼓擂,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句话堪堪说完,便见两只恶妖狠狠向前一扑,旋即——   扑到了地上???   左边那个瑟瑟发抖:“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把主意打到三位大能头上!”   温泊雪:?   什么情况?   右边那个语带哭腔:“还请红衣大能收了手中的无上金光妙法,饶我们一条命吧!”   月梵:?   他们吃错药了?   “红衣大能”谢星摇同样摸不着头脑,循着对方视线探去,见到他们口中的无上金光妙法。   貌不惊人,通体深灰,正散发着一束澄净亮芒,光华流转,刺目至极。   她的……手电筒?   谢星摇沉默一刹,握住手电筒,往他们所在的方向幽幽一晃。   两只妖魔扭来扭去,身体摆成O、C、S各种形状,拼命躲避光芒直射。   谢星摇:……不是。   谢星摇:你们有病吧? 第9章   有句古话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著剧情里,自从进入江府以后,温泊雪便冒着巨大风险日夜搜寻,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找到关押百姓的地牢。   这段情节惊心动魄,穿插各种斗智斗勇,以如今这位“温泊雪”的业务水平来看,要想找到地牢恐怕够呛。   万幸,这两只妖闯进了屋子里。   他们似乎对一行人的真实水平生出了误解,将拍立得当作摄魂术、手电筒则是传说中的化神之气——   谢星摇只想说,感谢物理技术感谢现代科技。   两只妖物被吓了个够呛,全然一副放弃抵抗的模样,温泊雪试探性问起地牢,立马得到他们争先恐后的应答:   “就、就在府中东南角,那里有一口古井……三位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这一次吧!”   尾句方落,月梵与谢星摇同时起手,趁其不备直攻死穴。   若是正面对抗,她们定会用去不少气力;这次的突袭毫无征兆,妖物来不及反应,很快没了气息。   月梵没料到谢星摇也会动手,先是一愣,旋即与她对视笑笑。   温泊雪被吓了一跳:“就、就这么没了?”   “这两只妖怪留不得。”   谢星摇轻捻指尖:“对我们示好,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千万不要忘记,他们在窗外窥视已久,最初的目的是把我们生吞活剥。”   放走这两只妖,意味着更多的人会惨遭毒手,沦为腹中食物;更糟的是,他们很可能回去通风报信。   到时候不仅江承宇,整座府邸的妖魔鬼怪都将群起而攻之,如此一来,生还几率便是微乎其微了。   月梵本以为她是个心慈手软的娇娇女,没想到谢星摇下手竟会这般利落。   想来也是,心慈手软的娇娇女可不会巧舌如簧,讹走人家几十万灵石。   这个队友异常靠谱,月梵越看越喜欢,睨一眼地上的妖尸,指尖稍动,心头默念口诀。   再一眨眼,那地方只剩下青烟徐徐,渐渐散在跃动着的烛火中。   “接下来,只需等到白妙言心魔发作,我们与江承宇正面对上了。”   月梵红唇轻勾:“我们有主角光环护体,就算实力跟不上,天道也不会轻易让我们挂掉的。”   温泊雪弱弱开口:“但我们不是原装的魂魄……如果被天道发现,不会直接劈死吗?”   月梵:……   月梵跳起来敲他脑袋:“晦气,快把这句话呸掉!”   *   月梵所言不错,解决了地牢的问题,接下来最为关键的剧情点,便是他们与江承宇的决战。   原著将这次战斗描写得扣人心弦,主角团九死一生,最终多亏“温泊雪”于须臾间参透道法,修为大增。   道法的领悟需要日积月累,如今这位温师兄初来乍到,恐怕很难如书中一般置死地而后生。   他们所能做的,唯有尽快熟悉术法与游戏系统,竭尽全力去拼。   谢星摇身心俱疲,一觉睡到第二日晌午,打开房门,正好撞见一张最不想看到的脸。   晏寒来坐在院中石凳上,垂头看着本书。几个小侍女自廊前匆匆而过,速速瞥他几眼,又如鸟雀般轻盈走开。   一颗槐树笼下参天阴翳,将少年的白皙面庞染上沉沉暗色,阳光透过缝隙洒落下来,映出他冷然的双瞳,长睫倏忽一颤,懒洋洋撩起。   他简单易了容,静坐的模样安静又隽秀,一身青衣如竹,高马尾被随意扎起,发带飘摇之间,尽是少年人独有的倨傲恣意。   倒是耳边那殷红的坠子刺眼了些,叫人想起沁开的血。   “谢姑娘,早。”   一个“早”字被悄然加重,谢星摇看看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听出他话里的讽刺,皮笑肉不笑:   “我方才还纳闷,究竟是谁顶着烈日闷头看书——日光刺眼,晏公子莫要为了吸引姑娘们的注意力,弄瞎自己眼睛。”   晏寒来神色淡淡放下书本,谢星摇瞧上一眼,果然是本修行法诀。   此人除了修炼和杀戮,好像再无别的什么爱好。   他没出声反驳,左手倏然上抬,不知何时拿出一个方形木盒,轻轻放在面前的石桌上:“早餐。”   谢星摇一愣,听少年淡声解释:“他们二人声称要去早市,托我将此物给你。”   这是月梵温泊雪准备的食物。   昨日得了笔意外之财,三人商量着买些灵符法器,许是见她没醒、不忍打扰,便只有他们两个早早前去。   他们都知道,这几天最费神费心的是谢星摇。   至于晏寒来,他习惯于独处一室,之所以坐在院子里,是等她出来。   谢星摇浑身的气焰灭了一丢丢。   “……谢谢。”   她有些局促,抿唇摸摸鼻尖,脚步轻快走上前去,小心打开木盒。   晏寒来说过这是早餐,应当被放置了挺长一段时间,此刻盖子掀开,居然冒出白茫茫的热气。   谢星摇看着盒子里圆鼓鼓的点心,下意识问:“你一直用灵力让它热着?”   对方没答。   以晏寒来古怪至极的性子,沉默等同于默认。   点心皆是精挑细选之后的小镇特产,本身味道极佳,搭配暖呼呼的热意更是锦上添花。   谢星摇心满意足地吃完,合上盖子时,又瞥见晏寒来低垂的眼睫。   他自始至终没看她,递过木盒以后,便聚精会神看起法诀。   这个角色一向如此,神秘莫测、喜怒不形于色,直至在原著里凄惨死去,都未曾表现出失态与恐惧。   尤其此刻低头看着书,眉目如同笔墨勾画,阴沉散去,徒留清俊书香气,一板一眼的神态让人想起高山雪岭。   晏寒来越是游刃有余,谢星摇就莫名越想要唬一唬他,看看高山雪岭陷落时的模样。   “晏寒来。”   她声音响起,少年不耐抬眸。   与此同时,一道刺眼白光闪过。   “我看看——”   拍立得慢悠悠吐出照片,她拿在手中晃上一晃,得意笑笑:“拍得怎么样。”   一张纸片被送到他眼前,晏寒来皱起眉梢。   纸上竟是一个与他相貌相同的人,剑眉凤眼,侧脸勾出凌厉弧度,正冷冷仰头,薄唇抿成直线。   “这是我们凌霄山祖传的宝贝。”   想起昨夜那两个妖物,谢星摇咧嘴轻笑:“此物名为‘摄魂印’,能将人的一魂一魄禁锢其中——你想要回来吗?”   她说得轻巧,双眼弯开晶亮的弧,半晌,晏寒来也懒散勾起薄唇:“剩下那二魂六魄,谢姑娘可还想要?”   谢星摇怔住。   “这具身子算不得重要,姑娘若是有意,全盘拿去便是。”   他言罢扬眉,许是见她怔忪,笑意更浓:“我来帮你?”   晏寒来怎么可能束手就擒,之所以这般回答,定是看出她在撒谎。   挖坑反被埋伏,谢星摇暗暗咬牙:“无聊。”   “原来在谢姑娘看来,‘有趣’便是被你戏耍得团团转。”   晏寒来好整以暇,冷声哼笑:“姑娘不妨去学堂住下,寻些八九岁的稚童——他们的头脑应当与你很是相近。”   冷漠,毒舌,不饶人。   她真是脑子蒙了油,才会在吃到热腾腾糕点的时候,觉得这人有那么一丢丢丢好。   “这的确是种小玩具,”她一顿,“你怎么看出不对劲的?”   倘若当真将魂魄握在手中,不会是那般神态。   她的笑容纯然无害,宛若等待恶作剧生效的猫,真正掌握旁人生死之时,不会笑得如此纯粹。   这一点他最是明白。   晏寒来沉默片刻,微微启唇:“纸上那人相貌与我相同、始终保持我曾做过的动作,应当是留下了我当时的影像,仅此而已。”   被他说中了。   谢星摇叹气认栽:“它叫照相机。你想试一试吗?”   对方摇头:“不必,多谢。”   他一向独来独往,送餐的任务终于完成,便也不打算逗留于此,很快起身告别,做出将要回房的姿态。   然而尚未转身,晏寒来忽地神色凝住。   他很少露出这种警惕的表情,谢星摇本欲出言询问,手臂却被人猛然抓紧。   旋即便是一股毫无征兆的拉力。   他们坐在巨大的槐树之下,晏寒来只需顺势一拉,等她反应过来,已然被带入了树后的阴影里,整个人跌坐在角落。   谢星摇摔得闷疼,想要抱怨,却发不出声音——   少年人半跪在地,与她只有咫尺之距,左手修长白皙,沉沉下压,挡在她唇上。   “莫要出声。”   他传音入密:“有外人的气息……江承宇来了。”   谢星摇当了十几年的乖乖女,除却上次被他扛进医馆,哪曾与同龄的少年人有过如此贴近的距离,脑中轰然一响,仓促眨眨眼睛。   “他身为灵狐,对气息的感知格外灵敏。你与他既是故交,很容易被察觉。”   晏寒来的语气听不出起伏:“离我近些,能遮掩气息。”   难怪昨日在竹林里,晏寒来有意挡住她的身形。   谢星摇:“……哦。”   她极快应声,耳边传来哒哒脚步声响,以及紧随其后的男音:“妙言!”   正是江承宇。   不知为何,仅仅听见他的声线,这具身体便不由自主开始紧张,心跳频率越来越快,好似木槌一遍遍敲打胸腔。   脚步声一前一后,应当属于白妙言与江承宇,倏然之间,后面那道脚步停了下来。   即便看不见大树另一边的情景,谢星摇仍能想象到他的眼神,冰冷刺骨、满含疯狂凶戾,正如上回在竹林外,江承宇向她投来的目光一样。   灵狐的感知力何其敏锐,他定是品出了不对劲。   四周寂静,压抑得能听见枝叶晃动的声音。属于江承宇的脚步向他们所在的方向缓缓迈开,谢星摇屏住呼吸。   然后听见咚咚一声心跳。   在脚步响起的须臾,晏寒来忽然靠近。   她的鼻尖差点撞在他胸口上。离得近了,能嗅见一股干净的皂香,没有更多乱七八糟的味道,纯然而清冽,泛着微微的冷。   少年宽肩窄腰,颀长高挑的身形好似屏障,此刻毫无保留贴近而来,陌生香气伴随着沉甸甸的倒影,几乎将她压得窒息。   为了让气息消失殆尽,对方甚至伸出手,笨拙将她护住。   在这种距离下,她甚至能听见晏寒来越来越快的心跳。   太奇怪了。   无论心口还是手掌,对方都没有真正与她触碰。二人看上去紧紧相靠,实则隔了毫厘之距,无法触及形体,唯有身体的热气悄然相融。   她不敢呼吸,也不敢动。   晏寒来没说话,喉结却微微一颤,上下动了动。   谢星摇不动声色垂下眼睫。   隔着一树阴影,两头皆是迷蒙暗色,风声倏过,每次枝叶的颤动都犹如扫在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边的脚步声迟疑半晌,终于不再前行。   谢星摇稳下心神,传音入密:“你的手,放下来。”   身后的手掌轻轻晃了晃,她蹙眉补充:“我嘴……嘴上那只。”   该死,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结巴。   唇上的冰凉触感闻声一动,直到此刻,她才觉察出晏寒来掌心上厚重的茧与疤,有些磨人,更多是莫名的痒。   她讨厌这种说不清的感觉,听他迟疑出声:“……抱歉。”   晏寒来居然会因为这种事情道歉。   谢星摇心中觉得新奇,恢复与他相处时的一贯语气,绝不在气势上落下风:“没什么好道歉的,避险而已。晏公子心跳如此之快,不会从未接近过女子吧?”   少年一顿,很快漠然扬唇,针锋相对:“谢姑娘结结巴巴,倒也不似很有经验。”   “谁结巴了。”   谢星摇咬牙:“红凤凰粉凤凰,红粉凤凰花凤凰——我好得很。”   晏寒来没想过她会用一段绕口令自证清白,先是微微怔住,旋即自喉间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气音,抿唇扬起嘴角。   晏寒来移走视线,避开她目光。   谢星摇:。   谢星摇传音:“你是在笑话我对吧。”   识海中短暂一静,很快响起熟悉的少年音:“谢姑娘目力极佳,明察秋毫。”   他还真是毫不遮掩。   江承宇尚未离开,她不敢有所动作,只能贴着晏寒来心口稍稍抬眼,望见对方修长侧颈上的一缕薄红。   她想出言讽刺这片绯色,又不知怎么觉得别扭,只得轻哼一声:“晏公子厚颜无耻,叫人望尘莫及。”   晏寒来:“过奖。”   厚脸皮。   谢星摇嗅着被春风吹散的皂香,在心里朝他做个鬼脸:迟早比你有经验。 第10章   “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女声打破寂静,江承宇很快应答:“无事。你好些了吗?”   说话的女人,应当就是白妙言了。   惨遭灭门以后,非但没有追究弑父杀母之仇,居然还意与江承宇成亲,谢星摇搞不懂她的脑回路,小心翼翼不再动弹,静静聆听。   “嗯。”   白妙言沉吟开口,喉音婉转柔和:“我昨夜又梦到白府。”   “你还是放不下?”   江承宇轻叹口气:“妖族伤你家人,我亦是始料未及。莫非因为我也是妖,便让你心生芥蒂?”   “不是!”   白妙言轻咳几声:“我、我只是梦见你站在白府,浑身上下全是血……我知道那只是个噩梦,但……”   只是个噩梦?   谢星摇暗暗皱眉,分明是江承宇把妖魔引入白府,酿成祸端;捅了白妙言致命一剑的,同样是他这个“痴心人”。   她心觉奇怪,下意识微微仰头,探寻似的看了看晏寒来。   “他可能对魂魄动过手脚。”   他一眼看出这道视线的含义,漫不经心地答:“白妙言由江承宇复活,他将魂魄攒在手里这么多年,有的是时间模糊记忆。”   江承宇温声:“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辱你。”   真是好厚的脸皮,这会儿倒成了个痴情种。   暗讽之余,她总觉得奇怪。   江承宇一说话,她心口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像是紧张到了极致,连带脸上都在发热。   另一边的白妙言沉默许久。   半晌,她低声开口:“对了,镇子里百姓们失踪的事情……会不会是妖魔所为?”   江承宇显而易见顿了一下。   “你为何不将此事告知于我?不及时找出罪魁祸首,会有更多人——”   “因为这是我们的大婚。”   江承宇将她打断:“妙言,我历尽千辛万苦把你复活,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与你共度一段时光。你不会辜负我,对吧。”   道德绑架玩得挺溜。   谢星摇心中冷笑。   “百年前发生那种事,白家早已经……”   江承宇道:“这起案子自有人查,无需你我费心。妙言,比起白氏后人,你首先应当是我的妻子,莫非这短短几天的独享,我都不配拥有?”   谢星摇朝他竖中指:按照这句话的意思,白妙言只是他身边一个附属的挂件啰。   白妙言一愣,似是欲言又止:“我……抱歉。”   这声道歉轻轻落下,院中很快响起远去的脚步。   等脚步声消失殆尽,谢星摇终于深吸一口气,与晏寒来拉开距离。   自从听见江承宇开口说话,侧脸一直发热到了现在。她不明缘由,只能伸出双手,如扇子一样在旁侧扇风。   扇着扇着,想起与晏寒来过于贴近的距离,又猛地退开一步:“不是因为你,千万别多想。”   这样子解释,好像更很容易叫人误会。   “就是,见到江承宇以后,忽然特别紧张。”   她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摸一摸发热的心口:“心跳很快,脑子里一片空白,跟学堂睡觉被点起来答题的感觉一模一样——这具身体有那么怕他?”   她说得茫然,跟前的少年沉默片刻,忽然道:“不是恐惧。”   谢星摇抬眸。   晏寒来也在望她,目光懒散,说话时斜靠在槐树上,引得几片沙沙叶子响。   “是心动。”   晏寒来道:“看来谢姑娘当真毫无经验……你被他下了媚术。”   *   媚术。   顾名思义,就是让人对施术者情不自禁产生好感与依赖。   谢星摇总算明白,原主作为一个备受宠爱的仙门弟子,为何会对江承宇死心塌地、为之放弃尊严与信念。   看白妙言百依百顺的模样,会不会……她也中了招?   解咒步骤繁琐,不能被外人打搅,一番商议后,谢星摇被他领着进了房间。   说心里话,她很不情愿和这人独处一室。   晏寒来孤僻又毒舌,显而易见和她不对盘,然而既要解咒,那就是她有求于人,挑剔不得。   谢星摇正襟危坐,挺直身板。   即便有求于人,气势也绝不能输。   “别动。”   晏寒来语气冷淡:“咒术遍布你全身经脉,若有差池——”   她最怕这种精细的活计,唯恐哪儿出点岔子,闻言立马坐稳,变成一动不动木头人:“晏公子心灵手巧十足可靠,绝不会有半分差池!”   谢星摇脑袋轻轻一晃,语气里多出点儿不确定的试探:“对吧?”   晏寒来没应声,抿掉一个嘲弄的浅笑,听她直着身子继续道:“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晏寒来:“白妙言也中了媚术。”   谢星摇:……?   谢星摇:“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不对,既然白妙言身中咒术,你应该也能帮她解掉吧?”   “她的咒术比你更深更复杂,需要不少时间。”   晏寒来缓声:“江承宇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很难寻得机会解开。”   破案了。她一直纳闷美女姐姐为何执迷不悟,原来是被篡改记忆蒙了心。   江承宇,真烂啊。   白妙言好歹算个天之骄女,被害得家破人亡、性命垂危,最后还要因为媚术对他不离不弃,同他死在一起。   什么破剧情,想想就来气。   她心里憋屈,情不自禁皱了眉,等回过神来,竟见晏寒来手中寒光一现,继而溢出血色。   少年轻车熟路划破指尖,空出的左手握住她手腕,血珠滴在掌心上,沁开滚烫热度。   这是打算就着血,在她手中画阵。   谢星摇一惊:“你这是做什么?画阵不是用朱砂毛笔就好了吗?”   “我一向用这个。”   被随手扎起的乌发轻轻摇了摇,琥珀色眼睛极快地看她,毫不掩饰眼底嗤笑:“谢姑娘觉得此物肮脏,不愿触碰么?”   他说得毫不留情,嗓音冷到极致,听不出任何多余情绪。   谢星摇闻言愣住,赌气回以冷笑:“怎么,难道我这外人就不配体谅体谅晏公子,不愿你徒增伤痛么?”   她还想好了别的词,却见晏寒来沉沉投来一道视线,短暂对视之后,居然不再阴阳怪气,开始闷头绘制阵法。   对手一下子泄了气,谢星摇没心思继续斗嘴:   “每次都用血画阵画符,不仅疼,还很浪费——看你脸色这么白,说不准就是贫血。”   血比朱砂霸道,在她掌心逐渐现出暗红色光芒,汇入条条经脉之中。   属于晏寒来的灵力温温发热,她凝视掌心,视线越来越不听话,咕噜噜往上移。   他生有一双好看的手,十指冷白如玉制,指甲则是浅浅的粉,然而仔细看去,能见到好几道深浅不一的陈年伤痕。   有长有短,有的褪色殆尽,有的还残留着浅褐色泽,仅仅手上这块皮肉便是如此,不知身体其它地方是何种模样。   《天途》里很少详细描写晏寒来。   他的来历、身份和目的全是未知,谢星摇对他的唯一印象,是相貌出众却嗜杀成性的大反派,今天亲眼见到……   晏寒来过往的经历,看起来不会太好。   他手指运转飞快,指尖暗光明灭不定,逐一冲散媚术禁锢。   谢星摇心知不能打扰,一直乖巧坐得笔直,任由少年指腹的茧子蹭过掌心,勾起丝丝轻痒。   这种古怪的感觉十分微弱,在四周寂静的空气里,仿佛被放大十倍有余,让她下意识缩了缩右手。   然后就被晏寒来不由分说握住手腕,抬眸瞪她一眼。   谢星摇小小声:“有点痒。”   怕疼又怕痒,娇气。   晏寒来喉音懒懒,轻嗤道:“那我下手重些?”   “倒也不用!”   这人吐不出好话,谢星摇不再开口,抬头看一看天边落日,经过这一番解咒,已近傍晚时分。   关键剧情点快到了。   白妙言虽然身中媚术,心中却忘不了被残害的白家满门。一边是儿女情长,一边是除妖大义,两种思绪碰撞撕扯,不可避免地催生了心魔。   江承宇为除心魔,将用去不少灵力,最终用一根定情的发簪唤醒白妙言心中爱欲,让爱情在她心中占了上风。   解咒所用时间不少,等暗红光芒尽数褪去,晏寒来也退开一步。他不愿与外人多待,刚要下逐客令,身形却微微滞住。   谢星摇心下了然,心魔来了。   白妙言在沉睡期间,被灌入大量灵力、妖力和神丹妙药,如今心魔爆发,连带着这些力量一并散开,波及整个江府。   整个府邸被心魔笼罩,凡是修为低弱、亦或心障难解之人,都会卷入自身心魔,直面最为不堪回首的往事。   好在他们一行人都已到筑基,不会受此影响——   等等。   残阳余晖荡漾如火,漫天火烧云下,沉沉暮色浸湿窗棂。   窗外是清一色的竹林,谢星摇却闻到一股桃花香,忽而平地风起,晃神之际,一抹浅粉飘过眼前,遮掩全部视线。   一花障目,再一眨眼,周身竟全然变了景色。   原剧情里……根本没有这一茬啊?   谢星摇凝神屏息。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入目尽是桃树连绵、花落如雨。浅淡的粉裹挟出蓬勃的绿,团团簇簇,生机盎然。   而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个小男孩。   男孩只有七八岁大,玉簪束发,身着一件暗纹锦衣。他原是背对而立,许是听见声响,飞快转过头来。   面如白玉,相貌精致,凤眼纤长秀美,透出熟悉的琥珀色。   这是晏寒来的心魔?   “姐姐?”   与想象中截然不同,小孩虽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神色却干净柔和,一双漂亮的眼睛澄澈如水,带着童稚与好奇:“姐姐,你是新来的客人吗?”   被凶巴巴的小魔头亲口叫姐姐,谢星摇茫然眨眨眼。   晏寒来小时候,有点乖。   此地遍是桃枝,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得尝试发问:“这是什么地方?”   男孩静静与她对视,眼尾稍弯。   这是从未在晏寒来本人脸上出现过的笑意,在谢星摇印象里,他总是一副懒散阴沉的模样,虽然时常在笑,却无一不带着嘲弄与讽刺,好似一朵沁了毒汁的花,危险性十足。   眼前的笑容天真纯净,叫人想起天边的云,又甜又软,伴随着星星一样闪烁的眸光:“这是——”   可惜她没等到答案。   两个字方一吐出,忽有一缕黑烟飞速袭来,不偏不倚正中男孩面门。   谢星摇:“……!”   这道突袭来得毫无征兆,小孩霎时化作一抹白烟,桃林褪去,渐渐晕出房屋的深褐。   谢星摇抬眸,正对上幽暗琥珀色。   晏寒来神情不善,手中残留着漆黑的余烟。   “晏公子出手果真快极。”   她如往常一般勾勾嘴角:“我想到一个能干掉江承宇的法子,事不宜迟,我们先去寻温泊雪与月梵吧。”   这番话出口,反倒是晏寒来微微怔住。   谢星摇见到他的心魔,以她的性子,定会好奇心大增、刨根问底。   那是他潜藏心底的秘密,晏寒来设想过她叽叽喳喳问这问那,然而带刺的言语还没涌到舌尖,居然听见这样一段开场白。   完全没提到那处桃林里的心魔,就像一切从未发生。   他完全弄不懂她。   少年沉默一刹,终究忍不住开口:“你不好奇方才那是何种景象?”   “好奇啊。”   谢星摇看着他:“你不想说,莫非我还要逼你讲出来么?”   晏寒来少有地凝神看她一眼,似是极轻极轻笑了下:“什么法子。”   “江承宇实力太强,与他交手,我们即使能赢,也定会身受重伤。”   谢星摇行至门前,仰头望一望漆黑夜幕:“但我们一直忽略了,在江府之中,除却江承宇,还有一人也到了金丹修为。”   晏寒来很快明白她的意思:“……白妙言。”   他说着长睫一颤:“她对江承宇死心塌地,不但中了媚术,还被修改过记忆。”   言下之意,白妙言不可能与江承宇为敌。   他说得笃定,却听谢星摇轻声笑笑。   “所以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正常的情感关系。”   她说:“中了媚术,那就将它抹掉;被修改了记忆,就让她重新想起来。到那时候,你觉得她会帮我们,还是帮江承宇?”   某个人单方面的偏执与禁锢,能被称为爱吗。   谢星摇觉得不能。   对于江承宇而言,它名为占有,欺骗,自我满足。   对于白妙言来说,它意为谎言,玩弄,被操控被当作附庸品的一生。   这种故事一点都不美好。   晏寒来沉默须臾:“若是她想起一切,仍心系于江承宇呢。”   “那就见机行事,反正我们不亏。不过——”   她站在门边,回头之际惹出一缕幽幽晚风,吹落不甚明亮的星色,一股脑落在少女眸中。   谢星摇咧嘴扬唇,露出白亮亮的虎牙:“晏公子,或许绝大多数时候,爱情对于女人来说,压根没话本子里写的那么重要。”   从前看小说的时候,透过字里行间,她只能见到男女主人公的分分合合、恩怨情仇,爱欲来了又去,贯穿始终。   直到置身于此,她才得以窥见更多——   挣扎,无助,欺瞒,被困作笼中之鸟,连自我意识都被磨灭成灰。   这满园浮荡的心魔怨气,皆是一个女人无声的哀嚎与求助。   “江承宇为复活白妙言,让她服用了大量天灵地宝、修为大增。”   谢星摇笑笑:“倘若他辛辛苦苦养出来的金丝雀,最终成了杀他的刀……是不是挺有趣的?”   少年沉默与她对视,瞳仁晦暗不明。   能说出这番话,谢星摇有八成把握。   毕竟在原文里,白妙言即便对江承宇爱得死心塌地,得知他残杀百姓,仍是选择了自刎而亡。   谢星摇曾经只觉得可笑,如今想来,在媚术与咒术的双重操控之下,这已是她最为竭力的反抗。   自始至终,白妙言都未曾伤及无辜、与恶妖为伍。   只是这样的结局,未免太不讨人喜欢。   更何况他们还得拼死拼活,落得个全员重伤的结局。   在《一起打鬼子》里,同样有许许多多高自由度的主线任务,玩家需要通过各种方式,让任务达成圆满——而谢星摇,是这个游戏的满级玩家。   原著里的故事于她而言,不过一份普普通通的中庸通关攻略,全靠战斗硬怼,毫无技巧可言。   系统只让他们“斩杀恶妖”,从未规定过具体方法,既然原文没有提及,那就开辟一条全新的、未曾有人踏足的道路。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让反派角色毫无还手之力,而全体队友无伤通关。   这才是满级玩家的操作攻略。 第11章   谢星摇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出门后遇见江母,以及跟在她身后的管家与几个小丫鬟。   此处多是客房,主人几乎从不露面,许是瞧出她的困惑,江母缓声道:“你是兄长失明的那位姑娘……天黑了,不回房歇息么?”   谢星摇礼貌颔首:“夫人,我们用了晚饭,出来散步消消食。”   她不忘介绍身后的晏寒来:“这是我大哥。二哥看不见,还需他在身边多多帮衬。”   江母恍然:“所以,二位是去寻那位失明的兄长?”   谢星摇心觉不妙。   第六感诚不欺她,对方倏尔一笑:“我一并前去看看,如何?”   江母说罢稍顿,似在观察他们二人神色:   “二位莫怪我多管闲事。近来镇中多有怪事,我儿大婚在即,定要确保府中安全。今日有人进言,你兄长神态自若,实在不像重病之人,或许——”   镇子里一桩桩怪事的真相如何,身为罪魁祸首,这狐妖比谁都更加清楚。   谢星摇含笑与之对视,脑中飞速运转。   他们昨晚杀过两个妖物,江府的人之所以来这里刨根问底,必然是怀疑府里混入了修仙者。   明明是江府作恶,她却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伪装出一副温婉良善的模样,不愧是只老狐狸。   一旁的管家性子直,冷脸接话道:“夫人心善,不便对你们说狠话。我可把话撂在这里,倘若你们有所欺瞒,定要被送去监察司,好好查查你们与妖魔的关系。”   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只可怜他尚被瞒在鼓里,不晓得自己身边那位“心善夫人”的真面目。   谢星摇心下并不轻松,佯装出沉稳神态:“夫人请随我来。”   她头脑飞快,一路走,一路迅速思考对策。   传音术有距离限制,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趁敲门的时候传音入密。门关着,江家人见不到温泊雪活蹦乱跳的模样;等门打开,他已经兢兢业业进入演员模式,问题不——   大。   谢星摇停下脚步。   问题很大,非常大,大大地大。   直到远远接近温泊雪客房,她才发觉一个悚然的事实。   这人没把门关紧,留了条极宽的缝。   透过缝隙,入目是摇曳着的昏黄灯光,白衣青年端坐于桌前,因背对着他们,只露出劲瘦挺直的脊背。   与他并肩坐着的,是同样背对房门的月梵。   夜色寂静,她听见温泊雪苦恼道:“怎么办?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此刻正是传音的好时候,谢星摇稳下心神,正要有所动作,后背却被晏寒来轻轻一按。   传音用的灵力,一股脑全压了回去。   她想不明白此举用意何在,飞快送去一个眼刀,再看屋内,恰好见到温泊雪缓缓起身。   只不过……他站起来的姿势,为什么这么奇怪?   *   温泊雪思考了很久。   他从前只是个糊咖小演员,没读过多少书,连动脑子的时间都很少。在往常,自己还能凭借一张脸演戏赚钱;如今来到修真界,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让他觉得有些失落。   “凡事总要适应嘛。”   月梵喝着从飞车仓库里取出的葡萄汽水,轻声宽慰:“反正周围没别人,你不如试试游戏里的操作,说不定有意外收获呢。”   温泊雪握紧双拳,用力点头。   房门之外,华服妇人面色沉沉,暗暗思忖。   昨夜有两个修为不低的妖消失踪迹,大抵遇上了修真之人。   他们应当未曾离开过江府,府中佣人大多信得过,如今最大的隐患,便是这些来历不明的乐师。   为了防止谢星摇与晏寒来传音入密,找准时机与屋里串通,她已在这两人身上悄悄下了法咒,只要使用灵力,哪怕仅有一丁点儿,也会马上被察觉。   “你兄长的病,似乎比之前好很多了?我以为他会卧床不起,听说话的声音,倒是精神得很。”   江母语带讽刺,抬手欲要上前:“今日便让我们仔细看看,他究竟有何种怪疾——”   她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下一刻,温泊雪站了起来。   即便那人背对而立,江母还是看出了很明显的不对劲。   譬如此刻,当他直直立起身子,不过一瞬……竟以腰部为折点,整个上半身后倾了九十度!   谢星摇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人们一败涂地》!   江母:?   江母:???   画面太过匪夷所思,她忍不住后退一步。   眼前的景象已是巨大视觉冲击,然而更离谱的还在后头。   温泊雪身体摇摇欲坠,他身侧的女人却是十足激动:“对,就是这样!尝试着站起来,站直,你可以!”   男人看了会沉默,女人看了会流泪。在她持之以恒的鼓励下,那团软趴趴的肉,终于动了起来。   他浑身像是没有骨头,双手如同绳子乱晃,许是为了保持平衡,笨拙地伸直双手,一并举在身前。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向前迈开第一个脚步。   然后啪叽摔倒在地。   谢星摇:……   完蛋。   温泊雪的行为如此怪异,浑然不似常人。她要想糊弄过去,恐怕只能往“身患重病”的人设上靠。   让她想想,怪病、瘫软、家境贫寒、无法直立行走——   但这也太离谱了吧!真有正常人会相信吗?   她正欲开口,身侧猛然一道嗓音响起:“他、他莫非身有怪疾,浑身瘫软无力?”   谢星摇:……?   谢星摇懵懵抬头,望见一撮风中飘摇的山羊胡。   管、管家?   “看这模样,怕是连直立行走都难。”   管家嘴唇抖了一下:“我记得你们家中贫寒,这孩子,怕是从未去医馆诊治过吧。”   ……居然抢光了她的台词!   此言一出,丫鬟们的神色立马变得愈发柔和。   晏寒来面无表情,冷冰冰叹一口气:“二弟,何苦。”   ……你接戏也太快了吧!   此情此景,任谁都能明白这对兄妹的难处。   遥遥相对的小屋里,青年摔倒又站起的身影是那么清晰,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而是渐渐抽象成为两个字。   励志。   他显然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一时间没人再开口说话,直到温泊雪终于慢慢站直,如丧尸般狰狞地前行几步。谢星摇透过夜色,看见管家泛红的眼眶。   当初乐师选拔,也是这人哭得最凶。   “你可以走路了!”   月梵喜上眉梢,掩饰不住兴奋:“能试着跑起来吗?还有跳跃!”   有小丫鬟已经开始抹眼泪。   因为屋子里的那人,他当真带着骨折似的双手双脚,扭曲着四肢跳了几下。   然后在弓起右腿的瞬间,烂泥一般跌倒在地。   月梵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样!”   “没事。”   温泊雪蹙眉抿唇,望一眼膝盖:“我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对啊。   在《人们一败涂地》里,他只是个橡皮泥小人。而橡皮泥,没有痛觉神经。   如果没有疼痛,他的身体完完全全橡皮泥化,是不是也代表……他真能和橡皮泥一样不怕疼不怕火,还能当作电力绝缘体?   修真界里的渡劫,好像就是劈天雷来的!   这个念头有如暗夜明灯,温泊雪被激得一喜,再一次敲敲膝盖:“没有痛觉……我真的不觉得疼!”   “连痛觉都已经失去了吗。”   管家双目微阖,不忍再看:“身患重病、家境拮据,如今渐渐丧失五感,他只能面对亲人强颜欢笑,不愧是真汉子!”   晏寒来:“二弟,何苦。”   谢星摇:……自我脑补出了好完整的故事线!还有晏寒来你也太配合了吧,是捧哏吗!   月梵:“不怕疼?这挺好的。跑起来太难,你要不休息一会儿?”   温泊雪咬牙:“不,我一定可以。”   这也太离谱了。   谢星摇搜索记忆中的苦情剧台词,抹去眼角不存在的泪水:“二哥……你为何这么傻?”   “不。”   管家真情流露,语带哽咽:“他不傻,他一定可以。”   这是属于人类的奇迹,生物学的光辉。   青年笨拙抬起双手,在经历了一遍又一遍的摔倒后,终于如螃蟹一步一步、一点一点,以无比诡异的姿势来到房屋中央。   不止月梵,连门外的小丫鬟们都目露柔光。   他做到了。   ——他终于做到了!   烛光轻晃之间,温泊雪亦是扬唇笑开。   原来,他也能做到与众不同的事。   此时此刻清风徐来,拂过他乌黑的发与含笑的侧颜,他的世界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一切都光明而澄净,充满美好与希望。   唯有知晓一切来龙去脉的谢星摇沉默无言,眼角狂跳。   ——在毫无励志滤镜的视角下,温泊雪被风糊了满脸头发,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咧开嘴巴,一边狂奔,一边扯动着瘫软的面部肌肉:“蛤蛤,蛤蛤蛤。”   就很惊悚,很恐怖片,很像丧尸围城,因为找到了猎物而发出狞笑。   如果有谁说他没病,一定会因为诈骗罪被判处死刑。   一缕风声倏过,屋里响起月梵欣喜的嗓音:“太好了!不过好奇怪,你觉不觉得今夜一直在吹冷风?门窗应该关紧了——”   她最后一个“吧”字没说出来。   因为当房中二人齐齐扭头,视线所及之处,是门外一堆黑压压的脑袋。   月梵:……   温泊雪:……   月梵笑容凝滞,并拢双腿挺直腰身,慢慢恢复平日里的仙女坐姿。   温泊雪一双眼睛失去神采,笑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哈哈……哈,蛤蛤。”   他想哭。   “嗯,那个——”   电光石火之际,月梵想起他的盲人人设:“二弟你别怕,门外是大哥妹妹和江夫人。”   她说着笑笑:“让各位见笑了,我弟弟他身体不太好。来,二弟,走累了休息休息,喝水,喝水。”   温泊雪佯装镇定:“多谢,我没事。”   他显而易见满脸通红,为了缓解尴尬,将递来的葡萄汽水一饮而尽。   谢星摇却想起一个颇为严肃的问题。   此时此刻的温泊雪,仍然是游戏里的橡皮泥小人。   橡皮泥小人不具备人体构造,如此一来,能喝水吗?   这个念头须臾闪过,她看见温泊雪倏然缩小的眼珠。   在他眼中,那一刻飞快掠过许许多多,例如茫然、惊恐、以及竭力遏制的慌乱。   旋即,一声哗啦暴响。   ——温泊雪身体用力一晃,整个人有如老牛反刍,化身一只狂暴版豌豆射手,自口中喷射出紫红交织的葡萄汽水,飞流直上三千尺,直冲房梁之上!   “救、救命啊!喷、喷——”   那紫红近黑的液体似曾相识,管家目眦欲裂:“喷血啦!”   丫鬟们大受震撼,噤若寒蝉。   “今夜……是我们打扰了。”   江母稳住颤动不止的眼珠,用所剩不多的理智斟酌词句:“想不到令兄病重至此,实在……”   谢星摇轻扯嘴角:“二哥病重的时候就会这样,我们已经习惯了。”   ——才怪嘞!她眼珠子都快被吓掉了! 第12章   江府一群人神色复杂地走了。   温泊雪被汽水呛得直咳嗽,一见谢星摇与晏寒来,面上更红。   月梵颇为心虚:“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不久之前。”   谢星摇心知他们脸皮薄,特意岔开话题:“江府怀疑我们来自仙门,多亏师兄师姐察觉动静,特意上演这样一出好戏,我们才能摆脱怀疑。”   她这话一举两得,既能化解温泊雪的尴尬,同时也向晏寒来编了谎,用来解释方才那些古怪的动作。   她说罢目光一转:“我本打算向你们传音,却被人压住了。”   这话里噙了点儿问询的意思,晏寒来被冷不丁盯住,神色如常:“我若不压,谢姑娘是等着传音被江家人察觉么。”   “……江家人?”   “灵狐感知极强,她又对你下了个窥神咒,一旦催动灵力,必然露馅。”   她完全没察觉自己何时被种了咒。   谢星摇皱眉:“你怎么知道我要传音?”   对方笑出一道气音:“谢姑娘还能想出什么高深法子?”   这是在暗讽她思绪浅薄。   谢星摇也笑:“晏公子能立马想到这一点,岂不是所思所想与我相同?”   ——要傻一起傻,你别想占便宜。   温泊雪看不出这两人的明争暗斗,闻言恍然大悟:“我知道!这是心有灵犀!”   此话一出,立刻收获两道不善的视线。   “说回正事。”   谢星摇向身后看上一眼,确认再无他人,小心翼翼关好房门:“整个江府心魔异动,你们应该有所觉察了吧。”   温泊雪如同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学生:“嗯!”   “以江承宇对白妙言的痴迷程度,定会折损修为救她,为她破除心魔。虽然可以等心魔退去之后,与他殊死一搏——”   谢星摇用指节扣扣桌面,在咚咚响声里再一次开口:“不过……我想到另一个更好的办法,你们愿意试试吗?”   温泊雪:“……啊?”   他是当真懵了。   谢星摇口中那个“不够好”的办法,正是《天途》原文剧情。   他们趁江承宇虚弱之时动手,结局是江承宇白妙言一并死去,几个主角都受了重伤,好在保住一条命。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生路。   但正如之前讨论的那样,一旦撞上江承宇,他们有很大几率落败。   “突破点在于,白妙言之所以对江承宇死心塌地,全因中了他的媚术、记不清过往事情,而且不知道他在残害镇中百姓。”   谢星摇颔首,为二人简略叙述今日发生的种种。   她曾经觉得这个故事匪夷所思,在心里吐槽过千万遍矫情的虐恋,然而事到如今,一切终于解释得通。   白妙言之所以心生魔障,全因心心念念曾经的白府。奈何媚术仿佛坚韧的锁,每当她想要逃离,都越来越紧、越来越折磨。   说到底,她只是个苦苦挣扎的可怜人而已。   “江承宇要破心魔,定会献上他们二人的定情之物,以情破魔,把爱欲刻进她识海。”   谢星摇:“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在破除心魔的重要关头,有另一件东西代替定情信物、斩断她识海中虚假的记忆呢?”   月梵双眸一亮:“她说不定能清醒过来!”   “白妙言被供养这么多年,修为一定不低,若能得到她的助力,扳倒江承宇轻而易举。所以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应该给她什么?”   谢星摇点头:“一个与白妙言有关的、于她而言比爱情更重要的物件——”   “你们还记不记得,白家有把祖传的刀?”   *   “也就是说,你想用那把刀破开白妙言的心魔。”   温泊雪重重落地,收好浮空的百里画卷,好奇朝四周看了看:“嘶——这白家老宅怎么阴气森森的?”   按照白日里说书人的说辞,那把刀仍留在白府。他们要想取刀,必须御器飞行来这个地方。   月梵双手环抱,打了个哆嗦:“不是说这屋子闹鬼吗?全家人惨遭屠戮,怨气深重不得往生,那白老爷还整夜瞎转悠呢。”   在场除了晏寒来,全是生长在五星红旗下的好少年,哪曾见过怪力乱神的事儿。   温泊雪吞了口唾沫,他连看悬疑电影都会被吓飞。   “白家人以捉妖驱魔为己任,就算变成鬼怪,应该也算不得怨灵。”   谢星摇心里也有点打鼓,见他俩犯怵,轻声笑道:“保持平常心就好,它们总不可能突然出现,专程来吓唬——”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断井颓垣边的一声闷响。   谢星摇止住跳起来尖叫的冲动,迅速后退一步,拉住身旁那人的衣袖。   暗夜之中唯有月色澄明依旧,亘古不变的皎白莹光映上不复当年的败落院墙,一抹黑影自屋顶跃起,原来是只路过的猫。   砰砰跳动的心脏趋于平缓,她悄悄松了口气。   再抬眼,心口又紧紧绷住。   方才的变故突如其来,谢星摇出于本能抓住一人衣袖,回过神来,才发觉那是件似曾相识的青衣。   对上晏寒来双眼的刹那,她太阳穴重重跳了两下。   对方的凤眼瞧不出笑意,偏生嘴角一勾:“保持平常心。谢姑娘字字珠玑,在下自叹弗如。”   谢星摇回以假笑。   这段插曲匆匆过去,她只当一切从未发生,抬头环顾四周。   原是玉树莺声,江南水榭,哪知盛景最易冰消。这屋子被当作鬼宅久了,少有外人踏足,院落的高墙绿荫处处,透过斑驳爬山虎,能窥见被大火灼烧过的乌黑。   黑渍肆意生长,在月光里宛如鬼魅在张牙舞爪。夜色沉沉,若有似无的压抑感如影随形,偶有风声掠过,像极呜咽,惹人心慌。   目光经过庭院正中,谢星摇脚步顿住。   一把长刀深深插于地面,力道之大,将两侧地板破开蛛网般的裂口。   这里的一切都老旧蒙尘,长刀却锃亮如初,月光被刀锋斩碎,化作片片涟漪,流连刀尖。   温泊雪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这应该就是那把——”   “当心!”   月梵的呼声同时响起,她眼疾手快,将温泊雪后拉几步,几乎是瞬息之间,自长刀涌出滔滔黑气。   谢星摇看着它汇出一道人影。   人影高大,生得英武正气、俊朗魁梧,倘若忽略他身后的腾涌黑烟,不似冤魂,更像个武神。   拥有如此强烈的压迫感,且能寄宿在宝刀之上,这应该就是白妙言的父亲、亦即此刀逝去的主人。   男人未如寻常怨灵一般发狂,沉默着扫视一圈,喉音低哑阴沉:“仙门弟子?仙门有仙门的规矩,家传宝刀,你们恐怕碰不得。”   “正是。”   谢星摇生涩作揖:“前辈,我们今日前来,是为取得此刀,助令媛摆脱心魔。”   “心魔?”   “白家变成这样,江承宇又苦苦纠缠。”   白家已经够惨,她不想让老父亲更加难过,刻意省去了大段的虐恋情深:“唯有此刀,能助我们除掉江承宇。”   江承宇。   男人本是神情淡漠,听闻这个名字,身后煞气陡生。   “那妖邪……果然是他。”   浓郁黑气有如实体,引得沙砾灰尘簌簌颤动,“近日以来的失踪之事,可与他相关?”   谢星摇点头:“不错。前辈如何得知?”   “路过之人多有谈及,我虽在刀里,却能听得。”   男人沉声:“他爹娘便是如此,视人命如草芥,杀了不知多少人。可怜我白氏世代除魔,每日听他为非作恶,却只能困于这一方天地。”   他愈说戾气愈重,眼珠里的黑好似泼墨,迅速向眼白渗透。   这是狂化的征兆,随时会有危险发生,谢星摇刚要上前安抚,胳膊被人轻轻一按。   “所以今日,我们便是来了却前辈的心愿。”   晏寒来不愧为反派角色,面对此等怨灵仍然气定神闲,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前:“我等自知外人碰不得宝刀,可前辈难道不想报仇?江承宇毁你家宅屠你满门,如今觊觎到你女儿头上……前辈莫非甘心困于此地,而不是用这把白家人的刀,解白家人的仇么?”   长刀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   青衣少年长睫微动,任由夜风撩动耳边碎发,嗓音含笑:“更何况,我们会把刀交到白妙言手里。”   男人冷笑:“我如何能信你?谁能保证,你们不是群利欲熏心之徒?”   白家老宅封印着诸多怨气,有怨气在,此刀便不会被外人所得;一旦离开这里,老宅也就失去了保护它的能力。   他不能草率做下决定。   况且,在这处宅子里,守着刀的不止他一个。   “奇怪,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温泊雪蹙眉:“不像猫……好像还带了点儿怨气。”   月梵望着角落苦笑:“准确来说,不止一点儿。”   而是很多,多到铺天盖地。   先是有黑烟从墙角冒出来,悄无声息聚成人形,仿佛是不满足于阴暗的角落,树梢、房檐、被烧毁的窗棂也接连淌出黑影。月色潺潺,黑雾蒙蒙,整个老宅好似成了张宣纸,任凭墨汁溢开。   这是被残害的白家老幼,由于修为不高,被怨气裹挟之后,成为了只知杀戮的恶灵。   温泊雪吓到腿软,秉承“要当有用人”的信念,抬手结出一个法阵,将众人护在其中。   另一边,晏寒来神色如常,手中掐诀。   眼见法诀将成,谢星摇顾不得太多,一把握住他掌心,止住即将完成的动作:“等一下。”   掌心冰凉,激得她皱了皱眉。   晏寒来下意识挣脱,不料对方握得更紧:“此刻不宜下杀手。”   面对亡灵要想活命,要么将其超度,要么赶尽杀绝。   他们不曾修习往生之术,况且白府怨气浓郁至此,若非德高望重的名门大师,绝不可能超度成功。   “怎么。”   他最鄙夷仙门弟子的伪善,因而笑得冷淡:“谢姑娘想要以死殉刀?”   出乎意料的是,谢星摇语气十足冷静:“我没那么伟大,愿意拿性命冒险。”   她不是圣母玛利亚,清楚明白在这样的情景下,一旦心怀不忍,就只有被生吞活剥的份。   只是此时此刻,不适合立马动手。   一来这群亡灵的确无辜枉死,生前惩恶扬善却不得善终,倘若死后再被打得魂飞魄散,未免太惨了些。   二来他们有求于人,一边说着给白家报仇,一边让白家的残魂灰飞烟灭,这是要成世仇的节奏,怎么可能拿到家传宝刀。   “我想到一个超度的办法。”   谢星摇一点点把手松开:“如果失败了,再除掉他们也不迟。”   *   温泊雪呆了。   月梵懵了。   谢星摇声称有了办法时,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她的游戏。   一起打鬼子。   听起来多威风,多有范儿。   温泊雪觉得她会施展一套中华武术,把这群家伙打到心服口服;月梵则笃定她会拿出冒蓝火的加特林,冲着妖魔鬼怪就是一通哒哒哒哒。   但她只是上前几步,接连躲过好几个怨灵的围攻,速度之快预判之准,让其中一个女孩厉然狠声:“为什么……我就不信伤不了你!”   谢星摇面色如常,又一次侧身避开袭击:“你们当然伤不到我。”   离谱的事情发生了。   她一本正经地开口:“因为你们不是真正的怨灵,只是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画面,现实中根本不存在。”   月梵:?   “怨灵作为一种意识、一种精神力,从根本上讲,不可能出现在物质的世界里。”   谢星摇:“或许……你们听说过唯物主义么?”   温泊雪:??? 第13章   江府,主卧。   夜间霜寒露重,暗柳萧萧。晚霞褪去朱红绮色,染就一片浓浓黑墨,星子满天飞溅,将明未明。   江承宇蹙眉垂首,手中力道加重,按于白妙言额头之上。   源源不绝的灵力交织缠绕,汇入女子识海,夜色沉沉,溢开一抹媚香。   “你说你做了梦。”   他低声开口,宛如蛊惑:“梦见什么?”   “你在白府,剑上好多血……”   白妙言长睫紧阖,面色惨白:“他们、他们都死了,还有我爹,你把剑刺向——”   她话没说完,识海轰然一炸,整个人软软瘫倒向前,被男人一把拥入怀中。   江承宇垂眸,手掌轻抚她脖颈。   “那都是假的,梦而已。”   他说。   他如此爱她,哪能让她心生隔阂,再一次从他身边逃开。   “一百年过去,我为你踏遍千山、吃过那么多苦头——”   江承宇嗅她发间的清香:“我付出了如此之多,你是心疼我的,对不对?”   倘若白妙言消失不见,他定会疯掉。   恩也好仇也罢,只要能让她留在身边,江承宇愿意编造任何谎言。   欺瞒她,禁锢她,让她成为笼子里的鸟。   ——江承宇爱白妙言,她必须留在他身边。   “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怀里的姑娘静默无言,江承宇沉沉出声:“我收留你、给你一个家,妙言,给我一点回应,好不好。”   怀里的人颤抖不休,熏香缭绕,模糊他阴鸷的眉眼。   良久,白妙言哽咽着点头,轻轻抱上他腰身。   *   与此同时,白府废墟。   谢星摇的一番话来得没头没尾,可谓超越时间超越位面超越了历史阶级,这谁听了不懵逼。   月梵与温泊雪面面相觑。   修真界和唯物主义……不管怎么想都搭不着边啊。   不出意料,少女怨灵果然大怒:“胡说八道!”   “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   谢星摇道:“我和其他人一起来,为何他们对你们熟视无睹?修仙者见到怨灵,不应该赶尽杀绝吗?再者,你们从头到尾伤不了我,为什么?因为你们生于我的识海,没办法造成实质伤害。”   温泊雪:这、这是……开始忽悠了?   她话音方落,立刻向另外三人传音入密:“朋友们,表演时刻到。”   晏寒来一秒接戏,语气毫无起伏:“都说白家府邸怨灵横行,为何我们置身于此,未曾见到哪怕一个。”   月梵:……   月梵僵硬收回视线,轻咳一声:“不是跟你们说过吗?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温泊雪假装四处看风景:“唉,好可惜。”   少女怨灵坚定的目光,隐约出现了一条裂缝。   残存的理智迫使她保持清醒,咬牙狠声:“不对……你们合伙骗我!”   言罢,周遭杀气更浓,直逼谢星摇面门!   这次的袭击毫无征兆,若是旁人,定会极难避开。   温泊雪手中捏出一个护身法诀,正欲将她罩住,陡然瞥见一抹白光。   在谢星摇头顶、在唯有游戏玩家能见到的视野里,刹那之间浮起两个大字,赫然是被她升到满级的游戏技能。   【闪避】。   当她毫发无伤稳稳当当躲开突袭,少女怨灵坚定的目光,再次裂开一条更大的缝隙。   谢星摇侧身,避开另一个怨灵的背后偷袭:“看见了吗?你们存在于我的幻想之中,一招一式,我都能知道。”   温泊雪默默抬头,凝视她头顶越来越亮的刺眼白光。   【闪避】。   【闪避】、【闪避】还是【闪避】,在短短几个瞬息,谢星摇最少用了五次闪避。怨灵们属于低等级小怪,遇上她这么个满级玩家,自然不可能碰到。   有些人看上去云淡风轻,倘若这真是一局电子竞技,暗地里早就把键盘扣得稀烂。   月梵若有所思:这就是《一起打鬼子》,恐怖如斯!   温泊雪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话术,这套路,说它离谱,却居然有一丝丝诡异的逻辑可循。   他愿称之为最强大忽悠,卖拐专家。   谢星摇的言论过于惊世骇俗,偏生怨灵们伤不了她分毫,被唬得迷迷糊糊,久而久之,竟生出几分自我怀疑。   毕竟……它们当真碰不到她啊!   “世界的本原是物质,精神必须以血肉作为物质基础,不能凭空产生,也不能随意消失。”   谢星摇趁虚而入,正色道:“灵体从何而来?失去物质载体后,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或是说,你们当真存在吗?”   少女怨灵结结巴巴:“我、我……”   该死,她居然答不出来!   离天下之大谱,有天下之大病。   接下来将近一柱香的时间,谢星摇给在场每一位怨灵科普了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旨在论证他们并非真实,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   而他们之所以会是怨灵的模样,全因她来到荒宅受了惊吓,理所当然蹦出一些恐怖的念头。   “我来到荒宅,由于大脑受到刺激,肾上腺素疯狂分泌,海马体构建出让我恐惧的场景与想象——也就是你们。”   谢星摇一锤定音:“否则白府中人个个心存善念、济世除魔,就算世上真有魂魄,他们怎会沦为怨灵呢?”   一时间鸦雀无声,良久,一个中年男人冷然开口:“既然如此,我有个问题想要向姑娘请教。”   他生得浓眉大眼、不怒自威,显而易见不好招惹。   温泊雪在一旁静静围观,下意识心中发紧,为谢星摇捏一把冷汗。   “我的问题是——”   男人蹙眉,哑声:“这个意识的能动性很有意思,不知姑娘可否详细说说?”   ……被忽悠瘸了啊这是!!!   角落里,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怯怯出声:“那……姐姐,如果我们不存在,应该怎么办、到哪儿去呢?怨灵都要下地狱,我们也要吗?”   谢星摇像是早就想好了答案,向前朝他靠近,微微俯身:“白家人一生心怀正气,倘若人死之后真有亡灵,他们一定不会入地狱。”   她生有一张蛊惑性十足的清丽面庞,鹿眼含光,温温柔柔凝视某个人的时候,眸中沁开能把人化开的水光。   晏寒来想,非常具有欺骗性。   谢星摇:“若要我说的话,他们会去九重天上,虽然记得仇恨,但不会让它成为心里的全部。”   男孩眨眨眼,小心翼翼:“天上会有坏人继续欺负我们吗?”   “不会哦。”   少女的眸光清亮温柔:“天上是个更好的世界,没有坏家伙溜进去,也没有仙妖人魔的纠纷。嗯……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喧嚣逝去,只能听见静谧夜色中的枝叶沙沙。   晏寒来静静站在一旁,神色冷漠,默不作声。   他觉得自己遇上了个怪人。   “我喜欢吃糖,那天……我得到好多好多喜糖。”   男孩怯怯看一眼身侧的妇人:“我想把糖分给娘亲吃,可没来得及。娘亲也爱吃甜的。”   婚礼本是喜事,那日的白府曲水流觞,每个人都满怀憧憬与希望。   直到血色刺破天际,什么都不再剩下。   “好啊,那我就在想象里,帮你和娘亲做出很多很多好吃的,桂花糕八宝酥流心糖,还有种冰冰凉凉的甜食叫冰淇淋,草莓牛奶味儿,吃起来软绵绵的,一到嘴里就立马化掉。”   谢星摇说:“天上星星亮晶晶的,你一低头就看到云,它有时候变成兔子,有时候又是一只胖胖的猫——开不开心?”   男孩看着她,如同世间每个孩子一样,拥有一双干净的、泛着水光的眼睛:“开心。”   谢星摇笑了:“好,我要开始想象啦。你看,在我的想象里,怨气一点一点消失,于是你们身上的黑雾也慢慢散去,化出金色亮光——”   温泊雪一愣:“那孩子的眼睛……”   晏寒来一言不发,垂眸立在藤蔓的阴影里。   四面八方的怨灵都出现了异样,其余两人惊讶张望,唯有他神色晦暗,紧紧看着谢星摇。   怨灵的眼睛原被漆黑填满,此刻竟一点点褪去暗色,露出正常人的眼白。   这是被佛家超度时的模样。   谢星摇让他们相信白家人能得到善终,不被仇恨束缚。而作为她脑海中的“想象”,他们理应遵循想象,如她所言一般度化升天。   一种心理学意义上的积极暗示,类似于催眠。   离谱。   温泊雪脑子里第无数次闪过这两个字,当满园的怨灵得以超度、化作金光升天时,他的五官早已因为过度震惊而僵硬麻木。   月梵亢奋不已:“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无敌唯物主义,修真界第九奇迹!”   谢星摇被夸得不好意思:“没那么厉害,其实我偷偷用了点技能。”   月梵闻声抬眼,看见她头顶上的另一排金色浮光。   【马克思之光】   【技能简介: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唯物主义辩证法与你同行。笼罩上一层马哲之光,用科学的理论武装头脑,用实践的真理击溃谬论,让鬼子的歪理邪说无处可藏!社交技能,大大提高话术可信度。】   【嘴炮攻击】   【技能简介:击败对手靠什么,拳头,刀剑,威逼利诱?不,是嘴炮!策反奸细、对骂鬼子、攻略心仪对象,嘴炮一出谁与争锋!社交技能,大大降低敌人心理防线。】   好家伙,两层buff叠加,难怪能成一个绝世大忽悠。   谢星摇收起技能框,长出一口气:“好啦。超度的事情办妥,接下来就该解决江承宇了。”   月梵:“我靠。”   温泊雪:“真牛。”   唯物主义超度,还能这么玩儿。 第14章   今夜发生的一切究竟出于何种原理,白妙言她爹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怨灵不该留存于世,他本以为这群仙门弟子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出手,没想到只有个小姑娘站了出来。   而且还用一种闻所未闻的方式,把一大家子全都超度了。   他觉得这不太合理。   谢星摇乖乖等待院落里的怨灵消散殆尽,直到最后一缕金光飘远,终于卸下防备,长舒一口气之时,身后传来低沉的男音:“你们……要去对付江承宇?”   “不错。”   谢星摇转身,正对长刀之上的魂魄:“前辈,你女儿如今被江承宇囚禁,甚至下了媚术禁锢神识,唯有此刀能唤醒她的意识。”   他们来路不明,白家人理所当然会心生戒备,谢星摇帮助一家老少升天超度,算是一个结盟的筹码。   她有筹码在身,多出不少底气,顺势亮出腰间木牌:“此乃凌霄山名牌,前辈大可过目。”   男人定定凝视她的眼睛,半晌,终是发出一声叹息。   “各位道友。”   他垂眸弓身,竟是给在场众人作了揖,喉音颤抖,如箭在弦上,怒意将发:“江承宇作恶多端,今日将此刀交予诸位,还望能斩除妖邪,还白府、还枉死的百姓一个公道!”   萦绕于刀刃的森森鬼气渐渐淡出视野,如水融进夜色之中。   魁梧的男子身形随之消散,嗓音被风吹开:“我执念未消,会以剑灵之体附于刀中……在下还有一疑惑未解,不知当问不当问。”   “前辈请说。”   男人面色沉了沉,压抑恐怖的黑气遮掩半边面庞,看上去严肃又凶戾。   他眨眨眼,满目纯然道:“我……是真实存在的吗?”   *   朝阳未出,凌晨的江府悄然无声。   庭院深深,月光织成的薄纱细腻且暧昧,空气里弥漫着不知名野花的味道。   几缕黑烟徐徐而过,寻着源头探去,赫然一张美人榻。   一男一女坐于其上,女子美目半阖,面无血色;身侧的男人剑眉紧蹙,手中不断掐诀画符,映出道道妖异紫光。   江承宇心情很糟。   心魔如此强大,表明白妙言心中极力排斥同他在一起。他感到愠怒,想质问她原因。   但此刻心魔正盛,显然不是时候。   他百般尝试,终于把二人的定情之物印入对方识海,只要在识海留下烙印,白妙言定会死心塌地跟着他。   从今以后,她将不再记得往日种种,把血海深仇忘得一干二净,乖乖栖息在鸟笼之中。   她会是他最爱的鸟。   更让江承宇心烦意乱的是,门外响起了十分嘈杂的响动。   他脱不开身,凭借声音辨出那是一场打斗。新房外留有数名侍从把守,不允许外人进入,在这种关键时刻,究竟是何人在招惹祸端?   这个疑问很快有了答案。   一声小妖的哀嚎里,房门被人狠狠撞开。   江承宇微怔:“你……谢星摇?”   谢星摇点头笑笑:“好久不见。”   青年冷笑:“你没死?”   “我好得很。”   她虽不是原主,但毕竟记得过去的零星片段,加之亲眼目睹了白家满园的怨气,口中分毫不饶人:“不似江公子,只能用媚术欺瞒女人。做了如此上不得台面的事,怎么还是像条丧家之犬,得不到主人的怜爱呢?”   一股妖气飒飒而来,晏寒来为她挡下这道突袭,颇为不耐烦地想,这人实在懂得如此惹人生气。   堂堂仙门弟子,只学会了耍嘴皮子。   “你闭嘴!”   江承宇被戳中逆鳞,轰然起身:“妙言心甘情愿与我成亲,哪容你们这些外人置喙!”   月梵有点儿犯恶心:“心甘情愿,哪来的厚脸皮。”   “你以为找来帮手,就能高枕无忧?”   江承宇眸光微动,笑意更深:“一群筑基,能奈我何。”   他开口的瞬息,房中气流一滞。   月色被紫气吞没,窗边无风,青年宽大的金边袖口却腾然而起。血一样的暗红蔓延开来,侵蚀他的整个眼珠,如浪如潮。   温泊雪没什么游戏技能,好在道法娴熟,在三个凌霄山弟子中修为最高,当即祭出法器,以灵力抵挡下一波杀气。   晏寒来实力虽高,却不可能向他们表露真实修为,注定整场划水。原著把这场战斗写得极为惨烈,他们虽然保住一条性命,无一不是身受重伤。   好在当下有了更好的选择。   谢星摇不动声色,脚步轻旋。   他们位于房间东南角,江承宇的注意力,绝大多数集中在这里。   他要应付来自好几人的进攻,正是对白妙言防卫最薄弱的时候。   储物袋里的长刀震颤不已,不知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气息,还是迫不及待,要将妖邪斩于此地。   它愤怒,也兴奋。   只要几个瞬息就好。   只要靠近白妙言,进入她的心魔之中,把刀送到她手上。   婚房正门,温泊雪蓄力掐诀,引出凌厉法光。   青年如松如雪,身后却是群魔狂舞。他仅凭一己之力拦下府中各路妖魔,在满目肃杀中轻声传音:“放心,这边一切交给我。”   月梵手中化出长剑一把,生涩挽出一个剑花:“我来吸引江承宇注意力。”   谢星摇与他们对视一眼,扬唇点头。   【技能.潜行】。   *   白妙言的人生从未有过不如意。   出生于捉妖世家,从小到大颇受家人宠爱;因相貌出众、性子随和,身边总有数不清的玩伴,从来不觉得孤单。   爹爹看上去又高又凶,其实讲起话来温温柔柔,因她娘亲早逝的缘故,学会了温声细语哄人。   她身边的两个小侍女最爱叽叽喳喳,大多数时候都在讨论新买的话本子;厨娘有个七岁的小儿子,喜欢吃糖,总是甜甜地叫她姐姐。   她还有个温润如玉的未婚夫。   未婚夫长得好看,谈吐风趣举止得体,据他所说,打从第一眼见到白妙言起,自己便确定了此生心意。   他带她放风筝吃糖人,每天过得无忧无虑,白妙言想,这种日子她一辈子也过不厌倦。   不久之后,就是他们的大婚。   她似乎忘记了什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让她时常头痛,未婚夫告诉她,如果再有不适,就摸一摸两人的定情信物。   那是根精致的银簪子,每每触碰它,识海里翻涌着的莫名情绪都会渐渐平息。   白妙言决定好了,等大婚当日,她要送出好多好多喜糖,再把池塘里摆上花灯,红绸子缠在树上。   真奇怪,大婚本是喜事,她却情不自禁想要落泪。   她悄悄问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伤心?   古怪的念头再一次席卷而来,她头疼欲裂,习惯性握紧银簪。   然而这一次,她却毫无由来地觉得,自己应当握着一把刀。   刀柄漆黑,雕有逶迤龙纹,刀身狭长笔直,泛起寒光,那是——   识海愈发疼痛,猝不及防的一瞬间,眼前袭来一道似曾相识的白芒。   是刀光。   ……有人擅闯她与承宇的新房!   对方出现得毫无征兆,携来夜风阵阵,敲得门窗砰砰作响。   再这样下去,新房定会塌掉。   白妙言下意识抬手反抗,以灵力稳住摇摇欲坠的房梁,可那刀光愈盛、门窗愈颤,她脑中的剧痛愈是难以忍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而出。   屋外的长刀嗡然一震,木窗如镜片碎开。   她有可靠的父亲,无话不谈的密友,真心敬重的长辈……   可细细想来,为何临近新婚大喜之日,她却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个人呢?   采朱与青碧从小陪她长大,三人一起逛花灯听曲子,悄悄谈论近日所看的话本子。   采朱想要觅得一位英俊潇洒的如意郎君,声称日后一定要请大家吃喜糖;青碧习惯板着脸,一本正经告诉她,待在小姐身边就很开心。   当白妙言想起她们,却是两张被鲜血浸湿的脸。   青碧以血肉之躯作为代价,拼命护着她逃出婚房,采朱独自拦下杀气腾腾的妖邪,临别前一把抹掉眼泪告诉她:“我不想嫁人啦,其实一辈子陪在小姐身边也很好。”   一定是假的。   她那样深切地爱着江承宇,他怎会——   这些记忆遥远又模糊,她感到茫然无措,骇然后退一步,在白粼粼的刀光里,却想起更多。   厨娘为保护孩子,被一爪刺穿心脏;兄长拔剑而出,身形被数十只怪物须臾吞没;空气里弥漫着血与火的味道,那么多人在哭在跑,那么多妖邪放声大笑。   最后是前院。   爹爹与群妖对峙多时,周身鲜血淋漓,几乎拿不动手中长刀。她哭着上前,却只得到匆匆一瞥的目光。   男人双目猩红,如山的脊梁高大宽阔、宁折不弯,宛如修罗杀神,令见者胆寒。   看向她时,却是无比清澈温柔的眼神。   “妙言,”爹爹说,“别哭。”   她曾经真的很喜欢江承宇。   世上不会有谁比他更懂白妙言的心事,也不会有谁比他更明白,怎样才能使她开心。   那时她像小兽一般依恋在他身边,每日祈祷一生一世,可当记忆逐渐清晰,江承宇的面孔反而变得不那么深刻。   新房剧震,不知从哪里传来碎裂般的咔擦响音,好似铁链断开。   她记起来了。   比起他,还有更值得被她铭记的事情。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正午,她与爹爹一并走在庭院长廊上。   那天日光正盛,屋顶有只懒洋洋晒太阳的猫。父亲打开紧锁的房门时,她惊叹上前。   “这便是我白氏一族自古传下来的宝刀。”   那时候的父亲尚未满身血污,他拥有一双深邃却温和的眼睛,看上去又高又凶,其实最爱笑着哄人:“想拿着它降妖除魔吗?”   她高兴咧嘴,满目憧憬:“想!”   男人轻笑:“它继承无数先辈的意志,总有一天会传到你手里。”   她好奇道:“可爹爹用得很顺手呀,一直用下去不好吗?”   “爹爹总有老了的时候,除魔之路道阻且长,不知何夕便要分离。妙言,莫要恐惧别离。”   父亲看着她的眼睛:“无论身处何地,身为白氏传人,不要遗忘今时今日的本心,也不要忘了……这把刀的名字。”   刀的名字。   脑海中疼痛难忍,如有小刀在不断切割血肉。白妙言捂紧太阳穴,眼中湿润一片,似血似泪。   她听见女孩说:“我怎会忘呢。”   对啊,她怎会忘呢。   咔擦。   记忆源源不断汇入的间隙,耳边传来轰然一响。   婚房刹那之间烟消云散,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茫茫白烟。   此地不似真实,更像某人的识海。   方才那婚房……莫非只是一道妄念么?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白妙言骇然转身,见到一个面目模糊的说书人。   “公子为报灭族之仇,在大婚当日引群妖进犯。小姐哪会知晓此事,可怜毫无防备,被屠了满门。”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然而即便隔着世仇,公子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小姐。他为她寻遍千山、踏过九州,蹉跎一年又一年,忍受无尽苦难,嘿,最后还真就找到法子,要与小姐成婚了!”   她默然不语,听那人继续道:“这也算是苦尽甘来,天定姻缘。”   “你觉得这出苦尽甘来的戏码如何?”   说书人嗓音落下,另一道陌生的女音接踵而来。   白妙言速速回头。   来者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瓜子脸,鹿儿眼,偏生眼尾勾出了点儿狐狸般的弧。   与白妙言对视的一刹,姑娘露出和善微笑:“白小姐,我叫谢星摇。”   白妙言蹙眉:“你如何认得我?这是何处?”   “我是谁不重要。”   谢星摇上前一步:“白小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如何看待这个故事?”   屠尽满门、欺瞒蒙骗,只愿将他挫骨扬灰。   她想这般回答,奈何记忆逐一拼凑,白妙言竟说不出哪怕一句话。   她爱他。   温润的夫君,喜庆的婚礼,美满的人生。倘若一切皆是假象,剥开这块华美皮毛,沁开属于她家人的血……   就算江承宇真心待她,建立在血泊之上的情与爱,又价值几何?   “听故事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奇怪。”   谢星摇说:“为什么在这种故事里,深情总是迟迟才来?人家活着的时候不喜欢,死了反而恍然大悟。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会迟钝至此吗?”   支离破碎的记忆逐渐复苏,白妙言抬眸,眼尾溢开血色。   “所以我想啊,故事里的这位公子,他究竟喜欢小姐这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拥有她、被她爱慕时的感觉呢?”   谢星摇笑笑:“如果我钟情某人,一定希望他能快快乐乐,看见他笑,我也觉得开心。倘若他恨我不喜欢我,我却想方设法将他留在身边——”   她说:“岂不是和街上那些衣服首饰一样,喜欢就要得到,从不理会它们的想法,只管自己高兴就行么?”   更多画面争相涌现,在无边际的刺痛里,白妙言望见绵延的红。   红绸,红月,红色的血顺着长刀淌下,刀光冷寒,映出父亲半跪在地的模样。   他将刀尖深深刺入土地,支撑起整个摇摇欲坠的身体,直至死去,也未曾倒下。   “你说得对。”   白妙言凝视她双眼,良久,自胸腔里发出闷笑:“他不过将那小姐看作一件物品。”   她后退一步,唇角极白,唇珠却透出诡异嫣红——   被咬破的皮肤渗出鲜血,压抑而妖异:“他爱的不是小姐,而是那股年少时求而不得的执念,说白了,他最爱他自己。”   咔擦。   又一层白烟散去,露出无垠识海里的千千网结,每一条皆是江承宇封印的咒术,而在此刻,每一条都震颤不止、自中心处裂开缝隙。   她想起了被遗忘的全部。   江承宇是她的心中挚爱,亦是其他所有人眼里的修罗恶鬼。   白妙言道:“他该死。”   奈何她深陷心魔之中,无法逃离幻境,连自己都无法保全,更别说提刀报仇。   她甚至找不到可以除掉江承宇的刀。   咔擦。枷锁破开一处伤口似的缝。   她看见那个陌生姑娘靠近几步,黑眸晶亮,忽地抬手。   在谢星摇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刀。   刀柄漆黑,雕有逶迤龙纹,刀身狭长笔直,泛起寒光——   只一眼,便让白妙言红了眼眶。   她记起许多年前的和煦艳阳里,女孩于男人身侧修然挺立,任由袖摆乘风而起,凝视着身前长刀。   “我怎会忘呢?”   她抬头,眼中是少年人独有的凛然恣意,喉音清亮,笃定铿锵:“——名刀,诛邪。”   “别怕。”   眼前的谢星摇扬唇一笑:“我想,你或许在找这个。” 第15章   谢星摇退出心魔时,正好瞥见一道游龙般的澄净白光。   识海的时间流速与外面不同,她进去这么一会儿,房中只过了几个瞬息。   然而就是这短短几个瞬息,已经足够江承宇做出反应,试图一掌将她从白妙言身旁逼退。   暗紫色的妖气汹汹袭来,被眼前这道白芒轰然逼退。源自仙门的磅礴灵力好似一张巨网,将她牢牢护在其中。   而灵力源头,正是温泊雪。   “成功了?”   白衣青年腼腆一笑,眼中闪过罕有的亮色:“放心,我说过会保护你们的。”   诛邪刀沉沉落地,江承宇笑得讽刺:“白氏那个老家伙的刀?我与妙言大婚在即,诸位道友特意请它前来做客,不错不错。”   谢星摇听得火大,刚要开口,竟听见身后的晏寒来嗤笑一声:“不止婚宴,丧事也需请人做客。它既愿来,说不定是想见某人的棺材。”   她平日总觉得此人像只刺猬,说话阴阳怪气叫人不喜,如今与他站在同一战线,居然觉得晏寒来的嗓音多出几分可爱,嘚瑟扬起下巴,接话道:“晏公子说得对!”   晏寒来:“谢姑娘,莫要狐假虎威。”   很好,她决定剥夺此人的可爱权利。   谢星摇:“谁让晏公子口若悬河字字珠玉,我等自愧不如,只能借借晏公子的威风。”   晏寒来显然有被膈应到,蹙眉击退一只夺门而入的小妖,不愿再理她。   谢星摇刚来修真界不久,万幸记得不少符咒的使用方法,念咒掐诀之余,亦有其它用来进攻的法子。   比如之前那把AK。   只不过……在这种情形下,不知枪械行不行得通。   漆黑枪身现于手中,她凝神屏息,朝着江承宇扣下扳机。   意料之中地失败了。   浓郁妖气已然形成坚不可摧的护甲,子弹虽然杀伤力极强,但毕竟属于凡俗之物,很难将其穿透。   江承宇相当于穿了层防弹衣,要想伤到他,还得多费些心思。   方才这一击威力十足,将妖气屏障击得震颤连连,江承宇虽未受伤,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势如破竹的火力与杀意,动作稍顿,侧头看向谢星摇。   紧随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紫气迎面而来。   谢星摇:……!   满屋妖雾迅猛如电、锋利如刀,在四面八方的围剿之下,无论躲去哪里都会受到袭击,【闪避】理所当然没了用处。   她正要掐指念诀,却见周身白光大作——   下一刻,澎湃紫气好似水落池塘,竟于转瞬间消弭无踪。   至于白光的源头。   谢星摇迅速侧目:“月、月梵?!”   若说这是仙术,他们应该还没厉害到这种程度。   她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你的游戏不是卡卡跑丁车吗?”   月梵竖起大拇指:“特大喜讯,我玩的是道具赛!”   再抬眼,她头顶果然漂浮着两行字迹。   【天使的守护】   【技能简介:给予队友护盾效果,免除一次伤害。】   谢星摇大受震撼:“哇塞!”   温泊雪只想鼓掌:“真牛!!!”   “道具不是时时都有,我也是刚刚才抽出来。”   月梵击退又一个小妖,衣袖翻飞,好似银淘雪浪:“【天使的守护】用完,还剩下【强力磁石】和【水泡泡】。”   谢星摇侧身躲过妖气:“这两个道具有什么作用?”   “不是吧,你小时候没玩过《卡卡跑丁车》?”   月梵耐心解释:“磁石呢,就是飞快拉进你和某个人的距离,或者把你从某人身边迅速推开;水泡泡相当于水牢,可以在短时间内把人困进水球里。”   温泊雪小声补充:“只不过以江承宇的修为,我们顶多困他两秒钟。”   两秒钟。   谢星摇思忖一瞬,目光飞快掠过地上的诛邪刀。在它咫尺之距的角落,少女面色苍白、双目紧阖,指尖轻轻动了动。   这是她们约定好的讯号。   谢星摇传音入密:“时间足够了。”   *   江承宇杀气正盛。   今晚本是属于他与白妙言二人的良宵,这群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其中还有个曾被他利用过的谢星摇。   他如此深爱着妙言,下定决心一生一世对她一心一意,别的女人哪能入得了他的眼,不过是用完即弃的工具,不值得半点怜惜。   妙言一定会被他的深情打动,像从前那样倾慕他,视他为人生仅有的意义——在他解决掉这些杂碎以后。   温泊雪与月梵声名远扬,然而如今看来,实则比他想象中弱了很多。   眼前四人里,令他在意的只有一个青衣少年。   那少年不知名姓,出手凌厉、身法诡谲,仿佛在极力隐藏实力,保持着中庸之道。   至于谢星摇,他根本懒得忌惮。   江承宇知道她几斤几两,更何况女人嘛,最容易因情所困,成不了大气候。谢星摇那样爱他,被他抛弃时哭哭啼啼,怎么可能痛下杀手。   白妙言亦是如此,两人隔着血海深仇,她还不是爱他爱得死心塌地。   不远处的几人身形忽动,江承宇蹙眉催动妖气,下一刻,只见漫天水光劈头盖脸笼罩而来,回过神的时候,他已被困入一个水球之中。   想用这种法子困住他?   青年不屑冷笑,凡俗之水,劈开便是。   妖力聚于掌心,他堪堪分神一个吐息,再抬眸,谢星摇竟已靠近不少。   手中仍然拿着那把黑漆漆的古怪法器。   【技能?潜行】。   “还执迷不悟么?”   江承宇懒得瞧她:“你那玩意儿的确有趣,但说白了就是堆破铜烂铁,如何能破开我的——”   不对。   凛然杀气呼啸而至,他骇然扭头,视线正对上枪口绽开的火光。   如同一朵绚丽华美的花,在须臾之间开了又败,伴随一声闷响,结出沁了毒的果实。   与之前软绵绵的攻击不一样,这枚看似无害的果实……通体包裹着灵力。   将灵力与子弹融合,既能兼顾科技的火力,又增添了独属于修真界的破魔之气。子弹势如破竹穿透屏障,宛如毒蛇吐信,在最后一刻露出獠牙。   他慌不择路地匆匆侧身,子弹穿过手臂,生出钻心刺骨的疼。   紧随其后,是第二发枪响。   ……莫非之前那些不痛不痒的尝试全是障眼法,谢星摇伺机而动,只为了能在这时出其不意地杀他?   江承宇下意识伸手去挡,直到右手高抬,才发现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子弹被妖力拦下,在枪火与月色的余韵里,谢星摇无声扬了扬嘴角。她笑意冷淡,衬得鹿眼宛如幽潭,深不见底,带着孩子气的得意。   于是唇角那抹上扬的笑弧,也仿佛成了把锋利的刀。   分心顾及一处角落,理所当然会忽视另一个方向。   此时此刻,他身后已然传来刺痛,直直通向心口。   视线所及之处,月光纷乱坠下,打湿少女精致的面庞。   谢星摇又笑了一下,眼中有火,也有光。   她……是诱饵。   而当江承宇回头。   长刀将心口彻底刺穿,握刀看着他的,是白妙言。   “为……为什么?”   剧痛几乎将他撕裂,江承宇想不通:“我爱你。”   泪水模糊视线,他嗅见血的气味:“我为你奔波几十年,为你寻遍世间名医,为你受过那么多苦……我从未对不起你,为什么?你分明也爱我。”   白妙言静静看着他。   她爱他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年少的心动,是能够贯穿一生的悸动,那些羞怯的、暗自欢喜的记忆,仿佛发生在昨天。   可这么多年过去,当她久违获得清醒,与江承宇对视时,眼前却出现许许多多其他的人。   身形魁梧的男人不怒自威,觉察她的存在,扭头勾勾嘴角,笑得笨拙又温柔;两个小姑娘陪她站在窗前,拿手托着腮帮,看雨点一滴一滴从屋檐落下。   还有一张张平凡朴实的脸孔,一些笑声,一条通往家门的白玉阶,那么长,也那么远。   长刀发出铮然嗡鸣,当诛邪离开江承宇身体,鲜血四溅。   然后是毫不犹豫的第二刀。   “许多话本子里,若想让男主人公受苦,要么安排女主角身死殒命,要么就是女主角被伤得太深,从此对他爱搭不理。”   不久前的心魔里,谢星摇曾对她道:“可是体现一个人的价值,为什么要通过令她受伤、惹旁人心痛的方式?”   在这世上,爱情多么虚无缥缈,从不会成为某个人的全部。   在成为他人的妻子之前,她首先是白妙言。   “妙言,你定是受了他们的蛊惑。”   江承宇竭力出声,语句破碎,字字带血:“你看看我,想想我为你做过的事。我爱你啊!吃食、家宅、漂亮的衣裳、不舍昼夜的陪伴……这些我不是都给你了吗?”   白妙言讥讽一笑:“爱我?”   她眼眶绯红,笑声却愈冷:“记不清往事、分辨不了善恶,被媚术蛊惑心智,日日夜夜攀附于你身旁……那当真是我吗?”   青年语塞,如被重重一击。   他们心知肚明,那不过是朵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乖巧菟丝花。   江承宇想娶的,自始至终只是个执念罢了。   也正是此刻,江承宇无比真切地感受到,白妙言……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她看他的眼神,让他想起白家尚未覆灭的时候。   那时的她风光无限,活得肆意潇洒,每当江承宇遥遥凝望她的背影,都会不由自主去想:凭她的天赋,倘若某天比他更强,那该怎么办?   白妙言会遇见更多更好的人,拥有更为广阔的人生,而他,只会被一天天落下。   绝对不能变成那样。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模糊她的记忆、折断她的羽翼、将她的一切摧毁殆尽……   他精心饲养的鸟雀,为什么会成为刺向他的刀?   恐惧宛如无形之手,迫使他咳出一口鲜血,狼狈摔倒在地、后退几步:“求、求你——”   “废物。”   白妙言却只笑笑:“当年的白家人……可从未有过一句求饶。”   什么才是复仇。   江承宇利用她辜负她,那便让他由此得来的一切全盘落空;将她做成满足欲望的偶人,那便斩断这妄想,凌驾于他之上。   碾碎他,重创他,令他变得一文不值、悔不当初,最终陷入地狱业火之中,永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一滴泪珠落下,湮灭于滚烫杀意之中。   白妙言垂眸,任凭长刀没入他心口,愈深,愈重。   倘若恨意需得用爱来偿还,他们之中必定会有一人丢掉性命。   死去的那人,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须臾,势起。   乱世邪妄生,自有我辈横刀。   白氏刀术,第一式。   ——斩邪! 第16章   江承宇死了。   诛邪长刀锋利非常,刀光如影,妖魔无处可藏。待刀光散去,满身血污的青年再无气息,双目浑浊,满含愤怒、恐惧与悔恨。   但这些情绪,终究不会有人在意。   四人小队第一次下副本,成功击败小怪若干,反派boss一个,经验值蹭蹭蹭往上涨,升级升级再升级。   ——这是大战结束以后,月梵躺在医馆时的陈述总结。   她是个轻度网瘾少女,玩过的游戏不计其数,即便浑身上下裹着纱布,仍能绘声绘色:“尤其是摇摇的精准射击,效果拔群!”   温泊雪星星眼:“嗯嗯!”   “还有温泊雪!”   月梵猛拍大腿,切换成说书人语气:“他法伤不断,每个盾套得恰到好处,最强法师实至名归。台下的观众,我们一起鼓掌!”   她夸得太过,当真啪啪拍起手来,反倒让温泊雪支支吾吾红了脸,连连摇头:“别别别,我……”   他一句话没说完,房间木门被吱呀打开。   方才还猛拍大腿的月梵收敛起狂放五官,手指顺势柔柔往下,撩了撩裙摆。   温泊雪不逞多让,立马挺直脊背,做出高冷仙君的矜贵姿态。   谢星摇轻声咳了咳:“大夫。”   “三位都醒了?”   大夫温和笑笑,身旁跟着刚上完伤药的晏寒来。   他们运气好,因得了白妙言相助,身上多是一些皮外伤口,没像原文那样,个个疼得能直接去见阎罗王。   一场大战告终,心头的石块终于落地,来到医馆之后,每个人都沉沉睡了一觉。   谢星摇好奇道:“白小姐情况如何?”   “无碍。”   大夫摇头:“她神魂不稳,灵力消耗太大,需要睡上一会儿——我再去看看情况。”   大夫心系白妙言安危,没过多久告辞离去。三个凌霄山弟子你一句我一句,唯有晏寒来不理他们,独自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我还以为,这次肯定会被打得半死。”   想起原文里的惨状,温泊雪下意识一抖:“多亏谢——谢师妹想出破局的法子。”   月梵点头:“还有从江家忽悠到的那几十万灵石!”   谢星摇笑笑:“你们也很厉害啊。比如月梵的水泡泡和天使护盾,如果没有它们,我恐怕早就折在江家了;温师兄的术法炉火纯青,非常靠谱,真的。”   温泊雪吃下一口点心,若有所思眨眨眼。   他性子内向,很多话憋在心里头,不好意思讲出来。   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早就见惯纸醉金迷、利益至上,已经很久没接触到纯粹的善意。   温泊雪想,谢星摇是个好人。   当她安抚那些白家亡灵的时候,显露而出的温柔绝非假象。   更难得的是,这是一种理性的温柔,她有条不紊,似乎总能想到万无一失的对策,令人感到十足安心且舒适。   大家都这么厉害,他一定要继续努力,不拖后腿。   谢星摇和他俩兴冲冲地叽叽喳喳,冷不丁目光一转,猛然想起房中还有另外一个人。   ——晏寒来睡在最里侧的床上,因闭着眼,长睫懒洋洋往下耷拉,眼尾勾出弯弯一条弧,嘴角轻轻抿着。   摆明是在嘲笑他们的商业互吹,毕竟这人隐藏了真正实力,在他看来,江府里的一切无异于菜鸡互啄。   谢星摇不动声色,给另外两人传音:“晏寒来,pose摆得挺行。”   月梵噗嗤笑出声:“人家这叫高冷。”   “晏公子会和我们回凌霄山吧。”   唯一老实人温泊雪弱弱出声:“话说回来,他到底什么身份啊?”   “他后期用妖力杀了不少人,应该是只妖。”   月梵道:“也只有妖魔会那么疯,血洗整整一个仙门吧。”   谢星摇歪歪脑袋:“晏寒来把真身捂得这么严实……你们觉得他是什么妖?”   “我觉得狼或者猫。”   月梵毫不犹豫:“有点傲有点凶,反正不可能是兔子狗狗一类。”   温泊雪思忖好一会儿:“那个,凤凰……?”   凤凰哪会像他这样。   谢星摇闻言笑笑,目光没从晏寒来身上移开。察觉出这道直勾勾的注视,少年猝然抬眸。   盯着人家被当场抓包,她非但没觉得羞赧,反而咧嘴眨了眨眼,露出两颗小虎牙。   厚脸皮之人所向无敌,晏寒来拿她没辙,默默垂下视线。   刚想闭眼,便听房门被人匆匆一敲。   本已离开的大夫站在门外,嗓音稍扬,掩饰不住欣喜激动:“小道长们,白小姐醒了!”   *   白妙言。   谢星摇见过她几次,后者要么处于媚术的控制之下,要么濒临崩溃、神智恍惚,今日与她相见,纵使早就熟悉了那张脸,仍然忍不住眼前一亮。   褪去柔情蜜意小鸟依人的外壳,青衣女修眉目雅致、长身玉立,仿佛迷迷蒙蒙的大雾散去,露出青山绵绵一角,青萝翠蔓,风骨天成。   “多谢道友。”   白妙言尚未完全恢复,面色苍白,脊背挺直如竹:“江承宇作恶多端,倘若没有诸位相助,我恐怕要助纣为虐,与他为伍了。”   月梵最是仗义,赶忙接话:“这不是你的错。那混蛋下了媚术,而你神魂不稳,必然会被迷惑。”   “那亦是因我心性不坚。”   白妙言摇头:“听闻道友们将我家人尽数超度……”   “超度我们没插手,”月梵不抢功劳,拍拍谢星摇肩头,“是她做的。”   白妙言安静笑笑:“多谢。”   她说罢低头,自怀中取出一串吊坠。   吊坠上的绿色石头状若翡翠,内里并非玲珑澄澈,而是徘徊有缕缕深色的流影,灵力自内而外无声流淌,显而易见价值不菲。   “我身无长物,这坠子名曰‘碧流’,有护体之效,是我如今仅有的宝物,今日当作谢礼赠予姑娘,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谢星摇自是拒绝:“白小姐体弱,应当带着它防身。”   她说得毫不犹豫,对方却并不退让,掌心摊开朝着她的方向,始终没有多余动作。   温泊雪见局面僵持不下,正打算出言解围,却见一旁的谢星摇陡然伸手:“多谢。”   白妙言本是神色暗淡,这才从眼角眉梢溢出笑来。   谢星摇将宝贝小心翼翼收好,晏寒来瞥她一眼,喉头微动。   他能看出来,谢星摇和白妙言很像。   出生于大户人家,有着良好的能力与教养,也理所当然地,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那份自尊。   白妙言作为白家后代,置身于今日境地已是十分尴尬,唯有知恩而报,才能令她看上去不像个遭人施舍的可怜虫。   谢星摇最初执意不收,应是想到这一点,才会在后来接过谢礼。   这人倒也不是只懂耍嘴皮子。   沉默片刻,谢星摇迟疑出声:“白小姐今后有什么打算?”   白妙言无家可归,今时今日顶着一身虚弱躯壳,不知还能去哪儿。   月梵飞快道:“凌霄山是个不错的去处,白小姐有没有兴趣拜入师门?”   白妙言笑着摇头:“多谢各位好意,只是我修习白氏术法多年,不宜转修其它。更何况,白氏一族的传承,已尽数落在我手中了。”   她一顿:“我爹的魂魄被纳入诛邪,成了刀灵一般的存在。既有他作陪,天涯辽阔,四海皆可为家。”   她说着扬起长刀,于刀鞘之上,渐渐氤氲出缕缕虚影。   影子勾缠生长,最终聚成一个熟悉的人形。   谢星摇脱口而出:“白老爷!”   目光可及之处,高大的男人颔首扬唇:“诸位道友,多谢。”   他说罢弯了弯眼尾,冷肃的面容如同寒冰消融,溢开几分孩子气的笑:“对了,我对那套唯物主义理论极感兴趣,不知谢姑娘可否留张传讯符,以便日后探讨。”   白老爷,唯物主义忠实爱好者,修真界不断探索的理论先驱。   谢星摇在心中默默送他一顶小王冠,点头应声:“没问题。”   白妙言看着她爹左右倒腾,静默无言,嘴角止不住地轻勾。   温泊雪:“二位打算什么时候走?”   谢星摇看一眼她手里的帷帽:“今天……现在?”   “不错。”   白妙言会心一笑:“今日天有细雨,大夫送了我帷帽遮雨。”   镇子里妖祸已除,她身为除妖师,已再无逗留的理由,更何况于她而言,此地留下的回忆实在称不上美好。   谢星摇与她默然对视,不需言语,在恰到好处的分寸之间,一切未出口的话语都有了合理解释。   谢星摇点头:“保重,再会。”   白妙言笑:“再会。”   春雨总是细密柔软,如露亦如雾,无处不在,却又寻不到影踪。   白妙言离开时,庭院中恰好吹来一阵凉风,吹落桃花漫天,也吹动竹林隽秀的骨,枝叶簌簌,像极姑娘摇曳的青衣。   月梵站在窗前:“她会去哪儿呢?”   温泊雪盯着小径上越来越远的背影:“这一幕应该录下来,当作武侠大片的片头,镜头一点点拉远,再定格。”   晏寒来懒懒靠坐在床头,似是觉得困倦,侧着脸阖上双眸。   “我倒是想起一首词。”   谢星摇用两手托住腮帮:“穿林打叶,料峭春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远处竹影斑驳,墨色屋檐融化在浅白的雾中,一滴雨珠自檐角落下,打湿白妙言手背。   她静静回头,与窗前的人们对视一瞬。   高挑青年眉目隽秀,见她回首,微微颔首致意;白衣女子清雅脱俗,不知为何带了几分格格不入的野性,朝她扬起嘴角。   身着红裙的姑娘眉眼弯弯,向她用力挥了挥右手。   在那场婚礼之前,她尚且是个无忧无虑、生活在万千宠爱之下的小姑娘;大婚之后,便不得不背负起千百年的使命与恩仇,面对孑然一身的漫漫长路。   当白妙言再转身,背影笔直如刀。   “我知道。下一句是——”   月梵笑:“也无风雨也无晴。”   也无风雨也无晴。   有风掀起帷帽一角,那道青色身影望向没有尽头的前路,一步一步,走入潇潇雨中。 第17章   谢星摇在床上休养生息整整五天,因有凌霄山的灵丹妙药,大伤小伤痊愈大半,终于能下地乱跑乱跳。   江府的险情尘埃落定,按照剧情,一行人也就到了回凌霄山的时候。   当然,还得加上一个晏寒来。   无论动机如何,晏寒来在暗渊里实打实受了伤,也是实打实救过谢星摇一命,倘若就这样丢下他,未免有些恩将仇报。   再说,主线任务它也不允许。   谢星摇默默叹口气,凝神于识海,第无数次看一眼任务栏。   【当前任务:携晏寒来回宗疗伤。】   就很气。   总而言之,他们打算离开连喜镇,回到宗门继续走剧情,不过在那之前,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月梵痛心疾首:“这么多天啊!我们来到修真界,从头到尾干了些什么?勾心斗角、打打杀杀,居然连一顿安心的饱饭都没吃过!”   谢星摇摸摸肚皮:“听说连喜镇有不少特色菜,我已经订好包厢,不尝不是中国人!”   温泊雪点头:“没错,来都来了!”   “不过,”月梵抬头,“晏寒来呢?”   今日的雨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下午,直到不久前才停下。晏寒来喜怒不定,恰逢今天特别不高兴,中午一声不吭出了门。   算算时间,已经两个多时辰没再出现。   虽然可以不叫上他,只留在场三人前去饱餐一顿,但是吧——   月梵搓搓手:“好像不太仗义。”   温泊雪弱弱接话:“他说不定会伤心。”   谢星摇也有一点点心虚。   于是三人决定等他回来。   晏寒来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现身,谢星摇好不容易下了床,正是精力充沛,与其坐在床边干巴巴等他,不如外出走一走,看看医馆中的景象。   医馆比她想象中大许多。   除了熟悉的回廊、前厅与客房,后山同样属于领地之一。听说大夫在山里种了不少草药,受充沛灵气所赐,每年收成都不错。   一场春雨过后,云销雨霁水雾纷纷。   修真界没有恼人的烟尘,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花香与青草的味道,当谢星摇踏上后山长长的石阶,甚至在小水洼里见到一只青蛙。   山道两旁落英缤纷,锦簇花团争奇斗艳,树木的蓬勃枝叶仿佛能通往穹顶之上。她一步步往前,听见哗哗水声。   大夫说过,后山有一幽潭,他有时会捉鱼来吃。   谢星摇在城市长大,许久未曾见过如此天然的景象,一时被那水声吸引,下意识往前。   然后骤然停下脚步。   幽潭位于竹林正中,水汽仍未散去,隐隐约约,勾勒出潭中的一抹青衣。   ……晏寒来?   难怪他久久未曾出现,原来是独自来了竹林里头。   谢星摇心觉奇怪,正欲出声,却嗅见一股再明显不过的血腥气。   潭中水汽氤氲,打湿青色薄衫。   猩红的鲜血潺潺四溢,寻着源头看去,赫然是他手臂与手心。   这是谢星摇头一回见到晏寒来的手臂。   掀开衣物,少年人的臂膀劲瘦有力,拥有流畅轮廓与漂亮肌理,放眼其上,四处布满触目惊心的刀伤。伤口大多数结了疤,新鲜划出的几刀狰狞刺眼,在白玉般的肌肤上平添血红。   她觉得晏寒来不大对劲。   无论何时何地,他总能显得慵懒而漫不经心;此刻在她眼前的人,却是灵力四散、眼眶眼瞳都红得厉害,好似走途无路饱受折磨的野兽。   晏寒来察觉动静,极快看她一瞬,很快再度垂头,左手微抬,在右手臂划开一刀。   看他神态,应当是极为难受,用小刀带来的疼痛转移注意力。   原文中从未描写过如此古怪的场景……这是哪门子展开?   “你怎么了?”   谢星摇上前几步,口中关切,手上不动声色备好保命的法器:“生病还是中毒?”   她说得冷静,行至水潭边缘,不由愣住。   前几日分析晏寒来身份时,她猜测过对方是妖,与温泊雪与月梵讨论了好一会儿他的真身。   龙,凤凰,猫,狼……居然没一个正确。   潭水清澈见底,上有波光粼粼。之前隔着水雾看不清晰,如今靠近一些,谢星摇才察觉到浸在水中的一抹白。   软绵绵,毛茸茸,大大的一团。   所以他才会对江承宇的媚术了如指掌、能恰到好处察觉江母的窥神咒、对灵狐一族的习性了熟于心——   这是一只湿漉漉的狐狸。   许是感到了她的目光,水中软绵绵的毛团轻轻一颤,尾端勾出一抹绯红。   “你还好吗?要不我去找找大夫?”   气氛压抑,谢星摇心感不妙,右脚后退一步:“我马上回来。”   晏寒来轻颤着深吸口气,与她四目相对。   他在极力克制颤抖,被水浸湿的衣衫下是止不住的战栗,凤眼泛着红,有杀气,也有碎开的流光。   他哑声道:“别找大夫。”   体内的不适感大抵越来越浓,最后一个字轻轻落下,不等谢星摇有所反应,眼前的人便颓然一晃。   紧随其后,是扑通一道水声。   晏寒来平日里那么怼天怼地的一个人,此刻不知着了什么道,居然脚下不稳,坠入水中。   要死要死。   大反派我命由我不由天,整本书的剧情才刚刚开始,就反其道而行之,自行溺毙于潭水之中。   她哪曾见过这般场面,如今救人要紧,没做多想迈步上前,一并踏入幽潭。   水很冷。   谢星摇被冻得大脑空白,本能将他扶起。少年用来束发的发带已然不知去向,乌发湿答答垂在耳边,几缕搭上苍白面颊,宛如盘踞的蛇。   谢星摇敏锐地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晏寒来的脸好红。   并非一时羞赧的绯色,而是像发烧一般的浓郁通红,病态又绮丽,与凌乱黑发相衬,在她心口无声一拨。   这什么情况。   修真界……应该没有那什么发、发热期吧?   晏寒来不喜与人触碰,条件反射手心用力,在她肩头轻轻压了压。   谢星摇也心觉这种姿势过于亲近,飞快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好好好,我不叫别人,水下太冷,你现在不舒服,还是先上去——”   ……要命。   一刹水声掠过,她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陡然屏住呼吸。   心跳很少能跳动得如此之快,一下又一下击打在胸口,将思绪搅成一团糟。   也许是出于本能,在她即将离去之时,有什么东西轻轻扫过她小腿腿肚。   那是晏寒来的尾巴。   狐尾柔软,布满雪一样的绒绒白毛,唯有尾端晕出艷丽红色,此时此刻轻轻颤抖着,悄无声息向后环绕。   如同一个小小的钩,不经意却也刻意地,把她悄悄勾住。   仿佛在说,别离开。 第18章   谢星摇觉得很懵,很离谱。   她当初把原著小说看了个遍,晏寒来自始至终冷淡疏离,从未有过失态的时候,可如今这——   她甚至不由自主开始怀疑,跟前的这人,当真是晏寒来么?   尾巴扫过的触感轻轻柔柔,谢星摇下意识想躲,荡开的水声却更显静谧与暧昧。   晏寒来显而易见地蹙了眉,迅速收回狐尾,低声道:“抱歉。”   被水这么一淹,他声音更哑了。   谢星摇平日里习惯怼他,这会儿面对一个连站立都勉强的病患,少有地放柔嗓音:“没事。你这是发烧……患热病了?”   “无碍,旧疾复发。”   晏寒来沉声,能听出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你走。”   谢星摇没多犹豫:“哦。”   他们勉强算是规规矩矩按照剧情在走,晏寒来在原著里活蹦乱跳那么久,不至于栽在开头。   更何况这人不傻,倘若当真出了大问题,一定不会主动让她离开。   她与晏寒来半生不熟,人家既然下了逐客令,自然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谢星摇右手扶上岸边,手腕用力,正要把身子往上撑,倏地又听见一道水声。   比之前那道轻一些,却近了许多。   ——晏寒来猝不及防抬起手臂,用掌心蒙住她双眼。   水花四溅,谢星摇当即炸毛:“你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   唯一的回应,是对方指尖上抑制不住的轻颤。   他大概难受到连话也说不出来,口中沉寂,呼吸却是越来越急、越来越重,在一片昏暗的视野中,宛如拥有了实体,幽幽绕在耳边。   谢星摇耳根有些痒。   这是种很难捱的感受,因为看不见,其余感官变得尤其敏锐。   晏寒来的掌心冰冰凉凉,潭水湿漉,顺着指尖落在她下巴;耳边水声不断,与呼吸悄然交织,很凉,也有些热。   与此同时,她听见晏寒来开口:“……不能看。”   不是“不要”,而是“不能”。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他仍然保持着古怪的傲气与自尊心,吐字破碎无力,却也有不容置喙的笃定。   偏偏谢星摇最不爽他这种命令式的语气。   “什么不能看?”   她轻轻一顿:“譬如晏公子那条尾巴?”   果不其然,晏寒来闻言恍惚了瞬息。   感受到压在眼睛上的力道减轻,谢星摇抬手,拂去他掌心。   于是一时间四目相对。   晏寒来的脸色比之前更加差劲,几乎见不到一丝一毫健康的血色,眼神凶巴巴雾蒙蒙,裹挟三分恼意。   类似于一种名为“羞恼”的情绪。   他身后的尾巴在水里浸出红霞,而在他头顶,则是两只毛茸茸的、挂着红色珠坠的雪白耳朵。   被她目光触碰到的瞬间,那双耳朵抖了一下。   原来蒙她双眼,是为了藏住这对狐狸耳朵。   ……这是哪门子狗急跳墙的笨办法,晏寒来是小孩儿吗。   晏寒来表情极凶,抬手又打算捂她眼睛,只可惜这一次没能得逞。   因为下一刻,他纤长白皙的左手,整个化为了粉白色的狐狸爪子。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少年彻彻底底变成一只白毛狐狸,噗通落进水里。   他人形时身形颀长,能轻而易举站立水中;这只狐狸看上去只能算半大,与猫猫狗狗一般大小,毫无预兆这么一变,被水淹了个透。   看晏寒来那副浑身无力的模样,说不准会沉到水底。   谢星摇一把抹掉眼前的水渍,俯身去捞:“你还好吗?”   说了又觉后悔,这毫无疑问是句废话,晏寒来显然跟“还好”这俩字搭不着边。   好在狐狸显眼,她没费多少功夫便将他捞出水面。   对方的状态比她想象中更加糟糕,狐狸双眼紧闭、周身不停发抖,爪子软绵绵搭在她手背,肉垫碰到少女细腻的肌肤,下意识抓了抓。   谢星摇还是有点懵:“晏寒来?”   狐狸没答,身子动了动,缩成一个圆圆的团,好似冷极。   对了,冷。   不停打寒颤,面无血色、浑身发热,和发烧症状差不多。虽然晏寒来的状况明显比发烧严重,但归根结底,应该是体内聚有寒气。   谢星摇对救赎治愈的戏码没兴趣,也懒得眼巴巴去贴人家的冷脸,期待能有某天感化反派。   可如今狐狸在怀,为他驱散寒气不过举手之劳,这点忙,她还不至于不帮。   幽潭里着实冷了些,她顺势上岸,从储物袋中拿出绷带与一条棉巾,裹住白狐狸脑袋。   晏寒来动了动爪子,像在挠痒痒。   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氛围终于一点点退下,谢星摇低头,先包好爪子上的血痕,再为他擦干头上水珠。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狐狸。   这种动物长得漂亮,双目细长、脸颊尖尖,绒毛干净得像雪一样,只不过晏寒来有些特殊,在耳尖与尾巴上生有玄红纹路,纯白之余,平添瑰丽艳色。   毛茸茸的小动物比男人可爱许多,她的手心隔着棉巾,自狐狸耳朵一直擦到后脑勺。晏寒来许是感受到这股力道,懵懵把眼睛张开一条缝,耳朵摇一摇,下意识仰头。   也恰是此刻,他见到谢星摇。   恍惚的神智终于清醒,琥珀色眼瞳倏然之间睁开睁圆,狐狸挣扎一下,肉垫拍拍她手背,一丁点力道也没有。   谢星摇蹙眉:“别动。”   她停顿稍许,如同一个幼稚的报复,刻意模仿出与他相仿的语调:“不、能、动。”   狐狸继续挠她手背,肉垫上的软肉轻轻向下压,架势倒是凶巴巴。   “这是怎么回事,毒,怪病还是咒术?”   谢星摇把脑子里的术法回忆个遍,心中默念御暖术的法诀,为掌心添上热度:“看你的样子,没找到解它的办法么?”   虽然对象是晏寒来,但她不得不承认,狐狸真的很好摸。   这个种族的外形格外漂亮,单单看着狐狸眯眼晃耳朵,就是一种视觉享受。   被她触碰的绒毛比猫猫狗狗更加纤长,皮肉柔软,仿佛只有薄薄一层,当她柔柔一捏,似乎能感受到温热淌动着的血管。   而且尾巴当真又大又软,整个蜷在她怀中,像抱了团热乎乎的云。   谢星摇没忘记这是晏寒来,手中动作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偶尔稍稍用一点力气,也不算太过分。   只不过她力道虽轻,指尖压过狐狸脖子时,对方仍会整个炸毛一下,下意识晃悠爪子。   这也太怕痒了。   谢星摇忍不住抿抿唇边,止住即将到来的笑。   她这边不亦乐乎,另一头的白狐双目沉沉,毫不掩饰神色里的烦躁与戾气十足。   晏寒来心情很糟糕。   在三名凌霄山弟子之中,唯独谢星摇最是与他针锋相对,时至如今,他非但在此人面前现出原形,居然还——   晏寒来咬牙。   还被她一把抱住。   他想破坏些什么东西,例如用刀划破自己手掌,就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可在浑身乏力的状态下,就算想把谢星摇推开,也只能用爪子碰碰她。   她甚至惊讶道了句:“你的肉垫好软哦。”   倘若不是还留有一丝理智,晏寒来甚至想一口将她咬住。   更令他感到羞赧的,是自己渐渐放松的身体。   被人抱住的感受十分古怪,隔着一条薄薄棉巾,狐狸能感受到谢星摇手上的热度。   被擦拭过的地方生出倦怠与暖意,颤抖着的肌肉一点点松懈下来,似乎有电流勾在她指尖,指尖向下,电流也随之往下,炸得筋脉发麻。   暖烘烘、软绵绵,叫人不想动弹,放弃挣扎。   他厌恶这样的身体,恶狠狠咬住下唇,有血的味道在舌尖溢开,晏寒来终于开口:“放我下来。”   冷不防听见他的声音,谢星摇一愣:“嗯?……好。”   不等她有所动作,怀中的白团倏然一动。   如同一团飞旋的蒲公英,狐狸轻盈跃起再落地,再眨眼,已然恢复了最初的少年郎模样。   奈何这位翩翩少年郎,他表情不大好。   谢星摇感受到风雨欲来山满楼的戾气,条件反射后退一步。   她身后是棵挺拔俊竹,当脊背撞上竹身,晏寒来由妖气化出的刀也来到了跟前。   他显而易见动了怒,耳朵上的绯色快要滴出血来,双眸亦是布满血丝,能看出疯狂的杀气与执拗。   少年高挑的倒影漆黑阴沉,谢星摇理直气壮直视他眼睛:“我在帮你。”   晏寒来没恢复全部力气,尾音轻轻抖:“我让你走。”   谢星摇不落下风:“是你先变成狐狸掉进水里,若不是我把你捞上来,喝潭水去吧你就!”   “我就算被淹死,也不关谢姑娘的事。”   他说着勾勾嘴角,眸光清冷,满带讽刺:“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来路不明,不愿与我生出纠葛么?”   谢星摇想说你有病啊,就算再不喜欢一个人,她还没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秉承祖国接班人的良好素质,她努力压下这句话,学着晏寒来的神色挑衅一笑:“我偏就想与晏公子生出一点儿纠葛,你管我?”   偏想同他生出一点儿纠葛。   晏寒来定然没料到她有这般厚脸皮,被说得一呆,怔然愣住。   “至于后来,我看你一直发抖,就想着把水擦干热乎热乎。”   谢星摇看出他的错愕,高高扬起下巴,底气更足:“经过我的照料,晏公子现在不就活蹦乱跳了么?”   晏寒来眸光一动,嗓音更哑:“照料?一个御暖术,能让你——”   他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暗色愈浓,死死盯住她双眼,愣是没再说话。   这副模样凶是凶,但莫名夹杂了点儿古怪的羞恼,与他耳边的绯红遥遥相映,把谢星摇看得莫名心慌。   她硬着头皮答:“怎么不是照料。狐狸那么小,我一抱就——”   说到这里,她也后知后觉停顿下来。   等等。   不太对。   她抱小猫小狗习惯了,看见毛茸茸便情不自禁前去招惹,然而狐狸再可爱,它也是晏寒来。   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只软萌无力的小动物;于晏寒来而言,他是真真切切地,在方才,被她整个抱住了。   而且还被从头到尾摸了个遍。   这个念头有如火星,甫一想到,就在耳边迅速蔓延燃烧,散开无穷尽的热。   谢星摇腾地一下,觉得面上发烫。   难怪晏寒来会如此羞恼,以他的自尊心,没把小刀往她脖子刺,已是仁至义尽。   四周实在尴尬,安静到能听见哗哗风响。   她没再说话,摸摸鼻尖,又摸摸耳朵。   谢星摇决定转移话题:“嗯……你好点了吗?”   晏寒来一言不发,双眼沉沉。   谢星摇拼死挣扎:“要不咱们把先把刀放下来?危险物品,这样拿着不妥吧。”   晏寒来神色冰冷,一双琥珀眼瞳好似清潭流波,水光潋滟,露出底下深褐色的磐石。   谢星摇破罐子破摔:“男子汉大丈夫,被抱一抱怎么了?我、我还头一回抱人呢!”   这番话厚颜无耻,对方听罢果然蹙了眉,勾起一个讥诮冷笑:“那我还应当向谢姑娘道歉、悔恨污了姑娘清白不成?”   他语气里听不出起伏,刀锋冰冷,时时刻刻溢出森然寒光。   若是在这时候认怂,指不定会被他如何对待,谢星摇心里打鼓,明面上竭力保持镇静:“都说男女授受不亲,我不顾后果下水救人,晏公子却耿耿于怀,如此扭扭捏捏么?”   一段话说完,她悄悄给自己打了个一百分。   晏寒来这人看起来冷淡又毒舌,按照书里的设定,其实很少与人交流接触。   他习惯于直来直去的讽刺,说白了就是只涉世未深的刺猬,对付这种人,一旦把他绕进她自创的逻辑里,保准晕头转向。   而事实是,听完她一番叽叽喳喳,晏寒来浑身上下骇人的戾气确实淡了些。   谢星摇乘胜追击:“面对救命恩人,你却拿刀对着我。”   晏寒来后退一步,收回拿刀的左手。   他颇有不耐,手中小刀倏然化作一缕黑烟,转眼消失不见:“我没有扭捏作态。”   谢星摇:“你说话还这么凶!”   晏寒来别开视线,微抿唇边。   他拿她没辙。   她被幽潭里的水冻得不轻,同样是脸色苍白、周身没什么力气,这句话说得张牙舞爪,奈何尾音极轻,带了点儿实打实的委屈,听上去如同猫爪挠。   猫爪轻轻过,紧随其后,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谢星摇摸不清对方的态度,用余光暗暗瞟向少年人硬挺的面部轮廓;   晏寒来心中烦闷,不知应当如何应答,匆匆看她一眼。   他身上的水渍被烘干大半,谢星摇却仍是湿漉漉。   雨后的春日凉意处处,被微风裹挟到每个角落,凝出雾气一样的水珠,幽潭冷彻,更添寒凉之气。   她身着一袭绛色长裙,轻纱沾染潭水,沉甸甸贴着皮肤;有水滴顺着发尾往下淌,乌发垂落,好似一片湿漉漉的晨间浓雾。   脸色是白的,耳朵和脸颊倒是红得厉害,想必是寒气入了体。   浑身湿透,谢星摇下意识觉得太冷,往手心呼了口热气,一抬头,居然见晏寒来向自己靠近一步。   她条件反射做出防备的姿态。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讽刺、嘲弄、咒术、小刀,她脑子里的设想扑了个空,晏寒来面无表情站在她跟前,兀地伸出左手。   他没念法诀,手掌更没触碰到她的身体,只需虚虚停在很近的上空,便让谢星摇生出惬意温和的热。   咒术天才的御暖法诀,果然不需要直接触碰。   湿答答的水滴原本像蛇一般盘踞全身,如今热气蔓延,将这种令人不适的感觉一下子驱逐殆尽。   先是皮肤,再是经脉血液、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整具身体皆被暖意包裹,她眨眨眼,竟有些舍不得停下。   谢星摇迅速把这个念头逐出脑海,停顿片刻,轻声开口。   “多谢。”   “多谢。”   谢星摇:……?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速速抬头,晏寒来恰好避开目光。   晏寒来,居然向她道谢了。   他不是一向以自我为中心,脾气差劲得要死么?   他之所以道谢,显然是为了被救出潭水那件事。谢星摇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心中虽然别扭,仍是低低再次出声。   晏寒来既然都能退上一步,她若装哑巴,未免显得得寸进尺。   “……抱歉。”   “抱歉。”   又是两种声线一并出现,同样干巴巴,同样带着迟疑。   谢星摇脱口而出:“你为何要向我——”   哦,这人刚拿小刀吓唬她来着,那没事儿了。   晏寒来亦是敛眉。   他以为自己摸清了谢星摇的性子,巧舌如簧、绝不吃亏,无论如何,不会折下自己的面子说对不起。   想不明白。   亦是此刻,眼前的少女眨动双眼,长睫如鸦羽翩飞,淌出清浅笑意。   “我当时真没想那么多,就想把你救上来,因此多有冒犯。”   谢星摇轻咳一下,语气正经:“晏公子,我这里有个小小的问题,能不能问问你?”   或许她并非冷血之辈,想来也是,如若当真心狠,怎会在白家的废墟里对一群怨灵说那么多废话,只为将他们超度。   晏寒来神情稍有缓和,继续帮她把衣物烘干:“说。”   “就是,”谢星摇压低声音,好奇眨眨眼,“你方才那是,生病了?”   晏寒来含糊其辞:“算是。”   这根本不算是个有诚意的答案。   他整理好散乱的衣襟,听谢星摇毫不犹豫道:“你若不想说,那我换个问题。”   这人有个优点,从不刨根问底,探寻旁人的秘密。   少年的神色缓和些许,听她沉默一会儿,轻轻出声:“就是,那个,晏公子,我顺毛的手法怎么样?从前在家的时候,我经常摸猫猫狗狗……只可惜它们没办法告诉我感受。”   晏寒来:……   晏寒来沉沉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这只狐狸闭口不言,她得不到心心念念的答案,琢磨着正要出声,忽地睁大双眼。   谢星摇:“烫烫烫烫烫——晏寒来,你公报私仇!”   *   晏寒来这厮居心不良,使用御暖术时故意抬高温度,把她灼得一个激灵。   好在他掌握了分寸,升温只是短短一瞬,热度也在可接受范围,谢星摇叫得厉害,其实一点儿伤没受,只想吓唬吓唬他。   晏寒来的咒术比她精进许多,不消太久,纱裙便被祛尽了水渍。两人结伴下山时,已然日薄西山。   傍晚时分,正好吃晚饭。   月梵与温泊雪在房中等候多时,见他俩回来喜笑颜开,一行人收整一番,决定前往连喜镇最大的酒楼。   抵达酒楼再仰头去看,太阳早就不知去了何处。   “诸位便是凌霄山来的小道长吧。”   立在门边的小厮眼力上佳,一见他们,立马咧嘴露出一个笑:“我记得小道长们订了厢房——请随我来。”   月梵悄悄传音入密:“古代的服务员态度这么好吗?”   “这是家有名的酒楼,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纪,应该相当于星级酒店。”   谢星摇耐心解答:“而且我们解决江家的妖魔鬼怪,救了不少无辜百姓,名声不错——订厢房时需要报出身份,老板娘听见我的名字,当即为我们留了最好的厢房。”   居然是传说中的贵宾待遇,降妖除魔还有这好处。   月梵点头,若有所思。   酒楼不大,胜在精致典雅。   他们跟着小厮行在长廊上,两边是红木筑成的高墙,四下雕梁画柱云纹飞舞,烛火轻摇,荡开阵阵涟漪。   酒香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耳边则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笙歌舞乐,偶有夜风吹拂,掀起两侧暗红色的纱帘,光影斑驳,美轮美奂。   他们的厢房在酒楼最高处。房门打开的瞬间,谢星摇感受到月梵与温泊雪皆是眼前一亮。   “说老实话,”月梵努力保持圣女风姿,继续传音,“这是我吃过最豪华的饭店。”   温泊雪身为逐梦演艺圈的小演员,早就见多了诸如此类的应酬,这会儿把注意力一股脑集中在桌上的饭前点心,仍是看得两眼放光:“饿……饭……”   小厮笑道:“道长们请落座。饭菜会陆续上齐,在那之前,不如吃些点心压压肚子。”   谢星摇礼貌点头:“多谢。”   “哪里,应该是我向诸位道谢才对。”   小厮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咧嘴一笑,露出白亮亮的牙:“被抓进江府的那些人里,有与我相依为命的兄长。听他说,江府的妖魔杀人无数,最爱用活人血肉增长修为,倘若不是道长们,我今生再没办法同他相见了。”   温泊雪不好意思,一声不吭红了耳根。   月梵平日里那么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居然也手足无措摸了摸后脑勺:“不用不用,这是我们职责所在。那个……举手之劳罢了。”   小厮感激笑笑,很快离开厢房筹备吃食。谢星摇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因是侧着身子,抬头便能望见窗外的长街。   她之前过得提心吊胆,没有心情欣赏这无边景象,如今看来,古时的夜晚比影视剧里更加热闹,也更流光溢彩。   夜色仿佛是从四面八方长出来,悄无声息又无处不在,长街漫漫,恍如一条被墨水浸透的长弧。   街灯长明,照亮鳞次栉比的房屋,也照亮不停吆喝的商贩、你追我赶的孩童,以及一整条街的人潮如织。   无比真实的修真界,在此刻无比贴近地,在她眼前铺陈而开。   “好漂亮。”   月梵凑上前来,由衷感慨:“比游戏建模真实多了。”   谢星摇笑:“这里就是现实呀,我们就在修真界嘛。”   月梵扬扬下巴:“要是再来几个大帅哥就好了,清冷师尊霸道师兄病娇师弟,古风乙女游戏,当下最火——我当时怎么就玩了《卡卡跑丁车》,而不是《合欢宗养鱼手册》呢?听说想攻略谁就攻略谁,还能嗯哼嗯哼那啥啥。”   两个女孩叽叽喳喳讲悄悄话,温泊雪看看身边的晏寒来:“晏公子……似乎心情不大好?”   晏寒来扬唇,眼中不见笑意:“无碍。不过是今日前往医馆后山,遇见只叫人心烦的猫。”   谢星摇本在欢欢喜喜讨论合欢宗海王的养鱼手册,虽然无心去听他们二人的交谈,耳边却被夜风携来几缕余音,当即抿唇住了口,飞快瞧他一眼。   “猫?”   温泊雪哪里知道其中深意,好奇道:“晏公子讨厌猫?”   “倒也不是。”   晏寒来生有一双狭长凤眼,而今似笑非笑微微弯起,本应是张精致的美人图,奈何沾染了冷意,显出生人勿近的距离感:“那猫总跟在我身后,扰了清净。”   谢星摇恶狠狠咬了口点心。   后山自始至终没出现过一只猫,晏寒来哪是在抱怨猫咪,分明在指桑骂槐,阴阳怪气地讽刺她。   “猫?”   温泊雪恍然大悟,和善笑笑:“晏公子,这你就不懂了。山里的动物一向怕人,野猫尤其胆小,若是遇见有人经过,往往会头也不回地跑开。那只猫跟着你,定是因为喜欢你、想和你更接近。”   晏寒来一口茶呛在喉咙里,蹙眉轻咳几声。   谢星摇当场炸毛:“谁、谁喜欢他?”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瞥见温泊雪困惑的眼神,正色继续道:“也许那只猫恰好和他同路,或是许久没见到陌生人,一时觉得新鲜——我在山里的时候,也见到过一只特别黏人的狐狸。”   四下安静一瞬,晏寒来面无表情抬起视线,与她的目光在半空冷冷交汇。   谢星摇挑衅扬眉。   她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晏寒来既然开了个头,她不介意来场反击:“白狐狸,尾巴有红色暗纹,可能受了寒,一直往我怀里钻。”   “狐狸?”   月梵满眼羡慕:“我还从没见过真正的狐狸呢。它多大,长得可不可爱,抱起来舒服吗?”   晏寒来神色不善,极不耐烦地别开脸去,猛然喝下一大口茶。   “应该有这么大,特别可爱,而且——”   “谢姑娘。”   谢星摇一句话没完,冷不丁被人倏然打断,一抬眼,晏寒来正似笑非笑盯着她瞧。   少年停顿须臾,开口时的语气懒散而平静:“这盘八锦荟萃乃是地方名菜,莫要只顾谈话忘记吃食,否则菜色冷去,味道便大打折扣了。”   这是让她停止讲话的意思,对于晏寒来而言,算是一种妥协与认输。   谢星摇向他得意洋洋勾了勾唇边:“多谢晏公子。”   月梵兴冲冲搅局:“等等等等,那狐狸呢?”   “我抱了抱它,然后它就跑了,手感跟猫猫狗狗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   晏寒来既然有了妥协,她便大发善心,飞快略过这个话题,往月梵碗里夹去一块肉:“来来来,先吃这个。”   在他们闲谈的间隙,桌上菜品一样样接连上齐。   谢星摇做人很讲原则,不会轻易拂人面子、揭人老底,虽知晏寒来是在让她闭嘴,也还是循着他的话伸出筷子,夹起一些八锦荟萃。   这是盘炖菜,以灵牛的牛肉为主料,雪莲子、沉珂草、灯笼果等等为辅料,光是原材料就价格不菲,再加上制作工艺复杂,理所当然成了本地招牌菜。   她混着一些米饭,一并送入口中。   炖菜里自有浓郁汤汁,浓汤将牛肉与配菜裹得满满当当,也在同时沁入米饭之中。   牛肉被炖得软烂十足,因是灵气滋养出来的兽类,肉质口感皆是上佳;米饭粒粒分明、颗颗饱满,咬下时汤汁溢出,既有肉香,也有各种配菜的酸咸微辣。   倘若一个人成天都在吃吃喝喝,那她脸上会出现什么。   ——止不住的笑容。   谢星摇操了这么多天的心,不久前甚至经历过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战,直到此刻,心中终于被踏踏实实的幸福感团团围住。   搭配这里面的汤汁,她能干掉五大碗饭。   晏寒来睨见她因食物而弯弯的眉眼,毫不掩饰眼中嫌弃,扯了扯嘴角。   嫌弃又怎样,吃东西不是为了给谁看,她偏偏就要暴风吸入。   谢星摇朝他做个鬼脸,夹菜动作没停。   “我下凌霄山的时候,也见过几只狐狸。”   温泊雪吞下嘴里的兽肉,兜兜转转,居然把话题又扯了回来:“是在山脚下的灵兽铺子里,我试着摸了摸,手感的确很好。”   灵兽。   作为灵兽的狐狸与晏寒来皆乃狐族,身份却是大大不同。   灵兽虽有神智,然而无法化形成人,智力水平亦远远不及人族,因而被划分为“兽”;晏寒来属于灵狐,先天开了识海,能随心所欲变为人形,故而被称为“妖”。   “真的?”   月梵来了兴趣:“小狐狸是不是软软的温温的热热的,看上去像团雪白毛球球?你摸它的时候,它会摇尾巴吗?”   谢星摇细细回忆一下,的确是温温软软,当晏寒来摇尾巴的时候——   她想着不由噗嗤一笑,目光不动声色动了动,与晏寒来短暂相交。   他耳朵居然红了一点点,眼神则是一如既往凶巴巴,带着几分警告的意思。   她的这声笑意味不明,晏寒来听罢心中烦闷,当即传音入密,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讥讽道:“谢姑娘想得很开心?”   谢星摇毫不犹豫,笑意更深:“是挺开心的,毕竟多可爱呀。”   眼见对方气到耳根更红,她佯装无辜地扬起眉梢:“我在想山脚那家灵兽铺子,里面猫猫狗狗小鸭子小鹅都特别乖——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看来这局又是她赢,晏寒来注定无言以对、落得下风。   谢星摇抿唇笑笑,后背倚上木椅,尾音稍稍抬高:“想你呀?”   她的声线清凌干净,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与清脆,而今噙了笑说出来,尾音如同翘起的尾巴。   晏寒来眸光冷冽,侧过视线不再看她。   “它们有点排斥,不情愿让我摸。”   另一边的温泊雪还在叭叭:“我听店主说了,狐狸是不怎么亲近人的,要想碰它,必须慢慢同它培养信任。”   谢星摇功成身退,一言不发继续大吃特吃,听他颇为感慨地补充道:“如果一只狐狸心甘情愿让你抚摸全身,那就说明,它全身心信任和喜欢你了。”   谢星摇一口饭噎在喉咙里。   晏寒来欲言又止,烦躁不堪垂下眼睫。   “这么难搞定。”   月梵看她一眼,满目羡慕:“后山那只狐狸愿意主动亲近你,一定对你很是中意。”   听他们叽叽喳喳侃大山是一回事,话题主人公忽然落到自己头上,那就完完全全又是另一回事了。   谢星摇要脸,毫不犹豫当即否认:“没有没有,巧合而已,它当时觉得冷,我抱一抱罢了。”   月梵眯着双眼笑,懒洋洋靠在木椅之上,生有一张出尘绝世的脸,眉目间却是媚态横生,叫人挪不开眼:“你这话怎么像是渣女发言,抱一抱不负责,小狐狸要是听见,说不定会伤心哦。”   失策,大失策。   原本是她和晏寒来互相挖坑,没成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挖着挖着,两人一起落进了更大的坑里。   谢星摇沉默无言,暗暗腹诽。   伤心个毛线球球,他只会恨不得同她一刀两断。   全场最老实的温泊雪老实一笑,老实科普:“狐狸在这方面其实很讲究的。我听说野生狐狸不会让人轻易触碰,只有全心全意托付之人,才有资格抚摸它们的皮毛。”   谢星摇竭力保持冷静,手中木筷微微颤抖。   难怪当时被她抱起来,晏寒来会有那么大反应。   不知者无罪,更何况那会儿情况特殊,她属于救人心切。   所以她绝对不能心慌。   月梵恍然大悟:“早就听说驯养灵兽很难,没想到这么讲究。听你这么说,倘若擅自去摸野生狐狸的毛,岂不就和采花贼非礼女孩一样?”   她说罢扭头,拍拍谢星摇肩头:“你不算,毕竟是狐狸自己找上来的,你们属于两情相悦——它能一直往你怀里钻,那得有多喜欢啊!”   谢星摇:……   两情相悦,暴击中的暴击。在二人共沉沦的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敢抬头去看晏寒来的表情。   温泊雪略有惆怅,皱起隽秀的眉:“小狐狸中意谢师妹,晏公子也很受那只猫咪喜欢,我就不行了,从小到大总被动物讨厌。”   谢星摇:……   没有猫咪,别提猫咪,让猫咪独自美丽,谢谢。   她如芒刺背如坐针毡如鲠在喉,悄悄抬眼,看一看不远处的晏寒来。   很好,这人正低着脑袋默默扒饭,姿势与她如出一辙,许是察觉了这道视线,少年瞭起眼皮。   两人幽幽对视,又同时把目光移开。   她心里乱糟糟,像是堵着一口气出不来,用力咬了口软糯的桃子酥,对着晏寒来传音入密:   “乱讲话,都怪你。”   “最初向他们二人提及那只狐狸,你可不是这副表情。”   少年冷笑:“谢姑娘最好谨言慎行,否则若是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便是自作自受了。”   “自作自受。”   谢星摇面色不改,脑子里迅速搜索反义词,习惯性怼他:“晏公子说得笃定,怎就知道不是心甘情愿呢?”   ……啊。   稍等一下。   谁会心甘情愿啊。   一句话落地,晏寒来怔住,她本人也傻掉。   晏寒来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全都堵在喉咙,半晌喉结上下微动,默然移开视线,传来最后一道音。   比起之前,这声音小了许多:“有空补补脑子,少说话,多读书。”   耳后涌起一丁点儿古怪的热,谢星摇拿手背贴贴侧脸,当作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默默低下头去,正襟危坐继续用餐。   倒大霉。   下意识唱反调,唱着唱着,把自己给唱进去了。   ……丧歌吧这是。 第19章   之后的宴席上,谢星摇从头到尾乖乖巧巧,没再多说一句话。   准确来说,是没同晏寒来再多讲一句话。   修真界有不少独特的奇珍异种,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例如满蕴灵气的蔬果、吃起来冰冰凉凉如同冰碴的脆果子、以及各种各样闻所未闻的仙兽。   因有灵气供养,食物的口感比二十一世纪好上许多,蔬果更脆更香、肉类更嫩更鲜,她很快将一切的不愉快抛在脑后,专心品尝起美食。   吃饱喝足,第二天迷迷糊糊睡醒,已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   他们在这个镇子逗留已久,如今妖祸尽除,自然到了离开的时机。   医馆平日里清清静静,唯独今日有所不同,当她收拾好行李来到大堂,居然见到乌泱泱一大屋子的人。   温泊雪与月梵皆在堂中,瞥见她的身影,纷纷露出喜色。   在他们身前,衣着简朴的人们亦是张望而来。   “这些是镇子里的百姓,听说我们要走,特意前来送行。”   月梵收敛起张扬的性子,演技比身边的温泊雪好了十个谢星摇,微微颔首:“我说过不必,大家执意如此……”   “道长们以身涉险,为我连喜镇除去妖邪。倘若没有诸位相助,不知还有多少人会惨遭毒手。”   领头的青年男子徐徐躬身:“前几日听闻道长们身受重伤,尚在昏迷,我们不敢多加打搅,只能送些不值一提的小物,还望多加见谅。”   温泊雪性子内敛,一向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紧张得一动不动。   谢星摇偷偷觑他,果然是面色冷然、眉目清隽,一派与世无争的世外高人模样,带着点儿孤高卓绝的气质。   唯有从她站立的角度,能看见此人僵硬的指尖。   月梵一时半会儿也有些无措,轻声应答:“大家的心意我们都明白,多谢——多谢。”   她心下一急,连着说了两个“多谢”。   “我娘子被那帮混账……”   青年缓缓吸一口气,眼眶虽未湿润,却涌起竭力克制的红:“那日我染了风寒,她出门为我抓药,便再未回来……今时今日,她应当能得以安眠。”   他话音方落,人群中倏然一动,谢星摇抬眼,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道长!”   满头白发的老人对上她视线,手臂颤抖,推了推身侧的少年:“这是我儿子,他——”   他身为教书育人的夫子,平日里最是口若悬河,此刻却兀地停下,沉默一瞬,俯身要拜。   “先生不必如此。”   谢星摇迈步上前,扶住他双肩:“降妖除魔乃是本分,受不得此等大礼。”   被他领来的少年面无血色,想必是长期关押在地牢所致,这会儿怯怯看了谢星摇几眼,轻轻抿唇。   “多谢……道长。”   他搀扶起身边的老人:“我们被关在地下,本以为再无生路,多亏诸位,让我们能与家人团圆。”   他说得生涩笨拙,话语不多,眼神里的感激却是做不了假。   江府的地牢伸手不见五指,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他们哭喊、求救、求饶,得到的回应,唯有一片深沉如海的黑暗。   没人能发现那种地方。   妖魔来了又去,在地牢之中肆意杀戮,血腥味经久不散,将他们的希望消磨一空。   直到某天的某个时刻,地牢大门被轰然打开,久违的光亮倾泻而下,宛如一缕坠落的水波。   那是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景象,恐惧消弭,宛如新生。   “不止我们,你爹娘也做了许多。”   谢星摇笑笑:“郑夫子四处搜寻证据,几日几夜未曾停下,你娘亲亦是思念成疾、心心念念。今后的日子里,不妨对二老多存些感激吧。”   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少年闻言一愣,认真点头。   “啊哟,这,几位竟是凌霄山来的道长,我就说怎么通体贵气、深不可测。”   曾经的江府管家擦擦额角汗珠,不知想到什么,无比心虚瞟一眼温泊雪:“过去多有怠慢,还望道长们多多包涵——不过这位温道长演得着实不错,尤其是喷血和盲人,我们全都信以为真了!”   这两件事儿都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温泊雪听罢面上一热。   谢星摇没心没肺地笑:“我也觉得。”   连喜镇的百姓热情而质朴,一个接一个送上临别小礼物,饶是谢星摇,也被接连不断的感谢弄得有些脸红。   至于温泊雪与月梵,早就紧张成了煮熟的螃蟹。   当然,在外人看来,二位道长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冷人设。   多矜持,多高岭之花,翩翩然立在原地,连话都不怎么说。   “你们的行李准备好了吗?”   谢星摇一边回应热情的镇民,一边悄悄向二人传音:“等我们把晏寒来带回凌霄山,就正式开启寻找仙骨的主线了。”   等等。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谢星摇环视一圈主厅:“晏寒来呢?”   此刻,江府。   自从江承宇身份暴露,江家府邸树倒猴孙散,各路妖魔散作一空。   官府已然接手此地,四处巡视的除了官兵,还有几个应邀而来的仙家道士,意在驱散妖气,找出逃窜的漏网之鱼。   庭院深深,红瓦白墙,一树竹叶哗哗作响,阴影婆娑间,掠过一抹浓郁的黑色影子。   无论是人是妖,丧命之后皆会化作魂魄,前往彼岸投胎转世;而心怀怨念之人,则将化为怨灵。   黑雾弥散,无声聚拢,阴森之气笼罩四野,渐渐汇成一道青年人的轮廓。   江承宇抬起惨白双眸,周身战栗不休。   他死了。   那群仙门弟子下手不轻,白妙言更是生出了置他于死地的念头,在围剿之下,他毫无生路可言。   白家冤魂之所以能长留于世,全因有诛邪刀的灵力庇佑。如今的他身无长物,魂魄已在渐渐消散,   想起当夜的一切,江承宇眸光愈暗,紧握双拳。   那群人竟敢这般待他,等他转世投胎,定要将这份仇恨记在心中,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到做到。   恨意席卷心头,眼看魂魄将要去往彼岸,江承宇微微一顿,神色不由滞住。   有人。   陌生的气息势如破竹,将他的魂魄浑然包裹,那人不知出现了多久,而他竟毫无察觉。   江承宇心下骇然,循着气息的源头匆匆抬眸。   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片沉沉墨色。   铺天盖地的黑雾隐没在竹林,悄无声息,却有海浪般令人窒息的压抑。缕缕暗色聚拢又散开,立于其中的,是个青衣少年。   他见过这张脸。   江承宇忍不住后退一步。   “你……你是什么人?”   他问得毫无底气:“不对,你并非人族,这股气息——”   似妖似魔,非妖非魔,比起他身侧的妖气,居然还要漆黑许多。   哪怕隔着不远的距离,江承宇还是感到了恐惧与恶心。   “你和他们不是一伙人,对不对?”   他试探性继续开口:“说不定我们才是一路人。你想做什么?”   竹林里的少年沉默无言,听闻他一番话,眼尾微勾,竟从嘴角扯出一抹笑。   他相貌出众,生了张矜贵精致的脸,不笑时懒散而冷漠,如今唇边轻扬,不似月弧,更胜一把凌厉的刀。   晏寒来没由来地问他:“媚术,你用得挺开心?”   江承宇听着怔住:“什么?”   下一刻,便是万蚁噬心之痛。   少年身侧的黑气有如疾风,于瞬息之间缠绕在他身侧,有的死死缠住双手双脚,有的则化作刀锋,毫不留情贯穿男人半透明的身躯。   晃眼望去,像极一只撕咬着猎物的野兽。   声声哀嚎被毫不费力地屏蔽,晏寒来上前一步走出竹林,日光微醺,落在一双琥珀色眸子里,叫人想起融化的蜂蜜。   然而瞳仁中的倒影,却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死亡之景。   “谁和你是一路人。”   他好整以暇,神色如常地看着江承宇痛呼、挣扎、最终消失不见,好似看着一片树叶落地,语气毫无起伏:“败类。”   最后一声哀嚎落下,林间传来一阵清凉春风。   许是察觉出什么动静,晏寒来转身抬眸。   不消多时,凌霄山三人出现在小路尽头。   “你在这儿做什么?”   温泊雪扬唇一笑:“我们要回凌霄山了,等见到长老们,就能治好你识海的伤。”   月梵点头:“你方才不在,我们得了好多谢礼——想吃糖吗?”   他礼貌笑笑,目光落在第三人身上。   谢星摇若有所思与他对视,倏而侧过视线,看一眼不远处的空地。   正是江承宇消失的地方。   片刻须臾,电光石火,若有似无的气息微弱到难以捕捉,被风轻轻一吹,散作尘土。   谢星摇挑眉,再一次对上他双目,鹿眼清澈,藏有不易觉察的挑衅:“走?”   晏寒来回她一个漫不经心的笑:“走。”   *   凌霄山,当今最享有盛名的三大修仙门派之一。   谢星摇运气不错,赶上了仙道蓬勃发展的好时候。这个修真界广袤无比,被划分为九州百府,凌霄山位于大陆正中的中州,以剑修、法修、乐修为主,灵力磅礴,人才辈出。   就谢星摇看来,这种修仙门派类似于二十一世纪的大学,每种学科被分门别类,并且划分有相应的导师。   学科不同、导师不同,要学的东西自然也不一样。   只不过……与之对应地,每门学科的受重视程度和发展程度,同样会出现参差不齐的状况。   她与温泊雪的师门就属于比较特别的其中一个,宗门上上下下总共三个弟子,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位力拔山兮的大师兄。   至于月梵,凌霄山中设有神宫,在神宫修行之人被称作“圣女”,除却剑法,还要学习晦涩难懂的观星之术。   圣女不入长老门下,而是跟随神官日日修习,虽然名号响亮,其实身份与亲传弟子差不多。   此时此刻,这位清冷优雅的年轻女剑修,正站在一个通体漆黑的铁皮怪物跟前,踌躇满志眉眼弯弯。   “锵锵!”   月梵满心欢喜:“这是我游戏里最喜欢的劳斯莱斯幻影——哇这车头,哇这造型,哇哇哇这轮胎!”   她和这车算是老朋友,然而现实中别说开车,连见都是头一回见到,如今指尖轻轻划过车身,所过之处,全是金钱的味道。   劳斯莱斯幻影,市场价最低八百万。   谢星摇默默看一眼自己的游戏。   打火机,一元钱;吉利服,一百块;就连那几千元的小摩托,都是她在游戏里省吃俭用才买来的。   无产阶级战士就是这么来去如风,不被丑恶的金钱束缚。   温泊雪同样点开识海里的小仓库。   很好,几件连标价都没有的奇装异服,仿佛来自一穷二白的异世界。   “月梵总爱捣鼓一些奇奇怪怪的法器。”   谢星摇早就编好了理由,趁着温泊雪去开车门,对晏寒来解释道:“这是她买来的御空法器,名为[幻影],能坐下我们四个人。”   月梵兴冲冲上了驾驶位,其余三人皆在车后座,劳斯莱斯启动时,谢星摇听见一声无比熟悉的机器轰鸣。   来到修真界只有短短数日,她却仿佛很久未曾听过这道声音。   如月梵所言,车身被她贴上了浮空的符箓,当引擎声响起,整辆劳斯莱斯猛然一颤。   谢星摇坐在车窗旁,扭头望向窗外,一点点睁大双眼。   真的在向上腾空。   月梵只在游戏里驾驶过劳斯莱斯,但正如谢星摇无师自通了射击与格斗技巧,借由系统,她同样能很快明白汽车的驾驶方式。   懂得方法,接下来就看如何操作了。   月梵:“要开始了!我在车上贴了不少符,有御风抗寒的作用。提前问一句,你们应该不恐高吧?”   谢星摇满心期待,乖巧点头:“嗯嗯,不怕。”   温泊雪亦是觉得新奇,瞪圆狗狗眼:“没问题,你尽管往前飙便是。”   他怎么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之前坐惯了飞机,绝不可能畏惧空中飞行。   至于劳斯莱斯飞天加速,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   “你呢?”   身旁的晏寒来沉默无言,谢星摇碰碰他胳膊肘:“你怕不怕高?”   修仙者人人皆能御器飞行,倘若生来恐高,那才是真的倒霉。   晏寒来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不。”   “对了。”   温泊雪打开车窗,吸一口新鲜空气:“这是你第一次用[幻影]飞天腾空——”   最后一个“吗”字没来得及出口,一阵疾风掠过,他骇然屏住呼吸。   温泊雪:“。”   温泊雪:“啊啊啊啊啊啊!!!”   电光石火之际,月梵一脚将油门狠狠踩到底,劳斯莱斯好似一支离弦而出的箭矢,轰然向前冲去!   月梵哈哈大笑:“各位,坐稳了!”   一句话落毕,自她头顶闪过一行系统提示的字迹,不过转瞬,车身陡然来了个九十度大飞旋——   温泊雪风中凌乱:“这是……漂、漂移!”   空中的劳斯莱斯好似一缕疾光,二十一世纪为其赋予的超强马力可谓所向披靡,而来自修真界的各式符箓,更是令它如虎添翼,速度快到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   十足拉风,十足炫酷,十足吸人眼球。   但此时此刻的谢星摇,心中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   “救救救命!前面,前面有山!”   疾风从狂涌而来,将长发吹得有如海草,谢星摇顾不得形象,三魂七魄所剩无几,扯着嗓子道:“还有右边,有只鸟飞过来了!”   看着别人飙车耍酷,心中的的确确会生出一些崇拜与向往,然而当自己也置身于车上,完全占据整个脑海的想法只会是:   活下去。   谢星摇:“呜呜呜慢慢慢慢点——儿儿儿——”   温泊雪:“呃呃呃我在飞呃呃飞飞飞——”   她和温泊雪一唱一和,将车后座变成尖叫连连的养鸡场,晃眼望去,如同两幅并排放着的世界名画。   《呐喊》。   驾驶座上的月梵笑容肆意,嗓音被风刮到耳边:“这辆车被我加工过,全是最高级别的顶级配置,放心,以我的技术,不会出任何岔子。”   她的相貌清冷绝尘,往往令人想到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这会儿卸去人前的伪装,纵情笑开之时,眉目舒展、红唇高扬,宛若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在雪山上,冰雪消融,溢满炽热的流光。   疾风回旋,撩起颊边凌乱的黑发,她双手搭在方向盘,任由长发随风飞舞,划过纤长眼睫。   一种别样的蛊人心魄。   谢星摇头都快被甩飞,在一片混乱里伸手关上车窗,听月梵调侃着继续道:“你们都算很有经验,看现在的表现,怎么还不如晏公子呢?”   晏公子。   她好不容易深吸一口气,把额前的碎发拨开,侧目看向身边的晏寒来。   她和温泊雪快被吹成水草,本以为能瞧一瞧晏寒来狼狈的模样,没成想视线所及之处,还是一张冷淡的、挂着讥讽的脸。   以及整洁如初的黑发与衣衫。   早在一开始,这人就用了抵御狂风的御风诀。   许是见到她失望的神色,晏寒来勾出一个冷笑:“谢姑娘为何不接着唱歌了?”   这里的“唱歌”,用阴阳怪气术语翻译过来,就是指她方才的高分贝尖叫。   谢星摇被噎得干笑一声,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回击,劳斯莱斯便猛然一个减速。   之前的一路冲刺有多快,这次减速就有多猝不及防。   月梵话里带了歉意,朝他们摆摆右手:“对不起对不起,刚刚飞过去一只鸟,不能和它撞上。”   根据动能定理,在一定质量下,速度越快,产生的能量越大。他们行驶太快,哪怕仅仅撞上一只鸟,也能生出巨大的破坏力,酿成惨祸。   谢星摇对突然的刹车减速并不陌生,勉强稳住身形,回她一个“嗯”。   再定睛看去,不由一愣。   受方才的减速影响,她身体微微下倾,循着视线,正好能见到晏寒来放在身侧的左手。   干净修长,有几条显眼的疤,骨节则是泛起白色——   一种暗暗用力的迹象。   至于他手下的衣衫,已然因为太过用力,被捏出层层褶皱。   谢星摇了然笑笑,不动声色扬起头。   之前喝药也是,晏寒来此人自尊心极强,无论是疼是怕,都会让它默默烂在心里,不对任何人倾诉。   在旁人眼中,他永远处惊不变、游刃有余,她算是好运,窥见了那张云淡风轻面皮之下的无措与慌乱。   脸色有些发白,薄唇因为紧张而抿着,再看脖颈,悄然现出几条青筋。   晏寒来何其敏锐,仅凭她似笑非笑的视线,便猜出谢星摇的心中所想。   他没动也没出声,一言不发与她对峙,等待即将到来的嘲笑。   他看见谢星摇笑笑,张口。   谢星摇:“对了。月梵你知道去凌霄山的方向吗?”   没有听见预想中的台词,少年长睫轻颤,蹙起眉头。   “那当然啊!赛车都会配备地图的。”   月梵笑:“这里距离凌霄山不远,放心吧。这段路山势险峻,接下来要坐稳啰。”   现实生活中的卡卡跑丁车,如同一场无与伦比的空中过山车。   四面八方群山耸立,随处可见高耸入云的障碍物,在车速如此之快的情况下,月梵竟能逐一避开,每个拐弯都恰到好处。   谢星摇看得惊叹连连,不时发出十分捧场的欢呼,在汽车引擎声里,忽然听见晏寒来的传音。   “你告诉他们,我是妖了。”   他对此事无比笃定,因而用了陈述的语气。   其实大家早就知道你不是人。   不仅知道这个,连你反派的身份都一清二楚。   谢星摇压下心中腹诽,传音回他:“是人是妖,反正也没多大区别。”   此话不假,这个修真界讲究人、妖、魔和谐共生,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无论出生于何族,都能被绝大多数修士一视同仁;反之亦然,就算出身于名门正派,只要犯了罪,必将受到严惩。   晏寒来所用的术法诡谲多变,与人族正道相去甚远,更倾向于妖魔秘术,他能毫无顾忌用出来,就代表没有掩藏身份的意思。   在原著里,他的妖族身份并非秘密,只不过真身是狐狸,这件事倒是从未提过。   她是在今天去江府寻找晏寒来的时候,将他真身告知温泊雪与月梵的。   两人的反应出奇一致,异口同声问她:“灵狐?那他是男是女?”   初生的灵狐不分性别,直到遇上今生倾慕的第一个人,身体才会明确分出男女。   “不过我听说,大部分灵狐从小都会为自己选定一种性别,将身体暂时化作相应的模样。”   当时的月梵思忖许久:“晏寒来,他应该选定了男人吧。”   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因为什么人动心的类型。   大概。   *   月梵头一次开空中飞车,动作算是比较收敛,一来二去,谢星摇终于习惯了行驶的速度,不至于吓得心肝颤。   等一行人来到凌霄山,正午阳光微微西落,照出门派里的千山百峰、林木葱葱。   谢星摇脑袋靠近车窗:“哇——”   虽然凌霄山名中只有一个“山”,实际上包含了数之不尽的奇峰峻峦,山中灵气缭绕、白雾茫茫,上有杳霭流玉,下有骇浪惊涛,山山水水自成一色,翠意欲滴。   她坐在飞车之上,轻易而举便能俯瞰全局,身侧祥云掠过,如入仙境。   原来这就是凌霄飞车的乐趣,对这种速度习以为常后,似乎觉得哪怕再快一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   驾驶座上的月梵朗声笑笑:“对了,有个好消息。坐这么久,你们应该都习惯车里的速度了吧?”   好消息。   月梵显而易见已经上了头,这种时候的好消息,谢星摇莫名觉得……不太靠谱。   果不其然,她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月梵含笑的低语:“朋友们,我的集气条满了。”   月梵:“你们说过,想体验一把飙车……对吧?”   事实证明,无论古今中外,劳斯莱斯永远是拉风神器。   他们一路上风驰电掣,饶是凌霄山里见多识广的仙家弟子们,也忍不住纷纷抬头打量。   “快瞧东边,那是什么?”   御剑飞行的队列里,有小弟子惊叹:“通体漆黑,咆哮如雷……莫非、莫非是妖魔进犯!”   “笨,那股磅礴的灵力你感觉不到吗?澄澈清明、如冰似雪,定是月梵师姐历练归来。”   另一名少年抬头张望:“算算时间,温泊雪师兄应该也快回来了。”   “听闻月梵师姐一直仰慕温师兄。想来也是,他们二人皆是孤高清冷、谪仙似的人物……唉,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还早着呢。我们连御剑都掌握不好,想想月梵师姐和温师兄,哪个御器起来不是恣意潇洒、清绝出尘。”   他身侧的少年眸光一亮:“快看,那坐骑过来了!看它模样,难道是传说中的黑渊魔兽?”   “月梵师姐光风霁月,怎会看上魔兽。”   小弟子摇头:“看见它闪闪发光的双目和身后缭绕的黑烟了吗?要我说,应当是条黑龙。”   他一句话堪堪说完,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间,黑色坐骑猛地一颤。   卡卡跑丁车,主打竞速和道具赛。在竞速模式里,玩家需要通过不断漂移攒满能量条,当能量条充满,能获得一次加速的机会。   漂移加速,漂移加速。既然有了漂移,怎能忘记最重要的那一环。   氮气填满。   超—级—加—速—!   今日,是这群小弟子世界观注定受到冲击的一天。   伴随一声长啸,那坐骑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然前行,速度之快势头之猛,在天边留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残影,骇人非常!   修真者目力极佳,虽然只有擦身而过的短短一瞬,但同样御剑在天的小弟子们,仍然看见了两张似曾相识的脸。   那是怎样的两张脸啊。   白衣青年眼珠狂瞪、薄唇大张,扭曲的五官里,处处镌刻着骇然与震惊。   眼珠与尖叫齐飞,白袍共长天一色。   透过那张风中飘摇的苍白面皮,他们认出了川渟岳峙的温泊雪师兄。   曾经的他宛如谪仙,如今的他下一刻就能升天,死鱼一样的双目里,传达出无声呐喊:   让他活。   而在他前方,白衣女修黑发狂舞,红唇不点而朱、肆意上扬,看不出霞姿月韵,倒有几分精神不那么正常的猖狂。   月梵:“哈,哈哈哈!”   黑影一瞬过,飞快消失在山巅转角,好似腾飞的蚂蚱,狂放至极。   小弟子们沉默无言,良久,终于有人打破寂静:“是……是幻觉吧。”   另一人很快附和:“不错,他们过得那样快,我们双眼看不清,出现幻觉很正常。”   话音未落,远处骤然响起一声尖叫,在所有人耳边清晰回旋:“啊——啊——!”   小弟子们:……   无论多么逃避现实,这声音都绝对成不了幻听。   冲击太大,需要缓缓。   半晌,一人迟疑出声:“月梵师姐的坐骑上,或许载了只西域土拨鼠。我听说那种灵兽叫起来,与现下的声音如出一辙。”   如同是对他的回应,远处再度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啊救——!”   他从善如流:“两只,在唱歌。”   “对,没错。”   他身旁的姑娘收回视线,神色恍惚:“传下去。两只西域灵兽,一只的声音很像温师兄,另一只模仿了谢星摇师妹的少女声线,很像,很能迷惑人。”   “明白。”   另一人迷糊点头:“传下去。温师兄,模仿了少女声线,在月梵师姐的坐骑背上唱歌,很让人迷惑。”   “什么!”   经过一段你来我往的叽里咕噜,最后一人擦擦额角汗珠,瞪大眼珠:“温师兄坐在月梵师姐的背上唱歌,少女声线,很迷人?!” 第20章   两岸土拨啼不住,飞车已过万重山。   谢星摇和温泊雪师从意水真人,师门坐落于西边的小阳峰,月梵跟着地图,很快抵达目的地。   加速的氮气终于耗尽,谢星摇如同经历了一场惊险刺激的过山车,缓缓深吸一口气,拍拍胸口。   温泊雪属于典型的菜鸡,又菜又爱玩,不久前还叫出了海豚音,这会儿双目晶亮,在座椅上弹了弹身体:“好玩!下次继续!”   孺子可教,月梵朝他比出一个大拇指。   车速渐渐慢下,透过车窗,可见山头云蒸雾绕、绿意葱茏,层层树影之中,立着一道瘦瘦高高的影子。   修真界人均一张二十岁的脸,很难通过样貌判断真实岁数。眼前这位,却与寻常人不同。   白发苍苍、身形微弓,条条皱纹好似蛛网,浅浅攀附于面颊两侧,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寻常小老头,唯独一双眼睛清凌澄亮,丝毫不见浑浊。   在他手中,还紧紧握着个木质酒葫芦。   正是谢星摇与温泊雪的师父,意水真人。   瞧见他的一刹,脑海中的记忆缓缓复苏,谢星摇神色微动。   论修为,意水真人算是长老里的上游。在好几年前,与世间绝大多数修仙者如出一辙,他相貌出众、风度翩翩,以诗酒闻名于世,被称作“逍遥君”。   之所以变成这副模样,与谢星摇有关。   六年前,原主受过一次重伤。   伤势危及心脏,医修们皆言无药可救,在濒临死亡的关头,是她师父生生剖开自己胸口,将一半心脉相赠于她。   心脉受损,识海、经脉与修为皆会受到影响,意水真人一夜白发,形貌如同六旬老人。然而待原主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他双目舒展、露出一个最为欢喜的笑。   这是位好老师。   可他曾救过一命的那位“谢星摇”,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如今又去了哪里?   劳斯莱斯咆哮着落在山巅,谢星摇压下心中疑虑,飞快打开车门:“师父!”   “摇摇、阿雪。”   白头发老头咧嘴笑开,手中酒葫芦悠悠一晃:“你们这是……”   意水真人:“被野猴附身过?”   他这一开口,谢星摇才想起自己被风吹成水草的头发,一时间耳根发热,赶忙伸手梳上一梳。   温泊雪早在脸上下了定身咒,颔首恭敬道:“师父。”   他不忘介绍身边的晏寒来:“这位是晏寒来晏公子。他在山下救过师妹一命,却因此受了伤,我与师妹商议一番,决定带他来凌霄山,看看能不能医好识海。”   月梵抿唇微笑,收敛起飙车时的野劲,翩翩而立:“见过意水长老。”   “小圣女。”   意水真人弯眼扬唇,尾音含笑,瞧不出太多仙门气度,倒像个优哉游哉的老顽童:“这位晏小公子不必忧虑,你识海中虽有魔气入侵,好在不算严重,叫回春堂那帮老家伙看上一看,准能活蹦乱跳。”   只一眼,他便看出病症所在。   此人实力不容小觑,晏寒来心存戒备,淡声点头:“多谢长老。”   “不过话说回来,此物为何?”   意水上前几步,凑近锃锃发亮的飞天跑车:“腾云驾雾、咆哮不休,你们在天上的时候,我本以为这是种见所未见的凶兽,不过如今看来,更像死物。”   “这是我偶然间得来的法器。”   见他回头,月梵竭力把语气压平:“长老知道的,时常会有这种事情——意外掉落悬崖,遇见神秘老人,得到绝世宝器。”   意水哈哈大笑:“如此一来,便是圣女的机缘了。”   他说着顿住,唇边笑意更浓:“对了,都别在这儿杵着。你们大师兄近日迷上了下厨,听说你们回来,说是要做一桌大餐。”   大师兄。   下厨?   谢星摇与温泊雪匆匆对视,欲言又止。   他们的大师兄身长九尺、十分大男子主义,说白了就是个沉迷于打打杀杀的肌肉猛男,纵观原文,从未与下厨做饭扯上过关系。   不、不会吧……?   有温泊雪与月梵二人珠玉在前,谢星摇对老乡已经有了很强的接受度,但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真的?师父,大餐什么时候能好?”   “就你贪吃。”   意水真人平日里最是宠她,闻言笑道:“估摸着还有一会儿。你们在山下历练多日,不如趁此空闲,先回自己房中休整一番,顺便带圣女逛逛——晏小公子初来乍到,恰好我闲来无事,能引他去客房。”   他说罢打开酒葫芦,仰头饮了口酒,再抬眸时,眼睛里带了点儿熏然的笑:“来,小公子,老夫带你去个好住处。”   听得“闲来无事”,谢星摇与温泊雪不约而同轻咳一下。   意水真人这个“逍遥君”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三百六十六天在逍遥自在,一生尤爱诗与酒,常常把自己灌得飘飘欲仙。   但天才毕竟是天才,意水玩着喝着,居然真在逍遥之中窥见了道法,修行讲究一个随心随性随神通,哪怕放眼整个凌霄山,实力都位列前茅。   谢星摇点头:“知道啦,师父。”   她看书时就对这个角色颇有好感,如今多了几段原主的记忆,与意水真人更是亲近。   晏寒来瞥她一眼,朝着白胡子老头靠近几步。   意水真人生性闲散逍遥,最乐意结识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不消多时,便拉着晏寒来不见了踪影。   月梵关掉这一把飞车游戏,好奇探头:“接着来怎么办?你们大师兄……”   谢星摇毫不犹豫:“去看看吧。”   *   “韩啸行,意水真人门下大弟子,虽是法修,对刀法同样十分精通。”   谢星摇努力回想,越想越不对劲:“我记得在原著里,他把刀与术法紧密相融,出招凌厉迅疾,刀光之中暗藏无尽咒术,非常厉害。”   温泊雪接道:“没错,而且他性子冷淡、沉默寡言,我每次见到大师兄,他要么在看书,要么在画符,要么在舞刀。”   “所以,”月梵正色,“他如果真被穿了,突然变成一个家庭煮夫,岂不是很崩人设?”   温泊雪很有自知之明:“其实……我们俩就已经挺崩人设了。”   意水真人修为颇高,在门派里地位不低,小阳峰自然也就高峭宽阔,是处灵气充沛的修行宝地。   但显而易见地,小阳峰与他们师门,似乎并不那么相配。   因为它实在太大了。   意水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懒散老头,三名弟子则是不折不扣的升级狂魔,一心只顾修行道法,至于除草、开路、修葺房屋之类的琐事,愣是一窍不通。   是他们配不上这座山。   谢星摇默默看一眼跟前杂草丛生的小路,又望一望不远处爬满青苔的小屋,觉得自己不像置身于修真界,而是来到了某本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小说。   “真就应了那句话。”   月梵颇有同感:“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条小道……还真是被人生生踩草踩出来的,一看就没打理过。”   “那个,”温泊雪抬头,看向静静伫立的林中小屋,“就是厨房吧?”   仙门之人大多不染凡俗杂物,在修仙门派,人均一瓶辟谷丹。   丹丸能自行转化为灵力,将全身上下的五脏六腑依次填满,如此一来,便不会觉得肚饿。   相当于加强版的营养针。   谢星摇合理怀疑,辟谷丹的成分是维生素和蛋白质。   也正因如此,小阳峰里的厨房被闲置多年,不但青苔遍布,房顶上甚至长出了几朵蘑菇。   一想到沉默寡言的壮汉大师兄还在里面做菜,画面就更加诡异。   厨房门没关,走得近了,能见到自门内飘出的淡淡白烟。   月梵认认真真嗅了嗅:“这是……麦芽的香气?”   厨房之中,顿时响起一道满含磁性的男音:“行家啊!”   一段似曾相识的对话发生得猝不及防,连两位说话之人都不由愣住,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由此,谢星摇也终于看清了这位大师兄。   韩啸行身形高挑健硕,五官亦是棱角分明,剑眉如刀、眉骨微凸,侧脸线条凌厉深刻,乍一看去,像极武侠电影中的英俊刀客。   此时此刻,他手中同样拿着一把……菜刀。   甚至围了个纯白色的围裙。   月梵眯起双眼,上前一步:“拔丝煎面?”   韩啸行正色:“正是。”   在来凌霄山的路上,谢星摇对她细细叮嘱过。   就算觉得某个人的人设与原著不符,也绝不能主动透露自己是穿越者。一旦判断失误,那人就是个本本分分的土著,她定会被当作邪灵附体,带去小黑屋。   月梵记得认真,这会儿不敢多言,神色古怪瞧一瞧他,很快移开视线。   “大师兄!”   谢星摇一步踏入门中,红衣蹁跹,笑音清亮如铃:“几日不见,你怎么钻研起厨艺来了?”   温泊雪紧随其后,仍然保持着脸上的定身咒:“大师兄。”   韩啸行沉声:“闲来无事,便试试。”   他的性子安静寡言,看上去与原著里的角色差不多。   厨房中白烟缭绕,四面八方满溢清香。这地方许久没被用过,许是韩啸行做了一番打扫,不说崭新,至少见不到老屋子常见的蛛网和灰尘。   月梵环顾四周,逐一打量灶台上做好的食物。   烤鸭,糖醋排骨,佛跳墙,还有——   等等。   那圆嘟嘟的黄色点心,怎么这么像……   奶、奶油泡芙?   画面太诡异,月梵徒劳张张口,一点点睁大眼睛。   出现在修真界里的奶油泡芙,无异于二十一世纪的上班族某天走在大街上,猝不及防见到一团史莱姆。两两组合,怎么想都搭不上边。   这个韩啸行,很不对劲。   但她绝不能就此卸下防备,倘若泡芙当真存在于修真界,而她大大咧咧上前去认老乡,那就完蛋了。   “没想到韩师兄手艺这么好。正巧我这几日很是想念家乡美食,不知韩师兄可曾听过制作的方法?”   她说着一顿,直到青年沉默着抬头,月梵才勉强按耐住心中激动,试探性开口:“比如蒸羊羔,蒸熊掌。”   韩啸行愣了一下。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茫然开口:“蒸鹿尾儿烧花鸭?”   这熟悉的排列组合……不是相声里的报菜名吗?   *   韩啸行有点儿懵。   都说穿越人士必备金手指,他算是走运,的的确确带来了一款游戏系统,但是吧,这游戏它叫《疯狂厨房》。   关键字:做菜,围裙,烹饪高手。   虽然有无限食材库、涵盖古今中外的各式菜谱、无师自通的烹饪手艺,但这个游戏,和他的修真生涯好像没有半点关系。   ……谁让他成天就爱钻研菜谱呢。   静下心来细细思忖,只要有了这个系统,就能让修真界的新奇食材与二十一世纪的烹饪技术完美融合,双倍口感,双倍惊喜,一定能带来更多倍的美味。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有句老话说过,既来之则安之。   他占用了这位仙门大师兄的身子,这事儿本身就是个罪过,如今想要归还却还不了,只能自己先用着,替他好好扮演这个角色。   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原主身为小阳峰大师兄,虽然看上去冰冷不近人情,实际上是不折不扣的面冷心热,平日里同门若是有难,那位“韩啸行”定会头一个出手相助。   只可惜他的性子太内敛了些,什么话都一股脑憋在心里头,在旁人看来,宛如一座难以融化的冰山。   韩啸行决定,有空一定要帮他和师弟师妹们打好关系,有朝一日原主回来,肯定会很开心。   这也算是用他身子活了这么多天的一点报答。   按照原文进度,如今主角团解决了连喜镇的狐妖之乱,特意回到凌霄山复命。   红衣姑娘是谢星摇,白衣青年是温泊雪,至于眼前这个穿白裙子的女人……   主角团跟恶毒女配月梵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她还说了报菜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其余菜式我都见过,唯独这个陌生得很。”   月梵上前几步,目光擒住糕点盒子里的泡芙:“韩师兄,这种点心应该如何食用?”   修真界里土生土长的人,不可能见过西式点心。   韩啸行耐心道:“没那么多规矩,直接送进嘴里便是。此物名为泡芙,是我从西域典籍中学来的食谱,头一回做,月梵师妹不妨试试。”   月梵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如此,那就多谢师兄。”   她动作矜持,慢悠悠拿起一块泡芙,微张的唇瓣朱红鲜妍,漫不经心咬下第一口奶黄色点心。   月梵没再说话。   身为晓月霜雪一般的仙门圣女,她神色淡淡地咀嚼,神色淡淡地咬下第二口,再神色淡淡地——   可恶。   她快装不下去神色淡淡了。   怎么能够这么好吃。   泡芙是熟悉的味道,相比她曾经吃过的口感,却要更加细腻。   外壳被做成了酥皮,酥脆掉渣,厚薄恰到好处,有黄油的醇厚,也有牛奶的甜香。破开外壳,内里的淡奶油好似爆浆,一股脑从中倾泻而出,气息甜而不腻,轰然填满整个口腔。   舌尖像是踩在了甜滋滋的云朵上,下一刻就能翩翩然跳起舞来。   家的味道,泡芙知道。   二十一世纪的口味,她原以为不可能再有机会品尝。   月梵竭力忍住狼吞虎咽的冲动,朝韩啸行礼貌一笑:“尚可。”   ——其实是一百分级别的好吃!让她看看,桌上还摆了爆炒牛肉丝、糖醋肉、宫保鸡丁和杏仁豆腐,老天,这些都是她待会儿能吃的吗?时间可不可以过得快一点?好期待好期待!   泡芙得到了不错的评价,韩啸行暗暗松下一口气。他不是吝啬之人,正欲招呼门边的谢星摇温泊雪一起来品尝品尝,却听月梵再度出声。   她的言语字字砸在心头,青年沉默去听,目光逐渐犀利。   “原来是西域糕点。我曾见过一种西域点心,吃起来很是麻烦。”   月梵:“先上下一扭,再用舌尖舔舐其上的糖浆,最后将其置入牛乳之中——”   月梵眯眼:“泡一泡。”   “扭一扭舔一舔泡一泡,奥利奥广告?”   温泊雪站在一边,对着谢星摇传音入密,神色十分复杂:“说得这么委婉,他们两个在演地下接头?”   “飙戏吧。”   身为经验丰富的过来人,谢星摇目光慈祥而沧桑:“毕竟头一回,让他们过过戏瘾。”   韩啸行不傻,听月梵把一句话说完,暗暗蹙起剑眉。   这句刻在DNA里的台词是那么熟悉,再联想起方才的报菜名,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男人停下剁菜的手,右足微挪,神色稍凝。   月梵亦是沉下双眸,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略略迈开一步。   温泊雪:“二人转?”   谢星摇:“也可能是打太极。”   温泊雪:“我们俩之前相认的时候,不会也是这样吧。”   谢星摇:“……我选择删除那段记忆。”   “如此说来,的确麻烦。”   韩啸行:“在我这里无需讲究繁文缛节。月梵师妹,好吃,你就多吃点,保证横扫饥饿、活力无限。”   这是……好吃点饼干和士力架!   此人实力深不可测,居然在短短一句话里,融入了两个耳熟能详的零食广告词!   心口怦怦跳个不停,激动之余,月梵不忘轻挪脚步,压低嗓音:“也是。细细看来,这点心不但滋味醇香,大小亦是恰到好处,如此一来,便能将它捧在手心里。”   老天,捧在手心里的优乐美奶茶。   温泊雪嘴角一个抽抽:“好厉害,仅仅面对一盒泡芙,他们居然能演出谍战片的味道。”   谢星摇大受震撼:“语言文化博大精深,他们是如何想出这么多台词、还恰到好处融进泡芙里的?”   她话音方落,一旁的韩啸行恰时开口:“若是喜欢,月梵师妹不妨带些回去作为礼物,赠予同门师弟师妹。”   这段话说得礼貌,听上去并无异常,电光石火之间,月梵却敏锐品出了另一层深意。   她悟了。   “多谢师兄美意。只不过,不知师兄可曾听过这样一句俗语。”   月梵抬头,直视男人漆黑的眸:“今年过节,不收礼。”   对上了。   “因为收礼只收——”   韩啸行同样激动,他的嗓音铿锵有力,他的尾音微微颤抖,一字一句,说出刻在他心底的名字:“脑白金。”   温泊雪瞳孔地震:……不是吧,这暗号都能猜出来?   谢星摇欲言又止:……能从毫不起眼的字里行间找到蛛丝马迹,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地下工作者的自我修养?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下一秒他们的眼泪就要汪汪流。   月梵:“家人!”   韩啸行:“老——”   一个字堪堪出口,他怔愣刹那,呆呆望向另一边的温泊雪谢星摇。   “不用担心,”月梵好心解释,“他们也是老乡。”   韩啸行一改之前的冷肃神态,笑意如沐春风:“哦哦!原来都是老乡!”   很快,青年呆呆一愣:“等等,三个老乡,加上我一共四个穿越者……这修真界怎么回事,成筛子了吗?”   “而且很可能不仅仅只有我们四个。”   谢星摇苦笑:“对了,我们都各自绑定了一个游戏系统,看大师兄的架势,系统似乎与做菜有关?”   “没错。”   韩啸行点头:“我的游戏是《疯狂厨房》,能自己种菜卖菜、去游戏商城购买调料和食材,再根据菜谱做出成品。”   “《疯狂厨房》!”   温泊雪的狗狗眼噗呲一亮:“是那个囊括了古今中外各式各样美食的《疯狂厨房》吗?只要有它,我们岂不是!!!”   谢星摇双手合十,感恩上苍:“日日有口福,年年有美味。”   月梵竖起大拇指:“而且修真界讲究灵力入体,吃下去的食物能通过咒法转变为灵气,不用担心长胖——中餐泰餐韩餐日料西式点心,水煮肉巧克力咖喱牛腩哈根达斯,想吃就吃无所畏惧,这是天堂啊!”   幸福,来得太突然。   厨房之中处处诱人,锅里的浓汤咕噜噜冒着热气,瓷盘中的爆炒牛肉丝沁开缕缕辣香。   被装在木盒子里的泡芙新鲜出炉,奶味飘香,浓甜四溢。   温泊雪听得蠢蠢欲动,上前打量一番,摸摸瘪瘪的肚皮:“韩师兄,我能尝一口你的泡芙吗?”   “不。”   月梵与韩啸行转身瞧他,异口同声,咧嘴一笑的瞬间,露出两口白牙:“是你的泡芙。”   他们不是台词的生产者,他们是益达广告的搬运工。   ……还没出戏啊你们两个戏精! 第21章   谢星摇:“震惊,两男两女,竟同时遭遇这种事情。”   月梵:“男人看了会沉默,女人看了会流泪,点击就看修真界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所以,”温泊雪吞下一口奶油泡芙,任凭浓香在口中爆开,“我们到底为什么会来这儿?别的小说要么身穿要么魂穿,我们倒好,不但各自带着游戏,还弄了一出大团建,像是集体旅游来了。”   自从认完老乡,许是受韩啸行那句“筛子修真界”的影响,一伙人若有所思坐在厨房里,展开了一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沉思。   “莫要着急,无论是谁主导这一切、他又究竟有何目的,时间一天天过去,迟早会渐渐显露出来。”   韩啸行温声道:“我们既然察觉了不对劲,那便在心中做好戒备,以防被始作俑者禁锢于股掌之中;但也不必过于心急,心急只会扰乱战线。”   谢星摇点点头,凝神瞧他一眼。   怎么说呢,褪去冷漠刀客的伪装、向他们展露出真实一面的大师兄……   就很人淡如菊。   他虽然生了一副冷峻面孔,此时此刻的目光却是极致柔和。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双眼这么一耷拉,理所当然将他的冷戾稀释大半,好似日光柔暖,消融一片寒冰。   更何况这人身上还围了条围裙,纯白色,中间绣着朵干干净净的小雏菊,雪白系带勾勒出青年强健的腰身,有种说不出的混搭感。   听韩啸行所言,他在二十一世纪就是一个甜点师。   那个词语怎么说的来着,男、男妈妈?   老乡之间总会生出奇妙的亲近,他们与韩啸行虽是头一回见面,已然建立起了他乡遇故知的可靠战友情。   正如月梵入门即精通的驾驶技术一样,有《疯狂厨房》在手,韩啸行的烹饪亦是炉火纯青,招招式式标准无比,不消多时,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水煮肉片便圆满出锅。   这碗肉片是香辣口味,被切得厚薄均匀,甫以清新可口的豆芽与香菜,乖乖躺在瓷碗之中,满满浸开鲜红却不显油腻的汤汁。   腾腾热气刺激味蕾,谢星摇低头嗅了嗅,心里的馋虫情不自禁探出脑袋。   大师兄介绍完了自己的游戏,该轮到他们进行自我介绍。   温泊雪如同回答老师问题的乖学生:“我之前是个演员,游戏是《人们一败涂地》,只要打开游戏,身体就会变成一滩橡皮泥,不怕火烧不怕雷电,但是行动起来很不方便。”   “我知道这个游戏。”   韩啸行颔首微笑,当真像个颇有耐心的幼儿园老师:“游戏角色能奔跑跳跃,还可以自由攀爬,若能掌握行走方法,定有大用。”   “我在酒吧驻唱,游戏是《卡卡跑丁车》。”   月梵扬扬下巴:“道具赛。”   韩啸行笑:“是指水泡泡和香蕉皮?”   “嗯哼。”   她斜斜靠在门边,不再做出先前的高雅圣洁姿态,闻言勾勾唇角:“若是对兜风感兴趣,我不介意带一带你。”   谢星摇最后发言:“我是个学生,来之前在玩《一起打鬼子》。”   韩啸行的眼中多出几分新奇:“这是……战斗游戏?”   谢星摇笑笑:“修仙者的术法多到数不清,相比之下,战斗技能反而没那么特别了。”   “很难相信,摇摇居然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学生妹妹。”   门边的月梵轻叹一口气:“会弹古琴,能杀妖魔,懂得多,脑子也聪明。”   温泊雪深以为然。   “没有没有。”   谢星摇摆摆手:“只是家里管得比较严,让我零碎学了点儿东西,都不精通。”   她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看向身旁的韩啸行:“大师兄,等做完了饭菜,我们去哪儿吃?”   厨房毕竟只是烹饪的地方,这间屋子算不得大,他们师门上上下下好几个人,不可能挤在这里用餐。   韩啸行温和应答:“去花庭。”   *   花庭,建于小阳峰东北角,距离厨房极近,顾名思义,是一处种花的地方。   意水真人早年爱花爱草、秉性风流,出于一时兴起,收集诸多花种,尽数播于庭中。   仙山灵气充沛,加之庭园被施了术法,一年四季温暖如春,花草树木样样长得葱葱茏茏,瑰丽如烟。   可惜不久之后,小老头对花花草草看得厌倦,再没管过花庭。   谢星摇搜寻一遍残存的记忆,庭园之中几乎成为了野草藤蔓的天下,花香浓郁过头,反倒溢开淡淡的恶心,叫人不想多待。   许是察觉她神色一愣,韩啸行耐心解释:“诸位莫怕。我对园艺有些浅薄的了解,在三天前,把园子里简单修剪整理了一下。”   花庭又大又杂,他既有信心让大家进去,必然不会是“简单整理一下”这么容易。   大师兄,劳动之光,家务的神。   谢星摇由衷感激:“多谢师兄。”   和二十一世纪不同,修真界不必把杂七杂八的物品装成大包小包,再凭借两条胳膊去提。   在这里,有神奇的储物袋。   韩啸行的一顿午餐终于做完,出乎意料地,他并未用出任何法器,而是拿起好几个食盒,把饭菜小心翼翼装入其中。   “这是我的习惯。”   他被一伙人看得不好意思,垂眼笑笑:“把饭菜放进储物袋,倘若突生颠簸,定会大大影响食物的口感。”   不愧是专业人士。   谢星摇帮他提起其中两个:“有劳师兄。”   厨房与花庭相隔不远,谢星摇对美食觊觎已久,迫不及待想要出门,然而还没迈出步子,就听见啪嗒一响。   原来是有块木头晃晃悠悠,从厨房门上的牌匾里掉了下来。   “没事吧?”   韩啸行张望一眼:“这地方太久没用,建筑过于老旧。我来的时候,也差点被一块木板砸到头。”   “小阳峰这么久没被打理,咱们是不是应该出出力,让它看起来正常一点儿?”   谢星摇提着食盒上前几步,迈出门槛时好奇抬头,瞧一眼木匾:“让我看看,这厨房的名字是——”   她说着停住,好一会儿才迟疑出声:“这个……[土包]?”   “是[凡尘庖屋],古代都把厨房叫‘庖屋’嘛。”   韩啸行走在她身后:“山中太久没修葺,匾上的木头都快掉光了。”   “这又是什么?”   月梵看向门边角落,瞥见一块方正石碑:“写的是……[小阳峰弟子的头]?!”   “小阳峰弟子的头牌菜。”   韩啸行听得一阵鸡皮疙瘩,赶忙解释:“这是厨房建成那年,师父他老人家亲自用毛笔写的碑。过去这么多年,墨渍渐渐消去了不少,只能认出个大概。”   这恐怕已经不是“认个大概”,而是完全扭曲了含义吧。   谢星摇内心大为震撼,盯着石碑往下看。   [小阳峰弟子的头牌菜]乃是碑题,字迹潇洒狂放,字体也是最大。   向下探去,赫然一串串菜名。   温泊雪站在她身侧,低低念出声:“第一道菜……马打滚?”   “驴打滚,驴打滚。”   韩啸行拭去额角一滴冷汗:“‘驴’字墨没了一半。”   “第二道菜。”   月梵对修真界食谱同样好奇,往前探出脑袋。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月梵把眉毛拧成一个结:“仙门弟子还吃,黄——金——?”   这能消化得了吗,难道仙门人均黄金矿工?   “黄金饺。”   韩啸行叹一口气:“顺便一提,它后面那道菜不是‘水晶’。我们小阳峰不吃水晶,吃水晶梅花包。”   “这墨,掉得还挺调皮。”   谢星摇柔声笑笑,尽量委婉开口,为师门免去一分尴尬:“其实也无伤大雅,看上去还挺好玩儿,比如这下一道菜——”   目光继续下挪,尚未出口的话,一股脑停在喉咙。   她笑容僵住。   离谱。   下一行,深黑色墨迹矫若游龙,纵逸写出五个大字。   [干切人腿肉]。   韩啸行弱弱:“干切火腿肉。”   ……行。   没什么能比这道干切人腿更加离谱,谢星摇缓缓舒一口气,保持平稳心态,视线再往下。   食谱之上不多不少,刚好一个显眼的大字。   [佛]。   好家伙。   小阳峰这群人,吃到宇宙尽头了属于是。   韩啸行:“……还有佛跳墙。”   “居然连佛祖都在食谱之中。”   月梵由衷感慨:“上吃天文,下吃地理,上天入地无所不吃,我愿称之为小阳峰食谱宇宙。”   “而且按照这些碑匾,倘若有外人来瞧——”   谢星摇拢了拢衣襟,只觉身后阴风阵阵:“小阳峰的弟子,住在土包,饿了就吃矿石和干切人腿肉。”   温泊雪看一眼默默伫立的石碑:“土包旁边,还摆着个小阳峰弟子的头。”   ——这是哪门子丧心病狂的恐怖片生存模式啊!邪修都不这么玩吧!!!   他们这个宗门,或许,可能,大概,有那么一丢丢不太靠谱。   “要不咱们把小阳峰翻修一遍,我这次下山得了点钱,应该够用。”   谢星摇说着一顿,刹间想起什么,抬眼将身前三人匆匆扫过:“对了,你们知道师父所谓的‘好去处’在哪儿吗?他带着晏寒来,不会也去了这种奇奇怪怪的地方吧?”   “看他们二人离去的方向,似乎是北边。”   温泊雪细细回想:“北边……应该是梅屋居吧。”   意水真人爱花爱草,早些年间,特意修建了一处小苑,名唤[梅屋居]。   梅苑有法阵加护,一年四季白梅盛开,加之立于山林深处,静谧怡人,日日杳霭流玉,有如人间仙境。   那的确是个极佳的住处,谢星摇蹙眉沉思,记起梅园里的布置。   先是一条漫长小道,道路两旁种满梅树,一直往里走,能见到精致的院落和木屋。   院落旁侧,亦是立了块碑。   “师父好客,时常带着好友去那儿品酒,想来环境应当不错。”   韩啸行摸摸下巴,嗓音温和:“我想想,那碑上写的是……[欢迎入住,内有芳香梅屏可嗅]。”   温泊雪认真分析:“师父既然常去那里,应该会多多打理,不让它变得太糟糕。”   月梵点头:“就算石碑上的墨掉了点儿,单凭这句子,不管怎样排列组合,铁定闹不出什么大乌龙。”   好像的确是这样。   谢星摇在识海中写下这句话,横看竖看想不出歧义,终究只能迟疑应声:“应该……吧?”   *   另一边,梅屋居。   梅园建在山中,如今正值早春,缓缓踱步于小道,能听得一两声清脆鸟鸣。   软白薄雾缭绕其间,偶有春风过,抚下簌簌花落如烟。青衣少年默然不语,静静跟在白胡子老头身后,不动声色地,碾碎一片落在指尖的花瓣。   意水真人很爱说话。   尤其是面对小辈的时候。   “摇摇那孩子,从小到大不让人省心,这回给小公子添麻烦了。”   酒葫芦咕噜一晃,白胡子老头慢悠悠打个哈欠:“今日之内,我会为你寻来一位靠谱的医修前辈,保证三下五除二,把魔气尽数清除——不过你们长途跋涉,如今应该又累又饿吧?小公子,一并去尝尝我徒弟的手艺如何?他虽然刚学,但极有天赋,定能叫你满意。”   他说得乐呵,倏而眸光一动,自唇边勾出一个愉悦的笑:“到了。晏公子,这便是梅屋居。”   晏寒来闻声抬眸,但见云蒸雾绕,簇拥出中央一座方正木屋,四下白梅纷然,不似花朵,更胜大雪皑皑、玉砌冰琢。   耳边传来意水真人慵懒的笑音:“不瞒你说,这里可都是我曾经最为中意的珍藏,若是一般人,不会轻易让他瞧。”   风声缓过,吹落几朵飘摇的梅花。   晏寒来看着房前的石碑,陷入沉思。   意水真人亦是愣住,瞳仁瑟瑟一抖,胡须被吹得半竖起来。   石碑之上,赫然几个张狂如龙的墨字。   上题:[一屋尸]。   下书:[欢迎入住,内有芳香尸臭]。   晏寒来:……? 第22章   “尸臭?!”   温泊雪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努力咳嗽几声:“师父,您没吓着晏公子吧?”   “哪儿能啊。”   意水真人腰板一直:“我向他解释了,那只不过是水墨消褪造成的意外——堂堂梅屋居,怎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当时他见到那块石碑,气得直吹胡须,三下五除二从储物袋里拿出墨笔,补完了空缺的墨迹。   在那之后,便是利用长辈的名头强拉着晏寒来,同他来到了花庭里头。   经过韩啸行的“简略修剪”,花庭与往日大不相同。   繁复冗杂的枝叶消散一空,葱茏杂草无处可寻,围墙之上倒是爬了翠色将流的爬山虎,衬着几朵不知名小白花。   远处是烟景般的桃红柳绿,近处牡丹颜色正浓,放眼一派浮翠流丹的好景致,细细嗅来,花香渺渺如雾。   花庭中央一片空旷,唯独摆着个圆形石桌,几个石凳散在旁侧。   谢星摇等人到来之时,师父与晏寒来尚在梅园中。   温泊雪韩啸行坐在石凳上静静等候,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至于谢星摇与月梵,选择了满园子看花。   “连桂花都有,现在明明是春天。”   四面皆是花团锦簇,月梵上前用力嗅了嗅:“好香。”   “毕竟小阳峰擅长咒法咒术。”   谢星摇伸手碰碰跟前的茉莉:“师父结了阵,让这里一直保持四季如春的状态。”   不得不说,修真界实在神奇。   以这术法的功效,远远胜过二十一世纪科技下的温室大棚。   两个小姑娘满心好奇地游园闲逛,没过多久,意水真人带着晏寒来入了花庭。   还同他们说起那块石碑。   “我觉得,小阳峰可以翻修一下。”   谢星摇坐上石凳,两手撑起下巴:“我从连喜镇赚了点儿钱,应该能抵上一些费用。”   小说电影电视剧里都说剑修一穷二白,其实说到底,法修才是最烧钱的行当。   法器要钱,符咒要钱,购买那些稀奇古怪各式各样的原材料,就更要花钱。   年轻人们攒钱不易,韩啸行身为大师兄,体贴接话:“师妹有心就好,出钱一事,还是让师兄来吧。若要翻新,上上下下约莫需要二十万灵石,师兄攒一攒便是。”   “你们忘记还有我这师父了?”   意水真人摸摸白胡须:“我近日买酒太多,虽然……不过不是问题,交给师父就好。”   他胡子一摇,双目含笑,看一眼谢星摇:“摇摇在连喜镇赚了钱?不错不错,人生第一桶金,大概有多少?”   谢星摇张张口,欲言又止。   谢星摇:“……四十万,灵石。”   *   一阵亘久的沉默。   谢星摇乖乖讲述这笔钱的来由,意水真人与韩啸行是她的忠实听众。   等她说完闭嘴,大师兄的嘴角已经上翘得与太阳肩并肩,一张冷峻的面容上,写满了“我家小孩真棒”。   她师父不遑多让,一双眼睛睁得浑圆,满嘴跑马:   “化险为夷,精彩精彩!那些妖魔没欺负你吧?我们摇摇聪明伶俐、人见人爱,那只狐狸不喜欢你,是他瞎了眼睛——你莫要伤心,凌霄山多的是俊秀弟子,改天师父给你骗几个过来,徒儿随意挑。”   看原著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亲眼见到,原来这就是万人敬仰的仙宗长老,果真……极有个性。   这段彩虹屁吹得真情实感,谢星摇受宠若惊,越听越脸热,像个圆球缩成一团,颇为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也正是此刻,耳边传来一声极低的笑音。   带着点儿冷嗤的、熟悉的气音。   源自晏寒来。   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是一回事,被别人明目张胆看笑话,那就浑然是另一回事了。   谢星摇斜斜觑他一眼,恰巧晏寒来也在看她,两道视线无声相撞,少年懒懒扬唇,眸中清晰可见嘲弄与冷意。   这算哪门子狐狸,活脱脱一只不讨人喜欢的刺猬。   “总而言之,有了这四十万灵石,我们就能将小阳峰重新修葺一番。”   谢星摇不再理他,红着耳朵摆摆手:“师父所说的那些,就不用劳烦了。”   他们四个穿越者早早来了花庭,因要等候意水真人与晏寒来,一直没开饭。   如今人齐饭点到,终于到了期待已久的美食时间。   谢星摇搓搓手,等师父师兄纷纷起手,很快跟随大流,拿起身前木筷。   身侧掠过一缕凉风,她瞭起眼皮,见到倏然坐在她身侧的晏寒来。   圆桌之上,只有她身旁的位置有个空缺。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把目光移开。   距离谢星摇最近的菜式,是一大碗水煮肉片。   比起口味清淡的菜品,水煮肉加入了更多辣椒与红油,热腾腾的白烟氤氲之时,亦有诱人辣香浑然散开。   来修真界这么多天,她许久没吃到家乡菜,迫不及待就着白米饭,吃下第一口肉。   木筷入口,首先溢开的味道,是经过爆炒后的葱花清香。   肉片滑嫩,被牢牢包裹在汤汁里头,牙齿咬下,口中满满沁开微辣的肉香。热油辣而不腻,米饭则是颗颗饱满、粒粒分明,被汤汁一浸,立马变得鲜香浓郁、软烂入味。   这道菜本身的口味已是绝佳,更不用说葱姜蒜末大大丰富了其中的口感层次,一口下来兼具辣香咸麻,十足过瘾。   好吃。   谢星摇毫不吝惜鼓励:“大师兄,下饭神器。”   在她正对面,温泊雪尝了口糖醋小酥肉,露出前所未有的幸福表情。   小酥肉外裹着层淀粉,被油炸之后,理所当然变得酥脆至极。   放入口中,先是酸酸甜甜的酱汁席卷舌尖,旋即“咔嘣”一声轻响,淀粉外壳破开,酱汁融进最中心的浓稠肉香。   “好吃,好好吃。”   温泊雪不太会夸人,努力从脑子里搜寻语句:“热,脆,爆汁,我能吃三碗,不,五碗饭。”   他们说话的间隙,月梵已经吃完了一整碗米饭。   “的确不错。”   意水真人吞下一口饭菜,眸光微亮:“香辣兼备、色香味俱全,啸行往日醉心于术法,这几日为何对厨艺生了兴趣?”   “弟子修为许久未有突破,师父曾言我急于求成,反而钻了牛角尖。”   韩啸行早就做过准备,闻言颔首应道:“弟子细细思量一番,觉得不妨休憩一段时日,待得道心平稳,再专攻术法。”   这段话说得有理有据,意水真人果然被唬住,朗声笑道:“不错,不错!啸行,一味求成只会限制道心,你终于想通了。”   这也行。   师父居然还挺开心的样子……不过想来也是,之前那位真正的大师兄醉心术法,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让他老人家日日担心。   谢星摇又扒了口饭,本想再夸几句,忽听脑子里叮咚一响。   这是久违的系统提示音,算算时间,的确也到了向原文主线迈进的重要关头。   连喜镇狐妖之乱,不过是全文中的一个支线副本。如今回到凌霄山,得了意水真人交予众人的任务,才算真正拉开《天途》的主线序幕。   ——仙骨。   “啸行想要休息一段时日,”意水真人扬唇一笑,“在座的各位呢?”   谢星摇十足配合,佯装好奇道:“师父,怎么了?”   “你们应当听说过五百年前的那场大战。”   意水道:“楼渊入魔,屠遍仙门各派,幸有多位仙家大能出面,才终于将其制住。”   楼渊,五百年前的邪魔之首,传闻天生魔骨、凶戾嗜杀,带领一众妖魔兴风作浪,最终被仙门联手剿杀。   倘若《天途》是本言情小说,按照如此狂霸炫酷的设定,男主人公非他莫属。   可惜它在男频。   “在大战之中,凌霄山陨落了一位仙骨天成的前辈,战事惨烈,仙骨随之散落各地、不知所踪。”   意水颇为感慨,一捋胡须:“仙骨离了人身,效用大不如前,顶多等同于一件高阶法器,只不过……近来灵气愈盛,仙骨竟隐隐有了复苏之势,就在前两日,神宫推算出了其中一块的位置。”   “仙骨复苏……”   温泊雪终于想起自己的人设不是傻白甜吃货,闻言微微蹙眉,喉音清冷似雪融:“一旦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月梵吞下口中的小点心,飞快接戏:“不错。既然知晓仙骨位置,当务之急,便是将其带回凌霄山。”   白胡子老头笑着眯眯眼,唇角轻勾,手中酒葫芦旋出一个漂亮的弧:“正是。”   “所以师父提起这件事,”谢星摇眨眨眼,“是想让我们去收回仙骨?”   “不愧是我的乖徒儿!”   意水笑得肆意,往她碗里夹去一块糖醋肉:“我同神宫商量过了,如今仙骨尚未完全复苏,将其收回不算难事。摇摇、泊雪、月梵小圣女,你们皆是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不妨把它当作一次历练任务,去修真界四处游历一番。”   和原剧情对上了。   他们三人资历尚浅,借由搜寻仙骨,刚好能增长一些阅历。   韩啸行身为大师兄,修为最高、经验最足,带在身边无异于一个人形外挂,意水真人既想磨练后辈,必不可能让他同行。   温泊雪心中长出一口气,垂眉颔首:“师父,泊雪必不辱命。”   “我也是!”   谢星摇侧过脸颊,眼尾稍弯:“师父,您不让大师兄跟着我们,是不是想多吃几天他做的饭菜呀?”   这是个轻快活泼的小小玩笑,她原以为意水位高权重、定会矢口否认,老头却只是捋捋胡须,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别让太多人知道。”   他白发白胡须,带着点儿狡黠地笑起来,如同一只懒洋洋的猫。   谢星摇从没见过这样的长辈,先是一愣,很快回以一个心领神会的笑。   一个对视的间隙,另一边的月梵缓声开口:“意水长老,第一块仙骨的位置在何处?”   “北州。”   意水真人屈指,轻扣一下石桌:“北州乃极寒之地,一年四季处处风雪,你们此番前去,莫要着凉才好。”   “我们已是筑基期的修为,怎会着凉。”   谢星摇笑:“只希望不要遇到什么难缠的妖魔鬼怪才好。”   她说话本是下意识,提及那“难缠的妖魔鬼怪”,双眼不由自主悄悄一动,迅速瞧了瞧身边的晏寒来。   全怪狐狸敏锐的感知力。   这道视线被他一瞬发现,少年沉默着垂下眼睫,目光与她冷然相撞。   谢星摇面不改色,甚至努力试图挺直脊背,从而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心虚。   “为师听过自连喜镇传来的消息,你们都表现得十分出色。”   意水真人温声道:“此次前往北州,即便没有我和啸行,也一定能顺利取回仙骨——咦。”   他的嗓音戛然而止,沉默须臾,很快再度响起:“晏小公子怎么从不夹菜,是不合口味么?”   被毫无征兆唤出姓氏,晏寒来的动作明显一僵。   “若是不喜吃辣,不妨尝尝这个。”   老头往他碗中夹去一块藕夹:“清淡口味,还挺香。年轻人想长个子,就得多吃些东西,辟谷丹固然能填饱肚子,可它哪能比得上五谷杂粮?”   晏寒来张张口,欲言又止,神情复杂。   他从小养成了刻薄毒舌的性子,怼起人来毫不留情——   但和谢星摇一样,他应该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热情的长辈。   面对白胡子老爷爷的关照,他总不可能习惯性说一声“真烦”。   谢星摇眼睁睁看着他抿起薄唇,半晌夹起藕夹,别别扭扭道了声多谢。   谢星摇没忍住笑:“噗咳。”   晏寒来坐在她身边,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她观察力不弱,早就发现这人吃不了辣,一块水煮肉片入口,耳朵能被辣到泛红。   偏偏他俩面前摆的就是水煮肉,许是觉得拘束,晏寒来从不把筷子伸长,去别处夹菜。   于是要么吃白米饭,要么被辣得直皱眉头,奈何就是一句话不说。   “不过话说回来,”意水真人不愧为修真界好家长,见他乖乖吃下藕夹,仍觉得不够,“晏公子,为何有点儿不大高兴?”   谢星摇心中暗哼一声。   这哪是不高兴,分明是不愿同他们一伙人拉近距离,自始至终把自己隔离在外,冷漠又疏离。   之前在医馆听他们商业互吹时也是,如今晏寒来听着意水真人把徒弟们夸了个遍,心里不知在怎样笑话他们这群小筑基。   金丹修为了不起啊。   晏寒来不习惯如此的盛情,周身气焰悄然消退一些,正欲开口,却被另一道女音骤然打断。   “师父,晏公子也在除妖时出了力,你只夸我们,他自然觉得失落。”   青衣少年猝然抬眸,同谢星摇四目相对。   她定然看出了他眼中的冷意,神色却是不改,甚至多出一分挑衅:“晏公子,一定也想被夸一夸。”   胡说八道。   晏寒来下意识想要回怼,对方却不给分毫机会。   谢星摇紧接上句话:“小晏公子是个宝,身法如神道行高。”   晏寒来:……   说真的,他有点儿想捏碎什么东西的冲动。   偏生她说得一气呵成、欢欢快快,说完甚至伸出右手,朝另外几人那边做出“下一个”的手势。   月梵这孩子打小就聪明,顺势举手抢答:“唇红齿白好相貌!”   谢星摇鼓掌:“吹得妙。”   温泊雪笑得睁不开眼:“你们说三句半呢?”   三个怪人,以谢星摇最甚。   世间仙门弟子何其之多,仙风道骨有之,不学无术亦有之,晏寒来见过不少,从未有如今这般感受。   想到还要与他们相处许久,他实打实不耐烦。   身旁谢星摇还在清嗓子:“让我想想……符惊天下世无双。”   月梵:“降妖除魔你最强。”   温泊雪思忖片刻,努力接话:“那个,身如青松携桂香。”   听见“桂香”,某些不那么愉快的回忆涌上心头,让他不耐烦蹙了眉。   最后一句话又落在谢星摇身上,晏寒来面无波澜,侧头看她。   他能看出谢星摇对自己心生戒备,对方还没开口,晏寒来就已经为她想好了台词。   定是阴阳怪气、针锋相对,譬如——   端坐于身侧的姑娘对上他目光,扬唇一笑。   她相貌乖巧,望他时仰了头,于是阳光纷纷扬扬落下来,于眼中晕出一圈圈荡开的光弧。   在熹微光晕里,谢星摇忽地伸出手,朝他扬扬下巴:“喏,给你糖。”   方才那些即将出口的讽刺,一股脑碎了个精光。   晏寒来与人为恶这么多年,少有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吃不了辣就不要逞强,这是薄荷糖,能散去嘴里的辣味。”   谢星摇抬抬手腕:“给。”   她并非不知变通,晏寒来之前在暗渊救她一命,当夜江府混乱,他同样帮过不少忙。   之后还有不少副本要走,此人是不可或缺的一大战力,在没撕破脸皮之前,没必要与他彼此仇视。   更何况……看他一瞬之间错愕的表情,还挺有意思。   反派小魔头,出乎意料地好欺负。   晏寒来:“我不嗜甜。”   谢星摇嗯嗯:“对对对,晏公子不爱吃甜,也从未一口气吃掉大半袋子的桂花糖。”   敷衍至极,像极在哄挑食的小孩,晏寒来烦死她了。   然后他伸手接过那颗糖。   这绝非因他喜好甜食,只不过为了堵住谢星摇的嘴。   薄荷清香来势汹汹,少年向她道上一声谢,舌尖轻轻拂过那抹甜香。   这群仙门之人摆明想要同他拉近关系,只可惜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还没卑贱到那种地步,会因为一点好处便俯首称臣。于他而言,这里的任何人都不值得在意,如今是,将来也是。   一道微风轻抚而过,耳边响起熟悉的嗓音:“味道怎么样,甜吗?”   甫一抬头,谢星摇正盯着他嘴角,头顶跃动着金灿灿的太阳光。   在她身后,是几双同样好奇的眼睛。   舌尖的糖心化开,清香包裹住整个口腔,凉丝丝的蜜百转千回,将他不喜的辣意一并清空,竟让脑子短暂懵了懵。   这个问题,他不太想回答。   晏寒来别开脸去:“勉强,算甜。”   “好耶!”   谢星摇轻轻快快一拍手:“晏公子,扶摇直去青云上。”   又来了。   晏寒来心中烦躁如麻,干脆垂眼不看她。   月梵福至心灵:“无限猖狂我寒王!”   温泊雪笑得刷刷喷出一口茶。   晏寒来:……   他们好烦。   他们说得天花乱坠、叽叽喳喳,晏寒来从未听过如此直白的夸赞,只觉耳后隐有热气,灼得心烦。   恰是此刻,不远处的温泊雪轻咦一声:“晏公子莫非还觉得太辣?脸好像又红——”   一句话尚未讲完,温泊雪脑中灵光浮现,猛然开窍。   他终于明白了。   老实人说老实话,白衣青年老实地脱口而出:“晏公子,我们是不是说过头了,让你觉得不好意思?”   晏寒来:……   晏寒来情愿他从没开过这个窍,一直当个老实的傻子就挺好。   “好了好了别说了,晏公子已经够不好意思,你们一再强调,他只会更不好意思。”   意水真人继续为他夹菜:“小公子,别不好意思。来来来,我们吃饭。”   晏寒来:……   两句话,三个“不好意思”,分明是存心想让他不好意思。   这仙门奇奇怪怪,怎么回事。   平日里刺猬般的少年孤僻又刻薄,奈何在今天撞上几团软绵绵的棉花,饶是他浑身带刺,也只能默默垂头坐在一边,蹙着眉埋头用餐。   谢星摇见他如此吃瘪,毫不掩饰眼里看好戏的笑,装模作样伸出右手,在晏寒来身侧上下挥一挥。   掌心带出清凉微风,徐徐浸在少年人绯色的耳垂,与此同时,耳边尚有她轻笑的余音:“晏公子还觉得辣呀?来扇扇风。” 第23章   这个修真界很大。   北有吞龙雪山连绵万里,横亘出终年飘雪的永冬之乡;南有罗刹深海广袤无边,海水之下,是至今尚未被征服的神秘汪洋。   根据地图来看,此界被分作千府百州。   豫州大漠荒,卞州富贾行,幽州仙魔乱,中州宗门集,至于一行人将要前往的北州,则位于吞龙雪山旁的永冬之地。   简而言之,由于纬度太高,接收到的太阳辐射过少,一年四季极度寒冷、疾风骤雪不停。   月梵一锤定音:“懂,小北极。”   他们在小阳峰休息了整整五天,等状态调满、灵力充裕之日,也便到了启程的时机。   只不过,除却谢星摇、温泊雪与月梵,在即将动身前往北州的名列中,多出了另一个人。   谢星摇站在小阳峰山巅,目光稍动,看向不远处立着的瘦高少年。   晏寒来的衣衫多为深青近黑,叫人想起苍苍寒鸦。   他身形颀长,晃眼望去有如云海青松,然而比起青松的傲然春意,却又多出几分不讨人喜欢的阴翳,凛冽冷沉,仿佛生在暗处、不见天日的刺。   也正因这种气质,他虽生有一张玉般精致的脸,身边却极少有人愿意靠近。   晏寒来站在一棵树下,因为逆着光,谢星摇只能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耳垂上的红坠子簌簌一晃,衬得细瘦侧颈一片冷白。   晏寒来一直戴着那坠子。   坠子做工粗糙,只能辨出是块血红色的玉石,看上去普普通通,没有丝毫灵力波动。   身为一心一意走事业线的反派角色,他一向对外形打扮不甚上心,就连衣物都是街上随处可见的货色,特意戴上这么一个显眼的耳坠,谢星摇觉得其中必有深意。   可惜原文对此只字没提。   倏然之间,血一样的石头悠悠一动,目光所及之处,少年的侧颈变成正对着她的喉结与颈窝。   晏寒来朝她侧过了身。   “晏公子。”   谢星摇面色不改:“没想到晏公子这么一个大忙人,居然愿意与我们同行。”   意水真人从不食言,在那次花庭的聚餐后,当真为他寻来一位修为颇高的医修。   这五日之中,晏寒来体内的邪魔之气终于散去,外伤也好了个八九成。   当白胡子老头问起他下一步的打算,少年沉思片刻,轻声应答:“数日之前,我便欲去北州游历一番。倘若日后有缘,或许能为探寻仙骨尽一份微薄之力。”   谢星摇就呵呵。   什么“倘若有缘”,什么“微薄之力”,分明是一出蓄谋已久的好戏。这人也真是又倔又执拗,哪怕自己才是有求于人、想和大家一并同行的那个,仍要装出如此漫不经心的模样。   晏寒来的脸皮,似乎真挺薄的。   总而言之,意水真人对这个天赋异禀的后辈极为欣赏,念及他是小弟子谢星摇的救命恩人,一来二去,把晏寒来也划进了前往北州的小分队里头。   和原文剧情没什么差别。   此刻正值正午,师父和大师兄来为四人送行。   趁月梵准备跑车的间隙,谢星摇认真嘱咐:“小阳峰的未来,就拜托给二位了。”   “师妹放心,我们会妥善保管四十万灵石。”   韩啸行剑眉稍扬,自唇边露出一个信誓旦旦的笑:“等你们走了,我和师父便去山下看看,问问工匠如何翻修。”   大师兄,内务之神。   面对如此靠谱的队友,谢星摇重重点头。   做人最要讲究衣食住行,韩啸行带来了无与伦比的美味,月梵的飞车在整个修真界独树一帜,只要把小阳峰上上下下好好打理一遍,这个“住”自然也不成问题。   至于衣物,仙宗弟子有灵石傍身,待会儿入了北州,去街边买些便是。   “等你们回来,小阳峰就得大变样了。”   意水真人捋捋白胡须,神色隐有不忍:“其实那些牌匾和房屋都挺好,五百年来,一直没出过大问题。”   谢星摇:“……就是因为它们撑了整整五百年,所以才更加不能用了啊师父!”   *   作为《卡卡跑丁车》的忠实爱好者,月梵将游戏里的车库全部点满,是个实打实的氪金玩家。   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她自然不可能独宠劳斯莱斯一种车型,今日被翻了牌子的,是一辆全球限量版的兰博基尼。   深黑色,大尾翼,前引擎盖造型流畅而凌厉,车身设计感十足,一眼望去,酷似一头暗暗蛰伏的凶猛野兽。   拉风又帅气,酷毙了。   谢星摇这回坐在副驾驶,小心翼翼系好安全带,同师父师兄挥一挥手。   然后听见引擎的一声轰响。   月梵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副墨镜,朝他们比出一个大拇指:“家人们,坐稳,起飞!”   话落,势起。   磅礴灵力席卷车身,不过须臾,漆黑巨兽发出一声庞然低吼,好似利箭将发、直冲云霄,腾起之际,凛凛然刺破重重浓雾。   因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谢星摇学着晏寒来的法子,打从上车的时候,便给自己下了个御风术。   不得不说,这是个极好的思路。   一层肉眼不可见的风罩包裹住全身,把狂风尽数阻隔在外头,即便打开车窗,她也不会被吹得睁不开双眼、头发乱糟糟。   兰博基尼引擎绝佳,搭配修真界神奇的浮空法术,一路上好似流星赶月,于半空中留下道道张狂无比的残影,堪称修真界最靓。   无论飞舟、御剑、御器还是驾鹤飞行的修士,在与之擦身而过的瞬息,皆会不由自主愣上一愣,抬眸好奇打量。   凌霄山地处中州,一行人抵达北方的吞龙雪山,已是两个时辰以后。   谢星摇探头看向窗外,下意识发出惊叹:“哇——”   入眼所见,大雪连天,寒风肆虐,冰封数里。   天边乱云飞渡,时候虽早,却已蒙上如墨的迷蒙暗色,细细望去,一轮淡月当空,又很快消匿在棉絮一般的残云中。   吞龙雪山横绝不断,四野辽阔,无一不是银装素裹,自灰蒙蒙的穹顶之上,流泻下萧瑟冷寂的凉雾。   寒流滚滚,飞雪重重,即便穿着保暖的鲛丝云锦,谢星摇还是被冷得一个哆嗦。   她生于南方,几乎从未见过下雪,这会儿东张西望,掩饰不住双眼中的欣喜愉悦:“好大的雪!”   温泊雪往手心哈出一口热气:“真好看。”   古人看雪,要么“千树万树梨花开”,要么“北风吹雁雪纷纷”,到了他们这儿,全变成“好看”、“哇塞”、“真牛”。   谢星摇深刻反思,口中不停:“太棒啦!”   “你们看,吞龙山下有几处小城。”   月梵看一眼地图:“西边是朔风城,从左往右依次是流明山庄、盘龙城、玉垒镇和落川。”   根据他们得来的情报,吞龙雪山一带的百姓,无论居于哪座城镇,都信奉着落川的须弥教。   北州地境偏远,与各大宗门世家交集不深。三百年前,此地为邪魔所占,人族尽数沦为奴隶、受尽折磨。   当年民不聊生,处处有如炼狱,幸有须弥教的年轻祭司横空出世,以一人之力劫杀邪魔领袖。   自此,须弥被奉作北州圣教。   “三百年前,那位祭司与大魔头同归于尽,人族在须弥教的带领下奋起反抗,把妖邪逼退到了西方的天坑深渊。”   月梵敲敲方向盘:“从那以后,这地方过上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不过……听说三天前魔族卷土重来,攻下了朔风城。”   据神宫的推演,第一块仙骨就藏在朔风。   谢星摇若有所思:“邪魔来犯,须弥教应该会出面镇压吧。”   “嗯。”   月梵耸肩:“魔族数量太多,要想斩草除根,只能动用须弥的势力。”   兰博基尼太过引人注目,为了不让城中魔族察觉,尚未抵达朔风城,月梵便在城外的一处雪地停下。   邪魔占领朔风城后,对城门把守极严,若想进城,需得有一块证明身份的通关令牌。   他们都不是北州本地人,自然拿不出东西通关。好在意水真人很是靠谱,提前联系好了城外的须弥教分坛,能提供一些假造的身份。   给出的筹码,是谢星摇等人协助即将到来的现任祭司,助其击退邪魔。   一个两全其美的合作之法。   兰博基尼稳稳停靠,谢星摇迫不及待打开车门,双足轻盈落地,倏地陷入雪中。   厚厚的大雪,软绵绵凉冰冰,像是踩在棉花上。   还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觉得新奇,企鹅似的跳了跳。   跳完抬头,晏寒来果然似笑非笑盯着她瞧,眼中无比直白地透出两个字:幼稚。   谢星摇决定不理他。   几座城镇都建在雪山下的平原上,放眼望去一片辽远苍茫。   她兴致勃勃东张西望,不知看到什么,神色一呆:“奇怪,那边的湖面上……是不是有人在跳舞?”   温泊雪:“跳舞?”   他说话时仰头看过来,倏而风雪长啸,吹落团团簇簇柳絮般的雪花。   谢星摇被这流风回雪糊了眼,再凝神看去,四下哪有什么人的影子,不过几棵早就枯死的树。   “好像看错了。”   她摸摸鼻尖,自储物袋里拿出地图:“还是先去拿身份牌进城吧。我看看,约定好见面的地方在……北边。”   须弥教建于落川,在各个城镇设有分坛,听说职能与佛道寺庙近似,皆是听取百姓祈愿、为其祈求平安。   除此之外,须弥亦有驱魔诛邪的职责,只不过邪魔来势汹汹,仅凭一个分坛,不可能与之相抗衡。   朔风城陷落,须弥分坛不愿归顺邪魔,一番血战之后,只有几个幸存者顺利出逃,藏于城外,伺机反攻。   谢星摇按照师父画出的路线,不消多时,见到一个屹立于风雪中的山洞。   这里应该就是须弥教派的藏身之所。   她与身边的月梵对视一瞬,正欲上前,忽见洞口虚影一动,自昏沉暗淡的雪幕中,亮起一道温热烛光。   身着素色长裙的女子立于洞前,眼睫动了动:“诸位……想必便是凌霄山的道长吧。”   *   “我名常清,父亲是分坛祭司。”   向她出示凌霄山弟子牌后,秉烛的姑娘带领众人进入山洞,喉音微哑:“爹娘于大战中双双受了伤,如今卧床不起,无法亲自迎接各位,还望见谅。”   谢星摇蹙眉:“邪魔攻城已有三日,落川那边难道没有动静么?”   常清摇头。   “说来也巧,就在道长们到来的一盏茶之前,大祭司同样入了洞中。”   她说着停下脚步,手中烛灯轻晃,火光如流:“那位,便是我们须弥教大祭司。”   祭司位高权重,想必气场十足,谢星摇对此人颇为好奇,闻言抬眼,不由愣住。   洞穴幽深,他们跟着常清姑娘七拐八拐,到了一处类似主厅的地方。   说是主厅,其实仅有一桌四凳而已,其中一张木凳上,坐着个年纪轻轻的紫裙姑娘。   她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圆脸樱桃唇,一双杏眼澄亮干净,叫人想起林中池塘清透的水波。   浅紫长裙显然做工不精,由金线勾出的云纹粗糙简单,甚至有几道小小的裂口,循着她的动作轻轻一荡。   这位大祭司……   月梵悄悄传音:“这真是他们的大祭司?我怎么觉着,她的气势甚至赶不上常清姑娘?”   谢星摇颔首回应:“看穿着打扮,也不像地位很高。”   就连常清姑娘的衣着,都要比她更加精致。   温泊雪老实挠头:“可能真人不露相?不过在原文里,祭司出场有这么早吗?我记得应该是落灯节那天才——”   常清瞧出他们的困惑,温声开口:“祭司皆身携银铃,凭借铃铛,可辨出身份。”   她顿了顿,一板一眼,加重语气:“须弥教的祭司之位视血脉天赋而定,现任大祭司,年纪的确很小。”   闻言探去,紫裙姑娘手腕白皙,确有三颗银色铃铛绑在镯子上。   许是北州地冻天寒,在她虎口与手背的位置,生了几道皲裂的小口子。   “祭司,”常清缓声,“这四位便是凌霄山派来的道长。”   小姑娘眼珠轻抬,纤长睫毛如同小扇,笼下一片阴影。   很快,那片阴影无比轻快地亮起来。   “道长们好。我是云湘,你们直唤我名姓便是。”   她自木凳站起,身形不高,个子小小,实在看不出须弥教大祭司的威风:“你们长途跋涉,定是极为疲累——来来来,坐。”   好像热情过了头。   不似身居高位的强者,更像个邻家小妹妹,浑身上下看不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架子。   反倒是她身侧的常清目光沉沉:“祭司此次前来,不知带了多少人马?”   紫裙姑娘飞快眨了眨眼。   “他们不久便到,我之所以来此,是为了先行探明敌情。”   云湘正色道:“毕竟,届时将由我出面迎战魔君。”   决战之前,是得探探对手的底细。   谢星摇默然不语,细细回想原文里的剧情。   早在三百年前,遗落于北州的仙骨便被须弥教拾得,成为祭司的贴身法器,后来爆发那场同归于尽的大战,仙骨再次不知所踪。   如今邪魔之所以攻占朔风城,还有另一个十分重要的目的——   夺取须弥教分坛中供奉的祭司遗物。   仙骨曾与三百年前的祭司贴身相伴,二者神识有了交互,利用遗物,很可能感应出仙骨的藏匿之地。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魔族虽然取得了遗物,至今却并未找到仙骨所在。   “道长们若想找到仙骨,必须夺回祭司遗物,借由遗物感应仙骨方位。明日是北州自古相传的落灯节,魔族会在城中飞天楼举办一场盛宴——据我们得到的风声,遗物就藏在飞天楼下的地道中。”   常清道:“这场宴席除了妖魔,还会邀请城中颇有地位的人族,借此拉拢更多人投诚。在我这里,恰好有几块受邀之人的名牌。”   温泊雪好奇:“他们的名牌,怎会在你这儿?”   “要么袭击魔族,被群起而攻之,连尸首都不剩下;要么趁乱出逃,去了别的城池。”   常清垂眼,嗓音不自觉更低:“妖魔哪会在意人的身份和死活,在它们眼里,杀了就杀了,图一时痛快就好。我爹拼命拾来这些名牌,对那些战死之人而言,恐怕是他们活过的唯一证据了。”   谢星摇三人皆是默了默。   他们成长在和平年代,只从影视剧里见过战争景象,此刻亲临于此,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更多。   死亡,别离,屈辱,平凡人的挣扎与痛苦,以及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希望。   这座城中的所有人,一定都无比期盼着能在有朝一日逃离炼狱。   温泊雪张张口,欲言又止好一会儿,神情前所未有地认真:“姑娘放心,我们定会倾力相助,协助你们除去妖邪。”   “这些是受邀者的名牌,不多不少,刚好五块。”   常清笑笑,掌心光晕浮起,跟前横空现出几块木牌:“请诸位任意挑选——只不过有一处纰漏,这些木牌主人的身份,乃是三男二女。”   他们在场的几个,赫然是三女两男。   修真界可以易容,谢星摇对女扮男装并不避讳,刚打算出声,忽听不远处的清亮少女音:“我来吧!”   云湘上前一步,手腕银铃清脆一响:“我经常穿男装的。两位道长生得这样好看,不能委屈。”   其实谢星摇和月梵并不觉得女扮男装有什么不妥,但在云湘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看来,女子定会更为中意精致的裙裾。   于是她自发拿走了那块男子的木牌。   这位祭司在原文中是绝对的正面形象,知书达礼、心怀正道,多亏有她,众人才能在决战中击溃魔君——   也正因如此,云湘一角显得过于正派、毫无特色,在众多女性角色中并不突出。   谢星摇看书时对她没有太多印象,如今莫名觉得可爱,点头笑笑:“那就辛苦云姑娘了。”   云湘似乎觉得害羞,朝她扬唇笑笑,抬手摸了摸鼻尖。   托她的福,剩下的名牌变得容易挑选许多,谢星摇随手拿起一块,看向木牌中央的名姓。   [宋佳期]。   名姓下方,还有一排小字。   谢星摇漫不经心扫过,眉头紧蹙地怔住。   ……不是吧。   道侣……阎颂青?   “以及,”常清缓慢开口,“五块名牌之中,共有两对道侣。还望诸位莫要露出马脚,被邪魔觉察。”   她想起来了。   原文中的感情线占了四成,温泊雪作为男主人公,理所当然要和月梵生出一段情感纠葛。   分配名牌时,他们二人成了假扮的道侣。月梵痴恋温泊雪,决意假戏真做;温泊雪则化身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自始至终与她保持距离。   至于同样暗恋温泊雪的小师妹“谢星摇”,只能委屈巴巴跟在他身后,期盼着师兄能多看自己一眼。   这是谁写出来的悲催三角剧情。   谢星摇:……   谢星摇:“所以,谁是阎颂青?”   目光落在温泊雪面门,白衣青年神情无辜,摇摇脑袋。   于是她沉默着看向云湘。   紫裙少女同样摇头,一本正经举起自己手中的木牌,向她表明身份。   流年不利,倒大霉。   谢星摇目光渐冷,悠悠晃晃,定格在不远处那片沉郁的鸦青。   炮灰女配和不讨喜的反派,果然被作者分到了一边。   晏寒来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木牌在手中随意转了转,被指腹轻轻一碾。   他神色淡淡,琥珀般的凤眼疏离倨傲,眉梢轻轻挑起,带出几分报复性质的挑衅:“是我。”   指尖按住木牌,少年沉默瞬息,喉结一动:“谢姑娘,合作愉快。”   摆明了居心不良。   谁怕谁。   谢星摇回他一个和善微笑:“合作愉快。” 第24章   距离落灯节的筵席,尚有一日时间。   谢星摇指尖轻旋,将名牌牢牢握于掌心,身旁的月梵戳了戳她胳膊。   “你们能行吗?”   月梵压低嗓音,像说悄悄话:“到时候当众吵起来,难道要说你们两个在闹离婚?”   谢星摇笑:“当然能行。”   几人纷纷收好木质的名牌,听常清道:“我会替各位施好易容术,确保与名牌主人容貌相同。祭司遗物乃是一本古书,记载有须弥教古时的咒术,魔族必然在它附近安排了守卫,还望诸位多加小心。”   她一段话堪堪说完,下一句嘱咐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一阵毫无征兆的轻咳突然打断。   常清一向沉静温和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慌乱与担忧:“爹、娘,你们怎么下床了?”   谢星摇循声望去,见到两位面无血色的中年人。   据常清姑娘所言,她爹娘不愿降于魔族,与妖魔缠斗多时后,双双落下了重伤。   二人本应卧病在床,如今强撑着病体现身于此,定是为了见他们一面。   谢星摇急忙出声:“二位前辈,你们有伤在身,还是回房歇息吧。”   常清不动声色瞧她一眼,目光隐有感激。   “凌霄山小道长们与大祭司齐聚于此,我们岂有不来亲自迎接的道理。”   左侧的女人温声扬唇,面色苍白得过分:“只恨我们二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出力相助。”   月梵摇头:“前辈让我们进入朔风城,就已是莫大的帮助了。”   眼前这对夫妇皆是灵力散乱、足步虚浮,想来不止身体,连识海也受了重伤。   在那般危急的生死关头,还能冒着天大风险拾起战友们的身份名牌,定然下过很大决心。   常母稍稍一顿,试探性缓声开口:“清清,你若要前往城中,不如再去说服说服你哥——”   她话音未落,便听常父一声冷斥:“她哥她哥,我们骂过劝过,那小子可曾有分毫悔改之意?从小到大吊儿郎当游手好闲,我们常家,没有软骨头的儿子!”   常清:“爹。”   男人怒意未消,听她一声低唤,总算想起身前尚有几个外人,于是沉默闭上嘴,不再言语。   “攻城那晚,我哥叛逃了邪魔。”   常清见他们疑惑,简略叙述一遍前因后果:“他名为常欢,诸位若是遇上……”   她本想说“可否饶他一命”,临近嘴边,终是把话咽回了喉咙。   他们一家奉命守护朔风城,无论是谁叛逃邪魔,都不应拥有被原谅的理由。   “叛逃。”   月梵蹙眉:“如今朔风城被妖魔占领,城中的百姓们究竟如何了?要说叛逃……倒戈邪魔的人,数量多么?”   “有血性的修士,在那夜被屠戮大半。侥幸活下来的人,要么被关在大牢,要么同我们一样蛰伏于暗处。”   常父重重咳嗽一声:“但请道长们相信,无论修士亦或平民百姓,朔风城里九成的人,都绝不会心甘情愿屈服于妖邪。这是我们人族的城,一旦开战,我们必当赴荡蹈火、万死不辞。”   绝境之中,有人屈从于心底深处的恐惧,却也有更多人心怀希冀,只等一个以命相搏的时机。   云湘长睫微颤,动了动唇瓣,终究没出声。   谢星摇正色点头:“我们明白。”   *   今日时候尚早,堪堪入了傍晚。   几个仙门弟子头一回来到北州,对朔风城内并不熟悉,常清早早为众人易了容,一并来到城门边。   说来讽刺,这群邪魔杀人不眨眼,甚至放火烧毁了整整一条长街。葬身其间的百姓无迹可寻,如今他们拿着已逝之人的名牌,守城妖魔根本辨不出那些名字的主人早已死去。   谢星摇轻而易举入了城中,环顾四周,情况比她预想之中好上一些。   邪魔的屠杀持续了一夜,主要用于清除进行反抗的修士,至于平民百姓,等同于它们豢养的蝼蚁,留着玩。   不幸中的万幸,城中气氛虽然压抑,老百姓们总归活下来了大半。   常清身份特殊,不便进入城中,分别前沉声嘱咐:“进入城中,还请诸位牢记自己的身份。”   当时的谢星摇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   至于现在——   指腹在名牌上摩挲一阵,她抬眸斜睨过去,见到晏寒来高挺的鼻梁。   这人心术不正,指不定藏着什么坏心思,挖了坑等她去跳。   “你们说,”一旁的温泊雪悄悄传音,“这个大祭司云湘,会不会也是穿来的?”   的确有这个可能。   无论衣着、性格还是出现的时机,她都与原著里的“云湘”有着微妙差异,怎么看怎么古怪。   谢星摇飞快应声:“要不,咱们来试试她?”   月梵:“怎么试?”   “有点饿了。”   谢星摇摸摸肚子,懒洋洋叹一口气:“不知道北州有什么好吃的……离开凌霄山之前,大师兄曾向我提起过一种名为‘火锅’的美食,听说热腾腾的,又辣又香,最适合冬天吃。”   她一句话说完,不动声色看向云湘。   由于选中了男子的身份,小姑娘穿着一身玄色男袍,相貌变得彻底,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郎。   谢星摇心中带了期待,对方却并无异样,眼中唯有好奇,瞧不出半点激动的情绪:“真的?可惜它应该不在北州,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温泊雪飞速传来一道音:“连火锅都没听过?”   月梵有些迟疑:“会不会是因为……她出生的地方比较偏僻?”   “若是有机会,云湘姑娘不妨来凌霄山做做客,尝一尝火锅的味道。”   谢星摇同样觉得纳闷,继续深入试探:“或者……北州可有冰淇淋?冰棍冰棒碎碎冰之类的。”   云湘还是摇头。   “不至于连冰棍都没听过吧。”   温泊雪挠头:“所以,她真是一个修真界土著?”   “目前看来,的确如此。”   月梵若有所思:“要不然,就是这姑娘来自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始部落。”   谢星摇:“原始部落这种可能性,听起来比穿越更离谱吧!”   对云湘的试探以失败告终,她心觉遗憾,瞥见身侧的浅白长袍悠悠晃了晃。   “这家店应该不错!”   云湘抬眸与她对视,两眼微亮,双颊被冻出浅浅的红:“霜花糕是我们北州的特色点心,你想去试试吗?”   离得近了,谢星摇才发现这姑娘瘦得厉害,偏生颊边生了婴儿肥,随着笑意微微鼓起来,像是两团圆圆的小包。   她漫不经心的一句“有点饿了”,居然被云湘牢牢记着。   心口的防线软软一松,谢星摇点头笑笑:“好。”   *   由于被邪魔占领的缘故,街道两旁行人稀少,不少商铺紧紧关了门。他们走进的这家小店,理所当然也没什么食客。   霜花糕很快被端上桌,云湘身为东道主,颇为欢喜地介绍:“这种点心外酥内软,最里面的牛乳裹了冰碴,吃起来特别香。”   谢星摇自知不能辜负人家的好意,刚要开动,却听有人温声道:“阎公子,又陪夫人来吃霜花糕?”   闻声望去,赫然是不远处的店家。   阎公子,阎颂青。她万万没想到,晏寒来顶替的这个角色,竟会是这地方的常客。   听店家的语气,他与妻子关系还挺好。   晏寒来反应极快:“嗯。”   “这几日城中大乱,二位没事就好。”   店家长舒一口气:“各位慢用,慢用。”   “店家,”谢星摇垂眼,目光掠过盛有糕点的圆盘,“我的盘子里,为何没有小勺?”   店家一愣:“二位向来只要一个勺,由阎公子喂给夫人吃啊。”   阎公子宋小姐,还挺有情调。   谢星摇当然不愿那样肉麻,为了不被店家识破身份,本想胡诌一通,直言晏寒来赌博欠钱被打断了手,今日没法子喂她,然而念及他们都冒用了别人的身份,话到嘴边,微妙改了改口。   谢星摇:“他与妖邪相争,手臂受了伤,不宜动弹。”   这句话一出,她恍然意识到不对劲。   晏寒来不宜动弹……遭殃的,或许是她。   果不其然,店家闻言噤若寒蝉,朝四下环视一番,确认没有妖邪经过后,眼中淌出一丝敬佩:“原来如此,那便劳烦夫人了。”   ……劳烦什么呀劳烦。   本想着过一时嘴瘾,没成想挖出一个坑,把自己给埋了进去。   道侣这身份真麻烦。   谢星摇皱皱眉,匆匆对上晏寒来双眼,不出所料,在他眼中望见熟悉的讥讽。   显然在笑话她自讨苦吃。   倒霉。   右手握起木勺,谢星摇毫不犹豫挖出一大块点心,全数塞进晏寒来口中。   霜花糕冰寒四溢,少年被冷得眉头紧锁,她却是没心没肺,对着店家展颜一笑:“他一直心心念念这家的味道,想着要多吃一些——你说是吧?”   另一边的月梵传音入密:“嘶,我怎么觉得他俩不像道侣,像是不孝女在折磨重病的老父亲。”   “……是。”   晏寒来语气沁冷:“多谢宋小姐。”   另一边的温泊雪摇摇脑袋:“我倒觉得,这是刚认识一天的病人和他护工。”   他们一唱一和,店家不久便自行告退。   谢星摇放下手中木勺,听见被刻意压低的少年音:“这就是谢姑娘眼中的道侣,谋杀夫婿?”   她斜斜靠上椅背,同晏寒来四目相对:“这就是晏公子眼中的道侣,相敬如宾冷暴力?”   视线相撞一瞬,少年沉眸敛眉:“什么意思。”   “首先,这个称呼就大错特错。”   谢星摇接过月梵递来的木勺,吃下一口霜花糕:“既是道侣,自然应该有个亲近的爱称,什么‘宋小姐’,凡是稍微亲近一些的人,都不会这么叫。”   这是晏寒来的知识盲区。   不等他出声,身侧的小姑娘双眼微眯,猫一般懒散笑了笑,多少藏着点儿不怀好意。   “打个比方,晏公子名为‘寒来’,要说将来的爱称,就应当是——”   谢星摇:“来来?”   她带了一丝不确定的语气,尾音好似翘起的尾巴,轻轻盈盈往上扬,掠过晏寒来耳垂,引出莫名的痒。   之前那些讽刺嘲弄的笑意,尽数凝在他唇边。   “听起来好像有点儿怪怪的……不过你看啊,日常生活中,道侣应该这样问。”   谢星摇左手撑起腮帮,定是觉察出他的怔忪,视线笑盈盈落入他眼底,尾音更轻:“来来觉得好吃吗?喜不喜欢这种味道?”   一旁的温泊雪重重咳了一声,听得一阵脸红。   旋即是短暂的沉默。   “谢姑娘的意思是,”晏寒来眸光阴翳,笑得冷然,中途微妙停顿一刹,喉音微微发哑,“——摇摇?”   这两个字全然不在谢星摇的意料之中,如他所想一般,对方果然呆呆顿了一下。   但很快,她竟扬唇笑笑,若无其事问道:   “晏公子,你方才叫我什么?”   “摇——”   一个字顺势出口,晏寒来抿起薄唇,终究没把第二个字念出来。   这样叫出某个人的名字,让他感到无比别扭。   谢星摇从小到大生活在众星捧月里,早就习惯了各式各样的昵称爱称,“摇摇”、“亲爱的”、“宝贝”,在称呼一事上,她拥有绝对的厚脸皮与忍耐度。   可晏寒来不同。   他活得孤僻又正经,从没被旁人如此幼稚地称呼过——   更没这样亲昵地叫过别人。   无论正过来反过去,晏寒来都是实打实头一遭。   这是谢星摇挖好的坑,打从一开始,她便胜券在握。   而事实是,晏寒来脸皮薄、性子拗,的确叫不出口。   他本打算反将一军,不成想叫着叫着,自己先觉得耳后微微发热。   ……太过头了一些,好肉麻。   身旁的少女仍在直勾勾盯着他瞧,鹿眼莹亮,眼尾勾出得意洋洋的小弧:“什么?”   怪人。   晏寒来舌尖钝钝僵住,下意识脱口而出:“摇姑娘,自重。”   他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谢星摇两眼弯成小月牙:“啊?摇姑娘,我们这儿有这个人吗?谁呀?”   她好烦。   晏寒来心烦意乱阖上眼,一字一句唤她。   “谢、姑、娘。” 第25章   谢星摇心情颇好,三下五除二吃掉了盘中的霜花糕。   晏寒来显而易见想要同她保持距离,自从嘴快说了那声“摇姑娘”,之后没再开过口。   霜花糕口感绝佳,几人皆是心满意足。云湘作为北州的东道主,兴致居然最高最盛,一连点了三份点心,吃得不亦乐乎。   谢星摇耐心看她吃完,撑着腮帮子莞尔道:“你很喜欢吃这个?”   “嗯!”   云湘轻轻吸了吸气,拭去嘴边一块雪白的残渣,被谢星摇看得有些害羞,仓促摸摸鼻尖:“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霜花糕。”   月梵好奇:“落川那边的味道,难道不及这边么?”   落川乃是须弥教总坛所在之地,如果把北州看作一个省,那它定是当之无愧的省会城市。   相较而言,朔风城地处偏远,是北州最为贫弱的地方。   “也不是吧。”   云湘摇头:“我生活在总坛里,需要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修习术法,很少有机会能去外面。”   所以乍一看去,她才会是一副涉世未深、对万事万物充满新奇的模样。   月梵在酒吧驻唱时,曾是一群小姐妹中的大姐头,平日对大家最为照顾。   她责任感强,闻言揽过女孩肩头:“走,既然出来了,咱们就去把这座城逛个遍。”   *   朔风城一派冰雕玉砌的景致,随处可见亭台楼阁粉墙黛瓦,只可惜突逢变乱,没有太多热闹的烟火气。   谢星摇一路走一路张望,四面八方皆能见到行经而过的邪祟妖魔。   这原本是人族的城池,百姓们无力抵抗,只能在威压下忍辱求生;邪魔倒是猖狂无比,毫不掩饰浑身煞气,招摇过市。   街边死气沉沉,除了偶尔几声呜咽,很难再听见别的声音。她正暗暗蹙眉,忽然听见耳边一道怒喝。   “敢卖这种画,你不要命了?!”   循声望去,两个魔修立于一处书画摊前,其中一个拿着幅画卷,可见怒气冲天。   摊主是个满头白发的婆婆,闻言并无退却之意,哑声回应:“大祭司以身殉道、除灭魔君,此乃北州相传已久的故事,有何卖不得?”   谢星摇凝神下视,看清那幅画卷的模样。   白衣女子身披金光、足踏凌云,所过之处一片澄明之景;与之相对的另一边,画面阴暗无光、混沌压抑,红眸男人目露仓惶,被一束亮芒贯穿心脏。   正是三百年前的那场劫杀。   这幅画作无疑是对魔族的羞辱,眼见两个魔修恼羞成怒,拔刀将发,谢星摇心下默念法诀。   这是两个不起眼的杂兵,就算突然失踪,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引起注意。   她毫无犹豫,杀得轻而易举。   月梵贴心将他们烧成了灰。   “多谢……”   老人本已做好赴死的准备,见状愕然愣住,将他们匆匆端详一番:“诸位莫要为了救我,引火上身。”   “无碍。”   这个摊点被魔修踹过几脚,温泊雪拾起几本落地的书册:“您没事吧?他们见到这些书画,定然会动杀心。”   老人摇头。   邪魔攻城,处处民不聊生。她不过一介凡人,如何能胜过妖魔,如今所能做的,唯有拿出这些曾经的画卷,告诉城中所有人不要忘记。   “天色已晚,城中已不太平,婆婆还是早些收摊回家吧。”   谢星摇看看凌乱的摊点,又望一眼老人手上红通通的冻疮:“书画繁多,您独自整理必然麻烦,不知我们可否帮上些忙?”   温泊雪探头:“嗯嗯!”   婆婆拗不过他们,千恩万谢地应下。谢星摇将厚重的书册尽数放入储物袋,随她归家。   这会儿天色渐暗,暮气昏沉,街边亮起一盏盏澄黄烛灯,在苍暗天幕之下,好似暗河中流动的月影。   老人家在城郊,行至尽头,原本鳞次栉比的房屋变得稀稀落落,放眼望去,除却一座苍茫雪山,居然还有几片青绿草地。   月梵惊叹:“北州终年大雪,居然能生出这么大片的草坪?”   “全因须弥教在此设下阵法。”   老人道:“北州处处积雪,种地种不得,牛羊养不出,过去的百姓别无他法,只能在雪山中苦寻灵植,赚取一些微薄利润。幸有须弥擅用术法,特意开辟几片无雪之地,供我们种田放牧。”   她说着一叹:“可惜几日前妖邪来犯,将田地毁坏大半,羊群受了惊不敢动弹,已快饿死了。”   战事一来,无论如何,受苦的总是百姓。   农田被毁,羊群魂不守舍,雪山也被坚冰封住、无法进入,连采摘御寒的灵植都成了奢望,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这里的人们只能苦苦咬牙支撑。   温泊雪心中唏嘘不已,放柔嗓音:“婆婆,您一个人住在此处吗?”   “还有个儿子。”   老人道:“他与妖魔起了冲突,右腿被灵力贯穿……诸位无须担心,没有性命之忧。”   被灵力直接贯穿。   寻常百姓没有灵丹妙药,受了这样重的伤,定会留下后遗症。温泊雪听得右腿一阵幻痛,自告奋勇:“我身上带了点药,能助他早日康复——您意下如何?”   在这几日,底层平民百姓生活如蝼蚁,寻不见丝毫祈望。老人闻言怔然一顿,再开口时,语气隐有哽咽:“多谢、多谢仙长——”   几字说完,温泊雪眼看对方俯身要拜,笨拙又慌张地将她扶起。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月梵悄悄传音:“咱们能做点什么吗?”   “要解决铲雪、凿冰和牧羊,徒手肯定不行,要说工具,我们也没有。”   谢星摇双手环抱,指尖轻轻一扣:“不过……试试吧。”   *   温泊雪为屋里的青年上好灵药,推门而出,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谢星摇、晏寒来、云湘与老人站在屋外,唯独不见月梵。   见他现身,谢星摇兴冲冲挥一挥右手:“你来啦!快看,我们找到一辆铲雪车,能帮大家除去路上的积雪。”   铲雪车。   修真界不存在这种物件,想来出自月梵的《卡卡跑丁车》。没想到游戏厂商脑洞如此之大,居然把铲雪车也加入了车库。   他了然点头,朝着有轰隆声响的方向投去目光。   下一刻,温泊雪瞳孔骤缩。   那熟悉的流线型华贵车身,似曾相识的银白色造型。   正勤勤恳恳吭哧吭哧,在乡间小道上来回铲雪的赫然是——   劳—斯—莱—斯???   还是一辆车头顶着大铲子的劳斯莱斯。   不对劲。   他觉得很不对劲。   谢星摇传音入密:“虽然找不到货真价实的铲雪车,但月梵的《卡卡跑丁车》里有车辆改装系统,我让她尝试了一下,给跑车装上一个铲雪的头。”   温泊雪:……?   你们这样玩,有没有想过,劳斯莱斯也许会哭。   “然后是那些受惊的羊。”   谢星摇继续道:“我们找来了一只牧羊犬。”   这个办法不错。   温泊雪平复心情,嘴角重新挂上一抹笑,循声仰头。   视线所及之处,重新恢复活力的羊群走走停停,始终跟随着前方的身影,而在它们跟前——   一辆飞在半空的无人机。   无人机发出清晰狂吠:“汪!汪汪汪!”   牧羊犬……不对。   牧—羊—机???   “此物名为无人机,上面贴了张拟声符,能模仿牧羊犬的叫声。”   谢星摇将手中的遥控器递给老人,手把手为她演示操作方法:“您看,只要通过这个,就能操控无人机的行动轨迹,由它带领羊群一路往前——如此一来,就能解决羊群乱跑的问题了。”   她一边说,一边推动遥控器上的摇杆,控制无人机左右移动。   无人机汪汪往左,羊群往左。   无人机汪汪向右,羊群得了指挥,一股脑右转。   云湘头一回见到此等操作,唇边止不住往上扬:“好厉害!”   谢星摇笑笑:“没有没有,在我家乡那边,这是常规方法。你说对吧温师兄?”   温泊雪:“嗯嗯,常规。”   ——个鬼啊!   劳斯莱斯,铲雪车,这是两个能被联系在一起的词吗?   还有那无人机,它在汪汪汪、汪汪汪地叫啊!好端端一个侦察神器,被你们用来放羊?!   他不理解,他真的大受震撼。   温泊雪恍惚一阵,试探性开口:“那个……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没被解决吗?”   “还剩下坚冰封山。”   谢星摇看向身旁的老人,语意温软:“没问题的婆婆,我恰好带了家乡那边的碎冰器。”   碎冰器。   修真界铁定没有这玩意儿,可谢星摇的游戏是《一起打鬼子》,打鬼子也要除冰?   不过无论如何,不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好。   温泊雪整理好摇摇欲坠的价值观,顺着她的视线扭过头去,看见谢星摇口中的“家乡碎冰器”。   温泊雪听见脑子里,什么东西突然碎裂的声音。   好家伙。   火—箭—筒。   她语气那么温柔,目光那么诚恳,说话之间,扛起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火箭筒。   “坚冰难融,只用铲雪车肯定不行。”   谢星摇上前将它架起,轻声解释:“弹头上贴了几张晏寒来做的减震符,能有效降低噪音、减少震感,防止雪崩。我用神识四下扫过一遍,没人在山口附近,能用。”   兼顾仙法和物理的双重考虑,这修真界,属实被你玩明白了。   老人受宠若惊,忙不迭道谢:“多谢,多谢各位道长。我们哪里值得诸位如此上心……”   她永远不会知道,对于二十一世纪的居民而言,今日为她铲雪牧羊碎冰的,究竟是些什么震裂三观之物。   “不客气。”   谢星摇温声笑笑:“为人民服务嘛。”   ——你这服务得也太硬核了吧!   倏忽之间,一阵轰然巨响。   刺目火光自半空腾起,在谢星摇满级的射击技能下,一往无前,直冲山口坚冰。   因有符咒缓冲,冲击之下并未爆开巨大声响,但见白雪张扬纷落,于山门裂出肉眼可见的通道。   家乡碎冰器,果真并不虚传。   温泊雪尝试拼凑起碎裂的价值观。   火光灼目,风雪萧萧。   原文中痴恋他的反派女配开着劳斯莱斯铲雪车,自车窗探出脑袋吹一声口哨,吭哧吭哧前往山口继续铲雪。   月梵:“呜呼!酷毙了我的摇!”   原文中倾心于他的神教祭司双目清亮,满心崇拜站在谢星摇身旁,给她一个大大拥抱:“谢谢你,你真好!”   至于那位满面沧桑的老人。   看见老人双目舒展、自唇边淌出发自心底的笑意,湿润着眼眶向他们道出一声“多谢”时,温泊雪逐渐理解了一切。   劳斯莱斯就该是辆铲雪车,无人机的确应该汪汪汪地狗叫,至于火箭筒,它不用来炸雪,难道还要用作杀人武器不成。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碎雪映着月色与火光,谢星摇收起火箭筒,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欢喜雀跃,压低嗓音小声问他:“怎么样?”   原文中冷如寒冰的男主人公温泊雪:……   温泊雪:“好酷,姐姐好棒。” 第26章   老人留几人在家中过了夜。   他们易容进城,身份皆是朔风城内的本地人,倘若顶着本地人的脸入住客栈,很有可能招惹怀疑。   如今遇上这位婆婆,恰好解决了住处的问题。   周围几户邻居听闻雪山得了疏通,街道的积雪亦是消匿无踪,三三两两结伴前来道谢。   晏寒来性子孤僻,借口太困回了客房;温泊雪与月梵不便拒绝热情的百姓,留在主屋打听关于魔族的情报。   谢星摇原本也在其中,甫一晃眼,忽然发觉云湘不见了踪迹,细细探去,才望见她与老人站在主屋角落,整理着画本与画卷。   云湘虽化作了陌生少年人的样貌,但多少保留着几分曾经的痕迹。一双杏眼澄澈干净,未被混沌世俗侵扰,看她的动作,似乎对打理一事极为熟稔,动作一气呵成。   谢星摇还以为,须弥教大祭司定是养尊处优、从未接触过家务活。   书本繁多,谢星摇好心上前一起收整,拿起其中一册,是记载有三百年前那场决战的连环画册。   “须弥教大祭司,”她细细端详画中景象,心生好奇,“只凭她一人,就杀灭了金丹巅峰的魔君吗?”   “不错。”   老人沉声:“当年人族过得水深火热,要么沦为牲畜一般的奴隶,要么逃往山林、犹如丧家之犬。我们拿不出像模像样的军队与妖邪相抗,唯有擒贼先擒王,出其不意刺杀魔君,才有可能将它们逼退。”   谢星摇静静地听,垂头凝视手中画卷。   画上的女人手捧古书一本,长发逶迤,眼中清波流转,气质清冷如雪融。乍一看去,颇似九天神女降世,风姿澹澹。   婆婆道:“大祭司劫杀之日,本便抱了必死之心——于千百邪魔中一击贯穿魔君心脉,灵力耗尽之后,她亦无路可退。”   谢星摇再翻页,女人半跪于神像之前,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悲悯问她:“此次西行,绝无生路。你可愿意?”   “正因有百年前大祭司舍身救世,北州才会心甘情愿归于须弥。”   老人长叹口气:“今时今日邪魔攻城,落川定不会坐视不管。”   城中不少人心怀着同她一样的祈愿,正因如此,百姓才没有沦为对魔族俯首称臣的奴隶。   谢星摇没再说话,不动声色轻瞭眼皮,望向云湘。   她年纪轻轻,便已背负起无穷无尽百姓的厚望。如今听完老人一席言语,默默看着手中泛黄的卷轴,不知在想些什么。   分明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却不得不去面对令全城人闻风丧胆的妖魔邪祟,人们的厚望全数成了压力与恐惧,如山一般压在身上。   窒息,迷茫,痛苦,想要逃离。   这种感觉,曾经的谢星摇再熟悉不过。   “好啦。”   她抬手摸摸女孩脑袋,跟前清亮的杏眼随之抬起,与她四目相对。   “放轻松,”谢星摇说,“还有我们呢。”   *   一夜过去,朔风城仍旧大雪纷飞。   谢星摇早早起床,被寒风冻得打了个哆嗦,飞快往心口贴上一张御寒符咒。   小小一张,热腾腾暖柔柔,灵气顺着经脉淌遍全身,将寒气驱逐一空,修真牌暖宝宝,北方人值得拥有。   一切准备就绪,等到早先约定的傍晚时分,便终于迎来了今日的重头戏。   ——魔君在飞天楼设下的筵席。   月梵好奇:“魔君魔君,我听说修真界还有个魔尊。”   “魔君的地位自然比不上魔尊。”   谢星摇耐心解释:“魔族好战,一年有三百天都在斗来斗去,这个‘君’呢,相当于一个地方的小霸主,修真界得有几十上百个。魔尊就不同了,独一无二,魔域里当之无愧的最强者,类似人族帝皇。”   温泊雪心生向往:“魔君都这么有排面,那位魔尊得有多强。要是什么时候能见见他就好了,一定很酷很厉害。”   他看《天途》时还是个中二少年,除了男主人公,在书里最为羡慕的角色,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魔尊。   “当今那位魔尊奉行和平至上,听说就是在他的统领之下,人与魔才有现在这么融洽的关系。”   谢星摇说着一抬眸:“到了。”   飞天楼,斗拱交错、重檐盖顶,上有青石碧瓦,腾龙鎏金。   楼宇极高极阔,立于主城中央。塔式檐顶宛如破天之剑,于穹顶破天层层云霄,四下白雾缭绕,结出道道滴水般的冰棱,恢弘壮阔,华贵非常。   此时此刻,几扇木窗迎风而开,从中飘出几声妖魔的肆意狂笑,重重风雪下,只叫人觉得遍体生寒。   为不引起注意,一行人计划好了分头行动。   先是温泊雪与月梵结伴而入,继而云湘行入楼中,最后轮到谢星摇与晏寒来这对假扮的道侣。   毕竟几位名牌主人的身份本就不甚亲近,若是鱼贯而来,旁人定会觉得怪异。   “是阎公子、宋小姐。”   立于门边的小侍检查一番身份名牌,确认无误,向二人微微躬身:“请。”   谢星摇神色如常,抿唇一笑。   踏入飞天楼,内部的景象更为精致奢华。   雕梁画栋,雅阁幢幢。四面八方皆是流光溢彩,照明器具并非烛火,而是用灵力点燃的流灯。灯火倾泻如水,台上笙歌不歇,城中分明已半步入了地狱,此处却是繁华依旧,赫然沦为了妖魔的巢穴。   百姓苦不堪言,这群邪祟倒是乐在其中。   “……有点饿。”   谢星摇看一眼远处桌上未曾见过的糕点,压下心中好奇,朝晏寒来身侧靠近一步:“等他们灭了灯,我们就去书房。”   常清姑娘告诉了他们前往地下密室的办法,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潜入,必须引开周遭的守卫。   如此一来,灯火就成了最为理想的工具。   既然火光以灵力维持,只需切断灵力来源,就能让飞天楼陷入一时昏暗。届时四下混乱,最方便他们动身。   灵力源头共有三处,温泊雪、月梵与云湘分别负责其中一处,至于谢星摇晏寒来,则需要找到书房里的机关,前往地下通道。   计划堪称完美,绝不会出现半点纰漏,更何况在原文的剧情中,主角团也正是采用了这个法子。   ……虽然人员分配不太一样。   “知道。”   晏寒来懒声应她:“不劳谢姑娘费心。”   打从昨日起,他一直是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谢星摇大概知晓其中缘由,用胳膊肘碰碰他手臂:“晏公子,还记着昨天的事情呀?”   少年鸦睫微垂,对上她视线:“何事。”   嘴硬又记仇。   谢星摇两手背在身后,足尖轻盈落地:“晏公子,我昨日告知于你的,皆是今后与人结为道侣的寻常之事——这世上的姑娘,很少有人中意木头。”   晏寒来答得毫无犹豫:“我不会去寻道侣。”   在原文里,这个小疯子的确没有感情线。   前期孤僻,中期神秘,后期更是堕入魔道,在屠灭整整一个仙门后,死在了主角团手里。   尸骨无存,直到最后仍无悔改之意。   她想着莫名不太开心,再度瞧他:“晏公子何出此言?”   晏寒来只是沉默着睨她一眼。   他这会儿易了容,瞳孔变成极深极深的墨色,目光沉沉往下,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   比起寻常所见,这道视线更为浑浊阴暗,好似幽潭。   不过转瞬,少年扬唇笑笑,神色恢复一贯的冷漠讥诮:“谢姑娘为何对此这般上心?”   谢星摇回以一个微笑:“这不是担心晏公子,怕你死了没人收尸么。”   晏寒来同她一向不对盘,此刻顺理成章进了飞天楼,将四周环视一圈,淡声开口:“灭灯需要时间。我去探探楼中布局,你留在此地莫要走动。”   你才留在此地不要走动,当她小孩儿呢。   谢星摇不情不愿:“知——道——”   *   温泊雪很紧张。   他被赋予了灭灯的重要使命,将飞天楼的地图牢牢记在心里,如今只身一人,正在前往东边角落的灵力供应之地。   但执行任务的过程,似乎并不那么顺利。   他手中名牌的主人也姓温,生得相貌堂堂、温和儒雅,就在他匆匆赶路时,忽然听见一声陌生女音:“这位公子!”   难不成遇见了熟人。   温泊雪脚步一顿。   来人是个形貌富态的女魔,见他回头,爽朗笑开:“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可有婚配?”   她语意热情,黑沉的瞳仁却有如滑腻毒蛇,蛰伏于暗处,只等一口吞下猎物。   温泊雪刹间明白了。   在飞天楼中,妖魔皆是毫无疑问的主导者。今日来此的人族非富即贵、身娇肉嫩,妖魔只需一时兴起,便可强买强卖,凑成一对姻缘——   说好听了是“姻缘”,直白一点,其实是挑选可口的食物。   他不傻,隐隐感到逐渐逼近的危机。   他们一行人虽然藏住了修为,但经过这么多年的灵气滋养,在妖魔眼中,必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上等食材。   也就是说,不止他……所有人都有被盯上的可能性。   灭灯之事迫在眉睫,绝不能拖延时间。   温泊雪压下心中紧张,展颜轻笑:“抱歉。我已有道侣,她同样身在飞天楼中。”   “哦?”   女魔挑眉,靠近一步:“既然有了道侣,为何不在公子身边?公子……莫不是骗我吧?”   “当然不是!”   对方纠缠不休,却又不能强行将她推开。至于月梵,他们二人全然去了相反的方向,一东一西,怎么可能遇到。   道侣,他的道侣——   温泊雪沉住心神,抬眸远眺,倏而眼底一亮。   发现了。   那道无比熟悉的身影,正独自站在侧厅之中、百无聊赖欣赏墙边画作的人——是谢星摇。   不知是何原因,此刻晏寒来并不在她身边,但正因如此,才能营造出少女孤身一人的假象。   只需要一段简简单单的配合,就能支开跟在他身边的女魔。   天时地利人和。   温泊雪自信一笑。   *   无独有偶,云湘也觉得颇为紧张。   她被安排前往南边,然而没行出几步,就被好几个妖魔缠上。   像她这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正是他们眼中无与伦比的美味。   什么飞天楼盛宴,分明就是一场血肉狂欢。妖魔吃腻了寻常百姓,迫不及待想要找些富人和贵族尝尝。   整座朔风城都成了魔族的领地,她身份特殊,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和他们起正面冲突,唯一的办法,是找个借口尽快逃离。   “我、我真的不是一个人来这儿。道侣?我当然有道侣,她在——”   群魔环伺之际,一个谎言匆匆出口。云湘蹙眉环顾四周,电光石火,眸光骤亮。   发现了。   那道无比熟悉的身影,正独自站在侧厅之中、百无聊赖欣赏墙边画作的人——是谢星摇。   晏公子不知为何不在她身边,不过……这样正好。   只要谎称谢星摇是她道侣,让身边这群心怀不轨的妖邪知难而退,她就能进入南边,切断灵气源头。   到时候一切计划顺利进行,他们一行人成功取得祭司遗物,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我没骗你。”   云湘深吸一口气,踌躇满志抬起右手,高扬唇边:“我的道侣,就在那儿!”   几乎是同一时刻。   偌大楼宇之中,响起另一道斩钉截铁、信心百倍的清亮男音:“我的道侣,就在那儿!”   两道声线同时落下、掷地有声,两边魔物不约而同,顺着二人所指之处望去。   那个正独自站在侧厅之中、百无聊赖欣赏墙边画作的女人——   似乎没法子分成两半。   一刹。   飞天楼,安静了。   *   月梵在心里骂了十几条街。   她行在飞天楼中,时时都能感受到妖魔不善的视线,长这么大,月梵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合着把她当成板上的鱼肉了呗。   被如此之多的视线死死盯着,她但凡弄出一丁点儿小动作,都很可能会被察觉。再者,灯火的供源地十足偏僻,她一个外人突然擅闯,也会惹人生疑。   要想让自己顺利融入人群,只剩下一个办法——   随手抓个人族小侍,给他点儿灵石,换取侍从的身份牌。   妖魔之所以举办这次筵席,就是想钓到更多非富即贵的大人物,她伪装成平平无奇的小侍,非但能大大降低他们对自己的兴趣,也能顺理成章进入偏僻的角落。   一举两得,她可真是个小天才。   万万没想到,换取身份后的短短几个瞬息,月梵便被旁人猛地一拉。   她千算万算,唯独疏漏了一点:身为小侍,定会受人指使,跑东跑西。   “侧厅出了点事儿,你离得最近,快去看看!”   拉她的侍女神色匆匆:“听说是两男争一女,脚踏两条船当众败露……已经快打起来了!”   月梵:。   月梵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好狗血,她为什么要去管这种海王翻车的破事?   第二个念头:毁灭吧,三个大傻子。   *   谢星摇:……   侧厅之中,前所未有地安静。   飞天楼犹如一团令人窒息的巨大风暴,她茫然站在风暴中心,看看左边的云湘,又望望右边的温泊雪。   她不懂,她不明白,她好无辜。   “唉呀,公子。”   温泊雪身侧的女魔一声惊呼:“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总不可能有两位道侣……公子莫不是看不起我,随意挑了个人来冒充?”   “当然不是!”   关键时刻岂能翻车,温泊雪匆忙对上谢星摇视线:“你、你是我道侣,对吧?”   [不是吧。]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温泊雪强忍泪意,痛苦传音:[这种借口也能撞一起?!]   谢星摇斟酌片刻:“大……大概?”   “嗯?”   云湘身边的魔头亦是挑眉:“小公子,你玩儿我?”   “绝对没有!”   杀意近在眼前,云湘正色抬头:“姐姐,你不是说过,我才是你唯一的道侣吗?”   云湘手忙脚乱,用神识回应:[我我我也不知道啊!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倘若强行终止这场闹剧,十有八九会惹人起疑,大大阻碍接下来的计划。   现如今,他们别无他法。   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   他已分不清爱与恨,是否就这样。   温泊雪咬牙,狠狠看向满目茫然的谢星摇,字字泣血、声声哀怨:“唯一的道侣?你分明说过,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人!”   谢星摇:……?   云湘闻言亦是愣住,很快轻颤着握紧双拳,仰起少年人澄澈的双眸,笨拙接戏:“姐姐,莫非你和他,也——”   谢星摇:……?   围观群众一片哗然:无情女子哄骗纯情少男,脚踏两条船的恶行当众败露,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二人势同水火争执不休,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声开口:“快看快看,有管事的侍女来了。”   很好,很及时。   谢星摇心中暗喜,长出口气。   只要侍女出面、立即中断这场争执,他们的计划就能如常进行。   然而下一刻,她听见似曾相识的嗓音:“筵席之上,还望诸位稍安勿躁。”   离谱它娘给离谱开门,离谱到了家。   当她恍惚回头,居然在门边见到带着礼貌假笑、端着个水果盘的月梵。   而在月梵胸口,赫然挂着一块显眼名牌。   这个世界,它怎么了。   谢星摇用为数不多的理智,一字一顿念出名牌上的大字:“赵——铁——头?”   月梵微笑:“是的小姐,铁头竭诚为您服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月梵目露痛色,传音入密:[我拿的,是个男侍从的名牌。]   “咦!”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骇然惊呼:“这位公子与铁头小姐,不是一并进入飞天楼的道侣么?”   另一人嘀嘀咕咕小声接话:“那他还与别的女人如此暧昧……”   震撼一整年。   剪不断理还乱,这居然,还是个错综复杂的四角恋。   又一阵沉默浑然降临,转瞬,是浪一般汹涌澎湃的哗然。   ——两句话,将整场大戏的节奏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高峰!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的月梵呆愣几秒。   该死。   她和温泊雪是道侣关系,忘了还有这一茬。   “——好啊!”   半晌,月梵目眦欲裂,死死瞪住身前的白衣青年:“我辛辛苦苦打了十几份零工,只想着养家糊口、让你过上好日子。结果你倒好,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月梵几近崩溃,疯狂传音:[啊不是,什么情况这是?那三个深陷三角恋的傻子,不会就是你们吧?]   局势陡然逆转。   原受害者、现任纯种渣男温泊雪痛心疾首,掩面而泣:“对不起,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不是个男人,我该死!”   温泊雪识海里的小人双手捂脸:[老天,谁都好,快来救救我们吧!]   原本是二男争一女,眼见对手被扫地出局,云湘一副小人得志的得意姿态,被一伙人带得慢慢入戏:“有了道侣还来勾搭姐姐,混账!”   云湘后知后觉:[这个剧情,好刺激好厉害哦。]   演起来还有点儿小激动!   谢星摇神色恍惚,双目无神,口中毫无感情色彩地棒读:“好啊,你有了道侣还来勾搭我?”   谢星摇:[救……命……]   月梵不愧为温泊雪的正牌道侣,言语之间底气十足:“今日便把话说清楚!你先老老实实告诉我,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我、我心里一直都有你啊!”   温泊雪心中慌乱,回忆曾经看过的无数电视剧,将渣男一角饰演得淋漓尽致:“是她,都是她。她口口声声说爱我,要和我永远在一起,我本来不想的……是她一直缠着我不放,都是她的错!”   “爱他,缠着他?”   云湘心痛不已:“姐姐,所以你当真与他有染!那我算什么?你那被蒙在鼓里的夫君又算是什么?”   月梵:“什么!你有夫君?”   温泊雪:“什么!你有夫君?”   人群里,好几道下意识的自言自语同时响起:“什么!她居然还有个夫君!”   话音落毕,方才还目不暇接的诸多视线,齐齐聚上这出狗血大戏的真正主人公。   谢星摇面无表情,只能苦中作乐自我安慰,不幸中的万幸,晏寒来没有出现在这里。   不然肯定乱透。   下一瞬,侧厅门前的烛火簌簌一颤。   仿佛是为了给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回应,当侧厅内此起彼伏的议论愈来愈多,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出现在敞开着的门边。   透过那张易容后的脸,谢星摇辨认出他的身份。   她如今名义上的道侣,方才被反复提及的“蒙在鼓里的夫君”。   晏寒来。   男主人公终于露面,修罗场中灼热的烈焰,不费吹灰之力,瞬间来到最高峰。   ——同情,逐渐填满空气里的每一处角落。   “怎么了。”   青衣少年见她神色怔忪,抬手亮出一个盛着糕点的小盘,语气冷然:“你要的点心,别再喊饿。”   他还特意为她拿了点心,用一个精致的小盘。   ——人群之中,已有不少人露出不忍的神色。   出于灵狐一族的本能,晏寒来觉得气氛很是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谢星摇、温泊雪与云湘呈现出了十分古怪的三足鼎立之势,三人皆是神情仓惶、目光诡异;而月梵端着果盘呆立一边,胸口挂着的名牌上,方方正正写着[赵铁头]。   正如他不会明白,为何在场的每一位看客都噤若寒蝉,齐齐望向他的目光里,有悲伤,也有浓郁得化不开的同情。   全场唯二无辜受害者,他的鸦青色外衣,是那样显眼突出,色彩分明。   凉凉春风过,拂动窗边一枝冰封的树梢,鸟雀无声掠起,踏落一捧久违春光。   春天来了。   晏寒来,静悄悄地绿了。 第27章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早春时节最是多情,萧瑟冬日堪堪褪去,便有浓浓春意氤氲而开。   屋外仍是玉枝拂雪、素裹银装,仅仅一窗之隔的飞天楼内,却早已生出碧色青葱,柔暖交融——   才怪。   谢星摇只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阴寒。   晏寒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修罗场巅峰的时刻突然现身。本就混乱的现场再添一员,剧情如同野马脱缰而去,再无逆转的可能。   更为倒霉的是,她,一个脚踏三条船的人渣,不幸成为了最引人注目的众矢之的。   至于晏寒来。   他跟在穿越者们身边数日,见过不少离谱之事,经过短短一刹的怔愣后,居然飞快接受了现状,眉峰稍压,投来一道慢悠悠看好戏的视线。   ——侧厅突发一起惊天动地的爱恨纠葛,这个消息早在飞天楼里传开。他不久前便听得了传言,只不过对男女之事生不出兴趣,故而没来一探究竟。   没成想,大戏的主角全是老熟人。   少年毫无慈悲地冷笑,琥珀色瞳仁暗光翻涌,掠过毫不掩饰的嘲弄与恶趣味:“怎么了,夫人?”   他这辈子头一回念出“夫人”二字,尾音生涩下压,显出几分青涩的笨拙。   却也因此,愈发显得茫然无辜、惹人怜爱。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蛋。   像这样僵持下去必然会出问题,谢星摇轻扯唇角,尝试打破沉默:“你听我解释。”   月梵凄然传音:[使不得啊摇!这是妥妥的渣男语录,说了会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   温泊雪深有同感:[而且是情侣分手开关。]   谢星摇:……   谢星摇试图挽回局势:“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样。”   温泊雪痛心疾首:[在我演过的所有影视剧里,但凡有人说出这句台词,都会被狠狠扇一耳光。]   月梵语重心长:[摇,你的下一句,不会是‘他们和我只是普通朋友’吧?]   谢星摇默然无言,把即将脱口而出的“他们和我只是普通朋友”咽回肚子里。   可是仔细一想,似乎又不太对。   如今的她脚踏三条船,生生凑出了一段惊心动魄五角恋——   这分明已经是个人渣了吧!哪有什么嫌弃渣男语录的资格啊!!!   “这几位是——”   晏寒来见她欲言又止,抬眼将几人匆匆扫视,缓步上前:“曾经来过我们家中做客的……你的各位朋友?”   人群中又是一阵悲叹。   造孽啊,居然在夫君眼皮子底下这般那般!   他最后一字说完,恰好行至谢星摇身前。青衣少年宽肩窄腰,罩下来的影子高高大大,谢星摇需要仰头,才能对上他目光。   属于狐狸的、幽幽冷冷暗藏锋芒的目光。   若是常人,置身于此种情境之下,定会心神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奈何对视良久,她竟并未生怯,而是回以一个同样模式化的假笑。   谢星摇:“实话跟你说吧,这些,全都是我的情人。”   围观群众们狠狠倒吸一口冷气。   “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么。”   谢星摇扬唇:“是谁整整一年未曾归家,又是谁在外沾花惹草、把成过婚的妻子抛在脑后?你和其他女人你侬我侬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正煲了一碗热腾腾的汤等你回家?实话告诉你吧,你已经脏了,看见你我都觉得恶心!”   这是何等的人才啊。   月梵大受震撼。   她摇不愧是她摇,既然晏寒来铁了心将她拉下水,她便反将一军,同他共沉沦。   于是现场局势再再逆转,竟由人神共愤的海王翻车实录,变成了一名苦情女子的黑化报复史诗!   跟风,是群众的特质。   言谈之中,人们凝望晏寒来的眼神,已不复最初那样单纯。   “就是。”   不知哪位女客一声冷哼:“男子能拈花惹草,我们女人便要独守空房?脚踏三条船又如何,三个男人,不都因她感到了愉悦欢乐?”   “是啊。”   谢星摇拭去眼角不存在的泪:“正因体会过空虚冰冷的房屋,我才更想给每个男孩子一个温暖的家。”   云湘已有动容之色:“姐、姐姐……”   月梵:……   云湘你不要听她胡扯!   今夜的飞天楼狗血大剧,剧情几度反转,真相层层揭开,临近结局,才发现除了赵铁头女士,赫然全员恶人。   修真界民风淳朴,围观群众努力稳住碎裂的三观。   恶人头子晏寒来闻言笑笑:“是么。”   在场大多是富家小姐和公子哥,唯独他周身的气焰懒散又冷煞,独独往门边一站,就隔出一片令人心悸的晦暗。   许是记起如今的人物设定,少年眉宇微舒,朝她勾勾手指头:“过来,我们谈谈。”   不愧是晏寒来,被当众戳穿却毫不慌乱,生动形象演出了渣男本色。   月梵正欲开口,忽见对方长睫倏动,虽仍在笑,语意悄然透出几分骇人阴戾:“至于剩下几位……应该不想同她一并前来吧。”   这威胁的语气,这正宫的气派,简直能去拿奥斯卡。   恶人演恶人,就是活灵活现。   察觉晏寒来不动声色向他们挑了个眉,月梵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晏公子好演技,这是他在催促我们快走!]   温泊雪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知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居然能稳稳当当接住谢师妹的戏,还给了我们撤退的理由……太厉害了!]   云湘颇感遗憾:[要走了?男女主角之后怎么办,究竟会彻底撕破脸皮,还是破镜重圆?]   她真的好想知道喔。   奈何现下的局势,已不允许让他们看到结局。   “我,呜——!”   月梵转身狂奔,前往约定好的灵力供源地:“都别跟着我,我没脸见人了!”   “阿头!”   温泊雪咬牙,跺脚,顶着盲人般的无神双眼拂袖而去:“我、我有何脸面再去见你!”   云湘目露悲色,也呜呜咽咽跑走了。   谢星摇:……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谢星摇别扭摸摸鼻尖,顶着身后鸦雀无声的视线,一步步走向晏寒来。   气氛有点尴尬。   奈何他们有任务在身,没法子离开飞天楼,只能在书房附近瞎转悠。   无论如何,侧厅肯定是不能再待。她被这出闹剧弄得头昏脑胀,正颇为苦恼地思忖着下一个去处,陡然感到身侧袭来一道凉风。   晏寒来毫无征兆地伸手,一把抓住她手肘。   “随我来,莫要分神。”   少年神色淡淡,嗓音极低,见她愕然抬头,笑出微不可闻的气音:“怎么,谢姑娘仍觉得我脏?或是说……道侣之间,莫非还要忌讳这种动作?”   晏寒来之所以触碰于她,自是为了让她回神、尽快随他离开此地。   两人隔着一层衣衫,毫无真正意义上的接触,偏生他嘴毒,非要隔应隔应谢星摇。   以他的预测,对方定会匆匆抽出手臂,仓惶同他分出一条界限。   但谢星摇只是笑笑。   “不是啊。”   她说着踮起脚尖:“我只是觉得——”   被少年握住的手肘,不太舒服地动了动。   紧随其后,是一道袭上他手臂、温热绵软的陌生触感。   晏寒来脊背僵住。   “晏公子的动作不似道侣,更像对待俘虏。”   谢星摇环住他臂膀,掌心向内轻轻一合,古怪而柔软的热度隔着衣物,浑然涌上皮肤:“道侣之间,应该更亲近一些。”   晏寒来:……   很好,他差点儿就匆匆抽出手臂,仓惶同身边的人分出一条界限。   但他终究止住了这个冲动,在两人暗暗较劲的关头,退让就代表认输。   他已将飞天楼第一层勘探了个遍,知晓何处宾客稀少,一面领着谢星摇步步往前,一面压下手臂上怪异的感受,低声转移话题:“玩得开心?”   “有点儿。”   谢星摇颔首:“晏公子演技不错。”   她少有夸他的时候,晏寒来本欲报以一声冷笑,又听她正色道:“也可能是本色出演。”   少年不恼,语调懒散悠然:“谢姑娘说的那些话,给每人一个家……也挺像发自真心。”   “怎么,”谢星摇亦是笑,“惹得夫君不高兴了?”   那两个字灼得他下意识蹙眉,晏寒来抬眼,见她状若无辜眨了眨眼:“晏公子之前叫过我一次‘夫人’,现在还回来,算是两清吧?”   果然是个幼稚又恶劣的报复,摆明想要看他错愕的神色。   喜怒无常,睚眦必报。   晏寒来决定不去理她。   他带着谢星摇一路前行,穿过人潮汹汹的主厅,再绕过一条灯火通明的长廊,不过片刻,来到一间立在角落的小小厢房。   小室之中宾客不多,粗略数来不到十个。抱着箜篌的歌女端坐于台前演奏,乐音靡靡,桌上则摆着各式各样的点心。   对了,点心。   谢星摇心头倏动,不动声色垂下视线,瞥向晏寒来左手。   早在他误入修罗场之前,就已为她端来了一份糕点,后来场面过于混乱,糕点也就被所有人忘在脑后。   刚进飞天楼时,谢星摇的确说过一声“有点饿”。   ……不会吧。   他居然当真记住了。   那她之后没心没肺欺负晏寒来……应该没有伤他的心吧。   难怪这只狐狸一直阴阳怪气。   她的目光毫不避讳,很快被身边的少年一瞬捕捉。   晏寒来垂眸,面无表情看向手中的块状小方糕。   谢星摇生出一丝微妙的负罪感,决心痛改前非好好做人,尝试给狐狸顺顺毛:“谢谢晏公子。”   她的变脸技术无人能敌,晏寒来眼看着瓷盘被小心接过,语气听不出太大起伏:“我欲勘探飞天楼,这不过是个用以掩饰的借口。谢姑娘莫要自作多情。”   “嗯嗯。”   谢星摇很有自知之明:“谢谢晏公子,晏公子真好。”   口蜜腹剑。   少年蹙眉,寻了个角落坐下,没再理她。   晏寒来挑选的糕点个头很小,看上去挺像牛奶小方,通体乳白、方方正正。谢星摇拿起其中一个放入口中,顿时感到丝丝凉意如雪化开,沁出淡淡奶香。   她心满意足弯起双眼,小腿轻快晃了晃,看向身侧的一袭青衣:“晏公子不吃吗?”   晏寒来:“不。”   “可是味道很好欸。”   他应得别扭,谢星摇却想起这人吃糖时的模样,闻言又拿起一块小点心,在他眼前悠悠一摇:“甜甜的,带点儿奶香,一到嘴里就立马化开了。”   她用另一只手撑着侧脸,说话时鹿眼弯弯,在尾端荡开浅浅的弧,莹白食指微微屈起,手中糕点雪白,指甲则是漂亮的粉色。   晏寒来听她带着笑音道:“晏公子,真不想要?”   谢星摇笃定他不会要。   晏寒来行事作风虽是随心所欲,但在男女之事上,似乎拘束得过了头。   连叫他昵称都会耳尖泛红,更不用说是这种微妙又亲昵的动作,从她手中衔过那块点心。   正因如此,她欺负得有恃无恐。   “不吃就算了。”   雪白糕点不再晃悠,谢星摇笑意更深:“可惜,其实它味道不错——”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整个人下意识愣住,识海轰地一热。   二人坐在厢房角落,本是隔着段距离,却在此刻猝然骤缩。   一束阴影沉默着下压,裹挟了皂香的冷风紧随其后,最终落在指尖的,是一抹柔软热度。   糕点被咬走,近在咫尺的青衣随之往后,再度与她隔出安全距离。   这个动作于她而言不算过火,但方才她下意识往后,晏寒来突然往前……似乎有过一刹极为短暂的触碰。   剩下的言语全数堵在喉咙,谢星摇轻捻指腹,仿佛仍有古怪的触感残留在上头。   那触感柔软得过了头,被她指腹轻轻一碰,便软绵绵往下凹陷,还带着若有似无的余温。   不应该继续往下想。   她别开视线,把瓷盘推到中间:“就——”   谢星摇:“……味道还行吧?”   纵使只有刹那的相触,晏寒来定然也有所察觉,长睫撩起,倏忽一颤。   即便被当众指认为人中渣滓,也未曾见他如此不自在,细细看去,耳边的碎发居然像是炸了毛,蜷缩起一个小小弧度。   晏寒来垂眸:“……嗯。”   “灯应该快灭了。”   谢星摇认真思忖,决定转移话题:“等拿到那本古书,我们就找个借口从飞天楼离开。”   晏寒来抿唇,炸毛般翘起的发尾缓缓恢复原状:“……好。”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相隔不远的另一处角落,一对年轻男女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他们觉得主厅侧厅太吵太闹,刻意寻了一处僻静厢房,不曾想,居然见到那场狗血大剧的男女主人公。   经历那样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史诗级别大乱斗,这对夫妻居然还能坐在厢房之中互喂点心,着实叫人意想不到。   破案了。   狗血的尽头,是渣男贱女。 第28章   飞天楼内灯火尽歇,始于一盏茶之后。   由灵力点燃的连绵火光煌煌似鎏金,流连于楼中每处回廊,当那声并不明显的嗡响陡然出现时,大部分人都未曾将它放在心上。   下一刻,便是铺天盖地的黑暗骤然降临。   谢星摇等人在傍晚时分进入飞天楼,经历一场阴差阳错的狗血大戏后,夜色已然渐深。   雪夜的天空总是显得格外低沉,窗外墨色暗涌,黑潮席卷着呼啸的北风;楼内幽暗蔓延,自每个不起眼的角落悄然生长,几乎能将视野吞没。   转瞬,一片喧哗与骚乱。   这里本就是妖魔的巢穴,被邀约而来的人们提心吊胆,不知何时会沦为腹中之物。此刻恰逢这片突如其来的漆黑,恐惧油然而生,毫无疑问,定不会多么安分。   混乱之中的黑暗,是他们行动的最佳时机。   据常清姑娘所言,飞天楼一层的书房下有条暗道。   因有晏寒来的事先踩点,这间小室距离书房并不算远。谢星摇在灯灭的一刹从椅子站起身来,正要离开,却见晏寒来迟疑顿了顿,没有动作。   他做事一向利落,谢星摇心生疑惑,暗暗传音:“怎么了?”   “无碍。”   置身于黑暗里,少年的双目纤长而漂亮,被月光映出浅浅亮色,如同两颗静静镶嵌的玻璃珠。   他视线极冷极淡,毫无声响地起身而立,仍是用了传音:“走。”   修仙之人五感绝佳,其中目力更是从小锻炼的重中之重。   谢星摇刚来修真界的那会儿曾被惊到过,即便身处黑夜,也能在无光的环境里隐隐看清前路。只可惜她的修为不算太高,看得不甚清晰,倘若到了类似晏寒来的金丹期,应该能长进不少。   书房被划为飞天楼禁地,并未向来此的宾客们开放。万幸须弥教曾经掌管此楼,入城之前,常清特意给了他们一把钥匙。   书房大门紧锁,这会儿又正值一片混乱,如谢星摇预想中一般,房门前空空荡荡、无人守卫。   她用钥匙轻而易举打开锁头,推门而入,嗅到一股浓郁的陈旧书香。   “我想想,常清姑娘说过,密道在第三排书架旁,只需要转动桌上的梅花花瓶——”   谢星摇循着记忆如法炮制,花瓶被顺时针旋转到第二圈,果不其然,身侧的墙壁传来一声轰响。   墙边的书架自行移开,阴影之后,是条狭窄纤长的幽寂小道。   顺着小道一路往里,抵达尽头时,就能找到被魔族封印的祭司古书。   “应该就是这里了。”   谢星摇向内张望一眼,借由修士超凡的目力,隐约见到一条长长阶梯。   她说着扭头,看向晏寒来:“里面很可能有驻守的妖魔,倘若亮灯,大概率会提早暴露——就这样下去,你没问题吧?”   这不过是一句习惯性的客套话,她本以为对方定会毫不犹豫应下,没想到回过头时,只得到一阵沉默。   晏寒来对上她视线,双目幽深,侧脸被月色浸开冷厉棱角。   谢星摇听见他道:“抱歉。”   她一愣,晏寒来口中却是没停:“我看不清。”   “没关系,我也看不大清楚。你不会怕黑吧?就一条阶梯而已——”   她说着嗓音渐小,忽然想起楼中灯灭时,少年面上的恍惚与迟疑。   谢星摇上前一步朝他靠近,伸出四根手指:“这是几?”   晏寒来漂亮精致的瞳孔,像极蕴了冷意的玻璃珠。   他没做掩饰,答得直截了当:“看不清。”   不会吧。   谢星摇愕然收回右手,瞥一眼窗外的月亮。   月色如纱,虽被寒风骤雪吹散大半,却仍有几缕余晕坠落窗边。借着这道光线,哪怕是个练气期小修士,都能轻而易举看清她手里的动作。   晏寒来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   “小时候受过伤。”   当务之急是尽快取回祭司遗物,晏寒来没作矫情掩饰,传音入密:“近日突有恶化,我没料到它已到此种地步,下去只会拖你后腿。你入密道,我留在书房布置障眼法,不让旁人察觉异样。”   书里从没写过这一茬。   想来也是,晏寒来一个标准反派角色,作者何必去写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病症,只需要不断惹事,再被主角团制裁就够了。   他说得坦然,言罢忽然抬起双眼,极快与身前的少女匆匆对视,再垂眸时,向谢星摇递来一张符纸。   “传音符。”   晏寒来淡声:“一旦遇上危险,用灵力催动它,我会来。”   谢星摇笑:“你看不见,怎么来?”   晏寒来似乎也极轻地笑了下:“一直往前便是。不至于摔死,放心。”   书房之中的确存有隐患,需得有人时刻监守,否则一旦被妖魔发现,今晚的计划通通玩儿完。   时间紧迫,谢星摇也没纠结,抬手接下他递来的纸符:“好。”   *   密道很窄。   起先还有零星几点惨白的月光渗进来,走着走着光晕渐弱,只能分辨出模模糊糊的阶梯轮廓。四下寂静,谢星摇特意用了身法,没发出任何响音。   原著情节里,独自深入地下的人是“温泊雪”。奈何他们一行人全被换了芯,战斗力大大削减,一来二去,重担落在了谢星摇肩上。   之所以选她,自然是出于战力的考量。   几人虽有原主记忆,却无原主经验,在术法的运用上只能算半吊子。这条密道里藏匿着三百年前的祭司遗物,妖魔如此看重,怎会放任它不管。   原文明明白白写过,地下共有三只邪魔,皆以刀刃为武器,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一只擅使长刀,一只精通于暗器飞刀,最后一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一剑封喉。   “温泊雪”在原著里实力最强,经过上回与江承宇的死战,更是领悟了无上心法、修为大增,搭配神挡杀神的主角光环,对付它们不成难题。   至于现在,最适合应对它们的,毫无疑问是谢星摇。   阶梯漫长,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与腐败的味道。四下无风亦无声,黑暗有如一只无形巨手,不动声色擎住心脏,再猛然捏紧。   谢星摇不喜欢这样的氛围。   万幸,当最后的视野即将被黑暗吞没,于无垠暗色中,倏然现出一缕火光。   到了。   地下通道尽头,祭司遗物的存放之地,与此同时……也是妖魔齐聚的穴巢。   隔着老远,谢星摇已能嗅到令人不适的血腥味。   飞天楼,乃是邪魔残杀百姓的密园。   她一步步往前,血腥气渐浓,昏黄烛光摇曳不休,屏息去听,能听见囫囵啃食的声音。   下一瞬,一把飞刀迎面而来,直入谢星摇面门——   【闪避】!   身体的本能促使她侧身躲闪,飞刀未能命中,落地发出叮当脆响,当谢星摇再抬头,撞进三道不善的视线。   这是三个入魔的妖修。   烛火映照之下,三只妖物的相貌时暗时明,清晰可见布满血丝的通红眼珠、口中沾满血污的骇人獠牙、以及双足之下,被随意丢弃的粘腻血肉。   饶是谢星摇,也看得浑身一阵恶寒。   左侧刀客猛地一拍桌,面上青筋暴起:“何人?”   谢星摇没心思出言应答,默然环顾四周,视线凝在角落里的一簇暗光。   有十分明显的灵气波动,想必正是古祭司遗物。   少女眉心一动:“来取这个。”   “想要它?”   中间的剑修阴惨惨冷笑:“怎么,区区一个小丫头,也敢来此处撒野?你怎么进来的?”   右侧最年轻的男人为他斟上一杯酒,言语之间尽显讨好:“不劳大人费心,我们来对付她便是。”   这三只妖魔都没隐藏修为,谢星摇探出神识,预估三者皆在筑基巅峰。   被称作“大人”的剑修实力最强,应是半步入金丹,进阶指日可待。   “小姑娘是哪家仙门弟子?看起来细皮嫩肉,竟叫我不大舍得吃……应该瞬杀还是慢慢折磨?”   不等她有所回应,年轻男人话音方落,已亮出手中飞刀:“要想躲开我的飞刃,那可不容易。”   “我的刀分明才是最快。”   另一边的刀客亦是杀气腾腾,狞笑着拔刀出鞘,刀刃映出血一样的火光:“小妹妹,到时候可别哭——真可惜,这地方又深又偏,无论你怎样求救,恐怕都不会有人听见了。”   “行。”   年轻男人咧嘴,露出血色尖牙:“那就来比一比,咱俩谁先杀了她。”   两妖说罢对视一眼,仿佛将谢星摇看作了比试的靶子,电光石火之际,赫然亮出两道寒光。   坐在中间的剑修懒懒靠于椅背,欣然成为这场屠杀游戏的唯一观众,心中暗自思忖,获胜者会是哪一方。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既没见到飞刀迸发出的寒芒,也没感受到长刀如风的杀气。   当两妖话音落下,纷纷将手中刀刃舞出纷繁复杂的残影,刀光剑影变幻不休,谢星摇却只是静静立在原地,始终没出声。   随即响起的,是一声他从未听过的闷响。   ——砰。   *   当初商量作战计划时,所有人一致同意,让谢星摇对付这三只妖魔。   它们清一色擅长使用冷兵器,统一的特点是,都很快。   飞刀迅疾,长刀迅猛,宝剑能做到一剑封喉,想必同样是一击制胜。   当时的月梵啧啧摇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不过要说最快,这三位显然都不够格。”   没错。   冷兵器哪怕再快,也永远无法避免自身的局限性,任它刀剑如何挥如何舞,都不可能胜过它们公认的克星。   在同等修为下,刀与枪,究竟谁更胜一筹。   十米之外,枪快;十米之内——   枪又准又快。   枪声响起,正要甩出飞刀的年轻男人轰然倒地,两眼之中嚣张褪去,徒留满目震惊与悚然,不过刹那,胸前绽开大片血花。   另一边,长刀化作残影,于刀客手中猛然斩下,恰在此刻,又是一道闷响。   这不可能。   独坐一旁的剑修目眦欲裂:他们皆以身法闻名于妖魔界,怎可能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便被贯穿了胸口?!   他甚至看不清那道火光的动作!   闷响之后,刀客颓然倒地。   眼见剑修露出惊异之色,谢星摇步步靠近,朝他温和笑笑。   在和江承宇的那场决战中,她曾尝试着把灵力汇入子弹,效果十分显著。   没有灵力加持,它只是一件颇为新奇的凡俗之物,正如世上所有普通的刀与剑,看似锋利,实则很难对修士造成伤害;可一旦融入灵力,就能脱胎换骨,名正言顺成为一种全新的法器。   用游戏术语来讲,大概类似于附魔。   穿透力极强、速度极快、杀伤力极大,在同等修为的灵力之下,枪支终于能和刀剑重新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而毫无疑问,枪械是绝对的佼佼者——   至少在大家都很菜的筑基期是这样。   “你、你究竟是何人……”   剑客拔剑而出,匆匆后退几步,手腕腾转之间,剑锋舞出道道残影疾光,于身侧形成一片凌厉杀机,叫人近身不得:“你杀不了我!”   从未见过如此迅疾的法器,他明显被骇住了。   “是吗?”   谢星摇面色不改,指尖压下,又开出砰然一枪,精准打在他握剑的手腕上:“其实吧,三位看起来皮糙肉厚挺恶心,还真叫我不太想碰……让我想想,应该瞬杀还是慢慢折磨?”   无比熟悉的句式,似曾相识的语气。   这女人分明在模仿他们讲话,将之前的挑衅如数奉还——   到底谁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劣反派啊?就算斩妖除魔,也麻烦你拿出点儿仙门正道的气度好不好?!   长剑应声而落,剧痛之下,剑客浑身一抖:“此乃禁地,若是、若是杀了我,魔君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是吗?”   谢星摇喉音懒懒,被他逗得一笑:“好可惜,这地方又深又偏,无论你怎样求救,恐怕都不会被那位魔君听见了……奇怪,这句话是谁告诉我的来着?”   她说罢一顿,看向男人因恐惧而通红的眼眶:“唉呀,你哭啦?”   ……这是他们的台词吧!   剑客又气又惧,竭力试图看清她的动作,却毫无办法。   太快了。   这是远远超出他想象的速度,眼前的姑娘横竖不过筑基,怎会拥有如此强悍的实力?   “求你、求你别杀我。”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继续后退,仓皇之间,颤抖着惧声开口:“你……究竟是谁?”   “我?”   来到他身前的姑娘歪歪脑袋,乌发垂落,轻柔蜷在胸前:“普普通通,修为只到筑基,比较厉害的,其实只有我手里的这东西而已。不过嘛——”   在意识的终点,他听见最后一声砰响。   硝烟,疾风,裹挟着火焰的味道,还有一道似笑非笑的低语,一如邪魔们面对人族求饶时的语气。   “这位大人,时代变了。” 第29章   砰响过后,一切喧嚣归于寂静。   密室之中只剩烛火摇曳,暗影盘旋,更添沉沉死气。三只邪魔了无气息,而在他们身侧的角落,躺着几具人族的惨白骨架。   谢星摇喜净,心中默念除尘诀,将浑身上下的血气清扫一空。   妖魔的尸身被咒法碾作尘土,而她掏出储物袋,从中拿出几件干净衣物,遮掩于人族尸骨之上。   她如今没法子将他们带走,唯一能做的,只有为逝者们献上力所能及的哀悼与尊重。   接下来——   少女眸光微动,缓步上前。   古祭司遗物被安置在密室角落,掀开最上一层黑布,露出一个紧锁的铁笼。   谢星摇仔细看过原著,知晓有这么一个机关,在碾碎妖魔尸身之前,从剑客衣物里找到了钥匙。   钥匙严丝合缝地深入匙孔,伴随咔擦一声轻响,铁笼倏然打开。   这一切进展得无比顺利,谢星摇长出一口气,速速伸出手去,拿起笼中封锁着的古书。   这本书看上去毫不起眼,外形甚至称得上粗糙,外封以最为寻常的深褐色动物表皮制成,没有任何花里胡哨、彰显尊贵身份的装饰物。   像是一本平平无奇的记事簿,无论如何去看,都与万人敬仰的救世大祭司联系不到一起。   不过细细想来,三百年前的北州群魔割据,人族沦为奴隶,无异于下等牲畜。在那般艰苦的条件下,须弥教的确做不出多么惊世骇俗的绝世法器。   谢星摇将它小心翼翼拿出铁笼,不成想,就在古书探出笼网的瞬息,耳边突兀响起一阵闷响——   不过转眼,笼中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出阵法,魔气腾涌上袭,好似追逐花蜜的群蜂,轰然涌向她手中!   失策了。   谢星摇咬牙躲过,垂眼瞥过手里的泛黄书册,封皮之上,同样附着了一个暗色法阵。   这群妖魔想必对仙骨觊觎已久,要想寻得仙骨,这本古祭司遗物乃是重中之重。   藏于密室、派三名魔修镇守,对于它们而言,这样还远远不够。   原文对这次的地下探秘几笔带过,并未详细说明“温泊雪”做过哪些准备、又留了什么后手,不过以他的修为,很可能会觉察出铁笼之中的猫腻。   这并非战斗的重点,作者略过不提,算是情理之中。反倒是她下意识觉得再无危险,从而放松了戒备。   ……虽然以她这具身体的实力,也确实发现不了陷阱。   谢星摇闪身蹙眉,神识覆于阵法之上。   追踪术,只要触碰到阵法、亦或沾染法阵内的气息,便会被魔气缠身,有如附骨之疽。   翻涌的魔气汇作狂浪滔天,好似离弦之箭满蓄杀机,倏而弓身乍起,尽数扑往谢星摇所在方向。少女灵巧躲过,踏上离开暗室的长梯。   古书放不进储物袋。   它应当被下了禁制,与储物袋彼此相斥,非但如此,还不时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阴沉暗光。   魔气寻光而来,一时间有如藤蔓疯长,将地下的空间吞噬大半。谢星摇一个头两个大,匆匆拿出几块布料,将古书死死裹住。   哪怕迟疑短短一瞬,定会被卷入身后狂涌的暗潮。她不敢停下,心中思忖着解决之法。   她触碰过古书,身上理所当然沾染了魔气,要想避开追击,唯有散去这些恼人的气息。   否则等她出了书房,身后却跟着连绵不绝的追踪术法,那群妖魔只需一看,便能猜出前因后果。   到时候就全完了。   但她本身就中了咒术,无论如何清理,都奈何不了身上缭绕氤氲的黑烟;攻击身后的魔气更是死路一条,魔气被击散之后,反而分裂出更多。   恶心。   阶梯长而暗,谢星摇只能看清隐隐约约的几道轮廓,屏息前行之际,能感到身后的魔潮越来越近、越来越浓。   窒息感浓郁得前所未有,然而也恰在此刻,自楼道之上,恍惚传来另一声脚步。   心口用力跳动的一刹,谢星摇嗅见熟悉的皂香。   然后手臂被人轻轻一拉。   拉住她的力道并不算重,却带着些许不由分说的笃定,在寂静黑暗中,触觉感官仿佛被瞬间唤醒,脊背生出淡淡战栗。   没等谢星摇反应过来,鼻尖的皂香陡然更甚更浓——   一件外衫顺势落下,堪堪将她笼罩其中,布料温软,隐有几分残余的温度。   她心跳莫名其妙颤了一下。   “过来。”   晏寒来笑意淡淡,将她推向身后:“怎么招惹了这种东西。”   尾音落下,黑暗中掠过一道冷冽刀光。   之前身在暗渊时,谢星摇见过他碾压群魔的场面,只不过因为体力不支,早早失去了意识。   此时此刻,似曾相识的威压浑然铺开。   晏寒来平日里孤僻懒散,唯独对战之时锋芒毕露,好似孤狼褪去慵然伪装,赫然现出锋利爪牙。   少年毫不犹豫划开手腕,鲜血涌动的一刹,皆化作势不可挡的凛冽杀机。   须臾,比魔潮更汹更烈的煞气一拥而起,如同黑夜中肆意啃噬猎物的野兽。   血光漫天,刺破血肉的少年却好似无甚知觉,任由血流如注,指尖熟稔捻转,画出道道复杂法符。   十分符合晏寒来性格的解决方式。   要想压制无法无天的魔气……那便引出比它们更为凶残的气息。   两道咒法骤然相撞,魔气不堪重负,碎作万缕轻烟。   肩头沉甸甸的重压倏然消散,谢星摇终于能够长舒一口气,下意识拢紧身上披着的外衫。   晏寒来对此习以为常,自储物袋拿出绷带,随意缠在手腕上。   他的动作简略而粗糙,无视贯穿整条手臂的剧痛,听谢星摇悄声道:“你……就这样止血?”   “谢姑娘。”   少年冷声相应:“寻常人在外风餐露宿的时候,可不会如你们仙家弟子一般,连皮外伤都要——”   他说得冷淡,一句话堪堪到了一半,整个人忽地顿住。   四下漆黑,晏寒来因疼痛微微分了神,此刻凝神稍许,竟直直撞上一双漆黑的眼。   谢星摇不知何时凑近几步,不动声色踮了脚,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同她已是咫尺之距。   他的墨绿外衫仍罩在她头顶,弄乱了几缕额前碎发,四面八方的阴影中,以他残损的目力,只能看清那双澄亮的眼瞳。   “说起来,”她眨眨眼,直勾勾对上他目光,“真的看不清吗?”   晏寒来不自在侧开脸:“怎么。”   “看不见你还下来。”   她没心没肺,停顿须臾,尾音含笑:“晏公子,该不会有那么一丢丢担心我吧。”   “不过是出于计策考量。”   晏寒来讽刺笑笑:“倘若谢姑娘葬身于此,麻烦只会更多。”   对方似乎很低很低应了一声“哦”。   谢星摇向来伶牙俐齿,少有这般语气含糊的时候。他疑心着自己是否把话说得太重,正要再开口,听她神神秘秘道:“伸手。”   晏寒来乖乖伸出右手。   黑暗铺天盖地,他看不清周遭景象,只知道手臂被人小心握住,继而拉开袖口。   胡乱缠绕的绷带被轻轻散去,有凉气沁入破开的伤口,随之而来,是一道陌生温度。   晏寒来从小到大头一回知晓,原来伤口在剧痛之余,还能生出密密麻麻的痒。   他呼吸僵住,下意识把手往回缩。   “怎么了?”   谢星摇低低出声:“弄疼了?”   晏寒来:……   晏寒来:“没。”   “这是疗伤用的药膏。晏公子不必多虑,我也是出于计策考量。”   少女柔软的指尖轻轻擦过伤口,奈何语气并不温柔:“若是血腥气被妖魔察觉,麻烦只会更多。”   她当真很会化用旁人的言语,以牙还牙地呛人。   晏寒来心中暗嗤,却听她轻声一笑:“逗你的。”   “晏公子虽不担心我,我呢,以德报怨,不愿晏公子受苦。”   谢星摇也是第一次给人包扎,生涩缠好绷带,语意悠然:“失血太多不是好事,更何况,莫非你不觉得疼?”   喜怒无常。   他早该习惯她的满口胡言,但还是听得微微蹙了眉,心口莫名发闷,如被猫爪挠过。   晏寒来觉得心烦。   绷带被层层缠好,他本想收回右手,谢星摇却没放开。   他看不清身前之人的动作,幽幽暗色里,猝然感到一缕突如其来的凉风——   如同骨血被揉作一团,痒意漫开,少年用力抽走手臂。   不愧是狐狸,头顶果然炸开几根飞翘的呆毛。   不知等他变回白狐的形态,届时再受到惊吓,会不会变成蒲公英一样炸开的毛球。   “如果觉得疼,就往伤口吹吹气。”   谢星摇看出他的仓促,收好手中药瓶,语气间溢出几分恶作剧得逞的笑意:“晏公子,没事吧?”   晏寒来冷声:“这是安抚幼童的法子。”   “小孩可不会被这个动作吓跑。”   吓跑。   他习惯性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微妙堵在舌尖。方才那道凉风来得突兀,于黑暗之中更显清晰,伤口隐隐的刺痛化作一刹的电流,叫人浑身不自在。   他收手的动作,的确像是落荒而逃。   “常清姑娘说过,若想修复飞天楼中的灯火,约莫需要半个时辰。”   谢星摇不再深究,抬头望一眼寂静长梯:“先上去吧。”   *   楼中火光尚未恢复,书房多待不得,二人很快趁乱离开房中。   应当如何走出飞天楼,成了如今最大的问题。   “所以,”谢星摇抱着团团布料,尽量藏好怀里的古书,“你也解不开它的禁制?”   “禁制古老,绝非魔族所下。”   晏寒来传音入密:“应是须弥教的术法,我们之中,唯有云湘能解。”   那便尽快去寻云湘。   谢星摇抱紧布团,用空出的左手揉揉太阳穴:“我想想,她在的方向应该是……不过当下楼内混乱,妖邪皆在搜查断火之人,我们抱着这样一个布团,定会惹人生疑。”   她说罢抬眼,将四周无声扫视一番,但见男男女女目露惊惶,妖魔则是严阵以待,面带凶光。   “不妨将其藏于某处,待寻得云湘,便将她引至藏书之地。”   晏寒来冷静分析:“如此一来——”   只可惜他没能说完。   当一句传音飘然落下,飞天楼内嗡声骤响。   继而便是灯火荧煌、灿如星汉——   灵力通了。   谢星摇:……   谢星摇太阳穴重重一跳,果不其然再抬眼,见到一只邪魔狐疑的视线。   她手中的布团太过显眼,引得对方好奇出声:“这位小姐,不知你手中所抱……是为何物?”   言辞之间掷地有声,话音落下,立马惹来周围人的重重注视。   那场震惊全场的狗血大戏,它尚未完结。   此时此刻,人们目光凝集之处,赫然是故事的男女主人公。   又又又又一次倒大霉。   谢星摇默默看一眼晏寒来,半晌,又静静望一望手中层层叠叠的团状布料。   “是的。”   苦情大戏的女主角面无表情,眼角一抽:“实不相瞒,我们有一个孩子。”   晏寒来:……   晏寒来:??? 第30章   晏寒来静默无言,经过短暂一刹的怔忪后,极快稳下心神,垂眸看向谢星摇。   他们二人做贼心虚,为了避开旁人的注意,特意站在侧厅角落里。   这会儿灯火虽已恢复,但角落自成一片幽暗的阴影,谢星摇立于他身后,手中布料大大一团、无法叫人看清。   从别处乍一看去,倒真有几分像是婴儿的襁褓。   万幸,他已渐渐熟悉这个女人的思维逻辑,能循着她的思路演下去。   “正是。”   晏寒来扬眉,侧身一步,将她身形大半挡住:“我们夫妻二人哄孩子入睡,有问题么。”   此人一副懒散派头,凤目稍抬,掩不住眸子里的冷淡笑意。   看上去就很理所当然,很顺理成章,即便口中说着胡编乱造的谎言,也硬生生造出了“我有理我很拽”的假象。   或许这就是反派恶人光环。   他说话时伸出左手,看似摸了摸襁褓中孩子的脸,实则从指尖化出一张拟声符,贴在布包内侧。   当谢星摇手臂轻晃,符咒得了感应,发出低低一声轻笑:“哈哈咯咯,娘亲。”   这人戏精培训班出来的吧。   谢星摇飞快睨他,明面上嘴角轻扬,露出一个含羞待放的浅笑,心中暗暗传音:[拜托,婴儿,这么小的个头,能说话吗?]   晏寒来只懂杀人不懂造人,同她对视一瞬:[不能吗?]   他说罢一顿,显出点儿不耐烦的自暴自弃:[就当你我二人生了个天才。]   ……但是一个布包咯咯咯叫她娘亲,真的很诡异啊!   “原来二位竟有个孩子。”   有人好奇开口:“之前……嗯……二位交流感情时,似乎并未见他出现过。”   这位姐姐真是人美心善,用“感情交流”概括了那场世纪狗血大戏,可谓给足他们面子。   谢星摇勾勾唇边:“毕竟当时要见几个外人,只能把孩子交由一个朋友看管……你明白的。”   外人自然是指云湘和温泊雪。   她同样说得隐晦,言下之意,是自己私下与情人会面,不可能把孩子带在身边。   有理有据,渣男贱女,出轨都出得这么理直气壮。   “那二位如今是,”另一人迟疑道,“和好了?”   “正是。”   谢星摇毫无停顿地接话:“我本欲与他分开,却在那一刻,听见孩子唤了我们一声‘爹爹娘亲’。”   晏寒来坑人一流,奈何对感情戏的桥段一窍不通,闻声略略颔首,含糊开口:“……稚子何辜。”   “看见孩子,让我们想起曾经相爱的时候。”   念及在二十一世纪看过的诸多“合家欢”作品,谢星摇抿唇笑笑,抓住身旁青衣少年的袖口:“我与夫君长谈一番,既然二人都有错,不如给彼此一个机会,重新来过。”   晏寒来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晏寒来传音入密:[谢姑娘,私以为这种理由难以服众,常人理应一刀两断。]   笨,你懂什么。   电视剧里都这么演,不管前几十集经历过出轨冷战还是争执互殴,到最终结局的时候,双方定会重归于好,美名其曰“重新来过”。   看见这种情节,观众顶多吐槽一句“离谱”,但渣男贱女的心思,没谁能猜透。   谢星摇加大力道,轻轻捏了捏他手腕:[别打岔。]   不出所料,侧厅中短暂一静。   狗血的吸引力远远大于对那团布包的怀疑,沉默半晌,终是有人强颜欢笑,朗声开口:“二位还真是……祝福,祝福。”   另一道讪笑紧随其后:“尊重,尊重。”   晏寒来:……   他本以为他懂了,但这个修真界,他似乎还是不太懂。   侧厅之中宾客繁多,稍有不慎就会被察觉异样。二人商议一番,又回到了之前待过的偏僻厢房。   [按照计划,温泊雪他们应该去了正门,等着我们一并离开。]   谢星摇轻咳一声,坐在角落悄悄传音:[我抱着布包不便行动,在这里使用传讯符,又很容易被妖魔发现。不如你先去叫来云湘,让她解开古书上的禁制,顺便告诉温泊雪与月梵我们这边的情况,如何?]   如今也只能这么做了。   晏寒来点头:“嗯。”   他说罢稍停,喉音渐低:“你万事小心。”   谢星摇笑:“放心,绝对没问题。”   晏寒来不愧为彻彻底底的行动派,很快便转身离开。她独自坐在一根柱子的阴影下,轻轻打开布包一角,露出藏匿于其中的古祭司遗物。   凡是流传于世的前辈大能,个个都自在潇洒、有通天法器傍身,唯独这位三百年前的祭司与众不同,用着这么一本平平书册。   看它的材质,顶多算个中阶法器,倘若观察再细致一些,还能见到封皮上磨损的痕迹。   不过……毕竟是传说中天赋异禀、超凡卓绝的天才嘛。   谢星摇小心翼翼合上布包,想起曾在老人家中听过的故事,那位祭司恍如神女降世,周身气质高洁不可攀,本就拥有了呼风唤雨之威,哪会在意法器的等阶高低。   这间厢房地处偏僻,环顾四周,并无多少宾客入座。   有好几人认出她是那场狗血剧的女主角,由于人物设定过于离谱,围观群众虽则好奇,却无奈只敢远观,没谁上前搭讪。   谢星摇乐得清净,抱着布团做出哄小孩的动作,不消多时,耳边响起一道清脆少年音:“姐姐!”   谢星摇惊喜抬头。   是云湘。   云湘扮作了清秀少年人的模样,一双杏眼漆黑澄明,满蕴流灯光华,与她对视的瞬间,毫不掩饰眸中欢喜与期待。   谢星摇提心吊胆独自坐了这么久,此刻终于能脱离苦海,同样神色大喜,朝她扬起一个灿烂微笑。   一刹之间,厢房中的气氛再度诡异。   “这少年郎,”不远处的女人与好友窃窃私语,“不正是那什么吗?”   这二人表现得太过喜出望外,看那暧昧的神情,听那亲昵的语气,加之原先那位“夫君”并不在场。   莫非——   云湘机灵,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想起不能太过招摇,刻意放轻脚步,弓身往前。   从最初发自内心的欣喜,再到后来不得不噤声的委屈。   人们静观其变,心中已明白一切。   “这就是孩子吗?”   云湘时刻牢记角色设定,上前小心接过布团:“来,快让我抱抱!”   她着实是个小机灵鬼,特意加重了“孩子”两个字的读音,如此一来,定能让旁人深信不疑。   殊不知,身后的道道视线已然愈发犀利。   众所周知,眼前二人的关系并不简单。倘若孩子真是女方与丈夫所生……   这小白脸怎会如此激动,二人又为何要趁着丈夫不在,私下悄悄会面呢?   剧情峰回路转,谁能想到,掀开那层重归旧好的外衣,竟会露出一个更为震撼的惊天阴谋——   这女人从无和好之意,就连这孩子,恐怕也并非同她夫君所出!   女人,恐怖如斯!   [能解开吗?]   谢星摇传音入密:[晏寒来说,这是你们须弥教的禁制。]   云湘正色:[嗯。我们再往阴影中靠近一些,莫让外人察觉。]   女子与少年双双抬头,谨慎将四下环顾一圈,确认无人接近,藏进柱子后的阴影里。   若说没猫腻,傻子都不信。   [好啦。]   不消片刻,云湘指尖光华流转,与古书之上的深色纹路悄然相映。   在此之前,谢星摇从未见她施展咒术,如今匆匆一瞥,感应到一股澄净浩瀚、势如破竹的灵力。   云湘看似大大咧咧不谙世事,但论及实力,应当更甚于温泊雪。   禁制抹去,古书终于能被装进储物袋中。   谢星摇迅速完成这出偷龙转凤,当古书自眼前不见踪影,与云湘同时长出一口气。   “时候不早,我们快些离开飞天楼吧。”   云湘压低嗓音:“我们关系微妙,最好不要一并同行。你留在这儿不安全,不妨抱着布团先离开,我随后出去。”   这对奸夫淫妇,开始了嘀嘀咕咕。   在场看客下意识噤声,眼睁睁看着少年郎后退一步,慈爱摸摸布包:“孩子乖,真可爱。”   而女子柔声笑笑:“时候不早,我该走了。有人在外等着我。”   有人。   男人听了会流泪,女人听了会沉默,好端端一个夫君,到她嘴里成了“有人”。   全场一片死寂,宾客欲言又止,纷纷显露颓败之色。   “我们……是不是应该让她夫君知道一下?”   不久前出言问询的女人低声耳语:“看他的表现,应当仍被瞒在鼓里。”   “真、真的吗?”   她身侧的好友略有踌躇:“可他一直把孩子当作亲生看待,倘若有朝一日知晓真相……与天塌有何异啊!”   她们的交谈止步于此。   因为当这句话堪堪说完,余光所及之处,厢房门前,冷然一袭青衣拂过。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动作,熟悉的主人公。   当熟悉的男主角走进房中,外衫清冷如竹,满溢开熟悉的葱茏绿色。   春风又绿江南岸。   梅—开—二—度。   “怎么了。”   晏寒来无视身后道道目光,神色如常:“天色已晚,孩子累了,需要休息。”   事已至此,居然还心心念念着孩子。   好几个看客悲痛掩面,不敢接着往下看。   “我正要出来。”   禁制除去,谢星摇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朗然一笑:“你久等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刚打算上前,忽见不远处一名壮汉猝然咬牙,拍案而起:“公子,你莫要被骗了……这孩子,他很可能不是你的!”   晏寒来:……?   谢星摇:……?   “正是。”   另一名女修目露悲色:“你夫人与这位少年郎仍有往来,二人举止亲密……唉!”   晏寒来没明白他们意思,蹙眉沉声:“什么?”   “我也看不下去了!”   又一名正义群众起身而立:“都说孩子同爹娘长相相似,今日我们就来看看,这究竟是谁的孩子!”   云湘与谢星摇同时屏住呼吸。   [不是吧。]   谢星摇右眼皮狂跳:[朔风城里的人,都这么好心吗?]   [是是是是的,我们北州……]   云湘咽下脱口而出的夸赞,紧蹙眉头:[咱们现在怎么办呀?]   布团里空无一物,一旦被人拿去分辨,他们到时候必定百口莫辩。   要想制止悲剧,唯独剩下一个办法。   云湘沉思片刻,垂眼,哑声:“没错。”   在所有人目眦欲裂的注视下,白衣少年握紧双拳:“还记得吗?你已有整整一年未曾归家……这的确是我与姐姐的孩子!”   一段话,引爆整间厢房。   ——小白脸,恐怖如斯!   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   他已分不清爱与恨,是否就这样。   一语落毕,晏寒来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好似天塌。   而云湘直身屹立、神色决然,俨然小人得志的阴险姿态,傲视群雄:“她之所以同你和好,不过为了继承财产,与我继续快活逍遥。”   [圆、圆上了。]   云湘欲哭无泪:[这下不会再有什么幺蛾子了吧?求求各位好心人,快放我们离开吧。]   晏寒来思忖着自己应有的反应,面无表情后退一步:“不,这不可能。”   ——可怜的男人,已然丧失神智、做不出表情了!   他的模样着实悲惨,眼见谢星摇抱着孩子迈步将行,不知是谁同情出声:“可……也说不定呢?那孩子既会说话,证明年纪不小,要不咱们还是看看?”   万万没想到会栽在这种地方,谢星摇停下脚步,不动声色瞪一眼晏寒来:   [哦豁。这就是晏公子想要的天才?]   晏寒来:……   晏寒来:“他其实年纪很小,我们的孩子,不,他们二人的孩子是天才。”   ——果然已经神志不清了,面无表情讲出这种话好可怜啊!!!   现场一片混乱,孩子成为万众瞩目的唯一焦点。有不少人闻风而来,于门外探进黑黝黝的脑袋。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忽而听得长廊中一声怒喝:“都别吵了!”   谢星摇抬眼,见到熟悉的温泊雪与月梵。   “既然诸位都已捅破窗户纸,那我也就不再隐瞒。”   温泊雪迈步往前,一把夺过布包:“毋庸置疑,这是我的孩子。”   血和眼泪在一起滑落。   她的心破碎风化。   云湘后退一步,尾音颤抖:“你、你说什么?”   云湘绝望传音:[快快快,快把这团倒霉的布包带走!]   场面再度沸腾,新瓜接旧瓜,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剧情辗转反复,梅开三度。   ——男人,恐怖如斯!   一语落毕,晏寒来与云湘皆是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好似天塌。   而温泊雪直身屹立、神色决然,俨然小人得志的阴险姿态,傲视群雄。   “我才是与佳期两情相悦之人,你们,不过是用来掩饰我俩关系的工具罢了。我算过时间,孩子出生于一年前,正是我和佳期情意正浓之时。”   温泊雪于识海中咧嘴一笑:[别担心,有我在!]   他毕竟是个演员,整段话说下来一气呵成,加上最后一句颇具说服力的台词,的确能打消不少人的心中疑惑。   奈何恰是此刻,看客中有人狐疑开口:“您……您莫不是温家公子?我曾在一年前远远见过您,可您那时远在中州,压根没回过朔风城啊。”   温泊雪:。   温泊雪:[草。]   “那还是,”另一人挠头,“看看孩子的模样?”   完蛋了。   温泊雪紧紧抱住怀中布包,心脏倏然紧绷。   他们几人使出浑身解数,奈何还是逃不开这一劫。孩子他爹定在云湘与晏寒来之中,如今穷途末路,再无其他救场的人选。   他正琢磨着应当如何糊弄过去,猝不及防,又听得一声冷笑。   ——厢房正门,别着[赵铁头]名牌的月梵嗤笑连连,上前几步,眸中有伪装出的得意,也有濒临崩溃的决绝。   “赵铁头赵铁头,这分明是个男人的名姓,我看上去却是女儿身。”   月梵壮烈咬牙,给自己暗暗贴上一张拟声符:“你们,莫非不觉得古怪吗?”   不会吧。   温泊雪瞳孔狂震:连名字的缺漏都能圆上!   “没错。”   一瞬的凝滞,当月梵再开口,厚重雄浑的中年男音有如钟磬,震惊全场:“我男扮女装潜伏于你们身边……这是我的孩子,都别碰!”   震撼它娘哭天喊地,震撼死了。   这居然、居然是梅开四度!!!   颤抖的手,无法停止,无法原谅。   温泊雪后退一步,尾音狂颤:“你、你说什么?”   “我与佳期情投意合、青梅竹马,一年之前,正是我们日日私会的时候。”   厚重雄浑的中年男音嚣张哼笑:“我佯装成无知少女,潜入温家盗取财产,她则嫁入阎家,只等有朝一日继承家财——这孩子后背有颗同我一样的痣,他是,也只能是我的孩子。”   一语落毕,晏寒来、云湘与温泊雪皆是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好似天塌。   而月梵直身屹立、神色决然,俨然小人得志的阴险姿态,傲视群雄。   ——男扮女装,恐怖如斯! 第31章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飞天楼。   修真界民风淳朴,连狗血话本都极少见过,更不用说眼前这出狗血狂泼、不断颠覆三观的年度大戏。   良久的沉默后,终于有人骇然打破寂静。   “所以。”   一名少女茫然道:“孩子的父亲,是这位……男扮女装的头公子?”   月梵:“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不是头公子,我姓铁——”   月梵看一眼胸口[赵铁头]的名牌:“……不对我姓赵。”   她身为最后的赢家,昂首阔步行至温泊雪身旁,一把夺过手中襁褓,中年男音厚重如山:“再见,夫君。”   ——差点忘了,这两人还是一起进入飞天楼的道侣。   温泊雪代入几分当事人崩溃的心态,五官痛苦,做不出表情,抽搐着嘴角哑然应声:“算、你、狠。”   这是什么人间炼狱。   月梵看似入戏已深,实则异常靠谱,时刻牢记一伙人今日的使命,将布包紧紧抱住,给出一个眼神暗示:[兄弟姐妹们,随我撤!]   谢星摇闻言上前,做出妖艳贱货如愿以偿的坏女人姿态,抬手挽起月梵右臂:“走吧铁头哥,莫要与他们纠缠不休。这么多年过去,我在阎家可赚到了不少银钱。”   月梵哈哈大笑:“走,回我们的家,自此逍遥快活。”   万万没想到,今夜的大戏会以此作为结局。   围观群众皆是惊叹纷纷,纵观全员,竟无一人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然无辜,每个人都心怀叵测、居心不良。   黑吃黑,狗咬狗,在全员恶人的故事里,唯有最狠最毒的狗男女,才能赢得最终胜利。   他们悟了。   然而此时此刻,任谁都无法料想到,故事尚未迎来终结。   一对狗男女开开心心往外走,没出厢房,骤然听得一声怒喝。   “吵吵吵,吵什么吵,何人在此惹是生非?”   此音浑浊,渐朝厢房靠近之时,溢开满满当当、令人心悸的魔气。   小室内多为人族,见状不约而同后退几步,噤声不语。   ——魔气暗涌,一道高大身影映于门前,片刻后,骇然现出一张青面獠牙的脸。   飞天楼魔族齐聚,无疑是场妖魔之间的饕餮盛宴。妖魔在楼中占据绝对性的主导地位,自然不会特意化作人形。   他们这里太过热闹,吸引看客之余,也引来了一只不善的邪魔。   “我听说……”   魁梧的影子沉沉压下,魔修向内张望几眼,咧嘴露出阴气森森的笑:“这里有小孩?”   [糟糕。]   云湘悄然传音:[妖魔最喜婴孩的血肉……它若进来,我们必然暴露。]   她话音未落,不久前与同伴嘀嘀咕咕的人族少女忽然瑟瑟开口:“小孩?哪、哪有小孩。我们分明在唱歌喝酒。”   “就是。”   另一边的年轻男人打了个哆嗦,不敢直视魔修双眼:“小孩多闹腾,哭哭啼啼最是烦人,哪会有人带进来?”   言谈之间,月梵身前的女子微微一动,用身形遮住她手中的襁褓。   “是么?”   魔修笑笑:“有没有小孩,可容不得你们来说。我的鼻子一向很灵。”   笑音森森,在场众人皆是屏息凝神。   这只妖魔的修为显然不低,听闻魔族嗜血,其中一些甚至能嗅到孩童的气息,方便将他们做成盘中餐。   魔气肆虐,穿过重重人潮,好似攀附而上的幽幽藤蔓,逐渐蔓延至每处角落。   近了,快近了。   黑色雾气冷冽寒凉,渐渐贴近月梵手中的襁褓,下一刻,定是鲜血四溅,婴孩命丧当场。   好几人屏住呼吸,严阵以待,却见魔气稍稍顿住,然后——   掠过去了?   “搞什么。”   一番搜寻毫无结果,魔修不屑冷哼:“抱个空布包,有病。”   魔修骂骂咧咧地走了。   然而厢房之中的气氛,不比他在场时更好。   谢星摇:……   月梵:……   小室又一次被沉默包裹,谢星摇红着耳朵摸摸鼻尖,瞥见门边一只小魔竖起眉头:“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合理解释——布包里究竟是什么!你们这伙人居心不良,有什么阴谋!”   它修为不高,无法嗅出婴孩独有的味道,但方才路过的前辈既然否认了孩子的存在,其中就定有猫腻。   [不会吧,这么倒霉?]   温泊雪真真正正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它要是察觉不对,把这件事报告给上级,我们就全完了。]   “话说回来,我也觉得很奇怪。”   围观群众里,同样有人小心翼翼举起右手:“这位赵铁头小姐,你不是夏家的千金吗?怎么成了飞天楼里的侍女……啊不对,侍男?”   月梵太阳穴狠狠一跳,想起自己易容后的脸,以及那块被藏进口袋的名牌。   名牌上不多不少三个字,夏知烟。   她早该料到,很可能会在飞天楼里遇见夏小姐的老熟人。   完蛋了。   如今才是真的无路可退,根本找不到合适理由——但凡是精神正常的普通人,怎么可能抱着个大布包,集体上演这样一出狗血至极的烂戏?   厢房压抑而安静,处处落针可闻、连空气都凝滞不前。   在混乱复杂的心绪里,识海陡然响起一道来自谢星摇的传音:[朋友们,启动C计划。]   C计划。   温泊雪茫然应答:[我们有A计划和B计划吗?]   [你们一定能明白。]   谢星摇面色沉沉,唯有双眼澄亮依旧:[想想每年,每到那一天的夜晚,我们都会看些什么。]   温泊雪与月梵皆是一怔。   他们似乎懂了。   有一种神奇的存在,能让一切不合理变得合理,将或欢脱或无厘头的剧情,老老实实禁锢在一个老套的现实框架。   C计划。   春——晚——?   悟了。   “实不相瞒,我的确不是赵铁头女士,更不是赵铁头公子。”   月梵如获新生,言语含笑:“我,名叫夏知烟,是佳期的朋友。”   “实不相瞒,我也不是温仲伯——哦不对,我就是温仲伯。”   温泊雪一声轻咳,如沐春风:“但我与宋佳期小姐清清白白,乃君子之交。”   云湘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两眼呆呆,试探性接话:“那个,我……我也一样。”   人群中响起一道质疑:“那你们之前是——”   月梵:“唉。”   温泊雪:“唉。”   月梵温泊雪异口同声:“实不相瞒,我们是受了宋小姐的邀请,特意来演一出戏啊!”   云湘:“我、我也一样?”   这究竟是什么剧情,她不懂了呜呜呜!   “不错。”   谢星摇沉痛咬牙:“脚踏三条船是假的,孩子是假的,夫君,方才说不爱你了……也是假的。”   晏寒来沉默着没出声。   剧情一波三折起伏太大,他有点儿懵。   “我知道,阎公子,你心里定在埋怨我们无理取闹。”   月梵上前一步,目露忧伤:“但请你相信,佳期她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阎公子。”   温泊雪哀哀长叹:“你此刻是不是在想,自己日日操劳、忙里忙外,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可妻子为何仍是不满意,要这般折腾?”   他说得直白,几乎是把台词往晏寒来脸上怼。   晏寒来不傻,闻言沉声:“不错。我日日操劳、忙里忙外,究竟哪里做得不够好?”   “忙……知道你忙。”   谢星摇凄然垂头,长睫掩下眸中悲痛:“可我若是不演这一出戏,你会在百忙之中,抽出这么多时间陪我吗?”   温泊雪啧啧摇头:[我有预感,要来了。]   月梵神色复杂:[我好像,已经听到了新年的钟响和烟花。]   “你夜以继日辛辛苦苦,常常十天半个月不露面。街坊邻居都说,你定是在外拈花惹草,但我知道,你是为了支撑起这个家。”   谢星摇哑声:“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你在外吃苦,我三天两头见不到你的影子,在家担惊受怕。每天等每天愁,就连到了阖家团圆的节日,你也要出门办事——不久前的跨年夜,我坐在满桌珍馐前,身边却只有侍卫丫鬟,这是家吗?”   [人才,人才啊。]   温泊雪的佩服发自真心:[居然把对晏公子那段拈花惹草的诽谤都圆回来了!]   [老天。]   月梵摸摸心口:[这氛围,如果再放一首煽情的背景音乐,我DNA就动了。]   晏寒来:……   晏寒来:“抱歉。我以为你过得好,会开心。”   “唉,阎公子不必道歉。”   温泊雪三步并作两步,飞快上前一些:“家中难题谁都有,齐心才能共白首。”   脱口而出就是打油诗,这人是吃了多少吨春晚小品。   月梵心下惊叹,口中却是自顾自出言接话:“不错。大伙知道你很忙,有事别总自己扛。”   ——她为什么也这么熟练啊!   “你苦你累,你从不和我说。明明是一家人,却总有那么多隔阂。”   谢星摇拉住少年衣袖,又一次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珠:“我只能谎称自己有了孩子,再找些朋友陪我演完今日这出戏,只有这样,你才能多看看我、多关心关心我们的家。”   谢星摇:“今日多陪陪我,好吗?”   晏寒来:……   他麻了。   纵观全局,现场围观的人们,终于明白了一切。   表面看似是渣男贱女你来我往,然而撇开这层虚伪外壳,背后的原因竟如此令人暖心。   人群之中,有人擦拭通红的眼眶,也有人轻轻鼓掌。   温泊雪面露微笑,靠近二人身边:“今年的故事特别多,真心的话呀你直说。”   “有人才有家,有爱才团圆。”   月梵连连点头,笑得慈爱而释然:“有事别总藏心里,家人理应在一起——大伙你们说,是不是啊!”   无比单纯的修真界围观群众:“是——!”   云湘答得最大声:“我也一样!”   这午夜梦回般的熟悉互动。   谢星摇单手掩面,艰难传音:[……这打油诗说得,你们真牛。]   温泊雪痛苦握拳:[谁不是被生生熏陶了二十多年,一路熏过来的呢。我快臭了都。]   月梵神色恍惚:[回凌霄山之后,让大师兄给我们做顿饺子吧。]   “对了,佳期刚不是说,跨年时阎公子没回家吗?正好,新年刚过去不久,我家还有不少食材存货,不如就补上这错过的团圆佳节——”   月梵开口,熟练得叫人心疼:“走,一起离开飞天楼,去我家吃顿年夜饭吧!”   再看不远处围观的人群,已然不约而同纷纷退让,为他们让出一条回家的通路。   狗血的尽头,原来不是渣男贱女。   而是春晚合家欢。   云湘仍然处在半懵状态,见状眨眨眼,无比期待地传音入密:[怎么了怎么了,吃年夜饭吗?什么时候?]   [吃什么年夜饭啊!]   月梵一把拉住她胳膊:[快跑!!!] 第32章   谢星摇走出飞天楼时,迎面撞上一阵呼啸而过的寒风。   疾风冽冽,刮在面上有如刀割,这并不是多么舒适的感受,却让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无比雀跃地加快脚步。   “我们出来了?”   云湘在心中细细捋清事情经过,终于有些明白了其中套路,双目粲然弯起:“好厉害好有趣!我方才好几次被吓得不敢呼吸——没想到居然能把一切圆回去!”   月梵拍拍心口:“多亏摇摇能想到这个法子……佩服佩服。”   她当真是把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落到了实处,从狗血大戏到春晚合家欢,每一步都走得叫人连连惊叹。   “所以,”云湘摸摸肚子,念及飞天楼中的对话,隐约显露不舍之意,“年夜饭没有了。”   “年夜饭算什么。”   月梵大大咧咧揽上她肩头:“摇摇她大师兄做菜一绝,等我们解决朔风城里的事,大可带你去凌霄山,尝尝他做的美食。”   温泊雪颔首应声,同样露出向往之色:“绝对不比年夜饭差。”   云湘闻言一怔,用力点头:“好!”   “话说回来,”温泊雪不知想到什么,微微挑起眉梢,眼皮上撩,“晏公子的演技真是不错,接戏接得顺畅,反应甚至比我更快。”   晏寒来本是一言不发听他们侃大山,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的姓氏,于黑暗中安静抬头。   此刻天色昏暗,月亮被浓云吞噬大半,除却几缕残絮般的月光,街边只剩下淡淡交错着的流灯光影。   他穿着近乎于沉黑的青色外衫,衣料单薄,衬出少年人瘦削挺拔的脊背腰身,面部轮廓亦是冷冽,裹挟了生人勿近的傲。   和另外几个叽叽喳喳的小伙伴相比,他仿佛被隔绝于夜色之中,与周身一切格格不入。   直到温泊雪一句话出口,才将两个空间浑然融为一体。   “对哦。”   云湘不了解此人性子,只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可靠同伴:“晏公子的反应总能比我快,稀里糊涂演到最后,我都快捋不清楚逻辑,他却可以行云流水地接话。”   “确实。”   月梵轻抚下巴:“我还以为晏公子定会一本正经,不愿随我们胡说八道——没想到演技超群,手握戏眼大权。”   温泊雪有感而发,悄然传音:[晏公子模样好看,演技也如此出色,如果生在二十一世纪,当演员肯定比我有前途。]   [他的性格,恐怕不适合演戏。]   谢星摇却是笑笑:[否则保不准哪天你就能看见热搜第一条,当红影星晏寒来出言不逊、暴打片方。]   这人的性子古怪又孤僻,要他抛头露面,必然不可能。   她说着侧眸,瞥向不远处那件鸦青外衫。   晏寒来身形颀长、宽肩窄腰,衣架子般将它撑得恰到好处,但不久之前,这件衣服曾是披在她身上。   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其妙,谢星摇皱皱眉,把它抛之脑后。   甫一抬眸,居然见到晏寒来极淡地看她一眼,在视线相交的刹那,少年不动声色挪开目光。   他瞧她做什么。   谢星摇思忖一瞬前因后果,倏而抿唇笑笑,足步轻挪,靠近他身旁:“晏公子,想让我也夸夸你呀?”   少年回以一声冷嗤:“谢姑娘想象力天马行空,或许能靠撰写话本发家致富。”   他仍是平日里常见的不讨喜模样,说起话来好似刺猬,谢星摇被小刺轻轻一怼,面上却并无羞恼。   她已经找到同晏寒来相处的诀窍——他愈是嘴硬,她便愈发纵容,只要顺着他的心意,凶巴巴的冷硬刺猬便会瞬间瓦解,最终落荒而逃。   “说得也是。”   谢星摇慢悠悠行在他身侧,往手心哈出一口热气:“其实吧,我也觉得晏公子挺厉害的。”   晏寒来别开脸:“谢姑娘无须刻意讨好。”   “真心话呀。”   她扬唇笑开:“晏公子莫要妄自菲薄,今日若非有你的临场发挥,我们一行人定会暴露身份。那些话怎么说来着,足智多谋、能文能武、随机应变,很厉害的。”   谢星摇说罢抬眼,飞快与另外几人交换一个眼神:“——对吧?”   月梵与温泊雪啪啪鼓掌,云湘笑得眉眼弯弯,跟着二人的动作,生涩拍起手来。   晏寒来:……   好一群仙家弟子、名门正派,他看他们倒像是魔道中人。   心烦意乱的狐狸无言蹙眉,只当不认识这伙人。   他们顺利取得古祭司遗物,接下来需要做的,便是等云湘施展术法、与遗物中的须弥血统生出感应,再经由古书,找到藏匿神骨的位置。   “毕竟过去了三百多年,祭司不断更改,感应血脉会花去一些时间。”   温泊雪想起原文剧情,若有所思:“今日飞天楼乱成一锅粥,妖魔心觉不对、必然会去探查书房。它们发现古祭司遗物不见踪影,肯定就在不久之后。”   “也即是说,不久之后,妖魔便会在全城范围内大肆搜查。”   月梵沉声:“像这样大大咧咧待在城中,铁定不会安全。我们不如先行出城,去须弥教的地盘慢慢研究。”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谢星摇点头:“好。”   *   今夜风雪正盛,冷意凌然如刀。   朔风城中尚有一些人间的烟火气息,置身于暖光之中,不会觉得太过寒冷。然而一旦出了城门,便有来自荒野群山的冷风呼啸而至,寒气森森,几欲刺入骨髓。   谢星摇纵使用了法诀,还是被冷得一阵哆嗦。   须弥教藏身的山洞位置隐蔽,加之用了等阶颇高的障眼法,更是完美融入雪景之中,难以分辨出清晰轮廓。   得知一行人取得古祭司遗物,常清姑娘下意识笑了笑。   她年纪不大,生有一张清丽温雅的面庞,奈何朔风城突逢大变、人人皆是苦不堪言,身为苟延残喘的幸存者,比起微笑,她更习惯于沉下脸色,不自觉蹙起眉。   “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谢星摇飞快窜进洞穴,靠近一簇温暖火光:“既然须弥教有古祭司遗物在手,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没用它感应仙骨?”   “我们曾经尝试过不少次,但仙骨气息太弱,每次皆以失败告终。久而久之,也就放弃了进行感应。”   常清敛眉摇头:“直到魔族攻城,我们才听说仙骨之力得以复苏,甚至被魔君察觉了气息。然而当夜事态紧急,须弥教皆在竭力屠魔,根本来不及感应。”   “等我们找到仙骨,落川的支援应当也能即日抵达。”   云湘迟疑片刻,缓声道:“待一切准备妥当,我们便攻入朔风城。”   常清如释重负:“多谢大祭司。”   她心中藏了心事,不消须臾,忽而再度开口:“请问——”   这两个轻轻出口,迟疑停在舌尖。   谢星摇看出她矛盾的神色,温声接道:“常清姑娘,可是想询问关于你兄长的事情?”   常家兄长叛逃以后,几乎成了家中不可谈及的耻辱禁忌。当初向一行人提起常欢,她并未报以太多希冀,没想到谢星摇牢牢记在了心中。   常清一怔,朝身后看上一眼,确认无人靠近,无言点头。   谢星摇道:“我在飞天楼里问过几个侍从,可曾听说‘常欢’的名姓,他们皆称他是须弥教分坛祭司之子,至于更多去向,就全然不知了。”   眼前的年轻姑娘沉默稍许,似是早有准备,无奈笑笑。   “妖魔攻城、我们狼狈出逃之后,我托不少人问过他的去向。”   常清压低声线:“叛逃之人,往往会在魔族那边觅得一个小差事,但他仿佛一夜之间消匿了行踪——”   她说着长睫一颤:“后来我才知道,妖魔压根看不起那些叛逃的人族,其中不少人在宣誓效忠以后,便被它们当作食物吞吃入腹了。”   月梵心下一动,好奇抬眼:“常清姑娘,听起来和兄长关系很好。”   “毕竟是一家人啊。”   常清笑:“我哥对须弥教生不出兴趣,平日里最爱捣鼓咒术阵法和一些小玩意儿,为此时常同爹娘生出争执。不过……你们看,这手环便是由他所做,上面附了些复杂的咒法,能根据天气冷热调节身体温度,冬暖夏凉。”   她说着抬起右手,少女手腕白皙精致,环绕于其上的,是串银白色小链。   谢星摇用神识探去,果然有纤盈灵力悠悠不绝,四下尽是寒意刺骨,手链却有暖意散开。   “爹爹觉得他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其实——”   常清细语出声,然而话未说完,便听身后一道低斥:“常清!”   这声音来得毫无征兆,谢星摇被吓得挺直身板,循声望去,对上一双凶冷的眼睛。   “家丑不可外扬,你想叫人看笑话么。”   中年男人跨步而来,衣袂拂过萧瑟空气,引来一阵冷肃寒风。   目光极快掠过常清,望向另外几人时,男人面上浮起一丝苍白淡笑:“小女多言,诸位还请见谅。”   许见他们欲言又止,男人重重咳嗽几声,哑声解释:“各位有所不知,常欢性情顽劣,与须弥教多有不和,甚至曾口出狂言,诋毁须弥。我们供奉多年的古祭司遗物……便是由那孽子亲手交予了魔族。”   常清闻言面色灰白,垂眸咬牙。   温泊雪一愣:“由他?”   “那日天象大乱,临近深夜魔气冲天。我们皆知大祸临头,妄图以命相搏,不知多少人为此被挫骨扬灰。可常欢——”   男人眸色骤沉:“他察觉不对,立马闯入供奉遗物的禁地,待得魔族攻来……是他捧着古书,将其送入妖魔之手。”   倘若仅是叛逃,或许还能找些迫不得已的理由,奈何有了这一行径,便再也寻不出借口。   月梵觉察出气氛尴尬,尝试着转移话题:“对了,我有一事不明。”   见男人扭头,月梵凝神正色:“既然妖魔拿到了古祭司遗物,据我所知,有好几个须弥教的教使于当夜叛逃。他们同样习过须弥咒术,应当能与仙骨生出感应,为何直到今日,妖魔仍未找到藏匿仙骨的位置?”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男人蹙眉:“或许他们血脉不纯、咒术不精……无论如何,只要邪魔尚未寻得仙骨,我们就还有反击的机会。”   他话音方落,角落里的云湘突然惊喜开口:“找到了!”   “这么快?”   温泊雪心下一惊:“确定没问题吗?”   血脉感应的术法并不简单,他记得在原文里,云湘用了整整一柱香的功夫,才从中窥见仙骨所在。   云湘已褪去易容术,恢复了平日里清秀少女的模样,闻言扬起下巴,颊边碎发悠悠一晃:“当然啦。你们看,这道蓝光指向北方,预示我们应往北走。”   谢星摇循声望去,果真见到一道幽蓝色细线徐徐生出,似有似无漂浮于半空。   “我已与仙骨有了神识交汇,即便没有细线,也能自行寻见它的方向。”   云湘踌躇满志,眉宇间满溢稚嫩少年气,说罢扬眉笑笑:“大家随我来吧。”   说老实话,从一处温暖的小窝迁徙到空旷荒野,四面八方寒风阵阵,无异于自天堂堕入地狱,堪称人生十大痛苦之事。   谢星摇往手心哈出几口热气,跺跺脚边厚沉沉的积雪:“还远吗?”   那条用来引路的蓝色细线过于明显,为了防止被魔族发现猫腻,云湘消去了蓝光,只凭识海里的印象赶路。   晏寒来瞟她,似笑非笑:“谢姑娘刚来北州见到雪,可不是这副模样。”   谢星摇面色不改,理直气壮:“我就是喜新厌旧,晏公子头一回知道?”   “快到了。”   云湘笑笑:“几位之前都未曾见过下雪吗?不妨试试打雪仗堆雪人,我在北州生活这么久,至今觉得雪景很是有趣。”   谢星摇只在影视剧里见过打雪仗,自是欣然应下:“好!”   此地多是平原,北方则被巨大的吞龙雪山横贯东西。   连天大雪无处不在,于天边织出密不透风的巨网,放眼望去苍茫无垠,也难怪魔族寻不着仙骨。   当众人渐渐靠近吞龙雪山,顺着连绵山道徐徐深入,绕过不知第多少个岔道口,云湘终于停下脚步,抬眼四下打量:“到了。”   她说着往前,手中古书发出嗡然轻响,伴随一道法诀掠过,眼前积雪轰然消散,竟现出一处隐蔽山洞。   谢星摇往前一步,借由天光晦暗,隐约看清洞穴中的景象。   ——以及充斥整个鼻腔、浓郁陈旧的血腥味。   *   仙骨被带回须弥教时,天色已然暗得看不清前路。   谢星摇心知晏寒来目力不佳,不动声色拿出手电筒,握在手中拿了整整一路。   侥幸存活的须弥教众听闻仙骨得以取回,纷纷面露喜色,结伴前来道谢庆贺。   谢星摇却是神色沉沉。   取回仙骨,接下来只需等待落川的支援到来。魔族得不到仙骨倚仗,届时必然落败。   常清坐在主厅石桌旁,听父亲拖着病体连连致谢:“只要此物不落在魔族手中,我们便有九成把握。诸位道长、大祭司,今夜辛苦。”   温泊雪连连摆手:“前辈不必道谢,仙骨本就是我凌霄山的任务,反倒是我们要多谢须弥教。”   他说罢稍停,迟疑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语气犹豫,踌躇着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常母见状笑笑,温声安慰:“小道长有话直说,无论什么要求,我们定会竭力满足。”   温泊雪挠头,没来得及措辞,便听身边的月梵低声道:“我们见到了常欢。”   石桌对面的三人皆是愣住。   “我们一直疑惑,为何魔族寻不见仙骨所在之地。”   谢星摇道:“……在藏匿仙骨的山洞,我们见到他。”   “他?”   对桌的男人眸光倏凛,声调冷硬:“道长们的意思,是魔族催动了感应之术,却因他的掩藏,没能找到仙骨?常欢小小年纪,修为低下,若想骗过魔修,除非——”   他说着顿住,似是意识到什么,剩下的言语全没出口。   世间万物有灵,其中灵力最盛,乃是生灵血肉。   正如晏寒来总以鲜血为符、妖邪以血肉为食,要说天下何种咒法最强,定是令寻常人闻风色变的血咒。   以身为符,以血作咒,献祭生灵性命,轻则越级杀人,重则逆天改命。   当他们走进山洞,幽幽血气之下,是一道早已没了气息的人影。   当夜妖魔攻城,百姓全然来不及反应。   先是攻破城门、屠尽须弥,再借由古祭司遗物夺得仙骨,自此修为大增、北州之内再无敌手。   凭借朔风城里的修士,败给邪魔只是时间问题。而当城破之际,遗物定是它们的首要目标。   无论如何抵抗,古书必然会落入妖邪之手,既然这是条必败的死路,那不妨尝试一条更为危险、毫无回转可言的绝途。   先感应出仙骨所在,再在妖魔动身之前,封锁仙骨的九成气息——   若非来自于落川的大祭司,绝无可能找到藏身之地。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活下去。   古书注定被夺,那便将它当作一个活命的筹码,由他亲手献上。   这是一出生死攸关的豪赌,好在他是最后的赢家。   “常欢以身祭阵,封锁了仙骨与外界相通的气息。”   谢星摇道:“他执念未消,留有一丝魂魄在仙骨旁侧,见到云湘后,才消去影踪。他拜托我们告诉三位——”   那时的洞穴寒气扑面,血渍重重,于地面汇作一道复杂阵法。   常欢的确精于此道,阵法繁复精巧,是她从未见过的高阶咒术。   陌生青年气息不再,徒留一抹暗淡影子,见到他们时咧嘴笑笑,如释重负。   “我爹是须弥教分坛的祭司,从小叫我做这做那,想从我和常清之间选出一个继承人。”   洞穴中的黑衣青年撑着腮帮,坐在角落里的磐石上:“我不喜欢须弥教的规矩,也不爱念书写字,从小到大没少和他吵架。他总爱说些很久以前的故事,什么神女救世,什么三百年前的生死之战,我吧,老是顶嘴说他很烦。”   四下幽暗无光,谢星摇能见到他的影子在一点点消散。   青年对此却毫不在意,漆黑的眸子清清亮亮,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劳烦诸位告诉他,我一直在听。”   倔强固执的男孩生性顽劣,自幼不服管教、独来独往。父亲一遍遍告诉他前人的故事,例如古祭司舍身屠魔的决意,又或是祭司们世世代代的传承。   男孩总是置若罔闻,同父亲争执不休——   可他一直把它们牢牢记在心上。   “不过说实话,老爹讲故事的水平真的很烂。”   在即将消逝的最后一刻,常欢垂眸扬起唇角:“他和娘亲老是唠唠叨叨别人的故事,其实在我看来……他们就是最好的祭司,不比任何人差。”   他说:“还有常清,劳烦转告她,多笑笑,我妹妹笑起来比谁都漂亮。”   而今烛火摇曳,被端正摆放于桌前的神骨散发出莹莹白光,一向肃然的夫妻默然无言,眸中倒映徐徐火光。   谢星摇垂下视线,透过二人袖口,望见如出一辙的银色小链。   这是常欢赠予家人的礼物,他们口中斥责着儿子不务正业,直至此刻,却一直将它小心翼翼戴在手中。   或许常欢从不知晓,这对冷肃寡言的夫妇同样将他珍藏于心,在收到手链的一刹露出过由衷微笑。   他们是彼此未曾言说的骄傲。   “臭小子。”   男人垂头,黑睫遮住通红眼眶:“……还是这么不守规矩不听话。”   他用了寻常斥责的语气,临近句末,嗓音已被哽咽吞没。   夜色幽深,烛火重重间,偶有冷风拂过。   谢星摇静静抬起双眼,透过洞外万千风雪,望见那座遥远的城池。   修真界偌大,天赋异禀的大能名扬四海,除此之外,也总有那么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心怀希冀的修士以命相搏,最终被妖魔斩于刀下,只留下块块冰冷名牌。   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置身于饕餮盛宴,性命危急关头,亦会有一个个平民百姓挺身而出,用谎言守护即将沦为食物的婴孩。   街边的霜花糕店一直开在那里,世事仿佛从未有过变改,店主却再也无法见到那对总是结伴而来的小夫妻。   真正的阎公子和宋小姐,早就死在了那场盛宴的前头。   今后或许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曾真真切切存在过。   “好冷啊。”   温泊雪仰头望向无边夜色,看着雪花兀自出神:“不知道到了明天,会不会暖和一些。”   “一定会吧。”   谢星摇握住一道霜雪似的冷风:“等到明天这个时候……朔风就又是人族的城了。” 第33章   仙骨。   谢星摇举起右手,细细端详手中那根硬挺修长的骨头。   仙骨当之无愧一个“仙”字,通体晶莹澄亮,并非是如寻常之人那般灰白的骨骼,乍一看去,泠泠然好似剔透水晶。   淡淡灵力萦绕其上,于月色下映出缕缕白芒,可比雾里玲珑。   “这就是传说中的仙门圣物。”   云湘睁着杏眼好奇观察:“我听说仙骨难求,往往几百上千年才能出来一个——这应该是当世仅存的一份了。”   “用神识探查的话,的确能感应到灵力复苏的趋势。”   温泊雪点头:“万幸此物没落入魔族手中,否则就算落川的支援赶来,恐怕也很难夺回朔风城。”   仙骨莹莹,将神识覆于其上,能感应出由它蕴藏着的浩瀚灵潮。   沉睡的仙骨已然是一件高阶法器,而今待它渐渐苏醒、威力愈发强大,一旦被心怀叵测之人夺去,定将酿成不可挽回的恶果。   好在有人于千钧一发之际护住了它。   “朔风城里的那群魔族……”   月梵叹一口气,垂眼望向云湘:“落川的支援,应该快到了吧?”   云湘长睫倏忽一颤,正色点头:“无论何时,须弥定不会置百姓于不顾。”   他们不便打扰常氏一家,特意来了山洞外头。荒原寂静,处处朔雪寒风,许是想起今日所见的一切,百无聊赖间,气氛难免有些压抑。   正值沉默之时,远处城池的天边,忽然划过一簇澄黄光团。   光团出现得毫无征兆,自幢幢楼宇的阴影中悠然飘荡,混沌雪夜仿佛成了一片寂然深海,而它是徐徐荡漾着的月亮影子。   谢星摇凝神望去,认出那是一盏灯。   灯火粲然,好似一把利刃出鞘,瞬息刺破无边黑暗。紧随其后,是悠悠而来的第二盏、第三盏。   温泊雪难以掩饰心中惊讶,怔然出声:“这是……”   “落灯节。”   云湘循声抬头,眸中倒映出漫天火光:“这是我们北州的传统。相传在每年的今日,将心愿寄托于明灯之上,不久便能实现愿望。”   她说罢沉默良久,忽而迟疑开口:“你们……想去看看吗?”   *   过去这么一段时间,妖魔定然发觉了书房里的遗物失窃。   他们在飞天楼里闹出过那样大的动静,八成沦为了魔族捉拿的头号对象,假身份不能再用。   由于不必伪装身份进入飞天楼,几人并未易容,而是寻了处僻静的城墙,利用身法悄悄潜入朔风城中。   魔族肆虐,街边比起往日萧瑟非常,然而放眼望去,仍能见到几家贩卖飞灯的商铺。   谢星摇四下环顾,居然见到那日卖画的婆婆。   他们一行人并未易容,相貌与当日相去甚远,老人虽与她的视线短暂相交,却只是温声笑笑,没过多表示。   老人当天卖画,今天卖灯,摊位前摆放着不少形态各异的飞灯,身侧则站着个年轻男人,是她受伤的儿子。   “婆婆。”   谢星摇朝着摊位靠近几步,目光流连于几只形貌精巧的兔子金鱼和猫咪:“这些怎么卖?”   老人见她温驯有礼,展颜应道:“若是喜欢,拿去便是。”   月梵一愣:“不要钱?”   “小手艺罢了。这街头街尾,无一人是收取灵石的。”   老人笑笑:“城中逢此惊变,谁家没几个愿望。”   她语意隐晦,谢星摇却明白了言外之意。   如今妖魔肆虐,朔风城里人人自危。   若想活命,乖乖躲在家中便是,哪需抛头露面,在街头巷尾贩卖这般显眼的飞灯。   百姓们之所以自发走出屋门,冒着被邪魔吞吃入腹的风险,摆出一个个亲手制成的飞灯,是为铭记朔风城自古流传的信念。   ——城门被破,人们最大的心愿,唯有逼退邪魔,还朔风平安。   他们不似修士力能通天,也不如儒者出谋划策,今时今日,每一盏渐渐升空的明灯,都承载着他们不屈的祈望。   这是整整一座城的反抗。   谢星摇视线辗转,掠过一只只憨态可掬的浑圆飞灯,忽而一愣,扬起眉梢。   晏寒来立于她身侧,察觉身边那人蓦地伸出右手,下意识垂下长睫,循着她的动作望去。   不过须臾,少年眉心重重一跳。   谢星摇五指白皙纤细,许是太冷,骨节沁开淡淡粉色。   她动作飞快,指尖所触的方向,赫然一只圆滚滚的胖狐狸。   绝非错觉,晏寒来听见她发出一声轻笑。   “姑娘好眼力,我最是中意这只狐狸。”   婆婆身侧的青年扬唇道:“我娘却觉得它模样太胖,瞧起来有点傻。”   “胖点儿好啊。”   谢星摇捧起飞灯,捏捏狐狸胖嘟嘟的脸颊:“越胖越好摸,还有一条大尾巴。”   晏寒来抿唇,别开双眼不再看她。   “奇怪,这是什么?”   温泊雪俯身看着摊点角落,捻起一颗碧绿色圆石:“我好像……曾经见过它。”   月梵凑上前,一眼将它认出:“这不是白小姐送给摇摇的碧流吗?”   他们解决江承宇后,白妙言离去之时,特意相赠一条吊坠作为谢礼,吊坠顶端的石头,便是名为“碧流”。   谢星摇恍惚一刹,听身后的云湘笑道:“这颗自然是仿制品。北州有个习惯,会在飞灯上镶嵌一些小装饰,传说飞灯打扮得越漂亮,越容易被神明看见。”   她说罢一顿,兴致更浓:“不过你们居然有颗碧流石!我听说那是难得一见的宝贝,有护体凝神之效,绝大多数天阶的护身法器,都是由它炼成的。”   碧流石清透漂亮,谢星摇一直将它带在身上,当作一个珍贵护身符。   她没想到一颗石头还能有这种用处,好奇接话:“炼器?”   “以灵力催动碧流,能从中化出一滴结晶。把结晶融入法器,便可大大提升护体之效。”   云湘道:“只不过结晶难得,顶多十年一滴。”   “居然还有这种用处。”   温泊雪挠头:“可惜我们不懂炼器。”   他说着钝钝停住,目光一转,居然瞥见谢星摇若有所思。   温泊雪小小吸口冷气,传音入密:“你的游戏……不会还能炼器吧?”   “当然不能。”   谢星摇抱紧手中狐狸灯:“只不过,游戏里能自制防弹衣。”   防弹衣,利用二十一世纪高强度纤维制成的护身神器。   碧流石用在防弹衣上或许有些浪费,但……顺着这个思路想,如果将防弹衣的复合型结构与修真界的天灵地宝彼此融合,能不能造出一件举世无双的保命装备?   谢星摇把这个计划默默记在识海中的小本本里。   这条长街灯火通明,已引来好几个魔修巡视徘徊。此地不宜久留,几人商议一番,来到城郊一处百姓群居的巷道。   这地方居民繁多,家家户户亮着烛火,由于地处偏远,鲜有妖魔在意。   月梵登上房檐,抬手抓一捧虚无缥缈的月色;温泊雪无言仰望浩瀚无垠的雪空,不知独自想些什么;晏寒来被谢星摇硬塞了一个小灯笼,正把它抱在胸口,满目尽是嫌弃之色。   谢星摇坐在黑压压的檐角,放飞手中圆鼓鼓的狐狸灯笼,看它一点点缓慢升空,身后的大尾巴摇摇晃晃。   抬眼的时候,发觉云湘望着漫天飞灯怔怔出神。   感受到她的注视,少女恍然回神,红着耳朵与她仓惶对视。   “怎么了?”   谢星摇笑,向她靠近一些:“你很喜欢落灯节?”   “嗯。”   云湘摸摸耳朵:“我在落川的时候……”   她语气迟疑,说到一半便抿唇停下,不知应当如何继续。   谢星摇却是不甚在意,右手托起下巴,对上她怯怯的双眸:“云湘,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们呀?”   云湘好似炸毛的猫,飞快抬眼,又迅速低头,犹犹豫豫好一会儿,才用唯有二人能听见的语调低声道:“其实——”   她眼睫一颤:“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谢星摇微愕:“咦?”   她下意识觉得惊讶,因为原文里从未提及这一茬。   但细细想来,很多细节都有着古怪的猫腻,譬如云湘身为须弥大祭司,身侧却并无护卫跟守;又或是她的穿着打扮随意至极,很难与位高权重的大祭司彼此相称。   “其实也不算偷溜,但是……”   她说得吞吞吐吐,耳朵越来越红,直至最后,泄气般握了握拳头:“我没有信心。”   谢星摇恍然:“因为这次与魔族的对战?”   “算是吧。”   云湘声音极小,怯怯与她对视一瞬:“大家都说须弥教大祭司定是神通广大、不惧妖邪,但其实……我根本不是那样。”   谢星摇没说话,静静听她小声倾诉。   “我年纪不大,胆子也小,压根没有传闻里那样的决心。”   她坐在房檐,半边脸颊埋进臂膀,望向谢星摇时,唯有一对杏眼灼灼生光:“想到那些魔族,我甚至会害怕……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做,更怕搞砸。”   身边安静了半晌。   街巷之中人来人往,随处能听见嘈杂人声。他们所在的房檐风雪皆寂,偶有风声萧动,更衬出夜色静默。   “我知道。”   谢星摇忽然说。   “我小时候,也被家里人寄予了厚望。”   她侧着脑袋,眼中倒映出连绵火光,平日里那么一个随心所欲的人,如今轻笑着抬眼,火光尽数融在瞳孔,如同蜂蜜或琥珀,温柔得过分。   云湘眨眨眼,被她眼神看得一呆。   “我家没有须弥那样厉害,但……”   谢星摇斟酌一瞬措辞:“家规很严。爹爹娘亲一辈子顺风顺水,自然也希望我能出人头地,小时候别家孩子都在玩耍打闹,我却被送去学这学那,万事总得做到最好。”   “其实很多事情我并不喜欢,每天学得很苦很累,但当时年纪不大,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不能让爹娘失望。”   谢星摇笑:“忽然有一天,我站在镜子前,不知怎么就想,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她讨厌一切尽善尽美,更不喜欢端着架子苦学书法乐器,只为能被旁人称道一句“优秀”。   那样的生活了无生趣,连自己都觉得茫然无措,不知道应该为了什么而活。   之后接触《一起打鬼子》,这种随心所欲的荒谬游戏,算是她发泄压力的一种叛逆途径。   “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云湘抬眸,听身边年纪相仿的姑娘轻言出声:“不去想旁人给你的压力,也不去想须弥教大祭司的名头,身为云湘,你愿意去做什么?”   远处一簇烟花炸开,照亮少女精致侧颜,雪光流转,不知何处凤箫声动,烟火飞散如星。   入眼是城池百里,万家灯火,全城之人的祈愿随风荡入夜色,遥遥寄与一轮明月。   身为云湘的她,热爱着这座城、这片土地。   她也有想要守护的人和事。   “更何况,不要害怕。”   谢星摇眼尾微扬,勾出一个小小的笑弧:“有我们陪着你呀。既然是同行的伙伴,我会保护你的。”   她言罢仰头,望一眼天边飘摇的火光,转而垂下长睫,莞尔张开双手:“抱一抱?”   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柔。   云湘静静与她对视,不知为何喉头一哽。   受宠若惊的小姑娘耳垂泛出微微红潮,笨拙伸出右手,尚未触及谢星摇,便被后者顺势揽过,拍拍脊背。   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少女温暖的气息裹挟全身之时,那些困扰她许久的恐惧、忧虑与悲伤,尽数化作云烟消散。   “之后……”   云湘轻轻吸一口气,生涩抬手,环住她腰身。   她不知想到什么,语气有些难过:“就见不到你们了。”   “就算这次分开,也总能再见的。”   谢星摇摸摸她脑袋,笑意温和,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狡黠:“悄悄告诉你,因为修真界是圆的。” 第34章   谢星摇离开朔风城时,已近午夜时分。   今夜城中繁灯如昼,万家灯火好似星河倒流。   他们立于高高屋檐之上,将无边盛景尽收眼底,临近离城,谢星摇从游戏系统掏出一个拍立得,给大家拍了几张合照。   温泊雪与月梵皆是拍照老手,毫不费力双双摆出经典姿势,在镜头前如鱼得水;晏寒来对这玩意儿一窍不通,眸底虽有茫然,却还是贯彻了一直以来的别扭脾气,直挺挺站在角落。   云湘是个活泼性子,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即便从未听说过这种“法器”,在谢星摇的指导下,动作仍称得上灵活多变。   几张照片迅速出炉,谢星摇给每人递去一份,没忍住笑出声:“不是吧,这就是你们两个所谓的‘经典必杀姿势’……剪刀手?”   ——每张照片上,温泊雪和月梵都在比着剪刀手傻笑。   老实人温泊雪挠头笑笑,眼神真挚:“那些装帅扮酷的动作,我们不太好意思。”   “你仔细看看,其实每张都有很大差别的!我们分别用了冷笑、微笑和咧嘴笑,剪刀手的位置也不一样。”   月梵低头看一眼手中相片,凛然正色:“等等,你教云湘的这些……单手比剪刀手、双手比剪刀手、还有用剪刀手和你组成一个爱心?”   不老实人谢星摇挠头笑笑,眼神同样真挚:“复古流行风格嘛。”   她轻咳一声,决定转移话题:“以及晏公子,你怎么跟纸片人似的,从头到尾没换过动作?”   活像一张不断复制粘贴的静态图。   晏寒来懒声笑笑:“谢姑娘的手势,似乎也从无变化。”   谢星摇:……行。   同为静态图,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落灯节乃是北州一年一度的盛事,即便到了深夜,仍有绵绵不绝的火光延烧至天边,燃出一条通天之河,惹人遐想连篇。   奈何他们处境特殊,倘若继续留在城中,很有可能会被妖魔察觉,只能念念不舍先行离去,回到城外的须弥教藏身地。   谢星摇从小到大极少受寒,直到踏入山洞、置身于温暖的烛火之中,才惊觉双手早已被冻得通红。   修真者倒也真是不惧寒冷,若是曾经的她来到北州,定会变成一只不愿动弹的冬眠熊,日日夜夜藏在厚厚棉被里头。   如今体质一变,居然觉得这种温度不算什么,灵脉甚至还会有热气自行生出,蔓延到五脏六腑,消去七成寒意。   她迫不及待想要暖和暖和,云湘对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习以为常,见状笑笑:“你们先进去休息休息吧。我独自在外走走,看看朔风城里的灯。”   她下意识说了“独自”,想必是要留出一个安静的自我空间。   谢星摇不便打扰,颔首应声:“好。注意安全。”   云湘的背影轻盈远去,谢星摇行至暖炉旁,接过常清姑娘端来的一杯热茶:“多谢。”   她说着垂眸,目光凝在石桌上一本翻开的旧书:“这是……咒法?”   常清点头:“是须弥教的术法。”   “听说须弥最擅术法,常清姑娘修习多年,一定所知甚广。”   谢星摇眸光微动:“常清姑娘,不知这修真界里……可曾有过能穿梭时间与三千世界的术?”   月梵与温泊雪闻言皆是凝神。   “时间与小世界?”   常清略有沉思:“就我所知,若想去往三千世界,唯一的法子便是飞升。至于穿梭时间……传说数百年前,须弥确实存在过这种手段。”   谢星摇眼神一亮:“能连通过去和将来?”   常清:“嗯。”   她相貌清丽、气质沉稳冷静,谈吐间逻辑清晰,很能让人信服:“只不过溯时之术消耗巨大、布阵极难,由于太过复杂,在战乱中渐渐失传了。”   谢星摇与身边二人飞快交换一道视线:“明白了,多谢。”   虽然术法失传多年,但他们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知道了在修真界里,时间穿梭能被人为造出。   只可惜信息太少,要想捋清他们穿越来此的前因后果,恐怕还差得很远。   “时间穿梭,听起来像是科幻电影里的桥段。”   月梵思忖半晌,传音入密:“你们说,修真界也存在平行时空吗?如果真有穿越的术法,一定会产生外祖母悖论吧。”   温泊雪听得一呆,用神识回她:“什么外祖母?”   “外祖母悖论,是关于时间旅行的一种矛盾。”   谢星摇道:“简单来说,倘若你穿越回过去,杀死了你的外祖母,没有外祖母,你的母亲不会出生,你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由此产生一个问题,既然你不存在,那么杀死你外祖母的人,究竟是谁。”   温泊雪大概听明白,呆呆点头。   “所以在很多科幻电影里,穿越者都会尽量不去改变历史。”   谢星摇笑笑:“哪怕只有一个非常微小的不同,也能对后世造成巨大影响。不过吧,修真界不就讲究一个逆天改命么?如果成功穿越却一味提心吊胆,我觉得未免太过无趣了。”   他们三人看似安静,实则在用神识你一言我一语,讨论时间空间的各种可能性。   谢星摇不经意抬起眼,恰好瞥见晏寒来沉默的侧脸。   他一言不发站在角落,任由光与暗交织变幻,勾勒出面上棱角分明的轮廓。一双琥珀色眼瞳晦暗不明,眼尾之下,是冷厉沉凝的烛光余烬。   晏寒来正看着那本记载有须弥术法的旧书。   他极少显露如此认真的神态,谢星摇轻扬眉梢:“晏公子,莫非也对溯时之术很感兴趣?”   少年不过懒散笑笑:“谢姑娘不也是?”   他最擅长这种抛球似的问答,一旦遇上不愿应声的提问,便把话茬丢给对方。   谢星摇不可能向他透露穿越之事,本欲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忽听常清姑娘温声道:“在这世上,又有几人不想重回过去呢。”   人人皆有不称心意之事,旧日时光远去,徒留悔意而已。   若能穿越时间,便可回溯往昔,将一切苦难与别离扼杀在萌芽的时候。   不知怎么,谢星摇想起晏寒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还有他那双受过重伤的眼睛。   他想要改变的往事……同它们有关吗?   “都在说重回过去,我觉得去将来看看也挺好。”   温泊雪咧嘴一笑:“我还挺好奇,大家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或许多年以后,修真界也能发明出各种高科技,科学与仙法完美融合,那种生活岂不美滋滋。   他说话时毫无防备,临近句末,忽然感到一阵冽冽而来的冷风。   这风沉郁浑浊,裹挟着不善杀意,温泊雪在一行人中修为最高,当即敛起笑意:“谁?”   又是一簇风声过。   一时间冷气如潮,烛光被撕裂成不断挣扎的碎片,透过几缕昏黄火光,谢星摇蹙眉抬头,望见几个浑然陌生的影子。   冷寂,肃杀,满携势如破竹的杀意——   竟是数十个散发着魔气的妖邪。   “不愧是仙家之人,反应真快。”   领头的男人生有一双赤红眼眸,开口时手中长刀一动,释放出重重威压:“古祭司遗物……应该在你们手上吧。找到仙骨了吗?”   谢星摇不动声色轻挪脚步,把常清护在身后。   这帮妖魔不容小觑,察觉古书失窃后,定然展开了全城范围内的大搜查。   然后在不到一夜的时间里,利用蛛丝马迹,寻到这处须弥教藏身之地。   “真没想到,有几只灰扑扑的老鼠活了下来,还藏在这样一个偏僻山洞。说老实话,找到你们,还真费了我不少功夫。”   魔族男人轻咧嘴角:“识相的话,把仙骨交出来,我能留你们一个全尸。”   他们之所以攻入朔风城,是为了寻得仙骨、晋升修为。一旦拿到仙骨,便能全面压制须弥,彻底占据北州。   没成想仙骨不知所踪,根本无法被古祭司遗物感应,眼看落川的须弥主坛有了动作,即将出面剿杀除魔,妖魔心中定然慌乱。   他们必须在须弥支援到来之前寻得仙骨,否则就全完了。   十,十一,十二。   来了一共十二只妖魔,大多在筑基修为,领头那个到了金丹。   谢星摇沉默不语,指尖微动。   下一瞬,便与温泊雪同时掐出法诀,白芒如刃,直攻其中两个小妖眉心!   他们的动作又疾又厉,须臾击溃两道身影。领头的男人怒气将发,手中长刀嗡然出鞘,煞气四溢间,于半空划出一道寒月般的圆弧。   然而下一刻,又是一道冷光突现。疾光奔流如腾龙,不过转眼,便直直刺入好几只小妖心口。   这回不止领头的魔族,连谢星摇亦是愣住。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招式与灵力,并非来自山洞里的任何一人,流光飞舞,映出淡淡雪色——   出招之人,赫然立在洞外的茫茫雪中。   在她怔忪的瞬息,洞口淌入几声寒风呜咽,紧随其后,是数道鸦黑色影子。   来者皆身着漆黑斗篷,将面貌尽数遮掩,乍一看去,只能瞧出每个人的大致身形。   黑影高挑,虽然看不清相貌,但显然经受过训练,与蛮横无理的魔族有着天壤之别,匆匆行进而来,未有丝毫声息。   谢星摇余光倏过,望见常清面上的惊喜之色。   转瞬一刹,又是几簇光华生出,妖魔们来不及反应,被击得接连后退,身前破开道道血光。   这是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状况,妖邪被死死压制、挣扎着慌乱求饶,黑斗篷却是置若罔闻,指尖轻点虚空,再一次催动繁复冗杂的阵法。   绸黑夜色凝出金光道道,磅礴之气汇作奔涌雷霆。眼前俨然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不消多时,群魔已是了无气息。   温泊雪迟疑低声:“这是……落川的须弥教?”   他话音方落,最后一只妖魔的身体轰然倒下。   几缕雷光尚未散去,碎裂于寒风之中,照亮直身而立的漆黑斗篷。   洞外隐约可见飞雪连天,夜幕与狂风融成模糊背景色。身着斗篷的人们足步无声,向洞穴两侧井然分散,为中央留出一条笔直通路。   烛火倒映出连绵黑影,暗影重重下,有人满带雪色自洞外而来,所过之处,教徒皆如黑鸦散开。   冷肃,决然,满身风雪,挺拔如刀。   当她走近,赫然是年轻少女的声线:“想必诸位便是凌霄山道长吧。”   “不错。”   谢星摇忽然生出一种古怪而微妙的预感,压下莫名开始狂跳的心脏,正色应道:“你是——”   少女缓声笑笑,无暇似玉的莹白指尖徐徐上抬,引出银铃叮当作响,稍一用力,掀开头顶黑沉沉的宽大斗篷。   斗篷之下,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精致漂亮,眉眼之间生出高岭之花般的玲珑贵气,肤如凝脂,见不到丝毫瑕疵与伤疤。   她笑得温和礼貌,朝众人微微颔首,喉音清凌温雅,有如玉石击撞。   “初次见面。我是须弥教大祭司,云湘。” 第35章   不对劲。   一语落毕,四下静如死寂。   温泊雪最为老实,脑子里全作一团乱麻,下意识出声:“须弥教……云湘?可云湘不是——”   他说着顿住,目光里现出几分求助之意,茫然看向谢星摇。   “……还记得原文里的剧情吗?”   谢星摇并未出言应答,而是阖下长睫,咬牙传音:“主角团第一次见到须弥教大祭司,的确是在落灯节的夜里。”   月梵沉声:“可我们遇见的那个——”   她想不出答案,双唇翕动,也没出声。   打从一开始,很多事情都不对劲。   在上一段江承宇的副本里,事态发展紧随原文剧情,从未有过任何纰漏。然而这一回,自他们来到北州的第一天起,就出现了令人困惑的错位。   真正的云湘,行事成熟、心怀大义,时刻谨记身为大祭司的使命,即便偶尔显露几分稚嫩的少女情怀,也定不会仓惶逃离须弥、配合他们上演一出出荒诞闹剧。   但她又的的确确戴着属于大祭司的银铃,有常清父母作证,绝不可能认错。   “常清姑娘。”   谢星摇踌躇片刻,迟疑开口:“你不久前提及过的须弥教溯时之法……是以何种形式开启阵法?”   常清也有些茫然无措,思考不出前因后果,闻言一愣,飞快应答:“我听说,除却咒法之外,还应配合一出极为复杂的舞步,命唤‘溯时舞祭’。”   溯时舞祭。   来到北州的第一天,她望着满目寒风朔雪,四下张望的时候——   温泊雪骇然一惊:“谢师妹,当日我们抵达北州,你是不是曾问过我们……可否见到有人在跳舞?”   洞外冷风狂啸,烛光晃得视野模糊,谢星摇徒然张口,终究没发出声音,而是匆匆转身,快步行入苍茫夜色。   她早该想到的。   那时他们坐在朔风城的房檐上,抬头凝望漫天灯火,云湘却把半边脸颊埋入双臂,小心翼翼告诉她,自己有些害怕。   其实云湘修为不弱,待得落川的支援抵达,对抗魔族不成问题。谢星摇以此为前提,想方设法安慰她,唯独忽略了另一种可能性。   让她那般在意、那般踌躇的事情,怎会是一场必然取得胜利的战役。   云湘虽然青涩,却从不怯懦。   风雪肆虐,割在脸上好似刀锋。谢星摇轻轻咳嗽一声,循着来时的记忆步步往前。   他们认识的“云湘”,手掌并不精致细嫩,甚至纵横有道道血口和冻疮。她说她习惯穿着男装,没见过富丽堂皇的楼宇,也没吃过软糯可口的点心。   须弥教执掌北州三百余年,哪个大祭司不是出身尊贵、养尊处优,纵观百年,手戴银铃却境遇不佳之人,独独有那样一个。   三百年前,须弥教第一任大祭司。   ……那位相传川渟岳峙、高洁无双的救世神女。   那是云湘。   所以她才能在极短时间里,同古祭司遗物极快生出感应、找到仙骨所藏之地,原因无它,那本就是属于她的法器。   雪虐风饕,大雾模糊视线,谢星摇深吸一口气,没来得及用上御风法诀,被冻得瑟瑟发抖。   那日她隐约见到一道人影,是在一处萧瑟偏僻的湖边。   记忆中的道路渐渐变得清晰,四野空旷无垠,谢星摇喘息着停下脚步。   湖泊早已凝成厚重冰面,八方雾气缭绕,好似一幅无声融化的画。   放眼望去尽是雪白,在铺天盖地的雪色之下,同样身着素色长裙的女孩显得格外寂静渺小。   群山罩下混沌暗影,云湘闻声抬头,对上她目光。   “谢姑娘。”   侧脸被霜雪冻出淡淡绯色,云湘眨眼,面色如常:“怎么了?”   “你之所以离开山洞,”谢星摇迈步上前,足底踏过雪层,发出簌簌闷响,“是察觉了须弥靠近的气息?”   四下短暂安静一刹。   “……是啊。”   云湘再开口,仿佛有沉重担子被瞬间放下,扬起如释重负的轻笑:“我留在那里,倘若与他们相见,场面会很尴尬——你说是吧?”   她们彼此都未点明,沉默中,是两两不约而同的心照不宣。   见到她之前,谢星摇藏了满心的话想问想说,然而此刻当真同她遇上,犹豫许久,只轻轻道出一句:“你要走了?”   “这个阵法消耗太大,顶多只能维持一天。”   云湘望一眼遥遥月色,微眯双眼:“倘若一天之内不曾启动,它便会消逝无踪。”   那样一来,她再也无法回到三百年前。   正如谢星摇在山洞中所言,哪怕只有一个非常微小的不同,也能对后世造成巨大影响。没有她,须弥无人劫杀魔君,北州必将再无出路,彻底沦为妖邪炼狱。   “对不起,没和你们说实话。”   月光刺破棉絮般的绵密云朵,洒下一缕清幽光华,时间已近午夜,白裙少女立于树下,安静注视谢星摇的双眼。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们便说我天赋异禀,是北州境内独一无二的好苗子,也只有我,能胜过高高在上的魔君。”   云湘说:“我没日没夜苦修术法,直到几日前……于我而言的几日前,师父忽然找到我,告诉我行刺的计划。”   世人皆道那位舍身救世的大祭司风光无两,数百年光阴过去,几乎没人知道,她不过是个年纪不大、从未出过北州的小姑娘。   正如守护了仙骨的常欢、暗中庇佑朔风城的须弥幸存者、无数来了又去的修士和百姓,世上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心怀天下的大能。   掀开或惨烈或波澜壮阔的传说,风雪连天的北州里,是许许多多普通人的故事。   她胆子不大,穿着便于行动的粗糙男装,没尝试过精心烹饪的食物,由于生活艰苦,满手皆是疤痕冻疮。   她也喜欢新鲜有趣的事物,与世间寻常少女们没什么不同,乍一看去懵懂稚嫩,如同一只鸟,不知应当飞往什么地方。   “我猜不出结果,总是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想到那些齐聚的妖魔……会觉得害怕。”   云湘垂眼,足尖掠过一堆白雪,留下转瞬即逝的影子:“倘若刺杀成功,我定然逃不出群魔的围剿;要是失败,同样死路一条。你也看出来啦,我和传说里的大祭司很不一样,才不是什么置生死于度外的圣人……师父瞧出我的心思,布下这个阵法。”   懵懂的少女恍恍惚惚来到三百年后,不出所料,她果然死在那场大战之中。   听三百年后的人们说起关于自己的故事,她觉得怅然又好笑。   “在我生活的那个北州,处处都是叫人讨厌的冷风,家家户户住在木房子里,被妖魔当作奴隶驱使,运气差上一些的,会被直接吃掉。”   云湘道:“我与朋友谈心的时候,总会想象几百年后的生活——或许人们能够逃离魔族的掌控,拥有属于自己的城池;或许街边不再处处萧条,而是建出好多好多漂亮的高楼,有想吃的想玩的,都能在街头见到。”   她说着仰头,眸子里盛满风雪,以及一抹荡开的、自心底溢出的笑:“好开心,我今天全都看见了。”   谢星摇没说话,眼眶发涩。   连绵灯火,朱楼绮户,皆是她心心念念的景象——   而这一切的源头,始于她命中注定的死亡。   不久之前,他们曾一起讨论过时间穿梭。   常清说,世人之所以执着于探究时间,是为逆天改命,弥补过去发生的悔恨与遗憾。那时谢星摇也想,倘若万事一成不变,那样的穿越未免索然无味。   唯独云湘不同。   她跨越千万段光阴而来,只为了心安理得心甘情愿地,奔赴一场早已写就的结局。   因为她全都见到了。   阖家团圆的老老少少,随心所欲放飞入夜的明灯,千家万户由衷的祈望。   正如她们在房檐上所说的那样,不去想身为大祭司的职责与压力,身为“云湘”,她深爱这座城池与土地。   于是她想,不要害怕啦,哪怕只有这一次,试着勇敢一点吧。   “你,”谢星摇沉然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云襄。”   树下的白裙少女粲然一笑:“衣字头的襄。”   浓云缭绕,月上枝头。午夜将近,自湖泊冰面上,浮现起淡淡浅蓝莹光。   谢星摇看着她双眼,良久,也发出一声轻笑:“今日一别,往后或许没机会再见面了。”   这是云襄曾对她说过的话语,那时谢星摇看着落灯节的火树银花,只当这是一个小姑娘失落的随想,如今想起,才后知后觉明白她言语中的深意。   云襄一怔,拂去眼前碎发,双目涩然扬起唇边:“也许还会再见哦。你不是说过吗?修真界是圆的。”   她说:“再见啦。”   剩下的时间已到尽头。   朔风呼啸,银铃声响,白裙少女与她最后对视一眼,足步轻挪。   裙裾生风,于冰面撩起层层雾影,淡蓝色大阵勾连起复杂纹路,自冰面不断延生,好似蛛网将她缚住。   除却耳边回旋的疾风,入眼尽是月色,雪色,以及群山不断流动着的、水一样浑浊的倒影。   昏昏雪意云垂野,吞龙雪山亘古如常地保持着沉默,月下起舞的少女恬静无声,唯有手中银铃叮当,丝丝入心弦。   修真界偌大,哪怕几经分别,有缘之人总会再相逢。   奈何她奔向过去。   谢星摇没再说话,云襄亦是未有出声。   她们心知肚明,在遥远的三百年前,亦或即将来临的几天之后,少女立于祭坛之前,有人将会问她。   “此次西行,绝无生路。你可愿意?”   而她毫无迟疑地回答:“我愿意。”   一瞬疾风起,引得回雪漫天,模糊视线。   当谢星摇再抬眼,唯见暮野辽阔,夜色无边。   铃铛声清脆一响,继而轻轻落下。   铃声散去。   风停了。 第36章   今夜北风凛冽,放眼尽是雪海冰山,滚滚寒流。   城郭之外山如玉簇,朔风城内,点点火光绽出琼林玉树,万家灯火中,却是满目肃杀之气。   百姓们放飞的盏盏天灯,已被妖魔拦下大半。   “‘愿朔风无灾,太平长安,早日驱逐妖邪’。”   一盏飞灯被碾碎,拿出盛放于其中的纸笺,身着黑衣的魔修笑意冷戾,将它一字一句地读完:“这是谁放的灯?”   于他身前,诸多百姓被齐聚在街头。   不久前在街边摆摊赠灯之人、举家放飞灯盏之人,男男女女噤若寒蝉,无人应声。   “还有什么‘愿须弥尽早夺回朔风城,还百姓安宁’、‘愿妖魔死无葬身之地’——”   黑衣魔修指尖轻捻,冷声笑笑,一张张纸片蓦地化作尘土:“实话告诉你们,之所以留下你们性命,不过为了培养更多奴隶。储备的粮食罢了,真以为自己是多么不得了的重要角色,能在城中肆意妄为么?”   他说罢一顿,掌心魔气凝集,好似骤然生长的藤蔓,死死缠上最近那人的脖子。   魔修笑得恣意,瞳仁散开血色:“至于须弥,我们从不害怕那些人。待我们夺得仙门圣物,今夜以后,北州境内再无敌手——须弥又算什么,我今日如何杀了你们,也能在他们抵达之时,如出一辙将那些人碾碎!”   低哑笑声自他喉间溢出,掌心的魔气愈烈愈浓。   不远处的青年被拧住脖颈,面颊已然现出紫红颜色,正是危急关头,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哭着上前一步,护在青年身前。   “他是无辜之人,你何必滥杀。”   女人咬牙,忍下眸中水色:“其中一盏灯是我放的,‘愿妖魔死无葬身之地’也是我写的。你们霸占朔风城、杀害我们那么多同胞,怎么,如今觉得心虚,不敢让我们说实话吗?”   她话音方落,身侧的少年人亦是开口:“落灯节本就是北州传统,你们恬不知耻闯进我们的城,莫非还要干涉我们几百年来的习俗?”   转瞬,又有几道身影护在二人身前。   城中灯火不歇,映出一张张再平凡不过的脸。每个人都沉默着同妖魔对峙,面貌憔悴,却有跃动着的火光。   黑衣魔修被气得大笑:“好!既然你们执意求死,今夜便满足各位的愿望。一个一个来,首先是——”   言语之间,魔气轰然一震,紧紧锢住青年脆弱脖颈的命脉。   魔修目露杀机,手中发力。   魔气即将拧碎他骨头。   如预料中那样,不过一刹,夜色中响起令人心悸的咔擦脆响——   本该得意的黑衣魔修,此刻却怔然愣住。   被毫不犹豫拧碎的,并非是那青年的颈骨。   空气里隐有血色渗出,当黑衣魔修不敢置信地垂下视线,赫然见到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腕。   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有人催动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炸开了他的腕骨。   人群之中,传来几道下意识的惊呼。   “谁——”   剧痛撕心裂肺,黑衣魔修面目狰狞捂住手臂,收回缠绕在青年颈上的魔气:“是谁!”   回应他的,是倏忽一声风响。   街边烛火摇曳,自远处寂静的小小巷道里,悄然现出数道身影。   来人身穿漆黑斗篷,清一色看不见面貌,静悄悄立于阴影之下,如同夜色淌下的缕缕流波。   即便几乎融进了夜色,黑斗篷们散发出的威压同样不可小觑。街头巷尾的魔族纷纷做出戒备姿态,凝神屏息。   “有一个消息,或许会让各位感到不那么开心。”   领头的黑斗篷低声笑笑,语气轻蔑,能听出是个中年男子:“那些被派去抢夺仙骨的魔族——”   他说着抬手,掌心冰冷,溢散开浅蓝色微光。   光芒暗淡却精巧,照亮身边每一片纷纷扬扬的雪花,继而凝结成形,化作一道复杂圆阵。   “回不来了。”   语罢,势起。   疾风回雪,因汹涌灵力纷纷改变路径,漩涡一般环绕于男人身侧,如刀如箭,对准妖魔所在方向,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另几道黑色斗篷逐一现身,火光如昼,映出眸子里的杀意汹汹。   领头的男人上前一步,模仿黑衣魔修不久前的口吻,尾音噙笑:“不如来看看,今夜是谁被碾碎。”   *   同一时间,飞天楼。   飞天楼乃是朔风城中最为奢华的楼宇,理所当然成了妖魔的寻欢之地,夜夜笙歌,酒醉灯红。   魔族已打听出须弥教余孽的藏身地,只需前往城外夺回仙骨,自此便可称王称霸、纵横北州。   正因如此,今夜的飞天楼来了位贵客——   占据朔风城的魔族首领,流翳君。   放眼修真界,中部有仙门大宗庇佑,东方、南方有数之不尽的世家宗族。   唯独北、西二侧群雄割据,教坛、部落与自拥为王的妖魔城邦层出不穷,这位流翳君的领地,便是其中一个。   虽自称为“君”,然而论其修为,其实不过金丹巅峰,顶多算个部族小领袖。   流翳君之所以攻入朔风城,全因有了仙骨的底气,一旦取得仙门圣物,北州之内必然再无敌手。   这是一场势在必得的赌局,但事态的发展,似乎并不如他所愿。   流翳君神色恹恹,眉宇之间尽显不耐,满心烦躁灌下一杯酒:“跳,跳什么跳!你们人族的舞姬,就只有这种水平?”   他坐于厢房中央,身侧是蹁跹起舞的少女,一声怒喝响起,舞姬们皆是停下动作,不敢多言。   她们已经见到不少小姐妹誓死不从,结果被毫不留情吞吃入腹。今夜魔君心情不佳,不知会有多少人遭殃。   这群妖魔从未将她们当作人来看待,整座飞天楼里,尽是待宰的牲畜。   “魔君息怒。”   侍奉的小妖为他斟满一杯酒,语气讨好:“我已派人去城外夺回仙骨。您放心,须弥教里活着的人大多身受重伤,成不了气候。”   小妖说罢笑笑,扫视面如死灰的房中舞姬:“您若是心里堵得慌,大可进食来高兴高兴。您看,最左边儿的姑娘就生得不错……”   他话没说完,身侧的流翳君突然神色骤凛:“闭嘴。”   小妖修为不高,觉察不出有何异样,闻言只得乖乖停下,一声不吭后退几步。   流翳君眸光微沉,掌心魔气凝集。   他已半步元婴,能清晰感知空气里的灵力波动。   窗外朔雪寒风、混沌嘈杂,细细探去,能感到一阵逐渐靠近的陌生气息。   凝神感受它的修为,应是在——   眉心重重一跳,男人蹙眉起身,避开径直袭来的磅礴灵力。   来人下了死手,木窗被击得粉碎,他身侧的小妖没能躲过突袭,化作齑粉一摊。   “魔君还真是薄情寡义。”   陌生的少女声线沉凝如冰,毫不掩饰讽刺之意:“好歹是个对你忠心耿耿的同族,居然就这样不管不顾。”   一旁的舞姬们被吓得浑身哆嗦,流翳君对此避而不答,冷言回应:“须弥?”   大祭司云湘自窗门现身,足尖轻盈落地,带来满屋风霜雪重。   于她之后,同样身披斗篷的修士们踏足而入,好似黑鸦。   谢星摇紧随其后,望向那位双目猩红的魔君。   在她熟悉的中州,大多妖魔能与人族和平共处,无论妖修魔修,清一色修习正统仙法,不会为害世间。   然而北州偏远,妖魔混战,流翳君显然是靠修炼邪术、吞吃血肉来助长修为,通体气息浑浊不堪,满溢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所谓擒贼先擒王,修士们不与他多言,击溃闻风赶来的数名小妖,旋即列阵结咒,将魔君包围其中。   魔族没有仙骨加身,这场决战的结果早已注定。   谢星摇看着流翳君目眦欲裂、掌心魔气翻涌,四下寒风冽冽之时,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曾经所见的古旧画卷。   在三百年前的混战中,没有相伴而行的修士,亦无世间难求的护身法器,唯有一名少女孑然现身,独自面对千百邪魔。   [是日滴水成冰,夜色沉沉。冰寒雪冻,群魔狂舞,人间炼狱。]   冷风呜咽,吹断檐角一根尖锐冰棱。雪夜浑浊,风声簌簌,不见天光。   隔着一段漫长光阴,两个毫不相干的故事,于此刻微妙重合交错。   飞天楼里一片混乱,谢星摇掐诀击退好几个杀气腾腾的邪魔,侧目望向房里的须弥大阵。   云湘凝神而立,手中法器氤氲出刺目白芒,细细看去,正是神兵榜上有名的八荒古籍。   [群魔筵席之上,忽有一簇灵力随风而来,全无声息。但见祭司自夜色而出,手中古书莹光流转——再看魔族首领,竟被瞬杀于一刹之间。]   [妖魔大怒,群起而攻。祭司身中数箭,再无生还可能,临近绝路,投身山崖之下。]   当年的故事,早就写好了结局。   但今日不同。   群魔盛宴,夜色漫流。   当少女默念法诀,在她身后,是训练有素的同伴,无数心怀祈愿的百姓,以及将她牢牢庇护的高阶术法。   北州早已不是三百年前的北州。   今时今日,它是人族的领地。   古籍翻动一页,书声轻响,绽开凌厉杀机。   谢星摇无言仰头,望见灯火中云湘的双眼。   三百年过去,唯一未曾改变的,似乎只有那双眼睛。   云襄人生中的最后一刻,应该也拥有着这样的目光——   澄然干净,安静而坚定。   有火光在她眼中跃动,像归巢的鸟。   *   一场对战告捷,待得第二日天明,气候果然暖和一些。   但零下摄氏度就是零下摄氏度,气候恶劣的本质不变,谢星摇起床出门,仍被冷得打了个哆嗦。   流翳君被须弥除去,群魔没了头头,纷纷四处逃窜。他们寻得仙骨,理所当然到了回宗门的时候。   离开之前,谢星摇提出在朔风城里逛一逛。   朔风城的百姓提心吊胆这么多天,如今妖魔出逃,街边终于恢复了几分热闹人气。昨夜落灯节的盛况未消,他们行于其中,仿佛头一回来到这座城池。   “……终于结束了。”   温泊雪有灵力傍身,不觉得多么寒冷,环顾一会儿熟悉的街角,身旁分明是无比喜庆的氛围,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这么快就要回凌霄山吗?我们——”   他说着一顿,目光呆呆停在一处街边角落。谢星摇顺着视线看去,是那家霜花糕铺子。   他们不约而同收回目光。   “本来打算去尝一尝北州美食。”   月梵踢开一堆雪,语气恹恹:“但是……今天似乎没什么胃口,也许是太累了。”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气氛低沉的原因,却无人主动提起,只能用一句“太累”敷衍过去。   朔风城东西南北纵横数里,一行人漫无目的,兜兜转转,居然到了曾经去过的卖画婆婆家门前。   这条路被他们除雪除冰,通行难度大大减小,加之魔族落荒而逃,过路行人熙熙攘攘,尽是面露喜色。   谢星摇往手中哈出一口热气,抬眼看看四周,拉住月梵袖口:“你看,那是什么?”   月梵撩起眼皮,望见一棵葱茏大树。   北州天寒,大多灵植难以存活,放眼望去,只能见到一簇簇嶙峋枯木。这棵树应是受了灵力笼罩,在大雪纷飞的时节,枝头依旧碧色青葱。   除了繁茂的碧绿枝叶,在树干枝桠上,还用红绳吊着不少白纸。   “像是许愿树。”   月梵说出心中猜想,迟疑补充:“我们……过去看看?”   绿树立于阶梯之上,跨过被雪淹没的玉色长梯,便能嗅见一股清新叶香。   谢星摇晃眼一瞥,枝头绑着的信笺上,果然写着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愿望。   “奇怪,”温泊雪抬头,望向树后的宽敞院落,“这棵树如此显眼,我们上次来这里,居然没发现。”   谢星摇笑笑:“当时天色太晚,就算它是绿色,也得染上一层黑。”   “后面的院子是什么?”   月梵探头:“这儿有块牌匾……‘凌雪书院’,原来是念书的地方。”   晏寒来没出声,一如既往站在角落。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同一时刻,自书院里走出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少年好奇将几人打量一番,从口袋拿出一根红绳,小心翼翼绑好手中信纸。   月梵出言搭话:“小哥,把心愿挂在树上,也是你们北州的传统吗?”   “是以前的古方。”   少年将红绳另一端挂上树梢:“你们是外地人?这是很多年前的北州传统,我们相信万物有灵,会有神灵栖息在树上,倘若挂上心中祈愿,能被神灵看到——这是师傅教给我们的。”   谢星摇一愣:“师傅?”   据她所知,若是古时的平常书院,学生们大多把老师称作“夫子”或“山长”。比起这两个称谓,“师傅”更像是仙门中的称呼。   “对啊!我们师傅很厉害的。”   少年双目明亮,轻轻吸一口气,不顾双颊被冻得通红:“不瞒你们说,凌雪书院里都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学生。我们从小没了去处,是师傅好心将我们收留,教我们读书写字、修习术法。”   师长如师如父,不外如是。   月梵点头感慨:“你们师傅真是个好人。”   少年性子单纯,听她出言夸奖,高高兴兴扬起通红的鼻尖,自嘴角咧开一个笑。   然后很快收敛下去。   ——书院里本是寂静无声,忽然传来几道清脆低笑。   几个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结伴而出,路过少年身旁,最右边的姑娘微微抬眼,同他打了个招呼。   肉眼可见,小少年的脊背陡然挺直,面上一副正经之色,向她礼貌颔首。   几个女孩如麻雀一般匆匆路过,少年深吸口气,如释重负。   月梵哼笑:“喜欢那个女孩子呀?”   “没……没有!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心思被人一句话戳穿,少年红着脸无措摇头,即便极力掩饰,眼中仍透出几分不舍:“只是她几天前入了剑宗,不久便要离开北州了。”   谢星摇漫不经心打量树上的信笺:“所以你今日写下的心愿,是希望有机会能与她再见啰?”   “才、才不是。”   小少年耳根发红:“我希望她万事无忧、在剑宗崭露头角。见不见面根本不重要,而且我们师傅说过,修真界说不定是一个圆,只要有缘,总能相遇的。”   谢星摇原是看着树上信纸,忽而目光骤凝,捻起其中一张画片。   “修真界……是一个圆?”   月梵心口重重一跳,某个天马行空的猜想浮于心头,即便心知不可能,却还是令她脱口而出:“你们的师傅,是不是一个姑娘,杏眼瓜子脸,很白很瘦?”   少年眨眨眼:“你们……认识她?”   ……不会吧。   识海嗡嗡作响,月梵茫然抬眼,见到温泊雪同样呆滞的目光。   再看谢星摇,虽然亦是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较之他们二人,却更像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坦然。   温泊雪竭力拼凑好混乱的思绪:“谢师妹,你——”   “忽然想起来,那天咱们讨论穿越的时候。”   月梵尚未整理好情绪,恍惚间敛眉出声:“摇摇曾经说过,比起一成不变,她觉得逆天改命更有意思……对吧?”   可当夜的分别来得毫无征兆,绝无时间能让他们思考退路,以谢星摇的修为,也不可能助那人在群魔围剿下侥幸存活。   除非——   心口又是咚咚一敲,月梵有点儿懵,试探性开口:“是……白小姐送你的碧流?”   碧流石,白氏一族珍藏之物,若以灵力将其催动,可凝出一滴结晶,有防身护体之效。   一瞬冷风过,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阳光透过缝隙纷然落下,化作满地莹白光斑。树下的红裙少女扬唇笑笑,自储物袋拿出那颗晶莹剔透的绿色石头。   它曾经被灵力环绕,石中随处可见青色流影,而今光影褪去,澄亮得几近透明。   “昨晚时间紧迫,我在云襄即将完成溯时舞祭的时候,把碧流结晶凝在了她心口上。”   然后告诉她,倘若有幸能活下去,不要忘记历史的章法。   谢星摇指尖轻压,手中圆石随之一晃,碧光荡漾,倒映出她眼角轻笑:“这回欠白小姐一个人情。”   她生活在循规蹈矩的日子里,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去想,是否一定要遵循现有规则。   迫不得已认命,接受一个注定死亡的结局,那实在称不上令人高兴的故事。   昨夜站在冰湖边,谢星摇看着阵法亮起,在两段时空交错的瞬息,她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她想要一个尝试,一个可能性,一个足以破局的赌注。   记载有三百年前历史的古书里写:   妖魔大怒,群起而攻。祭司身中数箭,再无生还可能,临近绝路,投身山崖之下。   这诚然是货真价实的历史,不过只把故事堪堪讲了一半。   山崖幽深,常人绝无生路,更何况云襄身中数箭、重伤难医。   直到一缕碧光涌现。   来自三百年后的天阶法宝藏于少女心脉深处,为其挡下致命一箭,当她轰然坠落,碧色流泻、灵气四起,给予她一瞬缓冲。   跨越百年的因果纠缠汇聚,这一次,她并非孤身一人。   “所以,”月梵愣愣传音,“白小姐送你的碧流石,救了云襄一命……她活下来后,心知不能改变历史,于是隐姓埋名,来了朔风城?”   “是吧。”   谢星摇踮起脚尖,抬手轻轻一晃。   被她捏住的画片,轻飘飘转向所有人眼前。   入眼是一幅漆黑夜景,天边繁灯万千,月色淡淡,笼上几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月梵与温泊雪并肩而立,晏寒来沉默着站在檐角,谢星摇身穿红裙,与身边的少女齐齐抬手,用剪刀手比出大大爱心。   于是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拥有这张相片的人,坚信修真界是圆形的人。   以及知道他们一定会来朔风城、同她重逢的那个人——   唯独只有一个。   “我好像有一点,不,是非常非常饿了。”   月梵由衷开口,神色向往:“这么冷的天,既然有胃口,不如一起去吃火锅吧——绝对不是因为心情好到飞起啊,就是吧,走了这么远的路,有点儿累。”   温泊雪激动得呜呜咽咽:“冰冰凉凉的点心也不错,我要流心的。”   谢星摇点头:“打雪仗,堆雪人。”   晏寒来:……   晏寒来:“少辣。”   修真界广袤无垠,然而若是有缘,无论相距多远,终能再相逢。   北风吹落檐角一堆落雪,小少年向他们挥手告别,正要转身离去,忽地双眸一亮:“师傅——!”   谢星摇想要一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奇迹。   如今看来,她赌赢了。   日光凌乱,树影斑驳。红裙少女悠悠抬头,瞥见那双明亮杏眼的刹那,扬眉勾起唇角。   谢星摇:“一起去吃火锅,有兴趣吗?” 第37章   这间书院建于二十年前,面积极广,除却院落中矗立的幢幢楼阁,还占据了院落后方的那座幽寂雪山,一眼望不到尽头。   行于院中,入目是一条纤长的鹅卵石小道。道路连绵,时有分岔,两旁栽种有棵棵松柏,因有灵力庇护,枝叶青翠欲滴。   顺着小道向前探去,木质小楼成行成排,清一色白墙黑瓦,檐角凝出道道冰棱。   谢星摇好奇张望,身侧的云襄轻声笑笑:“北边是教授孩子们课业的地方,往西是住房,东侧有片结冰的湖,他们常去湖边观景。”   温泊雪摸摸后脑勺:“那南方呢?”   月梵面露同情:“我们正是从南边进来的,温师兄。”   一声“师兄”被她叫得阴阳怪气,谢星摇没忍住笑出声来,在温泊雪无辜的视线中轻咳一下,转头看向云襄:“那次死里逃生后,你就来了朔风城?”   “没那么容易。”   想起不甚愉快的记忆,云襄皱皱鼻尖:“跳下悬崖后,我昏迷了整整三天。”   当年她被妖魔团团围住,逼退至悬崖尽头。那时的云襄没想太多,只觉得与其死在它们手上,不如来个干净利落的自我了断。   没成想,明明已经步入了死局,她居然还能在暗无天光的悬崖下睁开双眼。   在尝试捏自己手心、咬自己手腕、戳自己伤口,并最终在伤口撕裂的瞬间疼出眼泪时,云襄终于不得不相信,她还活着。   她想起谢星摇赠予她的那抹碧色,也想起红裙少女最后的传音,莫要遗忘历史原本的章法。   须弥教大祭司,一向是个聪明的姑娘。   “醒来以后,我在崖底生活了一段时日,等伤口恢复,才启程前往朔风城。”   云襄言语简略,温声笑笑:“我运气不错,很快找到一份事做,在这里安定下来。”   她的语气云淡风轻,实则报喜不报忧,将这段经历省略了许多。   碧流石虽能护住最为重要的心脉,助她逃过必死之劫,然而除了心脉上的致命一击,云襄身体的其余部分,同样遍布重伤。   腹腔,四肢,五脏六腑,甚至识海。   自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她便斩断了和之前身份的所有关系。为让历史如常运转,大祭司云襄必然死于决战之中,而她,将成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普通人。   于是没有支援,没有后路,哪怕走投无路,也找不到任何人求救。   云襄拖着满身重伤,在崖底生活了不知多少天。   刚开始的时候最是痛苦,她被疼得没法动弹,只能独自坐在一处角落,用所剩无几的灵力加快伤口愈合。   由于识海也受了伤,每日每夜都过得昏昏沉沉,绝大多数时间,全是在昏睡里度过。   后来伤口渐渐愈合,云襄却仍然很容易睡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用了整整上百年,才终于将残损的身体调养大半,不再整日昏昏欲睡。   那场劫杀魔君的决战被描写得无比惨烈,谢星摇听她笑着说出往事,心中了然、澄明如镜。   受了将死的伤,又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日子怎么可能过得轻松舒坦。云襄之所以匆匆略过不提,是为了不让他们担心。   云襄道:“后来我攒了些钱,就把这地方买下来了。”   温泊雪身为当之无愧的气氛活跃组,闻言积极接话:“为什么想到要办一所书院?”   “你们应该也察觉到了,北州很乱。”   云襄同他对视一瞬:“这里的人们活得随性恣意、处处风流,奈何其中有不少贫苦人家,连生计都要发愁。如此一来,被随意丢弃的小孩也就越来越多。”   温泊雪眨眨眼,听她继续道:“我曾经是个孤儿,幸有师父收留,才不至于露宿街头。其实最初的时候,我只收养了一个时常在门边徘徊乞讨的小姑娘,没想到后来孩子越来越多,原本的房屋渐渐容纳不下——”   云襄无奈笑笑:“就变成这样了。”   更早一些的时候,她灵脉受损、灵力大伤,哪怕使出寻常术法,都要用去不少功夫。   然而这张属于须弥大祭司的脸绝不能被人认出,久而久之,云襄习惯了在外保持易容术,回到书院里,面对最为信赖的孩子们时,才偶尔精疲力竭卸下伪装。   万幸,每个孩子虽然懵懂,却皆是守口如瓶。整个北州境内,无人识破她的身份。   三百年过去,她的相貌与当初并无差别,眉宇之间青涩褪却,由豁达的温柔取而代之。   许是因为时常同十多岁的小孩们待在一起,当云襄抬眸,眼中仍能瞧出几分澄亮明光。   “多亏有你们救我一命。如今我生活在朔风城,同这群孩子们住在一起——”   云襄仰头,吸一口清新冷冽的空气,嘴角扬开小小的弧:“我很开心。”   虽然比不上须弥大祭司的地位尊贵、万人朝拜,但抛开身份带来的重重枷锁,作为云襄,她不后悔这样生活。   月梵静静听她说完,如释重负轻敛眉心,轻声道:“你之所以来朔风城定居,是为了——”   萧萧雪风过,立于松树下的白裙姑娘悠悠转身。   细碎的日光融在她眼底,云襄咧嘴一笑,眸底微光攒动,好似跃动的雀鸟:“因为你们一定会来呀。咱们什么时候吃火锅?”   *   韩啸行与意水真人抵达朔风城,已到傍晚时分。   今日天气晴朗,奈何北方昼短夜长,明明还没到入夜的时候,天色就已逐渐暗淡下来,任由漆黑泼墨浸染整片天穹。   山与云与水与房屋,天地上下皆是一白,韩啸行收好御空飞行的法器,朝四下侧目张望。   铺天盖地的雪白里,谢星摇身上的红裙格外引人注意。   “师父、大师兄!”   她站在一棵挂满红绳的葱茏大树下,瞧见他们二人身影,兴冲冲挥舞右手:“这里这里!”   她旁边的温泊雪一身淡白,几乎融进白茫茫的背景色,见到二人微微颔首,拘谨有礼:“师父、大师兄。”   月梵与晏寒来立于树后,也正色致意。   “不愧是我的得意乖徒,即便置身北州,也不忘惦念师父师兄,邀我们二人前来共赏雪景。”   意水真人毫无仙家气派,活脱脱一个活蹦乱跳小老头,瞟一眼树后牌匾:“凌雪书院……这是我们的住处?”   谢星摇拉过身侧姑娘的袖口:“是云襄建成的书院。”   云襄腼腆的性子不变,一本正经向两个陌生人问好。   邀请师父师兄来朔风城做客时,谢星摇已在传讯符里讲述了事情大致的前因后果。   意水真人对云襄很是好奇,终于见到本尊,当即弯眼笑道:“我听摇摇说起过你,很不容易。我们接下来是——?”   “知道师父想看雪,我们特意找了个好去处。”   谢星摇上前几步,与韩啸行不动声色交换一个视线:“赏景的时候,不妨配上一些小食。”   “底料准备好了。”   韩啸行点头示意:“你要的鸳鸯锅,外加各种新鲜食材。”   月梵表面维持着仙门圣女的高洁风度,矜持站在毫不起眼的角落,实则疯狂传音入密,哐哐撞大墙:“我我我!还有我要的毛肚!”   温泊雪又给自己加了道定身咒,竭力压下上扬的嘴角,同样用神识接话:“流沙点心,卤鸡爪,嘿嘿,嘿嘿嘿。”   谢星摇:“不要顶着高岭之花的脸,却在心里发出这种笑声啊你们!”   云襄为他们选定的地方,是雪山脚下一间小小院落。   院落临山,抬眼便是一片苍茫壮阔的盛大雪景,院中有个椭圆池塘,已被尽数冰封,凝出厚重寒霜。   几树寒梅傲然而立,枝头堆满簇簇雪团,乍一看去憨态可掬,被风轻轻吹过,花瓣与雪团一并下落,织出雾一般的朦胧大网。   如今天色渐暗,门边挂了两个圆滚滚的小灯笼。烛火轻摇,映衬出天边一缕遥遥月色,雪堆亦被染作澄黄,透出淡淡暖意。   直至炉火燃起,院中更添温暖热度。   “谢师妹嘱托过鸳鸯锅,我便选用了这两种汤底。”   汤汁以鼎装盛,鼎下火苗正旺,鼎中汤底烧开沸腾,咕噜噜冒着热气。   晏寒来睨向身前的浅色汤锅,听闻“谢师妹”三字,静默抿唇。   她居然记得他那句“少辣”。   “这边的鸡汤菌菇锅口味偏淡,由鸡肉、枸杞和各类蘑菇熬制多时,吃起来绝不会索然无味。”   韩啸行耐心介绍:“另一边的辣锅用了牛骨,算是中辣程度,如果觉得味道不够,大可蘸一蘸染杯。”   古代将调味品统称为“染”,他口中的“染杯”,类似于调味碟。   谢星摇被馋得迫不及待,搓搓冰凉手心,用力呼吸一口浓香热气。   两边锅底都被熬制得十足入味,白烟徐徐,杂糅了菌菇鲜香、牛骨醇香与浓郁辣香,在天寒地冻的环境里,能让整个身子都为之一振、浑然复苏。   吃火锅就应该热热闹闹,一群人聚在一起,空气顿时不再显得那样冷冽。她夹起一块毛肚,满心期待放入辣锅。   毛肚只需烫几秒就能捞出,被筷子轻轻夹住,溢开满满当当热辣滚烫的红油。   放入口中,舌尖能感受到表皮清晰分明的点点颗粒,牛骨汤汁裹着嫩肉,牙齿咬下,辣而不燥的浓郁香气倏然散开,毛肚本身则是脆爽鲜嫩,口感绝佳。   谢星摇双手合十:“好吃,幸福,脆得好像能听见嘎吱嘎吱。”   月梵看得蠢蠢欲动,没忘了时刻保持矜持雅致,扬唇笑笑,夹起一块麻辣牛肉。   牛肉被提前腌制过,辣椒的气息早已渗入其中。如今被汤汁浸满,入口顺滑醇厚,丝毫不因辣味呛喉,滚烫,入味,又香又麻,一口满足。   月梵一阵恍惚:“天堂……不对,这里是云顶仙宫。”   “奇怪。”   意水真人顺势喝口桃花酒,目光往下,盯住角落里的不明白色团状物:“这是什么?”   “此物名为虾滑。”   温泊雪道:“原料是剁碎的虾仁,揉成团状。”   他说着伸出筷子,在锅中寻出一个煮好的成品,放入师父碗中:“味道很好的,师父您尝尝。”   小老头一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这会儿却对着一个白色小团发了呆,好奇将它夹上筷子,低头打量一番。   修真界并非没有火锅,然而食材大多是家常菜,锅底更不如今日这般精巧别致,不过是把辣椒、香油与调味品煮进一锅。   意水真人张口,将它一口吞下。   虾滑是由虾去壳,经过打碎搅拌,形成最终的团状肉沫。   与寻常肉类的口感相去甚远,虾滑肉质紧实、弹性绝佳,入口瞬间携来一阵鲜甜,被咬开的刹那,爆开香浓汤汁。   粘而不腻,弹而不硬,软软糯糯的触感弥散舌尖,尽是饱满虾仁。   意水真人:……   意水真人一阵恍惚,双手合十:“好吃,幸福,这里是云顶仙宫。”   “别拘束,大师兄做菜很厉害的。”   眼见云襄吃得小心,谢星摇轻声笑笑,为她夹去一份鸡爪:“我刚刚尝过,这是卤制出来的鸡爪,被火锅一煮,味道非常棒。”   云襄点头。   鸡爪被煮了好一会儿,此刻已然吸满汤汁。她好奇咬下第一口,不过转瞬,双眼粲然亮起。   鸡爪大只,格外软糯,无须任何气力,轻轻一抿就能令其骨肉分离。经过卤制,肉上处处沁满了微辣的卤味,甫以香油蒜末牛骨汤,口感层层递进,妙不可言。   云襄:……   云襄一阵恍惚,双手合十:“好吃,幸福,这里是云顶仙宫,大师兄做菜真厉害。”   谢星摇:……不要变成和师父一样的复读机啊!   除却煮熟的食材,汤汁本身亦是火锅的一大特色。   牛骨汤里随处可见辣椒红油,谢星摇不敢轻易尝试,盛了碗菌菇鸡汤。   一口鲜香,热气迎面,五脏六腑皆被温温热热的气息裹住。   冷意尽散,谢星摇双手紧捧瓷碗,幸福眯眼。   也恰是同一时刻,余光瞥见身边的晏寒来。   他吃不了辣,又放不开动作,平日里随心所欲的一个人,这会儿默默坐在一边,夹鸡汤里的白菜吃。   谢星摇脑补了一下,白毛狐狸缩成一团啃菜叶的景象。   这幅画面着实委屈巴巴,更何况狐狸还是原文里杀人不眨眼的大反派,她一时没忍住,往上扬扬嘴角。   再眨眼,身侧的青衣少年竟伸出筷子,从辣锅中捞出一块土豆。   比起肉类,他似乎更喜素食。   晏寒来定是见到她面上微妙的神色,静默着张口,赌气般将其吞下。   土豆最能入味,尤其这块被煮了许久,堪堪入口便软烂化开。他吃得急,红辣辣的浓汤于口中轰然融散,刺鼻气息来得毫无征兆。   晏寒来垂眸,低头。   晏寒来侧过脑袋,重重咳嗽。   “晏公子没事吧?莫要逞强。”   韩啸行身为尽职尽责男妈妈,先是递去一杯清茶,继而又拿起一块糕点,想起自己冷酷凶戾的武痴人设,把即将出口的长篇大论竭力咽下,惜字如金:“解辣。”   晏寒来哑声:“多谢。”   火锅很能填饱肚子,吃饱喝足,自然到了饭后甜品的时间。   谢星摇兴致颇高,品尝起桌上摆放的各式点心,不消多时,为云襄递去一个圆嘟嘟的白色胖球:“这个这个!”   她年纪不大,欢欣雀跃的神色尽数写在脸上,漆黑瞳仁里盛满火光,如同蜂蜜在悄然融化。   云襄安静与她对视,不自觉扬唇。   被谢星摇选中的点心名为“流心雪媚娘”,外层是冰凉轻软的糯米薄皮,轻轻咬开,液体状的蛋黄流心爆浆而出,甜咸交融,满沁凉丝丝的冷气。   云襄从未品尝过这种糕点,甜香透过喉咙直达心口,仿佛能将心中烦忧尽数融化,让她呆呆眨了眨眼。   “云襄。”   出神之际,身侧传来低低一声耳语。她循声看去,撞上谢星摇圆润漂亮的眼睛。   “你虽然没说,但是……”   谢星摇没开口,用了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传音:“从那场决战中活下来,一直努力到今时今日,辛苦你了。”   云襄一愣,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句话你一定听过很多很多遍,我还是想再告诉你一次。”   红裙少女坐在同她近在咫尺的地方,一片雪花落在纤长眼睫,倏而一颤,又温温柔柔地落下。   谢星摇说:“你很好也很勇敢,无论作为大祭司还是云襄——我们一直知道。”   数百年过去,世人皆知那位舍身屠魔的须弥大祭司。而她隐姓埋名,彻底与过去切断了联系。   传说永传于世,而关于云襄,关于真正的她,似乎再无人记得。   直到谢星摇告诉她,他们全都知晓。   不必掩藏,不必隐瞒,他们曾共同经历过一切。   “对于书院里的孩子们来说,你一定也是他们的英雄吧。”   谢星摇笑笑:“时隔三百年,久违地再抱一抱?”   这次不必由她伸出双手。   话音方落,云襄已将她拥入怀中。   火锅升起的袅袅白烟温热暖和,与之相比,少女身体的热度却要更为舒适。   云襄声音很闷,化作低不可闻的耳语:“我一直在朔风城,在等你们。”   谢星摇:“我知道。”   抱住她的白裙姑娘似乎笑了笑,笑音清悠,在耳边生出温热的痒。   云襄轻轻说:“谢谢你。”   *   一顿火锅加甜品吃完,云襄心满意足摸摸肚皮。   谢星摇是活泼爱玩的外向性子,许是想要逗她开心,从石凳上猝然起身:“今日重逢,没什么见面礼,不如给大家表演一个不用灵力的御风术吧。”   御风法诀不算困难,然而不用灵力,所需修为必然不低。   谢星摇的实力堪堪筑基,很难想象她能如何办到。若是旁人,定会对此置之一笑,云襄却满心期待乖乖坐好,看她低头捣鼓半晌。   “啥?不用灵力的御风术?”   月梵吞下一口奶黄包:“这丫头又想整什么活?”   她说话的间隙,谢星摇已缓步踱向庭中的空地。   屋前聚有千堆雪,她轻呼一口气,像模像样举起双手。   只一瞬——   当她抬手之时,雪堆竟当真被狂风卷起,随她手上的动作回旋纷飞,渐渐聚作漩涡之势,咆哮如闷雷!   云襄新奇眨眼,兴致勃勃用力鼓掌。   月梵与韩啸行默默对视,不约而同望向庭院角落。   除了谢星摇,赫然有另一道人影立在阴影之中。   乍一看去,少女裙裾纷飞,红衣似火,狂风循着她手势奔腾流转,好不威风。   恍然定睛,这才发现温泊雪正默默站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个鼓风机。   说白了,就是利用鼓风机吹雪,外加模仿老年人打太极。偏生云襄看得乐呵,掌声没停过。   “可恶。”   月梵沉痛咬牙,羡艳非常:“被她装到了。”   “我这里也有些独门法诀。”   韩啸行被勾起兴趣,不甘示弱:“云姑娘且看。”   他听谢星摇讲过云襄的故事,心觉一个女孩无依无靠漂泊百年,定然吃过不少苦头,思忖片刻,手心白芒骤亮,现出一盒流心蛋黄酥。   “给书院里的孩子。”   冷淡的刀客正色开口:“他们喜欢吃什么?”   云襄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应声:“那个……甜味点心,还有凉凉的小吃。”   “你们大师兄好容易心软。”   月梵悄悄传音:“我记得他有个外号叫‘冷面修罗’,又做饭又送点心,不会崩人设吧。”   另一边,韩啸行已掌心倏动,转眼之间,身前变戏法般现出几盒雪媚娘,几盒抹茶千层,几盒奶油蛋糕。   以及几包袋装的冷面。   谢星摇:……   谢星摇:“就,字面意义上的,冷面修罗。”   “在下储物袋中蕴藏万物,人们都叫我——”   韩啸行牢记人设,自凶狠强悍的脸上勾起一抹冷笑,不似安慰,更像杀手见到猎物时的欢欣:“哆啦韩梦。”   “你们大师兄,”月梵倒吸一口冷气,捂住冰凉双臂,“好擅长讲这种连冷笑话都不算的烂梗。”   一旁的温泊雪满眼崇拜,狠狠握拳:“可恶,被他装到了。”   “既然气氛到了,我也来为大家表演表演。”   月梵爱凑热闹,起身一笑:“看好了。”   她说罢稍扬下巴,手中白光乍起,现出一块其貌不扬的长板。   修真界土著从未见过此物,谢星摇等人却是一眼认出——   滑板。   “对哦。”   温泊雪恍然拂掌,暗暗传音:“差点忘了,卡卡跑丁车里,有滑板娱乐赛。”   今日大雪满山,毫无疑问,是一出属于月梵的主场狂欢。   院落后方就是一座小山,她登上山巅,顺着山腰直行而下。   滑板带出两条蜿蜒雪线,漂移、加速、跳跃、半空旋身,每个动作都被拿捏得恰到好处,行云流水,令人惊叹连连。   云襄看得入迷,不时发出几声惊呼。   韩啸行咬牙:“可恶,被她装到了。”   他说罢一顿,目光往左,好奇看一看沉默的温泊雪。   穿越者的整活大赛,名额只剩下最后一个。   温泊雪怔怔与他对视:“……”   温泊雪:“不如……我也来试试?”   《人们一败涂地》,人畜无害的解谜游戏。   当温泊雪拿着月梵的滑板登上山峰,有些拘谨地深吸一口气,朝众人遥遥挥一挥手。   谢星摇坐在云襄身侧,看他放下滑板,双足踏上。   不得不说,橡皮泥小人的柔韧性一流。   温泊雪对雪地滑板并不熟悉,好在这具身体学习过御器飞行,加之有游戏傍身,他虽生涩笨拙,动作却称得上如鱼得水。   但见雪屑飞洒,白衣青年的身影时而跃起,时而跳跃,时而于半空旋转七百二十度,完完全全超出人体生理极限,云襄目瞪口呆。   一切进行得恰到好处,滑板顺势而下,温泊雪亦是愈来愈近。   远处的人影即将跃下一个陡崖,顺利回到他们身边,月梵咬下一口点心,忽然迟疑传音:“对了。我忽然想起来……在《人们一败涂地》里,倘若从高处坠落,是不是会回到存档点?”   谢星摇后知后觉,同样一呆。   作为一款和谐至上的解谜游戏,橡皮泥小人一旦坠落,不会摔死,只会重新读档,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温泊雪的存档点是——   他有存档点吗?   在场三名穿越者纷纷沉默,不约而同,望向远处那片苍茫雪色。   当滑板自陡崖落下,旋转着的橡皮泥小人,忽然停下了动作。   他已被判定为从高处坠落,相当于游戏终止,动弹不得。   眼见温泊雪四肢绵软如泥,从陡崖轰然落下,意水真人骇然惊呼:“我的乖徒!”   眼见滑板砸在温泊雪脑袋,韩啸行冷声蹙眉:“不好,滑板在滑温师弟!”   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泊雪在挨揍。在即将落地的瞬间,温泊雪身形一晃,回到了陡崖顶端——   由于从未设置存档点,他的存档点,被默认为开始坠落的那一刹。   眼见橡皮泥小人开始新一轮的坠落,谢星摇飞快编出借口,用以解释这幅诡异景象:“温师兄,你瞬移咒用错了,别往上走!”   月梵:“哈哈哈鹅鹅鹅,这叫什么,让橡皮泥飞。”   眼见一伙人心系于他、纷纷出谋划策,云襄有感而发:“你们师门关系真好。”   雪白身影又一次自山头跌落,意水真人痛心疾首,以手掩面:“我的乖徒!”   韩啸行咬牙:“不好,滑板又在滑温师弟!”   谢星摇加大音量,希望能让他听见:“温师兄,你瞬移咒用错了,别往上走!”   月梵:“哈哈哈鹅鹅鹅,让橡皮泥飞飞。”   紧随其后,又是一轮新的坠落。   意水真人:……   他快忍不住了。   意水真人遥望四肢瘫软的小人,嘴角略微抽动,白胡子被用力吹飞:“嚯嚯我的乖徒,哈噗嗤嘻。”   ——你绝对笑出了声吧师父!发出了好奇怪的声音!   韩啸行拿起一块小点心,竭力克制嘴角笑意,将点心塞入口中:“不好,滑板还在,呵,滑温师弟。”   ——已经开始幸灾乐祸了啊你这坏家伙!   谢星摇:“温师兄,你瞬移咒用错了,别往上走!”   ——所以快用瞬移的术法离开陡崖啊温泊雪!   月梵:“哈哈哈鹅鹅鹅,让橡皮泥飞飞飞。”   月梵没心没肺,从头到尾笑个不停;晏寒来无言静坐,看似无悲无喜的世外高人,实则嘴里吃着小甜包。   这回云襄沉默了好一会儿。   面对此情此景,她似乎无法再说出“你们师门关系真好”这句话。   云襄思忖半晌,正色握拳:“可恶,被他装到了!”   谢星摇身心俱疲。   夸得很好,下次不要再夸。   他们一群人,既不炫酷也无仙门风范,活像游戏里卡了bug、不断重复对话的抽风npc。   小阳峰,指不定有什么毛病。 第38章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北州的生活固然惬意,然而搜集仙骨事不宜迟,待得明日,一行人便不得不回凌霄山。   临别前夜,谢星摇和小伙伴们爬上高高房檐,坐在堆满雪花的檐角,同云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   月梵双手撑在身后,仰面望着天边一轮昏黄月亮:“你受了致命伤,身边又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最初那几年,一定很不好过。”   “那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   云襄笑:“现在的我很开心啊。书院建得很顺利,学生们很听话,火锅也很好吃。”   谢星摇双手撑着腮帮,小腿凌空,随心所欲晃了晃:“今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先把这批孩子教到出师。”   云襄踌躇满志,弯弯眼角:“至于更远的事情,以后再考虑吧——说不定会去修真界各处逛一逛,看看除了北州雪景,还有哪些漂亮的地方。”   她说罢扬唇,小半边脸埋进双臂,侧着头眨眨眼睛:“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当然啊!”   温泊雪率先抢答:“等我们集齐仙骨,完成师门交予的任务,就能随心所欲四处游历了。”   月梵点头:“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修真界探险,肯定特有意思。”   谢星摇举起右手:“再加一个,吃遍修真界美食!”   月梵莞尔,伸手戳戳她额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   谢星摇被戳得一个后仰,满心期待摸摸脑袋:“顺便带上一个大师兄,这样一来,吃穿住行样样俱全。”   云襄当人师父久了,也在她额头轻点一下,笑得无可奈何:“可不能只顾贪玩。”   初次见到她时,云襄不过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旁。   再见面,谢星摇反倒成了被照顾的那一个。   漫长光阴匆匆逝去,曾经熟悉的一切尽数生了变化,万幸,亦有一些未曾变改的人与事。   “知道啦。”   谢星摇笑笑,望向身侧那双澄亮清透、不见杂质的杏眼,尾音稍扬,带出点儿调笑味道,如同一只恶作剧的猫:“云襄师父。”   *   他们几人一夜无眠,叽叽喳喳到了第二日天亮,当意水真人备好的飞舟赶来时,个个皆是意犹未尽。   “好了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至于吗。”   白胡子老头立于飞舟前,被灵力吹起耳边白蓬蓬的乱发:“写信、传音、传讯符,哪个手段不能随便用?”   谢星摇脚步轻快,小跑来到他身边:“嗯嗯知道啦师父,师父说得对。”   意水真人哑然失笑:“就你嘴乖。”   他们与云襄做了再见面的约定,离别时便也不会太过感伤。   飞舟缓缓升空,身着白裙的姑娘站在房檐上,对上谢星摇目光。   谢星摇向着窗外探出脑袋,同她用力挥手道别。   四面八方尽是雪白,放眼望去,唯有云襄的乌发于风中扬起,点缀出一抹格格不入的黑。   这抹黑色起初极为显眼,然而随着飞舟愈来愈高,渐渐缩成一片雾影、一缕泼墨、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直至最后融入背景里头。   取而代之,是另一幅更为广阔的画卷。   立于穹顶之上,大半个朔风城尽收眼底。   积雪的房屋好似白玉雕砌,群山逶迤,蜿蜒不休,山巅有杳霭流玉,不知是云是雪,还是晨间尚未褪去的雾。   “这个飞舟,应该值不少钱吧。”   月梵四下打量,由衷感慨:“意水真人,真人不露相——我还以为要和来时一样,靠自己御器飞行呢。不愧是仙家大能,排场就是不一样。”   谢星摇深有同感,闻言点头:“怎么说呢……类似于乘坐一架私人飞机。有生之年,这种事情居然能被我遇到。”   晏寒来最后登上飞舟,仍是一副懒洋洋的冷然神色,然而细细看去,少年眸光无声掠动,流连于窗边浩荡之景,隐有几分好奇。   他独自在外漂泊久了,习惯于简洁方便的御器飞行,或许是头一回登临飞舟。   飞舟共有三层,第一层形如主厅,宽敞明亮;顺着角落里的木梯往上,则是一间间排列整齐的客房。   意水真人曾痴迷过一段时间的雪月风花,飞舟中随处可见雕栏画栋、罗帷彩绣,显而易见价值不菲,让谢星摇几欲脱口而出一句“打倒资本家”。   “飞舟有三层。”   月梵扬眉道:“第三层是什么?”   大师兄韩啸行搜寻一番记忆,眼角微抽:“我们师父的酒窖。”   逍遥酒中仙,不愧是他。   “客房已经分好,你们好好休息罢。”   他们窃窃私语间,不远处的白胡子老头一展长袖,已然到了木梯口:“为师先行一步。”   “这是喝酒去了。”   谢星摇无奈笑笑:“三层皆是千金难求的名酒,包揽了师父的八成身家。”   她昨晚一夜没合眼,加之数日以来操劳奔波,这会儿难免有些发困。   倒是温泊雪、韩啸行和月梵对飞舟兴趣十足,正立在窗前遥望漫天云卷云舒,丝毫见不到疲惫之色。   谢星摇与三人暂时道别,打了个哈欠走上楼梯。   她行得缓慢,一边走一边端详头顶斑斓的彩绘,再一眨眼,身后突然现出一道漆黑影子。   谢星摇顺势回头,见到晏寒来。   他一声不响跟在她身后,显然也要上楼回房,与谢星摇漫不经心的神态相比,眼中透出莫名的急躁。   与她对视的瞬间,少年不耐烦别开视线。   “晏公子。”   谢星摇敏锐觉察出不对劲,刻意压低嗓音:“你……没事吧?”   他的状态似乎称不上“没事”。   晏寒来修为不低,平日里浑身上下的灵力被浑然聚拢,极少出现波动。此刻楼梯狭窄,置身于逼仄的空间里,能清晰感受到由他散出的混乱气息。   面无血色,瞳孔里也生出了几道通红血丝,与上次在医馆竹林里的模样如出一辙。   谢星摇试探性低声:“是连喜镇那回——”   晏寒来沉声:“无碍。”   他对此事避而不谈,少顷抬眼,极快瞥她一眼:“上楼。”   谢星摇没做追问,心里明白了个大概。   他应当是生病或中了毒咒,毒性沁入血脉,不时发作。晏寒来性子孤僻、自尊心强,必然不想让其他人见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因而匆匆上楼,欲图回房熬过毒发。   如今她站在原地,是挡了他的道。   谢星摇自觉靠向墙角,为他留出一条通路。   平心而论,她不想和晏寒来扯上关系。   谢星摇完完整整看过原著,原文里的主角团从头到尾对他真心相待,到头来还是落得一场空,被猝不及防盗去仙骨,目睹了一场大屠杀。   晏寒来像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打从一开始,接近他们就是别有用心。   至于后来,也从未有过悔改。   但转念去想,晏寒来身上,有太多太多他们从不了解的秘密。   关于他的满身旧伤疤、目力甚至远不如平民百姓的眼睛、以及不惜身死,也要屠灭那个南海仙门的目的。   他一向冷静自持,绝不会做冲动之事,从头到尾苦心谋划,莫非当真只是如原文所讲那般,“生性嗜杀、妄图掀起血雨腥风”么?   近在咫尺的青衣同她擦身而过,谢星摇垂眼,见到他战栗的指尖。   谢星摇觉得……或许不是。   那夜住在卖画的婆婆家里,她夜半未眠,曾无意间望见晏寒来递给老人一袋灵石,让她买些防寒的厚衣。   他生性别扭,做好事也悄悄摸摸,避开了他们所有人,连说话声音都压得很低。   谢星摇当时想,这狐狸好怪。   ……后来在飞天楼的地下,也是晏寒来及时赶到、为她解开追踪术法,明明在那般昏暗的环境里,他什么都看不清。   就当是还他那日的恩情。   她忽然之间脑子一抽:“晏寒来。”   她很少直呼旁人名姓,少年闻声微怔,本打算不做理会,却听谢星摇继续道:“我能帮你。”   他的状态像是极寒下的风寒发热,上次由她注入一些暖和的灵力,不适之感才褪去许多。   如今身处北州,凛风朔雪天寒地冻,晏寒来的症状恐怕比之前更加严重。   谢星摇出于好心,对方却并不领情,迈步向上:“不必。”   “现在独自回房,继续用刀划手腕?”   她下意识皱眉,拉住少年手臂:“这是何种病症?凌霄山医修众多,若能向他们告知一二,或许可以找出——”   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晏寒来浑然顿住,谢星摇亦是一呆。   他不知中了什么毒或咒术,身子止不住轻颤,被她触碰到的那一刹——   谢星摇欲言又止,右手僵住,静悄悄松开。   被她触碰到的那一刹,少年额角碎发倏然翘起,定睛看去,头顶赫然现出两只毛茸茸的雪白色耳朵。   狐狸耳朵,炸毛了。   糟。糕。   她真没想过,此时此刻的晏寒来会敏感成这样。   这究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毒咒啊?   谢星摇做贼心虚,奈何今日流年不利,她堪堪松手,便听楼下的月梵好奇道:“摇摇?你和晏公子怎么了?”   他们三人显然听到了动静。   楼道狭小,昏暗无光,晏寒来的气息混乱而滚烫,几乎将整个空间悄然填满。   突如其来的问询清脆而张扬,更衬得楼道之中静谧非常,紧随其后,是几道越来越近的踏踏脚步。   晏寒来呼吸更乱。   谢星摇看一眼雪白的狐狸耳朵,上前一步,掌心不动声色贴在他脊背。   温热的灵力轻盈漫开,自脊骨淌入五脏六腑,少年眸色沉沉没出声,须臾间,苍白面色有了一瞬缓和。   狐耳绒毛轻颤,恢复成人形模样。   下一刻,月梵、温泊雪和韩啸行出现在楼道口。   “没什么,聊聊天而已。”   谢星摇笑笑,神色如常:“我先回房休息啦。”   月梵没看出不对劲,扬唇笑道:“晚安!”   他们三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消多时告别离开,继续享受大师兄准备的飞舟甜点。   谢星摇松开放在他后背的手心。   于是暖意倏然褪去,不适感又一次裹挟全身。青衣少年长睫一动,破天荒露出点儿茫然的神色。   他睁着一双漂亮琥珀色眼眸,眼尾残存了温热的余烬,置身于漆黑楼道间,眉眼好似被水濯洗后的黑曜石,凛冽却狼狈。   谢星摇被这道眼神看得一顿,试探性开口:“……还想要吗?”   不对,这句话听起来很不对劲。   她很快重新组织语句:“就当退毒疗伤。”   可惜她没能得到回答。   没了渡来的灵力,晏寒来再无法支撑形体,眨眼之间,变成一只小小的白毛狐狸。   在狐狸咕噜噜滚下楼梯前,谢星摇将他揽入怀中。   晏寒来条件反射想要挣扎,奈何浑身上下难受得厉害,沉默片刻不再动弹,别开眼不去看她。   楼道里并不安全,随时可能会被另外几人发现,谢星摇放轻脚步,飞快进入房中。   怀里的白狐狸身形微僵,垂下脑袋。   这个动作来得微妙,谢星摇先是一愣,很快猜出对方的心思——   修真界同样讲究男女有别,按照规矩,女子卧房不能随意进出。   身为狐狸也这么古板,居然牢牢记下了这一套,对她住的房间如此避讳。   “让我看看。”   谢星摇坐上桌边木椅,微微斜倚一侧,掌心灵力暗涌:“这病症……”   灵力无形,穿过绒毛直浸血肉,于血脉之中悠悠前行。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无言蹙起眉心。   真奇怪。   除了时冷时热,晏寒来的血脉并无其它异样,她引出的灵力几乎蔓延至全身,却始终找不出病症的源由。   再往深处,便是身体中最为重要的灵脉与识海。   这两处位置隐秘而脆弱,是外人不便触及的禁区。   她心知逾越不得,更何况晏寒来的识海被下了重重禁制,显然不愿让人靠近。   莫非源头……在识海之中?   谢星摇暗暗思忖。   身体里寻不到病灶,不像先天形成的疾病,应是被人刻意种下了毒咒。将咒术深深印入识海,发作之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手段可谓残忍至极。   “当真不用问问凌霄山的医修前辈吗?”   掌心按住狐狸后脊,她迟疑道:“你这种样子……毒咒不除,日日蚕食心脉,身体支撑不了太久。”   晏寒来恹恹摇头。   他有意隐瞒,谢星摇便也不再追问,手心灵力缓缓凝集,溢散出更为浓郁的热度。   晏寒来极瘦极高,平日里一袭青衣有如云海青松,这会儿化作狐狸模样,亦是瘦削的个头。   像只懒散的白猫,只不过绒毛更多更长、尾巴大大一团,云朵一般蜷在身后。   他对旁人的触碰十分抗拒,身体不时轻轻颤抖,偶尔被灵力掠过后颈,还会不动声色僵起身子,摇摇耳朵。   浑圆精致的毛绒绒,谁看了不会心动。   谢星摇爱好不多,高中时倘若学得心烦,会去学校附近的猫咖坐一坐。   她对小动物毫无抵抗力,如今白团子在怀,鼓起勇气开口:“晏公子。”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体内难忍的剧痛尚未褪尽,晏寒来迷迷糊糊撩起眼皮,果然听她继续道:“耳朵,我能摸一摸吗?”   不行。   绝。对。不。可。以。   小白狐狸双耳倏动,正要摇头,对方的指尖已悄然而至。   狐狸耳朵薄薄一片,外侧生满蒲公英般的浅浅绒毛,往里则是单薄的皮肉,泛出瑰丽浅粉色。   被她指尖轻轻下压,晏寒来骤然埋下脑袋,尾巴不自觉地用力一颤。   狐耳极软,在指尖的力道中柔柔下叠。谢星摇食指摸着耳朵尖尖,拇指则顺势向下,掠过顺滑的耳后绒毛。   软软的,好烫。   被她抚摸的时候,还变得越来越红。   她得寸进尺,讨好似的捏捏耳朵:“晏公子,再往下一点,可以吗?”   晏寒来烦死她了。   少年自尊心强,体内毒咒是他难以启齿的耻辱,此刻这般狼狈至极的模样,从未让任何人知晓。   没成想突然之间被人窥见了秘密,那人还是谢星摇。   毒咒在他体内滋生已久,多年过去,剧痛、极寒与极热于他而言,尽是习以为常的家常便饭。若是实在无法忍受,那便划开皮肉,利用疼痛转移注意力。   无论多难受,一个人总能熬过去。   谢星摇提出帮忙,他本应拒绝的。   抬眼便是少女纤细白皙的脖颈,晏寒来默默垂眸,心中更生烦躁。   然而当谢星摇将他抱起,在满心羞耻之中,他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茫然。   ——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应当去想什么、去做什么,原本令少年十足抗拒的触碰,忽然变得不再那样让他厌恶。   甚至连抱住他的人,也——   晏寒来止住更多的念头。   他一定是被毒咒蒙蔽了心神,才会生出如此荒诞的思绪。   回过神时,谢星摇的掌心已到了后颈处。   比起她在落灯节买下的那盏胖狐狸灯,晏寒来四肢细瘦、双目狭长,少了几分憨态可掬,更多是矜贵秀美、蛊人心魄的漂亮。   手指捏两下后颈,狐狸顿时缩起瞳仁,尾巴在身后胡乱扫了扫,肉垫紧紧压住她手臂。   与此同时,房中响起少女含笑的喉音:“晏公子,我继续往下啦。”   怀里的灵狐又软又小,仿佛稍稍用力就会碎掉。谢星摇不敢使劲,手心拂过后脊,来到尾巴。   晏寒来意识到她的用意,似乎抗议般动了动爪爪。   红裙少女动作温柔,用食指对准大大一团的绒毛,在顶端轻轻一戳。   然后又戳一戳。   谢星摇没忍住嗓子里的惊呼:“呜哇。”   尾巴应是他浑身上下最为敏锐的地方之一,不过被碰了碰尾巴尖,整团绒毛便轰然炸开。   粗略看去,真有几分像是超大豪华版的蒲公英。   猝不及防的战栗席卷全身,裹挟几分令他心烦的羞耻。   晏寒来耳后发热,本应奋力挣扎,奈何连训斥她的气力也不剩下,只能沉默着把头压得更低。   转瞬,是耳根上愈发滚烫的热意。   ——谢星摇右手合拢,掌心柔软,将尾巴前端一股脑包住。   这种感觉古怪至极,更何况她手上还带着灵力。   他未曾被人这般触碰,尾端生出钻心痒意,灵力则顺着皮肉融进血脉,让骨血剧烈生热,舒适得入坠梦里。   有那么极短的一瞬间,晏寒来下意识半阖双眼,欲图就这样沉沉睡去。   然而理智强迫他醒来,意识到这一切必须终止。   缩成一团的狐狸缓缓挪动身子,少年竭力出声:“你……”   谢星摇:“怎么了晏公子?”   她一直用了“晏公子”这个称呼,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被拥入怀中的,并非一只与他毫不相干的普通狐狸。   这个念头滚烫如火,在他心头重重一灼。   “放开。”   沙哑少年音沉沉响起,狐狸用肉垫拍拍她手臂,虽是凶巴巴的表情和姿势,却因力气太小,瞧不出丝毫威胁。   晏寒来心下更燥,正要开口,却窒住呼吸。   谢星摇许是觉得有趣,拇指抵住最为柔软的尾巴尖,靠住它悠悠一旋。   热气炸开,如有电流穿透狐尾、直达四肢百骸,他心口发紧,用力咬牙:“我已经——”   一句话到此戛然而止。   客房寂静无声,北州的冷风全被挡在窗外,由于关着窗,四下只能见到漂浮着的幢幢倒影,静谧幽然。   两两沉默间,凶巴巴的狐狸伸出圆爪,在她小臂上凶巴巴一推,连语气亦是凶巴巴。   白狐狸圆爪轻抬,被刺激得咬紧牙关。   白狐狸:“……”   白狐狸:“……嘤。”   这是在太过舒适的情形下,动物会不自觉发出的低鸣。   一个音节轻轻落地,不止怀里的白狐,连谢星摇亦是愣住。   方才那一声,应当不是幻听。   她本是存了戏弄的心思,然而毫无征兆听得这道低鸣,一股没由来的热气径直窜上耳根。   救命。   以晏寒来那种自尊心爆棚的性子,此刻定想将她杀掉。   心中纷繁错杂的思绪引出种种胡思乱想,谢星摇默默瞧他一眼,又慢吞吞移开视线,手足无措的间隙,不知应当把目光往哪儿放。   好一会儿。   晏寒来双目死寂如幽潭,静默半晌,语气毫无起伏:“放我下来。”   谢星摇这回听话许多,没嘲弄也没出言讽刺,乖乖把白狐狸放下。   晏寒来:“……”   晏寒来:“多谢。我走了。”   他说罢便走,来到门边,才想起自己仍是狐狸的形态,直至心烦意乱默念法诀,青衣少年的身影才徐徐浮现。   “今日之恩,必当重谢。”   晏寒来语气淡淡,方要开门,忽听身后一声嘀咕:“那个——”   他轻呼一口气,不耐蹙眉,没回头:“怎么。”   “你,”谢星摇小声,“耳朵还没变回去。”   光影氤氲中,日光刺破云朵,透过纱窗映出少年背影。   他身形颀长、脊背挺拔,乌发略有凌乱,被高高束于身后。本是极为冷冽高挑的形貌,头顶两只耳朵却闻声一晃,被太阳照出浓郁绯色。   晏寒来抿唇,收好轻颤着的狐狸耳朵。   未等他再有动作,身后的谢星摇又一次迟疑出声:“还有——”   晏寒来转头,极快同她对视:“又怎么。”   直至此刻,谢星摇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原本慵懒轻慢的狭长凤眼轻微上挑,尾端晕出淡淡薄红,眼中亦有通红血丝,眉目低垂,被日光勾勒出锋利轮廓。   十足好看,也有点凶。   “就是。”   谢星摇轻咳一下,声音更小:“本来没有的……收回耳朵的时候,尾巴又冒出来了。”   谢星摇举起右手发誓:“你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不会把今日之事告诉任何人的!”   有点凶的少年人,沉默着低头。   在他身后,蒲公英般的绒球悠悠一动,比狐狸形态时更大更柔,似是觉得害羞,小心翼翼蜷缩起尾巴尖尖。 第39章   谢星摇做了个梦。   晏寒来走得行色匆匆,只消片刻便关门离去,不见影踪。   她昨晚一夜未眠,待房中只剩下自己一个,很快舒舒服服躺上床,闭上双目开始小憩。   这个梦有些模糊,视线所及之处全都蒙了层白影,仿佛雾里看花。有趣的是,她的意识却格外清晰,心知肚明自己就在梦里。   在梦中,她似乎并无形体,轻飘飘浮于半空之上,以旁观者的视角缓缓移动,将八方景象尽收眼底。   这是座不大的山。   山林如碧海,随风荡开幽幽浪涛,四下充斥着鸟雀的鸣啼,清脆悠扬,好不欢畅。   天边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晴空之下、山巅之上,静悄悄立着个小道观。   谢星摇从未见过这幅景象,念及此乃梦境,朝着道观所在的方向靠近一些。   比起赫赫有名的凌霄山,这座道观其貌不扬、简朴古旧,用了最常见的白墙黑瓦,墙壁略有斑驳,房檐结出好几道蜘蛛网。   透过木质大门向内探去,能见到一个小院。   院墙青绿,爬满一簇簇生机蓬勃的爬山虎,几棵青松笔直伫立,投下浓黑阴翳。   而在阴影下,站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   男孩生得精致,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虽然年纪不大,却已能瞧出几分多年后俊朗的轮廓。   谢星摇在脑子里默默搜索,无论她还是原主,都对这张脸毫无印象。   男孩正在练剑。   他身量不高,瘦削如竹,看上去弱不禁风小小一个,居然能将手里的木剑舞得虎虎生风,凭空生出几分剑意,拂下片片松枝。   木剑一次又一次划破寂静空气,男孩体力不支,额角渐渐淌出汗珠。   就在这当口,几只鸟雀飞离松枝,枝叶窸窣间,自院落后方走出另一道人影。   来人是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身形不高,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淡色蓝袍。   比起谢星摇熟悉的意水真人,这位道士神色更为内敛认真,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严肃古板的长者气质。   男孩见他到来,兴奋得双眸骤亮:“师父!”   原来是师徒关系。   “今日练剑可有所感?”   道士颔首轻笑,摸摸他脑袋:“这套剑法,常人最少需得十年学会。你修习它不过两年,便已能用得行云流水……后生可畏。”   谢星摇心下一动,看向男孩的眼神更认真几分。   两年学成人家苦练十多年的剑法,这已是万里挑一的绝佳天赋,更何况男孩年纪不大,还正值混沌懵懂的时候。   此等悟性,必然是个绝世天才。   “待你再长大些,便可拜入声名显赫的大仙宗。”   道士目露欣慰,轻抚徒弟眉心,拭去一滴汗珠:“以你的资质,定能被各大长老所青睐。”   “徒儿不想。”   男孩皱眉:“我是师父的徒弟,不愿去别处拜师学艺。”   白发道士哈哈大笑:“我能教你多少?孩子,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的路,还长着呢。”   男孩露出不舍之色,无言垂眸,看了看手里握着的木剑。   谢星摇还想继续看下去,没成想眼前蓦地一黑。   青山、道观与两道人影一并消失不见,当她再眨眼,赫然见到熟悉的房梁。   是意水真人飞舟里的客房。   梦醒了。   *   “什么?奇怪的梦?”   飞舟即将抵达凌霄山,月梵懒洋洋伸个懒腰:“我也做过很诡异的梦。比如变成亿万富翁唯一继承人、和各种各样的美男子谈恋爱、被迫卷入毫无逻辑的狗血修罗场之类的。”   韩啸行点头:“梦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潜意识没法子控制。”   “但那个梦太真实了。”   谢星摇立在窗边,看飞舟缓缓降落,释放出的灵力凝聚成滚滚白烟:“而且我记得很清晰,居然一点儿没忘——通常做梦的话,应该会忘记大半吧。”   她见到的画面虽有模糊,却足够完整,醒来后整段留在识海之中,不似荒诞梦境,更像见到了某个人真实拥有过的记忆。   ……但看见记忆这种事,未免太过玄幻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谈话的间隙,晏寒来也从房中下楼,步入一层的主厅。   他显然没忘记谢星摇房里的事,较之平日更加安静,眉宇间平寂如古井,衬得琥珀色双眸愈发阴沉,自始至终没开口说话。   不知是气还是羞。   关于梦境的话题戛然而止,谢星摇正打算聊些别的,却听身后响起意水真人的哼笑:“或许不是梦。”   她闻声回首,见到白胡子老头的一刹,忽然意识到自己就处在无比玄幻的修真界里头。   “你之前接触过仙骨,对吧。”   意水真人长袖微振,慢吞吞轻捻胡须:“仙骨之中留有主人残存的神识与灵力,你许是受其影响,感应到仙骨主人的记忆。”   谢星摇恍然大悟:“所以那个小小年纪就能舞得一手好剑的男孩子——”   意水颔首一笑:“正是那位陨落的仙道大能,禅华剑尊。”   “禅华剑尊天赋卓绝,于少年时拜入我凌霄山。”   意水真人道:“听闻他拜师前,恰在一间道观修习。”   “可是我们也都触碰过仙骨,”温泊雪略有困惑,“为何只有谢师妹一人同它有了感应?”   “仙骨若能随随便便被人感应,仙道大能们的过往,岂不是被窥伺得一清二楚?”   白胡子老头扬声笑笑:“这其中自有章法。要么是摇摇拥有感灵的天资,要么——”   听他一顿,月梵心中更添好奇:“要么什么?”   “要么,她与仙骨主人曾有过极深的联系。”   意水神色舒展,缓缓摇头:“这个可能性几近于无。禅华剑尊陨落了几百年,摇摇的年纪尚不及它零头;若说是血脉相连,然而据我所知,禅华剑尊无父无母、亦无道侣,如此一来,也应排除。”   所以她在梦里见到的那个,当真是禅华剑尊。   谢星摇细细回想,梦中的男孩灵力澄净、剑气凛冽,的确有几分幼时剑尊的风姿。   可惜梦境戛然而止,匆匆结束于幼年时期,没能让她看到这位大能拜入凌霄山的模样。   但是——   她想得入神,眉头不自觉微微锁住。   在原文里,有描写过“谢星摇”感知仙骨的情节吗?   “既然摇摇体质特殊,今后收集到其它仙骨,许能感应更多记忆。”   意水真人双目弯弯含笑:“既然说到这个话题,不妨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神宫连夜推演,算出了第二块仙骨的位置——在花都绣城。”   绣城。   谢星摇眉心一跳,识海很快传来叮咚轻响,抬眼探去,任务栏不知何时有了变动。   [当前任务:前往绣城。]   第二个主线任务匆匆来临,丝毫没给他们留下歇息的时机。   绣城位于东边的澜沧州,因四季如春、繁花处处,是修真界当之无愧的百花之都。   万物有灵,与飞禽走兽相仿,绣城中千千万万的花草树木同样能化作人形精怪,听闻皆是花容月貌,整座城池风月无边、绮丽非常。   与之相应地,草木无心,危机也暗暗藏于各处。   “绣城景致不错,你们在天寒地冻的北州待得久了,恰好去东边放松放松,见见世面。”   意水真人笑道:“至于在那之前……辛劳数日,还是在凌霄山好生歇息两个晚上吧。”   谢星摇:“师父万岁!”   *   意水真人,修真界实名反内卷第一人,眼看几个小弟子一路风尘仆仆,特意嘱托他们今明二日不必出行,在房中休养生息。   飞舟不消多时抵达凌霄山,谢星摇静静候在一旁,等师父师兄先行离开。   她形貌乖巧,眸光不时向上微扬,静悄悄掠过不远处的青衣少年。   晏寒来抬头,撞上她视线。   “晏公子。”   谢星摇轻挪脚尖,向他靠近一丢丢,喉音低不可闻:“你还好吧?”   像只突然凑到身边的猫。   晏寒来懒懒扬唇,眼里瞧不出笑意:“很好,不劳谢姑娘关心。”   她在借口“疗伤解毒”时得寸进尺,惹出白狐狸的一声呜鸣,这会儿自己也觉得做贼心虚,试探性又朝他靠去一步:“真的?”   少女身边带着股悠悠淡香,类似清新干净的薄荷,如今随风而来,悄然笼在他鼻尖。   晏寒来喉头微动,垂眸别开视线:“嗯。”   谢星摇:“没生气?”   他语气淡淡:“有何可气。”   这句话说得轻慢,明显携了不大高兴的暗嘲,晏寒来说罢抿唇,正欲继续讽刺几声,却听身侧那人长舒一口气。   “那就好。”   谢星摇后退两步,抬手指一指飞舟外的月梵:“既然你没事,那我走啦。”   没心没肺。   始乱终——   晏寒来止住思绪。   他仿佛一刀扎在棉花上,来不及开口,便见谢星摇毫无留念行至舟门之外,未曾回头。   纤细灵巧的少女穿了红衣,步入春光时明艳如火,再一眨眼,已然到了月梵、温泊雪与韩啸行身边,不知叽叽喳喳说些什么。   而他独自站在阴影下,同所有人隔出天堑般遥不可及的距离。   喉咙里没来得及出口的话,被晏寒来尽数咽下。   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凌霄山皆是百里挑一的天之骄子,而他来历不明,不过一个无门无派的野路子,加之性情古怪孤僻,定会被他们排斥在外。   毕竟连晏寒来本人都极其厌恶这种性子。   他方才居然生了一丝不应有的念头,以为谢星摇会同他说更多。   才几天而已,他就快被惯坏了,忘记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耳边如血的红坠无声轻摇,少年自嘲扬起嘴角,眸色晦暗中,瞥见温泊雪转身回首,好心问他:“晏公子,你怎么还不出来?”   当他走近,一行人噤若寒蝉,不再如方才那般窃窃私语。   “晏公子是凌霄山的新客,上回咱们来去匆匆,没来得及带你四处赏玩。”   他将情绪隐藏得极好,温泊雪没察觉异样,温声笑道:“今日天气正好,不如由我领着你逛逛吧。”   鬼使神差地,晏寒来看一眼谢星摇。   她立于温泊雪身后,正与月梵暗暗交换眼色,不知传音入密说了哪些悄悄话。   许是感受到他的注视,谢星摇迅速收敛神态,极快同他对视,礼貌笑一笑,继而把目光移开。   晏寒来淡声:“不必。温道长近日辛劳——”   “我不辛苦!”   温泊雪积极得一反常态:“晏公子态度如此冷淡,莫非不把我当作朋友?”   甚至开始了不讲道理的道德绑架。   “偶尔多出去走走,有助身体健康。”   韩啸行顶着一张冷酷刀客的俊脸,口中台词却与之大相径庭:“年轻人莫要总待在房间,得出来见见光透透气。”   谢星摇颔首插话,从温泊雪身后探出脑袋:“凌霄山景色很不错的。”   晏寒来:……   最终还是被温泊雪带在了身边。   诚如他们所说,凌霄山广袤壮阔,因有灵气聚拢,放眼望去浮光漫天。   群山绵延千百里,云雾渺然无息,林籁泉韵里夹杂声声鸟鸣,清脆响起,旋即消散于满目的浮翠流丹。   温泊雪是个合格导游,从山门借了两只可供人御驶的仙鹤,自山北行到山南,一路上话没停过。   他表现得如此热情,饶是毒舌如晏寒来,也不便说出多么讽刺的恶语,只能听对方满嘴跑马,偶尔笨拙应和几声。   不知不觉,天色已入傍晚。   “天快黑了。”   温泊雪说得口干舌燥,咕噜噜往喉咙灌去一大口水:“晏公子,时候不早,我送你回梅屋居。”   仙鹤展翅,掀起阵阵回旋清风。   时值春日,山中一派生机勃勃,晏寒来无言出神,听温泊雪继续道:“晏公子,你会不会觉得我们有点儿烦?”   他闻声侧目:“道长何出此言。”   “我方才仔细想了想,平日里的时候,我们好像过分闹腾了些。”   白衣青年坐在仙鹤背上,心觉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在朔风城,还让你不得不卷进稀奇古怪的闹剧里头。”   晏寒来摇头:“无事。”   温泊雪如释重负:“你觉得没事就好。晏公子若是无聊,大可来找我们说说话,尤其谢师妹——”   他说着稍稍停住,似乎斟酌了一会儿用词,片刻后再开口:“她很关心你的。”   谢星摇。   晏寒来低眉哼笑,目色微冷,未有多言。   仙鹤凌空,很快抵达梅园所在的山头。   温泊雪挥手同他道别,似是想到什么,临别前认真嘱咐:“晏公子,天色渐黑,注意安全。”   随即便是仙鹤两声清呖乍起,白翅高扬,消失于夜色中。   晏寒来敛眉转身,望向身前幽寂的小路。   目力一日不如一日,此刻太阳落山不久,天边余霞散去,当他抬眼,只觉一切景象都格外模糊。   这具身体,不知还能挺到什么时候。   少年心生烦躁,手中现出一把小刀,被他随意轻轻扬起,熟稔划在掌心。   熟悉的疼痛紧咬神经,抵消不少烦闷燥意。晏寒来合拢手掌,不让鲜血落下,弄脏道路。   暮色四合,他唯能见到眼前蜿蜒的小径,道路漫无尽头,好似张开血盆大口、静候猎物的野兽。   鼻尖萦有幽然梅香,可惜梅树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团白影,看不清晰。   晏寒来默不作声,迈步往前。   其实今时今日的处境已算极好,他虽目不能视,却不必担心妖兽邪祟的侵扰,不似独身在外的时候,夜夜过得混乱不堪。   少年足步轻缓,一袭青衣融入沉沉夜色,踏出第一道脚步时,莫名感到耳边吹来一阵冷风。   晚风拂动额前碎发,为视野笼上一瞬阴影,再眨眼,碎发乖乖垂落,阴影随之散去。   晏寒来却凝息怔住。   ——如同白昼降临,当他上前的一刻,身侧两棵梅树骤然亮起。   莹亮灯光映照出朵朵寒梅,月色清幽,与明黄的灯火重叠交错。   夜色是四处飘荡着的水波,梅枝雪白,灯影澄黄,而他好似行于水底,从一团斑驳光影走向另一处亮色。   混沌视野渐渐趋于明晰,平日里刺猬般的冷戾少年,忽而有了一刹的手足无措。   晏寒来继续前行。   两侧梅树似乎同他皆有感应,每每迈步向前,都会有两盏明灯随之亮起。   于是昏黑暗淡的小路逐渐被光影浸透,张开嘴的巨兽倏然无踪,他看清了夜色中的每一处事物——   包括道路尽头的最后一棵梅树上,正悠闲坐在枝头的人影。   灯光被挂在梅树的枝桠,映亮每一片花瓣。花瓣单薄,被白光浑然浸透,匆匆一瞥,犹如悬于树梢的万点繁星。   而那人置身于通明流光里,斜斜倚靠在树干,望见他到来,露出猫一般得意洋洋的神色,扬唇一笑。   明艳,张扬,不讲道理。   四下无声,晏寒来听见胸腔里轻颤的心跳。   他早该想到,当时谢星摇欲言又止、匆忙从他身边离去的古怪神色,温泊雪过分热情的邀约,还有他们聚在一起的絮絮叨叨。   他目力残损,谢星摇一直知道。   这是……哄他?   掌心的伤口隐隐生痛,晏寒来下意识用力握紧,在随之而来的剧痛里,勉强稳下心神。   他有些仓促地侧开视线。   “别想太多,我没那么好心。这是——你在飞天楼里救我的报答。”   谢星摇小腿悠悠一晃,枝头红裙轻盈落地,惊起满树繁花如雨下。   她语气漫不经心,目光却是稍稍上扬,悄然打量对方面上的神色,佯装不在意地问他:“飞舟那件事……还在生气呀?”   其实他并未因那件事觉得生气。   或是说,即便后来当真有些心烦,也绝非因为狐狸的那声呜鸣。   晏寒来垂眼:“未曾。”   谢星摇面色不改,悄悄卸下紧绷的气力。   “我和月梵师姐大师兄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每棵树都挂上感应灯的。你入夜目力不佳,现在应该能看清了吧?”   遥远的人影一步步靠近,当她脚步声响,两人之间的黑暗也随之亮起。   满地落花纷乱,破碎的光影亦是纷然,星河漫流,谢星摇来到他身前。   晏寒来避开她目光,对方却不依不挠,脚步轻挪,凑到他眼前四目相对:“你有没有高兴一点儿?”   她好烦。   少年心烦意乱,说不出更多言语,恍惚间嗅见清新薄荷香,喉头微动:“多谢。”   话音方落,近在咫尺的小姑娘愉悦扬唇,鹿眼澄澈,晕开蜂蜜融化般的柔暖微光。   心口如被绒毛扫过,抓心的轻痒浑然弥散,让他蹙起眉心。   有生以来头一回,晏寒来觉得夜色太亮,一切隐秘之物无处可藏,灼得人烦躁不堪。   “那就是高兴了。”   谢星摇明白他别扭的性子,眉眼弯弯凑得更近一些,带着几分晏寒来熟悉的、恶作剧般的得意轻笑,尾音如钩微扬:“高兴的话,笑一个嘛。” 第40章   于凌霄山歇息两日后,一行人告别师父与大师兄,乘着月梵的法拉利正式启程。   绣城位于修真界正东,他们出发得早,抵达目的地时正值日中。   谢星摇自法拉利踏足而出,环顾身边景象,不自觉发出一道惊呼。   因四季如春、气候宜人,绣城亦被称为“花都”。   法拉利派头太盛,为了避免惊扰城中百姓,他们选择降落在城门之外的花林中。行出车门的一刹,立马有轻盈花香扑面而来,微风掠过,拂下一片花瓣落在鼻尖。   极目远眺,林中皆是一簇簇的桃红浅白、鹅黄淡粉,桃树、杏花、樱枝与种种她叫不出名字的灵植蓬勃生长,群芳斗艳,好似自天边偷摘而来的团团落霞,置身于其间,颇有入梦之感。   再看城门附近的幽幽绿林,春日晴朗,正是新绿初上、飞花点翠的时节,碧影连天,随风泛起徐徐涟漪。   尤其疾风掠过,四面八方花落如雨,不摇香已乱,乘风花自飞。   谢星摇一个普普通通小姑娘,对这种景象毫无抵抗力,兴冲冲小跑向车外,仰头四下打量。温泊雪与月梵同样心生新奇,露出愉悦之色。   “不愧是花都。”   月梵抬手接下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轻轻一嗅:“听说绣城百姓九成是由花草化作的精怪,今日我们见到的这些花花草草,或许有朝一日也能修成人形。”   修真界万物有灵,草木鸟兽若能汲取天地灵气、萌生慧根,便有机会修炼得道。   “在北州那种天寒地冻的环境里待久了,乍一来这儿,居然有些不习惯。”   温泊雪笑笑,扭头看一眼晏寒来:“晏公子,你感觉如何?”   他与晏寒来同为男子,交谈起来会少许多隔阂,后者沉默寡言不开口,温泊雪刻意搭话,是想让他融入队伍的氛围之中。   青衣少年立在树下,闻声长睫倏动,唇角习惯性勾起:“春山如黛,万木吐翠,自是极好。”   温泊雪咧嘴笑笑,转头远眺一派好春光,薄唇微张,颇有将要吟诗一首的雅士风姿。   谢星摇:“哇塞。”   月梵:“好看。”   温泊雪:“真牛。”   晏寒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慢慢习惯这三人无比简单的语言逻辑。   花林之中春色正好,既有如此景致,自然少不了纷至沓来的闲人雅客。   四下随处可见人影纷纷,月梵无言张望,目光凝在东边一处角落:“你们看,那儿为何围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   她所指的角落位于一棵桃花树下,枝头上是团团簇簇的粉绿交缠如烟,枝头下,赫然围了整整三层人影。   谢星摇踮起脚尖,望见人群中心的景象。   没有想象中或神奇或灾难的种种画面,被人们团团围住的,是个瞧上去年纪不大的佛修。   年轻佛子相貌清隽,一双明亮星眸好似将春水揉碎,额上印有朱砂一点,鲜红如血。   在此之前,谢星摇与佛修并无太多接触,对他们唯一的印象,是一颗颗锃光瓦亮的灯泡头。   然而这位小和尚生得贵气、肤色玉白,加之身形挺拔消瘦,仅仅立于远处,便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周身散发出仙灵飘渺之意。   就连头顶那颗灯泡,都被衬托成了一颗俊秀无双的灯泡。   “这位是……”   月梵若有所思,摸摸下巴:“万佛寺的昙光小师傅?”   昙光,天生佛相,天赋卓绝,万佛寺里千年一遇的少年天才,虽年纪尚小,却已被广泛公认为佛门资质第一人。   同时也是绣城副本里,他们一行人的可靠同伴。   [震撼。]   因有晏寒来在身边,月梵竭力压下心中惊叹,对谢星摇与温泊雪传音入密:[虽然我曾经见过几个高质量光头,但这位,质量也太好了吧。]   谢星摇深有同感:[光头果然是检验颜值的最佳神器。]   她一面说,一面轻挪视线,瞥过温泊雪与晏寒来。   温泊雪性子温良、眉目精致,倘若剃去长发,倒也不输昙光几分;至于晏寒来——   觉察她的目光,青衣少年眉骨微动,蹙眉抬眸。   杀气太重,平日里漫不经心神态阴鸷,活脱脱一个入魔的妖僧。   谢星摇试着想了想那时的画面,没忍住唇边轻笑,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昙光小师傅身为万佛寺的新秀,之所以来绣城,应是为了宣讲佛法。”   温泊雪道:“不知道进入绣城,还有没有机会能同他见到。”   他说得认真,其实对后续剧情了熟于心。   今时今日的绣城并不太平,城中屡有怪事发生,恐是邪祟所为。主角团一行人持续调查此事,期间与昙光结识,成了关系不错的伙伴。   只不过,同这位小佛子相识相交的情节还在后头。   这会儿并非剧情的触发点,更何况昙光正在谈佛论道,他们不便打扰。   谢星摇很快接话:“仙骨就藏于绣城之中,事不宜迟,我们先进城吧。”   *   绣城不似北州那般严格,处处通行皆需城中居民的名牌。若想进城,只需出示凌霄山弟子牌,于城门登记下名姓,便可顺利入内。   “原来诸位是凌霄山的道长。”   看守城门的是个柳树精,许是觉得化形太麻烦,直接现了真身,用枝条卷起登记用的纸笔:“道长们可曾听说绣城近日来的那些怪事?”   谢星摇念及剧情,面上神色依旧,扬眉应声:“怪事?”   “就是很奇怪的事。”   柳树精智商不高,先是做了一遍词语解释:“绣城聚有万千精怪,常有异象丛生,比起寻常人族百姓,能让我们吃惊的事情不多。”   柳树枝条轻颤,懒洋洋靠在身后的木椅上,两根枝条盘出二郎腿的姿势:“但就在几天前,城郊突然发现了一个杏花妖的尸首——那小妖怪身上无甚致命伤,唯有神色惊惧万分,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震悚的恐怖画面,被活生生吓死了。”   谢星摇与月梵默默对视一眼。   “在那之后,城中各处相继出现了不同的尸体,死相死因完全一致——”   柳树发抖似的颤了颤:“还有不少精怪一睡不醒,如同做了什么噩梦,虽没睁眼,表情却是狰狞得很。”   温泊雪点头:“绣城没调查这件事吗?”   “当然有过。”   柳树叹一口气:“然而绣城偌大,凶手没留下任何痕迹。有来自仙门的道长调查一番,声称那些精怪个个中了毒咒,毒咒古怪、深入识海,据他推断,应是类似于魇术。”   魇术乃是邪法,能映出每个人心中的恐惧之物,从而蛊惑人心,令人陷入混乱之中。   这起事件背后的咒术,显然比魇术更为阴邪歹毒。   “凌霄山声名远扬,各位道长定非等闲之辈。若有空闲,不知可否多多留意城中的古怪迹象。”   柳树道:“近来绣城妖心惶惶,叫我们连门都不敢出。”   谢星摇凝神笑笑:“好。”   他们看过原著小说,知晓背后秘辛。   柳树精所说的推断大多准确,幕后之人的确用了蛊人心神的毒咒,能侵入识海、将受害者引进幻境之中。   幻境受到咒法影响,能呈现出受害者的一生恐惧之物,相当于一场不死不休的心魔——   直到受害者心力枯竭、被恐惧折磨至死,幻境才会停下。   此法阴毒诡谲,乃是失传多年的古时秘术,虽害人无数,却能让施咒之人修为大增。   倘若不及时阻止,待那人修为渐成,恐怕整个绣城都将沦为心魔炼狱。   [我讨厌这个副本。]   走入城门,月梵沉声传音:[我记得在原文剧情里,咱们都被卷入了心魔。]   谢星摇还在思考如何对付幕后真凶,听她这么一说,陡然停下脚步。   心魔幻境,仙侠小说里的必备剧情。   原因无它,心魔一出,男女主角必有一方深陷其中,而另一人则手握救赎剧本,予之温暖,送其呵护,最后搭配一个真情实感的拥抱,自此心魔破除,二人感情急剧升温。   不巧,在绣城副本里,是由月梵与温泊雪担此重任。   月梵身为女配之一,虽然如今地位尊贵,但其实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颠沛流离,直到天赋显露,被收入凌霄山神宫。   她心有自卑,被困于心魔之中,幸得温泊雪出面相救,终将毒咒解除。   也正因如此,月梵对温泊雪的爱意到达巅峰。   只可惜爱而不得,实在可怜。   [我们的确有个集体入心魔的剧情。]   温泊雪挠头:[不过……如今我们并非原主,没有那么多深仇大恨,在心魔里能见到什么?哥斯拉大战贞子?]   月梵思忖半晌,掷地有声:[贫穷。连泡面都吃不起的贫穷。]   谢星摇想起不甚愉快的过往,皱皱鼻尖:[写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   二十一世纪的心魔,好没有格调。   “大家都是头一回来绣城,不如先去找个客栈住下,歇息用餐的间隙,也能打听点儿情报。”   月梵瞧向晏寒来:“晏公子意下如何?”   晏寒来自然应了声“好”。   无论城里城外,这座城池处处生有锦簇花团。   绣城房屋皆用木头制成,小巧别致、玲珑精妙,于檐角透出点点新绿;更有甚者别出心裁,直接建出一幢幢树屋,以树为房,住在被掏空的树心里头。   “城中精怪由花草树木所化,住的房子也是木头。”   谢星摇正色蹙眉:“岂不是有种同族相残的感觉?”   身侧的晏寒来冷声嗤笑:“谢姑娘平日里,也将猪肉牛肉作为吃食。”   谢星摇果然仰头瞪他一眼,少年对此置若罔闻,喉音轻慢懒散,继续出声:   “妖魔原形多是飞禽走兽,然而亦会食肉。精怪与草木有本质上的不同,不会多加在意——顶多桃妖不碰桃树,牡丹花精不伤牡丹。”   谢星摇礼貌微笑:“以及晏公子不放狐狸花灯。”   晏寒来侧目没再说话。   绣城声名在外,客栈住所为数不少。他们挑了个颇为精致的住下,坐于大堂之中,等待今日午餐。   “绣城里的菜单……”   月梵欲言又止,拧眉半晌:“花茶,花汤,百花糯米饭,还有个花香火锅?”   谢星摇喝一口菊花茶:“月梵师姐,入乡随俗。”   他们这边犹在围观菜单,但听两道脚步声响,继而凉风倏过,有人坐在了旁侧的餐桌。   来人一男一女,女子容貌姣好、姿态亲昵,青年剑眉凤目、风度翩翩,美中不足的是不见头发,脑门发亮。   月梵啧啧摇头,悄然传音:[二十岁程序员现状。]   “不对啊。”   谢星摇抿下一口热茶,目光停在陌生男人面上:“你们有没有感受到……一股很熟悉的气息?”   晏寒来轻轻一旋手中茶杯:“天生佛相。”   天生佛相,意味着识海清明、自出生起便蕴藏无边法光。这种气息浑然天成,可与灵力彼此感应。   亦即是说,无论他相貌如何、体态怎样变化,凡是有一定修为的修士,都能自行察觉佛相之气。   “所以,”温泊雪睁大双眼,“这是昙光小师傅,他易了容?”   ——纵观原文所有段落,昙光有接近过任何女孩吗?   “不会吧。”   月梵压低声音,不让旁桌二人听见:“我听说昙光小师傅自幼生在万佛寺,极少同女子接触。万佛寺讲究清心寡欲,他又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哪来关系如此亲密的姑娘?”   原文里的昙光,同女子说话甚至会紧张结巴。   谢星摇坐在那两人正对面,视野最为开阔,匆匆抬眼一瞧:“静观其变。”   “这里便是绣城最好的客栈。”   女子面似芙蓉,行如弱柳扶风,应是城中土生土长的精怪,开口之际低声笑笑,尾音轻扬:“小师傅,你看看这些吃食,可有中意?”   男人颔首低笑,舌尖轻抵后槽牙:“我看看。”   [嘶,这语气。]   月梵避开晏寒来,传音入密:[好熟悉的感觉。]   谢星摇神情复杂:[如果修真界里有旁白,当他说话的时候,背景音绝对是“抵了抵后槽牙”。]   抵后槽牙,言情小说男主人公的必备技能,一如邻桌青年故作低沉的磁性嗓音,让人梦回某江文学网。   女子好奇笑道:“菜式如何?”   不过片刻,又是男人的一道低语:“很有趣。这份菜单,已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天。]   温泊雪瞳孔地震:[这是……夹子音?!]   [不对劲,一定不对劲吧。]   月梵掩不住眼中震撼,怔怔传音:[昙光佛子,原著里有写过他竟是如此……放荡不羁吗?]   [没有。绝对,肯定,毋庸置疑,百分之百没有。]   谢星摇轻旋手中茶杯:[这崩人设了吧?]   准确来说,岂止“崩人设”这么简单。   原文中的佛子昙光霁月光风、不食人间烟火,连和女子说话都会手足无措,旁白清清楚楚写过,他有颗不染俗尘的佛心。   眼前这幅景象,分明是把昙光佛子掰开了剁碎了,人物设定跟骨灰似的随风一扬,连个壳都不剩下。   [我在想,]温泊雪小心接话,[昙光小师傅……该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   *   昙光很烦。   非常烦。   他原本是和妹妹坐在前往郊外的大巴上,吃着零食哼着歌,就等抵达郊外,来一场舒舒服服的野餐。   没成想,半路遭遇了车祸。   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紧紧抱住妹妹脑袋,紧随其后剧痛袭来,眼前一片混沌黑暗。   再睁眼,莫名其妙就穿越到修真界,还成了劳什子“佛门资质第一人”。   身为佛门天选之子,他的身份与天资皆是绝佳,手里拿着妥妥爽文男主的剧本,奈何老天不做人,给他绑定了一款游戏系统。   车祸前,妹妹拿着手机吃零食,让他帮忙点了个游戏选项。   昙光静默无言,遥望识海中似曾相识的游戏面板。   《合欢宗养鱼手册》。   还是个女号。   他容易吗。   合欢宗养鱼手册,这款游戏堪称歹毒。   他需以一己之力撩遍修真界,于妖魔人仙之间处处辗转,做好各种堪称极限的时间管理。因为妹妹选择了最高难度,倘若累计好感过低,还将受到天雷的惩罚。   ——可他是个佛子,佛子啊!备受瞩目的清心寡欲佛门第一人,丧心病狂的鱼塘塘主,这两个词能搭在一起吗?!   一旦被人发现,他的人生就完了。   悲痛沉思间,识海中传来熟悉的叮咚一响。   《合欢宗养鱼手册》是款文字恋爱游戏,每每见到攻略对象,都会出现对话选项。   譬如此时此刻,几行小字赫然于眼前徐徐展开。   [一.“女人,自己挑起的火,自己来灭。”   二.“真想把你狠狠给办了。”   三.“丫头,眼神骗不了人的。”]   他觉得这不是一个正常人能讲出来的话,倘若在用餐时讲出来,能把清汤变成油锅。   更何况,在现实中用花言巧语欺骗女孩子的感情,他实在不大能做出来。   之前那句“你已经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被他无比机智地用在菜单上了。   昙光勉强露出一个微笑,颤抖着手腕喝下一口热茶。   “近日正值春日,柳絮纷飞。”   同桌的姑娘朝他靠近一些,双目轻眨:“你凑近看看,我眼中有没有飘进柳絮?总觉得不大舒服。”   “应当没有。”   昙光如遇大赦,倏然扬唇:“你瞳色分明,眸中并无血丝。丫头,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老天。   昙光几欲热泪盈眶。   ——他是个天才!   女子怔然愣住,却见青年正色抬眼:“近日城中不得安宁,我之所以来绣城,是为扫除祸患,还百姓们一个安心。”   昙光狠狠握拳:“真想把这件事狠狠给办了。”   识海中又一次响起任务完成的叮咚轻响。   [我说……]   另一边,月梵槽多无口,好几次欲言又止:[他是怎么把各种言情经典语录,讲出这种老干部风格的?]   再看昙光,已经对着上菜的侍女认真开口:“如果你给我的和给别人的一样,那我就不要了。”   侍女:“神经。”   谢星摇:……   月梵:……   [他可能,也绑定了某种游戏系统,比如不说骚话就会死……之类的。]   月梵迟疑道:[但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佛子昙光私底下,的的确确不大正常。]   [这也太不正常了吧!]   温泊雪瑟瑟发抖:[他可是对着一个女侍,说了好奇怪的话啊!]   他没看过太多言情小说,但拍戏时瞧过剧本,明白大概的套路,正打算继续分析,忽然听得身边一道清泠声线:“早就听闻有位小师傅前来绣城除邪,若没猜错,应当就是眼前这位吧。”   他很熟悉这嗓音。   温泊雪猝然扭头——   谢星摇?   “正是。”   昙光眉目稍凛:“是我,不满意?”   识海再度响起任务完成的提示音,他却高兴不起来。   坐在邻桌的两男两女,看面相与气质,很有可能是原文里的主角团。   他们不应该在此相遇的。   这四人修为不低,倘若觉察出他体内的佛相……他到时候百口莫辩,就彻底完了。   主角团为何会在这里落座?按照原文里透露出的蛛丝马迹,他们不是应该住去城北么?亏他还特意把地方选在城南——   稳住,别着急。   事情尚未有定论,他绝不能提前露馅。   心口如被紧紧攥起,昙光勉强稳下心神,慌乱之间,听邻桌的谢星摇沉声道:“此行危机四伏,小师傅,你在玩火。”   昙光小心翼翼,瞟一眼识海中的任务面板:“无妨。修士不惧妖魔邪祟,自己挑起的火,由我自己来灭。”   默默旁观的温泊雪:。   啊不是。   你们俩居然用这种台词对话上了,听起来还很和谐?又开始对暗号了是吗你们这群戏精???   “我听闻佛门不问世事,极少理会妖魔纷争。”   谢星摇礼貌轻笑:“没想到小师傅们嘴上说着拒绝,身体却很诚实地赶来了。”   温泊雪:……   这种台词是怎么被用得刚刚好的啊!!!   另一边的昙光却是一愣。   以主角团的修为,很有可能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谢星摇一直不戳穿,反而刻意讲出如此熟悉的句子……   民风淳朴的修真界里,应该没有这种台词吧?   更何况他们的行径路线与原文压根对不上,细细想来,疑点颇多。   难道。莫非。   昙光轻咳一声,试探性接话:“是吗?我佛门一向心怀众生,今日由我前来驱除邪祟,敢问这位道友,满意你所看到的么?”   女人,满意你所看到的么。   两个穿越者无言对望,一句句朴实无华的家乡话,在此刻显得那般亲切可人。   一切,都对得刚刚好。   谢星摇许久未曾见过新的小伙伴,情不自禁朗然笑开:“我名谢星摇,来自凌霄山。这几位皆是我的同行好友,晏寒来,月梵与温泊雪。”   “小师傅好,这位姑娘好。我们之所以来绣城,也是为了除邪,既然大家志趣相投,大可一并用餐。饭菜已点好,二位不妨坐上来,自己动——”   月梵从善如流,指指身旁空出的木凳:“筷子。”   温泊雪,他理解不能。   ——你这句话更离谱了啊!这就是传说中的言情小说吗,怎会恐怖如斯!   他听得震撼连连,昙光身侧的女子觉出异样,好奇问道:“这位公子为何神情如此古怪,莫非身有不适?”   谢星摇闻声垂眸,静静同他对视。   昙光亦是眨眼,眉目之间隐有希冀微光。   他们,都在等待一句家乡话。   温泊雪不理解。   温泊雪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应答。   “叫什么公子。”   温泊雪咬牙:“叫声温道长,命都给你。”   温泊雪,一句话杀死了比赛。   短短一瞬,他用刻在自己DNA里的台词,唤醒了在场所有穿越者的DNA。   温泊雪默默垂头,双手捂住满脸通红。   昙光逐渐明白了一切,面露喜色。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他的眼泪下一秒就要汪汪流——   老乡,能讲出这句话的,只可能是他老乡!   [明白了。]   谢星摇长舒一口气,拍拍胸口:[昙光小师傅,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个穿越者。]   [以我对男人的了解,只需再加一句话,就能把可能性提升到百分之百。]   月梵若有所思,将手中茶杯放于桌上,缓缓启唇。   月梵:“小师傅生得俊朗,身量亦是高挑,粗略望去,应当有七尺九寸吧?”   七尺九寸,换算成二十一世纪的计量单位,恰好一米七九。   话音方落,角落里顷刻冒出一个锃光瓦亮的大光头:“八尺。”   昙光传音入密:[准确来说,是一米八三。] 第41章   [想不到,万万想不到。]   昙光正襟危坐,明面上抬手抿一口热茶,实则内心大受震撼,传音入密:[一二三四……整整四个穿越者,这难道是修真界穿越大团建?]   温泊雪叹气:[实不相瞒,在我们凌霄山小阳峰,还有位同是穿越者的大师兄。]   昙光看过原著,双目灵光乍现:[我知道,韩啸行嘛!很酷的那位冷面修罗!]   “能在客栈逢得志向相投之人,实乃幸事。”   倘若一直传音,饭桌上会出现奇怪的冷场。谢星摇淡声笑笑,打破沉默:“不知二位姓甚名谁?”   昙光极快瞥过晏寒来,正色应答:“我姓谭,名光现。”   以晏寒来的修为,必然也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   大反派神色散漫,视线漫不经心落在他脸上,毫不掩饰其中讽刺意味,显然将他当作了一个背弃佛法、寻花问柳之徒,态度实在称不上好。   打不过,他忍。   昙光身侧的姑娘扬唇轻笑:“你们叫我锦绣就好。绣城里多是草木精怪,不像你们人族,在名姓上有那么多讲究。”   谢星摇点头:“锦绣姑娘生在绣城,应当知晓一些近日的怪事。”   “那是自然。”   锦绣道:“这事儿闹得大,绣城连夜发了通缉令。我和谭小师傅,就是在通缉令旁遇上的。”   昙光飞快补充:“锦绣姑娘是位捕快,我之所以邀请她来客栈,是为查明更多情报。”   “我听说绣城曾派人查过此事。”   月梵吞下一口百花酥:“幕后凶手真有这么厉害,能让所有人都查不出丝毫线索么?”   “这也是无可奈何。”   锦绣姑娘撩起一丝颊边碎发,于指尖悠悠转圈:“我们皆是汲取天地灵气、无父无母无师无长的妖怪,绣城呢,就是我们的安乐窝。绣城里的精怪大多修为不高,只顾及时行乐就好——哪怕是历任城主,修为全都没超过金丹中阶。”   城主往往由一城之中最具威望的领袖担任,金丹中阶虽然不弱,但顶多算个小城首领。绣城声名远扬,这样的修为着实很不相称。   谢星摇好奇:“没过金丹?绣城选拔城主,究竟是以何为标准?”   “看谁有钱啰。”   锦绣扬眉:“或是比比谁最美——如今这任城主,就是大家一致推举的牡丹花妖,国色天香,最能服众。”   这个“服众”,一听就很不能服众。   温泊雪神色复杂:“不愧是精怪之乡,民风淳朴自由。”   “那是当然。”   锦绣斜倚椅背,得意一笑:“说回那件事,绣城经过多日调查,其实并不算毫无收获。据我们探访查证,近一月以来,城中共有四处地方出现过异常的灵力波动——城东周府、沈府,城南荒山,以及城北的林氏书院。”   谢星摇心下一动。   “然而目前没甚进展,”月梵道,“你们没寻得线索?”   “不错。”   锦绣蹙眉:“我们在这四处地方仔仔细细探查过,却没找到任何足以定罪的证据。幕后凶手定在其中,官府却无能为力,只能叫他自在逍遥。”   她说着饮下一口热茶,现出不耐之色。   “既然已有怀疑对象,我们由此入手,细细排查便是。”   谢星摇同月梵交换一道视线:“我于绣城闲逛的时候,碰巧见过几张告示,声称近日人心惶惶,府中管家离开了绣城,欲要招徕几位管事之人。细细想来,发出告示的,似乎正是——”   月梵:“想起来了,是沈府!”   她们二人一唱一和,配合得恰到好处,话音方落,识海中传来叮咚一响。   再看任务栏,赫然变改了字迹。   [当前任务:潜入沈府,接近沈惜霜。]   有原文剧情傍身,副本难度果然会大大减少。   《天途》明明白白写过,引发这次异事的幕后黑手,置身于沈府之中。   沈惜霜。   看似是温文尔雅的沈家小姐,实则早已被一只桃花妖取而代之。   桃花妖修习邪术,又在无意之间得到了遗落的仙骨,自此修为大增、残忍杀害沈家小姐并夺舍其身,伪装成真正的“沈惜霜”,生活在府邸中。   而城中无辜枉死之妖,皆是被她夺走魂魄、炼化成了己身修为。   在原文剧情里,一行人顺利通过考核,化名进入沈府。桃花妖看中温泊雪的澄澈神识,有意同他往来,被温泊雪察觉猫腻,于副本结局成功斩杀,将仙骨夺回。   沈府戒备森严,外墙设有阵法,阻隔了外人随意进出的可能性。   他们要想接近沈惜霜,通过沈府考核是唯一的办法。   “我也见过告示,考核就在明日。”   谈及城里的案子,锦绣不似方才那般慵懒散漫,眉目间略有正色:“我身为捕快,不便前往。诸位若是有意,不妨去试上一遭。”   谢星摇:“没问题。”   *   一切进行得顺理成章,几人商讨完明日计划,很快以“养精蓄锐”为由互作告别,回到自己房间。   片刻之后,温泊雪房间凑齐了四道人影。   “所以说,主角团里就晏寒来一个正常人?”   昙光轻抚光头,若有所思:“不对,晏寒来是个反派卧底……主角团全被穿了?!”   “目前看来,的确如此。”   温泊雪道:“而且不止主角团,穿越者正在修真界各处持续增长中。”   他们彼此介绍了自己穿越前的身份和绑定的游戏,听见无比熟悉的《合欢宗养鱼手册》,月梵又惊又喜,当即低呼出声。   “别别别,这玩意儿顶多图新鲜玩玩游戏,要是当真绑定在身上,简直是种折磨。”   昙光痛苦握拳:“你们尝试过兜兜转转辗转在四五个人之间、还不能被他们发现任何端倪吗?你们体验过两个攻略对象同时约你见面的尴尬吗?你们见过凌晨还在起草时间管理计划书时,窗边冉冉升起的太阳吗?”   他太懂了。   就算他的身份不是佛修,被这样一折腾,估计也得变成和现在如出一辙的秃头。   “累也就罢了。”   昙光叹气:“最重要的是有心理负担。我从前一次恋爱也没谈过,如今不得不变成鱼塘塘主,总觉得辜负了那些姑娘的喜欢,是个烂人渣男。”   谢星摇恍然大悟:“所以你和锦绣姑娘聊天的时候,才会把系统给出的台词用在点菜上。”   “少对她说暧昧的话,就能让关系尽量维持在正常区间。”   昙光面有颓色:“但如果好感度过低,会受到天雷惩罚,浑身上下被狠狠电上一遍。”   进退两难,惨不忍睹。   从羡慕到同情,月梵的表情变化只用了短短一瞬。   “对了。”   谢星摇道:“我们都说了自己穿越前的事,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昙光神色更苦:“普普通通网文写手。”   温泊雪:“难怪你对小说台词如此熟悉,原来是作家!”   “别别别,‘作家’实在抬举我了。”   昙光连连摆手,有些不好意思:“我就一小扑街,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更何况不少读者只看免费盗版,我有时还得为房租发愁……总之没什么了不起,为生活秃头罢了。”   他说罢一顿,露出几分欢欣之色:“不过说起《合欢宗养鱼手册》,它虽然坑,但在这个副本里,或许能帮我们一些忙。”   月梵不愧为养鱼手册忠实粉丝,闻言眸光一闪:“什么?”   “我天生佛相,倘若进入沈府,很可能会被察觉真实身份,明日需得由你们进行考核。”   昙光笑笑:“我方才想了想,可巧,沈府中一位负责考核的掌事,正是我这几天的攻略对象。”   月梵当即明白他的用意,轻抚掌心:“有机可乘!”   “没错。”   昙光道:“时间紧迫,待得明天早上,我会将她约出来见面。听说沈府考核极难,咱们走走后门,问题应该不大。不过——”   他一顿:“我明早还约了另一个小和尚见面——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全是系统任务,而且他是个十五六岁的小朋友,我们只是探讨佛法的纯洁友谊关系!总而言之,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为了不露出破绽,我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小忙。”   谢星摇右眼皮轻轻跳了跳:“什么忙?”   昙光嘿嘿一笑:“放心。这个计划听起来或许有点儿扯,但凭我这么多次出神入化的时间管理,必不可能翻车。”   *   第二日。   沈府掌事名为采朱,是个面貌姣好的梅花妖。   谢星摇早早来到约定的糖水铺,先行找了个角落坐下,目光轻瞥,看一眼身侧坐着的“昙光”。   准确来说,这并非昙光本人,而是一个复制了他相貌体态与气息的纸人。修真界术法千千万万,用纸人造出以假乱真的傀儡,对他们来说不算难事。   她不动声色,低头望向掌心。   与纸人一样,谢星摇掌心上,同样贴了一张符纸。   “你到糖水铺了?”   佛子昙光的嗓音于符纸传出,似是长舒一口气,显出势在必得的惬意:“我也到和另一个小和尚约定的茶楼了。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一盏茶,趁他尚未出现,我们速战速决,尽快摆平采朱。”   时间管理达人,统筹学一定是满分。   谢星摇乖乖应声,目光扫过纸人身后的黄色符纸。   这是傀儡符。   纸人与昙光彼此相通,只需双双贴上一张傀儡符,就能让二者动作同步——   亦即是说,昙光虽然远在茶楼,却能通过谢星摇手里的传音符听见采朱声音、明白糖水铺子里发生的事情,再经由傀儡符,利用纸人同她沟通交流。   如此一来,既能让他们成功走完后门,又不必担心茶楼的约定迟到,让他被系统惩罚。   至于谢星摇,明面上伪装成了他的妹妹,实则需要掌控糖水铺局势,避免发生难以预料的不可控事件,并在采朱离去之后,将纸人回收。   一番操作猛如虎,真牛。   “一定没问题的!”   另一边,昙光已然于茶楼落座,踌躇满志:“采朱对我的好感度到了七十,只要我诚心拜托,她定会——”   他的话说到一半,尽数卡在喉咙。   毫无征兆,猝不及防,茶楼正门口,飘然出现一抹似曾相识的浅白色人影。   当人影抬眸,目光恰恰同他相对。   糟糕。不好。   为什么……和他约在茶楼的小和尚,居然提前一盏茶到了?   这个变故完完全全超出他预料,昙光努力扯动嘴角:“你……你怎么来了?”   “昙光前辈!”   亲眼见到鼎鼎大名的佛门资质第一人,小和尚目露崇拜:“我等不及同您探讨佛法,便提早出门了。”   恰是同时,传音符中响起一道冷然女音:“怎么,我不该来?”   昙光:草。   ——采朱也到糖水铺了!!!   昙光忙不迭改口:“不不不,没说你。能同你见面,我也挺高兴。”   纸人应该如出一辙传达了他的意思。   传音符绝不能被眼前的小和尚发现,他努力维持面上笑意,将符纸揉成一团捏在手心,指指对面的木桌:“既然来了,坐。”   冷静,深呼吸,一定没问题。   采朱和小和尚出现的时间刚好一致,他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用相同的话术,同时搞定两个人。   “听闻昙光前辈来此,我高兴了一整个晚上——前辈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   小和尚乖乖坐下:“前辈为何来了绣城,这几日有何打算?”   很好,他的小粉丝很让人省心。   昙光面露微笑,凝神于手心里的传音符。   他方才因为听小和尚讲话,稍稍走了一会儿神,没听见符咒里的声响,不知怎么,另一边的采朱似是生了气,语气极冷:“今日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虽然想不明白前因后果……但好在和小和尚的问题对上了。   昙光稳下心神:“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前来绣城,是为彻查城中近日的魇术。”   “魇术!”   小和尚陡然挺直脊背:“是许许多多精怪离奇身亡的那件事吗?此事诡谲万分,前辈务必要小心!”   昙光:“多谢。”   另一边的采朱也问了句“你还好吗”,昙光笑笑,循声作答:“有你这份心意在,我定不会有事。”   他说得温和有礼,言语间尽是亲切笑意,小和尚果然露出欣慰之色,想必采朱亦是如此。   然而话音方落。   又是一次毫无征兆猝不及防,于他识海内的游戏界面里,轰然响起一道冰冷嗡鸣——   是攻略对象好感度骤降、即将降下天雷惩罚的提示音。   ……这什么情况?   昙光摸不着头脑,匆匆打开好感界面,神识掠过采朱,蓦地僵住。   原本七十的好感度,莫名其妙变成了四十五,远远低于及格线。   不是。   ——他应该没怎么说错话吧?糖水铺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昙光前辈,你怎么了?”   天雷落于识海,引得昙光一阵战栗,为避免怀疑,强行勾出一抹笑意:“没事,我没事。”   小和尚觉察不对,关切蹙眉:“等等……前辈,你袖口好像沾了什么东西。”   袖口的东西。   天雷余威未退,昙光咬牙低头,见到那张操控纸人的傀儡符。   好感度仍在不停下降下降,糖水铺子里的局面显而易见失了控,纸人不能再用,这玩意儿必须摘下。   昙光勉强扬起唇边,费力抬起右手。   “前辈,我来帮您!”   小和尚热心肠,见他似是身有不适,倏然凑上前来,一把揭下傀儡符。   “这是……”   傀儡符上印有傀儡主人的大致轮廓,小和尚年纪不大,认不出这符咒的用途,见到纸上圆溜溜的光头,朗然扬出一个笑脸:“谁画的大西瓜!”   昙光:……   西瓜就西瓜吧。   傀儡符已被揭下,很快就会失去效用,糖水铺那边应该也能没事……吧?   *   另一边,糖水铺。   采朱踩着点进入铺子,谢星摇小心翼翼藏好传音符,向她礼貌一笑。   一切准备就绪,问题不大。   “你就是采朱姑娘吧?我是——”   她一句话没说完,身侧的昙光纸人浑身一震,不敢置信般死死盯住采朱:“你……你怎么来了!”   采朱:……?   谢星摇:……?   什么情况。   这种表情这种语气……为什么活像一个在外拈花惹草、被妻子抓包的渣男?   采朱蹙眉:“怎么,我不该来?”   谢星摇心觉不妙,赶忙解释:“采朱姑娘别误会,我是他妹妹,方才无意中路过糖水铺。他这句话并非针对你,而是在问我为何来了。”   “不不不,没说你!”   纸人紧接她的话茬,一本正经:“能同你见面,我也挺高兴。”   谢星摇:……?   啊?不是?什么剧情这?   在场一共三个人,既然“不该来”的不是她……不就摆明了在针对采朱姑娘吗?   再看采朱,面色已黑沉如墨。   待她回神,身边的纸人已轻扯嘴角,目光直直盯住采朱:“既然来了,坐。”   ——你这笑容也太勉强了吧!好不情愿,好皮笑肉不笑啊!!!   昙光话里的冷淡快要溢出喉咙,采朱表情更冷:“今日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纸人颔首轻笑,终于显出些许佛门弟子应有的神态:“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前来绣城,是为彻查城中近日的魇术。”   听他提及魇术,采朱姑娘神色略有缓和。   剧情总算渐渐入了正轨,谢星摇暗暗松一口气,与此同时,听见身侧一道惊呼。   “啊呀!”   循声望去,端着木碗的陌生食客面露惊惶,手中本应盛满糖水的木碗空空荡荡,显然是脚下一滑,打翻了碗中糖水。   目光再往下,几滴清水滴滴答答,顺着木碗边沿缓缓下滑,顺势落在了……   纸人身上。   在陌生食客的连声道歉里,在采朱目眦欲裂的瞳孔地震中,在满身湿漉漉的红枣汤圆下。   昙光岿然不动、置若罔闻,仍是青松般笔直而坐,面上满是佛性微笑。   远在茶楼的昙光本人见不到此地景象,很难做出回应。   谢星摇默不作声,右手悄悄往上,捂住自己小半张脸。   食客慌乱不已:“对、对不起小师傅!”   纸人不语,似是在凝神听某人说话,平静微笑。   采朱试探性开口,目光中隐有惊恐:“你还好吧?”   纸人双目无神,平静微笑,微笑。   “抱歉,我哥他有点……脑子不清楚。”   谢星摇拿出手帕,擦拭他肩头,尝试给出暗示:“没事吧你?糖水全落脑袋上了。”   “多谢。”   纸人终于有了反应:“有你这份心意在,我定不会有事。”   ……这是你应该对采朱说的台词啊!   情节飞奔如野马,她脑子里一片乱麻。   谢星摇佯装镇定再度坐好,不知应当作何解释,沉默间,听见采朱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见端正坐于角落的纸人,忽然微翻白眼,开始了极为诡异的面部抽搐。   她已经不想去思考,茶楼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星摇精疲力尽。   谢星摇搞不清楚状况,大脑放空。   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海王翻车实录。   纸人好似浑身通电,自嘴角开始,一点点蔓延开肌肉扭曲的弧度。   谢星摇眼睁睁看着他通体颤动,一抽一抽,莫名咧嘴低笑几下,口中囫囵出声:“没事,我没事……”   采朱深感晦气,已然后退好几步。   “你……哥哥。”   她斟酌好一会儿用词:“可能不大对劲。要不今日咱们先行分开,如何?”   采朱自口袋掏出一张画片:“不对,今后也别再见了。他曾说想要我的一张画像,我今日带来了,就当分别礼物吧。劳烦你替我转告他,有病治病。”   谢星摇垂眸,看向被她放在桌上的画像。   这张小像极为简略,然而采朱生得秀美,哪怕只用简单几笔,也能叫人心生喜爱。   事情应该到此结束,不能更糟。   谢星摇保持微笑,正欲开口,身旁却又响起一道惊呼。   “嚯。”   纸人昙光天真粲然,宛若孩童,双目直直望向采朱画像,咧嘴一笑:“这谁画的大西瓜!”   谢星摇:……   完蛋了吧他们的考核! 第42章   在昙光信誓旦旦说出“不会翻车”后不久,谢星摇有幸目睹到了,这位传奇海王轰轰烈烈的第一次大翻车。   还是尸骨无存、能直接送入火葬场的那种。   “早知如此,我就不立flag了。”   被天雷劈了个透心凉,昙光坐在客栈欲哭无泪:“我真傻,真的。我早应该想到这是一部小说,而在所有小说里,讲出‘绝不会翻车’这句话的角色都必定完蛋。”   月梵真心实意有感而发:“不愧是小说家,好懂。”   “简单来说,因为一点小小的意外,我们没办法走后门了。”   谢星摇笑笑:“不过还有机会。在《天途》原文里,主角团就是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通过考核,入了沈府。”   她一段安慰说完,桌上悄然蔓延开短暂的沉默。   “可是,”月梵略有踌躇,“我们好像也没什么真才实学。”   这句话乍一听来很是惊悚,细细思忖……更加恐怖。   因为它是句实话。   “大家都在啊。”   沉默间,不远处响起温泊雪的笑音:“我和晏公子方才去武馆转了转,绣城里的打斗那叫一个漂亮——快到沈府考核的时候了,要不咱们即刻出发?”   昙光点头:“祝各位好运。”   他身怀佛相,不宜抛头露面,因而今日前往沈府的,只有谢星摇、晏寒来、温泊雪与月梵。   一路上,谢星摇细细回忆了原著里的故事情节。   沈府不似连喜镇的江家那般邪魔群聚,作为一处正经宅邸,聘用掌事之人的要求定然不低。   晏寒来神色不善,一眼就能瞧出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哪有宅子胆敢招揽,在第一轮面试就被刷了下来;“谢星摇”虽然模样精致性子乖巧,却有股子大小姐脾气,理所当然,也没通过考核。   两个配角败下阵来,往后便是主人公发光发热的戏份。   “温泊雪”与“月梵”一路过关斩将,令所有面试官赞叹连连,后来更是在文试里拿了满分,顺利混入府中。   总而言之,让温泊雪和月梵成功过关就好了。   沈府位于城东,抵达目的地时,谢星摇下意识加快脚步,抬头端详府中建筑。   她在绣城呆了一天,精妙绝伦的院落见过不少,眼前这地方,绝对能算其中数一数二的佼佼者。   白墙红瓦,绿藤缠枝,几只桃花出墙而来,于门边晕开淡淡粉霞,层楼叠榭映着飞檐反宇,画栋飞甍,好似琉璃万顷。   谢星摇:“哇塞。”   月梵:“好看。”   温泊雪:“真牛。”   “几位可是来应征?”   见谢星摇点头,门前的小童温言出声:“请随我来。掌事一职十分重要,因而应征共有两轮,一是如实回答接下来的问询,二是通过由府中准备的文试。”   随小童穿过几条蜿蜒小路,便来到沈府书房。   面试每四人一组,四人一并进入书房接受问答,不巧的是,他们前面已有两人排好了队伍。   按照顺序,谢星摇与晏寒来同两个陌生人先行开始面试。   书房面积很大。   推门而入,扑面袭来一股浓郁书香气,虽是白天,房中却点了蜡烛。烛火盈盈,照亮房中端坐着的四道身影,两男两女,清一色相貌出众、暗香萦身。   这几位,应当就是府里的护院和管家。   谢星摇将他们飞快扫视一圈,目光掠过最右侧的女人,恰好与对方四目相对。   采朱姑娘。   谢星摇心下暗暗松口气——万幸是她陪着纸人去了糖水铺,采朱就算记恨,也只会紧紧盯住她,不去殃及温泊雪和月梵。   毕竟她没必要通过考核。   她与晏寒来并非第一个答题,这会儿正静静坐在一边,听一个年轻姑娘自我介绍。   采朱听得认真,除了最初神情惊异,居然没再多看谢星摇几眼,而是凝神打量着年轻姑娘;反倒是中间的玄衣男人神色飘忽,偶尔投来一道视线。   谢星摇很不喜欢这种视线。   油腻而不怀好意,仿佛她成了一件物品,正在被行人精心打量。   对于这个角色,她渐渐有了一点儿印象。   原文里潦潦提过一句,沈府有位管家品行不端、时常欺辱人微言轻的小丫鬟,在后来的剧情里,因为嫉妒而刻意刁难过温泊雪。   看气质,应该就是这位了。   年轻姑娘一段话说完,玄衣男人果然露出轻笑,目光粘腻如蛇,凝在姑娘侧脸:“方才让你谈及府中布置,你说别院的设计太过冗杂——但绣城不正是繁花盛景之地,倘若太雅太素,如何彰显我们沈府的风头?”   看此人面上不愉的神色,加之他管家的身份,十之八九,别院的设计是由他所出。   谢星摇凝神回想,沈府的院落大多精巧,唯独一处别院花里胡哨,一片大红大紫,与周边格调浑然不搭。   活该被批。   男人说罢微微侧过身去,贴近身旁的紫裙女人耳边,语调暧昧:“你也觉得吧?”   妥妥的职场骚扰。   紫裙女人无言蹙眉,离他更远。   “下一位。”   待年轻姑娘离场,玄衣男人侧目而来,看向谢星摇:“我觉得那位红衣姑娘不错,不如听听——”   他语意轻慢至极,视线更是叫人心生不适,谢星摇正欲回怼,忽见身侧鸦青掠起,惹来一道带有皂香的凉风。   晏寒来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纤长双腿只需迈开几步,便行至书房中央。   少年眉梢一挑:“我来。”   “怎么就是你来?”   玄衣男人面露不愉:“擅作主张。”   “之前二位皆按顺序进场,想必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晏寒来唇边隐有轻笑,声调散漫,眼中却无甚笑意:“因个人缘由横插一脚,自顾自破了规矩——‘擅作主张’一词,是不是应当这样解释?”   这是摆明了回骂玄衣男人擅作主张。   谢星摇轻咳一声,没忍住嘴角的笑。   晏寒来像只刺猬不好招惹,对上他是真烦,然而与之相应地,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上时,也是真的很能让人心情舒畅。   比如此时此刻,她明显见到玄衣男人眼角一抽。   采朱不动声色看一眼谢星摇:“正是这个意思。”   采朱姑娘。   你是个好人!   “这位公子是个性情中人。”   玄衣男人干笑几声:“可惜性情中人,恐怕并不那么适合沈府。倘若沈府难以接受你的性子,欲图让你矫正几分——公子意下如何?”   晏寒来目光比他坦然许多:“沈府偌大,而我无处安身。倘若我难以接受漂泊无定的日子,欲图沈府分出一处土地,贵府意下如何?”   玄衣男人皮笑肉不笑:“不可。”   晏寒来理直气壮:“那我也不能。”   不愧是他,有够厚脸皮。   谢星摇坐在阴影里笑个没完。   “至于府中设计。”   晏寒来淡声:“倘若我是掌事,定会撤去别院装饰。虽说是繁花盛景,然太杂太乱,无异于未经修剪的乡野之地。”   玄衣男人嘴角又抽了一下。   “都说相由心生。由景观心,别院中花出檐头,乃是逾矩;乱无章法,是为冗杂;簇簇灵植花枝招展,想来设计之人习惯了招蜂引蝶,景花心更花。”   晏寒来笑笑:“不知别院之景是由何人所出,言语若有不当,还望多多包涵。”   从前面几段对话里,他显然也听出别院是由玄衣男人所造。   这段话讽刺得丝毫不留情面,无异于指着鼻子开骂。   玄衣男人的品性于沈府人尽皆知,不止谢星摇,连另外三名面试官都扬了扬嘴角。   最左的紫裙女人轻叩木桌,心情大好:“这位公子倒是见解独到。”   采朱亦是点头:“继续说。”   “分明是无稽之谈!”   玄衣男人竭力维持气度:“别院的布置自有其章法,只有对此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见它才会心觉冗杂。”   “有何章法。”   晏寒来扬眉:“不妨同我们说道说道。”   “首先是房檐的设计,众所周知,我们绣城——”   男人语意急促,洋洋洒洒说了一番长篇大论,待得片刻,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不对啊。   分明他才是面试官,为何突然成了被动进行解释的那一个?   一旁的谢星摇狐假虎威,乐得正欢。   晏寒来三言两语一顿挑拨,居然顺理成章把对方给绕了进去,这是反客为主啊。   “……行。”   玄衣男人咬牙微笑:“公子思绪活络,口才亦是不错。你若成了掌事,那便是在我手底下行事,届时需得能吃苦,听从调遣、说一不二,明白吗?”   “明白。”   晏寒来对上他视线,琥珀色双眸微微一勾:“我非但会听从调遣、说一不二,还能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十二个时辰接连干苦工。”   玄衣男人:“……你在同我开玩笑?”   谢星摇听明白晏寒来的用意,坐在角落扬声接话:“他的意思是,是你先开玩笑的。”   书房里再度响起几声轻笑。   玄衣男人被接二连三怼得哑口无言,沉默着欲言又止。   他想发怒,然而纵观所有对话,晏寒来从未真正点名道姓讽刺过他,倘若一时失态,吃亏出丑的仍是他自己。   “以及,听完这位玄衣公子的高谈阔论,很难不让人对贵府的修养生出质疑。”   晏寒来倏而抬手,食指修长,不甚在意地抚平胸前衣襟:“今日面谈不如到此结束,告辞。”   谢星摇轻咳着噗嗤一笑。   好家伙,晏寒来膈应人是真的有一手,竟能把反客为主进行到底——   别的面试都是面试官淘汰选手,他倒好,直接把面试官给否决了。   再看玄衣男人,早已面如土色。   “我想了想,若说吃苦的话,我应该也不行。”   眼见晏寒来转身离开,谢星摇随之起身,向屋内四人礼貌颔首:“我嗅觉味觉都很敏锐,打小就吃不得苦味。还有——”   谢星摇:“方才离去的公子所说不错,别院设计者的眼光大艳大俗,实在称不上好,要不如,趁今日换了吧。”   *   谢星摇心满意足走出书房。   谢星摇心情愉悦,就差还没小跑两步再跳起来。   晏寒来站在院门前,见她身影微微侧目,眉眼间嘲弄意味不变:“谢姑娘只用短短一瞬,莫非就被赶出来了?”   “我用这短短一瞬,认真想了想。”   谢星摇足步轻快,来到他身边:“书房里的人没什么意思,还是同晏公子待在一起比较开心。”   少年发出一道低嗤的笑音:“谢姑娘口蜜腹剑的本领又增长几分。”   “因为晏公子的发言着实精彩。”   她这会儿通体舒畅,连带着对晏寒来的印象也好上不少:“晏公子同那人无冤无仇,为何要突然针对他?”   晏寒来身边的气息悄然一僵。   转瞬间,少年神色如常,冷声应她:“举止轻佻,不合眼缘。我看他心烦,临走前加了个厄运缠身的小咒术。”   “不愧是晏公子,实在用心险恶。”   谢星摇压低音量,尾音轻笑微扬:“我也用了个初阶的苦厄诀。”   她说着抬眼,话里带上点儿玩笑的语气:“想来也是,晏公子一向正经,见不得腌臜,定瞧不起那种家伙。”   她说罢稍顿,莫名想到绑定了《合欢宗养鱼手册》的昙光。   自从发现他易容养鱼后,晏寒来对佛子的态度一直极冷极差,就差把“鄙视”写在脸上。   “所以晏公子是觉得,”谢星摇抬头,对上少年人漂亮的眸,“男男女女应当对伴侣一心一意,不能有二心。”   晏寒来冷笑:“不似谢姑娘这般心怀百川,让你失望了?”   还真是。   原文里的晏寒来一心一意搞事业,从未有过男女之情,谢星摇一直以为,他对情爱一事嗤之以鼻。   没想到居然如此正经。   正经得有些纯情和古板。   “晏公子。”   谢星摇好奇瞧他:“你同我说过,灵狐一族初生不分男女,需得遇上一个真心实意喜欢的人。”   她眨眨眼,试探性继续道:“晏公子已经遇上了吗?”   身侧的空气凝滞了片刻。   当晏寒来再开口,语气听不出太大起伏:“此事与谢姑娘无关。与其在意这种无趣之事,不妨在修炼上多加用心。”   无趣之事。   所以大概率是没有。   谢星摇思忖须臾,不由轻声一笑。   以晏寒来别扭的性子,就算当真心仪某个姑娘,也定不会让人家知晓。   然而灵狐的身体不受他思绪控制,到时候一边嘴硬说着厌烦,一边浑身发热、彻彻底底因那个人完成分化——   想来十分有趣。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谢星摇定要好好笑话他。   晏寒来察觉出她的笑意,冷声蹙眉:“有何可笑。”   “不是可笑。”   谢星摇正色:“那玄衣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多亏有晏公子替我挡下。我方才思及晏公子的几段对话,只觉倾佩万分、心情大好。”   她双手合十,笑起来露出白亮亮的牙:“多谢晏公子啦。”   晏寒来:……   巧舌如簧,伶牙俐齿。   晏寒来别开视线,薄唇微抿,压下一道扬起的小小弧度:“不及谢姑娘花言巧语。” 第43章   温泊雪走出书房时,被满面花香熏得打了个哆嗦。   他与月梵顺利通过面试,只等接下来的文测,谢星摇早早在外等候,瞥见他们身影,兴致勃勃挥了挥手。   晏寒来立于她身侧,礼貌颔首。   “摇摇为何如此高兴?”   月梵笑道:“我们方才进入书房,听里面那四人交头接耳,声称有个姑娘还没开始就溜了——那姑娘不会是你吧。”   她用了陈述句的语气,显然早已知晓答案。   谢星摇小跑向她身边,语调倏软:“因为面试官里有人一直找茬,我和晏公子同仇敌忾、功成身退,打响了无产阶级反抗资本主义压迫的第一枪!”   她生得精致,一双鹿眼干净又漂亮,只需稍微弯一弯眼,就能叫人心生好感。   月梵最吃她这一套,扬唇应声:“我知道,穿红黑色衣服的那个对不对?他一直不怀好意盯着我瞧,直到身后的灯架突然倒了一地,灯盏砸在他脑袋上。”   温泊雪点头补充:“他试图扶正灯架,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地上。”   这是他们的咒术生效了。   谢星摇默默瞟一眼晏寒来,见对方垂眼,四目相对的刹那,朝他轻挑一下眉梢。   “所以,”谢星摇道,“我和晏公子在第一轮被双双刷下,接下来的文试,要靠你们二位了。”   [文试,岂不是和考试一样?]   想起某些不甚愉快的记忆,月梵轻皱鼻尖,悄然传音:[我上学那会儿最怕考试。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没背的内容必考,背了的知识点,全在题干里主动出现。]   [虽然脑子里留存了一些原主人的记忆,但诗词零零散散,很不齐全。至于我——我已经好多好多年没考试过了。]   温泊雪弱弱接话,耳根泛红:[我穿越之前,连大学都没读过。]   更何况修真界里的遣词造句清一色文绉绉,他连意思都听不大懂,要说能奋笔疾书,绝对是天方夜谭。   谢星摇面色如常:“凌霄山弟子常年修习道法,对诗词歌赋不甚了解。师兄师姐不必担心,我同昙光小师傅提前有过商量,为你们准备了一样小法器。”   前面那句话,自然是针对晏寒来的谎言——   原文里的温泊雪与月梵皆是文武双全,对诗词歌赋造诣颇深,她唯有这般解释,才能不让晏寒来起疑。   书房之外行人繁杂,不适合详谈此事。谢星摇寻得一处僻静角落,自储物袋拿出两张符纸。   “此为高阶传音符,昙光小师傅在上面加了佛门咒术,能以神识传音。虽然效果可能没有当面传音那么好……不过绝对够用。”   谢星摇抬起右手,亮出其中一张:“届时二位传音入密,将题目告知于我们,我们自有接应。”   月梵大受震撼:“作弊神器。这就是神奇的修真界。”   温泊雪心有顾虑:“倘若使用灵力,不会被发现吗?”   谢星摇笑笑:“绣城的精怪大多修为低下,我细细探查过,那几位管家护院都在筑基初阶。”   对于高阶修士而言,能轻而易举发现身边的低等灵力——   譬如他们当初不擅闯江府,就是为了避免惊动江承宇。   然而对于修为低弱的小小精怪来说,高阶修士只需有意掩藏,就能让他们很难发觉灵力踪迹。   “虽是不正当手段,师兄师姐不必有心理负担。”   谢星摇指尖轻捻符纸:“绣城人心惶惶,沈府极可能是幕后真凶的藏身地,唯有通过这个法子潜入其中,才有机会将它找出,还绣城安宁。届时我、昙光小师傅与晏公子会全力配合二位,无须担心。”   “没问题。”   月梵接过符纸:“文试将在一柱香后开始,我们——”   她话没说完,忽然听见身后两道踏踏脚步,于是迅速闭了嘴,恢复平日里川渟岳峙的模样。   迎面走来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厮。   这处小院偏僻荒凉,许是没料到会有人在,小厮好奇将他们打量几眼,很快继续往前,停在一棵快要枯死的柳树下。   谢星摇挑起眉梢。   柳树生得细瘦,虽然已至春日,枝叶却是稀少枯黄,几条柳枝病怏怏地垂落而下,实在称不上美观。   值得留意的是,树枝上挂了三三两两的红绳白纸,与他们在北州所见的景象如出一辙。   这应当是一棵用来许愿的树。   “祈愿树——”   谢星摇想起当初听得的介绍,红绳许愿是北州特有习俗。她没想太多,下意识开口:“沈府老爷是北州人吗?”   “老爷不是。”   其中一名小厮闻声抬头:“这树曾经的主人是。”   温泊雪一愣:“曾经的主人?”   “这棵树以前很神的!”   小厮道:“它原本不在府里,而是生在上任主人的家门前,听说屡有奇效,实现了主人一家的不少心愿。可惜那家人在北行的路上出了意外,没一个活下来,后来几经辗转,柳树就被栽进沈府了。”   月梵:“那它如今这是……”   “说来也怪,自它主人死后,柳树就一蹶不振,生机没了大半。”   另一个小厮接话:“我们尝试过在它身上挂红绳,但从没成真过,久而久之,没什么人再来理会它了。”   与他同行的少年摸摸后脑勺:“我俩今日来,是为把红绳取下——一直挂在这儿,怪傻的。”   “都说绣城草木有灵,柳树会不会是心知主人死去,所以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两个小厮取下红绳告别离去,温泊雪望着柳树皱眉:“看它形貌,不久便要死了。”   “能实现愿望的树。”   月梵轻抚下巴:“既然咱们来都来了,不如在树上挂个纸条,祈祷能顺利通过文试吧。”   她正兀自出声,谢星摇口袋里的传音符忽然嗡嗡一响。   拿出传音符,昙光的嗓音顿时响起:“各位,我已到沈府门前。”   “我与晏公子马上出来。”   谢星摇飞快回应:“各种古籍书册都带来了吧?”   “放心。”   昙光嘿嘿一笑:“这次做了万全的准备,绝不可能翻车。”   不知为什么。   听见最后那无比熟悉的六个字,谢星摇的右眼皮,不甚吉利地跳了跳。   *   昙光体质特殊,不便进入沈府;谢星摇与晏寒来双双淘汰,同样没了继续逗留的理由。三人于沈府旁侧寻了处小茶楼,在角落坐下。   “我和温泊雪已经坐下了。”   月梵的传音通过符箓响起,由于距离太远,听得不甚清晰:“我看看……题型大概是补充古诗词和撰写文章。”   虽然传音只能听清七成,但总算成功了。   谢星摇心下微松。   [放心放心。]   昙光面上瞧不出紧张,势在必得:[温泊雪和月梵好歹是全书重要人物,有主角光环罩着,不会出问题。]   [只能祈祷不要有任何岔子了。]   谢星摇暗暗叹气:[过不了文试,就没办法接近boss沈惜霜,那样一来,主线任务必定泡汤。]   他们二人说悄悄话的间隙,沈府中的月梵已发来传音:“第一题是……《溯游魂梦》第三句。”   谢星摇正襟危坐,飞快翻开身前诗集:“《溯游魂梦》,快快快。”   她话音方落,身侧的晏寒来倏忽一动。   “魂牵梦绕,花落水流。”   谢星摇怔怔抬头。   谢星摇:……?   晏寒来面无表情避开她视线:“下一题。”   “看不出来,晏公子居然对诗词颇有造诣!”   另一边的月梵兴致勃勃:“我看看,第二题是《归乡四则》第二则第三句。”   晏寒来毫无迟疑:“欲裁半截诗,遥赠旧时邻。”   简直一个人形答题机,这次文试绝对没问题!   月梵斗志更盛,手中墨笔如龙:“还有还有!第三题……”   晏寒来居然答出了所有文试题。   当月梵与温泊雪写下最后一个字,落笔之际,双双长舒一口气。   昙光目露震惊,传音入密:[晏公子……他这么厉害吗?]   谢星摇茫然摇头。   原文里提到他,俨然一个四处漂泊、以屠杀为乐的小魔头,从未与诗词歌赋扯上过任何关系。   ……晏寒来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些?   她心下好奇,然而晏寒来戒备心极强,现在并非向他提问的最佳时机,只能闭口不言。   一场文试匆匆落幕,接下来只需静候成绩。   困扰多时的任务完成,谢星摇心中紧张消去大半,心满意足喝下一杯热茶,猝不及防,又听见传讯符嗡嗡一响。   应当是结果出来了。   昙光满心期待地将其点开,不过转瞬,耳边响起月梵踌躇的低语:“奇怪——”   谢星摇惬意托起下巴:“怎么了?”   月梵:……   月梵音量渐小:“我没过……温泊雪也没,卷面一百,他总共八十分。”   谢星摇:?   谢星摇飞快抬眸,同晏寒来对视一刹,对方居然破天荒露出了几分茫然之色,蹙眉轻颤长睫。   另一头的温泊雪低声嗫嚅:“其实在写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古怪,比如第二题,什么‘欲裁胆结石,遥赠旧时邻’……作者怎么想的,居然要把胆结石送人?”   无需更多言语。   谢星摇,隐隐约约明白了一切。   月梵似是敲了下他脑袋:“什么胆结石,是半截诗!”   温泊雪摸摸额头,语带惊惶:“那第十题的‘眼瞎夜游山,摔死为哪般’呢?”   月梵:“是‘炎夏夜游山,哀思为哪般’。”   破案了。   他们通过语音交流,根本无法核对文字,加之距离太远,传音模糊不清——   更何况温泊雪与月梵都没怎么接触过古诗文,哪怕听见传音,也不一定明白其中含义,只能下意识去写。   譬如那“欲裁半截诗”,若只匆匆一听,常人的确很难对上所有字句。   谢星摇揉揉眉心:“月梵师姐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月梵:“第一题的《溯游魂梦》。”   月梵说罢稍顿:“别的题是答错不给分,不知为何,我在这道题上被倒扣了一百分——所以我的总分,是负十分。”   谢星摇:……你究竟写了多离谱的答案,不要用这么骄傲的语气说出来啊!   “哦哦,就是那个‘魂牵梦绕,花落水流’?”   温泊雪乖乖应声:“我对这首诗有点印象,说是作者行于荒郊思及故园,眼前所见却只有一片荒凉景象,正如花落水流,一去不可追。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传音符里响起哗啦纸页声响,应是温泊雪接过月梵试卷,低头去瞧。   温泊雪:“魂牵梦绕——”   温泊雪:“欢、欢乐水牛?!”   昙光:……   谢星摇:……   良久,沉寂的空气里,响起月梵一声“诶嘿”低笑。   她的笑声如此朴实憨厚,一如诗人怅然行于田间,在满目荒凉里,怀念着的那只快乐水牛。   好家伙。   他们平平无奇一支穿越者小队,里面居然藏着一对卧龙凤雏。 第44章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此时此刻的剧情,的确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局面。   在《天途》原著中,主角团之所以能逐渐发觉真相、接触到最终boss沈惜霜,全因温泊雪与月梵通过沈府考核,成功混入其中。   然而现实是,经过一轮面试笔试,他们一伙人无人生还。   “……都是我们的错。”   温泊雪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坐于茶楼角落悲愤握拳:“我落笔时若能多想想,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辜负诸位的期望。”   月梵以手掩面:“对不起。我承认,刚开始做题时有点儿过度兴奋。”   “别自责,我和晏公子也玩脱了。”   谢星摇痛定思痛:“还是在面试的时候。”   “大家尽力就好。这种试题,我去了也得被刷。”   昙光轻抚秃脑门,饮下一口热茶:“当务之急,是商量出后续的解决之法——我们进不了沈府,寻不着线索,恐怕很难查明真相。”   现实严峻,桌上蓦地一静。   “沈府四周处处设了结界阵法,倘若硬闯,只会被送去官府。”   谢星摇道:“至于其它办法——”   他们如今与沈府唯一的联系,只剩下采朱姑娘。奈何昙光在她面前翻了次轰轰烈烈的大车,要想再去接触,难免徒增尴尬。   “今日在沈府面试,我遇见采朱姑娘。”   谢星摇回忆当时景象,斟酌一番措辞:“她应该是个颇为正派的人物,非但没刻意刁难我,还帮晏公子回怼了玄衣男人。倘若实在想不出法子,或许能考虑从她入手。”   念及采朱,昙光条件反射地一哆嗦。   她说罢凝神,放于桌面的食指微微蜷起,轻叩一下木桌:“或是用更直接的办法——去结识那位沈府小姐。”   月梵:“沈惜霜?”   [原著里有讲过,是沈惜霜先行看上了温泊雪的根骨,妄图诱惑他步步沉沦、心甘情愿成为她的养料。]   谢星摇抿一口菊花茶,传音入密:[既然她对温泊雪如此上心,我们只需要制造一场偶遇,就能顺理成章让他们产生联系。]   [没错!强行剥夺神识与根骨,会大大损害质量,沈惜霜要想完完全全剥夺我的力量,必须让我自愿将它奉上——也就是说,她会想方设法同我接触、提升我对她的好感度。]   温泊雪面上一喜:[我已经准备好了!]   [话说回来,《天途》里的沈惜霜头一回注意到温泊雪——]   月梵轻揉眉心,不自觉抿唇:[是因为主角团参加沈府的考核后,个个沾染魇术、连二连三陷入心魔之中,而温泊雪最先破除了心魔……对吧?]   终于还是来了。   他们最担心的剧情。   沉默间,温泊雪猝然抬头,昙光条件反射打了个冷战。   谢星摇握着茶杯的右手稍稍僵住,半晌迟疑传音:[魇术生效,是在什么时候来着?]   月梵佯装镇定,尾音隐有颤抖:[如果我们全都攻不破心魔,不会被永远困在里面吧?]   话音方落。   他们置身于茶楼角落,四下行人稀少、静谧无声,在几近凝滞的空气里,陡然生出一缕阴惨惨的冷风。   谢星摇眉心重重一跳,抬眼寻不到冷风的源头,与此同时,听见身侧的冷肃少年音。   ——晏寒来反应极快,转瞬抬手罩上她后脊,掌心灵力四溢,将谢星摇护于身后:“当心。”   *   然而还是睡着了。   睁眼见到一片漆黑,谢星摇后脑勺阵阵发痛,默默叹口气。   心魔幻境,能幻化出修士一生中最为恐惧、悔恨或忧虑之物,一旦被卷入其中,将忘记自己的身份与来由,自始至终循环往复,一遍遍经历永无止境的心魔。   谢星摇静默敛眉,环顾四周。   或许因为她是穿越来此的异世魂魄,和身体识海有着本质的割裂,此时此刻,居然仍能保持清醒、记得自己的身份。   恍惚间,四下光影渐出。   方才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满目墨色,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已晕染开一团团白光。   光线并不明亮,悄无声息蔓延生长,勾勒出一间房屋的轮廓。   这是一处装潢精致的卧室,面积宽敞,采用北欧建筑风格,墙体雪白、木制书架被整理得一丝不苟,中央悬着盏圆形白灯。   是她曾经居住过的卧室。   谢星摇默不作声,在心魔散发的沉沉威压下,难以抑制地感到呼吸困难。   她与心魔彼此割裂,成了团半透明的空气,抬眼望去,书桌前坐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下一刻,敲门声响起。   干练严肃的中年女人推门而入,女孩被吓得浑身一颤,仓惶挺直脊背。   “今天是怎么回事?”   女人冷声蹙眉,面若寒霜:“排名下降到第五,不打算解释解释?”   比起修真界里的血雨腥风,困扰着二十一世纪人们的心魔,似乎显得格外平凡又渺小。   没有家仇国恨,也没有壮志凌云,只剩下许多无比琐碎的点点滴滴。   譬如家里人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繁重到快要喘不过气的压力、令人焦头烂额的学业与工作,或是来自他人的、过于沉重的期望。   在如今这样的境地里,谢星摇甚至有余心自嘲地想,也许温泊雪和月梵说得没错,倘若二十一世纪也有心魔,穷和累铁定要占大多数。   而她身为倒霉蛋们的其中之一,必然会被折腾得永无翻身之地。   眼前的少女怯怯抬眼,语调极低:“我……看错了一道题。”   “这是你应该犯的错?今天看错一道题,明天就能搞砸一桩大单子——你这粗心马虎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留着给别人看笑话?”   少女默默盯着脚尖,不做反驳。   “摇摇,我和爸爸都对你寄予很大的期望。你不要怪我们太严格,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待怒意消退,女人捋开额前碎发,放软声调:“下次把第一拿回来,好不好?我们为你付出这么多,你长大了,总要让我们省心。”   少女低低应一声“嗯”,好一会儿,又试探性出声:“妈,同学约我明天去看电影。”   “退步这么厉害,看什么电影?”   女人声线骤厉:“补习班不上了?课业不预习了?我和你爸爸读书的时候……”   于是少女默不作声,眼中希冀重归暗色。   她必须事事做到最好,从小到大总是这样。   小时候拼命学习奥数和兴趣班,长大后的课外补习从没停下,交不到太多朋友,没太多娱乐活动,明面上知书达礼落落大方,从“谢星摇”,变成了父母所期望看到的那个“谢星摇”。   当初月梵听闻她从没接触过《卡卡跑丁车》,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眼前的女人转身离去,留少女独自坐在房屋里。   谢星摇看着她乖乖拿出书本纸笔,笔尖落在草稿纸上,写不出任何字迹,停顿片刻,画出一个跳舞的拙劣火柴人。   书桌前的女孩轻垂眼睫,渐渐蜷起身体。   房中的白炽灯光亮依旧,却不知从何处蔓延出浓郁厚重的阴影,如线如丝,将她浑然缠绕。   “丢人现眼,叫别人看笑话。”   “不要让爸爸妈妈失望。”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不求上进的女儿?”   “那就是年级第一的谢星摇?好厉害,听说她从高一起,就一直特别优秀。”   阴影中不断响起嘈杂絮语,少女被压得几近窒息,只能捂住耳朵,强迫自己不去听。   倏然之间。   有人握住了那团阴影。   谢星摇神色平平,五指用力,将线团般的阴影慢慢捏紧。   她曾经活得亦步亦趋,向前仅有的动力,是“绝不能让爸妈失望”。   但正如她对云襄所说的那样,身为谢星摇,那种生活她并不喜欢。   将他人的评价作为唯一准则,费尽心思为了取悦别人而活——   那不是她的人生。   心魔阴影被禁锢于掌心之中,皲裂出道道碎痕。   起初不过是细碎如丝的小小裂缝,片刻后愈来愈多、愈来愈大,宛如蛛网盘踞,压得心魔摇摇欲坠。   似是有所感应,趴在桌前的少女茫然抬头,眼眶通红,隐约可见尚未干涸的水雾。   她极少掉眼泪,偶尔被压得喘不过气,会一个人悄悄在夜里哭。   谢星摇坦然对上她目光。   自她来到修真界,目睹过太多人被困于枷锁之中。无论云襄还是白妙言,都能往前迈开那一步,她又何尝不可。   “觉得很累对不对?我那会儿也挺难受的——再坚持一下吧。”   与她面貌相仿的少女目露困惑,谢星摇温声开口:“等你再长大一些,总有机会见到更大更广的世界,遇见更多朋友,不是在意你家境如何、有多优秀,而是真正对‘谢星摇’感兴趣的朋友——至于现在,如果觉得太辛苦,休息一阵子也没问题。”   光影溃散,阴影退却,谢星摇扬唇一笑:“因为不管别人如何评价,你本身就已经很棒啦。”   偌大空间中,陡然响起一道咔擦脆响。   被握在掌心的阴影轰然碎裂,心魔于此刻溃散无踪。   心口的窒息感终于褪下,谢星摇卸下紧绷的力道,然而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于片刻间怔住。   她凭借穿越者的优势,开着挂解开了自己的心魔,按理来说,应该能即刻脱身而出、在现实中醒来。   但熟悉的房屋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竟是另一片更为浑浊的黑暗。   ……这什么情况?   谢星摇习惯性做出防备姿态,细细回想原著里的剧情。   《天途》只详细描写了主人公温泊雪的心魔,待他勘破幻境,将其破开——   对了。   温泊雪破除心魔后,同样也坠入了另一重幻境。   他在原文里和月梵一路同行,两人身中魇术时,距离很近。   于是两重幻境产生了十分微妙的重叠,温泊雪得以窥见月梵心中的不安与恐惧,继而顺理成章助她解开心魔,好感度大幅提升。   说回现实,魇术发作时,他们几人身在茶楼,当时离她最近的……是晏寒来。   晏寒来将她护住,甚至将掌心贴在她后背上。   所以……这地方极有可能是属于晏寒来的幻境。   谢星摇凝神抬头,心中不免疑惑:   当初他们身在连喜镇的江府,白妙言心魔发作之时,她曾短暂见过晏寒来的心魔。   那时的情景俨然一派明媚春光,晏寒来亦是天真稚童的模样,与眼前所见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看都对不上。   她兀自出神的间隙,许是感应到生人的气息,幻境两侧渐渐亮起摇曳烛光。   这里竟是一座牢房。   牢狱阴暗,四面八方不见天光。   谢星摇孑然立在中间的长廊,长廊两边则是一间间窄小囚牢,地上铺着杂乱草屑,墙壁潮湿,现出浓郁深沉的鲜红血色。   往前探去,长廊幽深,不见尽头。   越往深处,灯火就越发暗淡,直至最后消逝不见,化作黑黝黝一团阴影,好似巨兽张开的深渊大口。   谢星摇从小到大,只在鬼屋密室里感受过如此压抑的氛围。   准确来说,鬼屋甚至远不及此地的死气沉沉。   晏寒来……曾经待在这种地方?   放眼望去,满目皆是抓痕与早已干涸的血迹,只需瞧上几眼,便能叫人后背发麻。   谢星摇看得浑身不适,好不容易褪去的窒息感卷土重来,让她不禁蹙起眉头,抬手掩住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她没发现晏寒来。   极大概率,他在更远一些的深处。   牢狱之中寂寥无人,浓郁的死寂仿佛凝成实体,重重压在胸腔上方,令人难以呼吸。   四下只能听见她的脚步,不知何处藏匿着危机,恐惧感更甚于鬼屋。谢星摇心里发怵,悄悄给自己加油打劲,竭力鼓足勇气,继续向前。   行至深处,灯火暗下,夜色织出漫天巨网,将所见之物牢牢缚住。   她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平生尤其害怕这种诡谲沉寂的幽暗场所,小心翼翼挪动脚步时,蓦地呼吸一滞。   一片静默里,忽然响起某种物件闷闷碰撞的声音。   像是——   铁制的锁链。   如同是对她的回应,当锁链声轻轻掠过耳畔,谢星摇嗅见一股无比清晰的血腥气。   ……不会吧。   她手中掐出一道护身法诀,试探性低声道:“晏寒来?”   没有人回应。   此地没点烛火,她在长廊尽头僵立好一会儿,才慢慢熟悉身边过于浓郁的黑暗,看清牢狱里的景象。   谢星摇头脑一懵,屏住呼吸。   长廊尽头的牢房极窄极深,墙壁布满青苔,处处可见猩红血迹。   锁链闷响声中,循声望向牢房角落,赫然是道模糊人影。   她忽然有些不敢上前。   那人瘦削得过分,四肢皆由铁链缚住,被一袭单薄白衣轻飘飘罩住身形。白衣浸血,七成布料被染作殷红,更不用提衣物处处破损,好似长鞭留下的痕迹。   牢房里那人,生有一对雪白色的狐狸耳朵。   谢星摇心口不明缘由地发堵,再一次出声:“晏寒来?”   晏寒来在发抖。   她听见的声声铁链轻响,正是因他手腕轻颤,引出锁链之间轻微的碰撞。   听闻突如其来的嗓音,少年迟疑着抬头,露出谢星摇熟悉的脸。   他面上亦有一条长长的鞭痕,血渍浓稠,染红毫无血色的苍白嘴角。双目仍是澄澈琥珀色泽,望向她的目光却茫然而混沌,像是蒙了层浅浅水雾。   在幻境之中,他不会记得自己将来的身份,意识停留于心魔起始,无限循环。   如今的晏寒来,应是不认得她了。   “你……”   谢星摇欲言又止,上前靠近几步,于他面前蹲下。   晏寒来气息很乱,加之浑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抖,和毒咒发作的状态极为相似。   也就是说……在他被关入这间牢房时,已经被人下了咒术。   时间如此巧合,这两件事的主使者会不会是同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让那人对他如此折磨?   这些都是原文未曾提及、谢星摇也从未知晓的事情。   眼前所见远远超出预期,谢星摇心乱如麻,如之前做过的那样伸出右手,轻轻覆上少年头顶。   她本打算触碰他的手心或后背,奈何眼前的身体几乎没一处好肉,匆匆扫视一番,唯有头顶不那么血迹斑斑。   灵力自掌心涌出,澄净温和的气息弥散于无边黑暗。   他看上去因寒冷而瑟瑟发抖,有这股柔暖灵力在,应该会好受很多。   谢星摇不去看那些蜿蜒交错的伤疤,尽量把声线压柔:“你被谁困在这里?我能带你出去——”   她没来得及说完,剩下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这间牢房不见烛火,唯有长廊中光影氤氲,悄然渗入几分。   谢星摇身为修士,借由这点微不足道的光线,能看清身前人的形貌。   晏寒来生得好看,她一直知道。   因意识模糊,少年平日里的冷戾与散漫尽数消退,此刻双目凝神,一眨不眨盯着她瞧。   凤目纤长,眼中可见晕开的缕缕红潮,宛如欲望残留的余烬,于眼尾灼出一抹微妙弧度。乌发凌乱,其中几缕贴在苍白清癯的颊边,在晃动的光影里,五官轮廓冷峻如刀,却也明艳得令人心慌。   ——更何况,他条件反射地试图贴近热源,发丝轻晃间,一只耳朵不偏不倚,恰好蹭上谢星摇手心。   同他因寒冷而战栗的身体不同,狐狸耳朵滚滚生烫,尖端的绒毛蹭过掌心,惹来电流般的痒。   谢星摇很没出息地心脏狂跳。   从小到大的教育迫使她保持冷静,面色不改:“这样能缓解你身上的咒术……有没有觉得好些?”   近在咫尺的少年仍旧没有应答。   长廊中一瞬烛光轻跳,点亮他墨玉似的双眸,晏寒来静静同她对视,半晌,自唇边勾出一抹笑。   恍如夜半罂粟,雨后春池——   不对。   几乎是下意识地,谢星摇停下手中动作。   对方的笑意来得突兀,然而此地并非旖旎之所,而是晏寒来货真价实的心魔。   少年的轻笑固然蛊人心魄,但细细看去,这笑意太冷太张扬,眉骨锋利而凛冽,更似夜色中出鞘的快刀。   她打从一开始便心存警惕,闪身后退的一刹,晏寒来果然猛地向前。   他动作极快,显然心存杀意,黑暗中疾光倏过,杀气堪堪擦过谢星摇发梢。   也正是这时,她才得以看清晏寒来的手臂。   那铁链竟并非套在他手上……而是自腕骨横穿而过。   这番动作牵出阵阵剧痛,少年咬牙一声不吭,通体战栗,死死盯着她瞧。   他意识混乱,许是将她当作了这所囚牢的掌管者。   谢星摇心烦意乱。   她看《天途》时对晏寒来很是不喜,穿越来到修真界,起初也同他针锋相对。   然而经过这么多日的接触,她居然不再多么厌恶这个角色。   他曾多次救下她性命,与她认识的所有人一样,同样拥有喜怒哀乐和各种小脾性,就连不久前魇术突现,也是晏寒来将她护住。   晏寒来就该散漫毒舌、肆意妄为、因为太傲太凶而不讨人喜欢,面对一切困境皆能游刃有余。亲眼见他受困于此、被不知何人肆意折辱,谢星摇只觉心口发闷。   也莫名有些生气。   倘若解不开这道心魔,他们两人都没办法出去。谢星摇压下心中更多情绪,尝试沟通:“我不是你仇家。”   晏寒来沉默以对。   “眼前所见皆为心魔幻境。”   她试图靠近一步:“你早已离开此地——”   晏寒来果然是个坏脾气的杀胚。   不过一刹,冷冽杀气再度袭来,谢星摇早有准备,反手握住他手臂。   少年不知饿了多久,浑身骨瘦如柴,加之伤痕遍布,断然不是她对手。他手臂满是鞭痕烫伤,谢星摇不敢用力,虚虚将其按下,锁住晏寒来动作。   他本就置身于牢房角落,被她顺势压下,脊背靠上冰冷墙面,冷意与剧痛骤然交错,惹出手臂上的一阵轻颤。   “听我说。”   谢星摇深呼吸:“我乃凌霄山弟子,与你结伴搜寻仙骨,因在绣城遭遇魇术,一并入了心魔。”   她说着一顿:“我是谢星摇。”   听见最后三个字,身下的反抗微微滞住。   谢星摇放缓呼吸。   这处角落逼仄狭小,她与晏寒来相隔极近,莫名被衬出几分不可言说的暧昧之意。   一时间二人都没说话,黑暗剥夺视觉感官,听觉与嗅觉便显得尤为敏锐——譬如此刻,她能听见对方急促的呼吸。   在如今贴近的距离下,呼吸也变得炽热而粘稠。   谢星摇压下耳边热意,抿唇垂眸。   她将晏寒来抵在墙角,倒影几乎将少年人全然吞没。低头望去,唯能见到一对伤痕累累的白狐耳朵,以及一双同她对视的琥珀色眼睛。   好一会儿,眸中水雾散开,凝出一片昏沉阴翳。   狐耳轻轻一颤,晏寒来喉音极哑极低:“……谢星摇?”   “是我。”   她应得毫无犹豫,晏寒来却沉默着蹙眉,目光混沌茫然。   对了。   他目力受损,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什么也看不见。   即便两人咫尺相隔,他仍然只能见到无边无际的黝黑虚空,不知眼前之人究竟真实存在,亦或只是心魔中的一道幻听。   “我们的心魔,应是重叠到了一起。”   谢星摇暗暗卸下一口气,拇指微动,轻缓擦过晏寒来颊边,拭去凝固于侧脸的血迹。   “怎么样。”   她极轻笑了下,语意温和,似是羽毛落于耳边:“是不是货真价实。”   指腹柔软,触感舒适而真切,绝非假象。   少年心神混乱,因她的触碰稍稍松下戒备,在尚未消散的恶咒里,下意识追寻那抹熟悉热度。   只消瞬息,谢星摇耳根轰然一热。   如同一个小小的试探。   狐耳无声轻颤,晏寒来倏而侧过脖颈。   薄唇滚烫,轻轻用力,咬住她指尖上的那片血污。 第45章   唇瓣炽热,灼在指腹有如火烧。   齿尖压上皮肤,谢星摇匆匆缩回右手。   因为这个意料之外的触碰,晏寒来似是终于找回些许理智,呼吸声渐渐趋于平缓。   视野昏黑,他慢慢想起一切。   过往不堪的经历、心中怀揣的目的、以及近在咫尺的人。   他方才——   耳后的热意更浓几分,晏寒来抬眸瞥她一眼,不知怎地,又默不作声垂下长睫。   “你想起来了?”   谢星摇暗暗摩挲指尖,把声调压平:“没事吧?”   晏寒来没即刻应声,指尖聚起一簇灵力。   灵力莹白,弥散出缕缕幽光,虽不甚明亮,却足以照亮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   被贯穿的手腕剧痛不已,他对这种感觉习以为常,心中暗嗤一声,无言抬眸。   谢星摇目露茫然,正一本正经盯着他的脸。   她被那个动作吓得不轻,耳根残留着潮红的余晕,一双眼被灵力映得清澈透亮,即便身在心魔,也能叫人想起早春荡漾的湖泊。   同他四目相对的一刻,谢星摇故作镇定挺直脊背,两眼匆匆眨动几下。   有点傻。   晏寒来笑出一道低不可闻的气音。   “无碍。”   他扫一眼贯穿四肢的锁链,漫不经心动动手腕。   因他这个动作,钻心疼痛瞬间侵入五脏六腑,晏寒来不过微微蹙了眉,倒是谢星摇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般睁圆双眼。   “这铁链……应该如何解开?”   她欲言又止,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右手手腕:“晏公子动作如此随心,莫非不觉得疼?”   晏寒来:“尚可。不劳谢姑娘关心。”   他语焉不详,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加探讨,谢星摇心口像被猫爪在挠,憋了满满一肚子的话,没一句能问出口——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什么人将他锁入囚牢之中、以如此险恶的手段虐打折磨?那人是何身份、如今又身在何处?   还有他身上那道诡谲万分的咒术。   谢星摇最初以为它类似于寒毒,一旦沁入四肢百骸,便会引出寒意刺骨。但回想晏寒来的种种症状,却又与寒毒相去甚远。   倘若真是寒毒,他的耳朵与嘴唇不应那样滚烫,身体更不会下意识同她贴近。   她有预感,即便自己刨根问底、百般纠缠,对方也绝不会透露半句。   避免冷场,不如不问。   “谢姑娘既能进入我的心魔——”   晏寒来哑声道:“你破了自己的幻境?”   大反派不愧是大反派,顶着满身上下鲜血淋漓的伤,居然能把疼痛忍下,用和平日无异的语气同她说话。   谢星摇心生敬佩,又一次摸摸手腕,虽然伤口不在自己身上,却仿佛能感到隐隐约约的疼:“是。”   她说着正色:“眼下这场幻境不破,我们都会被困于其中。晏公子可知破解之法?”   晏寒来浑身痛极、难以动弹,这具身体又被饿得瘦骨嶙峋,此刻精疲力竭斜靠在墙角,自嘲一笑:“大概。”   要想破除心魔,方法不外乎几种。   第一种在小说里最为常见,其中一名主角被困幻境,正值孤独恐惧无助的多重叠加状态,临近绝境时,另一位主人公突然现身,告诉对方别怕,有我陪着你。   《天途》原著中,温泊雪就是这样救下了月梵。   但是吧……   谢星摇皱皱眉头,飞快瞥向角落里的晏寒来。   他虽然境遇狼狈,神色却是坦然自若,从面上漫不经心的表情来看,心态恐怕比她更好。   毕竟晏寒来已经玩起了贯穿腕骨的那条锁链。   第二种解决之法,是凭借自身意志勘破幻象。   说实话,谢星摇心里不太有底。   倘若她未曾进入这重幻境,晏寒来不知何时才能挣脱心魔。她记得自己初初来到这里时,少年人那双沁满水雾的茫然凤眼,痛苦至极,也压抑至极。   晏寒来性子傲,从不向旁人表露脆弱之处。他虽表现得漫不经心,然而归根究底,这座牢狱仍是心底最深的梦魇。   “无论如何,还是先想办法解开这些链子吧。”   谢星摇拿不准主意,目光往下,凝在哗哗作响的铁制锁链:“你被它们缚住,莫说攻克心魔,连自由行动都够呛。”   她背对着牢房入口,说话时望见晏寒来撩起眼皮,向她身后瞧了瞧。   谢星摇扭头:“怎么——”   两字出口,谢星摇被吓得浑身一震,朝着晏寒来蓦地一靠。   不出所料,耳边响起少年的冷声轻嗤。   牢房外正是那条幽深长廊,烛光暗淡,勾勒出一道无比诡异的影子。   竟是一颗足足有两人大小、悬于半空的眼球。   “这是什么东西?”   谢星摇脑子转不过来:“你被一颗眼珠子关进了地牢?”   晏寒来笑意更浓:“自然不是。”   心魔幻境极似做梦,万物都能变改模样,化作或荒诞或天马行空的不同形象。   这只眼睛,很可能对应了他曾遇见过的某些人或事。   谢星摇心中明白这一点,手臂还是不由自主起了鸡皮疙瘩,向外看去,眼球咕噜噜一转,向长廊另一头飞去。   而在它经过的角落,居然还有一只疤痕处处、几乎被血浸透的巨大断手。   谢星摇压低嗓音:“你心魔里的景象都这么奇怪吗?”   晏寒来:“嗯。”   眼珠好似一个臃肿圆球,逐渐消失在长廊拐角。   它和断手带来的气氛已足够压抑,谢星摇来不及喘气,骤然又望见一缕黑烟。   她敏锐地觉察出一丝杀意。   黑烟没有固定的形体,于长廊之中飘荡游散,倏而凝成一道人影,看不清五官轮廓,也猜不透身量如何。   唯一能肯定的,是来者不善。   自它现身起,浓郁黑气便疯狂蔓延,飞速吞噬廊间亮光。   雾影如潮,沉重威压步步靠近,即便此地并非谢星摇的心魔,仍是让她不自觉心尖战栗。   晏寒来静默垂眼,看眼前的少女微微侧身,将他小心翼翼挡在身后。   他扯了下嘴角。   门外的人影时聚时散,离得越近,谢星摇越能嗅到由它散出的腥臭气息,像是浑浊泥泞的沼泽,令人阵阵心悸、无法挣脱。   它已然逼近了门边。   “你能对付它吗?”   谢星摇沉声:“我听说在幻境里,心魔的实力会大大增强——”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只一瞬,黑影发出一声桀桀怪笑,兀地化作数道疾风,向二人所在的角落厉然袭来!   威压骤增,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沉重如山。   谢星摇极快掐诀,没来得及抬手,便见身前血光乍现。   属于晏寒来的血渍凝作点点利刃,撕裂扑面而来的暗影。四下冷风猎猎,她听见身后一串清脆锁链声。   时至此刻,晏寒来居然带着几分笑音,喉音沙哑,耳语般响起:“嗯。”   谢星摇猝然回头。   被牢牢缚住的少年缓缓起身,身形极高也极瘦,腕上铁链摇晃不止,处处沾有凝固的血污。   灵力暗涌,照亮他棱角分明的半张脸庞,眉骨凌厉、墨发微蜷,犹如一把蕴藉寒光的剑,也像一只隐匿于黑暗的狼。   至于他掌心,早在不知何时被划破长长一条血口。   晏寒来对上她目光,轻扯一下嘴角。   黑影被一瞬击溃,很快再度凝出另一道形体。由它散开的雾气四下弥漫,吞没大半个房屋。   然而晏寒来比它更快更狠。   在满目黑烟里,陡然传来一阵闷响。   谢星摇呼吸窒住,惊愕地睁大眼睛。   ——四条铁链毫无怜悯地贯穿他骨骼,当晏寒来轻抬手腕,掌心鲜血下淌,尽数落在锁链之上。   于是灵力顺着铁链层层爆开,枷锁轰然碎裂,与此同时,也无差别地撕裂他骨血。   晏寒来就是这样一个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在《天途》中,他屠尽仙门数百人,最终落败于主角团的围攻之下,临死之际,轻笑着用小刀刺穿了自己心口。   铁链应声而落,手腕鲜血淋漓。谢星摇看得后背发凉,再眨眼,身后的少年已挪步向前。   之前与他们一路同行,晏寒来刻意隐藏了自己的真正实力,此刻威压沉沉,瞬间笼罩整个囚笼。   感应到他释放的气息,谢星摇暗暗蹙眉。   有些奇怪。   寻常修士的灵力纯白干净,邪修则是浑浊不清的一团黑雾。晏寒来的此刻气息竟是介于两者之间,呈现出十分古怪的深灰色泽,不似邪修那般令人生厌,却也不像常人一样澄澈透明。   仿佛混杂了灵力、妖气、魔气与冗杂的死气,叫人心生不适。   这绝非正常人应有的修炼方式。   但此时顾不了太多。   少年清瘦的身影倏忽向前,迅疾得看不透身法。   于他指尖飞快结出数种繁杂法咒,速度之快、咒法之复杂,让谢星摇心生惊讶。   血污凶煞,他用的咒术更是凶残。   但见血光破开重重暗色,不留活路地撕裂怪物身体,黑影嘶吼着倒地,又挣扎着想要站起。   不等它完全恢复,晏寒来的咒法再一次将它撕开。   太快了。   谢星摇从未见过如此凶戾的打法,招招致命、回回狠厉,心魔每每欲图复原,黑影尚未凝集,就被他毫不留情地逐一击碎。   直至此刻,她终于真真切切意识到,站在不远处的那人,是原文里不折不扣的反派魔头。   反派不会被心魔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只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将其碾碎。   长廊中阴风阵阵,吹得烛火摇曳不休。   晏寒来掌心鲜血凝聚,化作一把锋利小刀,不偏不倚,正正抵在黑影喉咙。   浑身上下皆是痛意,在地牢受了数日折磨,仿佛连筋骨血肉都将要碎开,手腕脚腕的情况更是严重,稍一用力,就像有无数把刀锋在磨。   他静静凝视身下的黑影,半晌,在剧痛中嘲弄一笑。   “许久不见。”   小刀于指尖轻轻旋转,划开黑影喉咙。   晏寒来声调低哑,比起直面心魔,更似平日里悠然的闲谈。   不动声色瞥一眼角落里的姑娘,他静默一刹,嗓音压低,没让她听见。   “小时候的确时常梦见你。”   小刀用力下压,黑影发出剧烈嘶嚎,晏寒来面色不改,语含轻嘲:“至于现在……我不介意变成你的噩梦。”   下一刻,刀锋撕碎它咽喉。   心魔震颤不止,竟有了狼狈后退的势头。谢星摇立在囚牢角落,透过门外摇晃不定的烛火,望见少年沉默起身。   身形如刀,纤长冷戾的凤眼亦如刀。   他身后是黑影聚散、混沌如潮,杀意未褪,冷风扬起染血的发梢。   晏寒来看着她无声一笑,唇角轻扬。   “吓到了?”   *   他话音落下,眼前景象瞬息变化。   阴暗潮湿的牢狱如同浸了水的墨画,一点点化作模糊不清的虚影。   谢星摇仰面环顾,晏寒来的身影同样消失在眼前,景物融化又聚拢,缓缓形成另一种模样。   一片花林。   很像绣城外的那片林子。   被种下魇术后,修士会陷入沉睡。如今两重心魔接连破除,她的身体仍然处于沉眠状态——   睡着了就会做梦,合理推测,眼前所见是她的梦境。   心里的石头好不容易落下,谢星摇拍拍胸口,久违地深呼吸。   比起危机四伏的心魔,做梦明显友好得多。   更何况她刚从幻境离开,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即便置身于梦里,思绪也称得上清晰活络。   这场梦境正值深夜,一轮明月泠泠当空,花林寂静,四处荡漾着流泻的月影清波。   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梦见这个地方……但谢星摇曾听说过,人在做清醒梦的时候,能通过潜意识任意修改梦境。   有点饿。   她思忖片刻,尝试着在识海勾勒出奶油蛋糕的形状,不过转瞬,身前当真噗通出现一个盒装蛋糕。   ……哇。   谢星摇俯身打量,越过透明塑料盒,果然见到白腻柔软的奶油,一颗草莓点缀其中,色泽浓郁。   看上去味道不错,可惜她并无食欲。   不久前见到的景象萦绕于心,地牢幽暗,遍地的血泊更是骇人。   也不知晏寒来在那种地方生活了多久,被那群人如何对待过。   这个念头下意识浮现,让她心中发堵。待谢星摇再低头,赫然瞥见一团雪白。   不愧是想什么来什么。   在她身前的一块磐石上,比猫咪稍大一些的狐狸眨眨双眼,摇了摇硕大的尾巴。   ……不过为什么是狐狸的模样?   梦境觉察她的思绪,白狐耳朵一抖,伴随灵力拂过,现出少年人劲瘦挺拔的身形。   梦里的晏寒来身着单薄青衣,琥珀色凤眼蕴藉微光,侧脸被月色浸湿,无声朝她靠近一步。   皂香迎面,漆黑的影子向下沉沉笼罩,不知怎么,谢星摇心口飞快跳了跳。   好像,距离有些太近了。   夜色昏沉,花林幽幽,除却他们二人,于林间深处,悄然现出另一道身影——   晏寒来蹙起眉头。   他破开心魔,顺势坠入梦境之中,走出葱茏树林,居然又见到谢星摇。   魇术能连通入梦,他们的心魔被绑在一处,梦境自然相通。   月光如水,徜徉幽林。少女默然而立,在她身侧,立着另一道影子。   和他如出一辙的影子。   心口如被轻轻一戳,生出不易察觉的微妙颤动。   谢星摇……梦见他?   少年面上少有地现出几分茫然仓惶,正兀自怔忪,听见不远处的红衣姑娘清脆开口,喉音澄净如铃。   谢星摇:“我那么大一只狐狸呢?快快快变回去。”   晏寒来:……?   不远处,修长青影闻声一晃。   旋即如她所愿,化作一只拥有大尾巴的白狐。   晏寒来:……   晏寒来面色渐沉,看她兴致勃勃蹲下,把狐狸抱在怀中。   “还是这样比较可爱。”   梦中的一切杳无声息,谢星摇背对着他,尚未发觉有人靠近,伸出双手,摸一摸狐狸纤长绵软的后背绒毛。   她之前摸过两次,但对方毕竟是晏寒来,哪怕心下欢喜,手上也不曾用力。   眼下多出这么一个完美替身,皮毛柔软,形貌漂亮,谢星摇可耻地有点儿馋。   替身文学诚不欺她。   小狐狸似是害怕,眨了眨晶亮的眼睛。   “不怕不怕,来摸摸。”   心魔里的景象历历在目,就算知道那是许久以前的事情,谢星摇还是不由自主放柔了力气,掌心轻轻托住狐狸身体,捏捏它精致的脸颊:“是谁那样欺负你?坏家伙。”   身后林中,晏寒来长睫倏动。   ……平日里捉弄他还不够,面对梦里的狐狸也要花言巧语。   小狐狸比晏寒来本尊乖巧千倍万倍,谢星摇见它毫无反抗,胆子更大一些,按按肉垫,又抱住毛团猛吸一口。   肉垫弹软,是爱心一样的浅淡粉色,被她指尖轻轻按住,会不由自主蜷缩起爪子。   至于吸狐狸——   谢星摇心满意足,神态安详。   香香软软,幸福至极,整张脸都被毛绒绒裹住。   是天堂。   脊背往下,就是狐狸尾巴。   她尝试着五指合拢,奈何毛团蓬松,一只手难以握住,惹得谢星摇咧开嘴角:“你看,我帮你离开心魔,让我摸一摸不过分吧。”   ——得寸进尺,恬不知耻。   她说着笑笑:“喜欢吗?舒不舒服?”   ——才不喜欢,他只觉得心烦。   与自己形貌相仿的狐狸被她揉弄于怀中,晏寒来心中燥乱,正欲上前,眼见谢星摇俯身而下,将狐狸稳稳当当放在磐石上。   看来她兴致已尽。   世人总是如此,对新奇物事爱不释手,一旦厌倦,就会弃之如敝履。   少年自嘲笑笑,寂然月色下,却听那人一声低笑。   谢星摇兴致勃勃:“晏公子,看你这么可爱,机会难得,咱们来跳个快乐的《天鹅湖》吧。”   晏寒来:……?   梦境皆由潜意识所化,谢星摇不用言语,只需在识海中描摹大致景象,白团便随之一动。   晏寒来眼睁睁看着原形模样的他自己,笨拙抬起一对前爪,晃了晃尾巴。   然后踮起脚尖,原地转了两个圈。   他不理解。   他太阳穴跳个不停。   月光下的狐狸动作生涩,粉色肉垫衬出雪白绒毛。狐尾轻旋的瞬息,整个毛团好似喝醉一样,软趴趴跃起足尖,于半空划出一道圆形弧度。   可爱。   可爱一百分,谢星摇整颗心都快酥掉。   奋力营业的狐狸蹦蹦跳跳,几乎扭成一根白面条,她止不住轻笑,啪啪拍掌:“晏公子好棒!不如再来一支热情的桑巴——”   林中一时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奈何这份快活尚未散开,谢星摇的笑意就僵在嘴角。   身前的小白团犹在欢快起舞,在她身后,忽有冷风袭过。   似乎,好像,也许,夹杂了那么一丝熟悉的皂香。   大事不妙。   谢星摇心中默念大慈大悲咒,缓缓回头。   青衣少年面色沉沉站在树丛,弯起眼尾,冷然轻笑。   “晏。公。子。”   谢星摇低头又抬头,脚步轻挪挡住小白狐狸,欲盖弥彰:“好久不见。”   “嗯。”   晏寒来笑意不减,面若寒霜:“的确许久。大概一盏茶。”   “我我我遇到一只和你很像的狐狸。”   谢星摇乱转眼珠:“你看,它在……”   她咽下即将出口的“跳舞”,脑子里一团乱麻,斟酌一瞬措辞,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活着。”   晏寒来冷呵。   谢星摇:……   谢星摇:“错了。”   被树影笼罩的少年人没有回应,她上前几步,鹿眼圆而润,一眨不眨盯着他瞧:“晏公子,真的真的错了——你生气啦?”   她从来都是这样。   无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总能软着声线来到他面前,言语间猜不透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晏寒来面无表情别开视线:“没。”   “你——”   他说着顿住,耳根一阵发烫:“先让狐狸停下。”   顺着他目光,谢星摇默默低头。   跃动着的小狐狸连续转了好几个圈,许是觉得晕头转向,不慎脚下一滑,四脚朝天跌在磐石上。   细瘦纤长的前爪悠悠晃荡,白团子发出低低一声呜咽,无助晃了晃毛绒绒的爪爪,好似撒娇,露出足底花瓣形状的粉色肉垫。   谢星摇:……   完。蛋。了。 第46章   美梦变噩梦,往往只需要短短一个转身。   晏寒来似笑非笑,石头上的白毛狐狸爪子乱晃。谢星摇站在二者之间,强迫自己保持镇静、扬起嘴角。   简单来说,皮笑肉不笑。   与晏寒来视线相撞的那一刻起,她便已在识海中不断默念“狐狸消失”,奈何梦境全由潜意识操控,她越是紧张,越就容易想起那只跳舞的白毛狐狸。   月光静谧,花林中白影颤动。   谢星摇默默俯身,左手握住小狐狸纤瘦的前爪,右手扶住它绵软的腰身,稍稍用力,把瘫倒的毛团重新扶正。   狐狸抖抖尾巴,看看谢星摇,又望一望晏寒来,半晌,眯起双眼蹭了蹭爪爪。   谢星摇对它寄予厚望,本以为狐狸能安安分分,没成想竟是个只会卖萌的不肖子;而在另一边,见它做出如此动作,晏寒来的笑意愈发冷沉。   “我原本,只是在林子里普普通通散步来着。”   谢星摇挺直后背,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没想到突然就窜出来一只狐狸——晏公子你知道的,梦中所见皆为虚妄,连我也都不知道,究竟为何会做这样奇怪的梦。”   少年目露讥诮,言语听不出情绪起伏:“谢姑娘助我破开心魔,让你摸摸狐狸,的确不过分。”   在不久之前,她曾对小白狐狸原原本本说过这句话。   谢星摇听见脑袋里一根弦断裂的声音。   她默认了晏寒来刚出现不久,对前因后果一概不知,本打算唬弄过去——   他不会打从一开始,就一声不吭站在后面了吧?   如果那些话全被他听见,她就完了。   谢星摇心乱如麻,犹在思索应当作何解释,没想到晏寒来竟未深究,而是语气淡淡转移话题:“此地应是魇术梦境的交接之地。”   晏公子。   今天的你是个大好人。   她如遇大赦,眸中明亮几分:“梦境交接之地?”   “城中夺魂的恶咒虽然并非魇术,但和魇术一脉相承,只不过更狠更凶。”   晏寒来颔首,被月色浸湿侧脸:“魇术的运转机制,是以施术者的梦境作为母体,在母体之上叠加受害者各自的不同心魔。”   不愧是原文里白纸黑字写过的咒术天才。   谢星摇恍然大悟:“所以我们破开自身心魔,就到了施术者的梦里。”   晏寒来对幕后黑手一概不知,她看过《天途》,知晓一切阴谋背后的猫腻。   ——伪装成沈府小姐的那只桃花妖。   城中百姓接连陷入心魔,皆因受她影响,如今眼前所见,亦当是那桃花妖的梦。   身侧晚风徐徐,撩动花林枝桠颤动。没有预料之中凶残狠厉的杀气,这场梦……似乎比她想象中平和许多。   “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谢星摇低头看看手掌,用指甲戳一戳掌心软肉,居然能感到一丝刺痛:“要想离开这场梦,应该——”   她细细思忖过一阵,原文把故事的来龙去脉交待得清清楚楚,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毋庸置疑。   他们即便把桃花妖的梦探索个遍,应该也得不到更多有用信息。   在《天途》里,温泊雪之所以能很快苏醒……   沉思间,耳边嗡然响起一道低鸣。   眼前的景物应声震颤,谢星摇听见似曾相识的低语:“谢师妹、晏公子!”   是温泊雪的声音。   他们已离开心魔,此刻只是做了场普普通通的梦。做梦的时候,倘若自身无法及时醒来——   更快更有效的方法,无疑是被旁人叫醒。   终于能脱离这个鬼地方了。   谢星摇长舒一口气。   *   “……师妹,谢师妹!”   声声低呼敲打耳膜,连带识海也一并震颤不休。   谢星摇猝然睁眼,被晃动的烛火刺得垂下眼睫。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醒过来。”   温泊雪站在床边,朗然笑开:“感觉还好吗?”   月梵拍拍胸口:“穿越者果然人均一个金手指。你被困在心魔的时候,是不是也成了第三人称的观众?”   谢星摇点头,缓缓坐起身。   身边不再是昏迷前所见的那处茶楼,而是他们一早订下的客房。她正靠坐在床上,对着温泊雪和月梵。   “听说修真界里,常人都会被消去记忆、亲身经历一遍又一遍的心魔。”   温泊雪心有余悸,喉音微软:“万幸我们不是那样,否则我一定醒不过来。”   月梵点头:“我也够呛。就算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也会觉得窒息得要命,更别提亲身经历。”   她顺着侧目,向谢星摇解释如今的情况:“我们进入沈府,被魇术有意盯上,在茶楼里昏迷后,被昙光带回了客栈。”   昙光因体质特殊,一直远远避开了沈府,在《天途》原著里,也是由他充当了搬运工的角色。   想起原文,谢星摇心中复杂。   温泊雪突破己身心魔,后又协助月梵离开幻境,不久之后,晏寒来亦是苏醒过来。   至于她这具身体的主人“谢星摇”,自始至终被心魔缠身,直至副本结束、桃花妖身死,才终于悠悠转醒。   要说这个角色的存在有何目的,大概唯有坚定男主角温泊雪除妖的决心。   男默女泪,被嫌弃的工具人的一生。   “我们俩因为金手指,都很快破了心魔。”   月梵道:“昙光去晏公子房中帮忙照料了,按照进度,应该也能很快解决。”   她话音方落,房中倏然响起一道砰砰敲门声,紧随其后,是昙光携了喜色的轻快音调:“诸位,晏公子醒了!”   ……   “所以,我们潜入沈府的计划失败,只能寻求另一种解法。”   房门打开,昙光与晏寒来顺势进屋,一行人纷纷坐在圆桌旁,身后是不断跳跃的火光。   温泊雪揉揉太阳穴,试图捋清思路:“而如今看来,最好的法子无疑是主动接触沈惜霜。”   晏寒来轻抬眼帘:“为何是沈惜霜?”   白衣青年屏息怔住。   糟糕,说漏嘴了。   晏寒来并非穿越者,于他而言,沈府中有几十上百只妖,在毫无线索的前提下,根本无法锁定幕后凶手。   “沈惜霜是沈府的千金小姐,一来拥有足够大的权力,二来同我们年纪相仿,结识起来比较容易。”   谢星摇笑笑,面色不改:“沈府老爷固然位高权重,却很难被我们接近;其他侍卫侍女权限太小,提供不了足够的协助。”   她一段话说下来行云流水、无懈可击,末了一本正经:“晏公子明白了吧?”   厉害。   温泊雪心中啪啪鼓掌。   晏寒来听她说完,面上无甚表情,凤眼稍稍凝起,同她对视一瞬。   梦里的景象历历在目,谢星摇被盯得紧张,礼貌性勾勾嘴角。   “没错没错!”   昙光一拍脑门:“各位若想迅速拉拢沈小姐,我看过与之相关的典籍,或许能提供办法。”   他识海里绑定着《合欢宗养鱼手册》,根正苗红的恋爱游戏,要想提升某个角色的好感度,可谓轻而易举。   [沈惜霜对温泊雪的根骨最感兴趣,所以这次计划的主力军——]   谢星摇传音入密,视线来回辗转,最终定在温泊雪面上。   原文里,沈惜霜觊觎他万里挑一的天赋,刻意与之接近。   温泊雪觉察出不对,干脆顺水推舟,佯装被她蛊惑心神,实则暗暗与月梵联络,筹备除妖大计。   沈惜霜以为这个男人对自己爱得死心塌地,将他带往藏匿神骨之地,欲图杀掉献祭。   也正是在那一刻,温泊雪骤然起身,同月梵、昙光、晏寒来里应外合,除灭了恶妖。   他们无法进入沈府,但只要让沈惜霜对温泊雪产生兴趣,或许还能把剧情往回掰一掰。   [我?]   温泊雪头一回被委以重任,顿时正色:[我会努力的!]   “我也看过一些诸如此类的话本,能帮着出谋划策。”   月梵点头,接过昙光的话茬:“比如突然发现相爱的道侣其实是自己亲哥哥,在雨里哭着奔跑被马车撞到失忆,遇到真命天子却因为身份差距,被他娘亲丢下几万灵石,放言‘离开我儿子’,最后跳下诛仙台遗忘前尘往事,来一场十生十世的情缘。”   温泊雪瞳孔微震:[所以你平常都在看什么样的言情小说啊!]   昙光倒吸一口凉气:[这么演会被人觉得脑子有问题吧!]   “我已经打探过了,沈惜霜会在明日离开沈府,去林中赏花。”   昙光扶额:“在那之前,我们需得商量好对策。”   月梵若有所思:“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平地摔,倒进她怀里。”   温泊雪第一个出言反驳:“这,这不对吧?我摔进沈小姐怀里?”   谢星摇听得直乐,笑吟吟补充:“或是端着一杯茶从她身边经过,脚下一个不稳,把茶水全洒在她身上。”   温泊雪心生惧意:“然后被榨干钱财,只为了赔偿她身上那条价值不菲的裙子?”   “这些都是屡见不鲜的老套路,要想让人信以为真,得从细节下手。”   昙光端坐一边,缓缓放下手中茶杯,脑门锃亮,隐有佛光溢散:“看来,是时候让诸位见识见识我的独门绝技。”   他既是网文写手,又是绑定了养鱼手册的玩家,在一群人中资历最为丰富。   谢星摇好奇道:“什么独门绝技?”   晏寒来不屑一顾,闻言冷嗤。   昙光笑笑:“今日尚有闲暇,我们不妨来演练一番——在我们五人中,谁是最难接近、最不容易攻略的一个?”   客房之中,浑然漫开一阵沉默。   晏寒来对此毫无兴致,坐于角落懒懒抬眸,不过片刻,唇边冰冷的笑意顿时僵住。   圆桌旁,四个黑压压的脑袋齐齐转动,不约而同望着他瞧。   晏寒来:……   *   “那就有劳晏公子了。”   昙光笑得温和,将晏寒来置于客房最北侧的窗边。   窗口大开,月色漫流,照亮窗外一棵枝繁叶茂的雪白梨树,而在他身侧,站着谢星摇。   “假设两位并不相识,接下来,我会用传音指引谢师妹。”   昙光与另外两人坐在角落,颔首轻道:“看见窗外的梨树了吗?以它为场景,想象你们置身于花林。”   [首先,从储物袋拿出一个小物,发簪坠子什么都行。]   话音散去,昙光传音入密:[然后把它丢下去,确保落在晏寒来脚边。]   [这是——]   月梵心领神会:[制造机会!]   [没错。]   昙光点头:[他见到有东西落在脚边,定会下意识去捡,而与此同时,你也顺势弯腰——指尖不经意彼此触碰,当你们双双抬头、目光交错,二人咫尺之距,暧昧感爆棚,很容易产生好感。]   温泊雪只恨自己不能当场做笔记。   谢星摇乖乖点头,拿出一个小发簪,控制好手中力道,将它丢在晏寒来足边。   少年静默一瞬。   旋即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后退三步。   谢星摇:?   昙光:???   “晏公子,”昙光一怔,“你不打算帮她捡捡?”   “既然我同她并不相识,为何要帮。”   晏寒来:“谢姑娘看上去不像无手之人。”   谢星摇瞪他一眼:“你才无手之人!”   昙光:……   昙光:[行,捡起你的发簪向他搭话,就说……你初来绣城,与同伴失散,在花林迷了路。]   “迷路?”   谢星摇如法炮制,晏寒来听罢神色如常:“指北术乃是入门术法,御器凌空亦可遍观八方,更何况身为修士……你们未曾备过传讯符?”   谢星摇勉强微笑:“因为——”   你好烦,好难搞定啊。   [……也行,世界这么大,总会有那么一两只单身狗成精。]   昙光眼角狂抽,用力深呼吸:[继续搭话,这回注意眼神和动作,要有意无意地靠近——]   谢星摇仍在细细听他传音,身侧本是寂静,毫无征兆地,忽有清风掠过。   夜风微凉,携来噙笑的少年音:“因为什么?”   谢星摇动作一顿。   晏寒来的嗓音十足悦耳,既有少年人的清润,又隐约裹挟了淡淡的哑,倏而于她耳边响起,瞬间激起脊骨上的一阵酥麻。   这和剧本里写的完全不一样。   谢星摇匆匆抬眼,撞进他琥珀色的双瞳。   晏寒来身量极高,一身青衣挺拔如竹,不知何时微微弓身,笼罩下漆黑影子。   有意无意地靠近。   注意眼神。   太近了。   她怎么变成了被撩拨的——   心绪飞速闪过,她来不及做出回应,又见对方上前一步。   眼下不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心魔幻境,灯火葳蕤,清晰描摹出眼前人精致的五官。晏寒来笑得暧昧又恣意,眉眼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蛊。   谢星摇下意识后退,脑子被热气冲得发懵。   房中一时寂静,青衣少年弯起双目,眼尾晕出桃花色绯红   晏寒来笑音极低:“躲什么。”   他声调仍是慵懒,伸出左手覆上她头顶,带来热气与皂香,不动声色向下轻压。   谢星摇别开目光。   这个动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待他左手放下,指尖攥了片纯白花瓣。   想来是身后的木窗大开,梨树被风一吹,把花瓣落在她发间。   “看来昙光师傅的法子还需改进。”   梨花被捻在指尖,晏寒来后退几步,恢复往日轻嘲的冷淡神色:“否则不知到时候,究竟谁会被谁制住——我有些乏,先行告退。”   他说走就走,毫不留恋,只留下四名穿越者面面相觑。   良久,温泊雪呆呆出声:“晏公子,好厉害。”   昙光目瞪口呆:“难道这就是……狐狸的种族天赋?”   月梵捂住心口,痛心疾首:“我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被撩到了。”   昙光:“哇哦。”   温泊雪:“天哪。”   月梵:“真牛。”   谢星摇:……   什么叫穿越者一败涂地。   这就是穿越者一败涂地。   *   时值深夜,客栈灯影幢幢。   青衣少年自房门而出,孑然行于长廊之上,忽而停下足步,轻抬左手。   单薄花瓣被握于指尖,不过轻轻捻住,便随着动作柔柔颤动。晏寒来眸色沉沉,鸦羽般漆黑的长睫无声一抖。   不知想起什么,他喉结倏动,半晌,自唇边勾起一个浅淡的轻笑。 第47章   二十一世纪的套路惨遭无情碾压,晏寒来离开后,客房里沉默了好一阵子。   直到月梵后知后觉地开口。   “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讲。昙光小师傅的本职是网络小说家,但……到底是哪种类型的小说?”   “实不相瞒,”昙光痛定思痛,“我是写男频爽文的。”   破案了。   谢星摇摸摸褪下热意的耳朵,在心里痛骂晏寒来一百遍。   “但男频爽文也有感情线啊!”   昙光凛然正色:“市面上流行后宫万人迷,可我觉得那不行。感情线必须层层渐进、水到渠成,让男女主人公相识相知再相爱——为了写出这种效果,我参考过不少某江文学网的作品。”   温泊雪对小说所知甚少,露出钦佩之色:“哇!”   谢星摇是个学生,温泊雪一天到晚忙着拍戏,月梵拼命打工赚钱、花天酒地,也没怎么谈过恋爱。   一行人中,昙光的确是对此最为了解的一个。   月梵颔首道:“明日我们应当如何行事?小师傅这么有经验,不妨来说道说道。”   “在原文里,‘温泊雪’成功混进沈府,拥有很多接触沈惜霜的机会。我们进不了沈府,接近她的机会屈指可数,必须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让她对我们心生好感。”   “首先,要想吸引沈惜霜的注意,温道友需要有一个足够好的人物设定。”   昙光不再思考由晏寒来带来的挫败感,专心思忖:“在一本小说里,人设尤为重要。考虑到这里是修真界,不如就用最经典的高岭之花仙门道长形象吧。”   温泊雪惊喜点头:“高岭之花仙门道长,这就是我啊!”   月梵拍拍他后脑勺:“傻崽,先把你的傻笑收一收。”   “其次,你们需要有一场足够刻骨铭心的初见。”   都说术业有专攻,昙光不愧为专业人士,说得井井有条:“第一印象很重要。为了配合你的道长身份……来一出英雄救美怎么样?”   毕竟他之前的“双双俯身捡起小物”和“假装迷路”,全被晏寒来三言两语给破了。   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靠谱。   老实人温泊雪一愣:“英雄救美?怎么救?”   “救人的法子可不少。”   昙光道:“小说里不经常这么写吗?雇几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小混混,让他们把人堵在路口,眼看到了危急关头,你适时挺身出面、从天而降。这个套路我在《合欢宗养鱼手册》用过,效果拔群,直接加了三十好感度。”   月梵适时开口:“雇人不太靠谱。绣城就这么大,精怪彼此之间互相认识,一旦穿帮露馅,我们就真的完蛋了。”   谢星摇接下她话茬:“我们一共五个人,可以让其中之一扮演混混角色。如此一来,大家知根知底,能让配合更加默契。”   坐在她身边的三人不约而同点头。   “首先排除晏寒来,他大概率会消极罢工。至于其他人——”   谢星摇一顿:“你们觉得谁更合适?”   除却温泊雪与晏寒来,就只剩下她、月梵和昙光。   “你们两个姑娘,看上去也凶神恶煞不起来。”   昙光毫无犹豫:“我来吧。”   “小师傅不是天生佛相吗?沈惜霜修为不低,应该很容易察觉。”   “我可以伪造一点儿魔气在身上,用来遮掩佛相的气息。”   烛火下的小和尚咧嘴一笑:“虽然太浓的魔气不讨精怪喜欢……但也恰好符合人设,一个入魔的坏蛋。”   “那就这样决定了。”   这个计划乍一听来毫无瑕疵,月梵满意总结:“先是昙光小师傅佯装恶棍出场,再由温泊雪出面。沈惜霜定会对他生出兴趣,反过来进行撩拨,试图让他心甘情愿献祭仙骨——双方都图谋不轨,这是全员恶人、互坑互演啊!”   “温师兄好歹是个专业演员,更何况我们还有个编剧。”   谢星摇笑笑:“要论演戏……我们不会比她差。”   “没错!”   昙光信心十足,轻抚一下大脑门:“朋友们,相信我,这次绝不可能翻车。”   *   第二日。   绣城的清晨处处弥漫花香,当谢星摇从睡梦中醒来,无比惬意打了个哈欠。   今日惠风和畅,阳光熹微,窗外的梨树被春风拂过,吹下一树花落如雪。   她早早来到客栈大堂,另外几人居然起得更早,已然围坐在一张木桌旁,认真商讨今日计划。等用过早餐,便到了出发的时候。   据昙光得来的情报,沈惜霜要想前往城外的花林赏花,需得经过一条人迹罕至的长巷。   他暗暗在巷口埋伏,其他人则藏于巷道两边的二楼走道。等沈惜霜路过,一场大戏就能拉开序幕。   “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月梵站在走道角落,被阴影遮住大半张脸,难掩目光激动:“英雄救美虽然俗套,但吃这一口的人绝对最多。”   在她身侧,温泊雪正不断自言自语,唇齿张合间,不时做出几个小动作。   ——昨晚昙光不仅布置好了英雄救美的流程,还为他写好了见到沈惜霜后的台词。温泊雪作为专业演员,兢兢业业练习整夜剧本,直到此刻仍有些紧张。   晏寒来本是立在他身边,这会儿默默轻挪脚步,离远一些。   “他这是在背台词。”   谢星摇压低声音,好心解释:“你来猜猜,他这是在做什么?”   几人中只有晏寒来没看过剧本,无疑是唯一的观众角色。要想知道温泊雪表现如何,问他最为合适。   青衣少年静默无言,凝视角落里晃动的人影。   但见温泊雪原地轻盈跃起,复而足尖落地,衣袂翻飞间,扬唇露出一个轻笑。   晏寒来:“他偷偷潜入沈府,做贼心虚四下张望,见身边无人,喜不自禁。”   月梵听得乐不可支,抬眼瞧一瞧温泊雪的盲人演技,随口附和:“我觉得吧,有点像手生多日,好不容易去麻将馆耍一耍,就很开心。”   谢星摇:……   这是温泊雪在模拟从天而降,对着沈惜霜颔首微笑。   ……他笑起来有这么贼吗?   下一刻,温泊雪双目圆瞪,愠怒蹙眉。   晏寒来:“不想却被家丁发觉,仓促之下,只能求饶。”   月梵:“打麻将竟被出老千,那叫一个气啊。”   谢星摇:……   这是温泊雪正在呵斥假扮恶人的昙光。   身前的角落里,温泊雪噙笑抬手,指尖捻起,倏然上扬。   晏寒来顺利捋清所有剧情:“于是他趁家丁不备,陡然暴起,一掌掀开其颅骨。”   月梵笑得发抖,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起手,抓麻,胡了。”   谢星摇:……   这是昙光受到晏寒来启发,让温泊雪去帮沈惜霜摘下头顶的花瓣。   对于待会儿的大戏,她忽然有一丝丝不自信了。   恰是此刻,识海里响起昙光的传音:[各部门注意,目标已抵达现场!]   二楼的几人循声而动,纷纷朝着楼下探去目光。   这条巷道位于绣城边沿,不似主城那般热闹繁华。长巷幽深,两旁栽种着几棵粉白桃树,树影纷然,为地面笼下一簇簇婆娑阴翳。   自巷道另一边的入口,正徐徐行来两个人影。   左侧的女孩年纪轻轻,相貌娇憨可爱,应是沈府中的侍女花妖。   她身旁的姑娘着了件鹅黄长裙,周身裹挟着若有似无的明艳春光,细细看去,面若芙蓉柳如眉,虽是秾丽长相,举手投足却轻缓舒雅,不显媚色。   想必这就是沈惜霜。   [嘶——]   温泊雪垂头下探,悄然传音:[我从二楼跳下去,应该不会有事吧?]   真正的凌霄山弟子温泊雪可不会说出这种问题,他留了个心眼,绕过晏寒来。   [放心,区区二楼不值一提,修士就算从万丈悬崖掉下去,也能有保命手段。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跳下山头,然后用一个凌空的术法。]   月梵拍拍他肩头:[只要在下落的一刻掐诀念咒,绝不会有问题。]   [为烘托气氛,我还找了几个群众演员。待会儿温道友将我逐走,群演就会假装路过,拍手叫好。]   昙光道:[事不宜迟,我开始了!]   话音方落,小和尚倏忽闪身,行入巷中。   他仍用了之前的那张易容,身着一袭墨黑长袍。魔气腾腾,遮掩法相金光,不似仙门圣子,活像个恶霸妖僧。   不消多时,昙光已来到沈惜霜身前,轻扯嘴角:“小娘子,请留步。”   被这样一个怪人拦住去路,小丫鬟心生戒备,拉着沈惜霜后退一步。   “姑娘莫要害怕。我见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不知可有闲暇,同我四处逛逛?”   昙光照搬曾在小说里写过的炮灰台词:“放心,我行得端坐得直,绝不会对姑娘动手动脚——只交个朋友,怎么样?”   沈惜霜面色微沉,柳眉轻蹙。   另一边,月梵戳戳温泊雪手臂:“到你了!”   后者握拳点头,她说罢侧目,无意间瞥见谢星摇欲言又止的神色。   月梵:“谢师妹,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太对。”   谢星摇说不上来哪里出了问题,同她低声耳语:“按理来说,应该不会出岔子。二楼虽高,但温泊雪能在下落的瞬间使出凌空诀——”   等等。   脑海中的弦猛然一颤,谢星摇蓦地抬眸。   二楼固然算不得矮,然而比起高耸入云的重峦叠嶂……   它的高度未免太小。   [根据自由落体公式。]   谢星摇喃喃传音:[假设每层楼有两米高,忽略空气阻力,一个人从二楼直直落下,所需要的时间只有——]   谢星摇右眼皮重重一跳:[大约……0.6秒。]   0.6秒,比一眨眼的时间更短。   连大脑都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间隙做出反应,更不用提掐诀念咒。   暴怒的牛顿,终于在修真界安详合上了他的棺材板。   谢星摇猝然出声:“等——”   回应她的,却并非温泊雪。   视线所及之处,凌然白衣气宇轩昂,双手负于身后、摆好姿势造型,只一瞬间,翩然而落。   幽深巷道中,旋即蔓延开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   “啊——!”   沈惜霜身侧的小丫鬟目眦欲裂:“救命啊,有人跳楼自尽啦!!!”   谢星摇:……   昙光:……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小丫鬟很懵,很惊慌。   这本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她和小姐走在这条普普通通的长街,没成想一个眨眼的功夫,竟见一人自高楼腾空跃起,直直落在地上!   修士体魄强健,顶多受点皮肉伤,眼看那人动了动身子,小丫鬟心中惊惧万分。   也正是此刻,自巷头巷尾,走来三三两两的过路之人。   “完了。”   谢星摇双目无神,丧失表情:“那些不会,是昙光安排的群众演员吧。”   [完了。]   同样呆立巷中的昙光默默发来传音:[这些,是我安排的群众演员。]   离天下之大谱。   小丫鬟正欲出言求救,却见其中一人将他们扫视几眼,目光途经地上那滩白衣,虽面露不解,但还是展颜笑道:“好事,大好事!”   另一人亦是莞尔:“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亲眼目睹此番景象,真好。”   小巷中俨然充满快活的空气,谢星摇无言垂首,以手掩面;昙光目瞪口呆,失去思维能力。   温泊雪趴在地上不敢说话也不敢动,无助传音:[救我,呜呜。]   已经有群众演员啪啪鼓掌,开始说起“恭喜恭喜”。   小丫鬟茫然转不动脑筋。   小丫鬟拼命思考,逐渐理解了一切。   一个就算坠落下楼、危在旦夕,也会被街坊邻居拍手称快的人——   “小姐,此人定是恶霸同伙,无恶不作、罪行滔天。”   小丫鬟神色剧变:“快跑!” 第48章   群众演员说完台词,一溜烟走了。   长长巷道内无人出声,再一次陷入如谜寂静。   “怎么办。”   月梵小声耳语:“我们要不,下去帮帮他?”   谢星摇轻轻点头。   “小小小姐,”巷子里的小丫鬟被吓得不轻,瞅瞅昙光,又望望地上的温泊雪,瑟瑟发抖扯住沈惜霜袖口,“我们快走吧。”   这两人形貌古怪、来者不善,显而易见不是什么好货色,她正欲转身,忽见身侧的楼道人影攒动,匆匆跑下一个姑娘。   有温泊雪这个前车之鉴,谢星摇不大敢直接凌空跃下。   “温师兄!”   竭力忽略两名花妖的眼神,谢星摇在他身前飞快蹲下:“你怎么这样不小心,竟不慎从楼上摔了下来。”   她说着扭头,看向两位神色错愕的姑娘:“抱歉抱歉,我师兄是不是吓着二位了?我们方才经过楼上的长廊,没想到一处栏杆年久失修——”   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识海陡然响起昙光的传音:[等等!]   昙光身为这场大戏的唯一指定反派,此时此刻被男主人公的跳楼自尽抢尽风头,站在原地很是尴尬。   待他稳下心神,冷静分析:[不行不行,如果只说他不小心摔下楼,我们和沈惜霜铁定不能扯上关系。]   对哦。   谢星摇目光稍凛。   倘若她把一切解释为意外,这小丫鬟被吓得六神无主,定会拉着沈惜霜赶紧离开。   如此一来,他们既会错过绝佳时机,又将在沈惜霜眼中留下一言难尽的怪人印象,可谓损了夫人又折兵。   [虽然不想用这个办法……但如今看来,只能豁出去试上一试了。]   昙光握拳:[来,碰瓷吧。]   突然出现的红衣少女神色古怪,小丫鬟捏紧沈惜霜袖口:“栏杆年久失修,你师兄就不慎掉了下来?”   谢星摇沉默一刹。   “……不。”   当月梵与晏寒来随她下楼,方入巷中,便听得一声悲痛呜咽。   “是师兄他自己,瞥见那木栏摇摇欲坠,自行跃下了。”   谢星摇咬牙:“我们门派名不见经传,弟子个个修为低微,已经许久赚不到灵石。师兄拼死拼活养活我们,没成想积劳成疾……”   月梵:?   月梵茫然:[不是英雄救美吗?怎么成碰瓷卖惨了?]   昙光:[你觉得以我们现在这种状态,还能英雄得起来吗?]   他堪堪说完,一旁的晏寒来已冷静接话:“师兄自寻死路,想来是为不拖累我们。”   谢星摇紧接他话茬:“师兄,你为何这么傻。虽然我们身无分文,但只要拼命去攒,灵石总会有的。”   晏寒来面无表情,语气平平,如同劣质诗朗诵:“如今温师兄身受重伤,我们只怕连治病的钱都凑不起来。”   ……晏寒来你是职业捧哏吗!居然好顺畅好毫不犹豫地接下去了!   这出二人转配合得堪称精彩,月梵大受震撼,默默看向地上平躺的温泊雪。   算了。   虽然英雄救美惨变碰瓷,但为了完成任务,还有什么不能豁出去。   月梵从善如流:“怎么办?我们的钱,只够给温师兄买一个躺进去的小木盒了。”   昙光终于找到可乘之机,横眉立目,颇为嫌弃地后退几步,转身离开:“怎么碰上这么几个玩意儿,晦气。走了走了。”   躺在地上的那人一动不动,之前毫不犹豫跃下高楼的姿势也不像有假。   小丫鬟被唬得发懵,低声道:“小姐,我们怎么办?”   另一边,月梵亦是心有困惑。   [这样能行吗?我记得在原著里,沈惜霜之所以选中温泊雪去献祭,是因为亲眼见他破开心魔,觉得他是天赋异禀之材。]   她底气不足,语意飘忽:[但现在……]   话音未落,身侧传来一道从未听闻过的陌生女音:“附近有个医馆,不妨将这位道长送去看看。”   心下猛地一动,月梵抬头。   看人果然不能只看表面,无论男人女人,越漂亮就越会骗人。   沈惜霜的声线清婉柔和,配上一张人畜无害、白净秀美的脸,很难让人联想到杀人如麻的凶残反派。   许是见谢星摇欲言又止,沈惜霜温和一笑:“诸位不必担心,既然萍水相逢,那便是有缘,更何况幸有小道长们及时现身,才帮我们逼退了那魔修。今日疗伤看病的灵石,全由我所出。”   [沈小姐,]温泊雪动了动指尖,[人真好。]   孩子不成器,有奶就是娘。   月梵忍住轻敲他脑袋的冲动:[笨,人家那是馋你身子。]   *   古往今来,碰瓷果然是屡试不爽的套路。   温泊雪被安置在医馆的病床,为了不让大夫透露风声,谢星摇特意塞去不少灵石,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唉,真没想到,谢姑娘你们过得如此艰难。莫要难过,苦日子总会过去的。”   其他人守在房中,谢星摇则与小丫鬟外出抓药。   小丫鬟名叫阿椿,是由椿树化形的精怪,打小便生活在沈府之中,性子天真不谙世事。   谢星摇听她轻声安慰,勉强勾出笑意:“多谢阿椿姑娘。”   “第一眼见到你师兄,我还以为他是个纨绔子弟呢。”   阿椿叹气:“他生得好看,气质不错,就连身上的衣服也——”   等等。   小姑娘心觉不对:“谢姑娘,你们师门穷得治不了伤,为何个个衣着如此光鲜?”   ……不好。   今日的戏码本是英雄救美,要想在第一时间抓住沈惜霜注意力,温泊雪特意穿上了花里胡哨的一件宝纱鲛衣。   “有吗?冒牌货而已。阿椿姑娘你也知道,现在除魔的生意不好做,倘若穿得破破烂烂,定然寻不到金主。”   谢星摇闻声笑笑,指尖灵力悄然散开,划破袖口一缕丝线:“你看,这儿已经开线了。”   阿椿眼中疑惑褪去:“那为何街坊邻居见你师兄从高楼跳下,要个个鼓掌叫好呢?”   “师兄曾对他们的一位亲朋出过手。”   谢星摇脑中飞速运转,曾经看过的小说影视剧逐一浮现:“那恶妖伤人无数,只为汲取人族骨血、助长己身修为。他们心知恶妖误入歧途,却不忍心对他下手——”   她咬牙长叹:“师兄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其诛杀,自那以后,也就成了街坊邻居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阿椿一个单纯小姑娘,哪曾遇上过这种骗子,闻言面露不忍,握住她手心:“你们辛苦了!”   等医馆煎好药,便由她们二人拿回厢房。   谢星摇推门而入,万幸眼前是片和睦景象。   “谢师妹,你回来了。”   温泊雪靠坐床沿,神情隐有悲伤:“劳烦你去拿药了。”   想来也是,正如昙光所言,人物设定最为重要。他从好端端的高岭之花摇身一变,成了走投无路自寻死路的丐帮种子选手,落差之大,的确叫人难以接受。   “我们在讨论温公子深入龙穴、以一己之力屠灭恶龙的那次经历。”   沈惜霜居然十分友好,颔首轻笑:“谢姑娘不妨来我身边坐下。”   演技真好。   原文里的“温泊雪”那样精明,起初都能被她耍得团团转。   想起她暗地里做过的事,谢星摇只觉如芒刺背,礼貌性笑了笑:“多谢沈小姐。”   身旁的阿椿好奇道:“温公子屠过龙?”   “两年前的事情了,不足挂齿。”   温泊雪不擅长说谎,将其一笔带过:“我们今日身上所穿的衣物,就是屠龙得来的谢礼。”   谢星摇笑意僵住。   阿椿茫然睁圆双眼:“谢礼?不是仿制的赝品吗?”   [紧急会议紧急会议!]   谢星摇飞快传音:[沈惜霜也问你们衣服的事儿了?]   [对啊!]   温泊雪立马接话:[幸亏昙光小师傅临时编了个屠龙故事,才让我们把话圆回来——阿椿也问你了?]   这运气真行。   他们不仅翻车,还能撞车。   [我告诉她,这些都是假货,不值钱。]   谢星摇轻抚额头:[等等……昙光小师傅?]   他应该不在医馆里啊。   她心中困惑方起,即刻听见一道回音:[我正趴在房顶。]   趴在房顶的昙光道:[放心,网文写手在编故事上绝不会翻——]   他说到这里,陡然停住。   包括晏寒来在内,几人皆是目露寒光。   昙光:[咳,应该能圆过去。温道友,你接下来复述我的话就好。]   因有传音,房中出现了短时间的凝滞。   沈惜霜抬眸:“小道长们,怎么了?”   像条伺机待发的毒蛇。   谢星摇心生冷意,耳边响起温泊雪的轻笑:“无碍,谢师妹太过惊讶罢了——关于我屠龙之事,她并不知晓。”   谢星摇猜出昙光的故事线,很是配合:“师兄,什么屠龙?”   “当年我们门派穷得揭不开锅,恰逢恶龙现世,官府张贴了通缉令。”   温泊雪面色苍白,笑容自带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你还记得吗?我执意要去,你却觉得太过危险,将我留在门派中。”   “莫非——”   谢星摇讶然:“你瞒着我去了!”   “不去,我们都会饿死,去了,或许还能求得一丝生路。”   白衣青年含笑摇头:“我得来几件宝衣,不愿让你担心,便说是街头买来的便宜货。”   沈惜霜轻声开口:“……不错,我方才看过,温公子的衣物价值不菲,并非凡物。”   居然圆上了,顺便塑造一个有实力有担当的好男人形象。   月梵由衷感慨:[真牛。]   [这是我看过的一本小说剧情,叫《穿成偏执反派的咸鱼白月光》。]   昙光嘿嘿一笑,神识微动,自识海中传来文案片段。   [一朝穿越,她成了反派少年时的小师妹。只不过对他软言几句、助他屠灭恶龙、为他买了件护身法衣,为什么……反派却将她压在墙角,红着眼哑声道:既然招惹了我,那就别离开。]   月梵吸一口冷气:[怎么说呢,有某江文学城那味儿了。]   另一边,沈惜霜徐徐饮下一口热茶:“想来温公子修为不低,为何贵派会沦落至此?”   这人果然不好糊弄。   谢星摇长睫倏动,又听温泊雪道:“实不相瞒,那次屠灭恶龙的决战损伤了我的心脉,如今我已成废人,活着只能拖累师弟师妹……呵,生而为人,不过一个笑话。”   顺便还能圆上跳楼自尽的幌子。   绝了。   [这是《我心脉尽碎后全师门都火葬场了》。]   屋顶上的昙光适时道:[直到那个少女归来,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宗门白月光的替身。师父师兄的宠爱全都是假,哪怕她拼尽所有,也只能得来一句“你笑起来不像她”。当深渊巨兽突袭山门,她手持长剑以命相搏,在剑光血光里告诉他们,自此两不相欠。]   月梵:[万万没想到,他们目眦欲裂、眼尾通红,哭着求她不要离开。]   昙光:[宾果!]   “竟有此事。”   沈惜霜敛眉抿唇,面露同情:“我还有一事不解……温公子降妖除魔多年,为何自高楼坠下,却得来街坊邻居的一致欢呼?”   “我知道!”   阿椿眨眨眼:“谢姑娘同我说了,温公子曾除灭过他们的一个亲朋好友,这才被那条街的百姓视作仇人。”   “不错。”   温泊雪:“我只求坚守心中正道,至于旁人,就留他们随意去说吧——沈小姐,你不会也同他们一样,觉得我冷酷无情吧?”   沈惜霜被问得一愣,继而笑笑:“自然不会。温公子心怀天下,乃是大义。”   [噫。]   谢星摇皱皱鼻尖:[我怎么闻到一股芬芳茶香。]   [这并非我自创的台词,是《我靠绿茶作精嫁入豪门了》里女主角说的。]   昙光正色:[全A市的豪门圈子都知道,他不近女色、淡漠清冷。直到某天路人无意间发现,他竟把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按在墙头亲!消息传出,全网都炸了!]   [怎么说呢。]   月梵沉思半晌,迟疑接话:[虽然很离谱……但不可否认,的确把所有漏洞全给圆上了。]   谢星摇点头:[而且逻辑清晰、故事线完整,倘若我是沈惜霜或阿椿,定会觉得温师兄大义凛然、体贴亲友,是个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好人。]   温泊雪佩服得五体投地:[太厉害了,这就是传说中的职业素养吗!]   晏寒来不懂他们,晏寒来觉得人情世故很烦。   [而且经过这么一番梳理,我好像悟了。]   昙光轻抚下巴,只觉瞬息之际豁然开朗:[刚才说的故事情节,就是《穿成偏执反派的咸鱼白月光后我让全师门火葬场,最终靠绿茶作精嫁入了豪门》的大纲啊!大卖,热点齐聚,写出来绝对大卖!]   谢星摇:。   你搁这儿叠buff呢? 第49章   当昙光首次收回那句“绝不翻车”的豪言壮语,终于,他们第一次没有翻车。   谢星摇坐在医馆的木椅上,久违地感到如释重负,谈话间悄然侧目,看向沈惜霜。   沈惜霜坐在她身侧,细细嗅去,能闻见一股清新桃花香。   这位千金小姐生得漂亮,目似秋水、肤如凝脂,一袭浅淡长裙缥缈如烟,衬出风姿楚楚,宛如明珠生晕。   谁能想到,她其实是一只披着“沈惜霜”壳子的恶妖。   “今日因为我,耽误了二位原本的行程。抱歉。”   在昙光的传音指导下,温泊雪如鱼得水:“看两位的去路,莫非是要出城?”   “春日正是观景的好时候,我本打算和阿椿一道前往花林。”   沈惜霜颔首轻笑,薄唇不点而朱,扬起小小弧度:“遇见诸位道长,可比赏花有意义得多。”   阿椿点头:“我家小姐自幼喜欢侠义话本,对心怀大义之人最是敬佩。温道长算是运气好,才能在今日遇上她,若是别人,可不一定这样帮你。”   沈惜霜摇头:“哪能这样说。”   她的声线婉转柔和,尾音轻微下压,言语之间带了几分宠溺的意味,显然与阿椿关系甚好。   “绣城多是纸醉金迷、及时行乐之辈,能结识眼前各位,是我的运气。”   温泊雪弱弱传音:[虽然知道这是假的……但沈小姐好温柔。]   [稳住,就当是在拍戏!]   月梵恨铁不成钢:[傻崽,是你要攻略她,千万别被她反过来干掉了。]   她言语飞快,两句话说完的瞬息,识海里陡然闯入另一道神识。   [……假的?]   月梵抬头,见到晏寒来微沉的凤眸。   糟糕,说漏嘴了。   晏寒来此时此刻,是不知道沈惜霜真实身份的。   [昙光……昙光小师傅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了?]   谢星摇心下倏动,迅速编好应对之法:[他不是认识一个捕快姑娘吗?那姑娘昨晚告诉她,发现沈府小姐的行踪十分诡异。]   [对对对!]   温泊雪紧张得厉害,又给脸上下了个定身法诀:[就是昨天夜里晏公子先行离去的时候——我们经过一夜商讨,觉得沈小姐嫌疑很大,说不定她的温柔全是伪装,背地里其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邪祟妖魔。]   解释通了。   温泊雪松开紧握的双拳。   来修真界这么多天,他仙术法诀的修炼没太大进展,反倒是演技节节攀升,学会了怎样糊弄人。   这个小小的插曲平安过去,温泊雪不再纠结于此,凝神聆听沈惜霜的言辞。   没成想下一刻,居然又听见晏寒来的传音。   [不是。]   不止温泊雪,谢星摇亦飞快抬眼:[什么不是?]   晏寒来神色如常:[幕后操纵魇术之人,并非沈惜霜。]   沈惜霜毕竟是个千金小姐,倘若迟迟不归家,定会让家中之人心生忧虑。   这会儿天色渐暗,已到了傍晚时分,她与阿椿双双道别,声称明日再来探望温泊雪。   两道身影远远消失在道路尽头,谢星摇终于能出言开口:“幕后主使不是沈惜霜?你为何知道?”   她下意识觉得不可能。   《天途》里白纸黑字写明了这个副本最终反派的身份,更何况剧情一气呵成、丝毫没有可供质疑的地方。   沈惜霜居心叵测接近温泊雪,千方百计将他魅惑,在副本接近尾声的时候,利用魇术蛊惑他心神,妄图引导他自愿剖开心脉、献祭仙骨。   除了她,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第二个反派角色。   “对啊。”   昙光从房顶下来,用清洁术洗去掌心的黑灰:“晏公子说得如此笃定,莫非找到了什么证据?”   “心魔之后,我同你进过魇术母体的梦境。”   晏寒来瞥一眼谢星摇:“梦境与识海相通,往往沾有做梦者的零星气息——魇术的母体,气息同沈惜霜相去甚远。”   谢星摇一顿。   心魔褪去后,她和晏寒来的确进入了另一场梦境。梦中是夜里的绣城,四下死寂无声,安静得有些瘆人。   她当时觉得真凶已定,并未在梦中多做探查。   温泊雪脑子转不过来:“但是——”   他堪堪说出两字就闭了嘴,穿越一事乃是绝密,总不可能直白告诉晏寒来,他们正在经历一本小说里的剧情。   但是这说不通啊。   晏寒来原形是感知力过人的灵狐,加之修为颇高,对气息的敏锐度远远强于他们几个穿越者,他说相去甚远……那应该不会有错。   “既然晏公子能分辨出魇术母体的气息。”   月梵轻揉眉心,试图捋清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量:“待你见到真正的母体,可否将其一眼认出?”   角落里的鸦青色身影斜斜向后一靠,倚上木椅椅背。   晏寒来似是轻嗤一声:“我远没有那般神通。”   他道:“梦中气息极为微弱,我之所以确定那并非沈惜霜,是因二者之间差异太大,极易分辨。”   温泊雪处在茫然状态:“会不会是沈小姐隐藏了自己真实的气息,让你只能见到一层假象?”   想来又觉不对,看原文里的描述,沈惜霜修为不比晏寒来高,若想骗过他,恐怕不太容易。   “母体之气沉郁冷凝,沈惜霜……虽然也不干净,但更为尖锐、锋芒毕露。”   晏寒来笑笑:“当然,以上仅是我一人之谈,尚无确凿证据。”   因他短短几段话,早已确定好的剧情瞬间天翻地覆。   昙光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艰难传音:[不是吧……原著难道还能出错?]   月梵轻轻咬住右手大拇指:[也可能是晏寒来受了蒙蔽,但以他的天赋和修为,不应该啊。]   [各位,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房中气氛一时凝固,好一会儿,谢星摇默默接下话茬:[之前经历过的两个副本,大家都还记得吧。]   月梵和温泊雪自然不会忘记,昙光听他们讲述过大致的来龙去脉,同样应了声“嗯”。   [在第一个副本里,白妙言曾被江承宇下了媚术,因而对他死心塌地。]   谢星摇敛眉:[但当我们通读《天途》,原文只会告诉我们,她和江承宇是对彼此相爱又彼此憎恨的怨偶,因为不舍得杀他,以自刎的方式完成了报复。]   [没错。]   月梵低声:[第二个副本也是这样,我们太过依赖原著,以为在朔风城遇见的姑娘铁定是云湘——]   温泊雪:[其实……是三百年前的大祭司云襄。]   他们对原著剧情从未有过怀疑,却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天途》不过是本由文字构成的小说,而在他们眼前展开的,是一个恢宏浩大、诡谲莫测的真实世界。   真实的人生里,往往潜藏着更多秘密、诡计、阴谋与阴差阳错。   如果沈惜霜并非真正的主谋,而在原文里……温泊雪找错真凶、杀错了人呢?   [如果幕后主使不是沈惜霜……]   昙光蹙眉,少有地显露几分正经之色:[她与真凶必然关系匪浅,而且幕后主使极有可能潜藏在沈府之中。《天途》虽然会漏掉某些信息,但主角团的确是在沈府消灭魇术、取回的仙骨。]   “但根据昙光小师傅得来的情报,沈府确有古怪。”   月梵整合一番信息,沉声开口:“如果真凶并非沈小姐……应当如何将其找出,就是如今最大的难题了。”   谢星摇眸光稍动,看一眼晏寒来:“晏公子方才说过,沈小姐的气息不干净。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晏寒来语意淡淡:“她不大对劲。”   所以沈惜霜确实有问题。   她蹙眉思索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听晏寒来继续道:“若要寻得真凶,尚有一条捷径。”   谢星摇抬头,对上他双目。   “我和谢姑娘破除心魔后,双双入过魇术母体的梦境——是绣城。”   青衣少年独自坐于角落,被窗边落日映亮琥珀色眼眸,谈及此事,晏寒来不知想到什么,长睫一颤:“绣城之外是场普普通通的梦,绣城之中威压骤增,想必是魇术核心。若能进入其中、将其勘破,做梦者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温泊雪好奇:“可我们已挣脱魇术,如何才能第二次入梦?”   “入梦诀。”   晏寒来笑笑:“绣城之中,不还有许多受魇术所困、沉眠不醒的精怪么。”   他的意思是,利用入梦诀闯进受害者的心魔,心魔以外就是魇术母体,二者彼此相通。   入梦诀难度极高,对施术者的心性亦有要求,元婴之下,精通此术的人寥寥无几。   谢星摇握拳:[可恶,被他装到了。]   “这个办法不错,但是——”   昙光轻捻指尖:“太危险了。一个人的心魔就已经够呛,魇术母体里,定然容纳有数之不尽的、所有人的心魔。一旦被困在其中出不来,很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睁眼。”   这是远远超出了原文范畴的领域,一旦踏足其中,没人清楚会发生什么事。   经过这一番商讨,好不容易结识沈惜霜的欢欣愉悦被消磨殆尽,几人静坐医馆,半晌没出声。   最终是谢星摇打破沉默。   “既然晏公子说了,沈小姐确有猫腻,我们不妨继续同她往来,看看能不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幕后真凶。”   谢星摇道:“至于入梦,大可将它作为一个备用之法。我们先于城中搜集更多关于此事的情报,到时候再统一做决定,如何?”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摸索更多线索了。   温泊雪点头:“嗯。沈小姐那边,放心交给我吧。”   *   虽不知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但至少从明面上看,沈惜霜对温泊雪最有好感。   她极可能是魇术之事的帮凶,套话的任务被温泊雪稳稳接下,只等明日与她再见。   《天途》里,这个副本持续了大概半月左右,如今他们初来绣城,心急也无济于事。   温泊雪出不了医馆,只能在房中歇息,其他人则兵分两路,尝试在城中搜集更多线索。   谢星摇仰头看一眼渐黑的天色,默默侧目,望向身侧的一抹鸦青。   月梵和昙光都是小说狂热爱好者,穿越来到陌生异世界,好不容易遇上个同好,于是顺理成章结了伴,去讨论那本大纲文。   至于与她同行的人——   觉察她视线,晏寒来默然垂眼,长睫漆黑,在眼底晕开一抹淡影。   谢星摇移开目光。   其实晏寒来所说的入梦之法,未尝不可一试。   她若能成功,便可勘破母体身份;就算不幸失败,等其他人诛杀了幕后真凶,魇术同样会破灭。   在原文剧情里,“谢星摇”就从头睡到了尾。   “谢姑娘。”   心绪未定,身侧传来慵懒少年音:“在思忖如何入梦?”   晏寒来语气极淡,携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浅嘲,声调虽轻,却让谢星摇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晏寒来回以一声轻笑:“不难猜。”   想起来了。   这人曾经说过她思维简单,所思所想很容易能被猜到。   谢星摇别开目光:“至于晏公子,定在想着如何敷衍完成任务,尽早回房睡觉。”   晏寒来:“不错。”   有够恬不知耻。   如今正值春日,恰是百花齐放的时节。无数修士慕名来此,欲图观赏修真界中赫赫有名的花都,因而入夜以后,街上行人摩肩擦踵。   谢星摇尚未想好先去何处搜寻情报,四下张望间,渐渐被两旁的商铺吸去注意力。   长街两侧是排排林立的花树,枝头花苞粉白如霞,与昏黄街灯遥相呼应,渲染出一重又一重的柔和光晕。   花树之下,各式各样的小摊点争相叫卖,人声、脚步声、吆喝声与树枝簌簌的响声彼此交织,热闹非常。   连喜镇太小,朔风城太冷,她头一回正儿八经见到修真界的城池夜色,心中不免欢喜。   ——小时候时常被关在家中,没办法和同龄好友出门玩耍,后来每一次随心所欲的闲逛,都能让她心生雀跃。   晏寒来看出她的欣喜,破天荒没有出言讽刺,而是循着谢星摇目光遥遥望去。   视线离开不远处的点心铺,停在一树杏花下。   一家糖水铺子。   她这几日事事操心,想来需要一段缓冲歇息的时间。   “晏公子。”   他堪堪停下视线,身侧那人便低声开口:“你觉不觉得,有点儿渴?”   不出所料,她果然不愿坦率承认心里的念头。   晏寒来心下暗嗤,面上不动声色:“不渴。”   果然,谢星摇倏地转过头来,双眼之中火光明灭,欲言又止。   他觉得有趣,尾音带上一分轻笑:“不过那家糖水铺看起来不错,谢姑娘若是有意,不妨去尝尝味道。”   晏公子。   今晚的你也是一个大好人。   谢星摇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觉得运气不错,恰好和晏寒来看上了同一家铺子,欢欢喜喜小跑来到门前。   一份桃胶银耳羹很快做好,等她接过瓷碗,晏寒来已付好了钱。   糖水清甜,浓稠味美,谢星摇心满意足,抬眼瞧他:“晏公子今夜格外大方,莫不是遇上了喜事?”   “不过是谢姑娘助我破除心魔的答谢。”   晏寒来语意轻慢,说着笑笑:“顺便观赏一番谢姑娘风卷残云的实力。”   这人嘴里果然说不出好话,谢星摇满口皆是银耳羹,只能鼓着腮帮子忿忿瞪他。   话虽如此,在接下来的夜行里,晏寒来还是一言不发陪她走完了整条主街。等终于来到偏僻一些的巷道,少年手中满是她挑选的美食。   “好饱好饱,再吃是小狗。”   谢星摇胡吃海喝了一路,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走在一棵桃花树下,咽下口中鱼丸:“晏公子没有想要的东西吗?从头到尾,你什么东西也没吃。”   “不必。”   晏寒来提不起兴趣:“修士皆可辟谷。”   “辟谷有什么意思?吃喝玩乐乃人间四大乐事,吃排在第一位——”   她蓦地加重语气:“真没有想要的?”   晏寒来:“嗯。”   这个话题本该戛然而止,行于他身侧的姑娘却忽然停下脚步。   晏寒来猜不透她心思,顺势顿住,对上谢星摇目光。   她极快笑了一下。   并非是含蓄委婉的微笑,红唇勾起的一刹,露出两颗白白亮亮的小虎牙,谢星摇足步轻挪,裙摆扫过地上的桃花,身子则向他靠近些许。   倒映在高墙上的影子倏忽一动,当谢星摇飞快抬手,手中赫然是个方形小盒:“这个也不想要呀?”   点心盒。   初来这条街时,他的确曾被这家点心铺吸引去目光。   ……那一瞬间,当他们踏入长街的时候,或许谢星摇也在看他。   奇怪的感觉。   晏寒来莫名心口发闷——   准确来说,是一种无影无形的酸胀,如被某种力道沉沉下压,他对此并不熟悉,说不清是何感受。   “是趁你帮我买丸子的时候买来的。”   谢星摇晃晃右手:“晏公子应该中意这个吧?”   隐秘的思绪被她窥见,他将心中涌起的情绪归结为烦躁不堪。   晏寒来侧开脸:“不必,多谢。”   “晏公子,喜欢甜食不丢人。”   她又往前一步,笑音渐浓:“还是说,你该不会觉得害羞了吧。”   “谢姑娘思绪活络,想象力倒是——”   少年习惯性出言讽刺,如同刺猬亮出自我保护的利刺,抬眸之际,唇边嘲弄的冷笑陡然止住。   点心盒子被不由分说塞进他怀中,身前的人影无声一动。   巷道偏僻,灯火阑珊,远处变幻的光影淡如春水,浸透她半张白皙侧脸。谢星摇踮起足尖,双目停在与他咫尺之距的地方。   她轻缓笑笑,轻扬右手,眼中灯火融散,如有糖浆化开:“我看看——”   浅绯袖口掠过耳尖,惹来微不可察的痒。   热气涌上他耳根的瞬间,谢星摇后退两步。   凝神望去,少女指尖莹白似玉,正握着一片浅粉色花瓣。   与昨夜如出一辙的情节,这分明是一出张牙舞爪的报复。   想来也是,谢星摇向来同他针锋相对,性子本就不服输。   方才发闷的胸腔,像被猫爪用力一挠。   晏寒来无言抿唇。   “有片花瓣落在你头上。”   身前的红影立定站好:“晏公子不必道谢,举手之劳。”   像是为了哄他,谢星摇顺势打开点心盒,动作飞快,把一块小甜糕塞进他口中:“味道怎么样?”   伶牙俐齿。   偏生甜香丝丝蔓延,细腻柔软的奶香并非是假,让他连生气都做不到。   晏寒来垂眸:“……尚可。”   “好耶!”   见他没有拒绝,谢星摇兴致大好,又一次抬头张望:“你看,那里有家冰糖葫芦!”   晏寒来咽下被她塞进嘴里的小甜糕,如往常一般冷然轻笑:“谢姑娘不久前还口口声声说,只有小狗才会不知疲倦四下觅食。”   “不要。”   伶牙俐齿的谢星摇伶牙俐齿地哼笑:“小狗馋了也要吃东西,汪汪。” 第50章   谢星摇吃饱喝足,没忘记在城里搜集线索的任务,一边嗅着满街轻盈的花香,一边细细思忖,应当从何处下手。   魇术一事让绣城人人自危,幕后主使没留下任何线索,连官府都查不出猫腻。   至于受害者,上至百岁老人,下至七八岁的孩童,彼此之间没有相似点,显然是为了隐匿行踪、随意选出的祭品。   很苦恼。   根本找不到调查的落脚点。   她想得出神,目光飘忽,蓦地停在一处街边角落。   他们已经走出僻静巷道,来到另一条长街。此处虽然不比主街那般繁华,但也称得上车水马龙,幢幢楼阁鳞次栉比,放眼望去,尽是热闹商铺。   东边的角落立着两道人影,其中之一是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姑娘,身穿淡紫长裙,神色哀切忧郁;另一位女子红衣似火,凝神看去,是她似曾相识的长相。   谢星摇眉梢微扬:“锦绣姑娘!”   锦绣闻声抬头,见是她,回以一个友好微笑。   “夫人,这二位便是我曾向你提起过的凌霄山小道长。”   锦绣侧目,对身边的姑娘道:“凌霄山神通广大,定能查明真凶。”   “锦绣身侧是武馆馆主的道侣。”   晏寒来低声:“温道长携我去武馆时,曾与她见过一面。”   馆主夫人微微颔首:“二位道长好。”   “夫人好。”   谢星摇向前靠近几步:“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昨日夜里,受魇术所害,又出现好几个昏迷不醒的受害者。”   锦绣拧眉:“龙馆主也……我们搜查过附近,仍没能找到线索。”   她神色里掩饰不住失落,谢星摇安静聆听,心下却是一亮。   对了。   她之前还在思考,倘若想进入魇术母体一探究竟,应该从何处找来深陷心魔的受害者……   锦绣姑娘身为捕快,对受害者的情报必定了熟于心。   晏寒来猜出她心思,尾音懒懒:“决定好了?”   谢星摇侧过脑袋,鹿眼微亮:“你觉得如何?”   锦绣一愣:“决定?什么决定?”   *   “你打算进入武馆馆主的心魔?”   月梵吸一口冷气:“你用传讯符把我们叫来武馆,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和昙光一路走一路问,奈何绣城里的精怪都对魇术了解不多,一直没得到有用信息。   突然接到谢星摇的传讯符,她本以为有了什么重大进展,没想到顺着符里的意思来到武馆,居然听到这样一个决定。   月梵摇头:“太危险了。”   武馆馆主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听闻平日里雷厉风行、处处行善,是城中不少恶霸的噩梦。   如今烛火昏黄,男人双目紧闭躺在床上,面容毫无血色,仿佛一碰就破的纸屑。   谢星摇笑笑:“心魔与魇术母体相通,要想进入母体,必须破开一个人的心魔,顺着梦境深入其中——目前看来,这是最快的办法。”   “但……的确很危险吧。”   温泊雪皱起眉头:“我们对梦里的事情一概不知,倘若遇到危险,恐怕会被一直困在里面。”   他说罢传音入密,小声补充:[而且原著也没提过这一茬。]   [原著里也没说清楚沈惜霜的事啊。]   谢星摇:[如果一味按照原著行事,岂不成了提线木偶。既然穿越到这儿来,不如按照自己的思路走一走。]   她冷静分析:[更何况,如果到时候我没能出来,你们又找不到真凶,按照原文里的剧情杀掉沈惜霜后,魇术破除,我同样能醒过来。]   她做事从不鲁莽,一向会安排好退路。   走原文剧情固然是一个办法,但谢星摇并不喜欢——这个副本里突然冒出太多谜团,倘若不能解开,总让她感到如鲠在喉。   兼有一种被原著耍弄的愤懑之感。   谢星摇讨厌被忽悠。   昙光凝神沉思片刻:[我陪你去吧。]   下一刻,月梵与温泊雪异口同声:[我也是!]   [不必。]   谢星摇笑笑:[在原著里,“谢星摇”是一个从头睡到尾的角色,就算我不在场,其他人也能顺藤摸瓜发现沈惜霜的猫腻——但你们不同,温师兄要想方设法套沈惜霜的话,决战艰险,更需要各位共同配合。]   组团进入心魔,固然能提高成功率,但如此一来,现实中的剧情将会陷入停滞状态。   万一他们全被困在魇术中,没人出面击杀沈惜霜,那就当真无路可走了。   “总而言之,由我一人进入心魔便是。”   传音结束,谢星摇颔首:“师兄师姐们留在绣城,要是我失败了,还能有个接应。”   思来想去,唯有这个法子能确保他们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另外几人虽心有忧虑,也只能不情愿应上一声“好”。   “馆主姓龙名平,是在绣城定居的人族。被种下魇术的多为精怪,比起它们,我的神识与人族更契合,所以选中了他。”   交涉成功,谢星摇舒一口气:“我方才问过夫人,馆主生平有何恐惧之事。他儿时曾遭到一个修士的诱拐,被绑入妖魔群聚的溟山。”   “溟山被一只藤妖所占,在山中称王称霸,除了不少小妖怪对它俯首称臣……也有人族的修士效忠于它。”   她身后的紫裙女人道:“我听夫君说,那人是个中年男子,因天资愚钝、修为止步不前,便心生邪念,绑架城里的人族百姓送往溟山,祈求藤妖赠他法力。”   锦绣补充:“就在龙馆主即将被吞吃入腹的一刹,几个仙门道长适时出现,剿灭了藤妖。”   “那你一定要小心啊。”   温泊雪放心不下,抬眼望向晏寒来:“晏公子对入梦诀最是熟悉,不知有何需要注意的事情?”   “以神识入梦,初时神魂不稳,会生出晕眩之感。”   青衣少年立于角落,凤目微垂:“因只有部分神识进入梦境,修为将大幅削减——以谢姑娘的水平,约莫变成炼气中阶。”   炼气中阶。   谢星摇下意识蹙眉,听晏寒来稍稍停顿,忽而再度开口:“谢姑娘,没什么想问的了?”   她冷不防被点了名姓,茫然对上他双眼。   晏寒来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她猜不出其中深意,只瞥见少年欲言又止,别扭的神色一瞬而过,很快恢复成往日里的疏离淡漠:“倘若无事,现下即可入梦。”   他说话间,手中已有淡淡灵力凝结。虚空叠出重重暗影,细细看去,方知那是个无比复杂的法阵。   谢星摇看一眼床头沉睡着的魁梧男人:“嗯。”   *   颠簸。   剧烈的颠簸持续不休,五脏六腑仿佛被马车重重碾过,让谢星摇不自觉皱起眉头。   在她最后的记忆里,晏寒来掌心阵法繁复,灵力聚成缕缕细线,连通她与龙平馆主的识海——   随后就是眼前一黑。   涣散的意识渐渐聚拢,谢星摇尝试睁开双眼,首先见到一团混沌黑暗。   双手被缚在身后,应是用了麻绳。绳索质地粗糙,随着颠簸不断摩擦皮肤,体验感称不上太好。   她的身体则保持着一个侧躺的姿势,如虾米一般轻轻蜷缩,脚腕同样绑了绳子,动弹不得。   脑子里的浆糊犹在翻涌,晕眩感如影随形。   这应该就是晏寒来所说的“神魂不稳”,谢星摇耐心等待思绪慢慢平复,动一动眼睫。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双目终于适应了身边的环境,视野虽则模糊,但总要好过伸手不见五指。   她似乎被人装进了一个麻袋里头,有光线透过麻袋照射进来,朦朦胧胧。   马蹄声萦绕耳畔,伴随着马车车轮碾过石头的阵阵闷响。   龙平的妻子说过,他曾被一个修士绑走、欲图献给山中大妖作为食物,此情此景,大概率就是当时的景象。   果不其然,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恰是近在咫尺之处,响起男孩沙哑的哭声:“爹,娘……救救我……”   哭声响起没多久,很快传来另一道不耐烦的中年男音:“吵吵吵,烦死了!再哭,再哭我就把你舌头割掉!”   龙平应是被装进了另一个麻袋里。   因为这段咒骂响起的同时,谢星摇还听到了用脚踢踹什么东西的闷响,以及男孩更加剧烈的嚎哭。   许是被那句“割掉舌头”唬住了,哭声渐渐弱下去,变成竭力抑制的抽泣。   所以她的身份,是和龙平一起被送去给大妖当零食的倒霉蛋。   开局不利,谢星摇不动声色,探了探自己的识海。   正如晏寒来所说,她的修为降到了炼气中阶。本就不太富足的灵力雪上加霜,谢星摇暗叹一声,戳了戳识海里的游戏系统。   万幸,《一起打鬼子》还能如常运行。   神识点击游戏界面里的背包,不消多时,她手中便现出一把小刀。   谢星摇手腕微动,刀刃锋利,划破粗糙麻绳。   双手重获自由的同时,马车突然停下。   谢星摇凝神屏息。   “对对对,这是我孝敬大人的食材——我今早给您传过讯,傍晚会把食材送来。”   中年男音再度响起,这回丝毫不见凶戾之色,言语间尽是讨好的笑意:“还望姑娘行个方便,把结界打开,让我进一进溟山。”   据龙平妻子阐述的情报,那藤妖占山为王,在山中设下结界,常人无法接近。   此情此景,应是男人带着他们来到溟山入口,在和看守结界的精怪尝试沟通。   “是你。”   一道女音响起:“算一算,这是你送来的第六、第七人了吧。”   “正是。”   中年男人笑得谄媚:“多亏有各位大人的照拂,我近日修为节节攀升,已到炼气中阶了。”   谢星摇心中冷嗤。   修行靠资质也靠悟性,此人凭借不正当的手段拉拢妖魔,由藤妖助长他修为,后果只能是被妖气侵蚀,作茧自缚。   只可怜了那些被他送入溟山的百姓。   “行,我先来验验货。”   女妖声调懒散,感受到脚步声踏踏靠近,谢星摇双手并拢,佯装出仍被绑缚的姿势。   麻袋口被轻轻挑开,傍晚的阳光直刺眼底,让她下意识动了动眼皮。   入目是个张扬妩媚的女妖,面上有几根青藤盘旋而过。   女妖动作飞快,只同她对视一眼,确认里面的的确确是个人族姑娘,就立马关上麻袋口。   于是视野重新归于漆黑,谢星摇松下一口气,听见男孩呜呜咽咽的哭声。   他准是被吓到了。   “如何?”   中年男人缓声道:“这两宗货,皆是细皮嫩肉的年轻人。肉质鲜嫩、神识清透,作为食材再好不过。”   “不错,进去吧。”   女妖很是满意,说着忽然顿住,口风一边:“不过……最近几日,莫要再往溟山送人。”   “这是为何?”   “溟山周边接连有人失踪,仙门已怀疑到了我们头上。”   女妖道:“那群修士活像狗皮膏药,怎么也甩不掉……这几天先避避风头,等他们离开此地,我们再做商议。”   男人毫无犹豫应下。   马蹄声又一次响起,熟悉的颠簸紧随其后。   谢星摇暗暗分析眼前的局势。   在真实发生过的故事里,龙平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仙门弟子所救,然而置身于心魔,恐怕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   她必须尽快做些什么,否则到了藤妖那里,以她炼气中阶的水平,定会被瞬间秒杀。   车马晃荡,刚走出没多久,兀地停了下来。   男人似是欣喜:“大人,您怎么也在这儿!”   趁他出神,这或许是个逃跑的机会,谢星摇静静聆听。   “我?我来送吃的。”   男人跃下马车:“对对,我已到了炼气中阶……都要感谢大人您的引荐,倘若不是您把我介绍来溟山,我连修道的门槛都摸不着——今日我特意备了些礼物,本想待会儿给您送去,居然在这里遇上了。”   这溟山里的妖,个个都是他口中的“大人”。   有够窝囊。   男人远去的脚步声响起,谢星摇用小刀划开麻袋一角,透过缝隙往外张望。   她被放在一辆简陋板车上,前面则是一匹被栓在树干上的马。   这会儿已经驶入了山林,四下树影婆娑,映衬着血色斜阳,加之妖气弥漫,阴森得叫人心慌。   中年男人手里抱着几个大木箱,正穿过层叠的幽林,走向不远处的一只猫妖。   之所以一眼认出那是猫妖,是因谢星摇瞥见他头顶两只晃动的猫耳朵。   很不合时宜地,她想起自己曾经摸过的那只狐狸。   “大人的住所就在不远处,这些木箱太沉,马车又驶不进去,不如由我为大人搬去吧。”   男人笑道:“大人,请。”   还真是不费余力地在讨好,也不知他舍弃自尊与人性,只为求得几分灵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星摇静静看那两道影子消失在山林之中,心知到了机会,迅速划破袋口。   龙平哭得没了力气,蜷缩着发出几声虚弱呜咽,她手下用力,同样破开困住他的麻袋。   一瞬间四目相对。   和几年后孔武有力的壮汉截然不同,如今的龙平不过十岁左右,身形纤瘦矮小,一双眼睛哭成了红肿的核桃,因被强光直射,颤了颤眼睫毛。   见到一张陌生面孔,男孩面露茫然,欲要出声。   “嘘。”   谢星摇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我是和你一起被绑来的谢星摇,在来之前,我袖口里藏了把小刀。”   她说着抬手,寒光一现:“千万不要出言惊扰了林中精怪。趁那人离开,我们赶快逃。”   她表现得十足可靠,言语间散出几分浩然正气。男孩仓惶与之对视,沉寂的双眸里,渐渐晕开些许亮色。   “我……我叫龙平,谢谢姐姐。”   龙平被吓得浑身瘫软,想要狼狈起身,奈何双腿无力,一个趔趄。   好在被谢星摇稳稳扶住。   他被困在黑暗之中不知多久,本以为再无生路,没想到竟能得她相助。   沉积已久的绝望与恐惧轰然爆发,又被劫后余生的欢喜沉沉压下。小孩瘪瘪嘴,眼泪无声无息往下掉,手掌紧紧攥住她手臂,好似溺水之人遇上了飘荡的浮木。   这孩子还算聪明,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哪怕在哭,也没发出声音。   “好啦,当务之急是从这里逃出去。”   谢星摇低声安慰:“我们得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这里妖魔云集,不知什么时候会和他们遇上——”   她的计划很简单。   龙平的心魔是那只藤妖,只要尽快带他逃离溟山,见不到老藤,心魔自然也就散了。   没想到变故陡生。   这句话尚没来得及说完,自密林深处,响起几道踏踏脚步。   谢星摇修为到了炼气,耳力大大不如筑基,当察觉突如其来的声响,几只精怪的身影,赫然到了视野可及的距离。   理所当然,他们也见到了她。   糟糕了。   龙平如被重重一击,耳边嗡嗡作响。   正如谢星摇所言,溟山妖魔云集。   那几只陌生的妖物恰巧路过此地,见到他们两个人族,纷纷目露杀机。   “你们,”领头的犬妖蹙眉,“在做什么?”   ……完了。   刺骨凉意浸透全身,绝望再度袭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而且……还要拖累眼前的姐姐。   她若对他置之不理、打开自己的麻袋立马就跑,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男孩心怀愧疚,抬眼瞧她。   这个姐姐善良又可靠,之前被中年男人困在袋子里,自始至终没有求饶,如今遇上妖魔,定然也会凛然正色——   抬眼的瞬息,龙平听见熟悉的少女音:“大人!”   男孩睁大核桃般的双眼。   “各位大人,这是我孝敬藤妖大人的食材。”   善良可靠的姐姐凛然正色,口中却是他无法理解的言语:“我今早传过讯,傍晚会把食材送来。”   龙平:……   龙平:???   他是不是听错了。   这好像……是那个中年男人曾经说过的台词?   “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领头的犬妖道:“两个麻袋都破了,还只有这小孩一个人?”   “我驱车带他们入林,没想到其中一人在袖口藏了小刀,划破麻袋后,妄图带着这小孩逃跑。我好不容易把这孩子抓回来,却让他溜了。”   谢星摇义正辞严:“是个身长七尺、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眉心有颗黑痣——大人,他跑不远!”   龙平呆立原地。   此时的他满目通红,浑身颤抖,而谢星摇抓住他双臂,堪堪将他扶稳站好。   从旁人的视角看来,的确像是死死把他制住了。   他好像懂了。   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懂。   就在这晃神的间隙,龙平又听见那道清清凌凌的少女音。   谢星摇正色抬眼,指向林中一处阴影:“大人们,就是他!”   她说罢拍拍龙平肩头,用唯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语道:“配合一下,开演了小弟弟——现在林子里那个,才是和你一起被绑来的人。”   龙平:……   龙平咬牙,眼泪哗啦啦往下落:“大哥,你回来做什么!别管我,快跑!!!”   刚送完大礼、满面春风离开深林的中年男人:?   *   中年男人很懵。   他只不过离开了半盏茶的功夫,再回来的时候,眼前不知为何完全变了幅景象。   板车上的麻袋被双双破开,少女与男孩直勾勾盯着他瞧,而在不远处,赫然站着几只精怪。   不知是不是错觉,几位精怪大人……面上带了点儿杀气。   他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见不远处白光乍现——   属于谢星摇的灵力重重击在他心口,下手极狠、毫不留情,只一刹,鲜血自他喉中喷涌而出。   本应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孩扬唇冷笑:“我还纳闷你逃去何处,居然主动送上门来了。怎么,想救这小孩?”   什么逃去何处,什么送上门来,这是什么情况。   ……他听不懂啊!   谢星摇当然不能留给他反应的时间。   此刻她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在那些突然出现的精怪眼里,是毋庸置疑的同伙角色。   要想不引起怀疑、坐实同伙身份——   她不能让中年男人有机会解释。   以她炼气中阶的修为,对上那群精怪定是远远不及,但要解决一个同为炼气的小修士,可谓易如反掌。   谢星摇默念法诀,掌心灵力聚散,汇作锋利如刀的光影。   她的修为货真价实,对方却是个窃取妖气的草包。白光纷然,男人正欲开口,又一次被击倒在地。   “此人是个炼气修士,我抓他来,费了不少气力。”   另一边,被他绑来的红裙少女淡声道:“没想到他竟如此不服管教,让大人们见笑了。”   她表现得忠心耿耿、雷厉风行,犬妖轻扯嘴角,露出一个居高临下的冷笑:“无碍,顺利解决就好。此人留在这儿碍眼,还是尽快送走吧。”   中年男人:……   剧痛蔓延全身,他终于摸清了如今的局势。   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他的的确确,被绑来的人质给绑了。   绑他的人甚至反客为主,凭借将他痛打一番,得到了精怪大人们的一致赞赏。   更过分的是,她还不动声色拍拍男孩肩头,递去一道视线。   于是龙平捂住脸颊,喉音沙哑:“别打了,别打了,大哥,你为何不丢下我逃走……”   ——畜牲。   这是畜牲吧!!!   ……不对。   要冷静。   男人竭力深呼吸。   他们这些惯于绑票之人,储物袋里往往会多备几个麻袋。这姑娘定然拿不出来,当几位大人们生出怀疑,他便找准时机出言解释——   男人疼得暂时说不出话,心中暗暗布下计划,咬牙抬眼,却是一愣。   谢星摇乖顺笑笑,神识点开游戏界面,拿出几根麻绳和两个粗糙大袋。   【物品:麻绳与麻袋】   【物品简介:朴实无华的工具,可用来协助广大人民群众搬土豆。】   ……不是。   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为什么会随身携带麻袋啊?这正常吗?!   他完了。   倘若以食物的身份,被她送入藤妖口中,他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男人嚎叫不止。   男人奋力挣扎。   男人的呼救尚未出口,便被她塞入一口布团。   谢星摇声调温和:“这人叫得心烦,我把他嘴堵上,以免污了大人们的耳朵。”   “很好。”   犬妖淡笑:“看你修为,应当也入了炼气。大人它在洞中修行三年,前几天终于重见天日,你运气不错,今日能亲眼见它一面。”   “正是。”   男人被她装入麻袋,陷入一片漆黑之际,听见少女噙笑的喉音:“多亏有各位大人的照拂,我近日修为节节攀升,已到炼气中阶了。”   好熟悉的台词。   就连龙平闻言,亦是眼角一抽。   这绝对绝对,是他曾亲口说过的话吧。   连一个字都不带改的。   麻袋昏暗无光,在一片压抑的黑暗里,一滴水珠自他眼角淌下。   畜牲。   *   在计划成型的一刻起,谢星摇就明白她有十成胜率。   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龙平的巧妙配合、以及她将男人一击制服的实力,要想唬住那群精怪,难度不大。   唯一让人苦恼的是,犬妖恰巧也要面见藤妖,狭路相逢,顺理成章与她同行在一起。   这片林子里杀机四伏,尽快逃出溟山的计划彻底落了空。   不过……也正因如此,或许能试试另一个法子。   ——龙平的心魔是那百年老藤,就算她能带着男孩逃离溟山,藤妖不除,心魔恐怕也不会消退。   她若能趁此机会,解决掉藤妖呢?   山路崎岖,穿过泼墨一般的林中阴翳,谢星摇望见一个巨大洞穴。   山洞黝黑,连通了一条漫长廊道,廊道燃有盏盏长明灯,火光如水,浸满幽幽长廊。   犬妖漫不经心:“走吧。”   廊道幽深寂静,因是藤妖栖息之地,见不到太多小妖的身影。   前行不知多久,谢星摇望见一扇紧闭的石门。   “您既要面见大人,不妨先行进去,我不做打扰。”   麻袋里的中年男人仍在呜呜叫,她看一眼犬妖:“这两份食材脏污不堪,我正好清洗一番。”   这个理由找不出漏洞,更何况在溟山之中,人族确要低妖一等。   眼前的姑娘很识时务,犬妖轻哼一声,敲响石门。   石门应声而开,待他进入其中,很快沉沉关紧。   谢星摇眼疾手快,破开装有龙平的口袋。   小孩被吓得不轻,一张小脸惨惨发白,见到她的脸,露出惊惧又委屈的神色。   “快出来。”   谢星摇低声笑笑:“以为我真倒戈啦?”   龙平下意识点头,又委屈巴巴摇头,看她用一个布团重新填满麻袋,又打开中年男人的袋子不断捣鼓,不知在做些什么。   怯怯沉默一会儿,男孩试探性开口:“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林中不安全,如今最稳妥的法子,是借藤妖除掉这位绑匪大哥。”   谢星摇一切准备妥当,合上麻袋:“等藤妖进食结束,我们顶着他的身份,能毫不费力离开溟山。”   龙平乖乖点头。   “待会儿你和我一起进去,装作——”   她的思路清晰活络,正有条不紊地阐述计划,忽然感到身后冷风袭过。   杀气。   谢星摇眉心骤跳,指尖凝出尖锐灵力,猝然转身。   长廊光影交叠,那人来者不善,掌心划出阵法。   看清来人的模样,谢星摇一愣。   青衣少年眸色沉沉,挺拔身形锋利如刀,与她对视的一刹,同样一个晃神。   “晏公子?”   她不知此人是真是假,下意识想伸手一戳,好在及时止住念头:“对个暗号,绣城?”   “……是我。”   晏寒来眉心一跳:“他们不放心你,托我入梦看看。”   “他们?”   谢星摇:“他们担心我,为何自己不来?”   少年被她一噎,沉默须臾,蹙眉移开视线:“谁知道。”   哦——   谢星摇眯起双眼。   她懂了。   “晏公子。”   她唇角扬了一下,露出白亮亮的虎牙:“你当时特意问我,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潜意思该不会是,可以向你求助吧。”   晏寒来冷笑:“看来入梦的确会叫人想入非非、自作多情。”   他语气不善,谢星摇却被逗得笑意更深:“多谢晏公子关心。”   晏寒来抿唇,不想理她。   谈话间,石门轰然一响。   此地乃是妖魔巢穴,晏寒来对此心知肚明。   谢星摇身侧的孩子应当就是龙平,至于石门之内,无疑是藤妖老巢。   他毫无犹豫,杀意再度凝结,尚未出手,却被身边的谢星摇按住手臂。   犬妖自石门而出,死斗一触即发——   他看见谢星摇弯眼笑笑。   谢星摇:“夫君,介绍一下,这位是溟山中的一位大人。是他引我来到此处,面见藤妖大人的。”   晏寒来:?   藤妖大人?   突然出现的青衣少年面相不善,犬妖蹙眉:“夫君?”   “正是。”   谢星摇笑道:“多亏有他协助,我才能抓来这两个人族。他之前见到引荐我们进入溟山的猫妖大人,特意送礼去了。”   晏寒来:???   眉心更重地跳了跳,晏寒来看一眼角落的麻袋。   所以……一柱香不见,你成绑匪了是吗???   同样闻言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草。   把他一个人的经历掰给两个人用,畜牲。   “原来如此。”   的确有只猫妖在做引荐工作,犬妖疑虑消去,微微颔首:“大人在门内等你。”   谢星摇点头道谢,学着他之前的动作如法炮制,轻叩石门。   不过片刻,石门轰隆打开。   门内是间空旷石室,空间比她想象中更大。烛火轻摇,映亮四周冰冷石壁,条条藤蔓攀附其上,几乎占据全部空隙。   而在火光尽头,立着一簇硕大的藤影。   沉重威压铺天盖地,看其修为,应是半步元婴。   “大人。”   察觉藤妖冰冷的注视,谢星摇淡声补充:“身侧二位,是我夫君与孩子。他们仰慕大人已久,非要随我来拜见一番。”   龙平听得认真,恍然大悟。   难怪姐姐要将他早早救出麻袋。   如此一来,在犬妖眼里,她是把食物清洗干净、随时准备着献给藤妖;而到了藤妖面前,因他不在麻袋,便顺势成了她的同伴。   一里一外一前一后,身份的切换顺理成章。   烛火摇曳,藤影倏忽一动,幻化出俊秀青年人的相貌。   比起寻常百姓,修士的口感更为鲜美。青年人缓步向前,石壁上的巨藤蠢蠢欲动,拆开麻袋将他缚住。   中年男人痛哭流涕,拼命挣扎。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事态发展,分明献礼的是他、被藤妖赋予灵力的也应是他——   他仍在哭嚎不止,而不远处,红衣少女沉静出声:“这宗货,乃是细皮嫩肉的炼气修士。肉质鲜嫩、神识清透,作为食材再好不过。”   还是他曾说过的台词,原话照搬。   他心中悲愤,眼泪流得更汹。   畜牲。   你不是人!!!   藤蔓凌空,化作人形的妖物徐徐张口。   在血气蔓延之前,谢星摇捂住龙平双眼。   他被遮住视线,只能听见囫囵吞咽的响音。血气越来越浓,想到自己终于能离开这里,男孩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这恶妖残害了无数平民百姓,待它渐渐长成,还会有更多人命丧其手。   没有谁能杀掉它吗?城里的人们,还要继续生活在溟山的阴影之中吗?   他就算以命相搏,也定然比不过藤妖。那用火或下毒呢?可看它身形如此庞大、修为如此之高,寻常的火焰无法生效,至于下毒……所需要的毒药,剂量大得难以想象。   那样多的毒,一眼就会被识破。   昏暗的视野里,突然光影剧颤。   石室冷风大作,吹得烛火摇晃不止,他不知发生何事,紧张得瑟瑟发抖,下一刻,竟听见一声哀嚎。   沙哑狰狞,不似常人,更像是妖物的哀嚎。   心跳莫名加快,龙平稍稍用力,探头露出双眼。   石室中血光遍布,角落里的青年面容扭曲、浑身战栗,不知怎么蜷起身体。   它……在挣扎?   “上天保佑,居然奏效了。”   谢星摇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我用了毒。”   龙平:?   “可是,”他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你什么时候下的毒?而且要想让它中毒,定然需要很多——”   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从进门到现在,藤妖只吃下了一样东西。   通常下毒只会用零星的剂量,对付妖物肯定不够,那她就把用量加大再加大……   藤妖刚把中年男人整个吞下。   “我给那人身上抹了药。要想吞食血肉,植物通常会化作人形,如此一来,原本不畏剧毒的藤妖就有了致命弱点。”   谢星摇看向识海界面,游戏字迹清晰,逐一展现在她眼前。   【物品:氰O钾】   【物品简介:无机化合物,易溶于水。通过抑制呼吸酶造成细胞窒息,可导致呼吸中枢麻痹。】   【物品:马钱O碱】   【物品:一瓶不愿透露姓名的农作物用药(注:除草用,切勿食用,切勿食用,切勿食用)】   她温声笑笑:“怎么说呢,它吃下的那东西,大概相当于一个……多种致命物混杂的、巨大的、绝对无法被察觉的人形剧毒?”   石室静谧,陡然响起藤妖撕心裂肺的痛呼。   空气震颤不休,藤蔓变作枯黄碎屑。   死气蔓延间,唯有谢星摇笑意如常,仿佛终于通关一场游戏,眉眼微舒。   什么叫反客为主,走反派的路,让所有反派无路可走。   先是变人质为绑匪,再彻底榨干中年男人的所有利用价值,利用他反杀恶妖。   工具人这个概念,算是被她玩明白了。   龙平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女,只觉得今日所见所闻,远远超出他已有的全部认知。   “不要害怕,藤妖不会再出现了。”   谢星摇摸摸他脑袋,目色凛然:“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恐惧。”   晏寒来:……   晏寒来默然不语,看一眼身侧的小孩。   不知为何,他似乎猜出了龙平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   很震撼,很让人毛骨悚然。   这个奇怪的姐姐,很有可能成为他新一任的心魔。 第51章   藤妖覆灭,石壁上枝蔓尽落时,这场心魔也就到了尽头。   梦里的龙平只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心魔已经把他吓得够呛,待进入魇术母体,不知还要受到多少惊吓。   在眼前景物消散之前,谢星摇特意叮嘱:“等石室消失,我们会看见一座黑漆漆的城。那是一场虚幻梦境,你到时候不要害怕,耐心等我去找你汇合,好不好?”   她语气柔和,男孩怯怯点头。   于是身前所见的一切袅袅如烟散,当谢星摇再眨眼,果然来到绣城。   还是和上回一模一样的深夜,与之不同的是,这次她被传送到了城中。   已经能强制性将人拉入魇术母体,这或许意味着……幕后主使的力量有了极大突破。   此地诡谲阴森,不知潜伏着何种危机,谢星摇手中暗暗凝出法诀,四下张望。   她正置身于外城的一条长街,街中悄怆幽邃、静谧无人,四面八方见不到一盏亮灯,唯有天边残月盈盈生辉,在棉絮般散乱的云层里,洒落几缕亮芒。   平日的繁华之景地覆天翻,就连街边的花树也令人心生忌惮。婆娑树影被月光缓缓拉长,冷风拂过,好似魑魅魍魉浮动的身姿。   处处都是惹人不快的气息。   谢星摇静静聆听耳畔风声,倏忽之间,听见风声一急。   她飞快转身,在不远处望见熟悉的青衣。   “……晏公子。”   谢星摇叹气:“你总是这样悄无声息,有点吓人。”   晏寒来:“身法使然——听谢姑娘的语气,难不成从未修习过身法。”   他一如既往说话不好听,但在这座空荡无人的城池里,晏寒来无疑是她唯一信得过的队友。   谢星摇没理会这句阴阳怪气:“对了,这里为何只有我们两个?龙平的心魔被破,应该也会来到绣城。”   “或许同神识有关。”   晏寒来道:“魇术母体强行将我们拉入绣城,显然是动了不让我们离开的念头。你我二人皆是修士,神识强而稳固,因此来到较为安全的外城;至于龙平,应当在绣城深处。”   谢星摇一愣:“深处是指——”   “魇术母体发源之地。”   这就危险了。   倘若他们三人同行,龙平还能得到保护。这座城显而易见地杀机重重,留他一人进入深处,可谓九死一生。   “根据我们已知的所有情报,城中沈府最不对劲。”   谢星摇:“我们一起去沈府看看?”   *   这座“绣城”的气息很让人生厌。   起初他们置身外城,只能感到一股不太舒适的威压。   等顺着长街慢慢往里,月色渐淡、天色渐黑,四下蔓延开浓郁黑气,如同浑浊沼泽,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   耳边只剩下风声和树叶摇晃的声音,像极呜咽。谢星摇明面上保持镇定,实则心里发慌,暗暗唱了好几遍《好运来》。   沈府立在黑雾之中。   晏寒来先她一步迈入大门,确认无事,淡淡投来一道视线。   谢星摇紧随其后,被府中阴冷的寒气冻得一哆嗦。   沈府面积极广,前院、中院皆栽种了团团簇簇的繁花绿树。   花香连绵,勾连起亭台座座。后院里的建筑最大也最高,足足有数十层高度,听说是沈府老爷为将春色一览无余,特意修建的观景阁。   《天途》里,与沈惜霜的最终决战就发生在观景阁中。   想着想着,谢星摇蹙起眉头。   这座府邸偌大,龙平不知被带往了何处。宅子里指不定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倘若大声呼喊、暴露了位置,他们三人都得遭殃。   但要是一处一处地找,不仅费时,还不一定能找到。   更何况……他们还要尽快找出一切的真相。   “我们继续往里吧。”   谢星摇压低嗓音:“这地方——”   她话说时转头看向晏寒来,目光瞥过,发现他正盯着一片角落瞧。   顺势望去,原来是前院里栽种的花。   沈府光线暗淡,谢星摇之前只匆匆一瞟,如今随他看去,才后知后觉发现一丝不对。   前院里的花丛争奇斗艳、明丽鲜妍,然而细细端详,每棵树上居然长满了不同的花朵。   绝大多数是桃花,周边零零星星镶嵌着杏花、梨花、刺槐花与玉兰花。   桃花开得最盛、艷丽如霞,其余花朵要么只结出了小小花苞,要么生机颓然,在冷风中轻颤。   最为诡异的,是花丛树干。   桃枝妖艳,向墙里墙外各处生长,无边浅粉里,显露出一片片翠色将滴的竹枝。   竹枝并非由竹干生出,而是嫁接一般长在桃树之上,翠绿与粉白两相交织,尤为格格不入。   “像是……”   谢星摇沉声:“桃花汲取了所有养分。”   梦由潜意识产生,梦中所见,皆有寓意。   桃花汲取其它花朵的养分,的确能与原著对得上——   沈惜霜身为桃花妖,剥夺他人的神识促进修为增长,无疑是一种掠夺。   但为何……桃树会连着竹枝?   比起花朵,枝干才是植物的主体。竹子与桃花的羁绊,恐怕比那些梨花杏花更深。   线索太杂,谢星摇毫无头绪,正在思忖间,肩头被人轻轻一拍。   多亏晏寒来的这道提醒,她从沉思里挣脱而出,敏锐察觉到一股妖气。   来了。   魇术母体绝不可能风平浪静,谢星摇手中掐诀,望向妖气源头的方向。   她和晏寒来的修为都被大大压制,沈府威压如此厚重,里面的精怪实力定然不低。   希望……不要有事才好。   黑雾弥散,威压沉沉,一道灰影自廊间缓缓踱步,不消多时,显露出魁梧健硕的身形。   以及铺天盖地的杀气。   “何人擅闯此地。”   灰影步步靠近,月光暗淡,逐一映亮他尖利嗜血的犬牙,布满血丝的双眼,以及手中锋利的长刀。   当他咧嘴笑开,周身妖气氤氲,喉音沉如山压:“擅闯者——”   最后一个“死”字没来得及出口。   因为不远处的红裙少女先是一愣,旋即十足欣喜般睁大双眼,打断他的台词吟唱:“大人!是你吗大人!”   犬妖:……   犬妖:???   等等他有点儿懵。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犬妖还是下意识皱起五官:“啥?”   谢星摇不给他反应的时机:“是我大人!还记得溟山吗?我们见过啊!”   幸运。   大幸运。   人生何处不相逢,本以为即将迎来一场死战,然而当灰影走出雾气,她居然见到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正是龙平心魔中,被她一路走一路骗的犬妖。   只不过来到绣城,他收起了那对标志性的毛绒绒耳朵。   想来也是,藤妖被仙门道长剿灭,溟山里的精怪们自然会四处逃窜。没想到阴差阳错,犬妖居然到了沈府中。   送走一个工具人,立马又来一个。   巧了啊这是。   “我曾运送人族献给藤妖,得了大人你的协助。”   谢星摇道:“大人仔细想想,溟山,石门,敲开石门就能进去的石室!”   晏寒来:……   龙平的心魔和如今这场梦境,是两个彼此独立的故事。   谢星摇虽在心魔里见过犬妖,但对于这场梦里的犬妖来说,她只是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也就顺理成章地,不知道她曾屠灭过老藤。   更何况,她说得太准确了。   藤妖食人、溟山中隐秘的石门,这些全是不为大众所知的秘密,只会告知信赖之人。   溟山已覆灭多年,为藤妖供奉食物的人族有十几个,或许……过去这么久,人员又那般繁杂,真是他忘了?   犬妖有了短短一刹的神志恍惚。   “多亏有各位大人的照拂,我才终于到了炼气中阶。没成想天降噩耗,溟山居然出事了。”   谢星摇乘胜追击:“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我穷困潦倒,没一处落脚的地方,恰好听说大人你在沈府,便想着来投靠试试。”   她说着一顿,语意渐深:“大人,我还记得在溟山时,你总会露出两只犬耳……时过境迁,它们也不见了。”   犬妖刹间抬眸。   是了。   当初居于溟山的他桀骜不驯,时常以半妖半人的模样示人。这是他多年前的小习惯,倘若这姑娘是仙门之人,哪会把这种事记在心上。   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曾经的的确确有过交集。   犬妖恍然大悟,晏寒来冷眼旁观。   的确很有交集,你被稀里糊涂骗了一路,如今被卖还要帮着她数钱。   “正是,正是!”   犬妖将他们二人飞快打量:“来投靠我?很有眼光。实不相瞒,我已做到了沈府高级护院的位置——”   他言语间现出几分得意之色,话没说完,被另一道女音骤然打断。   “护院。”   一只树妖自雾里现身,四肢皆是长藤,面目模糊可怖:“发现一个擅闯者。”   擅闯者。   谢星摇心下一动。   进入绣城的只有他们三人,也就是说——   “哦?”   犬妖抬眸,声调懒懒:“押过来。”   他话音方落,远处响起几道凌乱脚步。循声望去,瘦弱的男孩被花枝死死缚住,不时奋力动弹、妄图挣脱。   花藤紧紧缠进皮肤,越是挣扎越是痛苦,衣袖已然渗出血色,龙平暗暗咬牙。   他一眨眼就到了这个鬼地方,放眼望去寻不着人影。这些飘荡的花妖犹如鬼魅,很快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地。   听它们说,自己即将被献给这里的小头头。   听它们说……距离溟山覆灭,已过去十多年。   虽然捋不清楚状况,但落入恶妖手中,毫无疑问唯有死路一条。临近死亡,他心中居然没有太多的恐惧,更多是不甘心。   等见到那小头头,就算不能杀了对方,打他一拳、踢他一脚也好,至少能证明自己不是个缩头乌龟。   不知道那对哥哥姐姐怎么样了。   在如此艰险的环境里,他们定然也在苦苦求生。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低落,心中为他们二人祈祷一番,再抬眼,龙平已能看清前院几道影子的轮廓。   一黑一红一鸦青,都说红衣最是凄厉,那红衣人铁定不容小觑——   等等。   目光渐渐凝聚,男孩的神色里,现出一丝不合时宜的茫然。   鹿眼瓜子脸,这个姐姐,他曾经见过的。   四目相对,谢星摇无比惬意伸一伸懒腰,朝他露出微笑。   龙平眼角狂抽。   不对吧。不正常吧。不符合逻辑吧。   ——怎么又是你啊???   心有所感,他面无表情挪动视线,看向她身边。   青衣少年神情淡淡,黑衣犬妖春风得意,正昂首轻笑。   他笑得居高临下、趾高气昂,分明是一副上位者姿态,不知为何,龙平却打从心底里生出浓郁的同情。   从一场心魔到另一场梦境,从溟山到绣城,从十年前到十年后。   ——你又成受害者了是吗???   *   与此同时,梦境之外。   白天的绣城华美光鲜,无边春色如水轻漾。   月梵坐在一家食肆中,徐徐饮下一口热茶,向着身侧的姑娘扬唇轻笑。   沈惜霜听闻他们穷得只能喝西北风,出于对侠义之士的敬仰,特意宴请几人来此用餐。   谢星摇和晏寒来纷纷入梦,昙光是板上钉钉的反派角色,此刻受邀坐在这里的,只有她和温泊雪。   [别担心各位,有的人离开了,但他其实还在。]   昙光独自坐在食肆角落,悄然传音:[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第一步。沈惜霜已经觉得温道长是个可靠之人,但因为种种原因,她现存最多的情绪,是同情。]   月梵默默分析:[沈惜霜在寻找仙骨的祭品。仙骨珍贵,祭品也定要经过精挑细选,我们需要把同情转化为欣赏,让她觉得温师兄配得上献祭仙骨。]   昙光点头:[就是这样!放心,我已经整理了恋爱游戏里的一百种攻略方法,准能蹭蹭提升好感度,温道友照做便是。]   温泊雪有些紧张,应了声“好”。   他今天做了充足的准备,为配合贫穷人设,甚至穿上一身堪比丐帮弟子服的外袍。   ……虽然他觉得这件衣服有些花里胡哨,但月梵和昙光拍着胸脯保证,它最能彰显散漫不羁的浪子风度。   沈惜霜的线索至关重要,为了谢师妹和晏公子,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妥当。   “可惜谢姑娘与晏公子不能到场。”   沈惜霜颔首轻声:“各位除魔辛劳,今日便放心大胆品尝佳肴吧。”   [首先,要想营造一个可靠的形象,眼神非常重要。]   昙光道:[要凛厉,要冷酷,要放电,要含有三分淡漠四分正气五分漫不经心——]   [停停停!]   月梵:[你这扇形统计图超过百分之百了都!]   “温道长。”   沈惜霜笑看他一眼:“你眼睛不舒服吗?为何一直斜斜觑着?”   温泊雪停下挤眉弄眼:“……眼睛,我眼睛的目力向来不大好。”   他说得磕磕巴巴,沈惜霜却是一笑:“是吗?我也不大能看清东西。”   “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分辨不出颜色。”   见温泊雪目露困惑,她语意温和:“有时离得远了,就看不见远处的景色。”   “这是为何?”   沈惜霜笑笑:“也是生来就有的症状,我已习惯了。”   [让眼神见鬼去吧。接下来是嗓音。]   昙光扶额:[小说男主角必有一副磁性沙哑的嗓子,试着把音调压低,你就能撩人于无形。]   温泊雪:……   温泊雪低咳一声:“沈小姐,你想吃什么?”   “温道长与月道长随意挑选便是。”   沈惜霜一怔:“温道长莫不是着了凉?嗓音为何如此沙哑?”   温泊雪停下压嗓子:“……小时候,我天生有点破锣嗓。”   [又是半瞎又是破锣嗓。]   月梵瞳仁剧颤,喝茶压惊:[这是破布娃娃吗?我们怎么又成卖惨的了?]   昙光:……   昙光咬牙:[没问题,还有机会。接下来是点单时间,你请客,专挑名字好听的点,告诉她自己前些时间降妖除魔,今日终于得了报酬,不想委屈她和自家师妹。]   月梵好奇:[为什么是名字好听?难道价格不重要吗?]   [专点贵的,会被当作暴发户,很没情调。]   昙光:[比起大鱼大肉,做工精致的小菜才是千金小姐的最爱——更何况是沈惜霜这种性子。]   这番话宛如醍醐灌顶,温泊雪乖巧点头,翻开菜单第一页。   字好多,好复杂。   身为二十一世纪土生土长的新青年,对于修真界古文,他大部分不认识。   “这位公子,”身侧的女侍笑得礼貌,“有什么中意的吗?”   “要一份这个。”   温泊雪整理好思绪,食指纤长,轻点纸面:“这是……玉池醉醉虾。”   一片寂静里,他似乎听见女侍强忍笑意的轻咳。   [从右,往左。]   月梵又一次喝茶,指尖微微颤抖:[不是从上往下念。]   温泊雪耳根一阵发热,静默垂头。   他方才从上向下念出了最右一竖行的所有字,此刻横着往左,赫然见到另一片崭新天地。   “玉带虾仁”“池塘莲花”“醉鱼”“醉虾”“虾炖蛤蜊”。   合在一起,成了他的玉池醉醉虾。   好家伙。   这回成文盲了。   [……算了,你还是找个贵点的吧。]   昙光以手掩面:[装不成知书达礼,土豪就土豪吧,至少还能为她花钱。]   “师兄,你又在开玩笑。”   月梵适时开口,礼貌笑笑:“沈小姐见笑了,师兄他总爱玩文字游戏。”   “是是是。我认真看看。”   白衣青年弯眼轻笑,再开口时慢语轻言,风度翩翩:“姑娘,劳烦来一份最贵的琳琅满堂。”   他这回看得清清楚楚,这道菜后面跟着四位数。   字也简单,不可能认错。   不知为何,四下再一次陷入静默。   “公子。”   女侍深呼吸,再深呼吸:“琳琅满堂是我们店名,后面跟着的数字,是门牌号地址。”   温泊雪:……   沈惜霜试探性开口:“不如,我来点单?”   角落里的昙光拿光秃秃的脑门哐哐撞墙。   温泊雪试图解释,挽回几分形象:“其实我学过认字,只不过家乡那边的文字和这里不一样——小时候,奶奶还夸过我字迹很漂亮。”   沈惜霜从他手里接过菜单,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月梵又又又一次喝茶。   修真界早就统一了文字语言,若说仍然保留着小众文字的地方,唯有那些人迹罕至的贫苦部落。   温泊雪出言解释之时,她已在脑中勾勒出了故事背景。   男孩深居于大山之间,他的笑容朴实无华,他的丐帮弟子服洗得发白,他用生来就有的破锣嗓,一遍遍念出古旧的部落文字。   而白发苍苍的老妪坐在他身侧,用布满皱纹的手掌轻抚他脑袋——   ……大山的孩子,更惨了啊!   [怎么会这样?]   昙光抓狂:[这都能毫无火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某些地方不大对劲。]   月梵说着蹙眉,好一会儿欲言又止,最终迟疑道:[你觉不觉得,温泊雪今日的穿着打扮,非常似曾相识。]   [有吗?]   温泊雪低头,匆匆扫视自己的外衫:[这不是你们俩精心为我挑选的,还说很文艺范、很日系风吗?]   昙光抿唇,不动声色挪动目光,将他打量一番。   灰扑扑的深色布料,身前身后隐约可见三块补丁,色泽不一,完美契合不太有钱的江湖浪子人设。   陡然之间,他悟了。   不远处的月梵同样豁然开朗,与他默默对视一瞬。   二人心照不宣,鹌鹑般愧疚低头,没再传音。   但见沈惜霜身姿袅袅,眉如远山,举手投足尽是画意,好似灼灼芙蓉。   而她正对面。   是一瓶端坐着的人形椰树椰汁。   椰树椰汁,不配拥有好感度。 第52章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攻略计划胎死腹中,昙光沉思许久,终于妥协:[要不,我们还是卖惨装穷吧。]   [我同意。]   月梵轻揉太阳穴:[说不定走一走傻白甜路线,能让沈惜霜觉得温师兄性子单纯,是个神魂澄净的好祭品。]   [对不起。]   温泊雪默默喝下一口粥:[我又搞砸了。]   [没事没事!这哪能怪你呀。]   月梵正色:[衣服是我挑的,我全责。]   昙光:[我也有问题,支过不少损招——而且我算是明白了,我这张嘴妥妥就是一翻车神器,越说越倒霉,不如闭嘴。]   温泊雪被他俩这样一安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发热的耳根:[对了,沈小姐方才说过,她目力很差、分不出色彩。桃花妖的视网膜也会出现问题吗?]   [我听说刚刚成形的精怪,五感是缺失的。]   昙光道:[听不清声音、没有味觉、甚至看不见眼前的景象,等修为慢慢提升,才会变得和常人无异——但沈惜霜,她总不可能只是个刚化形的小妖怪吧?]   在《天途》里,她的实力更甚于温泊雪。   [要么就是献祭。]   月梵回忆神宫所学的知识:[血肉是提升修为的至宝,在某些古老邪术里,能通过献祭自己的一部分身体来获得力量。]   [这是疯子才会做的事吧。]   昙光嘶了口气:[更何况,这世上谁会献祭自己啊。我听说过的那些邪修,全是把老百姓当作祭品的,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两种解释各有不合理之处,他们探讨不出头绪,只能暂时作罢。   这餐饭吃得提心吊胆,当温泊雪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听见沈惜霜温和的笑音:“二位道长可还喜欢?”   “当然喜欢。”   月梵毫无犹豫:“多谢沈小姐款待。”   温泊雪:“多谢。”   他重回穷苦人设,之前预想中的请客吃饭也就成了泡影。   平白无故受人恩惠,温泊雪总觉得不好意思,认真补充一句:“沈小姐,等我们有钱了,也请你饱餐一顿。”   [傻崽,别假戏真做。千万别忘了,沈惜霜接近我们是别有用心。]   月梵叹气:[你当演员的时候,也这么容易入戏吗?]   [没有啊,好几个导演都说我入戏很难。]   温泊雪老实回答:[可能因为演戏是假的,但现在是真的吧。]   昙光扬眉:[沈惜霜不也在装好人吗?]   温泊雪:……   温泊雪挠头:[可能,她演得太像了?]   “吃完了饭。”   他们还在暗地里传音,另一边的沈惜霜已缓缓起身:“二位想去绣城逛逛吗?”   ——居然发出了邀请!   月梵飞快抬头。   经过点餐时的那场乌龙,她本以为沈惜霜对温泊雪没了兴趣,没想到峰回路转,竟还有戏。   邀请来得太突然,温泊雪亦是喜出望外:“好啊!”   *   食肆位于闹市之中,踏出大门,立马能嗅到满街花香。   “沈小姐,其实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跟在沈惜霜身侧,温泊雪迟疑开口:“我们只不过萍水相逢,你为何要一直出手相助?我们宗门穷困潦倒,根本没办法报答你。”   这是一个小小的试探,沈惜霜听罢果然一怔。   她很快轻声笑笑:“我曾说过,是因仰慕诸位行侠仗义。温道长不相信那段说辞、觉得我存了私心么?”   老实人温泊雪被噎得不知如何回应。   “温师兄只是不习惯别人对他这么好。”   月梵适时打圆场:“宗门贫瘠弱小,我们都是吃着苦头长大的。”   此话一出,沈惜霜显出了然之色,月梵与温泊雪却是双双神色稍顿。   她方才说得急,直到匆匆出口,才意识到这句话里的谎言似曾相识。   破开心魔的那个晚上,等晏寒来离开后,他们曾聚在一起聊过自己的心魔。   谢星摇说过去的她压力很大,心魔里的爸妈唠唠叨叨,而她藏在房间角落。   温泊雪身为流量小生,最害怕被人指指点点,据他所言,心魔里的嘲笑声经久不散,他被吵得心烦,只想让身边的一切消失。   当时月梵语气轻松,也说起她的心魔。   梦里她仿佛一个透明人,没人搭理,孤孤单单,无论笑还是哭,全都得不到回应。   他们每个人都用了轻快的语意,如同在阐述一场有趣的冒险。   月梵却心知肚明,在她讲述时,刻意省略了很多东西——谢星摇与温泊雪应该也是一样。   能让人嘻嘻哈哈的故事,怎么可能成为心魔。   不习惯别人对自己好,吃着苦头长大……   这种描述,倒像在说她。   “沈小姐,你在看什么?”   一旁的温泊雪先行打破沉默,看一眼沈惜霜:“那是——”   月梵收回心思,循声看去。   他们正走在一条居民街,褪去主街里的热闹喧嚣,留下几分烟火气。   沈惜霜行于最右,此刻微微侧了头,望着一处小院。   院门敞开,露出院子里白墙黑瓦的房屋。   这地方似是荒废已久,院墙上青苔遍布、生有连绵蛛网,几个壮硕的青年正搬着大大小小的家具,逐一往屋子里送。   “是有新主人搬家进去吧。”   月梵仰头张望:“看沈小姐的神色,是很熟悉这幢房子吗?”   沈惜霜:“从前有个朋友住在这里。”   “朋友?”   温泊雪道:“那位朋友搬走了吗?”   他话音方落,骤然听见一道苍老喉音:“这地方的上一任主人,可不是搬走的。”   院落闲置已久,今日终于有新人搬来,不少街坊邻里前来围观。   站在墙角的老人淡瞥他们,压低声音:“是一年前外出遭劫,一家三口无人幸免。可怜一家人行善积德……这位姑娘,节哀。”   温泊雪与月梵皆是一愣。   “一年前外出遭劫……”   温泊雪只觉这个故事似曾相识,细细回想,看向沈惜霜:“是种了一棵祈愿竹树的那家人?”   当时他们前往沈府参加考核,文试之前,曾在偏僻别院见过一棵竹子。   竹上挂了许愿用的红色丝线,据两个沈府小厮所言,它本是生在城中另一户人家,那家人意外出了事故,这才被沈老爷移入沈府。   只可惜在那之后,竹子就病怏怏的了。   “嗯。”   沈惜霜极轻笑笑,目光凝在他脸上,瞳仁幽深,看不出所思所想:“道长知道那棵竹子?”   “路过沈府的时候,我们曾见过它。”   温泊雪老实应答:“我和月梵师妹当时参加考核,还在上面挂了心愿。”   “那便祝二位心想事成。”   “老伯。”   月梵若有所思:“残害那家人的凶手,如今被抓到了吗?”   老人面色微沉。   “官府断案,讲究一个证据。一家三口死得不明不白,虽然揪出了几个颇有嫌疑的恶霸,但找不到确凿证据,根本定罪不了。”   他说着身形佝下,往前稍稍探身:“不过啊,报应很快就来了。”   月梵挑眉:“报应?”   老人点头:“就在惨案发生的一个月后,其中俩恶霸莫名其妙死了,死相凄惨,那叫一个血肉模糊。”   温泊雪胆子不大,听得后背发凉:“这又是谁干的?”   老人瞟他:“既然是‘莫名其妙’,那自然没抓到凶手。那两人平日里无恶不作,仇家结了不少,说老实话,官府也不大想管。”   [两个恶霸死了,竹子被沈老爷移进府里。]   月梵眼皮一跳,传音入密:[话说回来……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副本的决战是在沈府观景阁,而观景阁,也是沈老爷所建的。]   ……沈老爷?   温泊雪呆了呆:[这个角色不仅我们从没见过,就连在原文里,好像也从未露过脸。]   [没在原文露脸,不等于他真的不存在。]   月梵无声撩起长睫:[摇摇不是说过吗?这里是真实的修真界,不能被原著牵着走。戏份越多的角色越有可能是凶手,又不是在拍《名侦探柯南》。]   但这也仅仅是个猜想而已。   他们没有线索、没有依据,全靠一点儿蛛丝马迹胡乱猜测,莫说找出真凶,连捋清这一系列的前因后果都难。   譬如沈老爷为何要移栽祈愿竹,他和沈惜霜分别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全是未解之谜。   [目前看来,只能寄希望于摇摇和晏公子了。]   月梵叹气:[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心魔危机四伏,他们一定在艰难求生,千万不要出事啊。]   [嗯。]   想起自己心魔中的景象,温泊雪心下发紧:[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   与此同时,魇术中。   “艰难求生”的谢星摇饮下一杯金银花露,回味着舌尖清凉甘甜的花香,露出幸福微笑。   龙平:……   他不是很懂。   他原本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没想到居然与这对哥哥姐姐再相逢。   只不过这次他仍是人质,这两人却摇身一变,成了妖魔精怪的同伙。   谢星摇声称这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随二人一并来到沈府,小孩子活泼好动,一不留神,就和她走散了。   犬妖听罢恍然大悟:“哈哈原来如此!我方才还在纳闷,沈府戒备如此森严,怎会有人不自量力闯进来。有我在,定让那些不知死活的家伙死无葬身之地!”   然后龙平面无表情,看着他亲手递给“不知死活的家伙”一块令牌。   犬妖:“沈府处处有禁制,携上这块牌子,能证明你们是自己人。”   ……也不知道当他得知真相,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魇术里的沈府看似井然有序,然而毕竟只是幻梦一场,里面的妖魔精怪都不太聪明,漫无目的游荡于其中。   犬妖交给他们一人一块令牌,没交待具体去做什么事,只说守好院子,莫让外人进来。   谢星摇:“放心,我决不让旁人有机可乘!”   有机可乘的她自己,的确不算“旁人”。   “万幸万幸,如果这儿是真正的沈府,我们肯定会被丢出去。”   犬妖走后,谢星摇拍拍胸口:“晏公子,这地方处处不对劲,你能感知到何处的气息最为震荡么?”   梦境由心而生,梦里的一切都无法掩藏。魇术母体心中最在意的地方,散发的灵力也就越浓。   晏寒来抬眼,面上无甚表情,遥遥看向远处。   在他视线停驻之地,一座高阁巍巍耸立,直入云霄,如欲摘星揽月,将满城风光尽收眼底。   正是观景阁。   自前院通往观景阁,几乎要横穿大半个沈府。   一路上的魑魅魍魉多到令人眼花缭乱,个个杀气森森,犹如伺机而动的豺狼虎豹。想来梦境的主人对此地十分重视,特意设下重重险阻。   又一只邪祟迎面而来,谢星摇面带和煦微笑,向它点头致意。   一触即发的死斗秒变同事之间的相互问好,龙平震撼到麻木,看一眼手中令牌。   淡淡幽光自令牌散出,为他浑身笼罩上一股压抑的气息,完美融入沈府之中。   令牌,好用。   犬妖,更好用。   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观景阁,谢星摇有些意外地轻扬眉梢。   看来这座楼的确非常重要,四面八方皆被设下了阵法,即便他们手持令牌,仍无法踏入其中。   她心下一动,瞧一瞧晏寒来。   晏寒来:……   “此为锁幽阵,外人擅闯,烟消云散。”   青衣少年上前几步,指尖于虚空凝出白光几点,继而连点成线:“稍候。”   若是硬碰硬对上这里的邪祟,他们两人皆被削去修为,胜算肯定不大;   但破解阵法就不同了。   阵法讲究奇门诡术、布阵排阵,一旦勘破其中关键,哪怕修为不是很高,照样能够破开。   可巧,晏寒来是原文里认证过的咒术天才。   后院幽寂,莫说巡逻的妖邪,连风声都不复存在。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黑暗浓郁,唯有几点白光翻复凝结,与观景阁中的锁幽阵两相交映。   晏寒来动作熟稔,十指修长,皆被灵力映出白玉般的色泽。   谢星摇暗叹连连,倏忽耳边一声低低嗡响——   锁幽阵破了。   晏公子。   也超有用。   “阵法破开,沈府里的妖魔定会很快察觉。”   晏寒来收回灵力,淡淡看她一眼:“莫要耽误。”   *   观景阁里很黑。   楼中毫无灯光,唯有月色透过纱窗泠泠而下。晏寒来走在最前,掌心灵力凝结,照亮道路。   一楼很平静。   大厅空旷,角落里盘旋着巨大的螺旋式长梯。抬头向上探去,阶梯好似漫无尽头,一直延伸到穹顶之上。   晏寒来:“随我上楼。”   一步步顺着长梯往上,伴随时间流逝,空气里的压迫感也逐渐加强。   谢星摇勉强稳下心神,握住身边男孩的手心:“别怕。”   时间紧迫,她下意识用了最快的速度。眼看头顶盘旋的黑影越来越少,终于来到顶层的一刻,谢星摇不由屏住呼吸。   和其它楼层不同,观景阁顶端有光。   光源……是一棵生在楼中的桃花树。   桃树竟未植根于土壤,粗壮的树根屈曲盘旋,攀附墙壁之上,好似虬龙匍匐,盘根错节。   鲜妍桃花开了满树,茂密枝干旁逸斜出,竟如藤蔓一般扭曲盘旋,绑缚着一个个光团。   “光团之中蕴含灵气。”   晏寒来沉声:“是神识。”   “也就是说,桃树在汲取这些神识的力量。”   谢星摇目光往下,瞥见数个瓷坛。   坛子被树根绑住,个头不大,坛身用白纸贴着一个个名字。   顾文东,张醒,还有……   谢星摇心口一跳。   月梵,温泊雪。   “坛子里应是每个人的心魔。”   晏寒来继续解释:“观景阁乃是魇术母体所在,心魔被供养于此,以魇术为依托。”   谢星摇若有所思:“如果把坛子打破,会怎么样?”   “心魔外露,将我们卷入其中。”   他垂眸细探,低声补充:“瓷坛皆被下了封印,我们无法打开。”   “等、等等。”   茫然的龙平怯怯举起右手:“哥哥姐姐,你们说的我全听不懂……什么魇术什么心魔什么母体,还有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听它们说溟山覆灭了十多年,这是怎么回事?”   “等一切结束,你自会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谢星摇拍拍他脑袋:“现在你只需要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大哥哥博学多才、悟性过人,是个天才就够了。”   又开始了。   晏寒来抿唇,一言不发侧开脸。   “不过,”谢星摇前行几步,“既然百姓们的神识都在坛子里,那这些被绑在树上的光团又是什么?”   她音量极小,开口时细细端详身前诡异的树枝,猝不及防间,枝头倏而一颤。   晏寒来蹙眉,手中已有法诀掐出。   但预想中的突袭并未到来。   枝头轻颤,离她最近的光团竟战栗般抖了抖,不过片刻,发出一道低低哀鸣:“呜——”   紧随其后,更多光团开始了呜咽。   谢星摇一愣。   晏寒来说过,这些光团尽是神识。   声声呜咽稚嫩青涩,像是小孩无助的哭嚎,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尝试与之沟通:“我并非沈府中人,而是来此调查绣城魇术的仙门弟子——别哭别哭,你们是谁,是什么人把你们困在这儿的?”   大多数光团瑟瑟发抖,一时间光影乱颤,离她最近的圆团咕噜一动,怯生生应答:“是……是桃花妖。”   “沈惜霜?”   “不是姐姐!”   光团下意识加重语气:“是、是更大的那个,这里的主人。”   ……主人。   谢星摇迟疑开口:“沈府老爷?”   好几个光团上下晃动,像是点头。   心中疑团更多,她敛眉沉声:“你们是谁?沈惜霜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光团:“我们是、我们是小花。”   另外几个圆团叽叽喳喳:“小草!”   它们嗓音清脆,大多相当于人族的幼童,谢星摇心知吓唬不得,耐心点头:“嗯嗯,小花小草小树苗,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被大桃花树抓来的。”   离她最近的光团年纪大些,说话最有条理,当它开口,其它神识纷纷噤声:“听说屋子里的这棵小桃树蕴藏有仙道圣物,他为了得到圣物的力量,利用我们供养它。”   所以在这场梦里,沈府的桃花才会开得最盛。   因为它本就是靠着其它精怪的血肉而生。   “小桃树?”   它们将沈老爷称作“大桃树”,晏寒来敏锐发觉异样:“这棵树并非他本体?”   “仙道圣物力量太强,寻常精怪很难驾驭,不但会被它夺去五感,稍有不慎,甚至要被吸干灵力。”   不知想到什么,光团一抖:“所以他用了另一棵桃树作为母体,对外宣称是他女儿——起初的时候,圣物需要的灵力不算太多,他便四处抓来我们这些刚成形的小妖怪。但不知怎么,自几个月前起,灵力的需求越来越多。”   因为仙骨的力量在一天天苏醒,仙骨力量越强,所需要的代价也就越大。   谢星摇颔首:“所以他开始使用魇术,对绣城的百姓下手。如此说来,沈惜霜就是这棵被他利用的桃树?”   光团一默,半晌,左右晃了晃身子。   一个摇头的动作。   “这棵桃树真正的主人……”   它说着颤了颤:“几个月前,仙道圣物需要的灵力突然增多,桃花妖遭到反噬,已经……”   龙平听懂了八成,闻言好奇道:“它主人已死,为何这棵树还活得好好的?”   晏寒来冷声:“有别的魂魄进了桃树的躯壳,为它延续生命,继续做仙骨的载体。”   光团点头:“后来,我们就见到姐姐。”   它身侧的另一个光团开口:“姐姐的主人被坏人杀害,她想报仇。”   “大桃树和她签订契约,他帮她杀掉坏人,她的魂魄住进这棵桃树里面。本来只有三个月的。”   又一道声音响起:“但大桃树想把我们献祭,被她拦下了。”   接着是抽抽噎噎的小男孩嗓音:“姐姐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一直留在这里……”   简单来说,沈老爷找了棵桃树供养仙骨,没想到桃树遭到反噬,被仙骨吞噬了魂魄。   没有魂魄,桃树一旦死亡,仙骨也就没了载体。为延续桃树生命,他找来了如今的“沈惜霜”,让她的魂魄进入桃树之中。   沈惜霜原本答应他留在沈府三个月,但为了保护这些花花草草,一直没离开。   它们很喜欢沈惜霜。   说起她时,原本暗淡的光团一个个散开莹润光亮,叽叽喳喳的低语充斥整间阁楼。   “姐姐说,等一切结束,要带我们一起离开。”   “姐姐总会从城里买给我好多好多糖。”   “姐姐说桃花是粉色的,她本体的竹子是绿色的……我们年纪太小,分不清颜色,等长大一些,就能和她一起去赏花。”   沈惜霜的魂魄进入桃花妖的躯壳,所以当她在原文死去,桃树也就随之枯萎,显露出仙骨。   至于真正的幕后黑手……全然没留下一点线索。   《天途》里的故事,被完完全全推翻了。   谢星摇只觉耳边嗡嗡作响,陡然之间,耳边叽叽喳喳的童音不约而同停下。   “……来了。”   一个光团碰碰她指尖:“他们来了。”   谢星摇蓦地转身。   一刹间月满窗楹,寒光如雪,铺天盖地的杀气席卷而来,尚未到她身前,便被青衣少年掐诀拦下。   杀气散开,月色冰冷,映出密密麻麻的漆黑影子。   “你们三个。”   为首的犬妖笑意狰狞,手中长刀锋利无匹:“找死吧。”   在他身后,数十只妖魔邪祟目露凶光。   树枝上的光团颤抖不止,渐渐回归暗淡。   “久闻观景阁大名,这座楼既然修了,不就是让人上来观景的吗?”   谢星摇礼貌笑笑:“话说回来,还要感谢大人相赠的令牌。”   她把“大人”二字咬得极其微妙,饶是龙平,也能听出其中讽刺的意思。   不出所料,犬妖果然大怒:“你这混账,不仅骗我还——杀了他们!”   话音方落,妖邪群出。   龙平这辈子没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与之相比,独居的藤妖活像个空巢老人。   阁楼面积不大,眨眼便是暗影连天。浓郁妖气好似汹汹浪潮,他被裹挟其中,连呼吸都做不到。   那个高高瘦瘦的青衣哥哥动作凛厉又迅捷,在无数黑影的包围下,竟能和它们勉强打成平手。   至于红衣服的漂亮姐姐——   “给你。”   谢星摇不由分说塞给他三个瓷坛:“这是我们的心魔,你务必拿好。要是被夺走打开,我们定会被心魔吞噬。”   她声音不大,奈何犬妖耳力灵敏,还是幽幽投来一道目光。   不留给龙平反应的机会,谢星摇手心凝诀,击退迎面而来的一只妖魔。   于是只有龙平一人留在原地。   犬妖轻扬嘴角,目露不屑。   这两个少年人修为不低,解决起来恐怕要颇费一番功夫,三人之中,唯有孩子是突破口。   把心魔交给他保管,是红衣姑娘最大的失误。   谢星摇与晏寒来一左一右,灵力浑然如屏障,击退所有妄图靠近的妖魔。   然而灵力毕竟有限,更何况此地是魇术的主场,妖魔鬼怪一个接着一个来,根本看不到尽头。   短暂一瞬,谢星摇的灵力倏忽一晃,露出一道小小缝隙。   是个机会。   犬妖咧嘴扬唇,舌尖舔舐尖利犬牙,向前挥刀。   瓷坛设有禁制,外人无法打开,而他作为魇术的一部分,理所应当拥有这份权力。   刀光凌然,裹挟刺骨寒光。   谢星摇下意识去挡,奈何太迟太晚,虽然挡下大半,却还是有刀光击在瓷坛之上,发出清脆一响。   咔擦。   瓷坛破,心魔出。   而心魔的主人,将会被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   阁楼暗影流动,自坛中腾起的黑烟徐徐遮掩月色。   犬妖收刀入鞘。   成功了。   全因他的随机应变,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这三个麻烦,如今他们被心魔侵袭,八成已丧失意识——   犬妖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青衣少年神色冷淡,掌心不断有猩红血液缓缓淌出,无数妖魔的尸身躺在他身侧,衬得凶戾如魔。   男孩面露茫然,像是不知发生何事,呆呆站在角落。   他们都没受到影响。   那红衣少女甚至面露微笑,带了点儿欣慰地仰起头,兴致勃勃端详空中的心魔。   怎么回事。   犬妖怔然抬头,望见心魔里的画面。   两女一男。其中一男一女,他从未见过。   犬妖:???   “抱歉,这不是我们三个的心魔坛。”   谢星摇笑笑:“准确来说,是我和另外两个朋友的。至于我,早就从心魔里挣脱了——谢谢你帮我打开。”   犬妖原地跳起:“你又骗我!!!”   笨蛋狗狗,真的很好用。   从进入魇术之前,她就在不断思索,应该如何离开。   就算杀光这里的妖魔、烧掉眼前这棵桃树,只要幕后主使还活着,他的梦就会一直做下去。   更何况她和晏寒来的修为皆被大大削减,要是硬拼,还真打不过源源不断的邪魔。   唯一可行的办法,唯有破坏这场梦境本身。   在看见心魔坛的一瞬,有个念头在她脑中慢慢产生。   穿越者们破开各自心魔的那个晚上,他们曾彼此交流过自己的梦境。   温泊雪从小到大没有自信,害怕旁人的嘲笑。梦里笑声不止,而他蜷缩在角落,许愿让身边的一切全部消失。   月梵不被重男轻女的父母重视,拼命努力也得不到一个眼神。梦里的她想方设法搏得关注,在一次次无视下,只能佯装大大咧咧地独自讪笑,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   至于谢星摇她自己,无非是处在黑暗孤寂的房间里,不想听任何人的闲言絮语。   这是三段风马牛不相及的梦境,然而一旦把它们试着交换顺序——   虚空中魔气滚滚,首先浮现出两道影子。   交错的心魔之中,“谢星摇”坐在黑暗角落,身边的“月梵”不停搭话,声声入耳,却只让她心生烦躁,背过身去缩成一团。   被无视的“月梵”轻扯嘴角,尴尬轻笑,而另一边,“温泊雪”在笑声中如坐针毡,身边的一切景物逐渐消融,归于黑暗。   于是“谢星摇”身边更黑更冷,身处恐惧之中,少女愈发不愿做出回应,将自己藏得更深。   然后是“月梵”的讪笑。   以及“温泊雪”所引发的、越来越汹涌的、已经吞噬了大半个观景阁的黑暗。   ——嗯。   一场成功的循环,完美的心魔永动机。   心魔之间的循环不止,由温泊雪引发的黑暗虚空就会无限膨胀,哪怕席卷整个梦境空间,仍会不停扩大。   如此一来,心魔越来越大,直到远远超出魇术的负荷限度,这场梦境被撑爆,自然也就随之崩溃。   在游戏用语里,这种操作名为“卡bug”。   心魔被她彻底玩坏了。   眼见空间被吞噬不休,犬妖抓狂:“这、这什么?你们三个——”   谢星摇温和笑笑。   从她把心魔坛交给龙平的一刻起,就已经布下了局。   先是借由她口,把犬妖的注意力转移到瓷坛上,再选定一个最容易接近的对象。   在顺理成章的心理暗示下,犬妖定会打起心魔坛的主意,紧接着,只需要故意露出一个破绽。   犬妖目眦欲裂,龙平亦是目瞪口呆。   视线所及之处,双目无神的青年缩在黑暗里不停发抖,面色惨白的女人皮笑肉不笑。   而在最深的角落,少女默默坐在虚空之中,许是觉察他的视线,幽幽投来一瞥。   冰冷的、毫无感情色彩的一瞥。   这一瞥没有温度,漆黑瞳仁里歪歪斜斜写着“柔弱无助”几个字。他横竖放心不下,仔细看了半晌,才终于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目都写着两个字是“心魔”!   身旁的谢星摇碰碰他胳膊:“龙平,你还好吧?”   他默默抬头,望见那张与角落少女如出一辙的脸。   他不理解。   他觉得好恐怖,他瑟瑟发抖。   这个姐姐,她不正常的。   她分明是散发所有黑暗气息的源头。   谢星摇站在漫天血光与杀气里,朝他展颜一笑:“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是面对恐惧。”   话音落下。   咔擦。   梦醒了。   *   时值傍晚,斜阳被远山吞噬大半。   武馆后院的卧房中,男人猛然睁开双眼。   梦里的一切无比清晰浮现于脑海,最后与他四目相对的黑瞳仍历历在目,龙平竭力深呼吸,捂住心口。   都过去了。   那只是一场梦。   “夫君!”   候在床边的紫裙女子面露喜色,递来一杯凉茶:“你终于醒了!你被魇术缠身,坠入心魔之中,万幸有两位仙门小道长出面相助,才让你脱离梦魇。”   “是、是么?”   龙平饮下凉茶,只觉心有余悸:“夫人,既然我已醒来,你放心,为夫定会将魇术一事调查清楚。”   他回想起梦中所见,握紧双拳:“我已破除心魔,世上便不会再有恐惧之事。”   恰是此刻,房外响起咚咚敲门声。   “定是两位道长来了。”   紫裙女子上前打开房门:“二位道骨仙风,你可得多谢谢人家。”   龙平笑道:“那是自然,我——”   他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   房门敞开的间隙,夜色昏黑,烛火微摇,血一般的红色闪过,继而是张突然挂在门边的苍白面孔。   熟悉的神色,熟悉的相貌,熟悉的黑眼珠。   谢星摇朝房中探进半个脑袋:“嗨!”   一刹的寂静。   他已破除心魔,世上不会再有恐惧之事。   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是面对恐惧。   思来想去,他脑子里只剩下独独两个字:恐惧。   噩梦还没醒。   只一瞬。   五大三粗的男人双目圆瞪,抱紧手中棉被,如窜天猴般腾空跃起:“啊!!!” 第53章   傍晚,武馆后院卧房。   “所以。”   听完谢星摇简要概述的来龙去脉,龙平正色蹙眉:“绣城魇术的真凶,是沈府老爷。”   谢星摇:“嗯。”   至于沈惜霜,不过是他用来炼化仙骨的傀儡。   准确来说……因为仙骨剧烈的反噬,真正的“沈惜霜”早已死去,如今在她壳子里的,是另一个妖怪。   那些小光团叽叽喳喳的时候,曾说她本体是竹子、曾经的主人遭了难。   细细想来,他们前往沈府参加文试时,就曾在那里见过一棵祈愿竹。祈愿竹原本不在沈府,直到上一任主人全家突逢意外,才被沈老爷移栽至府中。   那应该就是沈惜霜的真身了。   她魂魄离体,住进另一副躯壳,祈愿竹得不到魂魄滋养,自然会一日日枯萎衰败,变成他们见到的那副颓靡模样。   仙骨至纯,蕴含的灵力远非常人所能驾驭,要想成为它的容器,条件就更为苛刻——   如今看来,那棵桃树是一个,祈愿竹是一个。   温泊雪应该也是一个。   所以在原文里,沈惜霜才会千方百计接近他、妄图让他成为仙骨新一任的祭品。   只有这样,她才能从桃花妖的躯壳中离开,带着那些叫她“姐姐”的花花草草逃出沈府。   想得再深再细一些,沈惜霜年纪轻轻、实力低微,定然不懂如何勘透修士根骨、判断对方是否适合作为仙骨的容器,原文里盯上温泊雪……应是受了沈老爷的教唆。   这样一来……在原定的故事线里,真凶岂不是轻而易举撇清嫌疑、自此逍遥法外了吗。   念及此处,她心中莫名发堵,出神之际,忽听身侧的壮汉长叹一声。   “心魔中多有得罪,还望两位道长见谅。今日多谢二位救我于生死之间,往后若有任何需要,尽管找我便是。”   龙平抱拳:“晏公子天赋惊人,谢姑娘的思绪更是活络,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远非常人能及。在下佩服、佩服!”   他的态度诚恳真挚,谢星摇被夸得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别别别,我们担不起的——不过话说回来,龙平馆长没被那场梦吓到吧?”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只是往门里探了探脑袋,这位身强体壮的八尺大汉就面色发白,整个人往半空一蹿。   “没有没有!”   龙平打个哈哈:“那会儿刚从噩梦醒来,格外心神不定,总觉得自己还在梦里,让谢姑娘见笑了。”   ——所以绝对不是被你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真的!   晏寒来欲言又止,淡淡看她一眼,终究没揭穿。   “既然馆主没事,那我和晏公子便回客栈了。”   谢星摇笑道:“如今真相水落石出,我们得和师兄师姐商量一番接下来的对策。”   梦中与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大相径庭,据馆主夫人所言,她和晏寒来已经睡了整整三天。   也不知道这三天里,其他人有哪些进展。   “师兄师姐……是说温道长和月道长?他们恐怕不在客栈。”   馆主夫人温声:“今早我听月梵道长说,沈小姐邀了他们二位去府中做客。”   谢星摇呆住:“沈府?”   *   “沈府?!”   今日正午,医馆。   昙光面露惊恐:“沈惜霜这么快就邀请你们去沈府?她不会已经打算动手了吧!”   “动手迟早会有,但应该不是今天。”   月梵轻揉额头:“她这次还邀请了我。如果想把温泊雪变成祭品,让他一人赴宴,显然比较容易对付。”   昙光:“说不定是想吃鸳鸯锅。”   “我觉得,沈小姐好像和原著里不太一样。”   温泊雪躺在病床上,蹭地坐起身子:“在原著里,她的态度暧昧很多,摆明了想刷‘温泊雪’的好感度,但现在……她人还挺好的?”   月梵老母亲叹气:“你觉得她是个好人,这好感度不就已经刷起来了?”   老实人温泊雪露出惊讶的神色。   “更何况,你们和她从无交集,她却又是治病疗伤又是请客吃饭,对你们这么好,根本无缘无故。”   昙光亦是冷静分析:“总不可能当真因为所谓的侠义之心吧,沈惜霜在原文里,也不是这种傻白甜人设啊。”   “那,”温泊雪弱弱应声,“咱们应该赴约吗?”   “……应该没问题。”   月梵道:“原文里说过,温泊雪的根骨万中无一,最适合作为献祭仙骨的容器。对于沈惜霜来说,你是独一无二的宝贝,在你自愿成为祭品前,她不会伤你分毫。”   她的这段分析有理有据,一锤定音。   也因如此,温泊雪与月梵最终还是入了沈府,昙光留在府外的茶楼静候消息,通过传音符随时保持联系。   沈惜霜是个合格的主人,早早便和侍女阿椿站在门边等候。   月梵见状颔首一笑:“劳烦二位。”   “两位道长皆是贵客,有何劳烦可言。”   沈惜霜微微侧身,让出一条入府的小道:“请进。”   他们并非头一回进入沈府,加之来前做了准备,对府中道路了熟于心。   甫一进门,便听沈惜霜轻笑道:“听说两位道长曾来沈府参加文试,我看了看文试考卷,道长们果然……”   她说着一顿:“很有趣。”   行吧。   回想自己一塌糊涂的文试,温泊雪更蔫几分。   文盲人设被坐实了。   “奇怪。”   月梵一边随她往前,一边环顾身边景象:“沈小姐,这条路……好像并非通往正厅。”   她敏锐发觉不对,茶楼之中,守在传音符旁的昙光骤然凝神。   “正厅人杂,小姐特意挑了处风景最好的院子。”   阿椿道:“那里寂静无人,最适合——”   她话没说完,便被沈惜霜轻拍一下肩头。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制止动作,小姑娘吐吐舌头,不再言语。   欲言又止,遮遮掩掩,不知在盘算什么阴谋诡计。   昙光听着传音符,眉目渐沉。   “就是这里了。”   穿过林间小道,终于抵达目的地。沈惜霜轻声笑笑:“二位请进。”   温泊雪仰首打量:“真的好安静,一路上没见到什么人。”   特意选在僻静偏远的角落,居心不良。   昙光咬牙,一颗心慢慢往上提。   此地是个环境幽静的小院,四面藤萝丛生,两旁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清风吹散春日艳阳,好似天开图画,荡漾出缕缕青意。   小院紧邻观景阁,抬头向上,能见到巍巍高阁直入云天。   巨大建筑笼下厚重的影子,想起原文剧情,温泊雪扬眉:“那是观景阁吧。”   “嗯。”   沈惜霜点头:“爹爹尤爱赏景,登上楼阁,便可一览绣城全貌。”   在观景阁旁边。   昙光静静聆听,心中不祥的预感更浓。   而传音符另一头,伴随踏踏脚步,月梵轻轻开口:“这里……好黑。”   一刹的沉默。   紧随其后,一声惊呼刺破他耳膜——   月梵:“呜哇!”   传音到此戛然而止。   不明缘由地,传音符被迫中断了。   昙光独自坐于茶楼之中,窗外虽是阳光普照,他后背却已生出阵阵冷汗。   诡异的观景阁,突然中断的传音,月梵最后的那声惊呼,所有的线索,都表明她与温泊雪出了事。   此时此刻的沈府,必然已露出锋利的獠牙。   倘若不顾死活闯进去……他也很有可能会惨遭毒手。   ——但谢星摇和晏寒来尚未醒来,要是丢下他们两个不管,他还是个人吗!   独坐茶楼的光头和尚暗暗咬牙,自储物袋掏出法器,轰然起身。   翻车就翻车吧,他拼了!   *   “这是……”   与此同时,沈府中。   院落幽静,树影婆娑,月梵怔怔看着厢房中央的木桌,不自觉睁圆双眼:“好大的鱼!”   但见木桌之上琳琅满目,皆是色香味俱全的中州菜式,其中一条香辣水煮鱼个头极大,通体显出火焰般的金红。   “上回在食肆用餐,我看二位吃得不大尽兴。”   沈惜霜唇角微勾:“后来问了问温道长,才知二位都来自中州,吃不惯绣城的食物。”   温泊雪心虚抿唇。   他在食肆念错菜单,闹了个大乌龙,导致从头到尾吃得漫不经心。   沈惜霜察觉到这一点,特意询问他缘由,他只能用“不合口味”搪塞过去。   没想到,她居然真找来了中州的厨子。   “今日的菜肴皆是中州特色。”   沈惜霜道:“我问过做菜师傅,原来中州喜食香辣。绣城口味清淡甜腻,之前是我考虑不周。”   [……可恶。]   月梵握拳:[她好温柔好细心,如果不是知道她接近我们别有用心,我已经沦陷了。]   “没有没有!”   温泊雪赶忙接话:“沈小姐已尽了地主之谊,反倒是我们,不知应当如何报答。”   “不过——”   感应到传音符的灵力陡然消散,月梵心生警惕,凝神轻咳:“沈小姐,此地莫非用了屏蔽灵力的咒法?从进入厢房的那时起,四周灵力便像是凝固了一般。”   “应是观景阁中的法阵所致。”   沈惜霜柔声笑笑:“爹爹不喜被人打扰,在阁楼里设了大阵。这里离观景阁不远,时常受其影响。”   原来是这样。   观景阁里藏了仙骨,为避免旁人觊觎,的确应该做一些手脚。   月梵松下一口气,听沈惜霜继续道:“时候不早,二位不妨进屋落座。”   温泊雪点头,在木椅上坐好:“多谢沈小——”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窗外骤然响起一声咆哮:“都不许动!!!”   这声音,好耳熟。   只一刹,厢房房门被人用力踹开,好几双眼睛无言相对。   月梵:……   温泊雪:……   厢房里的他们围坐于桌旁,俨然一幅和和美美的欢欣景象。   厢房门口的光头目眦欲裂、双眼圆睁,仿佛怀了必死的决心,挥舞着手中法器,脖颈上冒起条条青筋:“没想到吧,还有我!”   随之而来,是家丁小厮们撕心裂肺的呼喊:“抓住他,抓住他!光天化日擅闯民宅,那强盗往小姐在的方向去了!”   昙光:……   房中景象与想象中的画面截然不同,凶神恶煞的和尚呆愣须臾,目光流转,依次掠过桌上热腾腾的中州菜、沈惜霜震悚的眼神、以及温泊雪已经探出半个头的筷子。   昙光:哈哈。   这确实没想到。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翻车的代名词。   倘若此情此景是部电影,他眼底应有一滴眼泪划过。   [传音符失灵,是受了观景阁的阵法影响。]   温泊雪弱弱解释:[沈小姐,在请我们吃中州菜。]   月梵以手掩面:[你辛苦了,好兄弟。]   下一刻,阿椿的尖叫响彻厢房:“这、这不是曾欺负过小姐的恶霸和尚吗?救命啊!”   家丁鱼贯而入。   家丁们一拥而起,扑向昙光。   在被蜂拥而至的家丁架走之前,为了让一切显得顺理成章,昙光双目湿润,喊出那句台词。   “不要动,打劫。”   *   自昙光出现又离开,温泊雪这顿饭也吃得不大踏实。   阿椿不愿他浪费自家小姐的心意,好心出言安慰:“道长莫怕,那劫匪定被送去了官府。”   ……心里更不踏实了!   一顿晚餐吃完,月梵悄悄写下一张传讯符,寄与官府里的捕快锦绣姑娘,让她去捞一捞人。   “时值春日,沈府是绣城有名的赏春之地。”   沈惜霜似是心有余悸,面色微微发白:“二位可想在府中逛逛?”   月梵略作思忖:“听闻观景阁视野开阔——”   倘若能进观景楼,定会发现更多线索,然而以沈惜霜的立场,恐怕不会答应。   她说得试探,没什么底气,尾音堪堪悬了一半。再看沈惜霜,果然面露难色:“要进观景阁,需得经过我爹同意。”   果然。   月梵心下暗叹,却听她话锋一转:“不过……二位若是想去,我许能悄悄破个例。”   月梵:???   这么好说话吗?   观景阁宛如一座通天楼,以螺旋式长梯连通始终。   月梵与温泊雪跟在沈惜霜身后,不知走了多久,在倒数第二层停下。   螺旋长梯仍在往上蔓延,但顶楼全被木板隔住,无法窥见一丝一毫。   “顶楼被爹爹设了术法,旁人闯入,会被他发现。”   沈惜霜低声笑笑:“爹爹很喜欢这座楼阁,每月十五,都会登上顶楼赏景。”   术法,每月十五。   在原著里……根据主角团后来得到的情报,幕后主使以桃树为载体,吸取仙骨灵力时,就是一月一次。   这也太巧了。   温泊雪在心里牢牢记下线索,听身边的月梵暗暗传音:[这沈小姐……还真是知无不谈,跟游戏里发线索的NPC似的。你觉不觉得,她在有意给我们透露消息?]   她传音结束,口中适时应声:“每月十五,那不就是今天吗?”   沈惜霜抬眸,眼中破天荒闪过一丝稚气的狡黠:“所以我们得快些啦。”   顺着她的意思,月梵踱步靠近窗边,不由发出一声惊叹。   此时已入傍晚,西山一寸寸吞没斜阳。日光熹微,好似浓墨铺展,晕染整座城池。远处的千家万户繁灯亮起、光波流转,漆黑屋脊宛如匍匐的兽,勾勒出道道起伏弧度。   长街两旁花团锦簇,处处可见粉白鹅黄,柔软色彩与夜幕融为一体,一线西风中,鸟雀鸣啼不绝于耳。   而他们立于全城之巅,仿佛伸手就能触到天边。   她看得入神,心下忽地一动:“沈小姐……看不清城中的颜色吗?”   没料到月梵竟会想起自己,沈惜霜一怔:“嗯。”   她向前一步,不动声色掩下眸底情绪:“我修为不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也许还要再多修炼一些时日吧。”   这自然是谎话。   属于她的眼睛,或许永远也没办法看清身边的物事。   沈惜霜暗暗一笑。   精怪初初生出灵识时,由于修为浅薄,并无五感。   她还是一棵祈愿竹的时候,曾潜心修习多日,眼见即将能看清颜色,主人家却出了那样的事。   一家三口无人幸存,凶手逃之夭夭。于是她和那个男人做了交易,由她充当仙门圣物几个月的容器,而他助她复仇。   仙门圣物实力强悍,于她而言无疑是沉重的负担。   每到十五夜里,那个男人汲取灵力时,她的神识都会大大受损,久而久之,目力愈来愈差。   可她心有牵挂,还不能离开。   “沈小姐!”   她心下怅然,一旁的温泊雪突然出声:“那个……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桃花的颜色,就是冬天很冷很冷,你走在雪地里,忽然看见一堆火。”   他言语笨拙,不擅长措辞造句,也不懂得如何安慰人,说着摸摸鼻尖,似是不好意思:“你自然而然觉得很舒服很暖和,周围热腾腾的,那就是粉色。”   沈惜霜没说话,扭头对上他目光。   温泊雪觉得紧张,呆呆挺直后背。   沈小姐……不会觉得他很幼稚吧。   半晌,窗边的姑娘轻声笑笑:“白色呢?”   “白色就是——”   好不容易得了回应,温泊雪底气更足:“还是冬天,你早上起来打开窗户,吹到第一阵风,冰冰凉凉的,不过感觉很清透。你看那边的梨花、玉兰花,都是白色。”   月梵站在窗边,拿手托着腮帮:“也可以是很热很热的夏天,你忽然喝下一碗冷冻糖水,清凌凌的。”   “然后是黑色,你仰头看一看,现在的天空就是黑色。”   温泊雪说:“嗯……黑色就是,你见过泥巴潭吗?黏糊糊沉甸甸的,颜色很深很重,让人觉得有点压抑。”   沈惜霜顺着他的指引,抬头望一眼夜空。   眼前仍是死水一样的视野,她却极轻极轻笑了笑:“绿色呢?”   温泊雪:“啊?”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我听说很多草木都是绿色,比如竹子。”   “绿色。”   青年思忖片刻:“绿色很漂亮,我不大能说得上来……大概就是夏天的正午,天上突然下了场雨。”   他想着一顿:“雨很大,噼里啪啦,你本来觉得很热,暑气忽然之间就全部消失了。树叶、青草和房檐都被雨滴打得啪啪响,远处的山上蒙着一层雾,绿油油的,像画一样——总而言之,是一种很能让人高兴的颜色。”   沈惜霜笑:“让人高兴的颜色?”   “应该是吧。”   温泊雪挠头:“你看过我的文试考卷,知道我不大会讲话。”   沈惜霜静静看着他。   “温道长,”半晌,她不知想到什么,尾音噙出淡淡的笑,“果然是个好人。”   温泊雪又懵:“啊?”   他不习惯如此直白的夸奖,后知后觉摆摆手:“我就随便说说。”   身旁那人没再言语,转头望向窗外。   晚霞绯红,倒映在她温和静谧的眼底,恍如冰湖消融。   惠风和畅,夜色微凉,她看不清远处景象,从来都觉得眼前所见如同墨团。   然而不知为何,当清凉晚风拂过耳边,沈惜霜忽然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感受。   鲜活而流畅,夜风好似拥有实体,无比温柔地同她相撞。远处的墨团片片融化,变成雨,雪,或是一阵冰凉的风,悄无声息,将她包裹其中。   “温道长曾经问过我,为何会对你们出手相助——道长似乎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   立在窗边的人影倏忽一动,沈惜霜在残阳的余晕里同他四目相对。   沈惜霜道:“或许……你比你想象中,更值得让旁人上心。”   温泊雪被夸得满脸通红。   直到离开沈府,仍然是呆呆地一脸懵。   月梵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挥一挥:“你还好吧?不会被攻略了吧?挺住啊!”   “我我我很好。”   温泊雪抬手轻拍侧脸:“我很少被人夸奖嘛。”   月梵不解:“你不是逐梦演艺圈的奶油小生吗?怎么说也得有几个粉丝吧。”   “但是讨厌我的人更多。”   温泊雪稍稍泄气:“而且现实里真正和我接触过的人,都觉得我没什么能力,只能靠脸混饭吃……虽然这是实话。”   之后来到修真界,《人们一败涂地》也像个休闲娱乐的谐星道具。   他又想起自己那个心魔,后脑勺阵阵发疼,眼看快到客栈,忽然听见身边月梵的笑音:“摇摇!”   一抬眼,果然见到谢星摇与晏寒来。   温泊雪收回心思,好奇开口:“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行色匆匆的?找到凶手了吗?”   “来不及细说了。”   谢星摇深呼吸,一口气把话说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沈府老爷,我们在梦里破了魇术,他身为魇术母体,定会察觉。于他而言,自己身份败露、绣城不宜久留,现在很可能……已经在销毁证据,欲图逃窜。”   而毫无疑问,他将要销毁的主要“证据”,是观景阁里那些花花草草的神识。   还有沈惜霜。   *   每月十五,是沈府老爷登上高阁观景的时日。   沈惜霜心中暗嗤,在浑身上下的剧痛里,视野更加模糊。   沈老爷名为“沈修文”,是一只金丹实力的桃花妖。每月十五的“观景”,其实是为汲取灵力,增长修为。   而作为仙门圣物容器的她会受到极大反噬,非但神识受损,五感亦将暂时丧失大半,形如废人。   这种感觉很是难熬,沈惜霜无数次想过求助官府,沈修文却握着一团树灵的神识告诉她:“官府若是知道了,你觉得是我被抓走更快,还是它们死得更快?”   顶楼里,关押着许多被他困在这里的幼小精怪。   草木无父无母,起初仙门圣物并不需要太多灵力供奉,沈修文为图省事,抓来这些弱小的稚童。   当沈惜霜进入沈府,在第一次被汲取灵力的夜里,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让她失去意识,恍惚躺在地上时,有片小草戳戳她指尖,递来一捧水。   从那以后,她便与它们渐渐熟识。   也因为它们的缘故,选择了继续留下。   今日不知为何,沈修文行色匆匆,吸取的灵力也格外多。   当他汲灵结束,沈惜霜眼前一片漆黑,颓然瘫倒在地,吐出大口鲜血。   若是往常,他会春风得意地离开观景阁。   但今时今日,在视野完全丧失以前,沈惜霜模模糊糊捕捉到男人的影子。   并非是离去的方向……沈修文去了暗室。   暗室之中,是他藏匿着的、用来威胁她留下的花花草草。   压抑沉闷的气息将她死死攥住,沈惜霜心觉不妙:“你去暗室做什么?”   “有人破了魇术,我们得离开绣城。”   沈修文心情烦躁,并不瞒她:“它们已是无用之物,累赘而已。”   她声调沙哑,陡然拔高:“你分明说过,只要我还留在这里,就不会伤它们分毫!”   回应她的,是男人一声冷笑。   “当真了?不过哄哄你。”   沈修文轻嗤:“我就算杀了它们,你能奈我何?如今我修为大成,你觉得自己能从我手里逃开?听说你带外人进了观景阁,让我猜猜……不会是想悄悄透露一些情报吧。”   ……混账。   恶种。   视野昏黑,沈惜霜咬牙起身,因通体无力,重重摔倒在地。   她根本斗不过他。   曾经的她没办法保护主人一家,现在面对那么多生灵的死亡,同样无能为力——   如今无路可走,她必须尽快找到温道长。   目力在剧痛下完全消失,沈惜霜再一次支撑起身体,双腿剧颤不休。   看不见周围景象,小小阁楼也就成了令人恐惧的迷宫。耳边冷风簌簌,她摸索着步步向前。   对面是坚硬冰冷的墙壁,不远处立着一个花瓶,还有她身侧……   指尖冰凉,蓦地停住。   在一片森冷空气里,隐隐约约地,她触碰到一袭软布。   衣服上的软布。   四下落针可闻,恐惧感化作缕缕寒气,自脊背一直蹿上脖颈。沈惜霜屏住呼吸,缓缓转过头去。   身侧的空气冷寂凝沉,她止不住因恐惧而生的颤抖,在满目混沌里,瞥见一抹黑黝黝的影子。   有人。   有人……一直跟在她身边,默默旁观她的动作与表情。   沈修文,他从未离开。   这个念头划过识海的瞬息,耳边响起低低一声笑音。   冷淡,恶劣,阴冷,如同污浊的泥浆,裹挟无尽杀意。   男人低笑道:“你想去哪里?” 第54章   沈惜霜是她后来的名字。   在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她作为一棵普普通通的竹子,其实并没有名姓。   主人一家是自北州来的人族散修,平日里做点小生意,许是为求平安,买了棵竹子栽种在院子里。   在树上挂红绳是北州的风俗,传说能让人美梦成真。   男主人祈求阖家安康,女主人许愿幸福美满,家里七岁的小孩最爱往竹枝上挂红绳,写下的愿望千奇百怪,譬如“明日不要被学堂的夫子训斥”,或是“想吃桂花糖”。   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竹子觉得很开心。   可惜她很没用。   那些阖家美满的心愿,她一个都没能为他们实现。   噩耗传来的那天夜里,她耗尽为数不多的修为化作人形,本欲报仇,却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   何其可悲。   绣城中尽是成形多年的老妖,而她太脆弱,太渺小,就算知道了谁是凶手,也绝不可能将他们胜过。   也正是在那个夜里,她遇见沈修文。   仙门圣物突发异状,作为容器的桃花女妖惨遭反噬。   倘若找不到合适的魂魄进入躯壳之中,容器破灭,仙门圣物储藏的灵力亦将散开。   男人告诉她,她的魂魄与那棵桃树极为契合。   这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她得到“沈惜霜”这个名字,随他进入沈府的观景阁,也因而在阁楼之中,遇见更多陌生的精怪。   仙门圣物的力量日益磅礴,这些小小精怪的灵力于它而言,远远不够。   翻遍邪术典籍,沈修文决定利用魇术汲取更多神识。花花草草们失去利用价值,随时可能被他灭口。   于是沈惜霜告诉他,只要不伤它们,她愿意一直充当容器。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一个脆弱渺小、无能无力的小妖怪,拼尽全力所能做到的全部。   结果到头来,还是失败了。   喉间的血腥气越来越浓,沈惜霜眼眶发热,脊背发抖。   楼阁幽谧,沈修文森冷的笑音盘旋耳边:“出去做什么,想找那几个仙家弟子求助?”   煞气扑面而来,她目不能视、通体乏力,被煞气击得狼狈倒下,又一次吐出鲜血。   四肢百骸皆是剧痛,沈惜霜咬牙抬头:“别碰它们。”   直到一句话说完,她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可怕。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沈修文冷笑,行至她身前:“修为低微,见识浅薄,一辈子甚至没出过绣城,如今又成了这副模样……”   他说着扬眉,语调讥讽:“你曾经最珍视那一家三口,不也没能把他们保住。无论人还是妖,有时候总得认命,别太倔。”   混账。   眼眶被热意灼得发烫,沈惜霜战栗着咬牙。   她看不见眼前的景象,只能听到一声清脆响指。   这是沈修文开启暗室的信号,响音落毕,角落里一块白墙自行挪开,露出被藏匿的秘密空间。   好几道童音同时响起,满带惊惶忧虑的哭腔:“姐姐!”   沈惜霜想开口安慰,却因喉中疼痛如撕裂,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由植物化成的精怪无父无母,她自拥有灵识的那天起,一直孤孤单单,没有能够交流的同类。   直至来到这里,在某个十五的晚上,被几片小草小花轻轻碰了碰指尖。   她不能让沈修文动手。   视野昏黑,沈惜霜竭力分辨不远处的脚步方向,倏然抬起右手,挣扎着攥紧男人衣摆:“放过它们,我心甘情愿跟着你走。”   “放手。”   沈修文狠声嗤笑:“现在知道服软了?你刻意接近那几个小修士的时候,恐怕安的不是这个心思吧?”   时间紧迫,他已渐渐丧失耐心,将脚下的姑娘狠狠踹开:“接近他们,暗示他们,向他们透露这座楼的秘密……费尽心思有什么用?他们修为不到金丹,莫非还能出现在这儿救你?”   “做梦。他们跑还来不及。”   掌心凝出滔滔煞气,沈修文对准暗室,眼中无甚怜悯。   暗室中的花花草草尚未修成人形,但都拥有灵识、具备清晰思考的能力,见他杀气腾腾,已能猜出几分局势。   门边的含羞草低声呜咽:“你不要、不要欺负姐姐。”   它身边的月季花被吓得瑟瑟发抖:“你不高兴,可以……可以来找我们出气。”   沈修文最后回望她一眼:“该说再见了。”   煞气凝集,只需弹指一挥,便能汹汹上前。   男人咧嘴,笑得冷淡:“至于那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对上我,他们跑还来不——”   最后一个字没能出口。   在他将要弹指的瞬息,本是寂静的窗外,陡然响起一声轰鸣。   诡异陌生的、如同某种野兽咆哮般的巨响——   不过转眼之际,势如破竹的钢铁巨兽冲破墙壁,好似疾风利箭,自穹顶凌空而来!   坍塌的白墙发出轰隆声响,一时间烟尘漫天。   紧随其后,数道咒法接踵而至,杀气之盛势头之狠,让沈修文不得已收回右手,后退几步做出防御姿态。   “我的车窗,我的凯迪拉克!”   眼睁睁看着车窗被咒法破开,月梵倒吸一口凉气:“晏公子,你掐诀念咒一向这么豪放不羁吗?”   晏寒来淡淡瞟她一眼:“会赔。”   下一刻,月梵的注意力丝毫没留在车窗上:“沈小姐!”   她坐在驾驶座,视野尤为清晰开阔。   观景阁顶层空旷,中央竟生着一棵桃花树。桃树枝繁叶茂,居然没用土壤栽培,根须粗壮繁茂,爬满大半个墙壁,远远望去,像极盘旋的蛇。   而在楼阁一角,面容俊秀的青年男子面露不愉,冷冰冰盯着他们瞧;角落里的沈惜霜脸色惨白如纸,身前有大滩血迹。   月梵没忍住眼角一跳,瞬间凝神掐诀。   法诀凶残,直接轰破整个前挡风玻璃,沈修文再度后退几步,抬手将其挡下。   另一边,温泊雪亦是匆匆探身,向沈惜霜奔去。   “碍事。”   沈修文右掌挥出,妖气如丝如烟,瞬息凝成繁复阵法,同样袭向沈惜霜。   这几个仙门弟子来路不明,他早早暗中观察过,修为约莫筑基。   在他们这个年纪,筑基已是天纵英才,奈何修真界,唯独以实力为尊。   筑基撞上他这个金丹高阶,战斗尚未开始,便胜负已分。   更何况……   男人瞳仁微动,遥望阁楼中央的桃树。   因他催动灵力,寄生于树里的仙骨得了感应,溢散出莹然白辉。与之遥遥相应的,是他身边越发浓郁的妖气。   更何况,如今的他有仙骨傍身,仙骨灵力不绝,他的妖气亦是不休。   今日一战,这群小辈毫无胜算。   不过转瞬,自沈修文掌心溢出的妖气直直掠起,沁入树根。   阁楼如同得了指令,于地面现出一道法阵,好似囚笼,将沈惜霜与桃树禁锢其中。   昙光一怔:“这是——”   晏寒来:“锁灵阵和雷火阵。锁灵阵是为困住沈惜霜,让她与仙骨相连,提供源源不绝的灵力。”   他话音方落,幽紫雷光顺势腾起,轰雷掣电陡然炸开,漫天火光如龙,径直向众人袭来。   “至于雷火阵,距离阵心越近,雷火越强。”   晏寒来挡下第一道突袭,雷火带来的杀气势如破竹,在少年掌心划破长长一道血口:“看来沈修文早已做好准备,在观景阁设下阵法。我们无法靠近桃树、终止仙骨供应的灵力,他便立于不败之地。”   要想终止锁灵阵,必须穿过重重雷光电火,他们只有筑基,若要强行穿过,定会被伤得体无完肤。   除却雷火阵,沈修文本身同样不好对付。   妖气如潮,狂涌而至,温泊雪堪堪挡下一击,狼狈后退数步,喉间蹿出腥甜血气。   修为压制下,他们无疑是弱势的一方。   “本来想直接离开,不理你们便是。”   条条藤枝自男人面上逐一浮现,沈修文轻咧薄唇:“现在么……诸位的修为,我就笑纳了。”   *   黑暗。   永无止境的黑暗侵蚀思绪,沈惜霜尝试动一动指尖,深吸一口气。   她的眼前虽是一片漆黑,却能感受到身边的动静。   阵法中央被加设了保护,雷火对她的伤害并不算强。滋滋电流席卷四肢百骸,阵痛蔓延,让她几乎窒住呼吸。   有人来了,她听见熟悉的声音。   她清楚这群道长的修为,对上沈修文定是远远不及。   越来越浓的血气里,温泊雪的闷哼遥遥传来耳畔,在更近一些的地方,则是小精怪们的啜泣。   雷火阵遍布大半个阁楼,它们受到雷火侵蚀,支撑不了太久。   ……赢不了。   修为的差距、仙门圣物的庇护、无处不在的雷火阵法——   自喉间咳出一口鲜血,沈惜霜攥紧衣袖。   不对。   或许……他们仍有机会。   沈修文的力量源于仙骨,仙骨以桃树为支撑,而她……   是桃树的生命源头。   只要切断源头,一切都将结束。   疼痛裹挟全身,锁灵阵更是将她牢牢禁锢。她无法挪动身体,却能颤抖着伸出右手,探向储物袋。   不远处,暗室中的惊呼此起彼伏:   “姐姐!”   沈惜霜竭力向它们笑笑,继而背过身去,不让它们看清自己动作。   从出生到现在,她似乎从未真正做好过哪一件事,想要保护的人,也总是离她远去。   这是唯一的机会。   刀锋刺破皮肤,自胸口直直刺入,她感受到湿濡滚烫的鲜血。   生命缓缓流逝,与仙骨的连接亦是骤减。   灵力自她体内渐渐淌出,恍惚间,曾见过的一幕幕画面也在离她远去。   一个清秀纤细的女人双手合十站在竹旁,轻轻垂下眼睫:“祈愿竹,请保佑我家人平平安安。”   后来她再没有回来。   小厮模样的年轻少年踮起脚尖,往竹枝小心翼翼挂上红绳:“祈愿竹,请让她多看我几眼。”   后来他和伙伴一同取下红绳,窃窃私语:“反正也没法子实现,挂在这里太丢人,还是拿走吧。”   最后是她自己的梦。   孤孤单单的竹子被抽离大半魂魄,浑浑噩噩立在别院一角。   因无魂魄滋养,残存的几缕灵识无法支撑她生长,竹叶一日日变得枯黄不堪。   一棵将死的、无力的、没办法为人们实现愿望的竹子,在某天遇见几个年轻修士。   他们进入沈府参加文试,听小厮说了祈愿竹的故事。   其中一个姑娘兴致勃勃地开口:“咱们来都来了,不如在树上挂个纸条,祈祷能顺利通过文试吧。”   于是她和另一名青年拿出红线和白纸,写下心愿挂上竹枝。   毫无疑问,他们会祈求自己一帆风顺。   竹子对此心知肚明,然而见到由他们写下的字迹,却不由一愣。   那姑娘的字迹龙飞凤舞,在白纸上张牙舞爪写着:   [希望大家永远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人族总是这样捉摸不透,即便自己到了千钧一发的重要关头,仍要记挂着身边的其他人。   竹子这样想着,把目光挪向另一头,凝视白衣青年写下的字句。   那一瞬间,仿佛风声止住。   他的字迹略显青涩,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   [希望竹子里的精怪不要太难过,早日好起来。]   不过简简单单一行字,她看了很久很久。   这是头一回,她体会到被人重视与记挂的感觉。   “……啊。”   竹子想,“如果能再见到他们就好了。”   如果能再见到他们就好了。   ……   ……   观景阁内,杀气翻复不休,沈惜霜加大手中力道。   不久前,她曾说温泊雪毫无自信,不习惯旁人对自己上心。   其实她也是一样。   自出生起就不被什么人重视,磕磕跘跘走到现在,一件事也没做成。倘若有谁愿意对她好,心中首先涌起的念头,是自己不配。   胸口的剧痛深入骨髓,她看不清周身景象,在逐渐模糊的意识里,轻轻动一动眼睫。   只要最后一次。   只要最后一次,她能成功救下这里的所有人,哪怕是她这种无用的小妖——   血气蔓延,倏忽之间,指尖却隐有清风掠过。   沈惜霜怔然抬眸。   冰冷腥风里,有片清凉的触感,缓缓触上她手背。   小心翼翼,柔软至极,就像是……   那夜她初初来到观景阁,沈修文初次汲灵。当她因剧痛蜷缩在角落,混沌夜色中,怯怯探向她掌心的那片小叶子。   “姐姐。”   稚嫩的童音轻轻响在耳边:“别害怕。”   另一道触感落在她指尖,是朵柔软的小花。   “姐姐,我们带你离开。”   距离汲灵已过去一段时间,她的目力渐渐回转,隐隐约约地,见到一片慢慢枯萎的小叶。   属于小花小草的微弱气息凝聚成团,在靠近锁灵阵时骤然消散。   沈惜霜陡然明白它们的用意。   ——这是它们耗尽全部的生命,用以抵消阵法的灵力。   一旦锁灵阵被破,沈修文也就无法通过她,汲取仙骨中的力量。   无数花草生出柔嫩枝芽,在雷光火光中簌簌震颤。枝叶顶端被烫作焦黑颜色,那些小小的影子却毫无停下的意思。   它们涌向沈惜霜,靠近少女纤细的身体,正如之前的无数个深夜,彼此依偎着贴近她。   轻颤着的小草揉揉她指尖:“姐姐,喜欢你。”   ——寂静的深夜里,少女曾轻触它们的枝芽:“最喜欢你们。”   怯怯发抖的野花碰碰她脚踝:“姐姐最好最好,比所有人更好。”   ——柔和的夕阳里,少女单手撑起下巴,对着它们轻轻低语:“那些道长都好厉害,比我厉害得多。如果我也能像他们那样好,就能保护你们了。”   “姐姐。”   枯败的树叶环住她拇指:“去看有颜色的春天。”   ——艳艳春色里,少女指着窗外告诉它们:“等我们一起离开、慢慢修行,就能看清万物的颜色了。听说桃花是红色,竹子是绿色,天空是蓝色,春天的绣城是青色和粉色……到那天,一起去看吧。”   她那样软弱无能,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它们想要守护的全部。   但是……不可以。   沈惜霜咬牙,手中力气更大。   只她一人的性命,不足以让这么多生灵为之牺牲。   刺痛袭入心口,喉间腥甜更浓。   只一刹,猝不及防地,自她身前淌过一丝清风。   在意识即将流散殆尽的一刻,有什么东西,陡然握住她手腕。   并非花草树木纤薄的触感,那股力道坚定而决绝,正溢出暖热温度——   一只属于人族的手。   四面八方皆是雷光电火,不可能有人靠近此处。   她战栗着抬头,通红眼眶中,终于蓄满滚烫的水珠。   “沈小姐。”   温泊雪轻扬嘴角,哑声笑笑:“是我。”   眼前所见皆是混沌,直到当他现身,白衣划破冲冲幽暗,好似天光乍现,割裂虚空。   和沈惜霜一样,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似乎也从来起不了太大作用。   学习不好,脑子不聪明,为人处世亦是迟钝,不讨人喜欢。   还有他带来修真界的游戏,当其他伙伴掌握着令人惊艳的技能,只有他变成一个晃来晃去的小人,好似谐星道具。   幼稚又好笑,身体仿佛化作一堆烂泥——   而完全干燥的、无杂质的泥土。   是不畏惧电火的。   这是温泊雪的《人们一败涂地》。   被沈修文击中五脏六腑,温泊雪拭去唇边一抹血迹,身形用力一晃。   纯净灵力温柔却有力,悄然护住她心脉,也罩住身边挣扎着的花草幼灵:“我……我其实一直很糟糕。”   “胆子不大,能力不强,总觉得自己一塌糊涂,就像你说的那样,很没有自信心。但是——”   他的面上沾满烟尘、狼狈不堪,他的双目却璀璨如星,熠熠生光。   温泊雪轻扬嘴角,目光澄澈,看着她的眼睛:“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 第55章   阁楼墙壁破开一道巨大裂口,夜风倾泻而入,携来滚滚寒流,以及几缕残月淌动的流光。   身边喧嚣不止,却又好似寂静非常,安静得过了头,连心跳与呼吸都格外清晰。   于沈惜霜而言,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近乎于一个濒死之刻的梦。   但徐徐散开的灵力做不了假,心口被一股温热暖流悄然包裹,难以忍受的撕裂感消散,只剩下钝钝的疼。   她看不见颜色,却能分辨出交叠的光与影,在令人窒息的暗影中,青年温润的双眼明亮如星——   这是此时此刻,在她世界里唯一所能见到的景象。   对视的刹那,心中早已枯败的某些东西,仿佛重新变得鲜活而真切。   那是遥不可及的希望。   被温泊雪握住的右手,终于轻轻松开刀柄。   雷火阵处处杀机,沈惜霜置身于其中,早已被耗尽灵力与体力。   被烈火灼烧过的后背与胳膊疼得麻木,双腿亦是没了力气,无法仅靠自己移动。身形一晃的间隙,她下意识想抓住身边那人的手臂,却终究迟疑顿住。   ——她的手掌满是自胸口溢出的鲜血,虽然辨不出颜色,但那定然是狰狞可怖的红。   猩红的色彩,不应在白衣之上平添污浊。   晃神的一瞬,沈惜霜屏住呼吸。   在她犹豫的刹那,温泊雪已然伸手,将她鲜血淋漓的右手小心翼翼握住。   “这是愿意的意思吧。”   他音量极轻,带了些许笨拙与紧张,尾音落地,却是笃定得不容置疑,裹挟出若有似无的温和笑意。   “那……跟我走吧。”   *   沈惜霜将刀锋刺入心口时,除却温泊雪一行人,沈修文同样急不可遏。   他凭借仙骨,几年之内修为突飞猛进,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小炼气到了金丹高阶。   倘若有锁灵阵加持,待他源源不断汲取仙骨中的力量,甚至能逼近元婴级别的实力。   经过一番交手,这群仙门弟子比他想象中难对付许多,唯有确保锁灵阵完好无缺,他才能拥有十成胜算。   眼见桃树中的光芒逐渐暗淡,清隽儒雅的桃花妖终于丧失风度,横眉怒目放声大吼:“蠢货,给我住手!”   失策了。   在他心中,那棵竹子一向是个软弱无能的小妖怪,自始至终只能成为由他操控的傀儡。身处雷火阵的威压之下,沈惜霜本应动弹不得,可她竟能拿刀刺穿心口……   锁灵阵绝不能停下,他想上前制止,前路却被死死拦住,紧随其后,是一个仙家弟子杀气腾腾的剑符。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名为“温泊雪”的后生,居然只身一人入了雷火阵。   阵法诡谲莫测、杀机四伏,哪怕是沈修文这个金丹修为的布阵者,都不敢踏足其中。   可温泊雪非但进去了,还一步步抵达阵中,将沈惜霜背在身后。   他不明白。   错愕之际,沈修文没忘记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必须将那棵竹子困在锁灵阵中。   温泊雪虽然免疫了雷光电火,但阵法之中的威压沉重如山,妖气凛冽似刀割。   他置身其中,早已被伤得血痕处处,加之还要费尽心思保护沈惜霜……   妖气凝结,沈修文在接连不断的围攻中微微侧身,对准温泊雪所在方向,蓦地掐去一道杀诀。   此诀迅捷如风,杀伐只在一瞬之间,寻常人难以做出反应。   以温泊雪的状态,唯有死路一条。   笑意自唇边蔓延,眼见幽紫妖气势不可挡,直击白衣青年心口。   须臾,沈修文的浅笑僵在嘴角。   怎么回事。   为什么……在他身前忽然现出一双翅膀和白光,将杀诀挡了个彻彻底底?   “死斗之中,还是不要耍这种小心思为妙。”   月梵冷声哼笑,手中长剑凌然上挑,扬起汹涌剑风:“若是分了心,会留给真正的对手可乘之机。”   谢星摇飞快看一眼月梵头顶,手中不忘掐出法诀:“月梵师姐反应好快!”   她视线所及之处,在其他人都无法望见的上空,正徐徐漂浮着一行清晰字迹。   【技能:天使的守护】   月梵的《卡卡跑丁车》道具之一,能为同伴挡下一道敌人强力的袭击。   沈修文分心的瞬息,月梵剑气汹汹、谢星摇火诀如龙,另一边的昙光同样凝神,无边金光好似缥缈华美的绸带,自小和尚指尖凝聚,蜿蜒掠起、直击不远处的桃花妖。   巨大冲击之下,一截圆柱轰然坍塌,扬起烟尘漫天。   男人无处可躲,猛然吐出大口猩血。   温泊雪已带着沈惜霜和花花草草离开了雷火阵,谢星摇遥遥望去一眼,心中不敢松懈。   沈修文已至金丹高阶,方才因心系锁灵阵,一时失神才被他们抓住了纰漏。   一旦正面对上……他们胜算不大。   他们在来沈府之前,本打算先将幕后黑手的身份告知官府,没想到甫一动身,脑子里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在原著里,全靠主角团解决了城里的魇术之谜,直至最后,官府才象征性地登场,做些善后工作。   系统摆明了要他们按照原文剧情走,任务栏白底黑字写着:【不借由外力,查明绣城魇术真相】。   不过……沈府观景阁被他们的跑车撞出了一个大窟窿,这会儿整个顶楼被杀气吞没,官府匆匆赶来调查,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她暗暗思忖接下来的计划,不远处的沈修文踉跄稳住身形。   锁灵阵被破、唇角被鲜血浸透,他面上无甚惶恐,反而浮出近乎癫狂的笑。   笑声破碎低哑,伴有妖气腾涌如潮,引得空气震颤连连。   不过一个眨眼,沉重威压好似天河倒流,将整座阁楼围堵得水泄不通。   谢星摇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杀气,只觉心口用力一晃,身体则被千钧之力死死擒住,骨骼生痛。   沈修文发了怒。   他从未把这群小辈放在眼中,直到被他们围攻于阁楼正中,属于金丹高阶的力量终于浑然铺开。   暴虐,冷戾,势如破风。   远处男人右臂一挥,妖气似流云般俯冲而至,谢星摇正欲抵挡,身前一道人影轻晃。   晏寒来侧步挡在她跟前,掌心淌出的血液凝出猩红屏障,与妖气重重相撞。   这是沈修文竭尽全力的一击,饶是他也微微蹙了眉,喉头轻动,蔓延开腥血之气。   “看树上。”   青衣少年不动声色咽下血气,低低出声。   树上?   谢星摇顺势抬头,但见阁楼里的桃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如烟如霞的浅粉花间,藏有一个深褐色瓷坛。   与她在魇术母体里见到的,一模一样的瓷坛。   “由梦可知,瓷坛便是心魔载体。”   晏寒来左手微抬,食指修长,于虚空画出血色阵法:“如今魇术已被你破开,所有人的心魔装在那个坛子里,若能将其打破——”   谢星摇双眼一亮:“心魔没了载体,定会反噬给主人!”   对方轻声哼笑:“还不算太傻。”   沈修文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显然把魇术一事忘在了脑后。   谢星摇匆匆向月梵与昙光传音,将计划简略告知,得来两道“没问题”的回应。   [你尽管放心去打破瓷坛。]   月梵咧嘴笑笑:[放心,我们绝对帮你镇住场子。]   昙光深呼吸:[这其实是我第一次战斗……我会加油的!]   晏寒来:[我也来。]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伙伴,关键时刻总是可靠。   谢星摇同他们交换一个眼神,识海点开游戏界面,手中现出一把漆黑步枪。   远距离、破坏力强、准头好,要想快速击穿目标,没什么比它更合适。   一瞬冷风过,月梵与昙光已齐齐上前。   他们皆是筑基高阶的修为,撞上沈修文远远不及。出乎男人意料地,二个小辈面上虽有惧意,动作却毫不迟疑。   与此同时,谢星摇举起手里的漆黑器具。   沈修文何其敏锐,一眼便发觉她的动作,正要抬手攻击,晏寒来的血咒倏然逼近,让他连连后退几步。   绝不能让她破坏瓷坛。   妖气浩渺,紫光万顷,月梵与昙光双双结阵,不去理会周身撕裂的痛楚,为不远处的红衣少女护出一路通途。   堪堪一刹。   伴随尖锐声起,一簇火光穿过铺天盖地的雷火阵法,刺破桃树之上的深褐瓷坛。   金丹修士的威压汹涌爆开,月梵与昙光皆被气浪掀翻,跌坐墙角。   谢星摇手心尽是冷汗,心口怦怦跳个不停,暗暗咬了牙,望向沈修文。   瓷坛化作片片碎屑,缕缕黑烟幽然浮现,长蛇一般蜿蜒盘踞于半空,继而徐徐下落,萦绕在男人身旁。   这是绣城之中,几十上百个无辜百姓心中最深的梦魇。   而今反噬旧主,恶因犯下的恶果,尽数报应在沈修文身上。   眼前一道幽影闪过,男人浑身颤抖,狼狈后退一步。   他身侧分明无人,却响起一声又一声的低呼,有的在求救,有的在哭泣,有的则厉声痛骂,让他脊背发凉。   无数段恐惧的记忆在同一时间涌入识海,沈修文仓惶捂住后脑勺,竭力保持理智。   不可能。   他今日绝不可能在这里倒下,他有金丹高阶的修为,更有仙门圣物的庇佑……   他害了那么多人,犯下那样多恶事,提心吊胆过去这么多年,全是为了以强者之姿凌驾于他人之上,怎么可能败在这群小辈手中。   越来越多的梦魇占据识海,理智摇摇欲坠,他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太久。   到时候就算没有战死,他也会终生被噩梦所困,成为一个疯子。   他怎能成为一个疯子?!   恨意惧意充斥胸腔,周身妖气聚了又散,心魔则凝成道道魔气,让他不得安宁。   在那之前——   心中掠过一个念头,男人骤然抬眸。   “不好。”   昙光妖气入体,倒在角落无法动弹,顺着沈修文目光探去,右眼皮重重一跳:“他要伤害沈小姐!”   混账。   昙光和月梵体力不支,晏寒来同样受了伤。沈修文已入疯魔之态,就算他们一拥而起,也很难将其制住。   谢星摇咬牙,看一眼远处的温泊雪,飞速传音:[听我说……我有一个计划。]   沈修文已然成了强弩之末。   他愤懑,他不甘,他更恼怒于那棵不知好歹的竹子,若非她的背叛,一切不会走到今时今日这个下场。   刀锋刺破她的心口,只需再补上轻而易举的一击,便能拉她一同下地狱。   魔气、妖气与杀气将他死死萦绕,血污遍布的面颊上,是一双被血丝占据的通红双眼。   沈修文状若疯魔,凄声冷笑,右臂上扬——   忽然,身后袭来一阵疾风。   那风来势汹汹,带了几分藏匿掩饰的意思,显然是一出生涩的偷袭。   那群小辈终究小瞧了他。   唇边笑意更浓,沈修文陡然反手,杀气凶悍无匹,直击那人胸口!   角落里,沈惜霜下意识哑声开口:“温道长!”   打中了。   沈修文得意回眸,果然见到温泊雪惊愕的眼神。   这个年轻人没料到自己会被他察觉,双目中满是困惑与恐惧,因毫无防备,被杀气推出数丈之远——   通过那处巨大的豁口,径直跌下观景阁!   “可怜。”   他笑得沙哑:“蝼蚁与强者的距离……你们莫非还没弄懂?”   “温师兄!”   谢星摇面露惊惶之色,手中漆黑法器高举,直对沈修文:“你这混蛋!”   到底还是年纪不大、心性幼稚,只因为这点小事,就急得失了理智。   背后已再无威胁,他的时间所剩无几,必须速战速决。   巨大的痛楚席卷识海,沈修文露出狰狞冷笑,杀气再度凝集,对准身前的少女。   她背后就是沈惜霜,只要解决了她,沈惜霜便也无处可躲。   浑浊杀气宛如泥沼,于男人身前幻化出道道阵法,角落里的沈惜霜咬破舌尖保持清醒,竭力出声:“谢姑娘,快——”   她本想说“快跑”。   但之后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太急,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电光石火间,她怔然愣住。   沈修文身后本是空无一人,毫无征兆地,忽然掠过一道影子。   一道似曾相识的、本应该坠落高阁的影子。   怎么会——   觉察到突如其来的气息,沈修文亦是一僵,不敢置信般匆忙回头。   这不可能。   他想不通其中逻辑,温泊雪分明已坠下了高阁,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绝不可能使用瞬移咒术。   更何况,对方还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的全力一击击中心口。   男人目露惊愕,他身侧的谢星摇却是笑笑。   这才是她的计划。   打从一开始,温泊雪从身后接近沈修文的目的就不是“背后突袭”,而是让沈修文发现他的气息,将他打落观景阁。   如此一来,沈修文对身后的防备定会大大减小。   然而他不会想到,当温泊雪被击中时,月梵与昙光早早做了准备,以余下的所有灵力将他护住。   温泊雪自高楼下坠的刹那,一切才刚刚开始。   在温泊雪的游戏里,他的确能变成一个行动自如的小泥人,擅长攀爬奔跑,不畏惧火与电。   这些都是明面上摆出来的信息,与之对应地,游戏里同样藏匿着不少有趣的机制。   他们在北州观雪滑雪时,温泊雪控制着橡皮小人自雪山跃下,因游戏机制,不断重复着下落、回到山顶、再下落的动作。   ——在这个游戏里,为了防止玩家从高处跌落身亡,一旦被判定为“高空下坠”,几个瞬息后,会回到跌落的初始位置。   放在平常,这无疑是个令温泊雪头疼的bug,然而此时此刻……   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比它更适合用于偷袭。   白衣翩然如鹤,划破一线苍茫西风。   温泊雪手中凝出浩然灵力,白芒更胜月色三分,吞噬沉沉夜色,倏忽之际,青年眸光一动,同角落里的姑娘四目相对。   他极青涩地笑了笑。   沈惜霜心跳愈重,眼眶发热。   并非初次见面时,那场在巷道高楼狼狈不堪的落地。   似影似风,亦似皎月横流。   骤不及防,扭转乾坤——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从天而降。   符纸成阵,灵力如锋,温泊雪凝神抬眸,于识海中轻轻一点。   《人们一败涂地》,退出。   ——这不可能。   眼前所见全然超出认知,沈修文目眦欲裂,想要转身回守,奈何为时已晚。   因这一时慌乱,原本坚不可摧的防御屏障顷刻碎裂。他欲图两头兼顾,却没能顾及到任何一处。   死亡从未与他如此贴近,男人因恐惧战栗不止,泪水夺眶而出。心防大乱间,他望见两侧的白芒与火光。   除却温泊雪,谢星摇的攻势同样锐不可当,甚至比他更狠更凶。   砰然声响刺穿耳膜,沈修文骇然侧目,望见红衣少女被火光照亮的双眸。   “靠汲取别人的性命得来力量,根本不配称之为‘强者’。”   谢星摇轻声笑笑,随之而来是第二道巨响,以及席卷他整具身体的剧痛:“永别了,蛀虫。” 第56章   在所有小说影视剧的经典套路里,“官府”二字,永远等同于马后炮。   修真界也不例外。   直到沈修文失去意识瘫倒在地,捕快们才姗姗来迟,将观景阁团团围住,做出严阵以待的围剿之势。   死斗终于落下帷幕,谢星摇久违地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尽是冷汗。   今日并非她第一回与金丹修士交手,但江承宇那次的主力是白妙言,北州则是须弥教的主场,像这般以命相搏,毫无疑问是头一遭。   现实中真真切切的赌命,可要比单纯的游戏刺激紧张许多。   跋扈张狂的妖气虽已散去,却仍历历在目,她收回手中步枪,稳住微微颤抖的身形,瞟一眼地上的沈修文。   胸膛鲜血淋漓,腹部与四肢亦被温泊雪的灵力穿透,这会儿正双目紧闭仰躺在地,因不久前被吓得掉了眼泪,眼眶红且肿。   她的两发子弹全都命中了男人胸口,只不过在开第二枪时,谢星摇留了个心眼。   她没往心脏的方向打。   此时此刻,沈修文还活着。   “他……”   锦绣姑娘也在捕快之中,见状匆匆上前:“死了?”   “尚未。”   谢星摇拭去掌心冷汗:“不过也差不多了。”   准确来说,他这样活着,比死更难受。   心魔坛破,几十上百人的噩梦寻不着归宿,兜兜转转,全涌进了他这个魇术母体的识海。   无数的梦魇,无数的心魔,无数的恐惧,当它们汇聚在一起,终将形成无尽的苦痛与折磨。   沈修文依靠魇术榨取神识,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自食恶果。   “不久前龙馆主忽然来了官府,声称沈老爷是近日怪事的幕后主谋。”   锦绣仔仔细细端详四周:“我们还没靠近沈府,就远远望见观景阁被撞开一个巨大的豁口——这儿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刚登上顶楼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一棵无比诡异的桃树生在阁楼之中,虽无土壤供养,却活得枝繁叶茂。   幽紫妖气尚未褪尽,杀意氤氲,让她情不自禁遍体生寒。   更何况屋子里的人皆是狼狈不堪,沈修文模样最惨,不知是死是活,几乎成了个血人。   谢星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讲述一遍,听得她不敢置信睁大双眼,再看向地上的沈修文时,眼中多出厌恶之色。   总而言之,绣城里的案子终于告破。沈修文被押入官府大牢,谢星摇等人个个受了伤,被热心肠的捕快们忙不迭送进医馆里。   “唉。”   月梵躺在床上仰望房梁,被雪白绷带死死裹住双臂,好似误入修真界的木乃伊:“医馆,逃不开的宿命。”   “唉。”   昙光刚刚喝下一碗巨苦无比的汤药,面如死灰:“中药,一辈子的阴影。”   “唉。”   谢星摇吃下一口芳香浓郁的鲜花饼:“甜食,最好吃的点心。”   “唉。”   温泊雪叹气:“也不知道沈小姐怎么样了。”   沈惜霜用刀尖刺入心口,极大损伤了心脉,万幸被温泊雪及时止住,没有性命之忧。   她皮肉伤受了不少,识海被当作仙骨的载体,同样处处残损,被送入医馆后,已昏迷了一天一夜。   话音方落,身边立马传来三道异口同声的惊呼:“不要破坏押韵的队形!”   “摇摇你也没资格和我俩同流合污,啊不,齐头并进!”   月梵晃一晃木乃伊胳膊,义正辞严:“开开心心吃鲜花饼的人,不配加入受害者联盟!”   谢星摇笑个没停,往她口中喂去一块小点心。   在所有人之中,谢星摇与温泊雪受伤最轻。   当时为了掩护谢星摇打破心魔坛,月梵昙光几乎抗下所有金丹巅峰的沉重威压,在肃杀暴戾的妖气里,为她开辟一条通达道路。   至于晏寒来,从连喜镇起,他就习惯了隐藏实力一直划水——   谢星摇撩起眼皮,无声看向房中角落。   这一次,他居然受了不轻的伤。   想来也是,沈修文暴怒之际,曾用尽全身修为向他们发起过一次突袭,电光石火,是晏寒来挡下了那一击。   据大夫说,他五脏六腑皆受了损伤,需得好生歇息。   和往常一样,晏寒来靠坐在最里侧的床铺。   他肤色本就极白,如今受了伤,更是趋近于毫无血色,薄唇微抿,正默不作声听他们几人侃大山。   谢星摇的目光毫无掩饰,他很快觉察出这道注视,回以淡淡一瞥。   恰在此刻,病房外响起咚咚敲门声响。   “各位道长,你们好些了吗?”   是锦绣姑娘。   谢星摇飞快应声:“好多了,请进。”   俄顷,自门外探入一张绮丽明艳的脸。   “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是为好好感谢诸位。”   锦绣缓步入房,掩不住面上的欣喜之色:“魇术祸害绣城这么多日,总算逮住了幕后真凶——官府会在今日傍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全城百姓,到那时候,诸位便是我们绣城的英雄。”   “别别别,英雄不敢当。”   想起连喜镇里热情的百姓,温泊雪社交恐惧症发作,吸一口冷气:“锦绣姑娘,沈修文怎么样了?”   “这是我来这儿的第二个目的。”   锦绣展颜一笑:“我们盘问了他一天一夜,沈修文被心魔缠身,什么都招了。只不过他如今的模样,着实……”   谢星摇闻声望去,果然见到她眼底的一团乌黑,想必是不眠不休熬夜所致。   锦绣说着一顿,自口袋里掏出一块浮影石:“你们自己看吧。”   浮影石中白光闪过,灵气氤氲间,渐渐凝出一幅昏暗画面。   画面里是处不见天日的牢狱,四下幽然寂静,唯一光源是长廊中摇曳的烛火,并不明晰,好似缕缕昏黄薄纱。   牢房里,蜷缩着一道瑟瑟发抖的人影。   “别……别追我!”   堪堪过去一日,沈修文已不复最初的儒雅清隽,眼眶深深凹陷,双颊惨白如纸,两只眼睛遍布血丝,仿佛蒙了层雾。   男人状若疯癫,双手抱紧后脑勺,口中不停喃喃念叨:“别过来,别过来!你为什么缠着我……还有你,滚开!”   他身边空无一物,沈修文却做出伸手驱赶的姿态,许是被吓得心神俱裂,凄声嚎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们困入魇术,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挺惨。   然而谢星摇仰头看着浮影石里的画面,心中非但想笑,还倏地浮起两个字:活该。   “活该。”   月梵冷哼:“他作恶在先,被受害者们的心魔报复,实属因果报应。”   “不错。”   锦绣点头:“虽然不知道沈修文究竟见到了什么,不过那么多人的心魔,足够折磨他一辈子了。官府中做了商议,决定将他永远留于地牢,在心魔里还债。”   温泊雪想象了一下那种感受,不由打个哆嗦:“这种日子,还不如死了。”   “为感谢各位,城主于明日设了筵席,诚邀诸位前去做客。”   锦绣颔首:“凌霄山的小道长们,昙光小师傅,还有沈小姐——咦,沈小姐和那些花草幼灵呢?”   谢星摇:“她受了太重的伤,至今尚未醒来,在另一间单人厢房里。”   医馆本为他们每人安排了一处厢房,然而这群人喜欢热闹,要来这间集体大宿舍。   沈惜霜尚在昏迷,需要好生静养,于是被安排在单人居住的小室。   “至于那些被沈修文捕获的花花草草,大多数被雷火阵灼伤识海。”   月梵接话道:“好在温师兄及时用灵力护住它们,听大夫所言,也都保下了性命——”   她说罢稍顿,眸光一转,双眼骤亮:“沈小姐!”   谢星摇闻声扭头。   锦绣进来时没关房门,向外望去,是医馆幽深的廊道。   而在廊道尽头、他们厢房的门边,是个坐在轮椅上的纤瘦姑娘。   房中所有人都向她移来视线,沈惜霜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谢星摇动作轻盈,飞快探身下床,扶好她的轮椅:“沈小姐还好吗?”   “好多了。”   她轻轻点头,不大习惯这样的热情,耳根悄然泛红:“多谢道长们相赠的灵药,我已无大碍,只不过没什么力气,很难站起来。”   “哪里的话,多亏有沈小姐,我们才能抓住那老妖怪。”   月梵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你的本名应该不是‘沈惜霜’吧?”   沈惜霜是那个已逝桃花妖的名姓,而他们眼前的姑娘,是另一棵竹子。   “嗯。”   她轻声笑笑,眼底微暗:“不过……其实我并没有名姓。”   在她尚未化出人形时,主人一家便不幸遭了难,后来紧跟着遇见的,就是沈修文。   话音方落,房中忽然响起一道男音:“沈小姐!不对,竹小……惜霜小姐!”   沈修文是她的心中阴影,再叫“沈小姐”显然不恰当。   一连换了三个称呼,温泊雪只想猛敲自己脑门。   眼见沈惜霜朝着自己投来视线,他立马正色:“其实今日一早,我们给远在凌霄山的师父传了讯,向他禀明绣历练的前因后果。听到你时,他说——”   温泊雪对上她眼睛:“惜霜小姐既然能成为仙骨载体,根骨必定异于常人,是个可塑之才。”   门边的姑娘一怔。   “也就是说,你的天赋很可能不比温师兄差。”   月梵咧嘴一笑:“师父想让我们把你带回凌霄山。”   修真界偌大,沈修文苦苦寻求仙骨宿主,这么多年过去,只遇见三个。   一个桃花妖,一个竹子,一个温泊雪。   而温泊雪,是凌霄山中不可多得的少年天才。   “倘若能入凌霄山,师尊如师亦如父,会为你赠予一个全新的名姓。”   谢星摇将轮椅推入房中:“惜霜小姐大可顶着这个名头先用几日,几日之后,待你更名换姓、脱离桃花妖的躯壳,便与过去彻底划清了界限。”   不再是沈修文的女儿,亦非桃花妖的傀儡,她将拥有全新的人生与际遇,不为别人而活,是去是留,全凭自己心意。   谢星摇抿唇笑笑。   她明白沈惜霜心中的所思所想,说罢淡声补充:“至于那些小花小草的幼灵,它们都已脱离危险——你知道的,精怪生性自由,你不可能永远留在它们身边。”   “而且,”温泊雪小心翼翼,眼中现出几分希冀,“凌霄山里的长老们个个修为高超,许能修补识海,一段时日之后,让你看清万物的颜色。”   “我——”   他们的热情真挚而浓烈,轮椅上的姑娘受宠若惊,耳边仍是一片绯红。   “或许用不了太久时间。”   昙光轻抚下巴,若有所思:“我听说有种符可用作‘通感’,将两个人的五感联系在一起。这种符制作极难,市面上不易出现,但对于凌霄山的前辈们来说……必然小菜一碟。”   温泊雪用力点头。   谢星摇对这种符咒有些印象,正欲接话,识海里陡然响起一道低哑少年音。   晏寒来:[喂。]   他极少主动搭话,谢星摇下意识以为出现了幻听,等茫然回头,撞见对方琥珀色的幽暗双眸。   晏寒来欲言又止,稍稍别开视线不再看她,骨节分明的修长食指无声一动。   旋即灵力浮起,一张符纸悠悠凌空,飘向她手中。   他的声调一如既往散漫冷淡,听不出情绪起伏:“通感符。”   谢星摇飞快抬头,双目晶晶亮亮,一眨不眨盯着他瞧。   晏寒来:……   晏寒来干脆侧过脸去,避开她的眼神。   一旁的昙光发现这个小动作,语有好奇:“这是什么?不会是——”   “没错。”   谢星摇正色:“我们天纵英才、文武双全、才高八斗的晏公子,为惜霜小姐送上了一份小礼物。”   一语落毕,房中所有人的目光齐聚角落。   温泊雪目露羡艳之色:“哇塞。”   昙光真情实感:“哇哦。”   月梵竖起大拇指:“真牛!”   晏寒来:……   他们烦死了。   青衣少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躺下,面向角落里冰冷的墙壁,死死裹紧被子。   *   与沈惜霜绑定通感符的任务,最终落在温泊雪身上。   他性子认真,出发前一本正经挺直脊背:“保证完成任务!”   结果当真和沈惜霜单独来到城外的花林,却又紧张得不知如何开口。   同他相比,沈惜霜反而更像是出言安慰的那一方:“温道长,很少同女子交谈么?”   温泊雪老实回答:“嗯。”   他年纪轻轻就去了影城拍戏,时刻警惕着不能传出绯闻,平时别说谈恋爱,连女性朋友都没几个。   之后来到修真界,一路升级打怪升级打怪,虽然也有闲暇时光,却无一不是和朋友们谈天说笑。   温泊雪挠头:“很明显吗?”   话刚说完,便听见沈惜霜的一声轻笑:“温道长觉得不明显?”   她说罢抬眸,在倾泻的日光下撞上他视线,喉音清透:“不过……温道长大可不必紧张,正因你心性如此,才会拥有一颗赤子之心。”   糟糕,她好会夸。   温泊雪这人一被夸奖就脸红,匆忙摆摆手:“花林已到,我把通感符打开。”   笨拙的话题转移。   沈惜霜轻扬嘴角,缓缓闭上双目。   灵力溢散于符纸之上,血红朱砂荡开莹白亮芒。   她坐在轮椅上,身后的青年似是舒了口气,嗓音极轻:“好了。”   一瞬春风过,沈惜霜睁开双眼。   仿佛瞳孔被狠狠一撞,自四面八方涌来势如破竹的狂潮,巨浪刺破眼球,直至将识海掀翻。   她感受着温泊雪所见的一切,静静屏住呼吸。   心口处传来剧烈的怦怦声响,在交叠的五感下,她分不清那究竟源于二人中的哪一方——   又或许是心跳重叠在一起,沉甸甸的冲撞经久不息。   他们置身于花林,正面相对着的,是片青嫩翠竹。   “这是竹子。”   温泊雪说:“惜霜小姐是那棵祈愿竹对吧?”   竹枝青翠,绿油油的青意如同化作了水滴,即将从叶尖滴落。   展现在她眼前的,是铺天盖地的盎然生机。   以及如同夏日骤雨一般,清凉而剔透的愉悦之意。   她理应欢喜,长睫颤动之际,却燎起眼眶上的一股热气,引得喉间一哽:“……真的,像是一场雨。”   “嗯。”   温泊雪温声笑笑,推动轮椅,步步往前:“那是桃树。花瓣是浅粉色,叶子是淡淡的青。”   比起翠绿,淡青仿佛沁了水的墨,色泽轻盈柔软,惹人心生怜惜。   粉色则是团团簇簇的暖色调,与淡青带来的冷意彼此相衬,遥遥望去,让她想起寒冬温热的火。   沈惜霜不由笑起来:“当真与温道长的描述一模一样。”   温泊雪摸摸鼻尖,指向西边的一片雪白:“那是梨花,全白的——冬天若是下雪,雪花也是这种颜色。”   纯白是种很特别的颜色。   清清泠泠,澄澈而干净,透出若有似无的冷。这样的感觉很是奇妙,目光就像坠入了澄净的湖泊,四周清波涤荡,似玉似冰。   温泊雪还想向她解释更多,猝不及防,忽然见到身前那人转过头来。   日光和煦,与花枝的影子缠绕交织,映在沈惜霜白净的侧脸,荡出清浅流波。   她细细盯着他瞧,倏而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温道长,也是白色的。”   被她这样一笑,温泊雪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匆匆低头,望见自己身上的一袭白衣。   他摸了下耳垂。   “说起来,既然惜霜小姐是祈愿竹。”   温泊雪轻咳一声:“我们写在纸上的愿望,你全都看见了?”   沈惜霜重新转身坐好,尾音噙笑:“嗯。”   “那——”   想起自己写在纸上的心愿,温泊雪脊背微僵:“我写的那张,你也见到了。”   “嗯。”   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个与原文截然不同的故事。   没有沈修文的教唆,也没有任何为了仙骨容器而刻意接近的诡计阴谋,他们遇见的,自始至终都是听凭本心的竹子。   接济他们,接近他们,小心翼翼对他们好,皆是出于她本意。   也正因如此,沈惜霜才会认真告诉他,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值得让人上心。   天空一片晴朗,沈惜霜静静抬头。   穹顶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几枝竹叶横斜其间,桃花绽开温和浅粉,连风也变得清晰鲜活,万物静谧而温柔。   “在那条巷子见到温道长的时候,我很开心。”   真实的世界将她团团围住,沈惜霜无声笑笑:“因为在你们挂上祈愿红绳的那天,我也悄悄许下过一个心愿。”   那时的竹子想,如果能再见到他们就好了。   她没把话说完,堪堪一半便戛然而止,温泊雪却已猜出背后的答案。   他耳后莫名发热,正要抬手摸一摸耳根,忽然愣住。   通感符能连通五感,视觉,听觉,味觉,触觉,感觉。   不止所见的景象,他微妙的情绪变化……或许也会传递给她。   心下慌乱,于是耳朵更烫。   毫无征兆地,身前的沈惜霜陡然回头,似是觉得好奇,茫然与他四目相对。   温泊雪:……   沈惜霜:……   “对不起。”   温泊雪单手掩面:“我和旁人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紧张。”   沈惜霜默默转身,摸摸耳朵:“我也……有点儿。”   *   与此同时,医馆。   “可惜,温师兄从天而降的时候,没能说出什么震撼人心的台词。”   谢星摇吃下一块果糖:“比如‘代表月亮消灭你’。”   月梵张嘴,从她手中咬一口糖酥:“还有‘燃烧吧,小宇宙’!”   “你们也算是玩出了花,佩服佩服。”   昙光还记得当初的心惊胆颤,轻抚心口:“温道友摔下观景阁的时候,我险些吓到心肌梗塞。”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   谢星摇笑:“昙光小师傅是个可靠的队友,这次辛苦了。”   “我顶多就一肉盾,没发挥太大作用——其实面对那么多妖气,我本来有些怵的,没想到月梵居然毫无犹豫就往前冲,说来还挺惭愧。”   昙光一拍脑门:“对了,还有晏公子!晏公子为我们挡下致命一击,若不是他,我们连第一波突袭都撑不过去。”   他有些纳闷,传音入密:[奇怪,我记得在原著里,晏寒来不是次次划水、从没认真过吗?]   谢星摇:[可能良心发现。]   她语气漫不经心,轻轻挪动视线。   说来也巧,正当目光凝在晏寒来的床铺,床上那人骤然起身。   谢星摇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晏寒来妖气入体,受了内伤,面上是一如既往毫无血色,然而细细看去,他的神色似乎比之前糟糕许多。   阴戾,烦躁,薄唇紧抿——   似曾相识的模样。   他体内被种下了恶咒,之所以能将恶咒暂时压下,全因神识的抑制。   如今识海受创,神识零散而薄弱,恶咒也就顺理成章挣脱而出。   不出她所料,少年一言不发翻身下床,径直走向厢房之外。   “晏公子,”昙光眨眼,“你去哪儿?”   晏寒来:“透风。”   他语气淡淡,与平日里的孤僻作风一脉相承,昙光与月梵都没生出怀疑。   只不过……这只狐狸佯装得若无其事,身体定已处在恶咒与病痛的双重折磨之中,放任他独自在外,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谢星摇猝然起身:“他受了伤,一个人不安全,我去看看。”   她行色匆匆,没过多久追上晏寒来脚步。   少年猜出来人身份,未等谢星摇近身,便冷声开口:“何事。”   谢星摇:“……你用不用帮忙?”   她一顿:“你识海受损,倘若只靠自己硬生生撑过去,恶咒不知还要多久褪下。医馆人多眼杂,很容易被旁人发现——”   她话没说完,便见远处的廊道走来几个捕快,旋即右臂被人牢牢握住,顺势一拉。   晏寒来推开身侧一间小室的房门,将她带入其中,迅速关紧木门。   他修为高,早在门外的时候,就能通过神识确认房间里没人。   小室昏暗,摆满各式各样的草药与杂货。窗户小而窄,被堆积成山的杂物遮掩大半,阳光只淌进可怜兮兮的几缕,映出飞舞着的白色烟尘。   谢星摇能清晰感受到,握住自己胳膊的手掌在不断颤抖。   晏寒来倚靠门边,因比她高出不少,垂眸遮下一片阴翳。   他没有反抗,甚至别别扭扭道了声“多谢”。   谢星摇试探性出声:“那个……狐狸?”   “没有狐狸。”   少年冷嗤:“仙门弟子之间互传灵力,莫非还要其中一方变成猫猫狗狗的模样?”   懂了。   前几次她总忍不住伸手去摸,晏寒来定是不胜其烦。再加上梦里那场古怪的小狐狸跳舞,让他心生隔阂——   小气鬼。   谢星摇手中灵力聚集:“伸手。”   她见过正常状态下的灵力传输,主要以手腕为原点,通过灵脉流遍全身。   出乎意料地,晏寒来并未有所动作。   她困惑仰头,恰好见到少年人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喉结上下滚落。   晏寒来:……   晏寒来沉默半晌,刻意别开视线不再看她,倏而低头:“这里。”   谢星摇:?   他无甚耐心,沉声补充:“识海。”   恶咒在他识海,而识海位于脑中。   谢星摇下意识点头,直到手掌覆上他头顶,才终于觉得不太对。   之前面对狐狸,她能心安理得将晏寒来看作一只小毛团,然而此时此刻,眼前赫然是个俊秀挺拔的少年人。   这样一来……反而更奇怪了。   灵力温热,触上他混沌识海,引出一片神识激荡。   也正因如此,于晏寒来漆黑的发间,蓦地窜出两抹雪白。   两只狐狸耳朵。   像是不太习惯,耳朵尖尖轻轻一抖,绒毛轻颤。   谢星摇动作止住,看向他双眼。   晏寒来还是没看她:“……继续。”   他后知后觉,似乎也觉察出了几分不自在。   狐耳硕大,恰恰横在头顶两侧,她右手覆于黑发之间,稍有不慎就会轻轻触上。   隔着皮肉,谢星摇能感受到他识海中的咒气。   那气息时而阴冷刺骨,时而却又滚烫如火,无休止地上下窜动。她需得凝神屏息,让自己的灵力将它压住。   如此一来,掌心便也不得不随着咒气四处游走——   譬如经过狐狸的耳朵。   房中昏幽,谢星摇耳边本是一片寂静,忽然听见廊道里的脚步声。   有人在低声说话,居然是温泊雪:“对了!在凌霄山山脚下,还有一家灵兽铺子。你若是喜欢小动物,大可去那里看看。”   他在向沈惜霜讲述凌霄山。   沈惜霜笑笑:“绣城也有一家。但我很不讨灵兽喜欢,每每想要摸一摸它们,都会被迅速躲开。”   “灵兽不比普通的小猫小狗,有很强的自我意识。”   温泊雪道:“对于它们来说,无论抚摸身体、头顶还是耳朵,都是十分亲密的动作。”   谢星摇:……   指尖跟着那团咒气,眼看即将碰到狐狸耳朵,谢星摇心虚停下动作。   晏寒来猜出她的心思,言语间尽是漫不经心的挑衅:“怎么?”   谢星摇压低声音:“没怎么。”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感到一丝异样。   如今的动作本就显得亲近,被温泊雪这样一说,更是平添几分暧昧的意味。但停下吧……   总觉得像是做贼心虚。   “我曾见过灵兽化出人形。”   长廊中的沈惜霜轻声道:“很漂亮,也很高傲,除了它的主人,没谁能碰它。”   方才还漫不经心挑衅的晏寒来,身形浑然僵住。   谢星摇轻轻一咳。   “还有伴侣。”   温泊雪思忖片刻:“无论是灵兽还是妖族,倘若能露出耳朵尾巴让一个人随意抚摸,要么认主,要么求偶——所以铺子里的灵兽不愿与你亲近,纯属正常现象,用不着难过。”   狐耳旁的右手,微微颤抖。   谢星摇:……   什么主人什么求偶什么乱七八糟,求求你们,闭嘴吧。   一墙之隔,一里一外,两人随心所欲地说,两人默默无言地听,每句话都是一道精准打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狐狸毛绒绒的耳朵上,自顶端浮起一抹微红。   如同冬日积雪,和煦日光悄然漫开,融散片片雪白。   晏寒来神色不变,瞳仁透出浅淡杀意:“歪理邪说。”   谢星摇佯装镇定:“那……我继续了。”   对方没有回应,她权当默认,轻轻挪动掌心。   于是刚好握住其中一只耳朵。   谢星摇莫名紧张,放缓呼吸。   被她碰到的一刹,白毛簌簌动了动。   人形下的狐耳比白毛小狐狸的更大,沁着柔柔浅粉,摸起来温温热热,又软又薄。   又冷又凶巴巴的晏寒来,居然拥有这么柔软的耳朵。   当灵力压下恶咒,狐耳甚至会讨好般悠悠一晃,蹭过她手心。   廊道里的交谈声渐行渐远,方才那些话言犹在耳,谢星摇暗暗松下口气,回想起来有些出神。   也正是这出神的一刹,掌心轰然涌起一股热度。   谢星摇动作停住。   ——如同一个无声的抗议,晏寒来稍稍仰头,狐狸耳朵顺势上扬,整个蹭在她手心。   旋即耳朵左右一晃,激起连绵的痒。   她兀地回神,顺势抬眼,撞上少年人琥珀色的凤眸。   小室幽暗,日光漫流如水,浸湿他半边棱角分明的面颊。因正低着头让她抚摸,近在咫尺的五官格外清晰,被光与影勾勒出锋利轮廓。   晏寒来神情淡淡,眉眼却是凛冽鲜焕,面上不知何时晕出绯红颜色,周身除开桀骜的冷,亦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昳丽诱意。   谢星摇被他看得一懵。   他因恶咒带来的剧痛狼狈不堪,身形轻颤,嘴角却有嗤笑浮起:“谢姑娘莫非玩腻了?”   毛绒绒乃她一生所爱,谢星摇毫不犹豫摇头。   于是少年眉宇舒展,雪白狐耳主动压上她手心。   柔软单薄的触感缕缕蔓延,谢星摇瞥见他喉结倏动,别扭又冷淡地懒散出声。   “那就别分心。” 第57章   别分心。   晏寒来受了伤,嗓音不似平日清澈悦耳,带有一丝粗糙的哑。   他声调低,无比简单的几个字从喉间溢出,莫名叫人耳根发酥。   谢星摇很没出息,心口重重一跳。   她性子要强,自尊心不比晏寒来少,手中微微用力,面上不显慌乱:“我才没分心。”   不过——   再开口,她语气里多出几分挑衅:“晏公子曾经,不是很讨厌让我碰你么?”   如今这样的动作,倒像是自发地想让她摸一摸。   话虽如此,但谢星摇很有自知之明。   晏寒来当然不可能如猫猫狗狗一样同她亲近,之所以让她专心,全因毒咒难熬,每时每刻都是折磨,唯有尽快抚平咒术,他才能得以解脱。   她随意开了句玩笑,不过是想呛一呛他。   不出所料,晏寒来果然轻声笑笑:“谢姑娘大可去掉那‘曾经’二字。”   一如既往说话不好听。   躁动的毒咒被灵力渐渐压下,晏寒来涣散的神智随之聚拢,周身气息趋于平缓。   与之相应地,雪白狐耳也倏然收回,消失不见。   毒咒还没完全平复,少年便直起腰身:“不必继续。”   他停顿一刹:“……多谢。”   若是以往,晏寒来定不会向她道谢。   谢星摇习惯了他面色沉沉黑着脸的模样,乍一听见这两个字,不由觉得好笑:“晏公子打算怎样谢我?”   晏寒来蹙眉看她一眼,瞳仁幽深,有困惑,也有茫然。   他极少和旁人打交道,待人接物的经验少之又少。   在他的认知里,道谢是种礼貌,“不用谢”则是唯一的回答,此刻面对谢星摇的调侃,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居然有人会这般应答。   就,还挺单纯。   谢星摇瞥见他眼神,恶作剧成功,笑意更深:“随便说说而已,我不需要报酬,晏公子不要当真。”   “谢姑娘多次助我平复咒术,晏某理应答谢。”   晏寒来淡声:“我可答应你一个力所能及的请求。”   力所能及的请求。   这无疑是个从天而降的大礼,便宜不占白不占,谢星摇心下一动。   她这辈子吃穿不愁,思来想去没什么特别求而不得的东西。   要说灵石,凌霄山弟子大可赚个够;至于法宝,她也没遇上十分中意的法器。在修真界过了这么多天,唯一让她牵肠挂肚的只有……   某个夜里,跃起又落下、不停转圈圈的一团雪白。   谢星摇抬眼:“力所能及?”   晏寒来:“竭尽所能。”   他话音方落,便见跟前那人双目晶亮地咧嘴一笑,微微动了嘴唇,似乎在酝酿接下来的措辞。   只一个瞬息,他就明白了谢星摇的所思所想。   想起梦境中那个跳来跳去的雪白毛团,他耳后莫名有些燥。   晏寒来冷声嗤笑:“谢姑娘,应当不是执着于眼前蝇头小利之人。”   可恶,晏寒来一定猜出她对狐狸跳舞的执念了。   谢星摇正色:“不,我就是。”   晏寒来:……   论厚脸皮程度,他的确比不过她。   “不过……晏公子所言不无道理,这个请求十足珍贵,我还得好好想一想。”   谢星摇后退两步,展眉笑笑:“既然晏公子已然无碍,那便同我一起回房吧。”   *   修真界的灵丹妙药堪称医学奇迹。   在穿越而来的这么多天里,谢星摇亲眼见到了不少让人啧啧称奇的景象。   譬如今时今日,她在沈府受了许多皮外伤,涂上凌霄山的高阶灵药后,不到一天时间,血口竟好了大半。   高阶灵药已是罕见,听说更有甚者,以千年难得一遇的天灵地宝炼化而成,有起死回生、转魂续命之效。   为答谢他们一行人成功除去恶妖,绣城城主特意举办了一场筵席。   第二日正午,城主府早早派人来相迎。   “不愧是绣城。”   前去城主府的路上,月梵窃窃私语:“丫鬟国色天香,小厮俊美无俦,厉害。”   谢星摇点头:“听说城主就是因为太美,才坐上了如今的位子。精怪的价值观,和人族不大相同。”   她生有一副人畜无害的乖巧相貌,加之嘴甜性子外向,已经和好几个随行的小妖怪搭上了话,被漂亮姐姐们围在中央。   “一辈子活在这世上,不就图一个悠哉享乐么。”   一只海棠花妖莞尔,朝谢星摇口中递去一颗葡萄:“逍遥快活夜夜笙歌,不比人族累死累活有趣得多?”   谢星摇点头:“谢谢姐姐!”   城主府建于绣城中央,称不上恢弘奢华,却独有一份别致的风韵。   入目便是满园的春意蓬勃,柳绿花红、杏雨梨云,藤枝盘旋大半个院墙,漫开大片大片泼墨般的青绿。   木质楼阁上爬满小草小花,与雕梁画栋相映成趣,细细望去,飞阁流丹间,还能见到镶嵌其中、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城主静候在府门之后。   与牡丹花妖对视的须臾,谢星摇心中暗暗惊叹。   她见过不少相貌精致的姑娘,然而艷丽至此的,还是头一遭。   美人如花隔云端,秋水为神玉为骨。眼前的女人身着一袭薄粉云纱,瓜子脸狐狸眼,肤如凝脂青丝如瀑,华美之余,隐约透出几分慵懒韵调。   仿佛把艳色浑然铺开,沉甸甸撞击在眼眶,震颤不休,自眼底直直渗入心口上。   “诸位便是降伏恶妖的仙长吧。”   女人颔首微笑,喉音清泠,好似银铃击撞:“我是绣城城主,霓笙。”   好漂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这种温温柔柔的大姐姐。谢星摇点头应声:“城主好。”   女人轻瞥她一眼,半晌,溢出一声轻笑——   未等谢星摇有所反应,漫天花香扑面而至。   不过一个眨眼,霓笙身侧陡然花枝缠绕,女人修长的双腿化作纤瘦枝桠,顺势向前迅速生长,直至来到她眼前。   “这位……想必是谢星摇小仙长。”   霓笙含笑同她对视,指尖化为牡丹藤条,轻轻拂过红衣少女下巴:“我听说过你,很有趣的小姑娘。和想象中一样,味道果然很好闻。”   老实人温泊雪:……   温泊雪险些惊恐吃手,迅速传音:[这这这,这是干什么?味道很好闻,城主要吃唐僧肉?]   月梵瞳孔地震:[不。这……这更像是某些不可描述的……]   昙光大受震撼:[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海王buff?]   晏寒来默然不语,微抿薄唇。   [这是草木的习性。]   作为同样被邀请而来的宾客之一,沈惜霜跟在他们身侧,虽然听不大懂某些用词,但总归理解了大概。   [草木没有血肉之躯,比起后天形成的相貌,更注重先天拥有的气息。]   沈惜霜道:[绣城的精怪大多随性而为,倘若遇上喜欢的气息,便情不自禁想要贴近——谢姑娘的灵力澄澈柔和,的确很受喜爱。]   她说罢停顿一刻,继而低低补充:[至于城主……是城中出了名的热情大胆。]   花枝轻盈,悄无声息蹭过下巴,动作温柔,却也藏了点儿缱绻之意。   谢星摇下意识觉得有些痒,被温热和煦的花香团团裹住,面上不由发热。   女人毫无瑕疵的美艳面庞与她只有毫厘之距,霓笙悠悠注视她的神色变化,倏地噗嗤一笑。   “也罢,来日方长。”   花枝褪去,藤条重新化作修长双腿,绣城城主长袖掩唇:“筵席已经开始,就在不远处的中庭,侍女们会带诸位前往。我先行告退,回房梳妆打扮。”   旋即长袖轻挥,女人的身形消失不见,徒留阵阵花香。   “城主性子就是这样,还望仙长们莫要见怪。”   领路的海棠花妖缓声道:“城主很是看重今日的筵席,早早做了准备。待她梳妆打扮结束,会将仙长们引荐给全城百姓。”   另一只花妖笑道:“诸位,请随我来。”   *   据海棠花妖所言,今日的筵席格外盛大,几乎有小半个绣城的精怪前来参加。   行至中庭入口,谢星摇新奇眨眨双眼。   中庭极宽极广,四面八方皆是绿荫花草,中央则是八珍玉食、曲水流觞。   庭中人影纷乱,个个面露喜色,有些精怪索性化作了原形,绿意流淌,花枝乱颤,一派盎然生机。   侍女将他们平安护送至此,很快逐一退下。   “其实我想说。”   温泊雪看着满庭人影,悄然压低嗓音:“既然这是为我们准备的筵席,待会儿等我们进去,不会被他们围起来吧。”   就像在连喜镇的医馆里那样。   他不擅长和人打交道,面对旁人一拥而起的夸赞更是紧张,上回在连喜镇,就和月梵双双手忙脚乱。   “这种时候,就要问一问神奇的易容术了。”   昙光神秘笑笑,面上白光倏过,变成另一副模样。   他绑定着《合欢宗养鱼手册》,奈何身份特殊,不可能通过真实面目完成任务,因而绝大多数时候,都披着这个名为“谭光现”的易容马甲。   筵席里宾客繁杂,保不准会出现一个需要他刷好感度的攻略对象,此时此刻尽快易容,是未雨绸缪的最佳选择。   昙光竖起大拇指,在穿越者范围内悄然传音:   [副本快结束了,在结局之前,我得努力提升攻略对象的好感度,争取拿到更多的游戏奖励。我想好了,就用《一起去看流星雨》的剧本——一起去看桃花雨,够浪漫。]   “应该不会被认出来。”   谢星摇安慰道:“城主尚未将我们引荐给城中百姓,认识我们的精怪,只有寥寥几个。对于绝大多数精怪来说,我们不过是比较面生的普通人族罢了。”   温泊雪松下紧绷的脊背,轻轻点头。   筵席中摆放有不少美食美酒,谢星摇四下张望,本欲上前品尝,忽然撞见晏寒来的目光。   这说明,至少此时此刻,晏寒来正在看她。   她习惯性扬眉:“怎么了?”   青衣少年眸光淡淡,微微蹙了眉头,望向她的视线里隐有几分不悦:“花香。”   谢星摇不解:“什么?”   “花香太浓,难闻。”   谢星摇闻言一愣,低头嗅嗅自己袖口。   她一路上和花妖姐姐们走得很近,后来又被城主的花枝撩过下巴,不可避免地,身上沾有浓浓花香。   这种气味并不惹人厌烦,反而幽郁深远,像香水一样。   然而晏寒来的语气过于笃定,让她生出几分不自信:“真的?这要怎么去掉?”   她方才用了除尘诀,并不管用。   晏寒来轻嗤:“妖族的嗅觉,可比谢姑娘敏锐许多。”   见对方露出苦恼之色,少年话锋一转:“我不介意帮你。”   谢星摇自然点头。   于是青衣来到她身前,以指画符,动作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等晏寒来停下,她周身的花香也消散殆尽。   谢星摇:“多谢。”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道陌生女音:“谭……谭光现小师傅?”   听语气,很可能又是鱼塘里的某一条鱼。   [停停停,停止你们的想象!]   昙光屏蔽晏寒来与沈惜霜,正色传音:[这位姑娘不是鱼,我也从不养鱼!我曾无意中救过她一次,她对我颇有好感。]   他说着握拳:[不如这样,为了斩断她的念想,谢师妹,你陪我演一出戏。]   谢星摇凝神听他传音,抬眼一瞧。   中庭里站着个身穿淡紫长裙的姑娘,杏眼鹅蛋脸,模样很是可爱。   “是我。”   昙光颔首:“多日不见,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介绍一下,这是摇摇,我的未婚妻。”   晏寒来淡淡瞟他。   与其让这姑娘淹死在昙光的鱼塘里,不如早早帮她脱离苦海。   谢星摇很是配合,礼貌微笑:“你好。”   紫裙姑娘先是一愣,很快眸光渐暗,后退两步,现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是、是吗?二位……看起来很是相配。”   谢星摇于心不忍,默默垂头。   紫裙姑娘很快告辞离开,月梵怜悯摇头:   [《合欢宗养鱼手册》,这游戏不如不要。还记得我和昙光小师傅在城里搜查线索时,也曾遇上个小花妖——他谎称我是他道侣,才让人家死了心。]   游戏设定如此,偏生昙光是个老实人的性子,不愿瞒骗无辜的姑娘,久而久之,只能夹缝求生。   昙光叹气:[放心,等我修为突破元婴,系统就不会强制养鱼了。]   中庭面积很大,晏寒来不喜嘈杂氛围,独自去了偏僻一些的角落。   沈惜霜带着小花小草的幼灵,幼灵们叽叽喳喳四处乱窜,她需要时刻监护,同样先行告退。   谢星摇压抑了这么多天,今日好不容易能放纵一把,正值兴头上,猝不及防,又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声线。   “谭光现?”   不大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谢星摇循声抬眸。   视线所及之处,赫然是他们在沈府参加面试时,遇见的采朱姑娘。   与此同时,也是昙光一个翻了车的攻略对象。   想起那次轰轰烈烈的翻车,谢星摇与昙光皆是后背发凉。   采朱对他的好感度早就降至零点,幽幽投来一道视线:“几日不见,二位关系还是这么好。”   谢星摇还记得自己见她时伪装的身份,飞快接话:“亲兄妹,一家人,关系自然是好的。”   采朱闻言敛眉,正欲开口,却被另一人抢占先机:“光现小师傅!”   糟。糕。   熟悉的嗓音穿透耳膜,昙光眼角一抽。   不久前见过的紫裙姑娘欣喜上前:“好巧,又见面了。你怎么还待在这儿?不打算带着未婚妻去逛逛酒宴么?”   采朱一怔:“未婚妻?”   “采朱姐姐!”   紫裙姑娘竟同她认识,粲然笑开:“这位红裙子的仙长,就是光现小师傅的未婚妻。”   昙光:……   谢星摇:……   [噢。]   月梵停下嘴里的咀嚼动作:[不。]   不出所料,仅是转瞬,采朱眉头紧锁:“未婚妻——?不是亲妹妹吗?”   因她一句话,原本喧哗不止的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妖影憧憧里,不知是谁窃窃私语:“啊?这两人应该不是未婚夫妻吧。我之前见到个少年郎,因这姑娘染了花香心生不悦,为她除尽了其它妖物留下的气味……我还以为他俩才是一对呢。”   [完、完蛋了。]   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悲剧,昙光心如死灰:[我在绣城副本苦苦坚持这么久,居然要在最后一刻翻车……两个人下跌的好感度,等于两道天雷。如果我被劈死,朋友们,为我收尸。]   谢星摇咬牙:[别急,我这里还有个办法。]   死寂蔓延,不明真相的妖物们面面相觑。   良久,于凝滞空气里,骤然响起一声惨笑。   “什么未婚妻,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昙光笑得凄厉,形貌颓靡:“我在外漂泊多年,许久未曾归家,直到此时此刻见到爹娘……才知道自己竟有个妹妹。”   他们两男两女,刚好能组成一家四口,符合“此时此刻见到爹娘”的说辞。   采朱心有所感,看向谢星摇:“莫非那个妹妹——”   “……没错。”   谢星摇哀声:“我只知道自己有个哥哥,却从未与他见过。直到兄长此时此刻见到爹娘,我才忽然明白,为何我们二人会那样一见如故。”   作为气氛组的温泊雪十分配合,闻言双目无神、神情崩溃:“怎、怎会如此?!”   有他开了这个头,群众间立马响起声声惊呼:“天哪!”   “这、这也太残忍了!”   紫裙姑娘于心不忍:“方才在中庭入口见到,你们还是欢欢喜喜的一对……命运为何如此作贱有情之人?”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昙光长舒一口气:[虽然离谱,但她们好像信了——这都能不翻车,绝处逢生啊!]   他一句话堪堪说完,却见采朱面色微沉:“方才还是一对?”   采朱:“可我记得,好几天前,你们不就是一对兄妹了吗?”   谢星摇动作僵住。   糟糕。   他们之前为了混进沈府,特意找过采朱帮忙,而那件事……显然发生在今日之前。   逻辑全都解释得通,时间顺序却错了。   这个转折意想不到,昙光又一次心如死灰:   [看来翻车是我无法摆脱的命运,朋友们,保重。]   [不。]   月梵咬牙:[稳住,还有我。]   “各位,请听我说。”   白衣女修垂眸掩面,语意哀哀:“其实几天之前,他们就已知道了彼此兄妹的关系,之所以能恢复婚约,那是因为——”   月梵:“就在刚刚,我告诉了他们一个秘密。”   一瞬间,整个中庭都安静了。   花香幽幽,冷风簌簌,四面无声,唯有她凄然的低语贯穿始终。   “我是光现的后娘,按理来说,他与我女儿本应同父异母,但……”   不知怎么,温泊雪下意识感到不妙。   当他顺势低头,果然见到月梵悲切的目光,惨痛而决绝。   “抱歉,阿雪,我骗了你。”   月梵凝视他双眼:“其实摇摇并非你的亲生女儿,而是我和前一任道侣的孩子。”   得,他从置身事外的气氛组,变成一家四口里绿油油的爹了。   温泊雪双目无神、神情崩溃:“怎、怎会如此?!”   温泊雪传音呐喊:[什么剧情啊这!!!]   月梵:[我也不懂啊!!!]   “这个秘密已经在我心中烂了几十年,今日见两个孩子魂不守舍、以泪洗面,我怎能忍心不告诉他们真相?”   月梵拭去眼底不存在的泪滴:“摇摇、光现,不要怕,你们毫无血缘关系,仍然能做一对鸳鸯。”   [稳住。]   剧情起起落落,昙光勉强稳下心神:[唯一值得庆祝的是,这场戏,终于要演完了。]   又是一刹。   短暂的沉寂里,猝然响起另一道女音:“娘亲?”   女子迟疑:“你们二人,不是道侣吗?”   不。是。吧。   昙光绝望回头。   养鱼,总要付出代价。   有时看似一帆风顺,实则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角落里站着的,正是他与月梵在城中搜集线索时,曾见过的那个姑娘。   这姑娘亲耳听过,昙光声称他与月梵二人乃是道侣。   绝了。   月梵她不懂,也不明白:[救命啊!为什么她也在这里?!]   温泊雪竭力保持面上的平静,狂下定身咒:[怎怎怎么办?]   昙光:[这什么丧心病狂修罗场,我也不知道啊!]   “……呵。”   又是瞬息的寂静,吃瓜群众们尚未理清人物关系,忽听白衣女修冷声笑笑。   “都是过去的事了。”   月梵笑得怅然:“几十年前,我的确与他情投意合,结为道侣。然而谭光现生性不羁放纵爱自由,他志在走遍整个修真界,至于我,根本无法将他留下。”   温泊雪大脑卡壳:[啊?]   谢星摇大受震撼:[啊!]   昙光不愧为网文写手,很快跟上她的节奏:“可你怎么会……唉。”   “没错。既然做不成你的新娘——。”   月梵冷笑:“那我就嫁给你爹,做你新的娘!”   谢星摇:……   变成丧心病狂的小妈文学了是吗!   温泊雪双目无神、神色崩溃:“怎、怎会如此?!”   谢星摇:……   你这个角色好可怜,妻离子散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巨大的狗血雷阵雨席卷全场。   绣城精怪们哪曾见过这般景象,纷纷目露悚然,感慨人族险恶。   “等等。”   采朱思绪活络,若有所思:“如果谭光现是白衣姑娘的上一任道侣,而这位姑娘方才又说,她同上一任道侣生下了女儿。”   她一顿:“这个女儿,恰好是——”   带着悲悯与同情,在令人心悸的死寂里,无数目光缓缓移来。   这都能把剧情连上,真行。   谢星摇:……   谢星摇:[毁灭吧。]   众目睽睽之下,红衣少女身形颤抖,望向她同父异母的兄长,也是她深爱的未婚夫,满目皆是不敢置信:“爹……?”   相貌俊朗的年轻和尚瞳孔剧震:“女、女儿……?”   昙光面容扭曲:[怎……怎么会这样?]   月梵眸光柔和:“想不到,我们一家三口,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团聚了。”   她说着一顿,看向温泊雪:“孩子,他不再是你爹了。乖,叫爷爷。”   月梵:[有病啊!!!]   角落里,唯一老实人温泊雪双目无神、神色崩溃:“怎会如此?!”   温泊雪:[???]   时至此刻,一场合家欢的大戏终于落下帷幕。   窃窃私语之声尚未停歇,不远处,缓缓行来一袭鸦青。   有精怪当即出声:“这就是那个给红衣姑娘驱散妖气的少年人!”   忽然被好几道目光直视,晏寒来不自在地皱眉。   他习惯独来独往,无意中见到几款某些人中意的点心,本欲来问上一问,没想到,这地方不太对劲。   “恭喜啊兄弟!”   一个树妖青年向前几步:“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她本有了意中人,没想到那意中人先是成了她兄长,之后又和她父女相认,一家人团聚了。总而言之,你有机会啦!”   晏寒来:……?   目光穿过层叠妖影,他遥遥望见几张熟悉的面孔。   昙光面如死灰,呆立一旁。   温泊雪双瞳之中丧失高光,烂泥般瘫坐在墙角,仿佛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背叛与挫折。   谢星摇尴尬笑笑,朝他挥一挥手。   月梵沉默好一会儿,指指昙光:“来来,这是你叔。”   又指指温泊雪:“你爷。”   晏寒来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你们又开始了是吗。   昙光的绣城副本,终于如愿以偿圆满结束。   他养鱼多日,直至最后,即便触发了惊天动地的史诗级别修罗场,所有攻略对象的好感度仍都保持在六十以上。   包括本已对他厌恶至极的采朱。   分别之际,紫裙姑娘拍拍他肩头:“小师傅,坚强。”   采朱叹一口气:“光现,坚强。”   最后出现的少女掩饰不住同情之色,看看他,又看看温泊雪:“唉,坚强。”   昙光:……   这不是他心中的一起去看流星雨。   ——这分明是一起来看雷阵雨啊! 第58章   托这场狗血大剧的福,在城主姗姗来迟之前,几人都往脸上用了一道易容术。   “修真界版《雷雨》。”   昙光心有余悸,瞥一眼识海中的好感度系统:“有情人终成一家亲,果真不假。”   谢星摇摸一摸微热的脸颊:“现在由我单方面宣布,易容术就是修真界最好的咒术,没有之一。”   他们为了帮昙光圆谎,不得不在中庭上演一出惊世骇俗的合家欢,从此成为筵席焦点。   直到用术法悄悄掩去相貌,才终于摆脱了无数道看热闹的目光。   月梵叹气:“待会儿随便给城主编个借口,就说我们不慕名利,不想将真实面容展露在外吧。”   温泊雪:“???”   这人还没从不久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双目呆滞无神,可能正在尝试捋清人物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谢星摇好奇侧目,“晏公子不是讨厌过分喧闹的地方吗?为何又突然回来了?”   晏寒来:……   青衣少年面色不改,音调冷淡:“不过是想来看看,究竟何人惹出了闹剧。”   谢星摇早已习惯他的阴阳怪气,一本正经出言反驳:“这叫随机应变!”   她说得理直气壮,忽觉耳边掠过一阵馨香凉风,循着源头望去,见到城主霓笙。   女妖的相貌本就出众,经过一番梳妆打扮,更是现出倾国倾城之姿。   云鬓别凤钗,红衣瑰似火,婷婷袅袅,顾盼流波,眼尾抹开一缕朱砂红,既有倨傲张扬的媚色,亦有慵懒清幽的缥缈之气,倏而眸光微动,扫过谢星摇脸颊。   不是错觉,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城主笑了笑。   “怎地变了相貌?”   她的出场可谓惊艳至极,引来不少精怪纷纷侧目。   霓笙对此毫不在意,步子无甚停留,径直来到几人身前,露出困惑之色:“是谁抹掉了花香?”   对于自己留下的气息,妖族往往格外敏锐。   谢星摇正想解释,便听身后有人应声:“我。”   她速速扭头,看一眼晏寒来。   即便面对绣城城主,他的神色也绝对称不上“温和有礼”,此刻正懒散环抱着双臂,语气冷淡,挑衅般稍稍扬眉。   惹事精。   “晏公子说妖族嗅觉敏锐,我若沾染了城主的香气,可能会招来许多精怪的关注。”   气氛僵住,谢星摇敏锐觉出一丝不对劲,礼貌笑笑:“我性子内向,不喜受到太多关注,只想安安静静过完这场筵席,一来二去,就拜托晏公子把花香除去了——您看,我们每人都易过容,也是为了能清净一些。”   这自然是彻头彻尾的谎话。   城主本人在此,她不可能坦言“晏公子觉得花香太浓太难闻”,否则定会惹来对方不快。粗略思忖之下,这是最恰当的借口。   这种说辞一出,无异于将原因揽到了她自己身上。   没料到谢星摇竟会为他说话,晏寒来没再开口,长睫轻轻一动。   城主哼笑:“是吗?”   她心思何其细腻,没盯着谢星摇,反而颇有深意地轻挑眉梢,目光悠悠,掠过晏寒来。   似乎,气氛稍稍缓和了点儿。   谢星摇尝试转移话题:“不过城主真是厉害。我不仅周身花香尽褪,还彻彻底底变了容貌,您只用一眼,便将我认出来了。”   牡丹花妖最喜旁人的夸赞,闻言扬唇:“因为你的气味很好闻。”   她似是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语调慵然,尾音缱绻如钩:“不仅绣城的草木精怪,鬼域幽魂、魔域异种、还有幽都的那群蛮兽,应该都会喜欢你。”   幽州。   谢星摇心下一动。   根据原著推断,这是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   幽都亦被称作“万妖之城”,顾名思义,是群妖汇聚的地方。   修真界广袤无垠,每座城池皆有其特色,无论北州还是绣城,都给她留下了十足深刻的印象。   但纵观《天途》原文,剧情里最让谢星摇为之向往的,当属幽都。   万妖之城,意味着城中百姓,将近八成尽是妖族。   而它们的原形——   谢星摇不动声色,飞快看一眼晏寒来。   晃悠悠的耳朵,浅粉色的爪子,软绵绵的尾巴。   倘若真如城主所言,她的气息很讨兽类喜欢,那幽都于她……   岂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毛绒绒天堂!   很好,已经开始期待了。   霓笙轻笑:“只不过妖兽恶鬼皆是野蛮之辈,一心馋你的血肉。唯有我们这些精怪纯然无害,不会伤你分毫。”   她说罢一顿,周身浅香溢开,直沁心脾:“听说小道长们明日便要离开,人生苦短,不如同我来及时行一行乐。”   绣城的精怪,当真很开放。   谢星摇被她逗得不知所措,奈何越是支支吾吾,眼前的牡丹花妖就笑得越欢。   未等她有所应答,身后响起一道陌生男音。   “城主,这几位便是降伏了沈修文的仙门道长?”   “正是。”   霓笙转身,唇角仍是浅淡笑意,不知不觉间,多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倨傲:“我来为大家介绍介绍。”   *   万幸,虽然中途险些翻车发生意外,但这场筵席,终究还是平安落幕了。   被封印于桃树的仙骨得以取出,交由温泊雪保管。   桃树枯萎,沈惜霜回到竹子的躯壳,因灵力消耗过大,暂时陷入沉眠之中。   一切回归正轨,也就到了一行人告别绣城,前往师门复命的时候。   霓笙城主财大气粗,特意准备了两艘飞舟。   一艘前往昙光的万佛寺,另一艘则直奔凌霄山。   “朋友们,保重。这是我无聊时写的话本子大纲,灵感来源于和月梵道友平日里的探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告别礼物,干脆把它送给你们吧。”   临别之际,昙光感慨万千:“虽然与你们认识没多久,但……不多说,大家都懂。期待下次见面。”   他琢磨好一会儿措辞,不是觉得太矫情,就是觉得太直白,思来想去,干脆含糊带过。   二十一世纪新新人类的词汇匮乏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若有兴趣,欢迎各位再来绣城赏玩。”   霓笙掩唇轻笑:“不止谢小仙长……我看诸位皆是龙凤之姿,城主府随时恭候。”   温泊雪怯怯后退一步。   “多谢诸位救我于心魔之中!”   武馆馆主龙平早早闻讯赶来,两手抱拳:“尤其谢星摇道长,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总而言之,与众人众妖逐一告别后,飞舟终于上路了。   “啊——”   谢星摇躺在地板上,章鱼一般摇胳膊蹬腿,大大伸一个懒腰:“累死我了!”   登上飞舟以后,晏寒来照例单独回房歇息,沈惜霜的魂魄栖息在竹子里头。   他们三个穿越者来到温泊雪的厢房,讨论接下来的计划。   “昨天那场筵席,烧死了我百分之八十的脑细胞。”   月梵点头:“还有和沈修文的那场死斗——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还挺刺激的。”   回想起那日千钧一发的景象,温泊雪浑身一瘫:“别别别,当时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月梵笑:“当时扮酷耍帅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样?”   “不过,”谢星摇随她笑笑,语气却是渐缓,“你们觉不觉得,有点儿奇怪。”   二人一怔,不约而同抬眼看她。   “你是说……”   月梵一语中的:“原著和现实之间,存在很大差异的事?”   “嗯。”   谢星摇颔首:“白妙言中的媚术,须弥教穿越时间的阵法,这些都是《天途》从未提过的事情。如果以前的林林总总还能解释为细节上的疏漏,这几天在绣城发生的一切,显然把原著剧情彻底推翻了。”   原著曾点明过沈惜霜的凶手身份,然而待他们抽丝剥茧,才发现她不过是只替罪羔羊。   “这样一想,我们经历过的每个副本,其实都和原文有所出入。”   月梵轻抚掌心:“原著就像是把故事的表面铺开……至于真正发生过什么,作者根本没去深究。”   温泊雪:“有敷衍赶工之嫌。”   虽然这样说来有些奇怪,但谢星摇总觉得……   《天途》的作者,似乎并不十分了解这个故事。   “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温泊雪下意识举起右手,很快觉得自己像个回答问题的小学生,讪讪把手放下:“晏公子是其中一个副本的反派boss,你们说,他的故事会不会也有隐情啊?”   谢星摇动作顿住。   “对哦。”   月梵若有所思,面露纠结:“不过吧……原著虽然隐瞒了很多细节,但它写过的事情,几乎全发生了。晏公子会在后来夺走仙骨、屠杀南海仙门,应该是做不了假的。”   “和他相处这么久,我觉得晏公子不像坏人。”   温泊雪抱紧怀里的枕头:“沈修文用尽全力突袭过来的时候,也是他为我们挡下那一道杀招。你们说,他为什么要血洗那个门派啊?”   这种事情损人不利己,除了真正嗜杀如命的疯子,寻常人做不出来。   温泊雪心思单纯,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天的历练与冒险,他早就下意识把晏寒来看作伙伴。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一瞬的沉默里,谢星摇忽然想起晏寒来的心魔。   昏暗的牢狱,遍地的鲜血,还有施加在他身上的鞭痕与恶咒。   这二者之间……或许能形成因与果。   “虽然不清楚他入魔的原因,但小说里不是经常这样写吗。”   作为网络文学资深爱好者,月梵打出一个响指:“女主穿越到反派黑化之前,不停告诫他弃恶从善、心怀善念,久而久之,在真善美的滋润下,反派成功弃暗投明,做了个好人。”   温泊雪恍然大悟:“我们也可以试着把他拉回正道!”   谢星摇静静地听,脑子里浮起晏寒来阴鸷讥讽的笑。   她觉得晏寒来或许不是极恶,只是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但谢星摇还是问:“怎么拉?”   她身侧的白衣女修欲言又止,轻轻咳了咳。   “我看过的绝大多数小说里,拯救反派男主角的办法,是让女主和他谈恋爱。”   月梵摆手:“不过咱们用不着啊用不着!”   她说着一顿,从衣物里掏出个储物袋,低头捣鼓半晌,伴随白光一晃,现出几册话本。   “想引人向善呢,直接灌鸡汤讲大道理是行不通的。”   月梵道:“总结下来无非两个办法,一是时时刻刻待他好,让他觉得人间有真情,世间有真爱;第二个法子呢,就是潜移默化——看见这些书了吗?”   温泊雪与谢星摇双双点头。   “我和昙光小师傅搜寻绣城时,曾路过一个书铺。我俩都对修真界的小说挺感兴趣,就随手买了几本。”   月梵笑笑:“修真界最爱写心怀大义、废柴逆袭的故事。这些都是由我精心挑选过的话本子,带去给晏公子瞧上一瞧,定能让他领会侠情侠义。”   老实人温泊雪很是捧场:“这就是潜移默化啊!”   他心有好奇,拿起其中一册,朗声念出书名:“霸道魔尊——”   温泊雪瞳孔剧震:“《霸道魔尊爱上我:虐爱插翅难飞》?”   “抱歉抱歉拿错了,是这本!”   月梵飞快打开储物袋,又拿出几册话本塞进他手中:“你拿的那本,是昙光为了消遣解闷,随手写的大纲流水账文。”   她话音方落,屋外蓦地传来一阵敲门声。   晏寒来的声线清冷干净,听不出情绪起伏:“温道长,我来还书。”   温泊雪小声解释:“晏公子酷爱咒术秘法,曾在我这儿借了本典籍。”   解释完毕,温泊雪扬声:“请进。”   木门打开,少年身如云海青松,在逆光下面容稍显模糊,唯有一双凤眼澄澈明朗,漠然撩起眼皮,视线将他们逐一扫过。   然后落在满地的话本子上。   月梵莫名心虚,手掌罩上其中一本,掌心灵力氤氲,遮住无比醒目的《霸道魔尊爱上我》。   温泊雪讪笑一声,默默将书册挪到自己身后。   谢星摇:……   你们两个真的好欲盖弥彰啊!   晏寒来懂得分寸,同他们一直留有不咸不淡的距离感,见状并未出言询问,把书交还给温泊雪后道了声谢,很快转身离开。   “……总而言之。”   房门关上,月梵长舒一口气:“先试着把这些书送去给他看看吧。我们三个人里,谁和晏公子关系最好?”   毫无疑问,必然是温泊雪。   谢星摇右手已然抬起,正欲指他,抬起双眼的一刹,却见到两道直勾勾望来的眼神。   温泊雪紧握双拳,冲她重重点头。   月梵踌躇满志,朝她伸出一个大拇指。   谢星摇:……   谢星摇指住自己鼻尖:“我?不可能。”   *   结果还是来了。   谢星摇默默低头,看一眼怀里抱着的三本书,敲响晏寒来卧房的木门。   房门吱呀打开,似是没料到门外之人是她,少年微微蹙眉:“怎么?”   谢星摇轻抬双臂,向他展示手中之物:“我来给晏公子送礼,晏公子却要将我拒之门外么?”   他捉摸不透眼前这姑娘的心思,抿唇侧过身子,为她让出一条通道。   “方才晏公子去还书,应当见过我们翻弄话本了。”   谢星摇把书册放上木桌,拿起其中一册:“月梵在绣城买过不少话本子,心觉有趣,于是给我们一人分了一些——晏公子想看看吗?”   晏寒来有时很难理解他们的想法。   修道之人理应淡去七情六欲,这几人身为仙家弟子,却整日吃喝玩乐,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他儿时偶尔会看一些英雄话本,等长大之后,便再没碰过。   见他不做回答,谢星摇瞟一眼话本封面上的文题,轻咳一声:“比如这本《行侠记》就很有意思。”   在她来找晏寒来之前,月梵细细概括了三本书里的故事剧情。   她说得顺畅,飞快将《行侠记》递到对方手上。   晏寒来无甚表情,随手翻开其中一页,隐隐有些不耐烦。   “晏公子不喜欢吗?”   谢星摇摆正神色:“这个主人公临危不惧、性情刚硬,晏公子不妨多学学他——最起码,他不会时常和一个姑娘呛声。”   晏寒来合起话本,放回木桌:“哦。”   看来他对这本没兴趣。   谢星摇贼心不死,拿起第二本《寒刀斩月》。   “这本也很不错,主人公出身卑微,但从不放弃、自始至终奋力拼搏,很值得学习。”   这是她精心准备过的措辞,谢星摇一面说,一面把书递给他:“正因如此,他最终才能如愿以偿。”   晏寒来仍是兴致缺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悠悠一翻,来到最后一页。   旋即轻嗤一声:“是挺如愿以偿。”   好像还是不感兴趣。   三本种子选手,只剩下一棵独苗苗了。   “还有最后一本《太平记》,内容比较轻松。”   谢星摇照例把书给他:“主人公天赋异禀,凭借多日苦修,终成人中龙凤。这本书里的修行方式非常有趣,作者精通各种偏门巧艺,晏公子若能生出兴趣,可以琢磨琢磨。”   不知怎么,翻开这本《太平记》,原本泰然自若的晏寒来竟面色微沉、无言蹙了眉。   耳朵还气红了。   谢星摇敏锐感到不妙:“怎么了?”   “《太平记》——”   他轻声重复这个书名,眉梢轻挑,尾音勾出清淡的笑意:“谢姑娘来赠书之前,可曾核实过一遍?”   谢星摇:……?   什么意思。   她拿起桌上的《行侠记》,封面上的字迹无比清晰,与文题如出一辙。   再翻开第一页。   谢星摇呼吸骤停。   但见纸页薄黄,一笔一划写着硕大标题:《霸道魔尊爱上我:虐爱插翅难飞》。   这不对劲。   这根本不科学。   这一切的起源,都是——   当初晏寒来突然敲门,话本全都暴露在外。   月梵出于羞耻心,稍稍动用灵力,篡改了昙光作品的封面书名;而温泊雪……则慌慌张张,把所有书册藏在了自己身后。   不会吧。   不会……弄混了吧。   那她方才给晏寒来看的这三本,究竟是什么?!   谢星摇大脑一片空白,随手翻开一页。   [张生舌尖掠过后槽牙,右臂上抬,将她抵在墙角:“不爱我?”   “你何苦逼我。”   她含泪咬牙:“你我二人本是陌路,不应有丝毫瓜葛。”   话语方尽,张生便欺身而上。   红浪翻,水音绵,唇齿交缠间,张生来势汹汹,吻得她情迷意乱。   他总是如此霸道。   “你是我的女人。”   张生道:“这辈子,别想从我身边逃开。”]   谢星摇:……   她好迷茫,她不明白。   噼里啪啦的念头在脑子里乱糟糟炸开,思绪来了又去,最后只剩下硕大无比的几个字。   她是谁,她在哪里,她为什么要拿着这种玩意儿?   趁理智还没散尽,谢星摇尝试着回溯记忆。   就在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前,晏寒来眉头紧锁地盯着这本书看,而她义正辞严,一字一顿告诉他。   “故事里的男主人公性情刚硬,晏公子不妨多学学他。”   学什么。   学他的霸道,学他的壁咚,学他舔一舔后槽牙,然后把人按在墙角亲?   张生的确不会和一个姑娘呛声。   因为在姑娘开口之前,他已经在用舌头狂甩人家的嘴唇。   谢星摇:……   对了,还有第二本。   如果第二本能正常一些的话——   翻开第一页,白纸黑字,明晃晃几个大字。   《囚爱:病娇蛇皇的独宠》。   还没开始看,谢星摇已经眼前一黑。   [她茫然回头,只见张生眼尾泛红,轻拽她袖口。   “姐姐。”   张生道:“因为我是卑贱的蛇妖,你就不爱我了?”   她心如刀割,却无法倾吐难言的苦衷,唯有反握他掌心,感受一片寒寂冰凉。   恰是此刻,张生眉眼微舒。   她尚未出言回应,竟见张生身后蛇尾突现,须臾上缠,罩住她腰身。   蛇尾寒凉,可见黑鳞如冰,张生将她死死锢住,动作却是缱绻温柔,好似撒娇:“那姐姐一辈子留在这里,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怎么又是你,张生。   谢星摇觉得她需要一个呼吸机。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晏寒来翻阅这篇话本时,她正在说“主人公出身卑微,但从不放弃、奋力拼搏,最终如愿以偿”。   话本子里病娇囚禁的故事,居然和这句话无比诡异地对上了。   还有那条将女主角死死缠住的尾巴。   晏寒来,也有尾巴。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要说那句“男主角很值得学习”啊?   最后是让晏寒来皱眉的《太平记》。   能让他蹙眉,很明显,《太平记》并不太平。   晏寒来甚至还红了耳朵。   崩溃的心颤抖的手,谢星摇拿起最后一册话本,定睛看向书名。   《早春夜记》。   难得正常的名字,看上去像本老老实实的游记。   不过……昙光会对游记感兴趣吗?   她不明缘由地愈发忐忑,缓缓垂头,翻开其中一页。   [说时迟那时快,张生跨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   女子柔若无骨,于他掌心似水化开。   适时灯影憧憧,但见冷月横窗弄清影,素手纤纤解香罗。   长夜漫流,塌间清光皓色。张生落掌而握,温如玉,软似裘,婷婷袅袅,如月下海棠,映水芙蓉。时而花枝簌簌,水玉勾缠,莺语啼不休。   只道是:戏水鸳鸯情醺醺,穿花蝴蝶意浓浓,春意绵绵不尽也。   三日后,张生神清气爽,推门而出。]   好家伙。   无休无止的汹涌热潮,彻底席卷整个识海。   谢星摇的脸,从未有这般烫过。   ……哦。   这是她说“主人公天赋异禀,凭借多日苦修,终成人中龙凤”的那本。   整整三天,张生你的确是人中龙凤。   都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篇看似朴素,实则最狠,居然是本自带颜色的王炸。   她说过什么来着。   非常有趣,偏门巧艺,晏公子可以琢磨琢磨。   救。命。啊。   感受到青衣少年冷淡的注视,谢星摇皮笑肉不笑:“哈哈。”   晏寒来面无表情,没有应答。   谢星摇肉笑皮不笑:“这张生,玩得挺野哈。”   晏寒来似是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慢悠悠斜倚在一根木柱上,一言不发。   谢星摇:……   谢星摇编不下去,耳后嗡嗡发热,思来想去,干脆双手掩面,逃避现实:“晏公子我是无辜的我毫不知情真的真的,我可以解释。”   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须臾,沉静卧房里,响起少年人的轻笑。   这声笑清净悦耳,不似他平日里的冷嘲热讽,倒像是由心而发,有如飞泉鸣玉,裹挟出满满当当的少年意气,叫人心生欢喜。   谢星摇没听出发怒的意味,张开两根手指,透过缝隙瞧他。   晏寒来也在看她。   这姑娘面上少有地染了绯色,与一身红裙遥遥相衬,鹿眼莹润,悄悄露出一角,正对上他的目光。   莫名其妙,他心情很好。   青衣无声一动,踱步至她跟前,微微俯身。   皂香倾泻而下,谢星摇心跳骤顿,条件反射挺直脊背。   晏寒来笑意未褪,凤眼弯出一道纤细的弧,连带尾音也随之上扬,好似小钩:“那我便听谢姑娘好好解释。” 第59章   飞舟,温泊雪厢房。   “所以。”   月梵饮下一口凉茶,握杯的手微微颤抖:“你怎么解释的?”   谢星摇手肘撑在木桌上,单手扶额:“就说拿错了,昙光的手稿不小心混入其中……之类的。”   当时的气氛异常尴尬,她脑子里像有腾腾烈火在烧,逻辑理智全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只能笨拙组织语句。   更何况,晏寒来还离她很近。   在那种惹人心焦的环境下,他的气息仿佛也带了热度。   温泊雪目露歉疚:“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把书弄混了。”   “我的错。”   月梵以手掩面:“如果我没在书名上动手脚,不至于变成这样。”   “我也有失误。”   谢星摇心如死灰:“如果在敲门之前,我能翻书确认一下就好了。”   总而言之,一场本应充满正能量的感化计划,阴差阳错成了昙光作品品鉴大会,最致命的是,其中还夹带了份儿童不宜的颜色话本。   穿越者一败涂地。   “不过来日方长,咱们不是还剩下个幽都没去吗!”   谢星摇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稍稍仰头:“继续努力,还有希望。”   温泊雪蹙眉:“幽都……”   他们三人看过剧本,因而心知肚明,等结束幽都这个副本,便到了晏寒来盗取仙骨、黑化入魔的时机。   若想助他迷途知返,必须抓紧时间。   “而且我觉得,晏寒来不似一个凶残嗜杀之辈。”   谢星摇稳下心神,继续分析:“他之所以杀进那个南海仙门……很可能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只可惜他们目前没发现任何前因后果。   月梵点头,轻叹口气:“总之,幽都加油吧。”   他们简短探讨一番,很快告别回了各自的卧房。   谢星摇心神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入睡,再睁眼,居然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庞。   ——在北州取回仙骨后,她同样做了个意识清醒的梦,见到已逝的禅华剑尊。   在上次的梦里,他尚且是个身形瘦弱的男孩,此刻谢星摇眺望而去,手持长剑迎风伫立的,赫然已成了个身穿黑衣的俊秀少年。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微抿成一个平直的弧度,与当年的小孩如出一辙。   在他身前,是一只没了气息的狰狞魔兽。   谢星摇四下打量。   这里是片幽深密林,参天古树投下潇湘翠影,将少年人挺拔的身形笼罩其中。   在他身侧还站着好几个年轻修士,清一色穿着仙门弟子服,粗略望去,有万佛寺,也有剑宗。   “多……多谢道友相救。”   一个小和尚抹去嘴角血迹,看样子受了不轻的内伤,身形微颤:“若不是道友及时赶到,我们几人都要沦为它的腹中之食。”   黑衣少年安静颔首,神色温润却疏离:“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这可不是举手之劳。”   剑宗的姑娘飞快接话,她也受了伤,双臂鲜血淋漓:“这只魔兽已至金丹,我们全是筑基修为……道友着实厉害,越阶除魔,身手如此干净利落。”   “对对对,太厉害了。”   另一个剑宗弟子用力点头:“不过看道友的门服,既非剑宗也非凌霄山,不知公子师从何处?”   他们的崇拜与兴奋毫无遮掩,黑衣少年沉默一刹,正欲开口,却听林中响起鼓掌的啪啪声响。   紧随其后,一名白衣青年踱步而出。   “不错。小道友天赋异禀,后生可畏。”   这青年应该是个大人物,自他现身,几个叽叽喳喳的仙门小弟子尽是闭嘴,露出憧憬向往的神色。   与他们不同,黑衣少年只是礼貌笑笑:“前辈。”   青年拍拍他肩头:“今日的历练十足凶险,还望你戒躁戒躁,莫要分神。”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禅华剑尊天生仙骨,天赋远远超出寻常百姓,伴随年纪渐长,在大众面前展露实力,是板上钉钉的事。   最后出现的白衣青年全然是副陌生面孔,谢星摇记得,上回所见,禅华剑尊的师父是个白发老人。   至于这位,应该是其它门派的长老吧。   她在心中把剧情捋顺个大概,骤然感到意识一阵恍惚——   梦醒了。   *   梦里的剧情一切如常,瞧不出什么猫腻。   谢星摇对这种天才少年的成长故事没太大兴趣,因而并未多加在意。   飞舟速度极快,没到傍晚,便抵达了凌霄山。   意水真人听闻他们归来,早早立在山巅等候。   飞舟大门打开,四散的灵气引出缕缕清风,将小老头的胡须吹得上下翻飞,狂放如野草。   他对此浑然不在意,双目澄透明朗,在望见他们的瞬息展颜笑开,毫无仙家风度地挥挥右手:“回来啦!”   谢星摇心情大好,小跑向他身旁:“师父,您在这儿等多久了?”   她从前的家中处处充斥着窒息的低气压,与父母的关系不咸不淡,好不容易放学见一次面,话题总会被引到学习成绩。   久而久之,谢星摇有些害怕回家。   好在凌霄山不同。   意水真人生性洒脱,比起严师,更像个没什么架子的旧友。   因他爽朗爱笑,令人心安的气息仿佛能弥散到周围每一处角落——   更何况,他平日里事务繁杂,只不过得了他们即将归来的消息,居然就愣生生一直守在山顶上。   “其实也没多久。凌霄山景色这么好,我站在这儿,权当看看风景。”   意水真人轻抚一下她脑袋:“你们大师兄听说绣城事毕,从今早起就在琢磨晚饭。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准备差不多了。”   他一顿:“对了,你们提到过的那位姑娘呢?”   温泊雪手中抱着棵带土的竹子,轻声解释:“她脱离桃树的躯壳,回到青竹本体,这个过程损耗了太多灵力,如今正在沉眠。”   “原来如此。”   意水轻抚长须,展颜一笑:“她神识清透,能做仙骨的载体,说明根骨极佳——我已将此事告知了凌霄山里的诸位长老,他们都对这姑娘很感兴趣,待她醒来,定会成为香饽饽。”   月梵好奇:“师父觉得她适合哪位长老门下?”   “这得看她自己的兴趣。凌霄山有剑修法修医修乐修,天赋固然重要,倘若学起来毫无兴致,不如回去绣城花天酒地。”   意水真人挑眉:“话不多说,不如先去看看你们大师兄?”   *   比起他们数日前离开凌霄山时的景象,今时今日的小阳峰,可谓焕然一新。   脱落的牌匾被重新写上字迹,破落老旧的房屋得了翻修。   就连曾经张牙舞爪的草木也被修剪得规规矩矩,绿柳垂绦,青松独立,虽然称不上仙气浩渺,但总算摆脱了过去的萧瑟之意。   晚饭的地点,被安排在一座湖畔小楼。   “好看吧?多亏有摇摇的灵石,我和啸行雇人把这儿重新修整了一遍。”   意水真人领着他们一路爬楼,得意吹起胡须:“你们大师兄日日监督,楼下湖边的那些树,就是由他亲手修剪的——用他那把赤霄刀。”   月梵嘴角一抽。   原著里的韩啸行是个不折不扣的修炼狂魔,赤霄则是他的爱刀。   相传此人刀法凌厉、可斩山河,现如今吧……   想象了一下壮汉狂舞大刀,凛然杀气势若游龙,周身枝叶簌簌而落的景象,月梵默默垂头。   就,很接地气。   正值谈话间,一股浓郁鲜香扑面而来。   他们跟着师父来到小楼楼顶,顺理成章地,也就望见韩啸行。   以及他身前正冒着腾腾热气的美食佳肴。   幸福感:百分之六十。   “这、这是——”   月梵难掩双目激动:“麻辣小龙虾!”   谢星摇双手合十,再一次感谢上苍:“居然还有烤肉。”   韩啸行没忘记自己的人物设定,眼见一行人推门而入,面上波澜不起,只温和笑笑:“回来了。”   韩啸行迫不及待传音入密:   [终于回来了你们!快快快,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又馋又饿还不能提前吃——家人们动筷子吧!]   美食,绝对是世界上最能抚慰人心的事物之一。   谢星摇满心欢喜上前落座,等其他人陆续开动,夹起一块距离自己最近的酱汁烤牛肉。   牛肉提前经过腌制,咸香微辣的口味早早渗透在每一条纹理之中。   因为没烤太久,肉质鲜嫩得不可思议,不腻不柴,带着滚滚热气,仿佛要融化整个口腔。   幸福感:百分之八十。   温泊雪挑了块厚切五花。   五花肉经过烤制,表皮变成浅浅焦褐色。他小心翼翼拿了生菜,把五花蘸上烤肉酱,裹进生菜里头。   温泊雪张开深渊巨口,一口吞下。   酥脆外皮被咔擦咬开,露出内里的软肉。   一时间油香四溢,油脂虽足,却并不显得太腻,加之有了生菜的中和,烤肉酱漫开丝丝辣意,蔬菜香气则是清爽干净,好似甘霖。   幸福感:百分之九十。   谢星摇给师父递去一块小龙虾肉,自己也夹起一只。   不得不说,这种红彤彤的色泽,当真叫人很有食欲。   锅里色艳汤浓,小龙虾被汤汁浸泡许久,尚未入口,便有扑鼻浓香浑然溢开,勾起腹中馋虫。   谢星摇迫不及待,啊呜张口。   龙虾个头极大,被开背去了虾线,肉质鲜嫩饱满。   浓稠汤汁点点滴滴浸在肉里,完全吸附了香辣的味道。当她一口咬下,滚烫浓汤倏然爆开,又麻又辣;龙虾本身极有嚼劲,口感弹嫩而紧实,满满尽是鲜香。   十足美妙,十足过瘾。   幸福感:百分之百。   谢星摇第无数次感恩上苍。   “晏公子不喜吃辣,我特意准备了少麻少辣。”   韩啸行端来另一个瓷盘,指尖灵力氤氲,几个茶杯凌空而来,逐一落在每个人身前:“这是杨枝甘露,解辣用。”   意想不到的惊喜从天而降。温泊雪大受感动:“杨枝——”   月梵一口饮下,几欲落泪:“甘露!”   他们何德何能,居然能在修真界喝到奶茶。   谢星摇激动传音:[呜呜呜大师兄是天使!]   由于经过了游戏系统的专业化配置,杨枝甘露的每种用料都格外讲究。   最上面铺着层细碎的芒果冰沙,往下则是乳白色的椰奶。两相融合,清浅色泽如墨轻荡,只需饮上些许,口中便是满满果肉。   椰奶醇厚,芒果清爽,中间夹杂了酸甜的西柚颗粒,口感浓稠且丰富。   方才因小龙虾而灼灼生热的舌尖,蓦地如沐甘露,只余下冰凉甜香。   烤肉龙虾加奶茶,人间绝配。   谢星摇懒洋洋靠住椅背,唇边微勾。   幸福感:爆棚。   “真不错。”   意水真人摇头晃脑,面露欢喜:“尤其是这甜水。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饮品。啸行,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韩啸行早早准备好措辞,颔首沉声:“源自一本街边购得的食谱,许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你们觉得味道如何?”   “特别好吃!”   谢星摇扬唇一笑:“大师兄的手艺愈发精湛,已近无可挑剔。”   温泊雪拭去嘴角一粒西柚:“甜辣搭配,非常棒。”   月梵竖起大拇指。   与此同时,于她头顶之上,纯白灵力缓缓晕开,凝成几个轻飘飘的大字。   【真好,真优秀。】   谢星摇双目一亮,传音入密:[灵力弹幕!]   她向来喜欢新鲜事物,也认真将灵力凝起,聚作一行浮在半空的白字。   【谢谢大师兄!】   温泊雪紧随其后,连撮好几条彩虹屁。   一时春风乍起,吹得满屋灵力左右漂浮,倒真有几分弹幕飘过的神韵。   【唇齿留香,修真界第一大厨。】   【小手一挥,用户“月梵”扔出一个雷。】   【用户“谢星摇”打赏十万灵石!】   他们三人脑洞大开,房中字幕不断起伏,堪比修真界打赏直播。   韩啸行哪曾见过这种阵仗,被夸得挠头低笑:“你们这可就折煞我了。”   意水真人哈哈大笑。   小老头兴致正好,没忘记接下来的任务:“对了,昨日神宫传来消息,已经发现下一块神骨——在幽州。”   ——她早就想去了!   谢星摇用力点头:“我听说,幽州有很多妖族和灵兽。”   “那是自然。”   意水真人笑笑:“你们若是遇上了喜欢的灵兽,大可买下来带回凌霄山。”   谢星摇唇边弧度更深。   她心中满怀憧憬,身边的少年却是长睫一动,不动声色抿起薄唇。   不明缘由地,晏寒来有些心烦。   这份情绪来得突然,毫无征兆落在心口。   胸腔里仿佛压了块小小的石头,感觉并不强烈,却让他发闷。   不过是前往幽都而已。   他略感烦躁,侧目望向窗外。   窗外是片浓雾幽深的树林,许是不久前下过雨的缘故,映出一片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天边水云如墨,风烟俱寂。   身边的欢声笑语与他格格不入,比起这间屋子,他似乎更应置身于深林之中,化作不甚重要的背景一角。   又或是连背景都不算。   耳边沉寂一瞬,少焉,有道轻轻的、羽毛般的低语掠过耳畔。   “晏公子。”   晏寒来下意识回头。   谢星摇含笑盯着他瞧,眉梢恶作剧似的一抬,眼尾荡开清浅笑弧。   她没再出声,食指纤长白皙,指了指自己头顶。   灵力聚散,汇作一行小字:   【晏公子为什么不说话?】   晏寒来:……   见他沉默不语,谢星摇又笑了笑:“晏公子,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她说罢眨眨眼,身前的小字融化成一团白雾,旋即白雾散开,居然化作一只雪白的灵气狐狸。   狐狸五官粗糙,豆豆眼圆鼻子,嘴唇直接用了一条直线代替,神色呆板如木,蠢笨至极。   眉毛还微微蹙了点儿,看上去有些不大高兴。   见他如狐狸一般皱起眉头,谢星摇噗嗤笑出声,极力压低音量,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就是这个样子。”   她话音方落,不远处又一道灵气凝集,飘飘摇摇来到晏寒来身前。   温泊雪问他:【晏公子觉得味道如何?】   然后是月梵发来的弹幕:【那边两个,不要讲悄悄话!有什么是我们广大人民群众不能听的?】   晏寒来:……   这几个仙家弟子,就真的很不靠谱。   要想制住这一群人,他们师父师兄每日定是焦头烂额——   转瞬之间,又慢悠悠飘来两行字迹。   【“意水”给晏小道友打赏百万灵石。】   ……结果您也学坏了是吗?   【“韩啸行”正在等待您的点评。】   ……贵师门还有正经人吗?   他来不及开口,忽见灵力化作的狐狸笨拙动了动爪子,一步一步,晃晃悠悠爬上他袖口。   谢星摇右手撑起下巴,咧嘴笑笑,露出晶亮洁白的小虎牙。   狐狸也眨眨豆豆眼,先是抬起爪子捧住脸颊,卖萌一般晃晃脑袋,随即低头抱住他手臂,乖巧蹭一蹭。   这分明是个简单的动作,却好似一只爪子挠在心口上。   力道极轻,动作悄无声息,缓缓拂过的瞬间,让那颗沉重的石块倏然消散。   【噢。】   温泊雪发来灵力弹幕:【晏公子笑了。】   晏寒来身形僵住。   月梵长出一口气,字迹龙飞凤舞:【终于!】   韩啸行面露欣慰,微笑点头:   【用户“韩啸行”打赏了十万欢乐豆。】   意水真人踌躇满志,好似得了新玩具的小孩:   【晏小公子想看飞龙在天吗?我用灵力给你们变。】   距离他最近的谢星摇眉眼弯弯,笑容得意又狡黠,指尖一动,白气浮出。   【晏公子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用户“谢星摇”打赏一只呆呆狐。】   就她最会哄人。   薄唇更加用力地抿起,遮掩一丝不合时宜的弧度,晏寒来再一次侧目,遥遥望向窗外。   几重烟水,疏影微香。林中寂寥无声,日光洒落其间,杳霭流玉,将冷色调的绿叶映出一簇暖光。   青衣少年长睫倏动,默念一道清心诀,压下耳后涌起的暗热。   旋即面色淡淡,指尖灵力凌空,飞往谢星摇眼前,聚作两个矫若游龙的小字。   【幼稚。】 第60章   在凌霄山享受了大师兄两天的《疯狂厨房》,稍做整顿之后,便迎来前往幽都的时机。   出发之前,不止韩啸行与意水真人,沈惜霜也来送了行。   她灵力损耗太多,魂魄苏醒后一直栖息在竹子里,借由凌霄山的天地灵气调养生息。   听说他们要走,沈惜霜耗尽气力凝出一个人形,执意前来山巅道别。   月梵无奈浅笑,难得目露温柔,为她渡去一些灵力:“我们又不是不回来,哪里用得着你如此费心费力。今日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嗯。”   沈惜霜点头:“既要远行,多些人相送总是好的。”   温泊雪在一边搭腔:“这段时日我们不在凌霄山,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去找大师兄。大师兄人很好,修为也厉害。”   身旁的意水真人轻哼一声,敲他脑瓜:“为师难道人不好,修为不厉害?”   “师兄不想麻烦师父嘛。”   谢星摇笑:“等我们再回来,惜霜小姐应当就变成小师妹了。”   “我给她测过天赋和根骨,皆是上佳。”   意水眉眼微舒:“好几个长老特意来问了她的情况——你们若是不努力修炼,当心被这个师妹反超,到时候就丢人啰。”   话刚说完,便见谢星摇挪到沈惜霜身侧,悄然压低嗓门:“惜霜小姐,别急,慢慢来。凌霄山有不少妙趣横生的去处,等我回来,带你逐一去玩儿。”   月梵暗暗传音:[哇塞,你好像班里那种不求上进、还企图带歪优秀人才的坏学生啊!]   温泊雪已经开始感到恐惧:[我们不会真被弯道超车吧,修真界也这么卷吗?]   意水真人:……   白胡子老头指尖一抬,用灵力敲了敲自家坏学生的脑袋。   和往常一样,这次出发所用的交通工具仍是飞舟。   幽都与中州的距离不算太远,飞舟迅捷非常,他们中午出发,下午便到了目的地。   飞舟凌空,月梵透过窗户,眺望地上景致。   “这就是幽都啊。”   月梵轻嘶一声:“好像和普普通通的人族城池没什么区别。听它的名字,我还以为会有很浓很浓的黑气和血雾……就生人勿近那种。”   谢星摇失笑,传音入密:[毕竟不是恐怖片。]   “因为它的确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池,只不过由妖族统领、百姓大多是妖魔罢了。”   温泊雪道:“不过据我所知,幽都有很多独具特色的民风民俗,若能亲身体验一番的话,应该会很有趣。”   修真界不讲种族歧视,除了极个别丧心病狂的邪修魔修,人魔妖鬼大多能和谐相处。   谢星摇遥遥望一眼地面:“听说这儿十步就有一家灵兽铺子,我——”   念及晏寒来还在身边,不能坏了人设,她咽下更多言语,飞速改口:“我想进去看看。”   谢星摇传音入密,说出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好激动!我还是第一次去灵兽铺子!]   月梵同样激动,立马回应:   [我也是!听说因有灵气滋养,修真界的灵兽浑身上下都是清清爽爽,皮毛也比普通动物更加柔软——这不就是让我们放心大胆地摸吗!]   有谁不爱毛绒绒。   两人达成共识,双双比出一个大拇指。   温泊雪站在一旁默然不语,目光飘忽,悄悄掠过晏寒来。   青衣少年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漫不经心倚在窗边,偶尔鸦睫一动,斜睨窗外景色,让人摸不透情绪起伏。   乍一看来懒散又倨傲,对其他人的谈话无动于衷,但是……   温泊雪总觉得有些古怪。   他脑子不太聪明,心思却是温润细腻,此刻看着晏公子,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低气压。   是错觉吧。   他们三人的谈话内容,应该并没有冒犯到他。   飞舟徐徐落地,降落在城门外的荒郊。   谢星摇第一个跳出舟舱,抬眼远眺,双目一亮。   在空中俯瞰全城时,他们只能见到黑压压的片片屋脊,瞧不出太多新奇之意。   如今来到幽都旁侧,才终于领略到此地的别具一格。   北州雪满群山,绣城花团锦簇,比起这两地的雅致风光,幽都更添几分诡谲绮丽之色。   高轩临碧水,飞檐迥架空。浩浩荡荡的百尺高墙将城郭缚于其中,城内则是十里楼台,画栋飞甍。   翠树倚朱楼,灯影映幢幢。   虽是白天,却已有不少楼阁亮起灯火。火色逶迤而下,满城的琼楼金阙一览无余,处处显出富丽堂皇、纸醉金迷的气派。   “哇塞。”   温泊雪的感慨发自内心:“能住在幽都的人,一定很有钱。”   “不然怎么能成为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享乐之地呢。”   月梵哼笑:“而且我听说……不止灵兽,这里的美食美酒和美人也同样声名在外。”   幽都没有繁琐的规矩,他们顺理成章入了城门。   甫一入城,但见流光氤氲、花楼商铺鳞次栉比,从不知何处传来靡靡笙歌,飘飘然绕梁不休,奢靡享乐之气更深更浓。   “真牛。”   月梵被四散的香气呛得一咳:“不愧是大城市。”   她和温泊雪被花里胡哨的景致双双迷了眼,谢星摇的注意力,则是更多落在行人身上。   “快看。”   谢星摇压低嗓音:“这里的妖,好多保留着原形的特征。”   方才有个漂亮姐姐和她擦肩而过,在短暂交汇的刹那,谢星摇瞥见她身后挂着铃铛的猫咪尾巴。   不远处的小男孩长了两只狗狗耳朵,说话时犬耳会轻轻颤抖;东边的青年乍一看去与人族无异,其实拥有一双猎豹般的利爪。   更有甚者只保留了五成的人族特征,四肢和躯体化作人形,面上却生出毛绒绒的细密猫毛,比起人族,更像一只直立行走的猫。   此地乃是妖魔的乐园,无须顾及人族想法。他们行得恣意,过得也快活。   几人一路走一路好奇张望,谢星摇惊叹之余,只觉今天的幽都似乎格外热闹,四面八方张灯结彩,仿佛发生了喜事——   不少商铺派人立在门外,要么往门边挂五颜六色的彩灯笼,要么给门框装饰上喜庆的红绸,不少行人窃窃私语,面露期盼之色。   [奇怪。]   他们表现得越是开心,月梵就愈发感到新奇:[原文里,有描写过这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没有吧。]   温泊雪细细回想:[我记得在《天途》里,幽都副本很短的。]   原文主角“温泊雪”性情寡淡,对猫猫狗狗生不出丝毫兴趣,行于幽都的街头巷尾,只觉太过喧嚣吵闹。   全文以他的主视角展开,自然不可能出现逛灵兽铺子、和当地人一起热热闹闹过节、吸猫吸狗吸灵兽之类的情节。   而且剧情也很简单。   谢星摇表示赞同:[这应该是情节最少的一个副本了。]   在原文里,主角团经过几日探查,将藏匿仙骨的嫌疑锁定在幽都城主身上。   这位城主多年前名不见经传,忽有一日实力大增,随后更是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连升数阶,修为蹭蹭往上涨,令幽都百姓望尘莫及。   锁定凶手,之后便是一场惯例的生死决斗。   主角团当然不会输。   这个副本没什么阴谋诡计,也没生出太大的跌宕起伏,平平无奇,几眼就能扫过——   当时谢星摇是这么想的。   然而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教训,如今她只能默默祈祷,希望作者不要再埋坑。   “师父在这里有些人脉,昨日就为我们订好了客栈。”   温泊雪没忘记自己师兄的身份,温声道:“我们先去客栈歇息一会儿,然后问问客栈里的人,今日——”   他说着停住。   “先去客栈”那句话出口时,月梵与谢星摇,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了左侧。   神情期待又好奇,倏然亮起晶莹的微光。   温泊雪好像猜到了什么。   当他转头,果不其然,望见一家规格颇大的灵兽铺子。   温泊雪:“……要不,我们进去看看?”   *   正如月梵所说那般,修真界的灵兽非但没有异味,因灵力澄净,还散发着淡淡草木清香。   谢星摇本是条件反射屏住了呼吸,等小心翼翼吸上一口气,不由在心底小小惊叹一下。   “欢迎四位客人。”   候在门边的侍女人身蛇尾,尾上鳞片密密麻麻,泛起钢铁一样的漆黑色泽,锋芒毕露。   她的相貌却是清甜温和,身着一袭浅色长裙,被徐徐勾勒出纤瘦的腰肢,单薄却不显柔弱,好似一把锋利弯刀。   侍女微微一笑:“诸位有什么心仪的灵兽吗?”   “我们头一回来幽都,对灵兽种类了解甚少。”   谢星摇礼貌应声:“不知可否在贵店逛上一逛?”   “看几位的面相,应是仙家弟子吧。”   侍女笑意更深,蛇尾倏然一动,发出嘶嘶轻响:“请。”   谢星摇道了声“多谢”,步入其中。   铺子规模极大,装潢亦是上佳。   壁上随处可见画栋雕梁,长明灯火光通明,与香炉里的白烟袅袅相衬,铺开满室的清幽旖旎。   灵兽竟未被关在笼子,也没戴上铁链项圈,或踱步或躺卧,悠哉悠哉出现在每一处角落。   月梵看得惊讶:“像这样,它们不会逃跑吗?”   “灵兽开了智,虽不及妖族,却比普通动物更明事理。”   侍女低眉浅笑,蛇尾轻扬。   “我和店主都是妖,从原形来看,与它们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妖族生性放荡不羁,灵兽自然也不会情愿遭到强迫,因而诸位眼前所见,皆是心甘情愿留在铺子里的小家伙。”   晏寒来少见地开口:“心甘情愿?”   “大多灵兽喜好与人结契,寻找一个生死相随的契主;但也有一些灵兽不服人族魔族妖族,欲图自己闯荡。”   侍女扬眉:“倘若它心不甘情不愿被关进铺子,那便不叫结契,而是折磨。”   她说着一顿,笑意加深:“幽都有个规矩,灵兽买卖不能只看买家给出的灵石,还需得灵兽本身同意——祝各位好运。”   幽都看似不正经,在灵兽买卖一事上,居然还挺人性化。   谢星摇恍然颔首,眸光一动。   距离她最近的地方,正懒洋洋趴着一只大蜥蜴。   往里探去,几只乌龟,一条生有翅膀的蛇,还有——   心口微漾,谢星摇眨眨眼。   还有几只种类各异的猫,一群立在假山上的鸟,以及兔子,仓鼠,绵羊,和一只双目紧闭、正蜷缩在角落中打盹的红狐狸。   她来灵兽铺子,只为三件事。   毛绒绒,毛绒绒,还是毛绒绒。   毫无疑问,这里是天堂。   侍女见她颇有兴致,语调轻缓,尾音噙笑:“姑娘若是见了喜爱的灵兽,不妨上前试着碰一碰。它若喜欢,便会主动与你亲近。”   谢星摇道一声谢,轻手轻脚缓步上前。   离她最近的是只雪白大猫,双瞳一绿一蓝,皆是澄澈如海,叫人心安。   它体型硕大,如同一个胖乎乎的圆球,小耳朵大尾巴,看上去很像波斯猫。   大猫循声抬眸,微微弓起身子,在地上软绵绵打一个滚。   可爱程度直击胸腔。   谢星摇屏住呼吸。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缓缓伸出右手向前探去,堪堪触碰到猫咪后背,就见它眼珠子咕噜噜一转。   旋即胖乎乎的圆球白毛炸开,好似冲天炮仗一跃而起,所过之处白毛纷飞,伴随声声“喵呜”低鸣。   ……逃走了。   “这只猫性子顽劣,是我们这儿最难驯服的一位。”   侍女掩唇笑笑:“姑娘不必灰心。你心性纯净、气息温和,是最受灵兽妖物喜爱的一类。”   绣城的霓笙城主也这么说。   谢星摇粗略回想,只记起暧昧拂过下巴的花枝,以及她刚穿来修真界时,被自己血肉吸引来的漫天妖魔。   ……还真是一种恐怖的甜蜜。   她看着猫咪离去的白影叹一口气,尚未有所动作,耳边响起一声不屑的冷嗤。   熟悉的冷淡气音。   谢星摇回头,与晏寒来四目相撞。   她想不明白对方嗤笑的理由,闻声挑眉:“晏公子,不知有何指教?”   自从踏进这家铺子,晏寒来就一直表现得兴致缺缺,直至此刻,仍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凤目微垂,尾音里裹挟几分挑剔的嘲意:“这猫性子如此闹腾……谢姑娘眼光当真不错。”   哇。   这人是真的嘴毒,连猫咪都要讽刺。   谢星摇拍拍袖口,将绒毛拭去、褶皱捋平:“小动物嘛,闹腾一点才有活力。”   少年被她怼得噎住。   在二十一世纪的猫咖里,被猫咪拒绝属于家常便饭。谢星摇对此习以为常,很快重整旗鼓,看向更远的地方。   晏寒来沉默着没说话,静静看她步步向前,长睫微不可察轻轻一垂。   奇怪的感觉。   他说不清楚究竟出于何种原因,但早在听意水真人提起“幽都”二字时,便隐隐生出了不快。   其实晏寒来很少会觉得不快。   这世上没什么他在意的东西,受伤也好濒死也罢,于他而言早已司空见惯——   但此时此刻,无比清晰地,有块沉甸甸的重量落在他心口上,让胸腔暗暗发闷。   晏寒来想不透缘由,也想不明白,为何方才的自己险些对着谢星摇脱口而出:   “我化作原形时,绝不会像这般闹腾。”   更不会掉毛。   理智让他早早住口,没说出一个字。   [奇怪。]   一旁的月梵若有所思,向着温泊雪传音入密:[晏公子说的那句“谢姑娘眼光当真不错”……我怎么觉得似曾相识。]   [啊?]   温泊雪不明所以:[有谁说过同样的话吗?]   月梵摇头,思忖片刻,储物袋白光一现,手中赫然多出本书。   [是昙光写过的一本狗血文大纲。]   她一面传音,一面将书页翻开,递给温泊雪看。   只见第一页白纸黑字写:   【她,世家传人、千金小姐,自幼宠爱无数,追求者纷至沓来。   他,家族养子、人微言轻,只能在暗处默默注视她的背影,看她换了一个又一个枕边人。   十年后,世家覆灭,她落魄不堪,而他,已成修真界新贵。   再相遇,她欲图狼狈逃离,男人却双目通红,将她抵在衣柜:“如今,我还配不配?”】   [啊这。]   温泊雪挠头:[我看过类似的剧本,为什么女主角一定要从天之骄子堕落成泥,而男主角步步高升后来居上,对女主角而言好惨啊。]   [这不是重点。]   月梵正色,翻开下一页:[你看这个。]   温泊雪乖乖垂头,望向中间一行。   【她又有了新的心上人。   他心如刀割,面对她的笑颜,却只能强忍悲痛:“张生乃蛇皇后裔,你的眼光很不错。”】   [啊?]   他眼角一抽:[这不能吧?]   室内幽静暖和,谢星摇已走到一只兔子身前。   兔子呆头呆脑,雪白耳朵直愣愣竖起来,赤红双目有如两颗玻璃珠,衬得面颊纯然似雪球。   她摸摸兔子后背,白团子软绵绵肉嘟嘟,前腿悠悠一蹬。   谢星摇摸得开心,不忘回头:“这只不闹腾了吧。”   晏寒来:……   晏寒来:“尾巴太短。”   他原形的尾巴蓬松许多,一个能抵这只呆兔子的几十个。   谢星摇不甚在意:“尾巴短怎么了,身子软性子乖就好。有些动物看起来毛绒绒很好摸,但总是凶巴巴不给碰——”   她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飞快看一眼不远处的青衣少年,试图正色解释:“我没有内涵晏公子的意思。”   很好。   经过她的认真解释,成功让晏寒来面色更沉,勾出一个冷笑。   谢星摇心虚背过身去。   不过……本来他也就不让摸。   另一边,温泊雪目瞪口呆看向话本第二页。   【但他嫉妒。   他好嫉妒,好难熬,好痛!   嫉妒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他心口闷疼,酸涩醋意渐生。   他再也无法夸赞那男人只言片语,而是想方设法调查张生的人生轨迹,将证据摆在她眼前,一遍又一遍告诉她:“张生邋遢无能、行为不检,慎重。”   她却毫不在意:“那三日,我过得很快乐。”】   温泊雪:……?   这这这,这还是不能吧?   谢星摇目光轻挪,掠过兔子的一刹,听见身侧一声清越鸟鸣。   是只生有青绿羽毛的小鸟。   青鸟个头极小,还不到她一个巴掌大,圆圆的脑袋加上圆圆的身子,如同一大一小两个胖球。   黑漆漆的米粒眼直勾勾盯着她瞧,鸟喙则是又尖又细,透出浅浅粉色。   如果她没记错,这应该是修真界特有的一种灵兽。   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谢星摇心生欢喜:“这就是传说中能带来好运气的青鸟吗?”   晏寒来立在她不远处,喉音不咸不淡:“太小。”   他原形的体态不大不小,刚好能被人抱住。   这个想法灼得他心口一晃,少年默然不语,蹙起眉头。   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   无论如何,他不会让任何人将自己抱进怀中。   谢星摇表示不认同:“个头小才可爱呀。”   她说话时伸了手,掌心轻轻覆上青鸟脑袋。   小小一个,被柔软纤细的羽毛全然裹住,一只手就能将它整个握起来,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掉,脆弱又惹人怜爱。   似是喜欢她的抚摸,小鸟仰起脑袋,砸吧砸吧嘴,双翅纤盈有力,簌簌扑腾两下。   好可爱。   毛绒绒的治愈能力堪称满分,心中积攒的紧张烟消云散,谢星摇情不自禁扬起嘴角。   小鸟被她摸得欢欢喜喜,本是惬意眯起双眼,忽地双目睁开,匆匆朝着右侧一望,张开翅膀飞走了。   谢星摇:……?   她弄不清楚状况,顺势扭过头去,正对上一双金色的双瞳。   淡金如水,双目纤长微扬,无须任何神情动作,便自然生出魅惑人心的蛊。   那只小憩的红色狐狸醒了。   红狐个头居然比她更大,想来修为高深,不知活了多少年。   晏寒来的毛色白净如雪,正如他本人一样,总带有几分冷淡疏离的意味,叫人不敢接近。眼前的红狐狸如霞如火,同她对视的一瞬,伸出一只前爪。   被狐狸主动摸了摸脸颊。   谢星摇一颗心快要化掉。   红狐的爪子拥有粉白色肉垫,比起晏寒来柔软的浅粉,更偏向于淡白。它好心收起了利爪,肉垫搭上她侧脸,涌来一股浓郁熏香。   这回没等她开口,晏寒来便已蹙眉低声道:“这只太大。”   这人怎么这么挑剔。   谢星摇义正辞严:“你之前明明还嫌弃青鸟个头太小!”   红狐好整以暇,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半晌直起身来,慢悠悠张开两只前爪。   很像一个拥抱的姿势。   谢星摇迟疑:“……抱一抱?”   狐狸弯弯眼,点头。   感谢上苍。   幸福来得太突然,谢星摇脑子里噼里啪啦放烟花,来不及思考太多,笨拙伸出双手,抱住红色狐狸。   暖暖的,很贴心。   她手掌完全陷入狐狸绵软的长毛里,轻轻拂过,能感受到它柔软纤薄的皮肉。   沁人心脾的熏香与令人安心的热度将她团团裹住,太过惬意舒适,整具身体仿佛浸在绵绵温水里,即将渐渐融化。   谢星摇快乐拉满,面颊埋进狐狸脖颈,用力一吸。   香软澄净,绒毛温热,从前和晏寒来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她绝对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猝不及防,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谢星摇一愣。   这是她从未听过的笑声,妩媚微哑,应是出自年轻的女人。   ……等等,女人。   手中毛绒绒的触感,好像变了。   熏香蔓延,掌心触感温如软玉,绒毛尽褪,更像是某个人水一样的皮肤。   谢星摇后知后觉,飞快抬头,望见一双含笑的金眸。   樱唇狐狸眼,一个漂亮的大姐姐。   热情如火的狐妖。   “老板。”   蛇妖侍女迟迟赶来,无可奈何:“你怎么又在逗小孩?”   “她可是同意过的。”   女人懒懒仰首,声调噙笑:“更何况,她的气味很好闻,我不大能忍住——小妹妹,狐狸抱起来舒不舒服?”   大姐姐的攻势势如破竹,自古以来直球最难招架,谢星摇一愣,很快诚实点头。   对方哈哈大笑,指尖白皙如玉,撩起她耳边一缕碎发:“还想摸一摸吗?”   须臾的寂静。   温泊雪呆呆立在原地,看一眼孑然静立的晏寒来,又望一望红狐妩媚的双眸。   谢星摇的几根黑发,仍缠在她指尖。   他没说话,低头看向手中书册。   【他忍了太久,忍过一个个男人,忍下一次次冷淡。   直到某天推门而入,竟见她神色慌乱匆匆起身,而那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狂徒张生的腰带上!   张生得意冷笑:“我比你热情,也比你更明白如何讨她欢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被她丢掉,不是理所当然么?”   醋意翻涌,他疯了,他也决定了。   今夜,要把她狠狠按在墙上亲。   让她看一看,谁才是她真正的男人。】   温泊雪:……?   世界线收束重合,张生映入现实了吗你们这是? 第61章   屋子里一时有些安静。   昙光的这篇狗血文到此结束,月梵将它不动声色放回储物袋,与温泊雪对视一眼。   温泊雪他很茫然。   虽说眼前所见的一切皆与狗血文有了微妙的重合,但……   晏公子,谢师妹,吃醋,发疯文学,狠狠按在墙角亲。   不管怎么看,这几个词汇都完完全全搭不着边吧?   可细细想来,置身于幽都的这段时间,晏公子确实不大对劲。   从未真正接触过男女之情,更没看过几本言情小说,他的脑子一团浆糊,只能一言不发抬了眼,望向不远处的谢星摇。   在方才那册话本里,女主角与张生的私会不慎败露,被抓包之后匆匆起身,激起男主人公的满腔怒火——   谢星摇毫无犹豫,应下狐妖“再摸一摸”的邀约:“好啊!谢谢姐姐!”   温泊雪:……   你比女主更野啊!   谢星摇的想法很简单。   漂漂亮亮的大姐姐谁不喜欢,更何况还是一只心甘情愿与她亲近的毛绒绒。   这种时候哪里顾得上腼腆害羞,当然是毫不犹豫,赶紧答应啊!   红狐听罢她的应答,心情大好般轻扬柳眉,旋即身形一晃,再度化作火红大狐狸的模样。   因为得了对方的允许,谢星摇这回没束手束脚,双手环住狐狸脖颈,身体贴上热乎乎的肚皮,用脸颊蹭了蹭它脖子上的绒毛。   好开心。   倘若这是晏寒来,不等被她触碰到一丝一毫,小白狐狸定会伸出爪子,将她伸出的手掌拍飞。   ……奇怪。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想起晏寒来。   火红狐狸被抚摸得愉悦而惬意,身后长尾抬起,左右轻摇。   这分明是一派和谐景象,温泊雪看着看着,却不知怎么,渐渐生出几分心慌。   他假装四处看风景,实则用余光瞟向晏寒来。   比起平日,晏公子的神情似乎没什么变化,凤目微垂,一动不动看着角落里的红狐狸,许是觉得不耐烦,双唇抿得更紧。   看不出一丝半点发怒的前兆。   [这个,]温泊雪悄然传音,[应该只是巧合吧。]   [应该,]月梵皱眉,[是……吧?]   “对了。”   谢星摇吸狐完毕,心满意足后退一步:“姐姐,我们头一回来幽都,为何街上的家家户户都在挂灯笼和红绸子?”   伴随灵力浮起,红狐狸化作红衣女人的形貌,闻声抬眸:“姐姐?”   无论初出茅庐的青年还是百岁老人,在修真界里,人均二十多岁的模样。   眼前的小姑娘唤她姐姐,其实若论实际年龄,她能当谢星摇奶奶的奶奶。   女人朗声笑笑,心情更好:“几日之后,便是摘星节。”   “摘星节?”   这是她从未听过的名词,书中也没有相关描写,谢星摇一愣。   “是幽都自古相传的节日。”   身后的蛇族侍女温声解释:“诸位来到幽都,应当感受到了一些本地的民风特色。比起人族,妖魔更加热情大胆,倘若遇见中意的对象,会与之结契。”   谢星摇翻找了一下脑子里的知识点。   妖族的“结契”不似成婚那般正式,类似于一种标记。   被标记的对象会沾染上妖族独特的气息,从而向其它妖魔昭示:他(她)已有了结契的对象。   较之成婚,结契可以随时产生随时取消,一切全凭双方的意愿而定。   就挺自由奔放。   “在摘星节期间,幽都会发放特制的‘结契绳’。”   蛇族侍女继续道:“绳子可用于临时结契,只需用它缠绕住双方身体的一部分、将双方相连便可。相连以后,结契绳自行消失,契约也就形成了。”   月梵听明白了大概,好奇道:“所以说,结契绳和正式结契的区别在于,一个短期一个长期?”   红狐暧昧一笑:“可不止这个。”   “幽都有过规定,在同一时间,妖族只能与一个对象结契。”   蛇尾簌簌一动,侍女笑意更深:“但只要有了结契绳……一只妖能同时做下任意数量的标记,于你们而言,一个人族,也能同时得到好几只妖的契约。”   晏寒来眸色微沉,无言蹙眉。   老实人温泊雪大受震撼:“哇!”   [这就类似于。]   谢星摇斟酌一番措辞:[明目张胆交往好几个男女朋友,而且还是政策允许的?]   月梵啧啧:[张生的理想乐园,真适合他。]   谢星摇想着有些疑惑:“既然以结契绳作为临时结契的工具,那为何要叫摘星节呢?”   “看见街上那些长明灯了吧。”   红狐温声道:“摘星节最后一日,幽都将挂满长明灯。凡是结了契的人魔妖鬼,皆可摘下其中一盏,赠予结契对象。”   她说着笑笑:“你可能会得到许多灯盏,但务必记住,只能收下其中一个——在你心里,最重要的一个。”   月梵准确下定义:[海王的陨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温泊雪正色:[一对一纯洁的恋爱才是最好!]   谢星摇恍然大悟:“所以星星就是指长明灯。”   “我睡了好几日,掐指一算,摘星节应该开始了。”   红衣女人懒懒打了个哈欠,倏而长睫轻抬,一双狐狸眼纤长柔媚,睡眼惺忪,透出丝丝浅笑之意:“规矩听懂了吧?”   谢星摇乖乖点头:“嗯,谢谢姐姐。”   月梵由衷感慨:“幽都的风俗真是开放大胆。我们在来的路上见过不少妖族,都很热情张扬。”   “那当然。”   红狐慢吞吞伸个懒腰,顺势抬手,拂去耳边凌乱的长发。   她的语气轻快又得意:“我们幽都的妖,从不会顾及那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若是喜欢,便直截了当表达出来,就算被拒绝,也只会觉得下一个肯定更好。”   女人说话没有停顿:“不像修真界里其它的妖魔,满心记着人族定下的男女之防,扭扭捏捏不像样子——倘若总是板着一张脸、连碰都不愿让人碰一下,那叫妖吗?叫木头冰块,冻死得了。”   谢星摇她绝对不是故意的。   在红狐姐姐说起这段话的时候,她目光飘飘忽忽,飞到了晏寒来身上。   全都是下意识的错。   少年面无表情站在角落,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琥珀色双眼幽深寂静,显出点儿不耐烦的味道,他没说话,薄唇轻扬,勾出一个带有嘲弄的冷笑。   他自尊又自傲,必不可能认同红狐的这番话,心甘情愿化为原形、乖乖让人抚摸。   谢星摇迅速收回目光。   “既然懂了规则,那——”   恰在此刻,身前的女人唇角微勾,忽地凑近许多:“反正结契绳只是随便绑着玩儿,你想不想来试试?”   她一顿,抬眼看向温泊雪与月梵:“这几位小道长可有兴致?我手中还有不少结契绳,不妨一起来玩。”   “老板。”   蛇族少女无奈叹气:“你上一年和三百五十六人结成了契约,今年还要重蹈覆辙吗?”   红狐嗔怪瞧她:“这叫广结八方来客。”   话音方落,便听得一道冷沉少年音:“没兴趣。”   谢星摇循声扭头。   晏寒来觑她一眼,面色不改:“时候不早,我们晚饭尚无着落,莫要浪费时间。”   温泊雪呆呆传音:[晏公子不是辟了谷,不用吃东西吗?]   月梵陷入沉思:[嗯……]   红狐盯着他端详许久,并无恼意,展颜笑开:“这位小哥也是妖族吧?不知为何,打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你不大高兴。”   她语气人畜无害,眸中却隐隐透出狡黠的挑衅,身后狐尾乍起,勾了勾谢星摇的指尖:“为何不高兴?”   谢星摇对狐狸尾巴爱不释手,试着用力戳上一戳,绒毛轻颤不止,圈住她手指。   晏寒来笑意更冷:“我并无不悦之意。前辈修行多年,双目昏花生出错觉,并不奇怪。”   他怼得直白,就差没直接说出“老眼昏花”。   晏寒来性子差劲,对谁都要呛上几声。   谢星摇敏锐觉察出气氛里的一丝诡异,赶忙转移话题:“对对对,是该吃晚饭了。姐姐,你知道幽都有哪些好吃好玩的去处吗?”   “……双喜楼不错。”   女人仍是浅笑,柔若无骨的身子稍稍后仰,倚靠在墙角。   指尖把玩着一缕长发,红狐继续道:“双喜楼乃是幽都招牌,不仅菜色丰富,美酒更是一绝。”   对哦。谢星摇心下一动。   刚来幽都的时候月梵就曾对他们说过,这里盛产美食美酒和美人。   从小到大,她从没怎么喝过酒。   想想还有点儿小期待。   [好久没喝酒了。]   月梵颇有兴致:[在以前,我可是当之无愧的酒桌王者,千杯不醉那种——你们有兴趣吗?]   [我觉得大部分酒水都是苦的。]   温泊雪挠头:[要是喝醉就不好了……不过修真界的酒,味道或许会不太一样。]   [我觉得可以去试试。]   谢星摇尝试撺掇:[幽都的最终反派不是城主吗?他闭关多日,几天之后才会出现,我们恰好能趁着这段时间好好逛一逛。]   因为要吸取仙骨力量,城主经常闭门不出。   在原文里,主角团费尽心思寻找线索,用了五天推断出他的反派身份。待城主出关,双方才展开一场生死之战。   身为穿越者,他们一行人对故事的来龙去脉心知肚明,的确多了几天的空闲。   月梵点头,看向红狐:“那就定在这里吧。多谢前辈相告。”   女人弯弯眉眼,做了个颔首的姿势:“不必言谢。”   她话刚说完,门外人来人往的长街上,陡然响起一阵躁动喧哗。   谢星摇好奇:“外面怎么了?”   “天已入夜,可以亮灯了。”   蛇族少女依依立于灯下,微微侧目:“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重要人物在城主府上挂起一盏明灯,宣布摘星节正式开始。”   月梵抓住关键词:“重要人物?不是城主吗?”   “城主一年到头见不着影子,不是在闭关修行,就是在闭关修行的路上。”   红狐语带嘲讽,显然对城主不甚喜欢:“今年来的……听说是修真界那位首屈一指的大富商。”   她说着撩起眼皮:“你们不去看看吗?”   *   街上很挤。   红狐见他们没有结契的心思,便也不再多做纠缠,而是简要阐述了大富商与幽都的渊源,给他们指明去往城主府的方向。   不愧是幽都里的大妖,拿得起放得下。   听说富商名为陆尚,一百年前行商途经幽州,路上遇见了食人的恶兽。   恶兽凶残嗜血,正值千钧一发之际,忽有长龙呼啸而至,将他护于身后,铲除恶兽。   “不过吧,这位大富商年事已高,修为到了头,已经有点儿神志不清。”   当时的红衣女人言罢补充:“修真界早就没有龙的影子了——知道幽都百年前叫什么名字么?伏龙道。龙已伏诛,百年来未曾现身,陆尚口口声声说他见过,估计只是老人的幻想罢了。”   回忆戛然而止,谢星摇跟着人群步步前行,好一会儿,终于来到一座府邸之前。   老实说。   和绣城相比,幽都的城主府,不太有牌面。   漆黑的大门,漆黑的房檐,从内到外毫无情调可言,墙壁则是清一色的白,除了这两种颜色,再见不到其它色彩。   都说幽都城主是个不折不扣的修炼狂,看来果真不假。   街边围满人与妖,大门前留出一片空地,只站了两个男人。   左侧的青年眉目疏朗、身形挺拔,右边则是个上了年纪的白发老人。   “在下乃幽都副城主,感谢诸位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   青年笑笑,朝着旁侧角落后退一步:“我身边这位,正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陆尚前辈。一百年间,前辈为幽都捐赠了无数灵石宝物,今日正值摘星节,便由陆前辈为我们挂上彩灯!”   啪啪掌声响起,谢星摇混在人群里凑热闹,也跟着鼓掌。   身旁晏寒来瞟她一眼,眼神分明在说“幼稚”。   “大家好。”   老人温声笑笑,自手中展开一页信纸,一如领导开始大会致辞。   只是比起严肃的领导,他双目已带浑浊之色,眼神有些恍惚,对应了红狐所说的“神志不清”。   许是目力消减,陆尚眯起双眼,低咳一声:“今日,是幽都一年一度的摘星节。众所周知,摘星即是摘下一盏长明灯,代表了心中最为诚挚的祝愿,一送家人,二赠爱侣,三赠恩师。”   一切顺利进行,角落里的副城主心觉满意,保持微笑。   “赠予家人,是为合家团圆——”   老人说着停下,视野昏花,努力分辨字形。   陆尚恍然大悟:“哦,折寿百年!”   这不对。   副城主脸色大变,低声纠正:“前辈,祈寿,祈寿百年!”   “赠予爱侣,是愿有情人终成眷属,都能骑着小马狗驰骋江湖。”   陆尚:“赠予恩师,是为感恩师长盲人多年,不求回报。”   街边一阵窃窃私语,副城主目眦欲裂,拼命给提示:“小马驹,育人多年!”   陆尚:“愿幽都和和美美,独占鳖头。人人折寿,年年折寿,都能如马狗一样自由自在,把团圆团聚的传统发扬光大!”   副城主眼前一黑,扶住身边一个侍卫的手臂。   ……您这年年折寿,是要去阴间团圆吗?   “最后,感谢为我写出这份文稿的功臣——”   眼见稿子终于到了底,长街之上反响热烈,陆尚恍惚之中颇受鼓舞,一锤定音:“副城主,驴脸!”   现场彻底乱成一锅粥,人民群众大受震撼。   不知真相的外来客人连连惊叹:“驴脸。副城主不仅文采斐然不走寻常路,这名字也很厉害啊。”   他已经不想去纠正应该是“独占鳌头”了。   副城主眼角狂抽,一口气快要涌不上来:“我叫,马户检。”   一旁的侍卫狠狠拍他后背:“冷静,冷静啊驴大人!深呼吸,用力深呼吸!”   侍卫:“啊呸,马大人!” 第62章   在百姓们无比震悚的注视下,陆尚接过小厮递来的长明灯,颤巍巍向前几步,将它挂上城主府正门。   期间由于步子不稳、身形一晃,引得好几个侍卫匆匆上前,虚虚把他扶住。   “这位陆尚前辈,也真是豁得出去。”   月梵暗声道:“看他的状况,恐怕连凭借自己的双腿好好走路都做不到。听闻他久居南海,居然特意赶来幽都……”   百岁老人坐飞机,想想就挺费劲。   谢星摇脑子里残存着原主的一部分记忆,此刻看着老人背影,细细回想这一号神奇人物。   陆尚出生于一个二流的经商世家,算是从小到大备受宠爱的小少爷。   此人极有经商天赋,经过几十年时间,将家族产业日益扩张、步步渗透,几乎遍布修真界里大大小小的每一处角落。   七十多年前,陆尚彻底打响名号,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富商。   可惜天妒英才,他虽拥有一副绝佳的经商头脑,修行天赋却是一片空白——   这位纵横商界数十年的巨擘,生来就不具备灵根。   没有灵根,注定了他一辈子与求仙问道无缘。   他如今应有一百多岁,远远超出寻常百姓的寿命极限。   之所以能活过这么多年,全因陆氏家大业大,寻遍修真界找来续命的灵药,逐一让他服下。然而天灵地宝的力量何其强大,远非一个常人所能受用。   筋脉日日承受着灵力冲撞,骨血时时遭到灵力挤压,当身体不堪重负的那一日,也就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如今看来,这个日子不远了。   “我听说他心地很好。”   温泊雪适时插话:“陆尚前辈每年都会捐赠很多灵石,送给群山里穷苦部落的老人孩子,或是各个城中的贫民窟——修真界里,不少人都特别尊敬他。”   显而易见,能把他请来摘星节,远比城主本人到场更有份量。   一盏长明灯被小心翼翼挂上大门,百姓们很是给面子,人群中响起掌声雷动。   副城主百般无奈,没法得罪这尊大佛,只能暗暗叹口气,扶住老人右臂:“多谢前辈。”   “不谢,不谢。”   陆尚一笑:“我这条命,是在幽都捡回来的。举手之劳罢了,哪能比得上救命之恩?”   人群里窃窃私语尚未止住,不知是哪个小孩扬声开口:“前辈,您当真见过龙吗?我听我爹娘说,龙在几百年前就灭绝了。”   “胡说。”   白发老人正色,面上皱纹紧紧一缩:“我亲眼见过,就在一百年前。我路过这地方,忽有一恶兽汹汹袭来,眼看它杀气腾腾,即将取我首级——”   副城主轻咳一声,好心提醒:“前辈,这段话在刚来这儿的时候,您就已经讲过五遍了。”   陆尚回神,露出三分茫然之色,恍然大悟般点头:“那你们应当知道,我是见过龙的。”   春夜冷风不休,老人受不了太长时间的风吹,很快被侍卫们护送进城主府中。   谢星摇心有好奇,抬眼望一望门上的长明灯。   火光被罩在灯笼里,灯笼单薄如茧,内有流光映照,乍一看去,像极日光下清透的蝉衣。   再看街头巷尾挂着的其它长明灯,有的高高悬在半空,有的悄无声息藏于角落。待得夜幕降临,漆黑幕布里,圆润光点确有几分像是星星。   她看得认真,耳边响起晏寒来懒散的轻嗤:“谢姑娘看得如此细致,莫不是对结契一事念念不忘?”   谢星摇转身,挑眉回他:   “我不过赏一赏好看的灯笼,晏公子就能顺势想到结契——念念不忘这件事的,不知究竟是我还是你?”   晏寒来别开视线,没再应答。   “虽然这开幕式略显奇怪和潦草,但摘星节总归是开始了。”   身侧的月梵沉浸在热闹气氛里,咧嘴一笑:“我们去北州的时候,也恰巧撞上了节日——这是好运气啊!为了庆祝好运气,不如一起去喝酒吧。”   谢星摇紧随其后:“为了庆祝和狐狸姐姐的抱抱,不如一起去喝酒吧!”   温泊雪挠头:“那我就庆祝一下……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   *   虽然理由一个比一个离谱,但等城主府外的人群渐渐散去,几人还是来到了双喜楼。   双喜楼约莫八层,红木身,琉璃瓦,整体类似一栋螺旋塔式建筑,中央立着条直通顶楼的环形长梯,旁侧则是呈圆状展开的一间间厢房。   楼外挂有明灯百盏,皆如螺旋蜿蜒向上。灯影氤氲,夜雾幽幽,不时从窗纱中飘下缕缕乐音,如泉如玉,又似幽涧雀鸣,清冷空灵,十足悦耳。   作为幽都数一数二的高档酒楼,从外形上来看,非常有面子。   此情此景谢星摇很是中意,行至门前,见到一个候在门边的小侍女。   “诸位用餐还是饮酒?”   谢星摇礼貌笑笑:“二者兼有。”   小侍女声调温软,双目柔和,闻言颔首侧身,向前一步:“请随我这边来。”   谢星摇道了声“多谢”,随她迈上螺旋长梯,目光悠转,将楼中景象扫视一番。   珠帘逶迤倾泻,遮掩住每间厢房之内的模样。熏香袅袅,透过珠帘缝隙缕缕而下,晕开雾一样的白烟。   笙歌若隐若现,酒香似有似无,鲛纱为幔,碧石为梯,翡玉镶嵌长廊之间,使人如坠云山幻海。   简而言之,很有钱,也一定很贵。   万幸凌霄山弟子不缺钱。   谢星摇捂紧荷包。   “到了。”   侍女在五楼停下,将众人引进一间厢房。   房中亦是一派华美景象,月梵忍不住传音入密:[腐朽,太腐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幽都吗?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也太高了吧。]   温泊雪深有同感:[听名字还以为有多可怕,完全名不副实……建议改名叫‘享乐窝’。]   谢星摇:[万恶的资本主义,必须打倒!]   半个时辰后。   饭菜陆续上齐,谢星摇吃得称心遂意,靠坐在椅背上摸摸肚子:“好吃,好喜欢。让我继续腐朽吧。”   谢谢红狐姐姐,红狐姐姐眼光真好。   因要品酒,他们只点了几个清淡口味的小菜和点心。   月梵思忖一会儿,指出这是惯性思维——   修真界的修士体质特殊,食物入体之后,经过一段时间,会被自然转化为灵力。   也就是说,根本不必担心因为吃多了东西,而喝不下酒。   谢星摇端起身前的白玉酒杯,眉眼弯弯:“时间还长,下次再来品尝主菜。”   她说罢抬手,举起酒杯:“来,干杯。”   几人都是头一回品尝修真界名酒,月梵与温泊雪毫不犹豫随她举杯,唯有晏寒来蹙眉坐在一边,欲言又止。   “晏公子为何不来?”   温泊雪抬眼,目光好似憨厚的狗狗:“我们同甘共苦这么多天,好不容易凑到了几根仙骨,不来杯酒庆祝庆祝吗?”   月梵点头:“对对对,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了我们伟大的战友情。”   “晏公子。”   谢星摇了解他的性子,眯眼笑笑:“你该不会是酒量差劲,担心醉了出丑,所以不敢喝吧。”   晏寒来拿起酒杯。   玉杯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谢星摇饮下第一口,只觉瞬息之间,脑子里被水雾团团裹住。   有点懵。   他们选中了双喜楼里的招牌名酒“一壶春”,听闻此酒广受喜爱,不少修士从四面八方专程赶来,只为小酌几杯。   酒香清冽,入口醇香四溢,淡淡竹叶清香里,满是直沁心脾的醉意。   甜,清,香,上头。   “好喝!”   谢星摇不懂品酒,身旁的月梵倒是双目晶亮:“不愧是修真界名品,这是怎么酿出来的?好神奇。”   温泊雪点头:“甜而不腻,清爽干净,当真有几分春天的味道。”   这是两个品酒大师,和她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谢星摇默默看一眼晏寒来。   他显然也没怎么喝过酒,出于习惯,把杯子里的一壶春一饮而尽。   于是酒气顺着喉咙,气势汹汹往头顶上冲。少年人的面色本是白净如玉,此刻热意蔓延,被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浅淡绯红。   确认无误。   这是和她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菜鸡。   谢星摇心觉好笑,与他对视一眼,挑衅似的把酒杯添满。   一壶春的味道在她可接受范围之内,谢星摇大大咧咧喝完又一杯,被月梵拍了拍肩。   “这酒尝起来没什么酒味,其实度数不低。你别喝太快太多,当心喝醉。”   谢星摇乖顺点头:“嗯。没事的,我目前还很清醒——说不定我酒量不错。”   她似乎没事,月梵舒了口气。   “关于幽都城内仙骨的下落,我这里有几条线索。”   月梵道:“幽都城主常年闭门不出,有传言说,他在暗中修炼邪术——但不少小厮侍女证实,城主府内并无邪气。”   她滔滔不绝,兴致大好,谢星摇却觉得有些累,用右手撑住下巴,静静听她说话。   他们三人清楚仙骨被藏在什么地方,晏寒来并非穿越者,对此一概不知。   为了让他跟上剧情,必须尽快把线索一股脑抖出来。   谢星摇打一个哈欠。   月梵还在说话:“从一个平平无奇、根骨不佳的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满城之尊,既然不是邪术的功劳,我认为有九成的可能性,仙骨就在他手上。”   “没错。”   温泊雪附和:“他闭门不出,很可能是为了藏匿仙骨,不让它现世。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然后呢?   谢星摇微微蹙眉,之后的谈话,她听不大清。   后知后觉,她有点儿晕头转向。   眼前的一切都是灰扑扑雾蒙蒙,模模糊糊看不清晰。她想聆听温泊雪的话语,神智却无法凝聚,仿佛飘在天上迷了路,塞不回脑子。   糟糕。   这种感觉,很不妙。   闭眼的一刹,谢星摇居然见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晏寒来不知何时望了过来,眉头紧锁,薄唇抿起,很快张了口,喉结一动。   “你——”   *   悲报。   摇摇倒了。   她用右手撑着下巴,因醉酒没了力气,手腕一松,脑袋直直下滑。   在即将撞上桌面的瞬间,晏公子伸出左手,抓住她领口。   没错。   不是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揽她入怀”,而是像拎小鸡崽似的,一掌将她提起。   他手里的谢星摇被衣襟勒住脖子,无助扑腾两下,奈何手无缚鸡之力,挣扎无果,只能重重一咳。   怎么会这样。   月梵试探性开口:“晏公子,要不……你换个姿势?”   晏寒来动作一顿,按住她肩头,手中加大力道向后推去,让谢星摇靠上椅背。   他动作生涩,全然不似斩妖除魔时的一气呵成,小姑娘晕晕乎乎,皱了皱眉。   “看来是醉了。”   月梵起身:“这儿太吵,不适合休息。不如你们二人先喝,我把她送去客栈,待会儿再回来。”   她说着声调扬高:“别别别,摇摇你别动,摔倒就不好了。”   温泊雪点头:“要不要我来帮忙?”   他一顿,抬眼望向晏寒来:“晏公子,你还好吗?”   在他的印象里,纵观原著全文,这位从没碰过哪怕一次酒水,再说……   此时此刻的晏公子,脸色也因酒气略显薄红。   晏寒来:“无碍。”   话虽这样说,他却觉出一瞬的恍惚。   都是头一回喝酒,他的酒量只比谢星摇好了几分,倘若再饮下更多,定会变成与她如出一辙的模样。   然而继续留在这里,免不了第二杯第三杯。   晏寒来眸光倏动,淡声开口。   “……我送她回客栈。”   温泊雪与月梵双双停下动作,显露惊讶之色。   “我不喜饮酒,留在此地并无用处。”   少年无视他们的目光:“一壶春乃是佳酿,二位好酒,不妨继续品尝。”   这样一想,的确挺有道理。   月梵暗暗思忖。   他看上去已有醉意,不会再喝太多,送摇摇回客栈之后,自己也能很快躺下歇息。   她和温泊雪尚有余力,解决这些酒酿不成问题。   [应该……没问题吧?]   温泊雪悄悄传音:[晏公子为人正派,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想想他之后干的那些事,‘正派’这个词大可不必。]   月梵揉揉太阳穴:[不过要论可靠的话,还没闹掰之前,他应该靠得住。]   晏寒来是什么人。   在《天途》里感情线全无,一心搞事业夺仙骨的反派魔头,尚未背叛主角团时,可谓说一不二、言出必行。   目前来说,也是他们的伙伴。   念及此处,她只好点头:“那就多谢晏公子了。”   晏寒来闻声垂眸,看向谢星摇。   她今日穿着一身红衣,面上亦泛了薄薄绯色,在瞥见晏寒来伸手的刹那,猛地往后一缩。   少年眸色稍沉,唇边勾出一丝嘲弄轻笑。   就这么讨厌他。   不等他开口,谢星摇飞快仰头,满目正经:“你不会,又要把我扛起来吧。”   晏寒来:?   他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又见她鼻子皱了皱:“第一次见面你就用扛的,我又不是大米,硌得难受死了。不能换种别的方式吗?”   晏寒来想起来了。   把谢星摇带出暗渊时,他的确是将她扛在肩头。   她定然对那件事不满已久,如今趁着酒劲,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不过……别的方式。   晏寒来思索一瞬,曾经匆匆瞥过的话本子逐一浮现。   当他再开口,语调仍是冷淡,却隐隐透出迟疑:“我不懂如何抱人。”   谢星摇目不转睛看着他。   半晌噗嗤一笑。   她心觉有趣,微微扬了头,自眼尾勾出一道弯弯弧度:“谁要你抱了,晏公子莫不是话本看得太多?我的意思是,背着就行。”   晏寒来:……   他无言侧目,看一眼房中另外两人。   果然在偷笑。   觉察他的眼神,月梵乖乖压下嘴角,拍一拍温泊雪胳膊。   于是温泊雪未尽的笑意凝在脸上。   晏寒来不会抱,背人倒是十分熟练,虽然最初略有生涩,但很快掌握了窍门,三下五除二把谢星摇负于身后。   他没做停留,与月梵温泊雪道了别,旋即离开双喜楼。   下楼梯的时候,身后那人含含糊糊嘟囔了几句,晏寒来听不懂,只当是和尚念经。   行出双喜楼,一道清风迎面而来。   春夜最是柔软,夜色昏然寂静,四处浮动着浅淡的暗香。他对美景不甚在意,一边走向意水真人订下的客栈,一边默念法诀,试图清理浑身上下的酒气。   忽然谢星摇动了动。   她被冷风一吹,似是恢复了几分意识,轻声开口:“……晏寒来?我为什么在飞?”   不对。   谢星摇定神一看,恍然大悟:“哦,是你在飞!”   晏寒来:……   他不太想和醉鬼交流沟通。   奈何他选择沉默以对,身后那人却是毫不消停,嘀嘀咕咕。   一会儿是:“晏公子,你像这样背着我飞累不累?我会不会很重呀?”   一会儿又是:“晏公子,双喜楼的味道你感觉如何?今天过得开心吗?”   最后迟迟得不到回答,干脆动一动身子:“晏公子,你为什么不说话?”   晏寒来烦死她了。   少年不耐垂眸,淡声逐一应答:“不累。双喜楼菜肴口味清淡适宜,尚可。”   谢星摇得意哼笑,小腿晃悠一下。   她身形纤瘦,背在身后不觉疲累,仿佛一个散发着热流的软团。   因着这个晃悠的动作,热流簌簌乱窜,莫名其妙地,让晏寒来呼吸一乱。   在他年纪尚小的时候,也曾把某个人背在身后。   然而那时身边充斥着太多杀戮、惊惶与血腥气,他们茫然懵懂,随时随地提心吊胆,唯恐在不知什么时候丢掉性命。   他偶尔会梦见当初的情景,每每醒来冷汗涔涔,但在此时此刻,同样的动作下,晏寒来竟隐约觉出一分安心。   长街之上灯影憧憧,月色如流水,遥遥映出静谧前路。   谢星摇乖巧而温驯,有时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也不会让人感到心烦。   ……不对。   晏寒来止住胡思乱想。   她就是很烦。   夜里的幽都灯火通明,好不容易来到客栈,晏寒来松一口气。   他向掌柜要来房门钥匙,正欲上楼,被谢星摇戳了戳肩头:“晏公子,你看左边。”   又来了。   少年循声看去,右眼一跳。   客栈一楼坐着不少品尝夜宵的食客,幽都以妖闻名,食客之中,八成带了自己的灵宠灵兽。   在他们左前方的位置,一个姑娘正抱着只雪白猫咪,许是百无聊赖,用脸颊蹭了蹭猫咪后背。   很像是谢星摇会喜欢的事情。   不出所料,她又一次晃晃小腿,嗓音里带了些许期待:“晏公子,我们去之前那家灵兽铺子吧。”   她当时意犹未尽,若不是为了观看陆尚前辈的开场白,绝不会放弃满满一屋子的毛绒绒。   醉酒之人的思绪总是天马行空,其实这会儿尚未到深夜,就算前往灵兽铺子,也不算太迟。   但下意识地,晏寒来冷声回绝:“太晚。”   “明明刚过了晚饭时间!”   谢星摇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连带说话也轻声细语:“晏公子若是累了,我可以自己去。”   “不安全。”   “那我去叫上月梵和温泊雪。”   晏寒来:……   那种心闷的感觉又来了。   说不清心烦意乱的源头,胸腔里仿佛蔓延出若有似无的涩。他头一回正视这种古怪的情绪,追根溯源,始于意水真人声称下个目的地乃是幽都的时候。   那时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谢星摇身在幽都,一定会很快活。   于是酸涩之意顺势而生。   在灵兽铺子里也是如此,他冷眼旁观,本应对她的举动漠不关心,却忍不住一次次出声,刻意去挑那些灵兽的毛病。   ……他真是疯了,连猫咪兔子都要在意。   又或许,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猫咪兔子。   客栈之中喧嚣热闹,谢星摇见他不语,又碰了碰他肩头。   “不必去灵兽铺。”   良久,少年垂眸:“在客栈便是。”   “客栈?”   她意识混沌,努力思考:“客栈里,没有灵兽用来摸摸抱抱吧。”   谢星摇蓦地压低嗓门,语露惊恐:“晏公子,你不会打算杀人夺兽吧!”   晏寒来:……   他不知如何应答,无数言语涌上舌尖又轰然褪去,好一会儿低声道:“有。”   谢星摇一愣:“哪里有?”   晏寒来是当真不想回答。   哪怕应上一个字,都能让他烦躁到耳热。   万幸谢星摇残存了些许神智,环顾四周无果,眸光一顿,落在少年人白净的脖颈上。   晏公子,本身就是只狐狸。   ……不会吧。   方才那股晕乎乎的醉意,陡然消退少许。   谢星摇小心翼翼:“晏、晏公子?”   晏寒来没有应声。   以她对这只狐狸的了解,相当于一种默认。   若是在以往清醒的时候,谢星摇定会讲事实盘逻辑,一遍遍告诉自己:   以晏寒来的性子,绝不可能答应这种事情。   更何况还是由他主动提出来,任由她随意抚摸。   但醉鬼不一样。   醉鬼随心而动,万事开心就好,根本不讲逻辑。   谢星摇一声欢呼:“谢谢晏公子,晏公子真好!”   晏寒来不留情面:“再闹,把你丢下去。”   *   厢房木门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谢星摇被顺势放在地上,摇摇晃晃走向床边,端正坐好。   谢星摇双目澄亮,掩饰不住心中期待,一眨不眨盯着他瞧。   谢星摇甚至已经开始揉搓手掌,提前做好准备。   ……所以他为什么要主动说出那种话。   晏寒来关上房门,不甚情愿地步步靠近,刻意别开了视线不去看她。   灵力氤氲,少年人颀长的身形散去,只剩下一只小白狐狸。   有那——么可爱。   比起兔子,狐狸身后的尾巴十足显眼,随着动作左右摇晃,如同硕大蓬松的毛球。   比起青鸟,他体型更大,也就显而易见更加好摸;而比起那只火红色狐狸姐姐,晏寒来年纪尚轻,能被刚刚好一把抱住。   谢星摇毫无犹豫,伸手将他抱起。   之前几次得以触碰他,全因晏寒来毒咒发作。   那时的氛围太过紧张,小白狐狸又浑身疼得发抖,她时时刻刻小心翼翼,不敢逾矩。   唯有今晚截然不同。   被她抱起的刹那,狐狸并未如往常那般颤抖身体,而是晃了晃耳朵,别扭侧开脸去。   晏寒来也是第一次在毒咒发作之外,被她抱在怀中。   过去他浑身剧痛,食髓知味般承受着她的抚摸,疼痛往往占了上风。   如今夜色静谧,身体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少女掌心柔软的温度。   不知怎么,他心中更乱。   手掌罩住耳朵,谢星摇似乎格外喜爱耳朵尖端,用指腹来回捻转,看着浅白色的小尖塌下又立起,乐此不疲。   晏寒来只觉得痒。   以及她真的很麻烦。   “晏公子,”谢星摇好心询问,“我力气会不会太重?”   晏寒来不想回答。   小狐狸冷脸正色,整只耳朵被掌心裹住的一刹,尾巴不由自主摇了摇。   晏寒来给尾巴下一个定身咒,不让它继续晃悠。   指尖掠过耳朵,来到他侧脸。   因醉了酒,谢星摇的动作又轻又慢,手指勾勒出狐狸精致的面部轮廓,自上而下,划开一道无形电流。   灵狐的长相很像雪狐,毛绒耳朵,圆润双眼,还有黑豆豆一样的鼻子。她爱不释手,打算继续向下。   没想到被狐狸爪子按住了手背。   晏寒来:“脖子以下,不行。”   脖子以下不行。   谢星摇如同网恋被骗三十万,不可思议睁大双眼。   “可是——”   她虽然醉了,但没傻:“你之前没说过,只能脖子以上啊。”   让她乖乖回房的任务已经完成,晏寒来正要退开,却见眼前的姑娘皱了皱鼻子。   “晏公子。”   谢星摇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小白狐狸动作停住。   “和我讲话总是凶巴巴的,表情也凶巴巴……”   她吸了口气,嗓音极轻,悄然溢开几分撒娇般的委屈:“今天还这样骗我,连碰一下都不可以。”   无理取闹。   麻烦精。   什么叫“骗她”,什么叫“连碰一下都不可以”,除她之外,他从没心甘情愿——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最后四个字灼得他心口一热。   晏寒来垂眼。   除她之外,他从没心甘情愿地,让任何人摸他的耳朵。   谢星摇小声嘟囔:“不像灵兽铺子里的猫猫狗狗,它们就很喜欢我。”   晏寒来:……   好一会儿,小白狐狸沉默着伸出前爪,肉垫松软,蹭一蹭她掌心。   他被酒意冲昏头脑,定是疯了。   少年人的喉音清越微哑,仿佛不太情愿,显得别扭而生涩:“……只有这一次。”   话音方落,便被身前那人抱了个满怀。   酒气与不知名清香扑面而来,狐狸身形僵住,尾巴直直竖起。   谢星摇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把将雪白毛球揽入怀中,右手上抬,胡乱按揉狐狸后背。   她醉得厉害,动作毫无章法,力道时轻时重,好似一团飘忽不定的火球——   又或是流泻不止的电流。   没有了疼痛,抚摸的触感尤为突出。   晏寒来生性敏锐,此刻被抱在怀里,双目看不清景象,一片黑暗中,只能感受到她的热度。   他忽然想问她,同铺子里的那些灵兽相比,他是不是更好。   ……分明他也不差,她的目光却从未有过停留,将白狐狸抛之脑后,看向更多小猫小狗。   这个问题幼稚至极,少年自嘲轻嗤,只觉自己愚不可及。   谢星摇迷迷糊糊玩了好一会儿,酒劲上涌,终于生出睡意。   她力道渐轻、动作渐缓,晏寒来觉出猫腻,抬眼一瞧。   已经双眼眯成两条线,止不住打哈欠了。   压下一丝古怪的失落,白狐轻盈下跃,落地化作少年人模样。   他不知应当如何照顾人,按照自己的理解给她用了一个除尘诀。   看着谢星摇懒懒缩进被子,晏寒来灭了灯,转身离开。   忽然身后又响起熟悉的低语:“晏公子。”   他今夜莫名地有耐心,安静侧过身去。   房中烛光尽灭,唯有窗外淌进缕缕灯火与月色,好似清波荡漾,于她眼中化开。   谢星摇的一双鹿眼格外明亮,见他回头,弯出一个浅浅弧度。   她算有良心,尾音噙笑:“谢谢晏公子。”   晏寒来:“不必。”   酒劲褪去,他脑子里的冲动也一并消散殆尽。   今夜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惹人心烦,等明日谢星摇清醒过来——   他不知如何解释。   正当思忖之时,谢星摇蓦地又道:“晏公子,其实我说了个谎。”   醉鬼的思绪异常跳跃,晏寒来凝神对上她目光:“什么?”   “就是——”   谢星摇笑意更深,嗓音柔软,有些含混不清:“今天在那家灵兽铺子里,看到兔子的时候,我心里在想,好可惜,没有和小白狐狸一样的大尾巴。”   他一愣。   “之后见到青鸟,我也忍不住去想,如果它能像小白狐狸一样大就好了;还有红狐狸姐姐,好大好大,没办法被我抱在怀里。”   她眨眨眼睛:“我在铺子里说那些话,都是为了呛你——其实我最喜欢小白狐狸。”   只她几段话,压住胸腔的那些烦闷情绪,一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心口似被某种柔软之物浑然包裹,坚不可摧的外壳轻轻一颤,融化开一处角落。   晏寒来抿直唇角。   出于习惯,他挪开视线,冷声回应:“谢姑娘倒是舌灿莲花,极会夸人。”   “才不是假话。”   床上的人影一阵扑腾:“我知道的,晏公子是那个,那个……豆子嘴,刀腐心。”   是刀子嘴,豆腐心。   少年心中腹诽,然而这句话没来得及出口。   在他出声之前,谢星摇笑了笑。   这笑声裹挟着七分醉意,几乎散在晚风里。   “在北州朔风城,晏公子悄悄给过卖画婆婆一袋灵石;绣城对上沈修文,也是晏公子为我们挡下他的全力一击。你不是坏人,只是做了事,从来不说。”   谢星摇道:“我一直知道的——小白狐狸很好,晏公子也很好。”   他心口重重一跳。   窗外忽有一声风响,吹得树梢震颤不休。   晏寒来抬眼,望见灯火流泻,映亮她澄净双瞳。   室内静极,少女小半张脸藏在被子里,乌发凌散,水蛇般蜷在她侧脸。   因醉了酒,酡红蔓延,双目惺忪,偏偏眼底又满含浅笑,慵懒之余,透出欲语还休的惑意。   晏寒来本应面不改色同她对视,目光却仿佛被火焰一灼,徒劳张口,不知说些什么。   耳边热气蔓延,他感到头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万幸他站在阴影里,夜色沉沉,遮住陡然冒出的一对狐狸耳朵。   谢星摇太困,看不清角落里的景象,迷迷糊糊闭上双眼,向他道了声“晚安”。   而青衣少年沉默不语,左手稍抬,按一按头顶的毛茸茸。   狐耳轻颤,在愈发浓郁的滚烫气息里,挑衅般直直立起。   ……太热了。   压不回去。 第63章   谢星摇第二日醒来,已是正午时分。   酒意褪去大半,从床上坐起身子时,头脑感到一瞬的眩晕。   记忆有点儿模糊。   说来奇怪,她喝了酒,身上本应沾染浓浓酒气,然而被子里一片清新洁净,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气息。   昨晚发生过的事情在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谢星摇懒懒靠坐床头,努力回想。   他们一行人在双喜楼里喝了酒,一壶春尝起来味道不错,她猛灌两杯,之后就醉了。   再然后,月梵提出送她回客栈,她迷迷糊糊一阵子,等回过神来,便到了——   谢星摇陡然顿住。   应该不是做梦。   她隐约记得……自己曾被晏寒来背在身后。   晏寒来不喜饮酒,以送她回客栈为借口,实则是为了让他自己提早离开双喜楼,这一点在情理之中。   谢星摇生在二十一世纪,没受过太多“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影响,虽然觉得惊讶,但还是很快接受了现实。   毕竟晏寒来总不能再把她当作麻袋扛一回。   找到客栈掌柜拿钥匙、把她送回房间,这一切也应归功于他,临走之前,晏寒来或许还附赠了一道清洁咒术,为她扫去浑身酒气。   这样一想,还挺周到。   大致回忆完毕,谢星摇捋清昨夜的来龙去脉,睡眼惺忪地打一个哈欠,翻身下床。   双足落地的一刹,识海里忽然浮起另一幅画面。   昨天夜里,回房以后,她像这样坐在床沿……   手里抱着一团雪白。   等等。   谢星摇大脑死机。   是做梦吧。   为什么她会想起自己抱着晏寒来原形的那只小白狐狸,从耳朵一直摸到脖颈,最后还把它一整个……   揽进了怀里?!   这段记忆太过匪夷所思,她下意识觉得面上发热,竭力稳下心神,正色思考。   一定是做梦。   以晏寒来的性子,她但凡表现出一丁点儿对白毛狐狸的兴趣,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出言讽刺。   再说他自尊心强得厉害,哪会愿意化出原形,给旁人去摸。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越是冷静分析,被遗忘的模糊记忆就越发清晰。   狐狸松软的触感仿佛仍留在掌心,她甚至想起自己无理取闹,吵着闹着要去灵兽铺子。   谢星摇:……   不。会。吧。   沉默半晌,床边红色的人影伸手捂上侧脸,试图消除些许滚烫的热气。   想起来了。   一切全因她无情她无耻她无理取闹,借着酒劲肆意妄为,期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晏寒来百般无奈,变回一只白狐狸。   ……他怎么想的啊。   难道她以生死相逼,不给摸就发疯?   这下完蛋了。   晏寒来一定觉得她麻烦又厚脸皮。   头一回醉酒就闹出这种大乌龙,谢星摇呆坐原地,开始思考如何面对另一位当事人。   她想得认真,堪堪浮起第一个念头,便听见敲门声。   “摇摇。”   门外的月梵轻声道:“你醒了吗?”   是祸躲不过,人固有一死,早死早超生。   谢星摇下床,快步走向门边。   门外站了三个人,月梵笑眼弯弯,温泊雪朝她微微颔首。   晏寒来安静站在二人身后,神态如常,唯有见她开门时,眉头皱了皱。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于他侧脸之上,笼着一片病态绯色。   谢星摇耳后微热,心虚挪开视线,不去看他。   “昨夜是晏公子送你回来的。”   月梵不知她还记得多少事,温声解释:“你酒醒了吗?”   谢星摇点头:“嗯,已经没有不适之感了。”   “那就好。”   温泊雪笑笑:“当下到了午饭时间,我们先下楼用餐,然后讨论接下来的事宜吧。”   *   很不幸,很倒霉。   等谢星摇梳洗完毕,下楼之时,只剩下晏寒来身边的一把木椅。   若在这时露了怯,只会徒增不必要的尴尬。   她压下心中古怪的情绪,坐在少年身边。   晏寒来身上有股淡淡皂香,细细嗅来清爽澄净,似竹似木——   像极了今早醒来,曾将她浑然包裹的味道。   不能继续往下想了。   谢星摇默默垂头。   她心乱如麻,并未觉察身边少年不动声色的一瞥。   晏寒来的心情不比她好。   他昨日酒意上头、行事冲动,不知怎么就应下她的请求,如今回想起来,烦闷不堪。   她最好是忘了。   但在谢星摇自房中开门的一刹,晏寒来分明见到她耳根上的薄红。   ……很烦。   “你们俩怎么不说话?”   月梵正和温泊雪兴致勃勃讨论菜单,见他们二人正襟危坐,抬眼投来一道目光:“昨天晚上,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她用了开玩笑的口吻,谢星摇与晏寒来却是异口同声:“没有。”   这样一来,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一切正常。”   谢星摇反应飞快,轻声补充:“只不过我一直吵吵闹闹,给晏公子添了点小麻烦。”   月梵露出了然之色。   “那你恐怕把他折腾得够呛。”   她说着笑笑,递来一份菜单:“今早我们遇上晏公子,发觉他染了风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乍一听见这句“折腾得够呛”,谢星摇本打算通过喝茶缓解紧张,被呛得重重一咳。   所以当她见到晏寒来,对方脸上才会那样红。   修仙者不是不易受冻着凉吗?难道是因为她昨晚——   谢星摇不敢继续往下想。   她心怀鬼胎,只能讪笑一声,身侧的晏寒来倒是面色淡淡:“无碍。”   声音果然是微微发哑的。   怎么办。   若是向他挑明,指不定会得来什么冷嘲热讽,让二人之间的关系愈发尴尬;然而若是装傻充愣,晏寒来何其聪明,定能看出她已回想起了大半。   就这样一字不提地糊弄过去,谢星摇莫名觉得,自己像个不负责任的渣女。   她思来想去纠结不已,猝不及防,听见一道熟悉嗓音:“你们也在这儿!”   谢星摇循声回头,望见易容后的昙光。   “昙光小师傅!”   温泊雪笑:“你怎么到幽都来了?”   《天途》原文里,主角团在绣城与昙光相遇,依依惜别后,并未在幽都见到他的身影。   昙光露出一个浅笑:“我来宣讲佛法。”   他说罢忿忿传音:[还不是因为《合欢宗养鱼手册》!绣城副本结束以后,它给出的下一个任务地点就是这里——来来来,快让我躲躲。]   谢星摇好奇:[躲躲?]   昙光迅速搬来一把木椅,坐在温泊雪身侧,低声开口:“实不相瞒,我遇到了个麻烦。”   月梵心有所感:“不会是……女人吧。”   昙光义正辞严:[这次的麻烦和养鱼无关!]   他传完音,抿唇轻咳一下,试图在晏寒来面前维持佛门中人应有的道骨仙风。   “诸位应当知晓,这幽都群妖丛生,而妖族向来大胆热情,民风开放。”   谢星摇认真聆听:“然后呢?”   “一柱香前,我行于长街之上,不慎与一女妖迎面撞上。”   昙光道:“那女妖声称对我一见钟情,要将我带回她的老巢,我百般拒绝千般顽抗,她竟对我兴致愈浓,死死缠着我不放。”   老实人温泊雪怔怔点头:“这位女妖,倒也算是心比金坚。”   “什么啊!”   昙光悲痛咬牙:“她信誓旦旦,要我去当她第一百八十三个宠侍!”   一百八十三。   [这就是……]   月梵传音入密:[养鱼者,终被鱼养?]   [太厉害了。]   谢星摇由衷佩服:[这位不拿《合欢宗养鱼手册》,屈才啊。]   温泊雪大受震撼,呆呆说不出话。   [其实她看上我,有个很重要的原因。]   昙光扶额叹气:[《合欢宗养鱼手册》给每个类型的攻略对象都做了等级划分,分为上品中品下品——几天前,我在幽都遇上个小贼,一本复印件被偷走了。]   谢星摇:[然后几经辗转,不知怎么就到了她手上?]   [嗯。]   昙光颇为无奈,拼命按揉太阳穴:[而在那本分类里,‘不染凡俗清冷高僧’属于上上品。]   虽然就昙光小师傅本人而言,似乎和其中哪个词都沾不上边。   但月梵还是用灵力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   “她一路跟着我,应该快找到这儿了。”   昙光收敛动作,弓身一缩,忽然想到什么,神色骤凛:“等她出现……温道长和晏公子务必小心。”   温泊雪:“啊?”   “你,高岭之花仙道天才。”   昙光指一指他,又看一眼晏寒来:“他,桀骜阴戾妖族少年,都是上上品。”   他说罢蹙眉,竭力思忖脱身之法:“上上品,这上上品……”   话音未落,客栈门外一阵喧哗。   掌柜小厮纷纷迎门而出,谢星摇抬眼望去,听见掌柜含笑道:“您怎么来了?请进请进!”   来者应当是个大人物。   她心生好奇,眸光一动。   正午日光大盛,映在门楹好似碎金点点。   淌动的淡金色流光里,现出一袭黑裙。   沉沉威压铺开,身形高挑的女人踏入门槛。   昙光又往角落缩了缩。   黑裙女人修为极高,相貌瑰丽妖冶,仍停留在二十多岁的模样。一双桃花眼潋滟生姿,目光含笑,徐徐落在他们几人所在的桌上。   “有个问题,”月梵悄声,“这位……究竟是何许人物?”   昙光的嗓门比她更小:“幽都数一数二的大妖,雀知。”   雀知。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谢星摇细细回想。   《天途》原文里,主角团经过一场恶战,终于重创幽都城主。   奈何对手已入化神,双方修为差距太大,主角团始终无法给出致命一击,千钧一发之际,正是雀知出面,将其降伏。   如果原著无误,这应当是个队友。   而她与城主的修为,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原文只说她生性不羁,可从未提过那一百八十多个宠侍。   “谭光现小师傅。”   黑裙女人展眉一笑,红唇不点而朱,微微上扬:“许久不见。”   昙光勉强笑笑:“其实也就一盏茶不到。”   雀知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双目上挑,逐一扫过桌前众人:“这几位,可是小师傅的好友?”   她目光缱绻温柔,自带一抹蛊惑人心的姝色,飘忽几许,落在距离最近的温泊雪身上。   “若我没猜错,这位应当是个仙门道长。”   [不不不好了!她果然——]   昙光心中警铃大作,赶忙传音:[温道长,还记得我刚刚制定的计划吗?]   女妖的视线毫无遮掩,温泊雪社恐发作,被她看得心慌,急急应了声“嗯”。   雀知垂眸笑笑:“不知小道长何名何姓?”   温泊雪:……   温泊雪咬牙:“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不如开门见山。”   雀知一愣:“嗯?”   “对我感兴趣的女人有很多。”   温泊雪竭力挤出笑意:“你要学会在她们之中脱颖而出,拿出你的优势。”   雀知:……?   她来不及开口,便听身侧的白衣青年继续道:“其实我更喜欢小鸟依人的姑娘,但既然你如此执着,我可以给你一个得到我的机会。”   谢星摇握紧右手:[代入感太强,拳头硬了。]   月梵猛地喝下一大口凉茶:[你不是一个人。]   雀知:……?   雀知笑得勉强:“稍等,稍等。小道长,我不过来问问你的名姓,不至于牵扯这么多有的没的。”   “从进门开始,你就在偷偷看我,分明是有了非分之想。”   温泊雪正色握拳,念出识海里昙光传来的最后一句台词:“别装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姑娘,莫要口是心非。”   雀知:……   黑裙女妖面色微冷,无言垂头,手中凭空现出几张白纸。   目光流连其上,往下往下再往下,来到角落,终于停住。   【下品:普信男   他明明看起来那么普通,却偏偏那么自信。   在他眼里,他魅力四射、风流倜傥,平平无奇的相貌是他的本钱,泯然众人的气质是他的珍宝,值得被世上所有女人疯狂迷恋。   看他一眼,你爱他;问他名字,你爱得不可自拔;稍作关心,你此生非他不嫁。   和你在一起,是他纡尊降贵;你若不感激涕零,是你狗肺狼心。】   雀知:……   什么叫下头。   这就是下了大头。   觑见女妖神色,昙光暗暗松下口气。   计划成功了。   既然雀知对“上品”情有独钟,那他就反其道而行之,表现出“下品”的基本素养,让她火速失去兴趣。   现在看来,一切顺利。   黑裙女妖眼中亮色稍稍暗下,视线一动,顺势来到温泊雪身边的昙光。   要论靠谱,还是清冷佛门弟子。   虽然她和这个小和尚没说过几句话,但看他谪仙般的长相,性子应当不差。   她正要出口,听得一声低笑。   “哎呀~”   昙光捂嘴轻笑一声,翘起兰花指,轻拍温泊雪肩头:“温道长不要如此敏感嘛,雀知姐姐为人热情,说不定只是想来交个朋友~”   雀知:……?   [我惊了。]   谢星摇没忍住背后涌起的鸡皮疙瘩:[这是什么零溢事件。]   [太恐怖。]   月梵目露惊恐:[我有生以来头一回体验到,什么叫午夜凶零。]   昙光:[我很不容易好吗!!!]   “抱歉呀雀知姐姐。”   昙光又一次掩唇,笑得花枝乱颤:“温道长就是这么个性子啦,你多担待担待,不要生气~”   雀知:……?   她梅开二度地沉默无言,缓缓低头。   在紧挨着“普信男”的词条上,几行大字映入眼中。   【下品:姐妹男   毋庸置疑,他是你最贴心的姐妹。   兰花指是他的标配,捂嘴轻笑是他的必备。   危险来临,他叫得比你更响;逛街购物,他笑得比你更欢。时代姐妹花,非他莫属。】   她不懂,她也不明白。   这是群什么玩意儿啊?   都说人以群分,这句话果真不假。   放眼望去,桌上还剩下一个相貌颇佳的少年人。   雀知轻挑眉梢。   她身为幽都里数一数二的大妖,早就厌倦了枯燥无味的修行。   不少人族称她顽劣不堪,实则是他们古板迂腐,不懂随心而为的乐趣。   这世上有那么多有趣的好东西,何苦一味追寻长生大道。喜欢的就拿来,想要的便得到,纵心随性,岂不美哉。   至于她,偏生就爱美人。   角落里的少年五官精致,面上沁了薄薄一层粉色,衬得肤如白玉、身如青松,只是神色冷淡,必然是个不好对付的硬茬。   不过……驯服刺猬的过程,才最是有趣。   [她看过来了。]   谢星摇伸手,在桌下碰碰他胳膊:[晏公子。]   晏寒来不太想说话。   昙光给他的人物设定,是个痞里痞气的二流子。   晏寒来自尊心作祟,晏寒来拒绝表演,晏寒来一言不发。   这女妖显然是个风流之辈,她若死死纠缠,拔刀相待便是。   另一边,雀知已然开口:“这位公子是——?”   昙光:[晏公子!]   温泊雪十足紧张:[晏公子!]   谢星摇又一次戳他胳膊。   晏寒来薄唇紧抿,心烦意乱间,因风寒轻轻一咳。   他闭着嘴,身形轻颤,只能听见低低一道气音。   耳边蓦地安静。   下一刻,陡然传来昙光的惊呼:“噫~快帮帮晏公子,他又开始打奶嗝了!”   晏寒来:……?   雀知:……?   女妖恍惚低头,彻底灰暗的视线,来到手册最后一行。   这是无人问津的角落,攻略者的地狱。   【下下下品:奶嗝男   他,又软又奶的男孩子,嗓音嗡嗡、面带绯红的男孩子,不高兴时,会双眼泛出粼粼水光、委屈巴巴打奶嗝的男孩子。   你的专属小奶包,撒娇他最擅长。   注:不要靠近,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再看那青衣少年,果真双颊泛红、目露水色,喉音低哑,如同小气泡。   “好羡慕。”   昙光煽风点火:“晏公子,好奶好会,我模仿多年,总是学不到精髓,呜呜。”   温泊雪出言应和:“晏公子,奶奶的,很贴心。”   雀知:……   雀知:他奶奶的。 第64章   方圆几丈之内,陷入一片寂静。   谢星摇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一个可悲的事实——   自她来到修真界以后,就时常会遇上这种突如其来的集体沉默。   四面八方的食客欲言又止,绝大多数低着脑袋,目光上挑,悄悄瞟来。   万幸,好一会儿,空寂的识海里,终于响起一道传音。   昙光单手扶额,语气悲痛:[晏公子,对不起。]   温泊雪面如死灰,不敢抬头:[晏公子,想想一辈子里开心的事情,今天很快、很快就会过去了。]   月梵:[……唉,都是为了生存。]   晏寒来面无表情,耳根潮红更汹。   雀知盯着他面上的绯色,沉默好一阵子。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尝试找出一丝半点的现实逻辑,来解释这群人为何如此不正常。   然而她沉思许久,也只能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们的关系,一定十分要好。   “雀知姐姐~”   昙光双手并拢撑起下巴,直至此刻仍在维持人设:“你三番四次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人家有点累了,好想回房睡觉。”   月梵咬牙:[咱们稍微正常一点儿行不行?你这已经超越了姐妹的范畴,简直就是个绿茶嗲精。]   谢星摇刚刚从“晏寒来打奶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茶,就被他吓得战栗一下:[很有泰国风情。]   雀知很是勉强地勾了勾嘴角。   “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觉得小仙长们很合眼缘,想来交个朋友。”   她干笑几声:“各位若是……有事在身,我就不多做打搅了。”   昙光依旧入戏,咯咯笑不停:“姐姐可是在夸我们生得好看?多谢姐姐。”   谢星摇轻咳:[我怎么觉得,他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   月梵:[完全沉浸其中了属于是。]   温泊雪只想竖起大拇指:[好有戏,天生的演员!]   昙光以一人之力撑起整场演出,雀知似是被他吓到,堂堂一个将近化神级别的大妖,生生后退了一步。   她对美人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亲身经历此情此景,只恨不能夺门而出,当即笑道:“那我——”   她本打算告辞的。   然而客栈之中喧哗声起,掌柜发出又一道惊呼:“您、您怎么也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有失远迎,对不住大人。”   雀知蹙眉回头,谢星摇亦是撩起眼皮,循声望去。   但见掌柜点头哈腰,站在大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旋即一袭长衫跨入门槛,身后跟着好几个小孩。   谢星摇愣了愣。   进入客栈的,居然是那位修真界内首屈一指的大富商,陆尚。   他身形略有佝偻,苍苍白发被太阳映出几缕金辉,身上的灰色长衫看不出材质,但剪裁工整、纹路清晰,明显价值不菲。   与之相比,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们显得有些寒酸。   三男三女,一共六个小孩,绝大多数穿着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粗糙衣物,有个男孩子甚至满身灰扑扑,衣服领口挂了好几个补丁。   掌柜心有疑惑:“大人,您这是——”   “哦,街上遇到几个孩子,带他们来吃顿饭。”   老人朗声笑笑,瞳孔虽已浑浊不清,却不显颓丧之色:“把你们这儿最好的主菜,全都摆上来吧。”   他说着一顿,看向身侧的几个小孩:“你们有忌口的食材吗?”   有个小姑娘怯怯应声:“我……我不喜欢芹菜和苦瓜。”   她身边的男孩鼓起勇气:“我讨厌香菜。”   陆尚一笑:“那就去掉这些。”   “好嘞!”   掌柜迈步向前,来到一处宽敞明亮的大桌:“您老觉得,坐在这桌如何?”   陆尚:“就这里吧。”   [哇。]   温泊雪悄然道:[我还以为像陆尚前辈这号人物,吃饭只会去双喜楼呢。]   [笨,谁会带着孩子去酒楼啊。]   月梵觑他一眼:[而且这家客栈是幽都里的头号招牌,如今正值摘星节,若不是意水真人为我们早早订下,等客栈爆满,我们压根进不来。]   昙光有感而发:[意水真人是谢师妹和温师兄的师父吧?看不出来,他对你们还挺好的。]   他们暗暗传音,那边六个孩子已随陆尚坐好。   一个小女孩抬头看他,语带期盼:“爷爷,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魔兽狂吼一声,那叫一个地动山摇、天崩地裂,九死一生之际,忽有一道身影咆哮而来——”   陆尚正色:“竟然是龙!”   孩子们齐声:“哇——”   “如果真有龙就好了。”   问话的女孩低低轻喃,神色失落:“我哥哥不见了四天……希望龙把坏人除掉,尽早带哥哥回家。”   谢星摇离得近,听见雀知冷冷一嗤。   温泊雪压低嗓音:“陆尚前辈,对龙的传说好执着。”   “但修真界里的最后一条龙,在几百年前就被斩杀了。”   昙光挠头:“我听说曾经的幽都之所以叫作‘伏龙道’,就是因为最后一条龙在这里陨落,很多人都见证了历史。”   “这个名字很好听啊。”   月梵想不通:“为何会变成如今的‘幽都’?”   昙光:……   昙光:“因为觉得‘伏龙道’不够吉利。”   谢星摇与月梵同时发出一声讪笑。   实不相瞒,二者相较之下,还是“幽都”更像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地方。   “其实不仅仅因为不吉利。”   毫无征兆地,一旁的雀知竟淡声开了口:“龙灭族数百年,早已沦为被人遗忘的上古之兽,同我们无甚关联。”   它的存在太过久远,近乎于模糊不清。   女妖悠悠抬眸,目光掠过大堂,落在远处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雀知道:“如今在这世上,恐怕只有像他这种年岁已高、头脑糊涂之人,才会因为做了场信以为真的梦,从而笃信龙的传说。”   温泊雪一愣:“你的意思是,陆尚前辈口口声声说他见过龙,只是因为一场梦?”   “那不然呢。”   黑衣女妖懒懒耸肩:“倘若当真有龙,修真界里千千万万的修士和百姓,怎会只有他一人见过?陆尚连‘祈寿’和‘折寿’都分不清,思绪显然退化不少,还能指望他分清梦境和现实么?”   这个问题无法反驳,谢星摇又一次看看陆尚。   说起那条从天而降的神龙,老人眼中浊气尽褪、熠熠生光。   他对这个故事寄托了太多情感,甚至不远万里赶来幽都,如果一切都是虚假的幻想,未免有些令人唏嘘。   “不过话说回来。”   雀知眸光回转,看向谢星摇与月梵:“二位姑娘看起来很是正常……啊不,很是面善,不知姓甚名谁、是何处仙门的弟子?”   温泊雪:……   你刚刚绝对说漏了嘴,潜意思是他们三个男人不正常吧。   [等等。]   月梵敏锐生出危机感:[这位大妖,她不会男女通吃吧。]   见她面露难色,雀知温声笑笑:“这位姑娘不必紧张,我虽名声不好,但绝不会对女子出手。男人作为享乐之物,随意玩玩便是,我可舍不得这样对小姑娘。”   昙光:……   你真的好直白好诚实啊。   “我叫月梵,是凌霄山弟子。”   月梵对这段话感同身受,当即生出几分好感,逐一介绍在场众人:“从左往右,依次是谢星摇师妹、晏寒来公子与温泊雪师兄——至于谭光现小师傅,前辈应该认识。”   女妖挑眉,现出惊讶之色:“原来是你们!”   月梵一愣:“前辈听说过我们?”   “绣城的那件事,近几日传得沸沸扬扬。”   雀知搬来一把木椅坐下,懒懒靠上椅背:“有一恶妖食人魂魄,只为增进己身修为,官府一筹莫展,多亏几个年轻仙长将其拿下。诸位皆是少年英才,没想到今日我竟能撞上,真是意想不到。”   她说话时眉梢一动,视线扫过昙光、晏寒来与温泊雪,欲言又止。   他们三个,也挺让人意想不到。   得知他们身份,雀知兴致更浓,轻扬唇角:“凌霄山远在中州,小仙长们来幽都做什么?”   月梵留了个心眼。   她的性子虽是大大咧咧,但绝不愚笨。   《天途》原著里,主角团察觉仙骨藏匿之地、与城主展开一场死战,到了最终决胜关头,是雀知突然出现,助他们击败反派boss。   乍一看来,这位大妖的立场定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然而经过前几次的历练,月梵明白,绝不能盲目相信原著剧情。   倘若一开始就暴露目的,指不定会惹上什么麻烦。   “凌霄山有个规矩,弟子修炼一段时日,必须下山历练。”   月梵笑笑:“中州仙门众多,下山历练的弟子也多。为了不和其他门派的道友争抢资源,长老特意安排我们来幽都看看。”   谢星摇明白她的用意,飞快应和:“还有不少师兄师姐去了南海和北州……我也想去北州看看雪。”   她们的配合找不出漏洞,雀知并未生出怀疑:“幽都也有许多有趣的地方,这几天到了摘星节,正值热闹的时候。”   她说罢一顿,眸色微沉:“不过……小仙长们既然要下山历练,现今来到幽都,可有找到降妖除魔的任务?”   当然没有。   幽都虽然处处是妖魔,奈何民风异常淳朴,莫说害人性命,连偷盗抢劫的事情都鲜少发生。   再说,他们真正的目的并非下山历练,从没留意过幽都通缉榜上的任务。   “尚未。”   谢星摇道:“我们刚来幽都不久,对这里人生地不熟——雀知前辈在此生活多年,不知听说过什么怪异之事么?”   女妖将他们打量一番,红唇翕动,迟疑开口:“你们方才……应该听见有个小女孩说,她兄长失踪了吧。”   谢星摇点头:“嗯。”   看雀知的神色,幽都里的确发生了某件异事。   这应该是个与主剧情无关的支线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但她如今的身份是名仙门弟子,在决战之前的这么多天里,比起吃喝玩乐,做些实事显然更有意义。   只不过……雀知的修为临近化神,倘若当真在意某件事,为何要来拜托他们这群小辈?   “其实自许多年起,幽都就陆续有妖魔失踪,一直持续到今日。”   雀知沉声:“我暗中调查多年,发现了些许猫腻。诸位是解决了绣城之祸的功臣,我觉得足以信任,便也不瞒你们。”   她蹙了蹙眉,传音入密:[失踪之人,很可能与城主有关。]   城主。   谢星摇蓦地怔住。   ——这不是幽都的反派boss吗?   本以为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任务,没想到竟与城主这个大反派联系在了一起。   她匆匆与月梵交换一道视线,听见雀知的一声轻笑。   “很惊讶是不是?”   女妖捻起一缕碎发,满意于他们愕然的神色,低声道:“客栈人多眼杂,几位若是有兴趣,不妨去我府中一坐。”   *   [离谱。]   前往大妖宅邸的路上,月梵暗暗传音:[原著里压根没写过这一茬。]   [那些妖魔的失踪与城主有关,其实有迹可循。]   谢星摇道:[他拥有仙骨,要想汲取更多力量,就必须献祭更多魂魄——就像沈修文那样。]   [这就是你毫不犹豫答应跟她回家的原因?]   昙光思忖片刻:[逻辑确实能和原著对上。]   谢星摇点点头。   他们虽说不能百分之百信赖雀知,但在原著里,的的确确是她帮了主角团的忙。   倘若她对仙骨怀有觊觎之心,大可在解决城主之后,将主角团一并杀掉——   但据《天途》所言,是这位大妖把温泊雪等人送进了医馆。   她觉得,姑且能相信雀知一回。   [正常情况下,仙骨不应该吸收天地灵力、慢慢发育吗。]   温泊雪苦着脸:[人心贪婪,当真没有穷尽。他们已经得到了这么好的宝贝,却还是得不到满足。]   谢星摇想到什么,神色微动:[这样想来,陆尚前辈就很让人敬佩。在修真界里,其实有夺人根骨的法子,他位高权重,却始终未曾动手。]   知道自己年事已高、命不久矣,老人平静接受了现实,来到幽都参加摘星节后,还会给街边的小孩讲故事听。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来到雀知的宅邸。   ——不对。   准确来说,是宫殿。   朱门深深,衬出古意颇浓的红砖琉璃瓦;回廊处处,白玉砌成的长道蜿蜒不绝,勾连始终。   放眼望去层楼高起,飞檐翘角之上,华美瑰丽的黄金凤凰展翅欲飞,往下则是廊腰缦回,春色融融,尽态极妍。   谢星摇发自内心地震撼很久。   谢星摇:“哇塞。”   温泊雪:“天哪。”   月梵:“真牛。”   昙光:“噫~”   未等他们进门,便有个红衣少年迎门而出,望见雀知,露出欣喜之意:“大人,您回来了!”   他说罢抬眼,逐一环视女妖身侧的陌生人:“这几位是——”   “客人。”   雀知笑笑:“进去吧。”   少年立马展颜笑开:“诸位请随我来。”   他生得秀气,笑起来更是明艳至极,好似沾了朝露的海棠花。   谢星摇礼貌道:“多谢。不知这位公子是——”   雀知脱口而出:“我的第八十九个宠侍。”   记得也太清楚了吧。   谢星摇心中唯有敬佩,海王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   “大人很少带客人回家。”   红衣少年说着侧目,一双丹凤眼流盼生姿,细细看去,眼尾还有颗血红色的小痣:“看几位皆是龙凤之姿,身份定不一般。”   他话音方落,不远处一道人影闪过。   “雀知大人。”   高挑俊朗的玄衣青年踱步而来,微微颔首:“许久不见。”   雀知向他问一声好。   与领路的红衣少年相比,青年的相貌更加成熟冷峻,侧脸线条流畅分明,五官凌厉如刀。   瞥见她身后几人,男子亦是挑眉:“客人?”   红衣少年笑道:“不错。好几个月没见着你,中州有趣吗?”   玄衣青年点头:“尚可。给你们带了些小玩意儿,下午自己来挑。”   [很离谱。]   月梵大呼震撼:[这些鱼住在同一个鱼塘里,居然挺和谐。]   少年笑意不减,继续道:“对了,你离开幽都这段时间,好几个姑娘托我给你送去香包——香包全都通过窗户,放你书桌上了。”   “嗯。”   [离谱到家了。]   昙光目瞪口呆:[他们身为大妖的宠侍,居然毫不犹豫收了人家小姑娘的香包,还能当着大妖的面提起这一茬。]   再看雀知,竟是满面的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悠哉悠哉。   “怎么了?”   许是觉察出他们的注视,雀知噗嗤一笑:“觉得奇怪?”   她面色如常,语调懒散:“幽都么,不就讲究一个随心所欲。我和他们只求你情我愿,其余时候互不干涉——我寻了这么多宠侍,总不能奢望他们对我一心一意吧。”   ……太厉害了。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大妖的风范。   雀知说罢继续前行,谢星摇乖乖跟在她身后,穿过条条长廊幽道,来到一座小楼前。   顺理成章地,吸引来了不少视线。   谢星摇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头一回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享乐窝”。   俊秀挺拔的少年青年分散在各处角落,或是清冷出尘,或是白净腼腆,又或是娇纵肆意,无一不对雀知恭恭敬敬,接连上前搭话。   妖族大胆,好几个少年人凑上来询问她和月梵的名姓,谢星摇逐一回答,得来对方的友好微笑。   晏寒来不胜其烦,大概觉得他们太过闹腾,微微蹙了眉头。   “见笑了,他们性格如此,很难管教。”   雀知打开小楼房门:“请进。”   谢星摇跨步而入,只见房中空寂昏幽,四下空空荡荡,唯有中央画着一道阵法,一颗浮影石悬在半空。   “这是我搜集而来的证据。”   雀知关上房门,指尖掐出法诀,朝着法阵一指。   灵力溢出,将阵法轰然点亮。   下一刻,半空有画面浮现。   谢星摇没再说话,凝神看去。   第一幅画面,夜色深沉,暗如泼墨。   四下悄无声息,城主府中,忽有一簇暗光闪过,稍纵即逝。   月梵皱眉:“这是……”   有了之前的经验,她认出这是仙骨之气。   旋即画面一转,来到第二幅景象。   夜半街头,两人迎面走来。   一人是个魁梧青年,另一人身着漆黑斗篷,看不清相貌,只能分辨出大致身形。   二人一左一右,即将擦肩而过时,黑斗篷兀地一顿,轻轻撞上青年胳膊。   这不过是个小小插曲,青年并未在意,径直离开。   没过多久,谢星摇望见无比诡异的一幕——   青年走出半条长街,就在一个拐角,突然消失了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   昙光看得呆住:“一个大活人,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月梵蹙眉:“黑斗篷的动作很可疑,他应当做了什么手脚。”   “不错。”   雀知淡声道:“你们倘若见过城主,会发现他的体态与黑斗篷有九成相似。”   “如果这是城主……”   温泊雪端详空中定格的画面:“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清楚。倘若我能捋清前因后果,就不会任凭他胡作非为这么久。”   雀知摇头:“近百年来,幽都偶尔会有人莫名失踪,有小孩有老人,也有正值壮年的年轻人,彼此之间毫无关联。”   她一顿:“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浮影石里消失的青年男人,曾声称失踪之事与幽都一位大人物有关,他定会调查到底——据我所知,所有尝试追查这件事的人,全都不明缘由失踪了。”   谢星摇留了个心眼:“前辈是从何处得来这些影像的?”   “我调查多年,矛头渐渐指向城主,却苦于没有证据。”   雀知耸肩:“于是我在城主府外潜藏了整整六十天,可惜只得来这些线索。”   城主府中的白光,大可解释为灵力涌现;至于黑斗篷,压根辨认不出身份。   就算假定黑斗篷就是城主,他究竟如何让人凭空消失,也是个大问题。   毫无关联的人们陆续失踪,而幽都城主的修为突飞猛进,基本可以断定,城主和沈修文一样,在用魂魄滋养仙骨。   谢星摇想着蹙了眉。   但是……比起沈修文的梦境杀人,他的手段显然不同。   另一边,沉默许久的晏寒来终于开口:“前辈已近化神修为,为何要将此事告诉我们这群小辈?”   雀知哼笑一声。   “虽然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但那废物杀人夺魂,绝不会有错。”   她缓声道:“穆幽手里有个很神奇的仙家法器,名曰九重琉璃塔,从第一眼见到它起,我就觉得那玩意儿的灵力汹涌到不正常……甚至随着年岁推移,越来越浓。”   谢星摇愣了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穆幽”正是城主名姓。   不愧是大妖,已经开始称呼他为“那废物”。   月梵恍然大悟:“前辈觉得,他在用魂魄滋养九重琉璃塔?”   雀知点头:“方才浮影石里的第一幅情景,城主府内散出了暗光——我当时亲身在场,暗光的气息,正是九重琉璃塔的灵力。”   [破案了!]   昙光语带激动:[仙骨很可能藏在琉璃塔里头!]   “穆幽对九重琉璃塔宝贝得很,从不离手,也不让旁人触碰。只不过在他闭关的时候,会把它放在城主府最西边,一处极阴之地。”   极阴之地能有效抑制仙门圣物的气息,不让别人发现。   谢星摇隐隐猜出了雀知找他们来这儿的真正用意。   “极阴之地脆弱非常,但凡有一丝半点别的气息闯入,都会引起他的注意。”   雀知颔首:“但……有种气息不同。”   谢星摇毫无迟疑:“仙门灵力。”   雀知点头轻笑:“而且是不能太强的灵力。”   极阴之地里藏匿着九重琉璃塔,而九重琉璃塔,本就是仙家法器。   他们身为仙门弟子,气息能与之巧妙相融,从而不被城主发现。   “我之所以找你们过来,是想拜托诸位前往极阴之地,探一探那九重琉璃塔的真面目。”   雀知道:“我会提前准备好隐匿符,为你们消去凡尘烟火气;至于城主府中遍布的阵法和守卫,不必担心,我自会解决。”   这就是拥有一个富婆作为后援的快乐。   四个字概括,愉悦,轻松。   在原文里,只提到了主角团击败反派魔头、顺利回收仙骨。   其实仔细想想,城主修为飞速增长,怎么可能只依靠了仙骨的力量。   在城主府的某个角落里,一定还藏匿着不少受害者。   他们是死是活、身在何处,直到原文最后,也没人知晓。   谢星摇第一个点头:“我觉得可以一试。”   不过……   她说罢侧目:“晏公子身为妖族,岂不是无法同我们一并前往?”   女妖闻声眸光一转,瞥向沉默不语的青衣少年,懒声笑笑:“其实在你们所有人之中,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温泊雪一懵:“什么意思?”   “极阴之地,想想它的名字,除了仙门灵力之外,还有什么气息?”   谢星摇一怔。   ……阴气。   只有将死之人才会沾染阴气,晏寒来怎么会有?   晏寒来抿唇无言,雀知并不多嘴,很快转移话题:“我不会让几位小仙长做亏本的买卖,这里有几张符纸,诸位还请拿好。”   温泊雪接过符纸,双目一亮:“天阶瞬移符!”   月梵立马凑上前:“天阶!”   他们都是初出茅庐的菜鸟,顶多用些中阶高阶的术法。   天阶符箓价值千金,哪怕是凌霄山长老们,也很少有机会用到。   抬眼再看雀知,之前那个一袭黑裙的女妖,已然通体散发着耀眼光辉。   姐姐,他们不太想努力了。   “天阶瞬移符,能听凭心意瞬间移动,不受阵法、空间和幻术影响,远远凌驾于它们之上。”   雀知一掷千金,语气如常:“若有危险,尽快离开。”   “多谢前辈!”   温泊雪将瞬移符逐一分给大家,好奇道:“失踪之事与前辈并不相关,前辈为何要煞费苦心追查到底?”   静谧小室里,女妖又一次发出低低哼笑。   她斜倚在窗边,双手环抱、双腿交叉,乍一看去懒散闲适,然而窥其双瞳,却隐隐散开野兽般居高临下的暗光。   “失踪之人的确与我无关,但幽都同我有关。”   雀知挑眉:“那废物在这儿惹是生非……很让人不爽,对吧。”   *   经过一番商议,众人决定今晚动身。   雀知看他们颇为顺眼,留几个仙家小弟子在府中吃晚饭。   月梵对她手中的评级手册很感兴趣,留在小楼和雀知一同鉴赏,昙光为了学习养鱼之法,也选择留下。   至于温泊雪,为了以防万一,正寻了处僻静角落给凌霄山写信,告诉师父倘若他们魂灯闪烁,便来幽都寻找雀知与城主穆幽。   谢星摇对养鱼没什么兴趣,心觉屋子里太闷太暗,先行出了门透气。   正要关门,居然望见近在咫尺的一袭鸦青。   她心下一动:“……晏公子?”   晏寒来:“透气。”   哦。   他靠得近,携来几缕清新皂香,几乎是下意识地,谢星摇想起今早笼罩在床头的气息。   小楼外是一座花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她莫名有些紧张,佯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朝着四周望了望。   与只有黑白两色的城主府相比,这座宅邸华美得有如宫殿,想来雀知的生活很是惬意。   她心不在焉,目光掠过团团簇簇的花草树木,猝不及防,撞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是之前领他们进门的红衣少年。   瞧见谢星摇,他也咧嘴笑了笑。   “仙长们谈完了?”   少年快步走来,凤目弯弯:“看你们的样子,应该是第一次来幽都吧。”   他语意轻快,说话时头顶一动,扑簌簌冒出一对雪白的猫咪耳朵。   呜哇。   谢星摇窒住呼吸——是兽耳控的福音!   平日里的雀知前辈,一定能随心所欲揉捏各种毛绒绒。   觑见她的神色,少年笑意更深:“姑娘对我耳朵很感兴趣?”   谢星摇从不吝惜夸奖,诚实点头:“很漂亮。”   “倘若喜欢——”   头上猫耳一晃,他眯了眯眼:“姑娘想不想体验一番幽都的节庆传统?”   他说得隐晦,谢星摇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意思。   今时今日的节庆传统,可不就是结契么。   想起来了。   绣城的霓笙城主说过,妖族对气味十分敏锐,而她身上的气息,恰是他们中意的一种。   类似于猫薄荷。   至于眼前这位红衣少年,一看就是个撩拨人心的高手。   谢星摇不由暗暗惊叹:   她本以为雀知是唯一的食物链顶端,没想到偌大一个宅院卧虎藏龙,个个都是海王海后。   她没有结契的心思,尚在思考如何礼貌拒绝,毫无防备地,听见身后一道清冷少年音。   “将结契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想必公子已同不少人一并体验过‘节庆传统’,着实厉害。”   这又冷又拽的语气,这呛死人不偿命的话术。   谢星摇回头一瞧,望见晏寒来冷淡的神色。   红衣少年被他说得笑容一僵,紧随其后,园中又响起另一道陌生嗓音。   “这位仙长所言不错,短短一天功夫,你已与二十多个姑娘结了契约,累不累呀。”   一名披发青年自墙头轻盈跃下,桃花眼含笑一勾:“要说结契,还是我比较适合。”   红衣少年冷声笑笑:“你不也有十八个。”   “这有什么。”   青年耸肩:“这位姑娘生得好看,气味也好闻,没有结契对象实在可惜。结契绳只能临时生效,根本算不了正式结契——就当交个朋友。”   妖族生性不羁,雀知的宠侍更是如此。   在他们眼中,已将结契绳看作了随意分发的玩具,当不得真。   谢星摇眸光一动,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晏寒来。   他在这种事上格外正经,得知昙光养鱼,甚至毫不留情出言讽刺过。   于他而言,哪怕是用结契绳临时结下契约,也定然冒昧不得,只会选择倾心之人。   这个念头堪堪浮起,身侧那人骤然出声:“谁说她没有结契对象。”   谢星摇:。   谢星摇:……?   [等等。]   她不理解:[谁说我有结契对象?]   晏寒来没应声。   她心中茫然,为了不让另两名妖族察觉,用灵力悄悄戳了戳他胳膊。   晏寒来还是没开口。   甚至生硬地挪开视线,故意不看她。   半晌,少年终于传音入密:[他们太烦。]   他生性孤僻,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说辞,确实会感到心烦。   谢星摇:……   谢星摇:[所以呢?]   她说话时不动声色看向晏寒来,对方眼中颇有几分不耐烦的意思,长睫一颤,冷然回应:   [幽都妖族最擅纠缠不休,我不介意帮你。]   不介意帮她。   什么意思。   谢星摇呆愣一瞬,反应过来话中深意。   不会吧。   她险些没忍住,下一刻就要惊呼出声:[结、结契,我们?!]   晏寒来烦躁皱眉,少焉,勾出一个揶揄轻笑:[怎么,谢姑娘看不上?]   谢星摇:[……]   谢星摇:[倒也不是。]   晏寒来神色冷戾,乍一望去好似护食凶兽,显然不是个良善之辈。   而且是只需看上一眼,就让人不敢招惹的那种。   两个妖族闻言怔住,红衣少年抢先开口:“二位莫非是——”   谢星摇:不是。   长发青年略作思忖:“但二位的气息毫无重合,不像是结了契——”   谢星摇:因为根本没有。   “我们何时结契,与二位无关。”   晏寒来一如既往坏脾气,眉眼稍扬:“这样解释,足够了么?”   谢星摇:你好凶,好像一个坏蛋啊!   两妖不愿多做纠缠,很快告辞离开。   谢星摇仍未从惊讶中缓过神来,耳边本是清净,忽听晏寒来低低出声:“谢姑娘。”   她仓促抬眸。   少年一身沉郁鸦青,立在角落里的树荫下,面上光影浮动,好似迷蒙水流。   当晏寒来伸出左手,五指修长白皙,几道交错的旧伤疤之间,是一根莹白色长绳。   结契绳。   谢星摇眉心一跳:“你怎么会有这绳子?”   摘星节盛大热闹,街头巷尾有不少妖魔在分发结契绳。   但是……以晏寒来的性子,不应该全盘无视,拒绝接受吗?   譬如她,就逐一婉拒了。   晏寒来语气平平,听不出起伏:“被人硬塞。”   他说罢抬眼,神色中无甚柔情,只能窥出嘲弄与不耐:“谢姑娘,幽都人多眼杂,倘若妖魔鬼怪纠缠而来,只会延误正事。”   虽说有理有据,只要与他结契,就能摆脱不少纠缠,不过吧……   这只狐狸的态度,实在让人不爽。   谢星摇接过白绳一端,敛眉冷哼:“那我还得多谢晏公子,情愿做出伟大牺牲、为我排忧解难。”   她阴阳怪气,晏寒来却是低笑一声,似乎心情不错。   结契绳的质感很是神奇,毫无普通绳索的粗糙之感,似水似冰,沁着股清凌凌的凉意。   谢星摇垂头打量:“这个应该怎么用?”   她话音方落,便有一阵清风拂过。   晏寒来微微俯了身子,食指骨节分明,触上结契绳顶端。   他的动作极轻极缓,带着点儿轻慢之意,指节一蜷,将绳索缚在她指尖。   谢星摇低头看着结契绳,没察觉少年轻扬的嘴角。   晏寒来很难说清自己此刻的情绪。   来到幽都以后,许多事情远远超出他意料——   譬如变成狐狸被她抱进怀中。   譬如用十分笨拙的理由提出结契,心中因为这个愚蠢的说辞暗暗发笑。   譬如瞥见谢星摇抗拒的神情,心中涌起古怪的干涩,阵阵发闷。   又或是走在街头,鬼使神差收下一根结契绳。   若是以往,他不会看这绳子哪怕一眼。   结契绳被套上她指尖,晏寒来不动声色,静默无言。   心中那些酸涩肿胀的、几近窒息的感受,在这一瞬间悄然化开,尘埃落定。   “对了。”   谢星摇摸摸鼻尖:“那个,昨天夜里,多谢晏公子。你的风寒还好吧?”   晏寒来:“嗯。”   她还想问问小白狐狸的事情,又担心说出来徒增尴尬,犹豫的间隙,听晏寒来冷声道:“怎么。”   “……没什么。”   谢星摇决定转移话题:“我只是在想,我们应该是所有结契之人里,最没有诚意的一对了。”   晏寒来不明所以,撩起眼皮。   “你看啊,结契的理由只是为了身边能清净一点,过程也很敷衍潦草。”   她说着笑笑:“不过……反正也不是真的,没必要有诚意。”   晏寒来本是握着另一端结契绳,即将缠上自己指尖,闻言动作骤停,投来冷淡一瞥。   谢星摇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了?”   空气里沉寂一瞬,她身前的少年忽然轻嗤一下,笑出低低气音。   再眨眼,白绳蓦地腾起。   谢星摇心口跳了跳。   四下寂静,晏寒来依旧表现得不以为意,任由结契绳凌空而上,触及他脖颈。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她耳后轰然涌起一缕热流。   绳索白而纤细,悠然环上身前那人的侧颈,继而从后往前,在咽喉打上死结。   于是恰好勒住他最为脆弱的喉结。   晏寒来莫不是……疯了吧。   园中树影斑驳,阴翳沉沉,与跃动的太阳光斑一并倒映于少年眼底。   他眼中噙了散漫的笑意,眼尾则是病弱中的浅淡绯色,五官被光影渐渐勾勒,倨傲、冷漠、带着野兽一样的张扬戾气。   但他脖颈之上,缠绕的白绳逶迤而下,寻其源头,正被一个小姑娘握在手心。   如同缰绳,亦或驯服的项圈。   谢星摇很没出息地感到了心跳加速。   “谢姑娘。”   契约达成,晏寒来好心情地开口。   因染了风寒,清越少年音略显低哑,裹挟出一丝浅淡笑意:“像这样,算不算有诚意?” 第65章   谢星摇脑子里一团浆糊。   谢星摇有点儿懵。   谢星摇勉强保持几分理智,开始认真推理。   已知晏寒来一向对所有人爱搭不理,和她尤其不对盘。   又知雀知的宅邸宠侍遍布,个个都是养鱼能手,经验老道且丰富,而幽都妖魔,大多懂得易容术。   合理推断,眼前站着的这人很可能并非晏寒来本狐,而是某个伪装成他模样的妖族。   瞥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晏寒来冷声笑笑:“虽然不知谢姑娘在想什么……倘若这副不大聪明的表情被旁人见到,恐怕会有损凌霄山的名头。”   一副恶作剧得逞的讥嘲神色。   很好,他还是他,从没变过。   之所以把结契绳缚上脖子,应该只是为了唬住她,看她呆愕的表情。   ……应该。   “这个临时契约,等摘星节结束就会自动消退吧。”   谢星摇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给自己暗下一个清心诀。耳后热意褪去,她指尖一动,引得白绳随之收拢。   于是晏寒来的喉结也上下滚落,无言垂眸,向她皱了皱眉头。   谢星摇默默停下动作。   “我听说,与身体的一部分相连后,结契绳会以灵力作为载体。”   她不敢用力也不敢动,只能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只要在识海里对它做出指令,结契绳就会自行消失和出现。”   千里姻缘一线牵,绑上这条绳索之后,只要二人身在幽都,无论相隔多远,都能被紧紧相连。   晏寒来:“嗯。”   “那,”谢星摇看他一眼,“我让绳子消失啰。”   晏寒来不置可否,是默认的意思。   白绳缓缓消散,直至不见踪影。   这分明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协商,谢星摇却不知怎么,诡异生出了一丝窃玉偷香的做贼心虚。   停停停,打住。   这个想法过于离谱,她不敢继续往下想,飞快把它赶出脑子。   正值这个当口,花园外响起几声窃窃私语。   向着园外探去,谢星摇见到三个青竹般的小少年。   其中一位的脑袋上,还顶着个雪白色兔子耳朵。   幽都百姓大多淳朴热情,见她抬眼,小少年们纷纷咧嘴一笑,友好地挥一挥右手。   谢星摇正要抬手打招呼,却见手上的结契绳陡然出现。   细绳莹白,通体氤氲着澄澈灵力,在翠色树荫的映衬下格外清晰,悠悠连接她的一根手指,以及晏寒来白皙的脖颈。   小少年们热情好客,还在思索着要不要上前搭话,猝不及防望见这根绳子,皆是一怔。   再看她身侧的青衣少年,眸色淡淡,目光冷然,虽然并未表现出凶神恶煞的恶意,但着实叫人发怵。   好凶。   结契绳虽然不算正式契约,但在幽都的传统里,当众将其显露而出,无疑是一种张扬的挑衅——   类似于野兽护食,警告同类们不要靠近。   更何况,这还是一只凶巴巴的、生人勿近的野兽。   叽叽喳喳的谈话声渐渐停下,小少年们察言观色,最终朝她礼貌笑笑,一溜烟跑开。   这根绳子,绝对不是由她召唤出来的。   谢星摇心有所感,蓦地抬头。   “试试功效。”   晏寒来语气平静,看他模样,浑然对结契绳生不出兴趣:“看起来尚可。”   一句话说完,灵力缓缓下压,结契绳随之消失不见。   谢星摇:……   其实你就是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身边吵吵闹闹,所以故意把那些小妖吓走了吧。   除了“毒舌”以外,谢星摇暗暗给他贴上一个标签:幼稚。   想了想,又补上一个:坏家伙。   “对了。”   不久前小楼里的对话历历在耳,谢星摇想起雀知的欲言又止,试探性开口:“雀知前辈说……你是前往极阴之地的最佳人选,为什么?”   晏寒来沉默片刻,唇角微勾:“谢姑娘不是不会刨根问底么?”   “这不叫刨根问底。”   谢星摇不假思索:“这是出于同伴之间的关心。”   她这个回答又直又快,全然在对方的意料之外。   晏寒来罕见地愣了愣,好一会儿,却只是漫不经心告诉她:“抱歉,无可奉告。”   他总是把秘密藏在心里,不愿对任何人诉说。   谢星摇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凭她和晏寒来的交情,还远远达不到能让他无话不谈、掏心置腹的程度。   她没再追问,把话题移开:“这次去城主府,务必小心。”   晏寒来低笑一下:“这句话,还是送给谢姑娘更合适。”   她就不该指望,这只狐狸到头来能说出什么好话。   好在谢星摇早已习惯他的性子,并未针锋相对地回怼,而是语气如常,轻声开口:   “若是遇上不好的事,大可告诉我和师兄师姐。”   身侧的少年抬起一双琥珀色眼眸,同她四目相对。   谢星摇笑笑:“我们这群人虽然年纪轻轻、修为不高,但同生共死这么多次,大家已把你当成了朋友。你若有请求,我们定会竭力而为。”   晏寒来静默看她许久,眸中晦暗不明,临近最后,懒散扬起唇角。   晏寒来:“谢姑娘何时学了煽情这一招,莫非是话本子里的新花样?”   谢星摇:……   很好。   不愧是原文盖章认定的坏蛋,既然不会说话,以后就不要再说。   她正要回怼,身后传来木门打开的吱呀一响。   “摇摇!”   月梵交流完毕养鱼心得,自楼中小跑而来,望见她和晏寒来,颇为惊讶:   “你们怎么还在花园?这个花园不大,我还以为你们去了别的地方散步。”   不。   其实在这个小小花园里发生过的事情,远比散步复杂许多。   谢星摇张口就来,刻意回避结契之事:“这里的建筑风格很是别致,于是我们多加逗留了一段时间。”   “谢姑娘很有眼光。”   雀知得意一笑:“这个园子是我找到幽都最好的工匠,让他们精心打磨而成的。”   糊弄过去了。   松下一口气的同时,谢星摇心中更多还是犹豫。   结契的事情……应该没必要告诉其他人吧。   这不过是一根平平无奇的小绳子,等摘星节结束就会消失,毫无重要性可言。   倘若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免不了要进行一大段口干舌燥的解释,更糟糕一些,还会惹得他们胡思乱想。   谢星摇选择守住这个秘密。   只要到了摘星节结束的那一天,就能装作结契从未发生,而她和晏寒来也能顺理成章,恢复互不相干的关系。   应该不会出问题……吧?   *   毋庸置疑,雀知的生活是人间仙境。   宅邸中聘请了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大厨,从北州到南海,从草原到大漠,各种口味各种花样的菜式层出不穷,叫人目不暇接。   几人品尝完一席饕餮盛宴,个个心满意足。   歇息一个时辰后,便是动身的时机。   他们身上都被贴好了天阶隐匿符,身形与气息隐去九成,哪怕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也不会被普通百姓们察觉。   “真奇怪。”   前往城主府的路上,谢星摇凝神沉思:“那些消失不见的人,究竟去了哪里呢?”   “可能和连喜镇的无辜百姓一样,被关押在地牢里。”   月梵道:“不过……浮影石里那个青年的凭空消失,确实无法解释。”   昙光耸肩:“总不可能进了九重琉璃塔吧,幽都城主又不是托塔天王。”   雀知挑眉:“托塔天王?”   差点忘了,在修真界里,是没有这个神话体系的。   昙光牢牢记着自己的人物设定,掩嘴一笑:“是我们家乡流传下来的故事啦。”   [昙光小师傅,]月梵啧啧赞叹,[有始有终,令人敬佩。]   谢星摇:[甘拜下风。]   温泊雪:[五体投地。]   晏寒来:[……]   他们身法极快,没过多久来到城主府前的巷子里。   雀知的修为只比城主穆幽略逊一筹,心中默念法诀,掌心结阵而出。   “我跟踪穆幽时,曾在城主府暗暗布下过阵法,以备不时之需。”   “城主府有不少防备外来之人的恶咒,这些阵法能让恶咒中止一柱香的功夫,时间虽然不长,但足够你们前往极阴之地。”   雀知低声:“隐匿符可确保你们不被守卫察觉,待你们拿到琉璃塔,就立刻离开。”   月梵点头:“明白。”   “抱歉啊。”   不知想到什么,黑裙女妖温和笑笑,语带歉疚:“你们身为仙门弟子,行事本应光明磊落,如今跟着我,却要受这种偷偷摸摸的委屈。”   谢星摇立马摆手:“前辈言重了,我们不在意的。”   寻常的仙门弟子,的确应是霁月光风、萧萧肃肃。   但谢星摇回忆了一下他们在修真界里的所作所为,包括但不限于当众上演狗血大剧,抱着布包声称有了孩子,装穷卖惨碰瓷,还有打奶嗝。   ……这样一想,潜入城主府这件事,已经属于很有牌面的任务了。   雀知未曾进入极阴之地,不知其中景象。   九重琉璃塔乃是无上宝物,定会被各种机关层层护住,她提前做了准备,递来几张护身符与开锁解咒的法器。   为以防万一,这位富甲一方的大妖甚至准备了好几份传音符,双方随时保持联系,倘若出现意外,她便立刻赶去救援。   从头到尾无微不至,堪称保姆级全方位看护,月梵深受感动:[富婆之乐,诚不我欺。]   现下正值深夜,大多家仆都已入睡,只有少数几个家丁仍在夜间巡逻。   雀知出手阔绰,天阶隐匿符的实力远远凌驾于家丁之上,一行人没费太大功夫,就来到城主府最西边。   极阴之地声名在外,谢星摇早在二十一世纪就听过这个名头,今日头一回亲眼见到,不由心生好奇。   西边是片幽寂森冷的树林,时节虽已入晚春,当她踏入其中,还是感到了一阵钻心透骨的冷。   谢星摇打了个哆嗦。   这种冷意并非单纯的温度过低,而是如同阴冷粘腻的冰水被一股脑泼在身上,沁入四肢百骸,让人心生战栗。   一直西行,穿过密密匝匝的无数枝叶,在林中尽头,伫立着一座石制神像。   神像相貌冷峻,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女人,双目空洞,满溢诡谲之气。   而在女人伸出的双手之上,赫然捧着一座散发着莹莹白芒的琉璃小塔。   传音符中,响起雀知的低语:“怎么样,找到了吗?琉璃塔是被锁在阵法里,还是被许多咒术围在其中?你们可以大致描述一番,让我想想能不能解开。”   谢星摇:……   谢星摇迟疑应答:“好像,什么也没有。琉璃塔周围毫无防护,被摆在树林里头。”   [错不了。]   他们接触过两回仙骨,温泊雪很快辨认出熟悉的气息。   雀知还在传音符另一头,他小心翼翼传音入密:[仙骨就被藏在里面。]   “但是……如果这真是琉璃塔,城主应该十分珍视才对。”   谢星摇想不通其中道理,悄声道:“对待宝贝,哪有人会这么大大咧咧摆在树林的?”   “其实也不算大大咧咧。”   月梵稍作思考:“我方才一路走一路看,城主府中的确设下了许多恶咒,一旦有人擅闯,就会自行发起攻击;而且极阴之地本身就是个囚笼,若非我们是凌霄山弟子,早就被城主发现了。”   她一顿:“不过……就这样摆在林子里,是不大对劲。”   这地方太过平静,近乎于诡异的死寂。   饶是传音符另一边的雀知也品出了不对劲:“琉璃塔周围没有任何阵法咒术么?”   月梵低声回她:“嗯。”   “……这就奇怪了。”   雀知沉声:“穆幽此人心性狡诈,倘若他真是无辜百姓失踪的元凶,必然在塔上设了必杀的机关——你们尽快撤开,不要碰它。”   她话音方落,晏寒来竟罕见地开了口:“不是必杀的机关。”   谢星摇一愣,听他继续道:“是一个小世界。”   灵狐一族拥有与生俱来的天赋,晏寒来身为其中的佼佼者,对灵力的感知极为敏锐。   他略做停顿,望向不远处的琉璃白塔:“小世界灵力极强,应是依附于某种强大之物,与琉璃塔相辅相成。”   他说得隐晦,身边几人瞬间明白了意思。   这“强大之物”便是仙骨,至于所谓的相辅相成——   谢星摇整理好思绪:[琉璃塔里的小世界,应该类似于绣城里的心魔之梦。城主将失踪之人困在小世界里,日日榨取他们的神识与魂魄,为自己所用。]   这样一想,之前的疑惑就能解释得通。   之所以将九重琉璃塔毫无防备放在林中,是因为当一件物品足够危险,那么它本身,就是最坚固的囚笼。   所有妄图靠近之人,都将被困入其中。   城主分明是搁这儿在钓鱼。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靠近琉璃塔,会被吸入小世界;就这样走了,找不到证据带回去,又觉得不甘心。”   昙光拿不准主意:“我们今夜擅闯,城主府很快会察觉猫腻,今后要想再进来,恐怕难上加难。”   温泊雪低声附和:“而且……如果塔里是个小世界,失踪的人们很可能还有幸存者。时间一天天拖下去,他们生还的可能性只会更加渺茫。”   他所言不假,为了尽可能护住更多人的性命,这件事情必须速战速决。   谢星摇沉默不语,看一眼手中的天阶瞬移符。   无视幻术、空间、结界,能任意穿梭的宝物……   谢星摇眉心一动,靠近传音符:“雀知前辈,倘若我们进入小世界,想要离开时,瞬移符还有用吗?”   “当然。”   雀知语气骄傲:“天阶之物,不受任何拘束。”   月梵听明白话里的意思:“你想进去?”   “小世界和心魔幻境一样,都有破解方法。”   谢星摇点头:“倘若能将它破开,便可救出受困的百姓,届时城主的阴谋也就不攻自破;就算失败了,有瞬移符在身上,也能马上离开。”   只可惜瞬移符每张只能使用一次,若能随心所欲无限传送,岂不美哉。   “我觉得这个法子可行。”   昙光轻抚下巴:“而且留了条后路,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月梵与温泊雪异口同声:“我也去。”   晏寒来:……   晏寒来:“嗯。”   “不愧是我看上的仙长。”   雀知轻声一笑,不忘叮嘱:“琉璃塔中凶险莫测,这么多年过去,从未有人逃出来。你们进入其中,务必小心。”   谢星摇应了声好。   另一边,温泊雪已做好准备,向前迈开几步。   他甚至没来得及靠近琉璃塔。   只一刹,谢星摇耳边响起一道悠远钟磬之音。   钟声浩浩,浑厚清远,继而白光乍现——   视野陷入无尽漆黑。   *   谢星摇猛地睁眼。   眩晕感如影随形,让她忍不住扶起额头,心中默念法诀,给自己施下一道清心咒。   法诀一出,谢星摇就觉出了不对劲。   她原本的修为已是筑基高阶,只差半步便能突破金丹。   然而此时此刻,灵力微弱,更像是炼气修为。   涣散的神识终于聚拢,谢星摇又一次掐诀。   灵力袅袅,还是只剩下几缕暗淡的白光。   在绣城的心魔幻境里,她也曾丧失过修为。   小世界相当于一方独立的天地,无关之人进入其中,会受到整个空间的排斥,修为退减并不奇怪。   她晃了晃手中的传音符,符咒另一头再无声响,联系不上雀知。   万幸瞬移符还能用。   心下稍安,谢星摇抬眸,打量身边景象。   说来也巧,她分明站在九重琉璃塔内,放眼望去,景色竟像极了幽都。   长街迢迢,楼阁耸立,不同的是,真正的幽都灯火通明、处处热闹,这里却很少亮着火光,薄雾弥漫,透出沉郁之感。   而且——   谢星摇从墙角站直身子,向着幽都中心遥遥远眺。   原本城主府所在的位置,正伫立着一座巨大高塔。   九重琉璃塔。   ……就端端正正立在城主府,还真是不怕被人看出元凶的身份。   不过换个角度思考,城主之所以能如此肆无忌惮,恐怕是因为,他笃定了不会有人离开。   这地方十足压抑,四面八方的薄雾叫人窒息。   谢星摇目光轻挪,停在一处石碑上。   石碑被人下了咒法,灵力氤氲,正散发出浅浅幽光。   在铺天盖地的暮色里,这缕光亮格外显眼。   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她上前几步,目光扫过字字句句,不由愣住。   【欢迎来到幽都。   看来你运气不太好,被吸入了穆幽的九重琉璃塔,此地并非真实幽都,而是琉璃塔内的虚影。身在此地,务必牢记两条总规则。   一:努力活下去。   二:九重琉璃塔内处处皆有对应的规则,被印刻于磐石与房屋之上,遵循规则行事,方能保全性命。   九重琉璃塔内暗藏杀机,你的修为被压制在炼气,途中将遇上层出不穷的妖魔邪祟。   而你的目的地,是不断往前,前往幽都中心的那座高塔。   据我们所知,高塔身为九重琉璃塔的投影,亦是与现实世界连通的唯一桥梁,只有通过它,才能破开重重虚妄,返回现实。   不要绝望,不要放弃勇气与希冀,愿你一路平安,带着我们的祝福离开此地。   注:倘若你见到这块石碑,请为它注入些许灵力,确保幽光不灭,能被后来者一眼察觉。】   ……这什么啊。   谢星摇看得云里雾里,大致捋清石碑上的逻辑。   这里的确是城主穆幽的琉璃塔内,处处潜伏着妖魔鬼怪,至于所谓的“规则”——   只要遵循规则,就能顺利抵达那座高塔了吗?   听起来不算太难。   她这会儿置身于幽都最外侧的城墙之下,身边并无他人。   放眼望去,像这样的石碑还有很多,谢星摇检察了其中几个,字迹与她所见的那块相同。   看来写下石碑之人很是用心,外城偌大,倘若只立一块,很难被人发觉。   她为几块石碑渡去灵力,待得幽光更浓、灵力充裕,便启程前往城中。   没走一会儿,小孩尖锐的哭嚎声刺透耳膜。   这道哭声来得突然,将她吓了一跳,谢星摇拍拍心口,遥遥望去。   但见夜雾幽幽,一个男孩浑身是血匍匐在地,眼泪止不住往外流,因恐惧而瑟瑟发抖。   在他小腿之上,死死缠绕着好几条黑气。   黑气自他身后的房门溢出,浓郁得凝成了实体,好似妖魔爪牙,让人心生恐惧。   “姐姐……”   觑见她身影,男孩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显露欣喜之色:“姐姐,救救我!”   他说着伸出右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谢星摇却是毫无回应,望向不远处的一块石碑。   【邪祟名:食人之屋】   【一.伪装成小孩与房屋的精怪,食人,性狡诈,筑基修为。   哭嚎的孩童乃是幻化而出的诱饵,并非真实受害之人;房屋为本体,倘若上前靠近,将被房屋吞噬、难以逃离。】   【二.切勿接近,切勿生出恻隐之心,切勿与孩童接触,切勿进入房中。】   这是与之对应的规则。   和她所见的第一块石碑相比,这些字迹稚嫩许多,并非由同一人所写。   谢星摇心中的思忖没停下。   虽说石碑上让她遵守规则……   但她无法确定这句话的真假。   这些规则乍一看来是为保护她,但如果写下石碑的并非人族,而是与城主一伙的妖魔邪祟呢?   一旦毫不犹豫地相信,完完全全按照规则行事,反而中了它们的圈套。   不远处的男孩仍在哭嚎不休,谢星摇静静垂眼,同他四目相对,仔细观察。   他身后是幢两层高的小楼,大门敞开,看不清房中景象,唯有黑气暗涌,源源不绝倾泻而出。   觉察她的视线,黑气愈发汹涌,缠住男孩腰身。   男孩哭声更大,向她伸出右手:“姐姐……姐姐!”   ——虽然黑气越来越浓,但似乎并没有要把他彻底拉进房里的意思。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黑气猛然发力,将男孩拽入房中。   ——虽然有了动作,但似乎并没有邪祟伤人时速战速决的态度,更像在等她行动。   黑气渐渐把男孩往房里拉,谢星摇岿然不动,看戏般站在一旁。   直到最后,小孩只露出一个泪痕斑斑的脑袋,堪堪停在门边,进退不得。   男孩:……   他有些尴尬。   来这儿的人大多惊惧万分,见到他后要么仓惶逃离,要么善心大发试图营救。   像这样站在一旁默默看戏的,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倘若让房子把他完全吞噬,就没办法继续蛊惑眼前的年轻姑娘;但就这样一直卡在这儿吧……   他想骂人。   脑袋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片尴尬的寂静里,谢星摇忽然上前一步。   ——机会来了!   男孩藏好眼底喜色,泪光更浓:“姐姐,我好疼,救救我!”   谢星摇:“哦。”   谢星摇在几步之外停下,如同看完一场戏剧,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不继续了吗?”   男孩:……   男孩与身后的房屋同时发声:“滚。”   好凶。   谢星摇麻溜滚开。   这样看来,石碑上的规则并非是假。   两块石碑字迹不同,写下它们的人也就不同。   看石碑上的语气……莫非书写之人,也是和她一样误入塔中的无辜百姓?   外城多是居民区,幢幢高楼默然矗立,投下如水暗影。   谢星摇理顺逻辑,脊背发凉。   既然能发现九重琉璃塔的秘密规则,他们免不了一遍遍试错、一个个牺牲。   多年来幽都失踪的妖魔与人族,到了今时今日,不知还幸存着几个。   恰在思考的间隙,又见不远处的一缕幽光。   一块新的石碑。   这地方不知潜藏着多少邪祟,石碑居然分布得如此密集,谢星摇苦笑一下,快步上前。   【邪祟名:蛇女】   【一.徘徊于外城的邪祟,被魔气侵染、食人血肉的蛇妖。速度极快,杀伤力极强,尾巴、指甲有刀锋之效。】   【二.倘若与之相遇、被她触碰身体,将被追杀一盏茶时间。不要犹豫,撑过一盏茶,赶紧——】   她还剩下最后几个字没看完,毫无征兆地,耳边传来又一道轻笑。   心中警铃大作,谢星摇猛然回头,手中掐出法诀。   在她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站着个人身蛇尾、拥有黄金色竖瞳的女人。   见她回头,蛇女咧嘴笑开,唇角一直蔓延至耳根,黄金竖瞳倏忽一动,骇人非常。   ——下一刻,不等她做出反应,突有疾风骤来!   蛇尾锋利如刀,毫无停顿地狂扫而过。   这个动作来得猝不及防,谢星摇匆匆后退,被尾巴尖掠过裙摆一角。   只不过飞速擦过,就在小腿上划破了一条血痕。   如被利刺狠狠扎入,刺骨疼痛迅速蔓延。   也正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谢星摇看清石碑上的最后几个字迹。   【赶紧跑,别犹豫!】   嘶。   手中疾行符白光乍现,谢星摇毫不迟疑,转身就跑。   这是她第二次使用疾行符,头一回用上,还是在医馆喝药的时候。   符咒溢出轻柔灵力,将她的身体悄然包裹,一时间身轻如燕,有如凌波微步。   一盏茶,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十多分钟。   身后蛇尾窸窸窣窣,无休止的声响紧紧贴在耳边,携来凛冽疾风。   这只蛇妖修为不低,硬拼必然比不过,但——   连续狂奔十分钟,这已经超越世界长跑冠军的范畴了吧!   蛇女发出声声低笑,满满尽是快要溢出来的杀气与怨毒。   又是一道冷风袭来,掠过她后颈的皮肤。   疼痛散开,空气里荡开血腥气味。在形影相随的死亡威胁里,谢星摇感到自内心腾起的战栗。   会死的。   必须尽快想个办法。   人族置身于九重琉璃塔中,有如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而这些邪祟置身于食物链顶端——   等等。   食物链顶端。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谢星摇屏住呼吸,打开识海中的《一起打鬼子》界面,点出一个技能。   【极速移动】。   极速移动不比符咒,只能持续很短一段时间。但多亏了这段时间,她终于和蛇女甩开一小段距离。   人族精力有限,她的体力已经渐渐消退,邪祟却仍紧追不舍。   手中再度凝出一张符咒,谢星摇被冷风吹得大脑发懵。   她与蛇女的距离,只剩下几丈之远。   穿过一条条似曾相识的小巷,耳边的女妖嘶嚎回荡不休。   一道杀气紧随其后,堪堪划破她后颈。   然后是一丈。   视野渐渐清晰,现出谢星摇不久前路过的幢幢房屋。   一人一妖的距离只剩下短短一尺,妖气凌然,带来刺骨阴寒。   再过几个瞬息,她就无路可退。   谢星摇却勾了勾嘴角。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栋熟悉的两层小楼。   门外哭泣的男孩不见了踪迹,细细看去,小孩正懒洋洋站在房中,许是丢了猎物,露出几分烦躁之色。   听见脚步,男孩抬头。   脚步声意味着猎物,他重振旗鼓做好准备,正欲跑出房屋,却见到无比熟悉的影子。   小孩笑容僵住。   不会吧。   怎么又是你???   ……等等。   不止一道影子,在她身后,还跟着什么东西。   谢星摇与蛇女的动作皆是飞快,男孩来不及反应,便见她来到门前,身后半人半蛇的女人伸出利爪,势在必得。   然后在即将跨门而入的一刹,谢星摇手中闪过白光。   ——低阶瞬移符。   身为法修,谢星摇身上会自带许多符咒。   低阶瞬移符比不上雀知相赠的天阶之宝,只能让她移动几丈之远,但此时此刻,几丈就够了。   无论人族还是妖魔,在移动之时,都具有惯性。   因有惯性,即便在一瞬间收下力道,仍会止不住往前。   她及时用出瞬移符,后退到几步之外;而跟在她身后的蛇女,必然无法停下动作。   也就是说——   男孩懵了。   蛇女也是一呆。   来不及停顿,女妖的身体直直闯入房中。   两个邪祟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与此同时,听见一声吱呀门响。   谢星摇微微一笑,关紧房门。   规则一:房屋是邪祟本体,绝不能进入房中。   蛇女就在门里头。   触发了吗?触发了。   规则二:只要与蛇女产生接触,就必须在她的追杀下坚持一盏茶时间。   房子是“食人之屋”的本体,而蛇女脚踩地板站在房中。   触发了吗?触发了。   野兽遇上猎物,结局必然是一边倒的绝对碾压。   然而一旦野兽遇上野兽,食物链顶端的凶物狭路相逢——   一刹的寂静。   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场激烈对抗正式拉开序幕,尖锐嘶嚎划破夜色。   蛇女:“嘶——!”   男孩:“啊——!”   房中叮叮哐哐的巨响不绝于耳,谢星摇死死拉住门环,全神贯注计算时间。   距离她被蛇女追赶,只过去了半盏茶。   这座房子……应该能坚持半盏茶吧?   蛇女扑打门板,语意隐有癫狂,放声尖叫:“混账,可耻,放我出去!”   男孩的哭喊越来越响,这回倒是情真意切:“救我,谁来救我!”   谢星摇双拳紧握:“加油!还剩下半盏茶的时间,我相信你,你一定要稳住啊!”   ——你如果中途挂掉,蛇女就得冲出来把她撕个粉碎了!   又是一连串的叮叮哐哐。   男孩哭声渐弱,似是没了力气;蛇女骂声连连,显然被这座房子折腾得不轻。   门内鸡飞狗跳,门外岁月静好。   谢星摇打一个哈欠,余光侧瞥,望见一袭鸦青。   晏寒来:……   九重琉璃塔内杀机四伏,即便是他,也时刻心怀警惕。   没成想见到谢星摇,这姑娘竟打着哈欠靠在门边,口中不时说些什么“加油”“相信”“别放弃”。   而她身后,是两道交织不绝的哀嚎。   晏寒来不太懂。   但他好像又懂了。   “谢姑娘。”   少年沉默一瞬:“这里发生了何事?”   谢星摇:“它们打了起来,好凶好可怕。我心地善良,正在为它们加油助威,祈祷它们能活久一点。”   晏寒来:……   与其装好心,不如先把你握着门环的右手放下来。   ——所以。   继心魔幻境之后,你打算开始新一轮的表演秀,把九重琉璃塔一并玩坏是吗。 第66章   在房中接连不休的尖叫声里,谢星摇决定与晏寒来交流一番在九重琉璃塔里的发现。   “你来的时候,应该看到外城的石碑了吧。”   好不容易摆脱蛇女追杀,不久前心惊肉跳的画面历历在目,她倚在门边卸下防备:“石碑上——”   话没说完,就被晏寒来冷声打断:“你在流血。”   一前一后的两句话完全搭不着边,话题跳跃太大,她下意识一愣。   旋即后知后觉想起来,被蛇女追杀时,妖气曾擦过她后颈。   在极度紧张与恐惧的情况下,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全被抛在脑后。   经过晏寒来这样一提醒,谢星摇才嗅见空气里十分轻微的血腥气,与此同时,后颈如被利刺一扎。   被妖气划破的地方很是尴尬,她身后没长眼睛,只能凭借疼痛判断出伤口大概的位置。   如此一来,上药就成了麻烦。   ……不过麻烦又怎样,总不可能置之不理吧。   体验了一把劫后余生,谢星摇心情大好,正要拿出储物袋里的药膏,却见晏寒来靠近几步。   他身量高,靠近时投来一片漆黑的影子,谢星摇甫一抬眼,就望见少年手中的白色小瓷瓶。   晏寒来:“伤口在哪里。”   这个动作——   谢星摇不敢置信:“晏公子帮我上药?”   她神色惊异,一双黑眼珠直愣愣盯着他瞧,仿佛遇上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大事。   晏寒来被看得不耐烦,扬唇轻嗤:“怎么,谢姑娘不愿?”   谢星摇自是摇头。   她一手按着门环,微微侧过身形,垂头露出后颈:“应该是这里。”   晏寒来靠得更近。   少女的脖颈修长白皙,被划开几道纤长血口,正往外徐徐淌着血迹。   他用了个清洁的咒术,以灵力拂去干涸的血污,继而伸出沾上药膏的左手,指腹冰凉,落在后颈处。   她似乎觉得太冷,整个人轻轻颤了一下。   娇气。   晏寒来心下腹诽,手中力道却不由自主变得更轻。   说来奇怪,他这辈子习惯了肆意妄为,无论妖魔邪祟,直接斩杀就好。它们的死状越是残忍、越是血肉模糊,晏寒来越是愉悦兴奋。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片纤盈雪白,他居然生出了几分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的力道,应该不会太重。   “我方才试了一下,石碑上的规则应该是真的。”   谢星摇道:“你来这儿之后,遇见了什么邪祟吗?”   指腹蹭过她肌肤,带来一瞬的刺痛与痒。   谢星摇眼睫动了动,抿唇没出声。   “嗯。”   晏寒来淡声:“几只入了魔的花妖。”   身前的姑娘尾音稍扬:“它们对应的规则是什么?你没受伤吧?”   “没。”   晏寒来一顿:“我将它们杀了。”   谢星摇:……   不算意外的回答。   如果说她是个随心所欲的玩咖,晏寒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杀胚,两人都不愿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只不过方式迥然不同——   一个试图找出规则中的漏洞加以利用,另一个则是干脆无视规则,管他三七二十一,把邪祟杀光就好。   这很晏寒来。   房子里的厮杀打斗愈来愈弱,连骂骂咧咧的噪音也逐渐退去,变成有气无力的哀嚎。   双方显然都伤得不轻,谢星摇估摸着时间,已到一盏茶。   她简要叙述了蛇女与食人之屋的规则,末了抬眸:“我们继续往幽都深处走?”   晏寒来:“嗯。”   *   外城多是小巷楼阁,暗影逶迤,好似迷宫。   谢星摇方向感不是很好,一路上循着晏寒来的脚步。   这地方诡谲幽暗,之前她独自一人孑然摸索时,只觉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四面楚歌,好不容易遇上一个靠谱的队友,心中紧张消散许多。   “也不知师兄师姐和昙光小师傅怎么样了。”   谢星摇环顾四周:“说来也巧,幽都偌大,你我二人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汇合。”   晏寒来闻言一怔,终究没开口应声。   穿过外城中狭窄蜿蜒的巷道,终于来到一条宽敞的长街。   在真正的幽都里,这儿应是夜夜笙歌、繁灯如昼。   然而到了九重琉璃塔,唯有黑影幢幢、寂静无声,四面八方见不着明灯,只能望见几缕暗光飘在窗口,像极游荡的鬼火。   比起外城,此地的邪气更浓。   谢星摇心有戒备,逐一扫视身边的排排高楼,猝不及防,瞥见一抹突兀的血红。   是个身穿红裙子、约莫十多岁的小女孩。   这里充斥着索然无味的黑与白,这时陡然现出血红颜色,让她心下一惊。   再看女孩的相貌,谢星摇右眼一跳。   她在幽都见过不少妖族,大多人面兽耳,亦或是像蛇女那样的人身兽尾,眼前的小孩却独树一帜,拥有人族身体,脸上则融合了猫咪的特征。   一条长长疤痕自她眼尾蔓延至嘴角,猫眼幽绿,于暗夜中散出淡淡莹光。   总之不像个正常人。   出于条件反射,谢星摇很快找到了石碑。   【邪祟名:红衣之女】   【徘徊于长街的猫女,声称自己迷了路,寻不到归家方向。性情狡诈、极度嗜血,痛恨谎言。】   【一.当她向你求助,请求你送她回家,切勿拒绝。   你应全程表现得温和友善,在她的指引下将女孩送回家中。一旦拒绝,红衣之女将以“冷漠”为由,将你杀害。】   【二.当她向你提问,务必如实相告,切记不要撒谎、不要撒谎、不要撒谎!   你应全程表现得诚实坦然,不让她生出怀疑。一旦说谎,红衣之女将以“虚伪”为由,将你杀害。】   不能撒谎。   看上去……好像不算太难。   毕竟她一直是个遵纪守法的诚实好公民。   谢星摇与晏寒来对视一眼,尚未开口,便听见不远处的稚嫩童音:“哥哥姐姐,我迷路了。”   红影蹁跹,步步向他们走来。   直到与女孩的距离足够接近,谢星摇才终于看清她的红裙——   遍布污渍,不知是不是凝固的血污,裙摆屡有破损,散发出淡淡腥气。   女孩眨眨眼,面若无辜,透出人畜无害的委屈:“这里好空好可怕,哥哥姐姐,你们愿意送我回家吗?”   比起那噩梦般的一盏茶,护送小孩回家的任务轻松不少,在这座处处杀机的九重琉璃塔里,堪称天降福音。   谢星摇:“愿意。”   晏寒来:……   晏寒来:“你年纪已是不小,日日夜夜生活于此,还能认不清路?”   谢星摇极快瞥他一眼。   少年沉默须臾,传音入密:[不能说谎。]   很好。   这还是很晏寒来。   他的这句话非常微妙,既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真实所想,又没有直截了当拒绝女孩的请求,不算违反规则。   女孩显然被他一噎,很快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我不太聪明,从小就笨笨的,也记不清路……哥哥姐姐,你们不会笑话我吧?”   晏寒来:“不会。这种事情,一眼就能看出来。”   红衣之女:……   “小妹妹,你家在什么地方?”   场面一度十分安静,谢星摇适时开口:“如果记不清路,房子周围有哪些特征?”   “我记得是在靠近外城的地方。”   女孩道:“街上有许多铺子,我家是卖胭脂水粉的。”   这些线索未免太少。   晏寒来诚实道:“以你的年纪,只能记住这些?”   女孩:……   在此之前,她曾向不少人求助过,迫于恐惧,几乎所有人对她言听计从、战战兢兢,不敢说出哪怕一句重话。   到了今天,头一回有人让她如此不爽。   可他虽然语带讥讽,言辞之间却并无谎话,加之默认了她的求助,可谓在规则的边缘来回试探,让她无可奈何。   好气。   女孩不得已补充:“左边是食肆,右边是茶楼,街道的正对面,是一家馄饨店。”   “靠近外城……”   谢星摇道:“外城紧靠着几条长街,你家很可能就在这几条街上。事不宜迟,我们逐一搜寻吧。”   晏寒来点头。   这里就是紧靠外城的长街之一,他们决定从头到尾走上一遭,看看能不能发现符合描述的楼房。   红衣女孩静默无言,暗中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又是两个新鲜的猎物。   人族与妖族皆是贪婪冷酷,她只需巧妙引导,就能让他们说出违心的谎言。到那时候,她便有了杀戮的理由。   从开始到结束,小菜一碟。   “姐姐好漂亮。”   女孩仰头,双目浑浊,噙有淡淡浅笑:“不像我,生得如此奇怪……姐姐见到我时,一定被我吓了一跳,对不对?”   她语气悲怮,眼底却有冷笑闪过。   若是常人,定会伪善地出言安慰,她已经听过无数说辞,譬如“你其实很好看”、“我没有被吓到”。   只要话一出口,下一刻,就是他们的死期。   至于那些诚实回答“的确很难看”的人——   冷漠无情、不愿安慰一个受伤小女孩的家伙,也挺该死不是吗。   “嗯……”   谢星摇不假思索:“还行吧。”   女孩笑意加深,手中邪气凝集。   等等。   她……没有说谎?   谢星摇:“人身猫脸很正常啊,至于那条疤,修真界处处是灵丹妙药,涂一涂不就消掉了。”   ——她在二十一世纪观看卡通动漫时,不少角色都是这种形象,往大众一点的方向说,电视剧《西游记》里,妖怪不也长这模样么。   就很平常,很司空见惯。   红衣之女:?   谢星摇真情实感:“见到你,我还挺开心的。”   ——蛇女的狞笑历历在目,比起一盏茶大逃杀,不让人说谎的猫咪妹妹就像天使一样。   之前遇见的两只邪祟过于凶残,见到【红衣之女】石碑的瞬间,她在九重琉璃塔里少有地感到了安心。   甚至想和猫咪妹妹多待一会儿。   红衣之女:?   “真的?”   女孩干笑一声:“对于人族来说,我的长相不会很奇怪吗?”   谢星摇细细看她。   谢星摇:“脸上绒毛太少,不如把整个脑袋都变成猫咪,人身猫头,看上去会比较好摸。”   红衣之女:???   不是。   你这个爱好更奇怪了吧?!   匪夷所思。   最让她无法理解的是,这些看似离谱的对话里,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谎言。   “对了。”   女孩怔忪的间隙,又听谢星摇开口:“小妹妹,你知道这地方是怎么回事吗?你们这些邪祟又是如何产生的?”   好笑。   这种事情,她能如实相告?   不等她佯装茫然地出声,谢星摇忽而又道:“唉。”   谢星摇:“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曾经的邻居张生。张生生性古板,声称生平最恨编造谎言之人——但他本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石碑上的规则写着“不能说谎”,但前提是“当红衣之女提问”。   这个细节无疑是个能够利用的漏洞,只要她抢在女孩之前主动开口,就能随心所欲编造谎言。   她没用传音入密,笃定晏寒来能明白其中用意。   果不其然,少年顺势接话:“这种人,每每想来只觉可笑。”   “不错。”   谢星摇正色:“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张生自己谎话连篇,怎能觍着脸要求别人对他讲真话?”   晏寒来语气淡淡,尾音裹挟出一丝微妙笑意:“后来他名声尽毁,成了众所周知的笑柄,也算是报应。”   红衣之女:……   你们,是在故意内涵她吧。   绝对是故意的吧。   “抱歉小妹妹,忽然说起了无关紧要的话题。”   谢星摇语气如常:“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你千万别学张生的脾性。”   她说着一笑:“好孩子都不会撒谎,对吧。”   红衣之女:……   糟糕。   她被反主为客了。   好。气。啊。   但她还是要保持微笑:“关于幽都的事情,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生来就没有记忆,只知道自己迷了路,需要找人送我回家。”   成功了。   谢星摇抿平唇角,压下一道上扬的弧度。   遇上蛇女与食人之屋时,她利用了规则和规则之间的对抗性。   后来见到【红衣之女】的石碑,谢星摇觉得,她或许能反过来利用这些规则、制约邪祟本身。   不能冷漠无情,不能编造谎言,这二者皆是女孩痛恨的品质——   那么对于红衣之女而言,她会不会撒谎呢?   如今看来,答案是不会。   为了不让自己变成最为痛恨的那一类人,面对提问,女孩只能如实相告。   什么叫最完美的问答工具人啊。   谢星摇十分满意:“这方小世界的主人,是不是一个化神修为的妖族男人,名为‘穆幽’?”   “正是。”   女孩心有不愿,口中却是诚实:“他偶尔会到这里来,我曾远远见过他几次,贼眉鼠眼,不像什么好东西。”   谢星摇应了声嗯:“你从诞生到现在,一共见到多少外人进了幽都?”   “约有几百个。”   “现在还有多少人活着?”   你没完没了了是吗。   女孩勉强保持微笑:“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想来也是,幽都横亘东西南北,而她只能在这条街上徘徊,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哪会洞察全城的景象。   谢星摇按按眉心,这回干脆不做思考,直截了当地问:“你还知道哪些关于幽都的事吗?”   真就把她当成羊毛在薅,试图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是吗。   你真行。   以凶残狡诈而闻名的女孩唇角狂抽:“城中的琉璃塔是与外界交融之地,穆幽来去之间,都是通过那座塔。无数外来者妄图前往城中,但据我所知,没有一人成功离开。”   谢星摇闻言微怔,女孩抓住这个时机,抢先出声:“哥哥姐姐,应是绑了结契绳吧?”   身边二人皆是呼吸一顿。   很好。   在被榨干了利用价值后,她成功地反主为客再为主。   没料到会听见这个问题,谢星摇答得迟疑:“嗯……是的。”   “真好,我听说结契绳十足珍贵,只有彼此相爱之人才会绑上。”   红衣女孩咯咯一笑:“想必你们的关系很好吧。”   她说着眨眨眼,与猫咪如出一辙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狡黠:“可是……为什么在你们身上,没有沾染对方的味道呢?”   谢星摇一愣:“味道?”   当初在绣城,她被霓笙城主的花枝轻抚而过,染上了满身的花香。   后来晏寒来嫌弃味道太浓,帮她用咒术清理得一干二净。   结契和味道有何关联,谢星摇想不明白,看一眼身边的晏寒来。   [妖族遇见心仪之人,会标记属于自身的气息。]   不知怎么,晏寒来的语气略有迟疑:[……以此向旁人昭示,此乃独享之宝。]   只一瞬,谢星摇想起那道清新干净的皂香。   晏寒来淡声开口,看向红衣女孩:“我们今日结契,没来得及准备。”   “这样呀。”   女孩眯眼笑笑:“我还以为是二位起了争执,让姐姐不高兴——和他结契,姐姐应该很开心吧?”   青衣少年本是面色淡淡,闻言身形微僵。   夜色沉沉模糊视野,晏寒来默不作声,指尖轻压袖口。   谢星摇也呆了呆。   红衣之女擅长洞察人心,看出她与晏寒来的关系十分微妙,故而一门心思地提及此事,只等他们露出马脚。   但……她开心吗?   她时常讽刺晏寒来的性格过于古板,其实自己也是一样,觉得结契一事马虎不得。   来到幽都时,谢星摇从没想过会与谁结契;热情的红狐狸向她递来一根结契绳,亦是得了婉拒。   唯独晏寒来说起这事,她只觉得惊讶,并未生出一丝一毫的反感之意。   但是……应该没有特别开心吧。   她怎么会因为和晏寒来结契而感到开心。   谢星摇深谙措辞之道,答得模棱两可:“他向我提出结契,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晏寒来明白她的小心思,心中冷嗤一声,手中力道悄然松开,沉默垂下眼睫。   下一刻,红衣女孩再度开口:“姐姐一定很喜欢大哥哥吧!”   心中掠过不详之感,谢星摇警惕抬眼,听她笑笑:“姐姐,你有多喜欢他?”   谢星摇:……   当然是不喜欢。   但很不幸地。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没办法坦率说出这三个字。   这里的“喜欢”,必然是指朋友之间的情谊。   错不了,一定是这样。   毕竟晏寒来作为可靠的伙伴,的确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   “就是——”   她承认不了“讨厌”,更没办法扬言“中意于他”,脑子里卡壳一瞬,动了动双唇。   “想象这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四周很安静,你百无聊赖走着走着,天上忽然下起雪。你穿着单薄的衣裳,只想赶紧躲开,但当雪花落下来,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冷。”   谢星摇说:“安静的春夜里,身边是雪、花瓣与风,空气清清凉凉的,你还是一个人往前走,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心情却开始变快变轻——”   她胡诌结束,轻咳一声:“大概这么喜欢吧。”   晏寒来看她一眼,似有怔忪,眼底晦暗如海,不知作何感受。   谢星摇正色传音:[胡说八道骗骗小孩子,晏公子莫要深究。]   于是少年乖乖垂眼,指尖捻过袖口,嘴角抿直,压下不可察觉的小弧。   红衣女孩:……   红衣女孩:“听不懂。”   可不就是为了让你们听不懂。   谢星摇面不改色:“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年纪已经够大了!”   女孩不满蹙眉,忽然想到什么:“不过……我在幽都待了许久,很少见到同行的两人。幽都这么大,二位一定互相找了很久吧?”   话题终于正常。   谢星摇松下一口气:“我在外城没过多久,就和他遇上了。”   女孩眉梢一挑:“是吗?可是据我所知,来这儿的人都会出现在相距很远的地方。”   她说话时没盯着谢星摇,眸光幽幽一转,与沉默的青衣少年四目相对。   晏寒来:……   晏寒来别开视线:“结契绳。”   谢星摇:“什么结——”   她话到一半,蓦地闭了嘴。   结契绳能牵引结契双方,只要身处幽都,便可通过它找到彼此。   她当时被蛇女追赶得没了半条命,情急之下,哪会在意指尖缠着的小绳。   晏寒来……是特意来寻她的?   谢星摇耳后嗡然一响,抬头看他。   “所以,”红衣女孩恍然大悟,“姐姐以为的偶遇,其实是大哥哥一路都在找她?”   晏寒来:……   身边那人的视线定定落在他脸上,在寂静无声的夜色下,视线仿佛也能凝作实体,惹来缕缕热意,烫得他意乱心烦。   他不想回答。   烦死了。   少年避开她的目光,喉结上下一动:“……是。”   晏寒来传音入密:[我无法联络其他人,通过结契绳找你,是汇合的唯一途径。]   谢星摇讷讷:[我明白。]   “真好!”   女孩展颜一笑,目若毒蛇,步步紧逼:“大哥哥一定很担心姐姐,对吧?”   晏寒来:“……算是。”   他眸色沉沉,看不出情绪:[毕竟你最擅惹麻烦。]   谢星摇不服气:[你不也一样!]   刹那的安静。   没人开口说话,谢星摇莫名感到一阵心慌。   倏而冷风掠过,红衣之女双目微眯,咧开嘴角。   “姐姐觉得结契很开心,那大哥哥呢?”   她问:“大哥哥,想让她染上属于你的味道吗?——记住,不要说谎哦。” 第67章   这算是哪门子问题。   猫女的口吻低哑而暧昧,尾音噙出一丝浅笑,意味不明。   因为前几个问题,谢星摇本就有些心神不定,毫无防备听见这句话,下意识蹙了眉。   快上钩了。   猫脸女孩唇角上扬,眼中散开迫不及待的冷笑。   与九重琉璃塔内的其它邪祟相比,她修为不高,没有强悍的灵力,也不具备力拔千钧的蛮气。   万幸,脑子还算聪明。   她擅长察言观色,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为了解,当感受到谢星摇与晏寒来身上的结契绳时,心中便有了计策。   无论怎么看,这两人都不像是卿卿我我的道侣。   但与关系平平的伙伴相比,却又多出了几分欲语还休的古怪之意。   她可看得清清楚楚,当问起那姑娘“有多喜欢”时,沉静孤僻的青衣少年悄然侧过了目光,不动声色,却又在意至极。   于是她有点儿明白这两人的关系了。   只要步步紧逼,不给他们留下退路,当问题越来越尖锐刻薄,他们定会拒绝回答,或是不由自主说出假话。   譬如现在,以这青衣少年别扭的性子,绝不会坦言说出“想要”。   ——可他当真不想吗?   长街之上冷风回旋,谢星摇置身于这片突如其来的沉默里,悄悄瞟向晏寒来。   听见这个略显冒犯的问题,他表情没生出太大变化,仍是那副司空见惯的冷淡模样,唯有眸色微沉,仿佛有些烦躁。   他虽然不知怎地沉默了一刹,但毫无疑问,晏寒来的回答必然是“不想”。   ……那种事情,怎么会想嘛。   她心中暗自笑笑,目光往上,落在少年人上挑的眼尾。   晏寒来生有一双纤长凤眼,尾端向外延展,扬出一道漂亮的弧。   只可惜这双眼中时常沁着冷意,美则美矣,却总让人想起死气沉沉的阴森古潭。   几乎在电光石火之间,谢星摇望见他笑了笑。   然后晏寒来启唇:“想。”   谢星摇:。   谢星摇:???   这什么答案。   她应该……没听错吧?   识海出现了刹那的恍惚与空白,她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晏寒来轻扬嘴角,手中凝出一缕暗光。   这只狐狸,心情很不好。   她早该意识到的——晏寒来一辈子过得肆意妄为,最是厌恶受人指使。   红衣之女仗着规则居高临下,欲图让他乖乖回答如此冒犯的问题,无异于自寻死路。   在《天途》里,比起这些九重琉璃塔中的小邪祟,晏寒来才是当之无愧的重要反派。   “岂止是标记气息,我甚至想同她缔结正式契约,自此将她独占,让那群不识相的妖魔鬼怪自行滚蛋——”   晏寒来语气散漫,毫不掩饰话里的调笑之意,虽然噙了笑,更多却是锋芒毕露的杀机:“像这样回答,你满意了么?”   很好。   谢星摇紧绷着的后背缓缓放松。   他因太过不耐烦,已经彻底放弃规则,开始信口胡诌,故意说谎激怒对方。   “你、你——”   灵力势如破竹,红衣之女被震得连连后退几步,目露狰狞:“这句话,你分明——”   她没能把话说完。   下一瞬,晏寒来凌空画出一道杀符,杀气锋利如刀,直逼猫女面门。   “喵!”   女孩的矮小身形腾空而起,来到一间瓦屋的屋脊之上,野猫一般四肢着地。   她哪曾想到竟会有人疯成这样,抬手拭去侧脸的血迹:“你们都是炼气修为,而我已到筑基。你这是找死!”   “是么。”   晏寒来喉音极轻,手中动作没停,接连结出几道咒法:“筑基初阶,根骨不稳,体力虚浮,擅长速战速决的刺杀战——”   他说罢轻嗤,懒声笑笑:“说是找死,其实也不过如此。”   不愧是晏寒来。   谢星摇只想为他啪啪鼓掌。   一路上与红衣之女对话时,她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更大限度地利用规则,而晏寒来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反派角色,想法与她截然不同。   他仔细观察女孩的修为与动作,心中暗暗思忖的,是如何才能压制规则、碾压规则、杀死规则。   晏寒来能出手,就代表他有十足的把握。   繁复阵法御空而行,凌厉疾风蕴藉光影。   屋脊上的猫女发出一声尖啸,邪气四溢,与灵力浑然相撞。   少年眉宇稍凝,神情却是不改。不过转瞬,又是三道法诀齐出,风驰一般狂袭而上。   一声闷响。   谢星摇眼睁睁看着梁上的红影狼狈后退,被气浪震得飞出几丈之远,自口中吐出鲜血。   猫女空有一身修为,奈何在九重琉璃塔中悠哉多年,几乎没有战斗经验。   若是平日里,她还能欺负欺负被困在塔里的平民百姓,一旦遇上真正的修士,就没了还手之力。   更何况还是晏寒来这种杀胚。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眼看力不能敌,房檐上的血红影子飞快跃起,匆匆逃离。   谢星摇:……   谢星摇:“这就结束了?”   晏寒来收下掌心翻涌的灵力:“谢姑娘不满意?”   “怎会不满意。”   她对答如流:“晏公子惊才绝艳举世无双,手中阵法变幻莫测,令我眼花缭乱。”   晏寒来冷笑,斜斜睨她:“谢姑娘仍是巧舌如簧。”   他的眼神晦暗幽深,残留着几分战意的余烬,不知怎么,谢星摇与之相对时,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道目光。   那时她胡诌了一段“春天的夜里”,晏寒来静静垂下双眼,在长睫罩出的阴影里,少年人的瞳仁干净澄明。   表情还有些呆。   没有露出讽刺的笑意,也没有嘲弄她胡编乱造——   晏寒来当时在想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想下去。   “对了。”   谢星摇回过神来:“晏公子既然能胜过她,为何还要一路随行、陪她玩不能说谎的游戏?”   耳边很快传来一声轻笑:“哪是陪她。”   ——嗯?   心下一动,谢星摇眨眨眼。   身侧的青衣少年神色散漫,漫不经心觑她一眼:“没玩够?”   谢星摇抿直唇角,摸摸耳垂。   谢星摇:“……还行。”   *   红衣之女不会撒谎,既然她声称幽都中央的高塔便是出路,那就应该百分百属实。   谢星摇想着想着,身后涌上一阵冷意。   据女孩所说,从头到尾这么多年,没人能逃出这座塔。   那些被困在塔里的无辜百姓——   她掐掉不好的念头。   生有猫脸的女孩狼狈逃走,她和晏寒来继续前行。   有生以来第一次,谢星摇开始悲伤于一座城池为何会如此之大。   先是途经错综复杂的外城,紧接着来到长街十里的闹市,最后还要穿过四衢八街的生活区,才能历尽艰辛抵达城主府。   再想想一路上层出不穷的妖魔鬼怪,跟九九八十一难似的。   “这里的邪气……比外城浓郁许多。”   谢星摇没放松警惕,向外探出几缕灵力:“越靠近九重琉璃塔,邪气越重,邪祟的实力也就越强。”   红衣之女靠近外城,属于中等偏下的水平。   她和晏寒来的修为都被压在炼气,面对猫女还能试着硬碰硬,等进入更深一些的地方,就必须万事小心,马虎不得。   晏寒来颔首:“嗯。”   “如何与其他人取得联系,也是个问题。”   谢星摇蹙眉:“我们之间牵着条结契绳,能通过它——”   这句话不假思索出口,她蓦地一怔,想起红衣女孩曾说过的言语。   原来她之所以能见到晏寒来,并非命运使然的巧妙偶遇,而是由他刻意为之、循着结契绳步步靠近。   晏寒来始终瞒着她,没提过一字一句。   谢星摇轻咳一下:“总而言之,幽都太大,所有人的路线不同,很难遇上。”   她储物袋中有几根烟火,能当作信号使用。   然而一旦点燃,恐怕其他人还没赶到,各路邪祟就已经蜂拥而至了。   头疼。   晏寒来不甚在意:“幽都固然广袤,九重琉璃塔却只有一座——他们实力不弱,不至于死在这种地方。”   言下之意,是等所有人顺利抵达城中的琉璃塔,自然能全员汇合。   晏寒来对他们倒是很有信心。   谢星摇张了张口,正要接话,却听不远处响起一声哀嚎。   在九重琉璃塔里待久了,她时时刻刻神经紧绷,对突如其来的声响十分敏锐,此刻条件反射掐出法诀,掌心凝出几分杀意。   然而预想中的邪祟并非出现。   晏寒来沉声:“有人遇害。”   ——有人。   这两个字让她眉心一跳,心中更是紧张,悄悄捏了把汗:“去看看?”   虽然很可能已经来不及,但倘若运气好些,说不定还能救下一个无辜之人。   晏寒来:“嗯。”   那声惨叫十足陌生,不属于月梵、温泊雪与昙光之中的任何一人,大概率是某个被困在塔里的平民百姓。   谢星摇寻着声源快步赶去,遥遥望见一座立在湖心的凉亭。   凉亭破败,檐角生满青绿色苔藓,不知已有多久没经过打理,通体散出苍凉萧瑟之气。   一座石桥将凉亭与岸边相连,桥面狭窄,同样长满了不知名姓的野草——   而在石桥紧靠着的湖畔,立着个手持长剑的青年男人。   准确来说,一个新的邪祟。   男人身量高挑,穿了身毫无修饰的漆黑长袍,因被浓浓雾气遮掩,看不清相貌。   被他握在手里的铁剑平平无奇,剑锋染血,正往下滑落一滴滴猩红液体。   只需看他一眼,谢星摇就心知不妙。   她进入九重琉璃塔,前前后后遇上了好几个邪祟,然而即便是蛇女,也远远不及这个男人的压迫感之强。   邪气浓郁,源源不绝,萦绕于他身侧的每一处角落,长剑发出阵阵嗡鸣,好似幽夜鬼哭,令人心生忌惮。   在他脚边,直挺挺躺着一只同样邪气缠身的妖魔。   在男人转身之前,晏寒来将她拉进一棵树后。   谢星摇压低嗓音:“发出哀嚎、被他杀掉的……也是个邪祟?”   “嗯。”   晏寒来:“他约莫金丹修为。”   他们被死死压在炼气,与金丹之间的距离有如天堑。   那男人不似善类,绝非能够轻易招惹的对象。   谢星摇轻挪目光,不消多时,望见一块石碑。   【邪祟名:亡灵之书】   【寄生有无数亡灵的邪书,拥有心想事成之力,将心愿写于书中,可化作现实。】   【一.此书有一书灵,凶残嗜血,生性傲慢,金丹修为,憎恶贪婪之人。   书灵徘徊于凉亭附近,誓死守护亡灵之书,阻止外人靠近。经观察,书灵甚至会主动攻击其它邪祟,从而确保亡灵之书的绝对安全,一旦被他盯上,极难逃生。】   【二.并非所有祈愿都能成真,经多次试验,心愿成真需满足以下条件:   愿望必须与你自身相关;   愿望必须以九重琉璃塔内的小世界作为背景,不可牵连真实世界;   愿望不可胡编乱造,必须拥有现实依据、行为逻辑、以及实现的可能性。   三个条件缺一不可,若无法同时满足,愿望将作废。】   【三.认真阅读这一条!   我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原来愿望成真以后,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实现愿望的人都死了,魂魄被书灵夺走,沦为书中的亡魂之一。   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请舍弃贪婪之心,永远不要打开亡灵之书。】   这是谢星摇看过最长的规则。   也是最为惨烈的一条。   第三条的字迹与前面两则大不相同,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细细看去,石碑一角沾染了大片血迹,猩红近黑。   她与晏寒来隐匿了身形,暂时没被书灵发现。   幽都邪祟遍布,很快响起又一声低哑的呜鸣,黑袍男人目露杀气,朝着声源而去。   极具压迫感的黑影终于消失不见,谢星摇卸下浑身气力,动了动僵硬的指尖。   晏寒来低声:“走吗?”   趁书灵尚未归来,他们本应尽快离开这里。   但谢星摇迟疑一瞬,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开口:“有个愿望……我想去试一试。”   *   黑袍男人满手鲜血回到凉亭时,恰好见到一个离去的年轻姑娘。   她似是刚写完心愿,很快消失在不远处的树林中。   他方才结束了一场恶战,与另一只邪祟斗得你死我活,懒得在乎这种小鱼小虾,并未上前追杀。   在那姑娘消失的树林旁立着块石碑,他不识字,多年来对它熟视无睹。   但今天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变化。   石碑上的血渍不知被谁擦去,碑前摆着几块小点心,如同人族对亡者的祭奠仪式。   无聊。   他对此漠不关心,萦绕全身的邪气渐渐化作实体,触碰到亡灵之书的扉页。   有陌生人的气息。   愚蠢的人族。   他们总是如此贪婪,从来无法窥见世界的真相:每一道从天而降的馈赠,都将收取无比沉重的筹码。   譬如今日,他又能收走一道甜美的魂魄。   长剑入鞘,男人好心情地勾起嘴角,轻轻翻开泛黄的古书。   谢星摇的字迹娟秀俊逸,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话,冗长的愿望占据小半张宣纸。   蠢货,贪婪至极。   邪祟都不识字,他与亡灵之书彼此绑定,能通过神识理解书中文字的意思。   男人冷然笑笑,探出一缕神识。   【许愿人:谢星摇】   他漠然扫过,感到百无聊赖。   然而没过一会儿,整具身体彻底呆住。   纸页泛黄,那姑娘的愿望如下:   【当我离开后,亡灵之书的书灵将看到这一页。   见到满满当当的文字,他心生不屑,嘲笑人族生性贪婪,但很快,他的笑容会慢慢褪去。】   这是怎么回事。   愿望尚未实现……她如何能未卜先知?   男人压下嘴角的弧度,没法再笑出来。   与此同时,他看见下一句话:   【他不再微笑,对这个愿望生出好奇。】   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男人好奇之心愈浓,迫不及待继续往下看。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愿望,看到这里,忍不住思考:   写下愿望的是什么人?这个愿望的目的何在?怎会有人写出这样的心愿?】   对啊。   怎么会有人写出这种古怪的心愿——更何况这也不像是心愿啊。   男人看得云里雾里,神识来到下一行。   【亡灵之书的书灵,将对我生出浓郁兴趣。】   开玩笑。   这种愿望怎么可能实现。   虽说他的的确确生出了兴趣,但只有不值一提的零星一点,当不了真。   不过,若是通过这本书的力量,将他已有的情绪无限放大……   亡灵之书不可凭空捏造,却能改变已有的事物。   强烈的不安将他包裹,黑袍男人心觉不妙,飞快看向下一行。   【他对我的兴趣太浓,以至于不舍得让我死去。   九重琉璃塔危机四伏,书灵决定护送我抵达城中,直到我离开这个小世界。】   直到离开这个小世界。   呆立如木的黑衣男人,终于开始了颤抖。   被气的。   九重琉璃塔中的邪祟,无法从这个小世界离开。   也就是说,只要这个愿望成真,他就必须一路护送谢星摇,当她离开的一刹,也是他收取性命的时候。   人都跑去另一个世界了,他去收西北风么。   不可以。   这个心愿绝不能实现,他堂堂一个金丹期邪祟,怎能沦为免费打工仔!   虽然实话实说,这个名为谢星摇的女人,的确很厉害。   她能成功找到规则之间的漏洞,卡出一个刚刚好的时间点,不仅让他成为免费劳动力,还规避了由亡灵之书带来的一切风险。   男人有些佩服。   但这个姑娘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点。   仅凭“兴趣”,远远无法让他心甘情愿保护一个人族。对于邪祟来说,唯有忠诚的敬意能令他心悦诚服。   他正欲挪开神识,猝不及防地,在相距甚远的下方角落里,居然又瞥见一行字。   他忽然不敢往下看。   但神识还是落了下去。   【书灵心想:此人居然抓到了规则之间的夹缝,避免了一切风险!   他不甘心。   但也有点佩服。】   书灵:……   他好像懂了。   完了。   【综上所述,我的心愿是:亡灵之书的书灵对我心生崇拜,一发不可收拾。】   【他要来找到我、保护我、成为我忠诚的工具,直到我离开这个小世界。】   直至此刻,愿望才是真的到了尽头。   许愿规则一:愿望必须与书写者自身相关。   成立。   亡灵之书亮出第一缕幽光,莹白如玉。   许愿规则二:愿望必须以九重琉璃塔内的小世界作为背景。   成立。   亡灵之书亮出第二缕幽光,碧蓝如海。   许愿规则三:愿望必须拥有现实依据、行为逻辑、以及实现的可能性。   成立,大成立,完美成立。   这个愿望脉络清晰,逻辑顺畅,每个细节都与现实遥相呼应。   包括他翻开书页,从头到尾全部的心理活动。   没错,全部。   拿书的手疯狂颤抖,黑袍男人目眦欲裂,试图捋清前因后果。   他终于明白了。   什么“他笑容褪去”、“他心生兴趣”,全是故意写下的暗示,先抑后扬,让他陷入她的逻辑里,情不自禁生出钦佩。   最后通过向亡灵之书许下心愿,让这份微小的叹服无限放大。   这张纸上所有的文字,皆是谢星摇埋下的一个个深坑。   而他一步一个脚印,无一例外,全踩了进去。   如同一只被牵着鼻子的牛。   他气得浑身发抖。   但是……由她写下的内容,当真十分新奇有趣。   不对。   他怎会生出这种念头,一定是心愿开始生效,对他产生了影响。   那女人阴险狡诈、心如毒蝎,不过一只小鱼小虾,他只恨不能杀了她。   但是……她的确思绪活络,将亡灵之书的规则利用得淋漓尽致。   不对不对!   他恨得咬牙切齿,就应该立马动身,将她杀——   更不对了,他怎能杀掉她。   他应该立马动身,找到她、保护她、发自内心地崇拜她。   一片悲凉的沉默里,亡灵之书亮出第三缕幽光,猩红如血。   心愿正式生效。   书灵:……   凝视着白纸黑字写下的“成为我忠诚的工具”,黑袍男人沧桑而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他完了。   即将沦为小鱼小虾的,竟是他自己。 第68章   湖畔无风,四下寂静。   黑袍男人沉默屹立,双目怔然,死死盯着石桌上的一页书纸。   良久,他左腿轻动,朝着树林方向迈开一步。   那是谢星摇所在的地方。   ——不,不可以。   书灵恨恨咬牙,五指用力,将手里的书页攥出道道褶皱。   他怎能屈服于区区一个人族。   他已到金丹修为,哪怕放眼于整个九重琉璃塔,都称得上实力顶尖。无数小妖小魔对他心生忌惮,连靠近他都会瑟瑟发抖、说不出话。   实力强悍的他、不可一世的他、杀伐果决的他……   要沦为人族的工具?   做梦。   用尽全力收回脚步,黑袍青年深吸一口气,目露寒光。   脑子里天人交战,快要变成一团浆糊。   理智告诉他必须保持冷静,尽快杀了那个可恶的女人,绝不能受她支配。   但与此同时,有道声音不停对他窃窃私语:他虽看不起人族,但谢星摇与众不同,必须保住她的性命。   不幸的是,后面那道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填满整个识海,他的意识被浑然占据,摇摇欲坠。   意识到这一点,男人愤懑咬牙,手中邪气乍起,现出一条铁链。   铁链粗糙冰凉,被他毫不犹豫缠上双手,眼见双手双脚皆被缚住,书灵松下口气,唇角轻勾。   只要把自己困在这里死死锁住,他就不可能去往谢星摇身边。   ——那蛇蝎心肠、诡计多端的女人,休想从他这儿得到一分好处!   *   书灵在凉亭之中饱受折磨,谢星摇这边同样不好受。   她趁书灵不备,溜进凉亭写了两大段话,之后迅速离开,摆脱了他的追击。   按她原本的打算,是和晏寒来藏身于树林中,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观察凉亭里的动静,看看心愿究竟能不能实现。   如果一切循着她预想的轨迹,他们将多出一个金丹期修为的打工仔,从头到尾贴身保护,减去不少麻烦。   就算愿望不符合条件、无法变为现实,书灵只会收取心愿成真之人的魂魄,她同样不亏。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不尽如人意。   她离开凉亭藏入树林,还没等书灵翻开亡灵之书,就觉察身后涌起的一股邪气。   ——九重琉璃塔邪祟遍布,除了亡灵之书,此地还徘徊着其它妖魔。   倘若与这只突然出现的邪祟正面对上,定会引来凉亭中书灵的警觉。   黑袍男人修为已到金丹,在愿望尚未实现之前,一旦被他发现踪迹,免不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追杀。   所以还能怎么办。   跑呗。   就算要杀了身后的邪祟,也绝不能在书灵的视线范围之内。   晏寒来本欲掐诀念咒,已然显出几分杀意,谢星摇拉住他袖口就跑,一路穿过葳蕤枝叶,与湖心亭渐行渐远。   她动作飞快,邪祟穷追不舍,好在没发出太大声响,身形掠动间,林声簌簌,好似疾风吹过枝桠。   “晏公子,”这片树林又大又密,谢星摇没找到对应的石碑,只能压低声音问他,“能判断它的修为吗?”   晏寒来应得极快:“筑基低阶。”   这也是个筑基。   谢星摇心下一动。   他们进入九重琉璃塔这么久,金丹修为的邪祟,到现在只见过一个书灵。   如果她的愿望真能实现,让书灵心甘情愿给他们打苦工……   起码面对九成邪祟的时候,他们都能肆无忌惮横着走。   她心中生出期待,眼看已跑出了一段距离,五指掐诀,转头对上追赶在身后的邪祟。   这是一团浮在半空的黑雾,通体幽暗、邪气弥漫,看上去并无实体,好似蠕动的沼泽。   见她转身,黑雾兴奋一颤,烟气滚滚,凝成数把长刀的模样。   刀锋锐利,无一不是指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须臾,长刀迅如疾风,迎面而来!   谢星摇松开拽着晏寒来袖口的左手,掌心灵力流泻,护盾般将二人罩住。   恰在同时,她身侧的少年右臂微抬,食指于虚空一点。   晏寒来指尖所过之处,灵力聚拢、灿如晚星,不消多时勾勒出一道精妙阵法,好似七星北斗,白芒夺目。   电光石火间,杀阵凌空。   他结阵速度太快,饶是邪祟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黑雾堪堪躲过谢星摇的法诀,哪曾想到还有这等杀招,当即被穿透身体。   白芒澄净,黑雾浑浊,两相交融两相消减,再眨眼,邪祟已被撕作万千碎屑,落于尘土。   “……除掉了。”   心里的石头沉甸甸落了地,谢星摇拂去耳边碎发,抬眸遥遥一望。   他们到了树林深处,湖心亭早已消失在视野之中,远眺而去,只能见到铺天盖地的层叠绿浪。   也不知道她的愿望怎么样了。   这地方的气氛很是压抑,参天大树亭亭如盖,四面八方见不到光亮,唯有鬼火幽幽,映出盘虬卧龙、蓊郁无边的草木。   谢星摇不想多待:“我们先——”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簇轻响。   像是身体穿过枝叶的声音。   谢星摇没再说话,做出防备姿态。   响声越来越近,循着声源探去,是片幽深密林。   林间绿浪茫茫,夜色如墨,晕开缕缕暗潮。在悄然交融的暗青里,现出一道幽然白影——   谢星摇一愣:“月梵师姐?”   “摇摇、晏公子!”   一袭白裙的月梵面露喜色,脚下步子愈发轻快,向着二人小跑而来:“我在林子里感受到灵力波动,特意赶来看看,没想到真能遇见你们!”   林中邪气丛生,仙门灵力独树一帜,很是显眼。   月梵身为凌霄山圣女,对灵气的感知天赋异禀,自然能判断出他们所在的方向。   独自在这鬼地方折腾这么久,终于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月梵如释重负,卸下紧绷的力道。   “你们见到其他人了吗?”   白裙几乎被尘土染作浅灰,她大大咧咧拭去颊边灰尘,看向谢星摇:“一路上可曾受伤?”   “我只遇上了晏公子。”   谢星摇笑笑:“我们二人同行,危机小了许多——师姐呢?”   月梵颔首:“尚可。”   维持好明面上的人设,月梵传音入密: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走两步就是一个妖魔鬼怪,恐怖片都不带这么拍的啊!]   谢星摇语有悲痛:[而且修为还被压在炼气,好难,真的好难。]   传音结束,她很快开口:“话说回来,师姐为何会出现在这片林子里?”   久别重逢的喜悦一刹凝固,月梵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稍凝:“说来惭愧,我正在躲避一只邪祟的追击。”   谢星摇:“何等修为?”   “筑基。”   月梵蹙眉:“虽然只有筑基修为,但它异常难缠。我在九重琉璃塔里杀过两三只筑基的妖魔,唯独撞见它,没法用蛮力解决。”   谢星摇瞬间被勾起兴趣:“为什么?”   “你们知道塔里的规则吧。”   月梵抬眼与她对视,拿出一颗浮影石:“这是那只邪祟的规则。我被它折腾得够呛,特意用浮影石记了下来。”   树影婆娑下,一缕清光溢开。   浮影石散出淡淡白芒,在光影聚散的画面里,谢星摇见到一块石碑。   【邪祟名:狡妖】   【外形与人族相似,性情狡诈,报复心极强。】   【一.一旦受到攻击,将对进攻之人展开报复性追杀,日日夜夜紧跟其后。追杀旷日持久,直到遭受另一人的攻击,才会改变报复对象。】   【二.狡妖不止一只。倘若杀灭其中一只,将引来更多狡妖对你展开报复,不死不休。】   谢星摇:……   谢星摇由衷感慨:“这规则,好恶心。”   一只邪祟死皮赖脸跟在身后,时刻对你展开追杀。   偏生它来自一个报复心极强的种族,你有苦不能言,打不得更杀不得,只能一味躲藏。   晏寒来道:“若是让邪祟攻击它呢?”   “我试过了。”   月梵应得飞快:“但这玩意儿很聪明,根本不会主动招惹其它妖魔鬼怪。我尝试过将它引入混战,结果狡妖躲得远远的,一门心思只盯着我。”   她说着叹气:“我被它狂追整整四条街,直到藏进这片林子,才终于消停一些——不过以它寻人的速度,估计不久就要出现了。”   在正常情况下,邪祟之间互不干涉,不会彼此相杀。   除了那位狂傲嗜杀的书灵。   念及亡灵之书,谢星摇蹙了蹙眉。   如果她的愿望成真,书灵应该会很快找来。   林子里毫无动静……是失败了吗?   她早就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并未觉得多么失落,思绪一转,回到狡妖:“月梵师姐是攻击它以后,才见到石碑吗?”   “嗯。”   月梵苦笑:“是我莽撞了。当时情况特殊,我发觉它的修为只有筑基初阶,没想太多就动了手,想要杀之而后快。”   “情况特殊?”   月梵一顿:“我无意间经过它老巢……见到很多人的遗物。”   谢星摇同样动作一滞。   “衣物和法器被随意丢在角落里,有不少落灰发了霉,等我透过窗户细细去看,还望见几封家书和遗书。”   月梵长睫轻颤,语调稍低:“我想把它们带走……临终之时写下的话,总不能烂在这座塔里吧。”   不知有多少人被它所害,狡妖死死守着老巢,要想进去,只有将它解决。   也难怪月梵会不假思索地动手。   “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况是——”   谢星摇思忖片刻:“狡妖不会主动招惹其他人和邪祟,而是一心寻找你的踪迹,如此一来,很难出现第二个攻击它的对象。”   “嗯。”   月梵沉吟:“狡妖实在烦人,如果找不到解决之法,我就与你们分开。否则有它阴魂不散跟在身后,你们也得战战兢兢。”   哪能分开。   谢星摇闻言张口,没来得及出声,又听见一阵窸窸窣窣。   月梵眼角一抽:“熟悉的气息,是它来了。”   [晏公子。]   趁着狡妖还没出现,谢星摇飞速传音:[有中阶隐匿符么?]   雀知赠予的天阶隐匿符早就失了功效,狡妖筑基修为,要想彻底瞒过它,需得一张中阶符箓。   晏寒来:[两张。]   他心知谢星摇的用意,手中暗光一现,法符凌空,落在月梵后背。   白裙女修传音道了声谢,闪身藏进林中。   窸窣声响越来越大,谢星摇稳下心神,恢复如常的神色。   但见身侧枝叶颤动,一只惨白大手拂开树丛,鬼火幽幽,照亮男子消瘦的脸庞。   狡妖与人族相貌相似,看上去像个平平无奇、面带病色的中年男人,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瞥见谢星摇,噙出几分笑意。   “公子、小姐。”   面对旁人,狡妖表现得温和有礼,丝毫瞧不出追杀时的凶神恶煞:“二位可曾见过一个白裙姑娘?”   演技真好。   月梵藏身于林间,轻扣眉心。   她几乎用遍了所有办法,狡妖仍是穷追不舍。   隐匿符的效用并不持久,她藏得了一时,等符箓失效,这只邪祟还是会追上来。   身后跟着这样一个恼人的东西,无论如何,她不能拖累同伴。   ……等摇摇回答“没见过”、把狡妖唬走后,她就向林外的两人告别吧。   中年男人话音落下,林中隐有冷风徐徐。   下一刻,月梵听见谢星摇的回应。   “见过啊。是不是雪色长裙、相貌出挑、头发有点儿乱?”   月梵:?   “正是!”   狡妖喜出望外:“实不相瞒,那姑娘盗走了我的传家宝贝,是个可恶小贼。我寻她已久,可不知怎么,气息到这里就断了。”   月梵冷静整理思绪。   回答“见过”,其实是一种更好的应对手段。只要给他指出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就能让狡妖浪费不少时间。   她懂了。   她顿悟的一刹,树丛外的谢星摇发出一声低呼,不敢置信般睁大双眼:“我姐姐偷走了你的传家宝?”   月梵:?   等等。   她好像,又不太懂了。   狡妖同样愣住:“姐姐?”   “莫非是为了小妹的重病。”   谢星摇面露迷茫,双拳握紧:“可她怎能……”   小妹。   月梵更懵:她俩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妹妹?   他们拢共三个人,看晏公子,也不像啊。   狡妖也是云里雾里,试着捋清她的逻辑:“那白裙姑娘是你姐姐,你们还有个重病的妹妹,急需钱财救治?”   谢星摇点头:“不错。”   她说着咬牙:“从小爹娘就告诉我们,做人要清清白白,绝不能行偷鸡摸狗之事。前辈,我替姐姐给你赔个不是。”   有戏。   她的表现毫无破绽,狡妖一喜:“竟是这样。我虽同情你们,可那宝贝是我祖传下来的珍品,被你姐姐这样一偷……你别怕,若她诚心悔过,我便不做追究。”   他一顿:“不过在那之前,我总得和她谈谈。姑娘,你姐姐究竟去了何处?”   “她回家照顾小妹了。”   谢星摇目露悲怮:“我家小妹命苦,年纪轻轻就罹患天花肺痨伤寒和麻风,早些年前险些重度瘫痪半身不遂,是姐姐将我们养大,付出良多。”   “那,”他对这一家子的悲惨故事不感兴趣,只想套出女人的下落,“你家在哪儿?”   谢星摇抬头看他一眼。   她瞳仁清亮,泛出几缕柔和微光,看上去温和无害,半晌,轻声回应:“靠近外城,南边的那条老街。”   这是一处熟悉的地方,晏寒来心有所感,眉梢轻扬。   在他身侧,谢星摇仍在真情实感地阐述:“我小妹只有十岁,时常在街头晃荡,穿着身红裙子。因为曾经中了妖毒,她虽是人身,相貌却与猫无异——姐姐一直守在她身边,只要找到她,你就能见到姐姐了。”   而她身前,清瘦苍白的男人眉眼舒展,勾出一个浅笑。   原来如此,真是姐妹情深。   只可惜,倘若眼前的小姑娘知晓他真实身份,明白他并非什么好人,而是要将她姐姐逼向死路的邪祟……   到那时候,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无辜之人绝望的神色最是美味,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时的景象,由于太过兴奋,心口怦怦直跳。   “多谢。”   狡妖笑:“我定会好好劝劝你姐姐,让她迷途知返。”   “嗯。”   谢星摇亦是扬唇:“小妹儿时撞过后脑勺,脑子不大聪明。她很害怕突然搭话的陌生人,前辈若是见了她,大可谈谈我家的事,让她相信你是我和姐姐的熟人。”   一段话说完,一人一邪祟安静对视,双双笑得礼貌。   情报得手,狡妖心情大好地离开了。   中年男人的身形逐渐被林海吞没,月梵掐着时间出来,掩不住好奇:“小妹是谁?那条街上真有个红裙子小女孩吗?”   “嗯。”   谢星摇耐心解释:“我刚出外城的时候——”   她话音未落,林中又是一刹风起。   月梵被狡妖折磨出了绝佳的反应能力,顺势抬眼,握紧手中长剑。   她本以为是狡妖中途折返,但……   好像不太对。   狡妖的气息阴森冷淡,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臭,虽然惹人厌恶,却不会让她心生恐惧。   然而此刻威压铺开,不过转瞬,浓郁邪气便填满林中的每一处角落。   漆黑暗影形如泼墨,沉沉压在她心口,杀气太浓,连呼吸都费力。   这是远远凌驾于狡妖之上的力量。   长剑出鞘,发出嗡然一响。   月梵迈步护在谢星摇身前,透过重重叠叠的雾,望见一抹孑然的影子。   一个黑袍男人。   杀意由他而生,来者不善,显而易见不好对付。   至于修为,应在金丹。   他们一行人全被压在炼气,遇上他,恐怕与单方面挨揍的沙包没什么两样。   夜雾森冷,黑袍男人停下脚步。   他生有一副冷峻面孔,剑眉紧蹙,手中长剑幽然生光。   须臾,男人冷声开口,杀机毕露:“找死。”   看起来脾气很不好。   这只邪祟若是突然发疯,大不了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她好歹是个仙门弟子,还能怕他不成。   忽略自己轻颤的指尖,月梵凝神看他一眼,握剑的右手更加用力。   不知是不是错觉,男人冷若寒冰的脸上,痉挛似的抽了一抽。   下一刻,月梵听他再度冷声:“方才离去的邪祟有眼不识泰山,竟用邪气污了谢仙长的眼,着实可恨,它该死!”   月梵:……?   啥呀这是?   黑袍男人摆正神色:“谢仙长,需要我将它除掉么?”   月梵:……?   停停停,“谢仙长”是指摇摇没错吧?这舔狗般的发言是怎么回事?她到底错过了什么?完全听不懂啊!   与她相比,谢星摇的反应冷静许多。   似是早就料到这幅景象,面对杀气四溢的黑袍男子,她竟礼貌笑了笑:“不用,多谢。”   她说罢一顿,看向身侧的月梵:“月梵师姐,既然狡妖走了……趁这个机会,你还记得它的老巢在哪儿吗?”   “记得。”   月梵满脸懵:“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个问题,不,两个……也不对,总之很多很多。”   *   幽都,老街。   苍白的中年男人行于长街之上,目光冷然,逐一扫过街头巷尾。   然后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一抹血红颜色。   身穿红裙子,约莫十岁年纪,生有一张猫脸的女孩。   他找到了。   狡妖心生愉悦,步步向她靠近。   听见脚步声,女孩怯怯抬头,对上他目光:“叔叔……我迷路了。这里好黑好可怕,你能送我回家吗?”   狡妖毫不犹豫:“能。”   其实他对这个小孩一丝兴趣也没有,更不愿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但为了套话,他还是佯装热心:“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没有别的心思。”   房屋阴影下,红裙女孩眸光一动,冷如蛇蝎。   ——撒谎。   不知怎么,这小孩看他的眼神冷淡了几分。   应该是错觉。   一个十岁的孩子,总不可能看出他在说谎吧。   狡妖决定开门见山:“小妹妹,你姐姐去哪儿了?”   女孩一愣:“我姐姐?谁?”   “当然是你最大的姐姐。”   狡妖笑笑:“她偷走了我的家传宝贝,此物十足珍贵,我必须寻回。”   还是撒谎。   红衣女孩冷冷低头,她根本没有姐姐。   也挺神奇。   这男人说了洋洋洒洒一大段话,从姐姐到家传宝贝,愣没一句是真的——   这就是谢星摇的计划。   要想让狡妖停止对月梵的追杀,必须令它受到另一道攻击。   狡妖狡猾至极,会自行避开凶残的妖魔,若要引诱它上当,必然选择一只看似柔弱、不会让它心生戒备的邪祟。   蛇女凶戾,食人之屋诡谲万分,唯有徘徊在街边的红衣女孩瘦小纤盈。   红衣之女憎恶谎言,狡妖不会“主动”招惹她,却可以“被动”地向她说出谎话,从而被她袭击。   谢星摇告诉它的全是谎言,狡妖信以为真,转告给红衣女孩时,仍会被判定为说谎。   而且是越来越离谱的假话。   “我绝不会骗你。”   瞥见女孩爱搭不理的神情,狡妖正色:“千真万确!”   ——谎言。   看来这女孩还是信不过他,不愿透露姐姐的去处。   狡妖细细思考,回想起谢星摇曾说过的话,让他自证身份,说些熟人才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的,她为治好你的病四处奔波,这些年来很是辛苦。”   他说着一笑:“真是个好姐姐。”   ——谎言。   “不止这些,我还知道关于你的事情。”   中年男人露出惋惜之色:“年纪轻轻就患上了天花肺痨伤寒和麻风,还险些半身不遂……你脑袋也有些问题,对吧。”   谎言谎言谎言谎言——   她从没听过这样离谱的谎言!   生有猫脸的女孩忿忿抬头,止不住浑身战栗。   “现在总该相信我认识你姐姐了吧。”   狡妖道:“她在——”   剩下的言语没来得及出口,全被他卡在喉咙。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事实。   无论是含辛茹苦的姐姐,还是身患重病的妹妹,皆是那个陌生姑娘的一面之词。   如果她说了谎呢?   可她费尽心思编造谎言的目的何在?仅仅为了让他来到这里,帮他的猎物争取时间?   幼稚的把戏。   无论相隔多远,只要猎物还在幽都,就绝对无法摆脱他的追杀。   在他思索的间隙,身前的女孩忽地开口:“叔叔,我姐姐……长什么模样?”   【规则二:当她向你提问,务必如实相告,切记不要撒谎、不要撒谎、不要撒谎!】   狡妖无甚迟疑:“你的姐姐?一个白裙子长眼睛,一个红裙子圆眼睛,都挺漂亮。”   他的确没有说谎,但也的确句句是假。   因为从头到尾,女孩根本没有姐姐。   空气里忽然安静。   莫名的慌乱自心口生出,狡妖打了个哆嗦。   再抬眼,但见猫女红衣如血,十指陡然生出如刀利爪——   猝不及防突如其来,蓦地刺向他咽喉!   狡妖:?   狡妖:???   与此同时,街边一座破败小楼。   谢星摇大致讲述了【红衣之女】与【亡灵之书】的特性,月梵惊叹连连,直竖大拇指:“真牛,还是你会玩!”   经过月梵的指引,他们已经抵达狡妖的老巢。   这座小楼貌不惊人,是幽都随处可见的建筑类型,直到进入楼中,谢星摇眉心一跳。   正如月梵所言,这里被随意丢弃了诸多物事,有衣物有首饰,也有不少散在角落里的发黄宣纸。   她拾起其中一张,确是某人临死之际的遗言。   谢星摇在小楼中缓缓踱步,逐一拾起封封遗书,跟在她身后的黑袍男人沉默不语,咬牙切齿。   他终究还是离开了凉亭。   他怎么会离开凉亭呢。   锁链、定身咒、结界阵法,所有法子他都试过,却没一个有用。   无论如何挣扎,他最终都会臣服于亡灵之书的力量,心中腾起阵阵渴望与崇拜,只想快些见到谢星摇。   他快疯了。   强烈的杀心翻涌不休,想杀的人就在身边,他却始终下不了手。   险恶狡诈的人族,迟早有一天,他要将她碎尸万段!   这个念头堪堪浮起,他听见谢星摇道:“对了,你有名字吗?我们不能就叫你‘亡灵之书的书灵’吧?”   是在问他。   书灵气得双目猩红,回以冷笑:“废话少说。我的名字与你何干,等你死在我手上——”   少焉,许愿强制生效,男人眼尾又是一抽。   书灵:“谢仙长,我方才怎会说出那般无理的蠢话,请你原谅!我身为书灵,一直与亡灵之书共享同一个名字。”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这是他一个堂堂金丹邪祟说出来的话吗?像话吗?   黑袍男人气得哆嗦,只恨不能缝上嘴巴。   “这样啊。”   谢星摇若有所思:“为了叫起来方便一点,不如我给你想个称呼?”   “区区一个人族,有什么资格——”   书灵中途岔了口气,再张嘴,带出几分笑意:“有资格,太有资格了!无论谢仙长如何称呼我,我都会开心。”   这段话可谓狗腿至极,一旁的月梵听得倒吸凉气,后背直起鸡皮疙瘩。   原来这就是金丹邪祟的格调,她悟了。   谢星摇点头:“那我就叫你‘小亡’吧,听起来亲切。”   小亡。   月梵大受震撼。   好端端一本亡灵之书,陡然成了“小李”“小张”“小王”一类的打工仔称号——   而且和“小王”同音真的没关系吗,真的好打工仔啊!   在愿望的强制作用下,书灵笑得憨厚:“好!‘小’字纤盈灵动,朗朗上口;‘亡’字蕴藉了厚重历史感,与我的身份彼此交映。二者结合,堪称妙绝。”   书灵:……   俄顷,书灵笑意退去,杀气更盛:“想死?”   月梵打了个哆嗦。   听这语气,书灵绝对是不想接受吧!   这间屋子里的遗物太多太杂,几人商议之后,决定先简单整理一番,再装进各自的储物袋。   在谢星摇的安排下,书灵开始给杂物使用除尘诀。   他很气。   他遏制不住地又想杀人。   何为邪祟,邪念横生、无恶不作,无数人想要得到他的力量,用以烧杀抢掠,胡作非为。   如今当真有人将他驱使——   书灵默默低头,看向堆积如小山的杂物。   他的头一个任务,是清洁打扫。   用凶戾残忍的邪气,清洁打扫。   他想问这合理吗?   “除尘诀清理尘土还真是有效。”   谢星摇摆好一堆书册典籍,面露好奇:“有什么术法可以用来整理房间吗?”   书灵:“呵呵。”   书灵冷笑:“世上没有用不完的法术,只有生不尽的懒鬼。又不是四肢无力——”   他话锋一转:“无论谢仙长是不是四肢无力,我都愿意帮你清理。”   月梵:……   真的好舔啊你!   谢星摇拾起的书本很快叠在一起,由于又多又杂,最好由一根绳子固定,以免在储物袋里散开。   “我想想,绳子是在——”   她尚在翻找储物袋,身侧的书灵突然开口:“谢仙长,我这儿有绳子。”   他说话时递来一根极长极细的白绳,看上去材质独特、价值不菲,正往外渗出缕缕幽光。   月梵好奇:“这是什么?”   “龙绡制成的绳子。龙绡久经耐用、韧性极佳——”   说到一半,书灵笑容褪去,好不容易恢复一点儿理智:“呸!快还给我!龙绡千金难求,不可能用来捆书打杂活,不可能!”   谢星摇已经用它绑好了一捆古籍。   晏寒来整理好信纸遗书:“这些呢?”   “太薄太多,也很容易散开。”   谢星摇道:“不如找个盒子装起来。”   “盒子我也有!”   书灵喜滋滋凑上前,往她手中塞去一个木盒:“这是千年龙血树制成的宝贝,谢仙长尽管用。”   谢星摇道了声谢,把信纸稳稳当当放入其中。   “不、不可以!”   强制力暂时褪去,书灵目眦欲裂:“我的龙血盒,这些凡俗之物怎么配!”   “怎么不配。”   谢星摇瞧他一眼:“信纸里是他们一辈子最后留下的话,千年龙血木还能再长,这些信不可能再有了,很珍贵的。”   她顿了顿,眼底暗光倏动:“小亡,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们这个队伍呀?”   嘶。   莫名的熟悉感直蹿天灵盖,月梵心中警铃大作,挺直后背。   哼。   书灵一声冷嗤,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必言说,所有人都懂。   “其实我们都很看重你——你看,你是金丹修为,实力比我们强得多,就连清洁整理,效率也是最高。”   谢星摇推心置腹:“我们年纪轻、修为不高、经验也不丰富,是一个不成熟的年轻团队。你为我们做的事,我全都看在眼里,你是团队的功臣,我们究竟能不能走到城中,未来还是要靠你的。”   这、这是——   月梵悟了。   这分明是传说中的无良老板画大饼!   谢星摇叹气:“你心性如此之高,难道心甘情愿屈居在凉亭里吗?”   听得此句,自始至终十分暴躁的书灵,终于露出了怔忪之色:“我……”   谢星摇看着他双眼:“我知道,你不甘心。这也是我欣赏你、信任你、让你加入我们的原因。”   书灵一愣:“是、是吗?”   原来她是出于欣赏之意。   她如此信任他,自己却毫不领情,是不是……   不对。   他绝不能上了这个女人的当,这一定是谎言!   “试想一下,倘若你能助我们推翻琉璃塔,届时整个小世界里的邪祟都要对你俯首称臣。”   谢星摇字字轻缓,声声入耳:“你的名字将被它们铭记,得救的无辜百姓对你感激涕零,你风光无两,所有人都会知道亡灵之书。”   画大饼,即用虚无缥缈的美好前景安抚员工,让员工打满鸡血,为理想而奋斗。   大饼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淳朴老实的邪祟被撑得有点儿懵。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饼,吃起来真香。   这样想来,她似乎……并没有对他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情。   谢星摇,或许没他想象中那么差。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今天的点滴积累,是为了明日的成功。同理,你称霸九重琉璃塔的道路,也不会一蹴而就。”   谢星摇拍拍他肩头:“没有可耻的工作,只有可耻的工作态度——哪怕是眼下的清洁整理,也是为你日后铺平道路的一小步,不要看不起它,要全心全意做好它。”   谢星摇:“我知道你并非愚蠢嗜杀之辈,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也想想你该做的事,好吗?”   月梵:……   你真的好资本家啊!!!   谢星摇塞饼结束,顺利退场。   黑袍男人独自坐于角落,身前是小山般的衣物法器,身后一缕凉风拂过,吹动他凌乱的发。   悲凉。   除了悲凉,还是悲凉。   无穷尽的悲凉之意弥散而出,压弯了这位金丹邪祟的腰。   此刻他佝偻着坐在原地,没有动静。   像一根被压榨干净的韭菜。   月梵试探性上前一步:“你……还好吧?”   半晌的沉默。   当黑袍男人昂首伸眉,久久沉寂的双眼里,燃起一簇坚毅的火光。   “今天的点滴积累,是为了明日的成功。”   书灵握拳,拧眉,手中邪气凝集,同时施展出三道除尘诀:“还有需要清理的东西吗?别客气,尽管来。”   月梵:……   真成打工仔了。   小亡,你清醒一点啊小亡! 第69章   将小楼里凌散的法器逐一收进储物袋,谢星摇长吁一口气,敲了敲酸涩的肩胛骨。   据雀知所言,城主修为飞速增进已有几十上百年。也即是说,从遥遥百年前起,他便开始将无辜之人拉进了九重琉璃塔。   百年过去,不知有多少条性命陨落在这里。   小楼中的遗物有新有旧,被随意扔在各处角落,绝大多数布满灰尘,显出灰蒙蒙的陈旧之貌。   衣物不少染了血,法器破损处处,只需瞧上一眼,就能想象出当年的景象何其惨烈。   至于被写在纸上的遗言……   整理好千年龙血盒中的张张纸页,谢星摇合上盖子,指尖发凉。   许多字句在仓促之下写成,九成是与家人道别。   也有的只来得及写下一两个字,紧接着戛然而止,字迹潦草凌乱,被鲜血晕出团团墨色。   九重琉璃塔内的小世界不见天日,与修真界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   他们求生无路,寻不见逃生的希望,最终悄无声息死在这种地方,无论家人亦或爱人,都不会知晓分毫。   倘若不是月梵发现了这处小楼,楼里的遗物永远不会为人所知。   念及于此,谢星摇暗叹一声,将木盒小心翼翼放进储物袋。   “九重琉璃塔里遇害了这么多人,穆幽非但没被问罪,居然还能当上城主。”   月梵蹙眉:“实在讽刺。”   “因为九重琉璃塔里藏着仙骨,能压去邪气吧。”   谢星摇道:“更何况他设下了一个如此隐秘的小世界,除却被困在塔里的人,不会有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说着心下一动,看一眼角落里的书灵:“小亡,幽都里遍布的那些石碑……是何人所写?”   “石碑?什么石碑?”   黑袍男人本在吭哧吭哧大用除尘诀,闻声回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说那些刻着歪歪扭扭鬼画符的石头?应该是外来的人族和妖魔写下的,毕竟我们邪祟基本都不——”   他毫无保留说了大半,愿望之力渐渐减退,理智终于占据上风,剩下的言语戛然而止,冷着脸不再开口。   月梵的好奇心被钓得老高:“都不什么?”   谢星摇轻眯双眼,若有所思。   从来到这地方、看见那些石碑起,她心中就一直有个疑惑。   邪祟凶残,常常以杀戮为乐趣。   那些石碑显然是一道道制约他们的枷锁,通过剖析规则,为无辜百姓们提供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如果她是邪祟之一,定会毫不犹豫把石碑毁掉。   而它们之所以能保留到现在……   谢星摇挑眉:“原来你们不识字。”   被戳穿了。   书灵耳后发热,恨恨咬牙,瞪她一眼。   “不识字?”   月梵想不通:“你不是亡灵之书的书灵吗?如果不识字,怎么看懂书上的愿望?”   “通过神识。”   男人冷声:“我与亡灵之书识海相连,只需用神识扫过书上的字句,就能明白含义。”   石碑不属于亡灵之书的一部分,面对城中四处伫立的碑文,他仍然是文盲一个。   就,不太有文化。   对于嗜杀成性的邪祟而言,一辈子只需追求修为与力量的绝对强大,它们不关心风花雪月诗词歌赋,识字与否并不重要。   没成想,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小小漏洞,成为了将它们死死压制的枷锁。   “那些石碑上,莫非写了什么?”   书灵终于意识到猫腻,眼中杀意更浓:“难怪靠近亡灵之书的人越来越少。”   他已经很久未曾蛊惑到崭新的魂魄了。   “这得多谢写下石碑的前辈。”   谢星摇笑笑:“说起那些前辈……小亡,这么多年过去,你知道塔里有哪些幸存下来的人吗?”   书灵淡淡瞥她,目露不屑。   “幸存?”   黑袍男人手中掐诀,拂去一件衣物上的肮脏灰尘,眸中却是冷戾阴沉:“你也看到了,九重琉璃塔邪祟丛生,无论人族还是妖魔,只要被困在这里,就注定无路可退。”   他冷哼一声:“你们的修为顶多炼气高阶,就这实力,还妄想能杀出重围?”   “我们只是被小世界压制了修为!”   谢星摇飞快反驳:“晏公子真实的修为已至金丹,比你更强,很厉害的。”   晏寒来原本神色淡淡、漫不经心,闻言侧了目,不动声色觑她一下。   “也就是说,”月梵低声,“塔里的人,极有可能全部遇害了。”   这不是个好消息,一时间楼中沉寂,气氛有些压抑。   “不过,既然前辈们可以想出总结规则、刻上石碑的法子,说不定也能找到生路。”   好一会儿,谢星摇轻声开口:“如果现在仍有人活着,定不会让自己被邪祟发觉。幽都偌大,我们不妨再找找。”   她说着抬眸,静静望向窗外。   幽都分为外城、闹市区和内城,他们已然来到市集尽头,即将进入内城。   内城之中的邪祟……只会更多更强。   *   亡灵之书知无不言,通过它,谢星摇得知了不少关于九重琉璃塔的情报。   每个邪祟都有固定的活动范围,除非特殊情况,很少离开自己栖息的巢穴。   这个小世界已经存在了百年之久。邪祟没有记忆,不知因何而生,脑子里时时刻刻铭记着的,唯有不断杀戮。   以及遵循城主穆幽的指示,不可伤他分毫。   谢星摇表示很不理解:“九重琉璃塔是穆幽的地盘,他没给你们任何好处,你们却心甘情愿为他看家护院。小亡,你堂堂一个金丹期邪祟,不觉得憋屈吗?”   书灵听得一呆:“……啊?”   这个他真没想过。   自他诞生起,“不得违逆城主”的念头就已深深根植于心,此刻被她这样一挑明——   对哦。   穆幽给过他什么,能让他如此死心塌地?   “你被他忽悠了,小亡。”   谢星摇愤愤不平:“他将你们看作随心所欲压榨的牛,得了你们的好处,却从未想过回报,实在可恶。”   她说罢凝神:“不像我。跟着我,你总有一天能屹立在九重琉璃塔之巅,成为此地首屈一指的主宰。”   月梵:……   结果你所谓的“回报”,也只是画大饼啊!   再看书灵,虽然仍是一如既往暴躁冷漠,比起之前,神色却多出一丝极其微妙的动摇。   类似于一种恍然大悟,一种挣脱了旧世界阴霾、奔向完美新生活的期待。   月梵:……   不要顿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啊!   “对了。”   月梵默默把注意力从他身上挪开,环顾一圈周围景象:“若想吸食魂魄,大可直接使用摄魂术。穆幽大费周章造出一个小世界,让无辜百姓在里面受尽折磨,目的何在?”   晏寒来沉声:“邪术。”   他对邪魔外道所知甚多,经过这样一段时间的探寻,大致明白了其中猫腻。   “邪法能汲取人心之中的负面情绪,献祭的魂魄越是痛苦,施术者得到的报酬也就越多。”   晏寒来道:“正如绣城里的魇术,先让魂魄置身于绝望之境,将其折磨得心神全无,再一举剿杀——如此一来,收益最大。”   这样未免太过恶毒。   月梵听得一阵恶心,毫不掩饰嫌恶之色。   谢星摇思索片刻,看向书灵:“你来过内城吗?”   这人一路上问这问那叽叽喳喳,几乎把他知道的消息榨了个一干二净。   书灵满心烦躁,只觉屈辱愤懑又委屈,不想搭理她。   奈何愿望强迫他开口:“来过一次。谢仙长莫要害怕,内城的邪祟最强不过金丹,有我在,定能护你周全。”   话音方落,一旁的晏寒来发出不屑冷嗤。   被嘲笑了,可恶。   亲口说出如此不知羞耻的话,要不是为了保持风度,他也想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   谢星摇点头:“金丹期的邪祟数量多吗?”   “金丹只有几个,这里大多是筑基高阶。”   书灵老实回答:“只不过比起外城,内城的邪祟数量更多。由于三位仙长皆被压了修为,我提议尽量不要与它们发生正面冲撞,否则动静太响,将引来更多邪祟的围攻。”   呸。   一句话说完,理智再一次占据上风,黑袍男人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就是要正面冲突!我堂堂一个金丹,难道还要怕它们不成!打,给我狠狠打!”   “话说,”月梵悄声,“这位老兄,怎么跟打了鸡血似的不正常。”   谢星摇:“……可能要得益于员工激励政策?”   内城高阁林立,黯影幢幢,雾气更浓。   邪气经久不散,压在心口有如磐石,谢星摇给自己暗下一个清心诀,目光往前,望见一块石碑。   有了石碑,说明附近必有一个徘徊的邪祟。   【邪祟名:刀鬼】   【双手皆为长刀,锋利无匹、削铁如泥,生性残暴多疑,约金丹初阶修为。】   【一.经观察,手脚、牙齿、头发都可化作刀刃,一旦与之近距离接触,将被瞬杀。】   非常简短的介绍,然而不难看出,这是个彻彻底底的人形兵器——   摒弃了花里胡哨的诸多规则,只要同他接近,就必定难逃一死。   几乎是电光石火,一道威压轰然而至。   无穷尽的杀意冷若寒霜,谢星摇心知不妙,屏息撩起眼皮,望见不远处阴影下的修长人影。   正如石碑所言,那人生有一副雌雄莫辨的脸孔,浑身上下毫无血色,不似活人,更像纸扎店里阴森的玩偶。   而理应生有手臂的地方,正直直竖着两把长刀。   一个金丹期邪祟。   书灵暗暗冷笑。   这只邪祟显然不好对付,只希望它的杀招越狠越好,如此一来,谢星摇必定无法逃脱。   等她死了,他就能重获自由。   眼见刀鬼身边邪气汇聚,凝作一把把凌空的漆黑刀锋。   书灵心下欢欣,忍不住扬起嘴角。   没错,就是这样,来,用出你必杀的绝招!   他笑得幸灾乐祸,然而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笑容会突然凝固在唇边。   ——刀锋乍起的同一时刻,黑袍男人径直跃起,直愣愣冲向谢星摇身前:“谢仙长莫怕,我来!”   书灵:……   书灵:草!!!   但见书灵好似一个高速运动的人形雨刷,左右腾挪间,三下五除二接下道道刀光,惹得清光洒落满地。   刀鬼没料到这一行人中竟有此等高手,收敛起散漫之色。   看那黑袍男人的身手,修为已至金丹。   然而观其姿态,不过是几人之中的打手小弟。   幽都以强者为尊,唯有发自内心的恐惧与敬佩,才能让一只邪祟心甘情愿地追随。   黑袍男人的实力如此强悍,却要对那红衣姑娘毕恭毕敬……   她是什么人?   刀鬼凝神探去,只感受到微不足道的几点灵力。   筑基……不对,炼气?   金丹期的邪祟,会对一个炼气小姑娘俯首称臣?   这毫无逻辑。   刀鬼面色愈发沉凝,一个猜想在他心中渐渐浮现:   红衣姑娘的修为远在他之上,炼气只是她的伪装,一旦他贸然上前,那就危险了。   不远处的街头,谢星摇同样提心吊胆。   [不会打起来吧?这里处处是邪祟,一旦惊扰它们,我们就得亡命天涯了。]   月梵时刻保持警惕:[不过……刀鬼为什么忽然停下进攻了?]   晏寒来:[幽都以强者为尊,书灵死死将你护住,刀鬼误以为你的实力远在它们之上,不敢轻易动手。]   一语落毕,谢星摇与月梵皆是恍然大悟——   工具人,居然还能这么用。   书灵:……   书灵第无数次咬牙切齿:“你们!别想!打我主意!”   不过眨眼,黑袍男人拔剑而出:“谢仙长,你是我一生中最为崇敬之人,此等邪物,我定不会让它污了你的眼睛!”   ……这是何等令人狂起鸡皮疙瘩的台词,亡灵之书居然好这一口吗!   谢星摇神情淡淡:“好。”   ……你这瓜皮,已经开始装作世外高人了是吧!   果不其然,刀鬼面色更沉,已有后退之势。   奏效了。   谢星摇如释重负,放松紧握的右拳。   书灵的修为略高于刀鬼,倘若正面对上,不会战败。   然而那样一来,更多邪祟蜂拥而至,他们的处境只会更加尴尬。   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狐假虎威,上演一出没什么底气的空城计,让刀鬼坚信她是个绝世高人,招惹不得。   看样子效果不错。   团队里,果然需要有一个能撑场面的优秀员工。   心里的压抑之感渐渐散去,谢星摇看着刀鬼步步后退,正要松下全部戒备,不经意地,瞟见又一道影子。   突如其来,却似曾相识的影子。   但见暗影流泻,面如死灰的女人幽幽站在长街尽头,满头长发凌乱不堪,蛇尾嘶嘶作响。   不、不会吧。   被她关进食人之屋的……蛇女?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且惊悚。   蛇女被食人之屋折磨得不轻,浑身上下血痕遍布。   同她四目相对的一刹,女人嘴角咧向耳根,因兴奋而战栗不止:“找到你了……小小一个炼气,竟敢如此对我,我要、我要杀了你!”   炼气。   偷溜中的刀鬼茫然一愣,停下动作。   嗯——?   谢星摇:……   谢星摇勉强勾出一个微笑:“炼……气?这位道友,我并非炼气修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谢星摇脑细胞爆炸,向着晏寒来身侧靠近一步:“我明白了,你定是遇上了我那不成器的双胞胎妹妹!她生性顽劣,我也很是头疼——”   谢星摇义正辞严,我骂我自己:“怎能对道友你这样风姿绰约实力强劲的美人出手呢?实在可恶至极!”   蛇女冷笑,并不信她:“那她人呢?”   一刹的沉默。   谢星摇很快目露悲怮:“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她被狡妖缠身,不幸死了。”   她话音方落,却听身后又一道哼笑:“是吗?”   谢星摇:……   完。蛋。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常用骚操作,怎能不翻车。   谢星摇默默回头,看见她那死去的妹妹。   ——女孩似笑非笑立于树下,而她身后,紧紧跟着浩浩荡荡几十上百个狡妖。   场面异常震悚,更胜一胎百宝。   狡妖报复心极强,被杀得越多,追杀她的也就越多。   毫无疑问,猫女杀疯了。   也气疯了。   “好久不见。”   红衣之女愤然狞笑,一字一顿:“听说你逢人便说我死了……我亲爱的姐姐?” 第70章   大危机事件。   刀鬼、蛇妖与红衣之女有如豺狼虎豹,一时间堵死三方去路,三重威压齐齐涌来,裹挟无尽杀机。   更何况,角落里还有上百个目露凶光的狡妖。   出来混,迟早要还。   谢星摇又往晏寒来身侧靠近一点,竭力保持微笑。   方才红衣女孩说话,咬牙切齿地用了问句。   根据规则,必须用实话回答她。   “第一,我不是你亲爱的姐姐。第二,我也没有逢人就说你死了,刚刚这是头一回。”   她巧妙避开所有陷阱,说着讪笑一下:“除此之外,我只说过你身患重病,命不久矣。”   月梵还没捋清楚状况:“这、这什么情况?”   邪祟之间互不干涉,连两只同时出现的情况都十分罕见。   现如今这样混乱的景象,即便放眼于整个九重琉璃塔,恐怕也是屈指可数。   置身于邪祟的团团包围下,他们好似被群兽觊觎的羔羊。   好一会儿,怒不可遏的蛇女终于开口说话。   “将我关进那座屋子、害我遍体鳞伤、纵使我百般求救也毫不理睬……”   蛇尾重重扫过地面,发出一道刺耳嗡声,女人浑身颤抖,狠声控诉:“我杀了你,你这混蛋!”   紧随其后,面色阴沉的红裙子小孩冷声一嗤。   “和你的男人合起伙来欺负我、造谣我天花肺痨脑子不正常、居然还——”   红衣之女气得战栗:“居然还祸水东引,让我被这群鬼东西追杀,我杀了你,你这混蛋!”   她本不打算来的。   晏寒来戾气太重,给她留下了不轻的心理阴影。女孩心下发怵,奈何狡妖紧跟着她不放,快要把她逼疯。   憎恨之心过于强烈,最终战胜了恐惧。   她就算是死,也要拉着这坏女人垫背。   她话音方落,身后跟着的上百个狡妖齐齐亮出利爪,痛斥声此起彼伏。   “设计坑害我的三叔,我杀了你,你这混蛋!”   “你这混蛋!”   “你这混蛋!”   场面太过浩大,一旁的刀鬼哪曾见过这种景象,虽然并不清楚其中的恩怨情仇,但身为邪祟一员,它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一下队形。   “小小炼气还想佯装成绝世高手、把我耍得团团转——”   刀鬼手臂一动,刀锋震颤,映出凛厉寒光:“你这混蛋!”   你这混蛋。   多么熟悉的台词,曾无数次在他心中闪过。书灵听得心潮翻涌,暗暗握紧拳头。   有生以来头一回,他对琉璃塔里的其它邪祟,生出了家人一样的亲切感觉。   “没错。”   黑袍男人振声开口:“玩弄我、戏耍我、榨干我的价值、把我当作奴隶驱使——”   可惜,他没能说出那四个字。   只一瞬,愿力发作,书灵陡然抬眸,眼中似有繁星闪烁:“谢仙长,我还想要更多更多。”   月梵:……   你好变态啊!   声声控诉不绝于耳,月梵看着看着,眼皮一跳。   这本应是九死一生的危急关头,但是吧……   不知怎么,她从这些邪祟的语气里,居然听出了几分可怜与委屈。   再看谢星摇,哪还是什么羔羊般的无辜受害者,俨然一个作恶多端、事成之后拔腿就跑的人渣,今时今日遭遇的一切,全是报应。   月梵:……   自己这边的小师妹,作恶多端又如何,只能护着呗。   摇摇欲坠的局势即将崩溃,月梵不动声色向前一步,将谢星摇护在身后。   “你们打算硬碰硬?”   书灵四下环顾,很快做出判断:“我不建议直接动手。谢仙长你看,这几只邪祟摆明了是来向你寻仇,清一色想要取你狗……啊不,性命,倘若和它们对上,很是危险。”   “那应该怎么办?”   月梵悄声:“总不能再演一出狗血剧吧。”   狗血剧定然行不通。   他们前几次之所以能蒙混过关,是因吃瓜群众全是平民百姓,氛围也较为轻松。   广大人民群众对狗血故事最是喜闻乐见,只要有瓜吃,他们就能生出无穷耐心。   但邪祟不同。   这几只邪祟来势汹汹,一心只想杀之而后快,不会在意前因后果。若有谁异想天开给它们讲故事,恐怕第二句话还没出口,便已丢了性命。   至于画大饼发展员工,就更不可能了。   头疼。   一片静默间,晏寒来忽然传音:[我有一计。]   谢星摇看他一眼。   晏寒来的侧脸被夜色模糊大半,同她对视时长睫一颤,语调淡淡:   [邪祟与妖魔本性相同,对于在意之物,占有欲极强,不愿旁人侵染。]   谢星摇当即明白他的意思:[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让他们打起来。]   月梵有些迟疑:[能行吗?要是他们一拥而起怎么办?]   [你听过那个给猴子分香蕉的故事吗?]   谢星摇略做思忖,切断与晏寒来的传音,只和月梵说悄悄话:[三只猴子两根香蕉,在不拆分香蕉的前提下,不管饲养员怎么分,都会引来猴子的不满。]   她好心情地笑了笑,眸光倏动:[这种时候,只需要告诉它们:猴子内部将展开一场决斗,唯一的胜利者才能吃到两根香蕉——]   月梵:[这样一来,猴子就会彼此仇视、互相视作敌人,顾不得怨恨饲养员了!]   [没错。]   谢星摇颔首:[把阶级矛盾成功转化为阶级内部之间的矛盾,既能转移仇恨,又能激发猴子们最大程度的活力,让它们斗得更凶更狠,一举两得。]   她传音结束,不忘看向晏寒来:“能想出如此恶毒之法,不愧是晏公子。”   月梵:……   脑回路居然撞到一块儿去了,连邪祟都能压榨,你们两个都好资本家啊!   更为不幸的一点是,她身为一个原本还算正常的旁观者,此刻看着那几只虎视眈眈的邪祟,心中除却同情,还隐隐生出了一点儿满足。   ——类似于资本家把韭菜压榨得干干净净,完事以后悠哉悠哉享清福的那种满足。   真香。   几人商讨之际,那边的红衣女孩还在控诉:“蛇蝎心肠、歹毒至极……还有你!”   她说着拧眉,瞪向晏寒来:“你不敢让她知道对不对?其实在那时候,你根本没有——”   晏寒来没留给她把话说完的时间。   青衣少年戾气陡生,杀招凌空而起,当即挡开又一道突袭,顺势攻向猫女。   女孩发出喵呜痛呼,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神色如常,朝着谢星摇递去一个眼神。   意思是准备就绪。   “想杀我?”   谢星摇在心中准备好措辞,扬唇一笑:“让我看看……一个险些被我反杀的手下败将,一个被晏公子打得落荒而逃的小孩,一个脑子空空、被三言两语骗过去的蠢货,以几位的实力,要想取我项上人头,恐怕还差得远吧。”   她说着一顿,目光移向密密麻麻的一大群狡妖。   少女语气轻蔑,尾音噙出一丝极淡的浅笑,面上亦是带了笑意,唇角轻勾,肆意又张扬:“哦,还有狡妖。”   谢星摇缓声道:“你们已经聚集了几十上百个,居然还不能干掉一个红衣女孩,干脆改个名字,叫‘小孩保姆’吧——看你们陪着她满城跑,还挺尽职尽责的。”   两段话,精准无误扫射在场所有邪祟。   话音落下,八方杀气大起。   谢星摇笑得肆无忌惮,实则紧张得厉害,手心尽是冷汗。   她战战兢兢放完狠话,压下心中忐忑,暗暗传音:[大家,准备溜了。]   “你这——”   蛇女首先亮出利爪,杀气毕露:“你这混蛋!”   看来九重琉璃塔中的邪祟,的确非常淳朴老实。   骂声接连不绝,翻来覆去,逃不开一个“混蛋”。   蛇女身形极快,疾光骤影般跃上屋脊,蛇鳞幽黑,被鬼火衬出刀锋般的冷光。   晏寒来掐诀挡下第一道杀气,谢星摇毫不犹豫,摸出几张疾行符:“跑!”   “谢仙长快走,我留在此地断后!”   书灵拔剑出鞘,望向迎面而来的数名妖魔:“不过一群杂碎,胆敢觊觎谢仙长的性命。都是废物,今日你们谁都不能得逞!”   书灵:……   什么谢星摇什么亡灵之书什么九重琉璃塔,全部毁灭吧!!!   亡灵之书的愿力太强,他纵有百般不愿,也只能挺直立在战场中央。   眼看谢星摇等人飞快撤离,男人几欲气出一口老血——   闹出这么大动静,待会儿定会有更多邪祟闻风赶来,就算他有金丹修为,届时独木难支,不死也得重伤。   双腿如被死死定在原地,他绝望至极,猝不及防地,手臂被人用力一拉。   “你傻不傻啊。”   谢星摇折身而返,拉着他就跑:“留在这地方,不要命了吗?”   谢星摇见他没跟上,竟在九死一生的绝境里,不顾危险跑了回来。   书灵一时愣住,又听她继续道:“小亡,打工固然重要,但要是没了性命,你还怎么为我们卖命呢?”   很好,还是他熟悉的无良老板。   方才出现的那一点小小感动,被彻底压回去了。   谢星摇在疾行符的作用下速度飞快,然而蛇女的实力她再清楚不过,不过多久,就会被追上。   万幸,受到书灵那句“都是废物”的刺激,红衣女孩与刀鬼也双双有了动作。   夜色幽暗,吞没冷寂鬼火。   邪气蔓延如水,越来越浓的雾气里,少女纤细的身影跳上一座高阁。   谢星摇不忘继续嘲讽:“就这种水平吗?本来吧,我只有一条性命,不够给你们平分,但现在看来,一条性命还算多了——毕竟谁都没法拿走,真是废物。”   她笑意更浓:“不过依我看来,就算真有谁能杀了我,应该只有刀鬼吧。金丹修为,可不是筑基能比的。”   此话一出,仇恨值拉满。   刀鬼修为已有金丹,最先逼近她所在的角落,长刀如影,斩落遍地夜色。   蛇女紧跟其后,见他动手,心下猛地一动。   ……不行。   正如谢星摇所说,她只有一条性命,不够平分。倘若刀鬼将这可恶的人族一击致命,她千辛万苦来到内城,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有那些难言的耻辱、身上血迹斑斑的剧痛,无一不在叫嚣着报仇。   不能取走谢星摇性命,她不就成为那人口中的“废物”了么?   更何况就在刚刚,谢星摇还大放厥词,声称只有刀鬼能杀她。   金丹又如何,她绝不能接受这样的羞辱!   刀鬼杀气腾腾,长刀笔直落下。   下一刻,却见妖风乍起。   ——蛇女周身邪气凝集,竟陡然上涌,为谢星摇挡下凌厉刀光!   刀鬼:?   万万没想到队友里出了一个叛徒,刀鬼气得咬牙:“你这是做什——”   他话没说完,便有另一道邪气袭来。蛇女俨然将他看作一生之敌,趁他挥手挡下杀机,蓦地扑向谢星摇。   ……这女人!   刀鬼终于明白她的心思,怒火方起,便听谢星摇一声嗤笑:“不是吧,堂堂一个金丹,居然如此狼狈。早知道就不在你身上押宝了,好没用。”   什么叫拱火大师。   这就是拱火大师。   寥寥几语,顺利将阶级内的矛盾激化到巅峰。   刀鬼大受刺激,金丹之力浑然溢出,邪气腾涌,于身侧化出数十把长刀——   尽数刺向蛇女后背!   蛇女察觉杀气,电光石火倏然转身,奈何有心抵挡,也还是落了个鲜血淋漓的下场。   只可惜在下一刹,刀鬼亦是神色大变。   失策了。   他将注意力全盘放在蛇女身上,杀了个酣畅淋漓,但……   围杀谢星摇的邪祟,远远不止他们两个。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正当他全神贯注追杀蛇女时,一道血红身影凌空跃起,直逼谢星摇身侧。   红衣之女身如魅影,速度飞快,手中利爪如锋,轰然刺向谢星摇脖颈。   再眨眼,利爪已刺透血肉。   得手了。   生有一张猫脸的女孩咧嘴笑开,因兴奋而止不住颤抖,向呆若木鸡的刀鬼与蛇女投去轻蔑一瞥:“蠢货。”   那两个傻子,硬生生中了谢星摇的奸计,居然在这种时候窝里斗。   唯有她沉得住气,默默观察了半晌局势,终于找到这么一个绝妙时机。   这场混战,她才是最后赢家。   女孩笑得癫狂而得意,几个瞬息后,却发觉一丝不妙。   谢星摇分明被她划破了脖子……然而一滴血也没流。   不会吧。   利爪破风而过,本应死去的少女同她四目相对,嘴角轻轻一扬。   然后在散开的灵力里,化作一张人形符箓。   傀儡符。   大雾弥漫,由傀儡符凝出的假人与谢星摇如出一辙,他们杀红了眼,情急之下顾不得太多。   而真正的谢星摇——   眸光一动,猫女横眉怒目,纵观全城。   隐匿符效用褪去,真正的谢星摇已拉着书灵一路狂奔,到了这条长街的尽头。   上当了。   被戏耍的耻辱令她怒不可遏,女孩自喉间发出咕噜声响,正要上前,身后却袭来两道杀招。   差点忘了。   在用爪子刺向傀儡时,她曾无比轻蔑地说出了两个字。   ——“蠢货”。   一张傀儡符,彻底将内斗推向极致。   刀鬼与蛇女本已心如死灰,没料到峰回路转,又窥见一丝希望。   极致的压抑,极致的欣喜若狂,带来极致的癫狂。   方才的满心绝望化作无穷杀意,他们理智退尽,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谢星摇。   前提条件是,只能由自己动手,而非另外两个蠢货。   须臾之间,死斗一触即发。   汹涌邪气蓦地爆开,当谢星摇遥遥眺望远方,被威压震得脊背发凉。   “好像,”她吸一口凉风,“打起来了。”   而且因为动静太大,内城里的不少作祟倾巢而出,一并聚在了半空。   月梵由衷感慨:“很难不打起来吧。这种凶残程度……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修罗场?”   谢星摇:……   谢星摇:“有点离谱。”   离谱之中,隐隐透出几分悲凉。   小说和影视剧里尤为热衷修罗场,大多是两男争一女的戏码,观众们口口声声说着俗套,其实看得乐不可支。   万万没想到,她今生撞见的第一次修罗场,竟是几只邪祟挣着抢着要杀她。   因为太过痛恨,甚至抢破了头。   “虽然嘴上说着离谱,”书灵面无表情觑她,“但你好像挺开心。”   谢星摇眸光清亮,扬唇笑笑:“这叫劫后余生。”   以及,邪祟们日日夜夜生活在这暗无天日的九重琉璃塔,思维淳朴又直白,不懂得人间的弯弯绕绕,真的很好用。   要是在二十一世纪,她的行为或许可以概括为:   无良老板不仅狠心压榨团队员工,甚至带动对手企业疯狂内卷,最终成功拖垮对家,笑到了最后。   “不管怎么说,总算逃过一劫。”   月梵拍拍心口,抬眼远眺:“而且……我们已经来到内城深处了。”   谢星摇尚未放松警惕,低低应了声“嗯”,仰头之时,不由一愣。   内城深处,魑魅魍魉群聚之地,也是九重琉璃塔中最为危险的地方。   这种诡谲莫测的绝境,定是昏暗无光、漆黑寂静,四面八方妖魔环伺——   但如今巍巍立在她眼前的,为什么是条灯火通明的长街?   谢星摇有点儿懵。   环视四周,但见繁灯如昼,光影婆娑,随处可见香车宝盖、舞凤翔鸾。   一时风动,吹落满地流光,似星如雨,潋滟生姿。   只不过繁华归繁华,这地方灯火辉映,却很是诡异地见不到人影,四下空旷,好似鬼街。   月梵也是一怔:“……咦?”   “小亡,”谢星摇低声,“九重琉璃塔里,有这种地方吗?”   书灵摇头:“我没来过这么深的地方,不知此地底细。”   另一边的晏寒来沉声开口:“西方有石碑。”   谢星摇循声抬眸。   其它地方暮色冥冥,石碑因有灵力,通体流溢着莹莹白光,故而很是显眼,能被迅速找到。   在这条街道的映衬下,白光就有些黯然失色了。   【邪祟名:绮楼】   【横贯小半个内城的长街,街中空寂无人,唯有一阁名为‘绮楼’,内有邪祟寄居。】   【一.长街设有结界,若想继续深入、抵达城中的九重琉璃塔,需进入绮楼,向绮楼主人示好。若能讨其欢心,绮楼主人将自行打开结界。】   【二.绮楼主人性情古怪,喜怒无常,请怀有耐心,莫要将其激怒。】   【三.绮楼主人已至金丹高阶,恐为九重琉璃塔中修为最高的邪祟。切勿同她交战!】   【四.除却绮楼主人,楼中亦有诸多小妖。小妖以人魂为食,将用尽浑身解数引诱来客,还望坚守本心,切勿被其迷惑、独自与小妖进入房中。】   月梵左看右看,细细斟酌:“这就是九重琉璃塔里最危险的地方?”   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说着挠头:“怎么说呢,这就是强者的快乐?”   “向绮楼主人示好……”   谢星摇冷静分析:“既然用了‘她’,绮楼主人应是女子。”   希望是个好说话的大姐姐。   “这条街空空荡荡的,很多地方连声音都听不到。”   月梵点头:“既然绮楼里生活了这么多妖魔邪祟,有声音有烟火气的,肯定就是它。”   绮楼的规则看起来不难,她生出几分期待:“事不宜迟,我们——”   月梵一顿。   谢星摇还在琢磨石碑上的规则,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停下,正要出言询问,便听月梵笑道:“快看,是温泊雪和昙光!”   *   终于。   在各自分散了不知多久后,一起进入九重琉璃塔的队友们,终于风尘仆仆地汇合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昙光脸上添了好几条伤疤,衣衫处处破损,晕开几道血色:“在小世界里蹉跎的这段时间,我像过了八十年。家人,终于和你们团聚了。”   “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见到。”   温泊雪手臂受了伤,正紧紧缠着一条雪白绷带,见到他们面露喜色,睁圆一双狗狗般的桃花眼:“你们受伤了吗?”   “没有,多谢师兄关心。”   谢星摇瞟向他手臂:“这是怎么回事?”   “我遇上个筑基高阶的邪祟,被它追杀得够呛。”   温泊雪扬唇笑笑,目色清朗:“不过后来,它被我成功反杀了。”   他脸上藏不住情绪,说起这件事时两眼放光,谢星摇很给面子:“温师兄好厉害!”   温泊雪心觉不好意思,笑意更深。   “不过,话说回来。”   月梵看一眼看他们身后,视线落在几道陌生的影子:“这几位是——”   谢星摇同样心生好奇。   温泊雪身后跟了好几个修士模样的少年,清一色苍白瘦削,仿佛许久未曾见过阳光。   昙光身边则是三个散发着黑气的邪祟,两男一女,皆是筑基修为,瞧不出恶意。   “这些是被城主困在塔里的幸存者。”   温泊雪道:“他们已在小世界里生活了一个多月。”   这群少年少女有妖有人也有魔族,领头的人族颔首敛眉,温和笑道:“这位定是谢星摇谢仙长吧。多亏温道长一路上的保护,我们才能抵达幽都内城,大恩大德,永生难忘。”   温泊雪又听得不好意思:“别别别,我们这是互帮互助,只要能一起出去就好了。”   “一个多月。”   想起那些在小楼里发现的陈旧遗物,谢星摇蹙眉:“几位道友,还见过其他幸存者吗?”   “没有了。”   少年摇头:“虽说城中处处皆有石碑,但上面的规则……有些很难做到。被困在这里的大多是平民百姓,坚持不了多久。”   就像蛇女一样。   蛇女速度飞快,规则却是需要在她手里坚持一盏茶,饶是谢星摇这个修士都累得够呛,更不用说普通老百姓。   “我身边这三位,全是琉璃塔里的原住民。”   昙光道:“穆幽利用它们汲取魂魄,实在可恨至极。它们心怀善意,意识到这一点,决定与我们联手。”   生有三只眼睛四双手臂的少女向他们挥挥右手,热情打招呼。   [不是吧。]   谢星摇心有所感,只想大呼佩服:[这……《合欢宗养鱼手册》?]   [我不养鱼的。]   昙光正色:[只不过是用了几个游戏里的小技能,尝试感化它们——我们有目标有理想,为了推翻城主的统治而努力奋斗,这叫伟大的革命友谊。]   月梵双目一亮:[好神奇!究竟是什么技能,居然连邪祟都能感化?]   昙光神识一动,在识海中投影出游戏界面。   【技能:怀中抱妹杀】   【技能简介:海王经典操作。   无论攻略对象在哭泣、在黑化、在暴走,无论你们在争执、在吵闹、在濒临分手,只要给她一个拥抱,她就能感受到你的温柔。】   【技能:台词。   “你不可怕,我相信你。”】   【技能简介:攻略反派专用句式。   此话一出,谁与争锋。你,就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   【技能:台词。   “错的不是你,是这个世界。”】   【技能:台词。   “别怕,我站在你这边,不会丢下你的。”】   《合欢宗养鱼手册》,万物皆可攻略。   谢星摇大受震撼,并且想到曾经看过的无数本小说。   谢星摇:[哇塞,哇哦,真牛。]   [总而言之,邪祟也有自己的思维,只要用真情感化它们,它们就不会无理取闹大杀特杀。]   昙光道:[我和它们相处了一段时间,都是很乖很单纯的妖魔,你们别害怕。]   月梵若有所思:[我好像有点儿明白,昙光小师傅为什么会绑定《合欢宗养鱼手册》了。]   谢星摇点头。   昙光虽然常常翻车,看上去不怎么靠谱,但不可否认,他是个老实又澄净的好人。   因为不愿玩弄感情,宁可自己受到系统惩罚,也绝不与攻略对象生出暧昧的情意;无论面对人族还是妖魔邪祟,都能一视同仁。   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这位是亡灵之书的书灵,金丹修为。”   谢星摇简单介绍身边的黑袍男人,末了温声道:“你们也打算进入绮楼吧?”   “嗯。”   温泊雪点头:“等解开这里的结界……我们距离城中的九重琉璃塔就不远了。”   *   绮楼的规则被翻来覆去看了不少遍,无论怎么瞧,都琢磨不出太大杀机。   越强大的妖魔越是古怪,这句话果然没错。   长街寂静,连众人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正因如此,谢星摇才能一眼找到绮楼。   原因无它,这座楼太过闹腾。   楼外是琳琅满目的七彩雕灯,扇扇木窗大敞,淌出笙歌不休。霎时间凤箫声动,夜风轻拂,朗朗笑音清脆如铃。   楼外门前,还站着好几个姿态慵懒的俊秀少年少女,皆是半人半兽,化出毛绒绒的耳朵与尾巴。   “恕我直言,”谢星摇悄悄道,“这里好像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说得隐晦,轻轻一咳:“就是,大人不会让小孩去的那种。”   再想想最后一条规则……   “我悟了。”   昙光沉声:“这就是九重琉璃塔最大的陷阱。我们在外城受尽折磨,乍一见到这种纸醉金迷的去处,定会放松戒备,被楼里的妖魔勾去魂魄——从手法上来说,叫做先抑后扬。”   “规则里还说,要讨那位性情古怪的绮楼主人欢心。”   月梵任由思维发散:“不会是……”   温泊雪耳后一热:“不、不会的!”   晏寒来:……   若不是被压了修为,他很想直接把这座楼掀翻。   “咦——”   余光瞥见黑压压的一群人,绮楼下的犬耳少年新奇挑眉:“有客人来了。”   温泊雪低声提醒:“大家都没忘记规则吧?”   谢星摇乖乖点头,对艷丽精致的少年人不为所动:“嗯。没问题的。”   犬耳少年抬头的同时,身侧一位兔耳姑娘踮起脚尖:“哇,真的!你们好呀!”   她生得娇憨,圆脸圆眼睛,颊边沁开浅淡绯色,似是心情很好,弯起一双透亮的眼睛。   随着身形一晃,兔耳悠悠颤了颤。   谢星摇:……   谢星摇:糟糕,好可爱。   “你好。”   月梵礼貌笑笑:“今日我们前来此处,是想拜访绮楼之主。不知可否劳烦姑娘,带我们去见她一面?”   “你们想见大人?”   兔耳姑娘迈步上前,面露难色:“可是大人今日心情不好,现在还在生着闷气……你们见她做什么,解开结界进入城中吗?”   见月梵迟疑,她轻声笑开:“我知道的,来这儿的人都是为了入城,一直是这样——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各位不妨进来坐一坐,等大人气消了,再去同她交涉。”   谢星摇好奇:“她为何不开心?”   “谁知道呢。”   兔耳姑娘耸肩:“大人每隔几天就会发一次怒,听说是身上不舒服。”   规则上明明白白写了,要想解开结界,必须讨得绮楼主人欢心。   她如今心情不佳,只有找到缘由所在,才能让她高兴一些。   他们对绮楼主人所知甚少,谢星摇继续道:“你们都是妖族吧?绮楼之主也是妖吗?”   “当然。”   兔耳又晃了晃,少女声调绵软,向她眨眨眼睛:“而且是很凶很厉害的大妖。”   月梵忍不住追问:“什么大妖?”   “你们听了可别害怕,大人正是传说中的上古凶兽。”   兔耳少女压低嗓门:“食铁兽!”   食——铁兽。   这三个字来得突然,谢星摇大脑卡壳。   昙光亦是眼角一抽:[食铁兽,不会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吧。]   温泊雪愣了愣:[嗯?什么?那个是哪个?]   [圆圆滚滚的,黑白相间的,听说是食肉动物但酷爱竹子的……那个。]   谢星摇:[食铁兽,是它的古称。]   在修真界里,它的确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上古凶兽。   月梵:?   温泊雪:???   不会吧。   这也太离谱了吧!   天降国宝,这已是离谱它娘给离谱开门,离谱到了家。   不成想,更离谱的事情还在后头。   兔耳少女嗅见谢星摇的气息,下意识向着她靠近几步。   香气迎面,晏寒来不喜脂粉味,烦躁蹙眉。   他目光太冷,看得少女瑟缩一下,旋即了然笑笑:“姐姐,你的结契对象好凶。我离你这样近,他定是生气了——这样也能吃醋呀,快去哄哄他。”   温泊雪还沉浸在食铁兽带来的震惊里,闻言脱口而出:“晏公子不开心吗?怎么了?”   不对。   温泊雪原地跳起来:“什么!结契!”   九重琉璃塔,真是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   昙光双目圆睁,加上光秃秃的脑袋,好似三个巨大电灯泡:“结、结契?谁和谁,谢师妹和晏公子?”   月梵脑子里叮叮哐哐,如同程序崩溃,只能从口中蹦出一个个无意义音节:“契结时候什么?会这样怎么?不知道啊我?幽都?摘星节?雀知花园?啊???”   谢星摇:……   谢星摇耳后嗡嗡发热,不知道应该作何解释,也想不出怎样才能让脸上的热气消散些许。   她只明白一件事——   完。蛋。了。 第71章   谢星摇总算明白了。   她和这九重琉璃塔,命里犯冲。   身为当事人,她与晏寒来彼此心知肚明,二人之所以结契,只是为了屏退前来搭讪的幽都妖族、让身边清净一些。   谢星摇曾经细细思考过,倘若被月梵等人得知了这件事情,很可能会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于是她对结契一事避而不提,想着摘星节结束,他们一行人离开幽都,结契绳自然会失去效用。   不幸。   不幸中的大不幸。   当初看着晏寒来颈上的结契绳,她脑子里就曾划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接下来在幽都的这么多天里,应该,可能,也许,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绮楼之中舞乐声声,门外却陷入一阵令人心悸的寂静。   耳后热意久久未散,谢星摇下意识抬眼,飞快看向晏寒来。   以这只狐狸孤僻又毒舌的性子,她本以为晏寒来会毫不犹豫出言解释,顺带讽刺一两句,表明自己不会与她生出纠葛。   但很奇怪地,他并未开口。   青衣少年沉默无言,安静对上她目光。   晏寒来睫羽生得纤长,看向她时微微下垂,荡开一片深灰轮廓,琥珀色瞳孔平静无波,瞧不出平日里讥嘲冷淡的笑意。   一定是错觉。   此时此刻的晏寒来,眼中居然透出了几分类似于乖驯的情绪,似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这道眼神无波无澜,却看得她心下一动。   “所以,”月梵终于找回失踪的理智,“你们两个,当真结契了?”   温泊雪速速接话:“结契绳还是……那个?”   昙光不甘落后,奔赴在吃瓜第一线:“什么时候的事情?方便透露更多吗?”   “咦。”   兔耳少女眨眨眼,耳朵簌簌一抖:“原来这是个秘密吗?对不起,我是不是惹祸了?”   谢星摇:……   头疼。   “没事。”   她在脑子里整理一番措辞,揉揉太阳穴:“我和晏公子之所以结下临时契约,是因为那天在雀知前辈的花园里,遇到了几个搭讪的宠侍。”   晏寒来眼睫倏动,不动声色垂下目光。   “我们认真讨论过,既然要调查城主、找出幽都里失踪之人的去向,最好不要太过张扬。”   谢星摇道:“幽都百姓热情奔放,若是逐一拒绝他们的结契绳,定会花去不少时间。如此一来,倒不如先和晏公子结下契约,妖族嗅到我们身上的味道,自然不会多加纠缠。”   她这段话说得有理有据,温泊雪认认真真听完,迟疑接话:“也就是说……你们结契,只是为了能让身边消停一点儿?”   谢星摇点头:“嗯。”   月梵看她一眼,又抬头望向晏寒来:“晏公子,是这样吗?”   她一句话堪堪说完,谢星摇望见不远处的青衣少年撩起眼皮。   他的眼神仍是安静,和之前相比并无变化,但不知怎么,她总觉得有了某种微妙的不同。   晏寒来轻勾嘴角,笑里噙出一丝轻嘲:“嗯。”   “这样啊。”   心情如同大起大落的过山车,昙光长叹一声:“我还以为……”   想来也是,晏寒来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与人结契。   纵观天途里前前后后的整个故事,他一向孤僻又桀骜,对每个女性角色都生不出亲近,要说他会结契……   就挺匪夷所思。   两个毫无恋爱经验的单身青年双双无言,唯有月梵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再看谢星摇身边的兔耳少女,亦是满脸兴致勃勃看好戏的神色,与月梵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咧嘴一笑。   确认过眼神,是同样察觉了猫腻的人。   “入夜风寒,几位客人不妨进楼坐坐。”   兔耳少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把抱住谢星摇手臂:“我见到姐姐时还在纳闷,为何你身上虽有结契绳的气息,却并无结契对象留下的标记……原来是假的呀。”   如出一辙的话,红衣猫女也曾说过。   谢星摇抬手嗅嗅自己袖口,是她熟悉的浅淡花香。   月梵静默抬眼,不着痕迹望向晏寒来。   他最擅藏匿情绪,闻言冷冷垂了眼,薄唇抿出一条平直的线。   绮楼里妖物众多,见一行人踏足而入,纷纷迎上前来。   绮楼里的小妖们,是当真懂得如何引人上钩。   楼中的男男女女皆是天人之姿,除却老天爷赏饭吃的长相,恰到好处的兽形同样惹人注目。   兔子、狐狸、虎狼与猫猫狗狗露出讨喜的耳朵,鸟雀羽族生有翅膀,甚至有鲛人坐在庭院里的水塘边,尾鳍透明如薄纱,被烛火映出浅浅流光。   人间仙境,不外如是。   “姐姐喜欢?”   兔耳姑娘靠她更近:“绮楼之中妖族虽多,我的耳朵却是摸起来最舒服的——你想试试吗?”   谢星摇本想回答“好”。   毕竟按照石碑上的规则,绮楼里基本没什么危险,只要不惹怒绮楼主人,也不受到小妖蛊惑、和他们入房就好。   像这样摸一摸耳朵,不会生出祸端。   但莫名其妙地,她忽然想起晏寒来。   自他们进入绮楼,楼中的小妖们热情相迎,几乎每人身边都围了两三只小妖怪。   唯有晏寒来脾气坏性子冷,干脆在身边围出一道凌厉法诀,阻隔外人靠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的。   谢星摇迟疑一下:“……算了吧。”   “好可惜。”   兔耳少女嘻嘻一笑:“姐姐是担心让他不高兴吗?”   不愧是绮楼里土生土长的妖精,这话术这助攻,真牛。   月梵在心里给她竖一个大拇指,目光往左,又看一眼晏寒来。   哦呼。   他好快好快抬了眼,连脚步都微微一僵。   月梵嘴角泛起微笑。   “嗯?”   谢星摇听懂她的意思,浑然一愣:“他能有什么不高兴的……我们去哪儿?”   “客人们想见大人,还需静候一段时间。”   兔耳少女敛眉低笑:“我为姐姐寻了个幽静的好去处,不如随我听听琴赏赏小曲,如何?”   不怎么样。   谢星摇没忘记石碑上的规则,心知绝不能独自和她进入房中,否则好端端的合家欢,立马变成恐怖故事。   “我和师兄师姐们刚刚团聚,想同他们待在一起说说话。”   她礼貌笑笑:“姑娘可否帮我们找个大点的房间?”   “劳烦再拿些吃的。”   温泊雪瞧一眼身边的几个幸存者,语意温和:“我这几位朋友长途跋涉,损耗了不少精力。”   他们要么是初出茅庐的小门派弟子,要么是修为浅薄的幽都住民,在九重琉璃塔中耗尽食物和灵力,饥肠辘辘、狼狈不堪。   与温泊雪相遇后,这位凌霄山小道长倾囊相助,将储物袋里所有的食物逐一相赠。   他们本就对此颇为感激,此刻不约而同抬了眼,眸中有亮色闪过。   “多谢温道长。”   离他最近的青年颔首道:“我们能力微薄,真不知应当如何答谢才好。”   温泊雪脸有些红。   温泊雪挠头:“实在想答谢的话,要不就……待会儿多吃点东西?”   “这位道长,看上去好害羞哦。”   昙光身边的邪祟姑娘噗嗤一笑:“正道的人都这么容易脸红吗?”   所有人都拒绝了和小妖单独回房的提议,妖怪们商讨片刻,将他们安置在一处极大的雅间。   被困在九重琉璃塔的人们经受了多日折磨,好不容易能安心坐下,纷纷显露久违的舒缓之色。   邪祟们久久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夜色里,从未见过这般奢华瑰丽之景,一时间兴致盎然,在房中上蹿下跳。   月梵无奈轻笑:“这些邪祟,有时候和小孩一样。”   “毕竟它们从诞生起,就一直住在这里。”   谢星摇坐在桌边,确认茶杯无毒,喝下一口热茶:“没有家人,没有师长,也没有朋友,行事全靠本能,以及九重琉璃塔定下的规则。”   她说着忽然停下,不知想到什么,眸色微沉:“……奇怪。”   昙光扬眉:“怎么了?”   “如果说邪祟诞生于九重琉璃塔,是汇集天地邪气而生。”   谢星摇放下茶杯:“那它们……怎会知道结契绳?”   结契绳乃是幽都的特色之物,与摘星节相辅相成,在来幽都之前,连谢星摇都没听过它的名字。   这显然不属于人人皆知的常识,然而当她与晏寒来见到红衣猫女,对方一眼就看出他们绑了绳子。   绮楼里的兔耳少女也是一样。   她说罢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书灵:“小亡,你知道结契绳吗?”   书灵乖乖点头。   “结契绳是什么?”   昙光身后的一名邪祟少年探过脑袋:“我没听说过。”   拥有三只眼睛的邪祟姑娘一本正经为他科普:“就是临时结契用的白绳子,笨。”   “会不会是因为融入了城主的意识?”   月梵思忖道:“这里是穆幽创造的小世界,也许他的几缕神识混入了其中,从而对邪祟们生出影响。”   然而这地方并非穆幽的识海,就算他当真遗落过神识,顶多影响一两个邪祟,不可能造成如此大范围的异常。   如果说这是九重琉璃塔中的常识,有的邪祟知道,有的却又对此一无所知。   月梵的解释虽有漏洞,但就目前来说,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之法。   谢星摇想不出答案,听温泊雪道:“小世界里的石碑,都是由被困在这儿的前辈们所写的吧?”   “嗯。”   谢星摇点头:“绮楼外立着块石碑,说明有人曾来过这里,距离城中那座琉璃塔不远了。”   可那人终究没能离开小世界。   幽都城中央……究竟藏着什么?   他们尚在房中讨论,猝不及防间,空气猛然一颤。   谢星摇被吓了一跳,倏地抬眸。   这道震颤来得突兀,仿佛连整座绮楼都在为之战栗,丝丝缕缕的空气好似振动的琴弦,荡开层叠余音。   月梵做出戒备姿态:“是威压。”   强烈的威压铺天盖地,谢星摇勉强深吸一口气,听见门外响起小妖们的踏踏脚步。   “威压如此之强,能有这种实力的,绮楼里应该只有一位吧。”   昙光默念佛咒,佛光溢开,化作法罩将众人护住。   温泊雪低声回应:“绮楼主人。”   亦是那位许久未曾露面的上古凶煞,食铁兽。   “她看上去,心情似乎真的不大好。”   幸存者之一的蓝衣小道士瑟缩一下:“我们要出去吗?”   月梵起身:“先去看看情况吧。”   *   整座绮楼都在微微抖动。   空气震颤不休,打开房门,浓郁妖气扑面而来,让谢星摇皱了皱眉头。   好在昙光的佛法有清心凝神之效,她压下心中杂念,观察四周景象。   小妖们叽叽喳喳,聚在中央的一处雅间之外,个个瑟瑟发抖,目露惊惶。   倏而杀气更浓,将它们狠狠吓了一跳,不敢继续多嘴,纷纷低头。   “客人,你们怎么出来了!”   兔耳少女站在不远处,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门:“大人很不高兴,正在发怒。你们要不……”   她话没说完,雅间便响起一声冷笑。   “听说楼里来了几位客人。”   女子的声线慵懒微哑,似是刚睡醒一般,睡意惺忪:“许久没见生人到这儿来……我有些饿了,不如请他们进来坐坐?”   谢星摇很明显地感觉到,身边的昙光身形一僵。   “有些饿了,让我们进去坐坐。”   昙光准确抓住关键点,迟疑低语:“这两者之间的关联……想想有点吓人。”   “虽然吃竹子的大熊猫很可爱,但不可否认,它的确是种食肉动物。”   谢星摇又觉得头疼:“这上古凶兽的名头,绝非浪得虚名。”   温泊雪后知后觉感到一丝危机:“如果我们没办法让她高兴,不会变成食肉动物吃的‘肉’吧。”   如同是对他们的一个回应,刹那间疾风大作。   雅间房门轰地大开,袅袅白烟溢散而出,裹挟令人头晕目眩的馨香气味。   倘若谢星摇判断无误,应该是竹子的清香。   熏香缭绕,似是拥有自己的意识,悄无声息来到他们面前。   所过之处小妖纷纷退让,空出一条通途小路。当谢星摇抬眼,一缕白烟恰好缠住她发梢。   与此同时,雅间中的女人笑意更浓:“好香的味道……都很好吃。”   “谢仙长莫怕!”   书灵正色拔剑:“区区一个金丹妖物,竟敢对仙长不敬。今日我就算战死在这里,也要斩下此妖首级!”   人家本就心情不佳,你可别说了吧。   谢星摇给他舌头下了个定身咒。   书灵:无辜。   绮楼主人发出邀请,若是拒绝,只会让她怒意更甚。   谢星摇与月梵对视一眼,迈步向前。   循着白烟,雅间里的景象渐渐变得明晰。   但见雕梁绣柱,画栋飞甍,穿过翠色碧石制成的珠帘,可见一张轻纱环绕的美人榻。   榻上女人面若桃瓣,乌发凌散,形如一片逶迤的漆黑水蛇;榻上则是绮丽绯红,两相交映,透出摄人心魄的蛊。   她只着了袭单薄白衣,唇上一抹艳艳朱红,美则美矣,只可惜无甚笑意,冷如寒山。   谢星摇的第一反应是,这很不大熊猫。   几个俊秀少年立在她身侧扇风递茶,其中一个温声开口:“大人,这些就是新的客人。”   “几个人族,几只妖,还有……”   女人挑眉:“邪祟。”   她活了这么久,倒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混杂的队伍。   “长得不错,”绮楼主人懒懒哼笑,“就是不知有没有趣。”   榻前一个狼尾少年讨好地笑笑,靠近她耳边:“大人,外来之人大多无趣,不值得让您费心——是我们哪里伺候得不够好吗?”   女人咬下他递来的一颗葡萄:“是么?”   “当然啊。”   给她按摩的鲛人温柔小意,双手轻抬,露出指甲上的胭脂色蔻丹:“我们能为大人捶背,陪大人闲聊,供大人解闷,至于他们,只是群不通情爱的书呆子罢了。”   [开始了。]   身为网络小说写手,昙光对这种套路最是熟悉,当即凛然正色,传音入密:[石碑上的规则是要讨她欢心,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引起她的兴趣……恐怕只能沦为晚餐了。]   月梵握拳咬牙:[被熊猫吃掉,听起来好没尊严。]   昙光:……   所以重点不是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啊!   幸存者中的小姑娘站在众人最末端,怯怯悄声道:“我们应该怎么办?”   上古凶兽带来的压迫太强,她身侧的蓝衣少年竭力稳下心神,让自己不至于发抖:“几位道长似是已有对策,我们先静观其变。”   他一顿:“不过……这几位凌霄山的道长,皆是我曾有耳闻的天才之辈。以他们的品性,定不会阿谀奉承、讨妖族欢心。若是走投无路,我大可主动献身,去做那食铁兽的食物。”   小姑娘面露惊诧之色,少年抿唇笑笑:“这几位道长比我厉害得多,就算没有我,你们跟着他们,也有逃出去的希望。”   他话音方落,旖旎雅间内,响起昙光的一声轻笑。   光风霁月的佛子皎如玉树,舒朗眉目间,尽是遥不可侵的萧肃之意。   当他开口,尾音却微妙上扬:“是哦,好羡慕楼里的各位哥哥,能将脂粉口脂涂得如此得心应手——我一向不懂其中奥妙,好笨。”   幸存者小姑娘:?   蓝衣小道士:?   花枝招展的鲛人:???   等等。   虽然这段话听起来乖驯又无辜,但……   这和尚绝对是在讽刺他们浓妆艳抹,衬托自己玉洁冰清吧?   鲛人被噎得一怔,旋即冷哼:“难怪灰头土脸,小师傅不去整理整理仪容么?”   “还有手上红艳艳的蔻丹,不会沾到食物上吗?好担心。”   昙光并不理他,说罢匆忙捂嘴,露出几分愧疚之色:“哎呀,抱歉!我心直口快,其实不是故意说哥哥什么,只不过这样对楼主大人确实不太好……不会惹你们生出矛盾吧。”   [我惊了。]   阵阵茶香扑面,月梵目瞪口呆:[这茶味,熏得我拳头硬了。]   [昙光小师傅。]   谢星摇眼角一跳:[神奇的男人,雄竞之主,套路之王。]   蓝衣小道士:……   他不理解,也不太懂。   他只能自我安慰,喃喃低语:“昙光小师傅,善解人意、温文尔雅,时时刻刻为人着想,不愧为佛门第一人,很温柔,很细腻。”   “这样想想,的确不大好。”   绮楼之主眸光一动,挥退身侧的鲛人:“你先退下吧。”   鲛人忿忿离场,昙光凭借茶艺脱颖而出,俨然一副胜利者姿态。   下一刻,却又听她懒声道:“还有这光头,你也出去——从未见过如此腻歪之人,晦气。”   昙光:?   昙光想不通:[我不理解!]   谢星摇拍拍他肩头:[朋友,我们很理解。]   月梵沉痛应声:[非常理解。绿茶,它不配。]   “无聊。”   美人榻上的女子轻撩耳边发丝,百无聊赖打个哈欠:“还以为来了什么有趣的客人,结果仍是庸碌之徒。这偌大的幽都,莫非就没有能让我开心的物事了么?”   “大人息怒。”   狼妖战战兢兢,为她理好凌乱的衣襟:“不如让我们再为您寻些邪祟。”   他动作小心翼翼,女人视线往下,觑见指甲上的一抹蔻丹。   “蔻丹、脂粉、胭脂……”   昙光的言语历历在耳,绮楼之主轻啧一声,挥开他手臂:“成天扭捏作态,快把我熏死了,退开退开!”   糟糕了。   狼妖与另几个小妖面面相觑,眼中惊惶愈浓。   大人的心情一天不如一天,稍有不如意就会发怒。   昙光的一番话好似火苗,将她心中的愤懑轰然点燃——   从一月一次,到七天一次,再到如今的两天一次。   绮楼又要遭殃了。   霎时间邪气四涌,伴随一声低吼,上古凶兽的身形倏然现出。   小妖们如履薄冰,被邪气压得连连后退,清一色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而在众妖中央的美人榻上,凶兽双目漆黑似夜,张口露出银白利齿,庞大身躯有如小山,笼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暗潮。   以上,是修真界的正常视角。   满屋寂静里,谢星摇轻轻嘶了口气。   熟悉的轮廓,熟悉的黑白两色,熟悉的胖滚滚。   在雅间中的白烟氤氲下,熊猫瞪大一双圆溜溜的豆豆眼,半圆形的耳朵悠悠一颤,肚皮奶白、眼圈漆黑。   至于张嘴发出低吼,无论怎么瞧,都像在无能狂怒地撒娇。   谢星摇:……   谢星摇:“如果大人愿意的话,不妨让我试试。”   *   谢星摇摒退了无干人等,小妖们纷纷散去,房中只留下她和绮楼主人。   根据石碑上的规则,不能跟随绮楼中的小妖单独进入房中,唯独绮楼主人是个例外。   食铁兽懒洋洋倚靠在榻边,斜眼睨她:“然后呢?”   绮楼之主觉得有些新奇。   食铁兽乃是修真界凶煞,无数人闻风丧胆,甚至不敢同她对视。   然而当她现出原形,不止谢星摇,她身侧的几个年轻人竟都没觉得惊慌失措,而是怔然一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谢星摇甚至还颇为惊喜地笑出了声。   “倘若你也想说些花言巧语,不如打消这个念头。”   食铁兽翻了个身子:“我在绮楼活了这么多年,什么好话没听——”   刹那之际,她的话僵在喉咙。   食铁兽浑身一抖。   食铁兽睁圆豆豆眼:“嗯……?”   自后背开始,电流般的酥麻感簌簌蔓延,有什么东西覆在她身后,穿过细软绒毛,触碰到柔嫩的软肉。   这种感受前所未有,食铁兽扭动一下,耳朵竖成三角形似的尖。   这个初次见面的仙门弟子……竟在触碰她的真身。   不对,与其说是“触碰”,“抚摸”似乎更准确一些。   这小丫头怎么敢?食铁兽残暴凶恶,她身为绮楼之主,更是地位尊贵,怎可被——   心中的羞恼之意没来得及宣泄而出,食铁兽哼出一道气音,又翻了翻身子。   怎么会这样。   被人族无礼触碰,她竟并不觉得排斥,反而卸了气力……还想品尝更多。   看起来很高兴。   谢星摇轻抿唇边。   听说熊猫的绒毛很是坚硬,摸起来并不舒服,但修真界不愧为修真界,因有灵气滋养,灵兽们皆是皮毛柔软。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摸上熊猫。   狐狸瘦小,只能触到薄薄一层皮肉;熊猫体型更大,丰腴富态,软嘟嘟肉乎乎,好似一个散发着热气的柔软绵团。   手感绝佳。   绮楼之主:“等等!无礼,这岂是你能……”   酥麻四溢。   ……不行。   浑身瘫软。   ……忍住。   绮楼之主声线渐低:“呜呜咕噜。”   手下的挣扎越来越弱,当食铁兽翻过身去,露出小小的团状尾巴。   与庞大身躯相比,四肢显得憨厚短胖,这会儿被刺激得晃悠几下,扬起梅花样的爪子。   好可爱。   国宝果然名不虚传。   若不是与绮楼之主并不相熟,谢星摇甚至想直接埋脸,吸一吸透着竹子清香的大毛团。   每种哺乳生物的皮肤上都分布有感觉神经末梢,在抚摸之下,将大大降低压力荷尔蒙,让被抚摸的对象心生愉悦。   这是生物学界客观存在的事实,即便高傲如食铁兽,也无法逃开。   绮楼主人之所以常年烦闷不堪,或许正是因为无人胆敢上前抚摸,原形的需求得不到满足。   在她多年撸猫撸狗锻炼出的手艺之下,食铁兽渐渐松下浑身力道,绵软躺在榻间。   若有似无的电流刺激得头发发麻,她许久未曾有过如此轻松的感受,恍若置身云端,徐徐呼出口气。   一柱香后。   雅间房门被打开,候在门外的小妖们猝然抬头。   不可思议。   那个莽撞提出与大人共处一室的仙门弟子,居然活着出来了。   曾经也有外来者向大人示好,要么被轰出雅间,要么被吞噬魂魄,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的,唯有谢星摇一个。   在此之前,他们已在猜测她的死法。   再看雅间里头——   白衣女人身形婀娜,缓缓踱步上前,面若芙蓉双眸如星,浑身上下焕然一新。   “解除结界,需要一段时间。”   食铁兽展颜一笑:“你们先行歇息吧。”   *   小妖们大受震撼。   小妖们绞尽脑汁。   竟能如此迅速地摆平绮楼之主,小妖们看向谢星摇的目光由困惑渐渐变为崇敬,齐齐上前讨教经验。   ——这是个神人啊!   书灵立在群妖之前,洋洋得意:“这就是我们谢仙长!想当初她收服我的时候……”   “居然真就成功了。”   月梵惋惜握拳:“好羡慕,我也想摸摸大熊猫。”   危机解除,谢星摇终于放松全身警惕,喝下一口热茶:“我离开的时候,绮楼主人邀请我们以后再来做客。”   “九重琉璃塔中的邪祟并非全是极恶之徒。”   温泊雪道:“要是我们真能破除这个小世界,它们没了栖身之处,不知会何去何从。”   谢星摇揉揉太阳穴:“莫说去处,就连它们的来历,我们也不清楚。”   她说着愣住,将在场所有人扫视一圈:“晏寒来呢?”   温泊雪飞快应她:“晏公子不久前就离开了,说是绮楼太吵,要去别处散散心。”   挺像他的作风。   她喝茶时抬了眼,余光正好落在门口。   门边的兔耳少女咧嘴笑笑,身后跟着好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女孩,朝她勾一勾手指头:“姐姐,厢房里无趣极了,我们带你在楼里走走。”   昙光顿时明白言下之意:“定是来向你讨教经验了。”   小姑娘们兴致勃勃,谢星摇不好意思拒绝,被叽叽喳喳拉出房间。   “大人平日里总是凶巴巴的。”   兔耳少女皱皱鼻子:“我们不敢靠近她,唯恐惹她生气,姐姐竟能让她消下气焰,好厉害。”   “只是利用了人之常情。”   谢星摇心下一转,好奇问她:“你们也是诞生在这座绮楼里,没有更多记忆吗?”   “对呀。”   兔耳少女双目澄澈,泛出兔子独有的浅浅赤红:“外面全是黑漆漆的,绮楼难道不好吗?”   “倒也不是不好。”   谢星摇还想继续,袖口忽然被轻轻一拽。   她不明所以,看一眼身边的兔耳小姑娘。   后者眨眨眼,朝着不远处的长廊尽头扬一扬下巴。   谢星摇循着轨迹望去,居然见到晏寒来。   他默不作声立在角落,侧脸被阴影笼罩大半,向来白皙的面庞毫无血色,薄唇紧抿,眼下浮起浅淡乌青。   细细探去,周身的气息微弱又凌乱,像极毒咒发作时的模样。   但是……不对啊。   毒咒受到神识压制,晏寒来前几回身有不适,皆是源自身受重伤、神识受创,难以压下毒咒的邪气。   然而此刻他们身在绮楼,被小妖怪们好吃好喝供着,没受到一丝半点的伤。   她心有疑惑,轻声开口:“晏公子,你怎么了?”   晏寒来定定看她一眼。   他神色如常,带有一丝不甚明显的烦躁与不耐,不知为何用了传音,音量极小:[……咒术。]   真是毒咒发作。   比起之前几回,今日的晏寒来形貌更为虚弱,身形似是一瞬轻晃,很快又竭力站好。   他情况不妙,谢星摇心知耽误不得,看向身侧的几个小姑娘:“我和他有事要谈,待会儿再去找你们,好不好?”   兔耳少女扬唇一笑,意味深长微眯双眼:“好。”   小妖们风一样离开,谢星摇快步向前,靠近尽头的青衣。   离得越近,她越能感受到晏寒来身边凌乱的气息。   仿佛受了极重的伤,灵力与妖气袅袅散开,微弱得好似晨烟。   可绮楼之中毫无异常,再看他干净整洁的衣衫,也见不到重伤后的血色。   谢星摇指尖倏动,灵力弥散,先行附上他脸庞:“毒咒为何会在这种时候发作?”   她说着环顾四周,欲图找个空荡的房间:“我们——”   话音未落,近在咫尺的少年上前一步。   他们本就离得极近,晏寒来毫无征兆地靠近,影子几乎将她牢牢压住。   他喉音哑,听不出情绪起伏:“就在这里。”   ……这里?   这地方虽然偏僻,但毕竟位于长廊之中。   晏寒来所在的角落是个小小的视觉死角,寻常的过路之人不会发觉,然而仔细一望,就能见到角落里的景象。   “这里不好吧。”   谢星摇下意识反驳:“如果被绮楼里的小妖撞见……”   “谢姑娘。”   少年音低低响起,裹挟几分病重时无力的气音。   他这回没有出言讽刺,喉结上下一动,低语字字入耳,撩得耳垂丝丝发麻:“……有点难受。”   只需短短数字,谢星摇思绪一空。   这道嗓音仍是淡淡的语气,带有晏寒来一贯的漫不经心,然而尾音却微微下压,如同一个小小的弧,生出示弱般的错觉。   她很没出息地,伸出了右手。   灵力涣散,被她轻轻一碰,狐狸耳朵就像蒲公英一样扑簌冒出。   谢星摇感知他的识海,不由蹙眉。   好乱。   像是被刻意破坏过,各种气息纷纷散落融合,几个显眼的创口破开漏洞,毒咒溢出黑气,侵蚀整片识海。   她没忍住问询:“怎么回事?”   晏寒来冷声轻笑:“不劳谢姑娘费心。”   许是体力不支,他说罢身形一晃,勉强伸出右臂,扶上谢星摇身后的白墙。   似乎……伤得过头了。   青衣少年眸色微暗,掠过一缕自嘲轻笑。   识海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对此不甚在意,竭力站稳,不至于狼狈倒下。   亲手撕裂自己的识海,这种事情,他也是头一回做。   全因没有经验,用了与邪祟交战时的气力,识海生生裂开创口,让毒咒猛烈得前所未有。   好在晏寒来早已习惯疼痛。   温润灵力自少女掌心徐徐淌出,他感受久违的暖意,长睫轻颤不休。   他定是疯了。   想来也是好笑,像他这样的怪人,不会说好听的话,性子乖戾又孤僻,就算想同她靠近一些,也只能用这种愚蠢至极的方式。   一种源于自虐的示弱。   眼前这姑娘若是得知真相,定会被他吓住,骂他疯子。   但身在幽都,他总会生出许许多多不应有的古怪念头。   明明他才是她的第一只狐狸,明明在过去的时候,谢星摇也会满心欢喜地看着他。   如今他成了个可有可无的笑话,被丢弃在空寂角落,偏生又无法生出丝毫埋怨——   因为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毫无关联。   每每念及于此,心口又酸又涩,肿胀得好似压有千钧巨石。   晏寒来说不清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却又隐隐明白了答案。   毒咒剧烈,吞噬五感。   视野之中一片黑暗,他忽然想起年纪更小的时候,被关在那间地牢里的日子。   同样是昏黑寂静,周身剧痛,身边站着影影绰绰的人,面目可憎。   而他独自蜷缩在角落,环顾四周,寻不到一个足以信赖之人。   近乎于鬼使神差地,他试探性出声:“……谢星摇?”   有人回了他一声“嗯”。   声线清泠干净,不是那些人的嗓音。   他莫名生出安心,心中嘲笑自己的愚不可及,在无休止的黑暗里,忽地窒住呼吸。   ——有某种柔软温热的东西,缓缓贴上他耳朵。   “晏公子。”   温和的手掌轻轻拂过耳尖,不带亵玩之意,小心翼翼。   像是安慰似的摸了摸小孩的头,亦如对待易碎的珍宝。   谢星摇定是觉出他心神恍惚,笨拙地一下又一下抚过耳朵:“没事的。”   疼痛如影随形,晏寒来却蓦地笑开。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撕裂感再加重些也没关系。   待在这种毫不隐蔽的地方,就算被楼里的小妖见到又如何。   这本就是他的小心思。   谢星摇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对方脊背上的颤抖。   毒咒太强、识海受损,意识会不由自主陷入混乱,她虽不知晏寒来想起了什么,却能猜出那并非多么美好的记忆。   出神的一刹,被右手轻抚着的狐耳,陡然扫过她掌心。   这个动作暧昧而微妙,好似一簇幽暗烛火,灼出心尖一热,   痒意漫开,不等她停下动作,便听晏寒来哑声道:“谢星摇?”   他很少直呼她名姓,谢星摇应了声“嗯”。   她本打算追问发生了何事,舌尖却浑然僵住,发不出声音。   在格外狭小的角落里,空气凝成静止的热意。   她被团团裹住,身侧掠过一道清风。   紧随其后,是更为滚烫的热。   ——狐尾柔软,自晏寒来身后无声探来,悄然贴近,尾端一勾。   一如谢星摇曾经递给他的那册话本。   当时她曾正色道,不妨学一学话本中的男主人公,定能讨人喜欢。   ……才不是让他学习这种事情啊。   绒毛蓬松,狐尾末端缠上她侧腰,倏而上下一动、轻扫而过,撩起直入骨髓的痒。   谢星摇说不出话。   她的脸轰地滚烫,屏住呼吸。   而在毫厘之距的角落,少年人细碎的呼吸在她耳边悠悠溢开。   “这是报酬。”   晏寒来唇角稍扬,喉音极哑,也极轻:“谢星摇,喜欢这样么?” 第72章   四下寂静无声。   长廊尽头的角落幽深偏僻,鲜少有人靠近,偶尔自远处传来清悠脚步与小妖们的欢快笑音,不过片刻,便消失在其它拐角。   隔着一件单薄红裙,腰侧的热度若有似无。   这样的感觉并不清晰,谢星摇心中却生出一种古怪的错觉——   仿佛随着狐尾的动作,血肉被悄然化开,先是侧腰,再到心口,最终热意暗涌,连带识海也一并消融,只剩下灼人的滚烫。   喜欢吗?   她不知道。   然而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告诉她,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触碰。   脸上一定红得厉害,被晏寒来的喉音撩过耳畔,耳中亦是嗡嗡作响。   ……晏寒来,究竟清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啊。   原文里说他离群索居,常年孑然一身在修真界游荡,无父无母,更无交心好友。   在绝大多数时间里,这只狐狸都置身于九死一生的魔渊与秘境。比起与人相处,他或许更清楚应该如何解决铺天盖地的邪祟妖魔。   他本就对人与人之间的分寸不甚了解,看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之后……不会误以为这是正常操作吧。   谢星摇很快否决这个念头。   晏寒来自尊心强得要命,平日里连一句软话都不肯说。   他也许的确懵懵懂懂,但绝对不傻。   这样的距离与姿势,分明就暧昧过了头。   少年因身形不稳,一只手撑住她身后的白墙,形成一个狭窄逼仄的小小空间。   于是压迫感更汹更重,谢星摇平复心神仓促抬头,恰好同他四目相对。   毒咒仍在撕裂识海,鸦羽般的长睫因剧痛而不住颤抖。   晏寒来面上却无痛苦之色,眼尾飞红,双目晦暗不明,静静对上她视线,不知想起什么,倏而勾出一抹浅笑。   漫不经心,却正中靶心。   空气中的弦将断未断,因他这个意味不明的笑,顷刻间碎开。   “你……”   谢星摇觉得,她有必要说些什么,用来缓解此时此刻过于窘迫的气氛。   谢星摇侧过双眼,避开他目光:“就是……”   谢星摇耳根愈热:“毒咒……”   可恶。   比起温泊雪,她才像个报了废的机器人。   毒咒汹涌,晏寒来被折腾得面无血色,偏生心情似乎不错,用低低气音回她:“怎么?”   谢星摇不假思索:“今日的毒咒,比之前厉害得多。”   话音方落,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因着腰上勾缠着的那条尾巴,自己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于是一瞬走神,手心里的灵力消弭殆尽。   她重新凝神,掌心灵力聚集,再一次渡入少年识海。   细细想来,她与晏寒来的关系……在某些时候,确实略显古怪。   她醉酒之后,晏寒来会变作一只小狐狸,不做反抗地被她抱在怀里。   幽都妖族试图同她结契,晏寒来以“麻烦”为由,主动递给她一根结契绳。   他那样一个傲慢又孤僻的性子,本该独来独往、对这些事情漠不关心。   在《天途》原文里,月梵同样受到不少小妖青睐,晏寒来置若罔闻,没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   还有他们在九重琉璃塔中遇见的红衣小女孩。   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气急败坏瞪着晏寒来,声称“其实在那时候,他根本没有”——   她没说完,就被晏寒来的杀咒毫不留情打断。   谢星摇当时就生出了好奇,奈何红衣之女的控诉戛然而止,让她得不到答案。   如今想来,红衣之女能分辨真心与谎言,她的语气那样斩钉截铁,是不是想说……   晏寒来没有撒谎?   那他又是什么时候没有说谎。   从头到尾,红衣之女没来得及判定真假的,只有一句话。   识海轰地一热,谢星摇掐断这个天方夜谭的念头。   她心中充斥着繁杂的念头,掌心随着窜动的毒咒上下轻抚,一个不经意间,碰到狐狸的耳朵尖。   晏寒来身形一僵,气息更乱。   “抱歉抱歉。”   谢星摇陡然回神:“你还好吗?”   青衣少年垂眸,面色淡淡看她一眼。   他受了重伤,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分明是处于弱势的那一方,然而不明缘由地,渐渐显出主导者般的、令人无法拒绝的姿态。   “嗯。”   狐耳蹭着她轻轻一扫,晏寒来喉音慵然:“继续。”   *   好不容易压下毒咒,谢星摇回到雅间,腿有些软。   合理推断,是被榨干。   晏寒来行在她身侧,仍是司空见惯的冷淡神态:“谢姑娘的灵力储备,倒与炼气极为相符。”   谢星摇瞪他一眼。   她出于好心帮他解咒,结果还要被讽刺灵力太少,晏寒来此人实在心如寒铁、薄情寡义——   下一刻,却见少年抬起左手,凌空一点。   他已至金丹,虽然被九重琉璃塔压制了修为,灵力仍是澄澈汹涌,无声无息来到谢星摇掌心,水流一般汇入其中。   晏寒来居然在给她渡回灵力。   谢星摇没料想过这个动作,猝不及防,只觉手心的皮肤被羽毛一挠。   黑暗中被尾巴缠住的感觉莫名涌上心间,她条件反射移开右手,轻握成拳。   晏寒来撩起眼皮。   “有点痒。”   谢星摇压下心虚:“没关系,灵力总会慢慢恢复,不劳晏公子费心。”   对方默不作声,递来两颗回复灵力的丹丸。   嘴上冷淡又毒舌,身体做出的反应倒是人模人样。   她道谢接下,将丹药囫囵吞入腹中,敲开雅间大门。   木门吱呀打开,房中投来数道视线。   “摇摇,你回来了!”   见是她,月梵扬唇一笑,倏而瞥见她身后的晏寒来,眉梢微挑:“你们……”   “碰巧遇上,就一起回来了。”   谢星摇迅速转移话题:“结界如何了?”   “可巧,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温泊雪老实笑笑:“方才绮楼主人发来传讯——结界已经解除。”   *   结界解除了。   谢星摇随着众人离开雅间,行出灯火通明的绮楼,便又回到亘久不变的压抑夜色。   不过……比起最初的昏沉无边,当她抬眼望去,很快发现不同。   因有一层肉眼不可见的结界,在此之前,小世界中心的九重琉璃塔被完全隔绝,只露出一道隐隐散发暗光的影子。   如今结界散去,塔身溢开澄亮清透的皎白亮芒,琉璃荡出缕缕清光,将小半片天空映照得恍如白昼。   “没错。”   温泊雪细细探去,左眼一跳:“是仙骨的气息。”   “结界替你们解开了。”   绮楼之主倚靠门边,身侧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小侍,说话时惬意张口,咬下小侍手中的一颗葡萄。   她言罢一顿,眸光流转:“不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这么多年过去,凡是进入那座塔的人族妖魔,最后都没回来过。”   谢星摇颔首:“多谢前辈。”   昙光好奇:“前辈,能通过结界抵达那座琉璃塔的,一共有多少人?”   “少得很。除却你们,只有寥寥六七个,还都是三三两两结伴前来的。那些后生要么满身是血,要么饿得没了力气,能像你们这样的,还是头一回。”   女人咽下又一颗葡萄:“若你们能保住一条命,大可随时回我绮楼,这儿已经许久未曾见到新面孔了。不过嘛——”   她勾唇一笑:“更为理智的选择是,干脆不要去往那座邪门的塔。流觞佳肴、笙歌美人,绮楼无一不有,与其送死,不如留在这儿尽情享乐。”   听起来不错。   若是在闲暇时刻,绮楼不失为一个愉悦身心的好去处。然而被困在九重琉璃塔的不止他们几人,哪怕只在此处多待一天,都会有更多受害者出现。   “前辈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月梵道:“他日有缘,我们定会回来。”   “也罢。”   她拒绝得温和有礼,绮楼之主打个哈欠:“祝你们好运。”   兔耳姑娘自她身后探出脑袋,两只耳朵左右一晃,挥挥右手:“再见!”   告别绮楼,一行人终于迈入内城深处。   这里范围不大,四处林立着雅致精美的幢幢楼阁,九重琉璃塔好似明灯,照亮每一处昏黑角落。   与想象中不同,这里没有邪祟,没有杀气,没有魑魅魍魉。   也没有熟悉的石碑。   “我想起来一件事。”   气氛诡谲而压抑,谢星摇不由压低声音:“红衣之女和小亡都曾说过,城主穆幽有时会出现在城中的这座塔里。琉璃塔立在内城,邪祟们不识字,穆幽却是认识的。”   也就是说,一旦在这里立下石碑,定会被穆幽察觉。   好几个幸存者闻言一愣,眼中浮起茫然之色。   自从进入这个危机四伏的小世界,所有人都在石碑的指引下步步前行。   不夸张地说,若是没有石碑,没谁能活着来到内城。   谢星摇默默蹙眉,警惕打量四周。   佯装成求救孩童的食人之屋,绝不能说谎的红衣猫女,一旦遭到攻击便会心生怨恨的狡妖,会将客人引诱至房中杀害的绮楼小妖。   这些邪祟看似善良无害,其实处处藏匿杀机,如果不是循着规则谨慎行事,她早就踩了不知道多少个坑。   凭借一身可怜兮兮的炼气修为,恐怕连外城都过不了。   石碑乍一消失,就像指路明灯突然熄灭了火光。   饶是谢星摇也有些不适应,在琉璃散出的幽光里缓步前行,不知不觉间,竟已来到塔前。   暮色幽谧,九重琉璃塔静静伫立,通体流泻出皎月般的清波,宛如雪岭之花,高不可侵。   进入塔中的大门虚虚掩着,只露出一条细长缝隙,透过缝隙看不清其中景象,唯能窥见一线莹白亮光。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座看似圣洁无匹的高塔,竟是一切杀戮与阴谋的元凶。   “这就到了?”   月梵满眼的不可思议:“穿过结界以后,居然没有遭受任何袭击……穆幽在外城内城设下那么多邪祟,怎么可能偏偏对最重要的琉璃塔卸了防备?”   温泊雪默念法诀,向前探出灵力:“塔里很可能藏有猫腻。”   灵力穿过缝隙,直入琉璃塔中。   昙光暗暗捏了把汗,小声问他:“怎么样?”   “有股很强的威压和杀气。”   温泊雪道:“穆幽定是早有防备,琉璃塔作为整个小世界的核心,要想进去,不会容易——大家当心。”   幸存者中的蓝衣小道士怯怯开口:“那……我们要推门而入吗?”   一直沉默的书灵蓦地应声:“要。”   “嗯。”   月梵顺着他的意思点头:“总不能因为没了石碑,就变得畏手畏脚。我可以——”   她话没说完,便见黑袍男人上前一步:“我来。”   谢星摇抬头:“小亡?”   “我已至金丹,万一塔里有什么机关,我最有可能挡下。”   书灵道:“你们皆被压制修为,还是谨慎为妙。”   靠近这座塔,他似乎变得格外积极了些。   谢星摇心觉微妙,但书灵的这段话有理有据,放眼在场所有人,他开门的危险性最低。   无人反驳,黑袍男人踱步靠近门边,伸出右手。   塔门厚重,被推开的一刹,发出轰隆闷响——   不过转瞬,变故陡生!   门缝越来越大,塔中淌出的光晕也愈来愈浓,霸道地填满整片视野,刺得双目生痛。   谢星摇刚要掐诀念咒,身体便被一道护罩般的灵力包裹。   不适感散去,她顺势抬眸,望见晏寒来琥珀色的双眼。   “多谢。”   琉璃塔中必有埋伏,谢星摇早就做了思想准备,很快平复心境,看向身前。   白光汹涌如潮,一时间浩浩荡荡,吞没了包括九重琉璃塔在内的全部景象。   而当光影聚拢,九重琉璃塔的轮廓被无限放大。一面面高墙平地而起,好似能吞食天地的磅礴巨蛇,她置身其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再眨眼,只见高墙凌空、道路蜿蜒如犬牙差互,上一刻还平静宽敞的空间,赫然成了一座无比庞大的迷宫。   温泊雪看得目瞪口呆,怔忪着倒吸一口凉气。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还在后头。   塔中本是寂静无声,伴随迷宫铺开,四面八方纷纷响起邪祟的凄厉嘶嚎。   威压迎面,裹挟出缕缕腥风。   “一个看不到头的迷宫。”   昙光扶额:“再加上层出不穷的妖魔鬼怪……看气息,这里的邪祟不会全在金丹吧。”   这座九重琉璃塔,哪里是逃生之路。   分明是绝无生机可言的绝境啊。   “怎、怎么办?”   幸存者之一的青年瘫软在地,因强烈威压瑟瑟发抖:“我们……”   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莫说邪祟,连妖兽都很少见过。   能走到这里已是极限,他全凭着满腔求生的愿望苦苦挣扎,没料到生路成了绝路,无异于当头一棒。   不止他,昙光身边的邪祟们亦是面露惊惶。   同为邪祟,它们明白这座迷宫有多么可怕。   “九重琉璃塔的确是小世界中心,这点不会有错。”   谢星摇皱眉:“等穿过迷宫,我们就能找到虚实交接之地,回到现实。”   但太难了。   他们能穿过偌大的幽都,多亏有石碑一路引领,现如今凭借一身炼气修为,绝不可能胜过如此之多的金丹妖魔。   她心中思忖着接下来的步骤,顷刻之际,耳边忽然掠过一缕幽风。   不妙。   谢星摇屏息凝神,没等掐出法诀,便听有人扬声道:“且慢且慢,小仙长莫急!”   这分明是似曾相识的嗓音,听起来却又无比陌生。   她茫然望去,见到熟悉的一袭黑袍。   身边的书灵同样愣住。   ——迷宫入口处的第一个拐角,正站着个形貌邋遢、手抱长剑的年轻男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五官与他如出一辙。   青年毫无活人的气息,身形浮于半空,显然是已逝之人的魂魄,与邪祟相比,没沾上一丝邪气。   温泊雪怔怔眨眼:“这是……?”   “终于又见到新人了。”   年轻男人快步上前,瞥见书灵,咧嘴笑开:“这不是亡灵之书的书灵吗?我记得他很凶很暴躁来着,几十年不见,这么乖了?”   “等等等等。”   月梵搞不清楚状况:“你是……人魂?人的魂魄,怎么会与书灵长相一样?”   谢星摇心口咚咚一跳。   她一直纳闷,邪祟倘若生于九重琉璃塔,为何会清楚知道外界的传统。   如今看来,这个疑惑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里的所有邪祟——”   她一顿:“都是由已逝之人幻化而成的?”   这个事实全然超出想象,几名濒临绝望的幸存者纷纷呆住。   蓝衣小道士唇瓣轻颤:“怎么会……”   “对了一半吧。”   男人倒是不甚在意,懒懒耸肩:“准确来说,是接连被邪祟吞噬。”   他语气轻松,说出的话语却叫人不寒而栗。   “只要你被邪祟杀死,就会丧失原本的记忆、住进它的身体,接替它成为新的杀人工具——当你杀掉另一个无辜之人,那人便也成了你的下家。”   男人觑一眼书灵,被后者凶巴巴一瞪:“邪祟的相貌会随灵魂而变化。无论壳子里的灵魂如何变换,邪祟总会记得两件事:一是曾经杀过的人,二是无条件遵从穆幽的命令。”   “那……”   幸存者中的小姑娘骇然掩唇:“九重琉璃塔里,岂不是无辜百姓们一直在自相残杀?”   男人不置可否,抿唇一笑。   谢星摇笑不出来。   被关进九重琉璃塔中的受害者多不胜数,其中有道侣,有好友,有同门,也有家人。   在这样的法则之下,无异于让他们亲眼看着珍视之人一个个沦为怪物,却无能为力。   更为残酷的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将顶着珍爱之人的相貌与灵魂,对他们展开追杀。   无处可逃,注定一死。   甚至是死在家人爱人的手上,然后接替他们成为新的怪物。   这是未曾被刻上石碑的、贯穿了整座九重琉璃塔的规则。   也是最彻骨的绝望。   难怪穆幽的修为能突飞猛进。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良久的沉寂里,温泊雪迟疑开口:“不知前辈应当如何称呼?”   男人淡声:“王成阙。”   还真姓王。   昙光思索片刻,沉声道:“前辈的魂魄,为何会出现于此?”   假若一切如他所言,既然书灵拥有与他相同的长相,那他定是死于亡灵之书,魂魄被装进了书灵的壳。   “这个说来话长。”   王成阙懒散笑笑,抱紧手中长剑:“我向亡灵之书许了个愿望,说我执念太强,一缕魂魄留在了死掉的地方。”   死掉的地方。   谢星摇眸光一亮:“前辈也穿过大半个幽都,来到了九重琉璃塔。”   “不错。”   男人面色如常,唇角扬了扬:“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概五六十年?我是第一批进来的。”   据绮楼之主所言,有好几支队伍穿过了结界。   亲眼见到塔里的这般景象,谢星摇心觉不妙:“前前后后进入琉璃塔的人,有谁出去过吗?”   王成阙哈哈大笑:“小姑娘,这里处处是陷阱和邪祟,只有一条正确道路。你觉得仅凭几个小修士,在没有任何指引的情况下,能顺利找到出口么?”   也对。   与小世界里的幽都不同,九重琉璃塔时刻可能受到穆幽的监视,石碑的法子在这里行不通。   心中好不容易涌起的希望瞬间破灭,谢星摇苦恼地揉揉眉心。   身前的王成阙却是一笑:“不过,你们算是运气好。”   他道:“迷宫的机关固然繁复错杂,被好几个修士接连探去,已解开了不少。”   “可是,”昙光挠头,“就算前辈们探明了道路,这里没有石碑,留不下线索……”   这句话没说完,小和尚终于意识到什么,怔怔动了动唇瓣,欲言又止。   王成阙被他表情逗得一乐:“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何要留在这种鬼地方。”   他被困在九重琉璃塔,已有几十年。   身为元婴修士,他虽然被压制了修为,灵力与作战经验却是丰富,一路上披荆斩棘,与友人们风尘仆仆来到塔中。   他们满心期待,殊不知打开大门,却遇见更为深沉的绝望。   迷宫复杂而庞大,处处布有必杀的陷阱,他们作为进入琉璃塔的第一支队伍,得不到任何前人的提示。   抱着不如一试的心思,他们开始前行。   先是一个青年坠入陷阱、被火焰吞噬身躯,紧接着一个姑娘被邪祟缠身,死不瞑目。   队伍中的人们一个个死去,绝望愈深愈沉,压得他难以喘息。   直至最后,队伍里只剩下他和另一名女修。   那时他们双双身受重伤,女修命不久矣,在濒死之际哑声开口:“想来我们之所以能穿过幽都,全因前辈们写下了石碑……我们分明已探明了一段迷宫,可惜这里是穆幽的地盘,有他在,不会让我们留下讯息。”   ——当真无法留下讯息吗。   那么多无辜之人,那么多心怀求生之愿的后辈,当真要被永远困在这处囚笼吗。   王成阙快死了。   在即将闭上双眼时,他见到口袋里的亡灵之书。   没有石碑,没有文字,没有用以传承的规则。   那就由他将生命献祭给邪祟,以灵魂来承载规则。   迷宫中的路径与陷阱,他全都记得。   他会成为最好的路标。   愿望成真,他以魂魄为代价,在琉璃塔中留下了极其微小的一缕意识。   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间,他陆陆续续见到几只队伍。   伤痕累累的年轻人们心怀希冀,本以为能逃离此地,见到迷宫,无一不是心生绝望。   而王成阙引领他们步步向前,一次一次,每一回都比之前走得更远。   有十多岁的姑娘看着漫无尽头的远方,临死前轻声笑笑:“在外城的时候,我一直很感激那些留下石碑的前辈……真好,现在我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   有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递给他一封家书:“这是我给妻儿留下的信。倘若真有人能走出去,劳烦他们把它带给我的家人。”   距离今日最近的一次探路,他与仅剩的另一个幸存者遥遥窥见了迷宫的尽头。   可惜他身边的少年肚子被破开一个大洞,只能一动不动躺在角落,勉强向他扯出笑容。   “下一次……他们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王成阙说:“嗯。”   “希望不要再有什么岔子,穆幽处心积虑设下这么多陷阱,真烦。”   少年道:“其实刚来这个小世界的时候,我还笑话过外城里的石碑——就一个接一个围着城墙,全部写了同一段话的那些,好矫情啊。”   他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些石碑上,写了什么?”   王成阙思忖许久,低声应他:“高塔是九重琉璃塔的投影,也是唯一……唯一什么来着。”   少年咳出一口血,语气却是带了笑。   他睁着涣散的双眼,一字一顿,轻轻动了动嘴唇:“亦是与现实连通的唯一桥梁。愿你带着我们的祝福,一路平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很久很久以后,王成阙终于记起石碑上的文字,却再也没办法让他亲耳听到。   在那些环绕着整座城墙的石碑上,被人认真而虔诚地写:   【据我们所知,高塔身为九重琉璃塔的投影,亦是与现实世界连通的唯一桥梁,只有通过它,才能破开重重虚妄,返回现实。   不要绝望,不要放弃勇气与希冀,愿你一路平安,带着我们的祝福离开此地。】   【注:倘若你见到这块石碑,请为它注入些许灵力,确保幽光不灭,能被后来者一眼察觉。】   不见天日的九重琉璃塔,邪祟丛生,幽寂无光,被禁锢于此的,唯有一个个弱小无力的人,以及如影随形的苦难与死亡。   然而只要有人,就永远拥有绵延不绝的希望。   “你们之前的上一支队伍,差不多走到了迷宫尽头。”   看向崭新的又一群修士,王成阙扬唇笑笑,握紧手中虚无的长剑:“我识路,随我来吧。” 第73章   经过一番简短的自我介绍,在王成阙的带领下,谢星摇穿过迷宫的第一个岔道。   她留了个心眼,并未全盘相信他的言语,在拐角处暗暗探去一抹灵力。   灵力澄白,悄然拂过参天高墙,引来一阵簌簌风响。   没有遭遇陷阱,也没遇上妖魔邪祟,至少就目前看来,一切风平浪静。   “穆幽偶尔会出现在这座塔里。”   王成阙并不在意她的试探,轻笑着解释:“邪祟们虽然不会伤他,但陷阱却是不认人的。为了确保他自个儿能一路通畅,特意设下了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   谢星摇静静听他讲话,目光往上,扫视迷宫中的景象。   层层叠叠的高墙围出一条又一条岔道,拐角之多路线之繁杂,叫人头晕目眩。   陷阱被布置在看不见的角落,从她的视野望去,能见到几只游荡着的邪祟。   金丹修为,虎视眈眈,很不好招惹。   “这条路线没有夺人性命的咒术阵法,但藏了几只凶残邪祟,你们务必小心。”   瞥见幸存者中蓝衣小道士死灰般的面色,王成阙耸肩道:“毕竟大多数邪祟对穆幽言听计从,不会伤他。”   “谢仙长不要害怕。”   书灵抱紧手中长剑:“我定会时时刻刻护在仙长身边,不让仙长受伤!”   “这位……”   王成阙默默觑他,神色复杂:“多年不见,脑子被撞了?”   “你才脑子被撞了。”   书灵不屑,回瞪他一眼:“谢仙长身娇体贵,哪是我们能比。我对谢仙长心怀无上敬仰之意——”   他说到一半,亡灵之书的强制愿力缓缓褪去,属于自己的理智占据上风。   书灵咬牙切齿:“不要和我说话,你们这群愚蠢的人族!”   王成阙:……   王成阙小声:“脑子真坏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   虽然记忆与性子出现了极大改变,但归根究底,书灵与王成阙同属于一人的灵魂。   谢星摇身为罪魁祸首,勉强笑笑:“我向亡灵之书许了愿望,希望书灵能随着我们一路同行,顺便帮点小忙。”   “帮点小忙?”   书灵忿忿跳脚:“你当初的原话可不是这样!什么‘心生崇拜’,什么‘一发不可收拾’,什么‘成为你最忠诚的工具’,毒妇!”   王成阙若有所思看他半晌,颇为苦恼地叹一口气:“我当年心性桀骜……这孩子太笨,让你们见笑了。”   书灵的神色愈发狰狞。   “其实就算知道正确的路径,也不一定能走出迷宫。”   王成阙并不理他:“你们来之前,我还很是担心——这地方处处遍布了金丹邪祟,就算能避开致命陷阱,遇上它们同样够呛,我见过好几个年轻人,都是死在那群邪魔手上。”   他一顿,眸光斜斜瞟过,落在书灵身上:“不过如今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这句话说得隐晦,书灵先是一愣。   然后很快明白过来意思,横眉竖目:“想让我帮你们解决塔里的邪祟?告诉你,我不是任你们随意驱使的打手,绝不可能为你们卖命!”   话音方落,便听不远处一声怒嚎声响。   半人半蛛的邪祟觉察生人气息,当即伸出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狂袭而来。   上一刻还满脸不情愿的书灵,毫不犹豫拔剑出鞘:“谢仙长后退,我来保护你!”   寂静空气里,传来王成阙的噗嗤一笑。   书灵:……   啊啊啊可恶!!!   他气恼归气恼,心中纵有万般不愿,身体还是不由自主行动起来,挥开凌厉剑势。   这道剑招迅捷而凛冽,一刹间剑光如雨,织出繁杂错综的巨大白网。   细细望去,每条构成“巨网”的白线都是一道剑气,径直与半人半蛛的邪魔轰然相撞。   再眨眼,但见血肉纷飞,道道剑气爆开,将邪祟撕裂成万千碎屑。   这场战斗结束得毫无防备,当人蛛重重倒地,在场众人都没怎么反应过来。   “这……”   昙光星星眼:“好帅。”   “啊……”   温泊雪张张嘴:“好厉害。”   不愧是小说和影视剧里出场频率最高的剑修,果真一剑惊天,叫人叹为观止。   一个佛修一个法修默默对视,双双叹一口气。   书灵收剑入鞘,听他们夸得高兴,得意洋洋扬了扬下巴。   王成阙觉得丢人,一声不吭别过脸去,假装不认识这个傻子。   “好强的剑意。”   月梵师从凌霄山神宫,同样是个学剑的修士。   她对剑气极为敏感,好奇挑眉:“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剑法,莫非是由前辈独创?”   原先那位真正的“月梵”是个剑道天才,有过目不忘之能,将看过的每本剑法都牢记于心。   在她十五岁那年,代表凌霄山参加宗门大比的时候,甚至只凭几眼便参透了对手的剑法,当场使出如出一辙的剑招,技惊四座。   月梵很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没她那种超绝的悟性,好在记忆里的剑法还算清晰,没忘掉太多。   “不记得。”   书灵摇头:“我从诞生之日起,就会用这套剑术。”   王成阙冷哼一声。   “这是我老王家祖传的剑术,名为斩龙诀。”   半透明的青年懒懒上前,指尖莹白,抚过书灵手里紧握的长剑:“这也是我老王家祖传的宝剑——全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肖子孙。”   书灵又一次瞪他。   “斩龙诀!”   书灵对此无甚反应,月梵却是激动抬眸:“我听过这个剑式,传闻当年恶龙突袭幽都,有一剑修拔剑而起,将恶龙斩于城下……用的就是这一招。”   王成阙展颜笑开:“那是我爹。”   “自幽都一战,斩龙诀便名扬天下,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见到。”   月梵笑笑:“果真不同凡响。”   “过奖。看月梵小道长手里的剑,应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王成阙扬唇道:“至于小道长在剑道上的造诣,必然也不低。”   话音方落,幸存者中便有一个小少年低声接话:“正是!月梵师姐身为凌霄山神宫弟子,乃是年轻一代修士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在我们宗门里,不少剑修都听说过她。”   那是之前的“月梵”,与她无关。   月梵听得心虚,讪笑摆手。   “不过话说回来,我已死在这个鬼地方,老王家几百年的传承,到我这里就断了。”   王成阙轻抚下巴,略一挑眉:“既然月梵小道长对斩龙诀感兴趣,咱们今日有缘,不如由我将剑谱相赠于你,如何?”   月梵受宠若惊:“咦?”   下一刻,便见王成阙拍拍书灵后背:“剑谱应该在你储物袋,拿出来。”   书灵又又又愤怒跳脚:“我是你忠心耿耿的仆人吗?不要试图命令我,愚蠢的人族!”   然后拿出储物袋,手中现出一本泛黄的古册。   他们两人长得一模一样,要说有什么不同,书灵衣衫整洁、一丝不苟;王成阙在九重琉璃塔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仅身上染了灰尘,面上亦是胡子扎拉,瞧上去颇有几分颓废邋遢。   如今面对面说话,像极一对脾性不合的双胞胎,云淡风轻的哥哥带着他无能狂怒的暴躁傻弟弟,在塔里讲双人相声。   “多谢前辈!”   王成阙已然身死,将剑谱交给她,是传承剑术的唯一方法。   月梵并非矫情之人,小心翼翼将它接下,翻开第一页:“我记得斩龙诀招招繁复,唯独最后一式返璞归真,能以最简单的剑式,爆发最强的力量——当年老前辈屠灭恶龙,就是用了第十式。”   “第十式看似简单,实则最难。”   王成阙耐心道:“前九招追求剑术的极致,唯有它,追求‘剑心’的极致。只有领悟剑心与剑意,方可施展出这最后一招。”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这一招……不学也罢。第十式太凶太戾,虽能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修为,但造成的负荷不可估量。譬如我爹,就七窍流血、筋骨尽碎,在床上躺了小半年才好。”   月梵乖乖点头,径直翻到最后几页,细细观摩传闻中的第十式剑法。   奈何左看右看瞧不出什么特别,只能暂时作罢,将剑谱收入储物袋中。   很苦恼。   若是只需速度快、出剑狠,她多多练习一段时间,凭借这具身体的天赋,应该能很快学会。   但剑心不同。   剑心源于悟性,也源于对剑法与剑意的参透。   从前那个“月梵”自幼受到剑术熏陶,或许还能试着领会一下,至于她吧——   一条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咸鱼,在此之前,连剑都没碰过。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任重而道远。   “对了。”   昙光想到什么,忽然开口:“如果这里的邪祟全是无辜百姓,我能不能用佛法将它们超度?”   谢星摇心下一动。   邪祟们被困在这个小小世界,等他们一行人离开九重琉璃塔、小世界随之坍塌,邪祟无处可去,很可能会就此消亡。   唯一能解救它们的办法,是超度。   只要祛除戾气,斩断它们与九重琉璃塔之间的关系,哪怕没了寄居的小世界,邪祟们也能前往极乐世界,转世投胎。   “理论可行。”   王成阙道:“我曾经也见过一个和尚,生了和你一样的念头。只不过以他炼气的修为,法诀还没念到一半,就险些被邪祟一口吞下了。”   这个前车之鉴实在不怎么好,昙光倒吸一口冷气,苦恼挠头:“但这样一来……它们不就永远得不到解脱了吗。”   明明那些都是为他们写下了石碑的人,事到如今,他们却不能回报什么。   一切的难题源于修为不足,一时间没人说话,随着王成阙步步往前。   穿过一块足足有三人之高的巨兽骨架,路过一片生满骨头的藤蔓,迷宫之中处处暗藏杀机,万幸王成阙对此心知肚明,领着他们避开一个又一个杀机。   向前不知道走了多久,最终来到一条漫长走廊。   期间不断有邪祟上前袭击,全被书灵逐一挡下,就连王成阙也情不自禁感慨:“工具书,真好用啊。”   书灵:“闭嘴!”   “这条长廊,就是通往迷宫尽头的路吗?”   温泊雪向内探去,望见一道琉璃门。   大门微敞,露出一条细微缝隙,与迷宫中昏暗阴冷的气息截然不同——   在琉璃门中,正莹莹散出温润的白光。   很像陷阱。   “我们上一次,就是停在了这里。”   王成阙道:“和我一起的小子受伤太重,没法继续往前。”   昙光身边的一个邪祟心生犹豫:“那我们怎么办,就这样进去吗?如果尽头是另一个更大的杀境呢?”   “能试一试傀儡符么?”   要是再使唤书灵,怎么想怎么缺德。   谢星摇破天荒生出几分资本家的愧疚,沉思着拧眉:“让傀儡开门,去探探虚实。”   “傀儡符若是有用,我们就不会狼狈至此了。”   王成阙摇头:“迷宫里威压太重,傀儡刚刚现身,就会被立马碾碎。”   沉默须臾,幸存者中的蓝衣小道士怯怯开口:“那个……如果诸位不嫌弃,我可以第一个进去看看。”   他挠挠头,说话没什么底气:“如果我没命了,你们就多加小心;要是我还能活着,其他人便跟着进来。”   月梵却是笑笑:“我去吧。”   她语气轻缓,拔剑出鞘,长剑白光流泻,蕴藉浩然灵力:“那么多前辈为我们探了路,轮到我们,可不能当缩头乌龟——我修为不低,反应也快,不必担心。”   谢星摇与她对视一眼,得来一个笃定温和的笑。   [没事的,就算真有埋伏,我还有‘天使的守护’。]   月梵暗暗传音:[等我的好消息。]   她说得轻松,谢星摇却心知并不容易。   【天使的守护】作为月梵专属的游戏技能,虽能为她挡下致命一击,但时效极短,只能持续短短一刹。   门内不知是何景象,她能自发前往,定是怀了决心。   月梵没多逗留,很快转身上前。   长廊幽深,在极致的死寂下,连脚步声也清晰可辨。   她快步前行,其他人紧随其后,不消多时,便抵达琉璃门边。   谢星摇见到月梵伸手。   大门沉重,被纤细的女修缓缓推开。   这次再无刺眼的白光,也没有铺天盖地的眩晕之感,随着视野渐渐开阔,谢星摇屏息一愣。   迷宫的尽头,是一间白玉砌成的小室。   室内空旷,没有多余装饰,唯有中央摆放着一桌一椅。   白玉桌上,一根散发着莹光的白骨悬于半空;而旁侧坐着的——   谢星摇蹙眉掐诀,做出戒备姿态。   桌边坐着的男人五官深邃、双目细长,鹰钩鼻丰腴唇,身穿一袭华贵锦衣,面目不善。   昙光身后的邪祟少女瑟瑟发抖:“城主!”   “不过是穆幽的一缕神识。”   王成阙冷哼:“看来他还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非但在外设下重重陷阱,还留下自己神识的一部分,当作最后一道关卡。”   “……不错。”   晏寒来探出他实力,低声道:“听闻穆幽已至化神,此人只有元婴初阶修为。”   只有元婴修为。   谢星摇暗叹口气,凝神聚在自己识海。   就算他们一行人能恢复原本的修为,和他打起来也是够呛,更何况今时今日还被压制在炼气。   炼气与元婴,中间相差了整整三个大阶,无异于十万八千里。   这是穆幽设下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最不可能通过的一条死路。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元婴对上炼气,如同捏碎一只蚂蚁。   “厉害。”   他们没再说话,反倒是桌边的男人先行开口:“一百多年,你们是第一群来到这儿的。”   “混账!”   幸存者中的小姑娘气得发抖:“你视人命如草芥,为非作歹这么多年……你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穆幽哈哈大笑,并未显出恼意:“我?今日死无葬身之地的是我还是你们,区区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鬼,难道生不出自知之明么?”   他笑得猖狂,慢悠悠站起身来,手指凌空一指。   灵力锋利如刀,直指少女心口。   谢星摇反应飞快,赶忙掐诀将她护住,小姑娘被击出满口鲜血,万幸保住了性命。   差距太大了。   只不过是弹指一挥,穆幽便有置人于死地的恐怖实力。面对如此强烈的威压,他们处在绝对的弱势地位。   “下一个是谁?”   穆幽懒洋洋勾出一抹轻笑,目光流转,落在蓝衣小道士身上:“你和那姑娘站得最近……就你吧。”   这次他没来得及抬手。   ——话音未落,温泊雪与月梵便齐齐上前,一人掐诀一人拔剑,谢星摇手中现出一把漆黑步枪,在同一时刻瞄准中央的男人。   穆幽冷冷一笑。   这是由他缔造的小世界,在九重琉璃塔里,他是绝对的主宰。   长袖凌空,惹来一瞬凛冽寒风。   元婴级别的威压沉重如山,瞬间挥退两道靠近的人影,小室震颤,发出野兽咆哮般的轰隆声响。   温泊雪的阵法被浑然击破,月梵剑光未出,便被击得后退数步,喉间一甜。   枪械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火器,没了灵力附着,同样难以击破他的防御。   温泊雪拭去嘴角血迹,努力深呼吸。   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神识与识海相连,真正的穆幽身在九重琉璃塔之外,一定察觉到了不对劲。   元婴级别的对手已经让他们如此狼狈,倘若已至化神的本尊赶来……   他们会在瞬息之间化为灰烬。   但他想不出办法。   “可怜。”   穆幽心情大好,转了转脑袋:“很绝望是不是?没想到我的九重琉璃塔还能吞食到如此澄净的魂魄,真走运。”   他说着狞笑一声,手中灵力凝集,直直击中月梵:“我最痛恨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天之骄子,只不过有一身过人的天赋和根骨,就能一辈子顺遂无忧,高居所有人之上……凭什么!”   他生来资质愚钝,成不了气候。每每望着风光无限的仙门弟子,都打从心底里感到厌恶。   他要往上爬,他要不择手段、用尽一切可能的办法。   蓝衣小道士浑身颤抖,顶着恐惧哑声道:“那也不是你滥杀无辜的理由!”   穆幽看他一眼,拂来一道杀咒。   晏寒来掐诀为他挡下。   穆幽笑:“滥杀无辜又如何。”   曾经的他宛如蝼蚁,而当置身于九重琉璃塔,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修士,反倒成了被他肆意屠戮的对象。   他无比热衷于滥杀无辜。   “我站在九重琉璃塔,有时能望见城中的景象。想想他们临死前的画面,还真是让我回味无穷。”   穆幽凝出又一道杀咒,随手挥去,被书灵竭力挡下。   “……嗯?”   男人困惑眯眼,很快笑了笑:“真有趣,你们居然还招揽了几只邪祟?几个筑基一个金丹,以为这样就能胜过我?”   书灵咬牙,方才被他击中的右手生生作痛。   自从见到穆幽,他脑子里忽然涌起许许多多模糊的记忆。   他分不清是真是假,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个念头:他到底是谁?   即便拥有王成阙的魂魄,他的本体仍是书灵,理应对城主怀有绝对的忠心。   但真是这样吗?   当时他靠近城中的这座九重琉璃塔,之所以迫不及待想要进来……   是不是因为记起了什么?   “对了,邪祟全是由人变成的,对吧。”   穆幽悠悠踱步,尾音噙笑:“真是惨烈。亲眼看着自己的亲朋好友变成怪物,还要遭到他们的追杀——我记得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为了保护姐姐,被邪祟一刀毙命,她姐姐当时的表情无比精彩,值得好好回味。”   一个男孩误入了食人的房子,心知再也无法离开,主动锁上进屋的大门,听着父母祈求开门的哭嚎,独自与怪物融为一体。   一个少女遇上杀人不眨眼的蛇妖,为了拖过一盏茶,将蛇妖引向偏僻岔道,与好友们分道扬镳。   面对绝不能说谎的怪物,穿红裙子的小孩被问起姐姐去了哪里。   她因恐惧而瑟瑟发抖,想着姐姐离去的北方,一遍遍告诉邪祟,她生病走不动路,姐姐去了西方寻找食物。   他看着一幕幕景象,只觉有趣又好玩。   变态。   月梵心里暗骂一声,握紧手里的剑。   她接连受到重创,浑身上下几乎没了力气,识海阵阵生疼,偏生无计可施。   他们一行人手中都有天阶瞬移符,若是当即使用,的确能顺利离开。   但如此一来,留在这里的几个小修士和小邪祟,必然只剩下死路一条。   更何况……明明已经走到了这里,两手空空地出去,真的很不甘心。   她这一辈子,总有很多不甘心。   家里的父母重男轻女,将她看作可有可无的附庸品,全心全意对待之后出生的弟弟。   她拼命讨好,没日没夜地努力,然而一张满分试卷,永远比不过“男孩”两个字。   后来长大一些,她渐渐变得叛逆。   说是叛逆,其实不过是一种幼稚的反抗,以为这样就能吸引爸妈更多的目光——   然而他们只是短暂地愤怒了一下,很快熟视无睹,把重心全放在弟弟身上。   她不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她不甘心,却也清楚明白,自己的确不够好。   她从不是那个剑心卓绝的“月梵”,而是平平无奇的秦月凡。   如今就算拥有了那个人的身体,也还是把事情做得一团糟。   杀气四溢,压得人喘不过气。   蔓延的血腥气里,月梵瞥见身侧一道黑影。   是书灵。   ……不对。   书灵不会像他这般露出懒散的笑意,但要说是王成阙的魂魄,身体却又毫不透明。   她心中明了几分:“你……”   “我们本就是同一人,当他想起曾经的记忆,便自然而然合为一体了。”   王成阙笑笑,声音很低:“怎么说呢,从他的记忆来看,谢星摇小道长,玩弄规则还真有一手。”   他说着顿住,忽然道:“……还想看看斩龙诀么?”   月梵一愣,怔然抬眸。   身前的黑袍青年却只是勾了下嘴角:“这具邪祟的身体,修为已至金丹。”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但绝对不行。   王成阙的魂魄被困于琉璃塔内蹉跎多年,本就极为脆弱,倘若强行使出斩龙诀第十式,在穆幽的反击之下,定会魂飞魄散。   她想说话,喉间却涌起腥甜,吐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王成阙执剑起身。   剑尖淌下缕缕暗光,灵力氤氲似雾,映亮青年瘦削的腕骨。   “看好了。”   他说:“这一式——”   须臾之间,长剑嗡然乍响,声如龙吟虎啸,破开汹涌邪潮。   不过眨眼,剑气凌空,已然贴近穆幽侧颈!   斩龙诀,第三式。   他的修为突飞猛进,几乎已是半步元婴。   穆幽没料到变故突生,蹙眉后退几步,掌心凝出团团邪气,本欲还击,却不想对方剑招越来越快,浑然不留给他喘息的时机。   斩龙诀,第七式。   剑锋一转,急如春雨,劈头盖脸迎面袭来。   穆幽能感受到身前剑修飞速流逝的体力,想必此人支撑不了太久;王成阙却面色不改,右眼淌下一缕鲜血时,甚至扬唇一笑。   最后是……   长剑乍起,穆幽亦是凝神,默念一击必杀的恶咒。   王成阙浅浅吸一口气。   他将修为强行拔高,已成了强弩之末,这一招用罢,当穆幽的杀咒将他击中,就到了魂飞魄散的时候。   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就当是他这座石碑,最后领的一次路。   剑气浩荡,裹挟着鲜血的灵力徐徐上涌,凝作腾龙之势。   视野越来越模糊,王成阙咬牙,挥出最后一剑。   刹那间,身侧忽地袭来一道肃杀冷风。   不是穆幽阴冷的邪气,亦非他穷途末路的剑气,风声簌簌,携来一抹熟悉的侧影——   他猝然侧目。   是月梵。   她的侧脸被血污模糊,她的双目被血丝吞没,她浑身上下皆是伤痕处处,在她手中,却始终牢牢握着一把剑。   月梵她不甘心。   妈妈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争强好胜有什么用?不如找个靠谱的男朋友,早点生个小孩。   爸爸说:算了……我们本来就对你没什么期望,学学你弟弟不好么?   弟弟好奇看着她:姐姐,你生活费这么少啊,我的零用钱比你多了好多!姐姐,爸爸妈妈怎么总是只带我出去旅游?   她总是这么没用,不被人欣赏,不被人喜欢。   在绣城那个无比逼真的心魔里,女孩一遍遍试着赔笑讨好,只得来声声冷嘲热讽,以及道道毫不在意、看垃圾一样的目光。   她真的好不甘心。   剑气滚烫,灼得她眼底发热。   水珠从眼眶溢出,很快被倏然蒸发,在浑身上下撕裂般的剧痛里,月梵哑声告诉他:“别看不起我。我才……没那么一无是处。”   这里的一切,皆是前人的足迹。   她亦步亦趋,循着他们留下的石碑步步前行,但月梵想,她总应该做什么。   她才不是等人施舍恩惠的可怜虫。弟弟能做的、王成阙能做的、甚至之前那个“月梵”能做的,她都能做到。   不久前看过的剑谱历历在目,月梵屏息咬牙。   她都能做到。   被压制的修为突破重重枷锁,识海中响起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炼气,筑基初阶,筑基中阶,筑基巅峰。   ——金丹大成。   剑意似风,剑心如焰。   她的剑破开浩荡邪潮,剑锋所过之处,巨龙当空,狂啸仰首——   斩龙诀,第十式!   一前一后两道剑气重合,琉璃小室震颤不止。伴随轰隆巨响,九重琉璃塔竟颓然倾倒,裂开一道巨大豁口。   不可能。   双重剑气令他无处可躲,穆幽见状骇然一颤,望向支离破碎的塔身。   九重琉璃塔……破了?   不可能。   他们只不过是群与蝼蚁无异的愣头青,而这座塔是他毕生的心血,一旦破灭……   绝对不行。   九重琉璃塔一旦破开,他非但会元气大伤,在塔里做过的事情,也将一并暴露。   那样他就完了!   小世界已然开始崩塌,月梵忍下四肢百骸的剧痛,竭力扬声:“昙光、摇摇!”   伴随九重琉璃塔的投影分崩离析,修为逐渐回归身体。   昙光明白她的用意,阖目垂睫,手中划出金光法阵,沉声念动往生咒。   晏寒来与温泊雪闻声结阵,催动小和尚口中的往生咒法。   在阵法加持下,金光愈浓,自小室的裂口轰然淌开,涌向昏暗天边。   至于谢星摇。   古怪的漆黑器具再一次对准穆幽头顶,灵力聚拢,杀气沉凝。   她的准头,一向很好。   *   夜深,幽都城。   年事已高的修真界首富静静坐在房中,于他身侧,是十岁的小孙子。   “爷爷爷爷,那条龙救了您,然后呢?”   小孩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满怀憧憬:“我来幽都以后,从没见过龙……它也会保护我吗?”   陆尚温和笑笑,摸摸他脑袋:“会的。”   会吗?   其实他已经渐渐开始不确定。   之所以前来幽都,只因他自觉时日无多,头脑越发糊涂,记不清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过得浑浑噩噩。   百年前便是在这里,他猝不及防撞上奇迹、侥幸捡回一条性命。那条龙自此销声匿迹,无缘再见。   陆尚想再见见它,了却残生最后一个夙愿,否则连他也要不禁怀疑,当日所见,究竟是不是一场幻梦。   他话没说完,蓦地怔住。   今夜月明星稀,天边寂静非常。   毫无征兆地,自城主府上空,涌现出一片金光。   一片似曾相识的金光。   流光汇聚,逐渐凝出熟悉的影子,老人双目酸涩,十指轻颤不休。   被遗忘的记忆重新聚拢,他终于想起遥远的百年以前,当自己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途经幽都、被凶兽袭击时,的确见过一条撼人心魄的长龙。   然而在剑气凝成的长龙身后,是个手持长剑的青年。   凶兽残暴,将青年的一条胳膊撕咬得鲜血淋漓。   对方却毫不在意,目光懒懒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出一抹浅笑:“没事吧?”   青年告诉他,那一式,名为斩龙诀。   摘星节当夜的幽都,佛光四起,渡化苦厄。   一剑横空星斗寒,金光漫流间,自城主府上空腾起巍然长龙,盘旋于空久久不散,剑气如潮似海。   濒临崩溃的九重琉璃塔内,邪气退散,佛光暗涌,灵魂丢失的记忆重回识海之中。   往生咒法蔓延至小世界的每处角落,超度历经苦难的亡魂。   蜷缩在房间角落的男孩无声啜泣,四下寂静间,听得房门被人轻轻打开。   他尚未来得及抬眸,便被女人拥入怀中。   孑然一身的红裙女孩茫然四顾,望见远处一道静立的人影,怯怯上前:“姐姐……?”   更大一些的姑娘紧紧将她抱住,泣不成声。   栖息暗处的蛇女茫然睁开双眸,冷戾暴躁的刀鬼缓缓停下脚步,绮楼灯火如昼,小妖们推开木窗,遥遥望向金光流溢的夜空。   九重琉璃塔外,城主府中喧哗大作,闭关多日的城主终于现身而出。   奈何堪堪步入庭中,穆幽便被不由分说拦住去路。   “穆幽城主,看上去很是着急。”   雀知扬唇一笑,于她身后,是数十个怒目而视的幽都百姓:“有什么想要狡辩的话,不如留到官府去说。”   而在高高耸立的阁楼里,老人默不作声看着远空龙影,想起那个逝去的英雄旧梦。   金光流泻,映出他眼底柔和水色。   他早该想到的。   那种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那种心有凌云志的桀骜不羁,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气魄。   那从来不是什么侥幸的奇迹,而是一条由人斩开的生途。   正似今夜所见,如出一辙。   身边的小孙子双目晶亮,在一声悠长龙吟中,无比激动拉拉他袖口:“爷爷。”   男孩说:“真的是龙——!” 第74章   当九重琉璃塔土崩瓦解,这个由穆幽一手构建的小世界,也终于烟消云散。   月梵与王成阙的斩龙诀来势汹汹,穆幽留下的神识已近穷途末路,不过须臾,谢星摇的子弹正中他额头。   时至此刻,尘埃落定。   与他们同行的幸存者们反应极快,眼见月梵王成阙双双受了重伤、即将脱力晕倒,不约而同跨步上前,将二人分别接下。   当谢星摇再抬眸,身边的一切景物都逐渐开始消融。   琉璃塔被剑气碾碎,塔顶好似融开的水墨,由实体一点点化作袅袅青烟,飘散在寂然无声的夜空。   远处的街道模糊成一团团黑影,与天边耀眼的佛光遥遥交映,房屋、树木、长街皆作烟尘散去,她置身于其中,不由生出一阵恍惚。   再回过神来,整个小世界都已消失不见,身边阴森幽寒,赫然是城主府中的那片极阴之地。   出乎意料地,这里居然聚集了不少人。   他们最初来到这片树林时,只能见到萧瑟森冷的一簇簇枯木,哪像现在这样,视野之中尽是人影攒动,几乎把道路围堵得水泄不通。   乍一见到这些层层叠叠的影子,谢星摇被吓了一跳。   ……不会是他们擅闯城主府,马上要被家丁们兴师问罪吧。   这个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下一刻,她在人群里发现一道熟悉的影子。   雀知双目含笑,步伐轻捷向他们走来,觉出几个年轻人怔忪的神色,朱唇轻扬:“怎么,进去这么一段时间,不认得我了?”   “没有没有。”   谢星摇来不及询问城主府里的情况,首先想到血迹斑斑的月梵,匆忙回过头去,寻找其他人的身影:“雀知前辈,月梵师姐受了很重的伤,您能寻些医修过来吗?”   她扭头的一瞬间,错愕眨了眨眼。   除了她、月梵、温泊雪、昙光和晏寒来,其他被困在九重琉璃塔中的无辜百姓,也全都出现在了林中。   这是谢星摇意料之中的景象,但是……为什么蓝衣小道士扶着的那个黑袍男人,居然没有消失?   据她所知,在众人恢复修为的短暂间隙里,昙光念出了用以超度亡魂的往生咒。   小世界面积宽广,只有他的一人之力定然不够,好在晏寒来与温泊雪结下阵法,将往生咒的威力与范围提升了数倍。   九重琉璃塔中的所有邪祟,理应回想起自己原本的记忆,放下执念,前往鬼界。   然而——   谢星摇一愣:“小亡……王成阙前辈?”   蓝衣小道士也有点懵:“前辈没被超度吗?”   他们心有疑惑,奈何王成阙七窍流血,早已失去意识,无法回答。   雀知循着她目光探去:“那姑娘……是月梵小仙长?她怎么了?”   “说来话长。”   谢星摇放心不下他们的伤势,匆匆接话:“雀知前辈,医修——”   她话没说完,便见几个风度翩翩、温润儒雅的青年男女快步走来。   “像这种事情,我早就安排好了。”   雀知笑笑:“这几位个个都是元婴级别的医修,放心。”   温泊雪哑声:“还有城主——”   “这个你们就更不用担心。”   雀知道:“证据确凿,他完了。”   *   一行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被安置在雀知的宅邸治疗。   月梵与王成阙伤得最重,筋骨碎裂、识海受创,至今仍未醒来,雀知请来数位医修,连夜为二人疗伤。   万幸大家都性命无忧。   谢星摇细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每场历练结束,他们都得全员住进医馆,在宽敞的大病房里吃糖唠嗑。   就很惨。   经过雀知的大段解释,她总算理清了如今的情况。   昨夜城主府上空突有剑气化龙,引来无数百姓的好奇围观。旋即小世界破灭,逝去之人的魂魄挣脱而出,在佛光超度下渐渐升空。   不少人认出来,这些被超度的亡魂,皆是无故失踪的百姓。   无需言语,真相昭然若揭。   雀知长舒一口气:“多亏你们,那些魂魄才能得以解脱。”   谢星摇喝下一口苦药,忙不迭往嘴里塞进几颗糖。   在九重琉璃塔的小世界里,他们的修为全被压制在炼气,后来遇上穆幽的神识,被他伤得不轻。   她得了晏寒来的保护,算是情况最好的一个,闻言眨眨眼:“前辈,穆幽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等着审判呗。”   听见这个名字,雀知目露不悦:“官府正在连夜审讯,我来看看你们,随即也会前去。明日就是摘星节的最后一天,等我们审讯结束,将在城主府对他进行公开判决。”   昙光疼得龇牙咧嘴,好奇扭头:“判决?”   “幽都是妖魔的地盘,你们知道吧。”   雀知斜斜倚上椅背,眼中虽是含了浅笑,却透出几分冷冽杀机:“人族都说妖魔生性凶残狡诈……这可不是假话。”   气温骤降,温泊雪瑟瑟拢了拢被子。   “幽都严令禁止作奸犯科,定下了极为严苛的刑责。曾有邪修夺取魂魄、增进修为,被发现以后,在审讯堂里——”   她说着顿住,倏然换回一张温和笑脸:“你们还在喝药,我就不说了。穆幽的下场只可能比他惨烈数倍,等到明天,你们自会知晓。”   谢星摇看她一眼:“雀知前辈,也受了伤?”   “嗯?你说这个?”   雀知轻抚额头一块血痕,满不在意:“昨晚穆幽被围堵在城主府,得知事情暴露,差点就发了疯——我和他打了一架。”   想来穆幽也不可能束手就擒。   “对了!”   温泊雪道:“前辈,那名身受重伤的剑修曾是九重琉璃塔中的邪祟,按理来说,他应该已被昙光小师傅的往生咒超度,为何如今并未消散?”   雀知挑眉:“你说他啊。”   在此之前,她听谢星摇说起过王成阙的情况,略作思忖,轻声开口:“往生咒能引领迷茫的幽魂前往鬼界,他之所以能留下,或许是有了留下来的决意与理由。”   雀知拂去耳边一缕碎发:“修真界除了人修妖修魔修,不还有鬼修么?由于魂魄易散,这种修士数量极少、平日里难以见得,据说是要用坚固的道心支撑起神识,确保魂魄不灭。”   如今看来,王成阙前辈已突破了这一关——   他强行使出斩龙诀第十式,本应魂飞魄散,但一来有月梵分担威压与杀气,二来道心坚稳,在千钧一发之际巩固了三魂七魄。   温泊雪点点头,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比起关心他们,倒不如想想你们自己。”   雀知看他呆呆傻傻的模样,噗嗤笑出声:“穆幽这件事儿已是全城皆知,你们出了名,不知有多少人想来拜见一番。”   温泊雪社恐发作,把被子拢得更紧:“……啊?能不能说我还没醒?”   雀知哈哈大笑:“放心,我已将他们拦在府外了。”   “所以雀知前辈才会带我们来府中养伤,而非医馆。”   谢星摇恍然大悟:“前辈费心了。”   “今日能躲躲,明天公开判决穆幽,你们总不可能不去。”   雀知挑眉:“恰逢摘星节最后一天,给你们递灯的小妖定然多不胜数。小仙长们,提前做好准备啰。”   昙光讪笑一声:“我乃出家之人,这种事情不妥吧。”   身边两个小伙伴纷纷觑他一眼。   谢星摇啧啧:[出家之人,此事不妥。]   温泊雪摇头:[合欢宗,养鱼手册。]   “递灯并非只限于表达爱意,也可以是敬重与崇拜。”   雀知意味不明笑了笑:“不过……记得只能选择一盏。若是多于一盏,会被认作四处留情;若是一盏也不接,小妖们会难过的。”   这也太难了。   温泊雪郑重决定,明天靠易容术过活。   “对了。”   不知想到什么,雀知从怀里掏出储物袋:“我府中的几个宠侍很中意你们,托我送了点儿小礼物——我拗不过他们,只好带来了。”   她说着抬手,储物袋白光一现。   首先出现在女修手中的,是一袋用锦囊包好的甜糖。   雀知:“这是幽都特产的愿糖,能根据心中的喜好变换口味。”   谢星摇头一回见到如此神奇的糖果,很捧场地睁大双眼:“呜哇!”   紧随其后,是一条细长的淡金色绳索。   雀知:“这是缚仙绳,能……嗯?怎么是被他们改良后的款式?”   雀知面色如常,将缚仙绳收回储物袋:“这绳子,恐怕小仙长们用不上。”   昙光眼角一抽:[当众开车,幽都玩得这么野吗?车轱辘从我脸上压过去了。]   谢星摇这回没说话。   莫名其妙地,她想起晏寒来脖子上的那根结契绳。   再眨眼,雀知已经拿出另一个小瓶。   “我看看,这是……”   雀知扬唇:“化妖丹。”   谢星摇好奇:“前辈,它有什么用处?”   “这也是幽都独创的小玩意。”   黑裙女妖看她一眼,笑意渐深:“幽都乃是妖魔群聚之地,你们在街上也见识到了,有不少半人半兽的形貌。这化妖丹呢,能让人族在一天时间之内,拥有随意变化兽形的能力。”   昙光探过脑袋:“什么兽形都能变?”   “自然不是。”   雀知摇头:“根据识海中的气息,化妖丹会为你选择一种——需要注意的是,此物虽然名为化妖丹,却并不能让人族拥有妖力,只不过类似于化形术罢了。”   见几人面露新奇,她莞尔道:“小仙长们,要不试试?”   昙光深吸一口气:“不会变成什么史前巨兽吧。”   温泊雪小心翼翼:“要是变成兽形,伤口不会迸裂吧。”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小和尚看一看自己身上白花花的绷带,收回了跃跃欲试的右手。   “小师傅大可等伤口痊愈,再试也不迟。”   雀知手腕一动,朝着谢星摇的方向靠近:“谢小道长要不要试试?”   论受伤程度,谢星摇在一行人之中最轻。   她本就对化妖丹十足感兴趣,闻言点点头,道谢接下其中一颗。   丹丸不大,散发着淡淡水果清香,谢星摇就着一杯热水,很快将它服下。   半晌,谢星摇茫然抬头。   好像……没什么变化。   谢星摇挠头。   谢星摇摸摸鼻尖:“前辈——”   下一刻,谢星摇整个跌落在枕头中。   耳边响起温泊雪的低呼:“哇塞!”   昙光紧随其后:“真牛!”   谢星摇差点以为她真成了一头牛。   万幸,抬起爪子的时候,入眼是团粉白色的肉垫。   雀知心情愉悦,伸手摸摸她脸颊:“好可爱!”   她右手抚过细软绒毛,左手凌空一指,凝出一面水镜。   谢星摇猝然仰头,眨眨双眼。   水镜澄澈,倒映出厢房之中的景象,而在她正对面的倒影上,是只愣愣的白猫。   应该是……布偶猫。   猫咪体型圆润,如同一个软绵绵的大白团,尾巴亦是又粗又长,绒毛厚重,裹满全身。   谢星摇动一动眼珠,水镜里的布偶猫也眸光倏动,黑黑圆圆的眼球轻盈一晃。   看起来。   好呆,好大。   ——但是,好可爱。   雀知摸摸她下巴:“小仙长感觉如何?”   谢星摇下意识眯起双眼。   保持人族身体的时候,被抚摸下巴并不会有多么明显的感觉,可一旦变成兽形,这种触感被放大了好几倍。   女子修长的食指轻轻勾起几缕绒毛,力道不重,却生出连绵不绝的痒。   有点难受,却也不自觉地享受其中。   很奇怪地,她又突然想起晏寒来。   难怪被她触碰的时候,那只狐狸会表现得十足古怪,当时的晏寒来……也有这样的感觉吗?   她被摸得耳朵一竖,皱着脸晃晃爪子,雀知朗声笑开,松开右手:“化为兽形之后,会拥有兽类的习性与能力——小仙长不妨试着走一走,或许会有奇妙的体验。”   谢星摇点点头。   变成猫咪的体验,不得不说,很神奇。   因为变成小小一团,视野迅速缩小,必须抬头才能看清旁人的脸。   绒毛像是一件柔软的外衣,让她不会觉得丝毫寒冷,身体则是轻盈许多,自行习惯了四肢着地的行走方式。   这是化妖丹给予的“同化”。   猫咪拥有远超人族的跳跃能力,只需稍一用力,谢星摇便跃上了旁侧的药柜。   昙光竖起大拇指:“我愿称之为十级弹跳力。”   温泊雪啪啪鼓掌:“轻功水上飘!”   “既然化了兽形,不妨去四处逛一逛——这间厢房没什么有趣的。”   布偶猫的模样灵动乖巧,雀知心生喜爱,抬眸轻笑:“我带你去园中瞧瞧,小仙长意下如何?”   当然好啊!   谢星摇正要开口,却听角落里一道沙哑少年音:“雀知前辈不是说过,要去官府审讯穆幽么?”   她仓促抬眼,望见晏寒来似笑非笑的神色。   他也受了不轻的伤,如今正靠坐在厢房角落,瞥见猫咪投来的眼神,懒洋洋直起身:“审讯重犯,此事应当耽误不得。”   雀知眯眼瞧他。   “对哦。”   谢星摇也想起这一茬:“前辈莫要因为我误了正事,我在贵府待过一段时间,自己也能——”   晏寒来:“房中太闷,我打算外出透风。”   ……嗯?   她心下一动,尾巴摇了摇,听见雀知哼笑一声:“晏公子的意思是,你‘正巧’有空,‘正巧’撞上谢小仙长外出,于是‘正巧’能随她出门?”   这句话里明显带了揶揄,若是一般人,定会心生尴尬。   但晏寒来不是一般人。   少年面色不改,直直对上她目光:“正是。唯一不巧的是,很可惜雀知前辈不能一并前往。”   怼回去了。   这人实在不讨人喜欢,雀知皮笑肉不笑。   不等她应声,晏寒来便已顺势下床,一袭青衣如竹,修长挺拔。   他踱步行至门前,末了漫不经心撩起眼皮,望向药柜上的白团:“走么?”   *   谢星摇终究还是跟在他身后。   猫咪爪子上并无绒毛,走起路来像是光着脚。她不大习惯,干脆跳到干净一点的围墙上。   自她变成布偶猫,晏寒来自始至终没做出任何反应,一起出了厢房,也没怎么注意她。   倒真像是顺路来透气。   谢星摇心下一松。   晏寒来提出一起散步时,她原本生出了几分忌惮和迟疑——   想当初他化作原形,变成一只白白软软的狐狸,自己三番四次打他主意,想要摸一摸毛绒绒。   以他的性子,必定记恨于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报复回来。   此时此刻,无疑是报复的最佳时机。   谢星摇悄悄看他一眼。   青衣少年行于围墙之下,侧脸被阴影笼罩大半,勾勒出鼻梁高挺的轮廓。   她的动作不动声色,晏寒来却蓦地抬眸:“谢姑娘若是连走路也要分心,从围墙落下来,莫要哭鼻子。”   很好,他还是他。   对方过于无动于衷,与她的预想大相径庭。   谢星摇走着走着,不由皱皱眉头。   虽说小狐狸很可爱……但布偶猫也不差吧。   他的态度居然比她人形时候更加冷淡。   她的兽形就这么没有吸引力吗?明明绒毛很多,样子也很可爱——   谢星摇没来得及想完。   她走在足足有两人高的围墙上,一时出神,没留意脚下一块破损的瓦片。   瓦片从正中折断,露出锋利一角。她若仍是人族形态,大可毫不在意地踏过,然而猫咪足下柔软,被猝不及防一划,立马生出尖锐疼痛。   谢星摇向后一跃。   她动作飞快,竭力咽下喉咙里的一声喵呜低鸣,本以为会顺势落地,鼻尖却袭来清凌凌的皂香。   然后身子被轻轻一抱。   ——晏寒来分明没有一丁点儿的注意力在她身上,在猫咪落地之前,却是极快伸了手。   谢星摇摇了摇尾巴。   直到被人用双手抱住,她好像有些明白……晏寒来为什么一直不碰她了。   虽然变成了猫咪的模样,但触觉与之前并无太大不同,感官甚至敏锐了许多。   他此刻用双手捧着布偶猫的身子,在谢星摇的感知里,就像被突然抱住了腰。   被晏寒来抱住腰。   少年掌心冰凉,轻轻笼上侧身时,携来沁入骨髓的寒意。偏生又极为柔软,隔着薄薄一层绒毛,手上的茧子仿佛能贴上她皮肤。   近乎于下意识地,指腹在绒毛上缓缓一动。   谢星摇:……   谢星摇觉得,她耳朵有些热。   晏寒来身为灵狐,对这种感觉定然心知肚明,破天荒露出一丝无措的茫然,长睫轻颤,将她放在身侧的花坛。   他太高,谢星摇看不清晏寒来神色,隐隐约约,望见他耳根上的一缕薄红。   不知是被阳光直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不过……   被她抚摸绒毛的时候,晏寒来也是这种感觉吗?   “谢姑娘。”   少年很快开口,语气淡淡:“伤到了?”   谢星摇回过神。   前爪被锋利瓦片刺破,好在没流血,只在肉垫破开一条裂口。   她还没说话,就见晏寒来无言蹲下,手中现出一个瓷白色小瓶:“过来。”   雪白的毛团抬头看他,双眼漆黑浑圆,乖乖伸出前爪。   他的食指修长白皙,沾上药膏,小心落下。   猫咪的肉垫是漂亮粉色,周边生有细密绒毛,精致又乖巧,像是一触就破。   晏寒来习惯了在伤口粗暴上药,有时剧痛难忍,反而能让他体会到活着的实感——   但现在不能。   他本以为自己会不耐烦,但出乎意料地,少年格外有耐心。   指尖冰凉,药膏亦是清爽。   谢星摇虽然做了心理准备,但猫咪肉垫敏锐非常,若有似无的轻痒好似电流,灼得她缩了缩爪子。   晏寒来一顿:“疼?”   谢星摇摇头。   这个伤口并不严重,很快被上完了药。晏寒来本欲起身,听她忽地开口:“晏公子,能帮我化出一面水镜吗?”   他没应声,手中掐诀,凝出镜子。   谢星摇上前一步。   真奇怪,这世界上居然有人会对毛绒绒冷面相待。   不过想来也是,当初他们一并前往灵兽铺子的时候,晏寒来同样面无表情。   真有那么平平无奇、让人提不起兴趣吗?   水镜里的毛团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当她眨眼,布偶猫也随着动一动眼珠,好似两颗羞怯的黑珍珠。   猫猫眨眼。   可爱度一百分。   谢星摇来修真界以后,从没见过布偶猫这个品种,乍一见到水镜里的景象,被扑哧正中靶心。   明明就很可爱。   晏寒来不喜欢,是晏寒来不懂毛绒绒的乐趣。   她心里觉得高兴,猫咪也就生出娇憨喜色,圆滚滚的身子簌簌一颤,尾巴翘起老高。   猫猫甩尾巴。   谢星摇一颗心都快软下来,出于猫咪的习性,耳朵悠悠一晃,很快尝试着抬起前爪,并拢肉垫。   巨可爱,超可爱,无敌可爱。   镜子里的猫咪,朝她比了个粉白色的爱心。   猫猫比心杀伤力十足,谢星摇只觉心口悠悠化开,尾巴摇得更加欢快,抬眸一瞥,望见水镜里的另一道影子。   晏寒来双手环抱站在身后,眼中尽是讥嘲之色,唇角轻勾,带出一抹浅笑。   很冷漠,很不怀好意。   谢星摇当即转身:“你是不是在偷笑!”   “嗯。”   晏寒来说着一顿:“准确来说,谢姑娘,这是光明正大的嘲笑。”   可恶。   她忿忿反驳:“白猫明明就很可爱!之前你变成狐狸的时候,不也摇过尾巴晃过耳朵,干嘛笑话我——”   不对。   谢星摇瞬间闭嘴。   这种时候提起晏寒来的原形,无异于自寻死路。   果不其然,少年缓声一笑:“我变成狐狸,然后呢?”   完蛋。   他靠近了一步。   谢星摇:“晏公子的原形贵气逼人,好似雪岭之花,让我爱不释手……不对,心生崇敬!”   他伸出左手。   谢星摇:“等——!”   然后就被捏住耳朵。   布偶猫双目浑圆,被陡然一碰,两只眼睛晶晶亮亮,如同两颗黑豆豆。   耳朵上的绒毛倏然炸开,她徒劳晃了晃爪子。   晏寒来抿下唇边的笑弧。   眼前毕竟是个小姑娘,他心知逾越不得,指尖本是落在猫咪后背,最终转而往上,只碰一碰她的耳朵尖尖。   他不知怎么就笑开:“谢姑娘当初不是玩得很开心么?”   酥麻溢开,毛团微微蜷缩,声线低不可闻:“……错了。”   “什么?”   古怪的感受席卷四肢百骸,谢星摇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拿爪子胡乱拍他掌心:“错了错了,你别……嘶喵!”   糟。糕。   喵出来了。   没救了。   谢星摇面上滚烫,尾巴一蔫,只觉颜面尽失,人生一片灰暗。   她低着头,没见到少年眼尾晕开的小弧。   手中白团蓬松柔软,耳尖泛起桃花色的浅红,虽然试图用爪子拍他,奈何力气太小,只露出两片晃动的粉白肉垫。   温热的触感在指尖溢开,不明缘由地,晏寒来舍不得把手挪开。   他极少这样有耐心,这样小心翼翼。   半晌,青衣少年笑出一道低低气音,喉音散漫,指腹抚过她通红的耳尖:“勉强算是可爱。” 第75章   谢星摇决定了。   等晏寒来化作原形的时候,她一定一定要把这只狐狸摸秃。   不摸秃誓不罢休!   仗着身高与体型的优势,他将猫咪耳朵慢悠悠摸了个遍。   谢星摇心中气恼,奈何只能徒劳挥动爪子,动作之笨拙,连自己看了都觉得是在卖萌。   就很气。   谢星摇恨恨咬牙,无能狂怒。   好在晏寒来的动作并未持续太久。   少年人的手指修长冰凉,被她耳朵染上淡淡热意,移开的一刹,酥麻感随之消散。   虽然不愿承认,但当抚摸戛然而止的时候……   谢星摇没出声,耳朵动了动。   在她心底,涌上了一丝不应有的茫然与失落。   谢星摇将这种感觉,归结为兽类的本能。   之后他们又在府中闲逛许久,猫咪的身体轻盈灵动,能轻而易举跃上房檐与围墙,比起人族,视野范围开阔不少。   临近傍晚,传来了月梵与王成阙苏醒的消息。   “疼疼疼疼死我了!”   谢星摇闻讯而来,还没进门,便听见厢房中哀嚎的女音:“大夫,这里的伤口——嘶!”   然后是温泊雪的声音:“月梵师妹冷静!”   昙光忧心忡忡:“要不……我先把你打晕?只要失去意识,就不觉得疼了。”   不愧是他,馊主意之王。   晏寒来敲门而入,谢星摇紧紧跟在他身后,甫一入门,就有浓郁药香扑面而来。   “晏公子。”   月梵正在被大夫处理额头上的血痕,眸光一动,落在地上的白色猫咪。   月梵僵直片刻。   月梵双目晶亮:“居然是!布!偶!猫!太可爱了太可爱了,摇摇快来让我抱抱!”   昙光与温泊雪向她告知过化妖丹之事,月梵堪堪一动,大夫冷声轻咳:“月梵仙长,你手上有伤。”   她伤得最重,手臂血痕淋漓,一旦动弹,就会撕裂伤口。   月梵悻悻停下,谢星摇给自己下了个除尘诀,灵活跳上床边,用脑袋蹭蹭她指尖。   棉花一样的触感,温暖又松软,手指软乎乎陷进去,能触碰到猫咪单薄的软肉。   摇摇,真好。   毛绒绒带来的治愈感无与伦比,月梵止不住嘴角的笑意,手指轻动,挠挠她下巴。   布偶猫开始摇晃大尾巴。   “对了。”   温泊雪缓声道:“王成阙前辈,你怎么样了?”   他此话一出,谢星摇顺势抬头,这才发现房中除了他们几个,还笔直立着一人的影子。   青年剑修身形挺拔,静静站在厢房角落。这里是月梵单独居住的房屋,他如今前来,说明已能下地行走。   “挺好,多谢关心。”   王成阙颔首一笑:“多亏有诸位相助,才破了九重琉璃塔的结界,顺带让我不至于魂飞魄散——月梵道友心性绝佳,不愧为凌霄山神宫亲传弟子。”   他顿了顿:“只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居然会成为鬼修。”   “鬼修极难修成,前辈已迈过了最大的难关,之后便可汲取天地灵气,化作己身修为。”   昙光道:“而且凭借前辈的实力,应该有了实体吧。”   王成阙咧嘴:“你还别说,正是因为有了肉身,我才被伤口折腾得这么惨。鬼魂多好,一团看得见摸不着的气,哪需要受这种罪。”   “当时前辈使出斩龙诀第十式,月梵师姐也拔剑上前的时候,我着实被吓了一跳。”   谢星摇低低接话:“九死一生,好危险。”   停顿须臾,雪白毛团主动蹭上月梵掌心:“不过师姐最棒最帅气最厉害!”   月梵抚摸着猫猫后背,闻言展颜笑开:“就你嘴甜。”   “明日就是摘星节最后一天。”   温泊雪温和扬唇,静静看她们一眼,轻声道:“穆幽的判决,也要到了。”   *   第二日的判决,定在城主府的练武场中。   练武场呈一个巨大正圆形状,周围则是宽敞的看台。穆幽被五花大绑,狼狈跪在练武场中央,身侧站了几个位高权重的掌权者,以及打着哈欠的雀知。   谢星摇等人早早到场,在雀知的安排下,坐在第一排看台。   温泊雪社恐发作,本想在脸上疯狂叠加易容术,奈何幽都官府盛情难却,只好用了原本的面貌。   月梵身受重伤,但抵不过吃瓜群众的狂热本性,这会儿饶有兴致坐在轮椅上,打量不远处的景象。   不难看出,穆幽很不好受。   他们虽然只见过他的一缕神识,但九重琉璃塔中的男人华服锦衣、居高临下,通体散发着上位者的傲慢与威压,杀气铺开,令人不敢靠近。   如今的穆幽颓然跪倒在地,虽然穿了件崭新的单薄白衣,衣物毫无损毁,却被血迹晕染大半,变为刺目猩红。脖子、手腕与侧脸未被衣物遮挡,抬目看去,处处是鞭打与烫伤的痕迹。   双目涣散、身形消瘦,眼下浮起浓浓乌青,显然被折磨得不轻。   谢星摇看了半晌,对此只想表示,大快人心。   昙光真情实意:“有点惨,建议下手更狠。”   温泊雪只觉后背发凉:“不愧是幽都。雀知前辈诚不我欺,手段果然厉害。”   “是他害人在先,比起无辜丧命的受害者,这些伤不算什么。”   月梵动不了脖颈,眼珠子轱辘一转:“幽都的老百姓,是不是来了许多?”   谢星摇向身后看一眼。   看台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只能见到如潮人影——当看客到齐、一切准备就绪,也便到了好戏开场的时候。   不消多时,场中一名锦袍男人冷声开口:“诸位请静。”   他音量不大,却因修为极高、裹挟了沉郁威压,让嗓音迅速传入在场每一人的耳朵。   看台随之静下。   “百年来,幽都城中与郊外偶有修士失踪,官府搜查多年,始终寻不见猫腻。时至今日,罪魁祸首终于伏法。”   锦袍男人面色淡淡,喉音低哑,威压如山:“真凶即是幽都上任城主,穆幽。”   虽然早有耳闻,但真真切切听见这句话,不少百姓还是惊呼出声。   “真是他杀了我妹妹?”   台下不知是谁狠声开口:“混账,她才十岁不到!”   然后是更多嗓音。   “还有我爹!”   “哥哥只是想给我买一份生辰礼物……雀知大人,杀了穆幽!”   “穆幽作恶多年,对所行之事供认不讳。”   锦袍男人说罢扬眉,终于露出一丝破天荒的笑意:“今日……不妨由他来向诸位亲自说道说道。”   他说完不再开口,倒是身旁站着的年轻男子上前几步,剑眉星目,看样子是个捕快。   “官府。”   谢星摇由衷感慨:“永远善后,永远来迟一步。”   “穆幽。”   年轻男子沉声:“你可知罪。”   被五花大绑的人形动了动。   “……罪,什么罪。”   穆幽抬头,双目猩红狰狞:“城主府中出现升天的亡魂,就一定是我干的?你们这是污蔑、是——”   他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   青白电光凌空而起,纷乱如蛇,瞬间吞噬他的整具身体,激起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   “劝你莫要狡辩。”   一旁的雀知懒声笑笑:“我与其他几个化神期的道友在这儿设下了问心阵法,倘若说出违心的话……那滋味不会好受。”   问心阵法。   疼痛蔓延,穆幽用力咬牙。   他好恨。   若是以往,他本应高高在上、蔑视幽都众生,怎会如今日这般狼狈,不仅伤痕累累,还要被五花大绑困在练武场,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尽羞辱。   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战战兢兢过了百年,处心积虑不让旁人发现,好不容易到了化神修为,怎能落得如此下场。   他怎么会功亏一篑!   “你这毒妇!”   穆幽被疼得五官扭曲,颤抖着怒目而视:“对,是我又怎样!修真界本就是弱肉强食,我修为更高、实力更强,他们败在我手上,是他们没用!”   台下有人带着哭腔,飞快掐出一道杀诀:“你这混蛋!”   无人阻拦,杀诀直入穆幽心口。   他已有化神修为,不会被这种程度的咒术置于死地,但昨夜刑罚太重,在满身伤痕、识海受损的情况下,还是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这就是你对十岁小孩下手的理由?”   雀知冷笑:“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在给你的自私无能找借口。我们是妖而非兽,不正是多了一分明辨是非的神智么——更何况,连兽类都不会残害同族。”   穆幽不语,森冷同她对视。   “你为了增进修为,将无数百姓关进琉璃塔中,以他们的魂魄为养分,换取实力突破。”   官府出身的年轻男人毫不掩饰嫌恶之色:“是这样没错吧?”   穆幽仍是不说话。   年轻男人蹙眉抿唇,片刻又道:“做出这种事,你为何还能如此坦然?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族妖魔,莫非一条条性命,还比不上你的修为重要么?”   场中的人影静默一瞬,旋即发出冷笑。   “修为……难道我的修为不重要?你们根本就不懂。”   穆幽惨笑抬眼:“你们能爬到今天的位子,哪个不是天赋异禀、出身高贵?我呢,没什么天赋,只能埋头苦修,这根本不公平!我想往上爬有什么错!”   年轻男人看他许久,好一会儿,望向雀知。   “不是这样的。”   年轻的捕快说:“从我小的时候起,娘亲就告诉我,城中的雀知前辈虽然根骨不佳,却百年如一日地勤学苦修,正因有了数百年的积累,才能成为今日的大妖。”   他一顿,神色微沉:“什么不公平,只是你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即便是身怀天赋之人,也离不开日日修炼,至于夺取他人魂魄的方式,根本就是一种卑劣的捷径——说到底,你不过是个胆小怯懦、贪得无厌的鼠辈罢了。”   雀知哼笑:“准确来说,是废物。”   他才不是废物!   他分明是化神期的大能,是幽都城主,也是百年来屡屡进阶的天才!   穆幽嘶吼起身,身上绑缚的绳索瞬间收紧。   与此同时,问心阵法白芒四溢,疾光锋利如刀,不等他有所动作,便有冷电乍现,聚作一个巨大囚笼。   “穆幽残害百姓,心无悔改之意,经过一夜商议,幽都城将对其处以刑责。”   年轻捕快后退一步,正色开口:“斩断手筋脚筋,剔去根骨,从今再无修道之能;随后押入幽都水牢,施以恶诅之术。”   谢星摇一愣:“恶诅之术?”   “一种诅咒。”   晏寒来低声解释:“辅以幻觉幻术,让人置身于绝望恐惧之中,不得解脱。”   穆幽将无辜百姓困在九重琉璃塔,以绝望的情绪滋养仙骨。   既然他对痛苦至极的绝境如此热衷,那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他也尝一尝这种滋味。   温泊雪恍然大悟:“不愧是幽都。我记得雀知前辈说过,这里的刑责很重。”   “不止如此。”   台中的雀知扬唇笑笑:“大家知道,我们幽都最记恨滥杀同族之人,今日来了这么多看客……想必其中不少,都对他深恶痛绝。”   还有?   温泊雪一怔。   “我们愿意给大家一个机会。”   女妖裙裾蹁跹,笑意虽美,却令人不寒而栗:“觉得惩罚不够的、对他心怀恨意的、想要为家人好友报仇的,尽管上来便是。”   穆幽猛地抬头。   至此,他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浓。   恶诅之术,无异于永生的折磨。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有现在——   凭他的修为,定不会死在这群百姓手中。   但也恰恰因为不会死去,他们的报复将会愈发持久、愈发肆无忌惮。   绝对不可以。   ……他会被折磨到半死的!   被五花大绑的男人想要逃离,然而堪堪一动,阵法宛若牢笼,将他死死缚住。   与此同时,已有一人缓缓上前。   恐惧,骇然,惊惶。   此生以来,穆幽头一回感受到如此真切而厚重的绝望。   但他无处可逃。   *   幽都的妖魔纷纷走上比武台,逐渐遮挡中央的视野。   事已至此,一切尘埃落定,穆幽注定无法逃脱刑责,而琉璃塔中的亡魂们,也在超度下有了归宿。   谢星摇疲惫至极,拍拍胸口:“终于结束了。”   温泊雪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单纯不做作的惩罚,真诚为之叹服:“不愧是幽都,厉害。”   昙光听着不远处的声声惨叫,默默打个哆嗦:“阿弥陀佛,做个好人。”   “大快人心,罪有应得。”   月梵啧啧:“只可惜塔里的受害者全去了往生之地,不然一人踩他一脚,场面更好看。”   她话音方落,忽听身后一道陌生嗓音:“请问……您是月梵仙长吗?”   从没听过的声音。   月梵回头,望见一双怯怯的眼睛。   “我听说了九重琉璃塔里的事情,很敬佩月梵仙长。”   来者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说话时颇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耳垂:“这是我亲手做的灯,仙长能收下吗?”   小姑娘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抬起双手。   灯盏圆润,散出澄黄光晕,被她轻轻捧在手中,好似一轮明月。   月梵:……   月梵只觉脸热,稀里糊涂点头,抬手将灯盏接下。   于是撕裂伤口,让她情不自禁咧了咧嘴。   “月梵仙长已经收下灯了吗?”   她身后的几个少年少女快步走来,望见月梵手中灯盏,皆是一呆。   月梵这才恍惚想起,按照幽都的规定,每人只能收下一盏。   送灯的小姑娘看看她,又望望突然出现的其他几个妖族,于是觉得紧张,耳根泛红。   下一刻,听见一声轻笑。   “嗯。”   月梵点头,忍痛抱紧手中灯盏:“我已经有自己的灯啦,多谢你们。”   小姑娘眨眨眼,怯怯含了笑,惊喜看她一眼。   “我是来给昙光小师傅送灯的。”   一名少女轻声笑笑,递来一个花型灯盏:“我看到天上的佛光了!多亏有昙光小师傅,才让幽都的亡灵得以往生。”   她身侧的少年举起右手:“我也是我也是!小师傅看我!”   温泊雪这边也是一样。   一个接一个的灯盏被递向眼前,偏偏还只能选择其中之一,他一个头两个大,没有经纪人陪在身边,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早知如此,他就顶着十层易容术再出门了!   “咦。”   人群中,有个小少年环顾四周:“谢星摇仙长呢?”   不远处的少女立刻接话:“晏公子和王前辈也不见了。”   “好像是王前辈先行离开,谢仙长不久跟在他身后。”   另一人道:“最后晏公子也走了。”   这是他未曾设想过的对话,温泊雪茫然回头。   在他身侧,本应乖乖坐在原地的三道影子,不知何时消失了踪迹。   温泊雪:……?   *   终于趁乱出来了。   为了庆祝摘星节,远处正在燃放漫天烟火,这会儿已入夜晚,明月当空,烟火如雨,一时间好似白昼。   谢星摇久违地吸一口新鲜空气,放轻脚步深呼吸。   她心知看台上定会乱成一锅粥,眼见王成阙偷偷溜走,在月梵被好几个小妖围住的时候,也不动声色离开了练武场。   本来还想叫上昙光和温泊雪,但已有小妖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她只能先行离开。   绝大多数幽都百姓仍留在练武场看热闹,要么围攻穆幽,要么互送灯盏,练武场之外,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谢星摇最怕在生活中做选择题,倘若要她选择唯一的灯盏,她定会犹犹豫豫磨蹭许久,想着不能伤害任何一个小妖的自尊心。   毕竟生活里的选择,没有标准答案。   折腾这么多天,终于又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自从九重琉璃塔碎裂、穆幽被押入官府,他们一行人成功回收了塔里的仙骨,只等过几天离开幽都,送往凌霄山。   但是……幽都过后的罗刹深海副本,就到了晏寒来夺取仙骨、屠戮仙门的剧情。   因着这个念头,谢星摇的心情轻松不起来。   她曾经只当他生性顽劣,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发觉晏寒来并非穷凶极恶之徒。   他足够清醒,之所以做出那种事,必然有其原因。   至于缘由,或许和心魔里的那座地牢——   她只思忖了片刻,便听身侧有人笑道:“谢星摇仙长?”   糟糕。   谢星摇匆匆扭头。   身边是两个生有犬耳的小妖,与她对上视线,纷纷露出惊喜之色。   “我们方才还在练武场寻找仙长,一直没能见到,原来是到这儿来了。”   左侧的少年眨眨眼,举起手中一盏明灯:“这是我摘来的灯,仙长喜欢吗?”   “哥哥的灯一点儿也不好看。”   右边的女孩皱皱鼻子:“我的灯是一只小兔子,可爱多了,而且位置也比他高。”   谢星摇好奇:“位置比她高?什么意思?”   “姐姐是第一次来幽都吧。”   女孩干脆收回“仙长”的称呼,朝她靠近一些:“摘星节送人的灯分为两种,一种是亲手制作,能表现心意;还有另一种——”   她说着抬头,指了指远处的天空:“看见那些灯了吗?”   幽都高楼耸立,不少灯盏挂在楼顶,更有甚者高高浮于半空,晃眼望去,当真像是银河流泻、繁星点点。   “另一种,就是挂在楼上天上的那些。”   女孩道:“幽都半空被雀知大人设下了重重威压,寻常人很难凌空而起,要想摘到天上的灯盏,更是难上加难。灯盏越高就越贵重,造型也更精致,比如最上面——”   说到这里,她怔然一愣。   “哇。”   少年亦是睁大双眼:“最高的那盏灯不见了。”   “……我在判决之前,分明还见过它来着。”   女孩挠挠头:“那是盏莲花形状的宝灯,据说是用七宝琉璃做成的。不过姐姐,我的灯也不差,兔子灯不常见的。”   少年不服气:“我就比你低了一点点,要不是当时吹风,扰乱我的气息,我还能去更高的地方。”   他俩你来我往地斗嘴,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下。   谢星摇本欲告辞,却又听见几道踏踏脚步。   完蛋。   “谢仙长!”   一个熊耳少女小跑而来,兴奋扬唇:“我听说了你们在九重琉璃塔里的故事……这是我摘的灯!”   然后又是好几个小妖和好几盏灯。   很不合时宜地,谢星摇想起雀知不久前的嘱托。   比起关心穆幽的下场,倒不如先想想他们自己的处境。解决九重琉璃塔一事,他们定会成为全城的焦点。   留在练武场的几人早早沦陷,天道好轮回,此时此刻,终于轮到她。   头疼。   如今看来,最好的办法只有全盘拒绝,至于理由——   对摘星节没兴趣?   不行。   自己身为人族,不想参加妖族的节日?   更不行。   要不就叛逆一回,把所有灯盏全都收下?   这就更离谱了,幽都明明白白有过规定,每人只能收下一盏灯。   ……等等。   谢星摇眼睫倏动。   每人只能收下一盏灯。   只要她声称自己已经有了灯盏,不就可以名正言顺拒绝了吗。   至于那个送灯的对象——   谢星摇默默动了动指头,隐约之间,能感受到一根无形的绳索。   她和晏寒来临时结契,本就是为了解决今时今日的这种情况。   “不好意思。”   谢星摇思忖半晌,整理好思绪,颔首笑笑:“你们的灯都很好看,但我已经有结契对象,以及他送给我的灯盏了。”   几个小妖皆是一愣。   “仙长身上……的确有结契的气息。”   一个少年迟疑道:“但只是临时结契呀。”   “临时结契也是结契,我们早已互通心意。”   谢星摇毫无犹豫:“他比较害羞,不想结契太快,让师兄师姐发现。”   “是、是姐姐身边的那位晏公子吗?”   另一个姑娘皱了皱眉头:“他好凶。”   “他只是表面看起来凶巴巴,其实心地很好的!”   一个谎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谢星摇眼皮一跳,脱口而出:“我正是因为他的这份真心,才格外喜欢他。”   她身边的女孩环顾四周:“可摘星节这么重要的日子,他为什么没有陪在谢仙长身边?还有那盏灯……晏公子送给谢仙长的,是什么样的灯呀?”   “他临时有事。”   谢星摇努力保持面上微笑:“所以你们还是先行离开吧。我的结契对象很爱吃醋,要是见到这么多人,说不定会不高兴。”   谢星摇脑子里嗡嗡作响:“至于他送我的灯,是——”   桃花梨子狐狸大圆球,点兵点将。   很好,大圆球。   谢星摇斩钉截铁:“是——”   “是莲花。”   毫无征兆的少年音。   谢星摇身子一僵。   熟悉的皂香越来越近,晏寒来声调冷淡:“她所言不假,我不喜见到太多人围着她。”   谢星摇:……   他他他究竟什么时候出现的。   为什么连这句话都听见了啊!   晏寒来觑她一眼,递来一个莲花形状的灯。   灯盏玲珑,花瓣薄如蝉翼,虽然拥有琉璃般澄澈晶莹的色泽,摸起来却是冰凉柔软,正散出淡淡微光,好似明月生晕。   他漫不经心地传音入密:[随手摘的。]   谢星摇:……   谢星摇:[哦。]   这只狐妖来者不善,更何况还拿了一盏格外精致的灯,几个少年少女面面相觑,很快告辞离开。   谢星摇别开视线不去看他,紧紧抱住怀里的灯盏,盯着自己足尖瞧。   于是从晏寒来的视角,只能见到一个鹌鹑般低着的脑袋。   他极轻笑了下:“我很害羞?”   ……可恶。   谢星摇抿唇不语。   谢星摇眉心怦怦跳。   谢星摇尝试着开口,一本正经,没什么底气:“晏公子你懂的,形势所迫,只能胡编乱造。”   “嗯。”   他笑意更冷:“互通心意、一份真心、格外喜欢,谢姑娘胡编乱造的本事,一向极佳。”   好像……听他语气,有点儿不高兴。   她匆匆抬眼,与晏寒来飞快对视,却见他眸色深深,倏地弯了眉眼。   然后抬起左手,抚起她耳边一缕碎发。   这个动作毫无征兆,谢星摇来不及发问,对方已抢先传音:[他们在看。]   这个“他们”,应该是指方才离去的少年少女。   谢星摇不动声色地侧目,在远处一个拐角,果然见到几只小妖探头探脑的影子。   [既是做戏,不如演一出全套。]   晏寒来靠近一步,缓声道:[你说是不是?]   他们本就隔得近,晏寒来这样一上前,距离蓦地只剩下咫尺之遥。   少年颀长的身影将她牢牢罩住,谢星摇对上他双眼,心口重重一跳。   远处的烟火仍在继续,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连着一双凤眼也格外清晰,倒映出属于她的影子。   冰凉指尖撩着发丝,轻轻擦过耳廓。   谢星摇被冻得屏住呼吸。   晏寒来因她的动作懒声轻笑:“谢姑娘要想把戏做好,如今收了我的灯,便不应再与旁人生出瓜葛,接下他们的灯盏,是不是?”   谢星摇没说话。   他的尾音微微下压,带了蛊人心魄的哑。空气里的夜色仿佛变得浓稠又暧昧,明明是晚春之夜,却生出阵阵滚烫的暖热,熏得她心生恍惚。   她知道这是在做戏,但是……   谢星摇并不排斥这样的距离。   想到这些言语皆非事实,心口甚至变得空空落落,渐渐溢开抓心挠肺的痒。   如同在祈求更多。   她终于意识到什么。   将他的原形抱在怀中抚摸的时候,被他用尾巴缠住侧腰的时候,见他停下摸她耳朵的时候。   《天途》里心狠手辣的反派也好,古怪孤僻又毒舌的少年也罢,都是晏寒来。   而她想和晏寒来更靠近一些。   一簇烟花自远空绽开,纷纷如雨下,她抱紧怀里的莲花灯,张了张口。   她声音小,被砰砰烟火全然笼罩,晏寒来看着她,唯独见到微微开合的双唇。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一向不是多么纯粹的性子,见到谢星摇以后,似乎变得尤其别扭,许许多多的话,只能以玩笑的方式来说。   于是真心成了假意,即便是潜藏在心底、小心翼翼才能说出的言语,也成了一笑而过的闹剧。   真真假假,连他自己都看不透。   又是一瞬花火。   繁灯如昼,照亮他身前少女黝黑的双瞳。谢星摇静静看着他,忽然扬唇一笑。   须臾间,晏寒来停下呼吸。   两人之间的结契绳陡然浮现,一边连着他脖颈,另一头,则是谢星摇纤细的食指。   如同一根无形的弦死死绷住,悬在他心口,倏地狠狠一颤,惹得心口震动。   ——她抬起右手,拉了拉指上的绳索。   于是力道向下,迫使他喉结一动,仓促低头。   真与假的界限渐渐模糊。   彼此之间的距离更近也更暗昧,满目昏暗夜色里,唯有谢星摇的一双眼睛格外清亮,好似突然靠近的星星。   她踮起脚尖,气息温热,擦过他耳垂。   烟火的声响接连不断,晏寒来听清她的回应。   谢星摇说:“好,只要你的。” 第76章   当清晨第一缕日辉划破东山,群灯黯去,幽都的摘星节便也到了尽头。   仙骨回收,危机解除,已是回凌霄山复命的时候。   “万万没想到,你们昨晚居然偷溜了。”   昙光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颓然打个哈欠:“幽都城里的妖魔接二连三赶来送灯,我们一直在练武场待到了半夜……困死我了。”   谢星摇笑:“我离开练武场后,也遇上好几个小妖。对了,你们收下他们的灯了吗?”   月梵点头,从储物袋拿出一个浑圆的小灯:“这是一个小女孩亲手做的,很可爱。至于他们两个——”   温泊雪不好意思地挠头:“我最后实在应付不过来,干脆假装旧伤复发,让昙光小师傅送去医馆了。”   “看不出来。”   昙光压低嗓门:“以温道友曾经的职业,我还以为他很会处理这种情况。”   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糊咖,但不可否认的是,凭借一张毫无瑕疵的俊脸,二十一世纪的温泊雪拥有不少粉丝。   温泊雪讪讪扯了扯嘴角:“工作团队会帮忙解决,比如准备讲稿之类的。我本人很不会说话,如果提前不做准备,只能变成木头人。”   “那谢师妹和晏公子呢?”   昙光心有好奇:“谢师妹说自己遇上了好几个小妖,你有收下谁送的灯盏吗?”   这个问题一出,周边的空气瞬间冷寂下来。   谢星摇抿了抿唇。   昨夜她收下了晏寒来的莲花灯,最后那个拉绳子的动作太过亲昵,将远处几个少年少女惊得滋哇乱叫、不停跺脚,没过多久,就全部跑开不见。   ……当她凑近晏寒来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开口时,一刹烟火漫天,少年的耳朵分明被染上了绯红。   之后两人拉开距离,一切恢复如常,却又变得全然不再相同。   总而言之,为了遵循礼尚往来的优良传统,谢星摇也给晏寒来摘了一盏非常可爱的胖狐狸灯。   他的表情可谓十分嫌弃。   “我和晏公子为求清净,互相送了灯。”   谢星摇道:“后来我们捧着灯行往街边,前来搭话的妖魔果然少了许多。”   温泊雪悟了:“原来如此,还能这么玩!”   “我们都只是开胃小菜。”   月梵坐在轮椅上,眯眼沉声:“我听说昨天晚上,那位陆尚前辈也给人送了灯,送灯的对象正是——”   她的低语戛然而止,目光悠悠一转,落在不远处的一袭黑袍。   谢星摇睁圆双眼:“王、王成阙前辈?”   “幽都的灯,不也有表达尊敬感激的意思吗。”   王成阙被他们盯得有些拘谨,胡乱摆一摆手:“他说一百年前,我曾在幽都救过他的性命。”   “王前辈救过他?但我记得,他声称自己是被一条龙……”   昙光恍然大悟:“斩龙诀!”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月梵比出一个大拇指:“斩龙诀能化剑气为龙形,而陆尚前辈年事已高,很多事情都不能记清。他虽然忘记了当日种种,却始终记得那条突然出现的巨龙。一来二去,才会认为自己在一百年前的幽都见过真龙。”   那夜城主府上龙气凝集,许是触发了他心底尘封已久的记忆。   “我们就要回凌霄山了。”   温泊雪道:“王成阙前辈和昙光小师傅,之后打算如何?”   “我本来就是个散修,只需一人一剑,浪迹天涯便是。”   王成阙扬唇,目光潇洒恣意:“被困在九重琉璃塔这么多年,不晓得修真界有了哪些变化。况且我还得了这具崭新的身体,魂魄逍遥,没什么拘束。”   昙光:“我打算回万佛寺看看,之后再继续历练。”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这几日的历练惊心动魄,直到此刻,心口重压才终于松开。   谢星摇缓缓出一口气,轻声道:“祝二位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王成阙笑,握紧手中漆黑的长剑:“期待与诸位仙长的下一次相遇。”   *   月梵身受重伤,不宜长途奔波。为等她痊愈,几人在幽都多加逗留了几天。   待她伤势好上大半,回到凌霄山时,时值阳光灿烂的正午。   小阳峰经过师父和大师兄的翻新修整,比以往看上去漂亮许多。远眺而去,但见冷梅飘香,风烟俱净,伴有天边闲适惬意的云卷云舒。   和往常一样,意水真人接到温泊雪发来的传讯符,特意早早起床,来到山巅静候几个小徒弟归来。   比起轰轰烈烈地迎接,这个举动更有家一样的烟火味。   谢星摇快步走向他身边:“师父!”   “回来了。”   意水真人摸她脑袋,温和笑笑:“这次的幽都之行感觉如何?你们今日回来,应该恰好结束摘星节。”   他说罢一愣,看向轮椅上的月梵:“月梵这是——”   “出了点小意外,不碍事。”   月梵速速接话:“意水长老不必担心。”   “筋脉受损、灵力薄弱……看来你们经历了一番苦战。”   意水真人道:“我这里还有不少高阶天阶的丹药,大可赠你一些。这几日你好好在凌霄山养伤,莫要有大动作,否则撕裂伤口,得不偿失”   月梵点头:“多谢长老。”   “幽都挺好的。”   温泊雪摸摸鼻尖,想起昨晚的记忆,不由露出复杂的神色:“幽都的百姓都很热情,只不过有点儿太热情了,我们差点招架不过来。”   “幽都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漂亮的灯。”   谢星摇说话时掌心一动,伴随灵力浮起,现出两份做工精良的灯盏:“这是我们带给师父师兄的小礼物,听说这些灯能传递祈愿、带来好运气——酒葫芦形状的给师父,师兄是左边那盏饺子灯。”   意水真人哈哈大笑:“好好好,多谢多谢。说起你们大师兄,他的饭菜应当做好了。咱们一起去看看?”   今日的小阳峰饭堂,被安排在晏寒来住处旁边的梅林。   此地梅树林立,因被意水真人设下阵法,一年四季都有梅花盛开。行于其间,冷梅清香萦绕周身,淡白花雨簌簌而落,如烟如霞,如坠梦里。   林中有一凉亭,遥遥望去,韩啸行已笔直立在亭中。   谢星摇挥手致意:“大师兄。”   还没迈进凉亭,便有浓香迎面。   她抬眼望去,眼睫一动。   亭中是一圆形石桌,桌上摆有数个热气腾腾的瓷盘,无一不是色香味俱全的中式家常菜。   中央的汤锅咕噜噜冒着热气,隐约可见翻滚着的排骨与藕块,不费丝毫气力,就能勾起心中馋意。   “今日做了些适合大家一起吃的家常菜。”   韩啸行抱紧手中长刀,棱角分明的冷寂面庞微微一敛,露出慈爱浅笑:“坐吧。”   “哇——”   月梵双眼发亮:“叉烧肉、炖牛腩!”   “昙光小师傅说过,很想尝一尝大师兄做的饭菜。”   温泊雪吸了吸气,因着香气诱人,情不自禁扬起嘴角:“若是以后有机会再见面,一定要邀请他前来做客。”   意水真人咧嘴一笑,拿起筷子:“开始吧!”   他性子悠哉,随手夹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块蜜汁叉烧肉,放入口中慢悠悠咀嚼。   不过转瞬,白胡子老头眸光一亮。   蜜汁叉烧肉属于粤菜,讲究鲜嫩清淡,技艺精细。   嫩五花经过烤制,表皮呈现出红褐色泽,蜜汁酱将肉块浑然包裹,可见鲜亮油光。   入口之时甘甜溢开,酱汁早已沁入肉里,一口咬下,只觉软糯流汁。肉质肥瘦均匀恰到好处,瘦肉细嫩,配以少量微肥,绵密口感辅以清淡回甘,既不会太甜,也不会过于肥腻。   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州人士,意水真人习惯了咸辣口味,陡然品尝这种甜口的菜式,竟未生出丝毫不适应,反而颇觉喜爱,甚至又夹起一块,和米饭一并吞下。   “这里还有锅包肉,和叉烧肉一样,都是甜口的肉类。”   韩啸行耐心介绍:“只不过比起后者,锅包肉更酸,外皮也更脆。”   看多了花里胡哨的饕餮盛宴,中华家常菜才是永远的神。   月梵满心期待,舀来一勺萝卜炖牛腩。   这种菜搭配米饭最是美味,萝卜牛腩皆是大块又软烂,被去除了辛辣的口感,只留下烧牛肉的汤汁精华。   浓汤顺着纹理渗进肉里,与米饭一起塞进口中,汤汁四溢,肉香与萝卜的清香交织勾缠,饭粒亦是绵软多汁,悄然撩动舌尖味蕾,让人迫不及待想要再来一口。   “怎么会这么好吃。”   月梵用力握拳:“这真的只是家常菜吗?过去活着的那么多年,我究竟都在吃些什么?这里一定是段全新的人生,对吧?”   月梵说罢一顿,顺手给晏寒来舀去一勺:“晏公子,你尝尝这个。”   碗里突然多出一份菜的晏寒来:……?   温泊雪小心翼翼,夹了些自己面前的宫保鸡丁。   宫保鸡丁乃是川菜之一,韩啸行特意做了酸甜口味。与牛腩一样,这也是种远近闻名的下饭菜。   鸡肉选用了鸡腿部分,饱满鲜嫩,劲而不柴。花生经过炒制,过油的火候恰到好处,脆而不焦。   无论鸡块、花生亦或葱段,每一粒都包裹着粘稠酱汁,晶晶亮亮,惹人食欲大增。与米饭入口之时,先觉一缕极浅的麻意,旋即甜香上涌,辣味内敛,酱汁流淌间,回味一丝微酸微麻。   完美。   一百分。   “怎么会这么好吃。”   温泊雪双目微沉:“有了它,我能吃五碗饭。”   他说罢同样顿了顿,拿汤勺给晏寒来送去一些:“晏公子,这个也很好吃。”   碗里突然多出两份菜的晏寒来:……?   在他身边,谢星摇心满意足喝下一口排骨藕汤,幸福眯眼。   春天微冷,一碗热汤最是应景。   韩啸行的排骨藕汤煨了许久,粉糯糯的藕块是沙沙软软的口感,一口入肚,又烫又香,鲜嫩清甜,整个身体都随之活络,变得暖乎乎热腾腾。   好幸福。   “怎么会这么好吃。”   谢星摇抿去唇边汤汁,意犹未尽:“大师兄,小阳峰有你,真好。”   一句话说完,她往晏寒来碗中夹去一块排骨。   碗里突然多出一座小山的晏寒来:……?   “今日的菜式,都是清淡口味。”   意水真人颇有兴致,略微抬眼:“我记得之前几次,啸行更偏爱辣口的食材。”   韩啸行笑笑:“前几回晏公子吃得不多,今日特意为他做一桌菜,尝尝偏甜的菜式——晏公子可还喜欢?”   坐在一旁的青衣少年下意识愣住,很快点头:“极佳。多谢韩道长。”   “晏公子不必如此拘谨。”   意水真人眉眼弯弯:“你与他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回,早已成了生死之交,置身于小阳峰,大可将我们看作好友家人,尽管放松一些。”   不知想到什么,他咧嘴一笑:“若是不好意思,咱们找个时间去喝喝酒。酒这玩意儿,最能让人敞开心扉肆无忌惮。”   听见一个“酒”字,谢星摇停下喝汤的动作,眼皮重重一跳。   ……她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喝太多酒了。   [晏公子,应该有那么点儿归属感了吧?]   暗暗思忖的间隙,不远处的温泊雪传音入密:[如果还不行的话……我们马上就要去南边的罗刹深海了。]   他话音方出,在场几个穿越者皆是一默。   [不知道。]   月梵扶额:[话本子也送了,饭也吃了,就像意水长老说的那样,我们和他同生共死这么多回,他应该不会毫无感情吧。]   然而在原文里,晏寒来还是夺走了南海的那块仙骨,试图与之融合,屠灭南海仙宗。   他一直表现得毫无异样,哪怕是夺取仙骨的前一夜——   他们即便看过原文,仍然无法揣测晏寒来的心中所想。   [大不了,就在找到仙骨以后对他严加防范。]   韩啸行蹙眉:[你们只要不留给他接触仙骨的机会,尽快将它带回凌霄山,晏公子就算有心,也寻不到法子拿走它。]   [说不定剧情已经在悄悄改变,晏公子不会想要仙骨了。]   温泊雪轻声道:[我们经历了好几个副本,不都是这样吗?原本已经定好的某件事,因为有了我们这几个变数的出现,结局和原文里完全不同……晏公子和我们相处这么久,或许也有了变化。]   他说着又有些泄气:[但……还是时刻防着他吧。]   刚来修真界时,他们都将晏寒来看作罪大恶极的反派角色,不打算对他付诸丝毫真情;   然而事到如今,等剧情当真来到了他夺取仙骨、叛出主角团的前夕,每个人都心生犹豫。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原著中用三言两语勾勒而出的纸片,一句信口拈来的“反派角色”,于晏寒来而言太过苍白。   他们拿不准主意。   谢星摇没说话,不动声色撩起眼皮,默默看他一眼。   苍白瘦削的少年,浑身是不堪入目的旧伤疤,相貌精致,性子孤僻又恶劣。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她想帮他。   这是属于她的小小私心。   “饭后还有些小甜点,你们回来太快,我没来得及准备。”   韩啸行轻叹口气,倏而起身:“你们先吃着,待我去厨房准备。”   他话音方落,忽听月梵陡然出声:“师兄等等!”   月梵轻咳一下:“既然今日这顿饭是为晏公子做的,为了感谢晏公子一路同行,我们也来做些吃的吧。”   *   以下是月梵的逻辑。   “大家庭融入感,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被人在意和关心的满足。”   立于烟熏阵阵的厨房里,月梵沉思半晌,正色出声:“倘若只有韩师兄一人出力,就是一顿普普通通的宗门聚餐;如果大家一起捣鼓,特意为他做出几份点心,晏公子一定会觉得自己受了重视。”   “话是这样没错。”   谢星摇拭去手上一缕黑灰:“但是……我们做出来的成品,真能让他生出归属感吗。”   半个时辰前,她、月梵与韩啸行相伴来了厨房,一起准备饭后点心;温泊雪则是留在凉亭,陪着晏寒来与意水真人活跃气氛。   只能说,理想很美好。   在厨房的三人里,除了韩啸行,另外两人全是对厨艺一窍不通的菜鸡。   按照月梵的计划,韩啸行通过《疯狂厨房》准备食材和配料,一切调配好后,再由她们两人负责下锅,难度不大。   话虽如此,但一番折腾下来,厨房里还是生出了徐徐黑烟。   很恐怖的黑烟,像在拍一部灾难片。   谢星摇不太敢掀开锅盖。   “我想想,谢师妹做的是——”   韩啸行揉揉太阳穴,揭起木质圆盖:“鲫鱼汤。”   很好。   浆糊般的汤汁,不断翻滚的鲫鱼,一对死命圆瞪的眼睛,几乎烂成碎泥的身体。   月梵:……   月梵:“这个鱼,看上去有那么一丝痛苦。”   韩啸行:……   韩啸行:“我觉得,鱼眼里透出了诡异的光——你是不是没去鳞,然后煮了太久?”   谢星摇试着舀起一碗,心如死灰。   谢星摇:“对不起,鱼。”   是她的错,这条鱼赌上了自己的尊严和鱼生,她却让它死得如此狂放,如此不甘心。   天牢里,恐怕都不给囚犯吃这种菜了。   第一道菜以惨败告终,三人转移阵地,来到角落里的烤箱前。   没错。   多亏韩啸行的《疯狂厨房》,修真界迎来了第一款货真价实的烤箱。   打开烤箱,瞬间有烟熏味扑面而来。凝神看去,中央摆着个黑漆漆的不明物体。   韩啸行艰难出声:“这是月梵师妹的……蛋挞。你是不是记错了烤制的时间?”   月梵单手扶额:“我没想到它会变成……碳挞。”   厨房黑烟缭绕,唯一幸存的饭后小食,是韩啸行全程制作的抹茶慕斯。   一片惨淡沉寂里,门外响起踏踏脚步。   “怎么回事?我听说厨房着火了!”   意水真人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几个凌霄山内门弟子:“你们没事吧?”   韩啸行迅速收回烤箱:“着火?”   “咦,没有吗?”   一个内门弟子茫然上前,略有困惑地打量四周:“对不住,韩师兄。我们一行人御剑飞行,望见此地黑烟滚滚,误以为走了水。”   他说罢眨眨眼,看向谢星摇手里的鱼汤:“这是……”   内门弟子不太理解。   内门弟子恍然大悟:“哦!小阳峰是新养了只灵兽吗?”   他略有迟疑,很快同情开口:“不过师兄师姐,还是给灵兽做点好的吧,它们虽然不挑,但也不能太那啥,是吧。”   “新养的灵兽”晏寒来:……   谢星摇:……   很好。   她的鱼汤,顺利从狗粮沦为狗看了都抵死不从。   谢星摇沉默无言,缓缓垂头,望向自己手里的瓷碗。   透过鱼眼里那道诡异的光,她没瞧出什么归属感和在意关心,反而隐隐辨认出两个字,如同对晏寒来撕心裂肺的呐喊——   “快逃!” 第77章   计划大失败。   本想让晏寒来感受宗门一家亲的和谐氛围,没料到出师不利,以谢星摇手中的这碗鱼汤来看,比起食物,更像一种毒杀暗器。   天地可鉴,她真的没打算在这里对晏寒来下手。   几个内门弟子眼见小阳峰平安无事,心知自己一时情急闹了乌龙,很快告辞离开。   满屋寂静里,意水真人最先打破沉默:“这个,嗯,摇摇毕竟没有经验,第一次能有这种水平的发挥,已经很不错了。”   师父。   您真好。   谢星摇默默倒掉碗里的鱼汤。   门边的意水真人见状笑笑,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其实你们今日回来,不止我和啸行做了准备。”   他说得隐晦,谢星摇却瞬间明白了意思,顷刻抬眼:“惜霜小姐?”   意水真人点头:“不错。”   他们在绣城寻找仙骨时,曾结识了以竹子为原形的沈惜霜。   沈惜霜天赋异禀、根骨澄净,是个求仙问道的好苗子,一来二去,在一行人的引荐下拜入凌霄山,成了长老的亲传弟子。   自他们前往幽都,已有段时间没见过她了。   月梵好奇:“惜霜小姐拜在了哪位长老门下?”   门边的白胡子老头咧嘴一笑:“这个嘛,你们不妨自己问问她。”   他说话时微微侧了身子,人影散去,和煦阳光鱼贯而入。   春意融融中,拂过一抹碧色的裙摆。   与他们熟识的绿衣姑娘足步轻缓,迈入房门时,惹来一阵细微清风。   比起初见的苍白消瘦,她面上的气色已然好上许多,双颊映出落霞般的薄薄粉色,恍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月梵扬眉:“惜霜小姐!”   这四个字出口,月梵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不对……拜入师门以后,你应该有了新的名字吧?”   “见过诸位道长。”   她轻轻点头:“我如今师从流羌长老,随她修习术法。师尊为我取了新的名号,名作‘流霜’。”   流羌长老。   凌霄山赫赫有名的咒术天才,听说是个极少与人接触的冰山美人,虽然性子乖僻古怪,修为却是修真界一流。   据谢星摇所知,这位长老同样是个妖修,在妖力与灵力的控制上,定能给弟子很大启发。   她顿了顿,目露担忧:“月梵道长的伤势如何了?”   月梵瞥一眼自己可怜兮兮的轮椅:“无碍。不过是筋脉出了问题,腿脚偶尔使不上力气,在凌霄山修养几日就好。”   谢星摇沉吟片刻:“现在的名字,还是保留了‘霜’字吗?”   “这是我的意思。”   流霜笑笑:“绣城之中的记忆,于我而言虽然算不上美好,却是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段时光。无论是我曾经的主人,沈府里稚嫩的花花草草,还是与各位相遇的机缘……我都想好好记住,莫要忘了来路。”   能坦然接受那段日子,说明她已经想通。   月梵打从心底里为她高兴,倏而眸光一动,继续问询:“说起沈府中的那些花草精怪,它们怎么样了?”   “都很好。”   流霜道:“我给它们都准备了传讯符,能随时与我通信。精怪生性潇洒,已经有不少孩子三三两两地结伴,在修真界里闯荡了。”   “那你呢?”   谢星摇眨眨眼:“在凌霄山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流羌长老会不会很严格?”   “师尊极少收徒,我一共有两个师兄师姐,他们都是好人,一直很照顾我。”   想到这里,流霜扬了扬嘴角:“师尊也很温柔,看上去有些冷淡,其实不过是不善言辞罢了。”   听上去很靠谱,非常靠谱,至少比他们小阳峰靠谱。   谢星摇渐渐放下心。   不过……仔细想想,放眼整个凌霄山,恐怕找不到比小阳峰更离谱的师门了。   “我今日来小阳峰,给诸位道长准备了小礼物,还望不要嫌弃。”   她说着指尖倏动,白光一闪而过,手中出现几个被提着的木质食盒,逐一递给厨房中的几人。   意水真人第一个接过食盒,见她靠近温泊雪,懒声笑笑:“还叫他们道长?”   正往外递出的食盒轻轻一颤,绿衣姑娘不甚熟稔地张口,迟疑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出声:“这个,送给温师兄。”   温泊雪双手接过,有些拘谨:“多谢。”   食盒很快来到每个人手里,谢星摇迫不及待地打开,被浓郁香气和腾腾热气熏得一瞬恍惚。   月梵亦是惊奇:“好香,这是什么?”   “是绣城特产,以朝露、青草、野花与大米为食材,做出的一种团子。”   流霜道:“这种团子能清除体内脏污之气,使暗香萦身,很受绣城精怪喜爱。”   闻起来就非常好吃。   身为资深食客,韩啸行眉眼微舒,右手上抬,亮出方才做好的抹茶慕斯:“多谢师妹。这是我们小阳峰的点心,你不妨试上一试。”   修真界里可没有这种点心。   竹子喜清淡,甫一见它,便被抹茶清香擒住了兴致。   流霜道谢接下,用小木勺轻轻一挖。   慕斯绵软,入口即化,抹茶清甜微苦,完美中和了牛奶的浓香,茶香奶香截然不同却又相辅相成,彼此交融间,仿佛能将味蕾融化。   她一辈子苦了这么久,回想起来,几乎从未收到别人赠送的香甜点心。   甜意入口入心,仿佛能把血肉化开。   谢星摇心怀期待:“怎么样?”   “嗯。”   她不假思索:“……喜欢。”   “喜欢就好。”   月梵莞尔:“韩师兄正在钻研厨艺,做饭做菜很有一手,你今后若有空闲,尽管来小阳峰胡吃海喝。”   “你啊,先别想什么胡吃海喝了。”   意水真人轻揉眉心,对这群不让人省心的小孩无可奈何:“快来我这儿拿疗伤的丹药——天阶宝贝,过时不候。”   天阶宝贝。   意料之外的大丰收。   月梵险些当场表演一个医学奇迹,从轮椅上径直跳起:“多谢意水长老!”   *   关于最后一块仙骨的下落,神宫用了不少时间勘测。   其中缘由,谢星摇心知肚明——   最后一块仙骨藏匿于南海深处,被汪洋大海遮掩了气息,要想推演出具体位置,难度极高。   不过这样也好,月梵有伤在身,恰巧能在这段闲暇时日里休养生息;至于其他人,大可勤修苦练,提升修为。   毕竟集齐仙骨以后,还要对上一个神秘的最终大反派。   念及此处,谢星摇独自坐在院子里,细细回忆了一遍《天途》接下来的所有剧情。   主角团得到神宫情报,前往南方的罗刹深海。利用避水珠深入海底后,发现了一处无人踏足的深海小世界。   小世界中与陆地无异,生活有无数奇形异状的魔兽,一行人四下搜寻,终于在一个隐蔽山洞寻得了仙骨踪迹。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副本,仙骨来得轻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上岸之后,晏寒来便在众人的茶水中下了药。   那时仙骨的力量已全部觉醒,晏寒来将其生生纳入体内,令仙骨与血肉强行融合。   于是他的身体成了全新的容器,修为一日千里,自金丹高阶一跃成为化神期。   然后杀入南海仙宗,将上百名弟子长老尽数屠戮。   书里只说他实力突飞猛进,但以绣城的例子来看……   成为仙骨容器的晏寒来,身体定被拖垮成了强弩之末。   他是在以生命为代价,换取一次血洗南海仙宗的机会。   这绝非是纯粹的“恶”所能解释。   说回原文,晏寒来夺取仙骨,温泊雪等人紧跟其后,在南海仙宗中,同他展开死斗。   结局无需多言,晏寒来的身体已被仙骨蚕食七成,穷途末路中,陨落于仙宗殿前。   直至死去,他都未曾说过一句忏悔之言。   ……总之,晏寒来死后,仙骨被带回了凌霄山。因被他强行融合过,这块仙骨有了明显的缺漏,残缺不全。   再后来,就是一股千年恶念觊觎仙骨,欲图闯入凌霄山将其夺走。主角团与它缠斗许久,在九死一生的境况之下,历经险阻终得胜利。   至此全文完结,圆满撒花。   如今想来,《天途》分明是一本烂尾文。   离开南海、回归宗门后的剧情模糊不清,连最终大反派也出现得不明不白,像是作者实在写不下去,拿了个“千年恶念”来凑数。   更离谱的是,凌霄山有那么多元婴化神的前辈长老,就算真有邪祟来袭,也轮不到他们几个小弟子扛起大局。   想不通。   谢星摇长长长叹一口气,望向识海中的任务面板。   【当前任务:前往罗刹深海】   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系统。   来到修真界这么久,谢星摇始终猜不透它存在的意义。   既然猜不透,她决定暂时放弃,静观其变。   至于现在。   目光往下,谢星摇看一眼桌上的古籍。   这是小阳峰的天阶秘术,名曰【断心诀】,相传能杀人于无形,直接摧毁敌人识海。   在原文里,温泊雪不敌千年恶念、节节败退,正因领悟了此术的精髓,才于千钧一发之际扭转乾坤,给了邪祟致命一击。   断心诀复杂难懂,晦涩至极,即便是那位真正的修道天才“温泊雪”,前前后后也用了十年时间,才窥见它的一点皮毛。   几个穿越者聚在一起商议过,倘若温泊雪无法将它参透,他们都得败在最后的大决战。不如从现在起,大家都开始琢磨这本古籍。   如此一来,等他们对上那道千年恶念,无论是谁,只要领悟了断心诀,都能给予它致命一击。   话虽如此,但是吧——   谢星摇指尖凝聚灵力,依葫芦画瓢地凌空掐诀。   她动作绝对没出错,然而不知怎么,每到一半,灵力都会全然消散。   这件事听起来简单,可断心诀对于他们而言,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学会的术法。以她现在的心性,恐怕连门槛都没摸到。   要是修道能和高考一样就好了。   只需要记住一成不变的公式与技法,以此为基础,就能解开各种类型的习题。奈何修真界讲求一个“悟”字,越是高阶的术法,越要心领神会。   这已经是她第无数次尝试断心诀了。   又一缕白芒黯下,谢星摇敲敲太阳穴,颓然趴在桌面。   她正琢磨着这道秘法,猝不及防,瞥见一人的影子。   这人来得突然,没发出一丁点儿脚步声响,见她抬眼,挑眉一笑。   意水真人手里拿着个酒葫芦,觑一眼她身前的古籍:“怎么,在修炼?”   谢星摇:“嗯。”   她一顿,右手撑起下巴,尾音不自觉拉长:“师父,断心诀好难啊。”   小姑娘嗓音清泠,带了几分撒娇的味道,最能讨长辈欢心。意水真人轻抚胡须,上前一步:“怎么想到研究这个?”   “我无意间看到,觉得很有趣。”   谢星摇叹气:“但是每次还不到一半,灵力就中断了。”   “断心诀乃是天阶秘法,倘若能被轻易学会,岂不是大失颜面。”   白胡子小老头咧嘴笑笑,眼尾弯出细细皱纹:“就连我,也尚未将它完全参透。”   谢星摇双眼睁大。   居然有这么难!   “不过……此术的确挺有意思,我曾经钻研过一段时日。”   见她惊讶的神色,意水真人笑意更深:“断心诀既然能重创他人识海,与之对应地,身为施术者,你首先要与自己的识海相通——这样,你先凝神阖眼,感受灵力。”   意水真人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好歹是凌霄山中首屈一指的长老。   谢星摇毫无迟疑,循着他的意思闭上眼睛。   在此之前,她只知灵力能为人所用,像这样全神贯注地感受,还是头一回。   修士五感过人,即便闭了眼,仍能感知到身边涌动的气息。灵力无处不在,如丝如缕,好似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巨网,随她的呼吸缓缓律动。   “顺着灵力,途经通体血脉,找到它的源头。”   意水真人喉音温润,音量被压得很低,轻轻摩挲耳畔,有种令人安心的舒适:“用灵力触碰你的识海。”   视野昏黑,好似暗流。   周身的一切感觉都渐渐淡去,听觉嗅觉与触觉一并退居幕后,灵力仿佛有了实体,填充着空气里的每一处角落。   而灵力源头,是她的识海。   广袤无边的识海。   被灵力触碰的一刹,识海荡开涟漪般的清波,波纹永无止境地扩散,似流非流。   在其之上,浩瀚威压有如苍穹,她的神识置身于其中,好似渺渺星河中微不足道的一抹余灰。   旋即清波一晃,谢星摇兀地睁眼。   眼前是意水真人清黑的双眸:“我方才用灵力引导了你的神识——感觉如何?”   她不知应当如何形容,只能讷讷点头:“多谢师父。”   “断心诀随心随性,有时或许不必刻意苦修,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自然会应心而现。”   白胡子老头颔首一笑,打开手里的酒葫芦:“你天资出众,有朝一日,定能自行感悟它的真谛。”   酒香四溢,谢星摇仍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之中,指尖灵力氤氲,凝出一抹白光。   可惜还是没能成功。   “师父。”   眼见意水真人猛地饮下一大口酒,她心生好奇,合上古籍:“您为何这么喜欢喝酒?我在绣城尝过几口,是苦的。”   意水斜过目光。   “这酒呢,有人说及时行乐,有人说借酒浇愁,我觉得吧,人生在世,就图一个痛快。”   小老头咧嘴笑笑:“烦心之事皆由它忘掉,恍然如梦,自在快活,逍遥似神仙,岂不美哉。”   不等谢星摇开口,他忽地敛眉:“你极少饮酒,还应多加防备。若是喝醉了,当心闹出乌龙。”   这是从哪里来的预言家。   想起绣城当夜的记忆,毛绒狐狸的触感仿佛依旧残留在手心。   心下一乱,谢星摇欲言又止,终究只是乖乖点头:“我明白,多谢师父。”   *   断心诀晦涩难懂,绝非一日之功。   谢星摇练习数日,始终没能突破,其他人亦是焦头烂额,想不通那些复杂咒术背后的深意。   一来二去,神宫推算出仙骨的位置,他们到了前往南海的时机。   “这是最后一块仙骨了。”   前来送行的意水真人如释重负,压下被风扬起的白胡须:“当初交给你们这项任务,其实我还真有点儿不放心。修真界危机四伏,你们能从中闯出一条生路,不愧是被我看中的徒弟。”   “罗刹深海诡谲莫测,你们务必小心。”   韩啸行正色:“若有任何困难,尽管传讯回小阳峰,我和师父时刻待命。”   谢星摇这几天被他投喂得心满意足,临近分别,不禁想起大师兄做的意面咖喱椰子鸡牛肉火锅。   就很有一种依依惜别的悲伤之情。   谢星摇:“师父师兄放心,我们一定尽早回来。”   谢星摇满心期待:“下次我们吃什么?”   意水真人用灵力敲她脑袋:“走吧你!”   今日的飞天跑车,驶向遥远的南海。   南海与中州相距甚远,月梵马力全开,抵达目的地时,已到了傍晚。   谢星摇与温泊雪趴在车窗前,望见下方景象,同时发出一声低呼。   南海地理位置优越,处处遍布江河湖海,水运极为便利。理所当然地,百姓多以经商为主,家境富裕。   垂眸远眺,浩瀚的罗刹深海一望无边,好似一块自天边摘下的深蓝色幕布。   残日被吞噬大半,幽幽悬于海天相接之处,将蔚蓝海水染作深红与暗紫。种种斑斓瑰丽的色彩勾缠交织,于水中悄然晕开,仅仅看上一眼,便令人心生畏惧,不知在大海深处藏匿着何种怪物。   静谧,磅礴,且恐怖。   一想到他们还要深入海底,温泊雪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单听“罗刹深海”这个名字,就叫人毛骨悚然。   深海旁侧,是一片富饶的巍巍城池。   月梵道:“神宫有言,最后一块仙骨在罗刹深海之中。如今天色已晚,我们不妨先寻个客栈好好歇息,等明日做好下海的准备,再入海也不迟。”   经过半日奔波,几人皆是疲惫不堪,当即应下这个提议,让跑车停在了城边。   甫一下车,清凉海风迎面而来。   “哇。”   月梵深吸一口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海。”   谢星摇生在南方,旅行时曾在海边住过几日,并未生出惊奇之心。   不过修真界的大海别有一番特色,视野之中霞光氤氲,蒸腾的灵气好似云蒸雾绕。海浪声声,自天边飞过几只她从未见过的鸟雀灵兽。   至于身后的南海城,就更是人声鼎沸。   毕竟按二十一世纪的标准,这地方类似于江浙沪包邮区。   绣城秀美,幽都奇诡,到了南海,那便是独独一个字:   富。   参天高阁巍然耸立,于长街两旁依次铺开。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吆喝声此起彼伏,抬眼一瞧,处处是浮雕玉砌、飞檐琉璃。   月梵由衷感慨:“花花世界迷人眼,有钱。”   谢星摇:“哇塞。”   温泊雪:“真牛。”   晏寒来沉默瞥他们一眼,抿唇没出声。   “晏公子。”   温泊雪觉察他的视线,现出一个老实人的友好微笑:“你来过海边吗?”   晏寒来:“嗯。”   他兴致缺缺,显然对这地方没什么兴趣。   温泊雪不甚在意他的冷淡,继续道:“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先找个客栈歇下吧。海边有不少特色美食,等安顿下来,不妨来城中逛逛。”   南海繁盛热闹,五步之内能见到三家客栈。   谢星摇留了个心眼,细细观察每间客栈的名字,兜兜转转好一阵子,终于眼前一亮:“就这家吧——云浮雾海,听起来舒服。”   月梵立马应下:“好。”   他们心知肚明,这是《天途》里主角团入住的客栈。   之所以选择此地,是因为——   还没踏进客栈大门,便听楼中传来一声怒喝:“你是何人,竟敢阻拦我们除魔!”   谢星摇松下一口气。   赶上了,万幸没迟。   原文里的主角团来到客栈,正好遇上一场争执。   几个南海仙宗的小弟子外出历练,恰好撞见邪魔伤人。邪魔仓惶逃窜,他们紧追其后,来到城中,不分青红皂白抓住了一个过路的小魔。   理由是气息相近。   怒喝方落,响起另一道清冷男音:“阁下声称他是邪魔,我却察觉不出丝毫邪气。这样看来,恐怕问题不在这小魔,而是修为不精、自视甚高的阁下自己。”   来了。   谢星摇心下倏动,与月梵对视一眼。   在客栈里,主角团结识了一名神秘的玄衣青年,青年来历不明、实力高深莫测,直到副本结束,才显露出真实身份——   鼎鼎大名的魔域魔尊,楼厌。   谢星摇整理好思绪,向客栈中探去。   玄衣男子孑然而立,鬓若刀裁、剑眉星目,眉宇间冷戾尽显,举止虽是漫不经心,却杂糅出几分矜贵的冷意,锋利如刀。   他身后站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少年,面上魔纹尽显,透出血一样的暗红。   与他相对的另一边,几个仙宗弟子咬牙切齿,虽想上前,奈何魔尊的威压沉重如山,令他们不敢动弹分毫。   ……南海仙宗,正是后来被晏寒来屠杀的宗门。   楼厌冷嗤:“废物。”   [好、好帅。]   温泊雪双目晶亮,俨然见到心中偶像:[这就是传说中的魔尊……我看原著小说的时候,就很崇拜他。]   月梵轻抚下巴:[的确是个优质男人。没两把刷子怎么当魔尊,够酷。]   谢星摇看着几人身上南海仙宗的弟子门服,想起晏寒来,蹙眉没说话。   “道友冷静。”   客栈中剑拔弩张,温泊雪回想原文里的台词,朗声上前:“这只小魔年纪不大,看上去并非十恶不赦之徒,况且我在他身上,并未发觉邪气。”   “魔族是什么德行,你还不清楚么?”   为首的小弟子一声冷哼:“虚伪奸诈、为非作歹,他既然出现在我们的追踪之地,又有与那邪魔相似的气息,就应当被我们捉拿问审。”   “我怎么感觉,”月梵低声,“南海仙宗,对妖魔的态度不怎么好。”   这回竟是晏寒来主动出声:“当年仙魔大战,南海是最终的战场,伤亡尤为惨烈。在南海之内,不少人族仍对妖魔怀有记恨之心。”   他话音方落,便听客栈中一道陌生男音:“如此说来,岂不是毫无证据。”   不是错觉。   声音响起的瞬间,晏寒来呼吸一窒。   南海一行看似轻易,实则处处浪潮暗涌。谢星摇下意识捏紧袖口,循声望去。   二楼雅间中,缓缓走出一个白衣青年。   青年面若白瓷,一双桃花眼自带弯弯笑弧,唇边亦是噙了浅笑,眸色沉沉,拂下一阵威压。   领头的小弟子一愣:“扶玉长老!”   “我与好友在此小聚,不成想,居然遇上这种事。”   青年眸光倏动,将楼下环视一番:“游和,我知你对妖魔心怀恨意,但莫要因此颠倒黑白,徇私枉法。依我看来,他的确不似邪魔,是你们认错了。”   这位被称作“扶玉”的长老,在原文里,只出现过这样一次。   看修为,应该接近化神。   谢星摇留心观察晏寒来的神色,少年默然不语,面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唯有一双瞳仁幽深,静静凝在扶玉所在的角落。   他们应是旧识。   看晏寒来的反应……莫非扶玉就是将他关在地牢里的罪魁祸首?   她心知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机,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宗门长老出面,一群小弟子自是没辙,只能狼狈撤去。   闹剧就此宣告结束,如此一来,温泊雪便和他搭上了话。   玄衣男人颔首一笑:“多谢道友相助。”   “我并未出力,无需言谢。”   温泊雪看向识海里的台词本:“道友可是孤身一人?客栈中座无虚席,只有这里有几张空椅,倘若道友不嫌弃,可否能与我们搭个伙?”   楼厌:“可。”   [呜呼。]   月梵准确下定义:[俊美酷哥,不错呀。]   “我名为温泊雪,师从凌霄山。这几位分别是谢星摇师妹、月梵师妹、以及与我们同行的晏寒来公子。”   “楼厌。”   他淡淡撩起眼皮:“无门无派,散修。”   温泊雪捂住心口:[不愧是我偶像,连说话都这么有格调!]   谢星摇:[或许……人家只是单纯话少?]   南海仙宗的弟子纷纷离去,扶玉长老再度入房,楼厌身后的小少年怯怯拍了拍胸口,尾音颤抖:“多谢前辈。”   “无碍。”   楼厌淡淡觑他,右手一动:“你额头受了伤,我给你一瓶伤药。”   温泊雪:[不愧是我偶像,好有爱心!]   月梵:[哦呼,这就是传说中的面冷心热吗?]   谢星摇:[毕竟是统领一方的魔尊,我听说他风评极佳,而且——]   等等。   谢星摇耳边嗡然一响。   谁能告诉她,魔尊手里那个装药瓶的袋子……   为什么全是LV的标识???   莫非——   小少年接过他递来的药瓶,千恩万谢后转身离开。   许是被她盯得不自在,楼厌看了看手中的淡棕色口袋,满不在乎道:“见笑了,这是个普普通通的蛇皮袋。”   普普通通的蛇皮袋。   LV在哭。   月梵:……   月梵:[不会吧。]   温泊雪一时间接受不了:[这、这应该真的只是普普通通蛇皮袋,恰好和那个谁撞款式了吧。]   谢星摇默然不语,目光往下,落在他手腕。   好家伙。   尊贵奢华,金属质感,冷硬精致,一款劳力士手表。   难道——   楼厌颔首:“见笑了,这是普普通通的铁环,戴着玩。”   普普通通的铁环。   劳力士大哭特哭。   虽然已经习惯了在修真界里遇见穿越者,但此时此刻这种反差感……   仅凭这位高冷酷拽的魔尊一人,就能演完整场纸醉金迷《小时代》。   很离谱。   温泊雪双目圆睁:[???]   察觉他们表情的异样,楼厌沉声开口:“诸位道长,怎么了。”   月梵勉强勾出一个笑:“我们只是觉得……楼厌道友身上的着装,很有品味。”   “过奖。”   青年礼貌回应:“道长们的衣着同样出众。”   谢星摇低头,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看一眼自己身上的云纱红裙。   和全球高奢相比,它显得那么普普通通,那么平平无奇。   谢星摇:……   谢星摇沉默片刻,缓声开口:“多谢。这是我一个名叫端木的朋友,带我去美特斯邦威买来的。”   *   “离谱。”   温泊雪早早订下厢房,声称大家先行歇息。等晏寒来回了房间,立马与其他人齐聚房中。   烛火摇曳,厢房静谧,几个穿越者面面相觑。   良久,楼厌轻启薄唇,说出以上两个字。   谢星摇点头:“是挺离谱的。”   [很好,不愧是继承了酷哥意志的人。]   月梵继续分析:[面对如此离谱的状况,居然只说了短短两个字,佩服佩服,我当初可是差点惊掉下巴。]   温泊雪:[对哦……他能继承魔尊身份,一定是冷酷又稳重的性格。好厉害。]   “总而言之,我们一路搜寻仙骨,现在是最后一个小副本了。”   谢星摇扶额:“每个人都绑定了不同的游戏系统,我是《一起打鬼子》,配备有战斗系统,能使用枪作为武器。”   “我是《卡卡跑丁车》。”   月梵道:“就是漂移加速。”   温泊雪挠头:“我的游戏是《人们一败涂地》,能变成橡皮泥小人,用来攀爬跳跃。”   他说罢抬眸:“你呢?”   楼厌:……   玄衣青年静默一瞬,冷硬的五官无甚表情,身前金光乍现。   温泊雪与月梵猛吸一口气。   但见灯火昏黄,于他身前赫然现出一双龙凤的身影,气势磅礴,满溢流光,令人心生畏惧。   这位可是魔尊的继承人。   以他沉默寡言、桀骜强硬的性格,玩的游戏必然很是拉风,不能用寻常心思揣测。   “我、我知道了!”   温泊雪握拳:“这难道是前段时间非常流行的《口袋妖精》,能捕获各种神奇生物,让它们为你所用!”   楼厌又是静默一瞬,摇摇头。   下一刻,身侧出现一套蕴藉蓝光的外衣,单薄酷炫,呈现出颇具未来感的镭射材质。   “我明白了!”   月梵恍然大悟:“这一定是传说中的《赛博朋克2022》,未来科技,所向披靡!”   楼厌又又又是静默一瞬,迟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这一次,一把步枪被他握在手中。   “花里胡哨的特效,花里胡哨的时装,花里胡哨的枪。”   谢星摇悟了:“《不和平精英》!”   楼厌:……   冷戾高挑的男人,终于沉声开口:“你们,可以点开物品简介。”   物品简介。   谢星摇侧目望去,月梵已经点开了最先出现的龙与凤。   【前景:龙腾凤舞】   【简介:新年648福袋专享,优雅满分。龙凤呈祥,云端特供,祝你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财源滚滚来!】   月梵:……?   再看下一个,科技感十足的未来战甲。   【上装:赛博幻影】   【简介:月卡专享,性感满分。电子数据,赛博虚影,迷雾重重之中,你是幽夜玫瑰,也是研究所最后的希望。】   温泊雪:……?   最后是他手中那把锃亮的枪。   谢星摇试着掂量了一下,轻飘飘,玩具枪。   【手持物:烽火佳人】   【简介:设计工坊专享,帅气满分。战火硝烟,怎能止步不前,用你的搭配之力征服敌人,占据搭配巅峰吧!】   谢星摇:……?   莫非。   难道。   “我绑定的游戏。”   楼厌垂眸,冷硬的侧脸线条在烛光下渐渐模糊:“是《奇迹冷冷》。”   《奇迹冷冷》。   青春期少女最爱,以精美的服装设计风靡全国,中式古典西幻欧风应有尽有,完美满足少女心。   离谱。   这很不科学。   ——堂堂魔尊绑定的,为什么会是美少女换装游戏啊! 第78章   “我觉得。”   沉寂厢房内,不苟言笑的魔尊沉声开口:“我可以解释。”   “不,不需要解释。”   月梵目光坚定:“美少女换装游戏有什么错?我们都懂,都明白。”   偶像破灭只在一瞬之间,温泊雪用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事实,老实点头,认真安慰:“是这样。”   楼厌:……   楼厌:“我穿越之前,是在陪家里的小孩玩这款游戏。”   破灭的形象顷刻聚拢。   “小孩?”   温泊雪一愣:“你已经当爸爸了?”   “是亲戚家的孩子。”   楼厌轻揉太阳穴:“她家出了点事,七岁大的小孩被踢皮球一样没地方去,我就暂时收养了。”   原来是这样。   月梵传音入密:[所以……这位魔尊,的的确确是个酷哥?]   谢星摇若有所思:[还是个心地很好的酷哥。]   她说罢开口,看向身侧的玄衣男人:“然后你穿越而来,附在了魔尊身上?”   “不错。”   楼厌道:“我在路上遇见车祸,醒来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到了魔域——这里是《天途》的世界,对吧。”   温泊雪忙不迭点头:“嗯嗯。”   月梵好奇:“魔尊的生活是怎样的?我们几个穿成凌霄山弟子,日日夜夜修炼仙法、提升修为,为了寻找仙骨,还得在修真界四处奔波——你在魔域里,日子应该非常惬意吧。”   她一段话说完,身旁的玄衣男人显而易见皱了皱眉。   “魔域,很懈怠。”   楼厌面色淡淡:“一个好的良性企业,需要有不断拼搏奋斗的企业文化。曾经的魔尊固然值得敬佩,然而在其领导之下,魔域百姓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对此,我进行了些许政策改良。”   嘶,拼搏奋斗的企业文化。   这段说辞似曾相识,想起不久前的某段记忆,月梵心口一颤,小心翼翼接话:“政策改良?”   楼厌颔首:“一些激励他们的小手段,类似于公司制度,有利无害。你们若是有兴趣,罗刹深海副本之后,大可随我去魔域玩一玩。”   ……听起来就好恐怖!   虽然尚不清楚这位新上任的魔尊究竟做了什么,但毋庸置疑,在二十一世纪的企业文化之下,无辜的魔域百姓们受到了一次全新的洗礼。   谢星摇安静听完,在心中默默为他们摆上一柱香。   但此时此刻,遥远的魔域已经不值得她更多的注意力了。   近在咫尺的赛博外套散着幽幽蓝光,谢星摇深吸口气,双目不自觉发亮:“所以,我们拥有了一款真实的换装游戏。”   月梵难掩语气激动:“而且是服设丰富、衣柜无穷大的换装界一霸。”   温泊雪呆呆接话:“那我们岂不是——”   话音未落,三道满怀期待的视线一并盯上楼厌。   修真界的服装款式美则美矣,可惜仅仅局限在古典的中式审美上,种类较为固定单一,不像二十一世纪那样百花齐放。   自从穿越来此,谢星摇已经快要忘记曾经熟悉的风格了。   今时今日摆在他们面前的,可是《奇迹冷冷》——   价值648人民币的顶级福袋说买就买,这还是一个氪金大佬的《奇迹冷冷》。   只要有眼前这个系统在手,莫说古今中外,就连未来风格的机械战甲都唾手可得,要说不心动,那必然是假的。   楼厌默默抬头,与三人对上目光。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只被狼群虎视眈眈的羔羊。   楼厌:“……要不,你们来试试?”   *   《奇迹冷冷》的系统非常人性化。   只需要点击衣柜里的服装,就能顺势将它穿上。   在穿衣这一点上,游戏给了两个选择:一是一键换装,能让玩家瞬间穿上整套新衣裳;二是衣物化为实体,出现在玩家手中,由玩家自己慢慢穿好。   “我很少玩这个游戏,只偶尔尝试过几回。”   楼厌道:“游戏里的衣物品质极高,化形成真后,布料也不错——比如这套。”   他说罢指尖一动,不过转瞬之间,立马换了套截然不同的着装。   黑袍厚重,袖口绣有丝丝金纹,外搭纯黑大氅,沉稳之余,透出几分隐而不显的尊贵。   再看材质,云锦柔软,鲛丝隐隐生光,皆是不俗之物。   温泊雪看得连连称奇,狗狗般睁圆双眼:“好神奇!我的《人们一败涂地》虽然也可以换装,但全是黄金矿工马里奥葫芦娃一类的衣裳。”   楼厌面色淡淡,点开游戏界面里的另一款套装:“这套也不错。”   一句话堪堪说完,黑袍变为一袭白衣,待他阴戾之气褪去,赫然成了个俊美无双的翩翩公子。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玩这个游戏。]   月梵眯眼,视线渐渐犀利:[但我怎么觉得……魔尊很是乐在其中?]   [同感。]   谢星摇:[而且看他的搭配,无论鞋子外袍里衣还是发冠,分明全是同一种色系……绝对精心搭配过,游戏里的得分还不低。]   两人传音入密的间隙,冷肃的男人又换上一套月白长衫。   毋庸置疑,看这状态,分明已经玩上了瘾。   他好爱它。   “我把游戏通过神识共享给你们。”   穿上一件满意的新衣,楼厌心满意足:“若有喜欢的衣物,尽管告诉我便是。”   魔尊行动力极强,不消多时,谢星摇就在识海中见到《奇迹冷冷》的游戏界面。   很杂,很花里胡哨。   但她好喜欢!   一旁的楼厌耐心介绍:“每件衣服都有风格和时代的标签。点开衣柜界面,能利用标签进行筛选。”   谢星摇神识一动,点开衣橱。   再看标签栏,赫然有洋洋洒洒几十种,包括【中式古典】、【现代校园】、【未来科技】、【欧风宫廷】、【童话风】,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随手点开一个标签,几十上百款新衣逐一陈列,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月梵:“是。”   谢星摇:“天。”   温泊雪:“堂。”   视觉冲击力太大,原谅他们词汇过于贫乏。   游戏界面一出,几人纷纷把注意力放在《奇迹冷冷》上,无人出声,厢房中安静半晌。   谢星摇第一个开口,用神识点了点识海里的一处角落:“我能试试这个吗?”   楼厌点头。   下一刻,白光乍现,月梵与温泊雪好奇抬眸。   身前的少女生得精致,鹿眼澄亮,鼻尖小巧,莹白如玉的侧脸隐隐浮起浅淡绯色,与他们对视时,扇子似的长睫扑簌簌一颤。   在她身上,是套粉白开衫毛衣,搭配衬衫百褶裙。   就连原本如瀑般的黑发,也成了干净利落的马尾辫。   “好看!”   月梵毫不掩饰眼中喜爱:“摇摇穿越之前,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   谢星摇有些不好意思,轻轻点头。   开衫毛衣是兔毛材质,摸起来暖和绵软,她用掌心捏了捏,舒适感与满足感一齐涌上心尖。   再晃晃脑袋,绸缎一样的长发不见踪影,马尾扫过后颈,惹来细微的痒。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人怀念。   身边的月梵展颜笑笑:“我试试这个吧。”   她选中了一件颇具科技感的未来套装,当数据载入完毕,长发瞬间缩短。   幽蓝镭射夹克,漆黑兜帽,宽大长裤上,嵌满泛着金属色泽的铁制链条。   后背上,还携了把未出鞘的光剑。   超酷。   未来风格的发型非常简练,长度不到脖颈。   头上的重量倏然减轻,月梵不大习惯,晃一晃脖子,将身后的光剑拔离出鞘。   幽光四溢,迷幻感十足。   “我尝试过,《奇迹冷冷》里的服装道具只能装饰用。”   楼厌道:“无论光剑还是枪,虽然看上去很有范,其实压根用不了,只能充充门面。”   想起那把轻飘飘如塑料泡沫的枪,谢星摇应了声“嗯”。   毕竟人家只是一款本本分分的换装游戏,要想让它冲锋陷阵大杀特杀,的确强人所难。   “但是也很酷!”   指尖抚上光剑剑锋,月梵由衷感慨:“如果我有这款游戏,每天起码换十件衣服。”   她一顿,看向温泊雪:“你呢?不想试试吗?”   谢星摇猜出他心思,拍拍温泊雪肩头:“不用觉得害羞,我们连你橡皮泥小人的样子都见过,家人之间,不必见外。”   也是哦。   温泊雪摸摸鼻尖:“那……就这个吧,多谢。”   作为一款女性向换装游戏,令人欣慰的是,《奇迹冷冷》里也有不少男装。   再眨眼,温泊雪已穿上一件圣诞树玩偶服。   玩偶服以棉绒制成,遮住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桃花眼。树上挂满彩灯、姜饼人与松子,许是觉得太重,温泊雪笨拙晃动一下身子。   “传说中的圣诞树。”   月梵哑然失笑:“不愧是你,好清纯不做作。”   “怎么说呢。”   谢星摇无奈扬唇:“很有温师兄的个人风格。”   换装游戏常年稳居游戏榜单前五名,完美满足了收集癖与外观党的双重需要。   游戏尚且如此富有吸引力,当它能为现实所用,吸引力更是爆棚。   若说修真界的华美长裙有如珍馐肴馔,那《奇迹冷冷》中各具特色的服装,就是一场当之无愧的饕餮盛宴。   在后来的半个时辰里,谢星摇分别尝试了宫廷风洋装、中世纪绅士礼服、未来机甲与民国风旗袍,兜兜转转,最终停在唐风齐胸襦裙上。   襦裙轻盈,接胸而拦,露出脖颈上的一片雪白凝脂,裙裾翩跹,衬得身形纤细高挑;   飞仙髻上别了一线雪白丝绒,三千青丝漆黑如墨,兔子耳朵般悠悠晃动。   月梵兴奋捏她脸蛋:“好可爱好可爱!”   他们三个叽叽喳喳讨论游戏里的服装搭配,至于楼厌,身为拥有高冷人设的魔尊,借用了谢星摇的《一起打鬼子》界面细细端详。   游戏界面虽能共享,却只有游戏主人能将其操控。   他几次开口,向谢星摇借来□□、军用防弹衣与一把火箭筒,满目羡艳地一遍遍抚摸。   这模样着实有点儿可怜兮兮,让人想起地里没人疼没人爱的小白菜。   谢星摇试探性开口:“要不……这俩送你?我这儿还有些狙和军用刀,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楼厌飞快抬头,薄唇微动,冷寂双眼里,尽是受宠若惊后的不敢置信。   ……真的好可怜啊!   月梵接着她的余音补充:“我再给你几辆车吧,想要劳斯莱斯还是布加迪?”   楼厌抖了抖眉头,唇角轻抽,欲言又止。   像只好不容易有了归宿的流浪狗。   ……这也太可怜了你快答应吧!   温泊雪看看身边三个老乡,茫然眨眼。   温泊雪挠头:“嗯,我有几件葫芦娃的套装,可以送给你穿。”   楼厌:……   楼厌沉默一刹,原本复杂的表情渐渐褪去,望向温泊雪的眼神里,满满尽是同情。   于是轮到温泊雪抖了抖眉头,唇角轻抽,欲言又止。   温泊雪悲伤捂脸。   “这里面的衣裳,你们随意拿取便是。”   同为难兄难弟,楼厌拍拍他肩头:“女装于我无用,至于男款,我殿中有很多。”   “说到男装,”谢星摇心下一动,“楼道友,我能拿几件吗?”   月梵当即明白她的用意:“送给晏公子?”   “嗯。”   谢星摇笑笑:“他总穿深色的衣裳,今天是个机会,看看能不能让晏寒来换换风格。”   她说罢顿了顿,做贼心虚轻咳一声:“毕竟……我们不是要同他拉近关系吗。”   “嗯嗯,‘我们’。”   月梵双目微眯,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晏公子穿得老成,的确可以试试浅色的衣物。”   楼厌挑眉:“晏寒来?”   倘若他没记错,晏寒来乃是这个副本的最终反派,非但盗取了仙骨,还将屠戮南海仙宗,万人唾骂。   同为穿越者,谢星摇等人不可能不清楚这件事。   “晏公子与我们一路同行,虽然原文……”   温泊雪挠头:“但就我们看来,他并非丧心病狂十恶不赦之人,之所以做出那种行经,很可能是出于某种不得已的理由。”   他说罢垂眸,似是想到什么,迟疑动了动嘴唇:“而且……在原文里,他哪怕拿了仙骨、堕身成魔,自始至终从没主动伤害过‘温泊雪’他们。”   “但无论如何,他的确背叛过主角团。”   楼厌思忖片刻,淡声道:“《天途》里,主角团一行人同样待他不薄,结局却不尽如人意。”   岂止是“不尽如人意”。   分明是阴沟翻车,农夫与蛇。   “进入罗刹深海后,我们将时刻注意他的行踪,只要做好万全准备,就不会出岔子。”   谢星摇正色:“在此之前……与他多多接触,说不定能知晓晏寒来夺取仙骨的缘由,从而阻止那场劫难。”   这个话题略有沉重,一时半晌无话。   楼厌轻叹口气:“也罢。我与他并不相识,没有随意评判的权利,你们多加小心——在罗刹深海中,我会替你们盯着他。”   月梵松下后背紧绷的力道:“多谢。”   温泊雪:“那……我们来给晏公子挑些新衣服吧。”   *   戌时过了一半,谢星摇离开厢房。   由大家选出的衣裳被她装进储物袋,按照原本的计划,本应是她、月梵与温泊雪一同去敲开晏寒来的房门。   但临近出门,月梵忽然开口:“要不,送衣服的任务交给摇摇,我们三个商量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觑见谢星摇怔忪的神色,她很快又道:“楼厌道友所言不假,罗刹深海一行危机四伏,我们必须万般小心。在场谁都不希望晏公子堕为邪魔,对吧。”   虽然这个理由来得突兀……   但谢星摇还是立马应下,独自出了门。   晚春的夜晚静谧幽寂,客栈走廊除她之外空无一人。   循着记忆,谢星摇来到晏寒来门前。   他一向很晚入睡,但不知怎么,此刻房中居然没有亮灯。   奇怪。   谢星摇试着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戌时中段,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八点钟。   晏寒来是个夜猫子,这种刚过晚饭的时间点,无疑不在他的睡眠期。   房中毫无响应,那就大概率去了房外。   这家客栈面积颇大,谢星摇顺着长廊一路下行,直至来到一楼的大堂,也没见到晏寒来身影。   “掌柜。”   大堂喧闹,坐着不少品尝宵夜的悠闲食客。   她穿过道道人影,靠近门边的柜台:“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青衣服的少年修士?身量很高,相貌上佳,性子冷冷淡淡,不爱说话。”   掌柜抬头,思量片刻,显出恍然之色:“我记得他,之前来这儿买了几瓶酒,出手阔气得很——”   他一拍脑袋:“他心情不好,许是嫌这儿太吵,后来出门了。”   ……出门?   谢星摇蹙眉:“多谢。”   看晏寒来今日的表现,很可能不是头一回来到南海。   此地于他而言尤为特殊,如今不明不白没了踪迹,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   但原著里……前往罗刹深海之前,他应该一直循规蹈矩才对啊。   心口无端发慌,谢星摇掌心凝出灵力,化作一张传讯符。   无需用笔,灵力落于符箓,自行写下娟秀小字:   【你在哪?】   修真界里的传讯符,在一定距离范围之内,类似于二十一世纪的网络通信。   她与晏寒来交换过传讯符,默念法诀,符纸便能出现在他身边。   好一阵子没有回音。   谢星摇心中急切,没做多想出了客栈,然而长街之上人来人往,哪能见到熟悉的影子。   掌柜说,晏寒来买了酒。   他酒量不佳,若要饮酒,定会挑个没人的僻静地方,而南海城中处处喧哗热闹——   心有所感,谢星摇抬头。   今夜月明星稀,置身于城中,仿佛能听见海浪拍岸的哗哗声响。   月影如水,无声下泻,客栈灯火通明,最高处的房檐高高翘起,好似飞鸟展翅,撩落一片单薄月色。   而在漆黑屋檐上,隐约掠过一袭青衣。   心跳平缓了些许,她松开紧握的双手。   于修士而言,飞檐走壁并非难事。谢星摇足下轻掠,来到屋顶。   她很少登上房檐,落地时尽量轻手轻脚,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由于不甚熟练,身形晃了晃。   余光瞥见突如其来的裙摆,晏寒来撩起眼皮。   谢星摇嗅见浓郁酒气。   再看他身侧,胡乱散落着几张传讯符,符纸上字迹凌乱,细细辨认,清一色写了“抬头”。   应是觉得字迹潦草,晏寒来写了一遍又一遍。   见他安然无恙,谢星摇上前一步:“还好吗?”   青衣少年茫然与她对视,末了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符箓。   他原本打算聚精会神再写一张。   晏寒来长睫一颤:“我……还没传给你。”   看样子是喝糊涂了。   谢星摇接过传讯符,缓声笑笑:“所以是我自己找到你的。”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他的哪个点,晏寒来怔忪须臾,破天荒笑了一下。   不是平日里阴沉乖僻、带有讽刺意味的冷笑,当他轻扬唇角,眼中亦有笑意淌开,干净又澄亮。   像是真的很开心。   谢星摇被他笑得耳后发热。   “我们……给你挑了些新衣服。”   她摸摸耳垂,果然触到一股热意:“你喝了多少?”   万幸夜色幽深,晏寒来又饮了酒,觉察不出她的紧张。   谢星摇开口时微微垂眼,目光掠过片片黑瓦,落在晏寒来身侧。   他懒懒坐在檐角,身边散落了五六个瓷瓶——   难怪神智恍惚至此,在谢星摇的认知里,修真界的酒酿度数极高,只需几口,就能把一个普通人放倒。   原文里,从未提起晏寒来喝酒的桥段。   抵达南海后,主角团曾在夜里找他商量入海的对策,那时晏寒来好端端待在房中,一如既往漫不经心。   眼前的情景之所以与原著大相径庭,应是晏寒来遇上穿越而来的他们,导致剧情发生了改变。   今夜的破例饮酒,定与不久后的那场背叛密切相关。   不难猜出,他在挣扎犹豫。   ……晏寒来分明自制力极强,这么多年来滴酒未沾。   谢星摇兀地感到心闷。   她沉默着靠近,坐在他身边:“晏公子为何饮酒?”   少年不语,递给她一个瓷瓶。   顿了顿,晏寒来又收回左手:“不好喝,很辣。”   谢星摇半张脸埋进手臂,侧头看他:“那你还喝这么多。”   海风悠悠,轻盈灵动,却扰得她心烦意乱。   系统死死缚住识海,让他们无法透露丝毫与原著相关的细节。   谢星摇欲言又止,想问的话噎在喉咙,只能轻声开口:“不开心吗?”   晏寒来静静对上她视线,蓦地一笑:“谢姑娘何出此言。借酒行乐,不是人生一大趣事么。”   喝醉了都不忘嘴硬。   最后一瓶酒灌入喉中,晏寒来轻晃瓷瓶,露出失望之色。   再拂手,屋檐上的酒瓶尽数消失不见,化作齑粉随风远去。   他意识模糊,好在明白谢星摇正在等他,无论如何,不应耽误她的时间。   青衣倏起,见她一愣,晏寒来懒懒扬唇:“谢姑娘不是打算送我东西?储物袋不在身上,不如回房放下。”   他似乎清醒了一点儿。   谢星摇随之起身:“是我们挑选的衣物。晏公子平日里常穿青衣,大可试试别的颜色——”   她话没说完,便见身前的人影陡然一晃。   晏寒来酒量糟糕,今夜独自饮下这么多陈酿,已是神志不清。   谢星摇下意识伸手去扶,抓住他手臂的瞬息,视野中出现一抹雪白。   方才还比她高出许多的少年,成了只雪白狐狸。   小小一只,蜷缩成一团,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手里。   眼见狐狸将要下落,谢星摇反应飞快,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出于条件反射,晏寒来伸出爪子,推了推她手臂。   灵狐喝醉之后,居然会现出原形。   这样也好,省了她搀扶一个高挑同龄人的麻烦。谢星摇调整好姿势,右手轻轻环住狐狸后背。   自从在幽都服下化妖丹,面对晏寒来的原形,她再也无法坦率地抚摸。   毕竟于他而言……这个看似寻常的动作,是当真被人拂过了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春夜微冷,海风瑟瑟,他醉了酒,继续留在这里很可能着凉。   谢星摇不假思索,抱着狐狸跃下屋檐。   不是错觉,晏寒来用脑袋蹭了蹭她手肘,尾巴轻轻一扫,裹住手背。   温温热热,像团滚烫的棉花糖。   匆匆穿过客栈大堂,来到晏寒来的厢房。   谢星摇没有钥匙,只能抬起食指,戳一戳狐狸爪子。   他本是半阖了眼,在戳弄下散漫抬眸,旋即灵力一动,在爪子里化出一把钥匙。   尾巴还慢悠悠晃了晃。   好乖。   和她醉酒后闹腾的性子完全不一样,晏寒来安安静静,甚至没有过多动弹,看上去安静又乖巧,白绒绒软糯糯的一个毛团,让人很难不心生喜爱。   房门打开,谢星摇用灵力点燃烛火,径直走向床边。   她的本意很简单:放下狐狸,拉好被子,留下衣物,转身离开,一气呵成。   然而行至床前,动作却突然停下。   怀里半梦半醒的狐狸,用爪子攥住了她袖口。   属于晏寒来的少年音慵懒沙哑,低不可闻:“你要走了?”   现在不走,难道还要留下。   谢星摇轻笑:“晏公子不希望我走?”   没有回应。   她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掀开床褥一角。   紧随其后,便是将小白狐狸放进被子。   谢星摇微微俯身,垂下双手。   旋即呼吸窒住。   ——在她即将松手的前一瞬,怀中毛绒绒的白团,顷刻间没了影踪。   少年人的身形突然占据全部视野,而她保持着拥抱的动作。   皂香萦满鼻尖,谢星摇见到一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凤眸。   晏寒来似乎笑了一下。   他身量高,无法被一个小姑娘轻易抱起,顺势跌在床铺之上,左手仍然紧紧攥着谢星摇袖口。   于是理所当然,谢星摇身子往前一倾。   正好压在他身上。   虽然都是晏寒来,但抱着小狐狸和抱住少年人劲瘦的腰身,两种感觉天差地别。   隔着一层单薄青衣,掌心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侧腰上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谢星摇心跳加速,欲要起身离开。   袖口却被他死死拽住。   晏寒来醉了酒,力道其实不大。   鬼使神差地,她却下意识顺应了这个动作,没有再挣扎,而是用双手撑住床铺,虚虚压在晏寒来身前。   隔得近了,眼前人的眉眼清晰可辨。   他因醉了酒,双目如同笼上一层朦胧薄雾,水意盈盈间,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   谢星摇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   俄顷,晏寒来低低出声:“……谢星摇?”   明知故问。   谢星摇咬住下唇。   他狼狈跌在床头,束起的黑发略显凌散,丝丝缕缕溢散于枕边,好似幽深水雾。   晏寒来静静看她,兀地开口:“你这般厌烦我,何苦与我接近,自寻麻烦。”   他嗓音虽轻,语气却是笃定,说话时唇角轻勾,眼底看不出情绪。   谢星摇同他对视:“晏公子何出此言。”   晏寒来沉默瞬息,语气里带了醉意,居然认真回她:“我说话总是很难听。”   谢星摇有时候是真的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但此时此刻,她觉得晏寒来不开心。   那双死寂的眼睛晦暗不明,仿佛连他都深深厌倦了自己,把这份不讨人喜欢看作理所当然。   这是一种名为自我厌弃的情绪。   “唔。”   她语气不变:“晏公子口才过人,当初帮我怼江承宇,很是大快人心。”   晏寒来定定看她。   他忽地又道:“我出身不明,灵力脏污。”   谢星摇想起当初在朔风城的时候。   晏寒来平时不会轻易出手,朔风城的地下室里,谢星摇见过他全开的灵力。   混杂了古怪的魔气妖气与死气,浑浊如泥沼,惹人心生畏惧。   这种灵力绝非天生所得,不知经历过什么,才会让灵力变得如此诡谲晦暗。   她蹙了蹙眉,为少年拂去眼前一缕碎发:“你比我们都厉害。”   晏寒来抿唇。   好一会儿,他再次张口:“狐狸,你不愿意摸。”   谢星摇愣住。   他不会……在说今晚吧。   而且这种话题,未免逾越过了暧昧的界限。   她思忖一瞬:“我是不愿乘人之危。”   晏寒来极轻地哼笑:“你早就有过乘人之危。”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谢星摇选择默认。   当下这样的动作太过贴近,倘若明日晏寒来酒醒记起,只会徒增尴尬。   她手臂用力,稍稍撑起身子,猝不及防,却被握住手腕。   腕上的拇指用力下压,指腹生了薄茧,勾勒出她腕骨的轮廓。   晏寒来看着她,呼吸清浅,在空气里晕开淡淡的热。   他忽然说:“你别讨厌我。”   只一句话,谢星摇停下思绪与动作。   拇指微热,自手腕划向手指,在她食指上轻轻一勾。   恰是缠绕了结契绳的地方。   摘星节过去,结契绳自会失去绑定的效力,变成一根普通的灵力绳索。   但它并未消失。   离开幽都,她与晏寒来心知肚明,却都没说出口。   指腹摩挲她食指,虽是极其微小的动作,袭上心头,撩动四肢百骸中暗涌的电流。   一时没人出声,沉默蔓延,裹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   因晏寒来心有所念,二人间的绳索再度现出,丧失了曾经的幽蓝微芒,暗淡无光。   食指被他小心翼翼握住,在满室酒香里,挪向晏寒来脖颈。   越来越近。   直至触及他颈上的喉结。   感受到凸起弧度,谢星摇被耳后的热意灼得发懵。   喉结因她的触碰上下滑落,似是心生愉悦,少年长睫倏动,头顶生出一对雪白色狐狸耳朵。   他动作没停,掌心蕴藉灵力。   当谢星摇食指的绳索与颈上的细绳彼此相贴,灵力涌入结契绳,再一次淌开幽蓝微光。   谢星摇指尖轻颤,连带心口也在发抖——   她如同中了蛊,理智摇摇欲坠。   晏寒来却是笑意更浓。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在他的牵引下,少女纤细的食指缓缓勾住颈上细绳。   喉结被一瞬擦过,颤出微妙弧度。   晏寒来说:“要是连你也讨厌我……”   来到南海,曾经下定决心践行的计划近在眼前,他却生了踌躇,不知应当如何去做。   倘若见到她厌恶的神色,他一定会难过。   可他不得不做。   食指勾上绳索。   躺在床头的少年被她压住,完完全全是副乖驯姿态。   酒意染出酡红,自眼尾漫上喉结,晏寒来默然抬眸,乌发如墨,眉眼鲜焕,尽是醉意的余烬。   谢星摇心跳如鼓。   即便处于主导者的位置,她仍然像只被死死擒住、动弹不得的猎物。   一个近乎于荒诞的念头陡然涌现。   变成狐狸哄她,主动提出结契,还有现如今暧昧不清的言语。   或许晏寒来——   “结契绳。”   春夜寂静,她听见晏寒来说:“在厌烦我之前不要解开,好不好。” 第79章   指尖的触感柔软滚烫。   烛影婆娑,一缕火星落在他眼底,浸开涟漪般的光晕。   谢星摇不自觉放缓呼吸。   晏寒来生有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此刻在烛光映照下,好似月夜清波粼粼的深潭。   幽寂深远,藏匿着滔天漩涡,只需对视一眼,便能将她卷入其中。   醉酒虽会麻痹神智、扰乱思绪,但毋庸置疑的是,以晏寒来的性子,即便意识模糊,也不会向旁人说出违心之语。   更何况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就看着她眼睛,明明白白说出了“谢星摇”。   晏寒来知道她是谁。   心口如被羽毛轻轻拂过,生出微妙的痒。   谢星摇动了动食指,细绳随之一勾,迫使床上那人微微仰头。   晏寒来轻轻笑了一下,气音低沉,在寂静的空气里被无限度放大。   也许是受到满室酒香的影响,又或许是被他的轻笑撩乱了理智,她忽地鼓起勇气,用食指抚过喉结。   骨骼坚硬,皮肤却是柔软,很奇妙的感觉。   谢星摇想,此时此刻的晏寒来喝醉了酒,无论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都不能当真。   她本不应该乘人之危。   然而沉默片刻,她还是握住了结契绳。   灵狐耳朵悠悠一晃,绒毛雪白,映出漆黑的凌乱长发。   这是心感愉悦的表现。   “……好啊。”   谢星摇低声应他:“一言为定。”   *   晏寒来是被几声清脆鸟鸣吵醒的。   头痛欲裂,睡眼惺忪。   不适之感席卷全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昨夜醉了酒。   少年眸色沉沉,自床褥间坐起。   关于昨晚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客栈房檐。   他不喜人声喧哗,心中烦闷不堪,买酒后便出了客栈,独自登上高高耸起的屋脊。   在那之后……他自行回了厢房么?   记不太清。   模糊的记忆混沌如潮,每当他试图想起,都扯出缕缕阵痛。   少年抬手轻揉太阳穴,眸光一动。   喝了那么多酒,理应浑身酒气。   然而床铺之上清新整洁,像是被人用过清洁术法,细细嗅去,还有股似曾相识的淡香。   身为灵狐,他的嗅觉一向敏锐。   晏寒来动作顿住。   他当时醉得神志不清,一心只想沉沉睡去,定不会为自己施加术法,至于这道香气——   他蓦地耳根发热。   支离破碎的片段渐渐拼凑,晏寒来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木桌。   原本空无一物的桌面上,端正摆放着几件被精心折叠过的衣物。   想起来了。   昨夜在昏黑的屋脊上,有人一步步靠近,声称给他挑选了些许新衣。   然后……她随他回了房中。   耳后热气愈浓,晏寒来无言抿唇,收回目光。   还有二人之间的结契绳。   ……说出那种话,他真是疯了。   回忆逐渐变得清晰。   烛火幽暗,春夜冷风,由他指腹摩挲过的柔软触感,甚至是浅浅交融的呼吸,尽数历历在目,让他识海空白,无法思忖更多。   有生以来第一次,晏寒来因热意太汹,微微蜷了身子。   正值沉默间,厢房外响起咚咚敲门音。   他猜出门外是谁,孩子气地不想动弹,迟疑一刹,还是下了床。   房门打开,果然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晏公子,已经正午了,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吃午饭。”   温泊雪一袭白衣,浩然出尘,展颜轻笑时,很能让人心生亲近之意:“你还在休息吗?要不要一起去?”   除他以外,门边没有别人。   莫名其妙地,晏寒来心下一空。   头脑中的刺痛仍未散去,他心绪如麻,下意识想要拒绝。   但他向来醒得很早,绝不会拖延赖床,倘若今日连午饭也不去,未免显得太过心虚。   ……虽然他的确心虚,且心烦意乱。   鬼使神差,晏寒来应了他一声“嗯”。   “那就好!听说你昨夜喝了酒,我这里有几颗凝神丹,能让酒意迅速褪去、缓解头痛。”   温泊雪递来一个小瓷瓶:“我们在楼下等你。”   晏寒来:“多谢。”   温泊雪告辞离去,房门再度关上,他握紧手中瓷瓶,感受到阵阵透骨冰凉。   这一切都古怪至极。   准确来说,只要见到谢星摇,他就会变得很不对劲。   主动与她结下临时契约,战斗时总会情不自禁寻找她的身影,见到她抚摸灵兽,心里会生出烦闷的压抑。   他不是一窍不通的傻子,对于其中缘由,晏寒来心知肚明。   然而这是他不应有、也不配有的情绪。   心潮暗涌,被他狠狠压下。   晏寒来默不作声举起瓷瓶,目光落在指腹上的一条旧伤疤,自嘲轻笑。   能与凌霄山一行人相遇,是他此生难求的好运。那是一群和他截然不同的仙家弟子,从未经历过困苦灾祸,心怀苍生大义,自在逍遥。   晏寒来有时会好奇地想,他来路不明,性子又古怪孤僻,无论怎么看,都不会带给他们一丝一毫的好处。   既然如此,像他这样的人,为何能得来他们的在意与关照。   不过……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心下愈发抑塞,晏寒来指尖一动。   灵力锋利,毫不犹豫划破手腕,疼痛漫开,冲淡几分心里的烦躁。   罗刹深海过后,他们不知会用怎样的眼神看他。   厌恶也好失望也罢,到那时候,都与他无关。   毕竟他大概率活不长。   少年人的左手修长白皙,轻轻一拧,打开瓷瓶。   晏寒来服下两颗丹药,调理好周身灵力,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默然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   他抚摸的动作小心翼翼,半晌后,又在臂上划出一道深长血痕。   *   正午的客栈很是热闹。   谢星摇站在门边,抬眼就能见到车水马龙的长街。她昨晚翻来覆去许久没睡着,今早醒来,顶了两个浅浅的黑眼圈。   昨天夜里的事情,不知晏寒来记得多少。   这个想法好似猫爪,挠得她心口一颤,不过思来想去……   以晏寒来那种死鸭子嘴硬的性子,就算记得,也不会主动提起。   ——那她要主动提起吗?   “对了。”   月梵打了个哈欠,瞥向身侧的楼厌:“魔域那么大,你身为魔尊,应该有不少需要处理的事务吧?为什么忽然来到南海,还隐藏了身份?”   他虽然没改名换姓,却把修为死死压在了金丹期。   如此一来,旁人就算与他结识,也只会认为这是个与魔尊同名同姓的普通魔族。   毕竟魔尊地位何其之高,怎会纡尊降贵来到南海市井,佯装成一个金丹修为的老百姓。   “因为一件怪事。”   楼厌道:“魔尊身边有左右两个护法,修为都在元婴,趋近于半步化神。几天之前,左护法来南海处理妖乱,不知怎么,突然失踪了。”   谢星摇:“悄无声息?”   “没错。”   楼厌点头:“我们找不到他的行踪,传讯符用过,搜魂术试过,全都毫无回应。”   这就奇怪了。   半步化神的修为,能一式开山。   这位左护法就算出了意外、遇上什么妖魔邪祟,以他的实力,在缠斗时定会惹出阵阵灵力震荡,不至于消失得无声无息。   “这种情况……”   温泊雪若有所思:“会不会和幽都的九重琉璃塔一样,他也坠入了一个小世界?”   谢星摇心下一动:“看原文的描述,仙骨就藏在深海的小世界里——所以在罗刹海中,确实存在一处独立空间。”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楼厌蹙眉:“小世界等同于一片全新的天地,能压制修为、阻隔与外界的联系,这样一来,就能解释他消失的怪事。”   他说着耸肩:“依我看来,最好的办法是调动一支暗卫,把南海可疑的地方全部盘查一遍。但之前那位‘楼厌’觉得其中有个大阴谋,不想打草惊蛇。”   温泊雪明白了:“所以你就隐瞒身份,一个人到了这儿。”   月梵斜斜靠在门边,好奇侧目:“现在找到线索了吗?”   “南海有不少魔族的线人。”   楼厌颔首,语气多出几分笃定:“根据得来的情报,他在消失前,御剑去了海上。”   原文白纸黑字写过,在罗刹海深处,有个不为人知的小世界。   这样就能对上了。   不过……在《天途》里,主角团入海搜寻仙骨时,魔尊楼厌也去过那个小世界。   如果左护法在那儿,应该能被楼厌发现才对,原文却从没提过这一茬——   那片小世界堪比一处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自始至终,主角团都没见到其他人的身影。   是他们猜错了吗?   谢星摇抿唇,长睫遮下一片暗色。   还有晏寒来。   如果真像之前那位魔尊所想,罗刹海里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晏寒来的遭遇……会不会与它有关?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小少年被锁在阴暗地牢里,鲜血淋漓的场景。   脑子里一团浆糊,身边的温泊雪蓦地出声:“晏公子,这里!”   谢星摇顺势抬头。   晏寒来仍是穿了件深绿近黑的衣裳,从头到尾无甚修饰,发带漆黑,是街边随处可见的便宜款式。   偏偏他生得宽肩窄腰、相貌俊美,哪怕身穿平平无奇的衣物,也能被在人群里一眼辨出。   视线短暂相交,晏寒来面无表情,挪开目光。   很好,果然是这种态度。   请叫她预言家。   “我们商量了一番,决定去南海城中最有名的望海楼。”   温泊雪迎上前去,笑意朗然:“楼厌道友也会与我们一路同行,晏公子不介意吧?”   晏寒来撩起眼。   今日的楼厌身着一袭墨色长袍,上好丝绸绣有云竹镶边,金线纤盈,平添几分冷峻贵气。   楼厌特意隐藏了修为,常人难以察觉。他探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只化神级别的魔。   好在不见邪气,并非害人性命的邪祟。   晏寒来:“嗯。”   他喉音轻,出声时余光倏动,瞥见不远处的红裙。   用余光搜寻那道身影,几乎成了一种本能的习惯。   在与她四目相对之前,晏寒来垂眸。   “那就走吧。”   温泊雪笑笑:“南海这边盛产海鲜,正好能尝尝。”   他与月梵最先出门,楼厌紧随其后。   谢星摇像是故意停了动作,待晏寒来迈步,才随他一并前行。   月梵瞟他俩一眼,领着温泊雪楼厌加快速度。   “……谢姑娘。”   虽不知这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晏寒来清楚,不应让谢星摇生出更多心思。   昨夜酒后的所作所为皆是失态,他理应压好心里见不得光的念头,倘若无端耽误她,那才是可恨。   谢星摇语气如常:“什么?”   晏寒来面若冷霜,对上她目光:“昨夜之事,是我逾矩,抱歉。”   他居然主动说了出来。   谢星摇一怔。   晏寒来自尊心极强,酒后稀里糊涂说出那种话,于他而言无疑十足羞耻。   她本以为这只狐狸会只字不提,没成想,晏寒来抢先捅破了这张纸。   这样一来,她反倒有些拘谨了。   不等她有所回应,晏寒来又道:“酒后神志不清,我亦不知谢姑娘身份,之所以……”   他一顿,似是生出些许赧然:“之所以那般行事,全因意识含混,一时失态,还望谢姑娘莫要多想。”   他说得足够言简意赅,身旁的谢星摇眨了眨眼。   晏寒来别开视线,听她顷刻开口:“可你明明叫过我‘谢星摇’,怎会不知道身份。”   晏寒来沉默瞥她,好一会儿,冷然轻笑。   “不过是源于本能。”   他面色淡淡,口中说着自轻自厌的话,薄唇却是微勾:“灵狐不正是如此么?一旦有了兴致,只图一时欢愉就好,绝不关心对方的身份。昨夜就算不是你,我也会那般行事。”   谢星摇一愣,定定看他。   她的目光澄澈清亮,干净得不含杂质,晏寒来被看得心口发涩,狼狈垂眸。   这段话糟糕透顶,连他也觉得恶心。   蔓延开的沉默惹人心烦,猝不及防,晏寒来听见她的声音。   “你别……”   谢星摇迟疑一刹,捏紧袖口:“你别这样说自己。”   她从来不会去设想,晏寒来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他一向沉默寡言,却藏不住骨子里的傲。这些话说得越狠,越表明是他有意而为之。   谢星摇不傻,只用了短短几个瞬息,就明白晏寒来想和她撇清关系。   在盗取神骨、屠戮仙门之前,和她撇清关系。   笨死了。   她的回应远远出乎意料,青衣少年闻言一呆,正要开口,被她倏然打断。   “晏公子喝醉酒后,曾问过我一些问题。”   谢星摇说:“我觉得……晏公子虽然看上去冷冷淡淡的,其实心地很好,在朔风城的时候,我见过你给那位卖画的老婆婆赠予灵石。”   心口重重跳了跳。   晏寒来心乱如麻。   “而且晏公子修为也很厉害啊,不管灵力如何,只要能保护人就好。”   她摸摸耳朵,嗓音低而轻:“至于灵狐,当初在连喜镇我就告诉过你,因为心爱之人分化性别,并非是懦弱无能、依附于他人的表现,而是随心而为,不受许许多多桎梏——很浪漫的。”   晏寒来张了张口,终究没出声。   他本已做好了被她厌弃的准备,很难阐述,此时究竟是什么感受。   ——像是寒冬之后,遇上拂面而来的第一缕春风。   它既不磅礴,也不浑厚,轻轻柔柔安安静静,落入心中皲裂的丑陋裂口,填满空寂角落。   想抓,却又抓不住。   谢星摇轻轻说:“所以,晏公子很好,不会让人讨厌。”   她踢飞脚边一颗小石子,嗓音一顿:“我就不讨厌。”   ……奇怪的人。   花言巧语,巧舌如簧,总能轻而易举哄他开心。   他准备了那么多带刺的话,只要谢星摇一开口,就尽数化作轻轻软软的棉花。   “然后就是——”   谢星摇抬头看他:“晏公子若是有什么心事,大可告诉我们。我不是说过吗?虽然大家修为不高,但无论如何,一定会竭力帮你的。”   她说话时打量着身旁少年的神色,见他沉默不语,抬手在晏寒来眼前晃一晃:“听见了吗?”   晏寒来:……   压在心口的重量在这一瞬间全然消散,他无可奈何,低声笑笑:“好。”   *   南海的特色美食,毫无疑问必是海鲜。   谢星摇心满意足品尝着海鲜粥与大闸蟹,坐在大堂里,能听见不少食客之间的谈话。   “听说前段时间西边大闹妖灾,又是南海仙宗出了手,剿杀好几个元婴期的邪魔。”   隔壁桌的青年饮下一口热茶:“看他们弟子的威风样……唉,我什么时候才能被纳入门下?”   “大名鼎鼎的南海仙宗,哪是这么容易进的。”   他身旁的中年男子摇头大笑:“他们只收天赋异禀的弟子,像你我这种普通人,怕是没指望啰。”   “南海仙宗。”   谢星摇对它很是在意,轻声开口:“是个很厉害的宗门吗?”   “当然。”   月梵单手撑起下巴,懒懒喝一口粥:“我听说这个宗门要求很高,要想成为亲传弟子,甚至比凌霄山还难。”   她说罢眉梢轻挑:“不过吧,只要成为亲传弟子,就能修习南海仙宗的独门心法,据说有一日千里之效,非常厉害。”   “南海多是商户,大的宗门只有这一处。”   楼厌接过话茬:“不过实话实说,南海仙宗的确做了不少好事,罗刹海一带妖邪频出,现今能风平浪静,属它功劳最大。”   听起来挺好。   那晏寒来不惜自毁前路,也要攻上仙门的理由是什么?   谢星摇不动声色,看一眼晏寒来。   他最是擅长掩藏情绪,听着他们一群人叽叽喳喳,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在罗刹海之下,已知的是一座浮风城。”   温泊雪拿出一份地图,指向中央:“浮风城建于水下,却用了阵法与海水隔开,整体和地面上的城池没什么差别,能走路,也能正常呼吸。”   “好神奇。”   谢星摇凑近一些:“我听说,浮风城里住着许多鲛人。”   “嗯。”   温泊雪颔首笑笑:“鲛人有两种形态,能自由切换。浮风城里没有海水,所以生活着用双腿行走的鲛人——至于长尾巴的,住在更深一些的海底。”   月梵面露期待:“我从没见过鲛人,今日想必能大开眼界。”   “鲛人久居海底,是比较排外的种族,天生不待见人与魔。”   楼厌道:“为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我这里准备了几瓶鲛丹,只要服下一颗,就能伪装出鲛人的妖气。”   这是个好东西。   谢星摇眼前一亮。   她记得在原著里,主角团没做什么准备直接去了浮风城,被鲛人们看作不速之客,刻意针对了很久。   鲛人常年排外,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很少会有人族进入浮风城。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最后一环。   谢星摇喝完剩下的海鲜粥,暗暗掐算好时间。   再抬眼,人声鼎沸的大堂中,赫然出现一个圆润光头。   身旁的温泊雪咧嘴一笑:“昙光小师傅!”   *   昙光之所以出现在此地,是为宣讲佛法。   准确来说,是原文里的那位小师傅一时兴起来到南海,他遵循剧情,不得不赶到这儿来。   一行人早在昨夜就向楼厌介绍过他,得知魔尊竟是老乡,昙光被吓了一跳。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其实绑定《合欢宗养鱼手册》的和尚也很少见。]   谢星摇传音入密:[顺便一提,《奇迹冷冷》真的很好玩,改日咱们一起试试。]   [可恶。]   昙光悲伤握拳:[同样是帮家里的妹妹玩游戏,为什么他能得到一个大衣柜,我却是天打五雷轰的《合欢宗养鱼手册》,造孽啊。]   楼厌不忘酷哥人设,思忖片刻,拍拍他肩头。   楼厌:[喜欢什么,随便挑。]   “你们要去浮风城?”   昙光整理好悲伤情绪,念出与原文中如出一辙的台词:“可巧,我也打算入海看看,试试能否让鲛人接受佛法。”   月梵:[好勇。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性,是被鲛人直接丢进海里。]   温泊雪默了一下:[在原文里,他的确被扔出去了。虽然没详细描写,但应该挺惨。]   鲛人,恐怖如斯。   总而言之,楼厌为每个人分发好鲛丹,为了以防万一,再备上能在水中呼吸的避水珠,一套装备齐全,便能前往罗刹深海。   修真界奇诡莫测,各种咒术阵法层出不穷。为便利通行,在罗刹海边,设有一处能直接前往浮风城的传送阵。   只不过由于鲛人不善,几乎无人前往就是了。   “进入这个阵法,我们会被随机传送到浮风城的各个角落。”   楼厌道:“到时候传讯符联络。”   话音方落,传送阵启。   纷繁复杂的纹路逐一亮起,白光流泻,起初只是条条纤细长纹,旋即愈发刺眼、愈发汹涌。   当视野被白光占据,谢星摇皱了皱眉。   下一刻,眼前所见全然变了景象。   广袤无垠的蔚蓝大海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一座巍巍宫殿。   ……等等。   好像,还有许许多多人。   或是说,鲛人。   谢星摇眼皮一跳,侧过视线。   天穹消逝,将整座城池笼罩着的,是被牢牢隔开的浑浊海水。从她的视角望去,海底幽深,见不到一丝阳光。   宫殿上方悬挂着一个浑圆球体,如太阳一般散出盈盈亮光,光晕遍布浮风城,恰似白昼。   而在她身前,立着一大群目瞪口呆的鲛人。   生有双腿的鲛人,看上去与人族百姓没什么不同。   ……再等等。   又好像,鲛人不止在看她。   紧张的情绪消减一些,循着他们的视线,谢星摇抬眸。   很好。   她再度呼吸停滞。   宫殿前方摆了个硕大圆台,四周围满幽幽火炬,左右两侧,堆放着小山一样的灵果。   如果她没猜错,这应该是一场祭祀。   身着白裙的女人仰面而立,被火光映出绝世姿容,而在她身前、祭坛中央——   赫然是谢星摇,以及同样愣住的昙光。   一左一右,两道目光匆匆交错。   [这这这。]   场上气氛显然不对劲,被传送至此的昙光瑟瑟一抖:[这什么情况?不会是祭祀吧?]   他传音方落,便听白裙女子一声惊呼:“祭祀、祭祀成功了!”   昙光:。   糟糕。   差点忘了……他这张破嘴必定翻车啊!   [救救救命,怎么被刚好传送到祭坛上了。]   台下鲛人众多,昙光不敢动弹:[这什么祭祀?不会是把人丢进海里喂鱼吧!]   “罗刹海深不可测,多年来吞噬我们不少同族。几百次……几百次的祭祀祈福,全都失败了。”   白裙女子欣慰一笑:“今日海神开恩,终于为我们送来两位潜入深海、征战未知邪祟的天选之子。”   昙光:。   所以还真是丢进海里喂鱼,啊不,喂邪祟啊!   鲛人生于罗刹海,连他们都要称为“未知深海”,可想而知会是个什么鬼地方。   ……救命,他只是一个想来宣讲佛法的普通小和尚而已!   立在他身边的谢星摇轻揉眉心:[这开过光的嘴……要不你先别说话了?]   昙光:[呜呜嗯。]   “二位神使。”   白裙女子上前一步,双手交叉于胸前,微微俯身:“我乃浮风城大祭司,不知神使如何称呼?”   昙光求生欲极强:“我不是什么神使,我——”   他顿了顿,想起服下的那颗鲛丹,话锋一转:“我们只是浮风城中的鲛人,今早去了人族领地,刚用传送阵法回来。”   海底这么多鲛人,她总不可能认出他们是冒牌货吧。   “神使真会说笑。”   女子笑笑:“浮风城中的鲛人,我无一例外全都认得。”   昙光:。   所以他的乌鸦嘴升级成乌鸦脑,连想都不能想了是吗???   被接连啪啪打脸,昙光身心俱疲,传音入密:[要不直接坦白,咱俩是人族?]   [估计够呛。]   谢星摇一个头两个大:[这场祭祀规模不小,应该很重要。鲛人本来就不待见人族,我俩突然出现砸了他们的场子,而且还利用鲛丹伪装出妖气——]   一是被砸场子的暴怒,二是被欺骗后的羞恼。   两相叠加,他们直接就得被丢进深海里喂邪祟。   ……原著里的主角团可没这么惨啊!   昙光在祭坛上强颜欢笑,谢星摇暗暗催动灵力,拿出口袋里的传讯符。   然后右眼皮一跳。   大糟糕事件。   他们所处的地方像是鲛人宫殿,而在这种重要场所,往往设有屏蔽传讯符的阵法。   传讯符被禁用,她联系不上其他人。   “传说神使一男一女,皆是气质卓绝、法力高强,今日一看,果真不假。”   白裙大祭司温和扬唇:“罗刹深海十死无生,二位能不顾生死降临于此,实乃浮风城的荣幸。”   谢星摇:……   昙光:……   什么十死无生、不顾生死,这绝对是去送死吧!   昙光尝试搭话:“那个……”   “不知二位可否需要什么法器?”   大祭司自顾自开口:“浮风城虽然不似南海城那般繁盛,但也有不少珍藏的高阶法器。”   谢星摇试探性上前:“我们真不是海神使者。”   “二位身为鲛人,却从未在浮风城露面。”   大祭司缓声一笑:“若说是那群活在海里的同族,看二位皮肤,也不似常年浸泡海水——如果不是神使,你们从何而来呢?”   无法解释。   完全无法沟通。   眼下的情况,硬闯必然行不通。   大祭司的修为应在元婴,更何况台下还有不少鲛人百姓,一旦争斗起来,他们两人只有挨揍的份。   [昙光小师傅,你通过《合欢宗养鱼手册》的游戏面板,能看见她的好感度吗?]   谢星摇传音入密:[她看上去有些自说自话。如果能试着提高这位大祭司的好感度,说不定能让她耐心听我们解释。]   不止是让她生出耐心,只要有了《合欢宗养鱼手册》,大祭司的好感度蹭蹭往上涨,到时候他俩装装可怜,说不定就能将她打动,从而放两人离开。   昙光后知后觉,用力点头。   不知怎么,他瞳孔狠狠震动了一下。   谢星摇心觉不妙:[怎么了?]   [这个……]   昙光努力斟酌用词,最终选择放弃:[你自己看吧。]   他传来神识,共享游戏界面。   人物框上印着大祭司的脸,再往下,则是人物对应的好感度。   看清数值,谢星摇一怔。   这什么情况。   谢星摇:[八、八十五?!]   [好感度上限是一百。]   昙光欲哭无泪:[八十五,是矢志不渝的程度。]   难怪大祭司一直自说自话,不怎么搭理他们。   ——这居然,是个无比狂热的死忠粉。   再看祭坛下的鲛人百姓,个个好感度都在五十以上。   [我悟了。]   谢星摇心情复杂:[据大祭司所说,他们的祭祀失败了几百次,今天终于成功一回……]   是挺应该欣喜若狂,把他俩看作宝贝的。   [那我们怎么办?传讯符用不了,还要被这群鲛人送去深海。]   昙光倒吸一口冷气:[大祭司的好感度高到离谱,一般到这个阶段,她看我们自带圣光滤镜,百分百笃定我们就是海神使者——等等。]   等等等等。   昙光轻拍脑门:[好感度太高,让她加了层滤镜……要想好好沟通,把好感降低不就行了吗!]   降低好感,攻略翻车,这个他最擅长了!   这是个不错的法子,谢星摇表示赞同:[而且只要表现糟糕,与他们心目中的神明使者相差甚远,鲛人就不会觉得我们是神使了。]   [放心,这个我熟。]   昙光暗暗比出一个大拇指:[这一次,肯定翻车。]   “二位神使。”   大祭司礼貌一笑:“为何一直不说话?”   来了。   展现演技的时候到了。   昙光嘴角一勾,冷冷与她对视:“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白衣女子笑意消退几分:“……什么?”   “说了我们不是神使,怎么,身为堂堂大祭司,难道听不懂话?”   昙光居高临下:“要我重复一遍吗?”   大祭司:“什、什么?”   很好,很成功。   作为一个网络小说家,除了主角人设,各路反派的设定和台词同样需要信手拈来。   这一招张扬跋扈,就是很典型的反派作风,此话一出,好感度必然哗哗直降。   果不其然,大祭司的好感度进度条颤了一颤。   昙光趁热打铁:“只会说这一句话、这两个字?看来我与你无法沟通,不如把你上头的人叫出来,让我和她聊聊?”   完美!   先表现出对她的蔑视,再把她顶头上司拉出来遛一遛,十足一个目中无人的恶棍形象。   等大祭司的好感度降下去,再看他糟糕透顶的言行举止,无需更多解释,自然会相信他们并非所谓的“天选之子”。   白衣女子冷然一笑:“神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成了。   昙光得意扬起下巴:“就是这个意思。”   下一刻,好感度进度条猛然一动。   [成功了!]   昙光忍下唇边笑意:[接下来只需要——]   稍等。   他的笑容僵在嘴角。   好感度降低……进度条不应该向左滑吗?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份困惑,清亮系统音随之响起。   【叮咚!大祭司好感度加五。】   【叮咚!鲛人声望加八。】   昙光:?   谢星摇:???   好感度来得猝不及防,不过片刻,身后响起似曾相识的女音:“不愧是神使,竟能看穿我的傀儡术。”   是鲛人大祭司的声音。   然而站在他们身前的“大祭司”双唇紧闭,并未开口。   不会吧。   心中隐隐有了解释,谢星摇循声回头。   在他们身后,果然站着个与“大祭司”一模一样的白裙女人。   “请原谅我的试探。”   白裙女人缓步上前,右手一动,收回傀儡:“祭祀从未成功,我们也不知究竟会召唤来什么,倘若有人冒充,那可就糟了。”   ……谁会冒充这玩意儿,自愿去海里喂邪祟啊!   真正的祭司颔首轻笑:“传说中的神使,果然非同凡响。能看出傀儡之上另有其人,一语中的,厉害。”   台下百姓喜笑颜开。   “不愧是你们!”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辨认得也太快了!我左看右看,总觉得真人和傀儡没什么两样。”   “我看二位像是金丹水平,原本还有些担心。如今想来,是我多虑了——能认出傀儡,神使定然隐藏了真实修为。”   谢星摇:……   谢星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生如戏。]   昙光:……   昙光:[别着急。相信我,车没到站,我还能翻。]   “你来又怎么样。”   昙光咬牙:“什么大祭司,小爷我不稀罕。算了算了,虽然我们不是神使,但既然你们苦苦相求,我们就来当着玩玩儿——既然是海神的使者,总该吃好喝好。”   苍天,让他翻个车吧!   大祭司点头:“正是。”   “每人十只鲍鱼、十只龙虾、二十只大闸蟹,顺带配上几瓶小酒,没问题吧。”   昙光迅速组织台词:“还有什么夜明珠翡翠玛瑙,好吃的好玩的,通通摆上来。”   很好。   不止大祭司,连台下鲛人的神情都变了。   “龙虾个头得大,我想想,大概这样。”   昙光尽可能夸张地比出一个手势:“除了吃的,不如……再请几位鲛人姑娘来弹弹琴、助助兴?”   大祭司目光一凛。   这下总得狂掉好感度了吧。   昙光瞥一眼游戏界面。   好逸恶劳、贪心至极,最后一句“助兴的姑娘”,将恶人指数推向巅峰。   反派模板了属于是,他不炮灰谁炮灰。   “鲍鱼、龙虾、大闸蟹?”   祭坛之下,一个中年鲛人双手掩唇:“神使……竟如此体恤我们?”   昙光:……?   “古籍里说,神使食龙肉、饮百花酿,二位真是……唉!”   另一名青年握紧双拳:“二位下定决心,要冒着生命危险为我们除去邪祟,开口讨要的,却是鱼虾那种不值一提的便宜货,这就是侠之大者吗?”   “太感动了。过去翻阅古籍,我还以为神使皆是贪婪之辈,是我过于狭隘。”   一个鲛人姑娘双手合十:“海神保佑,希望二位能平安归来。”   谢星摇:……?   明白了。   在岸上,龙虾大闸蟹的确是高端食材,但在海里,类似于陆地上随处可见的野草。   再者,他们低估了神使纸醉金迷的程度。   两相衬托,他们的要求是那样朴实无华,且枯燥。   【叮咚!大祭司好感度加五。】   【叮咚!鲛人声望加十五。】   别加了。   再加,就到一百好感度的“生死相随”了。   “看不出来,神使竟还喜爱乐曲。”   大祭司笑意更深:“实不相瞒,我也是古琴爱好者。如今人心不古,很少能遇上真正的知音——深海一行,就辛苦二位了。”   【叮咚!大祭司好感度加二。】   绝了。   他只是想翻个车,不想变成心怀大义、实力超群、谦虚谨慎、体恤民众的大好人。   “不辛苦。”   眼睁睁看着好感度不断飞涨,昙光竭力扯出一抹微笑:“命苦。” 第80章   很离谱,很意想不到。   餐宴备好,谢星摇面无表情坐在桌前,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大闸蟹。   许是觉得昙光提出的要求过于寒碜,鲛人们十分贴心地加大了份量,改为每人二十只大闸蟹、三十只大龙虾,外加满桌子她从未见过的深海珍馐。   不得不说,这是她见过最为奢华的餐厅。   能亮瞎眼的金银珠宝镶嵌桌前,不要钱似的铺成一片。四下白墙环护,玉石相衬,配以雕空玲珑木,价值连城的天罗纱摇缀门边。   再看饭桌,俨然是用无数夜明珠打造而成。   想想昙光放狠话时说的那句“把夜明珠摆上来”,连谢星摇也不合时宜生出了错觉,觉得他要求好低。   万恶的资本主义,对两颗朴实无华的心造成了沉重打击。   “怎么会这样。”   昙光双目无神,尝试理解前因后果:“这和我预想里的完全不一样。”   谢星摇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   想要翻车却翻不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翻车。   昙光小师傅,不愧是你。   “二位为何不动筷子?”   另一边,鲛人大祭司坐于桌尾,温和扬唇:“莫非觉得不合胃口?我可以让厨子重新做些。”   “没有没有。”   昙光立马摆手:“多谢款待,我们只是不饿。”   “那我就放心了。”   大祭司道:“神使降临浮风城,是我们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机遇——只要二位愿意出力,深海中的邪祟定会束手就擒。”   从见面起,她就一直在说所谓的“深海邪祟”。   谢星摇细细回忆一下原文片段,主角团一行来到南海时,并未听说有什么棘手的妖魔。   “敢问大祭司。”   她收敛好神色,礼貌开口:“您所说的‘邪祟’,究竟是何物?”   “是几年前突然出现的怪像,有传言说,是海魔发了怒。”   大祭司道:“鲛人虽然世代生活在罗刹海,但归根结底,不过是南海中一个普通的部落。罗刹海深不可测,即便是我们,也不敢深入海底。”   这是实话。   深海之下,永远藏匿着数之不尽的未知恐惧。   不说凶残嗜血的各种凶兽,仅仅是昏暗无光、压抑窒息的环境,就能让人心生退却之意。   谢星摇这样想着,稍稍抬了眼,看向不远处的大祭司。   浮风城里的鲛人以双腿行走,隐藏鱼尾之后,与普通人族相差不大。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肤色。   海底常年不见天日,没有了阳光照射,每个鲛人皆是肤白如雪,乍一看去,好似冰瓷。   等他们化出原形,粼粼鱼尾映衬出通体莹白,周身水光荡漾,一定非常好看。   “几年前的某个夜里,深海中突然响起一道悠长呜鸣。”   大祭司继续道:“罗刹海异兽众多,我们当时并未在意,但不久之后,一个外出入海的鲛人就失踪了。”   又是失踪。   想起楼厌所说的左护法,谢星摇与昙光交换一道视线。   昙光摸一摸秃脑门:“会不会是遇到海里的凶兽了?”   “实不相瞒,我们心知罗刹海凶险万分,一旦离开浮风城,很可能遭逢危机。”   大祭司垂目:“所以鲛人身上,都会携带一个香囊,囊中装有追踪符箓,倘若发生意外,能让家人前去收尸。”   谢星摇猜出接下来的剧情:“那名鲛人失踪以后,你们没找到他。”   “不错。”   桌尾的白裙女人蹙起眉头:“在那之后,好几个鲛人亦是如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师父尝试着开坛做法,在罗刹海深处,感受到一股凶戾至极的邪气。”   昙光:“邪气?”   “是极恶邪祟的气息。”   想起不甚愉悦的记忆,大祭司目露忧色:“铺天盖地、凶悍无匹,说来惭愧,我当时心生退却之意,被吓了一跳。”   “因邪气感到畏惧,是每个人都有的本能,大祭司不必自责。”   谢星摇缓声道:“所以……在那之后,你们就开始了海神祭祀?”   因她的安慰,女人神色微舒。   “期间也曾入过深海,试图一探究竟。”   大祭司声调渐轻:“我师父……便是由此失踪不见的。她修为已近化神,所有人都觉得不会出岔子,结果——”   她说不下去,抿了抿唇。   所以他们眼前这位大祭司,看上去才会如此稚嫩直率。   她师父陡然消失踪影,而浮风城里的鲛人急需一名领袖,顺水推船,她就成了新一任祭司。   谢星摇有些明白,她对所谓“神使”热情至极的原因了。   [追踪不到气息、突然不见行迹,听上去,很像是坠入了小世界。]   昙光暗暗传音:[就是藏匿仙骨的那个小世界。]   在《天途》里,主角团几乎把浮风城翻找了个遍,仍然没能发现仙骨的气息。   温泊雪铤而走险,决定去更深一些的海底。   行至一半,被卷入了一个遍布森林的小世界里。   [但是……我记得那个小世界普普通通,没什么危险啊。]   谢星摇想不通:[主角团从头到尾,只遇上几只金丹级别的魔兽。以他们的修为都能平安离开,化神大能却在里面遭了劫难么?]   这显然不合逻辑。   “今日海神显灵,派来两位神祇使者,是我们浮风城的荣幸。”   大祭司整理好情绪,重新勾出微笑:“神使想听曲子,恰好我昨日刚买了一张古琴,二位若不嫌弃,大可就着我的琴音用餐。”   大祭司相当于一城领袖,能让她亲自抚琴,已是无上殊荣。   谢星摇不愿拂了她的面子,轻轻点头:“多谢。”   白衣女人俯身一笑,再抬手,身前现出一张蕉叶之形的长琴。   大祭司凝神,落指。   第一道乐音骤然溢开,谢星摇后背一凉。   [这是……]   昙光打了个哆嗦:[指甲挠过黑板的声音!]   旋即琴声轻转,似是渐渐熟悉了手感,从“让人如坐针毡如芒刺背”进化成“勉强能听”。   弹得起劲,大祭司不忘与听众互动,朝他们扬唇一笑。   [我以前看玄幻小说,都说鲛人柔美娇弱、惹人心疼。]   谢星摇手腕颤抖,喝下一口茶:[没想到来了修真界,这里的鲛人不仅作风豪爽,还能把人丢进海里喂鱼。]   甚至还把夜明珠当饭桌,很让人意想不到。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昙光小小声:“还没跟其他人汇合,就我们两个,不会真要直接入海吧。”   谢星摇:……   谢星摇:“大祭司的好感度,当真没救了吗?”   昙光眼角一抽:“还差最后一点,好感就拉满了。”   苍天可鉴。   他来修真界这么久,遇上这么多个攻略对象,在经历了无数次翻车以后,鲛人大祭司是好感度提升最快、目前数值最高的。   什么事儿啊这是。   昙光为曾经那个努力刷好感的自己默默流眼泪。   窃窃私语间,桌尾的大祭司停下弹奏。   “二位,”她有些拘谨,也有些期待,“觉得这曲子如何?”   两个无辜的倒霉蛋对视一眼。   [要不,]昙光迟疑道,[再试着降一降好感?]   谢星摇:[……行。]   鲛人大祭司对他们的九十几点好感度,尽数来源于“神使”这个身份。   一旦得知这是两个人族,如今的她爱有多强烈,到时候的恨意就有多恐怖。   昙光只能尝试着让她先行恢复正常,降低好感度以后,去除偶像滤镜。   “抱歉,方才那是曲子?”   昙光轻敲桌面,任由夜明珠淌出如水柔光:“我还以为大祭司在调音——前前后后怎么听怎么不成调,还是多练练吧。”   大祭司深受打击,身形一晃。   好像成功了。   久违的翻车之感让他浑身舒畅,昙光瞥向识海里摇摇欲坠的好感度,终于窥见一丝胜利希望。   昙光乘胜追击:“这种水平的演奏,说实话,很是有损大祭司的水准。”   大祭司一瞬哽咽:“别、别说了。”   不好。   他开口时尽量用了委婉的说辞,并不算毒辣伤人,但听她语有哭腔……不会是被他批判哭了吧。   只有混账才会无缘无故惹哭一个姑娘,昙光暗骂自己一声,正要安慰,却听识海里的游戏系统清脆一响。   【叮咚!鲛人大祭司好感度加二。】   【叮咚!鲛人大祭司好感度已有九十九,玩家再接再厉,即将达成“生死相随”成就!】   昙光:?   昙光:???   “请不要再说了。”   大祭司拭去眼底水光:“神使这番说辞,与我师父一模一样。”   谢星摇:……   绝了。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毫无乐音天赋。”   大祭司目色哀哀:“浮风城的鲛人们敬我怕我,从来只会一个劲地讨好我,说些什么‘天籁之音’‘绕梁三日’的客套话……唯有师父会告诉我,这些曲子并不成调,还得多练练。”   她顿了顿,凝视长桌另一头的小和尚:“不愧是神使,恪守本性、赤子之心,这才是神祇使者应有的品性。将这次入海的任务交给你们,我放心。”   昙光:……   很好,他放弃挣扎。   昙光心如死灰:[不愧是修真界。修真界的套路,凡人永远猜不透。]   [别慌。]   谢星摇按一按太阳穴:[我这儿还有办法。]   她说罢抬头:“祭司,我有一事相求。”   女人心情正好,温声应她:“神使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我们前往浮风城时,身边跟随有几名同伴。”   谢星摇道:“奈何来得匆忙,分散在了城中各个角落。”   大祭司一怔:“古籍里不是说,神使之间本是一体,可用意念彼此连通吗?”   居然还有这一茬。   眼看翻车已成了现在进行时,昙光瑟瑟一抖,惴惴不安看向谢星摇。   他们与其他人相距太远,用不了传音入密,至于传讯符,则被宫殿屏蔽得一干二净。   虽说也能试着放烟花……   但一来烟火常见,其他人就算看到了,也不一定会联想到他和谢星摇;二来身为神使,不应该随身携带这种人族的杂物。   出乎意料的是,谢星摇面色未改,表情依旧风平浪静。   “那是许久之前的记载了吧。”   谢星摇掌心倏动,唇边挂出一抹浅笑:“现在,我们用这个。”   顺着她的动作,昙光好奇垂头。   目光落在少女白皙的掌心,小和尚欲言又止,嘴角轻抽。   好家伙。   被她捧在手里的,是一盏巨大LED投光灯。   *   LED投光灯,亮度足,光照强,辐射广,只要点亮,就能成为方圆几里之内最靓的仔,吸引广泛注意力。   据谢星摇所言,这还是个太阳能的,不需要插电。   在修真界里土生土长的鲛人一族,哪曾见过如此古怪的玩意儿,三言两语就被谢星摇忽悠得服服帖帖,再无疑惑。   “这就是来自神界的宝物?”   祭司大为震撼:“毫无灵力,亦无火星,却能生出比法器更强的光……这是如何做到的!”   谢星摇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海神之力,绝非你我二人能够揣测。莫问缘由,心怀敬畏,感受它的神奇就好。”   大祭司立马缄口不言,开始用心摩拜。   大概率被忽悠瘸了。   他们立在宫殿顶端,三盏投光灯被依次打开,强光乍现,将琉璃瓦染作一片五彩斑斓。   “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趁着大祭司还在端详投光灯,昙光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开口:“我们还真成神使了?”   “而且是法力高强、神秘莫测、正直善良的那种。”   谢星摇点头:“问题不大。只要和其他人一起进入深海,我们就能顺利脱身。”   离开浮风城之后,他们将不再受到鲛人一族的桎梏。   “不过话说回来,大祭司口中的那只深海邪祟,想想确实挺奇怪。”   昙光轻抚下巴:“原文里,主角团在深海大搜特搜,一直没遇上什么事儿。到头来最大的反派不是凶兽邪祟,而是跟在他们身边的晏寒来。”   他一顿:“对了,晏寒来的事儿,你们打算怎么办?”   谢星摇有些头疼:“还能怎么办。”   系统横在识海里,让他们无法说出与原文相关的情节,更不可能质问晏寒来,为何打算夺取仙骨。   如今唯一的法子,只有看紧他了。   “和晏寒来相处这一段时间,我觉得他本性不坏。”   昙光皱眉:“要不等拿到仙骨,我们就把他打晕,直接带回凌霄山。到时候仙骨归位,被凌霄山严加看守,他肯定动不了心思。”   谢星摇无奈笑笑:“小师傅,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不要这么暴力。”   她话音方落,忽听天边传来一道凌厉疾风。   紧随其后,是月梵清亮的嗓音:“摇摇、昙光小师傅!”   以及几个鲛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大祭司,有人擅闯鲛宫!”   *   LED灯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不到半盏茶功夫,分散的众人就全员集合。   大祭司自觉退开,留给他们商讨的空间。   为防止暴露身份,谢星摇抢先传音入密,讲述了被误认为神使的大致经过。   “除却你们两个,其他人都用传讯符联系上了。”   月梵如释重负,轻拍心口:“迟迟找不到人,我们还以为你俩出了事……还好还好。”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谢星摇笑笑:“是谁发现灯光的?速度好快。”   “说来惭愧,是晏公子。”   温泊雪挠头:“我们当时都很着急,在浮风城的街道上四处搜寻,晏公子突然出声,让我们看向这处最高的宫殿。”   他停顿一下,眼中生出几分敬佩:“他真的很厉害。看见灯光以后,立马察觉它没有灵气,然后想到你——你之前用的那些道具,都是不需要灵力运转的。”   所以见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奇异光芒,他会下意识想到谢星摇。   谢星摇怔了怔。   这是个独属于穿越者之间的暗号,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第一个察觉猫腻的,竟会是晏寒来。   她目光一动,恰好对上青衣少年冷寂的双眼。   晏寒来沉默不语,挪开视线。   “看到灯光,大家都以为你们遇到危险,不得已用这种法子求救。”   温泊雪想到什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们匆匆赶来,打伤了好几个守卫。”   月梵乖乖低头,认真反思:“我的伤药已经全给他们了。”   楼厌颔首:“人没事就好。”   “多谢各位。”   谢星摇长出一口气:“总而言之,鲛人大祭司希望我们进入深海,搜寻邪祟的踪迹;而我们的目的也是在深海中寻找仙骨下落。这两件事互不冲突,等准备就绪,就能入海了。”   月梵悄声:“那我们要帮鲛人对付那只邪祟吗?”   “能帮就帮吧。”   谢星摇想了想:“不过估计够呛。如果真有邪祟,它能吞噬化神修为的前任祭司,实力远在我们之上。就算我们撞见,也奈何不了它——不如谨慎行事,性命最重要。”   “祭司口中的邪祟,极可能与左护法的失踪有关。”   楼厌接话:“你们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会解决。”   不愧是魔尊。   修为高,说话就是有底气。   “我们在浮风城搜寻这么久,始终没能找到仙骨的气息。”   温泊雪思忖片刻,见时机成熟,念出原书台词:“仙骨定然落入了深海之中,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出发。”   “罗刹深海杀机莫测,各位务必小心。”   月梵很是配合,接下他的台词:“我们有避水珠,能在水里自由呼吸,入海以后,问题应该不大。”   她说罢仰首,立于鲛宫之上环顾四周:“不过……这四面八方全是阵法,我们应该怎样出去?”   沉默须臾。   晏寒来微微抬头,穿过金光四溢的人造太阳,望向远处呈球形拱起的阵顶。   晏寒来:“顶上。”   *   浮风城与深海连接的通道,是高高在上、宛如天穹的阵法顶端。   要想出城,先得飞上半空。   “神使们要出发了吗?”   大祭司喜出望外,欣喜之余,隐隐透出担忧之色:“不在浮风城里多留一阵子?大闸蟹夜明珠和翡翠玛瑙,要不要拿上一些?还有宫殿里珍藏的高阶法器,诸位尽管拿。”   她总觉得诚意不够,末了正色补充:“要不,在浮风城里办一场祈福仪式?”   什么叫细致入微,关照有加。   九十九好感度,恐怖如斯。   谢星摇笑笑:“不必,多谢大祭司。”   无功不受禄,他们不一定真能解决那只邪祟,哪好意思留在浮风城里坑蒙拐骗。   “无论能不能降伏邪祟,浮风城百姓都诚心期待神使们的归来。”   大祭司闻言舒眉,俯身行礼,双手交叉胸前:“愿海神保佑。”   昙光回以一笑:“有缘再会。”   [现在问题来了。]   月梵极目远眺,在人造太阳的强光下眯起眼:[我们怎么上去?我是剑修,御剑就好,你们呢?]   昙光默念法诀,身前现出一本凌空浮起的经书:“御器。”   楼厌:“我用魔气。”   温泊雪:……   温泊雪掌心上翻,凝出一张符纸:“或许,可以试试鹤符?”   鹤符。   将灵力凝结成一只巨大纸鹤,施术者可坐于纸鹤之上,御空而行。   修真界术法众多,飞行的法诀亦是五花八门。   剑修御剑飞行,魔修可借由魔气腾空,至于法修,要么驾驭法器,要么利用符箓——其中的鹤符,就是凌霄山弟子常用的符术。   谢星摇右手掐诀,白光氤氲,身前现出足有一人大的纸鹤。   穿越来修真界之后,并没有太多需要凌空飞行的时机。   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以飞舟或者月梵的跑车出行。   至于鹤符,谢星摇在平日里的修炼中尝试过几次,虽然称不上熟练,好在掌握了窍门。   这样一来,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她稍稍侧目,看向晏寒来。   少年淡淡瞟她,左手倏动。   不需要符咒,也不用法器,只需默念一道剑诀,就有一把以灵力凝成的长剑横在他身前。   凭他和楼厌的修为,凌空飞行,的确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谢星摇默不作声,看着他的动作。   从认识到现在,晏寒来的惯用手一直是左边。   像她,连用左手写字都难。   另一边,月梵化出长剑:“既然决定好了,那就出发吧。”   飞行的感觉总是很奇妙。   尤其是像如今这样,仅仅坐着一张单薄纸片,身边没有其它防护。纸鹤腾空的一刹,疾风狂涌,让谢星摇有了瞬间的恍惚。   随之而来,是强烈的失重感。   脚下的琉璃瓦距离渐渐拉远,她见到瓦片,屋脊,整座大殿,最后是气势磅礴的华美鲛宫。   眼前所见恍如画卷,唯一真实的,是耳边呼呼作响的风。   即便到了今天,来到如此之高的半空,谢星摇还是生出了几分紧张——   毕竟跑车和飞舟都能将她牢牢护住,纸鹤却是单薄不堪。   紧张之余,谢星摇觑见不远处的一袭青衣。   晏寒来始终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察觉这道毫不掩饰的视线,少年眉梢轻挑,身形轻捷一掠,来到她身前。   像是一道悄无声息的挑衅。   幼稚。   谢星摇心中腹诽,对他的行为表示不屑,手中暗暗发力,给纸鹤下了一道疾行咒。   于是纸鹤飞速前行,将晏寒来远远超过。   再眨眼,青衣又一次来到她身侧。   晏寒来极轻笑了笑:“谢姑娘,童心未泯。”   分明是在阴阳怪气笑话她幼稚。   谢星摇仰头瞪他。   这一次,她没说出反讽的话。   青衣少年懒散立于剑诀之上,黑发被冷风扬起,几缕碎发中,露出苍白耳垂与一个猩红耳坠。   他一如既往唇角轻扬,勾出浅浅的微妙小弧,双眼里,却是谢星摇从未见过的少年意气。   那些阴沉乖戾、不讨人喜欢的坏脾气在此刻烟消云散,纤长双眼映出暖热金光,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挑衅与得意,似是琥珀,更像跃动的火。   如同她曾经见过的所有少年人,普普通通,又满蕴桀骜张扬的蓬勃意气。   没过太久,许是被她盯得心慌,晏寒来收敛起笑意:“怎么?”   “没什么。”   谢星摇顿了顿,喉音清脆如铃:“就是忽然觉得,晏公子有时候,还挺好看的。”   恶作剧成功。   不出所料,他足下的剑诀微微一颤。   她与晏寒来相互较劲,你来我往间,到了浮风城尽头。   一道玻璃般的球形屏障笼罩四野,因是透明,能透过它见到深海中的景象。   黑漆漆,阴森森,不知潜伏有多少邪祟巨兽,   让人很不情愿踏足而入。   “就是这儿了。”   月梵深吸一口气:“走吧。”   *   进入深海的瞬间,谢星摇下意识屏住呼吸。   想起避水珠,她尝试着吸了吸气。   熟悉的空气涌入鼻腔,凝神看去,在她周身环绕了一片莹白淡光,如同结界,将整具身体笼罩其中,确保衣衫不湿。   想必这就是能够自由呼吸的关键。   在《天途》里,提过主角团前往了东方,渐渐深入海底后,被卷入一阵风暴。   再回过神来,众人已分散出现在小世界的各个角落。   温泊雪牢记原文剧情,向东边游去。   因有灵力护体,即便置身于水中,也能行动自如。   谢星摇学过游泳,前行的间隙,不忘四下观望。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颗发光的夜明珠,白光溢散,是深海唯一的光源。   四面八方尽是伸手不见五指,黑暗无边无际,压抑得让人心口发闷。   未知,永远是最大的恐惧。   她心口咚咚直跳,默默收回视线。   [大家小心。]   温泊雪传音入密:[海底生有凶兽,莫要被它们伤到。]   昙光打了个哆嗦,自掌心散出明黄色佛光:[这地方好阴森。]   佛光柔暖,自有平心静气之效,多亏有他,深海阴冷的气氛减轻了不少。   谢星摇悄悄传音:[晏寒来夜里看不清东西,小师傅能不能把佛光往他那边多挪一点儿?]   小和尚点点头。   海洋幽谧,身边除却黑暗还是黑暗。   谢星摇稳下心神缓缓前行,感受着海水淌动的冰凉触感,不知过了多久,蓦地窒住呼吸。   ……不对劲。   这是原文里从未提起的剧情。   ——他们按部就班朝着东边行进,一股邪气毫无征兆迎面而来。   邪气磅礴,压抑似潮,沉重如山,仿佛以整个罗刹深海为载体,下一刻,就要将他们浑然吞噬。   正如大祭司所说的“未知邪祟”。   [这……]   如此悚然的感受全然超出想象,月梵停下动作:[这是什么?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东西?]   他们明明做了和原文主角团一模一样的事……不应该生出意外吧?!   [当心。]   楼厌修为最高,话音未落,身侧已有魔气腾涌:[有杀气。]   他几个字堪堪说完。   下一刻,海水聚作汹涌漩涡,好似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朝着众人狂袭而来!   救命救命救命。   ……这是要把他们拽入死地的架势啊!   温泊雪仓惶咬牙,脊背生出阵阵寒意。   他本以为自己会呆愣当场。   然而近乎于下意识地,白衣青年右手掐诀,左手掏出数张符箓,心下默念咒法,将身边几个好友牢牢护住。   与此同时,楼厌抬手。   魔气冲天,与风暴轰然相撞,将漩涡逼得连连后退,浪潮聚散不定,像极魔鬼狰狞的爪牙。   [不对。]   谢星摇心下一动,略过晏寒来:[不是突然出现的意外……这就是那个小世界。]   深海,风暴,能将人吞噬的漩涡。   一切都与原文中毫无差异,除了这股铺天盖地的邪气。   以及滔天杀意。   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她来不及多想。   小世界的吞噬之力无视修为,即便是魔尊楼厌,也会被它卷入其中。   身边的浪潮愈来愈汹,令人无法逃脱。   水花形如条条巨蟒,径直袭上胸口——   谢星摇正欲掐诀,却见眼前一抹寒光。   晏寒来闪身至她身前,灵力浑浊,斩断重重海浪。   这是他真实的气息,满带戾气与死气。   然而一人之能,终究无法抵过整个小世界的力量。   不过转瞬,漆黑潮水宛若腾龙,巨浪滔天,将所有人裹挟其中。   《天途》里写,“在意识消散之前,所有人都感到了撕裂般的剧痛”。   谢星摇却没有。   在浪潮来临的同一时刻,有人将她用力抱住。   浩荡灵力形成一面牢不可破的网,自她头顶蔓延至足边——   这几乎是晏寒来全部的灵力。   他没开口说哪怕一个字,唯独胸腔重重一跳,无比清晰地响彻耳边。   被小世界吞噬之前,一个念头忽然袭上谢星摇心口。   他们身为穿越者,都知道这是一处小世界。   晏寒来却是不懂。   在他眼里,此处风暴吞天、九死一生,俨然是出死局。   而当死局开始的时候……   晏寒来的下意识反应,是用全部灵力将她护住。   邪气如刀如刃,唯独谢星摇从头到尾,没受一丝伤痕。   黑潮如猛兽。   世界一片漆黑。   *   ——不对。   被一阵冷风拂过侧脸,谢星摇蓦地睁眼。   然后怔然呆住。   她的意识停留在深海之中,被阳光刺得头晕目眩,撩起眼皮,心觉不对。   若是如原文所言,他们被卷入小世界,应该会见到逶迤绵延的茫茫林海,四野皆是翠色,郁郁葱葱。   然而当她抬眼,居然望见粉白如霞的桃花林。   她曾经见过这片桃林。   那是置身于连喜镇,白妙言心魔发作时的傍晚。   ……在晏寒来的心魔里。   被巨浪吞噬之前,晏寒来曾渡给她灵力。   灵力相通,识海相连,待两人都失去意识,在交错混杂的气息里,谢星摇的神识很可能进入了他的识海。   当初见到这片桃林,她来不及反应,就被晏寒来掐断了幻境。   在他的心魔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又是一道冷风过,惹得桃枝轻颤,花雨纷纷。   谢星摇攥住袖口,在填满胸腔的不安里,轻轻踏出第一步。   恰在同时,耳边传来一道剑锋破风的响音。   她心有所感,循声回头。   静谧桃林中,身形瘦削的男孩执剑而立,挺拔如竹,轻盈似鹤。   他年纪虽轻,不到十岁,使出的剑式却是凌厉潇洒,剑锋所指之处疾风回旋,片片花瓣自中心斩落,碎作颓然两半。   似是觉察了脚步,男孩停下动作,提剑抬头。   一时间四目相对。   谢星摇不知如何开口。   日光微醺,晕染于一双琥珀色眼底,沁出浅浅笑意,好似蜂蜜融化,溢开清甜糖浆。   那是不谙世事的稚气,以及势如破竹的锐气。   如同一把寒芒乍现、锋利无匹的刀。   谢星摇从来不知道,晏寒来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正如她不会想到,晏寒来在幼年时候,是个修习剑法的剑修。   用右手拿剑的剑修。 第81章   谢星摇说不出话。   置身于晏寒来的识海之中,身边一切都格外真实。   清风拂过桃花林,幽香如丝如缕,无论触觉、嗅觉亦或听觉,皆是无比清晰。   包括立于她身前的男孩。   他穿了件绣有金边细纹的青衣,身形瘦削却有力,好似盎然生长的翠竹。手中长剑凌然生辉,剑光聚在指尖。   与她对视的一刹,小孩弯了弯眼。   “你是谁?”   男孩喉音稚嫩,开口时撩起小扇子似的长睫,显出几分懵懂的好奇:“是从外边面来的客人吗?”   “我——”   谢星摇迟疑一下,在心中迅速组织好措辞:“这是什么地方?我御空飞行一时不慎,稀里糊涂落到了这里。”   对方睁圆双眼,琥珀色瞳孔倏然一动,像是阳光下的玻璃珠。   “姐姐迷路了?”   他收剑入鞘,语气温和而礼貌:“这里是离川的灵狐部落。你从天上摔下来,有没有受伤?我娘亲懂些医术,如果身有不适,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娘亲。   谢星摇一愣。   这个词语,似乎与晏寒来搭不着边。   无论在原文里还是现实中,他始终独来独往,身边无亲无故——   没人会关心一个反派角色的家乡与生父生母,关于这些事情,晏寒来亦是从未提及。   他总是把过去的经历深深埋在心里,不与任何人说。   “我没事。”   神智尚未清晰,谢星摇一阵恍惚,竭力稳下心神:“你是……”   男孩展颜一笑,双目晶亮:“我叫晏寒来。”   他顿了顿,拂去肩头几片凌乱的桃花:“姐姐既然来了,就是我们离川的客人,村子在不远处,要去坐一坐吗?”   这里是晏寒来的心魔。   心魔之中,将投映出他一生最为困顿苦厄的经历。   当初在绣城的幻境里,谢星摇就曾匆匆见过一次他的梦魇,然而当时的晏寒来已然身陷囹圄,让她猜不透前因后果。   眼前所见的景象,无疑是比那座地牢更早一些的时间线。   要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定要紧紧跟在他身边。   “嗯,多谢。”   看一眼他手中的长剑,谢星摇轻声开口:“你……学剑?”   晏寒来笑笑,心觉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姐姐看到我练剑了?剑术生疏,见笑。”   只因这一句话,她就蓦地心口发闷。   谢星摇徒劳张口,没发出声音,思忖好一会儿,才淡声问他:“你很喜欢剑术?”   “嗯!”   男孩握紧手中长剑,低头看了看它,掩不住眸中跃动的亮芒:“不过我还用得不熟练……姐姐是哪种修士?”   谢星摇:“法修。”   她说罢抿唇,片刻又道:“你对术法没兴趣么?”   “咒术啊——”   晏寒来将长剑别上腰侧,咧嘴笑笑:“咒法符阵也很有趣,但要记的东西太多,太复杂了。比起它,我更喜欢用剑。”   他说罢眨眨眼:“姐姐能把各路术法用好,一定很厉害。”   今后的晏寒来,绝不会像这样夸她。   谢星摇默不作声,安静看他身形微动,带着脑后束起的黑发一并轻轻摇,几片桃花落下,被男孩白皙的食指瞬间拂去。   她正要开口,忽然听见身后一道女音:“小寒,晚饭做好了。”   晏寒来满心期待地抬头:“娘亲!”   谢星摇转身。   桃林中不知何时站着个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上下的年纪,身着一袭做工精致的绛红长裙,相貌与晏寒来四成相似,凤目纤长,柔美端庄。   这位就是晏寒来的娘亲。   “怎么又一个人在这儿练剑?”   女人缓步上前,摸摸他脑袋:“你从早到晚,已经练了整整六个时辰吧?这哪能行,快随我回家好好休息。”   她一顿,柔声补充:“你爹不是说过了吗?凭你在剑术上的天赋,修炼能比旁人快得多——既然如此,就不必急于一时,养好身体才最重要。”   “娘亲您明明说过,练剑要勤奋刻苦,不能偷懒。。”   大人的心思实在难懂,晏寒来眸光一动:“对了娘亲,这个姐姐御空来到离川,不认识这儿的方向,有些迷路了。”   顺着他的目光,女人抬眸。   让谢星摇心生困惑的是,对方的视线未曾落在她身上,而是穿过空气,远远望向更远的桃林。   “姐姐?”   女人蹙眉:“哪里有姐姐?”   像是看不见她似的。   男孩一时怔忪:“不是……就在娘亲身边吗?”   明白了。   谢星摇飞快整理思绪。   这里是晏寒来的识海,与她的神识彼此连通。   说到底,识海里储藏的全是过往记忆,“谢星摇”在这段记忆里本不应该存在,理所当然地,其他人也就看不见她。   谢星摇尝试着戳了戳女人手臂。   果不其然,她的手指好似空气,径直穿过对方身体。   一旁的男孩露出惊讶之色。   “嗯……”   谢星摇沉默一瞬,开始思考伪装成丧命女鬼的可能性。   但那样一来,说不定会吓到小孩。   谢星摇决定摊牌:“好吧我其实是你几年后的朋友,特意回来看看你小时候。”   晏寒来眼中讶然未消,又涌上几分狐疑。   “真的!”   她一本正经:“我知道关于你的很多事情,比如——”   这句话半途卡住。   几年后的晏寒来,与眼前青涩懵懂的小孩截然不同。   哪怕时空重叠,让两人面对面相见,男孩或许都没办法辨认,那个乖僻懒散的青衣少年竟会是自己。   谢星摇停顿稍许:“比如你不喜吃辣,爱好甜糖……而且很喜欢穿暗青色的衣服!”   晏寒来仍是蹙眉看她,满脸不信任。   “怎么了?”   女人面露忧色,抬手在他眼前一晃:“莫不是练剑太久,生了幻觉?”   因他狐疑的注视,谢星摇心口骤然紧绷。   不过仔细想想,无论晏寒来有没有对她心生怀疑,都不会影响大局——   毕竟她只是一缕外人看不见摸不着的神识,在这段记忆里,没人奈何得了她。   “……没有,娘亲不必担心。”   沉寂片刻,晏寒来终于应声:“或许是有些累了。”   “既然累了,就快随我回家。”   女人叹一口气,拢好他耳边碎发:“今日娘亲做了你最喜欢的甜冰糕。”   果然从小就爱吃甜的。   谢星摇同他对视一眼,挑了挑眉。   小孩抿起薄唇。   女人领着晏寒来走出桃林,谢星摇紧随其后,抬目张望。   离川的灵狐部落,俨然一片世外桃源。   桃林之中繁花如雨,落英缤纷。   桃林之外,秀水青山映入眼前,近处屋舍俨然、雕窗高阁星罗棋布;远处杳霭流玉,白雾蒙蒙,山色水色遥遥相应,好似一幅晕染的泼墨画卷,沁开团团青绿。   空气清新,裹挟着淡淡花香与草木清香,细细嗅去,还带了点儿清凉水汽。   晏寒来的家,坐落在一处山脚。   房屋主人显然是个高雅之辈,楼阁清丽秀美,颇有诗意。   中央庭院草木葱茏、怪石嶙峋,两侧可见雕甍绣槛。时值傍晚,落日余晖淡淡,静谧如流水,藤萝翠竹点缀其间,相映成趣。   行至屋中,菜香四溢,谢星摇望见一个相貌俊美的白衣男人。   晏寒来快步上前:“爹!”   “小寒。”   白衣男人笑意温润:“今日练得如何了?”   他诚实回答:“已经快要突破第三式。”   “好、好!小小年纪就能领悟至此,不愧是我儿子。”   男人朗声大笑:“哪怕是出类拔萃的仙门弟子,也得用上个四五年,你倒好,两年时间就将它参透了大半——待你长大,定能在修真界好好威风一把。”   晏寒来容易害羞,被夸得微微脸红。   “父子两个都是剑痴。”   女人无奈:“小寒,今日的诗词背好了吗?”   晏寒来露出苦闷的神色:“快背完了。”   男人一笑,凑近他讲悄悄话:“你娘亲就喜欢那些文人墨客的风花雪月,你努努力,好好表现,不然咱俩没饭吃啦。”   女人抬手轻敲他脑门。   直到这里,一切风平浪静。   然而愈是平静祥和,谢星摇心中的不安,也就越发汹涌。   与他们相遇时……晏寒来是孑然一身,无父无母的。   一顿晚饭很快结束,男孩帮着爹娘收拾好了碗筷与餐桌,没过多久,便回到房中背诗练字。   谢星摇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甜食?”   晏寒来心里憋了不少话要说,甫一进屋,就匆忙关上房门。   他说着一顿:“姐姐,你不会……是信口胡诌的吧。”   他用了略显困惑的语气。   这说明已经半信半疑。   “才不是信口胡诌。”   谢星摇松下一口气:“你不能吃辣,凡是口味重一点的食物,吃了会咳嗽——还有,你性子有些害羞,被人夸奖会脸红,对不对?”   的确是这样。   男孩将信将疑:“那……姐姐真是从几年后来的?”   他抿唇蹙眉,忽然低声道:“可是,我不喜欢穿青色的衣服。”   谢星摇愣住。   “我平日里,总是穿白色。”   晏寒来看她一眼:“今天这件青黑,是为了练剑不弄脏。”   可几年后的晏寒来,分明最喜青衣。   “说不定是长大后兴趣变了。”   谢星摇俯身,对上他双眼:“人的兴致,总是很容易改变。倘若你还是不信,不妨这般想想——”   她勾了勾嘴角:“我没有实体,除了你,谁都无法看到,正是我们彼此连通的证明。再者,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灵狐小孩,我处心积虑哄骗你,能得到什么?”   孩童心中没有太多弯弯绕绕,晏寒来认真听她说完,眼中的防备消退不少。   “如果真是这样。”   他眼睫动了动,好奇瞧她:“姐姐,几年后的我,是什么模样?”   一语罢,晏寒来露出恍然之色:“你是我以后的朋友,那我们年纪应该相差不大——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得直白,一时之间,谢星摇不知如何回应。   说老实话,她并不清楚……眼前这个直率蓬勃、满心憧憬的孩子,会怎样去想她所认识的“晏寒来”。   在《天途》里,他甚至被描绘成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反派角色。   思忖一刹,谢星摇轻声开口:“你觉得几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身前的小孩呆了呆。。   “嗯……如果是我想的话,应该可以把《溯明剑法》练到第五重吧,最好还能交上几个知心的好友,一起降妖除魔。”   他心觉不好意思,害羞摸了下耳朵:“如果没能练到第五重,你不要笑话我。我会再努力的。”   他喉音清浅,尾音带了羞赧的笑。   谢星摇静静地听,喉中一哽,双眼莫名发涩。   ……什么溯明剑法啊。   晏寒来连剑都没再拿过。   “姐姐?”   得不到她的回应,男孩抬眼:“怎么了?”   谢星摇张了张口,却没来得及说话。   ——卧房宁寂,窗外只有声声虫鸣,猝不及防,陡然响起刺耳尖叫。   出事了。   心口一颤,谢星摇习惯性掐诀。   然而手中空空如也,没得到任何响应。   差点忘了,她以神识的形态滞留于此,连一具能被旁人看见的身体都没有,哪里还能掐诀念咒。   可是……   脑海中的思绪纷乱如麻,谢星摇看向身侧的青衣小孩。   她身无实体,对任何变故都无能为力,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晏寒来再遭逢一遍苦难,什么也做不了么。   这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凄厉至极,晏寒来心有所感,推门而出。   房门被打开的刹那,接连响起更多哀嚎。   “这是——”   晏寒来神色微愕,求助似的望向她。   “当心。”   谢星摇给不出肯定的答复,神识散开,探向远处。   她感受到蔓延开的血腥气。   哭声、咒骂声、求饶声充斥耳边,仅凭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就能想象出那些残酷而惨烈的画面。不断有妖力灵力爆开,满含杀气,不留生路。   等等。   妖力……和灵力?   妖力定是灵狐一族所出,而那灵力澄净浩然,丝毫不带邪魔之气,比起为非作歹的邪祟凶兽……   更像修道的人族。   这个村子看上去与世无争,怎会引来修士大加屠戮?   疑问刚刚浮上心头,院落大门被人打开。   是晏寒来娘亲。   比起不久前端庄温雅的模样,此刻的她狼狈许多。   云鬓散乱、衣衫破损处处,颊边染了不知是谁的血,在夜里荡开一抹殷红。   在她身边,跟着另一个哭哭啼啼的男孩。   晏寒来仓促开口:“娘亲——”   “小寒。”   女人将他打断,把哭哭啼啼的男孩推向他身边:“村子里出事了,是仙宗的人。”   仙宗。   谢星摇心头如被重重一敲。   ……南海仙宗?   “有几只灵狐在城中作乱伤人,仙宗追来离川,非说整个村子都与那些灵狐同流合污。”   女人语气匆匆,狠狠咬牙:“他们声称要清理门户。你爹和顾叔正在竭力将他们拦下,你趁此机会,赶快带着小顾从后山走。”   “凭什么说我们同流合污!”   晏寒来蹙眉:“我们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爹爹是不是和他们打起来了?”   他说着便要往门外冲,被女人一把拉住。   “小寒,你听我说。”   她眼眶已是通红:“你爹他……我们能争取到的时间不多,就当是为了爹娘,你也要活下去。”   男孩浑身颤抖,渐渐停下挣扎。   “他们设下阵法,村子里用不了瞬移符。”   女人拭去眼角泪珠,凝视他双眸:“你们从后山离开,顺着小道一直走。你常去后山玩,知道路径对不对?一直走,不要停下,也不要回头,等出了离川,再找个地方好好休养生息。”   她拿出一个储物袋,塞进晏寒来怀中:“这里面有些银钱。你——”   话没说完,便听身后一阵闷响。   血腥气愈发浓郁,伴随有沉甸甸的威压铺天盖地。   饶是谢星摇,也生出骇然之意。   既然仙宗进了院子,那晏寒来的父亲……   女人用力推他一把:“快走!莫非要让你爹的牺牲苦苦白费么!”   这根本是穷途末路。   在令人心悸的杀气里,不到十岁的男孩咽下喉中哽咽,拉住身边另一个孩子的手。   晏寒来最后看她一眼。   女人苍白向他笑笑。   甚至来不及好好道别,他转身奔向后山。   哀嚎遍野,杀意如潮。   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谢星摇竭力保持心中理智,随晏寒来上山之前,回头望向身后的院落。   女人手中掐出法诀,孑然迎风而立。   在门后,缓缓行来三个高挑人影。   手持长剑,玉冠束发,身穿水蓝色弟子服。   是她见过的弟子服。   南海仙宗。   “离川与你们无冤无仇。”   狐妖化形,罡风乍起:“为何赶尽杀绝?”   “要怪,只能怪那几只惹是生非的狐狸。他们食人肉饮人血,害了不少无辜百姓。”   为首的少年咧嘴一笑:“不对……从今以后,你们也是共犯了。”   *   阴翳,虫鸣,冷风。   视野被水雾模糊,晏寒来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身形如风,脚步没停。   他要活下去。   带着邻居家的弟弟,也带着爹娘的遗志活下去。   身边的小顾瑟瑟发抖,腿上受了伤,几乎是全程被他拖着走。晏寒来胡乱抹掉眼泪,将小顾背在身后。   其实两个男孩年纪相差不大,身量也差不多。   谢星摇跟在他身边,思绪如潮。   为了追捕几只恶妖,便将整个村落屠戮殆尽,这分明是多此一举。   南海仙宗如此大费周章,背后定有原因。   恍惚间,她想起曾在望海楼听到的某段对话。   如果她的猜测属实,这样一来,整个南海仙宗……岂不是与邪修没什么两样了么?   但事已至此,只剩下这个解释得通的缘由。   小顾脚上受了伤,晏寒来不得不背着他往前走。   耳边风声如泣如诉,细细听去,还有几道越来越近的脚步。   有人追过来了。   谢星摇心下紧张,攥紧袖口。   南海仙宗这般行事,不可能留下一个活口。小顾受了伤,必定和他们见过,没找到他,南海仙宗不会罢休。   她想帮,却无能为力。   在这段已成事实的记忆里,她只是个看客。   两个孩子的速度,哪能比得上久经修炼的仙门弟子。   身后脚步逐渐变得清晰,一声一声,仿佛踏在心里。   树影婆娑,夜色暗涌,好似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诡谲幽异,惹人心慌。   “你放我下来。”   小顾浑身战栗,脸颊已被泪水打湿:“他们见过我,一定是在找我。只要我能引开他们的注意,你就能逃出去。”   晏寒来咬紧牙,没说话。   谢星摇见到他轻颤着的双腿,想必已经体力不支。   “求求你,放我下去吧。”   背上的小顾泣不成声:“你离开这里,把他们干的坏事告诉整个修真界……不然我们都得死。”   晏寒来还是没出声。   在他们身后,几道灵力幽幽探来,有如蛰伏的巨兽,只等给猎物致命一击。   蓦地,青衣男孩哑声开口:“别出声。”   不止小顾,谢星摇亦是一顿。   顷刻之际,她猜出晏寒来的念头。   他与小顾,穿着相似的墨绿衣物。   “晏寒来!”   她心口怦怦跳个不停,脱口而出:“你——”   另一边,晏寒来已将小顾藏进一簇半人高的草丛。   剑诀骤起,在他腿上划破一道与小顾一模一样的血痕。   晏寒来眉峰沉沉,向左侧奋力跑去。   他之前一直隐匿了行踪,尽量不发出声音,这会儿突然开始跑动,顿时引得树叶哗哗作响。   响音不大,却已足够。   修士耳力敏锐,有小弟子惊喜道:“找到了!”   下一刻,数道剑光袭来。   晏寒来握紧长剑,反手一挥。   他年纪尚小,竟逼退了好几道凌厉剑光。   奈何这场突袭来势汹汹,灵力翻涌,瞬间刺透他手臂与小腿。   “打中了。”   一个青年笑道:“真能跑,差点就让他出了山。”   “害我们被扶玉长老狠狠训了一顿,真烦。”   另一名少年擦去额角薄汗,懒洋洋打个哈欠:“跑啊,怎么不继续了?”   手脚被贯穿的剧痛渗入全身血脉,晏寒来咬着牙不出声,手腕颤抖,握住长剑。   紧随其后,剑气陡生。   他的攻击毫无征兆,剑锋上扬,于电光石火间溢开凛冽杀气。   速度之快、杀意之狠,险些让少年弟子来不及躲闪,只能匆忙后退,胸口鲜血淋漓。   一旁的青年仓促出手,剑诀锋利,在晏寒来右手留下深可见骨的狰狞血痕。   谢星摇想挡,伸出手去,剑诀却自她身体穿过。   “嘶——”   少年愠怒蹙眉,被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你这臭小子!”   他说着抬脚,毫不留情踢中男孩心口。   长剑应声而落,晏寒来吐出鲜血,狼狈倒在树下。   帮不了。   谢星摇试图拽过少年领口,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气得浑身发抖。   “以为只有你会用剑?”   少年踹在他后背:“你能得意多久?血统低贱的小妖,迟早被我们炼丹!”   他气急败坏,又一次抬了脚,忽然听得身后一声清越男音:“行事如此冲动,将来如何静心渡过天劫?”   似曾相识的声音。   谢星摇紧握双手,深呼吸。   身侧的少年弟子忙不迭露出恭维之色:“扶玉长老!”   夜色中,霁月光风的谦谦君子踱步而来,轻笑颔首:“嗯。”   “这只狐狸不听话,还想伤我。”   少年弟子躬身:“我给他一点儿教训。”   扶玉垂眼,挑了挑眉。   “别打死了。”   他语气淡淡,侧脸被月华浸湿,俊美无俦,道骨仙风:“这只小狐狸天赋极佳,待他成年,妖丹大有用处。”   果然是这样。   在望海楼吃海鲜时,他们谈天说地,曾说起过南海仙宗。   凡是亲传弟子,个个进步飞快、一日千里,相传是用了南海仙宗的独门心法。   哪里有什么神秘莫测的独门心法,分明是夺取了妖魔的内丹。   “不过长老。”   青年弟子皱了皱眉:“这个村落共有二十几只灵狐,算是个不小的部族。我们一夜将他们灭尽,不会招致修真界的非议吧?”   “能有什么非议。”   扶玉笑:“他们死了,一切由我们解释。有几只灵狐堕入魔道、残害百姓是事实,明日只需放出消息,声称他们逃入离川,整个村子的灵狐拼死包庇——”   他一顿:“要么,就说整个村子皆是恶妖,我们追踪而来,为民除害。”   因为有了之前那几只堕魔害人的灵狐,在百姓心中,会对妖狐生出强烈恐惧。   这种印象一旦深深扎根心底,无论南海仙宗如何胡编乱造,都不会惹来怀疑。   而整个南海仙宗……   会成为剿灭恶妖的英雄。   既能得到妖丹,又能树立伟大形象,可谓一举两得。   这么多年,这么多次除妖,除了离川,不知还有多少惨遭屠戮的地方。   “不过,”扶玉眸光一转“这只小狐狸的根骨,还真是出人意料。”   少年弟子不屑:“很好?”   “是绝佳。”   扶玉俯身,打量男孩苍白如纸的侧脸:“相貌不错,原形也挺好,这样一看,炼化成妖丹还真有点儿浪费。”   他说着笑笑:“不如……驯化成契约兽如何。”   青年弟子跟不上他的思路:“可他不是妖吗?”   “是妖又怎样。只要能化作兽形,不就与灵兽如出一辙么,只要我不挑明,旁人哪能看出他是兽是妖。”   扶玉神情淡淡,现出一丝期待:“这么多年来,我驯服过深渊巨蛇,也遇上过雪山之巅的鸟,能想到的灵兽全都看了个遍——至于灵狐,还是头一次养。”   变态。   恶心。   谢星摇心口堵得几乎窒息,用虚无的拳头狠狠砸他一拳。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怎么样,小狐狸。”   扶玉双目弯弯,蹲在他身前:“只要跟着我,你就能吃好喝好,不必忧心生路。要不然,你就得被关进地牢,在成年那天被人取出妖丹了。”   奄奄一息的男孩竭力睁眼,在满腔血气中与他对视。   半晌,晏寒来轻轻动了动嘴唇。   “嗯?”   扶玉心情不错,慢言细语,朝他靠近一些:“什么?”   一瞬间的沉寂。   再眨眼,晏寒来骤然发力,右手灵力凝集,一拳挥上他侧脸。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动作,用尽了男孩所有气力。   扶玉心中松懈、毫无防备,抬手格挡的一刹,被杀气划开淡淡血痕。   很小,很浅。   却让他很生气。   “有意思。”   扶玉悠悠起身,撩起眼皮:“我听你们之前说,这是个用剑的?”   少年弟子不敢怠慢:“是。”   “哦。”   他面色不变,慵懒晃了晃脖颈。   紧随其后,一道灵力在男孩手腕爆开。   剧痛刺骨,晏寒来终于无法忍耐,脊背弓起,痛呼出声。   “先将他带回去吧,还有村子里的其他小孩。”   扶玉不再看他:“小孩记得挑一挑,那些根骨实在差劲的,直接杀了就好。南海仙宗不养闲人,地牢里也一样。”   妖丹会在成年之时成熟,他们舍不得这些唾手可得的修为,便将孩子关押在地牢中。   至于成年的灵狐,全都殒命今晚。   而明日一早,修真界中广为传颂的,只会是南海仙宗又立奇功,剿灭了整整一个村子的恶妖。   南海仙宗乘坐飞舟而来,两名弟子将地上的小孩架起。   心口和四肢皆是剧痛难忍,右手仿佛随时都会断掉,晏寒来的意识摇摇欲坠,小半张脸被鲜血浸透。   夜风冷寂,他强撑起最后一丝意识,咽下口中血气。   半人高的杂草里,瑟瑟发抖的另一个男孩双手掩唇,努力不哭出声音,泪水汹汹,打湿整张面颊。   他看见了。   被粗鲁架起的刹那,晏寒来长睫轻颤,目光不动声色,望向他所在的草丛。   这不应是晏寒来的命运。   受尽羞辱,遍体鳞伤,被必死的绝望吞噬——承受这一切的,原本是他。   然而月华流漫,照亮那张遍布血污的脸,晏寒来右手战栗,动了动嘴唇。   他说:走。   *   晏寒来被关进飞舟的暗舱。   暗舱狭窄,昏暗无光,只从门底的缝隙里透出一丝亮色。   这里原本充斥着陈腐的空气,他被丢进来后,立马散开血气。   谢星摇静静陪在他身边。   现在的晏寒来不到十岁。   失去父母,被人百般凌虐,关入这间暗不见天日的小室,一切发生在一夜之间。   还有他的右手——   她满心愤懑,却又无能为力,直到此刻,甚至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他。   在这种情境下,所有言语都格外苍白。   晏寒来蜷缩在角落,悄无声息,连呼吸都低不可闻。   因为是一缕神识的缘故,虽然暗舱中伸手不见五指,谢星摇凝神去看,还是能望见他身体的轮廓。   晏寒来也知道,她就在这里。   室内安静须臾,谢星摇默不作声,靠近他身边。   小孩紧紧缩成一团,双眼涌满大颗大颗的泪珠,单薄又脆弱。   她看得心中闷闷生疼。   “……晏寒来。”   谢星摇生涩开口,斟酌许久措辞,终究只哑声道:“我在这儿。”   身边的小团动了动。   束发的发带不知何时散开,凌乱乌发遮掩他的小半张脸。   在丝丝缕缕的暗潮里,晏寒来抬起双眼。   谢星摇一向伶牙俐齿,此刻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犹豫着伸出手掌,轻轻握住小孩尚且完好的左手。   暗舱阴冷,被她的热气裹住,晏寒来吸了吸气。   “姐姐。”   他忽然说:“所以你才一直不肯告诉我,几年后的我是什么模样。”   谢星摇没应声。   “我是不是……没有变成很好的人。”   他眼中噙着泪,说话时鼻音浓郁,尾音低不可闻:“右手变成这样,什么事都做不了,一个没用的废物……你不告诉我,是不愿让我伤心,对不对?”   什么溯明剑法什么降妖除魔,根本是他痴心妄想。   听他说出那些天真至极的话,她心中一定觉得同情又可怜,不过是个连剑都拿不了的废人,还妄想着——   思绪到此中断。   恍惚一刹,晏寒来被人抱住。   谢星摇说:“不是的。”   她动作很轻,只小心翼翼抱住男孩的脑袋,没用任何力气。   晏寒来身形僵住。   “几年后的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厉害。”   她在哭。   哽咽声渐渐加重,最终化作掩饰不住的哭腔。   有眼泪落在他侧颈,潮湿滚烫。   “从雪山到南海,我们一起走过很多很多地方,也除灭过许许多多邪魔。”   谢星摇说:“你有些独来独往,说话总是不好听,但我们知道你很好,所有人都喜欢你,把你当朋友。”   她顿了顿,声线更轻:“你才不是废物……我们都想帮你。”   送话本,做点心,这些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对于他们而言,却是千方百计想要留住晏寒来的证明。   可惜他们不能说,晏寒来也不知道。   见到他这副模样,谢星摇更是难受。   她哭得愈凶,心中茫然又慌乱,情绪被黑暗无限放大,侵蚀感官。   隐隐约约地,有只手笨拙上抬,试探性拍了拍她后背。   是晏寒来。   鼻尖充斥着属于他的血腥气,暗舱里死气沉沉。   男孩的嗓音喑哑而稚嫩,因为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低如耳语:“别哭。”   遍体鳞伤的是他,即将被炼化妖丹的是他,置身于绝望之中的也是他。   在这种境况下,晏寒来居然想着反过来安慰她。   “我能认识你这个朋友,就表明我能熬过去,有朝一日离开这里。”   他从小到大都不擅长安慰人,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在心中组合了好几十遍:“对不对?”   谢星摇没应声,心口如被猛地攥紧,想抱紧他,又不敢用力。   “我都能熬过去……”   晏寒来轻拍她后背,哭腔不再,只剩下细弱鼻音:“你也别难过,别哭。” 第82章   飞舟降落在南海仙宗后山。   此刻已入深夜,后山无人。   飞舟贴了隐匿符箓,并未发出声响,在浓浓夜色里,很难引起注意。   未成年的灵狐小孩们,被逐一带进地牢。   于是眼前所见的景象渐渐熟悉。   这并不是多么光彩的行径,南海仙宗不愿声张,特意选取了一处隐蔽的角落。   地牢位于后山深处,被重重阵法掩映其中,旁人几乎不可能找到。   穿过茂密树丛,扶玉飞快解阵,地牢入口的结界被打开。   谢星摇抬头望去,正是与晏寒来心魔中一模一样的场景。   长廊幽深,两侧是一间间排开的牢房,因常年不见阳光,唯有烛火昏黄,照亮整个逼仄空间。   墙壁潮湿,生有片片青苔,陈腐的灰尘夹杂着血腥气味,让人情不自禁想要皱眉。   只不过心魔中的地牢空空荡荡,真实发生过的记忆里,每间囚笼都关着一道身影。   放眼望去,囚犯们无一不是瘦骨嶙峋、血痕处处,只需一眼,便能感受到无穷尽的绝望与苦痛。   想起心魔幻境里的晏寒来,谢星摇死死咬住下唇。   “这几个小孩,随便找些空房扔进去吧。”   扶玉笑意清浅,在脚下设出三道除尘诀,确保衣衫不被弄脏。   他说罢扬唇,似是想到什么,心情颇好地眯了眯眼。   眼神像是让人恶心的森冷毒蛇。   谢星摇看见他微微侧目,望向晏寒来所在的方向。   即便是她,心中也不由生出冷意。   “至于这只狐狸,送到尽头那间吧。”   男人语调轻缓:“他还是不肯讨饶?”   “许是哑巴了。我把他带出暗舱时,还差点儿被这小子咬了一口。”   少年弟子恭敬道:“扶玉长老,他如此不听话,何不换一只灵狐来养?我看有好几个小孩被吓得连连求饶,与其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如选个对您服服帖帖的。”   “服服帖帖有什么意思?”   扶玉摇头笑笑:“这驯养,关键就在一个‘驯’字。不服管教的才有意思,我难道还缺那一两只乖巧的狐狸?”   他说罢垂眼,瞥向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小孩:“而且……他的根骨,实在很有意思。”   折断他的自尊与锐气,让未来的天之骄子对他俯首称臣,那种感觉……   扶玉眉眼微舒,只觉神清气爽。   变态。   谢星摇直犯恶心。   尽头处的牢房,是她在心魔里见过的那间。   少年弟子对妖族毫无怜悯,将晏寒来随手扔在角落。小小的身体撞上冰冷墙面,男孩蜷缩着一颤。   “温柔点。”   扶玉跟在他身后:“倘若这只小狐狸以后真要跟着我,磕着碰着摔坏了,那就糟糕。”   他开口时噙了笑,仿佛地牢里的小孩不过是一件器具,不值得分毫同情。   少年弟子赶忙道:“是,长老。”   “不过……地牢里的环境,实在不怎么好。”   扶玉仰首,看向墙壁上阴冷的青苔:“会把衣物弄脏。”   他弯弯眉眼,看向沉默无言的晏寒来,口吻仍是温和:“小孩,我能为了你亲自来到地牢,有没有生出几分感动?”   这句话无耻之极,连门边的少年弟子都抽了抽眼角。   “你来的时候,应该见过了。”   没得到晏寒来的回应,扶玉不紧不慢:“这间地牢乃是南海仙宗的绝密之地,被关进这地方,未来的日子一定不会好受。想想来时见到的那些妖魔,个个血肉模糊,不觉得可怜吗?”   他上前几步,灵力澄净润白,扫去前路灰尘。   “你只需认我为主,同我结下生死之契,就能重见天日。”   晏寒来气力散尽,再没办法扬手突袭,只能动一动眼睫,抬起视线。   然而他没看扶玉。   谢星摇喉中一酸。   小孩奄奄一息躺在地牢角落,身影被黑暗吞噬殆尽,唯独一双眼睛干净澄亮。   仿佛是想要找到几分慰籍与倚靠,晏寒来很轻很轻地看了看她。   “是不是我折断你的右手,让你不开心了?”   扶玉没在意他的动作,自顾自道:“没事。南海仙宗有取之不竭的天灵地宝,区区一只右手,准能帮你治好——倘若拖得太久,伤口恶化,那才是真的没救。”   男人笑笑,伸手握住晏寒来手腕。   拇指恰好压上血肉模糊的伤。   “这一切,全要看你决定。”   扶玉说:“你可是剑修啊,断了右手,以后该如何拿剑?莫说拿剑,待在这处地牢,到死连太阳都见不到。看看这些伤,我都心疼——小狐狸,你只要点点头,叫一声‘主人’,我便带你上药。”   地牢幽冷寂静,随他说完,陷入一片沉默。   片刻,晏寒来动了动苍白薄唇。   他浑身上下都在疼,即便竭力开口,尾音还是低不可闻:“畜牲。”   扶玉挑眉。   “你们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定会被天道惩处,死无葬身之地。”   晏寒来咽下哭腔,双目猩红:“来日……我要杀了你们。”   他从小研读诗词歌赋,哪怕怒极,也只能骂出一句“畜牲”。   扶玉哈哈大笑,拇指发力,摁住他伤口。   男孩哑声痛呼。   “我等你来杀。”   用清洁咒术洗去手指上的血污,扶玉起身:“不过在那之前……你可别在地牢里被弄死了。”   扶玉暂时没了兴致,懒洋洋转身离去。   少年弟子恭恭敬敬紧随其后,临走之前,不忘关上地牢大门。   于是烛光褪去,暗潮袭涌。   木门是栅栏式结构,几块木板之间空出短短的间隔,光线透过缝隙而来,晕染几缕亮色。   但也仅仅是几缕而已。   微光若有似无,地牢里更多还是压抑的昏黑。   谢星摇立在黑暗中,忽然毫无来由地想,等他成年之后,南海仙宗才会剥去妖丹。   她眼前的晏寒来,只有不到十岁的年纪。   这间牢房阴冷窒息,仅仅几天就能让人发疯,晏寒来忍受着剧痛与折磨,在这里生活了不知多久。   莫说晏寒来……   就连她,也生出了想将这群混账扒皮去骨的念头。   现在来不及去想太多。   晏寒来突逢变故,作为唯一陪在他身边的人,谢星摇理应安慰他。   她整理好纷乱的心绪,倏而转身。   正欲开口,却见视野之中猛地一颤,光晕渐渐模糊,景象变幻。   一刹间,眼前成了另一幅画面。   谢星摇有些恍神,很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即便是过目不忘的天才,记忆也不可能巨细无遗。   她身处晏寒来的识海里,能被感知到的记忆,定是于他而言十分重要的经历。   所以期间更多的日子,被选择性跳过了。   和之前相比,这间地牢里血腥气更浓。   与之对应地,晏寒来身上已是伤痕累累。   要想成功驯养,利诱不成,下一步,便是威逼。   以及愈来愈重的折磨。   同心魔里一样,男孩双手被铁链贯穿,手腕沁开凝固的血污,浑身上下鞭痕处处,细细探去,还有棍棒击打和烧伤的痕迹。   他把自己缩成一团,像只怯怯的猫。   心口阵阵绞痛,谢星摇屏住呼吸。   她上前一步,动作很轻,蹲下时不敢发出声音。   但晏寒来还是心有所感,睁开双眼。   地牢里,他独自一人不知过了多久。   对上她的目光,男孩长睫轻颤,似是觉得讶然,微微睁大眼睛。   仿佛一潭压抑至极的死水,忽然清凌凌淌动了一下。   “……姐姐?”   他喉音低,喑哑得难以分辨,说着轻轻一咳,眨了眨眼睛:“你是……真的吗?”   太久没见到她,像在做梦。   谢星摇不知如何回应,点头伸出右手,为他拂去眼前的一丝碎发。   比起来到地牢里的第一夜,晏寒来安静了许多。   被她看得羞怯,男孩稍稍垂头:“我现在的样子,不好看。”   他话音方落,地牢大门被人推开。   在刺耳的吱呀声响里,谢星摇匆匆回头。   这次来的仍是扶玉。   在他身边,还跟着个不苟言笑的玄衣男人。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好苗子?”   男人面貌俊朗,不怒自威,开口时威压沉沉,辅有浩然剑气:“是不错。”   “是吧?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如此之高的天赋。”   扶玉笑意不改:“只可惜这孩子不听话,瞧瞧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始终不愿意服软。”   玄衣男人垂眸看他:“你屠他满门,不服软,是硬气。”   “我本打算将他驯化成灵兽,看上去,已快失败了。”   扶玉叹气:“掌门师兄,你说待他被炼出妖丹,咱们怎么分?这么好的宝贝,倘若分给弟子,未免浪费。”   这竟是南海仙宗的掌门。   谢星摇护在晏寒来身前,眸色渐沉。   据传闻所说,南海仙宗的亲传弟子们,都会得到一份神秘的“独门心法”。   也就是说,宗门里的每一位长老……都知道他们残害妖魔、剥取内丹之事。   掌门知情,属于意料之中。   全是人渣。   “不如你我二人分而食之。”   掌门面色淡淡:“我囿于此境已久,多服几颗妖丹,说不定能冲破桎梏,直达化神中阶。”   扶玉拱手俯身:“那我就在这里,提前恭喜掌门师兄了。”   他说罢挑眉,嘴角一勾:“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他。”   掌门冷冷觑他:“还没放弃你那驯养的计策?”   “毕竟有趣。”   扶玉哈哈笑:“和他一起被抓来的那群小孩,个个见了我都要发抖,求我放他们出去——这只小狐狸被驯得最狠,居然一直没求饶,我很久没遇上这么有趣的妖了。”   掌门淡声:“别伤了妖丹。”   “自然不会。”   扶玉眉眼弯弯,穿过谢星摇的身形,缓步上前。   隐隐约约地,她就猜出扶玉的用意。   胸口怦怦直跳,谢星摇握紧双拳,猛然回头。   在扶玉指尖,果然凝出一丝血红光线。   红光灼目,随他的动作越来越多,好似蜘蛛结网,不消多时,形成一道繁复阵法。   扶玉笑意更深,手中用力,将阵法压入男孩识海。   是一直折磨着晏寒来的那道恶咒。   谢星摇头脑空白,嗡嗡作响。   她不敢继续往下看。   “这是我从北方学来的邪法。”   扶玉起身,饶有兴致看着地上的小孩:“听说能让人浑身剧痛、冷热交加,一半如坠地狱烈火,一半冰寒刺骨。”   他眯眯眼:“除非有旁人愿意为他渡入灵力,将恶咒压下,方可让它暂时平息。”   他说话的间隙,男孩已开始颤抖。   谢星摇四肢发冷,想挪开视线,却又无法动弹分毫。   她从未想过,晏寒来识海中的恶咒,竟是在这样的情境里被种下。   今后每当恶咒发作……都能让他想起置身于地牢的时候。   从未体会过的剧痛,在周身迅速蔓延。   晏寒来脊背紧绷,下唇不知什么时候被咬破,溢开血气。   掌门默不作声,扶玉笑意温和:“很难受?”   他道:“跪下来求我,我为你解咒。”   烛光摇曳一瞬。   墙面冰冷,倒映下重叠暗影,光影明灭中,角落里的男孩蓦地抬头。   曾经琥珀色的瞳孔,已被血色全然浸透。   那是一双像极野兽的眼睛。   狠戾,暴虐,杀意如刃,锋芒毕露。   凶性十足,唯独见不到一丝一毫的妥协与屈服。   陡然对视,扶玉竟骇然一怔。   再眨眼,晏寒来已死死咬住自己手臂。   他用了浑身上下所有的气力,齿间腥意散开,生生咬下一块血肉。   剧痛让他清醒,也让他不至于求饶乞怜。   这是扶玉未曾料到的画面,白衣男人怔忪片刻,笑得更欢。   “师兄,你看。”   他欣喜若狂:“我就说,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小孩。”   掌门不置可否。   谢星摇难受得眼眶发烫,倏忽又落下泪来。   恶咒的持续时间不算太短,眼见晏寒来一声不吭,扶玉与掌门双双离去,关上木门。   在幼年时期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是像现在这样,孑然一身苦苦熬过恶咒。   没有人陪在他身边,没有活下去的希望,甚至不知道,在死亡之前,自己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那么那么久。   谢星摇身无灵力,只能轻轻将他抱住。   晏寒来在颤抖。   急促的呼吸凌乱不堪,谢星摇听他哑声开口:“姐姐。”   晏寒来说:“你别……看我。”   他已是穷途末路,狼狈至极。   只有这样,才能留下最后几分属于自己的小小尊严与骄傲。   谢星摇难受得说不出话。   夜潮暗涌间,眼前景象又是一变。   怀里的小孩不见了踪迹,再抬头,恰好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是两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弟子。   “烦死了,什么事儿啊这是。”   少年走进牢房,面露烦躁:“那群人这么能折腾,怎么不在他们自己的宗门里翻上翻下?跑来南海仙宗四处晃悠,还乱解阵法。”   他身侧的少女耸肩:“没办法,这几日正值新弟子入门选拔,宗门里鱼龙混杂,还有不少其它门派的弟子长老前来做客。”   她一顿:“不过那群人真是讨厌,怎么突然跑来后山,还发现了隐匿阵法……总而言之,在暴露之前,还是尽快把他们带走吧。”   “听说这次的关押地点,是罗刹海里的一个小世界。”   少年道:“小世界的话……我们岂不是不用畏手畏脚,能多抓些妖魔进去了!”   谢星摇努力理解他们的对话。   南海仙宗进行新弟子考核,有外来之人来到后山,发现了阵法。   那些阵法复杂莫测,既然南海仙宗的恶行没被捅出来,就说明那人没把阵法解开。   但无论如何,“后山有个严加看守的秘密地点”,这件事已不再是个秘密。   为了以防万一,这地方不能留人。   此时此刻,是晏寒来终于能离开地牢的时机。   谢星摇心下一动,飞快回头。   在地牢里,晏寒来应当度过了两三年。   男孩身形更高一些,渐渐拥有了少年时期的面部轮廓,与她对视的瞬间——   谢星摇一愣。   似是没有见到她,晏寒来的目光直直穿过虚影,落在两个小弟子身上。   她试探性叫了声:“晏寒来?”   没有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   谢星摇下意识抬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近半透明。   她的神识,已经快要离开晏寒来的识海了。   明白这一点时,两个弟子将灵狐小孩拉出地牢。   这或许是几年来,他第一次离开那个小房间。   男孩眸色沉沉,晦暗不明。   凝神看去,能觑见几分蛰伏的杀意。   他始终未曾妥协。   行出长廊,天边一轮明月当空,散出柔和似水的团团光晕。   那光芒并不强烈,当晏寒来遥遥见到它,却好似强光照射一般,茫然眯起双眼。   他感受到陌生的夜,花草树木,虫鸣声声,以及流动的风。   谢星摇猜不出他心中感受,只见到男孩抿了抿唇,神色有片刻的恍惚。   那是久违的懵懂与脆弱。   这里是南海仙宗的地盘,他无处可逃。   晏寒来没做挣扎,被押上飞舟。   这是见不得人的丑事,飞舟很快凌空。   两个弟子押送他步步前行,去往暗舱。   谢星摇能看出来,他们没生出戒备。   想来也是,飞舟里全是南海仙宗的亲传弟子,修为远在晏寒来之上,更何况如今上了半空,他就算想逃,也无处可去。   晏寒来也知道他们这样想。   男孩静默无言,眼底隐有冷光闪烁。   “听扶玉长老说,只要能好好利用那个小世界,我们就不愁内丹了。”   少年目露期待:“我儿时有个伙伴拜入了剑宗,几天前与我切磋,三下五除二就被我打趴下了——师姐你说,要是能有更多内丹,我们不就能成为修真界第一大宗门!”   “不错。”   少女笑笑:“这群邪魔外道死不足惜,能助我们提升修为,也算立了功。我家里的兄弟姐妹见我修行飞速,全都羡慕得不得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不经意间,来到一扇窗前。   木窗雕花,右侧半掩,微风吹拂而来,谢星摇眼皮一跳。   正如她所料。   经过木窗的一刹,晏寒来身形倏动。   他一直表现得颓废安静,好似早已认命,死气沉沉。   两个弟子心无防备,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少年伸手去抓,却已来不及。   谢星摇窒住呼吸。   疾风骤起,男孩如同蛰伏已久的兽,咬牙挣脱二人手掌。   他用尽了浑身气力,毫无犹豫,一把撞开木窗,   “喂!”   少年悚然惊呼:“不要命了!你——”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下一刻,但见衣袂翻飞,晏寒来纵身跃下。   谢星摇知道他想说什么。   晏寒来虽修过几年剑术,然而现如今右手被废、经脉处处受损,已成了半个废人,连行走都难,更不用提御剑飞行。   从飞舟跳下去,有九成九的概率,他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谢星摇知道,晏寒来活了下来。   身受重创,伤痕累累,即便能在千钧一发的情况下催动灵力护体,以他的身体,也将奄奄一息。   他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   她实在无法想象,在陌生的地方拖着残损的身体,日夜深受伤病折磨,晏寒来究竟如何能一天天长大、一日日活下去。   狂风拂动眼帘,眼前画面又是一变。   这一次,谢星摇终于没闻到血腥味。   这是一间狭窄逼仄的暗房,风格诡谲、装潢古怪,墙上尽是大红大绿的泼墨,一帘帷幔落下,鲜红如血。   晏寒来坐在木椅上,身前是个骨瘦如柴的女人。   他应该有了十四五岁,五官渐趋凌厉深邃,能称得上青涩少年。   时至此刻,少年眼中再无清亮笑意。   “也罢,看你诚心拜访了整整一年,我便将奇门秘术传授于你。”   女人摸着盘旋在脖子上的巨蟒,慢悠悠打个哈欠:“不过你可得想好了,我这是邪法,需以人族血肉为祭品——练完以后你就是邪修,要被名门正派追杀的。”   晏寒来面无表情:“多谢。”   “哼。”   女人瞪他一眼:“不解风情。”   一旁的谢星摇呆住。   晏寒来……修过邪法?   他侥幸存活,奈何手上毫无证据,仅凭一人之力,定不可能让修真界相信南海仙宗的恶行。   离开飞舟后,他心心念念的,必然只剩下复仇。   然而复仇谈何容易。   晏寒来年纪尚小,身边又无师门好友,不过是个独来独往的散修。   而南海仙宗的长老们尽是化神元婴,要想扳倒他们,无异于蚍蜉撼树。   要想快速提升修为,邪法是最快的途经。   可是——   她茫然无措,看向少年人阴沉的眸。   晏寒来……怎么会害人呢。   “对了,你的右手。”   女人挑眉:“你不是一直在治它?一年过去,应该勉强能用了吧。”   晏寒来:“嗯。”   “你这态度,怎么跟我那不成器的曾孙子似的,让人火大。”   女人不耐,驱走颈上巨蟒:“罢了罢了,你过来。”   心法相授,晏寒来领悟极快。   再一晃神,他已站在街边。   这条街巷残破老旧,尽头处是一棵参天大树。   天上下着瓢泼大雨,夜色深深,少年没撑伞。   在树下,站着个避雨的小男孩。   晏寒来向他走去。   突然出现的大哥哥浑身湿漉漉,看上去面色阴沉,有点凶。   男孩低头不敢看他,沉默间,听见晏寒来低声开口:“怎么不回家。”   “我,我迷路了。”   男孩摸摸耳朵:“我和爹娘两天前才搬到这里,这儿全是巷子,我认不清路。”   他低着头,看不见晏寒来手中凝出的妖气。   四下无人,夜色能遮掩一切罪恶。   这是最好的时机。   谢星摇徒劳张口,心头如被一只大手死死攥紧,难以呼吸。   她垂下视线。   然而好一阵子过去,男孩的哀嚎并未响起。   惹人心慌的死寂里,晏寒来沉默良久,终是问他:“你家附近是什么地方?”   “就是,”男孩怯怯抬头,“旁边有一家杂货铺子,叫‘锦绣’。”   他带着男孩回了家。   离开树下时,还用灵力帮小孩遮住瓢泼大雨。   “多谢,多谢公子。”   见到自家顽皮的儿子,身穿长裙的女人连连道谢:“这孩子总是不让人省心,让我和他爹担心坏了。”   门边的男人长出一口气:“公子要不要进来坐坐?孩子他娘准备了一桌饭菜,正是热乎。”   晏寒来摇头:“不必,多谢。”   他性子冷淡,很快转身离开,一家三口进入屋中,关上大门。   透过木窗,能听见他们此起彼伏的谈话声。   男孩打了个喷嚏,惊喜笑开:“哇,烤鸡!娘亲,我一直想吃这个!”   “烤鸡烤鸡,成天只知道惦记烤鸡。”   女人无可奈何:“先回房换身衣服,小落汤鸡。”   “今后可不能再到处乱跑了,我们都很担心。”   男人道:“快快快,不换好衣裳,你娘亲不让我们吃饭了。”   谢星摇沉默着抬眸。   早就道了别的晏寒来,其实并未离去。   他没撑伞,站在长街拐角,静静看着从木窗里飘出的白气。   大雨倾盆,远处则是笑声朗朗。   晏寒来没出声,也没动,只是静静看了许久许久。   像在远眺一段遥远的记忆。   再眨眼,少年已回到之前的暗房中。   “啊?”   女人斜眼睨他:“你没动手?”   晏寒来面色不改,语气淡淡:“你说过,若想完成邪术,需以活人血肉祭祀。”   女人不懂他什么意思:“然后呢?”   他忽地撩起眼皮:“我的也行。”   “你的——”   她彻底呆住:“你疯了吧!”   “若以这具身体作为邪术载体,吞噬邪祟之力,尽数献祭。”   晏寒来道:“也能行。”   “这是找死!”   女人想不通:“你图什么啊?把自己作为载体来养蛊……你要抛弃什么?千万别忘了,越强的力量,代价也越大,你要想增进修为,必须献出最为珍视的东西。”   她皱了皱眉:“你不会……”   须臾,晏寒来终于露出第一抹笑。   他低头看了眼右手。   少年人的右手修长漂亮,微微握紧时,骨节向外凸出。   他轻扬一下嘴角:“法修也不错。”   只一刹那,谢星摇明白了一切。   他日渐损毁的目力,从来不会握住重物、甚至不曾提笔的右手,还有身体中莫名其妙的邪气与死气。   在好不容易见到一丝希望后,是晏寒来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女人拧眉瞧他,欲言又止,半晌吐出一句:“疯子。”   献祭的过程很是漫长。   或许时间其实很短,只不过在谢星摇看来,每个瞬息都被无限拉长。   首先是眼睛。   晏寒来抬手,将妖气打入其中。   撕裂的疼痛来势汹汹,谢星摇看见他弓起身子,眼中有血渗出。   然后是作为邪气容器的五脏六腑。   她浑身战栗,闭上眼睛。   最终来到右手。   以珍视之物,换取更多力量。   毫无迟疑,晏寒来亲手将它扭断。   邪气四涌,丝丝缕缕沁入他体肤,少年咬牙不发出声音。   但他终究还是落下泪来,水珠混着血液,打湿苍白脸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条无法回头的死路。   他的身体将日渐颓败,只要邪术不停,就将有一日遭到反噬,暴毙死去。   他的气息将混入浑浊邪气,永不可能与正道为伍,肮脏得令人恶心。   还有他的右手。   无法用力,更不可能握剑——   他再也不会成为幼年时满心憧憬的那种人。   曾经的他,明明也有过期待。   冷汗浸湿额头,晏寒来低笑出声。   如今的他,哪里还配抱有期待。   邪气翻涌,少年跪立于地。   他本不应该看见谢星摇的。   许是神识与识海有了最后一瞬短暂的相遇,当晏寒来颓然抬头,恰好对上她眼睛。   他不知眼前所见是梦境还是幻象,视野被血水模糊,轻轻眨了眨眼。   “姐姐。”   晏寒来低声说:“……好疼。”   他逞强了一辈子,这种话,只能对着梦境说。   完整的画面倏然消散。   神识震颤,眼前所见好似碎开的镜面,每一面上都倒映出不同的景象。   与晏寒来有关的景象。   身受重伤的男孩浑身是血,独自行走在陌生的小巷,见到他的人纷纷惊惧退让,有好心之士上前询问,被他颤抖着躲开。   满目冷意的少年立于桃林,自林中行至村落。离川寂寥无人,只剩下一排排颓圮破旧的房屋。   他手中掐出法诀,在每一处角落搜寻血迹与怨气,将它们凝成一颗血珠——被晏寒来挂在耳边的那颗血珠。   还有谢星摇无比眼熟的暗渊。   他于深夜抵达暗渊,屠灭一只只食人邪祟,将邪气一丝一缕,尽数纳入体内。   也正是在不久后,意外听得一声枪响。   晏寒来是当真想救她。   在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没有丝毫阴谋诡计。   神识剧烈颤抖,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   意识如同一艘小舟,在水流中渐行渐远,谢星摇慌乱抬手,拭去眼底泪珠。   然后在突如其来的寒气里,浑身一颤。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谢星摇轰然坐起身。   身体恢复了实打实的触感,不再是可怜兮兮的半透明,起身之时,脑子里传来一阵闷痛。   她醒过来了。   眼眶被泪水填满,仍在不停掉着水珠,她笨拙擦去,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处山洞。   她浑身上下没受什么伤,身上盖了张毛绒毯子,至于身下,也放着床棉被。   山洞不大,在她对面,晏寒来靠坐在角落。   与谢星摇相比,他的模样狼狈许多——   脸上身上皆被风暴割开,渗出缕缕血痕,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   似是做了噩梦,少年蹙起眉头。   把毯子和棉被全给她以后,他只有一身单薄青衣。   谢星摇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晏寒来曾亲口告诉她,自己并不喜欢青黑衣裳。   后来日日穿着青色……   或许是因为,在离川被屠的那天,他穿了件墨绿单衣。   雨声喧哗,谢星摇试着站起身子,一步步靠近那个角落。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缓缓蹲下,安静凝视少年的五官与轮廓。   剑眉漆黑,微微皱起,长睫笼罩下一片阴影,鼻梁高挺,薄唇紧抿,耳边是无声晃动的血红珠坠。   她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他脸颊。   好凉。   在方才那场梦境里,她所窥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么多年过去,他不知经历过多少蹉跎苦难。   不知怎么,在这一瞬间,谢星摇忽然想起许许多多的晏寒来。   几年前手持长剑,满眼尽是少年意气的晏寒来。   在暗舱里悄悄啜泣,绝望至极,却仍小心翼翼安慰她的晏寒来。   独自行走于雨夜里,以双目与右手为祭品,咬牙落下眼泪的晏寒来。   几年后盗取仙骨,堕入魔道,只身一人屠戮南海仙宗,被挫骨扬灰的晏寒来。   以及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在她眼前,触手可及的晏寒来。   他的气息浑浊不堪,双手却从未沾染污秽。   竟会有人将自己的身体献祭邪术,在修真界古往今来这么多年里,或许是头一遭。   一个固执的笨蛋。   山洞外昏幽沉寂,细雨连绵,一线西风里,少年长睫微动,陡然睁眼。   于是谢星摇对上他琥珀色的双瞳。   晏寒来皱了皱眉。   他永远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刺猬模样,看一眼身前少女探出的食指,耳后发热,下意识侧开脸:“……做什么。”   他说罢一顿,目光掠过谢星摇通红的眼眶,迟疑出声:“你哭了?”   紧接着又是一停:“这里应是一处小世界,不会有事。”   修修补补,无比笨拙的安慰。   ……对了。   还有那个弓身跪坐在墙角,双目通红看着她,哑声说“疼”的晏寒来。   那时的谢星摇,甚至来不及抱一抱他。   “我没事。”   指腹擦过他侧脸,拭去一丝猩红血渍,谢星摇压下暗涌的思绪。   “晏公子受了好重的伤。”   她对上那双略有局促的双目,指腹一旋,轻轻眨眼:“我来给你擦药,好不好。” 第83章   同一时刻,山中。   今日的小世界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满山枝叶被雨水浸湿,透出蓬勃新绿。   抬眼望去,天边虽无太阳,却自有暗光笼罩。柔光层层晕染,让整个小世界的天色昏昏蒙蒙,暗淡如傍晚。   虽然称不上明亮,但总要好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第无数次发出传讯符却无人回应,月梵焦头烂额,快要把满头长发挠成鸟窝。   “谢师妹还没回答?”   温泊雪愁眉苦脸,晃一晃手里的传讯符:“我给晏公子发去的消息,也没有得到回应。”   传讯符时常会受到距离与结界的限制,他们被拉进这个小世界,灵力受限,已经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   这一点温泊雪心知肚明,可晏公子和谢师妹,他们分明也在小世界里。   只要同在一处、相距不远,理应能收到消息才对。   ——譬如他们几个,就是利用传讯符汇合的。   被吸入小世界后,会有一段时间神志恍惚,昏昏入睡。   楼厌最先清醒过来,一边给伤口上药,一边给每个人发去了讯息。没过多久,一行人就在山巅之上顺利会师。   除了谢星摇与晏寒来。   “说不定他们还没醒来。”   昙光皱着眉:“我记得原文里提过,这个小世界里全是一些筑基金丹的妖兽……想来还是很有危险,要不咱们沿着这座山,一路找找他们?”   月梵叹一口气:“说起原文,《天途》里不是讲过,这就是个普普通通、自然形成的小世界吗?好家伙,入口处的那股子邪气,差点把我人吓傻了。”   她知道《天途》不靠谱,但万万没想到,眼下的剧情如脱缰野马,居然能不靠谱成这样。   “这的确是个问题。”   温泊雪点头:“邪气这么浓,恰好和大祭司所说的‘深海邪祟’对上了。也就是说——”   他看一眼楼厌:“那些失踪的鲛人,包括魔域左护法,很可能都在这儿。”   可放眼看去,这个小世界似乎并无危机。   与原文里如出一辙的群山环绕、竹木葱茏,耳边偶尔会传来声声兽鸣,皆是不到金丹期的魔兽。   除了一点。   温泊雪沉默着抬手,掌心灵力汇聚,光芒比平日里暗淡许多。   被滔天邪气撕扯得遍体鳞伤之后,他们的修为,都被压制在了筑基初阶。   这也是《天途》里提及过的内容,小世界独立于一方,会将外来之人的修为压下大半。   原文里的主角团一路搜寻仙骨,一路有惊无险打怪前行,最终找到仙骨,顺利离开了此地。   那些鲛人和魔域左护法,为什么会出不去呢?   “没找到他们两个,还是先暂缓寻找仙骨吧。”   月梵轻揉太阳穴:“让我看看,这地方……”   她一句话没说完,身后陡然响起枝叶窸窣的声音。   像是有什么东西穿过了树林。   小世界里蛰伏了众多妖兽,他们如今只有筑基,绝不能掉以轻心。   月梵凝神回头,做好防备姿态。   天上下着蒙蒙雨,雨声混杂踏踏脚步声,林叶哗啦作响,一簇灌木被扒开。   映入眼中的,赫然是张清秀人脸。   是人族。   一行人愣了愣。   来人将他们打量一番,走出深深丛林。   在他身后,居然还跟着好几个年轻的少年少女,尽数身穿水蓝色长衣。   昙光一眼认出这是谁家的门服:“南海仙宗!”   在这种鬼地方遇上仙门弟子,本应是件令人欢喜的事,但不知怎么……   这群南海仙宗的修士,似乎来者不善。   察觉出气氛不对劲,楼厌手中魔气暗结。   “诸位道友。”   温泊雪尝试进行沟通:“我们一行人本打算来罗刹深海探险,没想到中途被一阵风暴卷入漩涡,醒来就到这儿了——你们也是误入此地吗?”   一时间,没人回答。   为首的青年男子细细凝视他面庞,神色淡淡,半晌冷声开口:“是鲛族。”   “又是鲛人。”   他身侧的姑娘满面不耐烦:“自从深海邪祟的流言传开,他们不是不敢入海了么?真麻烦。”   什么鲛人。   温泊雪先是一怔,很快明白其中的逻辑。   为了不被浮风城敌视,在入海之前,他们服下过楼厌带来的鲛丹。   连鲛人都深受蒙蔽、误以为他们是同族,更不用说人族了。   [……等等。]   月梵心下一动:[我们进入深海以后,几乎所有行动都和原文相符,只有这一点除外。]   鲛丹。   原文里的主角团没有提前准备这个宝物,遭到了鲛人们的一致排斥,这次楼厌未雨绸缪,在来南海之前,就拿上了鲛丹。   [我们之所以会被邪气攻击……]   她整理好混乱的思潮,做出一个大胆假设:[不会是因为,小世界以为我们是妖吧。]   想得再深一些,《天途》里的主角团闹出了那么大动静,不可能不被这群南海仙宗的弟子发现。   然而自始至终,他们都未曾出面。   月梵生出一阵不大好的预感。   楼厌心思细腻,亦是沉下面色。   另一边,为首的青年弟子勾唇笑笑。   “怎么突然露出这种表情。”   他看一眼楼厌手中魔气,将众人匆匆扫视,笑意更深:“四只鲛人,其中一个还入了魔……天赋都不错。”   那是一种被贪婪浸透的表情,叫人恶心。   青年弟子颔首:“上。”   一个字堪堪落地,林中便有疾风乍来。   预感成真,月梵心觉不妙,正欲拔剑出鞘。   奈何她来不及拔剑出鞘。   雨声喧嚣,南海仙宗的弟子们结阵而起。   直至此刻她才发现,早在不知什么时候起,南海仙宗就暗暗做好准备、布下了重重迷阵。   灵力大作,在那片幽深密林里,又现出十几道水蓝色人影。   身边的昙光倒吸一口冷气,楼厌轻啧一声。   他们只有筑基初阶,面对浩浩荡荡十几人的阵法,毫无抵抗之力。   更何况,身上还有被邪气撕裂的重伤。   在丧失神智前,月梵识海里只剩下一个无比硕大的字。   ——草。   *   很倒霉,很不幸。   当月梵恍惚睁开双眼,四肢百骸皆是不适,因后脑勺上的阵痛咧了咧嘴。   剧情又被他们玩飞了。   迷阵的效力仍未散去,她竭力睁眼,视线有些模糊。   抬头张望,这里应是一处囚牢。   阳光照射不到这种地方,唯一光源是墙上的烛火。他们被栅栏式的块块木板困在角落,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向外看,除了这里,还有一字排开的众多牢房。   几个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少年少女缓缓踱步,似是巡逻。   牢房里关押着的人……   觑见一片血肉模糊,月梵心惊肉跳。   “醒了。”   楼厌淡声道:“储物袋已被他们搜走,而且,我们的修为趋近于无。”   他一顿:“越是小世界深处,对外人的压制就越强,看修为,我们被关在小世界中心。”   很好,不愧是酷哥。   就算遭遇了如此诡异的突发状况,仍能面不改色语气如常。   “嘶——”   那边的昙光也苏醒过来,摸了摸剧痛的后脑勺:“那我们岂不是逃不出去了?那群人真是南海仙宗的弟子吗?他们怎么想的?”   这三个问题,目前没人能回答。   月梵轻敲眉心,静心思忖。   魔域左护法是魔,失踪的鲛人是妖。   他们被抓来这儿,也是因为被误以为成了妖。   与原文之间的剧情差异,隐隐有了一个解释。   “咦。”   温泊雪坐起身子,轻声开口:“小弟弟小妹妹,你们知道这是哪里吗?”   顺着他目光,月梵见到角落里的两道人影。   他们瑟缩在阴影里,险些被黑暗吞没,加之穿着暗色单衣,她醒来后只顾着向外张望,一时半会儿没有发现。   这是两个十四岁左右的小孩,一男一女,脸色苍白,面上满是灰尘杂草,不知在地牢里生活了多久。   温泊雪问得温言细语,说罢笑笑,右手摸向腰包。   他本欲从储物袋中掏出几颗糖,动作到一半,才想起储物袋被收走了。   月梵思绪一转:“小弟弟小妹妹,你们也是妖族吗?”   她一语中的,墙角下的女孩轻轻点头。   “这里……”   女孩向后缩了缩身子,怯怯道:“这里是他们的炼丹场。”   昙光一呆:“炼丹?什么丹?”   联想到自己此时此刻“妖魔”的身份,小和尚愕然皱眉:“不会是……妖丹吧。”   一瞬沉默,满面脏污的男孩点了点头。   “他们……杀了爹爹娘亲。”   女孩双目暗淡,许是早已哭得麻木,说出这句话时,神情无波无澜:“没成年的小孩,会被关在这里养大。”   这是哪门子的展开。   “所以当时我们在望海楼里说的,南海仙宗弟子修行神速。”   昙光咬牙:“根本不是用了什么独门心法,而是吞服妖丹?”   温泊雪自幼生长在红旗下,俨然一个根正苗红的老实好青年,一时间愣在原地。   “这样的话,小世界里的邪气就能解释得通。”   楼厌按了按眉心:“南海仙宗以这个小世界作为熔炼妖魔内丹的地方,这种事见不得人,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掩藏。”   月梵接过话茬:“罗刹深海里只有鲛人部落,只要放出消息,声称海底有食人邪祟,再用邪气把小世界团团包围……鲛人们就不会前往了。”   而且鲛人一族避世多年,就算得知深海有异,也绝不可能向陆地上的各大宗门求助。   [原文里,主角团没有服下鲛丹,身份是仙门弟子。]   她传音入密,继续分析:[一旦有仙门弟子出了意外,宗门肯定会大肆搜查,那样的话,小世界的秘密很可能暴露。]   所以南海仙宗收敛了邪气,把这里伪装得风平浪静,只等他们离开。   原文主角团一路顺畅,毫不费力拿到了仙骨,哪会想到在同一处小世界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人间炼狱。   直到最后,这里的秘密都没被人揭开。   月梵遍体生寒。   昙光点头:[现在南海仙宗以为我们是鲛人……所以毫不犹豫动手了。]   温泊雪思维发散,眼睫一颤:“你们说……晏公子做出那种事,会不会就是因为,他知道这里的秘密啊。”   没人说话。   他默默想着,心中难受。   南海仙宗的所作所为被深埋海底,原文里,晏寒来很可能找不到证据。   他独来独往,一个人背负起了如此沉重的秘密,仇恨无处宣泄,最终只能夺取仙骨,以生命为代价,换取南海仙宗的血债血偿。   到头来,《天途》里说他恶贯满盈、居心叵测,主角团对他恨之入骨,都以为这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   一想到原文里的剧情,全是有可能真实发生过的命运,温泊雪就更是心闷。   月梵:……   月梵:“杀千刀的。”   她没什么文化,只能狠狠咬牙连骂几声,踹了踹脚下的杂草堆。   “这种事情,必须让修真界知道啊。”   看着两个小孩骨瘦嶙峋的身体,想起原文剧情,昙光气得眉心直跳:“……那群混蛋,我都想狠狠捅上几刀。”   然而气恼之余,又觉深深无力。   他们没了修为,被关在这间地牢,自身难保。   温泊雪:“要不,坦白我们是凌霄山弟子?”   他一句话说完,很快自我否定:“不行不行,南海仙宗肯定不会让这件事被外人知道。”   虽然不愿招惹凌霄山,但显而易见的是,比起秘密直接被捅破,南海仙宗会选择多出一分风险。   只有死人才不会多嘴。   以南海仙宗那群人的凶狠程度,温泊雪毫不怀疑,一旦他们暴露人族身份,定会小命不保。   头疼。   “如今看来,只能静观其变了。”   昙光用脑袋撞一撞墙面:“……在被拿去炼丹之前,我们必须想个办法。”   月梵颓然叹气:“也不知道摇摇和晏公子怎么样了,千万要没事啊。”   *   谢星摇的确没出什么事。   除了眼眶一片通红,模样与平日里没太大不同。   与她相比,晏寒来的情况要糟糕许多。   当时邪气汹涌,欲图将他们撕裂,晏寒来用尽灵力把她护住,身上被扯出道道血口。   灵力散尽,又浑身是伤,带她来到山洞安置好后,他应是困极累极,连伤口都来不及处理,就靠在角落沉沉睡去。   她的示好突如其来,晏寒来不甚习惯,侧开脸颊。   “不必。”   他语气淡淡:“我自己来就好。”   谢星摇却是置若罔闻,自顾自继续道:“我一觉醒来,发觉识海里多出不少灵力。”   红裙蹲在他身前,小姑娘眨眨眼睛:“不会是晏公子渡给我的吧?”   晏寒来抿唇不语,避开她过于直白的视线。   不知怎么,这件事被她当面戳穿,竟让他生出几分心虚般的仓惶之意。   像是一个藏在心底的庞大秘密倏然碎开,毫无保留地,被她窥见冰山一角。   更何况……识海里隐隐震荡,浮起一段段从未有过的回忆。   有人进入过他的识海。   “当时情急,谢姑娘离我最近。”   晏寒来抬眼冷嗤:“举手之劳而已,谢姑娘莫要多心。”   “那也是渡了呀。”   谢星摇并不在意,双膝落地,跪坐在他身前:“晏公子救我一命,我来给你上药,算是报恩——再说,以你现在的情况,还有力气给自己疗伤吗?”   他连抬手都费力。   少年心生烦躁,试着动了动手掌,无言蹙眉。   识海里混沌的记忆,又清晰了些许。   他隐约想起谢星摇。   晏寒来身形一顿。   “我的储物袋被风暴卷走了,需要借晏公子的用用。”   谢星摇笑笑,见他没有拒绝,凭着记忆探向青衣,拿出一个深色小袋。   不愧是晏寒来,连储物袋都这么朴素单调,不解风情。   神识涌入储物袋,谢星摇手中多出两瓶伤药。   “你——”   晏寒来迟疑出声。   一个字刚刚出口,就被人轻轻捧起侧脸。   他被迫低头,对上一双漆黑鹿眼。   谢星摇用了个除尘诀,先是洗去他面上血污,旋即抬起食指,拂过一道血痕。   她漫不经心地回应:“嗯?”   洞外的雨还在接连不断地下,雨声绵密,分明不甚响亮,却声声落在心口,激起躁动如缕。   少年喉结上下滚落。   他声音很哑:“你看到了?”   谢星摇动作停下,没说话。   答案不言而喻,晏寒来轻勾嘴角:“所以来向我施舍恩惠?”   他心口压得闷然发涩。   纵观他一生的回忆,全是不堪入目、在泥潭里挣扎求生的情境,其实晏寒来并不在意过去的狼狈。   但想到看见一切的人是谢星摇,他还是会觉得不开心。   他不需要施舍,不需要同情怜悯,如果可以的话,情愿被她当作一个性情恶劣、惹人厌恶的恶妖。   如果可以就好了。   那样一来,至少他还能保留几分所剩无几的自尊心。   少女的指腹沾了药膏,冰冰凉凉,自他脸颊拂过。   谢星摇耐心勾勒伤口的轮廓,闻言抬眉:“我得了晏公子舍命相救,如今来为你擦擦伤口,怎就成了施舍恩惠?”   晏寒来皱眉:“我没想舍命相救。”   谢星摇笑出一声气音。   她神态平平,与往日里并无差异,没开口询问更多细节,也没出言安慰。   只不过手上的力道很轻,细腻柔软,仿佛在触碰某种珍视的宝物。   这个念头悄然浮起,晏寒来自嘲笑笑,将它压回心底。   离得近了,四目相对间,连呼吸都交融在一起。   谢星摇轻声开口:“我醒来的时候,在身边见到几张传讯符,是温师兄月梵师姐他们传来的。”   晏寒来垂眼:“嗯。”   “他们声称会在一处山巅集合,只不过那些讯息过去了很久,大家很可能已经离开。”   她道:“我给他们回了信,告知南海仙宗的所作所为,让他们找个避雨的地方,在山巅静候——还没得到回音。”   晏寒来的回忆里说过,南海仙宗把一处深海小世界改造成了全新的地牢。   这里……应该就是他们的地盘。   希望其他人不要有事才好。   清理完脸上的伤口,动作向下,来到他颈间。   谢星摇抬起拇指,迫使少年抬起下巴。   她见到喉结又是一动。   像是紧张得厉害,却又不敢表露分毫。   脖子中央横着一条血口,血液凝固,衬得肤色愈发苍白。   被她轻轻抚过,晏寒来呼吸更乱,喉结轻颤。   “这里不用。”   他下意识想要避开:“你——”   话音未落,晏寒来紧紧抿唇。   ——谢星摇涂完药膏,手掌挪开,朝着伤口缓缓吹了口气。   吐息氤氲,下一刻,颈上涌起浓郁绯色。   “这样会不会好些?”   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抬眼笑笑,口吻无辜:“听说吹一吹风,伤口会不那么疼。”   晏寒来只觉得心乱如麻。   他没应声,颈间的触感继续往下,慢悠悠停在颈窝。   谢星摇语气如常:“晏公子。”   她说:“你的衣裳应该如何解开?”   他几乎是在瞬息之际窒住呼吸。   “不必。”   心跳轰然加剧,晏寒来波澜不起的表情终于生出一道裂痕:“待我气力恢复,大可自己来。”   “此地是南海仙宗的地盘,对吧。”   谢星摇看着他:“其他人不知所踪,传讯符也联络不上……在这种境地之下,我们理应尽快与师兄师姐汇合。”   她眨眨眼:“晏公子有伤在身,要想离开洞穴,必须等你恢复一些。小世界里诡谲莫测,晏公子不想快些见到其他人吗?”   她一向伶牙俐齿。   面对谢星摇,晏寒来总会哑口无言。   她所说没错,当务之急是与其他人取得联系。   他不应因为自己的一时情绪,耽误所有人的性命。   雨声依旧,嘈杂的声响透过耳边直入胸腔,晏寒来压下耳后热意,侧目看向另一边。   “……打开前襟。”   他真是疯了。   在这种地方……竟会亲口教授她,应该如何一步步褪下自己的外衣。   风中树影婆娑,山洞之中光影交错,寂静非常。   也因此,能清晰听见他低哑的喉音:“拉开腰上的系带。”   谢星摇乖乖照做。   衣物滑落的声响窸窸窣窣,一阵凉风暗淌,晏寒来放缓呼吸。   青衣落下,少年人劲瘦的身体现于眼前。   谢星摇心口重重一跳。   晏寒来身上,全是交纵错杂的伤疤。   他体型瘦削却不瘦弱,因常年修行,清晰可辨流畅的肌肉线条。肤色苍白,道道暗色疤痕有如狰狞蜈蚣,其它地方,则是被邪气划破的血口。   因为没及时处理伤口,血肉糊作一团。   谢星摇目光直白,晏寒来只能不去看她。   “晏公子。”   她忍不住问:“这些伤口,如今还会疼吗?”   “谢姑娘不必忧心。”   他最擅长嘴硬:“这些皆是旧伤,多年前就没了感觉。”   谢星摇用手沾着药膏,除尘诀过,指尖往下。   这是未曾被人触碰过的地方。   陌生的触感好似羽毛,勾出心口一丝轻颤,晏寒来指节用力,扣住袖口。   他早已习惯那些毫不留情的鞭打与棍棒,力道重重落在身上,咬牙就能挺过去。   然而这种感觉不同。   姑娘家的手指柔软细嫩,没用多少力气。   疼痛轻微,更多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痒,丝丝缕缕渗透在血肉,他想压,却压不住。   温柔的刀最是磨人。   指尖掠过他心口。   许是被胸腔里又快又重的震动吓了一跳,谢星摇停下动作,手指摁在胸前,抬眸对上他双眼。   晏寒来压下心中局促,沉默着冷脸,不动声色避开这道目光。   “……啊。”   不知见到什么,谢星摇很快低下脑袋:“右手这里——”   晏寒来循声垂头。   自从献祭以后,他的右手近乎成了摆设。   拿不起重物,做不好精细的动作,连触觉也一夜退化,只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外物。   右臂修长,拥有好看的肌肉轮廓,除了遍布的伤疤,手腕还破开一道巨大血痕。   一块外皮没了踪影,露出猩红血肉,四周的皮肤肿起青紫色泽。   连他都觉得难看。   “进洞的时候,被蛇咬过。”   晏寒来的语气漫不经心:“我处理过,不碍事。”   当时他安顿好谢星摇,体内灵力散尽,疲乏不已。   正要入睡,被一条潜藏在藤蔓里的毒蛇咬住了手腕。   想来就觉心烦。   他分明做过简单的除毒,没想到还是成了这种模样。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晏寒来不想让她见到。   他说罢便要缩手,右臂却被握住。   废掉的右手没什么力气,挣脱不得。   “把蛇毒全都逼出来了吗?”   谢星摇看得更仔细:“里面还有乌青。”   “我自己来。”   晏寒来用力收手:“你不会疗毒,别碰。”   心中愈发烦闷,散出阵阵古怪的隐痛。   他不应在谢星摇面前表现得如此狼狈。   这一切都该藏在心底,不向任何人表露分毫。   然而此刻他衣衫半褪,过往的记忆、狰狞的伤疤、还有这只令他厌恶至极的右手,全都在她眼前展露无遗。   丑陋不堪。   谢星摇却置若罔闻,用了个简易的除尘诀,食指倏动,即将靠近那团血污。   晏寒来蹙眉:“别碰,脏死了——”   他眼睫一颤。   谢星摇终究没用食指抚上血渍。   跪坐在他身前的少女手指后退,下一刻,低下了头。   唇瓣柔软,轻轻落在那处模糊的血肉,她生涩用力,吸去一团毒血。   耳后的热潮涌上喉咙,让他发不出声音。   “这样除毒最快,对吧。”   谢星摇吐出毒血,用灵力消去口中毒息,食指轻旋,按住他腕骨。   不留给晏寒来反应的时机,她又一次低头向下。   他努力维持一丝理智,心知不应让她受这种委屈,继续把手往回缩:“小伤而已,谢姑娘不必勉强。”   谢星摇没应声,倏然抬眼。   她本是垂着头,抬眼的瞬间,吮吸毒血的力道消失不见。   偏偏嘴唇还停在他手上。   细雨连绵,声声入耳,惹人心慌。   “什么勉强。”   谢星摇开口,唇瓣贴着皮肤张开又合拢,不似吸去蛇毒,更像暧昧至极的轻轻啄吻。   她眨眨眼,眸光跃动,被远处的暗光映出点点星色:“谁说我是勉强。”   心跳快得前所未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谢星摇低声说完,唇瓣轻软,在他右手缓缓摩挲一下。   晏寒来徒劳张口,发不出声。   被他深深厌弃的右手,那处脏污角落,被她轻柔掠过。   如同一个绵长的轻吻。   温柔得令人喉间发涩。   洞外的雨水寒意透骨,右手上漫开的气息好似暖流,丝丝上涌,熏得识海如同醉酒。   脸上很烫。   他动一动指尖,枯涸死寂的骨血,仿佛有了全新的律动。   树影斑驳,细雨缠绵,暧昧的暗潮了无边际。   谢星摇又一次吸出毒血,看着肿胀渐渐消退,食指按揉他腕骨,恰好抚过一条旧伤疤。   半晌,她低缓出声:“晏公子,右手还疼吗?” 第84章   小世界中细雨纷纷,四下潮湿阴冷,唯独深藏地底的牢笼干燥无雨。   环顾四周满目阒然,唯有墙壁上的烛火轻摇,驱散黑暗,带来几分昏黄亮光。   温泊雪深吸一口气,终于理清思绪,按下想要提刀砍人的冲动。   他们一行人被关进南海仙宗建造的地牢,储物袋不翼而飞,灵力也是所剩无几,只够传音入密。   现如今一筹莫展,只能沉默着坐在草垛中。   “虽然没有灵力,但说不定……”   昙光突然出声,用了只有他们能听见的音量:“能试着用一用系统。”   他说话时动了动神识,识海画面如水荡开,显现出熟悉的游戏界面。   小和尚展颜一笑:“果然还在。”   “系统我也想过。”   月梵单手撑起下巴,眸光一旋:“不过吧……在这儿的家人们,游戏好像都不是很符合‘逃生’的要求。”   昙光思忖片刻,轻敲眉心。   他绑定的系统是《合欢宗养鱼手册》,一款刷好感度的恋爱游戏,毫无攻击性。   虽说也可以把南海仙宗的弟子作为攻略对象……   但刷好感度的过程何其艰难,他一个阶下囚,连和他们攀谈交流的机会都没有。   更何况这里的秘密一旦暴露,整个南海仙宗都得完蛋,要想让一个弟子为了他而放弃宗门——   生活不易,昙光叹气。   起码得要九十以上的好感度。   难度太大,堪称天方夜谭。   “我的游戏是《人们一败涂地》。”   作为乖乖老实人,温泊雪认真思考利用游戏系统逃出去的可能性:“奔跑跳跃和爬墙,在这里行不通。”   虽然能变成随心所欲活动的橡皮泥小人,但被牢房关着,他连离开这个狭小空间都做不到。   就算出去了,也没办法对付一个接一个的南海仙宗弟子。   “我的《卡卡跑丁车》更不用说了,飞车游戏,还是个华丽外观党。”   月梵眯眯眼,若有所思:“不过……开车冲出牢房,再把外面那群家伙一个个撞飞,这个办法怎么样?”   这个计划虽然离谱,但此时此刻听起来,居然勉强有了一点点可行性。   温泊雪双目一亮。   “这里是南海仙宗的地盘,指不定设下了什么机关和阵法。”   楼厌冷静摇头:“一旦车被攻击报废,我们只能束手就擒。”   他说罢一顿,抬眼之际,瞥见三道探究的视线。   楼厌:……   楼厌:“我的游戏是《奇迹冷冷》,有刀有枪,但全是装饰品。”   最后一个老乡成功跟完队形,穿越者们纷纷欣慰扬唇。   虽然现下的情境,实在不大能让人笑出来。   放眼望去,四个人四款游戏,一款恋爱游戏,一款解谜游戏,一款飞车游戏,一款美少女换装游戏。   一个比一个尴尬,对逃跑毫无帮助。   昙光垂头叹息:“其实我经常玩的游戏,是《英雄同盟》和《不和平精英》。”   这俩随便来一个,他都能大杀特杀。   “小世界会压制所有人的修为,不止我们,南海仙宗的实力应该也被大幅削弱了。”   月梵皱眉:“如果摇摇在这里,那就好了。”   《一起打鬼子》,永远的神。   就算地牢里藏了陷阱机关又如何,几把枪在手,绝对能压得南海仙宗毫无还手之力。   要是火力不够,大不了再扛上一个火箭筒,轰隆隆一炸,这群人面兽心的家伙哪里还敢作威作福。   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这处地牢屏蔽了灵力,让他们没法使用传讯符,谢星摇要想找到这儿来,估计够呛。   然而置身于此,要说有谁能压过南海仙宗一头,左思右想,只有她了。   处境艰难,月梵暂时想不出对策,目光一动,看向不远处的两个小孩。   “小弟弟小妹妹。”   温泊雪放柔语气,尝试搭话:“你们被关在这里很久了吗?”   他突然开口,将男孩吓得浑身一抖。   女孩也缩了缩身子,犹豫一会儿,轻轻点头。   看这副模样,也不知平日里受了怎样的对待。   “你们,小心。”   女孩蓦地动了下嘴唇,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嗡嗡:“他们……”   她想了想,轻颤一下:“成年的妖,等长老来以后,会被炼出妖丹。”   楼厌:“长老?”   他不苟言笑,在一行人中看上去最凶,女孩怯怯看他一眼,很快挪开目光。   显然是被吓到了。   “是个总是在笑的人,喜欢穿白色衣服,很可怕。”   想起某些不好的记忆,女孩目露恐惧,咬住下唇。   她身边的男孩低声补充:“他每隔一个月会来一次,下一回出现,应该就是明天。”   很委婉。   言下之意是,等到明天,他们这几个没用的大人就会被“剥去妖丹”,和美好人生说拜拜。   温泊雪颓然叹一口气:“多谢你们告诉我。”   楼厌面色淡淡,又道:“这里一共有多少妖魔、多少仙宗弟子,你们清楚个大概么?”   他的模样气质让人心生畏惧,女孩怯怯点头。   “像我们在的这种牢房,应该还有好几个。”   女孩说:“牢房里大部分是小孩,等成年以后,才会被炼成妖丹。至于外面看守的人……”   她细细想了想:“比二十个更多。”   “那你觉得,”温泊雪挠头,“我们四个人,有机会逃出去吗?”   他问得没底气,女孩闻言一怔,很快摇头。   “不要想逃跑。”   她嗓音稚嫩,隐隐透出仓惶与恐惧:“逃跑的人,会被他们……”   男孩眨眨眼,小声补充:“她的两个哥哥,就是想方设法想要离开,结果被——”   他也说不下去,抿唇住了口。   温泊雪心下一寒。   在这个不被外人知晓的小世界里,南海仙宗,无异于掌控一切的主宰。   没有王法,没有公理,更没有所谓的众生平等。   对于他们而言,妖魔皆是可憎可恨的下等之物,即便随手杀了,也不会生出愧疚。   那些妄图逃跑的妖魔,一定会被他们百般折磨,以儆效尤。   看两个孩子瑟瑟发抖的模样,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温泊雪不敢细想。   牢房之中气氛压抑至极,沉默溢散,忽有冷风一动。   温泊雪讶然抬头。   楼厌一身黑衣,五官凌厉,怎么看怎么凶戾冷酷,不像个好人。   墨袍如夜,男人眉梢轻动,冷冽似刀。   当他抬手,陡然出现在两个孩子面前的——   温泊雪一呆。   是个兔子形状的小玩具。   “给你们。”   楼厌沉声,五指修长,按下开关:“这么用。”   按钮被摁下,兔子晃晃耳朵,身体散发出莹润白光,在他掌心打了个滚。   【手持物:电光兔兔】   【简介:长长耳朵,胖嘟嘟的身体,一只人见人爱的小白兔,抱住它,可爱值百分百。】   一个二十一世纪随处可见的电子小玩具。   在暗不见天日的囚牢里,在两个绝望又孤独的孩子面前,却成了一束意想不到的亮芒。   男孩微微睁大双眼,张了张嘴巴。   楼厌把兔子塞进他手里。   楼厌:“还有。”   话音落下,一团巨大的毛绒玩具被他抱在手中。   高冷寡言的魔尊抱着粉红毛绒熊,将它送到女孩怀里。   仍然觉得不够,楼厌又从《奇迹冷冷》中取出一只绵羊玩偶,一瓶泡泡水,一个小陀螺,还有几本漫画画册。   活像在校门口摆摊卖玩具的和善大叔。   两个孩子受宠若惊,抱着玩具不知所措,听他冷声开口:“别怕。”   [呜呜。]   昙光第一个沦陷:[这就是传说中的酷哥吗?哥哥好酷好帅。]   温泊雪握了握右拳:[不愧是魔尊,抱着粉色毛绒熊也能这么酷。]   月梵:……   月梵:[可恶,泡泡水,我也想玩。]   “嗯嗯,别害怕。”   温泊雪温声笑笑,在两个小孩面前蹲下:“我们会努力逃出去,带你们离开这里的。”   怀里的毛绒触感十足陌生,他们被关在地牢这么多天,所见唯有冰冷坚硬的墙壁、以及干枯陈腐的杂草堆。   女孩懵懂将它抱紧,感受到久违的柔软舒适,目光却是一点点暗淡。   这群哥哥姐姐都是好人。   可惜在这里,好人往往活不下去。   被关进地牢的妖魔多不胜数,告诉他们“别怕”“一定能逃出去”的,在之前还有几个。   无一例外,大家全被剥取了妖丹。   眼前的哥哥姐姐越好,她就越是难过。   “别想太多。”   恍惚之间,有人摸了摸她脑袋。   楼厌淡声:“如何离开这里,是我们大人考虑的事情,不需要小孩操心。”   “仔细想想,如果能稍微恢复一点儿灵力,联系上摇摇,就能给她发传讯符了。”   月梵重新恢复斗志,从地上站起身:“只不过……我们被迷晕带到这儿来,就算能离开地牢,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   抱着一堆玩具的男孩小声接话:“我们知道。”   他一顿:“这里是悬崖下面,在北边。要想出去,必须爬上很高很高的山崖——南海仙宗带我们来的时候,用了法器。”   “法器?”   温泊雪微愕:“他们的灵力没有散尽吗?”   “我听他们闲谈时说过,南海仙宗为了这个小世界,特意设计出一种丹药,能让弟子保留一些修为。”   女孩道:“看他们平日里的动作,可能是炼气或者筑基。”   她年纪不大、实力不强,感受不出确切的水平。   但毋庸置疑,这已经是非常关键的信息。   昙光温声:“明白。多谢了。”   他说完眉心一跳,蓦地回头。   地牢里处处死寂,正在他们暗暗交谈的间隙,有道脚步渐渐逼近。   是个满脸不耐烦的南海仙宗少年弟子。   “你们在这儿吵吵嚷嚷什么呢,烦死了。”   将地牢中扫视一圈,少年弟子目光停住,落在女孩怀里的毛绒玩具上。   他露出了一丝困惑的神色——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群人的储物袋早就被他们搜刮一空。   只可惜那些储物袋全被加了禁制,他们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得等扶玉长老来了小世界,才能拿到里面的东西。   想到这里,少年弟子眉梢轻轻挑起。   看这群人的穿着打扮,显然出身不低,储物袋里一定装着不少宝贝。   “这是从哪儿来的?”   他语气不善:“你们还藏着个储物袋?”   楼厌冷眼回头。   他心思细腻,早在点开《奇迹冷冷》时,就已经想好了应对南海仙宗的办法,此刻指尖倏动,握住一个突然出现的小口袋。   【手持物:夜光锦囊】   【简介:少女心爆棚的粉色锦囊,夜里会发出温暖的柔光。不知这份未曾出口的思念,是不是也能随着光晕遥遥寄给他?】   夜光材质,在修真界里无法解释。   他只需要胡诌一个借口,声称这是自己独门的法器,类似于小型储物袋,紧接着把夜光锦囊交给他们,一切就万事大吉。   楼厌上前一步,右臂微抬。   同一时间,另一道少年音自远处响起:“怎么了?”   楼厌停下动作,循声远眺。   牢房外是一条幽长走廊,烛光流淌,映出一人颀长的影子。   那同样是个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年轻修士,眉目清秀,透出冷意。   “顾师兄!”   站在地牢前的少年弟子咧嘴一笑:“储物袋好像没搜完。我巡逻的时候,发现他们这儿多出了好几个小玩具。”   被称作“顾师兄”的年轻修士挑了挑眉:“哦?我来看看。”   他动作不紧不慢,穿过长廊缓步走来,自口袋掏出一把钥匙,打开牢门。   电光石火,几人暗暗交换一道视线。   月梵:[冲不冲?]   温泊雪:[他们不是有炼气筑基的修为?]   昙光:[稳住稳住,别莽。]   楼厌:[静观其变。]   “是谁给他们搜的身?”   顾姓修士语气平平,瞧一眼小孩手中的毛绒玩具:“储物袋在谁身上。”   楼厌毫无隐瞒之意:“我。”   对方满意笑笑:“那便拿来吧。”   楼厌抬手,顾姓弟子亦是一动。   长袖交接,楼厌微微蹙眉。   “真有个储物袋。”   顾姓弟子动作极快,转过身去,手中已然握了个黑色小锦囊:“还好你发现得及时,否则他们藏着这个,不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门边的少年弟子颔首一笑:“师兄谬赞了,我只是尽一个本分。”   “既然找到储物袋,那就走吧。”   顾姓弟子点头:“还有不少地方等着巡逻。”   他说完就走,毫无逗留之意。   另一个少年弟子恭敬跟在身后,牢门被沉沉关上,长廊中的两道水蓝色身影渐渐消失。   “……吓死我了。”   月梵拍拍心口:“还好还好,这‘顾师兄’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居然没再追究。”   “也多亏楼厌能想出这么一个办法。”   昙光靠在墙边,好奇探了探头:“楼厌道友,怎么了?”   自从交出“储物袋”以后,他就一直沉默着站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   半晌,楼厌蹙眉回头。   “不是不太聪明。”   他右手上抬,掌心里,赫然握着个浅粉色夜光锦囊:“他拿出去的……是自己的储物袋。”   完全解释不通。   夜光锦囊没有灵力,并非真正的储物袋,一旦交给南海仙宗的弟子,可能会招致怀疑。   顾姓弟子用自己的储物袋将其替换,这样一来,就能单纯解释为“搜身不周”,让其他人放松对他们的戒备。   他为什么这样做?   “所以……”   温泊雪挠头:“这个‘顾师兄’,在帮我们?”   “不一定。”   楼厌细细端详手中锦囊,眉宇微沉:“但我猜……不久以后,他会主动找上我们。”   *   另一边,林中洞穴。   给晏寒来上身擦好药膏,谢星摇收好绷带和瓷瓶。   口中吸出的蛇毒已被她用灵力消解,眼前的伤口尽数缠好了绷带,至于更下面一些的部分——   当她无意间垂头,晏寒来立马缩了下身子。   他绝对绝对不会愿意,至于谢星摇,也觉得不好意思。   她既不是清心寡欲的柳下惠,也不是肆意妄为的女魔头,在这种情况下,难免拘谨局促。   晏寒来的储物袋里东西不多,她逐一翻找药物,拿出几个白玉瓶:“哪一瓶是用来恢复灵力的?”   少年淡声:“从左往右,第三瓶。”   他顿了一下:“……衣服。”   谢星摇这才后知后觉,涂药缠好绷带以后,她还没把晏寒来的衣物穿上。   白玉瓶被小心放下,她动作不甚熟练,在储物袋里找出一件干净的青衣,认真为他合拢衣襟。   感受到这道紧紧凝视、一本正经停在他身体上的视线,晏寒来无言抿唇。   她甚至还从白玉瓶里拿出丹药,抬手送到他嘴边。   晏寒来乖乖吃下,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我又不是小孩。”   谢星摇:“嗯嗯,晏公子成熟稳重,一点儿都不别扭不孩子气。”   阴阳怪气。   被她涂抹的药膏缓缓渗入血肉,沁开薄荷一样的清爽凉意。   修真界里的灵丹妙药多不胜数,在治疗外伤一事上,效用远远好于如同金疮药。   少年沉默一刹,转移话题:“其他人,有回音了么?”   谢星摇整理好储物袋,摇头:“没有。”   虽说原文里的主角团一路顺风顺水,但自从遭遇深海里的那道邪气,她就强迫自己脱离了原文思维。   久久不回传讯符,要么是昏迷入睡,要么弄丢了符箓,要么……   他们遇上了棘手的意外。   如今晏寒来灵力透支、难以行动,丹丸药效发作,应该是一个时辰左右。   一个时辰后,待晏寒来恢复一些气力,无论月梵他们有没有发来回信,他俩都得离开山洞,主动去寻找其他人了。   这个小世界,比他们想象中凶险许多。   想到这里,谢星摇后脑勺阵阵发疼,打了个哈欠。   她白天在浮风城里用尽脑细胞,后来进入深海、遭遇风暴,神识恍恍惚惚,又进入了晏寒来的记忆。   从头到尾疲于奔波,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这会儿身体终于不堪负荷,感到了铺天盖地的疲惫。   晏寒来看出这一点,轻撩眼睫:“被子在那边。”   许是觉得谢星摇合上的衣襟松松垮垮,他开口时费力抬了手,将衣服拢紧。   察觉身前的少女直愣愣盯着他瞧,晏寒来耳后微热,面色更冷:“谢姑娘不去歇息,当心力竭。”   谢星摇不知在想些什么,迟疑眨眼,乖乖点了点头:“哦。”   于是身边那道绯红的影子渐渐远去,晏寒来听着她的脚步声,疲乏阖上双眼。   被她唇瓣贴过的右手,直至此刻,仍在悄然发热。   雨声嘈杂,他闭着眼,睡不着。   过往的记忆翻涌如潮,痛苦的屈辱的,无一例外好似针扎,深深印刻于识海。   他从未忘记仇恨,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仇。   孑然一身的复仇。   那段日子过得狼狈不堪,跌跌撞撞,犹如一匹独狼。   方才细细回想,在识海突然多出的那段记忆里,身边却出现了另一道影子。   无比虚幻,却又无比真实。在满是血气与绝望的暗舱里,那人抱着他落下泪来,一遍遍告诉他,未来的晏寒来很好,会被所有人喜欢。   那是谢星摇。   右手又一次涌上阵阵热潮,不知怎么,热意似乎滚烫得过了头,像在被火灼烧。   晏寒来轻轻动一下指尖。   想起梦里的一切,他心中悸动,兼有酸涩的不安。   这么多年来,一心复仇变强的少年很少像这样患得患失——   想让她看见,又不愿让她看见。   他害怕在谢星摇眼中,见到类似于“同情”“可怜”和“看不起”的神色。   安静的洞穴里落针可闻,倏忽之际,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迅速睁眼。   甫一抬头,见到谢星摇。   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微微张大双眼,兔子一样浑身顿住。   晏寒来:……   晏寒来:“怎么?”   “晏公子。”   她脚步轻快,小跑到他跟前停下:“今天下雨。”   晏寒来想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沉默抬眼。   谢星摇轻咳:“下雨好冷。”   晏寒来言简意赅:“被子给你了。”   那分明是冬天用的棉被。   对方立马正色:“我有被子,你着凉了怎么办。”   两个人待在山洞里,他总不可能自己抢过被子,让一个小姑娘受冻受凉。   晏寒来语气不变:“不必,我不畏寒。”   谢星摇欲言又止,摸摸鼻尖,又碰碰耳垂。   她有些犹豫,鼓起勇气开口:“可是,下雨,一个人睡,也很冷。”   与他四目相对,谢星摇欲盖弥彰挺直后背:“就是,晏公子你懂的吧,被子里被潮气浸透,刚进去就被冻出来了,待不久的。”   晏寒来努力理解她的意思。   晏寒来静默一瞬:“谢姑娘稍候片刻,我为你捂热。”   什么捂热。   那岂不就是——   谢星摇后退一步,脱口而出:“不不不用!不用晏公子暖床,我的意思是——”   这句话刚刚出口,她就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脑子里嗡然一响。   晏寒来也是微赧,长睫簌簌颤了颤。   可恶。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大胆,鼓起的勇气还没一鼓作气宣泄出来,就漏了个一干二净。   当时用“吸去毒血”的名义亲了亲晏寒来右手,就已经让她紧张到心快加速,根本不像明面上那般云淡风轻。   谢星摇压下心中紧张,努力思考接下来的措辞。   猝不及防,角落里的晏寒来张开薄唇。   “两个人?”   她陡然抬眼。   洞外的树丛轻轻一晃,在他面上映出婆娑倒影,少年眸光清润,冷凌凌的眸子一眨不眨看着她。   嘴唇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却又隐隐现出血一样的艳。   谢星摇又摸了下耳朵:“……嗯。”   晏寒来默然起身。   她还是紧张,试探性瞟他:“我可以把被子搬过来。”   对方像是不动声色笑了笑:“这种事情,还不必劳烦谢姑娘。”   他行走时没什么力气,整个人看上去虚弱懒散,动作倒是很快,左手掀开毛毯,猫一样进入被褥。   谢星摇跟在他身后,正要钻进被子,听晏寒来淡声道:“这里。”   他侧了个身,让出方才躺过的地方,被少年人的体温浸染后,被褥散出缕缕暖热。   晏寒来一顿:“衣服,是干净的。”   ……还真成了暖床。   谢星摇点点头,心中生出一丝小小的雀跃,乖乖躺进被子。   两个人和一个人睡在被褥里,感觉截然不同。   她从棉被里醒来的时候,身边空空荡荡,恍惚中翻了好几次身,这会儿一抬眼,就能见到近在咫尺的另一道影子。   晏寒来的气息好热。   她总觉得不对,佯装镇定地开口:“晏公子,是不是染上了风寒?”   晏寒来:“并未。”   他小声争辩:“我还没到一吹冷风就着凉的地步。”   明明上上次喝酒以后,某人就发烧头痛,说话瓮声瓮气,还被雀知误以为在打奶嗝。   谢星摇暗暗腹诽,正要开口,耳后兀地一热——   晏寒来倏然侧过身来,定定对上她双眼。   四下幽谧,在无比狭窄的空间里,二人几乎是毫厘之距。   他眼中没了平日里的懒倦,如同澄净润泽的墨玉棋子,五官深邃,被晃动的树影映出锐利轮廓。   碎发凌乱,好似墨云,因晏寒来微微一动,在颊边轻悠晃荡。   昳丽,沉静,凌厉又温柔。   他喉结上下滚落:“还冷么?”   其实已经不冷了。   灵狐少年气息滚烫,足以驱散潮湿的冷意,但鬼使神差,谢星摇还是低声道:“有点儿。”   于是耳边传来衣物摩挲的细微声响。   她屏住呼吸。   随着热意流淌,晏寒来左手贴上她后背,往怀里一压。   他身上是干净清爽的皂香,夹杂有药膏的薄荷气息。   谢星摇嗅了嗅,与此同时,感受到少年心口沉重的震动。   晏寒来:“这样呢?”   “唔。”   温暖的被窝最容易让人心生困倦,谢星摇脑袋越来越沉,没头没尾地问他:“晏公子,灵狐一族会因为心爱之人分化性别,对吧?”   晏寒来:“嗯。”   她低低吸了吸气:“你看上去是男孩子喔。”   “化形术而已。”   他毫无停顿地解释,如同下意识想要澄清:“灵狐一族五岁时,会让小孩自行选定男女,在真正分化前,以选定的性别过活。”   谢星摇笑了笑:“所以直到现在,晏公子都没喜欢过别人?”   她越来越困,打了个哈欠:“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晏寒来沉默无言。   若是以前,他定会冷笑着告诉她,情爱乃是世间最为无用之物,他不需要,也从不渴求。   然而此时此刻,他说不出口。   右手上的热气渐渐蔓延,悄无声息,已经到了胸膛。   纷纷雨声里,谢星摇忽然又叫他:“晏公子。”   她太累太困,声音小心翼翼,带有一丝惺忪睡意:“伤口,是不是很疼?”   少年没即刻应声。   他本该像以往那样逞强,对满身疼痛置之不理。   热意更浓,晏寒来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下巴轻轻蹭过她肩头,惹得怀中的小姑娘一颤。   他声音又轻又闷:“有点。”   被褥被撩动时,生出一丝清凉微风。   谢星摇伸手,一手抚上他脊背,左手则缓缓向上,抱住他脑袋。   她动作笨拙,将少年人的后脑勺一点点下压,掌心柔软,生涩揉了揉。   谢星摇往他怀中缩得更紧:“摸摸,抱一抱。”   好温柔。   晏寒来垂眸,掌心用力。   怀里的触感十足陌生,是他从不敢奢求的绵软温热。   他小心翼翼,鼻尖虚虚蹭过谢星摇侧颈,细嗅属于她的气息。   暗香萦绕。   心跳不止。   热意绵延,自心口弥散,涌向四肢、脖颈、识海,以及更下一些的小腹。   ……   ……   好烫。 第85章   深海小世界,地牢。   地下的世界分不清白天黑夜,自始至终昏昏沉沉。   第不知多少次数绵羊失败,月梵心烦意乱,敲了敲眉心。   “不知道摇摇和晏公子怎么样了。”   她靠坐于墙角,思绪涣散,扬了扬脑袋:“小世界这么大,他们要是能遇上就好了。”   “这个小世界凶险万分,不仅有潜藏在林子里的凶兽,四处还遍布了不少南海仙宗的弟子。”   温泊雪蹙眉:“希望他们不要被凶兽所伤,也千万别碰到南海仙宗的人。”   昙光亦是心情忐忑:“他们还不知道南海仙宗干的这些事儿吧?不对,晏公子应该清楚,所以后来才会大肆屠杀……但谢师妹完全不知情,如果上了南海仙宗的当,那就糟糕。”   他说着摸摸脑门:“不过……如果谢师妹真被抓来这儿,我们不就能称王称霸了?”   对哦。   温泊雪与月梵皆是一怔。   什么叫阴差阳错,什么叫未曾想过的道路。   思来想去,让南海仙宗的弟子亲手把摇摇带来地牢,这才是最快捷的办法啊!   一来省事二来省时,三来不需要他们几个瞎操心。   南海仙宗抓着人哼着歌,再眨眼,整个就被《一起打鬼子》给端了。   他们悟了。   月梵双手合十:“上天保佑,让摇摇尽快被带来这儿吧。”   温泊雪紧握右拳:“南海仙宗,加油啊!”   一旁的楼厌:……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开始认真思考,这群老乡究竟靠不靠谱。   “他们应该在一起。”   楼厌道:“晏寒来不会让她靠近南海仙宗。”   “在一起?”   昙光愣了愣:“为什么?”   楼厌:“当时在小世界入口,海里掀起巨大风暴的时候,我看见晏寒来把她抱住了。”   一刹那的寂静。   以及之后很久很久的寂静。   好一会儿,温泊雪怔怔低喃:“什……?”   昙光五官扭曲神色复杂:“么……?”   温泊雪:“莫非——”   昙光:“难道——”   温泊雪很认真地思考:“如果当时是我站在晏公子身边,他会救我吗?”   昙光很认真地回答:“我觉得,不会。”   两个傻子,难怪母胎单身。   月梵翘着二郎腿,晃一晃小腿:“别挣扎了,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两个傻孩子呆呆看她,如同仰望一位爱情教母。   “他们两个暗流涌动了好久,也就你俩看不出来。”   月梵叹气:“想想平日里,晏公子是不是常会瞟一两眼摇摇?”   温泊雪努力消化信息:“可是,大家都是朋友,看一看没什么大不了吧?”   “笨。”   昙光悟了:“在小说里,这是男女主之间的下意识吸引力。”   月梵哼笑:“至于摇摇,她是不是对晏公子特别好?主动和他搭话、逛街时给他买糖,你们都见过吧。”   昙光又悟了:“在细微之处透露的小心思!”   温泊雪渐渐品出了点儿意思:“所以……谢师妹和晏公子说话的时候,你总是会把我们拉走。”   昙光轻抚下巴,连连点头:“这是撮合男女主角的亲友团!要素齐全,我悟了,悟得很深。”   他说罢正色,哈哈一笑:“不过现在这么危险,我们被困在牢房里,他们肯定不会卿卿我我亲亲抱抱啦。”   温泊雪老实点头,嘴角浮起一抹姨父笑:“嗯嗯!”   “别悟了。”   月梵轻敲太阳穴:“当务之急,还是先想想我们的处境吧。楼厌说得没错,晏公子知道南海仙宗有猫腻,肯定不会让他们抓到摇摇——也就是说,我们很难和他们汇合。”   身为阶下囚,他们明白这座地牢是《一起打鬼子》的最佳发挥场所,另外两人却是一概不知——   毕竟谁能想到,居然会有一处让所有人修为趋近于无的地方。   在谢星摇与晏寒来眼里,小世界中处处是南海仙宗的地盘,一旦被抓住,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定会全力避开抓捕。   “这样一来,只能靠我们自己出去了。”   温泊雪收敛起刚刚爬上嘴角的微笑,正襟危坐:“好难。”   “如果实在走投无路,我就开跑车闯一闯,管他三七二十一。”   月梵轻揉眉心:“不过……楼厌不是说过吗?那什么‘顾师兄’很有古怪,说不定会主动找上我们。”   说曹操曹操到。   她话音方落,走廊里就响起一道脚步。   正是那个顾姓少年。   远处有巡逻的弟子好奇打招呼:“顾师兄,你怎么有空来这儿?”   “不久前,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一个遗漏的储物袋。”   顾姓少年回以一笑:“我担心他们从储物袋里拿了什么东西藏下,来检查看看。”   巡逻弟子恍然大悟:“是这样!还是顾师兄心细,我居然没想到这一茬……师兄,要我来帮忙吗?”   “不必。”   少年语调温和:“你继续巡逻就好,这种小事,我一个人就够了。”   弟子点头:“那就多谢师兄了!”   巡逻弟子的身形渐渐远去,顾姓少年拿出钥匙,打开牢门。   他动作如常,瞧不出猫腻。   此人不知是敌是友,温泊雪、月梵与昙光严阵以待,唯独楼厌看他一眼,直截了当:“你有什么目的。”   少年挑眉与他对视,扬唇一笑:“这位叔叔才是,突然问出这种话,用意何在?”   以身体的确切年龄来看,魔尊足够当他的曾爷爷。   但作为一个穿越而来的二十多岁新青年,楼厌还是抽了下嘴角。   “储物袋。”   身边几个男人都不靠谱,月梵决定自力更生,主动搭话:“你调换了吧。”   少年将他们环视一番,扭头望向身后的长廊。   烛火寂静,没有外人的影子。   他转身回来,承认得大大方方:“正是。”   温泊雪不明白:“你在帮我们?”   对方笑笑,不答反问:“你们是人族,对吧。”   他目光一动,瞥向楼厌:“这是一只魔。”   被戳穿得猝不及防,一行人愕然愣住。   “不必紧张。”   少年颔首:“这件事,我并未让其他人知晓。”   不应该啊。   温泊雪低头嗅一嗅袖口,鲛丹的气息清晰可辨,并未退去,按理来说,他们不可能露馅才对。   问题不是出在他们身上,那就只可能——   心下一动,温泊雪倏然抬眸。   月梵在同一时间说出他的疑惑:“你怎么知道?”   她脑子里飞速运转,排除好几个离谱的解释,不大确定地开口:“你也是灵狐?”   修真界偌大,要论对生灵气息的感知力,灵狐一族绝对是数一数二。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大可能性,话音方落,顾姓少年果然扬了扬眉:“也是?”   没有否认,而是下意识反问。   眼前这位,大概率真是一只灵狐。   “我是什么族类,并不重要。”   少年又回头看上一眼,确认长廊无人,压低嗓音:“重要的是,你们应该不简单。”   月梵从草堆里起身,双手环抱与他对峙:“何出此言。”   “搜寻储物袋这种活计,就算对于寻常老百姓而言,也压根不是难事。这里的弟子们经过了无数次训练,不可能出差错。”   少年对上她双眼:“更何况……你们之后拿出的那个粉色发光锦囊,也根本不是储物袋。”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明明毫无灵力,却能自行生出光亮,奇诡又不可思议。   ——这群人身无灵力,却能凭空拿出如此之多的物件,很难不惹人怀疑。   楼厌面不改色,继续那套准备好的说辞:“锦囊是我独创的法器,用处和储物袋差不多,用上三次,就会失效。”   少年像是被逗乐了:“真会有人独创这种东西?效用不行时间还短,样样比不过储物袋,你图什么?编借口也编个像样点的吧。”   那边的月梵仍未卸下防备,闻言皱眉:“说了这么多,不知这位道友,特意来找我们做什么?”   少年眸光倏动,开门见山:“看你们的打扮和作风,除了这只魔,应该都是仙门弟子——我想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   楼厌觑他:“诈身份?”   “几位是人族这件事,如今只有我知道。如果我想害你们,大可直接告诉其他的南海仙宗弟子——人族剖不出妖丹,一旦被抓进地牢,会被立刻除掉。”   少年道:“我只是想通过各位的真实身份,判断我们之间存不存在合作的可能性。”   合作的可能性。   月梵心有所感:“你想带我们逃出去?”   对方不置可否,抿着唇没应声。   其实少年所说不错,他们一没修为二没法器,就算表露了真实身份,也不会让他得到什么好处。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毋庸置疑,少年在帮他们。   “我名为温泊雪,和身边这位月梵师妹都是凌霄山弟子。”   温泊雪考虑再三,正色开口:“这是昙光小师傅,来自万佛寺。穿黑衣服的……”   他一顿:“是一名散修,名叫楼厌。”   听见“凌霄山”与“万佛寺”,少年神色一动。   “原来是你们。”   他神情不变,唯独眼里现出一缕亮意,轻扬了嘴角:“我听说过几位的事迹,幽都里那件骇人听闻的大事,就是由你们解决的。”   他的态度似乎好了一丢丢。   想来也是。   在此之前,少年并不清楚他们是善是恶,倘若帮了不靠谱的人,不仅计划泡汤,还可能被泄露自己的叛徒身份,遭到南海仙宗灭口。   月梵挑眉:“这是可以合作的意思?”   她一顿,语气微沉:“既然介绍了我们,不妨来说说你——身为一个南海仙宗弟子,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看不惯南海仙宗的做派,想要惩恶扬善啰。”   少年道:“这地方是他们的屠宰场,妖魔全成了猎物。我也是妖,心里不爽。”   他说着笑笑:“为表诚意,几位有什么想问的么?我会竭力解答。”   温泊雪老实举起右手:“你叫什么名字?”   “顾月生。”   少年动了动嘴角:“温道长,不妨问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明明这个问题就很有意义嘛。   温泊雪只好再次开口:“南海仙宗这么大,里面的弟子都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不是。”   顾月生道:“南海仙宗弟子众多,其中不乏良善之辈——只不过知道妖丹一事的,尽是些贪婪之徒。”   他斟酌一下语句:“长老们会对弟子进行暗中考核,让他们置身于幻境之中,面临一项选择。面对一只濒死的妖,一是取走妖丹、助长自身修为,二是送去医治,错过一步千里的机会。”   月梵恍然:“只有选择第一条路的人,才会被那群渣滓看中。”   如此一来,便成功筛选出了一丘之貉。   “被选中成为亲传弟子后,长老会在识海里设下禁制。”   顾月生满不在乎地耸肩:“包括我在内,所有弟子都不能在小世界之外提起妖丹的事情。”   昙光点点头:“所以你才要和我们合作。”   顾月生虽然知道真相,但碍于禁制,一旦离开这个小世界,就只能缄口不言。   要想捅破南海仙宗的秘密,他需要旁人的协助。   “你被选中来到小世界,这就说明,你在幻境里取走了妖丹。”   角落里,楼厌陡然出声:“既然当时主动选择这条路,为何如今突然反悔,难不成幡然醒悟了?”   他们彼此之间不明底细,一言一语皆是遮掩试探,此话一出,牢房中瞬间沉寂下来。   顾月生凝视他半晌,似是无可奈何:“……因为在我小时候,家乡被南海仙宗屠过一回。”   楼厌愣住。   “我出生于离川的灵狐部落,亲人朋友,全死在他们手里。”   顾月生道:“我拜入南海仙宗,一步步成为内门弟子,后来猜出他们的套路,顺应了幻境的走向。”   楼厌:……   沉默寡言的魔尊抿了抿唇:“抱歉。”   “等等,灵狐,血海深仇——”   昙光脑瓜子机灵,声调拔高:“晏公子不也是这样吗?你们两个不会认识吧?”   顾月生一呆:“晏公子?”   他原本表现得漫不经心,此刻忽地挺直身形:“……晏寒来?”   居然对上了!   温泊雪惊喜点头:“对对对,就是他!”   他刚想从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奈何还没勾起,唇边就被狠狠压下,换上茫然的神色——   眼前那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少年深吸一口气,眼眶一下子变得通红,眼泪像是荷包蛋,不停打转转。   这……怎么哭了?   “对不起,我从小就很爱——”   顾月生又吸了口气,抬手拭去眼底水珠:“很爱掉眼泪。”   昙光小心翼翼:“所以,你的确认识晏公子。”   顾月生点头,泪眼汪汪:“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还以为……”   他继续擦眼泪:“你们是晏哥哥的朋友,之前多有得罪,抱歉。”   似乎和晏寒来关系很好的样子。   而且,出乎意料地,是个哭包。   “晏公子很好,修为已入金丹,应该半步元婴了。”   温泊雪挠头:“他和我们一路同行,帮过我们许多。”   “真的?”   顾月生眨眼:“当年南海仙宗屠杀离川,是晏哥哥以自己作为诱饵,被南海仙宗抓去,让我逃了出去。”   亲人惨死,无家可归,他无数次打算自寻死路,想起爹娘、晏叔晏婶和晏寒来,都会咬紧牙关继续活。   他的命,是用所有同族的牺牲换来的。   少年拭去眼泪,好奇又道:“他的剑谱,修到第几重了?”   “剑谱?”   昙光:“什么剑谱?晏公子不是法修——”   一句话没说完,他就闭了口。   有个念头涌上心尖,饶是昙光,也脑子里嗡嗡一响。   ……不会吧。   在修真界里,如非意外,不会有人中途放弃修行的道法。   再联想晏寒来曾经落在南海仙宗手里——   顾月生沉默须臾,眼泪又往下落。   好在他很快胡乱擦掉眼泪:“时间紧迫,巡逻的弟子就快来了。这座地牢戒备森严、形如迷宫,你们要想离开,可谓难如登天。”   顾月生道:“我能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归根结底,还是要靠你们自己。”   他说着抬手,飞快递来一张手绘地图:“这是地牢里的路线图,看完以后记下来,明天还给我。”   温泊雪小心接过,听他继续道:“明日扶玉会来,我和另一个弟子将押送你们前往炼丹房。在此期间,你们一定要发起突袭,我会故意放水——只需打倒另一个弟子,就能趁机逃走。”   这样一来,就算他们逃跑失败,顾月生也只会得到一些“看管不利”的惩罚,问题不大。   顾月生神色稍凝:“离开地牢后,千万别松懈——这地方位于深渊之下,要想离开,必须徒手爬上万仞悬崖。你们能做到吗?”   这才是最难的一点。   悬崖陡峭,处处危机,对于修为全无的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   顾月生微微蹙了眉,身前另外几人,却是不约而同眸光一亮。   温泊雪挠挠头。   好像……   他的《人们一败涂地》,终于能发挥作用了?   “放心。”   月梵拍胸口保证:“我温师兄是练过的,徒手攀爬不成问题。”   “务必小心。”   顾月生叹一口气:“在此之前,已经有两个人失败了。”   两个人?   昙光明白了:“除了我们,你还试过帮别人逃走?”   “可惜一个也没成功。”   少年垂下眼:“被压制修为以后,不说爬上那道万丈悬崖,他们连避开巡逻的修士都做不到。”   他加重语气:“这一点也要当心。除了负责押送的弟子,地牢里还有不少人负责巡逻,你们能避则避,别惹出乱子。”   温泊雪用力点头。   他来不及说话,忽然听见牢房外一道暴怒男音:“你们这样做,是要遭天谴的!天谴!”   楼厌飞快撩起眼皮。   那人继续叫喊:“仁义礼智信,你们占了哪一项?连我们魔尊都说要讲富强民主文明和谐,你们要丧心病狂至此吗!呜呼哀哉!”   下一刻,有小弟子不耐烦道:“还想挨鞭子是不是?闭嘴!”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楼厌:……   楼厌:“这是——”   “是魔域的人,一天到晚吵个没完。”   顾月生扶额:“他修为很高,像这种修为的,不会被南海仙宗直接拿去炼丹。”   温泊雪:“为什么?”   “他们的妖丹蕴含了太多灵力,一时不慎,很可能导致爆体而亡。”   顾月生退开一步,做出搜身完毕的姿态:“而且一旦吃下去,修为起码增进一个大阶,无论放在谁身上,都很不合逻辑。”   他说着看一眼走廊,与路过的一个小弟子相视一笑:“所以,南海仙宗决定温水煮青蛙,一天天汲取他们的修为。”   这也太恶心了。   不止温泊雪,所有人后背都生出一阵恶寒。   月梵心下一动:“那浮风城失踪不见的大祭司,应该也在这里啰。”   她话音方落,便听远处响起冷然女音:“成天鬼哭狼嚎,实在不成体统。”   “鬼哭狼嚎”的男人更气。   “你这是妥协!还有一点儿鲛人大祭司的威严吗!我们魔尊说了,不畏强权不畏欺凌,只要我们广大群众团结起来,就能推翻南海仙宗的统治!”   女人冷哼。   顾月生由衷感慨:“那位魔尊真是个神奇人物,自己怪怪的,连带手下也成了这副德行,成天胡言乱语。”   楼厌:……   “我不宜逗留太久,得先行离开。”   灵狐少年眸光一动:“明日……看你们的了。”   “放心。”   月梵笑笑:“对了,能给我们一张传讯符吗?”   *   小世界里的雨还是没停。   谢星摇能听见雨声的淅淅沥沥,睁开双眼,见到的却是另一幅情景。   她又在做梦。   梦到的……居然是那位禅华剑尊。   每每取得一块仙骨,她都能感受到一段来自仙骨的记忆。   之前几次的梦,都发生在取得仙骨的一两天以后。这次应该是对应了幽都的那块,不知怎么,居然延迟了这么久。   眼前所见,也要模糊许多。   梦里的禅华剑尊,已然长成一个英挺俊秀的青年人——   只可惜处境似乎不大好。   他身受重伤,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躺在小床上,与上一场梦境中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去甚远。   床边立着的人影,是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师父。   “事到如今,你将我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青年咬牙,呛出一口血:“我不是说过了么?从今以后,你我二人恩断义绝,不再有师徒情分。”   老道凝视他许久,语气极淡:“你何苦如此。”   “何苦?”   青年冷笑:“这是我心甘情愿。以我的资质,多少仙门大宗求贤若渴,挣着抢着要收我为徒——我不愿留在这道观,有错吗?”   老道不语,端来一碗汤药。   “我不要!”   一手掀翻瓷碗,深棕色汤药洒落一地,青年忍痛起身,额头青筋暴起:“你别缠着我!从小到大就对我百般约束,如今我倦了厌了,你还要将我困在这里么!这么多年修为毫无突破,跟着你,我能得到什么?”   烛光骤晃,血气蔓延。   一旁的谢星摇蹙起眉头。   如果她没记错,禅华剑尊自幼年时候起,就一直跟着这位老道。   莫非他为了跻身大宗门,竟不惜与师父决裂?还有这满身的伤痕……   万众敬仰的禅华剑尊,难道是个利欲熏心、不顾恩情之辈?   这也太、太崩人设了吧。   只可惜来不及细想。   这次的梦境恍惚又暗淡,如同一场摇摇欲坠的看电影。   眼前一幕匆匆掠去,当谢星摇再眨眼,感到一股柔暖热气。   是晏寒来身上的热。   此时此刻,她正躺在晏寒来怀里。   识海如被猛地一戳,那点儿惺忪睡意全都消失不见。   谢星摇想动又不敢动,只能悄悄调整呼吸。   少年人的手臂修长有力,紧紧环住她后背,察觉她的动作,心口用力一跳。   晏寒来醒着。   之所以一直没动,或许是为了不打扰她。   有生以来头一回与同龄少年相拥而眠,说不紧张,定是假话。   谢星摇压下心中躁动,以及更多不可言说的念头,佯装镇定开口:“晏公子。”   他身上太热了,体温显而易见不正常。   谢星摇:“你是不是不舒服?储物袋里有没有治疗风寒的药,我去拿一些。”   晏寒来闷声:“不必,我吃过。”   他似是匆忙,又像心慌,飞快松开压在她背上的左手,自被褥间跪坐起身。   迟疑一瞬,又道:“许是恶咒发作。”   听见恶咒,谢星摇神色稍沉。   她见过晏寒来的记忆,清楚明白当年的男孩是在何种屈辱的环境之下,被扶玉种下了恶咒。   于他而言,每每恶咒发作,都是一次难言的折磨。   被褥微微一动,少女静默坐起身子。   因着方才的入眠,她眸底尚有几分绵柔倦色,乌发凌散如云,蜷曲着覆在颊边。   谢星摇屈着膝盖,上前靠近他,隐隐露出莹白脚踝。   她伸出双手,做了个拥抱的姿势:“要来吗?”   根本让人无从拒绝。   其实这并非恶咒,晏寒来心知肚明。   但他有办法让它成为恶咒发作。   谢星摇入睡的这段时间,他从未阖过眼。   经过短暂调养,灵力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晏寒来不甚在意,暗暗将其驱动。   杀气凌厉,毫无怜惜划破他识海,剧痛蔓延中,恶咒翻涌。   他觉得自己狡诈又恶心。   然而心中唾弃之余,又无法停下动作。   床褥被摩挲而过,少年缓缓向前,靠近那双纤细手臂。   谢星摇小心翼翼,将他抱住。   晏寒来身上有伤,她不敢用力,只能轻轻环上脖颈与后脑勺。   还是好烫。   之前几次恶咒发作的时候……晏寒来体温没有这么高吧。   谢星摇忍不住担心:“会不会不止风寒这么简单?”   怀里的人难受得神志恍惚,没有回答。   晏寒来咬紧牙关。   难以启齿的热气,已经向着小腹往下。   隐隐约约,他甚至能感受到骨骼的摩擦与碰撞,四肢百骸皆是疼痛,伴随火焰灼烧后的闷热。   气息涣散之间,少年冒出一对雪白狐狸耳朵。   然后是硕大蓬松的尾巴。   很难受。   却也生出难言的期待。   痛楚将他吞没,谢星摇的灵力冰凉澄净,好似汇入荒漠的涓涓细流,沁出丝丝凉意,让他久违感受到活着的实感。   她动作拘谨,从头顶摸到耳朵尖。   恍惚里,晏寒来听见她的声音:“晏公子,如果疼得厉害,我给你讲故事吧,说不定能分散注意力。”   谢星摇思忖片刻,不甚熟练地开口:“很久很久以前,在原始森林里,有一只独来独往的狐狸。它看上去冷漠又凶巴巴,很不敢接近。”   晏寒来长睫倏动。   他如被业火灼烧,渴求寻到一缕清凉,鼻尖划过她衣襟,来到冰凉侧颈。   谢星摇轻轻一颤。   少年闷声应她:“嗯。”   “但住在它隔壁的兔子却不怕它,狐狸很好奇,问兔子原因。”   因他垂头一蹭,谢星摇尾音抖了抖:“兔子回答,自己最初也很害怕狐狸,觉得它又冷又凶,想要远远避开,但相处久了才发现,原来根本不是这样。”   晏寒来像是笑了下:“嗯。”   “狐狸嘴硬心软,其实是只好狐狸——会安慰,会关心,也会保护其它动物。”   她摸了摸少年的耳朵尖:“说不定连狐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这次晏寒来没应声。   他心口倏地一跳。   有某种潜藏在心底的坚硬之物,仿佛在渐渐消融。   “兔子想对狐狸说,其实你已经很好很值得喜欢啦。不管有什么事,不要咬牙自己扛。”   她一顿,嗓音更低:“我也想保护你一次。”   不知是在说故事,还是在说什么别的东西。   生涩稚嫩,却温柔至极。   他心动得难以自持,根本抑制不住。   恶咒撕裂识海,体内的热意似乎能将他融化,晏寒来却愉悦扬起唇边。   谢星摇的掌心停留在他耳尖,极致的痛楚,极致的欢愉。   带来无上的极乐。   灵狐一族自出生以来本无性别,直至死心塌地爱上第一个人,才会为其分化男女。   他曾经觉得荒谬至极,如今却甘之如饴,迫不及待想要留下这道烙印。   永恒的、不会消逝的烙印。   他的爱与欲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浆,明面上不显分毫,实则早已愈烧愈重。倘若掀开那层云淡风轻的伪装,谢星摇定会惊讶于它的汹涌滚烫。   晏寒来在颤抖。   谢星摇迟疑着抬头,无端心跳加速。   少年俊秀的面庞近在咫尺,双目绯红,薄唇轻勾。   如同春夜海棠,晓月霜雪,长睫倏忽一颤,撩得心口发麻。   像噬魂夺魄的恶鬼,也似脆弱柔和的羔羊。   晏寒来静静同她对视,半晌,抬手捂住她双眼。   触手可及,是他此生唯一的爱念。   灼灼气息更汹更浓,心跳剧烈得前所未有——   他正变得和之前不再一样。   火焰凝出实体,从虚无缥缈,渐渐到能被他清醒感知,酸涩微胀,再难消退。   少年茫然懵懂,下意识渴求她的贴近与抚摸。   “晏公子。”   这不对劲。   谢星摇被他吓了一跳,言语中生出几分怯意:“你如果不喜欢这样……我还是找些药来吧。”   双眼被猝不及防蒙住,她视野中一片漆黑,清晰感知到周身暗涌的热流。   呼吸交融,晏寒来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低声开口:“谢姑娘讨厌这样?”   当然没有。   谢星摇迅速摇头,听见一声笑出的气音。   她紧张得头脑空白,停下所有动作。   左手仍然紧紧贴着她双眼,晏寒来俯身向下,如之前一样,鼻尖蹭过颈窝。   然后用毛绒绒的狐狸耳朵,毫无克制地压上她掌心。   “继续摸。”   脸上热得像在发烧。   被蒙住双眼,谢星摇见不到他身体的异变,也看不清对方眼中的旖旎之色。   声声心跳里,只能感受到晏寒来靠近她耳朵,薄唇若有似无擦过耳垂。   暗夜幽谧,愈发沉重的呼吸四下溢淌。   春夜,细雨,凉风。   少年此生的头一回心动。   他的呼吸凌散又炽热,在耳边轰然炸开:“……喜欢。”   ——喜欢谢星摇。   好喜欢。 第86章   喜欢。   ——他喜欢什么?   炙热的吐息缭绕耳边,谢星摇轻吸口气,脑子里一团乱麻,热得发懵。   她能察觉出异样的古怪。   无论是晏寒来的动作还是言语,清一色暧昧至极。   床褥被铺在山洞角落,她睡于里侧,这会儿后背贴上冰冷石壁,双手则将少年轻轻抱住,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动弹不得。   过于滚烫的气息仿佛能将雨夜消融。   双目中的视野消失之后,晏寒来的每次呼吸、每个吐字、甚至于每一回颤抖,都能被她清楚感知。   谢星摇觉得……即便是那些轻微的颤抖,也蕴藏着令人心慌意乱的欲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她裹挟其中。   不像发烧,不似恶咒发作。   一个天马行空的猜想陡然浮于心头,她屏住呼吸,心觉荒谬。   来不及细想,怀里的晏寒来轻轻一动。   他被恶咒缠身,识海剧痛不已,分化又带来无穷无尽的绵延滚烫,灼痛阵阵。   静默间,少年感受着那道渐生渐汹的异状,默念一道清心诀:“谢姑娘?”   谢星摇猛地回神。   方才这一分心,她忘记了手上抚摸的动作。   倘若在这种时候开口说话,总让人觉得不好意思。她摇摇头,掌心灵力汇聚,又一次摸上狐狸生满绒毛的雪白耳朵。   被恶咒贯穿全身,此时此刻,他本应十足难受。   然而当她重新开始抚摸,耳边阒然,热意弥散,陡然响起晏寒来的轻笑。   *   深海小世界,地牢。   温泊雪被冷得打了个哆嗦。   这地方分不清白天黑夜,更弄不清楚此时此刻的时间。   他们和顾月生达成了合作,由后者提供地牢路线图,从而为他们搏得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   灵狐少年所言不假,为了防止有妖魔越狱,这座地牢被建造得十足复杂,条条长廊蜿蜒盘旋,好似迷宫。   不止如此,四面八方还设下了不少机关阵法,若是擅闯,定会死相惨烈。   万幸他们没有一时冲动,开着跑车冲出去。   温泊雪拢了拢衣襟,朝着掌心哈出一口热气。   万一他们逃脱失败,被抓捕时身上揣着张路线图,南海仙宗见到后,定会明白弟子之中生出了内奸。   为了确保顾月生不被怀疑,合作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将路线图牢牢记下,然后交还给顾月生。   “折磨。”   月梵神色复杂,双目失去高光:“我在上学时候就讨厌背书,没想到来了修真界,居然还要记这种东西。”   “谁又不是呢。”   昙光叹气:“修这么复杂,南海仙宗的弟子不会觉得麻烦吗?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厉害。”   不过这也能够看出,南海仙宗在想方设法阻止妖魔逃出去。   地牢里见不得光的丑事一旦被爆出,他们就完了。   撇开别的不谈,他现在迫不及待,只想看到这个恶臭宗门被挫骨扬灰。   昙光拍拍脑门,看一眼温泊雪。   作为一群老乡中最老实的老实人,温泊雪不懂得任何记忆技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背,使劲背,死记硬背。   这傻孩子,眼珠子都快看出来了。   认真端详眼前的地牢路线图,昙光开始记忆。   没想到堪堪记到一半,身边就响起一道淡漠男音。   楼厌:“记下了。”   月梵蓦地抬眸。   温泊雪怔怔仰头。   昙光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快?”   楼厌嗯了一声:“这具身体有化神修为,记东西很快。”   他顿了顿:“而且《奇迹冷冷》有照相功能,我已经拍下来了。”   对哦。   月梵恍然大悟。   她怎么就没想到,作为一款美少女换装游戏,《奇迹冷冷》能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拍照留念,堪比自由活动的人形摄像机。   这这这,这算不算是一种意外之喜?   “记住地图,接下来就得想想,应该怎样避开巡逻的弟子了。”   月梵道:“他们分散在地牢里的各个角落,只要被发现,我们就铁定没辙。”   她说着轻抚下巴:“不过……只要能通过一关,抵达地牢外的悬崖峭壁,我们联系上摇摇的几率就大大提高了。”   昙光点头,轻拍温泊雪肩头:“加油。”   在《人们一败涂地》里,橡皮泥小人能无视高度与倾斜度,肆意攀爬。   在以往,这个设定自始至终派不上用场,今时今日,终于能发挥一点作用。   绝壁陡峭,乃是防止妖魔逃脱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最难于登天的一道关卡。   在身无灵力的情况下,常人几乎不可能登顶。   等温泊雪毫不费力爬上去,南海仙宗的弟子们见到了,定要惊掉下巴。   他们正看着地图,绝不能被巡逻弟子发现,只敢待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一时间四下寂静,毫无征兆地,隐有微风拂过。   可这座不见天日的地下牢狱,它并不通风。   月梵抬眼,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男声。   是那位魔域左护法。   “扶玉!”   男人咬牙切齿,应是向前迈了几步,有叮铃哐啷的铁链声传来耳边。   想来是被铁链子牢牢缚住了。   “你这卑鄙小人,丧心病狂!”   左护法义正辞严,嗓门愈大:“身为名门正派,却是个道貌岸然、利欲熏心之辈,可耻可恨,想想你爹娘祖宗,他们定在为你蒙羞!”   月梵不动声色,看看楼厌。   怎么说呢。   这位魔域左护法……怎么连骂起人来都文绉绉的,像在成语接龙。   这个念头匆匆掠过,长廊里响起笑音。   “看来这位道友余力充裕,还能活蹦乱跳。”   扶玉笑意不止:“不如加大一些今日的鞭刑……期待再见面,道友仍能如此趾高气昂。”   他用了“道友”一词。   左护法看上去又呆又耿直,不过照目前看来,南海仙宗应该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温泊雪眼皮一跳:“鞭、鞭刑?还是今日份的?”   左护法被关在这儿这么多天,不会每天都在受折磨吧。   他目光悄然,掠过身边的楼厌。   果不其然,后者双眸沉沉,生出几分暴怒的冷意。   “鞭刑?堂堂南海仙宗扶玉长老,居然只能用这种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   左护法嘲弄冷笑:“你也只能在这儿逞逞威风,等离开小世界,准被我打趴下。”   他毫不掩饰言语里的鄙夷,不消多时,走廊里传来某种东西倒地巨响。   紧随其后,是男人痛极的闷哼。   应当是被扶玉的灵力击中了。   “道友迟早会明白,究竟是谁在逞威风。”   扶玉喉音清冷,如冰如泉,开口却让人不寒而栗:“还有不少时间,我们不介意慢慢陪你玩。”   显而易见,这是个大变态。   他说得云淡风轻,很快惹来另一声属于女人的嗤笑。   “大祭司不开心?”   扶玉听出嗤笑的源头,体贴问询:“怎么了?”   分明是明知故问。   “没怎么。”   鲛人大祭司在另一边牢房开口:“不过是入眠时忽然听见一声犬吠。那犬吠不明出处,吵嚷得很,我特意来看看。”   扶玉不恼,笑意依旧:“原来如此。不听话的狗,确实需要好好管教。”   “这就是……扶玉长老。”   昙光悄声:“左护法没事吧?”   他们五感过人,都闻到了从走廊里飘来的血腥气,想必扶玉下手不轻。   楼厌蹙眉。   扶玉并未多加停留,在好几个弟子的陪同下缓步向前。   他一路走,一路有被关押着的妖魔奋力挣扎,将双手探出牢房,试图触及他衣摆。   幽寂走廊里,响起声声有气无力的哀呼与怒喝。   “求求长老,放过我和我弟弟吧!他才七岁啊!”   “衣冠禽兽,害我同族,我杀了你!”   “人面兽心,将我们残害至此,你们迟早要遭报应的!”   扶玉步步前行,来到他们所在的牢房之外。   他并未多加在意这几个新来的修士,目光紧紧落在妖魔们伸出的手上,不愿被它们碰到。   “脏死了。”   扶玉不悦皱眉:“每次来这儿,衣服都要被弄脏。这群妖魔烦得厉害,要我说,不如将他们双手剁掉——反正我们只要妖丹。”   这竟是堂堂一个仙门长老说出的话。   温泊雪凝神去听,只觉荒谬又骇然,后背涌起一阵恶寒。   “混账,恶棍,杀千刀的!”   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抓起脚边杂草,奋力向他砸去:“你们这群人不得好死!下地狱去吧!”   扶玉只需一瞥,便有灵力溢散,将杂草碎作齑粉。   因为服用了特制丹丸,和地牢里的其他弟子一样,他的修为在炼气巅峰。   “不得好死?”   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右手上抬,凌空一指:“不如仔细看看,不得好死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望见姑娘因恐惧而涌出的眼泪,扶玉哈哈大笑,收回右臂:“吓唬吓唬你,怎么不继续骂骂咧咧了?”   不等对方拭去眼泪,男人又一次抬手,杀气直逼她心口。   剧痛撕心裂肺,姑娘发出一声哀嚎,重重倒地。   扶玉却是兴致大好,仍然沉浸在她错愕的神情之中:“废物。”   他用了个除尘诀,清去衣摆尘土:“还有你们说的什么‘报应’……这么多年过去,我的确得了报应。”   喜怒无常,想一出是一出,浑然一个疯子。   “知道是什么报应吗?”   说到这里,扶玉朗声笑笑:“修为飞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南海仙宗日益强盛,成了这里首屈一指的大宗——怎么样,如你们所愿,高兴满意了吗?”   两侧的牢房里,叫嚷声更加刺耳。   扶玉不喜地牢,很快领着一众弟子径直离去。   月梵沉默着没说话,遥遥眺望他远去的背影。   乍一看去,白衣修士霁月光风、川渟岳峙,状如遗世谪仙,清贵尽显。   他相貌出众,周身萦绕着淡淡灵力,前行之际白光轻淌,破开重叠烛光。   然而在他身侧,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炼狱。   骨瘦如柴的妖魔们徒劳伸手,在毫无希冀的黑暗里,唯独剩下阴冷悲怮。   扶玉面带微笑,目不斜视,一步步离开。   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昙光深吸一口气,终于能由衷感慨:“这什么变态啊。”   温泊雪皱着眉:“恶心。”   月梵放心不下,抬眼望向对面的地牢。   被扶玉打中的女孩蜷缩在地,她看不清具体情况,只能试探性出声:“姑娘,你怎么样?”   地上的影子微微一动。   万幸还活着。   “南海仙宗里的人,不会都是那种样子吧。”   想起扶玉,月梵心有余悸:“简直比邪修还邪修。”   “不管怎样,扶玉去了更深处,不会顾及地牢里的事情。现在是我们逃出去的最佳时机,只等顾月生了。”   昙光往外一张望,挑起眉梢:“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们小声交谈的同一时刻,顾月生和另一个南海仙宗弟子来到牢门前。   昙光与他对视一眼,彼此间心照不宣。   “扶玉长老即将亲自炼丹。”   顾月生道:“请各位跟我们走一趟吧。”   “什么炼丹。”   昙光配合他演戏:“难道他要炼化我们的妖丹?!”   温泊雪顺势接话:“怎么会……二位仙长,可否为我们在长老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我还不想死。”   “少废话。”   顾月生身侧的少年弟子很是不耐烦:“赶快随我们来,别耍花招——我们体内尚有灵力,一旦硬碰硬,你们没有好果子吃。”   好凶。   温泊雪没再出声,循着他的意思走出角落。   正要踏出牢门,身后有人匆匆道了声:“哥哥姐姐,你们——”   回过头去,正好对上两个小孩通红的双眼。   女孩瑟瑟发抖,眼中充满绝望、愤怒与恐惧;男孩站在她身边,凝视他们一行人的脸,欲言又止。   温泊雪轻轻上前,靠近他们身边。   “别怕。”   他语气温和,桃花眼蕴藉流光,说话时蹲在两个小孩跟前,摸摸他们脑袋,压低声音:“我们不会有事。等找到机会,就带你们离开,去外面。”   男孩怯怯看他,咬紧下唇。   不知怎么,温泊雪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近在咫尺的这个小男孩,像极童年时候的他自己。   弱小,懵懂,迷茫,胆怯,什么事都做不到。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他渐渐长大成人,本质却并无变化,胆子不大,迷迷糊糊,无论拍戏还是做人,都做不好。   然而今时今日,当他面对这样的孩子,居然成了安慰他、给予他希望的那一方。   这是温泊雪从未想过的局面——   从小到大不被别人看重的他,也能对一个孩子说出“别怕”。   不是无可奈何的安慰,而是胸有成竹的承诺。   他能救,也想救他们。   “你们还要嘟嘟囔囔多久?”   少年弟子又一次不耐烦起来:“快过来,跟我们走。”   温泊雪起身,点头。   长廊幽静,顾月生领着他们出了牢房,关上牢门后,便要前往炼丹室。   临行前,灵狐少年动作一顿,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膏,右手轻扬,将它扔进对面的牢房里。   正是那个受了伤的小姑娘身旁。   “这是上好的伤药啊。”   少年弟子一愣:“顾师兄,你就这样给她了?”   “扶玉长老出手这么重,不给伤药,她死掉怎么办。”   顾月生面色淡淡:“在她体内,还有一颗正在孕育的妖丹。”   少年弟子恍然大悟,没再多言。   地牢很大,跟着顾月生穿过几个拐角,身边渐渐安静。   见不到巡逻的弟子,也没了关押妖魔的牢房,只剩下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   寂然无声,顾月生轻咳一下。   这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暗号,代表逃脱开始。   月梵与楼厌最先动手,一人扼住顾月生脖颈,另一人挥拳而出,直击少年弟子侧脸。   顾月生十分配合,佯装出措手不及的狼狈模样,被重重一扭脖子,“昏倒”在地。   他和少年弟子都是炼气巅峰,押送四个灵力全无的阶下囚,其实问题不大。   然而顾月生倒下,二对四成了无比艰难的一对四,前后左右都是杀机,少年生出几分慌乱,念咒掐诀。   昙光哪能给他机会,立马挥拳。   还没出拳,就见少年弟子身形一晃,闭上双眼向下倒去。   在他头顶,隐约现出一道残影。   【道具:眩晕弹】   【简介:让对手陷入三秒钟晕眩,趁此机会,驾着你的飞车一路领先吧!】   这是……   温泊雪眼前一亮:“《卡卡跑丁车》!”   “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还能派上用场。”   月梵俯身,又给少年弟子补了几下,确保他不会中途醒来。   “别磨蹭,快走。”   顾月生从温泊雪手里接过路线图,指了指自己后颈:“不能让他们起疑,我必须受伤晕过去。”   一旁的楼厌毫不犹豫,给他一个手刀。   接下来——   另外三人一齐抬头,看向冷漠寡言的魔尊。   是时候让《奇迹冷冷》发挥功效了。   *   多亏拍了照,楼厌成功复刻出一张无比清晰的地牢路线图,只要跟着地图走,就不会遇上夺人性命的陷阱。   万万没想到,换装游戏还能这么用。   错综复杂的长廊有如蛛网,几人速速穿行。   但很快,月梵就发觉了更加棘手的问题。   正如顾月生所说那样,在地牢里巡逻的南海仙宗弟子们,是个巨大隐患。   他们都保留了炼气的修为,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很难察觉——   至少在月梵看来,巡逻中的弟子们好似鬼魅,压根摸不着方向。   又是一道人影从不远处走过,月梵后退一步,皱眉藏在拐角。   “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岔子。”   她压低声音:“我们身上没了灵力,连他们是在什么时候靠近的都不知道。”   须臾的沉默。   昙光忽然道:“或许……可以试试《合欢宗养鱼手册》?”   他铺开识海,共享游戏界面,来到主页。   “在《养鱼手册》的主页里,攻略对象都有个头像框,只要点开,就能查看好感度。”   昙光低声:“除此之外我还发现,当攻略对象出现在身边,她的头像框会发光。”   月梵倏地抬眸。   “也就是说——”   温泊雪欢喜笑笑:“《合欢宗养鱼手册》,可以用来侦查他们的距离。”   正是如此。   神识凝于游戏界面,昙光深吸一口气。   好感度头像一片漆黑,说明没人靠近,他点点头,向楼厌传达安全的信号。   灯火昏幽,四人一路前行,当好感度界面亮起白光,昙光拉住楼厌袖口,提前做好隐藏,进入长廊两侧的空房间中。   于是四人与一个接一个的南海仙宗弟子正好错开,一点点离开地牢深处,窥见一丝天光。   太久没见到外边的景象,温泊雪下意识愣住:“我们这是……出来了?”   “自信点。”   月梵:“用陈述句,我们出来了。”   像做梦一样。   他们居然真就成功了。   在地牢里的经历恍如隔世,月梵只想啪啪鼓掌。   她原本只想一个劲向前莽,完全没料到还有这种解法——   利用美少女换装游戏拍照留下线索,利用恋爱游戏侦查行踪,硬生生把两款休闲小游戏,玩成了一出惊心动魄谍战剧。   对了,还有她自己的《卡卡跑丁车》。   原本赛车用的技能,被她拿去砸人了。   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管他三七二十一,莽就对了。   思忖的间隙,右腿迈出一步,月梵见到久违的亮光。   地牢出口是处洞穴,估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到了凌晨。   小世界里虽无太阳,但自有白光萦绕,淡淡亮色好似墨染宣纸,一点点浸透。   而在洞穴之前,赫然是座陡峭骇人的悬崖。   不久前下过雨,崖壁潮湿,被雨水完全浸透,映出碧绿苔藓。   温泊雪早就做好了准备,轻轻握住右拳。   他们一行人中,只有他能出去了。   “那……”   温泊雪道:“我开始了。”   月梵点头:“注意安全。”   《人们一败涂地》被点开,橡皮泥小人努力稳住身形,伸出右手。   这是温泊雪第一次攀岩。   全身上下的力气仅仅凭借双手来支撑,他动作笨拙,却毫无停顿。   在地牢中渐趋麻木的感官重新变得清晰,掌心贴上冰冷石壁,凉意透骨,让他觉得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   橡皮人严格遵循游戏设定,对物体拥有天然的粘性,绝不会中途掉落。   身体渐渐升高,渐渐悬于半空,温泊雪屏住呼吸,按耐住心里的恐惧。   他忽然想起很多东西。   昏暗的牢房,被肆意欺凌羞辱的妖魔,扶玉嘴角冰凉的笑。   还有顾月生说过的,晏寒来曾被南海仙宗抓住,而他小时候,是个剑修。   他气愤,苦闷,又觉得难受。   他们明明是朋友,对于朋友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却是一概不知。   倘若他们不来……晏公子的命运会和原著一模一样,死于好友之手,背负万千骂名,死无葬身之地。   温泊雪想改变那样的结局。   越往上爬,灵力就越浓。   修为从无到有,他加快攀爬的速度。   南海仙宗处心积虑设下这处天堑,万万不会想到,会在有朝一日成为他逃亡的踏板。   橡皮泥人步步向上,不知过去多久,终于能停下动作。   他出来了。   往下探去,只能望见一片云雾缭绕,暗流汹涌,遮挡住悬崖之下的罪恶。   事不宜迟,当务之急,是告诉谢星摇这里的位置。   只要她能来,不愁不能把地牢一锅端。   久违的灵力凝结掌心,传讯符浮空而现,温泊雪来不及多想,飞快写下文字。   【我们被关在北方陡崖,南海仙宗的地牢——】   想说的话太多,他只能挑选其中最有意义的内容,然而喉头一动,温泊雪突然停止动作。   ……有陌生的气息。   杀气阴冷,似毒蛇涌上他后背。   心跳不止,声声击在心口,温泊雪似乎明白了什么,迅速转身。   不出所料,身后站着一袭白衣。   “听说有人在地牢里惹是生非,我特意来看看。”   扶玉笑得温和礼貌:“说来也巧,刚到这儿,就见到这位道友了。”   温泊雪紧张到屏住呼吸,听他忽地沉了语气:“不过……你们怎么出来的?”   一语落毕,杀意陡生。   这里是南海仙宗最深的秘密,知道的人,不可能活着离开。   杀气铺天盖地,直击胸口。   温泊雪想要抬手抵挡。   掌心拦住杀诀的一刹,巨大气浪好似爆破,温泊雪踉跄几步,被推得后退连连。   旋即脚下一空。   他赢不了扶玉。   修为之间的差距遥不可破,离开地牢、置身于悬崖上,扶玉已恢复了几分力量。   耳边是呼啸的狂风,如此高的距离,就算是橡皮泥,摔下去也会粉身碎骨。   温泊雪却笑了笑。   修为飞速消散,在即将归零的最后一刻,那张被紧紧握在手中的传讯符,在白光里没了影子。   他赢不了扶玉,但他们有办法能赢他。   风声飒飒,死亡如影随形。   身体急速下坠,眼前所见的一切皆如走马观花。   温泊雪深吸一口气,即将落地之时,在凉意刺骨的冷风里默念:   三,二,一。   几乎是在一瞬间。   柔暖白光倏然上涌,将他包裹其中,光芒两翼张开,细细看去,竟是一双巨大的鸟翼——   【技能:天使的守护。】   来自月梵的《卡卡跑丁车》。   *   来到月梵在传讯符里提过的山巅,谢星摇叹了口气。   她没猜错,过了这么久,大家果然没在原地转圈圈。   晏寒来的状况古怪至极,等他浑身上下的滚烫降下一些,二人启程离开山洞,来到这儿,只见到空空荡荡的密林。   晏寒来环顾四周,淡声道:“还是没回传讯符?”   谢星摇蹙眉:“嗯。”   这里是南海仙宗的地盘,为了防止消息泄露,凡是误闯小世界的修士,一定都会被他们解决。   传讯符久久没有回音,莫非——   踢飞脚边的一颗石子,谢星摇思绪繁杂。   小世界里尽是林海翻涌,要想找到南海仙宗的老巢,无异于大海捞针。   至于束手就擒,主动暴露位置、让南海仙宗亲自把她押送到其他人身边……   虽然有一定可行性,但南海仙宗的弟子数量众多,毫无疑问,个个都实力不弱。   她万一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地进去,很可能出不来。   晏寒来猜出她的所思所想:“别冲动。”   比起之前,他面上的红潮渐渐褪去,身体也不再那么热。   好像……不知怎么,五官轮廓更加硬朗了些。   错觉吧。   此刻正值凌晨,微光暗生,照亮少年面上凌厉的线条,乍一看去,难免恍惚。   谢星摇略过这个话题,心中继续思忖。   他们找不到南海仙宗的据点,冒昧行事,只会惹来灾祸。   要想确保万无一失……   她心下一动。   《天途》里提到过,仙骨也藏在这个小世界,就在西边的一座陡崖之下。   小世界会压制修士的力量,却无法影响仙骨。   只要拿到仙骨,得其浸润,她就能拥有一定程度的修为提升。   毋庸置疑,这会是最为可靠的保障。   她和晏寒来所在的山巅,就是小世界西边。   “我们尚且不知南海仙宗的藏身之地,不妨四处找找,或许能找到线索。”   谢星摇:“这边是西……继续往西走走,怎么样?”   晏寒来自是答应。   陡崖高耸陡峭,在原文里有过详细的环境描写,她有心寻找,很快感应到一股澄净灵力。   晏寒来身为灵狐,只会比她察觉得更早。   谢星摇抬头:“晏公子。”   无需更多言语,他即刻明白话里的意思,微微颔首:“仙骨。”   少年身形挺拔如竹,循着气息走去,抬手拨开两边杂草。   陡崖投下一片漆黑影子,四下昏暗,衬得那道莹白愈发纯净夺目。   果然。   此地千百年来鲜少有人踏足,仙骨静静躺在一个逼仄的地下小洞,始终未被发现。   晏寒来俯身将它拾起,用除尘诀擦拭干净,微微抬了眼,递给谢星摇。   “多谢。”   她松了口气,欢喜接下:“没想到能在这儿找到仙骨……晏公子,有了它,我们或许能潜入南海仙宗的据点试试。”   当下形势紧迫,必须尽快找到失踪的其他人。   谢星摇没有犹豫:“我会尽量闹出大一点的动静,故意引来南海仙宗。晏公子身有不适,不妨藏在暗处静静等候,若是连我也出了意外,那——”   晏寒来将她打断:“我来。”   以他对南海仙宗的了解,在这个小世界里,起码有数十个弟子看守。   要是再来一名长老,就算谢星摇身怀仙骨,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她本不应牵扯进这件事。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身边白光一现。   有人发来了传讯符。   谢星摇眸光骤亮,飞快将它打开,看清上面的字迹,不由面色微沉,递给晏寒来。   【我们被关在北方悬崖下,南海仙宗的地牢】   “是温师兄的笔迹。”   她抬眸:“晏公子要一起去吗?”   晏寒来只是静静看她。   片刻,少年开口:“南海仙宗的地牢,理应派有众多弟子看守。他们接连被关入其中,谢姑娘前去,不是送死么?”   “可是——”   谢星摇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闻言一怔:“不去的话,莫非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等死?”   晏寒来没即刻应她。   仙骨散出温润白芒,将一双琥珀色瞳孔衬得沉静纯澈。   晏寒来定定看她好一会儿,忽地笑了笑:“还有一个办法。”   他笑意柔和,微微张开苍白薄唇。   可惜谢星摇没能得到答案。   ——电光石火,晏寒来倏然抬手,劈向她脖子。   眼前的人影向前倒下,少年小心翼翼,将她拥入怀中。   谢星摇抱了他这么多次,由他主动的时候,似乎少之又少。   少女身形纤细,单薄得叫人不敢用力。晏寒来垂下头,轻嗅她颈间的浅香。   这是他等待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复仇。   更何况,在南海仙宗地牢里岌岌可危的,是他此生仅有的友人。   丑恶污秽之事,由他去做就好。   至于谢星摇,像她这样的人,就该一辈子逍遥快活,不被世间泥沼染上脏污。   此去一行,十死无生。   握住她手中的仙骨,晏寒来左手用力,让她靠坐于石壁一角。   少年默不作声,细细看她许久,好一阵子,试探性伸出右手。   他的手上伤疤遍布,轻轻抚过那张细嫩面庞,逐一描摹她五官轮廓,被衬得狼狈又好笑。   长睫倏动,晏寒来向她靠近一些。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心动的姑娘,因为她,他完成了一生仅有的分化。   只可惜,或许在谢星摇眼中,他不过是个不讨喜的怪人。   这辈子压抑得久了,连坦率待人都很难做到。   起初他心知自己异类的身份,不愿与这群仙门弟子生出瓜葛,行事孤僻,冷冷淡淡。   后来对谢星摇生出更多念头,每每想要靠近,都会想起终将来临的复仇——   既然没有未来,没有希冀,凭借这样一副破破烂烂的身体,又有什么理由去靠近。   要是能被她摸一摸,那便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极限。   晨光熹微,晏寒来垂头向她靠近。   他眉眼压得低,眼中晦暗不明。   吐息氤氲,热意勾缠。   薄唇距离她只剩下毫厘之距,少年停下动作。   在离开之前,他只是用鼻尖轻轻蹭过她侧脸,目光乖驯,也有些委屈。   *   谢星摇醒来的时间,比晏寒来料想中早了很多。   她揉了揉后颈。   ——早在见到那张传讯符时,她就隐隐猜到晏寒来的想法。   以他的性子,大概率会独自一人解决南海仙宗,不让她牵扯其中。   所以当他抬手劈向后颈,谢星摇飞快用出一个护身法诀。   那道传讯符来得毫无征兆,让她来不及准备。再醒来,晏寒来的身影消失不见,仙骨同样没了影踪。   恰好与原著里的情节重合。   北边的悬崖。   没做多想,谢星摇加快脚步。   无论那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在晏寒来用身体溶解仙骨前,她必须阻止一切。   今日寒风萧瑟,不似春日,更像隆冬。   悬崖足有万丈之高,抵达目的地时,谢星摇垂头俯视,微微蹙了眉。   很奇怪。   小世界中本就灵力稀薄,自她所在的高度渐渐往下,灵力居然还能越来越少。   想必在最下方,是一处灵力趋近于无的荒芜之地。   如果是灵力趋近于无……   谢星摇神识一动,看向游戏界面里的武器库。   一旦去往下面,这些器具,说不定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在这种灵力越来越弱的地方,使用法器只会中途摔落。   她打开《一起打鬼子》的游戏界面,从中找到一顶降落伞。   降落伞如蘑菇撑开,带着她缓缓向下,空气静谧,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星摇闻见一股血腥味。   悬崖下,是一个山洞形状的漆黑大口。   她顾不得里面藏了什么,快步走入其中。   长廊绵延,好似迷宫,此时此刻,谢星摇却拥有了崭新的路标。   ——不远处,一个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少年俯身而卧,身下鲜血淋漓,已然没了气息。   顺着血渍的方向,是左边那条分岔路。   谢星摇继续往前。   幽深长廊里,俨然成了人间炼狱。   南海仙宗的弟子们死伤处处,血渍凝集,蜿蜒不绝,聚成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鲜红细流。   而在细流尽头,少年的一袭青衣被染作血红,孑然立于廊中,如出鞘利剑。   晏寒来背对着她,身前是两个瑟瑟发抖的南海仙宗弟子。   “求、求求你饶了我吧!”   青年止不住恐惧,向他用力磕头:“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那些妖魔都不是我杀的,是扶玉,扶玉长老!”   他身边的少年泣不成声:“怪物……你杀了我们又有什么用!邪门歪道,所以才要剥你们妖丹!”   谢星摇敏锐觉出不对。   仙骨灵力澄净,不应生出黑气,然而晏寒来浑身上下皆是黑烟——   像是魔气和邪气。   他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失。   ……仙骨呢?   望见她,哭泣着的弟子目光一动。   晏寒来心有所感,随之回头。   四目相对,他停下动作,谢星摇亦是一怔。   少年瞳孔已是猩红,暴戾恣睢,冷寂淡漠,如同暗夜中屠杀猎物的野兽,杀意渐浓。   面对弟子的哭嚎,当他侧目而来,眼中毫无同情之色,唯有戏谑,幽冷,以及嗜杀的快意。   漆黑蜿蜒的细纹自他侧脸生长,像极阴冷水蛇,与苍白皮肤格格不入,狰狞万分。   是邪术的印记。   以他不断流逝的生命力来看……像是以燃烧性命为代价,换取了超乎小世界规则的力量。   晏寒来眼中看不出情绪,理智被邪术吞噬大半,忽而上前几步,向她靠近。   他行经之处,血气与邪气勾缠缭绕,生出缕缕黑烟。   谢星摇看见他左手一动,掌心张开,躺着一块毫无损伤的骨头。   晏寒来说:“是你的。”   他连说话都困难,喉音低哑,谢星摇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一行人受命离开凌霄山,在修真界中搜寻完整的仙骨。确保仙骨完好无损,是她的任务。   晏寒来拿走仙骨,想必有过犹豫,在最终抉择之际,宁愿燃烧性命,将其献祭邪法,也不愿窃取仙骨之力。   这是她的东西,他也想好好保护。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少年静静看她,半晌垂眸,用干净的右手捂住她双眼。   他的这副模样糟糕透顶,见到她时,心中生出慌乱与茫然。   一是源于这具丑陋的躯体,二是肆意屠杀仙门弟子,毫无慈悲。   已经到了快要离别的关头,晏寒来害怕亲眼见到自己被讨厌。   “……别看。”   理智几乎被嗜杀的邪念蚕食殆尽,他忍受着剧痛,尾音颤抖:“我带他们回来。”   他言罢收回右手,望向不远处瑟缩着的两个弟子。   只一刹,邪气爆开,疾风凌厉,割开二人四肢与侧脸。   在两个弟子的哭声里,晏寒来手中结出阵法,迈步上前。   还没抬手,却被人轻轻拉住袖口。   谢星摇道:“晏寒来。”   于是他回头。   四目相对,谢星摇蓦地踮脚,伸出双手。   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晏寒来先是一愣,很快挣扎。   对于任何修士而言,邪气都是肮脏的、不可触碰之物。   谢星摇说:“停下。”   邪气如潮,自衣物摩挲相贴之处渐渐滋生,悄然将她萦绕。   她的食指纤长白皙,轻轻划过一道道漆黑邪纹。   晏寒来身形战栗,在无比贴近的抚摸下,气息纷乱如麻。   谢星摇让他停下,定是厌恶了这副诡谲丑恶的面孔,以及杀人不眨眼的暴虐行径。   可他无法停下。   南海仙宗同他有着血海深仇,哪怕堕为邪魔恶鬼,也绝不可能遗忘复仇。   她身为仙门弟子,对人族存有与生俱来的亲近,不忍见他恣意屠戮。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两相殊途之人。   “晏公子曾经说过,为答谢抑制恶咒的恩情,会答应我一个力所能及的请求。”   长廊中血雾弥漫,谢星摇捧起他侧脸,对上困兽一般的猩红双眼:“停下来。我的请求是,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害自己——”   她说:“见到晏公子难受,我会伤心。”   这是与他预想中完全不同的回答,晏寒来身形微僵。   心口如被柔柔捏住,酥痒灼人,让他窒住呼吸。   邪潮翻涌,腥气四溢。   被邪气缠身的少年人血衣湿濡,垂落的乌发凌散如云,几点血渍沁在侧脸,双目则是血丝猩红,杀意毕露。   他形如修罗恶鬼,唯独心甘情愿为她低眉。   “至于这里——”   谢星摇不动声色,目光望向他身后。   青年弟子目眦欲裂,拔剑出鞘。   她眨眨眼,右手倏动,现出一把漆黑器具。   一声枪响。   硝烟缭绕,白气滚烫,青年弟子双目圆瞪,沉沉倒地。   晏寒来怔忪顿住。   谢星摇摸摸他脑袋,在满室血雾与肃杀里,语气依旧柔和:“我来。” 第87章   廊间阒寂,毫无预兆的砰声有如雷鸣。   子弹穿过心口,不偏不倚,在青年胸前绽开一朵猩红血花。   眼睁睁看着他颓然倒地,少年弟子惊惶不已,爆发出一声刺耳尖叫。   晏寒来怔然抬眸。   他背对着那两个弟子,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毋庸置疑,谢星摇对他们出了手。   她怎能对他们出手。   南海仙宗乃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大宗门,如此一来,谢星摇便是站在了它的对立面。   整个南海仙宗都将以她为敌,至于修真界里的诸多修士,则会把她视作邪门歪道,认为她与妖邪为伍,残害同胞。   被她的掌心抚过发间,晏寒来感受到令人沉溺的温暖热度。   他记得这双手。   手指纤长,白皙如羊脂膏玉,看上去没什么力气,纤盈灵巧,没留下一丝旧伤。   这样的手,本应用来念书识字、握笔拈花,如今却因为他,不得已沾染了血污。   晏寒来舍不得。   “你、你……”   少年弟子不停颤抖,脸颊被泪水打湿,模糊五官。   他缩在角落,几乎成了个不起眼的圆团,说话时眼泪止不住往下掉:“你们这群妖魔邪祟……滥杀无辜,迟早要遭报应!”   滥杀无辜。   谢星摇被他逗乐了:“无辜?”   她左手抚在晏寒来头顶,右手垂于他身后,握着把黑黝黝的枪。   AK略显沉重,将少女细嫩的手背衬出纯净雪色。那双手纤嫩柔软、十足漂亮,谁都不会想到,就在刚刚,谢星摇用它除掉了一人的性命。   他们一行人身怀鲛丹,掩去人族的气息,变得与鲛人无异。   眼前这个少年弟子,显然她当作了鲛人。   在他眼里,妖魔邪祟就该像眼前这般狼狈为奸。   思及此处,神识散开,拂去识海中的鲛人之气。   妖气褪尽,唯独剩下仙门弟子的澄净灵力,彰显出她的真正身份。   少年愕然睁大双眼,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是……为什么?他可是妖,你为了一只妖,竟敢残杀同族?!”   谢星摇并不理他:“说起‘无辜’,南海仙宗这么多年来屠戮无数妖魔,将幼年孩童困于囚牢之中……做出这种行径,难道就能心安理得么?”   “这不一样!”   少年弟子咬牙:“我们斩妖除魔,是为替天行道。关在地牢里的妖魔,全是作恶多端的邪祟,他们、他们怎配与我们相提并论!”   比起只知杀戮的晏寒来,她浑身上下尚未沾染血渍,或许能够交流沟通。   他被晏寒来吓得手脚瘫软,有气无力坐在角落,此时此刻,迫不及待想要向她辩解,从而谋求一条生路。   “譬如你身边那只妖,他声称来自离川……离川是什么地方!几年前恶妖频出,将不少百姓残害至死,多亏有我南海仙宗出面,才终于平定了妖乱。”   少年弟子道:“我当年就去过那里,满地皆是凶残妖邪,不杀了他们,如何让百姓安心!”   说得倒挺冠冕堂皇。   只可惜,谢星摇亲眼见过那段真实的记忆。   少年弟子不敢多言,凝神去看她的神色。   这个小姑娘看上去年纪不大,灵力亦是澄澈无瑕,想必出身于正统仙门。   像这样的年轻修士,最容易被说服。   “你我同为人族,又都是仙家弟子,何苦要和一只邪气缠身的恶妖站在一边?”   他来不及斟酌,脱口而出:“这座地牢里处处都是南海仙宗的弟子,今日情况特殊,甚至有扶玉长老亲临于此。你一人之力,修为又被压到最低,怎么可能斗得过我们?若能弃暗投明,待会儿他们围攻而来,我定会为你美言几句,让你活下来。”   听见“扶玉”二字,谢星摇神情微动。   似乎有用。   见她停下动作,少年弟子语速更快:“你看这狐妖,杀人手段暴戾凶残,定然犯下过不少恶行。还有他身上那股邪气,唯有卑贱的邪修才会沾染,和他待在一起,你也会受到侵蚀——”   晏寒来垂眼,呼吸渐轻。   这段话没能说完。   又是一道砰响,少年弟子面目狰狞,哀嚎出声。   ——他说了逾矩的话,谢星摇只想让他尽快闭嘴。   “问你几个问题。”   子弹穿过他右手,谢星摇语气淡淡,对撕心裂肺的痛呼漠不关心:“昨天傍晚,你们有没有抓来三男一女?”   “有、有!”   他哪敢隐瞒,纵使心中骂了她千遍万遍,嘴里仍要知无不言:“四个鲛人,如今正被关在牢房。”   既然还被关在牢房里,就说明南海仙宗尚未动手,要想救下他们,应该还来得及。   谢星摇:“扶玉在哪儿?”   少年弟子立马应道:“炼丹房!那几个鲛妖由扶玉长老负责,不久之后,就会炼出他们的妖丹。”   “这里有没有地图?”   他就算不给,大概率也会被她搜身。   少年弟子忙不迭点头:“在……在外袍左边的口袋里。”   “告诉我地牢里的情况。”   谢星摇心知耽误不得,语速更快:“关押有多少妖魔,派遣有多少弟子镇守,以及,你在这儿待了多久,吞食过多少妖丹。”   “好好好,我全都告诉你,你别、别伤我!”   少年弟子道:“地牢里有几十只妖魔,弟子也有数十个,因为服用过灵丹,修为在炼气到筑基。”   他说着一顿,时刻观察对方的表情变化:“我从这里建成起,就已经是南海仙宗的亲传弟子,至于妖丹——”   少年正色,擦了擦眼底水珠:“你相信我,我们炼化的都是极恶之妖,把妖丹剥离,是为守护一方百姓的平安。”   谢星摇看着他,觉得好笑。   口口声声编造着“极恶之妖”的谎言,在她见到的记忆里,被南海仙宗关押着的,分明是许许多多涉世未深的小孩。   他不会当真以为,这种拙劣的假话能骗人吧。   “哦。”   谢星摇不置可否,忽地又问:“当年离川被屠,你也在场?”   少年弟子本想直接应下。   但下意识地,他觉得不对。   那同为人族的姑娘站在火光之中,双眼一眨不眨,紧紧凝视他的动作,双目微亮,映出业火般的猩红。   安静,幽谧,却也令人胆战心惊。   那是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逐渐滋生,成长为铺天盖地的杀意。   “你……”   他又缩了缩身子,恐惧感强烈得前所未有:“你不能对我下手!杀了我,南海仙宗定要找你算账……这里有几十个弟子,你活不成的!”   话音方落,一声枪响。   谢星摇枪法极准,正好射穿他小腹。   这个位置并不致命,少年弟子疼得凄声哭嚎,下一刻,又是一枪。   “我、我错了,离川……离川里的狐族从未作恶,说他们尽是邪祟,是我们利欲熏心之下撒的谎。”   他走投无路,只能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是被逼无奈,这是宗门长老的指示,我一个普通弟子,哪能——”   谢星摇语气很轻:“第一句话,再说一遍。”   “我错了,我错了。”   他涕泗横流:“离川狐族从未作恶,我们利欲熏心,害了他们。”   最后一道枪响,瞄准他脑门。   让人心烦意乱的哭声终于停下,谢星摇抿唇,指腹缓缓擦过枪身。   真实的枪杀,与游戏中的感受大不相同。   她挪开视线,不去看那滩骇人的鲜血,伴随着呼吸,心跳渐渐趋于平稳。   出乎意料的是,她既不害怕,也没生出内疚。   看着两个弟子沉沉倒地,心中更多的,唯独剩下酣畅淋漓。   然而还不够。   方才闹出的声响不小,长廊里,隐约传来一道道脚步。   她不甚在意,抬眼看向晏寒来。   “你看,这样一来,我们就是一样的了。”   因身形相贴,属于他的邪气渐渐蔓延,将她裹挟其中。   当谢星摇抬头,双目明亮而温柔,瞧不出一丝一毫疯狂的杀意,胸口之上,却是被他衣襟染上的血污。   “复仇并非多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谢星摇说:“多年前的离川,灵狐才是受害者。那群人族本就该死,你心生恨意,想要屠灭南海仙宗,我定会站在你这一边,助你报仇。”   她摸一摸狰狞可怖的斜纹:“不止我,月梵师姐、温师兄、昙光小师傅、甚至于楼厌,大家都愿意帮你——所以,不要把所有重担扛在自己肩上,相信我们一次吧。”   邪气四涌,晏寒来在满目暗潮中,见到她眼底的火光。   唯一的星火,唯一的亮色。   像一场濒死之际的柔软旧梦,让他心甘情愿溺毙其中。   远处脚步渐近,少年听见声声沉重的心跳。   他在复仇的恨与欲中一天天长大,早就成了行尸走肉,直至此刻才陡然发觉,原来自己还活着。   他也有渴求的希望。   邪气本是汹涌,转眼间,好似渐渐消退的火。   晏寒来低头,小心蹭一蹭她侧脸,喉结一动:“……嗯。”   谢星摇笑了下。   同一时刻,长廊中人影渐显。   五名弟子听闻喧嚣声响,匆匆赶来此处,见到地上的两具尸体,纷纷愕然。   谢星摇后退一步,松开晏寒来,对上他们的目光。   “是郑师兄和西门师弟!”   为首的青年横眉竖目,怒不可遏:“你们、你们做了什么!”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好奇开口:“在南海仙宗这么多年……你们服下过多少妖丹?”   *   与此同时,地牢深处。   温泊雪、月梵、昙光与楼厌穿行于迷宫之中,精疲力尽。   他们运气差劲,好不容易送温泊雪爬上了悬崖,居然好巧不巧,遇上扶玉。   万幸,当温泊雪被灵力推开、即将坠落崖底,月梵迅速打开游戏面板,使用了一个【天使的守护】。   扶玉远在悬崖之上,他们无处可逃,只能朝着地牢里飞奔。   “天使的守护——”   温泊雪跑得气喘吁吁,心中震颤不已,还没从紧张的气氛里缓过神:“永远的神!”   “我这是消耗道具,一个用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抽到。”   月梵:“你你你千万稳住,别放飞自我啊!”   道具赛就是这一点不好,仓库里全是一次性用品,一旦用光,只能望洋兴叹。   遇见扶玉后,他们匆匆忙忙跑进地牢,期间撞上了好几个南海仙宗的弟子。   三个队友分别绑定解谜游戏、换装游戏与恋爱游戏,唯独她的赛车游戏能发挥点儿用处,一个接一个,接连用光了【雷电】、【水弹】和【云雾】。   连【香蕉皮】那种只能让人滑倒的东西,都被一股脑扔了出去。   “把传讯符送到了就好。”   昙光紧紧盯着识海里的游戏面板,通过头像框判断敌人的数量:“再坚持一盏茶的时间,他们两个应该就能赶来。”   他说着一顿,语调稍扬:“……不好。”   月梵:“怎么了?”   楼厌明白话里的意思,沉声应她:“扶玉来了。”   一句话,仙侠剧变成恐怖片。   不久前还在牢房里的时候,扶玉的所作作为就已经把他们恶心得够呛。   念及他凉水一样瘆人的笑,月梵与温泊雪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   他们四人身无灵力,扶玉却有将近筑基的修为,要想追上他们,的确不难。   长廊昏暗,空气本应凝固不前,此时此刻,忽然淌过一丝凉风。   身后追赶着他们的人,正在一步步靠近。   威压沉重如山,恐惧感亦是如山。   温泊雪蓦地开口:“我可以引开他。”   “你不要命了!”   月梵将他打断:“温泊雪同志,我们这里不信奉个人英雄主义,讲究团队精神——千万别逞强称能,别想什么自我牺牲。”   “不是逞强。”   温泊雪神识一动,展开由楼厌共享的地图:“你看,在地牢西南角,有一处非常陡峭的石坑。”   楼厌颔首:“嗯。”   地牢的前身是个地下洞穴,除了被南海仙宗人为建造的牢房,在地下,还分布有许多千奇百怪的自然景观。   石坑距离他们不远,   “如果我能跑去那里,就可以用《人们一败涂地》一直和他周旋。”   温泊雪道:“他虽然有筑基的修为,但论攀爬,肯定不会比我更强。那里是我的主场,你们不会攀岩,去了反而危险。”   昙光:“可是——”   他没说完,侧目之时,见到温泊雪清亮的双眼。   比起和他初次相见时那个内向胆怯的青年,如今站在身旁的温泊雪,气质厚重而可靠。   最为明显的,是他眼中多出了一种类似于“自信”的情绪,宛如悠然明灯,照亮漆黑瞳仁。   饶是昙光,也被这道亮色撼动稍许。   “没问题的。”   温泊雪说:“相信我吧。”   昙光当然愿意相信他。   “好。”   小和尚深吸一口气,看向不远处的两条岔道:“一盏茶后见。”   温泊雪笑笑:“一盏茶后见。”   为了吸引扶玉的注意力,另外三人先从右边离开。   等见到扶玉,置身于他的视野中时,温泊雪再从左侧逃跑。   身边是漫无尽头的回廊,奔跑前行时,鼻腔里涌入冷刀一样的风。   穿过右侧通道,月梵咬紧牙关:“他不会中途被抓到吧?这里除了扶玉,还有那么多巡逻的弟子……”   穿越以来头一回,她懊恼于识海里的那款《卡卡跑丁车》。   如果换作另一款战斗游戏,如果道具不再是一次性,如果能更有用一些,他们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说起巡逻弟子。”   楼厌环顾四周:“你们觉不觉得,这里的弟子少了很多。”   此话不假。   之前他们从地牢离开时,时时刻刻保持谨慎,避开了十几个路过的南海仙宗弟子。   现在跑了这么久,居然只在刚进来的时候见过几个。   “会不会是……”   昙光心口重重一跳:“谢师妹和晏公子来了!”   思来想去,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只有发生难以控制的危机,弟子们才会纷纷离开驻守之地。   对应温泊雪送出去的那张传讯符……   月梵一喜:“那我们赶快去找他们汇合,然后解决扶玉!”   她堪堪说完,猝不及防,耳边传来一声哀鸣。   是小孩子撕心裂肺哭喊求救的声音。   三人匆匆对视,循着声音源头走去。   穿过长廊,居然到了之前关押着他们的地牢。   与曾经死气沉沉的气氛大相径庭,牢房里弥漫着一声声低弱的啜泣。   两名弟子打开一间牢门,手中紧握小刀,正要刺向一个妖族小男孩。   握刀的青年目眦欲裂:“别哭!哭得老子心烦。”   他身边的少女略有踌躇:“赵师兄,我们这样私自剖丹……会被扶玉长老严惩吧。”   “现在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青年道:“洞口的那只邪妖已经杀疯了……我们如果不多服下几颗妖丹,怎能从他手里活下去!”   莫说那些赶去洞口支援的弟子,就连扶玉长老遇上那邪妖,恐怕也是够呛。   这个天大的好处不赚白不赚,要是扶玉长老也丢了性命,就不会有人再追究他们的责任。   这样一想,他居然还有些期待。   其实小孩的妖丹尚未成熟,但以目前的情况,他们找不到更好的目标——   牢里的那只魔和那个鲛人才是首选,奈何他们没有对应的牢门钥匙,压根进不去。   “别……别伤哥哥。”   一个女孩抽抽噎噎扑上前来:“我也有,我也有妖丹。”   青年一脚将她踹开:“急什么,迟早轮到你。”   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扬起手中小刀,即将刺下。   眨眼间,忽有冷风乍来。   月梵的【□□】正中他眼前,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道凌厉的杀诀。   白光如箭,须臾一瞬,杀诀刺破他脑袋。   少女弟子发出一声尖叫:“啊——!”   又是一道法诀,正中她后颈。   少女昏昏倒地,月梵却是扬唇笑笑:“顾月生!”   长廊另一边,灵狐少年向她遥遥点头。   他被楼厌劈过脖子,自那以后陷入昏迷,被送进药房里。   醒来的时候,地牢已是一团乱糟。   听说有妖闯了进来,满身邪气,势不可挡。   他从床上坐起,瞬间想到被关押着的无辜小妖。   还好没来迟。   “我们的同伴应该到了。”   昙光道:“温泊雪为吸引扶玉注意力,独自去了西南方向,我们打算尽快和他们汇合。”   顾月生两眼一亮,杀气尽散:“晏哥哥?”   他多年未曾见过晏寒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与期待,正要追问,被另一道男音打断。   声音源于角落里的牢房。   浑厚冷戾的嗓音陡然响起:“魔尊……魔尊是您!您来啦!”   隔壁的鲛人大祭司一声冷哼:“风度全无,成何体统。”   顾月生:“二位别吵别吵,如今——”   顾月生:“等等。”   魔——尊——?   已知被关在牢房里的,只有几个骨瘦如柴、可怜兮兮的小孩。   放眼望去,能被称为“魔尊”的只有……   灵狐少年愣愣回头。   楼厌岿然不动,月梵与昙光不愧为修真界好队友,不约而同后退一步。   黑衣青年面色沉沉,眸光冷淡,与他四目相对。   魔尊。   顾月生大惊失色:“你就是那个特别有病、行为古怪、举止异常、成天说些什么‘富强文明民主和谐’的魔尊?”   楼厌:……   他觉得,重点应该是最后两个字,而非这小子所关注的那一大段话。   他不太想回答“是”。   “魔尊,您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左护法凑近牢门,透过缝隙看他,铁链响个不停:“我被关押这么一段日子,没办法批阅魔域奏折……等我回去,一定三天之内看完!”   月梵看他一眼,目露惊恐。   救命救命,这哪里是什么魔域,分明是内卷之王的社畜地狱!   “地牢里出事了,对吧。”   比起愣头青似的魔域左护法,鲛人大祭司显得冷静许多:“既然有个小弟子站在我们这边,不妨打开牢门,让我们一起逃出去。”   这次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南海仙宗定会彻查到底。   不成功便成仁,顾月生拿出牢房钥匙,蹙了蹙眉:“我这里只有三把钥匙——南海仙宗行事谨慎,给每个弟子划分了看守的区域,不可逾越。”   他一顿:“每间牢房都坚不可破,尤其是关押有高修为妖魔的那几间。牢门以千年孤木制成,坚硬无比,即便手持刀剑,也很难毁坏。”   在所有人修为被压制的环境里,要想破坏千年孤木,远远达不到所需要的强烈冲击力。   嗯……强烈冲击力。   看着不远处紧锁的牢门,月梵轻轻揉了揉眉心,眯起双眼。   “我觉得,”她道,“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   另一边,西南石洞。   温泊雪逃亡至此,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后的扶玉如影随形。   温泊雪生性老实,几乎没怎么骂过人,今天实在忍不下去,觉得这人是真的变态。   凭借半步筑基的修为,扶玉要想追上他,其实并不难。   然而对方自始至终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让他既能听见踏踏脚步,又不至于追得太紧,让温泊雪生出一丝希望。   如同猫抓老鼠,好整以暇欣赏他狼狈的模样,恶劣又恶心。   这里的石洞幽暗深邃,下方是个看不见底的深坑,温泊雪心中发怵,启动《人们一败涂地》。   扶玉追上来时,他正爬上一处陡峭石壁。   “原来是这样。”   扶玉笑意懒散,带了几分探究地盯着他瞧:“我还纳闷你为何能爬上外面的悬崖……原来是故意引我来这儿啊。”   他没有飞檐走壁的能力,只能站在一处平坦空地,似是觉得新奇,笑意更深:“真有趣,没了灵力,怎能毫不费力攀上那种地方?”   温泊雪谨慎和他保持着距离,一言不发。   “不要这么冷漠。”   扶玉扬唇:“不过……你不会当真以为,悬在那种地方,我就动不了你吧。”   他的笑容冰凉如水,语气悠哉,抬起右手食指。   轻轻一弹,指尖生出冷光。   寒芒如锋,化作锐利杀气——   再眨眼,已尽数朝着温泊雪攻去!   大事不妙。   温泊雪匆忙侧身,右手按住一块凸出的石块,让整具身体用力旋转,以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避开锋芒。   谢天谢地,他曾经无数次抱怨橡皮泥小人柔若无骨、姿势古怪,到了现在,只想感激涕零。   扶玉哈哈大笑:“这是什么?鲛人一族真能做出这种动作吗?”   他俨然一副看好戏的姿态,说罢又一次抬手。   这次杀气更汹,温泊雪竭力避开其中大半,被一缕寒光划破右手。   刺痛袭来,手上的力道蓦地减轻,让整具身体随之一颤。   还不能放弃。   一定要冷静。   心脏咚咚跳个不停,他迅速扫视身边的景象,右手一晃,跳向一块悬在半空的石头。   如此一来,双脚便有了着落。   扶玉饶有兴致,笑眯眯看着他。   旋即右手一挥。   杀气密密麻麻,划破双手双脚,温泊雪咬紧牙关用力一跳,来到一块巨石后方。   “你算聪明,在这处石洞里,我的确不容易动手。”   扶玉道:“不过那并不代表,我动不了手。”   他一顿,突兀地笑了笑:“好久没见到如此有趣的身法……要不你上来,我不伤你,只要今后能为我表演些杂耍把式就行,你意下如何?”   听他的语气,根本没把妖魔当作平等的生灵来看。   在扶玉眼里,此时此刻面对着的,不过是个能供他取乐的低劣物件。   温泊雪咬紧牙关,心里暗骂一声变态。   “我数三二一,如果愿意,就从石头后面出来。”   扶玉道:“否则的话……让那块石头变成你的墓碑,这样也不错,对不对?”   石洞幽寂,一时间听不见声音。   正因如此,他的嗓音格外清晰:“三。”   必须找到一个新的落脚点。   温泊雪忍下疼痛,撩起眼皮。   左边很远的那块石头……或许能爬上去。   扶玉悠哉道:“二。”   生死就看这一瞬间。   温泊雪凝神等待他的突袭,左手做好攀岩准备。   “不出来吗?”   扶玉一笑:“那就——”   冷风飒飒作响。   男人的笑音渐渐拔高:“一!”   转瞬之际,杀气如雨纷纷而来,温泊雪一刹起身,跃向左侧石块。   对于常人而言,这无疑是个不可能的动作。   距离太远,当他的掌心触到石块一角,手上血痕迸裂,身形轻颤。   同一时间,身后的巨石轰然碎裂,发出震耳闷响。   ……不对。   温泊雪双手用力,固定住身体,心口一晃。   除了石块破碎,还有另一道声音。   那是——   没留给他思考的时间,自石洞之外,再一次响起破空而来的尖啸。   是枪!   千钧一发之际,重获生途的喜悦直冲脑门,温泊雪如释重负。   石洞入口的空地上,扶玉猝然转身。   突如其来的风声势如破竹,风中毫无灵力,他本以为是某种飞刀暗器,下意识凝出灵力,抬手去挡。   却不成想,那道杀意竟破开灵力,攻向他手臂。   若不是他真正的修为已近化神,身体坚硬如石壁,定会被它所伤。   扶玉收敛笑意,恼怒回头。   空洞单调的长廊里,立着一男一女。   少年身穿血衣,眉宇间尽是杀意的余烬,眸色冷冽,沉默不语。   在他身旁的姑娘年纪轻轻,手中拿着个他从未见过的漆黑器具。   这是两个外来之人。   来者不善。   目光掠过少年,扶玉恍然一笑:“是你。”   他记起来了。   在几年前,地牢里关押过一只小狐狸。   明明年纪很小,性子却倔得很,无论如何鞭打折磨,都只会在痛极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哼,绝不求饶。   回想这么多年,扶玉见过不少妖魔鬼怪,身中恶咒却能咬牙不出声的……   好像只有他。   只可惜他逃走了。   “多年不见,甚是想念。”   扶玉扫一眼谢星摇:“让我猜猜,你莫不是想要报仇?就凭你,还有个小姑娘?”   他说着挑眉,似是想到什么,轻笑一下:“她见过你身上的伤吗?还有那道恶咒……你当年百般拒绝,到了现在,不会求着让她帮你解咒吧。”   他本以为对方会暴怒的。   晏寒来眸色微冷,嘴角轻扬:“多年不见,扶玉长老仍旧如此让人恶心,威风不减当年。”   扶玉眼角一抽。   以晏寒来的性子,选择复仇一路,扶玉并不意外。   毕竟当年恶咒发作,男孩为了不摇尾乞怜,甚至生生咬下过自己的血肉。   但不得不说,他太过心急了。   在场三人之中,唯独扶玉的修为在筑基初阶,晏寒来和那姑娘用不出灵力,和寻常百姓没什么不同。   凭他们的实力,如何能穿透他的屏障。   ——像方才那道突袭,虽然来势汹汹,却没能破开他的皮肉。   无论在地牢里还是地牢外,对付他们,扶玉都有十成的把握。   “如果只有这么点儿水平,我劝你们还是乖乖束手就擒。”   拾起那颗掉在地上的子弹,扶玉摩挲半晌:“别搞不清楚状况。你应该清楚,我有的是手段,能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那句话,是在对着晏寒来说。   他还在细细端详那颗古怪的小物,蓦地又感到一阵冷风。   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气息。   无聊。   扶玉心生乏味,这次连眼皮都没抬,不耐挥手。   子弹仍旧穿透灵力,来到他手背——   不过须臾,钻心刺骨的剧痛轰然蔓延!   扶玉陡然抬眸。   目光所及之处,他的右手被彻底贯穿,掌心破开一个圆形豁口,狰狞可怖。   淋漓鲜血顺着豁口狂涌而出,剧痛难忍,激得他发出一声低嚎。   ……这不可能。   不过是毫无灵力的凡俗之物,不过是两个根本无需忌惮的小辈,怎会穿透他身体——   五官因疼痛而扭曲,扶玉看向他们。   谢星摇手中的漆黑器具古怪非常,枪口幽冷,正对他胸膛。   至于晏寒来。   少年静静立在她身后,身形颀长,影子将她浑然吞没。他没有多余动作,抬起右手,指尖覆上她手背。   肌肤相接之处,隐有邪气缭绕氤氲。   晏寒来为提升修为,以自身躯体为媒介,成为了邪术祭品。   在他彻底沦为容器的右手中,藏匿着幽然邪气。   子弹乃是凡俗之物,自然无法穿透化神修士的身体,可一旦被邪气笼罩,效用就大不相同。   他苦苦追寻而来的力量,终究成了刺向扶玉的最后一把锋利刃刀。   “不清楚状况的,似乎是扶玉长老。”   谢星摇笑笑:“不对。不过一团渣滓罢了,称呼你为长老,实在有辱这个名号。”   宵小之辈,怎敢造次!   扶玉咬牙欲要掐诀,谢星摇当然不会留给他时间。   又是一声砰响,正好穿透男人右腿。   右腿如被生生撕裂,扶玉下意识不愿跪倒在地,剧痛难耐,迫使他瘫坐而下。   ……不对。   怎么可能。   这种法器他见所未见,竟能在毫无灵力的状态下,迸发出如此摧枯拉朽的力量。   这根本解释不通。   尚且完好的左手迅速掐诀,灵力如风,飞速前袭。   然而这不过是筑基之力。   附着了邪气的子弹,比它快得多,狠得多,也残忍得多。   两股力道于半空相撞,灵力颓然裂开,火光势如破竹,攻向他左手。   双手与右腿皆被穿透,扶玉终于笑不出口,狼狈靠坐在石穴入口,痛呼出声。   这个小世界森冷压抑,在世界规则的压制中,即便是化神期的大能,也将屈服于他脚下。   他是这里的主宰,至高无上的领袖,享受着无数崇拜与恐惧的目光——   扶玉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世界规则会成为他死局的源头。   只不过是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孩而已。   如果这里不是灵力全无的地牢,以他的修为……   以他的修为,怎会被他们这般羞辱折磨。   他惶恐不安,恍惚间,听见一声传音入密。   [我记得,扶玉长老是个法修,对吧。]   谢星摇静静看着她,面上不露分毫:[双手毁掉,今后应当如何画符掐诀?实在令人苦恼。]   他没立马明白她的意思。   好一会儿,过往的记忆涌上心头,扶玉终于记起,当初他扭断晏寒来右手,说的就是“听说他是个剑修”。   “你这……”   他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只觉怒不可遏,想要起身,却被剧痛折磨得浑身颤抖。   [莫非是我伤你双手,让扶玉长老生气了?]   还是和当年如出一辙的话。   谢星摇毫无慈悲地看他,话锋一转:[生气才好,我就想见你这副模样。]   扶玉气得发懵。   [身为仙门长老,如此狼狈,未免过于可怜了。]   谢星摇眨眨眼:[浑身上下都是血,这么脏,弄脏我衣服就不好了。让我想想……还有那道恶咒。]   她说罢抬头,这回开了口,语气无辜:“不如再补一枪,扶玉修为已近化神,这种伤势,恐怕奈何不了他。”   晏寒来从不会拒绝她。   于是子弹穿透小腹,疼痛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苦痛。   青年喉音沙哑,精疲力尽,只能发出无意义的惨叫,说不出话。   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   在地牢里,分明还有被他设下的诸多陷阱,以及时刻巡逻着的数十个弟子——   ……对啊。   他们去哪儿了?   石壁之上,烛火悠悠一晃。   自长廊尽头,传来纷然脚步。   有人惊喜叫了声:“摇摇!晏公子!”   听见熟悉的嗓音,谢星摇迅速回头。   另一边,扶玉身形震颤,骇然睁大双眼。   身影纷乱,一并向这里靠近,无一例外,尽是被关在牢房里的妖魔。   他们怎么会离开?钥匙被弟子们分开保管,不可能出岔子……难道是那群贪得无厌的废物叛变了南海仙宗?   这个念头被很快掐断。   ——妖魔步步走来,在他们身后,一个个血肉模糊布满枪伤、被绳索紧紧缚住的,全是身着水蓝色袍服的仙宗弟子。   见到他,弟子们奄奄一息的脸上愈发绝望。   毫无怜惜,弟子们被推向角落,同他跌坐在一起,   “月梵师姐!”   谢星摇收下手中器具:“这些是……被关押在这里的妖魔吗?”   “嗯。”   月梵竖起一个大拇指:“我开着跑车,把牢门全撞毁了。”   够莽,不愧是你。   “温泊雪他没事吧!”   昙光探出脑袋,见到谢星摇与晏寒来,只觉如隔三秋。   另一头,橡皮泥小人荡出山洞,靠坐在墙角,长出一口气。   “这些弟子被子弹击中,大家路过的时候,见他们还有气,就干脆带来这儿了。”   月梵给温泊雪递去一瓶伤药:“你们还好吗?”   谢星摇:“嗯。”   她将在场的妖魔环顾一圈,无一不是面色苍白、遍体鳞伤。   唯独一人不同。   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少年呆立当场,嘴唇紧抿,泪眼汪汪,眼泪如同两个晃来晃去的荷包蛋。   有点眼熟。   身旁的晏寒来蹙眉开口:“月生?”   “呜呜呜呜是我晏哥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怎么会这样啊。你身上的邪气是怎么回事?受伤是不是很疼——”   少年一边掉眼泪一边上前,等看清晏寒来模样,怔然愣住。   “哥。”   他呆呆眨眼,目光不自觉往下:“你什么时候——”   晏寒来面无表情,捂住他的嘴。   “晏公子晏公子,你怎么样!”   老实孩子温泊雪顾不上四肢疼痛,小跑到他身前,想起晏寒来的右手,差点也眼眶一涩:“我这里有伤药,给你用。”   “这是我给你的,休想借花献佛!”   月梵敲他脑袋,掏出一个雪白瓷瓶:“刚刚路过这里的药房,我特意给晏公子拿了些药。”   昙光探出大光头:“我选的!特别认真!”   “那个……”   妖魔之中,一个少女怯怯举手:“这群人杀了我的姐姐和兄长……今后,他们会怎样?”   “南海仙宗的所作所为,会被修真界所知。”   谢星摇道:“他们会被关入永不见天日的牢狱,时刻饱受心魔折磨——”   她说着一顿。   廊间幽谧,昏黄火光照亮她侧脸,谢星摇笑了笑。   “不过,那是‘今后’的事情了。”   她说:“至于‘现在’,这里只有我们——无论发生什么,任何人都没办法插手。”   这段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不止弟子们,连扶玉都骇然一颤。   沉默的妖魔们纷纷抬头,望向她的目光里,有迫不及待,也有难以言说的感激。   “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有弟子哭着开口:“你们这群混账,妖魔邪祟,迟早遭到报应!”   方才举手的少女轻声笑笑:“当初,姐姐也是这样告诉你们的。”   她道:“你们觉得……是谁的报应先到?”   [看来形势不妙哦。]   谢星摇传音入密,语气悠哉:[扶玉长老,倘若你能跪下来求求他们,或许可以免除一些疼痛。]   这是他对晏寒来种下恶咒时,面带微笑说过的话。   扶玉狠狠咬牙。   她在报复。   为了不让晏寒来想起那些残酷的记忆,特意用了传音入密。   隐秘温柔,又残忍至极。   他心知肚明,无论下跪还是求饶,都不可能阻止即将发生的那件事。   化神级别的修士,身体比常人强硬数倍,仅凭这群小妖,不可能置他于死地。   然而很多时候,活着并非是一种幸运。   无穷尽的生命,恰恰也是无止境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完了。   第一只小妖伸出利爪,冷光四溢,划开一抹狰狞血色。   烛火昏黄,在声声求饶与哭喊里,打湿每一个妖魔毫无血色的苍白面颊。   在他们之中,有的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有的失去了家人好友,有的日日夜夜痛哭哀嚎,诅咒南海仙宗不得好死。   麻木的双眼渐渐复苏,里面有仇恨,有憎恶,有悲伤,也有浓郁到化不开的杀意。   这不再仅仅是晏寒来一个人的复仇。   妖气森冷,杀意蔓延。   在这片无主之地,当野兽与猎物彻底调换了位置——   源于因果轮回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第88章   在没有灵力的幽深地底,一切暗流都不会为人所知。   无法反抗,送不出求救的传讯符,人影憧憧间,扶玉与众多南海仙宗弟子被团团围住,如被浪潮吞没,再不见身形。   哀嚎,哭喊,求饶声渐渐模糊,即便声嘶力竭,也得不到一丝回应。   正如在此之前,他们对牢中所有妖魔做过的那样。   谢星摇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幕,想起在晏寒来识海里见过的记忆,如释重负之余,心中生出更多的酸涩。   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如今扶玉终于得到了惩处,然而这么多年来,晏寒来经历过的苦痛绝不可能一笔带过。   她心有所念,看一眼身旁的少年。   和她一样,晏寒来同样静默无言。   他一向神色冷淡,这会儿也不例外,双目深邃如古井,瞧不出思绪。   觉察她的视线,晏寒来侧目。   他用生命力献祭邪法,虽然被谢星摇中途止住,但还是不可避免造成了识海中的损伤。   强撑着与她一路同行,从地牢入口来到这里,晏寒来想必已是强弩之末。   “晏公子。”   谢星摇下意识出声:“你——”   话到嘴边,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到了这种时候,任何形式的安慰都显得格外苍白。   出乎意料地,晏寒来向她笑了笑。   这道笑意并不明显,不过是唇边勾起的一抹轻微弧度,长睫垂下,笼罩出一片灰蒙蒙的影子。   晏寒来道:“这幅景象,谢姑娘还是少看为好——入夜以后,莫要做噩梦。”   仍然是云淡风轻的口吻,丝毫没有提及南海仙宗,甚至于,反倒成了晏寒来在安抚她。   他总是这样。   月梵和昙光在药房大肆搜刮,拿来了不少属于南海仙宗的丹药,眼看晏寒来面色苍白,给他一股脑塞来不少瓶瓶罐罐。   “晏——”   顾月生一顿,用力擦去眼角泪珠,轻轻咳了下:“哥,这个小世界位于深海,要想离开,得费不少功夫。你受了伤,不如先去药房歇息,顺便擦药。”   不止晏寒来,温泊雪等人同样精疲力尽,各有损伤,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需要修养的、曾被关在地牢中折磨的妖魔。   要想让他们穿过大海汪洋,回到浮风城或南海城疗伤,无异于强人所难。   “我的恢复能力最快,先由我离开小世界,去往上面吧。”   楼厌颔首:“南海仙宗的所作作为,必须被修真界知道。我会传讯给各大宗门,逐一告知这件事——而且小世界里没什么医修,需要请来几位。”   他是化神修为,只要出了小世界、摆脱禁锢,就能在修真界里横着走。   更何况,以“魔尊”的身份,比起另外几个初出茅庐的仙门弟子,也能更快让各大宗门信服。   魔域左护法立马接话:“我也去!”   这是个五大三粗、眉目冷峻的男人,身形魁梧如小山,单薄衣物处处破损,随处可见鞭痕血痕。   楼厌摇头:“你在这里养伤。”   “哦。”   男人挠头:“那魔尊,要不你顺道回魔域一趟,帮我带点儿公文和奏折子?要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我闷得慌。”   月梵嘴角一抽。   很好。   因为可怕的社畜光环,冷峻壮汉一朝陨落,让她想起呆呆憨憨的大熊。   魔域的修士,真的好有奋斗心。   “你就行行好,应了他这个心愿吧。”   一旁的女人懒声道:“知道他在牢里怎么骂南海仙宗那群渣滓的吗?什么‘放我出去,我要当差’,‘公文积攒太多,定会生出大乱子’,疯疯癫癫,我在他对面日日夜夜听,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这是个相貌极美的年轻女子,肤如凝脂,霞姿月韵,虽然生了张明艳瑰丽的脸,目光却是淡淡,平添几分冷艳之色。   说起左护法在牢里的碎碎念,还生出了点儿嫌弃。   顶着一身接近化神的修为,因为被南海仙宗榨取了不少力量,她和左护法皆是面无血色,面颊微凹。   “怎能说是疯疯癫癫。”   左护法正色:“批阅公文的事情,能叫疯癫吗?我和魔尊一样,都是为了魔域和平,提高魔域百姓幸福指数。”   幸福指数都出来了,想必是被楼厌忽悠得够狠。   月梵暗暗颤抖一下,总觉得不久之后,会从他嘴里跑出来一句“为人民服务”。   “——这就叫做,为人民服务!”   左护法说着停下,话锋一转:“不似某些人,口口声声说什么‘被关进大牢,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待在这地方有吃有喝有住处’。”   女人:“呵。”   她的嗓音极其悦耳,哪怕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音节,说起话来也像唱歌,引得月梵又看她几眼。   不过,既然是修为极高的妖魔,还拥有与鲛人如出一辙的优美声线……   月梵心下一动:“这位前辈,难道就是浮风城的上一任大祭司?”   “正是。”   女人挑眉:“你认识我?”   “我们经过浮风城,得了前辈弟子的委托。”   月梵道:“她说前辈失踪很久,误以为我们是从天而降的神使,恳求我们深入海底一探究竟。”   昙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是一场乌龙——我们并非神使,只是被法阵刚好送到了祭坛上。那位祭司做过几十上百次的法,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后来阴差阳错见到我们,一时激动,把我们当作海神使者。”   “是吗。”   女人垂眸笑笑,唇边扬起小小的弧:“那孩子一向很倔,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么久了,居然还没忘记这件事情。”   “不久之后,前辈就能和她相聚了。”   谢星摇道:“大家都受了伤,不如先去药房吧。”   *   扶玉与南海仙宗的弟子,仍在承受着妖魔们的复仇。   昙光没受什么伤,决定先行留在这里,以防妖魔暴乱,生出岔子。   谢星摇即将前往药房,临走前,上前看了他们几眼。   弟子们被绳索牢牢缚住,已然血肉模糊,在妖魔之间拼命挣扎,或哭或骂。   扶玉一辈子过得顺风顺水,哪曾受过这般折辱,不久前破口大骂,目眦欲裂。   此时此刻,骂声消停,只剩下声声绝望哀嚎——   身为始作俑者之一,他是所有妖魔最为憎恶的对象,如今脸上身上被条条刺破,现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有血肉被撕裂挖出,手脚则被折断,软绵绵耷拉在身旁。   像滩烂泥。   这些折磨,只是报应的开始。   一旦南海仙宗的所作所为被楼厌传出去,宗门将再无立足之地,成为整个修真界的众矢之的。   按照修真界的律法,所有参与此事之人都会被剔除根骨,关入暗无天日的地牢,再无求仙问道的可能性。   这群人不惜舍弃良知,千方百计也要追求更多的力量,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得不偿失。   不止扶玉……   谢星摇蹙眉,回想起在晏寒来记忆里见过的画面。   有个不苟言笑的高个男人,也进过地牢。   扶玉叫他“掌门师兄”。   正在思忖之时,扶玉睁大血丝遍布的双眼,恰好对上她视线。   “你……”   他喉音沙哑,几乎听不出清晰的字句,眼中有绝望痛苦,也有癫狂。   “你救救我,我有无数天材地宝,全给你,都给你——”   话音未落,青年身形一僵,又一次被铺天盖地的杀意吞没。   “请各位随我来吧。”   顾月生记得地牢里的路线图:“我带你们去药房。晏——”   灵狐少年迟疑着挠头:“哥,我来扶你吧。”   “怎么忽然叫哥了。”   月梵瞧他一眼,轻笑调侃道:“之前没见到晏公子时,‘晏哥哥’不是很顺口吗?”   顾月生笑笑。   灵狐之间能感应分化的情况,他一眼就看出来,比起小时候,晏寒来有了变化。   尚未分化时,彼此皆是懵懂无间,“晏哥哥”这种亲近的称呼能随意去叫,分化之后,称呼就要变得更加得体正式。   他默不作声,悄悄看向晏寒来。   方才他想要脱口而出,被对方抬手捂住嘴巴,也就是说,关于分化一事,晏寒来不想让在场这些人知道。   ……为什么不想让他们知道?   心有所感,顾月生挪动目光,飞快扫过月梵与谢星摇,眯起双眼。   再眨眼,就望见晏寒来幽冷的眸子。   [你——]   他斟酌一会儿用词,明面上不露分毫,识海里蹦哒个不停:[你什么时候分化的?为了哪个女孩子?你们两个在一起了吗?不让我说,是不是不想让她知道?]   还是和以前一样叽叽喳喳。   晏寒来只觉头疼,没立即说话,又听他道:[不会吧,你真不打算让她知道?你为了她,可是从此成了男——]   晏寒来垂眼,用神识轻轻敲一敲顾月生脑袋,示意他不要继续。   “顾道友也是灵狐吧。”   一旁的月梵八卦心起,一边前行,一边小心提问:“有喜欢的姑娘吗?”   “还没遇到。”   顾月生迅速回神:“说不定不是姑娘——我不过是用了男子的身体,本身究竟是男是女,并未确定。”   “我听说,灵狐会为了所爱之人分化男女。”   温泊雪也有些好奇:“分化之后,还能反悔改变吗?”   顾月生摇头。   “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对我们非常重要。”   他道:“虽然还能喜欢上别人,但本身是男是女,分化后就不能变改,等同于奠定了此后一生的基调——”   少年加重语气,似是在说给谁听:“所以,很重要。”   “就算后来不能在一起,每每见到自己的身体,都会想起对方。”   作为一名称职称责的言情小说爱好者,月梵若有所思,已在脑子里脑补出了好几场虐恋情深:“够刺激。”   她说着侧目,看向一旁的晏寒来,神色正经:“晏公子今后一定要挑个好人喜欢,不要被辜负。”   青衣少年长睫一动。   谢星摇同样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思维忍不住发散。   晏寒来……应该不会变成晏小姐吧。   噫。   药房位于地下东北侧,等顾月生推开房门,立马闻见一股浓郁药香。   “药房往里,是很多个独立的小厢房。”   顾月生道:“你们大可随意住下,如果不够,走廊外还有不少房间。药柜在那边,无论需要什么药物,来向我讨要便是——至于医修,魔尊已经出去找了。”   鲛人祭司眉梢一挑:“我对医术略有钻研,受了重伤的人,不如先来找我。”   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妖族姑娘怯怯举手:“我从小跟着爹娘学习医术,应该也能帮到点儿忙。”   魔域左护法紧随其后:“我也略懂。”   月梵一愣:“左护法居然还会医术?”   “身为合格的魔域人,必须精通格斗、行医和诗词歌赋,如此一来,才不会在任何时候掉链子。”   男人乖乖点头:“只可惜我生性愚笨,只学了皮毛。”   ……你们魔域真的好卷啊!   妖魔们个个带了鞭伤和虐待过的痕迹,由几个懂得医术的人先行擦药。   穿越者中,温泊雪为了引开扶玉,手脚四肢尽是血痕淋漓,当之无愧成为受伤最重的一个。   谢星摇一路奔波,精疲力尽,只需好好休息就行;月梵尚有余力,主动领下了送药的任务。   至于晏寒来,邪法消耗太多生命力,此时此刻神识涣散,必须尽可能多地服用丹药,补充灵力、稳固神魂。   万幸没有性命之忧。   所有人各司其职,很快开始忙活。   晏寒来喜静,特意选了最里侧的小室。   进屋关上房门,少年眸色淡淡,向身下看去。   这里是南海仙宗建造的病房,因为基本不会有弟子在地牢受伤,所以建得十分简单,纵观整间小室,唯有一桌一床。   于他而言,已是足够。   身上是被谢星摇在山洞里缠好的绷带,因为不久前施了邪法,不止身体,识海中亦是传来阵阵隐痛。   晏寒来一动不动半晌,终是迟疑着伸手,拉开衣襟。   衣领簌簌敞开,他安静垂头,指骨分明,动作继续向下。   自分化后,他未曾来得及看一眼如今的身体。   这种感觉熟悉又古怪,好似隐隐发烫的烙印。   晏寒来目光往下,穿过胸膛与腹上的肌肉轮廓,薄唇抿直。   毫无征兆地,他忽然想起谢星摇送来的那些话本子。   ……不对。   耳后微热,少年把更多奇怪的念头用力按下。   他沉默着没有动作,一点点适应身体生出的异样,猝不及防,听见敲门声。   不动声色拢上衣襟,晏寒来很快开门。   门外是谢星摇。   “晏公子。”   她一如既往双目含笑:“我能进来吗?”   晏寒来:“嗯。”   他顿了顿:“谢姑娘所为何事。”   谢星摇弯眼笑笑,风一样窜进厢房,指一指床铺:“晏公子受了伤,不妨坐下。”   奇怪的人。   晏寒来顺着她的话,乖乖坐上床边。   “今日之事,多谢。”   他虽然性子别扭,但心知这是一桩恩情,在应该道谢的时候,绝不会闭口不提。   “晏公子助我找到仙骨,同样帮了我的忙。”   谢星摇靠近一些,唇角轻扬:“礼尚往来,不必在意。”   她来得突然,晏寒来不清楚其中用意,默不作声看她的动作。   就算猜不出用意,只是这样和她待在一起,也能让他感到安心。   谢星摇足步轻盈,倏而坐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碰一碰,可以吗?”   他没有拒绝。   少女的左手白皙柔软,先是用指尖轻轻触上他心口,旋即整只手掌慢慢按下。   只一刹,晏寒来明白她的意图。   他想后退挣脱,却已有神识潺潺而来,涌入他心口。   ——谢星摇知他命力衰微、死气缠身,渡来属于自己的澄净气息,试图驱散一些死气。   要想加速他的痊愈,这的确是最为有效的法子,然而与之对应地,谢星摇将出现一段时间的神识衰弱、体虚无力。   心脏和识海都是重要的位置,一旦传输开始,只要她不念出法诀,就不能中途停下。   晏寒来蹙眉:“谢姑娘,不必如此。”   他的心跳好像快了一点儿。   谢星摇眨眼:“当初进入这个小世界,当我们遇上风暴,晏公子不也像这样护住了我?”   “这不一样。”   晏寒来:“那时形势危急,如今我能自行愈合——”   他说得不假思索,话到一半,忽然停下。   既然没有反驳,那便是承认了在风暴来临、九死一生时,他下意识想要护住谢星摇。   晏寒来不再言语。   心口被她紧紧贴住,每一声心跳都能被清晰感知。   他心觉烦闷,想要给自己下一个清心诀,却又因灵力全无,束手无策。   澄澈的神识缓缓淌入,滋润在心口,漫开清明气息。   千疮百孔的五脏六腑,仿佛浸泡在柔暖温水之中,水意绵绵,沁入残缺不堪的缺口。   晏寒来撩起眼皮。   谢星摇低着头没看他,从他的视角望去,只能见到扇子似的眼睫、以及小巧莹白的鼻尖。   以往很多时候,晏寒来都曾像这样看过她。   那时在他心里,总是充斥着更多纷繁复杂的情绪——   自嘲自厌,烦闷不安,拖着一副破破烂烂的身体,为了复仇,前路毫无光明。   小时候好不容易能逃离南海仙宗,他无数次向仙门求援,却只得来质疑与无视。   南海仙宗赫赫有名,而他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晏寒来手无证据,在一日日孑然的流浪里,渐渐明白一个事实:   要想复仇,只能通过自己的双手。   然而复仇谈何容易,他动用邪术,气息变得古怪又浑浊,后来救下谢星摇,得知她是凌霄山弟子,师门正欲寻找仙骨。   凌霄山一行人,是他逃离南海仙宗后,遇上的唯一一群朋友。   但晏寒来还是动了不应有的念头,若能将仙骨与他融合,说不定就能迅速提升修为,屠戮南海仙宗。   那是一条必死的歧途,甚至于,连为数不多的好友,他也要尽数背叛。   可恨又可笑。   ——但无论如何,在最初时,这是晏寒来为自己选择的路。   他活不长,来日还将成为让他们深恶痛绝的恶徒,对于曾经的他来说,是必然发生的事实。   所以面对谢星摇,他总是不会将情绪表露太多。   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不该将她一并拉入泥潭。   然而今时今日,在这间狭窄逼仄的小室里,一切都与那个未来截然不同。   不带仇恨与自嘲,晏寒来终于能头一回认真注视她的模样。   “我方才来这儿的时候,遇见月生了。”   许是觉得室内安静,谢星摇轻声开口:“他和我说起你们灵狐分化的事情。”   她知道晏寒来的情况,想着来为他渡入一些神识,出门时,恰好撞见月梵和顾月生。   然后被莫名其妙科普了很多小知识。   晏寒来:“他说了什么?”   “嗯……说起灵狐分化的时候。”   谢星摇认真回忆:“会不自觉发热,骨头还会生长。”   要说发热,晏寒来在她面前出现过两回。   一是醉酒后的那次风寒,二是山洞里的恶咒发作。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恶咒发作并不会引起发热,那次是个例外。   晏寒来似是笑了下:“还有么?”   “还有灵狐的第一次分化。”   谢星摇眨眨眼:“其实和来这儿的时候,他所说的内容差不多——因为第一次分化非常重要,所以只有喜欢得死心塌地,认定那个人不放开,才能引发分化。”   她生出好奇,看一眼晏寒来:“如果灵狐遇见了第一个最最喜欢的人,可那人并不中意它,那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呢?”   晏寒来没立即应声,无言抬眼,对上她视线。   不明缘由地,谢星摇觉得,这一眼微妙至极。   少年眼中的琥珀色渐渐沉淀,溢开丝丝缕缕的晦暗如潮,如同漩涡,倏然将她攫住。   “能怎么办。”   他扬了扬嘴角,语气云淡风轻:“不过是觉得难过。倘若当真钟情,不会无理取闹,让她心生勉强。”   也对哦。   毕竟不是每个灵狐都像江承宇,得不到的,硬抢也要夺来。   只不过,倘若被一个死心塌地喜欢的人拒绝,那种滋味一定不好受。   谢星摇胡思乱想,耳边一片恒长的沉默里,晏寒来忽然出声:“月生就说了这么多?”   谢星摇点头:“嗯。我急着来找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她蓦地住嘴。   “若想完成分化,条件极为苛刻。”   晏寒来道:“一瞬心动,一段好感,都无法引出分化。灵狐皆知此事马虎不得,分化的对象,往往是与自己情投意合的道侣或爱人。”   谢星摇点头。   分化一生只有一次,如果随随便便给一个人,岂不是亏大。思来想去,还是道侣最靠谱。   她心下一动:“不过,也会有灵狐为了道侣之外关系的人分化吧?”   晏寒来笑了笑:“那便是不计后果,就算得不到回应,也心甘情愿为那人留下一辈子的印记。”   “这样的狐狸一定很少。”   谢星摇正色:“晏公子,你以后千万别这样傻,要是得不到回应,那就糟糕了。”   晏寒来没说话。   她想到什么,忽地弯起眉眼:“对了,既然你还没选择男女,今后会不会变成一个女孩?听月生说,他无聊时会变男变女,模样随意变换,很有意思。”   “不会。”   室内沉寂须臾,晏寒来轻声应她:“我是男子。”   “那只是你小时候暂时选定的身份啊。”   谢星摇:“我是说以后,遇上真正喜欢的那个人——”   她语意轻快,说着抬眼。   然后不知怎么怔然愣住。   小室幽暗,唯有门边燃着一簇烛火。   静谧的暗色淌动如水,将眼前所见的一切浑然吞没,晏寒来一言不发看着她,眸底映出火光。   这是无比认真的神色,他没开玩笑。   但是——   掌心贴在晏寒来心口,她莫名被震得有些发麻。   “晏公子在山洞里不是说……”   谢星摇想要往后缩一缩:“你尚未分化吗?”   晏寒来喉音极轻:“我从未骗你。”   当时没有,现在也没有。   掌心的心跳愈来愈重,每一次跳动,都能透过手臂蔓延到四肢百骸。   谢星摇听出他的话中之意,感受到耳后生出的热意。   她只见过晏寒来的两次发热,其中一次,是在那晚的山洞。   发热来得毫无缘由,他呼吸沉重,蒙住了她的眼睛。   当夜同他在一起的,只有她一个。   什么“不计后果,心甘情愿留下一辈子的印记”。   什么“即便被拒绝,也只会暗暗难过伤心,不愿见她勉强”。   在此之前,晏寒来几乎从未向她提起这方面的话题,细细想来,有江承宇的例子摆在前头,这分明不是泛指每一只灵狐。   这是晏寒来,在对她说。   只对她说。   神识缓缓渡入他胸口,隔着一层单薄衣物,谢星摇能感知到他的骨骼与血肉。   成熟健硕、清瘦颀长的,男人的身体。   肋骨延展,被紧实有力的肌肉浑然包裹,心脏跳动的一刹,惹来滚烫热度。   心跳加速,又沉又重,热气上涌,她仓促又慌张。   想后退,又后退不得。   “晏公子,”谢星摇飞快瞧他一眼,压下心中思绪:“是什么时候……为谁分化成了男子?”   晏寒来扬了下嘴角,眼中并无笑意。   烛火之下,少年鲜焕的眉眼如被刚刚濯洗,浓烈得令人屏息,琥珀色瞳仁暗光氤氲,倒映出她的影子。   空气里,看不见的弦将断未断,横在她心尖,蓦地颤了颤。   隔着衣衫与胸腔,紧紧贴住掌心的心脏定定一跳。   身边那人的影子忽而覆下,将她笼罩其中,如同一道猝不及防的进攻,侵略性十足,让谢星摇身形僵住。   当晏寒来开口,喉结倏动,似是低语,又像自嘲的轻声喟叹:“我还能死心塌地,倾慕于哪个姑娘。” 第89章   谢星摇怔怔对上他双眼。   视线所及之处,是晏寒来锋芒毕露的眉眼,眉骨微突,眼窝深邃,被烛光裁剪出锐利的轮廓,如同蕴藉冷光的剑。   虽说初次相遇时,晏寒来尚未实现分化,但他的身形相貌皆是少年男性模样,因而在谢星摇眼里,一直把他当作男子看待。   关于这一点,她自始至终没有生过怀疑。   ——但从未有过哪一个时刻,她曾像现在这样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是个男人。   进攻性、侵略性十足,散出无比滚烫的灼热气息,几乎将她吞没。   他还能死心塌地倾慕于哪个姑娘。   这句话的意思是……   一时间没人开口说话,四下岑寂无声。   晏寒来的言下之意太过明显,谢星摇还在怔忪着不知如何回应,忽然听见一道微弱响音。   是床褥和衣物摩挲而过的声音。   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外界的任何响动仿佛都被无限放大。   乍一察觉这个突如其来的响动,谢星摇食指一颤,用力按住他心口。   晏寒来稍微靠近了些。   他在等一个回答。   他这辈子肆意妄为惯了,由于从小到大独来独往,很少会去在意旁人的脸色。   细细回想起来,无论是独自一人对上暗渊里的千百邪祟,还是当年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南海仙宗,甚至于时隔许久终于见到扶玉时,晏寒来都未曾生出过像这样的紧张。   紧张到空气里的每一丝震颤,都能不偏不倚压上心头,期待她的回应,却又担心她做出回应。   晏寒来并不喜欢这样的感受。   谢星摇的手掌仍然按在他胸前,此刻一言不发垂了眼,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她没有即刻答应,许是生了犹豫。   在分化的那个夜里,晏寒来感受着她的触碰与抚摸,心中暗暗浮起过一个念头:   倘若谢星摇知晓了分化之事,会用怎样的情态对他。   也许是茫然困惑,不知应当如何回应;也许是无可奈何,礼貌说一声“对不起”。   又或许,她会开心露出笑意,顺理成章接纳下这份心思。   其实晏寒来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比起最后一种可能性,他思考更多的,是前两种回应。   灵狐对此生倾慕的第一人尤为看重,因而在过往的许许多多故事里,遭到拒绝以后,灵狐都会羞恼不堪,用尽千方百计,让那人留在自己身边。   有的将对方折断双手双脚,囚禁于一方密室,日日夜夜见不到他人,只能与自己朝夕相处;有的修习邪术,让对方丧失记忆、无依无靠,走投无路,唯有与之相伴。   当初在连喜镇遇见的江承宇,便是对白妙言下了媚术,用真情假意将她留在身边,成为他身边的一朵菟丝花。   世人皆知灵狐情深,却不知这份矢志不渝的真心之下,隐藏着何种汹涌的狂流,温柔蚀骨,能把人连皮带骨地吞没。   可那时的晏寒来想了很久,就算谢星摇对他冷眼相待、不屑一顾,思来想去,他也做不出多么逾矩的举动。   在所有故事里,被强行留在灵狐身边的“恋人”都不曾心生欢喜。   自他幼年时起,爹娘就教导过君子端方,渊清玉絜,取之有道,不应犯下卑劣之行。   虽然如今的他满手血污,与“谦谦君子”沾不着边,但若是违了她的心意,将谢星摇强行留在身边,见她不高兴,晏寒来也不会开心。   灵狐生来便享受他人的抚摸,晏寒来贪恋她的拥抱,也心甘情愿被她触碰,然而比起身体上的欢愉,他更想让倾慕的小姑娘感到满足。   所以被拒绝以后,他只会独自觉得难过。   室内安静得过了头,连空气都凝滞不动,悄无声息。   晏寒来精通诗词歌赋,在道法之上的天赋亦是一流,唯独面对眼前这种事,生涩得不明白如何开口。   他脑子一抽:“……你听懂了吗?”   废话。   少年蹙起眉头。   他的这句话将寂静打破,不过转瞬,谢星摇指尖一动。   她点了点头:“嗯。”   按在他心口的手掌,探寻般轻轻下压。   呼吸、动作与心跳,所有情绪皆被她攫住,谢星摇忽地抬头。   她的面上本是细润如脂,乍一看去宛如白瓷,这会儿浸开缕缕绯色,夭桃秾李,好似暖色细釉。   她眨眨眼,漆黑长睫簌簌动了动,薄唇不点而朱,勾出一道钩子般的弧。   “抱歉,因为你说得太认真……我也想好好回应。”   心口上的手掌指骨微蜷,在少年衣襟上留下几道褶皱。   谢星摇吸了吸气。   “最初见到晏公子的时候,我觉得你有些奇怪,冷冷淡淡的,跟我们不是很合得来。”   她说:“后来经过一天天相处,忽然发现你一点儿也不坏。”   “喜欢吃甜食、但别扭着不说的晏公子很可爱,在危机时刻护在我们所有人面前、用身体为我们挡下致命一击的晏公子很可靠,一心复仇的晏公子很了不起,也很厉害。”   晏寒来一言不发,沉默看着她。   不知怎么,心底那些烦闷不安、又酸又涩的情绪,全因她的三言两语渐渐消散,唯独剩下心跳愈快,冲撞胸膛。   一刹那的沉寂。   谢星摇很快再度开口。   “晏公子能为我分化为男子,我很开心。”   她说着笑笑,抬眸对上他双眼,语气认真而笃定:“我知道,灵狐在意的第一个人很是重要……”   心觉不好意思,谢星摇抿了抿唇:“我现在很喜欢你,以后也会一直一直喜欢你,不让你难过的。”   前所未有地,与她紧紧相贴的衣襟之下,胸腔里重重一颤。   这道震颤来得猝不及防,心脏的跳动随之加剧,变得沉重鲜活。   她掌心贴着少年人紧实的胸膛,这本就是个暧昧至极的姿势,恍惚间,晏寒来又靠近了些。   不能再继续了。   亲口说出这种话,连谢星摇也觉得脸红耳热,匆匆念出一个法诀,停下神识的输送。   正要缩手,腕骨却被人轻轻握住。   “喜欢的话。”   晏寒来垂眸看她,长睫倏动,投下一片破碎阴影。   他喉音沙哑,是重伤未愈的低沉虚弱,薄唇则是苍白滚烫,随着一个低头的动作,落在她指尖:“可以这样吧。”   他问得无辜,寥寥几语,让谢星摇浑身轰地一热。   但不得不说,她并不讨厌这样的触碰。   甚至隐隐期待更多。   谢星摇低声应他:“……嗯。”   于是少年苍白的唇,又一次压上她指尖。   离得近了,晏寒来的吐息萦绕而下,与唇瓣上的温度如出一辙,皆是炽热。   薄唇与呼吸缓缓摩挲,自指尖游移到掌心,酥酥麻麻,勾得她一阵轻颤。   翻看谢星摇带来的那些话本时,晏寒来总是不太理解,为何男女主角往往执着于唇与唇之间的触碰。   身为灵狐,他对抚摸了解得更多。   直至此刻,少年才恍然明白,这是一种发自本能的冲动。   心底的岩浆冲破禁锢,以汹涌浩荡之势席卷全身,他被灼烧得无所适从,只想用身体最柔软也最暧昧的一处角落,贴上她皮肤。   薄唇温软,在她掌心流连而过,勾勒出一道道模糊又暧昧的轮廓。   若有似无的轻痒如丝如缕,从手心一直沁入心尖,谢星摇紧张得不敢说话也不敢动,脸上发热,火焰般的灼烧感始终没停。   好一会儿,晏寒来倏地抬眸。   孤僻古怪、不合群地活了这么多年,他的性子一天天变得别扭,即便觉得心下欢愉,也很少坦率地表达出欢喜。   此时此刻,他嘴角却是噙了浅笑,笑意蔓延,沁入琥珀色瞳间。   在暖热火光的映照下,缓缓透出昏暗光晕,并不明晰,好似蛰伏待发的兽,又像能将人瞬间吞没的暗涌。   那股无法言喻的侵略性,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晏寒来俯身而下,双目幽寂,对上她目光。   他喉结一动,指腹上抬,擦过少女朱红色的唇珠:“这里,也可以吧。”   似曾相识的语气与话术。   谢星摇先是一懵,很快想起来,这是她曾对晏寒来说过的话。   ——当初他恶咒发作,变成雪白小狐狸的模样,谢星摇将狐狸抱在怀中,想碰又不敢碰,每一次做出动作时,都会问上一句,“晏公子,这里可以吗”。   指腹上带了条伤疤,蹭过唇珠,让她屏住呼吸。   谢星摇想,身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好青年,她从小到大看过那么多言情小说,要说理论知识,一定比晏寒来丰富得多。   她本应该大胆一些的。   然而小室狭窄,在昏昏火光里幽谧得过了头。晏寒来双目沉沉,有如蛊毒,在极致的暧昧下,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但紧张之余,她还是点了点头。   少年眼中笑意更浓,拇指缓缓一擦,描摹出她下唇的轮廓。   紧随其后,漆黑的影子将她笼罩其中。   和手指的触感完全不同。   唇瓣是极致的绵软,比指腹更热也更柔,晏寒来毫无经验,不懂其中技巧,在她唇上轻微蹭过。   似是食髓知味,又往下压了压。   下压的瞬息,引出一道连绵电流,酥痒直入心头。   晏寒来眉峰微沉,稍稍抬头,近乎于贴着她的双唇开口:“再用力一些呢?”   ……让人无法回答。   谢星摇被热意烧得发懵,下意识握了握拳,小声发出抗议:“这是……我对你说过的话,你不能趁机报复。”   晏寒来一怔,等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弯眼笑开。   妖族生性恣意,灵狐更是随性妄为。他的每一次触碰都小心翼翼,动作生涩笨拙,极力制住心中将出的野兽,不愿让她羞恼分毫。   这是让他心甘情愿搭上一生的人。   就在方才,她说将会钟情于他,不让他难过。   他很开心。   少年呼吸沉缓,气息萦散于她鼻尖。   当谢星摇抬眼,望见凤眼上扬的弧度,以及眼尾之下,一片连绵的桃花色薄粉。   “没有报复。”   他说。   薄唇复而下压,含住她唇瓣,比之前力道大了一些,沁开汹涌暗流。   晏寒来语意含笑,微微发哑:“只是好喜欢你。” 第90章   第一次亲吻的感觉很微妙也很懵。   准确来说,从晏寒来坦白分化,再到被他吻上指尖,谢星摇一直都处于大脑卡壳的状态,在热意灼烧之下无所适从。   但是……出于本能地,她也想要回应他。   少年漆黑的影子将她牢牢盖住,窒息感铺天盖地。   谢星摇尝试着用鼻子吸了吸气,当晏寒来低头的一刹,生涩对他进行回应。   唇与唇彼此摩挲,软肉的触感隐秘而热切,心口怦怦跳个不停。   分开的时候,谢星摇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偏生晏寒来只和她隔了毫厘之距,在鼻尖几乎相碰的距离里,一旦挪开视线,就更显得欲盖弥彰。   “那个。”   谢星摇决定说些什么,用来打破令人心慌的寂静:“你的伤口,好点儿了吗?”   晏寒来:“嗯。”   他眼底笑意未散,凤眼弯起好看的弧,一眨不眨盯着她瞧,像是觉得意犹未尽,又用鼻尖蹭了蹭谢星摇侧脸。   不愧是狐狸。   “等楼厌找来大夫……”   她被蹭得生出酥痒,话说到一半,中途顿了顿:“你一定要好好吃药。”   心里虽然觉得紧张,但她还是伸出双手,环上晏寒来后颈。   面对喜欢的人,总想要和他亲近更多——   对于相触相贴的渴求绵延无尽,好似一处深不见底的黑渊,贪婪至极,没有穷尽的时候。方才的亲吻将它填补了一些,却无异于饮鸩止渴,只能激起心中汹涌的欲望。   就像她被狐狸的本能传染了一样。   少年人的动作温柔细致,与他一贯表现出的冷冽与桀骜全然不同。谢星摇抿唇笑笑,揉了揉他颈上的皮肤。   她今日经过了数次奔波,本就有些疲惫困乏,如今将一部分神识渡给晏寒来,就更是精疲力尽。   晏寒来感受到这份疲累,微微退开些许,低声开口:“要睡吗?”   谢星摇点点头。   意识到什么,又迅速睁圆双眼:“我……我去自己房间就好。”   晏寒来的状况同样不好,身上有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血痕。   厢房里的床褥本就不大,只够一人躺下。她要是留在这里,要么会让他没地方歇息,要么两人共枕而卧,很有可能碰到他的伤口。   ……虽然她的确很想再试一试,和晏寒来睡在一起的感受。   但之后时间还长,不至于纠结这一时半会儿。今时今日,晏寒来的伤势最重要。   晏寒来看一眼狭窄的床铺,很快明白她的意思,长睫轻颤,应了声好。   “还有你的伤,应该是时候换药和换绷带了吧。”   谢星摇摸摸耳朵,用指尖散去残存的热气:“要不然,还是我来?”   *   涂好药膏,谢星摇道了别,关上最里侧小室的房门。   见到晏寒来伤势的瞬间,所有旖旎之意都消散一空,那时她看着一条条狰狞血口,暗暗咬了牙。   哪怕是其中的任意一道,一旦落在她身上,必然会引来声声痛呼。她实在无法想象,晏寒来究竟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能沉默着一言不发。   比起上次置身于幽暗山洞,今天的光线更加明朗清亮。当她低头,能清晰见到腰身健硕的轮廓,以及每一条在多年前留下的旧伤疤。   皮肉变成暗淡浅褐色,盘踞在小腹、胸口和手臂,有的像纤长蜈蚣,有的则是一块块晕开的墨团。   被她注视的一刹,晏寒来微微蹙了眉,想要后退避开,又极快止住动作。   关上房门时,在怦怦心跳里,谢星摇想,他一定很不喜欢自己现今的身体。   早在连喜镇,晏寒来就曾用划破手臂的法子抑制恶咒,之后一路走来,谢星摇更是见过他以身献祭邪术,从头到尾,压根没想过爱惜。   这让她心里闷闷地难过——   无论这具身体变成什么模样,都不是晏寒来的错。   悄悄在意了晏寒来这么久,今天好不容易得到他的回应,她自是开心得像在做梦,然而一想到这件事,胸口就像堵了块石头。   谢星摇想要拉他一把。   晏寒来的厢房在最里侧,地处偏僻,门外的走廊很少能见到人影。   待她迈步打算回房,猝不及防,整个人动作顿住。   廊间本是空无一人,须臾之间,从拐角行来两道影子。   是月梵和顾月生。   月梵看一看谢星摇,又望一眼她身后的厢房。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是晏公子的住处。   她悟了,悟得很深。   “今天天气不错哇,居然能在这里碰到。”   月梵弯眼笑笑:“摇摇不去休息吗?”   谢星摇:……   你这个转移话题真的好生硬好明显啊!   “难怪我们方才去找你,房中没人应答。”   顾月生恍然大悟,说着挠挠头:“……今天,天气是挺不错的,好巧。”   谢星摇:……   你这个没话找话也很显而易见吧!   眉心一跳,谢星摇叹了口气:“你们不是在帮忙上药和送药吗?为什么来这儿了?”   “重大消息,必须向你们汇报!”   月梵终于想起还有正事,眸光一亮:“楼厌不是去通知各大宗门、把南海仙宗那些龌龊事全部捅破了吗?剑宗离这儿最近,掌门人已经到了!”   *   这的确是件大事。   谢星摇睡意全无,和月梵顾月生一起敲门叫出了晏寒来,来到药房中央,遥遥就望见一个身负长剑的男人。   男人的相貌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眉宇冷沉,流畅的侧脸轮廓凌厉如刀,身后那把长剑其貌不扬,被白色布条粗略包裹。   他生得并不出众,顶多称得上一句端正,然而仅仅是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便有凛冽剑气呼啸而来,让人不敢轻视。   在他身后,还跟着十多个神色沉凝的白衣弟子。   “那就是剑宗掌门,季修尘。”   月梵悄声道:“剑宗是出了名的嫉恶如仇,性子还莽,他刚来这儿,见到那些伤痕累累的小孩,差点就拔剑朝着扶玉刺过去了。”   谢星摇点点头:“后面那些,是剑宗弟子?”   “剑宗莽得一脉相承。”   顾月生小声接话:“看见药房左边的那面墙了么?被那群人砍得面目全非。”   谢星摇循声探去,果然有一面墙颓圮潦倒,布满剑痕。   剑修穷且莽,果然不假。   小世界里用不了灵力,但剑宗掌门好歹是个化神修士,耳力远超常人,听见他们的嘀嘀咕咕,淡淡侧目。   谢星摇赶忙正色:“季前辈。”   季修尘颔首。   他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忽而涌来一道清风。   紧随其后,一抹玄色裙摆拂入门槛。   入门的是个冷艳女子,手持长剑,眸色沉沉,凝脂般的肌肤白皙如玉,却毫不显得柔和脆弱——   被一双桃花眼冷冷瞥过,叫人想起高岭之雪,破风之刀。   谢星摇默不作声,飞快搜寻脑海里的记忆。   玄古派掌门,李拂音。   这位也是个剑修,和季修尘争了不知多少年的修真界第一剑,听说是一双实打实的死对头。   季修尘瞧她一眼:“李道友,何日约战。”   在这两人的交流里,“何日约战”相当于“你好”。   李拂音:“这处小世界可将修为压下,人人皆是灵力全无,不如以此为前提,不久后比上一比。”   一旁的几个剑宗弟子纷纷松了口气。   剑修最最出名的特点是什么。   穷啊。   买剑买锻造买熔炼器材,一年到头能把小金库榨空。   偏偏剑修清一色性子莽,一言不合就容易开打,不知收敛随心所欲,这么多年来,被他们掌门破坏的山水楼院多不胜数。   真的赔不起。   后来季修尘与李拂音约战,后者见他穷可怜,特意揽下了好几次的场地维修费用。   身为一个只知变强的莽夫,他们掌门心安理得吃起软饭——   但他们要脸。   这处小世界放眼望去荒无人烟,更不会有什么需要赔偿的楼宇建筑。   再说,一旦修为被压,变得与寻常百姓如出一辙,他俩想要劈山劈楼都做不成。   很好,很让人安心。   “约战之事先放一放。”   李拂音侧身倏动,抬眼望向门外的长廊:“我们带来了陆鸣。”   陆鸣是南海仙宗掌门的名字。   谢星摇心口一跳,不动声色看向晏寒来。   他神情淡淡,听见这个名字时动了动眼睫。   李拂音用了“我们”。   她两句话说完,廊间人影拂动,又行来几人。   左侧的女人生了张人畜无害的圆脸,杏眼漆黑,乍一看去纯良温和,与季修尘和李拂音相比,瞧不出半点杀意。   然而究其身份,正是药王谷现任谷主——   一个以制毒闻名于修真界,能在无声无息、谈笑风生间杀人于无形的天才医修。   右侧的男子是四十多岁模样,长须飘飘,气质儒雅温润,乃是琴惊天下的乐修顾雪衣。   上一回这么多大能齐聚一堂,还是几年前的仙门大比。   至于他们中间,站着个沉默的青年。   谢星摇一眼就认出他的脸。   在晏寒来的记忆里,当扶玉对男孩设下毒咒,这个男人面无表情站在一边,像在看着一个不听话的、即将报废的物件。   南海仙宗掌门人,陆鸣。   她一时没忍住,差点握拳上前。   陆鸣平日里不苟言笑,在晏寒来的回忆里,谢星摇习惯了他居高临下的模样。   此刻看去,虽然面上鼻青脸肿,但男人神情不改,居然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南海仙宗被爆出这么大的丑闻,他作为掌门,责任最大。”   谢星摇低声:“陆鸣一定会极力否认,表明自己对这件事一概不知情。”   从晏寒来的回忆可以看出,地牢一直由扶玉看管。   陆鸣地位太高,行踪万人瞩目,因此很少到这儿来。见过他的小妖恐怕屈指可数,一来没有人证,二来……   想到这里,她皱了皱眉。   二来,南海仙宗在炼丹时去除了妖气,将妖丹化为纯粹的灵力,就算检查他的识海,也很难发现妖丹的残留气息。   只要陆鸣死不认账,没有口供,他们很难找到定罪的线索。   果不其然,男人淡色抬目,将室内环顾一圈:“这就是你们说的药房?”   无辜又陌生的语气,仿佛从未来过这里,听不出丝毫愧疚与慌张。   这是只老狐狸。   “他声称对此毫不知情,一切都是扶玉的主意。”   顾雪衣道:“我们二人同他友好切磋一番,陆掌门始终未曾改口。”   谢星摇看向陆鸣脸上的道道血口。   很好,很友好切磋。   他身侧的杏眼女人道:“药王谷带了二十多个弟子过来,伤患在哪儿?”   “在里面!”   月梵飞快应声:“药王谷的道友们现在何处?我来为他们领路。”   顾月生先是一顿,似是想到什么,迅速接话:“我也来。”   他们两人没做停留,很快离开药房,剩下几位仙门大能彼此对峙。   陆鸣立在风口浪尖,面色不改:“我自幼便天赋出众,若想提升修为,无需犯下此等恶行。诸位道友,还望心明眼亮,莫要让好人心寒。”   “我服了。”   月梵压低声线,凑近谢星摇耳边:“南海仙宗真是出烂人。他和扶玉一个厚脸皮,一个不要脸,不愧是对好兄弟。”   化神期修士个个听觉敏锐,将这段话尽收耳底,陆鸣神色微僵,冷冷觑她一眼。   月梵心有底气,对上他视线。   “某些人做了丑事,只敢拿小弟子撒气?”   李拂音斜斜倚在墙角,见状冷笑:“不如同我打上一场。”   季修尘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一本正色:“那也得等到和我比完——你先答应我的。”   笨蛋队友。   李拂音恨铁不成钢,转眼瞪他。   “前辈们别急。”   一旁的谢星摇蓦地笑笑:“其实陆鸣掌门是剥取妖丹的始作俑者,这件事,是我们从扶玉长老口中听来的。”   陆鸣眼神一动。   “扶玉此人心机极深,以我对他的了解,出卖好友、拉着同门一起陪葬,的确是他能做出的事情。”   谢星摇道:“陆鸣掌门所说不错,最好不要因为扶玉的一面之词,就诬陷了好人。”   她是地牢中一切事件的亲身经历者,这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门边几人闻言皆是敛下眉目,不再言语。   “正是。”   陆鸣正色应声:“早在多年前,我便觉察了扶玉心术不正,只可惜没找到证据,未能及时制止。”   谢星摇:“心术不正?”   “当年南海仙宗入门考核,需要弟子们登上一座凌天雪峰。”   陆鸣道:“我是最早抵达山巅的,后来只剩下一个名额,我亲眼所见,扶玉催动法诀,将他之前的弟子推下了山崖。”   他说罢拧眉:“后来他百般哀求于我,恳请我不要告诉师尊,还口口声声向我保证,今后定会改邪归正——我念及他出身低微,能进入南海仙宗实属不易,心一软,便答应了。”   顾雪衣目色渐冷:“早在多年前,他便是此等丧心病狂之徒了么。”   陆鸣颔首:“道友们不妨细细思忖,扶玉天赋不高,必须通过这种法子增进修为;我是一门之首,怎会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做出此等恶行。”   “陆鸣前辈。”   谢星摇乖驯点头,显然被他说服大半:“你是南海仙宗掌门,扶玉做了这种事,应该由你定他的罪吧?前辈打算如何处置?”   男人沉默半晌。   “直接杀了他,定会引来群情激愤。”   陆鸣道:“不如先行将他废去双手双脚,斩断目力,剖开筋骨,让他一辈子待在南海地牢,日日受海水侵蚀、蛇虫啃食、心魔蚕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可好?”   他将谢星摇看作同伴,语罢撩起眼皮,对上她双眼。   “我只是一个小小弟子,怎敢妄论。”   谢星摇唇角轻扬:“陆鸣前辈身为南海仙宗掌门,才是统领一方、与各位前辈平起平坐之人。”   她说着笑笑,目光掠过陆鸣,定在药房门口的方向。   “啊。”   谢星摇:“好像来了别的客人。”   楼厌传出消息时,在场的几位大能都在南方。   魔尊常年置身于魔域,极少插手其它领域的纷争,陡然一放话,立马掀起轩然大波。   最为重要的,是楼厌手里,拿了块记录有小世界上上下下全部景象的、十分古怪浮影石。   浮影石记下的画面里,扶玉被伤痕累累的妖魔们团团围住,其他弟子更是痛哭流涕,亲口将宗门的所作所为尽数倾吐。   他们毫无犹豫,飞速赶来,至于更远一些的仙道大能,应该也在来的路上。   陆鸣循声回头。   原本云淡风轻的脸上,笑意一愣。   ——门边静谧得骇人,正默默立着两道影子。   声称“去为药王谷弟子引路”的顾月生,和颓然狼狈、血肉模糊、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相貌的扶玉。   遭到妖魔的报复,他连站立都做不到,正被顾月生提着手臂扶住。   顾雪衣:哦豁。   李拂音:哦豁。   谢星摇:哦豁。   无需更多言语,所有人都在瞬间明白一个事实。   好戏开场了。   “废去双手双脚,一辈子困在南海地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扶玉呵呵冷笑:“好,挺好。”   他神色阴冷,双目充血,噙满偏执暴虐的寒光——   一双属于疯子的眼睛。   喉咙剧痛,嗓音如被锯子碾过,再不复最初的温润清透,喑哑得叫人脊背发麻。   陆鸣显然顿了一下。   但他很快回神,捋清思绪:“师弟,何苦如此。”   男人露出黯然之色:“你虽然天赋不高,但至少得到了拜入南海仙宗的机会,比世上绝大多数人更加幸运——为何要误入歧途,残害无辜?”   扶玉目色瘆人,张嘴的一刹,嘴角沁开丝丝血迹:“我为何误入歧途?杀妖取丹的事,不正是师兄告诉我的?”   啧啧。   李拂音换了个姿势靠在门边,方便看戏。   “事已至此,你还要诬陷我?”   陆鸣无奈喟叹:“这么多年,我一直待你不薄。”   精彩啊。   顾雪衣与季修尘对视一眼,遗憾没能带点儿瓜子。   陆鸣愈说愈气,紧握双拳:“你真令我失望、令师门蒙羞!”   扶玉嘴角一扬。   “我令师门蒙羞?是,说的是,从今以后,我被关进地牢、永无重见天日的时候,至于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南海魁首,对吧?”   他笑得沙哑,双目血红更重,嗬嗬呼着气,好似破损风箱。   药房中安静刹那。   不过转眼,扶玉双目圆瞪,不复方才的冷冷笑意,面上杀气尽显,有如地狱恶鬼。   他倏地转头,看向在场众人:“在我南海仙宗的房中,转动书柜旁的花瓶,进入密室,能找到他主使这一切的所有证据!”   什么叫兄弟情深。   谢星摇险些当场笑出声。   一段话,将这场相亲相爱的戏码推向最高峰。   陆鸣嘴角一抽:“你、你说什么?”   “师兄,这么多年的相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   扶玉咯咯笑:“就是为了警惕有这么一天,我被你像废物一样毫不犹豫丢掉……每次你我一同进入地牢、你向我提出改良炼丹手段,我都用浮影石好好记着,日日夜夜翻看。”   药王谷谷主啧啧叹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点心,分给身边的李拂音。   陆鸣说不出话。   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出怎样的话。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决定挣扎一下:“你莫要信口雌黄,这分明是莫须有的罪名!”   “是不是信口雌黄,去密室里找找不就知道了。”   扶玉笑得更欢:“想一个人全身而退,留我背负骂名?没门!”   一旁的顾雪衣已经噗嗤笑出声。   恶人还需恶人来治。   陆鸣固然心机深重,行事滴水不够,但架不住,他好兄弟是个睚眦必报、心机更狠更凶的恶棍。   扶玉这人,不愧是他们公认的变态。   谢星摇抿唇,与顾月生交换一道视线。   当时月梵提出给药王谷弟子引路,就是谢星摇给他暗暗传音入密,让他带来扶玉。   扶玉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在谢星摇的引导之下,亲耳听见陆鸣说出那些话,绝对得发疯。   事是一起干的,陆鸣高枕无忧,他倒成了人人唾弃的阶下囚,这能忍?   显然不能。   事实证明,他发起疯来,的确精彩得很。   “对不住了,陆鸣道友。”   李拂音吃完小点心,拍拍双手:“我会派弟子前往南海仙宗一探究竟,在此之前,还请你配合我们。”   在此之后,他恐怕就得和扶玉那疯子一起上断头台了。   这绝不可能!   陆鸣咬牙切齿,掌心凝出灵力。   凡是来过地牢的南海仙宗之人,都曾服下一颗丹药,确保灵力维持在筑基左右。   此刻他放手一搏,显然已不打算隐瞒。   灵力裹挟着浩荡杀气,在男人手中浑然一颤。   紧随其后,轰然攻向四面八方!   他的反扑来得毫无征兆,谢星摇正要抬手去挡,又瞥见一瞬白光。   白光自门外涌来,轻而易举挡下陆鸣的突袭,待光晕散去,徐徐行来的,赫然是道似曾相识的身影。   “我徒弟在这儿。”   意水真人咧嘴一笑:“这几位掌门人你随便打,伤了她可就不好了。”   谢星摇:“师父!”   “摇摇有没有受伤?”   小老头瞥见她,一改方才的凌然张狂之貌,小跑进屋:“来来来,这是师父准备的天阶药丸,你和小晏分着吃——泊雪和月梵呢?”   话音方落,便听温泊雪笑道:“师父,您来了!”   循声看去,温泊雪自廊中走来,在他身后,是面色不虞的魔域左护法。   以及神色更冷的鲛人大祭司。   魔族,仙门,妖族。   三大势力,全被他们得罪了个遍。   “不对,不对……”   陆鸣茫然:“你怎么可能,你的修为……”   “提前做好准备,这个道理都不懂?”   意水真人给温泊雪塞去一堆瓶瓶罐罐:“只能你们南海仙宗服用丹药,我就不能去向凌霄山的丹修讨要了?”   “呜呼哀哉。”   左护法狠声:“人面兽心、道貌岸然,就该死无葬身之地,永生永世受业火煎熬。”   鲛人大祭司瞥他一眼。   传闻鲛人清冷出尘,这种诅咒一类的用语,在她听来定是险恶至极。   左护法闭嘴不再说话。   下一刻,冷艳秀美的女人眸光一动,薄唇轻启,面如冷月寒霜:   “什么破烂玩意儿敢这么对老娘?老娘给你头拧下来当球踢再塞进OOO让你OOOO,OO玩意儿O东西,不把你骨灰扬得大雪纷飞过路行人纷纷叫好老娘从此退隐山林,娘的。”   某些用语过于直白粗鄙,谢星摇选择性略过。   左护法大受震撼,呆呆看她,说不出一句话。   善良纯朴的魔族,面对生性清冷的鲛人,受到了心灵上的冲击。   “你、你们——”   他完了。   今时今日,是真真正正的走投无路。   陆鸣浑身颤抖,掌心再度现出杀气。   然而环顾四周,魔族、妖族、人族无一能招惹,他茫然而立,听见一声嗬嗬怪笑。   ——扶玉见他小丑一般呆愣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腰,眼中躺下猩红血泪。   下一个转瞬,陆鸣青筋暴起,灵力乍现,猛然锤向他小腹。   扶玉应声倒地,继续怪笑不停。   实在精彩。   再想想扶玉曾经一口一个“掌门师兄”,年度最佳亲情片段,非它莫属。   谢星摇静默无言,拿好手里的器具,认真记录下一切影像。   小世界里用不了浮影石,但她和楼厌身为穿越者,一款《一起打鬼子》一款《奇迹冷冷》,物品栏里,摄像机怎么可能少。   得亏楼厌聪明,早在带着妖魔们去见扶玉时,就已经准备好了录像设备。   倘若没有那些影像,他不可能这么快便取得几位仙门大能的信任。   温泊雪看得脊背发凉,瑟瑟抖了一下:“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兄友弟恭?”   “这则影像一旦传出去,这两人岂不得轰动整个修真界,断层出道。”   月梵安顿好药王谷弟子,这会儿迟迟赶来,见状啧啧摇头:“谁爽了,我爽了。”   谢星摇:“暂时爽了,通体舒畅。” 第91章   无论如何。   感谢陆鸣与扶玉这对好兄弟,一场相亲相爱的兄友弟恭上演完毕,药房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大戏落幕之时,扶玉已是口吐血沫,止不住浑身震颤,嗬嗬怪笑不停;他的掌门师兄精疲力尽,自知走投无路,瘫坐在地。   “看这种情况,究竟谁是谁非,不必多说了吧。”   李拂音嗤笑道:“二位不愧师出同门,契合得很。”   季修尘诚实接话:“歪瓜配烂枣,可惜难吃。”   “要我说,陆掌门提出的那个建议挺不错。”   药王谷谷主展颜一笑,生出几分迫不及待的期许:“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挖掉眼睛舌头和耳朵,被毒虫一天天啃噬身体,没有穷尽的时候。”   不知想到什么,她笑意更深:“我这里还有许多最新研制出的毒药和蛊毒!之前一直是用小白鼠试药……以这两位的所作所为,罪责如此之深,仙门同盟说不定会把他们交给我。”   药王谷乃是名门正派,通常而言,绝不会随意使用修士试药。   被送去药王谷的,皆是罪孽深重之辈,一旦入了谷,便要时时刻刻受到毒与蛊的折磨,穿心刺骨,连寻死都做不到。   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不如死。   ——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   陆鸣浑身战栗,恨恨咬了牙。   药王谷本是妙手回春、救死扶伤的地方,唯独这女人独树一帜,致力于蛊毒研究。   她的蛊能杀人也能救人,其中最令修真界闻风丧胆的,是她折磨人的手段。   “谷主慎言。”   意水真人摸一摸白胡须,眼珠子一转:“什么挖眼睛割舌头,这里还有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别吓着他们。”   突然被定义为“涉世未深的小孩”,谢星摇与月梵默默对视。   “还有你……顾月生!”   陆鸣咽下一口老血,奋力撑起半边身子,双目猩红,狠狠瞪向不远处。   这一回,疯疯癫癫的扶玉代替他破口大骂:“你这个叛徒!当初你无处可去,是我看你根骨不错,让你进了南海仙宗……你居然恩将仇报!”   被大骂一通,顾月生少有地没掉眼泪。   灵狐少年一语不发,缓缓踱步至扶玉身前,好一会儿,低笑出声。   “恶心。”   顾月生垂眸看他:“说得冠冕堂皇……扶玉长老为何不去想想,我为何会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他和晏寒来,本应拥有和谐美满的家庭,以及一段更好的人生。   离川被破,父母双亡,曾经的家被付之一炬,甚至于整个离川的灵狐全被造谣诬陷,成了世人口中杀人不眨眼的恶妖。   曾经的他脆弱又胆小,遇上麻烦总爱哭哭啼啼,任何事情都要隔壁家的晏哥哥照顾。   直到那天夜里,远远看着满目的血光与火光,顾月生终于明白,他什么也没有了。   总爱笑吟吟将他抱住的娘亲,沉默寡言却对他无微不至的父亲,童年,家园,玩伴,可以撒娇哭闹的权利,一切都一去不复返。   那时他还不到十岁,却仿佛完成了前半生的整段蜕变。   南海仙宗身为名门正派,在罗刹深海一带风评极佳。他虽然逃出了离川,奈何手上全无证据,无论如何控诉求援,都无人愿意相信。   拜入南海仙宗,是他强忍恶心下的一步险棋,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难受想吐。   还有晏寒来。   被折断右手,被献祭邪术,被关在地牢中折磨数年之久,即便今时今日的他表现得云淡风轻,但毋庸置疑,这一切的苦难,他们原本无需经历。   “什么愧疚什么后悔,我一丝一毫也没有。”   顾月生笑得冷淡:“见你们痛不欲生、饱受折磨,我高兴还来不及——只希望二位过得越惨越好。”   他说罢右手倏动,手中寒光一现。   小刀锋利,直直刺入扶玉小腹。   半步化神的修为让扶玉不至于死去,剧痛撕裂全身,男人青筋乍起,嘶嚎出声。   “当年你们对离川做过的事情,我早就想逐一报复在二位身上了。”   想起南海仙宗即将受到的惩处,灵狐少年弯眼笑出声:“自求多福吧。”   他说罢起身,小刀被血迹染透,映出狰狞猩红。   觉得晦气肮脏,顾月生将它丢进角落里的药渣里。   温泊雪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   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扶玉的痛呼萦绕耳边,陆鸣循声看去,只觉头皮发麻。   昨日还光风霁月的一个俊朗青年,如今鲜血淋漓,满面血污,眼底被撕裂,鼻梁被打破,快要辨不出曾经的模样。   药房外的长廊里,已有不少妖魔闻讯而来,幽幽站在门边。   他们沉默无言,浑身冷肃,好似夺魂的幽灵,让陆鸣绝望至极。   他一向懂得见风使舵。   “对、对不起。”   狼狈的男人暗暗咬牙,在众目睽睽中双膝跪下:“是我不该鬼迷心窍,做出这种人神共愤的恶行。”   扶玉冷眼旁观,笑得合不拢嘴。   他比这位掌门师兄能忍,心里明白难逃一劫,始终没松口下跪。   这人好歹算个一门之长,怎能如此废物,与他共事,连扶玉都觉得丢人。   “我也是受了扶玉蛊惑,被一时的好处蒙蔽双眼,若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愿生生世世做牛做马,给受害过的妖族魔族赔罪。”   额头渗出鲜血,陆鸣越发用力:“离川的灵狐从未害人,是我们利欲熏心,散出的假消息;南海之北的比翼鸟部落也并非食人恶妖,都是我们……是我们的错。”   手中的摄像机诚实记录下房里的一切,谢星摇听着他额头落地的咚咚闷响,看向晏寒来。   时隔多年,受了这么多委屈,他终于能得到幕后黑手的一声道歉。   它来得太迟,也太可笑。   她没出声,空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握住晏寒来指尖。   “这些话,不如等仙门大审再说。那日将有无数百姓前来观看,这些话,要讲给他们听。”   修士最鄙视见风使舵、卑躬屈膝之辈,李拂音皱了皱眉,毫不掩饰眼中嫌恶:“至于现在……将他交给门外的妖魔们处置,如何?”   药王谷谷主眼前一亮:“等他们处置完了,我能悄悄去试一两种新药吗?”   顾雪衣无可奈何:“别把人折腾没了。”   “诸位道友,冷静。”   季修尘:“在那之前,我们需对这二人进行问询,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南海仙宗残害过多少无辜妖魔。”   麻烦死了。   见他一本正经拿出几册纸笔,药王谷谷主长叹一口气。   成为一门之主就是事多,名门正派,一切都得按部就班。   她就不一样了,不问来龙去脉先把人折磨一遍,等那人撑不下去,自然知无不言。   不过……等审问结束,她和门外那些妖魔照样能如愿以偿。   “也行。”   懒洋洋打个哈欠,谷主扬唇一笑:“若能全盘相告,定可免除不少刑罚。”   她擅长欺瞒蒙骗,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引得陆鸣浑身一震。   陆鸣究竟在怎样千恩万谢、感恩戴德,她对此并不关心,此时此刻,只有一个思绪浮于心底——   让她想想,应该在这两人身上,去试试哪种药呢?   *   包括意水真人在内,几位仙门巨擘带着陆鸣扶玉分别去了两间小室。   意水真人对几个小徒弟担心得不得了,临走前看一看温泊雪身上的伤,又望一望晏寒来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变戏法似的右手一动,又拿出不少灵丹妙药。   月梵看得目瞪口呆:“意水长老,您这是……把全部身家都掏出来了?”   谢星摇摸摸鼻尖:“师父,您莫不是抢了凌霄山的丹药库吧。”   “胡说。”   意水真人弹她脑门:“凌霄山的长老们听闻此事,都很担心你们,特意送来不少宝贝。他们坐着飞舟随后就到,我独自赶路,才比他们快些。”   他说着一顿,语气正经:“你们别怕,凌霄山乃是中州大宗,南海仙宗对你们、对小晏做出这种事,长老们定会一齐出力,给你们讨回公道。”   谢星摇在一旁乖乖地听,扬了扬嘴角。   他们的师父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比谁都靠谱,也比谁都更加关心他们的安危。   凌霄山与罗刹深海隔了一段距离,他能这么快赶来,一定费了不少功夫。   温泊雪亦是笑笑:“多谢师父。对了,大师兄也会来吗?”   “那小子,本来也想跟我一道。”   小老头一吹胡须:“你们师父我是什么人呐,准得把他甩出个十万八千里,他拗不过,被我塞进飞舟了。”   他说得正欢,门外的药王谷谷主探进脑袋:“意水道友——”   于是意水真人依依不舍挥手道别,跟着他们进了小室,走时不忘千叮咛万嘱咐,记得好好休息养伤。   “有个靠谱的师父真好。”   月梵叹气:“凌霄山的神宫跟天上似的,里面全是清心寡欲的神仙。我师父日日夜夜待在房里占星算卦,这一个月以来,几乎没怎么和我见过。”   “毕竟神宫职责特殊——不过没事的,你和我们一路同行,师父对你一直很上心。”   温泊雪笑笑,从手中的瓶瓶罐罐中翻找出一个:“你看,这是师父准备的。”   这是个精致小巧的玉瓶,瓶身上贴着小小的标签。   软玉膏。   一种剑修常用的药膏,不但能治疗伤口,还可以有效抚平练剑握剑生出的老茧。   而在一行人中,只有月梵是剑修。   “呜呜。”   月梵满心欢喜地接过:“意水长老,是天使。”   “这些大多是天阶药膏,我们用不完吧。”   谢星摇掂起一个瓷瓶,好奇打量:“被关押在地牢里的那些妖魔,他们的伤药够用吗?”   “绝对够用。”   月梵道:“药王谷来了二十多个弟子,好家伙,每个人都带着大包小包的药材,跟草药成精似的。”   除了那位以下毒下蛊闻名于世的谷主,药王谷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温润如玉、悬壶济世的形象。   手里的药瓶都是师父的心意,谢星摇点点头,将它们逐一分发,剩下的小心翼翼放回口袋。   到了这时候,前辈们都去往小室展开审问,妖魔们在房中接受医修们的精心治疗。   药房里不久前还热热闹闹,等谢星摇再抬头,只剩下他们几个。   “韩啸行师兄和凌霄山更多的长老,应该还要几个时辰才到。”   月梵看向温泊雪,扫过他脸上的一道血痕:“大家忙活了这么久,不如该休息的休息,该疗伤的疗伤,耐心等他们来吧。”   温泊雪老实点头。   他身为仙门弟子,虽然受了伤,但一直在安抚几个瑟瑟发抖的小妖,没来得及擦药。   现在渐渐尘埃落定,终于能放下心来好好歇息。   “还有你们俩。”   瞧一眼谢星摇,月梵捏捏她脸颊:“脸色怎么这么差劲?快回房睡觉。”   谢星摇乖乖眨眼:“知道了,师姐。”   *   等谢星摇关上房门,晏寒来回了房间。   药王谷是出了名的尽职尽责,他没提要求,一个青年弟子主动敲响房门。   然后在细细把脉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道友,你的识海怎会受到如此重创?”   晏寒来淡声应他:“受了伤。”   这是句可有可无的废话,青年弟子若有所思,探了探他的神识。   “神识倒是充盈……还好还好,要不是它们撑着,你的情况估计够呛。”   谢星摇给他渡来过不少神识。   晏寒来垂眼:“嗯。”   “依我看呢,你身上的皮外伤无须担心,擦擦药就能好。”   青年弟子在随身携带的布包里翻找一会儿,低着头道:“关键是识海状况太糟,破破烂烂不说,还被死气占了大半,千钧一发没死都算奇迹——这可得调养个一年半载,最近一段时间,千万别再受伤了。”   晏寒来面色不改:“嗯。”   “还有你的五脏六腑。”   神识悠悠探入,青年蹙起眉头:“这是……你不会透支性命,进行过什么献祭吧?”   “中途停了。”   “停了才好,要不然,我恐怕没法子和你面对面坐在这儿。”   青年拭去额头冷汗:“邪术让你的五脏六腑有了些许衰竭,好在并不严重,细细调养的话,能养回来。记得别吃辛辣之物,平日里多加休息。”   晏寒来:“嗯,多谢。”   “不必言谢。”   药王谷弟子摇摇头:“你也真是厉害,身体变成这样,理应很难受才对——从进屋到现在,居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青年给他换好药膏和纱布,又盯着他喝下一碗又苦又烫的药汤,终于心满意足,告辞离去。   多亏这碗药,困意上涌,口中苦味不散。   晏寒来只想用上几道除尘诀,奈何在这个小世界里,他们的灵力趋近于零。   百般不适之下,只能睡觉。   ……但睡不着。   厢房静谧,少年仰躺于床褥之间,一言不发望着天花板。   唇上除了中药的苦,隐隐约约,还残存有一道柔软至极的触感。   谢星摇那样直白地回应了他。   一切都理所当然顺理成章,顺利得不可思议,让他心生错愕,像在做梦。   意水真人带来的天阶伤药见效极快,不消多时,就能感受到皮肉渐渐聚拢复原。   有了这样的宝贝,不过一个时辰,他的伤口便可好上不少。   想睡却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或是更多,耳边响起一道敲门声。   当晏寒来起床开门时,血口两侧的皮肉已然愈合相贴。   房门被吱呀打开,门外的少女抬起鹿眼,扬唇笑笑。   谢星摇:“你在睡觉吗?”   晏寒来摇头。   她笑意更深,似是有些期待:“我能进来一下吗?”   谢星摇动作轻快,得了他的应允,风一样走进厢房,顺手关好房门:“师父给的药膏,你应该用过了吧。”   “嗯。”   晏寒来道:“天阶灵药效用极佳,伤口已愈合许多。”   他一顿:“你无须担心。”   从小到大呛人的讽刺说了那么多,现如今忽然改口,他不大习惯,抿了抿唇。   谢星摇发现这个小动作,噗嗤笑出声。   “我是来给你送小礼物的。”   她掐着时间,耐心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想着晏寒来的身体已能自由行动,才迟迟前来敲门。   听见“礼物”,少年撩起眼皮,眸底生出茫然之色。   “楼厌一个时辰前回来了。”   谢星摇笑笑:“他离开前,我托他在外面买了些东西。”   其实是她在《奇迹冷冷》里千挑万选,用了半个时辰才选出来的。   这是他们穿越者的秘密,谢星摇无法明说,只能用外出采买的借口搪塞过去。   她语气轻缓,言罢抬起右手,手里的储物袋白光乍现。   晏寒来垂眸。   那是一件张扬尽显、暗红近黑的玄色锦衣。   锦衣精致秀美,领口与袖口清一色绣有云烟金纹,腰上的位置悬坠一块翡翠白玉,华贵英挺。   谢星摇咧嘴笑笑,露出两颗白亮亮的小虎牙:“第一件礼物。”   在此之前,他们给晏寒来送过一次衣物,在那些衣袍里,大多是沉沉青黑。   ——那时晏寒来总是穿着青衣,他们不明情况,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喜欢这种颜色。   后来进入他的识海,谢星摇才后知后觉明白,原来晏寒来并不喜欢墨青。   之所以日日身穿青衫,是因为离川被南海仙宗屠灭的那天,他穿了一袭墨绿色外衣。   每每见到青衣,他都能想起难以磨灭的血海深仇,想起当年离川的惨状与爹娘的牺牲。   这是一种近乎于自虐的行径,久而久之,成为了他的习惯。   谢星摇清楚,当年离川中的一切绝不会被他轻易忘却,更不能用“都过去了”这种话一笔带过。   但无论如何,晏寒来是时候从这种窒息般的自虐中走出来。   玄衣被她轻轻捧在手中,谢星摇有些紧张:“你想试一试吗?”   少年静默片刻,低低地,终于应她一声“嗯”。   玄衣被他接过,谢星摇乖乖转身。   小室安静,衣物褪下与摩挲的声响格外清晰。   烛火轻摇,她无意间抬眼,瞥见墙上倒映出的影子。   谢星摇怔怔看了几个瞬息,又飞快低下脑袋。   好一会儿,身后的晏寒来低声开口:“好了。”   她闻声回头,眼睫簌簌一颤。   晏寒来的长相偏于明丽凌厉,比起秀气的竹子,更像一把锋利的刀。   墨绿往往会显得沉稳老成,玄色则是深红近黑,暗红如锋,透出势如破竹的锐利之气,张扬,也不缺矜娇贵气。   非常衬他。   暗红衣襟与白皙脖颈紧紧相贴,鲜焕的眉眼被衬得尤为夺目,长发高高束起,几缕散落在耳边,更添少年气。   乍一看去,当真像只蛊人心魄的狐狸。   晏寒来多年未曾穿过这种衣物,被她一眨不眨盯着瞧,别扭挪开视线。   “好看!”   谢星摇毫不吝惜赞美,眉眼弯弯:“晏公子很适合这种颜色。”   又开始花言巧语。   晏寒来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听她继续道:“晏公子生得好看,就该穿些张扬华贵的衣裳,比如这件,就将你衬得——”   谢星摇一笑:“将你衬得好看程度蹭蹭蹭往上涨。虽然晏公子的相貌,本来就挺讨人喜欢的。”   不带一丝一毫的扭捏,几个直球咚咚袭来,砸得晏寒来愣了下。   偏偏始作俑者笑意更深,觉察出他的怔忪,露出耀武扬威的得意神色。   “然后是第二件礼物!”   谢星摇轻咳:“这个可能有点儿奇怪,是楼厌带来的西域特色服饰——我觉得有趣,就要来了。”   既然解释不通,那就让西域背锅。   储物袋又是一亮,这次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套只有黑白两色的古怪衣裳。   晏寒来挑眉:“西域特色?”   谢星摇:“西域特色。”   其实她也不算说谎话。   如果有二十一世纪来的老乡在场,一定会立马认出,这是一套西装。   价值不菲、做工精良、能一丝不苟勾勒出身形的那种西装。   晏寒来拿起搭在最上面的纯黑色外套。   奇怪的衣服。   不止它,谢星摇手里的那件白色里衣同样奇特。   “如果没兴趣,这个可以不穿。”   谢星摇摸摸鼻尖:“毕竟是买来玩的东西,西域风格与我们不同,当作纪念品也行。”   晏寒来一眼看出她的小心思,懒声笑笑:“想看?”   被看穿了,可恶。   谢星摇:……   谢星摇:“有点。”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衣裳,少年拿起白色里衣,细细端详。   “这是穿在里面的衣服,只需要双手伸进袖口,再扣好扣子就行。”   谢星摇迟疑:“你……可以吗?”   晏寒来:“嗯。”   他心绪活络,很快明白这套衣物的穿法。谢星摇老老实实背过身去,晏寒来褪下身上的玄衣,逐一穿好新的衣裤。   西域中的衣裳很是古怪,扣子是他闻所未闻的款式,好在不难,很容易就能扣上。   穿好最后的外衣,少年长睫倏动——   旋即抬手,一颗颗将纽扣解开。   谢星摇耐心等他穿好,听身后那人淡声开口:“扣子,怎么扣?”   “和盘扣差不多。”   她一顿:“要不,我来?”   晏寒来:“嗯。”   他站在床边,谢星摇回过头时,恰好望见一双懒散的凤眼。   西服笔挺,内里的衬衣更是轮廓分明,紧紧贴着少年人紧实的胸口与小腹,蕴藉出蓄势待发的、野兽般的力道。   她迈步上前,伸出双手。   衬衣微敞,内里半隐半现,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比起衣衫尽褪,多出几分引而不发的暧昧。   因为身高的缘故,她看不见晏寒来因好心情而微微上扬的嘴角。   谢星摇从最上开始,自锁骨移向小腹,好不容易扣完,后退一步。   看清对方的模样,她又是轻轻一咳。   嗯……   ——是!美!颜!暴!击!   身为修士,晏寒来高挑瘦削,手臂、胸口与小腹尽数生了紧致的肌肉,既不会显得体弱无力,也没有过于健硕,堪比一个完美的衣架子,把整套衣裳撑得恰到好处。   西服最是挑人,要能穿好,也最是惑人。   颜色是单调的纯黑纯白,冷肃之余,平添雪岭之花一般的禁欲感;偏生裁剪得体,侧腰微收,长裤衬出修长双腿,笔挺干练。   腰细腿长,一览无余。   对了。   还有最后一步。   谢星摇迅速收回思绪,拿起桌上的领带。   晏寒来比她高出不少,要想系上领带,必须一个俯身、一个仰头。   看出她的用意,少年后退一步,坐上床边。   于是需要俯身的那个就成了谢星摇。   晏寒来喉结一动,为了方便她的动作,微微仰头。   他语气淡淡:“西域那边,都这样穿?”   “应该不是吧。”   谢星摇:“不过……据楼厌所说,西域的某些部族不喜长衣长裙,为了行动便捷,会像这样只穿衣裤。”   她系得很快,末了抬眸,看向晏寒来。   宛如一把被水濯洗过的冷冽长剑。   他五官深邃,嘴角噙了淡淡浅笑,双手戴着手套,撑在身后的床褥之间,这会儿乖乖仰头,配合她的动作。   穿上这套衣物,宽肩窄腰愈发明显,双腿则是因为太长,不愿规规矩矩地蜷缩着不动,懒洋洋向外伸直。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桀骜不羁的少年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勃然将出的张力,好似一把拉到极致的弓,尽数蕴藏在他眼底。   晏寒来无声笑笑:“是这样?”   谢星摇点头,又听他道:“……能要一些奖励么?”   她瞬间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谢星摇笔直立着,晏寒来则是坐在床边,如此一来,要想触碰到他,必须俯身垂头。   见她有所动作,少年眼尾稍弯,屈起双腿,一把拉过她手腕。   他的力道不重,胜在毫无征兆。   谢星摇先是一懵,等回过神来,已经跨坐在他腿上。   这是个过于暧昧的动作。   更何况,晏寒来还似笑非笑看着她,眼中生出纯粹的、有点儿怯怯的希冀。   明明他才是主动提出想要奖励的那一方。   在这种事情上,晏寒来总是出于本能地想要贴近,又出于理智地小心翼翼。   她心口忽地就软下来。   坐在他腿上,只需身体稍稍前倾,就能触碰到柔软的唇。   晏寒来屏住呼吸。   谢星摇对此经验甚少,亲身实践起来,只能记起曾经看过的一本本小说。   然而在彼此相贴的刹那,文字一股脑融化成墨团,她努力想要看清,却只能望见模模糊糊的一片。   一切全凭本能。   她的动作温柔得过分。   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唇瓣裹住他苍白的软肉,摩挲而过之际,试探性轻轻下压。   晏寒来想要回应,蓦地脊背僵住。   ——原本只是唇与唇的相触,猝不及防,有湿濡柔软的触感拂过他上唇。   只一刹,心口如被紧紧攥住,酥麻丝丝缕缕,生出绵延无尽的痒。   和止不住的欲。   头顶上,一对毛绒绒的雪白忽而倏然冒出,耳尖轻颤,绒毛微晃。   谢星摇心跳怦怦,轻轻喘息着抬头。   她有些恍惚:“像这样……也没关系。”   晏寒来太克制了。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他没什么能够奢求,因而也习惯了与身边的一切保持距离。如今向她表露心迹,他定是茫然无措,不知应该用怎样的方寸相处。   谢星摇心中难受,想亲近他,也想告诉他,无论如何都没关系。   “还有第三件礼物。”   她说。   这一次,从储物袋中陡然出现的,是一片纯白——   一件绣有金边竹纹的雪白锦衣。   谢星摇:“在识海里,你说你爱穿白色。”   她一直都记得,也一直都明白。   晏寒来本应更骄纵肆意,也更鲜衣怒马。   在他本应拥有的人生里,少年意气从未被蹉跎磨灭,他会像儿时憧憬的那样,白衣仗剑,自由潇洒。   谢星摇喉间微涩,双手环住他脖颈,将面颊埋进少年颈窝。   “识海里的晏寒来很好。”   她轻声开口:“但是……我更喜欢现在这个。”   吐息暖热,缱绻颈间,晏寒来长睫一颤。   “为了救下小顾,不惜牺牲自己的是你;被关在地牢,从不求饶的是你;为了复仇修习邪术,献祭自己的也是你。”   想起那些记忆,谢星摇眼眶发酸,蹭蹭他颈窝:“那些都是你,都很好。”   比起识海中那个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小孩,经历了这一切的,才是她认识的晏寒来。   可对于今时今日的自己,晏寒来从来都不喜欢。   自虐自厌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她说着抬头,眼睫乌黑如小扇,轻轻抖动。   “现在的晏寒来,每一处我都喜欢。”   谢星摇戳戳他侧脸,不好意思地笑笑:“穿红衣的晏公子很好看,想要奖励的晏公子很可爱,晏公子的相貌,性格,经常别别扭扭的小性子,还有——”   她顿了顿:“还有身上的疤,我全都不讨厌。”   晏寒来静静对上她双眼。   因为方才那个浅尝辄止的吻,谢星摇唇瓣沁出淡淡水光,颊边晕开缕缕潮红,眼里像涨潮的湖,也似融化的蜜。   那些钻心刺骨的痛楚与仇恨,他从未忘却。   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每每午夜梦回,都会被惊出一身冷汗。   献祭邪术的那天,看着自己残缺丑陋的身体,晏寒来想,或许这一辈子,他只能当一个令人厌烦的怪物。   谢星摇说:“第一件礼物,希望晏寒来能随心肆意,无拘无束。”   这是那件张扬的玄衣。   “第二件礼物,希望晏寒来能逍遥自在,去往很多很多地方,遇见很多很多人。”   这是那件藏了她小小私心的西域服饰。   室内静谧一刹,谢星摇又一次环上他后颈。   “第三件礼物,希望晏寒来不再生活在仇恨的阴影之中,无拘无束,永远自由快乐。”   真诚而温柔,他心动不已,抑制不住。   想亲近,想用力,也想将她独占。   方才亲吻的时候,左手覆上了她的后脑勺。   右手上的手套实在碍事,晏寒来默不作声,垂下头去,张嘴咬住指尖的位置。   少年薄唇微红,扯开手套时轻抬眉眼,同她四目相对。   凤眼澄净潋滟,好似小钩。   当他抬手,拇指顺着少女眼尾向下,描摹出她侧脸的轮廓,力道稳而轻,最终落在唇角。   那是喷薄欲出的、野兽一样的侵略性。   肆无忌惮,明目张胆。   晏寒来弯眼扬唇:“过来。”   在这种动作里,只需左手下压,他便触上谢星摇唇瓣。   比起之前,这次的气力更重更沉,也更灼热混乱。   她后脑勺上的那只左手缓缓下行,来到纤细白皙的后颈,指腹回勾摩挲,激起丝丝热气。   攻势太凶,谢星摇急急吸一口气,很快又屏住呼吸。   双唇被不由分说撬开,滚烫的热意涌入唇齿之中。   晏寒来新奇而迫切,小心含住细嫩皮肉,许是食髓知味,嘴角轻勾,眼尾弯出浅浅笑弧。   这是只真真正正的狐狸。   耳边的一切声响都渐渐沉寂,谢星摇听不见更多,唯有湿润水声连绵不绝,震耳欲聋。   舌尖相触,她脑子里轰地炸开,面颊滚烫。   奇怪的感觉在乱窜,骨缝里尽是战栗。   唇与唇短暂分开,少年眉眼弯弯扯下领带,解开第一颗扣子。   视线所及之处,是上下滚落的喉结,若隐若现的锁骨,以及凌散衣领下,一道浅淡旧伤疤。   禁欲冷肃的气质渐渐褪开,唯独剩下铺天盖地的占有欲,晏寒来轻笑着问她:“方才那样……也喜欢吗?”   谢星摇轻轻喘气,压下心中羞怯,认真点头。   再眨眼,清新皂香再度迎面而来,晏寒来用鼻尖蹭她一下,低头含住唇瓣。   在更为汹涌的暗潮袭来之前,他低声开口,喉音喑哑不清。   似是诱哄,又像撒娇:“那再深一些,好不好?” 第92章   谢星摇被吻得晕晕乎乎。   晏寒来一向聪慧,无论诗词还是术法,一点就透。   在这种事情上,似乎同样如此。   起先只是生涩的触碰,后来得了窍门,在不断漫开的酥痒中,少年试着探向更深一些的地方。   于是酥痒更浓,扩散至四肢与识海,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在热意里轰然融化。   这是一种极为奇妙的体验,有很长一段时间,谢星摇脑海中空空荡荡,血液沸腾,不停叫嚣着渴望。   吻罢分开,她清晰见到晏寒来眼底噙着的笑。   这样的笑意实在惑人,眼尾好似小钩,懒洋洋戳在心口上。   谢星摇抿了抿唇,舌尖舔舐而过,一片柔软的滚烫。   她被看得脸热,暗暗调整好呼吸,佯装镇定抬眼瞧他:“怎么了?”   晏寒来眼睫一动,倏忽之间,扬唇笑开。   与此同时,头顶上的狐狸耳朵悠悠晃了晃。   “……喜欢。”   他停了会儿,指腹轻轻摩挲她后颈,因为气息不稳,尾音又轻又乱,带了点细微轻喘:“下一次,应该尝试什么?”   什么下一次。   谢星摇怔了怔。   自从彼此表露心迹后,第一次,他们尝试了浅尝辄止的亲吻。   这是第二次,亲吻被加重加深,晏寒来头一回体会到何为“深吻”。   他乐在其中,且仍未满足。   这句话问得认真且懵懂,像极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好学生,但是吧……   晏寒来或许不懂,她却是明明白白,关于男男女女间的相处,深吻之后,还能剩下什么。   “这种事情——”   谢星摇耳尖如被微微一灼:“需要循序渐进。”   晏寒来略显困惑,双目潋滟却干净:“我们不算循序渐进?”   他对这些事情毫不了解,直到遇上谢星摇,才渐渐有了全新的体会。   这两次于他而言,每次都是一种意外之喜,在从未奢求过的触碰之下,少年生出愉悦与满足。   他想要更多,却又因太过生涩,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谢星摇想着想着,不由轻笑:“所以,你想尝试什么?”   晏寒来答不上来。   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方才经历的一切有如梦境,谢星摇心情大好,捏了捏眼前少年的双颊。   好瘦。   不过摸起来很舒服,柔软单薄,泛着团团微热。   她的嘴唇显而易见变得红肿,晏寒来抬手,递来一瓶疗伤的药膏。   ……在某些方面,他还真是出乎意料地单纯又乖驯。   谢星摇当然没用。   这道印记很快就能一点点消退,没过多久,房外响起咚咚敲门声。   屋子里的晏寒来还穿着件散乱西装,她颇有种金屋藏娇的负罪感,只把门打开一条小小缝隙。   非常故意,非常欲盖弥彰。   门外是月梵。   见到谢星摇,她双眼一亮,露出一副“你果然在这儿”的神色,旋即咳了咳,收敛嘴角疯狂涌起的笑。   “我刚去你房间,敲门没人响应——然后就试探性想着,要不来晏公子这儿试试。”   月梵道:“对了,晏公子呢?”   要是让旁人见到晏寒来如今的模样,谢星摇觉得,她一定会脸热至死。   月梵身为一个言情话本忠实爱好者,一旦开了门,哪会猜不出这儿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抿唇笑笑,还没想好借口,就听对方开口:“我来这儿,是为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居然比她本人更快地转移了话题。   谢星摇仓促抬眸,对上月梵黑亮亮的眼睛。   这是正道的光。   月梵扬唇一笑:“你们大师兄来了。”   *   晏寒来还要留在房中更换衣物,谢星摇先行一步,跟着月梵来到药房。   甫一张望,果然见到无比熟悉的身影。   谢星摇喜道:“大师兄!”   韩啸行闻声扭头,微微颔首:“谢师妹。”   “我在和大师兄讨论晚饭的事儿。”   温泊雪也转过身来:“这里的小妖怪被关在地牢这么久,吃了好几年馒头冷饭。”   无论是妖还是魔,地牢里的,绝大多数是未成年的孩子。   小孩神魂不稳,最容易受到惊讶。要想让他们得到久违的安抚与慰籍,一顿热腾腾的美味佳肴,绝对是首屈一指的破冰之选。   “尽量清淡些吧。”   谢星摇心生期待:“别忘了多准备小甜点!”   她话音方落,忽见不远处的廊间走来另一道人影。   随之而来,是昙光精疲力尽的喃喃自语:“累死了累死了,总算结束了——噫!”   被药房里的数道影子吓了一跳,小和尚一愣:“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当时愤怒的妖魔们群攻而起,肆无忌惮对扶玉展开报复,他唯恐再出什么意外,主动提出留下来把控局势。   之后顾月生赶来,将扶玉带走,是昙光带着妖魔们回了房,用仙门灵药疗伤。   时至此刻,终于结束了。   韩啸行还是头一回见他,眸光一转,细细打量那颗锃光瓦亮的大脑门。   昙光恍然大悟:“既然是你们几个待在这儿……这一位,肯定就是传说中的韩啸行师兄吧!”   韩啸行礼貌扬唇。   他生得冷,脸上很少出现大喜大悲的表情,除了偶尔会露出男妈妈般的慈爱微笑,在绝大多数时候,可谓把原著里的人物设定贯彻到底。   韩啸行:“昙光小师傅。”   两个老乡终于见面,就差来上两三杯小酒,今夜互诉衷肠。   下一刻,药房之外,又探进一张脸。   “……嗯?”   楼厌:“这儿怎么这么多人?”   *   厢房寂静,烛火摇曳,映出一道道伫立的人影。   温泊雪沉默半晌,握紧双拳:“离谱。”   谢星摇站在他身边,思忖一会儿,摇摇脑袋:“不可思议。”   “虽然早就有过心理准备,但当所有人凑到一起……”   月梵:“我惊了。”   兜兜转转这么多天,六名穿越者终于全员到齐,汇聚一堂。   药房谁都能进,格外不安全。为避人耳目,一行人寻了个寂静小室,纷纷陷入沉思。   “这就是命吧。”   昙光忿忿不平:“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安排的这次穿越?大家都是老乡,分别成了剑修、法修和魔尊——能不能别让我顶着个光头当和尚?人与人之间,多点信任和理解不好吗!”   韩啸行:……   韩啸行顶着张凶神恶煞的冷冽壮汉脸,眉目微舒,温声安慰:“和尚也挺好的。”   至于哪儿好,他不大能想出来。   “要不。”   楼厌道:“我们先来一下自我介绍?”   他和韩啸行第一次见面,昙光与这位大师兄也并不相熟,谢星摇闻声点头:“说说吧,大家如今的身份,还有绑定的游戏。”   “我,韩啸行,凌霄山意水真人门下大师兄。”   韩啸行神识一动,打开识海里的游戏界面:“绑定的游戏是《疯狂厨房》,能做出各种各样的小菜。”   不过片刻,男人手中握住一个抹茶冰淇淋。   韩啸行很是大方,接连又拿出好几种小点心,递给在场所有人。   “《疯狂厨房》。”   月梵用力咬一口红丝绒慕斯:“永远的神!”   楼厌紧随其后,也默默打开游戏界面:“我,魔尊,绑定了《奇迹冷冷》,能用来换衣服。”   男人眉目幽冷,开口时神色微动。   一身玄衣陡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件价值不菲、剪裁得体的西服。   这系统,好像比他的还不靠谱。   韩啸行与他对视一眼,两两相望,两个不是很有用的男人,生出惺惺相惜。   “到我了吗!”   月梵按耐不住激动,举起右手:“我是凌霄山神宫弟子,至于游戏——”   月梵嘿嘿一笑:“《卡卡跑丁车》,赛车游戏,除了漂移加速,还有点儿扔香蕉皮、扔雷和扔防护罩之类的技能。”   她说着顿了顿,一拍大腿:“家人们,等日后有时间,我开凯迪拉克带大家出去兜风!”   “咱们有六个人,如果再加上晏公子——”   昙光:“不会超载吗?”   “修真界又没有交通警察。”   月梵思忖一下:“更何况,我还可以开公交啊。”   在她的车库里,的确有公车和大巴。   飞天公交车,想想就刺激。   “昙光,和尚,佛修。”   昙光悲伤摇头:“我只是帮妹妹点了个《合欢宗养鱼手册》的选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同为没什么大用的男人,楼厌对这种痛苦感同身受,拍拍他肩头。   昙光抬头,看一眼身边的谢星摇:“到你了。”   “《一起打鬼子》。”   谢星摇:“战斗游戏,有不少主动被动技能和一个武器库,里面是各种类型的刀与枪。”   其他所有人自我介绍完毕,终于轮到角落里的温泊雪。   白衣青年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   “我叫温泊雪,是凌霄山意水真人的弟子,法修。”   温泊雪挠头:“游戏是……《人们一败涂地》,解谜类型。”   “也就是说——”   昙光一锤定音:“我们六个人,只有两人的游戏系统能用来战斗。”   除了谢星摇和月梵,其他几个囊括了美食恋爱换装和沙雕神经病,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没用的男人们默默静下,抱团取暖。   “多好,衣食住行咱们占了三样。”   月梵轻快一拍掌:“今天好不容易老乡集齐,不如吃顿大餐吧!”   *   罗刹深海小世界,地牢长廊尽头。   在以往更多时候,妖魔们都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长廊里只有弟子巡逻。   今日的景象却是大不相同——   药王谷弟子逐一给妖魔们上了药,小室里逼仄沉闷,不少小妖怪心生惧意,于是结伴出来透气。   长廊中略显昏暗,烛火好似魍魉掠动的浮影,一下又一下舔舐墙壁。   几个药王谷的姑娘坐在孩子们身边,声线温和,说些有趣温馨的话本故事。   忽地,其中一个少女循声仰头:“昙光小师傅!”   昙光走在一行人最前,抿唇颔首,向她笑了笑。   他脑子里残存着原主的记忆,在旁人面前,会尽可能表现得温文尔雅,佛性毕露。   在他身后,是魔尊楼厌和凌霄山一行人。   小妖们被折磨久了,对脚步声生出天然的恐惧,下意识瑟缩一下。   他们都曾见过这几个凌霄山弟子,心知多亏有了他们,南海仙宗才能得以伏诛。   迟疑片刻,一个女孩怯怯出声:“谢谢……谢谢哥哥姐姐。”   药王谷少女弟子微微一笑:“他们受了太多惊吓,直到不久前还在做噩梦,还望师兄师姐们见谅。”   温泊雪摇头:“无碍。”   再转眼,韩啸行已然上前一步。   这是一尊出了名的凶神,身形健硕魁梧、眉目冷戾沉寂,身后背着一把长刀,叫人心生畏惧。   几个药王谷小弟子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听说这位师兄醉心修炼,一辈子除了打打杀杀,就是在前往打打杀杀的路上。   来者不善……他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侧目看去,不少小孩被吓了一跳,在男人凶煞阴冷的气质下,悄悄蜷缩起身形。   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但……还是委婉阻止一下比较好吧?   为首的少女动了动嘴唇,心中忐忑。   正要开口,却见韩啸行倏地一动,生满老茧的右手上,陡然拿出一个——   少女一呆。   一个……粉红色的点心?   还是兔子形状的。   “奶油蛋糕。”   韩啸行垂眸,将它递给怯怯的小女孩:“尝一尝。”   完完全全出乎意料的发展,药王谷小弟子们又一次面面相觑,停下动作。   小女孩也没料到他的这个举动,愣愣接过蛋糕,道了声谢。   “这是西域的配方,比起常见的糕点,会更加柔软香甜。”   韩啸行耐心解释,仍是冷冷淡淡的模样,语气却是柔和:“这一份,是草莓牛奶味道。”   在这么久这么久的鞭打折磨里,几乎没人愿意这样对她说话。   小孩仓惶眨眨眼,生涩拿起瓷盘旁边的小勺。   蛋糕入口的一刹,奶油入口即化,仿佛有甜丝丝暖洋洋的温度柔柔散开。   草莓清新,牛乳浓甜,两相交融,甜意沁入五脏六腑,最终融化在心口上。   好温柔。   韩啸行低声问她:“怎么样?”   喉咙里隐隐生涩,小孩轻轻点头:“谢谢哥哥。”   奶油蛋糕卖相极佳,正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浓郁奶香。   这种气息对小孩来说最是无法抗拒,其他几个孩子心生期待,却又因太过拘谨和胆小,不敢说出一句话。   “还有很多。”   韩啸行怎会看不出他们的期许,双手又是一动。   小孩们纷纷屏息,睁大双眼——   但见烛光幽暗,青年变戏法似的抬起双臂,掌心布满练刀后的伤疤老茧,在其之上,则是一盘盘憨态可掬的动物蛋糕。   有胖乎乎的食铁兽,有圆滚滚的猫,也有展翅欲飞的青鸟,不一而足,瞬间吸引他们的全部注意。   韩啸行低头,将蛋糕逐一分发。   火光映出他凛冽的眉眼,有冷冽,也有说不清道不明、静静化开的柔暖光晕。   药王谷小弟子们看得有些懵。   又一道人影靠近,这次是楼厌。   ……等等。   [救、救救救命啊!]   一个小弟子传音入密:[魔尊!这是魔尊!他要做什么?!]   相传这位魔尊雷厉风行,信奉雷霆手段,而且杀伐果决,是不少魔族心中的梦魇。   虽然不像坏人……但也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人。   [我听说,魔尊最是厌恶弱小无能的妖魔。]   另一个小弟子沉下脸色:[他他他不会——]   剑拔弩张,风雨欲来。   当楼厌身形微动,彻底打破此时此刻和谐的假象。   小弟子们凝神屏息,正要将几个小孩护在身后,毫无征兆地,又瞥见一抹粉色。   药王谷弟子:……   爹爹,娘亲,他们做了个梦。   那个凶巴巴的魔尊,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条好粉好嫩的裙子哦。   见到这抹浅粉的刹那,好几个小女孩眨了眨眼。   “裙子。”   楼厌一顿,手臂轻晃。   于是他手中的长裙,从一条变成很多很多条。   小孩们:“哇——!”   [有个疑问。]   月梵轻抚下巴,传音入密:[无论是裙子还是点心,都有无数种颜色可供选择,为什么他俩不约而同,全都选了粉色?]   [可能表达了心底的渴望。]   谢星摇:[酷哥爱粉色,这不是公认的事实吗。]   等女孩分完了小裙子,楼厌又搜刮出不少男装,递给几个沉默不语的男孩。   其实药王谷的弟子们带来了不少衣物,但大多是门派弟子服,只能确保舒适合身。   要论惊艳程度,绝对比不上《奇迹冷冷》——   毕竟游戏里的每一款服饰,无一例外都经过了设计师的百般揣摩,件件精致样样出彩,观赏性极佳。   没人不喜欢香甜松软的点心和漂漂亮亮的新衣裳,若说哄孩子,毫无疑问是楼厌与韩啸行的主场。   这些礼物新奇又惊喜,怯生生的孩子们终于能松下一些防备,吃下第一口甜点时,眼底仿佛融开亮莹莹的星点。   饶是楼厌,也不动声色扬起唇角,眼尾浮起一丝浅笑。   [看来奏效了。]   温泊雪长出一口气:[我来之前还担心,他们会不习惯和孩子们相处。]   [楼厌家里不是收养了个小孩吗?要说哄孩子,应该比较有经验吧。至于大师兄,本来就是温温柔柔爱操心的性子。]   谢星摇说着眸光一动,看向他身后:[有人来了。]   温泊雪回头,不由扬起眉梢。   居然是他们被关在地牢时遇上的那两个孩子。   女孩展颜一笑:“哥哥姐姐。”   男孩的胆子比她小些,低头摸摸鼻尖。   “你们怎么来了。”   月梵笑笑,迈步上前:“我记得你们受了伤,不在床上好好休息吗?”   女孩摇头,顿了顿,看向她双眼:“谢谢姐姐把我们救出来。”   当时他们被困在地牢里,是月梵哐哧哐哧开着跑车,一个接一个把牢门撞开的。   月梵摸摸她脑袋,察觉到一旁的男孩欲言又止,于是垂头瞧他:“怎么了?”   “我们听说……”   小孩眨眨眼,伸出右手。   他的双手饱受折磨,布满了长短不一的伤疤,被小心翼翼握在手中的,是个很小的布偶娃娃。   “我们听说,温道长为了救我们,独自引开扶玉,受了伤。”   男孩抬手,双眼如同纯粹的黑曜石:“这是我们做的,在我们部落,娃娃能驱邪防灾,保佑道长快快好起来。”   温泊雪没想到能听见自己的名字,怔忪一愣。   “谢谢温道长。”   小小的身影向他靠近,双目眨了眨,胆怯又认真:“……不止我们,其他妖魔也都很感激你。”   比起天灵地宝,这个心意显得青涩又稚嫩,温泊雪轻轻接过,心口却软下来。   “对了。”   女孩想到什么:“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给人带路。”   月梵:“什么人?”   不需要回答。   下一瞬,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长廊幽暗,不知不觉间,竟蔓延出阵阵魔气——唯有群魔集聚,才会生出如此压抑的气息。   而且,还是修为不低的魔。   魔族来了。   “魔尊!”   左护法的笑音传来,让几个药王谷小弟子又是一惊。   [左护法!魔尊!看这阵势,右护法估计也得来!]   最左的少女身子抖了抖:[我我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魔修。]   [我好像……已经感受到魔气了。]   她身侧的姑娘拢好衣襟:[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楼厌的想法同她如出一辙:“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大家听说这里有不少受苦的孩子,那能忍吗!立马就风风火火赶来了!”   一名彪形大汉上前一步:“我左思右想,带了几本魔域大火的话本子,给小孩解解闷。”   [魔域大火的话本子!]   最右的少女面色一变:[不会有什么血腥暴力的情节吧?]   她身侧的姑娘耳朵发热:[魔域畅销的,难道不是那种、那种……吗?]   月梵也有点儿迟疑:“打扰一下,请问是些什么话本子?”   儿童不宜的东西,可不兴往这儿搬呐。   彪形大汉哼哼一笑。   须臾,他身边贼眉鼠眼的小个子嘴角轻扬,手中书册浮现:“《小猫日记》!”   彪形大汉:“《安徒童话》!”   角落里,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的阴鸷老头桀桀怪笑:“诶嘿——《核心价值观,24个好人好事典型案例》。”   月梵:……   谢星摇:……   差点忘了。   楼厌不仅是个新时代好青年,家里还有个爱看儿童文学的小孩。   小个子神秘兮兮:“不止如此,我们还带来了近日风靡赌场的全新游戏。”   “赌场?”   药王谷小弟子终于忍不下去:“这里可都是孩子!”   温泊雪连连摆手:“对啊,还是别了吧——你们赌场里,都玩些什么游戏?”   小个子哼哼一笑。   片刻,他身侧的彪形大汉双目微眯:“五子棋。”   小个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大圆盘:“飞行棋。”   老头笑得更欢:“诶嘿——跳跳棋!”   温泊雪:……   谢星摇:……   你们魔域,指不定有什么毛病。   “这个,玩一玩,好像,也没什么。”   昙光努力接受这个诡异的世界观:“魔域的赌场,还真是新风尚哈。”   他一句话堪堪说完,便听不远处一道娇媚女音:“魔尊,好想你呀。”   [这是——]   最左的药王谷小弟子凛然正色:[魔域右护法!]   魔域右护法,修真界中赫赫有名的女魔头,听说养了成百上千个面首,风流恣睢,无恶不作。   那嗓音柔媚如水,随它而来的窈窕身影亦是亭亭。   右护法穿了身夺目红衣,桃花眼沁开艷丽绯色,唇角一勾,右手攀上楼厌后颈。   这、这也太——   涉世未深的药王谷小弟子脸颊滚烫,蒙住身边小孩的眼睛。   “魔尊离开这么几日,我可是无聊得紧。”   右护法笑得轻挑,身形倏动,裙侧岔开一条缝隙,露出修长白皙的小腿:“魔尊打算如何补偿?”   楼厌早已习惯她的性子:“补偿?”   “对呀。”   右护法轻抚他脊骨:“魔尊千万不要怜惜……人一旦寂寞久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一刹的沉默。   “既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半晌,楼厌冷冷眼眸:“左护法堆积的公务,就全盘交给你吧。事一多,就不寂寞了。”   谢星摇:……?   不是,这是正确回应人家女孩子的措辞吗?超级没有情调啊!   右护法亦是呆住。   旋即双眼发亮,兴奋得原地跳起来:“好嘞!保证圆满,不,超额完成任务!魔尊,不如再把你的奏折也分我几册?没有工作,日子太太太无聊啦。”   温泊雪:……?   所以打从一开始,你就是这个意思是吗?这是哪门子的社畜地狱、卷王之王啊!   月梵大受震撼:“我不理解,我惊了。”   “原来这就是魔域。”   昙光钦佩万分:“真的好卷好励志好新风尚啊!” 第93章   数日后,对南海仙宗的公审始于罗刹深海边。   时值烈日炎炎,在众目睽睽之下,陆鸣、扶玉与知情弟子们吐露了多年以来的恶行。   原来南海仙宗大肆屠戮无辜妖魔,夺取妖丹,只为增进己身修为。   原来被南海仙宗剿灭的“恶妖”里,离川狐族、雪岭花妖、比翼鸟、鬼哭藤,皆是惨遭屠戮的受害者。   原来赫赫有名的南海第一大宗门,竟全是道貌岸然恶贯满盈之辈。   一时间群情激愤,人人义愤填膺。   诸多仙道巨擘商议良久,做出最终判决。   包括陆鸣扶玉在内,知情的长老、弟子们尽数被剔去灵根,此生不得入仙道。   弟子们被种下心魔咒,关押至南海地牢;至于身为始作俑者的掌门与各位长老,种下心魔咒后,将被送去药王谷中,以供试药。   无论哪种刑罚,皆是狠辣至极。   被剔去灵根,修士变得与常人无异,置身于暗无天日的地牢、日日受到鞭打折磨,必然苦痛难言;药王谷中的药人更不用说,长年累月下来,可谓生不如死。   一切尘埃落定,被关押在地牢里的妖魔们得了楼厌的照拂,能在魔域先行住下。   凶神恶煞的魔族们个个喜笑颜开,争相教他们玩飞行棋。   事毕之后,谢星摇一行人来到了离川。   多年过去,离川中桃林依旧。   桃枝带露,春倚微风,青粉相映如烟如霞,只叹物是人非。   令谢星摇颇有些意外的是,离川废弃多年,本应荒烟蔓草,然而放眼望去,居然和当年没什么不同。   楼房规整,亭亭相依,村子入口的杂草被人精心清理过,只冒出一片浅浅的淡青。   谢星摇心有所感,看一眼身边的晏寒来。   少年不置可否,微微抿了唇,算是默认。   他一直没忘。   仇恨是,家也是。   多年来始终如一地清扫故园,确保它与过去相仿,这种近乎于偏执的事,恐怕也只有晏寒来做得出来。   “自从拜入南海仙宗,我就很久没回来过了。”   顾月生遥遥眺望远处桃林,一向乐天派的笑意褪去,只余喟叹:“离川,还真是没变。”   意水真人提着两瓶酒:“这酒,应该洒去哪儿?”   晏寒来静默一瞬:“随我来。”   当年南海仙宗屠尽离川,为了不被后来人察觉猫腻,将所有灵狐的尸首挖坑掩埋。   当晏寒来逃离地牢,终于回到离川的那天,循着死气与怨气,找到了那个偏僻深坑。   谢星摇暗暗想,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小少年。   深坑里只剩下森森白骨,瘦弱的少年将它们逐一搬出,凭借衣着与身形,一个个判断它们生前的身份。   然后认认真真立下墓碑,让逝去的同族们重获归宿。   那幅画面死气萦绕,幽异诡谲,却令她心中难受得发闷。   墓地位于桃林旁。   一块块墓碑沉默而立,有桃花如雨落下,柔柔拂过冰冷石块。   墓碑上的字迹隽秀有力,矫若惊龙,但当年的晏寒来,应该并不习惯用左手写字才对。   瞥见她困惑的神色,晏寒来低声:“这是后来换上的。”   他笑了笑,语气里隐有自嘲:“最初立碑时,我用不了右手,左手又生疏至极,写下的字迹不堪入目。后来慢慢习惯,便重立了一碑。”   月梵与温泊雪买来了祭奠用的小物,韩啸行和意水真人抱着酒坛,洒过墓前。   顾月生帮昙光布置好法坛,小和尚双目轻阖,念起往生咒法。   咒声沉沉,于他身边凝出金光。   金光浮空而起,如丝如缕,萦绕在寂然墓地。   谢星摇安静注视着半空中的金线,不动声色,小心翼翼握住晏寒来右手。   少年身形微僵,垂头侧目时,听见她温声开口:“晏公子,能和我说说你的爹娘和同族吗?”   眸色倏动,好一会儿,晏寒来应她:“嗯。”   “我爹是个剑修,平日里总是在笑。”   他眼中晦暗不明,勾了勾嘴角:“他有些吊儿郎当,时常同我娘开玩笑,出太阳的时候,最爱带我变成狐狸的模样,登上桃枝睡觉。”   谢星摇眨眨眼,揉了揉他指骨:“那一定很舒服。”   “嗯。”   晏寒来垂眸:“我娘中意诗词歌赋,也做得一手好菜。后院有个她的酒窖,每到晚春,她都要拿出一坛桃花酿——唯独不让我喝。”   谢星摇:“毕竟你酒量很差劲嘛。”   少年极淡笑笑,反握她手掌。   这些话,在他心里压了不知多少年。   离川覆灭后,儿时的记忆仿佛成为大梦一场。无人倾吐,无人诉说,每当他回想起来,都会生出迟疑,不知那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往事,还是一段遥远旧梦。   今日以后,谢星摇会和他一起记得。   顺着林边的小径一路前行,终于来到晏寒来爹娘的墓碑前。   谢星摇从师父那里要来两瓶桃花酿,小心蹲下。   酒酿倾洒而下,桃香酒香四溢,她轻轻吸了口气,左手拂过石碑。   冰冰凉凉,坚固又冷硬。   “伯父伯母,二位已经前往转世了吗?”   谢星摇声音很轻,生涩开口:“这是我师父自酿的桃花酒,味道应该不错。南海仙宗的恶行已经传遍整个修真界,离川得以沉冤昭雪了。”   她一顿:“还有晏公子——”   微风拂过桃林,惹来簌簌轻响。   “晏公子很好,不止我,大家都很喜欢。”   谢星摇笑了笑,声线更低,不让身后那人听到:“不过悄悄说,我是最最喜欢他的那一个。伯父伯母,我会好好照顾他,不要担心。”   生者的低语散在风中,逝者的执念化作缕缕金丝。   不远处,昙光身边的金光愈发浓郁,宛如水光潋滟,波涛轻漾,流连于每一处石碑。   天边云卷云舒,晕开几抹浅粉色的落霞,飞鸟自云中掠过,静谧安详。   顾月生仰头,望一眼渐渐飘远的金线,眼底倒映出澄明亮光:“今后每年新春,我们一并来此扫墓吧。”   这句话,是他在对着晏寒来说。   不知想到什么,顾月生倏而抬眼,扭头看向晏寒来。   金线柔和,其中几缕逶迤萦绕,聚上少年耳边血红色的挂坠。   当初逃离地牢、时隔多年回到离川,晏寒来将族人的怨气与血气逐一聚拢,凝成这颗血色珠坠。   如同永不磨灭、如影随形的自我折磨。   “你看,它们也不喜欢这个坠子。”   顾月生抬手,抚过一缕由执念化成的金线,金线一晃,在耳坠上颤了颤。   他说:“放下吧。”   *   临近傍晚,凌霄山的飞舟迟迟到来。   昙光打算在周围的妖族部落逛一逛,看看能不能遇上几个未被超度的亡灵;顾月生性子无拘无束,离开南海仙宗以后,想试试浪迹天涯、逍遥自在的日子。   这两人正好可以一路同行,于是依依不舍与其他人道了别,商量着接下来该去什么地方。   “多谢各位。”   飞舟将起,顾月生笑着挥了挥手:“一路顺风!”   “你和昙光小师傅也多多保重。”   月梵从窗口探出脑袋:“对了,祝你早日遇上喜欢的人,完成分化。”   顾月生蹙眉:“才不要。变来变去才有意思,一旦分化,就不好玩了。”   他说罢眨眨眼,笑意更深。   下一刻,伴随灵力四涌,清秀俊朗的少年郎摇身一变。   双目清亮,脸颊瓷白,小巧的鼻尖下,是狡黠勾起的嘴角。   当顾月生开口,已然成了清脆如铃的少女声线:“再见啦!”   亲眼目睹一场大变活人,昙光被吓得原地一跳:“呜哇!”   飞舟渐渐远去,地面上的景象模糊成一幅斑驳油画。   月梵收回目光,听身边的温泊雪后知后觉发出惊叹:“对哦!差点忘了,在尚未分化之前,灵狐可以随意更改性别。”   他性子老实,说话时眼神一动,掠过晏寒来。   四目相对,温泊雪正色板脸:“我绝对没有好奇晏公子的意思。”   月梵:……   你这样真的好掩耳盗铃啊!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晏公子如今的身份,她也很是在意。   都说灵狐只会为了心爱之人定下男女,倘若他连分化都做不到,月梵才不要把摇摇交给他。   可恶,好心痒好抓心挠肺好想知道。   “对了,师父。”   谢星摇佯装漫不经心,飞快转移话题:“晏公子身上的邪法和恶咒,有办法解开吗?”   “放心。”   意水真人懒洋洋坐在木椅上,眉眼稍弯:“只要他今后不再动用邪术,日日修习灵力,再服些凝神驱邪的丹药,邪气就能慢慢从身体里褪下;至于那些已经造成的损伤,虽然不可逆,但好好调养,总会痊愈。”   他仰头喝了口酒:“还有那道恶咒……恶咒是扶玉找来的,听说十分罕见、至今没有文字记载。凌霄山的几个医修对它很是上心,已经按照扶玉所指的方向,前去寻找解咒之法了。”   谢星摇松下一口气:“多谢师父。”   她原本还想问一问,关于晏寒来的右手。   然而对南海仙宗的审判结束后,药王谷谷主曾为他看过伤,得出的结论是,几乎不可能恢复。   以右手献祭邪法,筋骨血肉都将成为空壳。   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咽下。   意水真人并非医修,对此定然无能为力,她不想让晏寒来又一次失望。   “这就谢我了?”   小老头轻捻胡须,咧嘴笑笑:“不久后,指不定你会更开心。”   谢星摇一愣,听温泊雪道:“师父,什么更开心?”   “惊喜怎么能提前透露。”   意水真人神秘兮兮,又饮了口酒:“你们师父我神通广大,厉害着呢。”   方才他们一直在讨论晏寒来的伤况,要说“惊喜”,顺理成章,应该也与晏寒来有关。   谢星摇眉心跳了跳。   不会吧。   难不成是——   瞥见她晶亮的鹿眼,意水真人哼笑一声,挑了下眉。   师师师父。   ——万岁!   “乏了乏了,被南海仙宗这么一折腾,我身子骨都快散了。”   小老头懒散打个哈欠,悠悠摆手:“我去楼上喝酒。啸行,你储物袋里还有没有那什么抹茶布丁?给为师当个下酒菜。”   韩啸行点头:“还有草莓千层和奶油泡芙。”   意水真人一乐,长须被吹得老高:“走走走,咱俩不醉不归!”   没正形的师父和比他正经许多的大师兄一并上了楼。   温泊雪修为不比晏寒来,伤口比他恢复得慢些,这会儿浑身酸痛,揉了揉困乏的双眼:“我也回房休息。”   一来二去,飞舟正厅里只剩下三个人,   月梵:……   她要是继续留在这儿,她还是个人吗。   “你们先聊着。”   当电灯泡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月梵指一指楼道:“我也去睡了,晚安。”   谢星摇还在思考意水真人神神秘秘说的那番话,闻言点头,朝她挥挥手。   月梵溜得风风火火,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然而要论时间,其实才到傍晚。   残阳透过云层,从窗外送来几抹霞光。   如今并不是休憩入眠的时候,晏寒来撩起眼皮,看向身边:“困了么?”   “没。”   谢星摇立马接话:“你呢?”   他摇摇头。   转瞬间,身旁的红衣姑娘弯眼笑了下:“正巧。”   谢星摇说:“晏公子,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呀?”   *   飞舟厢房。   夜色渐深,除了窗外透来的绯色霞影,厢房里还点燃了一根蜡烛,火光绵绵,似水轻泻。   晏寒来:……   此时此刻,晏寒来不是很想说话。   被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少年别扭移开视线,坐在床头一动不动。   谢星摇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见他侧过脑袋,发出一声轻笑。   “晏公子晏公子。”   她伸出右手,食指白润,戳了戳狐狸耳朵:“你好可爱。”   板着脸的小狐狸一本正经,神色淡淡,耳朵倒是诚实,被她轻抚而过,开开心心晃了一下。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晏寒来的灵狐原形了。   之前和他不大相熟,只能在解咒的时候摸上一摸,动作拘谨又局促,一丝一毫都不敢放肆。   至于现在,似乎,好像,也许,她成了在这世上,唯一能名正言顺抚摸这只狐狸的人。   不久前在飞舟正堂里,谢星摇试探性开口,向他提起想要看一看小狐狸。   晏寒来霎时顿住,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晏公子。”   狐狸的表情正经又拘束,极力克制着耳朵上的晃动。   他越是别扭,谢星摇就越觉得有趣,忍不住捏了捏狐狸脸颊:“像这样摸,你喜欢吗?”   被她的指腹蹭过侧脸,晏寒来习惯性眯了眯眼,轻晃尾巴。   他脸皮薄,自尊心强,下意识不想回答,却又不愿扫了谢星摇的兴致,只得避开她的视线,低声应上一句:“……勉强。”   谢星摇嘴角微笑泛滥,止不住心下冲动,一把将狐狸抱起来。   被她整个抱进怀中,晏寒来瞬间不再动弹。   雪白的毛团又轻又软,散发出柔和热量,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揉捏;硕大的尾巴搭在她手背,如同一团蓬松绵球,热乎乎的。   晏寒来静静垂眼,被她整个罩住耳朵。   狐狸耳朵如同两个小小的三角,是妖族全身上下最为敏锐的角落之一,被她轻轻捏住,会让晏寒来脊背轻颤。   这种亲昵的抚摸,带来前所未有的舒适。   她细致而温柔,唯恐生出轻慢之意。晏寒来眸色沉沉,面上不显分毫,尾巴每每想要摇晃,都被他死死压下冲动。   在九死一生的悬崖上行走这么多年,他习惯了把自己紧绷成一把生人勿近的刀,许久未曾毫无防备、心甘情愿地趴伏于某人怀中。   出于本能地,白狐狸朝她靠近一些,用额头蹭蹭她手臂。   太—可—爱—了。   谢星摇一颗心都快化开,右手往下。   手掌先是摸了摸耳朵,依次划过脑袋、侧脸与下巴,落在前爪上。   灵狐的爪子形状像是梅花,肉垫浅粉,被她轻轻按了按。   最后是后背。   谢星摇没用多大力气,右手贴着一层薄薄的皮肉,绒毛之下,狐狸的身体软得像水。   手心仿佛陷入了温热的泥潭,心甘情愿步步沦陷,沉溺其中。   她心生欢喜,明白晏寒来还在极力克制,一时生出几分恶作剧的小心思,五指收拢,在他身侧挠了挠。   又痒又麻,猝不及防的电流轰然蔓延,狐狸蓦地屏住呼吸,爪子轻晃。   晏寒来抬头,眼里生出小小的抗议。   谢星摇对上他视线,眼角弯出轻盈的弧:“晏公子怕痒?”   说话间,指尖又戳一戳柔软的肚皮。   狐狸耳朵兀地竖起来。   晏寒来低声:“……你别。”   除了幼年时期被爹娘触碰过,无人得以抚摸他的原形。   曾经被困于地牢,扶玉等人虽也见过这副模样,却往往嗤笑他的脆弱无力,带来暴虐的鞭打和拳打脚踢。   谢星摇的动作太温柔,止不住的痒意自身侧悄然生长,直直沁入心口上。   晏寒来不甚适应,恍惚间,尾巴不受控制地摇了摇。   “晏公子真好。”   谢星摇坐上床沿,嗓音轻快含笑:“不管是什么模样,我都喜欢。”   她心直口快,一旦表露了心迹,就不会掩饰所思所想。   这些话来得直白,如同沁人心脾的蜜糖。晏寒来没来得及回应,就见她低下脑袋,鼻尖凑近狐狸后颈,用力一吸。   绒毛软绵绵的,带着清新皂香。   倏忽一瞬,不止耳朵,狐狸的尾巴同样炸了毛,直愣愣竖起来。   晏寒来侧过头去。   别扭的人害羞起来,欲盖弥彰的样子最是可爱。   谢星摇抬头,拇指抚过狐狸肉垫:“还有哪里想被摸一摸吗?”   得寸进尺,无法无天。   偏生晏寒来只能受着。   窗外的落日不知何时暗下,晚星稀疏,环绕着遥远的寥寥一轮月亮。   有风穿过窗棂,悄无声息淌进房间,谢星摇耐心等待他的回应,感受到怀里的白狐狸动了一下。   她好奇开口:“怎么——”   只两个字堪堪出声,其余的话尽数堵在喉咙。   ——视野中倏地一晃,方才还轻颤着蜷在她怀中的小狐狸消失不见,随之而来,是一道将她浑然笼罩、沉甸甸的人影。   晏寒来的身形比狐狸高大许多,毫无征兆地出现,将她向下一压。   谢星摇被吓了一跳,好在反应迅速,用双手狼狈撑住身子,这才不至于仰躺在床上。   总感觉……不太妙。   沉默的少年同她唯有咫尺之距,因背对着烛光,只能瞧见眼底阴晦的暗色。   他瘦而高,穿着那件谢星摇相赠的白衣,双臂紧实有力,稳稳撑在她身侧的被褥之间,脊背弓起,似将发的箭。   半晌,晏寒来唇角轻勾。   他好像,知道这次应该尝试什么了。   谢星摇下意识往后一缩:“是、是经过晏公子同意,我才上手去摸的。”   虽然她坏心眼地挠了两下——   谢星摇:“所以你不能报复!”   晏寒来:“嗯。”   他形貌昳丽,耳垂上的红坠被取下,泛开莹白雪色,薄唇则是绯红,靠近时好似一幅泼墨画卷,浓烈得令人屏息。   光影交错,五官轮廓凌厉利落,分明是桀骜灼目的长相,双眼之中,满满却是清凌的笑。   她还想说些什么,被晏寒来轻轻拂过后脑勺。   谢星摇呼吸微滞。   少年的手掌流连于发间,顺势往下,来到后颈。   心跳不明所以地加快,谢星摇动了动身子,在满室寂静里,听见衣物与床褥摩擦的声音。   糟糕透顶。   早知道会这样,她就不那么胡来了。   对于灵狐而言,渴望身体与身体的触碰,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晏寒来的神色新奇且认真,五指修长,在她纤细的脖颈轻抚而下。   脖子上沁出淡淡薄粉,他的手指则是白皙如玉质,指节分明,好似挺拔翠竹。   这种触感十足微妙,谢星摇被激得发颤。   她很没出息地立马投降:“错了。”   晏寒来抬眼,似是茫然:“什么?”   “不应该得寸进尺,不应该欺负狐狸。”   谢星摇:“……都是因为狐狸太可爱,我一时忍不住。”   顷刻,耳边响起晏寒来的一声轻笑。   他说:“我也是。”   想要靠近和触碰,欲意汹涌得止不住。   手掌自后颈往下,顺着脊骨划落。   薄薄皮肉包裹着纤细的骨,指腹所过之处,衣物荡出丝丝褶皱,泛出酥痒如麻。   谢星摇手上没了气力,狼狈倒在床榻。晏寒来俯身,发丝微蜷,略显凌乱地散在颊边。   他笑了下:“像这样,你喜欢吗?”   不愧是原文里盖章认定的天才,学东西飞快。   因果循环,风水轮流转。   这句话与她之前摸狐狸时的问句如出一辙,谢星摇脑子里嗡嗡发热,被他看得心慌,决定抿唇不答。   晏寒来眨眨眼。   狐狸俯身而下,带着几分探寻的味道,鼻尖蹭过她侧脸。   与此同时,掌心复而一转,轻轻握住侧腰。   谢星摇脸上轰地发烫,忍不住轻轻战栗。   被撩拨得心慌意乱,她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她就不该嘚嘚瑟瑟,去招惹一只狐狸。   腰间的触感最是敏锐,晏寒来力道很轻,掌心与指尖缓缓下压,按住无骨的软肉。   这个动作不带丝毫亵玩之意,温驯又纯粹,似是极为喜爱,又用指腹揉了揉。   柔软得出乎意料,像水或云。   晏寒来快要克制不住冲动,想将她抱在怀中。   灯火暗淡,乌云蔽月,耳边只剩下浅浅呼吸,暧昧如潮,令人窒息。   谢星摇瑟缩一下:“……痒。”   少年止住动作。   他弓着身子,如同一只蛰伏待发的兽,长睫轻颤,在眼底倒映出昏黑阴影:“你不喜欢?”   狐狸最喜与人触碰,他以为谢星摇也会中意。   晏寒来本想让她开心。   这副模样秾丽却无辜,欲意的余灰未灭,浸出月色般柔和澄净的暗光,两相交叠,叫人挪不开眼。   根本说不出一个“不”字。   谢星摇:……   谢星摇伸手捂脸,试图散去一些滚烫热气,应得低不可闻:“喜欢。”   于是身前的少年弯了弯眉眼,又一次蹭蹭她侧脸,出于愉悦,头顶冒出毛绒绒的耳朵。   她被蹭得迷迷糊糊,猝不及防,被晏寒来握住左手手腕。   原本覆在脸上的左手,在他的牵引中缓缓向下。   谢星摇屏住呼吸,热意怦然炸开——   掠过少年消瘦的脊背与尾骨,恰好来到腰下,指尖所及,是一团暖热的绒毛。   时至此刻,晏寒来终于回答了她不久前的问题。   狐尾蓬松,比狐狸形态更软,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气息,尾端下勾,缠上她指尖。   ……救命。   “想被摸这里。”   他低声开口,薄唇亲昵擦过谢星摇耳垂,本能地噙住:“你可以更用力一些。” 第94章   谢星摇最终还是摸上了狐狸尾巴。   化作人身后,狐尾温软绵柔,蓬松了数倍不止,她掌心合拢,仿佛陷入云朵之中。   轻轻按揉一下,晏寒来脊背微弓,气息骤乱,尾巴尖将她手掌裹得更紧。   有点儿痒。   一时房中阒然,只余下少年凌乱的呼吸。晏寒来心悦于她的抚摸,用鼻尖蹭了蹭谢星摇耳垂。   本来只打算开开心心摸一摸狐狸,万万没想到竟会变成现在这幅景象,原有的主动权丧失得一干二净,谢星摇一败涂地。   面对晏寒来,她似乎只能举起双手投降。   他们彼此表露心迹还没过去太久,在这种时候,倘若想要更加亲昵,难免显得逾矩——   总而言之,被心满意足摸了好一会儿尾巴后,晏寒来缓缓起身,收起狐狸耳朵和尾巴。   天色渐晚,已是休憩入睡的时候。临别前,谢星摇又被迷迷糊糊亲了亲。   万幸,当飞舟在深夜抵达凌霄山,她唇上的红肿已然消散殆尽,瞧不出猫腻。   “呼——”   月梵用力深呼吸,感受凌霄山里清爽的夜风与空气:“终于回来了!”   温泊雪打个哈欠:“好困,我得回去继续睡。”   “顺便把你们大师兄带回房。”   意水真人从飞舟里出来,双颊泛起微微酡红,咧嘴一笑:“他喝酒太多,已经有点儿晕乎了。”   在他身边,是双目惺忪的韩啸行。   谢星摇心下一动:“师父您不回房歇息吗?”   “从罗刹深海得来的仙骨,还需和之前那几块拼凑成形,然后送往神宫。”   意水真人道:“神宫那边催得很紧。”   说到这里,他忽而弯了眼:“恭喜你们,经此一役,终于集齐全部仙骨了。”   对哦。   谢星摇一个激灵。   在原著里,罗刹深海中的仙骨是最后一块。   晏寒来身死以后,仙骨失而复得,圆满交差。   然而此时此刻,心觉如释重负之余,她也不禁生出几分忐忑。   《天途》中,集齐仙骨后,主角团遭遇了一道来历不明的恶念集聚体,恶念觊觎仙骨多日,欲图将其据为己有,顺理成章地,双方展开了一场决战。   用简明易懂的话来说,就是最终boss战。   那团恶念来得不明不白,实力却是强大得出乎意料。主角团重伤大半,多亏温泊雪领悟了天阶术法断心诀,才将它一举击毙。   可想而知,万分凶险,九死一生。   月梵与温泊雪同样心生顾虑,默默与她对视一眼,就连韩啸行也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月梵传音入密:[那道恶念,是什么时候出现来着?]   温泊雪:[好像是……七天后。你们参透断心诀了吗?]   [天阶术法,名不虚传。]   韩啸行趔趄一下,被身边的晏寒来稳稳扶住:[看不太懂。]   谢星摇也是摇头。   《断心诀》一共分为三式,第一式就足以让她焦头烂额,全书晦涩难懂,极度意识流。   她只能勉强掌握在外的“形”,完全参不透其中的“神”,练来练去,连最后一式的边都没摸到。   恶念没有实体,要想除灭,不能动用寻常手段。   在原著里,温泊雪正是参悟了这最后一式,才得以击溃恶念的神识,在绝境中反败为胜。   ……他们可没有那种天才的主角光环。   辛辛苦苦这么久,要是在最后一段剧情翻车,那也太憋屈了。   [还有七天时间。]   月梵叹口气:[今天都累了,不如明天早上大家聚聚,商量商量接下来的剧情,怎么样?]   *   这件事耽误不得,谢星摇自是应下。   约定见面的地点是小阳峰山巅,第二日旭日初升,四人便已到齐。   温泊雪倚在一棵树下:“到了最后一段剧情,大家的任务面板应该都变了吧?”   谢星摇点头。   识海中,原本一个接一个弹跳而出的剧情任务终于安分下来,神识聚拢,凝成一段工整大字。   【最终任务:静候变动,击败恶念。】   “你们说——”   韩啸行凝神片刻:“这些任务,究竟是谁让我们去做的?”   “根据我看过的穿越小说,幕后主使者很可能是天道。”   月梵道:“你们想想,收集神骨不是坏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保障了修真界的安全。如果是什么邪魔外道,至于费这么大功夫,让我们去惩奸除恶吗?”   谢星摇皱眉:“但原文里的剧情,有不少纰漏。”   天道全知全能,倘若真是它在幕后操纵一切,《天途》会与现实相去甚远么?   “而且原文里从没讲过,我的这个角色能感应仙骨的记忆。”   她想着揉了揉眉心,思绪如麻,试图理清梦里的情节:“禅华剑尊师从一个小道观中的老人,在仙门试炼崭露头角,得到了大宗门的赏识。上一场梦——”   谢星摇一顿:“上一场梦,他打算和师父决裂,声称小道观不能带给他任何好处,想去仙门大宗闯荡。”   韩啸行眼角一抽:“然后他就来凌霄山了?”   月梵:“这个禅华剑尊,人不太行啊。”   温泊雪思忖好一会儿,迟疑开口:“我听说,只有至纯至善、极度纯粹的识海,才能催生出无瑕的仙骨,禅华剑尊这样……仙骨不会被污染吗?”   这是从未听闻过的说法,韩啸行抬眼:“污染?”   “我查过记载有仙骨的古籍。”   温泊雪道:“仙骨千百年难得一遇,身怀仙骨之人,定能得道升仙。只不过,它对宿主的要求十分苛刻,一旦生出邪念,仙骨就会被污染——要么堕身成魔,要么一点点失去效用,变得和平常人的筋骨一样。”   然而禅华剑尊是凌霄山赫赫有名的天才剑修,既没堕魔,也没泯然众人。   月梵思忖:“也许这种择木而栖的事情,算不上什么邪念?”   推理好难。   他们只得到了零星的线索,对于幕后黑手一无所知。   谢星摇想了想,又道:“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仙骨的感知似乎在减弱——第一次接触到仙骨时,很快就做了梦,后来间隔越来越大,梦也越来越模糊。”   他们在罗刹深海待了这么多天,关于最后一块仙骨的记忆,她始终没有梦见。   按照这个趋势,就算还能梦到,那也得在数天以后。   不明缘由地,谢星摇很想看看最后一场梦。   正在交谈间,不远处的林间簌簌一响。   谢星摇循声看去,望见熟悉的满头白发。   “……哦?”   意水真人从树林中走来,瞥见他们,霎时笑开:“可算找到你们了。”   谢星摇迅速收敛神色:“师父,怎么了?”   “这不是终于集齐仙骨了吗。”   小老头嘿嘿一笑:“之前都是啸行下厨,今天我给你们做了顿饭,庆祝庆祝。”   *   意水真人这回选择的用餐地点,是小阳峰山腰。   山腰处处青枝翠蔓,杳霭流玉,云浮雾起,颇有仙家的空茫之感。   他们赶到时,晏寒来已在石桌旁落了座。   “晏公子。”   谢星摇欢快打声招呼,目光一转:“哇!”   身前赫然是桌腾腾冒着热气的火锅,鲜红饱满的肉片盛在盘子里逐一排开,白烟袅袅,浓香迎面。   韩啸行最有经验,一语中的:“牛肉火锅。”   “不错。”   意水真人招呼大家坐下:“你们外出游历的这么多天,我跟着啸行吃了不少,也学了不少。此乃为师最中意的一样,以牛肉下锅,醇香不辣,很是美味。”   谢星摇迫不及待坐下。   这是二十一世纪潮汕一带的吃法,以牛骨熬汤,熬煮数个时辰,等牛骨的香气完全浸入汤汁,便拿来用作火锅锅底。   用餐时,牛肉只需下锅数秒钟,就能顺势捞起。如此一来,肉质又鲜又嫩,满浸浓汁,将醇香提炼到极致。   “对了。”   意水真人轻抚长须:“你们在外历练如此之久,可有什么收获?功法课业都没忘吧?”   听见“功法课业”,一旁的温泊雪皱了皱眉。   果然。   无论一个老师有多么和蔼可亲、多么平易近人,只要他还是个老师,就会不可避免地提起这种话题。   “月梵师姐和温师兄都已入金丹,我也快了。”   谢星摇诚实应答:“说起功法课业,师父,断心诀第二式,我还是想不太懂。”   月梵飞快抬头,眼底微光一现。   很好,借由这个话题,在意水真人口中尽可能多地汲取经验,对他们的boss战大有裨益。   “断心诀?你还在琢磨这个?”   天阶术法,对于几个金丹弟子而言,未免略显遥远。   听他的语气,谢星摇本以为师父会劝她放弃,没成想小老头扬了扬眉,笑意更深。   “好,有志向,不愧是我意水的徒弟!”   意水真人道:“上次你来问我,还在起手式打转,这么快就领悟到了第二式,不错不错——不过第一式只是入门,往后会越来越难,做好心理准备。”   谢星摇点头。   “来。”   意水轻扬下巴:“第二式,你比划比划。”   断心诀第二式,名为【壶中日月】。   谢星摇从小就是认真笃行的性子,尤其在学业一事上。   她将这个招式的动作牢记于心,感受筋脉中灵力的淌动,气息如水赴壑,聚在掌中。   可惜临近一半,灵力还是散了。   “壶中日月,袖里乾坤。”   意水真人笑笑:“断心诀第二式,讲求一个‘无为却有为’,随心而动,因时而变,拘泥于一招一式,反而让气息得了桎梏。”   温泊雪好奇:“不拘泥于一招一式,应该如何出招?”   “这就只能靠自己领悟了。”   意水哈哈大笑:“断心诀,重中之重在于‘心’字,尤其是第三式【断影横江】,不看天赋不看修为,只看一瞬之间的决意。不瞒你们说,饶是为师,也没完全参透。”   温泊雪摸摸鼻尖。   原文里只说“温泊雪”使出了断心诀,然而究竟如何参透,没用一字一句来描述。   连意水真人都无法顿悟,对于他们来说,无疑难于登天。   谢星摇也颇为苦恼,夹了块肉。   比起传统的辣锅,牛骨高汤保留了牛肉的原香,肉片吸满汤汁,嫩滑可口。   她嘴里的这块是牛里脊肉,亦称“吊龙”,在锅里稍微涮一下就能吃,肥瘦相加,醇香迎面,越咀嚼越浓郁。   再蘸上沙茶酱、葱蒜香菜调制而成的蘸酱,丰富的口感随着肉香溢开,让人心生满足。   美食果然是治愈人心的头等利器,吃下一口肉,原本繁杂的心绪平稳了不少。   意水真人满怀期待看她一眼:“怎么样?”   “好吃!”   谢星摇毫不吝惜赞美,竖起大拇指:“师父厉害!”   白胡子小老头笑得合不拢嘴。   “师父师父。”   她想到什么,蓦地又道:“我们收集了这么久的仙骨……那位禅华剑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禅华?”   意水真人眼珠子一转:“他逝于五百年前的仙魔大战,关于此人,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他夹起一颗牛筋丸,悠悠回想:“我想想……这位是个根骨超绝的天才剑修,听说相貌端正、品性亦是极佳,拜入凌霄山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不好的传闻。在那个年代提起禅华剑尊,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韩啸行道:“师父可曾听说过他的出身?”   “这我就不知道了。”   意水摇头:“他十八岁拜入凌霄山,在那之前,履历毫无记载——毕竟十八岁以前,人家不是咱们凌霄山的弟子。”   在修真界里,十八岁入门,算得上很晚。   谢星摇暗暗回想,在梦里与白发老者争执不休、声称要离开师门的那人……   看神态和语气,年纪应该也不大。   “后来仙魔大战爆发,为与魔族决一死战,禅华剑尊不幸陨落。”   意水真人低叹一声,显出几分遗憾之色:“天资卓绝、光风霁月,倘若不是大战,他定能飞升仙班。”   仙魔大战。   温泊雪心下倏动:“师父说过,那场大战是由一个魔族挑起的,那魔族名叫……‘楼渊’?”   月梵挑眉:“和楼厌一个姓氏。”   “‘楼’是魔族的大姓,通常来说,只要有了这个姓氏,九成是魔修。”   意水真人道:“楼渊是个天生魔种,性情暴虐、凶残无度,传说一生中最是痛恨人族,在魔族招兵买马十几年,最终挑起大战。”   一旁的晏寒来沉默片刻,低声接话:“我听闻过这个故事。”   少年脊背挺直,安静倚靠于木椅之上:“楼渊少时便犯下大忌,残害仙门弟子、屠戮仙宗长老,各大仙门对他追杀多年,却迟迟未能得手。”   “能成为一方霸主,必然有那么一两把刷子。”   意水真人笑笑:“楼渊性子古怪喜怒无常,据说就连最为亲近的下属,都猜不透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瞥见温泊雪露出警惕之色,小老头扬起嘴角:“无论是禅华剑尊还是楼渊,距离我们都已过去五百多年。斯人已逝,哪怕再可怖再厉害,也奈何不了我们分毫。”   对哦。   温泊雪卸下防备,老实点头。   意水真人笑意更深。   桌上的火锅还在咕噜噜冒泡泡,谢星摇咽下一口肉,尝试捋顺逻辑。   完全顺不下去。   他们既然寻的是仙骨,就必然属于禅华剑尊。   透过仙骨里的记忆,每一场梦,都给了一个关键信息。就目前来看,越往后,记忆就越隐秘重要。   最后一块仙骨中……藏得最深的那段记忆,究竟是什么?   [说个不靠谱的思路。]   月梵传音入密:[根据我多年看小说的经验,摇摇不会是禅华剑尊的转世吧。]   温泊雪颔首:[遇事不决,转世来解。我悟了。]   [悟什么呀。]   月梵噗嗤一笑:[这个猜想找不到证据,我随口说说罢了。]   “师父,还有一个问题。”   一旁的韩啸行沉声开口:“我近日看了一册话本,故事里的主人公有回溯时空、自由穿行于三千世界的能力。不知在修真界中,是否真有穿梭时间的术法?”   吃下一口鲜嫩肉片,意水真人看他一眼。   “啸行竟会对这种事儿感兴趣。我想想,时空穿梭……”   意水眸光轻旋,吹了下胡须:“要能回溯时间,修为起码得是化神之上的大乘期;至于穿梭三千世界,就更是得道成仙才能做到的事情。我尚未达到那个层次,极少钻研,了解不多。”   他想了想,迟疑道:“修真界中的确存在此类术法,无论仙门典藏还是魔域古册,应该都有记载。只不过,有没有和能不能练成,就是两回事了。”   所以说……让他们来到修真界的幕后势力,莫非已经得道成仙了?   谢星摇心下疑惑,顺势开口:“修真界里,能修成这种术法的人多吗?”   “当然不多,屈指可数。”   意水耸肩:“这种极难的术法,就连各大宗门的首席长老都很难用出来,而且时间回溯,相当于逆天改命。”   谢星摇点点头。   “有天道在上,不会允许任何人篡改命运,倘若有谁动了心思,术法尚未起始,就得被天道斩断。”   小老头哼笑:“所以别想着整天回溯回溯,有那个功夫,不如脚踏实地,努力把修为提上去。”   被教育了。   挑起话题的韩啸行心觉不好意思,低下脑袋。   谢星摇却是眉心一跳,神识飞快向上,看一眼识海中的任务面板。   【最终任务:静候变动,击败恶念。】   天道会阻止所有人逆天改命,如果给所有穿越者设下系统,让他们按部就班依照原著剧情来行动……   如此一来,即便是天道,会不会也被蒙蔽过去,误以为时间回溯并未发生?   这个念头堪堪浮起,便如一个引子,牵引出更多思绪。   谢星摇心跳不由加速。   曾经讨论剧情时,他们中就有人说过,原著许多内容含糊不清,写得仓促又简略。   更何况,《天途》还省略了许许多多重要的细节,如今想来,这本书唯一着重强调的点,只有主角团获取仙骨的过程。   仙骨的藏匿之地、一路上将会遇上的妖魔邪祟、甚至于如何才能将它们打败,一切都被记录得巨细无遗。   除此之外,其它的剧情全如流水账。   显而易见,系统想要引导他们顺利拿到仙骨,也只想让他们拿到仙骨。   这个想法看起来天马行空,但倘若当真有个人主使了一切,企图利用他们瞒过天道呢?   等他们击败恶念,走完原著剧情……又会发生什么?   谢星摇想不出来。   “好了好了,你们好不容易完成任务,今天是个好日子,就别讨论课业修行了。”   意水真人咧嘴笑笑,长袖轻拂,石桌上传来咚然一声轻响。   “这是我珍藏多年的名酒,名曰‘万古愁’,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韩啸行叹气:“师父,昨天您也这么说。”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日日行乐嘛。”   意水真人摇头:“啸行你就是太正经古板,来来来,今日兴致正好,我们一并消了这万古愁!”   他兴高采烈,笑声惊起林中一片飞鸟。   谢星摇默不作声,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被渐渐加满。   自从穿越而来,他们便一直游走于生死之间,每天过得心惊胆战,唯恐丧命于妖魔手中。   来到今时今日,终于历经险阻集齐仙骨,心里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落地。   距离恶念出现,在最终的大战来临之前,还剩下七天。   谢星摇深吸一口气,山风和畅,裹挟草木香气。   疲于奔命这样久,不如趁着这段短暂的间隙,小小休息一下吧。   等这餐饭结束,他们或许就要慢慢揭开真相了。   “晏公子。”   想起晏寒来的伤,她侧目望了望:“你身体不好,能喝酒吗?”   “已经认识这么久,还叫晏公子谢姑娘呀。”   月梵眯眼笑笑:“不如学学我,叫一叫‘摇摇’。”   谢星摇猛然抬眼,晏寒来长睫倏动,无言抿唇。   “差点忘了!师父师父,这是我们在南海给您买来的礼物。”   温泊雪想到什么,忽而抬手:“这是南海特产的传音海螺和疾风袋,都很有意思。”   他说罢又动了动,从储物袋中拿出另外一份:“这是送给大师兄的。”   “你们之前买的月光雪莲、传奇话本和各式各样的花灯,还在我书桌上摆着。”   意水真人笑:“要是再来,就摆不下啰。”   “师父试试疾风袋吧。”   谢星摇上前凑热闹:“这是南海很有名的小法器,您扯动绳子,口袋敞开的方向,能生出狂风。”   意水真人捣鼓一阵,找到袋口的长绳。   温泊雪:“不过一定要注意,绳子有凝聚灵力的效用,扯开越多,风力越——”   他没来得及说完,便见小老头好奇低下脑袋,顺手一拉。   绳索整个落下,堪比飓风级别的狂风瞬时涌来,逐一掠过意水真人的头发胡须、在场所有人茫然错愕的脸,以及不远处密密匝匝的树林。   一时间群鸟惊飞,虫兽四起,一只受惊的兔子跑迷了路,在原地转圈圈。   意水真人愣愣呆坐原地,顶着上翘的额发与胡须,合上手中风袋。   “怎么样师父。”   谢星摇心虚摸摸鼻尖:“还……不错吧。”   “早就劝过你们,给意水长老买些正经礼物,别总挑玩具。”   月梵轻笑,为自家小师妹赶走一只碗边的小鸟:“这下倒好,一顿饭没吃完,桌上成了疯狂动物城,叽叽喳喳吱吱吱的。”   谢星摇耍赖皮:“疯狂动物城多好哇。就算不开风袋,我们这儿也有一只狐狸。”   她说着侧过头去,戳戳晏寒来手臂:“晏公子,狐狸的叫声是什么样?不是叽叽喳喳吱吱吱……应该是嘤嘤嘤?”   晏寒来喝了几口酒,这会儿有些晕乎乎,闻声垂眸。   “别闹。”   他穿了件白衣,长衣似玉,衬出眼底几分绯红,开口时喉音微哑,近乎于下意识的低喃:“……摇摇。”   晏寒来顿住。   哦豁。   月梵压下迅速上翘的嘴角,暗暗挑眉。   他没“嘤嘤”,他“摇摇”了。   谢星摇怔住,轻轻一咳,止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用右手撑起腮帮。   时值暮春,夏日的葱茏绿意蓬勃如海浪。   方才匆乱的疾风渐渐褪去,慌张奔走的动物重回巢穴,簌簌枝叶声里,能听见阵阵鸟啼与虫鸣。   远处是云卷云舒,浮光漫天,仙门的磅礴灵力绵延千里,林籁泉韵轻拂耳边。   近处是白烟滚滚,火锅里冒出咕噜噜的热气,浓香四溢,伴随少年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笑音。   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希望能让时间永远停在这里。   “玩具好啊,玩具我喜欢。”   意水真人皱纹舒展,眼尾弯出小小的弧:“无论摇摇还是泊雪,都只是六岁零一百多个月的小孩嘛,想要什么想买什么,顺着他们的意思便是。”   温泊雪由衷感慨:“师父真好。”   谢星摇举双手赞成:“师父万岁!” 第95章   吃饱喝足,谢星摇伸了个懒腰。   林中的喧嚣早已消停,火锅里热腾腾的袅袅白烟散去,只余无尽酒香。   意水真人兴致颇高,陆陆续续喝了不知多少杯酒,这会儿酒意上头,双目微阖,懒洋洋靠在木椅上。   晏寒来酒量浅,虽然喝得不多,却也有了微醺之意,自从叫出那一声“摇摇”,便没再怎么开口。   远处传来清脆鸟鸣,谢星摇眸光一动,看向桌前的另外几人。   不久前意水真人提及“天道”,她思忖半晌,觉得幕后主使者很可能使用过时间回溯的法子。   之所以在他们识海中安插任务系统、引导他们步步前行,是为蒙蔽天道,假装一切与原本的剧情一样。   这样一来,就能解释《天途》的存在——   从头到尾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那人早就亲身经历过一遍,《天途》于他(她)而言,等同于一本回忆录。   她把这个猜想用传音告诉了其他人,大家一致决定,等用餐结束,再好好商讨一番。   “师父又醉了。”   整理好桌面上的火锅与碗碟,韩啸行侧目望上一眼:“我先送他回房。”   不停打哈欠的小老头皱起眉头:“为师没醉,为师还能喝。”   韩啸行叹一口气,顶着张冷峻凶戾的脸,目光却是柔和。   在谢星摇一行人外出游历时,他一直陪着意水真人待在凌霄山。   师父最爱饮酒,往往会喝得不省人事,每当醉醺醺的时候,都是由他这个大弟子照顾,一来二去,两人关系愈发亲近。   温泊雪顺势接话,好心举手:“我送晏公子吧。”   吃火锅的地方位于小阳峰山腰,距离众人的居所,尚有一段盘旋山路。   谢星摇点头,在石桌上用了道除尘诀:“我也一起。”   她话音方落,听见天边一瞬风声,以及一道清亮活泼的男音:“咦,是小阳峰的师弟师妹!”   循声看去,一男一女两名剑修御剑凌空,灵力四涌,引得剑气氤氲、白雾蒸腾。   是凌霄山的剑修弟子。   左边的青年探了探头,露出惊喜之色:“还有意水长老!”   右侧的女子颔首道:“见过意水长老。”   意水真人懒懒抬眼,抬手一笑。   “秦师兄、卢师姐。”   温泊雪记起二人身份,礼貌扬唇:“师父有些醉了,还望见谅。”   “意水长老醉心于珍奇佳酿,喝醉酒是常态,我们都知道。”   左侧的秦师兄是个外向性子,朗声笑笑:“半月前我同长老遇见,他还邀我一道品酒呢。”   他说罢一顿,瞥见韩啸行面上的浅淡绯色,挑了下眉:   “记得曾经的韩师弟滴酒不沾,说是酒醉人心,容易叫人心生懈怠——看来意水长老的酒着实不错,竟能让韩师弟醉心于此,改日有时间,我定要来尝尝。”   他身旁的卢师姐面色淡淡:“希望你没有忘记,我们接下来要去山下历练。”   秦师兄:“所以是‘改日有时间’!”   “师父成天拉着我饮酒,我见他一人着实无趣,便顺了他的意思,小酌几杯。”   韩啸行答得滴水不漏:“这些酒的确极佳,我等师兄一道来品。”   秦师兄生出期待,大狗一样用力点头,似是想到什么,眸子动了动。   “对了,还有温师弟、谢师妹和月梵师妹,听说你们在山下历练,干过不少大事——什么绣城恶妖、南海仙宗,全是你们解决的,厉害!”   温泊雪不习惯被人当面夸奖,下意识应他:“师兄谬赞。”   “要我说,还是得多下山转转。”   秦师兄眯眼一笑,拿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女人:“温师弟和月梵师妹历练归来,比过去多了不少人间的烟火气。希望我搭档能学学你们,别再老绷着脸,多笑笑就好了。”   卢师姐冷冷觑他。   “时候不早,我们得下山了。”   她视线如刀,年轻的剑修立马转移话题:“后日有缘再聚。”   韩啸行收好师父怀里的酒坛:“再会。”   *   这个小插曲匆匆过去,两名剑修弟子很快御剑离开。   将意水真人与晏寒来送回房中,几个穿越者再度集合。   “摇摇的猜测,我觉得很有道理。”   月梵开门见山:“系统给出的任务,很明显在把我们往原著的方向去引——顺着这个方向去想,《天途》这本书究竟是个什么存在?”   她顿了顿,斟酌一下措辞:“我师从神宫,神宫负责推演占星,类似于占卜。但据我所知,哪怕是最顶级的占星术士,也不可能把剧情推算得这么详细。”   由此,基本可以排除《天途》在预知未来的这个猜想。   “既然不是预知……”   韩啸行蹙眉:“就只有谢师妹所说的那种可能性了。”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谢星摇沉思片刻,轻咬下唇:“系统给出的任务里,所有重要的矛头,全都指向仙骨。”   月梵乖巧应她:“嗯。”   “如果真有幕后主使,仙骨对那人而言,一定非常重要。或是说,只有集齐仙骨,才能达成他(她)的目的。”   她眼皮跳了跳,继续道:“而与仙骨渊源最深的——”   温泊雪好不容易抢答一回:“禅华剑尊?”   谢星摇:“师父说过,要想回溯时间、穿梭三千世界,所需的修为非常之高,纵观整个修真界,找不出几个这样的大能。”   而禅华剑尊符合一切条件。   近乎于大乘的修为,与仙骨渊源颇深,看不见摸不着,能在幕后掌控全局。   “有没有一种可能,随着仙骨力量复苏,禅华剑尊的一部分神识残留其中,也跟着醒来了。”   谢星摇低眉:“正因为他的神识苏醒,我才能感应到他的记忆。”   之前乱成一团的线,总算有了慢慢解开的趋势。   听她说完,不少纷乱的思潮如同云开见月明,温泊雪愣愣眨眼,低叹一声:“对哦!”   “但我们没法解释,禅华剑尊这样做的原因。”   谢星摇轻揉眉心:“如果能见到最后一块仙骨的记忆……说不定能找到更多来龙去脉。”   “你不是说过,感知记忆的频率越来越低吗?”   温泊雪挠头:“我们还剩七天。七天之内,不知究竟能不能梦到。”   他语气失落,想不出应该用什么主意,说罢抬起双眼,猝不及防,撞见三双若有所思的黑眸。   “七天,的确很悬。”   韩啸行沉声:“如果能在今天之内,就再好不过。”   “嗯……”   谢星摇点头:“所有仙骨,都被师父整理好了吧。”   “据我所知,还没送去神宫。”   月梵扬唇,眼底有迫不及待的微光暗动:“家人们,这还不上?”   *   离谱。   随着韩啸行咔擦一声打开房门,温泊雪老老实实跟在一行人最后,四下环顾。   仙骨被存放于小阳峰山巅。   山巅乃是灵力凝聚之地,滋养仙骨最为适合。此楼名为“揽山阁”,放置有为数众多的奇珍异宝,仙骨便是其中之一。   意水真人对此地十分看重,在楼外设下了重重结界与阵法,防止外贼入侵。   他门下的弟子们,自然不算“外贼”。   韩啸行受命看守这栋小楼,不仅拥有随意进出的钥匙,还习过解除阵法的秘术,一番操作下来,不消多时,便带着几人顺利入了揽山阁。   “意水长老还真是不把你们当外人。”   月梵低声:“呜哇!那是传说中的定霄剑吗!还有角落里的那个……神龙骨架!这是真实存在的画面吗,我居然见到了大佬的小金库!”   “师父多年来降妖除魔,积攒了不少宝贝。”   韩啸行道:“大部分他都用不了,拿去拍卖又嫌麻烦,干脆全放这儿了。”   楼中大大小小的宝物琳琅满目,法器、丹药、符箓与魔兽遗骨不一而足。   谢星摇看得目不暇接,由衷感慨:“师父,了不起。”   揽山阁不大,步步前行,很快能望见尽头处的仙骨。   还没上前,谢星摇便感受到一阵汹涌的无形洪流。   破碎的仙骨被拼凑成形,与之对应地,散乱的灵力也因此聚拢。   灵力如潮,澄净透彻,尚未沾染一丝一毫来自凡尘的脏污杂质,袭来的一刹,引得心口震颤不休。   这是仙骨的力量。   时隔五百多年,仅凭几块散落的骨骼,就能生出如此磅礴浩瀚的力量。谢星摇情不自禁地想,不知五百年前,真正的禅华剑尊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总算明白,那些妖魔为什么对仙骨情有独钟了。”   身体浸在空气中涌动的洪流里,月梵挑眉:“只要得到它,估计比吃了唐僧肉还灵。”   韩啸行看一眼谢星摇:“去吧。”   谢星摇点头。   这是他们商议出的计策。   既然不知何时才能被动地感知仙骨记忆,那就由谢星摇主动探入神识,一窥究竟。   几块莹润的骨骼静静躺在圆台之上,与寻常所见的惨白人骨不同,仙骨宛如玉质,不染尘埃。   步步靠近,仿佛有股无形无影的漩涡渐生渐长,欲图将她卷入其中。   奇怪的感觉。   识海里的某些气息……在蠢蠢欲动。   神识倏动,她屏息抬手。   旋即见到一抹白光。   *   还是梦。   谢星摇睁眼,嗅见突如其来的血腥味。   视野中的场景应是深夜,密林幽深,古木参天,四处可见密密匝匝的树木枝叶。   树影斑驳,有月光从缝隙中悄然落下,乍一看去静谧祥和,当她低头,却见到一幅地狱般残酷血腥的景象。   谢星摇心觉不妙,皱了皱眉。   是血。   深林中央是块小小的空地,月光流泻,浸湿满地猩红。   血痕遍地,不规则地倾洒在每一处角落,树叶亦被染作鲜红,粘稠血渍垂叶而落,枝桠沉沉欲坠。   虽然只是神识入梦,在这种腥臭的环境下,她还是习惯性捂住了口鼻。   一人的尸体——或是说,残肢,正四分五裂散在林中,而置身于血泊正中的,是个黑衣青年。   谢星摇一眼就辨认出来,这位正是梦境的主人公。   青年似是意识恍惚,原地趔趄一瞬,勉强站稳身子。   涣散的目光逐渐聚拢,在他抬头的刹那,被月光照亮满面血污,以及手中紧握的长剑。   浸满血渍的长剑。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就算没亲眼目睹前因后果,也能猜出个大概。   血气经久不散,青年茫然四顾,猝不及防,听见一声尖叫:“啊——!”   谢星摇迅速扭头。   来人是个身穿凌霄山弟子服的姑娘,见状面无血色后退一步,颤声道:“找、找到了!他们在这里!”   不久后,林中响起仓促的踏踏脚步。   “这是——”   最先赶来的是位白发剑修,看身形与气质,应是某个门派中的长老:“这、这是怎么回事!”   紧随其后的劲装女子眉目骤冷:“那是……齐长乐?”   “正是。”   一个和尚双手合十:“看来已经……阿弥陀佛。”   闻讯而来的修士越来越多,谢星摇细细打量过去,其中大多是仙门弟子,站在人群之前的,则是几位来自各大门派的长老。   “怎么了?”   一袭浅蓝长衫匆匆而至,待看清林中景象,青年愕然蹙眉。   谢星摇也怔了怔。   她记得……在第二场仙骨的梦境里,这名长老见到禅华剑尊斩杀恶兽,露出了十分赞许的神色。   这是个老熟人。   “齐长乐死了。”   最先赶到的白发剑修沉声道:“被他——”   黑压压的人群里,不知是谁接下话茬:“虽说齐长乐今早和他起过冲突,但这也太过分了吧。”   另一人小声嘟囔:“有仙骨了不起啊。”   发现尸体的姑娘瑟瑟发抖,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恐惧与恶心。   蓝衣青年冷冷觑他们一眼,不顾旁人劝阻,径直走向血泊。   与此同时,满身血污的黑衣剑修茫然眨眼,对上他目光。   禅华喉头一动:“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语气恍惚:“不是我杀的……我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   蓝衣青年目露哀色:“你的仙骨已渐被污染,生了心魔,在心魔控制下,人人皆会丧失理智。”   禅华沉默不答。   “这几日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齐长乐为独享秘宝,在秘境中恶意使诈,让不少仙家弟子身受重伤,你看不过去,多次与他发生争执。”   蓝衣青年蹙眉:“他违背规则,重伤无辜之人,自然会受到我们的惩处,你为何要想不开?如此一来——”   他说不下去,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如此一来,即便是我,也很难护住你了。”   温泊雪说过,当仙骨之主心生邪念,仙骨会被污染,要么丧失功效,要么引人堕魔。   看眼前的情境,莫非禅华剑尊曾被心魔蒙蔽,害了仙家弟子?   “我不记得。”   禅华咬牙:“我……并未生出心魔,也未曾害他。”   他说着气息大乱,手中长剑嗡鸣不休。   蓝衣青年不忍见他如此,抬手抚上他额头,掌心灵力涌现。   “静一静吧。”   青年温和垂眼:“身怀仙骨之人,极易成仙,却也极易堕魔。是仙是魔皆在一念之间,莫要走上邪路。”   他语意柔和,更胜清泠月色:“因有仙骨,人人吹捧你、羡艳你,我知你自视甚高,但无论如何,万万不要丢失本心。犹记当初与你第一次相遇,你修为不高,却有一颗赤子之心——还记得吗?”   谢星摇安静地听。   从第一场梦到现在,禅华剑尊的性子确实发生了不少变化。   最初的他纯然无邪,即便身处在破旧的小道观,也会一本正经告诉白发苍苍的师父,不愿拜入仙门大宗,只想留在老人身边。   后来他日渐长大,不但对从前的道观心生嫌恶,以目前的情境来看,甚至被心魔所惑,做出残害仙门弟子的恶行。   时至今日,距离心魔缠身,恐怕不远了。   蓝衣青年的尾音淡淡落下,谢星摇再眨眼,所见景象陡然一变。   这次是白天,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皱了眉。   耳边传来一声欢呼:“打赢了!”   这是属于年轻女子的声线,朝气蓬勃,十足欢喜:“好厉害,他们可是相差了整整一个大阶!不愧是我下赌注支持的人!”   居然是那夜提着灯笼,撞见一滩血泊的姑娘。   她的情绪……恢复得这么快吗?   另一道男音应她:“毕竟是身怀仙骨的天才啊!听说他一生从未尝过败绩,无论遇上魔兽还是修士,总能占据上风——不久前还剿灭了几只将近元婴的恶妖,为民除害,大快人心。”   谢星摇抬手遮去一部分阳光,撩起眼皮。   看样子,这里是座擂台。   台下人声鼎沸,台上则是两道对峙的影子。   左侧的白衣弟子轻笑摇头:“技不如人,是我败了。”   右边是她熟悉的脸孔。   比起不久前树林里那副颓丧不堪、濒临崩溃的模样,禅华的状态显然恢复不少。   他生有一副精致眉眼,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此刻扬唇笑笑,最是意气风发。   那夜的一切仿佛都没留下痕迹,心魔、血气与茫然的神色,尽数消失不见。   这是表明……他已经从心魔里走出来了吗?   仙骨里的记忆总是很短,好似块块小碎片。   还没等谢星摇多做思考,眼前又是一变。   这回她站在一扇门外。   门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房门紧闭,只能听见一道疲倦男音:“如今楼渊挑起战火,修真界已有多方遭难。那是个无恶不作的魔种,天生魔体,若说当今有谁能与他抗衡,思来想去,只有禅华剑尊您了。”   “修真界生灵涂炭,除灭邪魔,吾辈义不容辞。”   比起少年时期,禅华剑尊的喉音成熟许多,被雨声模糊大半:“我已有决意,后日吞龙谷一战,定要了结此事。”   他轻声喟叹:“哪怕与他同归于尽。”   “这、这万万不可!”   男人大骇:“剑尊身怀仙骨,是注定位列仙班的大能,怎能、怎能——”   禅华笑了笑。   “我少年时候,恃才放旷、目中无人,走了不少歪路。后来想想,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差别,身怀仙骨,莫非就高人一等,能眼睁睁看着万千百姓无辜殒命么。”   他道:“纵我身死,天下尚有千千万修士。此生仙途有涯,吾道不孤不绝。”   谢星摇微微怔住。   禅华沉默须臾,又道:“只不过……待我身死,只愿这副仙骨能被仙门寻到,切莫落入邪魔手中。”   男人尾音轻颤:“……剑尊。”   身后雨声愈大,蝉鸣被雨点打碎,沦为喑哑的背景。   屋中响起极轻极缓的脚步声,距离门边越来越近。毫无征兆地,谢星摇听见吱呀一响。   可惜再眨眼,视野陷入一片昏黑。   还没见到禅华剑尊,梦就醒了。   凌霄山里熟悉的气息萦绕鼻尖,谢星摇猛然抬头。   “怎么样?”   月梵好奇上前,轻拍她后背顺气:“感觉还好吗?”   谢星摇:“嗯。”   梦里见到的场景不多,她轻轻靠上一根木柱,向在场几人描述了梦中所见的景象。   “所以。”   温泊雪听罢呆呆眨眼:“这是个改邪归正……不对,战胜心魔的故事?”   “总结一下,就是禅华剑尊因为天生仙骨,有那么一段时间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不仅叛出最初的宗门,还生了心魔。”   月梵思忖道:“后来得到一位长老的点化,这才消去心魔,成了心怀苍生的大能——是这样没错吧?这和我们的系统有什么关系?”   “牺牲前,禅华剑尊唯一的心愿是‘保证仙骨不落入邪魔之手’。”   韩啸行道:“我们之前推测过,伴随仙骨的力量一天天苏醒,他残留在仙骨中的神识很可能也醒了过来,会不会是——”   他细细组织措辞,沉默一瞬:“会不会是因为,在之前的故事线里,《天途》主角团生出了纰漏,没能护住仙骨。”   温泊雪恍然大悟:“那道恶念!”   关于这场最终决战,《天途》里的描写少之又少,只简略提到主角团个个危在旦夕,九死一生。   恶念究竟是什么、它从何而来,温泊雪又是如何领悟了断心诀,一切都是未知。   “因为上次失败了,所以禅华剑尊的神识才会回溯时间;至于系统任务,是为了让我们一路搜寻、确保仙骨不落到妖邪手上。”   月梵想了想:“这样倒也说得通。不过……为什么会是我们呢?”   三千世界三千位面,每个空间里,都有数不清的青年才俊。   和原著里那几位光风霁月的少年天才相比,他们似乎平凡过了头。   “也许是魂魄一类的原因?就算是修真界里的夺舍,也要讲究生辰八字和气息相合,可能我们的魂魄,恰好符合这几具身体。”   温泊雪说罢挠头,有些紧张:“禅华剑尊千辛万苦才把我们召唤到这儿,要是七天后恶念降临,我们还是打不过,那怎么办?”   这也太丢脸,太叫人家失望了吧。   一套关于前因后果的推论终于成形,虽然仍有疑点解释不清,但好歹能够圆上逻辑,不至于让人云里雾里。   几人皆是心有所想,一时楼中寂静,好一会儿,谢星摇轻轻开口:“不会的。”   韩啸行低叹口气:“你也觉得不对劲?”   “啊?”   老实人温泊雪一愣:“哪里不对劲?”   很多地方都不对。   这个关于禅华剑尊自我救赎的故事,乍一听来确实没太大问题,然而细细想来,总觉得藏着猫腻。   如同平静外表之下,不易察觉的冷刺。   ——譬如在第三场梦中,禅华身受重伤,躺在小道观的卧房里,白发道长默默为他疗伤。   以他的修为,除非遇上元婴化神的对手,被毫无还手之力地碾压,才有可能被伤成那般模样。   但在最后一场梦里,擂台比试时,有人说过他从未败落。   更为奇怪的一点是,当时的禅华分明已奄奄一息,看白发道长的手法,却并非医修。   白发道长待他一向极好,形势危急,为何不将徒弟送去医馆治疗,而是选在一处偏僻昏暗的小房间?   仿佛是在躲避什么,刻意不让旁人发现行踪。   ——譬如残害仙门弟子乃是大忌,通常情况下,会被剥夺根骨、永不入仙门。   只是因为拥有仙骨,禅华就能逃脱制裁,假装无事发生么?   ——譬如禅华与人擂台比武,台上有个姑娘在欢呼雀跃,谢星摇凝神看去,竟是之前撞见他杀害弟子的那位。   见到那么血腥残忍的画面,心知他做过何等残酷之事,居然还能欢欢喜喜地庆贺……   见到血泊的时候,她可是被吓得快要哭出来。   ——譬如按照他们方才的推理,正因有了那位长老的教诲,禅华剑尊才能走出心魔。   既然有如此深恩,为何禅华没有拜他为师,而是入了凌霄山?   ——又譬如,最后一场梦里,时值仙魔大战,禅华剑尊在雨中道出那一段话。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自始至终,她都未曾见到禅华剑尊的模样,只听见比之前成熟许多的嗓音。   而这也是唯一一次,有人亲口说出了“禅华”这个名字。   “有个问题。”   谢星摇道:“从头到尾,我听见‘禅华’这个名字,总共只有一次。但那次非常巧合地,我没能看清他的脸。”   温泊雪有点儿懂了:“你的意思是——”   “师父说过,禅华剑尊一辈子从未有过不好的传闻。”   谢星摇轻揉眉心:“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残害仙门弟子,绝对算得上污点之一吧?当时有不少门派在旁围观,想压都压不下来。”   “所以。”   她抿唇蹙眉,迟疑开口:“我在想……梦里见到的那个,真是所谓的‘禅华剑尊’吗?”   “如果不是禅华剑尊,”温泊雪怔了怔,“其他人的记忆,怎么会附着在他的仙骨——”   他话没说完,心口突然重重一跳。   意水真人和梦里的人都说过,除了禅华拥有仙骨,当年还有另一位大能,体质极为特殊。   掀起仙魔大战的楼渊,就是天生魔体。   他的根骨,同样蕴藏有无穷力量。   如果记忆并不属于禅华,那他们收集的“仙骨”究竟是——   四下寂静。   突如其来的沉默里,没人再说话。   谢星摇侧目看向仙骨,心绪如麻。   在之前几场梦里,她见到的仙骨记忆从来只有一小段,唯独这次不同,拥有了清晰的故事脉络。   太顺利,太完整,恰好能给他们提供一个解谜的思路。   就像是有什么人安排好了一切,只等她来窥视。   仿佛一场精心策划的[叙述性诡计]——   利用结构和语言技巧,将时空、对象与身份刻意混淆,时间交错,身份重叠,原本的故事被套上一层虚伪的、与原先截然不同的假象,从而模糊事实,误导观众。   而作为观众,对于她来说,这种假象同样能自成逻辑,成为一个合理的故事。   已知在梦境主人成年以后,梦里的情节主要有以下几个部分。   身受重伤、与师父决裂;心魔发作残害同门;擂台胜利。   根据那个凌霄山女弟子的反应,“擂台比武获胜”,很可能发生在“残害仙门弟子”之前。   更何况,残害仙门弟子之人,理应不被允许参加擂台。   这些记忆都真实存在,唯一的猫腻,是它们被调换了顺序。   不妨将记忆拆分重组,倒过来思考。   擂台胜利;心魔发作残害同门;身受重伤、与师父决裂。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梦境主人为何会身受重伤,又为何会被师父藏在屋子里悄悄上药,也就有了解释。   犯下嗜杀的恶行,仙门大宗定会对他施以处罚。   无论期间发生过什么,他最终被白发老道藏了起来,不让仙门发现。   剥开和善圆满的外壳,真实而残酷的血肉渐渐显露,让她心下生寒。   这哪是什么一心向善的救赎童话,分明是主人公步步走向堕落,被正道所弃、被心魔吞噬的悲剧。   而这个主人公,必然不会是一生道骨仙风的禅华剑尊。   “但是,我们打从一开始——”   温泊雪脑子终于转了过来,却更加手足无措:“最开始出发的时候,师父不就告诉过我们,这是仙骨吗?”   之后谢星摇提起自己的梦境,也是意水真人云淡风轻地指出,仙骨属于禅华剑尊。   既然如此,它、它怎么会是大魔头楼渊的遗骨?   韩啸行沉思许久,缓声接话:“谢师妹的推测很有道理,但有一点解释不通。”   月梵明白他的意思,皱起眉梢:“如果这是魔族的魔骨,我们不可能察觉不出魔气,而且——”   她愈发想不通:“在梦里,旁人也的确说过他天生仙骨,非常宝贵。”   谢星摇点头:“从记忆里来看,楼渊天生仙骨,后来不知怎么渐渐入魔,走了邪道。”   还是一条路走到黑、不死不休的邪道。   温泊雪一呆:“但是这份仙骨,并没被污染啊。”   这是一个想不通的疑点。   不过……这并非她如今最应在意的地方。   指尖冰凉发颤,谢星摇斜斜倚靠在木柱上,下意识攥紧右手。   她有些不敢继续往下想。   除了仙骨的记忆,还有许多事情解释不通。   为什么他们会被误导,坚定认为这是禅华剑尊的仙骨。   为什么所有穿越者中,只有她能窥见仙骨的记忆。   以及为什么……   谢星摇止住脊背颤抖,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他们性情大变,就连不甚熟识的凌霄山弟子都能察觉,声称月梵和温泊雪“多了人间烟火气”,而那个人,却一直熟视无睹。   所有解释不通的疑惑,全都与那个人有关。   时至此刻,谢星摇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与仙骨生出感应。   在很久很久之前,刚刚来到修真界时,她就通过原主的记忆了解到一件事。   曾经的意水真人并非满头白发、形如老者,之所以急剧衰老,是因为原主不慎身受重伤,为了救回她一条性命,意水真人剖出一半心脉,生生渡给了她。   心脉相通,神识相连,梦境相交。   既然这是楼渊的仙骨,而她通过师父的心脉,见到了楼渊的梦。   其中寓意,昭然若揭。   “原文里,不是有道恶念吗?大概率就是楼渊复苏的神识。”   谢星摇半阖眼睫,竭力出声:“他被主角团察觉,险些在温泊雪的断心诀下灰飞烟灭,为了逃过一劫,启用时间回溯之法,而之所以选择我们——”   这也是能够推翻之前那个猜测的重要一点。   如果系统只是为了保护仙骨,根本没必要找上他们。   比起《天途》里的主角团,他们渺小,怯懦,对仙术一窍不通。   “我们是主角团拙劣的替代品,他认定我们不可能发现真相,也不可能赢。”   谢星摇道:“天道只关心已经发生的因果,所以对他的监管,应该会中止于《天途》结束的那个时间点。一旦挺到那时候,他就能逃离天道桎梏,自此无拘无束。”   她说罢一顿,不动声色地抬眸。   揽山阁幽静无声,烛火摇曳,在阒然黑暗里,隐约现出一道身形。   一道或许从很久以前,就静静窥视在那里的身形。   谢星摇笑笑:“是这样吧?师父。” 第96章   喉音冷凌,沉沉落地。   谢星摇抬眼,心口的怦响愈发剧烈,指尖冰凉,攥紧衣袖。   在意识到师父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们之后,她特意留了个心眼,让神识溢开,悄悄感受揽山阁的每一处角落。   以意水真人的修为,定然觉察了她的小动作,却一直没现身戳穿。   瘦削的人影自阴影踱步而出,白发白须,一袭白袍。   意水真人静静与她对视,倏而一笑:“算是。”   他承认得毫无犹豫,温泊雪闻言愣住:“那、那你是——”   温泊雪说不出那个名字,迟疑一瞬,听身旁的韩啸行冷声道:“楼渊?”   这个反转实在出人意料,月梵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怔怔眨了下眼,看向韩啸行。   穿越来修真界这么久,他是陪在“意水真人”身边最久的那个。当几个师弟师妹远在东南西北四处历练,偌大的小阳峰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彼此做伴。   要说谁和“意水真人”关系最好,毫无疑问,定然是他。   此时此刻,谢星摇面色沉凝,温泊雪满目尽是慌乱与不敢置信,韩啸行则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双眼漆黑如墨,看不出情绪。   至于“意水真人”——   月梵脑子里嗡嗡作响,顺势抬头。   白发苍苍的老者笑意依旧,嘴角弯出一道浅淡小弧,看神色,不似与他们站在对立面的冷血大魔头,更像平日里那个优哉游哉,拿着酒葫芦乱逛的小老头。   许久没被人叫出“楼渊”这个名字,老头咧嘴笑笑,语气仍是云淡风轻:“不错。”   “你、你——”   温泊雪喜怒常行于色,爱与憎恶全都直白又诚实,下意识握紧双拳:“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楼渊似笑非笑,微眯双眼,对上他无措的视线。   谢星摇:“数百年前,你身怀仙骨却堕入魔道,挑起仙魔大战,引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后来在决战中与禅华剑尊同归于尽,是么?”   楼渊笑意渐深:“是。”   她吸了口气,继续道:“你虽身死,但仙骨散落在修真界各处,日日夜夜汲取天地灵力,一天天复苏……与此同时,你的神识也苏醒过来。”   “嗯。”   楼渊毫无被戳穿的气急败坏,含笑听她慢慢分析,末了颔首,语意轻悠:“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看来我眼光不错——那后来呢?”   楼内幽寂,烛光被冷风簌簌一吹。   谢星摇暗中掐诀,做好防备的姿态,识海中也调出游戏面板,时刻准备拔枪。   “后来凌霄山神宫感应出仙骨的气息,派出弟子寻找。你伺机等待,伪装成意水真人的身份,待他们取回仙骨,打算一举夺走。”   谢星摇:“没成想,被他们发现了。”   她思忖一刹:“你实力强劲,他们远远不敌,千钧一发之际,温泊雪悟出了断心诀。你心知不敌,回溯时空。”   “可是——”   月梵脑子没转过这个弯:“《天途》里不是写过,温泊雪在生死关头领悟天阶术法,击败了觊觎仙骨的恶念么?”   谢星摇无声笑笑:“别忘了,《天途》这整本书的内容,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是楼渊为了一步步引导我们走向原著剧情,自己写出来的——他总不能老老实实写,‘恶念见势不妙,用出了时空回溯之法’吧。”   《天途》里,“恶念”和“温泊雪将其击败”的剧情,都是楼渊用的障眼法。   他不能暴露身份,于是笼统写出了一道来历不明的恶念,用来代替自己;要隐瞒时间回溯,就编造一个主角团大获全胜的大团圆结局。   断心诀应该的的确确被温泊雪悟了出来,否则楼渊不会放弃已有的一切,选择再来一次。   “回溯时空后,你忌惮于真正的温泊雪一行人,不敢让他们继续调查,思来想去,选中了我们。”   谢星摇道:“我们初来乍到,性子与原主相去甚远,倘若任由我们胡来,一定会引起天道的警觉。因此,你写出《天途》,在我们识海里安插一个系统,通过发布任务的方式,让我们不得不按照原有的剧情去走。”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穿越者大多是小阳峰的弟子。   在回溯之前,正是这些人发现了仙骨的猫腻,识破他的计策。   重来一遍,楼渊选择让他们全部消失,壳子里换上全新的魂魄。   平凡的、不会对他产生威胁的魂魄。   说到底,他们只是他的工具而已。   楼渊耐心听她说完:“嗯。”   他心情似乎不错:“可惜,居然被你发现了。”   他没想被人发现的。   楼渊撩起眼皮:“如果不把此事戳穿,我们相安无事度过今天,绕过天道那蠢货——”   他话没说完,便听耳边响起轰然雷鸣。   可偏偏揽山阁外,竟是一派风平浪静。   楼渊耸肩,笑得无可奈何:“你看,真相一旦被戳穿,天道就来了。”   “今天?”   温泊雪:“《天途》里明明——”   他意识到什么,很快住口。   《天途》中写,恶念被察觉踪迹、因果迎来终局,是在几天以后。   但既然整本书都是楼渊所写,在最后这段剧情里,一定藏了不少陷阱。   听楼渊方才所说的那句话,他和主角团的决战应该就在今天——   之所以写成“集齐仙骨的七天后”,是为了让他们在这几天放松警惕,全力准备到时候的决战。   全是坑。   随着真相渐渐显露,耳边的雷鸣越来越响,细细听去,原来并非雷声,而是源自识海的巨大轰鸣。   轰鸣排山倒海,震得头脑发懵,温泊雪越想越心烦意乱,匆匆开口:“你究竟是不是我们师父?”   楼渊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你觉得?我会是你们师父么?”   他说着一顿,慢条斯理抬起右手,瞥向手背纵横的皱纹:“还是我从前那具身体好,至少年轻——意水真人也真是傻,居然心甘情愿舍弃一半心脉,只为给徒弟延续性命,如今变成这副老头模样,难看。”   他既然这样说,那就必然不是意水真人。   ——起码不是那个为了谢星摇的性命安危,不惜自损身体的那个意水真人。   韩啸行沉声:“你何时夺舍了他。”   “我本就是一缕神识,夺舍这种事,于我而言简单得很。”   楼渊并未正面应答,唇角轻勾:“就连你们这些将死之人,不也要感谢我,给了你们新的身体么?”   所有穿越者,都在二十一世纪遭到了性命之忧。   谢星摇眉心微沉:“这些身体原本的主人呢?”   楼渊没有回答。   “已经死了的人,不重要。”   他笑笑:“比起他们,不妨担心担心你们自己。”   识海里的轰鸣一阵接着一阵,月梵皱眉:“既然天道已经看穿你的诡计,需要担心自己的人,是你才对吧。”   楼渊笑出了声。   从现身起,他就一直轻轻勾着嘴角,唯独这次笑得格外大声,轻蔑而张扬。   “我早就说了,天道只是不值一提的蠢货。”   他笑着道:“只要过了今日,上一轮回溯的因果便全然消弭,届时我夺得仙骨、恢复力量,它远在天边,能奈我何?”   楼渊稍顿,眸光晦暗,逐一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至于你们……能在今日之内杀了我么?”   韩啸行眉心一跳:“待你恢复力量——”   在他们听过的所有故事里,五百年前的魔族首领楼渊,都是个无恶不作、性喜杀戮的魔头。   出于对人族的蔑视与憎恶,他招兵买马多年,最终凭借一己之力掀起仙魔大战,致使修真界民不聊生,满路尸骨。   一旦他脱离天道桎梏,将仙骨的力量为己所用,到那时候……会发生什么?   “不愧是啸行,一并饮酒作乐这么多回,还是你最了解我。”   楼渊弯起眉眼:“倘若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保全自身、获得一个新身份,回溯前的那几个年轻人,何苦舍命杀我。”   今时今日,虽说人、妖、魔三道共存,名义上一派和平,但无论妖还是魔,都有妄图掀起血雨腥风、占领整个修真界的异类邪修。   嗜杀的欲望一直蠢蠢欲动。   五百年前他能挑起大战,五百年后,毫无疑问,楼渊同样拥有这个实力。   真相逐一被揭露,天道震颤,笼罩小阳峰顶端的揽山阁。   雷电般的白光渐渐铺开,从阁楼角落开始,无声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圣域。”   月梵师从神宫,对此有所耳闻:“倘若有人忤逆天道,强行篡改因果,天道将降下制裁,生出一片莹白色的禁域——这是天道在帮我们。”   谢星摇:“帮我们?”   “天道不会直接插手世间因果,只能借由我们,把楼渊除掉。”   月梵道:“圣域是它的一种制裁手段,一旦展开,置身其中的人会以神识形态相遇。楼渊没有钢筋铁骨,修为亦会被强行压下三个大阶,由此一来,给我们创造一个赢他的机会。”   “你们看,即便知晓我忤逆天道,它也只能使出这种手段。”   楼渊耳力过人,听见他们的低语,如往常一般懒散笑开:“不过……就算被压下大半修为,我仍有金丹水平,加上多年来积累的经验与身法,你们如何赢得了我。”   他眸光一动:“我们好歹当了这么多天的假师徒,不如握手言和,我不伤各位,各位也莫要执着于回溯之事。”   楼渊道:“一旦过了今日,我非但能让你们继续留在修真界,倘若你们愿意,甚至能被我送回原来的世界,何乐而不为。”   谢星摇一怔。   ……对了。   她险些忘了,楼渊身为一切的始作俑者,拥有时空回溯的力量,他们所有人,都是被他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   既然能带来,就理所当然地,也能送他们回家。   圣域铺开,揽山阁被白光吞噬大半,只剩下最后几个部分。   楼渊瞥见她表情,咧开上扬的嘴角:“心动了?”   谢星摇却是摇头。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识海嗡鸣不绝,她快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我们找到的仙骨,上面没有魔气。”   楼渊不置可否。   “仙骨脆弱,一旦被污染,定会沾染魔气和邪气。”   她迟疑开口:“如果这些仙骨属于你,而它们的模样又是莹白润洁……五百年前,楼渊的堕魔又是怎么回事?”   堕入魔道、残害百姓、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会拥有如此干净的骨头吗?   又或是说——   谢星摇:“记忆里只有闪回的片段,当时你拿着剑站在血泊里……但当年那个弟子,真是被你所杀的吗?”   至此,五百年前的因果终于渐渐汇集。   谢星摇话音落下的瞬间,满屋白光陡然散开,好似天河决堤,吞没眼前所见的全部视野。   关于这两个问题,楼渊没有回答她。   不过这并不重要了。   楼渊夺舍于意水真人识海,而谢星摇共用了他的心脉,如此一来,便享有了他一部分的心识。   天道插手,圣域汹汹而来,每个人以神识的姿态被卷入其中——   心识混淆重叠,出现在两个人的身上,类似于游戏里的bug。   脑海嗡地一响,谢星摇深吸口气,在强光直射下闭上眼睛。   估摸好时间,等强光消退,她睁开双眼。   旋即愣住。   *   法修握笔,剑修执剑,两者的手上虽然都会生出老茧,位置却截然不同。   更何况,她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很是爱美,用了不少药膏,确保肤如凝脂,不带丝毫伤痕老茧。   此时此刻,当她低头,却见到一双修长有力、生有剑茧的手。   以及一身少年人干净利落的白袍,和脚下的漆黑短靴。   ……男孩子?   如果没猜错的话,在天道影响下,她成功进入了楼渊的记忆里,得以窥见前因后果。   和之前梦境不尽相同的是,因为她身体里有一部分属于楼渊的心识,在回忆中,自己成为了他。   楼渊在奔跑。   身边是一片片葱茏树林,苍翠欲滴,谢星摇很快认出,这里是她第一次入梦所见的山林。   山林之上的小道观静静屹立,在清风松涛中显得格外沉默,少年步伐矫健,还没进入道观,便望见一道孑然而立的影子。   是那位满头白发的老道士。   他独自一人候在道观前,不知等了多久。   “师父。”   楼渊一向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在梦里大多数时候,往往不苟言笑。   唯独面对这位陪伴自己长大的师父,时常露出几分笑意:“我回来了。”   因为跑得太快太久,他说话时微微喘了气。   老道无奈笑笑,抬起右手,为楼渊摘下头顶一片树叶:“怎地如此匆忙,像只小猴。”   “着急回来见您——您也是,早春风寒,就别在山里等我了,当心着凉。”   少年扬唇:“师父,今天吃什么?”   “成天到晚尽想着吃。”   老道士轻轻敲他脑袋:“做了几样你喜欢的家常菜,还有一锅牛骨汤。”   谢星摇能感受到,楼渊很高兴地笑开。   由于共用同一个身体,他心觉喜悦,谢星摇也会觉得愉快。   少年时期的楼渊,和他师父感情很好。   这让她不由疑惑,二人之间的关系,究竟为何会变成往后那样?   老道士引他入院,院落中央摆放着石凳石桌,菜香迎面而来,伴随腾腾热气。   “近日参加宗门历练,感觉如何?”   老道坐下,为他盛好一碗汤:“我听说你得了头名……只可惜师父年老体弱,去不了南海那么远的地方。”   “挺好。”   楼渊低头扒饭:“见到很多仙门大宗,剑宗的弟子服很好看,凌霄山个个仙风道骨,还有百音楼,居然有几个弟子用了唢呐和二胡的组合技,在秘境里可谓大显身手,吓跑了半山的妖兽。”   口中的饭菜是家常味道,很好吃。   纵观楼渊的每一段记忆,谢星摇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这么多话。   面对其他长老弟子,楼渊从来都是含蓄内敛,连笑容都很少。   老道眼尾噙笑,认真听他讲述,忽地见楼渊眨了眨眼,伸出右手。   生了剑茧的右手上,拿着个精巧礼盒。   “这是我从南海买来的礼物。”   楼渊道:“小玩意儿,给师父当个纪念。”   “哪能让你破费。”   老道摸他脑袋:“你初出茅庐,灵石本就不多,不应在这种事上浪费钱财。”   楼渊:“这是师父的事!师父的事,永远不是浪费。”   老道看他片刻,无声笑开,眼尾皱纹舒展,勾出欢喜愉悦的弧。   “对了,我在猎杀魔兽时,遇上一位蓝衣服的长老,似乎叫……西臣。”   不消多时,楼渊已经吃完第一碗饭,趁着加饭的间隙开口:“他说我天赋异禀,身体里有那什么,仙骨。”   老道一怔:“仙骨?”   “就是话本子里主人公经常有的那个!”   少年重新坐好:“他说仙骨会随着宿主渐渐成长,在我小时候,很难察觉出仙骨的气息,如今渐趋成熟,已经隐隐生出一点儿与众不同的灵力了。”   “仙骨……”   老道接下礼物,垂眼沉喃,好一会儿,蓦地开口:“有了仙骨,仙门定会争抢着收你为徒。”   “我一个也没答应。”   楼渊看他:“我小时候不就说过了吗?这辈子跟着师父就挺好,仙门大宗,我反而待不习惯。”   老人在冷风中轻咳一声,摇头:“这怎么能行?楼渊,我的天赋仅此而已,一辈子过去,修为还是止步不前,跟着我,只会让你白白丧失机会。”   他说着心生怅然,长须被风扬起,又被他抬手压下:“你看,我如今年事已高,连去南海看你秘境试炼都做不到。”   少年不服气:“那我就努力修炼,挣很多钱,给师父买下灵丹妙药,锻体凝神。”   一根筋,根本讲不通。   老人无可奈何:“你日后就会懂的。”   倏忽间,画面一转。   这次的场景不再局限于小小道观,放眼望去,一派富丽堂皇。   谢星摇心口跳了跳。   近处是亭台楼阁,向更远一些的方向探去,赫然是一片深绿丛林。   密密匝匝的枝叶好似浪潮,彼此间没留下丝毫空隙,莫名让她想起不久前的梦里,楼渊被发现杀害仙门弟子的地方。   那里同样是一片近乎于密不透风,令人窒息的深林。   此时此刻,楼渊正独自坐在院中读书。   “齐长乐犯下这种事情,定会被长老们狠狠处罚。”   不远处,几个小弟子兴致勃勃讨论八卦:“听说他原本只想做个不大不小的陷阱,没想到出了岔子,导致十几个弟子身受重伤。”   另一人压低声音:“不过齐长乐他家很有势力,保不准会被怎样处理。昨天不还有人和他吵了一架?结果齐长乐怎么回,他家有钱有势,见到那些受伤的弟子,一个个赔钱过去就好了。”   “多嘚瑟啊。”   角落里的人啧啧摇头:“他不是还仗着家里有钱跟班多,经常欺负门派里的小弟子吗?”   楼渊认真看书,喝了口桌上的凉茶,没搭理他们。   他看书一向全神贯注,从白天看到傍晚,当天色终于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懒懒揉了揉眼。   谢星摇感受着他的情绪与动作,在心中暗暗皱眉。   对于那位齐长乐,楼渊心中确实瞧不起,对于他残害弟子的事,更是生出了愤怒。   但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心生魔障,想要拔剑杀了他的样子。   他能如此专心致志地念书,从头到尾心无旁骛,更不似心魔缠身。   好困。   困意来得突如其来,一瞬间占据全部思绪,谢星摇感受到自己皱了皱眉。   这里距离卧房尚有一段距离,天色还没到深夜,不如在石桌旁休息一会儿。   楼渊是这么想的。   当他伏在桌上闭起双眼,谢星摇的视野之中,同样陷入黑暗。   好奇怪。   她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如果他们搜集的仙骨当真属于楼渊,怎么可能通体邪气全无。   还有……齐长乐的尸体被发现以后,那名蓝衣长老的态度同样古怪。   没问来由,也没问青红皂白,直截了当就定下结论,声称楼渊心魔缠身,杀了人。   就算楼渊当真拿着剑,倘若是弟子间生出内讧,齐长乐率先动手呢?   关于齐长乐的死,明明有无数种解释的理由,蓝衣长老看似温和大度,实则拆去了楼渊的所有退路——   那些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会下意识认为,他的仙骨遭到了污染。   如今楼渊陷入沉眠,她的思绪如同在无边无涯的黑暗海底缓缓漂浮,忽然之间,楼渊睁开双眼。   谢星摇和他同时愣住。   血腥味。   ……还有无比熟悉的血泊。   如被敲了当头一棒,谢星摇猛地抬眸。   楼渊一觉醒来,已是侧躺在林中,身边是齐长乐散开的肢体,和不断涌动的血流。   上次她只觉得惊讶,这回身临其境,心中更多的,是无穷尽的困惑与慌张。   怎么回事。   只不过是睡了一觉——   楼渊不是在石桌旁读书吗?   长剑冰冷,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少年茫然起身,听见林中簌簌一响。   紧随其后,是谢星摇似曾相识的尖叫。   脑袋很痛。   神识如被搅拌成浆糊,想不清楚来龙去脉,楼渊按住后脑勺,恍惚抬眼,见到越来越多的人。   以及一道向他走来的蓝衣。   “我不知道。”   与记忆碎片中如出一辙,楼渊道:“不是我杀的……我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   蓝衣青年看着他,目光悲悯:“你的仙骨已渐被污染,生了心魔,在心魔控制下,人人皆会丧失理智。”   ……才不是这样。   这分明是空口无凭。   就算知道日后的楼渊作恶多端,谢星摇还是忍不住反驳:你从未见过来龙去脉,为何能如此笃定,把原因全盘归于心魔?   就连第一次见到这段记忆的她,都受了这番话的蛊惑。   蓝衣青年道:“即便是我,也很难护住你。”   蓝衣青年又说:“静一静吧。怀仙骨之人,极易成仙,却也极易堕魔。”   他很冷静。   谢星摇也很冷静。   天道不会欺骗她,在楼渊真正的记忆里,的确是一觉醒来,便被扣下了残害仙门弟子的恶名。   他对此毫无印象,茫然得不知如何应答。   而他身前的青年说得头头是道,一步一步,将所有人的思绪引向一处极端。   被误导的人,包括楼渊自己。   谢星摇已经能感受到,从他心中生出的自我怀疑。   可是……他的仙骨,其实并未被污染过。   刹那间,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在她心中浮起。   不等细想,画面又是一变。   是熟悉的小道观。   浑身上下皆是剧痛,心识共享,谢星摇连带着他的痛苦也一并分担。   救命救命救命。   四肢百骸像要生生散架,剧痛难忍,宛如烈火焚烧,她从小到大没吃过这种苦,一时间疼得发懵,用力咬紧牙关。   “你放我……放我走。”   楼渊躺在床褥之中,哑声开口:“我不要留在这里。”   床前是慈眉善目的老道士,比起之前,他的模样愈发沧桑衰老,想必不久之后,便要驾鹤仙去。   “他们都在追杀你。”   老道垂目:“齐长乐一条命,药王谷三个弟子的性命,还有一个无辜百姓……出了道观,很危险。”   这是楼渊提出,要与师父分道扬镳的场景。   联想起前因后果,谢星摇后背一凉。   “我不要……不要留在这里!”   楼渊奄奄一息,双目猩红滚烫,沉默片刻,终是狠声道:“你能给我什么?什么也给不了!以我这样的资质,同你的师徒缘分早该尽了!”   老道静静看他,一言不发。   楼渊咬牙:“等我离开这里,仙门大宗自有愿意留我的地方——那几条人命通通与我无关,待我向他们解释清楚,一切、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他说得凶狠,谢星摇却能明明白白感受到,青年心中涌起的无尽苦痛。   比身体上的剧痛更为撕心裂肺,酸涩的情绪涌上喉咙,奈何不能表露分毫,只能强迫自己咽下。   齐长乐,药王谷三名弟子,一个无辜百姓。   听他们的对话,这些全是楼渊背负的命债——他自己却并不承认。   谢星摇知道,他没有撒谎。   一块块记忆碎片终于悄然串联,由她所做出的上一段推理,再度被推翻。   “你向他们解释过,却被伤成这副模样。”   老道为他拭去额角冷汗:“有人在陷害于你……是不是?”   楼渊浑身颤抖,咬牙不言。   原来是这样。   关于蓝衣青年的说辞,莫名其妙死去的仙门弟子,以及这段突如其来的“背叛”,这三块拼图的顺序,同样存在纰漏。   楼渊想保护他。   几条人命被强加在他头上,仙门嫉恶如仇,已对他展开捕杀。   老道私自将他藏匿,一旦被发现,也会被定为罪人。   即便做一回恶人,即便伤痕累累离开道观,楼渊也不想害了他。   他绝望至极,找不到人倾吐心绪,苦痛铺天盖地。   他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沉默中,门外响起突如其来的脚步。   这是一间小型密室,老道看他一眼,用所剩不多的灵力施下一道定身咒。   楼渊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他步步离去,关上密室伪装出的门墙。   墙壁密不透风,隐隐约约,谢星摇听见不甚清晰、断断续续的对话。   是蓝衣青年的声音:“他就在这里,是不是?”   ……   “我已让他从后山密道离开。”   老道士:“你设下这些局,莫不是为了仙骨?”   ……   “没办法,他太惹眼。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你这儿出了个身怀仙骨的天才,我直接动手,太明目张胆。”   蓝衣青年笑了笑:“但他堕身成魔,届时再由我拿走仙骨,性质就大不一样了,是不是?仙门长老恩怨分明,斩杀入魔弟子,事成之后带走仙骨——那便是我应得的奖励。”   ……   争执声。   什么东西落下桌子的声音。   一声砰响。   楼渊想动,偏生老道士的咒法还在,让他只能徒劳地、一点点地挪动身体,眼泪夺眶而出,发不出声音。   识海中的谢星摇阖上双眼。   她能感受到,身体中的定身咒在渐渐消失。   那是施术者慢慢死去,灵力消散的证明。   绝望得叫人喘不过气。   楼渊跌下床褥,视野被泪水模糊,凭借直觉向前爬去。   最终密室被打开,静谧的小小道观里,静静躺着一道人影。   就像在之前很多日子里,师父笑着看向他时那样安静。   楼渊向前。   身体里的咒法还剩下一点,说明老道士并未完全死去。   听见声音,老人扭头。   白发白须尽数沾染鲜血,他极力扯出一个浅笑。   楼渊想说什么,他却摇了摇头。   今夜的山中祥和宁静,老道士躺在血泊里,轻颤着伸出手,点了点青年额头。   他说:“走吧。”   身体里的咒术,在这一瞬间尽数散去。   一切都安静了。   耳边是楼渊喑哑的哭声,谢星摇感受着他眼中涌出的泪水,忽然想起很多很多。   总是温温柔柔笑着的师父。   会给徒弟精心做上一顿热腾腾佳肴的师父。   得到小礼物,喜笑颜开的师父。   会在每一次他出远门后,静静站在山头等他归来的师父。   以及见到徒弟遥遥归来,笑着说“像个小猴子”的师父。   ——这是楼渊记忆里的老道士,也是谢星摇所熟悉的“意水真人”。   楼渊让自己成为了他。   耳边的哭声喑哑不绝,恍惚间,谢星摇还想起自己头一回来到凌霄山的时候。   那天早春艳阳高照,山中有熏风拂过,她从月梵的飞车跳下,开开心心叫了一声“师父”。   那时候,意水真人的壳子里,应该就已经是楼渊了。   或许,有个很小很小的可能性,看着他们,楼渊想起曾经的自己。   还有那个白发白须的老人。   于是手里的酒葫芦悠然一晃,小老头笑着对他们说:“你们这是……被野猴附身过?” 第97章   楼渊将老道士葬在山中。   时值深秋,四野萧瑟,他身受重伤,每动一下,都会生出无休无止的剧痛。   夜风冰冷刺骨。   灵力全无,疼痛难忍,谢星摇看着他一点点填上土坑,不知不觉,指缝中早已鲜血淋漓。   她附着在楼渊的识海中,快要被疼得麻木,冷风瑟瑟,忽然打了个寒颤。   不太对劲。   楼渊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   铺天盖地的剧痛已经让她阵阵失神,热意滚烫,突如其来,无异于雪上加霜。   谢星摇咬了咬牙。   热气从识海滋生,一直往下蔓延生长,渐渐汇入五脏六腑。   血液仿佛在疯狂翻涌,好似烧开的沸水,将楼渊灼得苦不堪言。   当他抬起双手,谢星摇不由一怔。   青年的双手沾满鲜血和泥土,肤色苍白,此时此刻,竟莫名泛起诡异的红。   那猩红似是源自骨血之中,在皮肤上幽幽浸染,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骇人。   谢星摇眼睁睁看着这幅诡谲怪异的景象,只觉身体里的不适感逐渐加重,由热气变为滚烫。   恍然的一刹,她终于看清了。   并非是由血液透出的猩红,那色泽沉郁凝重,散发出缕缕莹光——   分明是从骨头里生出来的。   仙骨千百年难得一遇,本身澄明润白,不染俗尘。   倘若身怀仙骨之人心生邪念,有害人利己的念头,仙骨便会遭到污染,被浸出灰黑颜色。   然而楼渊不是这样。   他后来所做的一切,都并非出于邪念。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青年跪倒在新立的坟前,血泪淌落,弓起的脊背止不住颤抖。   他只是恨。   凭什么仅靠那人的三言两语,就能定下他一生的命运;凭什么这世上污浊不堪,那群所谓的名门正道道貌岸然,却能享受无尽风光。   凭什么他的师父一生行善,却要因为他,落得如此下场。   他想毁掉那些自以为是的仙门大宗,更想杀光这些丑恶不堪的人。   那是彻骨的痛苦与愤怒。   恨意狂涌,侵蚀血与骨。青年紧握双拳,喉头倏动,发出野兽一样的低泣。   在他识海中,魔气渐生,吞噬无边神识;而那块原本莹白的仙骨,同样有了异动。   强烈的滔天恨意,是世上最为强烈的情绪之一,远远胜过一时兴起的邪念。   他恨那个名为“西臣”的长老,也恨天道不公,将他们如蝼蚁一般耍弄。   仙骨发出低不可闻的阵阵嗡鸣,如被沁上血光,由洁净无瑕的白,变为狰狞可怖的红。   猩红徐徐下渗,浸入仙骨深处,不消多时,外层的骨骼再度恢复纯白。   谢星摇总算明白了。   所以他们一行人搜集仙骨时,才感知不到仙骨上的邪气,即便是凌霄山神宫,也误以为它干干净净,未染污浊。   无尽的恨意从未消散,比邪气更狠也更凶戾,始终潜藏在纯白的外壳之下,伺机而动。   不知过去多久,呜咽渐渐停下,骨头里的滚烫气息也悄然褪去。   楼渊抬眼,久久凝视着身前的坟墓,眸中魔气暗涌。   自今夜以后,身为天之骄子、风光无限的楼渊的故事,悄无声息到了结束的时候。   取而代之,在几年后令整个修真界闻风丧胆的魔界领袖,他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在此之后,谢星摇还看见很多很多。   蓝衣青年将老道士的死推向楼渊身上,身怀仙骨的天才堕入邪道,不仅残害仙门弟子,竟连将自己养育长大的师父都不放过。   仙骨实力强劲,绝不能让它落入恶人之手,修真界连夜发布通缉令,楼渊无处可去,只能逃亡魔域。   他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有一身过人的本领,隐姓埋名在魔域住下,收养孤儿、培养下属,一日日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   魔族性情散漫,他日日夜夜不忘修炼,是个引人注目的异类。   属下们好奇问他缘由,楼渊思忖片刻,低声笑笑:“懈怠度日,莫非等着被那些人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么?”   弱小是罪,那样的滋味,他早就受过。   当年的魔族不似今日,能与人族和睦共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魔域与仙道相看两厌,只等一场大战爆发。   群魔见他如此,一改往日习性,纷纷学着勤修苦练。   一晃多年过去,楼渊一声令下,仙魔大战爆发。   记忆变幻,岁月流转,谢星摇见到他坐在书房里,听右护法说起近日风头正盛的仙门弟子,禅华。   禅华同样生有一副仙骨,性情稳重随和,心怀天下苍生,被不少人族视为天道派来的救星。   有传言说,唯有禅华剑尊,方能打败魔域领袖。   “听说他天赋极高,早在十几岁的时候,便已领悟出了高阶剑法。”   右护法啧啧摇头:“不过魔尊放心,一个毛头小子罢了,修为远远比不上您,不过是人族的自吹自擂。”   这是实话。   禅华的年纪比他小些,论实力,同他有段距离。   倘若当真面对面打起来,楼渊有信心能赢他。   谈话间,画面一转。   这次是腥气冲天,鲜血四溅,楼渊神情淡淡,来到深山中的坟前。   较之最初,老道的坟冢被修缮许多,石碑沉沉而立,两侧则是高耸入云的青松。   在楼渊身边,还有个瑟瑟发抖的男人。   正是那蓝衣青年。   他不复当初的高高在上,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四肢已被毫不留情地折断,好似干枯枝桠,颓然垂在身体两侧。   不等楼渊开口,青年强忍剧痛趴在地面,不住磕头:“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的错,我一时鬼迷心窍,我给你们道歉!”   他说得声嘶力竭,楼渊并不打断,一言不发站在坟前,看他不停磕头,脸上被鲜血浸透。   过了半个时辰或是更久,楼渊食指微动。   杀气如风,割下青年一块皮肉,在声声哭嚎里,楼渊淡声开口:“右护法,将他带回魔域——你不是打算喂毒虫么?赏给你,别让人轻易死了。”   右护法笑得开心:“是。”   谢星摇看得心口咚咚直跳,忽而视野一变,来到一间厢房。   “魔尊,这就是我今早在门外探听,记下的浮影石。可惜了,如果不是禅华突然开门,我还能得到更多情报。”   一个魔修立在桌前,手中的浮影石泛起白光。   影像浮涌,正是谢星摇感知最后一块仙骨时,见到的那段有关“禅华剑尊”的记忆。   所以那虽是楼渊的仙骨,却含有禅华剑尊与人密谈时的情景。   魔修顿了顿,又道:“魔尊,禅华说了,不惜与您同归于尽——决战的那天,当真没关系吗?我可以带人去伏击他。”   “没关系。”   楼渊笑笑:“他想同我决一死战,那便决一死战,许久没遇上称心的对手,玩一玩也无妨。”   无论经验还是修为,他都比禅华更强。   楼渊相信自己不会输,也不屑于使用那些阴狠的手段。   不久后,便是最终一战。   事实证明,他似乎低估了那个年轻人的决心。   禅华以自身血肉为载体,以余下的所有灵力为筹码,挥出一式天阶剑法。   地动天摇,无人可挡。   在生死攸关的最后一刻,楼渊并无退却,而是面色沉凝全力挥剑,以凌然凛冽的剑意,护下一缕神识。   万幸,他的仙骨并未毁掉。   五百年后,受天地灵气滋养多时,仙骨渐渐苏醒。   与之一并醒来的,还有当年魔尊楼渊遗落的意识。   凌霄山感应到仙骨气息,唯恐仙骨落入邪魔之手,于是派出几个小弟子四处搜寻。   只可惜他们不会知晓,在看似纯白的仙骨下,虽无邪气,却藏匿着滔天恨意。   仙骨一块块被集齐,楼渊的力量也一日日恢复。   他做好了打算,待脱离仙骨的桎梏,便重新召集心有不甘的妖魔,再次展开复仇。   不成想,中途却生变故。   凌霄山的几个弟子没发现不对劲,与他们一路同行的昙光和尚,却在仙骨集齐的那天觉出猫腻。   天生佛相之人,对任何气息都十分敏感。   他的身份被戳穿,随后便是一场恶战。   虽然力量并未完全恢复,但以他的实力,对付一群小弟子不在话下——   如果不是温泊雪在濒死的一刹,领悟了断心诀的话。   断心诀势如破竹,一旦被击中,识海将被直接攻破,偏生他的神识脆弱不堪,根本经不起损伤。   千钧一发,楼渊发动了回溯时空的术法。   重来一次,他有自己的对策。   要想不引起天道的注意,寻找仙骨的前因后果必须与上次相差不大,若要扭转结局,乍一看来难于登天,但……   就算情节相同,只要人不一样,那就好办了。   为避免仙骨的真相被识破,昙光绝不能留下。   领悟了断心诀的温泊雪也是,还有那几个拼死想要阻止他的凌霄山弟子。   还有楼厌。   身为当今魔尊,楼厌多年贯彻与人族交好的政策,人魔之所以能像今日这般和平共处,楼厌功不可没。   楼渊不明白,人族虚伪奸诈,为何要委屈了千千万万的魔族百姓,与他们生活在同一片天地之下。   世间有三千位面,每个位面里,都有与他们对应的转世魂魄。   既然是转世魂魄,只要召唤而来,便可毫不费力进入原主的身体。   至于身体里原有的魂魄,早在回溯成功的当日,楼渊就已将它们强行抽离,逐一禁锢。   毕竟凌霄山设有每个弟子的魂灯,这些魂魄一旦消散,魂灯就会灭掉,引起凌霄山怀疑。   一切进行得妥妥当当,唯独期间出了点小问题——   在穿越者的识海中植入任务面板时,楼渊见到名为“游戏系统”的东西。   这些系统各不相同,应该是两个位面突然融合,来不及剥离,于是和他们一起,被稀里糊涂带来了这里。   奈何修真界没有“游戏系统”的载体,一来二去,只能出现在每个人的识海。   楼渊本想将其抹去,但转念一想,这几位外来的客人对仙术一窍不通,要想在修真界活下去,“游戏系统”或许是个不错的助力。   于是一张密集的网渐渐成形。   先用任务的形式引导他们搜集仙骨,等集齐后,就能静静等待实力恢复,冲破天道的监管。   穿越者们对《天途》深信不疑,大概率发现不了他的存在,就算发现了,凭那几个小辈的三脚猫功夫,也不可能胜过他。   不对,还有一个问题。   整个师门的弟子全被更换芯子,意水真人作为他们的师父,不可能察觉不到。   那就由他来充当这位意水真人好了。   真正的意水真人魂魄,被他封锁在随身携带的法器里。   无论如何,楼渊不会失败。   真相终于浮出水面,短短一段时间里经历两次巨大反转,谢星摇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知道那个名为“西臣”的蓝衣长老罪大恶极,也知道楼渊的一生艰难坎坷,只不过……   无论受过多少诽谤与苦难,不可否认的是,他都曾挑起过仙魔大战,引得大半个修真界生灵涂炭。   或许,他还会杀了他们。   谢星摇明白,等这些回忆结束,她和楼渊注定站在两方对立面,不死不休。   但出于下意识地,她还是为他感到有些难过。   前前后后的因与果逐一呈现,时至此刻,终于到了尽头。   视野中的景象缓缓消散,谢星摇又一次听见天道的嗡鸣,再眨眼,见到空无一物的一片纯白。   这里,应该就是月梵提到过的“天道圣域”。   四下空空荡荡,唯独剩下无边无际的冷白色虚空。   谢星摇抬头张望,听见有人叫她:“摇摇!”   是月梵。   循声望去,月梵、温泊雪和韩啸行也被拽入这片虚空里,在他们身边,还跟随着昙光与楼厌。   同为穿越者,昙光楼渊和他们一样扰乱了因果,理所当然会被天道带进来。   “你去哪儿了?我们一直在找你。”   温泊雪快步上前,见到她的模样,不由一怔:“你……你怎么哭了?”   谢星摇愣住,抬手擦了擦眼睛。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眼中酸涩肿胀,想必已是通红——   当时见到回忆里的景象,连谢星摇自己也不大清楚,究竟是楼渊在哭,还是她在掉眼泪。   楼渊的神识应该也在圣域里,十分危险。事不宜迟,趁着还没遇上他,谢星摇将所见所闻全盘托出。   温泊雪听得目瞪口呆:“所以……楼渊之所以堕魔,是因为受了仙门中人的陷害?”   “那——”   月梵欲言又止,只说出一个字,就沉默着闭了口。   韩啸行从头到尾没有言语,若在往常,以他的性子,定会温温柔柔安慰他们。   但今天不行。   意水真人的真实身份被揭露,他的悲伤难过不亚于在场所有人,甚至可能最浓最重,情绪尽数内敛在心中,宛如巨石,让他讲不出更多。   “但以现在的情况,”昙光迟疑道,“我们还是要和他打起来,是吗?”   进入天道圣域后,月梵向他和楼厌告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意水真人竟是那位恶名昭著的魔界首领,着实让昙光吃了一惊。   连他这个外人都心生纠结,更不用说和他朝夕相处的几名凌霄山弟子。   楼厌思忖良久,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安慰的话,到头来只是拍了拍韩啸行肩头。   谢星摇艰难应声:“……嗯。”   在楼渊的记忆里,她见过仙魔大战时的场面。   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人人过得水深火热,每一次战争中,都能望见数不尽的尸骨。   这是无可饶恕的罪孽,无论遭受过怎样的苦难蹉跎,都无法将其掩盖。   “对了。”   好一会儿,昙光小心翼翼出声:“我们在圣域里,见到了别的东西。”   谢星摇怔了怔:“什么?”   *   跟着昙光等人一直往前,穿过没有尽头的缕缕白雾,谢星摇远远见到一把长剑。   一把用力刺向地面深处,剑身生出冷然裂痕的剑。   “这是禅华剑尊的剑。”   楼厌解释:“当我们触碰它时,感知到了残存在它上面的记忆。”   向着长剑的右侧望去,还有另一把断裂的剑,一把残缺不全的刀,几张染血的符纸,和几个看不出原有模样、大半碎成齑粉的法器。   “这些是——”   昙光一顿:“是上一次回溯中,温泊雪他们的遗物。”   天道圣域串联因果,在这个没有时间空间的领域里,只要与因果有染,就会被召唤而来。   “温泊雪”等人舍身与楼渊决一死战,是后者忤逆天道、强行回溯时空的因。   而禅华剑尊斩杀楼渊,则是一切的起源。   谢星摇缓步往前,目光落下。   那把断裂的剑,是“月梵”的武器。   长剑染血,剑身断裂,有微弱的白光无声溢开,伴随着零碎的因果记忆。   《天途》里写,月梵是个心高气傲的恶毒女配,满心倾慕于温泊雪,爱而不得,日渐黑化,开始暗地给他使绊子,只想见到他从云端跌落的模样。   她固然生性矜娇、娇生惯养,有那么那么多的小毛病,当楼渊现出真身时,在铺天盖地的威压里,却还是毅然决然拔出了剑。   直到被贯穿心口,都未曾求饶。   那把刀的主人,不用多说,必然是“韩啸行”。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修炼狂魔,在原文里,没有使用过多语言描述。   一个沉默寡言、刀法双修的天才,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然而当众人身受重伤时,是他拖着残损的身体咬牙上前,挡下了楼渊的致命一击。   长刀支撑起他的身体,他始终未曾躺下。   如同一座巍巍不倒的山。   那张符纸,应该属于“温泊雪”。   《天途》所言不虚,他性情温吞,不擅与人交往,平日里一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实则有点儿呆,面对姑娘们的示好,不知如何回应。   无论怎么看,他都不是一个完美的主人公设定,当穿越者们谈起《天途》时,总会提上一句他的优柔寡断,笑他是个隐形后宫王。   决战的那天,心脉尽毁、七窍流血,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的刹那,似乎是温泊雪这一生中,最有决意的时候。   看着同伴们的尸体与鲜血,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使出了断心诀。   还有“谢星摇”的法器。   这是个柔弱娇气的小姑娘,受了伤会撒娇喊疼,要是想让她喝下苦药,比登天还难。   她实力不强,有点儿恋爱上头,满心满眼都是俊朗无双的温泊雪师兄,奈何得不到回应,只能委屈巴巴黯然神伤。   可她从不是谁的附庸,韩啸行以身体护住他们的性命,月梵失去意识躺倒在地,浓浓杀气里,少女哭着举起手中法器。   她能感受到有鲜血从四肢淌下,也知道自己成了强弩之末,但她未曾退却,咬牙以命相博。   在这世上,哪有所谓的“主角光环”,哪有那样多的天生英雄。   剥开光鲜亮丽的外壳,真正的故事里,所有人都只是苦苦挣扎的小人物。   然而他们也都曾意气风发,不屈于命运。   什么情爱纠葛,什么寻欢作乐,撇开不那么重要的一切,这才是他们的道。   舍身赴死没有白费,正因有了他们,楼渊才不得不放弃灭世之举,转而回溯时空。   谢星摇静默低头,眸光一动。   最后,是禅华剑尊的那把剑。   从出生起,禅华就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   他与楼渊有着相似的出身,经历却截然不同——   爹娘疼爱,师门和睦,年纪轻轻便扬名于世,日日游历四海,降妖除魔。   他见识过世间丑恶,也窥见过人心无常,但万幸,在他身边总是善意居多。   后来仙魔大战陡然爆发,九州之内,处处硝烟战火。   跟随凌霄山的众多修士,禅华来到生灵涂炭的南方。   尸横遍野,路可见骨。   他心惊肉跳,茫然无措,一路前行,见到许许多多从未敢去想象的画面。   有数不尽的乞丐在街边乞讨,有的断了手臂,有的没了眼睛,有的脸颊被魔气蚕食,变成一副坑坑洼洼的恐怖相貌。   当凌霄山的修士将他们逐一救治,询问之下才知道,这些都曾是本本分分生活的人族百姓。   他们是商贩,是僧侣,是农民,是在学堂里教书育人的夫子,直到一日邪魔入侵,将原有的平静生活摧毁殆尽。   他们流着泪告诉他,倘若还有别的路可走,怎会自甘堕落,沦为毫无尊严的乞丐。   有饥饿不堪的母亲割下自己手臂上的血肉,喂给自己瘦骨嶙峋的女儿。   有贫穷的爹娘将小孩亲手交到人贩子手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收到一袋灵石,才露出欣喜若狂的笑意。   有卖身求生存的女人,有自相残杀的兄弟,也有横行霸道的山间匪盗,趁着乱世为非作歹。   这一切,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年轻的剑修心生迷惘困惑,当天傍晚的时候,师父带着他登上城中一座小楼。   暮色四合,平野苍茫,他低头望去,见到一间破损的房屋。   房中的一家四口喝着白粥,白烟袅袅,热意腾腾。   母亲点燃烛火,轻抚女儿皱起的眉头,父亲温和笑着,给孩子们说起和平年间,自己在修真界各地的所见所闻。   家徒四壁,硝烟滚滚,男孩听着父亲的故事入了迷,眼中亮起莹然微光;女孩满眼好奇,不时随着故事情节笑眼弯弯,偶尔抬起右手,拂过身边的一盆小白花。   师父说:“你看。”   傍晚霞光满天,云卷云舒,罗刹海千百年如一日地翻腾暗涌,粼粼波光倒映出万家灯火。   清风乍起,白花倏然一颤,未经污浊的色泽纯白似雪,安静又柔和。   “这个修真界,或许藏污纳垢,或许并不圆满,但你看——”   师父抬头,似是轻笑一下:“与此同时,它也是如此美丽。”   当天夜里,禅华告诉凌霄山中的各位同僚,自己愿与楼渊决一死战。   因果循环,在这片由天道降下的圣域里,无数段错综复杂的命运彼此交织。   有年迈的老道士至死心怀善念,为保护唯一的弟子,倒在血泊中。   有年少的仙门弟子以身卫道,剑毁刀亡,徒留血腥气。   也有天生仙骨的剑修在雨中抬眼,远远眺望偌大无垠的修真界,缓声告诉身边的好友:“纵我身死,天下尚有千千万修士。此生仙途有涯,吾道不孤不绝。”   ——他的性命将于不久后消亡,他们的道,却不会有断绝的时候。   这是属于正道的风骨,纵横于古往今来的九州大地,从未消散。   在此之前,谢星摇心里一直有个疑惑。   楼渊与禅华剑尊都天生仙骨,既然他们同归于尽,为何只剩下楼渊的遗骨。   神宫推算出的这么多仙骨中,居然没有一块属于禅华。   今时今日,遥望断剑里留下的记忆,谢星摇终于明白了缘由。   论修为,禅华不及楼渊。   他从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决心,用出那道天阶剑法时,饶是楼渊,也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疯了。”   楼渊蹙眉:“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一旦用出,或许我会身受重伤,而你定将尸骨无存。”   春风扬起他的长袍,猎猎长袖因风而振,剑修朗声一笑。   他的剑势一往无前,他的眉目凛冽如星。   早在五百年前的那场大战里,禅华剑尊的仙骨,就没有在世间留下一分一毫。   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个平凡普通的渺小人族。   那颗跃动在胸膛里的心很小很小,当他抬头,瞳仁漆黑,里面却盛着浩瀚无边的整个天下。   使出那道同归于尽的天阶剑法时,青年在滔天剑气里大笑道:“尸骨无存又如何。”   剑光横绝千万里,他说:“山河皆我埋骨地,何须锦衣裹尸还!” 第98章   这片纯白色的领域十分安静。   四下无声亦无风,白雾绵延,若有似无。   谢星摇看着地面上碎落的刀剑与法器,听见温泊雪的声音:“我们必须杀了他……对吧。”   关于这件事,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无论“意水真人”陪伴他们度过了多么漫长的时光,无论曾经的他表现得多么和蔼亲近,毋庸置疑的是,这一切,不过是楼渊戴上的一张假面具。   他们几个从异世而来的外客,皆是被他利用操纵的傀儡。   倘若不能阻止这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届时楼渊挣脱天道的束缚,定会让修真界再一次陷入生灵涂炭。   无论是为了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还是被真正的“温泊雪”等人舍命护住的一份希望,他们都必须与楼渊站在对立面,不死不休。   几个时辰前的师父还在同他们嘻笑打闹,真相过于残酷,也过于猝不及防,好一阵子,没人开口说话。   “我们不能和他好好谈谈吗?”   温泊雪垂头:“说不定只要劝一劝他,他就能放弃灭世的计划——我们和他相处这么久,他不像是个偏执愚昧的人。”   “我当然也想这样。”   月梵眸色深深:“但楼渊的执念持续了五百多年,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她一顿:“就算他放弃挑起战乱,莫非从今以后,之前发生的一切全要一笔勾销?仙魔大战里无辜死掉的平民百姓怎么办,牺牲的修士怎么办,还有……上一任主角团,他们又怎么办?”   韩啸行沉默不语,并未反驳。   半晌,楼厌沉声:“还有一个问题。”   他道:“楼渊很强——就算在天道圣域里,也很难打败。”   没错。   谢星摇握了握指尖,垂眼抿唇。   以他们几人的修为,要想打败楼渊,绝不会简单。   天道不会过多插手凡俗之事,圣域虽能压制楼渊的修为,却无法克制太多,半步大乘、化神、元婴三个大阶降下来,楼渊的修为约在元婴初阶。   然而论实力,定不逊于化神修士——   身为五百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界首领,不管是战斗经验、身法术法、还是随机应变的下意识反应,无一例外,全都远远胜过他们所有人。   回溯前的“温泊雪”等人在修真界里土生土长,自幼便学习仙门咒术,皆是远近闻名的少年英才。   连他们都比不过楼渊,一个接一个落败下来,更何况是几名穿越者。   想着,谢星摇眉心跳了跳。   当时在揽山阁里,楼渊曾亲口对他们说过,只要助他摆脱天道的束缚,一行人就能得到活下去的保障,甚至于,有办法回到原本的二十一世纪。   这是楼渊破天荒的网开一面。   如果选择与他决一死战,九成概率会输得惨烈,然后神识寂灭,死得不明不白。   如果选择站在他这一边,和他平安无事度过这段时间,等天道的时限散去,他们就能得到一个崭新的未来。   到时候,哪怕处处充斥着战火硝烟,他们也能撒手不管,彻底离开修真界,回到拥有空调电脑电视机的二十一世纪。   两种选择,两个极端。   究竟哪一种更安枕无忧,无需多言。   沉默蔓延,好一阵子,昙光突然道:“话说回来……一直都在讨论穿越以后的身份和游戏系统,大家在穿越前,都是做什么的啊?”   他很快补充:“我是个网络写手,完全不火的那种,没什么天赋。写了好几年,全是套路文和口水话,一直看不到起色。”   最初写下第一篇作品时,他也曾心怀期待,梦想有朝一日能广为人知,成为人们口中的“作家”。   然而现实是,几年过去,他的作品被淹没在浩瀚无垠的电子数据里,梦想渐渐消退,住在狭窄的出租屋中,只能写出一些毫无营养的字句。   昙光笑了笑:“本来挺不甘心的,但……后来好像不得不接受,我就是普通人这个事实了。”   “我是个演员。”   温泊雪道:“名气不大,如果你上网搜一搜我的名字,十个有六个在骂——我真的数过。”   他声量渐低:“我没什么伟大的理想,最开始进娱乐圈拍戏,就是想混口饭吃。从小到大我都不是很聪明,以前学习差劲,后来演技糟糕,到现在,已经习惯别人骂我了。”   起初在论坛里见到自己的名字,他紧张又忐忑,每道视线都小心翼翼。   有人说他演戏像机器人,有人说他就是块木头,也有人抨击他的长相,做出一些让人不开心的表情包。   期待被渐渐磨灭,直到后来,在论坛上见到自己名字、听旁人提到自己时,温泊雪会下意识地想:   这个人会怎样骂他?   “我就是个在酒吧里唱歌的。”   月梵挠头:“我挺不爱读书,性格也比较怪。”   说老实话,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发自内心觉得,原主“月梵”的这具身体给她用,属于浪费。   天才,备受宠爱的神宫继承人,凌霄山里众多弟子羡艳的师姐,还精通各种琴棋书画,属于学霸中的学霸。   来到修真界的第一天,月梵呆呆回想这些头衔,情不自禁地想,真厉害啊。   在这些头衔里,没有一个属于曾经的她。   说来可笑,顶着这具身体,对于那个未曾谋面的“月梵”,她居然生出了难以启齿的自卑。   “月梵”太好,就算生有一模一样的脸,用着同一个外壳,秦月凡远远比不上她。   “我是个大学生。”   谢星摇笑笑:“怎么说呢,就是循规蹈矩、被爸妈管得很严的那种。”   韩啸行听她说完,温声道:“我是个甜点师。家里的长辈大多是律师和大学老师,都觉得我的爱好不靠谱……你们能喜欢我做的菜,挺让我开心的。”   得知他定下这个职业的那天,爸妈发了很大的脾气。   在他们眼里,只有西装革履才算是有出息,至于待在厨房里做点心,根本上不得台面。   有人说他不务正业,也有人笑他游手好闲,不想认真读书,就随便挑了个工作。   韩啸行不明白,美食能让他开心,也能让食客高兴,怎么就上不了台面。   最后轮到楼厌。   “我在创业。”   他答得诚实:“不是你们想象中挥金如土的总裁大款,就是普普通通的创业者,每天加班,不太成功,也不算太坏。”   最初的时候,他总觉得只要努力,终有一日将会飞黄腾达。   然而世上的一切,只有“努力”远远不够。   这件事全然不似旁人想象中那样风光无限,他没日没夜做规划拉投资,直到满腔热情被现实的蹉跎消磨殆尽——   尽管如此,楼厌还是想要努力。   如果连努力都不剩下,那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来到修真界这么久,或许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自我介绍。   谢星摇安安静静地听,垂下眼睫。   时空回溯的术法需要极其强悍的灵力,当时楼渊的神识尚未完全恢复,以他的力量,大概只能把时间回溯到一行人寻找仙骨的时候。   调换主角团壳子里的魂魄,这是他为了计划顺利进行,做出的最后一道保障。   ——这些被替换而来的外来者,在他看来,是那样渺小、怯懦且一事无成。   对于这样的他们而言,即便发现了楼渊的真实身份,也绝不可能胜过他。   “这样想来,楼渊选中我们还真是……”   昙光自嘲一笑:“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哈哈。”   他顿了顿,笑意褪去,眼神里看不出情绪:“我打算去试试。”   谢星摇抬眼看他。   “从上小学的时候起,我就特喜欢看小说,想在以后当个作家,结果身边的人全都说我异想天开——想写东西怎么了,我没日没夜琢磨出来的东西,就算收益不多,也还是有读者说很好看很喜欢。”   昙光道:“谁说我不行,就把我的稿子拍到他脸上,高高在上,看不起谁呢。”   幼稚的、小孩一样赌气的话。   楼厌听罢却是一笑:“嗯。”   “我还记得昙光小师傅的叠buff鸿篇巨制。”   谢星摇也笑起来:“很厉害。”   他们一路走来,经历了这么多阴谋诡计、九死一生,他们的表现比《天途》里的主角团更差吗?   谢星摇不觉得。   昙光说得对,看不起谁呢。   楼渊越是看不起他们,越是觉得他们无能,他们偏偏就要当面将他打倒。   “我也很喜欢我做的饭菜。”   韩啸行颔首:“如果这次能出去,我给你们做顿大餐。”   谢星摇双眼一亮:“多大?”   “嗯……包含世界各地那么大?”   “我觉得我也挺厉害的。”   他们的情绪仿佛能传染,月梵扬了扬唇,望向远处的一片纯白:“悄悄告诉你们,在酒吧里,我是最受欢迎的主唱兼吉他手。”   她说着停了停,嗓音压低,笑得狡黠:“还有,追我的人也是最多的。”   谢星摇:“哇——”   温泊雪睁着一双狗狗似的眼,飞快举起右手:“我我我,还有我!”   他说得兴奋,一句话说完,又不知如何往下接,稍稍思忖片刻,摸了摸鼻尖:“那个,我觉得,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都过得很开心,挺好的。”   笨又怎么了,好多聪明人都没他开心。   “既然这样,不如来讨论讨论,待会儿应该怎么做吧。”   谢星摇笑笑:“这里是天道设下的领域,让我看看……”   识海中徐徐动了动,熟悉的界面浮现眼底,她眉梢一挑:“游戏系统,是能用的。”   “在所有人中,楼厌修为最高。”   昙光点头:“楼渊的实力应该在化神,除了楼厌,其他人遇上他,估计只有送死的份。”   “这天道不太靠谱啊。”   月梵皱眉:“不是都说善恶有报,因果循环吗?它怎么像个不管事的,之前我们遇上的那些事也是,绣城的沈府,离川的狐族,罗刹海的南海仙宗……”   她话一出口,识海里就嗡然作响,传来刺痛。   温泊雪朝她摇摇头:“不可议论天道。”   “既然修为的差距摆在这里,我们只能利用所有人的游戏,一起打配合。”   谢星摇道:“只是……就算给楼渊布下枪林弹雨,他有化神的实力,应付子弹不成问题。”   月梵:“不能在子弹上附加灵力吗?”   “除楼厌以外,我们只有金丹,就算附上金丹期的力量,对他来说,还是小菜一碟。”   谢星摇目光流转:“只能让楼厌当我们的主攻手了……不过这样一来,他一定会把你看作头号目标。”   黑衣青年颔首:“没问题。”   他应得很快,倏忽间,耳边传来簌簌风响。   在这种地方,本不可能起风的。   心口如被重重一敲,谢星摇凝神抬头。   伴随冷风而来的,还有一股沉重威压。   以及穿过层层白雾,越来越近的人影。   来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小老头模样,青年身形颀长,五官深邃俊美,不似记忆里那般冷冽阴沉,向他们走来时,嘴角带了一丝浅笑。   意水真人的外壳终于被褪下,如今站在他们眼前的,是五百年前纵横九州的魔尊楼渊。   黑眸稍凝,楼渊笑了笑:“什么没问题?”   他们方才的对话,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   谢星摇严阵以待,见他弯起眉眼。   在过去,魔尊从不会这样笑。   “看你们的架势,是要和我打上一场?”   楼渊道:“我已经愿意放你们一条生路,何苦执迷不悟?凭你们,不可能胜过我。”   他说着右手轻抬,灵力袭来,击中温泊雪手臂。   ——就在上一瞬息,温泊雪身形微动,试图拿出法器。   “你们在此界游历如此之久,难道不觉得恶心?”   楼渊开口:“绣城中的竹妖被恶妖所害,若非你们,到死都要背负一个滥杀无辜的名头;南海仙宗作恶多年,始终无人所知;还有幽都,一个食人魂魄的混账,竟能坐上城主的位子,可悲可笑。”   他轻笑一下,声调微冷:“天道不公,天理不存,无论仙门大宗,还是邪魔外道,全都烂透了,不是么。”   “那禅华剑尊呢?”   谢星摇看着他:“你口口声声说正道不存,结果却因禅华剑尊以身殉剑,不得不死在他的剑下,这难道不是一出讽刺?”   楼渊没应声。   “你被陷害,被污蔑,想要复仇属于情理之中,但为何加害那么多无辜百姓?”   她喉音清泠,直勾勾对上他眼睛:“你恨仙门里的蛀虫暴虐无度,害了你和你师父——但对于那些家破人亡的男女老少而言,你的所作所为,和仙门蛀虫有什么差别?”   说到底,还是为了一己私欲。   “不必多言。”   楼渊还是笑:“时候不早了。”   他话音方落,周身魔气凝集。   杀气搅动浑浊疾风,浩浩荡荡席卷而来,如飞瀑落崖,势不可挡。   韩啸行手疾眼快,挥刀将其挡下,抬头时,恰好对上楼渊的眼睛。   那曾是他师父的双眼,如今看着他皮开肉绽,浅浅露出笑意。   森冷刺骨。   第一道突袭用了楼渊的八成气力,在巨大魔气的碾压下,韩啸行筋脉条条碎裂,蹙眉咬牙。   “好刀法。”   楼渊道:“这是我让你练习的——”   他话音未落,便见冷光袭来。   偷袭的小把戏。   楼渊沉眸,掌心灵力凝结,化出一把长剑。   剑锋凌厉,挥出剑气如涛,下一刻,男人新奇挑眉。   冷光来的方向,并没有人。   这是个障眼法。   【道具:闪光弹】   【简介:飞车赛道常用障碍物,让它突然出现在对手身前,让他们迷失方向吧!】   身侧杀气乍现,他却只扬了唇角。   太慢了。   以他的修为,哪怕被短暂的障眼法吸引注意力,回过头时,同样能捕捉到他们的行动轨迹。   剑锋一转,挑出一道凛冽剑意,破风之声震耳欲聋。   温泊雪皱紧眉头,手中继续掐出法诀。   剑意即将擦过身体,他顺势仰身,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扭曲姿势,险险避开杀机。   启动:《人们一败涂地》。   身体避开剑意,手上的动作没停。   复杂的法诀于他十指翻复变幻,最终凝出金光万顷。   金光如雨,纷然落下,临近楼渊身侧,蓦地化作锐利刃刀。   许是觉得新奇,楼渊挑起眉头,长剑轻旋,挑出第一道剑势。   化神期的力量浩荡无匹,顷刻便击溃这片密密麻麻的金色巨网。温泊雪难以抵抗,狼狈吐出一口鲜血,被剑气击出数丈之远。   未等楼渊收剑,身后又袭来杀意。   与温泊雪的气势不同,这股杀意强悍至极、势如破竹,楼渊心下了然,侧目望去。   如他所料,是一颗被魔气包裹的子弹。   子弹本就凶戾,此刻裹挟了现任魔尊的魔气,宛如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滔天巨兽。   若是平常人,定会忌惮得瑟瑟发抖,楼渊却抬起空出的左手。   他的速度在电光石火之间,子弹灼热滚烫,击中左手手心。   ——他早就想尝尝被这玩意儿打中的感觉了。   出乎意料地,很疼。   火烧般的滚烫之意迅速扩散到皮肤深处,将他左手灼出一个圆形小洞,即便用了魔气护住,还是淌下鲜血。   好在不深。   原来这就是子弹。   左手放下,楼渊不去理会新增的伤口,长剑抬起,指向枪声传来的方向。   楼厌同样是个化神修士,修为虽不及他,却并非遇事瑟瑟发抖的草包。   眼疾手快接下一剑,楼厌胸口被划出一条血痕。   这样下去,恐怕不是办法。   谢星摇迅速翻找识海里的游戏界面,微微蹙眉。   今时今日的楼渊并无实体,他们所见到的,只是一缕神识。   一缕十分强劲、已到化神的神识——   和《天途》里所说一样,只有彻底摧毁神识,才能击败楼渊。   他们的法器与武器固然能限制他一时,然而归根究底,动不了本根。   一旦今天过去,由天道监管的时空错位终于结束,楼渊只要还活着,就会重返修真界,摆脱禁锢。   要想杀了他……   一刹间,谢星摇想起《天途》里的剧情。   在她听说的故事版本里,温泊雪于生死之际参透了断心诀,给予楼渊致命一击。   然而如今想来,整本书都是由楼渊编造出的谎言。   如果他当真忌惮断心诀,怎么会故意写在书中,让他们去学呢?   根本就是一出骗局。   更何况,要想练成天阶术法,可谓难于登天。他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没办法用出断心诀。   她颇为苦恼地咬住下唇,抬眼望去,昙光为保护他们受到重创,挡下一道高阶剑法,狼狈跌落。   金光佛法碎裂满地。   楼渊每回出手都蕴藏杀机,毫不留情。   ……他从未因为“意水真人”的记忆,对他们怜悯分毫。   [楼厌。]   手中掐诀,谢星摇传音入密:[我用游戏系统和法咒配合你,再用枪。]   [你——]   楼厌皱眉。   她若强行上前,定然九死一生,然而此时此刻,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   以他的修为汇入子弹,是他们能重创楼渊的唯一手段。   更何况,身为对手的头号攻击目标,楼厌不仅要应对接二连三的杀气,还要分心保护他们这些同伴,时至此刻,已身受重伤,无法近身缠斗。   与温泊雪月梵交换一道视线,谢星摇深吸一口气。   【技能:潜行】   温泊雪被之前的剑气震出内伤,胡乱拭去嘴角血迹,双手结出阵法。   蓝光如丝如缕,渐渐凝成海浪一般汹涌磅礴的势,随他神识乍起,扑向楼渊。   温泊雪平日里温驯乖顺,甚至有些胆小,楼渊清楚他的真实性格,诧异扬眉。   与此同时,身后袭来浩荡剑气。   两面夹击,楼渊无声冷笑,眼中沁出寒意,再度起势。   在天道的压制下,他无法像过去那般肆意妄为。   长剑先是斩碎幽蓝灵潮,破开温泊雪胸口;身后的剑气无暇顾及,贯穿他脊背,险些刺入心脏。   千钧一发,楼渊迅速避退,侧身而过,剑气回旋。   两股剑意猛然相撞,空气震荡如雷鸣。   月梵重重摔落在地,咳出满口腥血。   “还有吗?”   楼渊淡声:“你们——”   几个字堪堪出口,男人眉心一凛。   ……不对。   他身后还有人。   猝不及防的杀气毫无征兆,楼渊猝然回头。   在身后,是一袭似曾相识的红衣。   【技能:潜行】   【状态解除】   谢星摇扬唇,举起右手。   黑洞洞的枪口好似深渊,转瞬间,一望无际的黑暗里,迸裂出花束般的火光。   后背的剑伤剧痛难忍,让他的动作有了刹那迟缓。   楼渊莫名笑了笑,以魔气聚作屏障,挡下第一颗子弹。   旋即抬手,任由长袖振振作响,朝她挥出一道剑气。   从起手的那一刻起,谢星摇就明白,她躲不开。   楼厌就在后面的不远处,即将扣动扳机。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然而不知怎么,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古怪。   比如楼渊方才的轻笑。   比如他的动作轨迹——就算不把魔气作为屏障,直接以剑气将她和子弹一并逼退,对他来说,定然轻而易举。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于是中间出现一段极小极小的空隙。   十分微妙的空隙。   像是在等待什么,也好奇着什么。   长剑起势,没给她留下一丝退路,谢星摇忽然想起《天途》里的断心诀。   断心诀,天阶术法,可斩灭神识,跨越修为。   《天途》虽然是他所写,但不可否认……思来想去,能将他置于死地的,唯有断心诀。   楼渊明明可以将这个信息隐瞒下来才对。   因为晦涩难懂,断心诀并不广泛为人所知,他不提,他们甚至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个术法。   思绪回潮,曾经无数次的练习涌上心间。   谢星摇隐隐约约地,好像明白了一点儿什么。   但她却又更不明白了。   长剑袭来,她没有后退,而是凝神屏息,侧身避开。   【技能:闪避】   即便用了闪避,剑气铺开,还是在她身上撕裂道道血痕。   谢星摇强忍疼痛,对上他的眼睛。   这是最后的机会。   那双黑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同样静静与她对视,下一刻,剑气又起。   断心诀,第二式。   壶中日月。   这是意水真人手把手教给她的术法。   灵力回旋,恰如平地起惊风,见星月流转,再见朝阳破空,流泻千里。   日月尽在此中,我心悠悠。   远处的楼厌看出她意图,陡然停下动作。   楼渊亦是聚力。   他没用错杂繁复的剑招,剑身之上缠绕出玄奥诡谲的术法,寒芒起幽朔,形如鬼魅,杀气渐浓。   莫名地,谢星摇觉得,他们都在赌。   他们也都想要一个未可知的结果。   耳边皆是苍茫萧静,天地归于平寂。   谢星摇看着他的双眼,在生死之间,蓦地笑了笑。   心中的重压倏然烟消云散,雾里看花中,她明白了那些隐而未发的期许。   断心诀,第三式。   断影横江。   日月流转,俄顷散开,弦月清光流影,朝日映水流波,只余残光大开大合,却也静谧无声。   两势同起,他动了杀心,没有留情。   谢星摇也没有。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豪赌,剑光穿破光幕,斩落飞溅的流光。   猩红鲜血缓缓晕开,如同浸染于宣纸之上的泼墨。   谢星摇低头。   长剑堪堪刺入她皮肤,便浑然卸下力道,没有继续刺入的气力。   心口的血渍浸湿衣物,并不多。   与之相对的,是从楼渊口中涌出的大量鲜血。   风起风落,日月消弭,断心诀深深印入他识海,引出地裂山崩。   这一刻,不需要任何言语。   高大的男人垂眼看着她,嘴角猩红,扬起微微笑意——   这让谢星摇忍不住又一次想,五百年前那个叱咤风云的魔尊,从未这样笑过。   温和恣意,如水如波。   这是她所熟悉的,意水真人的神情。   每当她的断心诀有所领悟时,意水都会拍拍她脑袋,展露如出一辙的笑意。   如今她终于学会了全部,他便也这样笑起来。   空气里静默一刹,不远处的天边,骤然凝出苍茫乌云。   雷声轰鸣,谢星摇明白,那是天道。   楼渊死于她手上,天道不必担心因果紊乱,而扰乱天道秩序之人,理应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乌云渐进,即将吞噬他们所在的角落。威压强悍无匹,让浑身上下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逃离。   其他几人身受重伤,神识无法承受此等巨力,失去意识昏昏倒地。   谢星摇却只是看着身前那人的眼睛。   她总是这样。   聪明得过了头,偶尔会让人觉得难办。   楼渊轻哂,双目微阖。   与穿越者们不同,他自发进入了意水真人的身体,得到了属于他的全部记忆。   楼渊其实很不明白,居然会有人这样傻,将自己的一半心脉渡给弟子,无异于舍弃大半修为。   因为拥有所有的记忆,对于他来说,扮演意水真人轻而易举。   他一天天模仿那人说话和微笑的表情,也喝起从前绝不会沾染的酒。小阳峰又破又旧,弟子们吵吵闹闹,他觉得心烦,只想尽早结束这一切。   ……   因为他是楼渊,而非意水。   只是有时候,在很少很少的有时候,看着那几个年轻人嘻笑打闹的模样,楼渊会情不自禁地想,当年的师父,是不是也像这般静静看过他。   那他们,又会不会像他看待师父那样,将他当作重要之人呢。   意水的记忆时时浮现于识海,莫名其妙地,他有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楼渊还是意水。   也才会在某天,眺望着漫天云卷云舒时,忽然情不自禁地想:希望能让时间永远停在那里。   可时间哪能停下。   鬼使神差,他开始教授谢星摇断心诀——那个有可能让他万劫不复的咒法。   或许是因为他习惯了当一个“师父”,又或许,他觉得有些累,想要结束这一切。   住在意水真人的壳子里,他偶尔会暗暗去想,当初自己所做的一切,当真是对的吗。   楼渊神色淡淡,半晌,似是无可奈何,轻轻抬起手来。   男人掌心通红,唯独伸出的食指干干净净,不偏不倚,落在她额头。   他看着谢星摇,眸色昏黑,仿佛在遥望另一段更为遥远的时光,另一道同样孤零零的影子。   楼渊笑了笑:“走吧。”   她理应离开。   接下来将是天道的主场,她身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族,不应当插手此事。   人类总是渺小无力。   血气萦绕鼻尖,身体在天道的威压下止不住轻轻战栗,谢星摇咬紧牙关。   忽地,她沉声开口,抬眼看向天边黑蒙蒙的流云:“你就这样轻飘飘地打算离开,是吗?”   楼渊作恶多端,挑起仙魔大战,无论如何,他都该死。   谢星摇不会祈愿他能复活,也不觉得他能得到世人原谅,她只是——   她只是,觉得不甘心。   楼渊最初的命运与禅华何其相似,倘若不是中途生出变故,他同样能肆意徜徉于修真界,成为万人敬仰的仙门至尊。   他那位白发苍苍的师父也会为他而骄傲,而非心有不甘地死在小道观里,无力又绝望。   此时此刻,天道就在她眼前。   然而在此之前,偌大的修真界里,谢星摇仿佛从未感知过它的存在。   它太遥远,也太虚无缥缈。   绣城之中,沈惜霜为了守护花花草草的幼灵,不得不受制于恶妖,在原有命运里,将声名狼藉,死于主角团之手。   罗刹深海里,受苦受难的妖魔们无人知晓,剥取妖丹的“仙门大宗”风光得意,在原有命运里,直到被屠灭,南海仙宗始终被认为高风亮节。   还有晏寒来。   他那么好,即便受尽苦难,仍然心存良善,会在暗渊救下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会避开所有人,悄悄递给穷苦的婆婆一袋灵石。   在原有命运里,他将背负着血海深仇死去,被好不容易结识的好友亲手斩杀,直到闭上双眼的一刻,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不应是这样的。   绝对不应该是这样。   远处的雷云翻涌如潮,威压四溢,让她颤抖不止,几乎无法站立。   但谢星摇还是紧紧凝视着它,任由泪水模糊双眼,用微哑的嗓音扬声道:“一个世界的‘道’,为何会是这种模样?”   无上的力量远在天边,身边的伙伴们重伤昏迷。   她孑然与之对峙,茫然又无措,只有眼泪止不住下落,什么也看不清。   天道得了冒犯,威压更沉。   四下寂静,毫无征兆地,忽然响起沉郁少年音。   “不错。”   心口重重一跳,有如鼓擂。   谢星摇猝然回头。   白雾朦胧,有道瘦高的影子步步行来,望见她,少年眸色微沉。   “我亦闻天道昭昭,却不想此生所见,皆是不平之事。”   威压如山,晏寒来毫无犹豫向她靠近,所过之处灵力四溢,摒退过于沉重的压抑气息。   楼渊身死的一刹,这场因果也就到了尽头,天道圣域将一点点解除。   自从发现他们不见踪影,之后又察觉揽山阁中的异样,晏寒来就一直留于门外,寻找入楼的办法。   他被穿越者们更改过命运,本就参与了因果的一部分,当圣域缓缓消散,终于能进入揽山阁,顺理成章来到此处。   但他终究不是因果的全部参与者,圣域生出排斥,几欲撕裂识海。   晏寒来面色不改,来到她身边。   于是在这场与浩瀚无边的庞然神祇的对峙里,渺小的个体,从一个变成两个。   ——他并不知晓前因后果,只是出于本能,毫无迟疑也心甘情愿地站在她身边。   哪怕在她对立面,是磅礴浩渺的所谓天道。   茫然无依的情绪沉沉落地,仿佛终于有了将它们温柔包裹的归宿。   谢星摇拉住他袖口,眼泪掉得更汹。   “我见过无数良善者背负恶名,是为可悲。”   少年眸色沉沉,以灵力笼罩她的伤口,目光冷冽似冰:“险恶者被万民赞颂丰功伟绩,是为可耻。”   威压铺天盖地,晏寒来将她护在身后,一人挡下凛冽杀气,不去理会识海中的阵阵绞痛,似是安慰,轻轻握住她指尖。   就像在说,别怕。   “至于身居高位者,理应体恤万民、恪尽职守,却形同虚设,高高在上——”   他冷声道:“是为可笑。”   少年人手指冰凉,谢星摇紧紧将它回握,深吸口气。   远处是能吞噬一切的浓云,他们渺小得近乎于尘埃蜉蝣。   当她抬头,双目却是明亮如星,不见畏惧之色。   “来到修真界,无数人曾经告诉我,善恶有报,天道轮回——然而我今日所见,却是天道高高在上,什么报应,什么因果,什么受苦受难的百姓,全是在它眼里毫不关心的东西,它唯一在意的,唯有维持规则、维护规则,只要规则不倒,就万事大吉。”   谢星摇道:“这就是万民敬仰的所谓天道吗?” 第99章   浓云聚散,轰响如雷鸣。   四面八方皆是海潮一样的沉沉强压,在天道之下,万物生灵渺小不堪。   这是无人能挡的浩荡威压,晏寒来无言蹙眉,以全部灵力将她护住,喉间腥甜,咽下一口血气。   谢星摇却上前一步,站在与他并肩的位置,分担过于沉重的气息。   有生以来头一次面对天道,未知的恐惧将她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在不久之前,她尚且只是个没什么伟大愿望的普通人,一辈子经历过最大的苦恼,是无法忍受父母惊人的控制欲。   平凡至极,庸庸碌碌,绝不会去思考遥不可及的天道法则。   谢星摇当然会害怕。   恐惧感源源不绝,将心口压得摇摇欲坠,她必须竭力稳住身形,才不至于双腿发软。   这是源自本能的战栗。   然而除却本能,身为人,她拥有属于自己的理智——   如同一根孑然伫立的骨,支撑起将近溃散的决意。   她不想妥协,也不愿妥协。   天道静默无言,谢星摇再度开口:“我游历过修真界的东西南北,每到一处地方,提及天理,百姓无一不是敬畏天道,相信万事万物遵循因果规律——不知这所谓‘因果规律’,当真存在么?”   似是对她的回应,远处浓云翻涌,缓缓溢开波浪般的弧。   与此同时,有声音自识海响起。   ——不对。   那不应被称为“声音”,而是一道突如其来的神念,非男非女,似真似幻,自它出现的刹那,谢星摇识海中生出无尽清明。   那神念道:[日升月落,春夏秋冬,天道有常。世间千年万年,自有因果。]   赌对了。   身体在强烈的威压之下僵硬不堪,谢星摇眉心一跳,嘴角无声轻扬。   修真界里的天道,和她曾经生活过的二十一世纪中的“天理”不同。   “天理”生于天地,源于自然,是世间万物得以运转的总体规则,十分笼统,并不存在一个确切的形象。   但“天道”不同。   修真界灵力凝集,万物有灵,哪怕是看似虚无缥缈的天道,也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缕意念。   也就是说……她能与之沟通。   天道至高无上,哪怕是飞升成仙的得道高人,也奈何不了它分毫。   在真实的修真界里,根本不可能如小说那样,以脆弱的人身仙身与之对抗,斩灭天道,重塑法则。   毕竟在天道身后,是强悍无匹的整个修真界。   万幸,它能与生灵对话。   想来也是,天道无所不能。   “日升月落,春夏秋冬,那是自然的规律。”   谢星摇道:“关于人、妖和魔的呢?”   她说得笃定而认真,开口时极目远眺,望向乌云尽头。   “你说‘天道有常’,如果我没理解错,应该是指一切都要遵循秩序,天道自有其规律。然而今时今日,修真界里的秩序规则,究竟是什么?”   她停顿稍许:“是可以肆无忌惮屠戮妖魔?是只要不被发现,就能理所当然地欺辱弱者?还是所有人都能为了变强而不择手段?”   天道沉默。   “你答不出来,因为你从未有过制约。”   喉咙里鲜血翻涌,谢星摇咽下一口腥气:“口口声声说天道有常,但在这个修真界里,分明连一条合理的秩序都没定下——这要万事万物如何去遵守?”   仍然没有回音。   她正要继续,意料之外地,竟见天边浓云一动。   云雾凝结,徐徐下涌,再眨眼,竟聚作一人模糊不清的身形。   那人影非男非女,看不见五官,也没有固定的形体,随着流云涌动,身形时高时低,聚散如水。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它出现以后,浑身上下的威压减轻了些许。   谢星摇抬眼看它,最后道:“天道之所以成为天道,是因人人皆能在它之下,其所当行,止所当止。可纵观此界,何为‘当行’,何为‘当止’,从未有过明晰的界限。”   天道的“无为”绝非“不为”,一旦毫无作为,那便形同虚设。   倘若像现在这样,不制定任何约束,放任修士们弱肉强食,恐怕再过不久,修真界将满纳污垢,生灵涂炭。   远处的人影飘摇晃荡,静了须臾,蓦地出声:“界限?”   声音仍是自识海响起,如暮鼓晨钟,清幽空灵,回响连绵。   “我觉得。”   谢星摇:“或许,我们可以试着谈谈。”   *   月梵:……   月梵清清嗓子,尝试斟酌出一句合适的开场白,久久想不出措辞,目光微动,看向谢星摇。   很离谱。   被楼渊打伤后,她恍惚间感到一股极其强烈的威压,识海不堪重负,昏了过去。   再醒来,谢星摇指着身边的不明物体告诉她,那是天道的化身。   晏寒来也莫名其妙进入天道圣域,听谢星摇说完他们昏倒后的来龙去脉,她只觉得,自己仿佛错过了一万段剧情。   声音被最大限度压低,月梵凑到她耳边:“这就是天道?飘来飘去,怎么跟森林冰火人似的?”   “啊!”   温泊雪本来紧张得一动不动,闻言恍然大悟,一瞬出神:“真的好像!”   韩啸行身为大师兄,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一声:“你们有没有思考过一种可能性,面对天道,不管你们用多小的音量,讲话都能被它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看它飘飘忽忽的身体,的确很像森林冰火人。   尤其是头顶不断晃荡的那团光晕。   这个想法刚刚浮上心头,便听谢星摇身旁的人影淡声道:“心中所想,亦能知悉。”   哦。   韩啸行选择假装听不懂它的意思。   “所以,”昙光道,“我们醒来后聚在这里,是为了给所有事情商讨出一个结果?”   他说着顿住:“对了,不是不能妄议天道吗?”   “禁止谈论天道,很可能是圣域里的规矩。”   谢星摇道:“天道本身无悲无喜,不会因为被人批判几句,就随意降下惩罚。”   她看一眼身边的模糊人影,语气中多出几分不自信:“应该,是这样的。”   都说大道无情,其实并非无情无义,而是无私心,无妄念。   这个世界的天道从头到尾不怎么管事,论业绩铁定不合格,但不可否认的是,或许正因如此,在它身上才感觉不到私心。   就像空气,无处不在,不会因为旁人的评价生出半分情绪。   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仅仅用上几段言语,就让天道派出化身,和他们一并聚在这里。   它冷酷,理智,且清醒。   ……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是当真想过,自己会不会被恼羞成怒的天道撕成碎片。   “是要谈论修真界的因果,对吧。”   温泊雪小心看它:“我觉得,不太合理。”   见人影没反应,他壮起胆子继续道:“所有人都相信善恶有报,我不是说好人一定有好报……但南海仙宗的修士吞服妖丹,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地渡劫升级,很不合理。”   “确实。”   昙光道:“我以前看过的话本里,都说修士进阶时,需要经历雷劫。雷劫一是为了锻体,二是为了炼心,如果心性不纯,会被雷劈。”   小和尚挠挠头,皱了皱眉:“南海仙宗那些人,修为进阶全靠妖丹,心性就更不用说了,可谓恶心至极。无论锻体还是炼心,他们全不达标,结果进阶得毫无压力。”   莹白色的模糊人影晃动一下:“锻体炼心?”   “对啊!”   小说是他的老本行,一说起这个,昙光彻底来了劲。   “还有心魔,他们坏事做尽,居然没有心魔惩罚吗?”   昙光声调稍扬:“心魔是每个人心里的阴暗面,做了那么多恶心的事,心魔理应被无限放大——在进阶的时候,一道邪念化一魔,如果挺不过这一关,有什么资格飞升得道。”   不愧是网文写手,这也太如数家珍了。   谢星摇默默瞧一眼天道化身,在滔滔不绝的昙光衬托下,它显得茫然又困惑。   如果天道拥有情绪和表情,此时此刻,它的眼睛里应该写着:   要不,这天道给你来当?   比起天道的一己之力,二十一世纪网络文学的创造力,还真是无穷无尽。   “如果飞升对心境没有要求,那修真界岂不成了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人人互相残杀,只要能提升修为就好。”   昙光说得有些累,想着想着心生好奇:“这么多年里,你——您就没觉得,修真界有哪里不对劲?”   人影静默片刻。   “我已多年未曾踏足人界。”   它道:“上回至此,是我协助人族制定律法。”   律法。   谢星摇总算有点儿明白了。   “作为天道,应该了解修真界的局势吧?”   她揉了下眉心:“北有秘教,中有各大仙宗,西边妖魔割据,东部南部稍微好些,但也渐渐生出不少崛起的新势力。往大了说,东南西北谁都不服谁,往小了说,即便是在一个区域,修士之间的派系争端同样不少。”   天道上一次来到人界,应该是人族兴盛之初。   那时的人们刚刚拥有生产力,普遍修为低下,要说的话,应该和唐宋时代差不多。   有统一的国家和国家机关,在由上而下的权力领导之下,律法才能得以施行。   但现在哪能行得通。   一来集权几近溃散,二来修士们神通广大,杀人取命轻而易举,就算犯了法,也很难被发现。   楼厌恨铁不成钢:“因时而变,顺势而变。身为天道,怎能一味留在几千年前?若是作为创业案例,开局天胡中道崩殂,企业得被你赔空——”   昙光立马安抚:“楼兄,楼兄!冷静,咱们可以更冷静。”   “说了这么多,不知天道可否给我们透露些消息?”   谢星摇抬眼:“比如我们几个异世魂魄应该何去何从,这件事应当怎样解决,被楼渊禁锢的魂魄怎么办,还有……”   她顿了顿,看向另一边的韩啸行。   青年对上她目光,轻声开口:“楼渊真要魂飞魄散?”   “被他禁锢的魂魄,无法再回躯体之中。”   纯白人影道:“楼渊将魂魄强行剥离,藏于自身识海。如此一来,那几人魂魄离体,日日夜夜遭受魔气蚕食,现已十分脆弱——倘若强行回归原本躯体,无法支撑过于厚重的识海。”   “那他们怎么办?”   月梵皱眉:“而且……楼渊说过,我们是他们在三千位面里的转世,一模一样的两道魂魄,不能出现在同一个世界里吧。”   昙光灵光一现:“或许——”   他两个字堪堪从嘴里蹦出来,便听白影道:“不错。你们原本的身体中魂魄空缺,加之识海狭小,最适合让他们寄宿其中。”   二十一世纪没有修仙,也就没有过于广袤无垠的识海。   就算是伤痕累累、无比脆弱的魂魄,同样能将它驾驭。   谢星摇暗暗思忖。   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理由。   他们一行人住进了主角团的识海里,很难回去二十一世纪;而主角团神识重创,在修真界中逗留不得。   只需要两两交换,就能顺理成章填补这个空隙,对于天道而言,是件顺水推舟的好事。   “至于意水,或许能救。”   白影道:“他修为最高,神识算不得凌散,好好聚拢,说不定还会醒来。”   在场几人皆是神色一动。   “真的吗!”   月梵惊喜笑笑,很快想到什么,试探性发问:“那……楼渊呢?”   白影:“忤逆欺瞒天道,自当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一刹静默。   韩啸行沉声将它打破:“一定要这样么。”   他音调平稳,双目漆黑,乍一看去无波无澜,细细一探,才能觉察出不卑不亢的决意。   “他前半生所经历的一切,除了那老道士,尽是四面楚歌、处处凶险。”   韩啸行道:“更何况,剥取仙骨换取自身修为,如此荒唐可笑的修炼方式竟能成功,并不断发扬壮大……归根究底,与尚未成熟的天道法则脱不了干系。”   “对啊对啊!”   温泊雪点头:“他一辈子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大多是背叛和逃亡,后来入魔,乃是走投无路。”   人影毫不犹豫:“他不可能活。”   “我们没想让他活下来。”   谢星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楼渊虽然早年受苦,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暴虐无度、害死了无数百姓。但——”   她一顿:“但论及初心,当年活在小道观里的他,心中并无恶念。我既已置他于死地,就不会奢求谁能让他死而复生,我只是觉得,魂飞魄散的惩罚太重。”   “不错。”   月梵接话:“他的仙骨色泽纯净,并无邪念。只要投胎转世,忘记前生的一切,定能重新开始。”   昙光和楼厌同时点头。   如果可以,他们都想给那人一个机会。   一个重新来过、好好活着、能见识到世上光明那一面的机会。   今生今世的仇恨血债,在他死亡的瞬间落下帷幕,等楼渊投胎转世,便是全新的、截然不同的另一段人生了。   白影没说话。   亘久的寂静里,谢星摇轻叹口气:“要不是当年天理不存,他怎会——”   月梵:“唉,时也命也。”   温泊雪:“唉唉,这究竟是谁的错呢。”   白影:……   它觉得,它掉进了某种可恶的套路。   好一阵子,天道化身终于开口:“可。”   再出声,人影看向不远处的昙光:“心魔劫究竟是何种物事,可否与我说道说道。”   天呐。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我是天道它老师》,太太太有排面了。   等他回去,要吹上八百年,再写上八百册连载话本子。   昙光:“好嘞!我这儿还有火劫情劫,要不要一起听听?保证够用!”   *   深夜时分,揽山阁里的异动渐渐消弭。   天道圣域褪去,当谢星摇睁开双眼,见到摇曳着的柔暖火光。   在此之前,他们所有人失去意识倒在地上,这会儿陆续醒来,轻轻按揉疼痛的后脑勺。   方才在圣域里,天道将被楼渊禁锢的魂魄们送往了另一个位面。   在极为短暂的空隙里,谢星摇与他们有过一刹那的视线相交。   他们寄居于楼渊识海,知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见到她,露出温和豁然的笑意。   所有人都没有开口,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完成了此生的第一次会面与最后一次别离。   至于楼渊,在昙光的往生咒中得以超度。   遭受过天道惩处的魂魄脆弱不堪,从头到尾紧闭双眼,透明得快要消失不见。   直到温暖柔和的金光将他包裹,在无比澄明的佛门气息里,楼渊似乎动了动眼睛。   离别之时最是安静。   缭绕的白雾泛出缕缕淡金,四下无风,甚至听不见呼吸。   他们一言不发,又在沉默里彼此知晓一切。青年的身形渐渐消散,直到最后,迟迟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谢星摇朝他笑了笑。   金影淌动如水,万事万物静默如谜。   当眼前的那道身影彻底消失无踪,他们之间本不应生出的因果,也就悄然落下了帷幕。   ——又或许,在几年,几十年,或是几百年以后,这段因果,会有重新被续上的那天。   一切终于了结,天道离开,几人被送出圣域。   临别前,天道许下承诺,今后将不时来下界看看。   想必不久后,随着心魔与问心雷劫大显神威,修真界里的不少恶徒将会争相露出马脚,迎来一次浩浩荡荡的大洗牌。   ……还有意水真人。   谢星摇从地上起身,忍下后脑勺的剧痛,转过头去。   和他们一样,意水真人同样陷入昏迷。   那是一样的脸,一样的身体,内里却是不同的人。   “天道说,他醒来之后,会带有楼渊与我们相处时的记忆。”   温泊雪有些怅然若失:“我——”   他不知道应当怎样说下去,迟疑闭了嘴。   韩啸行将意水扶起:“他神识受损,今夜应该醒不过来。我送他回房,你们也好好休息。”   他们一行人在圣域里受了伤,万幸,圣域之中皆乃神识,后来得了天道庇护,伤势恢复不少。   然而即便如此,谢星摇还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   “嗯。”   月梵看一眼窗外,夜色已深,夜幕幽幽:“时候不早了。发生这么多事……大家回房静一静吧。”   晏寒来一直守在她身边,没怎么说话,此刻低声开口:“我送你回去?”   谢星摇:“……嗯。”   楼渊死后,识海里的任务系统消失不见。   游戏是两个世界交叠时出现的意外,与楼渊无关,即便没有了任务系统,仍然存在于她的识海里头。   时至此刻,终于能告诉晏寒来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们从山巅而下,走在僻静无人的山中小道。   谢星摇思绪如麻,轻言细语地说,晏寒来沉默无言,认认真真地听。   后来回到她的小院,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谢星摇终于说清了大概。   她如释重负:“就是这样了。我们并非身体原本的主人,都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魂魄,所以我们有时会特意避开你——不是想要刻意疏远,而是不得不聚在一起,谈论我们的任务。”   晏寒来:“嗯”   听见这样天马行空的故事,谢星摇本以为能在他眼里见到几分惊讶的情绪。   然而抬眼看去,对方眸底无波无澜,毫无讶然之色,反而多出一些晦涩的暗色。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晏寒来何其敏锐,一定早就察觉了猫腻。   比如他们与传闻中截然不同的性格,最初掐诀念咒生疏的动作,以及平日里古怪的、与修真界格格不入的言语。   他不傻,他只是从未点明。   谢星摇轻声笑笑:“真不给面子。你就不觉得吃惊?”   晏寒来安静对上她双眼,扯了下嘴角。   他说:“我不在乎。”   不等谢星摇好奇追问,又见他开口。   山野阒然,夜风拂动,带来悦耳少年音。   晏寒来低声道:“我遇上的,从来都是你。”   她初初来到修真界时,亦是与晏寒来的第一次相遇。   他从不在意她的身份,仙门弟子也好,山中精怪也罢,自始至终,在他眼底只有一个谢星摇。   谢星摇笑了下。   深夜将至,本应到了分别的时候。   沉默须臾,晏寒来忽然开口:“……闭眼。”   谢星摇:“嗯?”   他似是难以启齿,不动声色别开视线,生硬重复一遍:“闭上眼睛,别看。”   噢。   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谢星摇还是下意识乖乖照做。双目合上,视野只剩下一片漆黑。   耳边拂过簌簌风响,半晌,晏寒来轻声道:“好了。”   于是她睁开双眼。   谢星摇一怔。   少年人颀长的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他身子小,正稳稳当当站在石桌上,身后尾巴竖起,如同蓬松的毛球。   见她睁眼,晏寒来侧过脸去,耳朵一颤。   他定是觉得不好意思,耳尖浮起一抹薄红——   旋即当着她的面,摇了摇尾巴。   硕大的毛团好似随风摇摆的蒲公英,与此同时,狐狸伸出爪子,在脸上蹭了蹭。   像是一种极度笨拙的卖萌。   谢星摇顷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狐狸动作轻盈,转眼间飞快跃起,足尖轻点,降落在她肩头。   晏寒来垂头,用耳朵拂过她侧脸。   他在安慰她。   “你若是难受,”少年音清冷微哑,在她耳边响起,“就哭出来。”   与多日亲近的师父以这种方式分别,她始终佯装成平静接受的模样。   然而遇上这种事,有谁能真正地平静接受。   更何况,还是由她亲手使出了断心诀,用师父曾经耐心教授给她的术法,结束了这一段因果。   说到底,谢星摇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毛绒绒的耳朵柔柔透着热气,狐狸动作温柔,柔暖得如同梦境。   置身于一个浑然陌生的世界,发生这种事情,她只能习惯性地把情绪往心里咽,不向旁人表露分毫。   已经很久没人对她说,哭出来就好。   眼眶发酸发涩,谢星摇伸手,将狐狸抱在怀中。   晏寒来晃了晃耳朵。   曾经与意水真人度过的点点滴滴萦绕不休,她觉得茫然又难过,堵在心中的压抑终于宣泄而出,化作滚烫水珠涌向眼眶。   下一刻,鼻尖涌来熟悉皂香。   晏寒来恢复为人身的模样,小心翼翼揽她入怀。   少年人体息温热,将她笼罩其中。   谢星摇只觉委屈,迫不及待想要倾诉,胡乱开口,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说些什么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我们今天中午还在一起……他还教给我断心诀……”   晏寒来静静地听,生涩抬手,轻抚她后背。   动作简单,却令人安心。   不知过去多久,谢星摇啜泣着说得喉音发哑,眼泪流尽,只余下轻微抽泣。   晏寒来没出声,看她疲累低着脑袋,身形纤细,在抽泣下微微颤抖。   “谢谢。”   好一会儿,谢星摇退开些许:“……我好多了。”   她双目通红,说罢抿了唇,低头拭去眼角泪珠:“我只是……好像从来没人这样对过我。”   晏寒来一怔。   “这个世界的谢星摇有很多人喜欢,可我不是的。”   她声音很轻,竭力笑了笑:“爹娘对我总是冷冷淡淡的,有时候在他们面前难过掉眼泪,会被训斥为什么只会哭。”   从那以后,她就学会强忍着不去掉眼泪。   没有亲密的伙伴,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她总是孤零零的。   谢星摇轻轻吸一口气,抬头对上他琥珀色的眼睛:“谢谢你。”   少年同她四目相对,忽而长睫轻颤。   再眨眼,一根莹白细绳悄然浮现,驱散深夜暗色。   是结契绳。   猝不及防,谢星摇听他道:“我从未将它看作临时结契。”   她心口蓦地跳了跳。   “从那日递给你结契绳,我心中所想所念,便是缔结契约。”   晏寒来说:“谢姑娘可知,于妖族而言,结契的意义?”   谢星摇眨眨眼:“是……彼此之间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暗夜里,琥珀色的凤眼柔和散开微光,平日里冷冽的气焰消散殆尽。   少年沉默着低头,脸颊埋进她脖颈,开口时热气氤氲,生出丝丝缕缕的麻。   “结契代表,无论你是何人,无论发生何事——”   晏寒来说:“我只属于你。”   他习惯了出言讽刺,一向不擅安慰人。   这是他最为直白的倾诉,笃定得毋庸置疑。   心跳又是极重地一颤,谢星摇再度感到眼眶上的热潮。   在她眼前的是晏寒来。   性情别扭,却会在她伤心难过时,变成小狐狸摇尾巴。   自尊心强得厉害,却为她俯首,声称自己只属于她。   他在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她是什么人,他一直都在。   这是最为极致的安慰。   夜风轻抚而过,谢星摇听见他的呼吸。   仿佛能将她轻而易举地化开,历经苦难,却温柔至极。   让人心甘情愿为之沉迷。   伸手环住少年后颈,谢星摇小心翼翼,亲亲他微红的耳朵:“好喜欢你。” 第100章   意水真人苏醒于第三日。   时值晚春,醺然微风拂过窗棂,当白胡子小老头睁开眼,床边的温泊雪太过激动,腾地一下站起身。   然后在即将摔倒之前,被身边的韩啸行牢牢扶住。   接到大师兄发来的传讯符时,谢星摇正和晏寒来在厨房里为师父煎药,看清符箓上的字迹,一并赶了过来。   甫一推门,便望见一道熟悉的雪白色人影。   意水真人循声回望,见是她,扬了扬嘴角:“摇摇。”   谢星摇下意识应声:“师父。”   两个字脱口而出,却又不知应当如何继续。   之前那个与他们谈笑风生的“意水真人”,其实是楼渊套用了眼前之人的外壳。   真正的意水真人从未见过他们,早在穿越者们来到凌霄山前,就被楼渊占据了意识。   据天道所言,楼渊之所以能轻而易举侵占他识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意水真人受损的心脉。   他对弟子们的付出皆是发自内心,可扪心自问,谢星摇明白,自己并非那个同他朝夕相处过的人。   她心觉紧张,也有些拘束,唯恐意水真人对他们生出排斥与隔阂。   察觉她的情绪,白发白须的道人眼尾微舒:“过来。”   谢星摇乖乖照做,行至床边,听他道:“之前待在楼渊设下的禁锢里,我只能模模糊糊见到你们的模样,今时今日,终于能看清了。”   谢星摇一怔:“被楼渊困住的时候,您能看见我们?”   “毕竟他是在我的身体里。”   意水笑意更深,不知想到什么,眸色愈发柔和:“不止能看见你们……楼渊指导你运转灵力时,我还在一旁告诉过他,应当如何去做一个老师。”   床边的温泊雪愣了愣:“啊?”   “他强行回溯时空,识海早就受了损伤。”   小老头缓声道:“我好歹已入化神,楼渊没法子将我完全镇压,所以不少时候,我不仅能见到外界发生的一切,还能冒出一点儿神识,和他说说话。”   他说罢笑笑,摇了摇头:“他听多了,还挺烦我的。”   最初被楼渊困住时,意水真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占据身体,哪怕平日里的性子如同闲云野鹤,在那段时间,他还是生出了不绝的愤懑之意,整日气急败坏、胡乱跳脚。   几天后,意水真人选择接受现状,慢悠悠探出一缕神识,在楼渊耳边阴阳怪气,或是叽叽喳喳。   既然打不过,那就烦死他,楼渊不仁在前,休要怪他不义。   他和小弟子们一起吃火锅时,意水小嘴叭叭:“吃,大口吃!那边的肉好像不错,又多又嫩,哇,要不再喝口汤?对了,我尝不到味道,你要不形容一下,让我解解馋?”   他教授谢星摇法诀时,意水若有所思:“温柔点,别凶——这个摇摇好聪明啊,领悟能力一绝,学东西总是很快。你身为师父,千万别掉链子,被人家比下去。”   他收下各式各样的小礼物时,意水兴致勃勃:“这是风袋啊!打个商量,今晚回房之后,吹一吹泡泡水怎么样。”   饶是楼渊也忍不住回他:[堂堂仙门长老,怎会如此聒噪?]   意水很得意:“我还可以再聒噪一点儿。”   他就是这般随心随性的性子,既然事成定局,自己已被困于其中,与其苦大仇深,不如看开一些——   再说了,没到结局,谁胜谁败,还不一定。   看见对方想干掉他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很爽,很开心。   念及此处,床榻上的意水真人目光一动。   直到这一切当真来到结局,看着天道圣域里的楼渊,破天荒地,他很久没再说话。   他尚且如此,小阳峰的几个孩子一定更不好受。   房间里静默片刻,白胡子小老头再度开口。   “你们来修真界后的所作所为,我和他都看在眼里。”   意水真人道:“无论是哪个师父,都为你们感到骄傲。”   他语意温和,眸中则是日光一样柔暖的笑意,谢星摇看得怔住。   老实人温泊雪心里藏不住话,深吸口气:“师父——”   意水真人习惯了他的性子,无可奈何地笑笑:“嗯。”   对了。   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白发老道顺势抬头,视线所及之处,少年人眉目俊朗,脊背挺拔如竹。   意水真人颔首:“多谢晏公子一路相随——”   他说着视线往下,看清晏寒来手里的东西,不仅笑容瞬间凝固,声音也一股脑卡在喉咙。   在晏寒来手中,赫然端着一碗正腾腾冒着热气的漆黑汤药。   意水真人瑟缩一下。   “意水长老神识受损严重,大夫特意嘱咐过,还需多喝些滋补灵药。”   晏寒来上前几步,所过之处药味弥漫,身边几人纷纷后退。   他说罢伸手,递出手中黑漆漆的不明液体。   意水真人看着它,沉默低头。   ——救命啊,他最讨厌喝药了!   *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一晃眼,过去了七天。   意水真人七天如一日,愁眉苦脸喝完凌霄山医修们准备的灵药,识海终于慢慢恢复,从面无血色浑身无力,到了能够下地走路。   “这都是他们的阴谋。”   念及一碗碗漆黑汤汁,意水真人咬牙切齿:“凌霄山那群医修都不靠谱,见我受伤,定要拿来最苦的药——一群黑心肠!”   每当他发牢骚,韩啸行都会沉声安慰:“师父,苦尽甘来。待您恢复,我做些家乡的特色菜给您尝。”   于是意水真人继续苦着脸喝药。   好不容易挺到第七天,终于等来了韩啸行的大餐。   今日的聚餐位于小阳峰山脚。   山脚绿意如涛,四面八方尽是盎然生机,一条小径蜿蜒如蛇,勾连起幽深密林。   小径旁,是一张浑圆的石桌。   大师兄声称要给他们一个惊喜,独自在厨房里忙活很久。见到石桌上的景象,谢星摇、温泊雪与月梵眼底骤亮。   桌上尽是修真界中闻所未闻的食物,每一种都十足精致,色泽鲜亮、浓香扑鼻,细细看去,居然是二十一世纪里,世界各地的特色菜。   温泊雪恍然大悟:“对哦!当时在天道圣域里,大师兄说过,如果我们能活着出来,就做一顿世界级别的大餐。”   “汉堡、乌冬面、炸鸡。”   谢星摇一时恍惚,大为感动:“万万没想到,我能在修真界里见到这些东西。”   反差太大,有种突破了次元壁的错觉。   月梵迫不及待:“这些菜师父和晏公子都没尝过吧?全是我们家乡的特色——而且是世界各地,不同国家里的特色。”   灵狐嗅觉敏锐,晏寒来紧紧盯着桌上酸甜咸辣混杂的菜肴,露出略显复杂的神色。   下一刻,温泊雪扬声道:“昙光小师傅、楼厌,这里!”   “小阳峰也太大太漂亮了吧!”   昙光的光头和双眼一并发亮,望见石桌上的珍馐大餐,快步上前:“听你们之前提起这儿,我还以为跟深山老林似的——哇,咖喱饭!”   他和楼厌还是第一次正式品尝韩啸行做的饭菜,还没落座,就露出无比感动的神色:“这全是老家的味道啊。”   “对了。”   楼厌亦是勾了嘴角,忽然开口道:“有人发现了五百年前的一颗浮影石,你们听说了吗?”   谢星摇点头。   就在今早,几个寻宝的修士在山中勘探黄金,金子没捞到,反而找到一颗浮影石。   用灵力催动石头一瞧,几人皆是大骇——   在那上面,居然记录了五百年前的几名仙门长老为了谋取仙骨,密谋陷害楼渊的一次谈话。   经过调查,浮影石的主人是个仙门小弟子,一日无意间路过房外,得知了他们的诡计。   不幸的是,仙门长老的听觉何其敏锐,小弟子很快暴露行踪,还没来得及离开,便被他们一击毙命。   死去之前,他将浮影石藏进了自己口袋,没被长老们发现。   仅仅一个早上的功夫,浮影石便在修真界中掀起轩然大波。没过多久,在山中发现了小弟子的尸骸。   “那几个密谋的仙门长老,全被楼渊杀了。”   月梵轻叹口气:“现在修真界里众说纷纭,乱成一锅粥。”   有人大为震惊,声称天道何存,竟让几个狼心狗肺之徒被当作壮烈牺牲的英雄,被纪念五百多年。   有人颇为感慨,当年的楼渊竟是被名门正派一步步逼入魔道,名声被毁、遭到无缘无故的追杀、连养育自己长大的师父都没了性命,无论是谁遇上这些事,恐怕都得发疯。   也有人认为楼渊虽然可怜可悲,但己身的不幸,绝不能成为屠戮人族的理由。   “不管怎样,真相终于能大白于天下。”   心里的一颗石头沉沉落地,温泊雪道:“我听说,仙门同盟已经对此展开调查,打算彻查五百年前的前因后果——至于那几个长老在门派里的牌位,也被移除了。”   谢星摇点头,看一眼不远处的昙光。   小和尚五官精致,肤白如玉,在往常挑不出丝毫瑕疵,然而此时此刻,双眼下却是一片乌黑。   感受到她的视线,昙光轻扯嘴角,笑得有气无力。   纠正五百年前的因果,是他们当时向天道提出的请求。   交换的筹码是,昙光自愿与它进行一对一的沟通交流,大谈特谈(其实是小说里的)仙侠世界设定,为后日的天道法则提供灵感。   很让人意想不到。   听说昙光离开天道圣域后,一交流,就是整整七天。   此刻再看昙光,哪里还有当初意气风发的势头,活像一条眼睛里散发着诡异幽光的死鱼。   很符合那句,“不辛苦,命苦”。   “希望从今以后,天道能多多少少发挥点儿作用。”   昙光道:“它甚至已经开始问起马克思主义和量子力学了——这还能处吗?”   他话音方落,又听远处一道清亮少年音:“我们来啦!”   正是顾月生与流霜。   “流霜姐姐带我在凌霄山逛了逛。”   狐族少年凑上前来,变戏法似的双手一动,给昙光塞去两朵小花。   自从罗刹深海一别,他们二人一直一路同行,顾月生是为历练,昙光是为宣讲佛法、超度亡灵。   看样子,似乎还挺合得来。   “流霜姐姐你看。”   顾月生一乐:“捧花食铁兽。”   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的昙光:……   一旁的流霜笑个不停,谢星摇遥遥看她,松了口气。   当她在绣城还是“沈惜霜”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肆无忌惮地笑过。   韩啸行道:“时候不早,既然人到齐了,就来吃饭吧。”   *   谢星摇满心期待,坐上晏寒来身边的石凳。   落座之前,她偷偷摸摸讲悄悄话:“这么多菜,我来给你挑一样最好吃的,咱们赢在起跑线上,来个开门红。”   然而定睛看去,好像,似乎,都好好吃。   晏寒来看她犹豫的神色,唇边懒散一勾,指了指最近的菜式:“这是什么?”   谢星摇:“是芒果糯米饭!”   她说着笑笑:“它的原料有糯米和芒果,上面白白那层是淋上去的椰汁,你尝一尝,肯定会喜欢。”   晏寒来闻言颔首,轻挑眉梢:“你也喜欢?”   谢星摇毫不犹豫:“当然啰。”   糯米饭被韩啸行提前分成几份,少年小心夹起其中一块,却并未放入自己口中。   晏寒来眸光一动,腕骨被漆黑的长筷衬出苍白色泽,随着视线缓缓转过来。   他笑了下,语气慵然:“开门红,你是第一个。”   谢星摇没压住上扬的嘴角,啊呜一口咬下。   芒果糯米饭清爽不腻,每粒糯米都浸透了椰汁的香气,吃起来糯糯叽叽,与芒果融合得恰到好处,真正意义上地口齿留香。   幸福感十足。   她很快咽下,见晏寒来又夹起一份,送入口中。   不过顷刻,少年人长睫轻动,投下簌簌颤动的影子,半晌,抿了下唇。   他果然很喜欢。   如果这会儿化作原形,狐狸耳朵一定会愉悦乱晃。   噫。   坐在他俩旁边的月梵和温泊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挪开一段距离。   “咖喱牛肉,乃是一绝。”   昙光已经吃完第三碗饭,风卷残云的程度,令人瞠目结舌:“配饭我还能吃十碗!”   想起某些不好的记忆,顾月生握紧双拳:“和他结伴而行的第一天,我心情不错,提出请客吃饭,他——”   佛修皆是清冷出尘,不染凡俗,这人倒好,吃起饭来好似小牛拱地。   昙光不服气,给他碗里夹上一块。   顾月生无可奈何地吃,下一刻,双目溢开亮光:“我!十五碗!”   像是做梦一样。   ——怎么会有这么浓郁下饭的菜啊!   “大师兄,永远的神。”   月梵心满意足,指一指身前的牛排:“流霜师妹,你尝尝这个。”   牛排采用了西式做法,看上去只有五分熟。肉质在此刻最是鲜嫩,切口透出玫瑰一样的浅绯色,懵懵懂懂的小师妹乖巧点头,将一小块放入口中。   外层微酥,内里则是鲜嫩多汁,肥厚肉质沁开滚烫汁水,绵密口感中带了牛肉的劲道,浓香四溢。   小姑娘飞快眨了眨眼睛。   “不赖吧。”   月梵心知她前半生境遇艰难,受了不少委屈折磨,这会儿温声笑笑,继续耐心介绍:“还有那个!奶油蘑菇汤,你绝对没体验过的全新美味,甜咸口,浓稠又丝滑。”   流霜弯起眉眼:“多谢师姐。”   “嗯?这是何种菜式?我之前从未见过。”   意水真人探头,意识到什么,低声笑笑:“不对……这桌上的所有菜肴,我皆是见所未见。”   楼厌:“鹅肝寿司”   他正面带微笑吃下一块白桃慕斯,瞥见意水真人的视线,收敛好笑意:“前辈不妨试试,这道菜口味清淡,老少皆宜。”   意水真人笑眯眯:“其实论年龄,魔尊是我的爷爷辈。”   ——他只不过是长相比较成熟而已!   寿司上的鹅肝大块肥厚,酱汁深深浸入其中,由于太过柔软,吃起来居然是入口即化的口感。   意水真人扬起唇角。   被楼渊禁锢的时候,他虽然拥有属于自己的意识,但时常神志恍惚,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能静候对方大快朵颐。   好香。   美食融入淡淡烟火气息,同时也带来温暖热气,将五脏六腑全然包裹。   这让人清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对了。”   良久,意水真人再度开口:“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晏寒来困惑抬眼,听见身边的谢星摇噗嗤一笑。   话音方落,便听温泊雪沉声道:“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   月梵清了清嗓子:“是为与我们生死之交的好朋友晏公子,庆祝他的生辰。”   左手动作顿住,少年一愣,下意识看向谢星摇。   小姑娘鹿眼弯起,笑出两颗洁白的虎牙:“我发自内心地祝愿他,从此以后,一定会发光发热。”   昙光带头鼓掌:“好!”   他们似是早有预谋,晏寒来不习惯这种氛围,不久前的慵懒散漫尽数消散,欲言又止。   心有所感,他瞧一眼顾月生。   灵狐少年嘿嘿一笑,躲向昙光身后。   “这是晏公子与我们度过的第一个生辰。”   意水真人笑:“摇摇他们想给你惊喜,大家便一直没说。”   晏寒来:“多谢。”   谢星摇敏锐望见他耳根上的一缕薄红。   “这是有人托我送你的礼物。”   白胡子小老头掌心灵力聚拢,现出一个锦囊。   受他灵力所托,锦囊凌空而起,来到晏寒来手中。   谢星摇心生好奇,凑近瞧了瞧。   打开锦囊,里面只有一张纸条。   见到纸条上的字迹,她屏住呼吸,心口如鼓擂。   是一份药方。   外敷与内服,每一项都认认真真排列开来,仔细看去,全是修真界里难得一见的珍奇异宝。   像这种难于登天的药方……   她飞快抬头。   “是治疗右手的方子。”   意水真人对上她目光:“至于那人——”   他点到即止,扬起嘴角:“从凑齐药方到收集药材,他忙活了不少时间——虽然其中不少都是从我的小金库里搬的,药已经快做好了,大概还有半个月时间。”   那天大家一起吃火锅时,楼渊曾说过,准备了一个惊喜。   “然后呢,是我准备的礼物。”   意水真人又是一动,手中握出一把长剑。   月梵身为剑修,一眼就认出它的名字:“定霄剑!”   “和那药方子,正好能搭个全套。”   小老头颔首:“晏公子过去是个剑修,对吧?”   晏寒来:“嗯。”   被不少道目光齐齐注视,其实他早已习惯。   只不过在南海仙宗的地牢里,那些人的眼中尽是漠视;后来长大一些独自流浪,遇上聚众挑衅的邪修,他们面上,则是无穷杀意。   在那时候,他只需要沉下脸来,以同样冷冽的嗤笑做出回应,说些带刺的话——   但现在不同。   这种情况下,显然不能面露嘲讽。   “还有我!”   顾月生:“这是我和昙光凑钱买的云鲛衣,高阶护身法器。”   他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本来想单独买给你的,结果灵石不够。”   说完又小声补充一句:“昙光也不够。”   “我、温师兄和韩师兄也是合买的。”   月梵拿出一个小盒:“天阶宝贝,能净化识海、清除邪气的乾坤百转丹,黑市万金难求。”   “天阶!”   昙光:“从黑市买来这玩意儿,你们的钱袋——”   月梵痛心点头。   温泊雪挠头笑:“甚至已经开始负债了。”   韩啸行:“放心,我做饭去赚。”   ……所以到底破产到了什么地步啊你们!   流霜送上了亲自制成的百花清露,楼厌不愧为一方霸主,大手一挥,送上满满一堆锻剑炼剑的珍稀宝贝。   “是能快速增进修为的百花清露!”   月梵星星眼:“听说这个很难制成,辛苦了。”   “楼厌兄。”   昙光握拳:“真是从头到尾上上下下,全都写着‘可恶的资本家’。”   这顿饭吃得热热闹闹鸡飞狗跳,到最后,韩啸行甚至摆出了一个生日蛋糕。   他们在下午相聚,临近分别,已经到了晚上。   谢星摇觉得,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意水真人拿出了珍藏多年的酒酿,让所有人在最后品尝。   酒酿香醇,居然带了涤荡识海、清除浊气的功效,萦绕在舌尖的不似酒气,更像是缕缕香甜灵力。   这种酒并不醉人,晏寒来将得来的礼物放进储物袋,担心她微醺犯迷糊,提出送她回房。   谢星摇自然应下。   暮春的夜晚格外喧嚣,蛰伏了整个冬天的虫鸣鸟啼纷纷涌现。晚风不休,吹过山中密密匝匝的枝叶,绿浪滚滚,地上亦是黑潮翻涌。   她心情很好,一路上足步轻快,双手负在身后,走着走着转过脑袋:“感觉怎么样?”   晏寒来循声看去,听她继续道:“开心吗?”   他少有地放纵了一回情绪,无言笑笑,喉头轻动:“嗯。”   “我也——好开心。”   身旁绯红色的人影悠然一晃,再转眼,谢星摇朝他靠近些许:“你不好奇我准备的礼物吗?”   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虫鸣,不知是蝉声,还是破碎的蟋蟀声响。   晏寒来看着她的笑,只觉心中安静下来:“是什么?”   谢星摇神秘扬唇,双手上抬。   一瞬影动,晏寒来看清那是什么。   一本古老的书册,封页以铁画银钩般的字迹写着:   《溯明剑法》。   是当初在他记忆里,离川被屠前,谢星摇见他练习的最后那式剑法。   ……可他分明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就算除去邪气、修好右手,要想练成这式剑法,也不知还要多少时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过多久才能握剑。   晏寒来不愿让她失望。   “送你的第一个礼物。”   月光落在她眼底,荡出柔柔清晕,谢星摇抬头看着他琥珀色的双眼,忽然伸出双手,握住他手腕。   她笑了笑,双手回拉,于是也牵引着晏寒来的掌心一直往前。   来到她腰间。   “第二个礼物——”   少女的侧腰柔软纤细,向内里凹陷出流畅弧度。   布料只有薄薄一层,隔着它,晏寒来能感受到一股温热。   他像被火灼了灼。   谢星摇心跳如鼓。   四下仿佛变得极静,唯独剩下绵长的呼吸,她拉着晏寒来的双手渐渐向后,直到揽住她腰身。   旋即她松手,环上他后颈:“是这个。”   ——在少年触手可及、咫尺之距的地方,是她自己。   “生辰快乐。”   谢星摇说:“祝晏寒来一生顺遂,尽早将《溯明剑法》练到第五重,同知心好友一并行侠仗义,降妖除魔。”   似曾相识的话语。   晏寒来静静地听,喉间微涩。   这也是他在离川的记忆中曾说过的话。   一夜跌入深不见底的泥潭,这个心愿早已离他太远太远,连晏寒来自己都快要忘掉,谢星摇却将它小心藏好,一直记在心底。   在许多年后的今天,她亲手拾起了他当年的理想,清理好污秽脏浊,小心翼翼捧到他眼前。   “在那之前和之后,我都会在你身边。”   少女双颊隐有酡红,双目却是晶亮,抬头凝视着他的双眼,倏然一笑:“因为,我也是属于你的。”   他的心蓦地软下来。   心潮汹涌,吞噬意念,晏寒来将她抱得更紧。   在这世上,不会有谁比谢星摇更让他喜欢。   涌动的情与欲翻涌如海浪,少年不知何时探出一双狐耳。   心中的悸动抑制不住,晏寒来贴上她双唇。   唇瓣相贴,摩挲间似有轻颤,他喉结上下滚落,忽地生涩出声:“摇摇。”   谢星摇一怔,很快轻笑回应:“嗯。”   “摇摇。”   他将每个字都说得珍重,如同在轻轻触碰无上至宝,不敢用力,又舍不得放开。   一息风过,谢星摇听见他说:   “将来嫁给我,好不好?” 第101章 正文完结   盛夏,中州。   五年一度的仙门大会拉开序幕,这一次,举办地点被安排在中州剑宗。   乘坐着飞舟一路来到剑宗,舟船稳稳当当落地,谢星摇足步轻快,跳下台阶。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剑宗啊。”   月梵跟在她身后:“好气派。”   倘若要用一个字来形容,凌霄山是“仙”,而剑宗毋庸置疑,定是“凛”。   山门两侧伫立着两把高耸入云的玉质巨剑,巍然肃杀,可见剑气萦绕其上,高不可攀。   朝山门往里望去,三千长阶直入霄汉,巍峨群山隐于云间,灵波流转,浮光漫天。   凛冽之气回转不绝,在此等气势下,无人不会心生敬畏。   “不是说剑修都挺穷的吗?”   温泊雪从飞舟里探出脑袋:“这样一看,很气派啊。”   “毕竟是名扬四海的大宗门,怎么可能穷困潦倒。”   韩啸行环顾四周,话锋一转:“更何况,剑修只需锻剑炼剑,不用大肆采买符纸朱砂和法器,也不必担心法器灵力耗尽,焦头烂额。”   温泊雪:……   可恶,这样一想,他们法修更惨了。   “不过话说回来,经过这么一段日子,我算是明白了——不管剑修还是法修,都不如大厨赚钱。”   月梵叹气:“人类的毕生追求,果然是美食。”   他们当初为了给晏寒来挑选礼物,在黑市蹲守了整整三天,最后撞见大运,找到一个天阶的宝贝。   天阶之物可遇不可求,功效堪称一流,与之对应地,价钱也是一流。   费尽千辛万苦将它买下,一来二去,三人的小金库全被榨干。   于是韩啸行很认真地开始思考,应该怎样用空空的钱袋度过下一个月。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如送外卖。   楼渊死后,只有任务面板消失不见,游戏系统还好端端留在识海里。   他是甜点师出身,对经营理念有一定了解,后来又用传讯符请教了楼厌,一来二去,成功开创出修真界里的第一家外卖服务。   用火符保持菜肴温度,外卖员则是开着劳斯莱斯飞来飞去的月梵、谢星摇和温泊雪,如果距离不算太远,还能利用瞬移符咒,将餐盒直接送往目的地。   至于意水真人,非常尽职尽责地成为了第一任代言人。随着口碑渐渐发酵,各类珍馐盛宴被陆续送往修真界各地,掀起了一阵外卖风潮。   事实证明,什么打怪升级,什么秘境寻宝,要论来钱,统统不如送外卖。   由《疯狂厨房》做出的菜品口感一流,其中包含古今中外无数美食,叫人眼花缭乱。   不仅中式菜品色香味俱全,修真界里的人们哪曾见过炸鸡寿司意大利面,一时间订单纷至沓来,小阳峰赚了个盆满钵满。   思及此,月梵由衷感慨:“搞钱,果然是全天下最能让人高兴的事。”   “我还有个想法。”   谢星摇道:“开飞车送餐的话,如果目的地太远,会消耗不少时间——不如在修真界各地设下菜鸟驿站,跟送快递一样,每个驿站之间使用瞬移符就好了。”   瞬移符的速度绝对比御剑飞车更快,只要驿站能一个个传下去,就能保证送餐又快又省力。   二十一世纪人民的智慧,果然无穷无尽。   月梵竖起大拇指:“真牛!”   “你们倒是想得挺远。”   韩啸行无奈笑笑:“对了,晏公子还要多久出关?”   谢星摇抬眼:“大概半个月。”   在晏寒来的生辰当日,意水真人将楼渊准备的惊喜相赠于他。   他的右手曾被折断,又遭受了邪气侵染,治疗步骤十分复杂,即便楼渊早早集齐所需的天灵地宝,仍要花上不少功夫。   万幸,经过这两个月以来的诊治与调养,虽然过程繁琐,但总归没出什么岔子。   谢星摇一直陪着他疗伤,直到半月前,晏寒来独自前往净心室,祛除右手中残存的最后几缕邪气。   既要“净心”,她自然不能随他一起。   “待他出关,右手就能活动自如。”   意水真人行出飞舟,在阳光下眯了眼:“听说晏公子小小年纪就能勘破《溯明剑法》前几式,加上他惊人的天赋和修为……我卧房已快被传讯符给埋了,全是想将他收为弟子的。”   “晏公子之后,应该会剑术法术双修吧。”   温泊雪:“师父,修真界里有这样的前辈吗?”   “凌霄山里就有几个。”   小老头打个哈欠:“剑法双行的,基本全是怪物——成天到晚累死累活,要我说,还是咱们小阳峰好,吃吃喝喝,乐得自在。”   韩啸行义正辞严:“师父,我与师弟师妹皆在努力修行,吃吃喝喝乐得自在的,只有您。”   被大弟子毫不留情戳穿,意水真人摆手笑笑,假装四处看风景。   恰在此刻,不远处传来昙光的笑声:“你们来了!”   小和尚说着快步上前,轻咳一下:“见过意水长老。数日不见,甚是想念。”   不怪他说话文绉绉,实在是因为剑宗人多眼杂。   之前那位“昙光”活得像尊佛像,谈吐间自带柔光,出口成章——   无论如何,他始终记得穿越的第一要义,人设绝不能崩。   顾月生也被他带来剑宗玩,兴高采烈挥了挥手:“好久不见!”   他自小就是纯粹直白的性子,开心就笑,难过就哭,在南海仙宗卧底的日子里,不得已日日夜夜压抑本性,如今终于从囚笼里解放,快活得像只小鸟。   温泊雪同他们打了招呼,下意识四处张望,好一会儿,穿过人潮,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等他开口,便听身边的谢星摇笑道:“流霜!”   听出她的声音,远处的绿衣姑娘回眸一笑。   “咦,她身边是——”   月梵愣了愣:“白小姐?!”   流霜身边的白裙女子闻声回头,心觉惊喜,轻挑眉梢。   自从江承宇伏诛,离开连喜镇后,他们再没见过白妙言。   比起几个月前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如今的她显然恢复许多。   苍白消瘦的脸颊已然浮起淡淡血色,眼中愁苦消散,只余下温柔却浩瀚的无尽清波,手中长刀凌然孤峭,如有千钧之力。   再看她周身的灵力,凌厉如锋、含蓄内敛,与诛邪刀的气势紧密相融,想来修为大有长进。   “谢道长、温道长、月梵道长。”   她居然记得他们的名字,眼中生出笑意:“你们也来参加仙门大会?”   月梵:“白小姐也拜入了仙门吗?”   “并未。”   白妙言摇头:“我仍是散修,大比之中,有为散修专程设下的擂台。”   她说罢笑笑:“我本不打算前来,奈何父亲对仙门大会很是热衷——”   一句话堪堪说完,似曾相识的男音便自虚空传来:“是凌霄山的诸位仙长么?”   诛邪长刀灵力蕴藉,徐徐散开莹亮白气,刀光氤氲,凝作高大魁梧的男人身形。   见是他们,白老爷笑了笑:“久违。”   出现了——   是那位自己明明已经成了很不唯物主义的剑灵,却对唯物主义非常感兴趣的白老爷!   谢星摇莫名觉得,同为求知欲超强的学霸级别角色,他说不定会和天道很有话聊。   谢星摇向他道了声好:“二位认识流霜吗?”   “我们也是刚刚遇上。”   白妙言道:“剑宗广袤无边,我不识路,便向流霜姑娘问一问。”   她身侧的绿衣姑娘扬起嘴角:“结果我也不认识路,正要问问同门的师兄师姐,就见到你们了。”   对哦。   温泊雪后知后觉,她拜入凌霄山、成为长老的亲传弟子,理应也有一群同门。   如同是对这个念头的回应,再眨眼,山道中已然行来几名年轻修士。   “小师妹小师妹,快随我们去后山,那里有个抓鱼圣地!”   为首的蓝裙女子笑声豪迈,撸起袖子向前赶来,目光一动,望见自家师妹身边的其他几人。   “意水长老。”   女子爽朗扬唇,再扭头,双眼骤亮:“这位定是温泊雪师弟,流霜常常向我们提起你。”   她身边的绿衣姑娘飞快眨眼,欲言又止说不出话,只能侧过视线,朝着温泊雪这边慌张摇头。   蓝裙女子看不见她的神色,继续道:“诸位克服万难寻回仙骨,我久闻大名,不知温师弟可有时间切磋切磋?”   “师姐,温师兄不喜打斗……你不是常常向韩啸行师兄发挑战书吗?”   流霜拉她袖口,说罢回头:“我师姐醉心决斗,还望见谅。”   蓝裙女子挠头:“韩啸行我打不过啊,这人抡起一把大刀就冲,跟大转轮似的,很吓人。”   她略感失望:“温师弟不打吗?”   温泊雪当然不会打。   谢星摇了解他的性子——准确来说,他们这些穿越者都是如此,对打斗没太大兴趣,面对挑战书,能避则避,绝不应战。   没成想,下一刻就听见温泊雪的嗓音:“比一比,也行。”   谢星摇迅速抬头:?   月梵瞳孔地震:???   [我幻听了?这里是梦吗?]   谢星摇传音入密:[温师兄居然应战了?]   [集齐仙骨以后,他每天起码收到一百多封挑战书,全给拒了。]   月梵摇头:[家人们,想想前因后果,我悟了,你们呢。]   韩啸行:[唉。]   昙光:[啧啧。]   意水真人:[嘿嘿嘿。]   [不是,我就试着比一比,没想在谁面前逞威风。]   温泊雪的抗议淹没在七嘴八舌里:[你们这是污蔑,是诽谤!]   “抱歉,我们大师姐就这性子,请见谅。”   女子身后的青年道:“整个凌霄山的修士,她全想打一打——尤其诸位近日以来风头大盛,她盼了很久。”   “说起这个。”   意水真人轻抚长须:“待会儿你们进了剑宗,恐怕还得收到不少挑战书。”   这是实话。   无论是勘破幽都中的九重琉璃塔,还是后来揭露南海仙宗的恶行,都让他们在修真界里闯出了名号。   像每天都会收到的那些挑战书,就是一项铁证。   眼见温泊雪与月梵社恐发作,双双动作僵住,意水真人笑意更深。   “而且据我所知,幽都大妖、北地须弥教、绣城城主都会前来。除了擂台比试,仙门大会还将表彰五年来屡有成就的小弟子——做好准备吧。”   原本只想按照《天途》走走剧情,结果走着走着,稀里糊涂成了修真界优秀好青年。   想到仙门大会上黑压压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视线,温泊雪面如死灰,月梵捂住心口。   与此同时,身边的谢星摇扬唇笑开:“云襄!”   曾经的须弥教大祭司死在大战之中,为了不扰乱历史,云襄易容成另一副模样,隐姓埋名,   时值万众瞩目的仙门大会,谢星摇特意发了请柬,邀请她前来中州做客。   多日未见,北地少女的性子直白又热烈,一把将身前的红裙姑娘抱住。   “等仙门大会结束,我带你去凌霄山看看。”   谢星摇笑:“凌霄山的景色不比这儿差。”   “凌霄山?你们什么时候回凌霄山?”   一道影子自半空掠过,无比张扬落在谢星摇身边。   美艳华贵的女人眉眼弯弯,自有一番风流韵致:“幽都的风景也不错,不去看看么?”   正是雀知。   她话音方落,便听有人一声轻笑:“绣城景致无边,时值盛夏,不妨去避暑乘凉。”   ——花影浮空,绣城城主长袖微振,翻飞如蝶。   她与雀知似是旧识,四目相对,双双露出杀气腾腾的笑。   他们这边十足热闹,不时有强悍无匹的灵力陡然涌现,引来不少仙门弟子驻足旁观。   有人低呼:“是幽都大妖和绣城城主!”   看上去……似乎与凌霄山小阳峰的弟子们很熟?   “浮风城也不错。”   一刹水光潋滟,很快水雾消散,现出女人婀娜纤盈的形体。   鲛人大祭司目色温柔:“仙长们在罗刹深海舍命相救,我还没来得及报答。若有闲暇时间,不妨去南海坐坐,我们鲛族定会好生招待。”   “这是……鲛人?”   有弟子挠头:“鲛人不是深居海底,从不与外接触吗?”   而且她的衣裳,似乎有些——   来不及深思,又听一道冷肃男音:“这是我们魔域的客人。”   是魔修!   几个弟子纷纷噤声。   但见山路尽头云烟缭绕,男人高大的身形破开重重雾色,神色冷峻,叫人怯怯不敢靠近。   有点吓人。   其中一个弟子心生同情,瞟向鲛人大祭司。她一个柔弱女子,竟要受到这种凶神恶煞的诘难,也不知会如何应对。   左护法看一眼她岔开的长裙,裙裾飘飘,露出小半大腿。   左护法挪开视线,微微蹙眉。   鲛人生有鱼尾,需要保持双腿不受束缚、随心自由,因此女子的长裙,往往会从大腿岔开。   大祭司冷笑:“魔域的客人……这就是堂堂魔域左护法?真是好大的官威,我这样一个外乡来客,被官威死死压着,恐怕求路无门了。”   左护法下意识瞪她:“我何时——”   望见她若隐若现的大腿,男人又一次别过脸去:“请自重。”   大祭司笑得更冷:“怎么。自知理亏,说不出话了?”   “我没说不出话!”   左护法:“你分明是血口喷人,无理取闹!”   大祭司:“呵。”   左护法无能狂怒,原地跳脚,奈何气急败坏,却始终不敢正眼看她。   围观弟子:……   就,好像,和他们想象中的剧情不太一样。   这魔族也太逊了吧!   “不过,左护法旁边的那个——”   有人悄声道:“想必就是魔尊吧?”   魔尊楼厌面色冷沉,沉默不语,通体散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谢星摇好奇:“怎么不见右护法?”   该不会……还在朝五晚九地工作工作工作吧。   楼厌静默片刻,痛心沉声:“右护法,积劳成疾病倒了。”   谢星摇:……   只能说,不愧是你们。   楼厌正色:“我想了三天三夜,觉得应该在魔域里安排双休。”   万恶的资本家居然良心发现,实乃修真界第九大奇迹。   昙光拍拍他肩头:“这些福利都不靠谱,建议带领魔域走向社会主义道路。”   这群人,和魔尊的关系……似乎也不错?   围观弟子们看不太懂,但他们大受震撼。   眼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被一道道目光盯着,温泊雪如同置身于风暴中央,浑身不自在:“好多人。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意水真人咧嘴一笑:“找个清净的去处,溜呗。”   *   剑宗之中千峰万仞,在仙门大会开始前,一行人寻了个偏僻的山头稍作休憩。   雀知、绣城城主与鲛人大祭司都前往了剑宗大殿,流霜则带着白妙言去比武场瞎转悠,余下留在他们身边的,只剩下顾月生与云襄。   在飞舟上半日奔波,谢星摇有些恍神,懒洋洋躺在一棵树下,吸了口新鲜空气。   这座小山翠绿秀美,上有古木参天,云烟浩渺。   夏日暑气浓浓,片片青绿好似化开的颜料,不远处泉水叮咚,鸟雀鸣啼之声不绝于耳。   一道清心诀落下,热意消散,她迎着太阳眯了眯眼,望见和煦光晕团团散开,温暖又柔软。   舒适得像在做梦一样。   月梵心情极好,伸了个懒腰:“终于清净了——这里好漂亮。”   韩啸行点头,给每人递去一个雪糕:“抹茶味、牛奶味、草莓味、榴莲味,喜欢哪种口味?”   昙光露出惊恐的神色:“好像有种奇怪的口味混进去了!”   云襄好奇:“这是何物?”   “雪糕,我们家乡的特色食物。”   谢星摇笑道:“北地不是很喜欢吃冰吗?雪糕和那些冰冰凉凉的小点心差不多,很适合在夏天品尝。”   “关于魔域的福利改造。”   楼厌轻揉眉心,手里握着纸和笔:“除了双休,年终奖和小长假也不能丢。”   “最好还能有加班补贴。”   谢星摇补充:“不止工作制度,社会补贴也可以改一改——像是低保之类的,起码要保障底层魔族的生活水平嘛。”   楼厌大受启发,开始奋笔疾书。   温泊雪咬下一口雪糕:“修真界里的魔域,不会真走上社会主义道路吧。”   月梵语重心长:“目前尚未到达初级阶段,还望同志们继续努力。”   虽说这不是坏事,但想想日后的社会主义新魔域……   果然还是有点大病吧!完全破开次元壁了啊!   “对了。”   昙光倏地一动:“还记得我给你们看过的那些大纲吗?经过百日打磨,终于有一本面世了。”   谢星摇来了兴趣:“书名是什么?”   小和尚神秘笑笑,从储物袋拿出一本厚重书册。   “这是——”   月梵大惊:“最近火遍修真界的《被师门背叛后我驯服了天道》!”   正在喝茶的韩啸行险些喷出一口水,   温泊雪亦是目瞪口呆。   “火遍修真界?”   意水真人:“小师傅厉害!”   ……师父您的关注重点完全错了吧!这人可是在对天道不敬啊!   “过奖。”   昙光道:“如今的修真界,思维太过保守。纵观所有话本子,主角的恋爱对象要么是温柔师兄,要么是撒娇师弟,要么是邪魅妖王,要么是冷酷魔尊——”   真正的魔尊正在努力构想社会主义,俨然一个淳朴老实的人民公仆,闻言抬了眼,欲言又止。   被他盯着的小和尚继续道:“所以,应该来点儿新鲜的。”   温泊雪:“和天道谈恋爱,是挺新鲜。”   昙光竖起大拇指:“这本书只是系列第一册,之后还有《渣了天道后我跑了》《缠绵危情:天才宝贝天道爹》和逆袭爽文《我给天道当老师》《斩天之路》。”   温泊雪:……   天道不仅被迫谈恋爱、被迫当学生,最后居然还要被斩碎,工具人属性也太明显了吧!怎么会生出这么有病的脑洞啊!   韩啸行眼角一抽。   也不知道真正的天道听闻这件事,究竟会作何感想。   谢星摇被勾起兴趣:“我也有个想法。”   她说着坐起身:“修真界的娱乐活动太少了,不说电脑游戏机,电视总得有一个吧。”   云襄听不大懂:“电视?”   谢星摇笑笑:“是我家乡那边的一种法器,能投映被录好的影像。”   云襄了然:“和浮影石差不多?”   “没错。”   谢星摇点头,掌心一转,出现一颗圆润晶亮的石头:“你们觉不觉得,浮影石,完全可以代替电视机。”   温泊雪跟不上她的脑回路:“啊?”   “归根结底,浮影石和摄像机一样,都能记录下一段画面。”   谢星摇:“只要写好剧本、找几个演员,让他们按照剧情内容去演——这不就是一出电影了吗。”   “对哦。”   月梵恍然大悟:“而且浮影石可以复制。只要录下电影,再复制成百上千颗,就能卖给不同的人了。”   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这些人,相当于付费走进电影院的观众。   “什么叫‘修真界从未见过的全新版本’啊。”   昙光啧啧称奇:“大火,不,一定能爆火!”   温泊雪佩服得五体投地。   更加有病的思路,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   ——但不得不承认,他也好想看哦。   “话说回来……你们听说了没?近日心魔劫渐渐出现,曾经作恶多端的人,不少都被心魔缠身,苦不堪言。”   几个小弟子吵吵嚷嚷,意水真人听得笑眼弯弯,仰头饮下一口酒:“多亏有你们提出的法子,从今以后,无需担忧此界因果。”   昙光吃下最后一口雪糕:“事了拂衣去——”   月梵点头:“深藏身与名。”   谢星摇心情大好,捧场鼓掌:“好!”   她说着低头,掌心突然现出白光莹莹,凝神看去,是张崭新的传讯符。   谢星摇一眼认出晏寒来的字迹,游云惊龙般写着:   【剑宗景致如何?】   月梵挑眉:“晏公子?”   谢星摇点点头,洋洋洒洒写上一大段话,从剑宗风景说到今日见到的故人,临近结尾补上一句:   【好想你哦,什么时候能出关?】   传讯符送出,瞬间就收到回信。   【嗯。】   再眨眼,又多出另一张:【我也想你。】   以晏寒来那种傲娇至极的性子,写下最后那四个字时,表情一定认真又别扭。   她看着这句话噗嗤笑出声,俄顷之间,察觉到一缕清风。   谢星摇抬头。   清风徐来,搅乱天边翻滚的流云。   云朵被裹挟其中,竟如气流回旋,随着白雾盘旋而来,缓缓朝她靠拢。   云与雾交织缠绕,一点点勾勒出逐渐明晰的身形,猝不及防,滚落她手中——   竟是一只巴掌大的小小狐狸。   云烟氤氲,被灵力映出朦胧薄光,狐狸在她掌心打了个滚,忽地竖起尾巴,指一指谢星摇身后。   仿佛在说,“回头”。   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也止不住,谢星摇轻快转身。   在身后不远处,少年同样立在树荫下。   光影斑驳,照亮他一双琥珀色凤眼,在他骨节分明的右手中,正握着把锋利长剑。   剑意冷冽,剑气势如破竹,剑光逶迤纵横,满带张扬恣意、随心所欲的少年意气。   与她四目相对,晏寒来勾了勾唇。   不等开口,就被迎面而来的红裙一把抱住。   他没多言,收敛剑气,轻轻将她回抱。   用那只握着剑的右手。   “居然用溯明剑法削云雾玩偶。”   意水真人由衷开口:“晏公子还真是……颇有情调。”   溯明剑法,以迅疾变幻、极难掌握而闻名于世,无数剑修勤学苦练,只求能将它修成,瞬杀敌手。   怎么说呢……晏寒来的狐狸,削得还挺像。   普天之下,用晦涩凶戾的剑法逗小姑娘开心,他应该是头一个干出这种事的人。   晏寒来礼貌颔首,轻声笑笑:“意水长老谬赞。”   谢星摇仰起脑袋:“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多谢在场某位,将此地的位置如实相告。”   他说罢撩起眼,甫一抬眸,所有人就齐刷刷低头。   很像一帮狐朋狗友。   晏寒来似笑非笑,懒懒挑眉。   “唉,不知为何,原本还清清甜甜的雪糕,到现在已经索然无味。”   月梵叹气:“汪汪。”   “人类的悲喜总是互不相通。”   温泊雪握拳:“汪汪。”   “晏公子提前出关,这是好事啊。”   意水真人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学小狗叫,但心觉有趣,还是跟着开口:“汪汪!”   韩啸行扶额,给自家师父嘴里塞去一块甜糕。   周身凛冽的剑气消弭无踪,晏寒来茫然垂眸:“……汪汪?”   他低头的瞬息,有清风裹挟皂香而来,混杂着树叶泥土的芬芳气息,清甜凉爽。   林中鸟鸣啾啾,清风揉开薄雾。   晨光熹微,映出每个人眼角眉梢的笑意,不那么道骨仙风,满满尽是凡俗烟火气。   那是一种让人心生喜爱与眷恋的生机。   谢星摇抿唇笑笑,伸手戳一戳他肩头:“笨,你就不要学他们汪汪啦。”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