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折娇》作者:鹭洲里   文案:   #爱炸毛的醋缸直球王和他的清冷小妻子#   江殷十几岁那会儿,本着“美人只配强者拥有”的中二观念,理所当然地认为国公府的三小姐陆玖应当属于他。   因为江殷觉得,不说打遍天下,打遍京城无敌手他还是有的,妥妥的强者啊。   十五六岁的江殷,别的不会,打直球倒是一绝。   他喜欢陆玖,他就要天天跟块牛皮糖一样粘着她。   她干什么,他也干什么,她的事情,他通通都要插一手。   陆玖喜文,江殷爱武。   江殷就逼着自己跟陆玖听京学先生的讲课《六朝史》。   哪怕他素来都是把看书当睡前催眠。   结果因为课上打瞌睡打得太响,被先生连人带书丢出京学。   陆玖喜静,江殷爱闹。   江殷就背地里拉着兄弟朋友给自己恶补课业,在陆玖跟前强装出一副少年老成。   陆玖垂眸读书:“但使龙城飞将在……”   江殷洋洋得意:“六宫粉黛无颜色!”   陆玖脸色一黑:“后宫佳丽三千人……”   江殷摇头晃脑:“铁杵磨成绣花针!”   陆玖摔书而去,江殷挠头不自知错在何处。   躲在一旁的江殷好友们纷纷转头捂脸:白给这个呆逼补了一宿的课!   只是,他做到了这个地步,陆玖却还对他爱答不理的。   少年的江殷心里藏不住几个事,陆玖避着他,他心里就着急。   一着急,他就翻了陆家的墙头,气冲冲地质问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陆玖垂眸,不慌不忙地翻了一页书,八风不动地说:“我只喜欢英雄,我不喜欢纨绔。”   江殷气得脱口而出:“那等我当了英雄,你就得喜欢我!”   就是这么句玩笑话,真的让少年鲜衣怒马,征战沙场。   许多年后,他刀口舔血里杀出一片天地,推翻暴君,建立新朝。   在百年史书上,天下以为宣武皇帝当年揭竿起义是为了造福苍生。   只有宣武皇帝自己知道——   他可没想这么多。   他只是觉得,他都当了皇帝,那应该也算是个英雄吧?   他只希望陆玖喜欢他。   像他喜欢她一样地喜欢他。   一句话简介:炸毛醋缸直球王   立意:人的成长,总是需要另一个人的包容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玖、江殷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她只是我的妹妹   嘉熙三十六年的雨季比往年都长,已经过了端午,绵绵的细雨却还不肯停歇。   宣平侯府的仆从们两个月前从京师凤鸣府出发,前往益州迎接本府小姐回京。   晌午抵达京畿时,恰逢天青色的穹庐上又飘起朦胧细雨。   “姑娘。”婢女风莲将一盒装点精美的糕点恭敬捧给主座上的小姐,“您一早没吃东西,一会儿入府还要拜见长公主并夫人,奴婢怕您饿着,请用些糕点垫一垫吧。”   “拿过来吧。”   主座上,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传来。   风莲用一方轻软的锦帕包起盒中一块小巧玲珑的绿豆糕,恭恭敬敬地递上去。   一只莹白纤长的柔荑轻轻接过。   那手生得极秀美,手指细长笔直,指尖上莹润的指甲染了丹蔻。   因为肤色过于白皙,五指的关节上还泛着一点淡淡的浅粉色。   风莲递完糕点,忍不住顺着那只手抬头偷偷看了一眼。   一身时新的两片裙,上穿鹤冠红的窄袖衣,下面是一条轻软飘逸的月白长裙,略略蓬松的双蟠髻上除嵌一把珍珠篦外,再无别的妆饰。   她正品尝那一块小巧的绿豆糕,远山烟云的眉婉顺低垂,双颊薄施檀色,睫毛轻盈垂落,弧度恰似寒鸦纤长浓密的翅羽。   绛唇微启轻咬糕点,露出浅浅一线贝齿。   这位新接回侯府的主子容色浓丽,简单的低眉敛目,便叫风莲看得出神。   递过来的绿豆糕里嵌了玫瑰芯,味道清甜,陆玖素来喜欢,但今天只吃了两口便放下。   她有心事。   人生的前十五年,陆玖是京师宣平侯府庶出的三小姐。   当年她的母亲柳姨娘与宣平侯正妻魏氏同时怀孕,因为妻妾之间的不睦,柳氏便设计陷害魏氏腹中的胎儿,没想到却被魏氏抓个正着。   彼时宣平侯虽厌弃了柳氏,但念着她曾还未分娩,于是暂未处置。   一直等到柳氏生产后,宣平侯才发话让柳氏带着她所生下的女儿前往益州老家的庄子上思过。   恰好魏氏所生也是个女儿,柳氏心生歹毒,便贿赂了几个贪财的婆子,几人联手对调了嫡庶女。   真正的嫡女陆玖跟着柳氏去了益州的庄子上,而假的那个则在侯府里裹着绫罗绸缎娇养长大。   一直到两个多月前,当年一个参与了调换女婴的嬷嬷酒后失言,事情的真相这才浮出水面。   涉事的婆子被送至官府,柳姨娘则畏罪服毒。   风波过去,宣平侯府的人便来了益州迎接陆玖回京,同时为弥补她,还特意准备为其定下一门很好的婚事。   对象是东宫储君的庶子——江炜。   江炜的生母乃是陆良娣,陆良娣又是宣平侯的嫡亲姐姐,当今圣上原本就青睐宣平侯府,加之陆良娣进宫向皇上进言,不久之后,皇帝就会下旨赐婚。   江炜虽然是庶出,但也是京师有名的翩翩温润公子,加之出身皇族,满腹诗书,综合来看,这确实是一桩亲上加亲的好婚事。   柳氏生前素来不亲近陆玖,陆玖与她之间并没有多少母女情分。   柳氏死了,陆玖并不伤心。   所以当宣平侯府的人前来益州迎她时,她心里是雀跃的。   从小她就是个要强的性格,虽然身在乡野之中,但是她从不敢松懈。   十五年下来,诗书礼仪,女红针线,她都要做到最好。   但这些才能只有在京师才能派上更大的用场,替她谋一个锦绣前程。   所以在她看来,突然转换的身份简直就是老天爷在给她开后门。   进京、成为嫡女、嫁皇孙。   这一桩桩喜讯都在预示着她陆玖的前途一片光明灿烂。   马车就这样朝着陆玖心中的圣地京师前去,可随着与京畿的距离不断缩短,她心中却开始惶恐起来。   前往京师的这些日子,她总在做一个噩梦。   那噩梦是连续的,每当她又靠近京师一点,当晚,那个梦就会做得更长一些。   梦里的主人公就是她自己。   梦中的她跟现实的她一样,作为刚刚归位的嫡女踏上了回京的马车,回到了煊赫的宣平侯府,见到了祖母华阳长公主、亲生母亲魏氏以及那个占据了自己十五年人生的陆瑜。   陆瑜跟陆玖很不同。   陆玖的容貌明艳大气而凌厉,陆瑜比不上陆玖精致,但是却天生一副天真的容颜,恰似一朵单纯干净、涉世未深的小白花。   陆玖对内对外规矩严苛,做事条理分明,而陆瑜因为魏氏的娇养,从小到大就不用操心任何事。   魏氏虽然有愧于陆玖这个真女儿,却也对当眼珠子宠了十五年的陆瑜不舍。   因此魏氏并没有因为陆玖的回归,而把陆瑜打回她原本的庶女身份,而是将陆瑜改记在自己名下。   这样,陆瑜虽然成了三小姐,却依旧是嫡出,地位丝毫没有被撼动。   而陆玖,只不过从庶出的三小姐变为嫡出的二小姐罢了。   梦中,回到宣平侯府后的日子并不容易。   陆瑜在侯府中当了十五年的嫡女,已经和亲人们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在府中的下人们面前也更有威严。   而且,她与魏氏的关系也更像一对亲母女。   陆玖知礼仪,为人处世滴水不漏,在魏氏的面前,她虽然处处规矩,却不懂陆瑜的撒娇讨好。   从小母爱的缺失让陆玖根本不知道一对正常的母女应当如何相处。   她以为,只要她侍奉魏氏得当,行事规矩,做好一个标准的侯门小姐,就是孝顺。   可陆玖妥帖的规矩落在魏氏的眼中却是疏离的表现。   魏氏以为这个女儿是记恨她将她遗失了这么多年,所以对她这个母亲格外冷淡。   每当在陆玖处碰壁,魏氏都会去陆瑜这个贴心小棉袄处寻求安慰,而陆瑜的甜言蜜语也总是能带给魏氏一种做母亲的安慰感。   陆玖会管束自己屋里的下人不让魏氏操心,会在闲暇时做一些针线送到魏氏的房中,也会在贵妇千金们的宴会上凭借自己得体的言行给侯府挣到足够的脸面。   而她默默做的这一切,在魏氏的眼中却不如几句撒娇的话。   梦见这一段时,梦境外的陆玖真的觉得很讽刺。   原来,做实事的女儿,比不上嘴上孝顺的女儿。   她的标准严格不如陆瑜的随和随意,她的行事规矩也不如陆瑜的迷糊可爱。   长辈眼里陆玖是个古板的冷漠小辈,平辈兄弟的眼里陆玖是个没人情味的冷美人。   而陆瑜落落大方,长辈面前是甜姐儿,男孩们的面前则是爽朗大方,大大咧咧没心机的暗恋对象。   梦中的陆瑜极受追捧,京师追逐陆瑜的世家公子不计其数,就连陆玖的未婚夫皇孙江炜也默默喜欢着她。   江炜与陆瑜青梅竹马,他们默契十足,有仅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也有仅属于他们二人的童年回忆。   梦境继续往后,画面一转,到了陆玖与江炜婚后的场景。   成婚后,陆瑜跟江炜这对青梅竹马之间仍然频繁联系,陆瑜经常借着看望姐姐陆玖的理由堂而皇之的进入皇孙府,与江炜往来说笑,亲密无间一如从前。   而陆玖呢?   在这对青梅竹马之间,她这个正妻才像是一个多余的人。   陆玖怀疑陆瑜的时候,陆瑜总会慌张地解释:“姐姐,你千万别多心,我跟表哥之间没什么的,我只把他当兄弟,绝不会有男女之情!”   出游时,这种本该夫妻二人单独相处的静谧时光,江炜却总要带着陆瑜一同前来。   江炜认为陆瑜与她是好姐妹,而且陆瑜在闺秀圈子里并没有朋友,江炜怕她一个人寂寞,于是去哪儿玩都将她带上,处处为她考虑。   陆瑜总是旁若无人的与江炜打闹,最后察觉陆玖越来难看的脸色,才会后知后觉、可怜兮兮地跟她说:“姐姐,对不起,我们从小就这样习惯了。”   陆玖曾给江炜亲手做了一个精巧大方的荷包,可不知为何,那荷包最后却出现在陆瑜的手中。   陆玖始终记得梦境里,陆瑜那格外刺耳的笑声。   陆瑜说:“姐姐,你怎么送一个藏蓝色的荷包呢?他不喜欢藏蓝色的,你应该送他茶色。姐姐,你为什么会连自己丈夫的喜好都不清楚呢?”   与江炜青梅竹马的陆瑜,对江炜的从前过去、爱好讨厌、一切一切都了若指掌。   她就像一个魔咒,横断在陆玖的婚姻当中,怎样也除不掉。   陆玖为江炜操持上下,为江炜讨得了所有长辈的欢心,为他的仕途耗尽心血打点,江炜却看不到她的好。   他的眼中,永远都只装着他那个求而不得、天真烂漫的瑜妹妹。   成婚第三年,梦境里的那个陆玖怀孕了。   她怀的是皇室头一个皇曾孙,皇帝因此非常高兴,赏赐了皇孙府上下,连并江炜在朝中也受到了提拔和重视。   可以说,那个孩子是她的小福星。   陆玖把所有的爱都寄托在她的小福星身上,在孕期为这个孩子做了许多精致的小衣服小虎头鞋,每天虔诚地期盼着她的小福星降世。   可是这个孩子胎位不正。   就在发动的那一天,她拼上了性命,却还是没能把她平安地带到这世上。   生下来的时候,她的小福星变成了一个死胎,而她自己也因为大出血差点儿死在了产房当中。   那一晚,江炜竟然没陪在她身边。   江炜直到第二天天明后才回府。   而他消失一整晚的原因,竟然是因为陆瑜的生日。   陆瑜生辰将至,想吃岭南的荔枝。   江炜便派下人送新鲜的荔枝上京。   昨晚荔枝还没到京畿,而第二天就是陆瑜的生辰了,江炜怕赶不上日子,于是连夜亲出京取荔枝。   他连夜接了荔枝,刚回京,就先去了一趟宣平侯府。   送出给陆瑜的生辰礼物,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家。   梦境中,陆玖看着那个刚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自己,面如枯槁死灰,毫无半点从前浓艳美人的光彩,眼睛里没了一点光亮。   “为什么不回来?你昨晚为什么不回来?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的孩子没了?”   “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竟然为了那个贱人的生辰抛下我?江炜,你摸着良心告诉我,我究竟算你的什么?我是你的妻,不是你和陆瑜之间多余的那个人!!”   “我跟陆瑜同一天生辰,你为什么只记得她的?江炜,我陆玖就如此不堪吗!?”   可回应她泣血质问的,只有江炜一记重重的耳光。   他狠狠甩开她的手,好看的眉拧成结:“陆玖,你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瑜儿她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   呵呵,妹妹。   看着梦境中那个自己,陆玖冷笑出声。   是呀,她只是他的妹妹。   谁会信呢?   江炜甩开陆玖的手便走了。   陆玖因为产后虚弱,再度大出血,最终一个人死在冰冷的床上。   这是梦中她最后的结局,死得凄凉无比。   每当梦醒,回想起那一床被鲜血染红的床单,陆玖都会不寒而栗,浑身冷汗。   前天晚上,她最后做了一次这个梦。   在最后一次的梦境当中,她死了,陆瑜跟江炜也断了。   但促使二人斩断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江炜对陆玖的死感到愧疚,而是因为陆瑜要出嫁了。   且嫁的那个人还是多年一直不愿成婚的皇太孙,江炜的嫡亲兄长。   陆瑜在京城中追求者众多,而在众多公子王孙当中,她只会选择最优秀的那一个,皇太孙就是那个最优秀的。   在陆瑜成为太孙妃的那几年,江炜对已经成为嫂子的陆瑜情难自已,陆玖在梦中冷眼旁观他一个人的虐恋深情戏码,只觉得他犹如一个跳梁小丑。   可是到最后,事情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太孙南下陵州治理瘟疫,却在回程的中途意外身亡,而太子与皇帝在之后的不久接连殡天。   平庸的二皇孙江炜捡漏登基成了皇帝。   成了寡妇的陆瑜便在这个时候,突然找回了当初与江炜青梅竹马的感情。   她回过头去找江炜,一见面,天雷勾地火。   陆玖在天上看着,这两个臭不要脸的东西简直是一啪即和。   反正元妻陆玖已死,江炜便力排众议,以叔娶寡嫂的先例,将陆瑜迎入宫中封为了妃,又一步步封为了皇后,两人接二连三生下了五个子女。   在当了十五年的后宫之主后,陆瑜因病去世。   江炜思念故妻,便开始疯狂在全国上下搜寻强抢与陆瑜面容相似的女子。   一时间,全国动乱,民声载怨,无数可怜的女孩儿被掳进宫中。   就在江炜沉迷于缅怀亡妻之时,北方的蛮真入侵,一路长驱直入,竟把周朝北境的军队杀得片甲不留,一年后,蛮真人更是直接占领了京师凤鸣。   江炜本来就是个软弱的人,一见蛮真人打进京,立马就卷了铺盖往南方跑,不管这百年京师,不管这百万生灵,也不管老祖宗的半壁山河。   存亡危难关头,软弱的江氏皇族当中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那便是齐王世子。   因为江炜的不抵抗策略,齐王世子便先端了江炜的脑袋,而后带着二十万兵马杀上北境。   最后那齐王世子是否御敌成功,夺回疆土,陆玖不得而知,她的梦只到江炜横死。   梦境中,她一直没看清齐王世子的脸,只看到他背影宽阔,白袍银甲,在浴血的沙场中横刀立马。   与血性的齐王世子相比,江炜的窝囊不是一点半点。   梦醒后陆玖甚至还在想,若是她在遇见江炜之前能遇见齐王世子这样烈性而有担当的男子,或许梦境中的她根本就不会看上江炜那种屠狗辈。   她要嫁,也应该嫁齐王世子那种血性儿郎。   那个虚幻的梦境里,她经历了“陆玖”的一生,而当梦醒之后,发生的很多事情竟都一一能跟梦境当中的对应。   这就证明,她在梦境中经历的可能都会是真的。   陆玖挑起一旁的帷幔,望见烟雨朦胧中京师巍峨的亭台。   眼下,她马上就要抵达宣平侯府了。   若梦境里的一生是她的上一世,那她今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而且,若是有机会,她还真想去见见那个梦境中横刀立马、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齐王世子。   那样的儿郎,少年时该是怎样风姿卓卓的君子,该是怎样的耀眼啊。 第2章 前夫来退亲了   周室历朝五代,如今已是第六朝嘉熙年。   百年的积累缔造出这个国家空前的华景,而作为天子脚下的凤鸣更是富庶繁盛,光是人口便已抵达百万。   侯府位于福善街,临近天子所居的皇城,王公贵族的宅邸多集聚于此。   马车由西角门进入侯府的时候,陆玖挑起马车帷幔扫了一眼,陆宅的外墙竟然占了这条福善街的大半。   若她的人生没有被柳姨娘替换,在这样泼天的富贵下,想必也能养成一个娇憨天真的性格。   只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马车停落在一道垂花门前,随行的小厮们退下,门外候着的婆子丫鬟们替陆玖打起车帘。   随着帘子被掀动,主位上陆玖的背脊也微微挺直。   面对马车外簇簇的仆妇丫鬟们,陆玖保持着娴雅沉静的姿态,只用眸光淡淡地扫了座下一眼,并未开口说话。   外头的仆妇们望见马车中的人,一时有些微愣。   他们家的二小姐陆瑜素来被京师上下夸赞有姣若秋月的倾城之貌,可这夸词放在这位新来的三小姐面前,便多少有些不自量力。   眼前的人,潘鬓沈腰,芙蓉香腮,堪称真国色。   放眼京师诸家千金,这般年华,这般品貌,竟找不一个能与眼前之人媲美者。   风莲看扫了一眼底下人。   其实也不怪她们发呆,她头一次在益州见到三姑娘的时候,也震惊了许久,后来哪怕是一路相伴,偶尔看着那张脸的时候,她也还是会出神。   “咳。”风莲不动声色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她们该回神了。   “三姑娘恕罪!”最靠前的一个婆子慌忙低下眼帘赔罪,“奴婢们伺候姑娘下车。”   陆玖轻点臻首,淡淡道:“可。”   一个仆妇在旁拂开车帘,风莲替陆玖系好披风,便伺候主子起身。   仆妇在马车下扶着她的手,两个丫鬟簇拥在旁,引着她往阶梯慢慢下来。   细步轻移,裙裾乍动,荷香渐起。   后头的婆子们看着陆玖下车的仪态之优雅,很难想象这是一个跟着姨娘在庄子上生活了十五年的人。   之前府里有流言,称这位从益州回来的三小姐品貌粗俗,为人苛刻,可现在看却绝不是这回事。   扶着陆玖手的婆子恭敬道:“长公主与夫人已经在荣景院了,请三姑娘移步。”   陆玖微然点头,随着众仆妇丫鬟们的簇拥往荣景院的方向前去。   重城之下,双阙之中,凤鸣府可谓是寸土寸金之地。   就在这寸土为金的地方,宣平侯府至少占了五十余亩地。   侯府的建造十分用心,府中亭台楼阁遍布,庭院水榭精巧,仿照着苏杭风格所建,轩朗大气之中却又可见曲径通幽的妙处。   如今已过了端午,临接初夏,府中繁花已谢,但却处处是浓荫碧树,看上去十分令人舒爽。   陆玖跟着仆妇们穿过九曲回廊,在一座修葺得端方古朴的院落前停下。   她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匾,这儿便是荣景院——她的祖母华阳长公主所居院落。   华阳长公主乃今上异母皇姐,她出降后,与驸马生育了一子一女,长女早年采选为东宫良娣,儿子则受封宣平侯居京中。   华阳虽有自己的公主府,却不舍幼子,遂在驸马死后常年居住于宣平侯府中。   “三姑娘,请。”一旁的婆子恭敬扶着陆玖的手,请她进正院之中。   陆玖望着牌匾的视线淡淡敛下,跨进正门。   进入院中,丫鬟们在台阶前停下了,只几个体面的婆子扶着她走上去。   刚登上阶梯,就忽然听见正房之中传出一个少年带着哭腔的祈求声。   “……外祖母,孙儿求求您!趁着赐婚的圣旨还没下来,您去向皇上辞退这桩婚事吧,孙儿实在不能娶三表妹啊,孙儿给您磕头了!”   说着,屋中就传来三声“砰砰”的磕头响。   “皇孙殿下,使不得啊!”   “都还愣着做什么,快扶皇孙起来!”   紧接着,嘈杂的人声当中,忽然传来一个老妪威严的声音:“胡闹!你娘还没进宫求皇上赐婚的时候,就已经告知了你这桩亲,当时你不吭声,如今圣旨都要拟下来了你倒不愿意了?你若不愿意娶你三表妹,早先怎么不说?偏偏这个时候反悔?你这么一闹,是要把我这个外祖母的脸往哪儿搁!?”   听见屋子里的动静,正准备引着陆玖进屋的婆子愣住。   “这……”婆子脸色有些尴尬,“还请姑娘在廊下等片刻,奴婢进去通报一声。”   陆玖倒不在意,只点头礼貌道:“劳烦了。”   婆子讪笑着欠了欠身告退,掀起帘子走进正屋。   “……外祖母,孙儿真的不能娶三表妹。”   屋里,少年还在哀求。   “婚姻大事,父母长辈做主,岂有你说话的份!?”   “若是外祖母不同意去皇上跟前辞退婚事,我宁愿从此剃度出家,长伴青灯古佛!”   “你……你这是要气死我呀!”   “孙儿心有所属,绝不会娶三表妹的!若是外祖母和母亲一定要强逼,江炜只好出此下策!”   陆玖站在门廊下,仰头望着檐上如断线的珠子般滴落的雨水。   一直听到屋中少年自称“江炜”的时候,她才愣了愣。   自从她做了那个梦之后,梦境外的一切都在照着梦境中的发生,就连今天接她下车的那几个仆妇的面孔也与梦中所见的一致。   在梦中,她跟江炜的初见是在乞巧节的花灯河上,并非她回到侯府之时。   而现在,江炜竟然在她刚回到侯府的时候就出现了,而且此行还是来请求退婚的。   为何会变了?   “……这桩婚结了也是不幸,趁着今日三表妹回府,大家正好当面说清,这婚,我是一定要退的!”   “比起一个素不相识,面貌丑陋粗鄙的乡下丫头,我更想娶的是二表妹啊,我与二表妹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外祖母为何不将二表妹许配于孙儿?”   江炜言辞激烈恳切,陆玖听得出来,他是铁了心的要退亲。   虽然他诸多话不属实,但有一句倒是说得很对。   这桩婚,结了也是不幸。   倒不如不结的好。   退婚也是对的,只不过却轮不到江炜来退。   此刻华阳长公主的正屋内,满座的人鸦雀无声。   十五岁的皇孙江炜站在屋子正中,如竹的身板挺得笔直,清秀的五官因为愤懑而拧在一起,微红的眼深情盯着角落里一抹淡蓝的倩影。   穿那身淡蓝衣衫的,便是他从小偷偷喜欢着的二表妹陆瑜。   他的瑜妹妹,善良天真,灵动可爱,是他心中奉为神女一般的存在。   他与陆瑜青梅竹马长大,两小无猜,可陆瑜的追求者众多,且她身边围绕着一群优秀的权臣世家公子,而他只是一个庶出的皇孙,并不敢奢求陆瑜能够回应他的喜欢。   他不敢想自己能娶走受众人追捧的瑜妹妹,只盼着自己这辈子能够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守护她一世纯真就够了。   娶不了他心中的白月光,那么娶谁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因此,他之前才对这桩婚事点了头。   可三天前,事情忽然发生了转变,素来对他忽远忽近的陆瑜忽然找到他,并对他说她心中其实一直有他,一直喜欢着他,所以恳求他千万不能娶陆玖。   就为这几句话,千军万马也阻挡不了他退婚的决心!   若不是陆瑜忽然来找他,他根本不知道她对他也是有真情的,万一他真的取了陆玖,那他会后悔一辈子。   江炜说不动母亲,更不敢去找身为太子的父亲,今日只得来找一向疼爱他的外祖母,软磨硬泡地希望外祖母进宫去帮他退婚。   他心意已决,就是死,也不会娶那个乡下来的村姑!   他的妻,一定要是瑜妹妹这样清纯灵动的佳人。   华阳长公主坐在上首的檀香榻上,捏着雕刻辟邪拐杖的手微微颤抖,看着眼前倔强的外孙,心里是又气又恨又没地方发。   华阳忍着气,一字一句问道:“你从哪儿听得的陆玖粗鄙丑陋?谁告诉你的这些混账话?”   江炜咬了咬牙,豁出去道:“祖母不用管孙儿是从哪儿听来的,总之,孙儿无论如何不会娶三表妹!”   华阳实在头疼这个外孙,她揉了揉太阳穴,忽然瞥见派去迎接陆玖的一个婆子。   婆子见华阳的目光扫过来,连忙抓住这个空隙上前福了福身,小心翼翼地道:“长公主万福,奴婢已经按照吩咐接三小姐进来,如今三小姐就在门外,您看……”   “请三小姐进来。”华阳实在被眼前这个不孝孙气得发昏,扬了扬手,让婆子们领人进来。   江炜早听陆瑜对他说过,他这个三表妹从小养在蜀地的庄子上,是个又土又丑的乡下丫头。   他忍不住暗暗勾唇一笑,真是太好了。   当着这个乡下丫头的面,他正好羞辱她一番。   嫁给他,也不看她配不?   “三小姐到——”外头的丫鬟们报。   江炜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听见身后的一挂珠帘泠泠响动,人已走了进来。   裙摆盈盈飘动,那个身影停在江炜身侧的时候,他闻到一股清幽的暗香。   耳边的声音并没有带着江炜想象之中的那种浓重乡音,那个声音沉静且好听:“孙女归来,拜见祖母、拜见母亲。”   “玖儿起来。”华阳看着座下礼仪规矩妥帖的孙女,满意地点了点头。   江炜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转过头去看身侧的人。   最先入眼的,是一截白皙如雪的脖颈。   身边的少女慢慢抬起头的刹那,好像她周遭的景物都已失了色彩,只有那如雕刻而出的浓丽面容散发着朦胧光晕。   她目不斜视地拜见完长公主,起身时,仪态万千。   刹那,江炜只觉得心漏跳一拍,猛地他脸就红了。   这就是传说中粗鄙的陆玖!?   他决心要退婚的人?   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可笑的念头……   陆玖若是长这个模样,他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和她成婚…… 第3章 你这未来的夫君不行啊,你……   原先还情绪激愤的江炜在对上陆玖后即刻不说话了。   华阳长公主不动声色扫了眼外孙,会心一笑,朝陆玖招手:“近前来,让祖母好好看看你。”   “孙女遵祖母的话。”陆玖温声回应,提裙上轻步上前。   华阳伸出一只手,由丫鬟搀扶着慢慢起身。   陆玖垂眸站在华阳跟前。   华阳面带微笑,一双精神矍铄的眼睛不动声色将陆玖细细打量了一遍。   这个孙女模样标致不说,举止也很端庄,很有她年轻时的样子。   嫡女便是嫡女,即使十五年养在庄子上,也没养坏。   华阳心中对这个刚回京的孙女有了点好感。   “从益州一路跋山涉水上京,苦了你了。”华阳抓起陆玖的手放进自己的手中,“因为那起子歹毒的下人,让你在那庄子上待了十五年,如今害你的人都已伏法,你放心,回来后,侯府上下都会好好补偿你的。”   陆玖抬起眼帘,她望着华阳,泫然欲泣:“孙女十五年来久居蜀地,不曾在祖母与父母膝下尽孝一日,今蒙长辈怜惜得以归来,自当勤谨侍奉于长辈跟前,怎敢说补偿二字?”   “益州清苦,能回到京师,便已经是孙女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   “在益州十五年,你还能长得这样懂事,可见是受了不少委屈。”华阳听着她说的话,心中有些怅然。   其实益州的生活并不算太凄凉,作为侯府千金,该有的物什侯府不会缺了她,只不过那里的生活跟京师比,却是云泥之别。   不过现在长辈既然觉得她委屈,那她便委屈好了,顺便博一个懂事的名声。   陆玖敛眸拭泪,正想回长公主的话,身后却忽然响起一道摧心肝的啼哭声:“我……我苦命的玖儿,我的女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华阳听见哭声微皱眉,目光扫向被丫鬟婆子们搀扶着走上前的夫人。   陆玖正回头,便被这夫人揽入怀中抱着大哭。   这便是她的生母魏氏了。   听着耳边的哭声,陆玖心里却毫无波澜。   梦中,魏氏在她回府时对她是算好的,只是这十五年里,陆瑜作为魏氏独女的地位在魏氏心中根深蒂固,魏氏潜意识经常将陆瑜看得更重,对陆玖好的时候也总是怕委屈着陆瑜,弄得陆玖在侯府位置十分尴尬。   而在陆玖出嫁之后,在陆瑜的挑拨下,魏氏与她的母女情就更淡了。   梦中的魏氏一直纵容着陆瑜,在陆瑜与姐夫关系暧昧的时候坐视不理。   陆玖死后,她更是支持陆瑜进宫为妃,丝毫没有顾念她这个已经过身的亲生女儿。   虽然对魏氏没什么感情,但她也不愿与魏氏的关系再如梦中一般僵硬,至少不能因为这个被人钻了空子。   于是陆玖伸出手,也搂住魏氏,喊了一声:“母亲……”   魏氏自知道这亲生女流落在外,就十分心疼,如今听她叫一声母亲,母爱瞬间泛滥,搂着陆玖又是宝贝又是心肝儿地哭了起来。   陆玖专心演着母女重逢落泪大戏,冷不防,又传来一道细弱的哭声。   她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一抹淡蓝色的身影飘至魏氏的身旁。   陆玖几乎一眼就认这是陆瑜。   陆瑜一边哭着一边用手帕拭泪,哽咽道:“阿娘,可真是太好了,妹妹她终于回来了……”   陆玖当着众人按规矩唤魏氏母亲,陆瑜上来却是一口一个阿娘。   陆玖心里摇头直笑,这是当着她的面给她展现亲疏呢。   陆瑜身量纤弱,容貌清丽明朗,哭起来一唱三叹,如带雨梨花惹人怜惜。   魏氏将陆瑜拉到陆玖面前道:“玖儿,这是瑜儿。”   “妹妹,你终于回来了……”陆瑜眼泪莹莹,“妹妹在益州受苦多年,我这个做姐姐的心里何其难受,今后我们姐妹和和睦睦,一起孝顺祖母和爹娘。”   陆瑜把话说完,便用余光去看魏氏的表情。   “瑜儿当真是娘懂事的好女儿。”魏氏欣慰点头,她原以为陆瑜在侯府被独宠了十五年,接受陆玖会有些困难,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接受了,还和玖儿十分亲热。   陆瑜顺势便挽住了魏氏的手:“女儿虽然愚钝,可是担着姐姐之名,必然会好生照顾妹妹。”   她破涕为笑,眼神爽朗。   陆玖听着陆瑜一口一个姐姐,不急不忙微微地一笑:“母亲,原来这瑜姐姐呀,女儿原应该谢姐姐呢。”   陆瑜听见陆玖不怒反笑,心中起了个疙瘩。   她看着陆玖的笑容,只觉得心底隐隐有些发毛。   陆玖拭泪,道:“我不在的这十五年,若非是姐姐在府里替我侍奉长辈,我当真心中不安。如今我已回来,原本也该我当这个姐姐照顾弟妹,却不想还要让瑜姐姐照顾我,我心中实在惭愧。”   陆瑜的脸色瞬间一僵。   魏氏的心里也五味杂陈起来。   调换嫡庶被发现前,按照序齿让陆玖叫陆瑜姐姐是情理当中。   可是如今真相大白,再让陆玖叫陆瑜姐姐,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陆家二小姐的这个名号本应属于她的亲生女儿才对。   魏氏侧眸瞥了一眼陆瑜,觉得她说话实在有些鲁莽。   陆瑜察觉自己话有漏洞,连忙又握着陆玖的手委屈道歉:“姐姐别放在心上,是瑜儿一时嘴快委屈姐姐了,还请姐姐恕罪。”   陆玖不紧不慢笑着:“姐姐为何道歉?我并未有怪罪姐姐的意思啊。何况姐姐在族谱上作为二小姐十五年,也当惯了这个位置,妹妹怎能抢姐姐的呢?所以姐姐还是姐姐,姐姐也并未委屈我。”   上一世的陆瑜借着这个妹妹的身份不知道捞了多少便宜,而陆玖身为姐姐,只能处处对妹妹容让。   所以这一次,陆玖可不想再当陆瑜的姐姐。   “玖儿,委屈你了。”魏氏看着这个失而复得,又漂亮又知礼的女儿,甚是窝心。   陆瑜则站在一旁,咬着嘴唇眼神复杂地看着陆玖。   陆玖委屈什么?她才委屈呢!唯一的嫡女名号被夺走了,现在连未来属于她的皇后之位也会先被陆玖占领。   不过,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赶在赐婚圣旨下达宣平侯府之前,找到了江炜,并让他前来与陆玖退婚。   上一世她因病而死,和江炜生下他们第五个女儿后便撒手人寰,甚至没有当上太后。   死前她心中深感遗憾自己年少时押错了宝,为了当上太子妃、当上皇后,嫁给了江炜的哥哥,可造化弄人,她从前视为舔狗的废物江炜才是最后登基的人。   所以当她三天前重生回宣平侯府之时,她意识到,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   少年的江炜一直对她求而不得,这个时候,她几句话就能挑拨江炜亲自去推了与陆玖的婚事,而后再娶她。   虽然最开始可能只是一个庶出的皇孙妃,但因江炜最终会登临九五,届时她自然升级为名正言顺的皇后,而且还免除了上辈子入宫时的许多复杂。   看着一旁的江炜,陆瑜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挤出许多眼泪准备再度开始演戏。   “……今日确实是姐姐委屈你了。”陆瑜执着陆玖的手,然后回头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江炜,对着魏氏与华阳长公主忽然噗通一声跪下,开始声泪俱下道,“这样的事,原不该在妹妹回府这样喜庆的日子闹出来,只是瑜儿与表哥情深至此,眼看着表哥要娶妹妹为妻,瑜儿心中实在忍不住。”   陆瑜对着华阳与魏氏各磕了一个头,然后跪在地上抓住了陆玖的一片衣角。   她可怜兮兮的,好像今天被退婚的那个是她。   “我知道对不住妹妹,可是我与表哥情深几许,我请妹妹看在我们姐妹今日相认的份上,把表哥还给我吧!”说着,她还回头看了一眼江炜,示意他也赶紧上来请求华阳入宫退婚。   江炜站在原地,却先看了一眼魏氏身旁的陆玖。   其实刚才看到陆玖之时候,他就不是很想退婚了。   这么个绝色,光是摆在家里都能让他足够长脸。   可看到陆瑜望着他时楚楚可怜的眼神,他又觉得自己刚才不想退婚的念头实在对不起瑜妹妹。   江炜的心中有些纠结,最后还是上去了。   他在陆瑜的身侧并肩跪下,可张口退婚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   能不能当未来的皇后和未来的太后可就看江炜的态度,江炜却半天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话,陆瑜心中焦灼万分,忍不住用手拽他的衣袖提醒:“表哥,你说话呀!”   “我……”江炜为难。   他不忍拒绝瑜妹妹,但又舍不得退婚这个漂亮的未婚妻。   陆玖站在一边,看着左右为难的少年江炜,只觉讽刺。   她还以为他多喜欢陆瑜呢,左不过是得不到的人更香罢了。   这会儿陆瑜对他表了真心后,得不到的那个便变成她,于是他又舍不得跟她退婚了。   越看江炜,陆玖就越觉得她上辈子眼光不行。   不由得,她又想起梦中那位在沙场中英姿勃发的齐王世子。   比起齐王世子,江炜差远了。   面对着跪在眼前的这一对孙子孙女,华阳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下来,魏氏心中也有些隐隐不快。   陆良娣见江炜与陆瑜颇有青梅竹马之意,曾经也动过让二者成亲的心思,甚至还托她问陆瑜是否对江炜有意。   魏氏记得陆瑜当时斩钉截铁说过,她不喜欢江炜,只把他当哥哥。   现在江炜要娶陆玖了,陆瑜又忽然站出来说她对江炜有情。   她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给她的亲生女儿难堪不成?   虽说大周民风开放,对女子的约束太不严格,但无缘无故就被退婚,说出去陆玖成了什么人?   今日嫡女回归的喜庆已经彻底被江炜的退婚、陆瑜的诉衷肠给毁了。   陆玖明显感觉到屋中的气氛降到冰点。   这桩婚事有关宣平侯府和华阳长公主的脸面,就算是亲外孙,华阳也绝对不会容许他前来退婚。   陆玖垂眸想了想,上前一步,对着华阳与魏氏福了福身。   “外祖母,母亲,可否让我与皇孙殿下单独谈一谈?”   婚事是两个人的事情,华阳想,他们这些外人在旁边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让当事人去谈一谈,兴许说几句就好了。   “也好。”华阳点头,“那就派丫鬟们跟着,你们到后头的园子里去说。”   “多谢祖母。”陆玖福身告退,便有华阳屋中的丫鬟们给她引路。   江炜犹豫起身,朝华阳和魏氏一拱手,跟着在陆玖的背后离去。   雨已经停了。   离开气氛凝重的荣景院,众人到了屋后一处清幽的园子内。   园内栽种着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榆树,那树极大,漫延的枝干一直伸到墙沿外。   如今正值春夏交接,树上便开满了串串细小的白色花蕊,风一过,洁白的落花便细碎飘落,如同下雪。   这处园子的墙外连接街市,依稀能听见外面街道的喧哗声。   陆玖让丫鬟们在不远处等着,自己与江炜继续往前走。   一直到那棵开着花的大榆树下,陆玖的步子才停住。   这儿正好,远处的丫鬟们能看见她做什么,却又听不见她说什么。   陆玖停步转身。   背后的江炜一个不防,慌忙也停下来。   她站在与江炜相隔四五步的地方,抬起头,目光淡然地再打量了他一遍。   “皇孙殿下想和臣女退婚?”陆玖先开口。   “啊?”江炜后知后觉地抬头,眼神躲闪,“我其实……”   “其实什么?”当着只有他们两个人,陆玖也懒得再装温柔,她冷淡一挑眉,看着他。   “我之前听说你貌若无盐,所以对你有点误会,但是现在,我……”江炜吞吞吐吐道,“我觉得我们可以试一试。”   “不必了。”陆玖冷淡看着江炜,开门见山道,“正如皇孙殿下所说,臣女与殿下素昧平生,还是与殿下情投意合、青梅竹马的二姐姐更适合您。殿下今日既然是来退婚的,那臣女便给殿下一个答复,也免得殿下白跑这趟。臣女同意退婚,但不是殿下退臣女,而是臣女退殿下。”   “不是的!你误会了!”没等陆玖的话说话,江炜就急忙摆手,“我虽说心悦瑜儿,但我也没有不想娶你啊,我只是跟瑜儿有誓言先,若是你要嫁给我的话,我是可以跟你成婚的,大不了……大不了就让瑜儿做侧室。”   陆玖差点以为自己的听觉出现了问题。   她忍不住揶揄:“殿下,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男人变脸变得也太快了,陆玖觉得真该让陆瑜也听一听江炜这无稽之谈。   江炜还红着脸喃喃:“……我知道,但是我们的婚事不是已经快定下了吗?我本来是想退婚的,但是现在一想,确实也有些麻烦,还不如……”   “不必了。”陆玖斩钉截铁打断他的话。   江炜一愣,抬头却看到面前的女子瞳仁里闪烁着讥讽的笑意,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站在他跟前的女子微微扬起了下巴,墨玉般的瞳仁内隐隐翻动着怒火让目光愈发亮灼。   “多谢皇孙殿下的厚爱。”陆玖看着他,冷淡一笑,“不过,臣女毕生所愿,是嫁与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不求他是贵胄皇孙,不求他能封侯进爵,只求他是一个有敢作敢当、一心一意,能够给人安稳感的好儿郎。”   她看着江炜,目光越发嘲笑:“而皇孙殿下您呢?定亲之前,您心中分明喜欢旁人,却对婚事不置可否,耽误对方;定亲之后,你为一己私欲要求退婚,强求疼爱您的外祖母,忤逆长辈;决定退婚之后,你开始振振有词,后面却又忘记与我二姐的诺言,见异思迁。”   她提高了一点声音:“敢问,您这样敢做不敢当、毫无责任、毫无孝义、飘忽不定的男子,我如何能愿意嫁?殿下,原本这话应该当着长辈们说,可是顾念着您的身份,我才单独告诉您。”   “是臣女,要与殿下退婚。”   她仰着头,一字一句把话说完。   江炜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可看着陆玖那双漂亮凌厉的眸子,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陆玖说的每个字都是实话。   他确实因为喜欢陆瑜而决定跟陆玖退婚,可是又在看见陆玖的样貌之后改变了想法。   他喜欢陆瑜是真的,但陆玖比陆瑜漂亮太多也是真的。   他只是很难选择而已,哪有她说得那么不堪?   江炜到底少年气盛,陆玖这一席话羞得他恨不得当下找个地洞钻进去。   身为皇孙,从来还没人这么羞辱过他!   江炜怒火中烧,只觉得一股气从心底腾上来,看着面前这张好看的脸越发生气,恨不得把她撕碎,于是他猛地举起手来。   陆玖没想到江炜恼羞成怒起来竟然会直接动手打女人,她站在原地,根本来不及躲。   掌风呼啸而来,陆玖心中狂跳,眼看着那巴掌就要朝着她脸打下来时,头顶榆树上却忽然“嗖”地飞来一颗石子。   陆玖只看见那石子在眼前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而后耳边便传来江炜痛叫的声音。   江炜“啊”的一声,收回了那只打向陆玖的手。   “谁!?谁偷袭本皇孙!?”江炜捂着那只被砸中的手大叫,疼得五官都皱在一起了,可见刚才砸那一下不轻。   陆玖心有余悸地往后退开一步,正想这横飞的石子从何而来,却忽然听见头顶上榆树的枝丫沙沙作响。   她下意识抬头。   江炜见她抬头,于是也往上看。   高高的榆树枝干上,不知何时竟然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他身穿鹤冠红的劲袍,劲瘦腰身上绑着玄玉腰带,墨发高扎成一束飒落的马尾。   少年郎一条腿屈在树干上,另一条腿则放在树干下闲闲晃荡,左手里还一抛一抛地玩着一颗石子。   衬着背后繁密的碧叶,他这一点红格外炸眼。   见他们发现他了,他也不走,仍旧坐树干上,俊朗的脸上带着看戏的笑意。   少年郎看都没看江炜,只盯着陆玖,脸上笑容熠熠。   “你这未来的夫君不行啊,你应该换一个。”少年挑着英气的眉说,“我敢作敢当,一心一意,你觉得换成我怎么样?” 第4章 打女人的废物,我一个打八……   微风轻拂,摇曳起满树繁花,细碎洁白的榆花因风而起,如同在暮春里降了一场雪。   陆玖站在树下仰头望着少年郎,愣了半晌才开口道:“你说什么?”   “我说……”树上的少年郎挑眉笑着,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我说你这未来的夫婿不行,你应该换一个,换成我。”   一番话,相当理直气壮。   陆玖不知道这少年什么时候坐在榆树上的,更不知道他在树上偷听了多久。   但她肯定,他方才指责江炜的那一段,全部都被树上这人听到了。   江炜被骂实属活该,她却也不想她痛斥江炜的事情被第三个人知晓,若是事情流落出去,难免落一个厉害的名声。   陆玖肠子都悔青了,她应该再小心些的。   刚才贬斥江炜之前,她还特地环顾了一下树周围是否有人,可谁想到人会在树上啊!   现在好了,被人家当戏听了大半天!   看着树上那吊儿郎当坐着的少年郎,陆玖心里羞愤又不好发作,于是冷冷瞪了他一眼。   这人跟她差不多大的年纪,通身锦衣环珮,怎么看都像个勋贵家的公子,却不想连非礼勿听的道理都不晓得!   听见他们说话,他不走开便也罢了,竟然还坐在树上听整场。   现在被人发现偷听,不赶紧红着脸灰溜溜逃跑,却堂而皇之地对人家姑娘说——你未婚夫不行,换一个,还要换成他!   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果然是京城纨绔,毫不知礼!   陆玖直接对此人好感全无。   “你怎么不说话?”见她瞪自己,那少年却毫无反应,还一脸正经地反问,“你不是说你喜欢敢作敢当、一心一意的吗?我就是啊,你还等什么,快选我啊。”   他手里的小石子一抛一抛,英朗的眸子瞥了一下江炜,挑眉继续对她道:“你选我,以后我罩着你,至于你身旁这样的嘛……”嘴角微勾,少年眼神猛然一沉,蓦地将手里最后一颗石子朝江炜额头上砸去——   “哼。”树上的少年冷嗤,“打女人的废物,我一个打八个。”   “你胆敢对本皇孙动手,你不要命了?”江炜捂着额头痛叫一声,抬起眼起看树上少年,“待本皇孙记住你这张脸,定要……怎么是你!?”   待看清那少年的容貌,江炜忽然愣住,后半截话都没说完。   “是我,怎么了?”少年郎慢悠悠双手环胸,目光桀骜睥睨江炜,“见着你爹很惊讶?”   “你怎么在这儿!?”江炜瞪大眼。   “你管我在哪儿?”对方不紧不慢反问,“儿子在这,爹不能在这儿?”   “你!”江炜指着他气噎。   陆玖看着江炜脸上的错愕,感觉这两人似乎认识。   且听他二人谈话针锋相对,像是关系不好。   陆玖原本还怕树上这人跟江炜穿同一条裤子,若是这样,树上那人岂非会把她痛骂江炜之事宣扬得满城皆知?不过现在她放心了,这两个人,不对付。   江炜自称皇孙,树上的少年听了却也不慌张,他懒得理江炜,只将视线收回来看着陆玖,接着非常爽朗地一笑问她:“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你……”陆玖皱眉语塞。   忽然,树上少年却神色一凛,一双飞扬的眼眸如鹰隼,警惕抬起盯向陆玖身后。   陆玖还没反应过来,少年郎猛地撑着树干利落起身。   他随手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叶子,身影藏在繁密枝叶中。   “今日没功夫等你说了,你好好想想,下次见面再告诉我。”少年郎抛下话,便沿着伸往围墙外的树干离开。   只见他身手极为敏捷,脚步轻点树干如同轻点凌波,身影沿着左右榆树枝桠腾跃而去,临近围墙时蓦地飞身一跃,一抹殷红的衣袂扬在风中,颜色如同夏日傍晚飘散空中的赤色烟霞。   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   只一瞬,他人便不见了。   陆玖回味起他离开前说的话。   让她好好想想,还要下次见面再告诉他?   真是……想太多。   她才不想再见他这种锦衣纨绔好吗?   少年郎离开后,陆玖慢慢将目光收了回来。   她侧眸瞥了眼江炜,忍不住将那个少年与江炜作比。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那种锦衣纨绔,也确实比江炜这种飘忽不定、没主见没骨气的强。   江炜察觉到她的目光,忽然侧眸过来。   今天被陆玖痛斥,他心里本就憋着火,刚才又还碰上那个冤家,当着陆玖的面还被对方说成废物、一个打八个里的八个。   他身为男人的脸面都丢尽了,陆玖还用那种带着讥诮的目光看着他。   其实陆玖看江炜的眼神根本没有带任何情绪,只是在江炜当下的心理环境之中,谁看他,他都觉得对方是在笑话他,无能的狂怒席卷他全身,当下便忍不下住了。   打不过那个走了的,还教训不了区区一个女人吗?   “看什么看!没看过吗?”江炜急火攻心,上前就推了一把陆玖,“你刚才是不是在笑我?”   陆玖往后踉跄了一步,扶着榆树杆才站稳。   江炜挡在她跟前。   越过他的肩膀,陆玖忽然看到华阳长公主带着魏氏进了园子。   而江炜背对着,看不到身后的来人。   陆玖的嘴角衔了抹笑。   趁着华阳和魏氏还在远处,她轻蔑一笑道:“是,我就是在笑话你,如何?照我看,你倒真不如刚才的那位公子,我陆玖要嫁也应该嫁他那样的人。虽然您贵为皇孙,可是论人品,娶我,您配吗?”   “你以为我不敢动手?”江炜男人的自尊受到质疑,即刻暴怒。   陆玖微笑着:“您要打我?您打呀?您若有本事就冲我的脸上来,不然,您还真成那位公子口中所说的废物了。”   江炜怒火中烧,甚至忘了自己身为皇孙的身份,伸手就抓着陆玖的一只胳膊,扬拳头往她的脸上揍。   “那你就试试!”江炜叫嚣道。   陆玖咬了咬牙,却丝毫没有躲的意思。   就在江炜的拳头差点儿砸到她时,一只手横空出现。   “放肆,谁敢动我?”江炜大吼着要甩开那只手。   “到底是谁在放肆!?”与此同时,华阳长公主震怒的声音响起。   江炜的脸色一瞬刷白,他回过头,就看见华阳在众人的簇拥当中怒气冲冲走来。   江炜一下软了:“外祖母?”   “玖儿!”魏氏一声惊呼,拨开丫鬟们的手冲上去,母鸡护小鸡一般将陆玖护在自己怀中。   她在屋中许久不见陆玖回来,便跟华阳请示前去园子里看看。   却没想到刚踏进园子不久,就看到江炜要对陆玖动手。   女儿是魏氏今日方认回来的,宠都还没来得及宠,江炜竟然攥着拳头往她身上打,她可就生了这一个女儿,江炜那一拳打下去是要了她的命啊!   魏氏一边搂着陆玖心疼不已,一边抬头红着眼睛看向江炜,声音愤恨:“皇孙殿下,您贵为天子儿孙,臣妇不知自家的女儿是何处惹了您的眼,您竟然要动手打她?若是她有什么礼数不周到的地方,您责怪臣妇便罢,何故拿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儿撒气?”   原本气疯了的江炜这下才恍然回神,他连忙辩解:“不,舅母,不是这样的,是三表妹先对我出言不逊,我一下子气急了才……”   “气急了?气急了便能动手打她?”华阳站在一旁,气得发抖,“来这园子是让你们俩好好谈谈,不是让你对她动粗的,皇孙自负诗书满腹,连谦让女子的礼节也不知吗?”   “不是的外祖母,我都说了,是三表妹先对我出言不逊!”江炜急了。   陆玖将脸埋在魏氏怀中,抽抽噎噎地仿似在哭:“……母亲,我没有出言不逊,只是皇孙殿下因为倾慕二姐姐不肯娶我,我气急了,才说了句我没有不如二姐姐,谁知皇孙殿下听不得我提姐姐,还说都是因为我他才不能如愿娶妻,是以…是以……”   “我知道,我一个从庄子上来的女子不配得到皇孙殿下的真心,我原只求殿下能够温柔以待,可…可这还没成亲殿下就能对我动手,母亲,若是成婚之后,女儿真不敢想是何场面!”   陆玖说完,又扑进魏氏的怀中放声大哭,仿似刚才真的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你、你怎能翻脸比翻书还快!?”江炜听见陆玖将刚才的不是全推给自己,大为恼火。   虽然他冲动是不对,但还不是因为她先激怒他?   “你别哭,你给我出来!”江炜一急,伸手要把陆玖从魏氏怀里抓出来,“你刚才不是很能说吗?你现在装什么装?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大家闺秀,你出来!”   “炜儿,你这是做什么!?”华阳情急之下直接喊出江炜的乳名,“都还愣着做什么?你们都是死的不成?快把皇孙拉住啊!”   丫鬟们这才赶紧上前劝住江炜,一时这边的人拉,那边的人挡,江炜还在叫嚣着抓陆玖出来,陆玖则躲在魏氏的怀中委屈哭泣。   那场面,堪称一个热闹!   魏氏看着怀中缩瑟可怜的女儿,回头又看着疯魔了一样的江炜,情急之下心一横,颤抖着声音便狠狠说:“既然皇孙殿下这般看不惯臣妇的女儿,那这婚就干脆别结了!退了婚,大家干净!” 第5章 退婚皇孙后,你可不会后悔……   事情最终惊动了东宫的陆良娣。   陆良娣派人前往宣平侯府接回江炜,又抚慰了陆玖与魏氏一番,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夕阳斜落,转眼就到了酉时。   平常,荣景院总会在这个点传晚饭,但今日却破格没传。   日常起居的里间内气氛压抑,众丫鬟婆子屏退,只剩两个心腹嬷嬷在伺候。   屋中已掌灯,明灭忽闪的灯光下,华阳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   魏氏流着眼泪对华阳说:“母亲,皇孙对玖儿的不喜已经到了要动手的地步,若还结这亲事,只怕是将玖儿往火坑里推啊!”   华阳脸色阴沉:“但赐婚的圣旨都已拟好,此时要退婚,只怕会令皇上不快,还会牵连良娣。”   魏氏拭泪道:“那就真没法子么?”   华阳将目光落在陆玖身上:“玖儿,你的意思呢?”   陆玖略一忖度,恭顺道:“孙女以为,婚姻大事原应听长辈的意见,只是如今皇孙心悦二姐姐,又如此厌恶孙女,孙女若强嫁,一则对不住与皇孙情深义重的二姐姐,二则皇孙也会认为孙女强占了皇孙妃的位置,只怕与孙女…终成怨偶。”   华阳沉叹:“原是一桩好事,如今怎么就闹成了这样?”说着,她眼光一冷,扫到低头的陆瑜。   若不是这个不懂事的,事情怎么如此?   “瑜儿,上来!”华阳厉声。   陆瑜肩膀一抖,硬着头皮上前。   “跪下!”华阳呵斥。   “祖母……”陆瑜膝盖一软,抬眸求救般地看向魏氏,见魏氏也叹气不说话,只得咬唇慢慢跪了下去。   华阳审视的目光冰冷:“你可知错?”   陆瑜垂着头,双手攥紧,姣好的面容惨白。   “从前你还是嫡女之时任性妄为也罢了,如今玖儿都已回来,你不知改过便罢,怎么做出这种丢脸的事情?”   华阳的目光像一把锐利的刀:“从前你口口声声不喜欢皇孙,现在你妹妹要与皇孙定亲,你倒是跑到人前来说你与皇孙情深义重,你还要不要脸?侯府把你当嫡女养了十五年,竟然养成这个样子!”   陆瑜白着脸喏喏:“孙女只是情之所至……”   “情之所至?”华阳冷笑一声,目光又淡淡扫至魏氏,“你太宠瑜儿,这些年,把她宠坏了。”   “是儿媳的不是!”魏氏不敢辩解,也低着头。在这位婆母面前,魏氏十几年来都没有说话的地位。   “……只是祖母。”一直低头的陆瑜忽然抬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颤颤道,“反正事情也已经到了这地步,三妹妹与皇孙成婚也是不幸,不如,就让孙女替三妹嫁过去吧!”   “你说什么?”华阳危险地眯了眯眼。   “孙女与皇孙本就情投意合,又是青梅竹马长大,皇孙喜欢孙女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事,孙女嫁去东宫,往后也更能帮着侯府。更何况,姑母当初去求皇上时,只说让娘家侄女与皇孙结亲,也并未说是哪一位,换一个陆家女也不算违抗圣旨。”陆瑜激动地道,“请祖母成全,请妹妹成全!”   华阳冷嗤一声:“你若再说这样不要脸的话,我就打断你的腿。”   陆瑜急得重重磕了一个头,眼睛里的泪水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惧怕:“祖母,您成全孙女吧!孙女在侯府当了十五年的嫡女,骤然失去身份便算了,只是孙女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心爱之人啊!”   毕竟是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女儿,魏氏看着陆瑜这般可怜地朝华阳磕头,她也动了恻隐之心。   “母亲,瑜儿所说似乎也确实是种办法。”魏氏忍不住道,“既然皇孙喜欢瑜儿,咱们将这桩婚事换到瑜儿身上便是,这样既然成全了皇孙,玖儿也免于受苦。”   陆玖站在魏氏身旁,目光平静地看着堂中哭得不能自已的陆瑜,心里慢慢升起疑惑。   今日回来,她便觉得不对劲。   若按梦中事件的发展顺序,陆瑜此刻绝不会求着华阳要求嫁给江炜。   这个时候的陆瑜应该是想做太孙妃,而瞧不起江炜的。   可她现在为了嫁给江炜,甚至不惜惹怒华阳公主。   为什么?   看着陆瑜,陆玖的心中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那就是陆瑜可能也跟她一样,因为某种原因,得知了前世所发生的一切。   陆瑜知道了江炜最后会登基为皇,所以现在要抢在她前面嫁给江炜,做最后的赢家。   可嫁给江炜便是最后的赢家么?当皇帝亡了国,还让同族兄弟端了自己的脑袋。   至少陆玖觉得不是。   江炜那种见异思迁、得陇望蜀之辈,一时虽好,却不是个长久可靠之人。   今日的事情在魏氏眼中太难决断是非,她只想赶紧息事宁人。   于是在听了陆瑜的话后,魏氏踟蹰道:“……瑜儿的话,未尝不是一个方法,反正皇孙对玖儿无意,瑜儿又是姐姐,先于妹妹出嫁也是情理之中,干脆让瑜儿代替玖儿嫁过去。”   魏氏转头又抓着陆玖的手:“玖儿,这事虽然有些委屈了你,可娘也是为你好,皇孙不喜欢你,你嫁过去也不会幸福,还是让给你姐姐,娘今后会为你寻一门好的婚事弥补。”   陆玖巴不得这桩婚赶紧退掉,这福气谁爱要谁要。   “女儿自然愿意,只是如今女儿与皇孙还挂着婚事,总是要先把这桩婚撤下,然后才好接上姐姐。但被撤婚总归伤了脸面,所以我想,能不能由侯府主动提出我要退婚?”陆玖温婉道,“皇孙到底是个男儿家,他被退婚总比我被退婚听上去好,何况马上又会接上二姐姐,如此侯府与公主府的脸面也可保全,两家也和气。”   陆瑜听着陆玖的话,有些诧异,她没想到陆玖会这么爽快地答应退婚。   华阳终是叹了口气:“换婚不是不可行,只是玖儿,终究委屈了你。”   陆玖微笑:“为二姐姐的终身大事,孙女不委屈。”   魏氏没想到陆玖这样大方,一边拭泪,一边又将陆玖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如此品德,果真是我的女儿!”   见双方已经达成基本一致,华阳沉着面开口:“玖儿瑜儿,都上来我这儿。”   陆玖依言恭敬上前,陆瑜也抽抽噎噎地起身。   华阳看了看左边端庄的陆玖,又看了看右边梨花带雨的陆瑜,心中更偏了陆玖。   果然,假的便是假的,即使当嫡女养了这么多年,也还是这么小家子气。   “别哭了。”华阳冷脸吩咐。   陆瑜肩膀一抖,咬住嘴唇,这才委屈地止住哭声。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们想清楚了回答。”华阳严肃起来,“玖儿,退婚皇孙后,你可不会后悔?”   陆玖垂眸,语气里含着隐隐的坚定:“绝不后悔。”   华阳点了点头,又去看陆瑜:“你呢?嫁给皇孙,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管后来可能遇到什么,你都要替自己的选择负责。”   陆瑜抹着泪儿:“……孙女不后悔。”   “好!”华阳的手重重拍在桌子上,“既然今日你们当着我的面发下誓言,那这桩婚事变更后,谁都没有反悔的机会,若我再听到谁抱怨此事,定以家法严惩!”   听到结局,陆玖心中无比平静,陆瑜则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了,你们先退下吧。”华阳摆了摆手,“今日玖儿刚回来,回去之后好好歇息,至于瑜儿,没事便不要出门了,在屋子里反省两日!”   陆玖恭敬应下,陆瑜则面无血色,不过还好,只是让她禁足几日,这已经算是轻的惩罚了。   两个女孩跟着魏氏一同出了荣景院的正房,来到侯府东边魏氏所住的芳华院用晚饭。   宣平侯府人口简单,除去华阳公主、宣平侯陆元忠及妻妾几人外,只有三个姑娘并一个公子。   不久前陆元忠携嫡子陆镇前往远在江宁的英国公府拜寿,而庶长女陆琬已于去年出嫁河间伯府,是以侯府中现只陆玖陆瑜两位姑娘。   魏氏被今天这阵势闹得无心用饭,只细细交代了陆玖的生活起居,便吩咐姐妹二人回自己的院子休息。   为侯府中的子孙能够亲密,所以华阳公主规定,姑娘未出阁前,无论嫡庶一同住在芳华院背后的琳琅阁。   大小姐陆琬出嫁后,琳琅阁便是陆瑜一人居所,不想如今回来个陆玖,生生分了琳琅阁的一半。   陆玖告退后便带着风莲离开芳华院,提灯往琳琅阁的方向走。   走出去一阵,忽然听到背后急急的脚步声。   “妹妹!”陆玖听到有人喊她。   她扶着风莲的手停步,转过头去,便看到陆瑜带着人已经走到面前。   陆玖一挑眉,看她要做什么。   “妹妹好肚量。”陆瑜停在了她面前,明朗笑道,“姐姐没想到妹妹竟然肯割爱。”   割爱,陆玖忍不住心里笑,江炜算她哪门子的爱?   “你既然这么想嫁,我把他给你也不是不行。”陆玖微笑道,“还有什么事吗?”   “倒没什么事。”陆瑜笑容一僵,还是撑着,“只是怕妹妹初来乍到,不认识回琳琅阁的路。”   “多虑了,我身为嫡女,自然无需一一记住这些,不用我开口,侯府中自然会有人为我带路。”陆玖笑容不变。   陆瑜听到“嫡女”两个字时,脸色刹那黑了许多,她由嫡转庶之后,最忌讳旁人提身份,偏这陆玖每次都精准踩雷。   “是么?”陆瑜牵着嘴角笑了两声,眼神慢慢冷下来,她压低声音,“是嫡女又如何?妹妹,有些东西本该是我的,你可别打主意才好。”   陆玖侧眸,瞥一眼她:“放心,你的那些东西,还不至于让我看上。”   “你怎敢如此嚣张?”陆瑜气噎,“你知不知道表哥他将来……”   陆瑜叫陆玖一呛,气得差点儿就要说出江炜未来的身份,但她不能让陆玖知道,及时忍住了。   “皇孙的将来,与我无关。话说完了?那我可先走了。”陆玖没等陆瑜回话,便撒肩而过。   陆瑜实在忍不住了,咬牙喊了一声:“你就狂吧陆玖,等到以后,你只怕连哭都来不及哭!”   陆玖闻言,也回过头来。   陆瑜看到那双墨玉般的瞳仁静静盯着自己,陆玖瞳孔的深处藏着不屑的笑。   “我选的路,不管多苦,就算是跪着我都会把它走完。同样,二姐姐自己选的路,也好好受着吧。”   说完,她便离开。   陆瑜站在原地,听完那番话,心里蓦然生出一丝凉意。   她立马安慰自己,她才是手握先知的那一方,她怎么可能输呢? 第6章 幻想中的世子,必然是儒雅……   回到宣平侯府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转眼间七八日匆匆过去,眼看就到夏至。   退婚之事办很迅速。   没多久,华阳就托人给东宫的陆良娣带了话,只等和那边商量好之后,便正式向宫中提出更换皇子妃人选。   在此期间,华阳发话命侯府上下不得再提起那一日的退婚风波。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江炜动手打人和退婚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事件的发酵远远在陆玖意料之外。   等到她从别人口中再听说此事时,事情经过无数次的道听途说和添油加醋,已经变成了陆瑜抢妹夫。   更是有人暗地嘲笑陆瑜眼光不佳,看中个一言不合就动粗的男人。   而陆玖倒是成了众人同情的对象,说她并无做错事,不该平白受男方的退婚。   魏氏那边也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于是时常叫陆玖前往芳华院,怕她因为此事与陆瑜闹僵,言语之间,多有劝和的意思,更是名曰补偿送了她几样好东西。   可魏氏每次送陆玖东西的时候,却总是偷偷摸摸的,好似害怕她对自己的好被陆瑜知道,使得陆瑜伤心。   陆玖看着那些偷偷摸摸送来的礼物,只想摇头。   这个母亲,果真如她梦中一般拎不清。   她以为这样就能缓和她跟陆瑜的关系,却不知道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只会让她更寒心,更不想亲近她这个母亲。   因此相比魏氏那里,陆玖倒是更喜欢去祖母华阳长公主处。   华阳出身宫中,自幼酷喜读书。   荣景院里有整整两厢房的藏书,都是华阳自公主府带来的。   陆玖原也喜欢看书时的安静,便时常去拜访。   这些日子,荣景院的午后,下人们时常能看到长公主在树下乘凉,而三小姐陆玖则侍奉在旁,或是同着祖母一起看书,或是替祖母抄写经文,祖孙相处的景象十分和谐。   相处时间不长,陆玖却很敬慕这位祖母。   虽然出身规矩严格的宫中,但却不是个古板之人,又因着祖孙投缘,见小孙女喜爱读书写字,还暗地将自己收藏的两本前朝真迹给她临摹。   叫陆玖受宠若惊。   时光恬静,陆玖伴着祖母的时候常常想,一辈子就这么待在这位祖母身边一辈子,也不是不可。   老人的身体看起来很硬朗,但这样健朗的老人在陆玖那个噩梦之中却是突然暴死的。   这不禁让陆玖有些怀疑,上一世华阳的死是否有人动了手脚。   不然,一个向来康健的老人不可能就这么突然去世。   如今她既然在华阳身边,自然要帮这位祖母好好留意身边的动静。   陆玖与华阳的亲昵,让魏氏这个母亲心中有些不平,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却和祖母最亲,因此每当陆玖伴着华阳的时候,她便会尝尝在陆瑜的身上找自己做母亲的存在感。   看着这个依旧和自己亲昵的养女,她心中也得到了些许安慰。   而陆玖则是只保持着自己和生母之间恰好的距离,她对魏氏本来也没什么感情,上一世这个生母对她也没什么亲情,再则魏氏的性格软,这么多年宣平侯府后宅的实际掌权人是华阳公主。   说得冷漠点,跟着华阳比跟着魏氏好处更多。   陆玖一向是这性格,她不会回应一碗水端平的好,她只会回应那一份独独给她的好。   华阳是这样,魏氏却不是,所以她更亲华阳。   *   夏至过后,东宫传来了陆良娣对退婚的回应,她希望在三日后的荷香宴上当面与华阳商议。   每年夏至过后,荷花盛开,宫中便会由皇后主持,在城外的莲清行宫举行荷香宴,邀请京师各个世家于此赏花玩乐。   但这些年,嘉熙帝的萧皇后凤体病弱,无法住持宴会,于是这荷香宴便由太子妃陈氏代替主持。   周朝民风极为开放,因此,荷香宴明面上是宴请公侯臣子的家眷赏花取乐,实则各家却是将其当做一个挑选女婿儿媳、皇子公主们相看皇妃驸马的平台。   当年华阳公主便是在此宴会上与陆驸马一见倾心、结下良缘。   因此,各世家的公子小姐们也都是铆足了劲,希望在此宴会中一放华彩。   华阳特地为陆玖添了好几身精巧的宴会装束,又特地请京师有名的妆娘送了时新款式的花冠首饰,准备带正式在宴会上向各家介绍自己这个孙女,同时也希望陆玖能够在宴会上结交几个世家的闺秀,多几个可说话的朋友。   *   午后琳琅阁的东厢内,风莲将预备在宴会上穿着的裙子拿出来供自家小姐挑选,正见西窗下,陆玖靠着太师椅。   她手里握着未读完的一卷书,侧目看着窗外的满庭荫碧微微出神。   清澈的阳光浅浅拢着她周身,使原本就白皙的肤色更见透亮,她安静坐在那儿不动,如同一座易碎的精美琉璃。   “姑娘。”风莲捧着衣服上前,语气轻柔,“明日就是荷香宴了,长公主那边差人送衣裳来,请您挑一身喜欢的。”   “知道了,放那儿吧。”陆玖臻首轻点,兴致不高,随意指了指身旁的梨花木矮榻。   风莲称是,将衣裳放在陆玖所指的地方。   “对了风莲,我想问你一件事。”刚放好衣裳,风莲便听见背后三姑娘的声音。   风莲回身轻步走到她身边:“姑娘要问什么?”   “明日的荷香宴,是不是满城的公侯家眷都会参与?”陆玖抬头看着风莲。   风莲点头:“是。”   陆玖垂眸默默听着,若有所思点了一下头。   “那,齐王世子应该也会来吧?”她踟蹰了一下。   风莲愣住:“齐王世子?”   “怎么了?”陆玖呼吸一窒,微不可察地紧张起来,“京师里没这个人么?”   陆玖久居益州,对京师的这些王公侯爵并不敏感。   齐王世子这个称谓只不过在她那个梦中出现,至于现实京师里有无此人,她并不知道。   是以风莲方才反问的时候,她紧张地抓紧了手心,害怕查无此人。   风莲缓过来,忙摇头:“不不不,齐王世子确有其人!只是…姑娘突然提起世子殿下,奴婢有些没反应过来,还请姑娘恕奴婢失仪。”   听到这句话,陆玖满是汗水的手心才渐渐舒开。   “那就好……”她闭上眼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慢慢沉下。   陆玖脸上不自觉地带了点笑容,连语气也松快了:“那这次的荷香宴,齐王世子会参加吧?”   “齐王世子人在京中,若收到请帖,自然是会参加荷香宴的。”风莲看着陆玖,目光中带着点不可思议,“只是…姑娘为何会提起齐王世子?”   “我在蜀中曾听说齐王世子少年英雄,是个血性正直的儿郎,蜀地许多女子倾慕他,所以我才想趁着这次荷香宴的机会,见一见本尊,看看是否正如传言一样。”   话虽然是陆玖随口扯的,可也不算全部胡扯。   她真的很想见一见梦境中那位于国难关头挺身而出的大英雄,想亲眼看一看他的尊容。   这些时日来,她已经在脑海中将齐王世子的轮廓描绘了无数遍,在她心中,那等豪杰,少年时必然也是儒雅翩翩、俊朗非凡的。   一想到明日的荷香宴上就能见到他,她的嘴角便忍也忍不住地翘起来。   恨不得今日一瞬越过,赶紧跳到明日的宴会上!   风莲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姑娘提起齐王世子这四个字时脸上难掩的雀跃,越发迷惑。   “姑娘,您很希望见到世子么?”风莲犹豫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多嘴。   陆玖一怔:“怎么了吗?”   风莲有些踟蹰:“您…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   陆玖不解:“什么意思?”   风莲咂咂嘴,见到自家小姐脸上高兴的神色,嘴里那几句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是奴婢多嘴了……”   “无妨。”陆玖心情甚好,“帮我挑件明天穿的衣裳吧。”   说完,她越过风莲。   风莲看着陆玖雀跃欣喜的身影,摇了摇头。   姑娘乘兴前往,等明日宴会上见到齐王世子本人……   哎……还是别见到的好。   风莲不敢再想,上前帮陆玖挑选明日的穿戴。 第7章 你跑什么?你不是专程来找……   虽不确定在这场荷香宴上,齐王世子究竟会不会现身,但陆玖还是尽可能地用心装扮了一番。   她挑了一件淡草绿的裙子,上套着月白色金丝扣短比甲,更显一折细腰纤纤。   乌木黑的青丝只在头顶绾成一个小髻,余下的则如泉水一般轻披肩头,两鬓眉心则贴珍珠钿,低眉敛目间,可称是娇香淡梁胭脂雪,愁春细画弯弯月。   无论见到他的机会是多是少,她都希望在他见到她的那一刻,她是完美的。   *   这是陆玖上京后头一回出侯府。   陆家一共派了两辆马车,华阳公主与魏氏坐在前一辆车,陆玖则跟陆瑜一起,坐在另一辆稍小的香车内。   陆瑜今日亦是盛装出行,穿一身银红的齐胸襦裙,上罩同色的绣花诃子,臂挽披帛,头顶珍钗,气派十足。   与陆玖同乘,她脸色明显不悦,一路上都侧着脸看窗外。   陆玖原本也懒得同她说话,对方不开口,她正好耳根清净。   *   马车自福善街出发,往西经过皇城的宣德门后继续前行,出了万胜门,便抵达莲清宫。   华阳递上受邀的帖子,便有宫女领着陆玖四人进入内廷。   荷香宴为申时开始。   宣平侯府抵达时,时间还未到,但宫中已经了有许多世家的女眷公子。   放眼望去,莲清宫内满是接天莲叶,亭亭净植之间,成群结队的少年公子与闺秀们扶花穿柳、谈笑风生而过。   陆玖在华阳公主的引荐下,拜见了几位诰命夫人。   这些夫人们早得知了陆家嫡庶千金被调的事情,又见华阳公主格外喜欢这位新回来的千金,因此对陆玖处处夸赞,只说她模样好,谈吐又得宜,令华阳跟魏氏脸上十足有光。   而对于从前的假嫡女,她们便没这么多赞词了,只是夸陆玖的时候顺带提一下陆瑜。   从前属于自己的瞩目全被陆玖多夺走,陆瑜心中憎恨难忍,可当着华阳的面她又不敢发作,只能一直忍着。她心中忿忿,这些人如今有眼无珠,等她当上皇后的那一日,看他们脸上是何颜色!   寒暄过后,华阳随着夫人们去阁中喝茶,于是吩咐陆瑜陆玖跟几位世家小姐们作伴游玩。   恰好同游的几位闺秀平日与陆瑜交好,为报复陆玖抢了自己在人前的头风,陆瑜便立即拉拢着闺中密友们,故意在谈话间孤立出陆玖,似要给她一个难堪。   陆玖知道陆瑜打得什么盘算,不欢迎她的圈子,她也不想融入,遂直接带着风莲去宫中独自闲逛,跟陆瑜几个没什么可说的。   主仆二人在园中走了一会儿,也无处可去,恰时听说园后有一场蹴鞠,于是陆玖便想去看看。   *   蹴鞠场离陆玖所在的花园不远,拐过几条回廊后,便听见远处场地内少年儿郎们热血沸腾的助威声。   场上的比拼已经十分激烈,声浪一波波传来。   陆玖赶到蹴鞠场的时候,场地里外已经围了一圈人。   十来个高挑的少年挡在她的前头,她踮起脚尖,却只能看到重重人头。   风莲在前开路,陆玖跟在身后,两个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挤到了前排视野宽阔的看台上。   在周朝的少年们之中,这种名为蹴鞠的玩乐活动颇为盛行。   在宽阔的沙地中间设两根竹竿,竹竿之间结一张宽大的方形网,网中心开一个约一尺大的圆洞,名曰“风流眼”。   竞争的两只队伍分别立于网的两边,各自拥有十二人作为蹴鞠的主力阵营,这十二人分别司职球头、骁球、正挟等,通过大家的通力合作,将球射进风流眼中。   哪方的球过风流眼的次数多,哪方就为胜。   现在,眼前这场蹴鞠已进行到了最后的决胜阶段,鞠网两边,蓝衣对红衣,双方的少年郎皆是虎视眈眈。   半路才来的陆玖不知战况,于是便询问身旁站着的一个少年:“敢问现在是哪边要赢了?”   那少年穿一身钴蓝的袍子,他比陆玖高一个头,身材圆圆胖胖的,五官却生得很干净端方。   陆玖注意到,从她走上来到她问话这段时间,他一直抱着怀里的零嘴在吃,嘴就没歇过。   “那边的蓝方刚进一球,现在平局。”小胖眼睛看着蹴鞠场上,一边嚼小鱼干一边回答陆玖,“最后一球在红衣队身上。”   陆玖看着红衣一方跃跃欲动的少年们,点点头:“那万一红方这球没进,是不是要再打下去,分出胜负?”   “不。”小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枫糖蜜饯塞进嘴里,边吃边摇头,“红方马上就赢了。”   “你怎么知道?”陆玖一愣,却忽然听见蹴鞠场两边沸腾起来。   她回头往蹴鞠场上看,见红方已经在发最后一球。   球在十二个队员的足尖颠腾,一瞬就传到最前的老大球头处。   他准备射击风流眼,做最后一搏了。   陆玖的眼睛盯红方的球头看,怎么看怎么眼熟。   猛地,她脑海里跳出那天树上那个少年的脸。   这不就是那天在树上的那个人吗?   那少年今天换了一身鲜红的蹴鞠球服,原先洒落的马尾竖了髻,还贴着眉上围了一圈两指宽的红色抹额,额头上散落着几缕凌乱的发丝。   他神色肃穆,一双眼睛如狼般锐利谨慎盯着鞠网,准备最后一击见血封喉,杀死对手。   “——殷哥儿,干他们!”身旁的小胖忽然对着场上大喊。   陆玖不知道他喊的殷哥儿是谁,只见喊声刚落,场上那个“纨绔”就利落腾跃起身,足尖轻点接住了散立传来的球。   可不知为何,就在他准备射球的一刹,周身许多人都喝起倒彩,满场嘘声,似乎都不希望他踢中。   “不中!不中!不中!”   “……”   没人看好他,但他却丝毫没受影响,反而眼中求胜欲望更加澎湃汹涌起来。   他像一头狡诈敏捷的小狼,还没等对手反应过来,一个翻身如转乾坤,猛地使出一招双肩背月。   就看见那球听话地脱离了他脚尖,以一道优美的弧线朝着风流眼飞去——   一刹,穿网而过!   “咚、咚、咚!”   三声鼓猛然在场外响起,场上做判官的少年大声喊道:“红方胜!”   “没意思,怎么红方赢了,江殷那种人也配赢么?”陆玖听见左边的闺秀不满嘀咕,“对了,我听我娘说,今年的荷香宴好像没给齐王府递帖子啊,他怎么进来的?”   “谁知道他怎么来的?江殷不就是这样的人么?他知道哪儿都嫌弃他,还非要往人堆里挤。”旁边小声抱怨,“蛮真女人生的杂种,果然不识礼数。”   陆玖因不想再与那个少年碰面,比赛一结束就准备离开,可听到齐王世子这四个字的时候却止住了步伐。   她立即转过身,目光急切地重新看向了蹴鞠场。   见红方赢了比赛,周遭观看的人没给一点掌声,脸色不善地纷纷散去,一时人数稀少的看台上,只有陆玖身旁的小胖激动鼓掌,口里高喊道:“好样的殷哥!”   陆玖对比赛结果不在意,只想快点儿知道齐王世子是场上的哪个,于是侧头小声地问风莲道:“齐王世子在场上?”   风莲有些难堪地点了下头。   “是哪一个?”陆玖问。   “……”风莲看着蹴鞠场上的一个身影,踟蹰着准备开口。   就在这时候,身旁那个小胖好像听见了她们主仆的对话。   于是他抱着装零嘴的锦囊转过头来,愣了一下道:“你找齐王世子?”   “我——”陆玖刚要回答。   “——喂!殷哥儿!”就听见身旁的小胖忽然对着正从场上那红衣纨绔的方向,超大声地喊道,“有人找你!”   陆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是个女的!”小胖道。   “还很漂亮!”小胖继续喊道。   不会吧?   不会吧?   不会吧?   陆玖连续在心里反问了好几遍“不会吧”,看着场上的那个少年郎用胳膊夹着球,慢慢悠悠地正朝她的方向走来。   “你搞错了吧?我不找他,我是想问齐王世子在哪。”陆玖略有慌神,但还是维持着镇定,告诉身旁的小胖。   “殷哥儿就是齐王世子啊,齐王世子就是殷哥啊。”小胖却转过头来,目光诧异地看着陆玖,“齐王世子江殷,你不知道吗?”   陆玖脸色一冷,僵硬道:“……怎么可能?风莲,你告诉我,齐王世子不可能是他。”   她梦中的齐王世子风姿勃发、英朗威严,少年时怎么可能是这么个纨绔模样?   风莲满头大汗,眼神有些躲闪,半天才支吾道:“姑、姑娘……他就是齐王世子。”   “…你说什么?”陆玖目光一滞,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半步,心里有什么东西忽然碎了一地。   她看着那个离她越来越近地红衣少年……   这冲击,好大……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风莲看着陆玖瞬间苍白的脸色差点儿吓哭,赶紧扶住了她的手。   “我没事…我没事…”陆玖神色僵硬,垂着眼帘喃喃。   “姑娘,您、您真的没事吗?”风莲颤声道。   原本梦想中的那个儒雅风流、智计无双的齐王世子,怎么是这样!?   那一刻,陆玖觉得自己感受到了深深的欺骗。   ……不行,她得静一静,缓一缓。   “风莲!”陆玖回过神来,一把扣住了风莲的手腕,“…走!”   “欸?你不找殷哥儿了吗?”小胖看到她抓着侍女直接转身走人,眼神诧异。   都这样了,还找什么找?有什么可找的!   失望、不解、疑惑,种种的情绪拧在一起,叫陆玖实在头痛,她没理那少年,径直往回走。   可还没走出多远,背后一道身影就迅速越到她眼前。   陆玖紧紧抓着风莲的手,低着头不想看来人的脸,往他左边闪身,想趁机过去。   却不想那人直接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   心里的失望转变成气愤。   她冷冷抬头:“你干什么?”   相比她的冷漠,对方看到的她出现却是十分开心,如同就地捡到黄金万两。   “你跑什么?”齐王世子江殷扬起眉毛,又高兴又惊讶地笑起来。   少年郎那双眼睛亮得逼人,像天上的灼灼烈日,瞳仁中翻滚着洋溢的热情。   “我没跑。”陆玖冷淡抬眸看着江殷,直接就把话堵了回去。   “行行行,你说没跑,那就是没跑。”江殷丝毫没被她的态度击退,反而越挫越勇地爽朗一笑,期待地问道,“对了,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吗?” 第8章 江殷对她和其他人的态度,……   看着江殷那双充斥期盼与兴奋的眼睛,陆玖一时竟有些语塞。   今日之所以参加这荷香宴,她确实是因为想见到齐王世子,但她没想到齐王世子会是他。   当日在宣平侯府花园的榆树下,她初见他,便对他有些不喜,更是从来没将他与自己设想中那个血性十足、豪气十足的齐王世子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会这样?陆玖反复地在心里询问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抵达京师之后,种种大事远远偏离了上一世的轨迹?   她心目中那个疆场英雄,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处处惹人惧怕的纨绔少年?   陆玖心里很乱,一时万千的思绪糅杂于一起,完全理不出头绪。   心神不宁中,她往后退了一步。   现在,她只肯定一件事,她想赶紧逃离这儿,让自己缓一缓,好好想一想这许多的不同是为何出现。   于是陆玖看着江殷,淡淡开口:“世子是不是弄错了什么?臣女从未见过世子,何谈今日是特地来找世子的?臣女想起来这会儿还有事,所以先行一步,望您容量。”   说着,她福身行礼,往旁边挪一步准备离开。   “你走什么?别走,我话还没说!”江殷情急连忙抓住她一只手腕,不让她离开,“你等等!”   听见蹴鞠场边的动静,原本已经散去的人群又渐渐聚拢到陆玖身边不远处。   看热闹的人很多,可他们见到闹事的是江殷后,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阻止,只是远远站在一旁隔岸观火,望向江殷时的眼神还带着些恐惧和排斥。   陆玖扫了一眼被江殷抓着的手腕,隐隐动怒:“请世子自重,这不得体!”   “不,你不跟我把话说清楚,我就不松手。”江殷挑着眉毛笑着看她,一派理不直气还壮的嚣张。   “你……”陆玖拧眉看着这张笑容爽朗的少年面孔,简直气噎。   大周乃礼仪之邦,她从没见过这么蛮横不讲理的人。   “对了,上次离开得匆忙,我还未来得及自报姓名,我乃齐王府世子江殷,今年腊月就满十七了,你叫我殷哥儿、阿殷、殷殷都可以,只要你高兴,随便你叫什么都行!”江殷热情洋溢地继续说,“你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陆玖此刻只想赶快离开这是非场,但对方却一直抓着她的手腕不放。   看着他那张大大咧咧的笑脸,她心里没来由地冒火,脸色已然烧着怒气。   风莲在一旁,也明显地感受到了陆玖的怒意,她有些吃惊。   伺候这位三小姐一段时日了,在她们这些下人的眼中,三小姐从来都是一个端得极好的人,哪怕在府里二小姐陆瑜几次三番出言不逊,她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话还回去,可见不是一个轻易能被点燃的性格。   可今日遇见齐王世子,她竟然破天荒地被惹怒了,还是被对方几句话惹怒的。   其实不止是风莲,就连陆玖自己此刻都在想,两次碰见江殷,为什么她都在生气。   她和江殷,简直天生气场不和。   陆玖没搭理对方的热情问话,垂眸瞥了一眼还被他抓着不放的手腕,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猛地将手从江殷的桎梏中抽出来。   “风莲,我们走。”陆玖看都没看他,径直拉着风莲往前。   “是…”风莲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江殷,便跟着陆玖往前。   江殷连吃两次闭门羹,却还是毫不气馁,紧跟着陆玖冲上前,一把又扣住她的手。   陆玖想也不想地回头,瞪着江殷忍无可忍道:“世子自重!”   江殷却笑着:“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放你走。”   “——你们在做什么?”   陆玖正想回江殷的说,却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还没来得及看过去,就听见身边的风莲慌忙屈膝道:“见过皇孙殿下!”   陆玖转过头。   不知什么时候,江炜带着陆瑜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江炜的身后还跟着七八个随从。   今日,还真是巧,糟糕的事情全赶在了一起。   江炜的视线锁在陆玖那一截被江殷握着的手腕上,眼神涌起一股疯狂的妒火。   而陆瑜则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看着陆玖道:“我说怎么走到一半妹妹就不见了呢,原来是去找齐王世子了。”   她刻意扯了扯江炜的衣袖道,“炜哥哥,看来三妹妹已经有人陪了,咱们还是走吧。”   江炜的脸上萦绕着怒火,他伸手拽住了陆玖的一只衣袖,冷声道:“你不准备解释一下?”   陆玖觉得好笑,冷淡看向江炜:“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   “陆玖!”江炜额角青筋直跳,压低了声音道,“你什么意思?那天我就怀疑,你是不是早就跟江殷串通在一起了,你可别忘了,咱们还没正式退婚,名义上你还是我的人!”   陆玖瞥了一眼江炜,垂眸微笑:“皇孙殿下,我是我自己,我不属于你,不属于任何人。更何况我们之间不是早就已经说清了么?退婚一事你情我愿,虽未公布,但实则京城中也早已经有了传闻,我烦请皇孙不要再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倒像我们之间真有什么似的。”   “你在说气话!我不信!”江炜眼神阴毒嫉恨地盯着陆玖,“你若是为了气我故意找他来,大可不必!”   陆玖冷笑道:“您还真是高看了您自己,我为何要为了气您,找齐王世子来?”   “妹妹,我知道你埋怨我跟表哥情投意合,可是你实在也没必要为了赌气,就去找齐王世子啊,这…齐王世子怎么比得过表哥呢?”陆瑜假情假意地走上前来,牵了一下陆玖的手。   江炜气上头了,他看着陆玖被江殷抓着手腕不清不楚,只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就是在给他戴绿帽子!   “我知道,你就是气我跟瑜儿,但你就算气我,也至少找个好一点的,找这个蛮真人生的杂种算什么!?你这不是再骂我江炜连一个杂种都不如吗?”江炜蛮横拽着陆玖的衣袖叫嚣,“你给我过来!”   陆玖已经忍到了头:“我与谁来往,与谁说话,皆是凭我自己的愿意,皇孙既然指责我与外男来往,那我也想请问皇孙,你自己为何还与我二姐纠缠不清?”   “我跟你不同,我可以,你不行!”   “凭什么?”陆玖忍无可忍,她忽然抬手,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就给了这个纠缠不清的江炜狠狠一巴掌,“放开!”   这一巴掌,抽得旁观人群倒吸凉气,抽得江炜直接愣住。   陆瑜惊叫一声,冲上前护在江炜的身前:“陆玖你疯了!?”   “很好!很好!”江炜推开陆瑜,阴毒地盯着面前这个漂亮精致得想让人忍不住破坏的女子,占有欲疯狂地席卷了他的理智。   越不让他得到,他就是越是要得到!   他一步冲上前,神情扭曲地抓住陆玖的领口:“你敢打我?”   “——你敢动她?”   陆玖还未来得及反应,忽然身旁一只手直直伸过来,狠狠拽开了江炜,又直接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护到了自己身后。   陆玖的心怦然一跳。   恍然间抬头,却见江殷像一块坚不可摧的盾牌,直接把她严丝合缝地挡在他的背后。   江殷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确认她是否无碍。   陆玖看到,他脸上原本对着她的那些明朗笑意已经全部收起,此刻眼底流淌着汹涌的情绪,显然已经被江炜的举动触怒了。   隔着这般近的距离,陆玖忽然发现,这个容貌俊美的少年,确实跟周朝人有着一点不同。   周朝少年多数是单睑,五官轮廓讲究线条柔顺,眉眼间距舒展旷达,给人一种内敛稳重的美感。   而江殷却天生眉宇深邃,鼻梁高挺,一双眼睛睫毛浓密,且还是宽大的双睑。   他的五官脸庞极具轮廓感,瞳色也比旁人要浅很多,阳光之下,呈现出一种清透的琥珀色。   十五岁上下的年纪,却比同龄人高了不止一点,肉眼看身高足足接近六尺(177cm),且四肢修长,肩宽腰细,放在人群里简直是株窜天小白杨。   陆玖忽然想起之前在人群中听到的话,他们称呼江殷为——蛮真女人生的杂种。   此刻他面容冷下来,眼神确实带着一丝北境草原上蛮真族男人野性强势的气息,跟他周身这些斯斯文文的周朝贵公子们格格不入。   好像他们都是羊,而他,是混在羊群里的狼,凌厉凶很。   不知为何,一种安全感默默在陆玖的心里油然而生。   方才对着她的时候,他的脸上全然是热情的笑意,连吃她两个闭门羹都毫不生气,脾气好得不可思议,像一只和善活泼怎么惹都可以的大狗狗。   现在换了对着其他人,他却凌厉凶狠,恰如一只目露凶光、龇着牙露着尖锐犬齿的狼。   他对她和其他人的态度,大相径庭。   这儿几乎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但江殷的身高身形优势却一骑绝尘。   江炜从前在江殷的手里吃过苦头,他知道,以自己这豆芽菜的身板,去和江殷的一身铜墙铁壁一对一硬碰,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是以这会儿,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表哥,这江殷如此嚣张,你该给他一个教训才是!”陆瑜在一旁蛊惑道。   江炜有些踟蹰。   陆瑜看了他一眼,小声提醒:“表哥,你怕什么?这是在莲清宫,这儿都是你的人,以少打多,你怕什么?就是人数压也能压过他了,难道让这么多人看着你白挨一巴掌么?”   “我……我自然不怕他那个蛮真种。”江炜口上虽然说不怕,心里却还是有些怵,只是自己也不能白挨一巴掌,于是他只好咬着牙对身后的跟班们道,“你们上去,给这个蛮真人来点颜色瞧瞧!”   “想打架?”江殷嗤笑一声,“正好,我也手痒了,那就来吧。”   他把袖子推上去,露出两截有力的手臂,紧接着又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和身上易碎的东西,直接扔给一旁那个穿钴蓝衣裳的小胖:“何羡愚,替我把东西守着。”   “得嘞殷哥儿!”何羡愚抬手凌空接过江殷的物什,“要我帮忙上不?”   “不用。”江殷扬起唇一笑,意气风发的眉眼之中,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爷、很、嚣、张”。   “一二三……”他抬头点了一下对面的人头数,挑眉,“行,正好八个。”   陆玖站在他背后,心里捏了一把汗:“你打得过么?你别胡来……”   “放心。”江殷懒洋洋地回过头来,对着背后的陆玖笑道,“之前和你说话的那个胖墩儿叫何羡愚,他是我的好兄弟,一会儿他就在这守着你,你安心看着,看我怎么一个一个地锤爆他们的狗头。”   陆玖拧着眉,低声道:“世子,今日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必帮我,万一惹祸上身……”   她话没说完,江殷却无所谓地笑了起来。   何羡愚走上前来,站在她的身旁笑道:“殷哥儿惹出的祸海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次两次的。”   “对了。”江殷最后笑眯眯地跟她打着商量说,“一次在树上,一次在这儿,怎么说我也算救了你两回,一会儿要是我打赢了,你就告诉我你叫什么,这么着不算过分吧?”   陆玖看着江殷笑得这般势在必得,心里其实也忍不住地笑了一下,但她脸上却还是端着一副波澜不动的神情,只看着他淡淡道:“你能赢再说吧。”   “放心,我赢定了。”江殷仰着脸,神采飞扬。 第9章 江殷一个打八个   “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江殷转着手腕,冷笑望着江炜身边的一群随从。   江炜忍无可忍:“都给我上,一起上!今天闹出什么事有我担着!给我把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好好教训一顿!”   江殷眉梢挑起:“好,小爷正愁没地方活动筋骨。”他对着他们一勾手,“怕你们一会儿说我欺负你们,让你们一招,你们先上。”   在一旁的陆玖攥紧了手,微有不安道:“说话这么狂妄,他真的行么?”   何羡愚将陆玖往自己身后带了带,笑道:“姑娘放心,好好看着就成。”   江殷负手站在原地,胸有成竹。   对面江炜的几个侍从面面相觑,硬着头皮往前冲:“上!”   “来,我等着。”江殷压低了眉,琥珀色的瞳仁中跳动着光。   陆玖真没想到,江殷竟然真的敢在莲清宫中动起手。   江炜的随从冲上来,七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瞬将江殷团团包围,腹背受敌。   “江殷,上次的仇和这次的仇,一块还报给你,你可要好好受着。”江炜负手站在一旁,冷笑看着江殷,“今天我这么多人,还不信办不了你一个!”   话音刚落,站在江殷背后的两个随从一声大吼冲了上去,四只拳头对着江殷的头和背挥过去。   陆玖暗暗咬着牙,紧张地看着。   “殷哥儿,背后!”何羡愚高声提醒。   “这么大动静,早听见了。”江殷衔笑,眉眼里意气风发,背后的四只拳头还没挨到他身上,他就已经回身顺势抓住了其中一人的手臂。   陆玖只看见他动作极其迅敏,抓住那随从的胳膊一瞬,他微微弯腰,以自己的肩背为支点,借力将对方直接翻身扔了出去。   解决一个出去之后,他头也不回,勾起长腿往后方直接一踹,又把另一个背后突袭的随从直接踹出了四尺远。   这一瞬间,他就干翻了其中最壮的两个。   剩下五个瘦弱些的瑟瑟发抖,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想上去。   “窝囊。”江殷揉着手,冷眼呵斥,“上来!不是说要打架么?躲着算什么?”   江炜咬牙:“你们几个都愣着做什么?不准怂,给我上!”   五个随侍互相看了一眼,点头,拔腿一齐朝着江殷的方向飞身扑去。   “这才有种。”江殷笑一声,看着扑过来的五个人,身形一抖。   陆玖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就见他一脚踹飞了一个,剩下的四个人径直扑到了他的身上,连带他自己五个人齐齐倒地,江殷被压在最下。   江炜原本还有些没底,但看江殷现在被压了下去,他又涨起了气势,环胸笑道:“江殷,你不是很狂么?现在就让你知道厉害。”   陆玖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她忍不住问身旁的何羡愚:“…你要不要帮他?”   何羡愚一副见怪不怪的平常态度:“没事儿。”   陆玖看着被压在人堆底下的江殷,迟疑道:“真不会出事么?他被压在下面了。”   “那是殷哥儿逗他们玩呢。”何羡愚从随身带着的零嘴袋里掏出了一根小鱼干嚼,又递给陆玖一个蜜饯,“总要给对手一点儿脸面啊,不能赢得太轻松,这是君子之争,要讲武德的。对了,这个蜜饯你拿着吃,别跟我客气,殷哥儿喜欢你,你就是我何羡愚的朋友。”   “多谢,不用了,我不爱吃甜的。”陆玖默默听着他一番解释,摇了摇头。   何羡愚道:“不爱吃甜的?我这儿也有咸的,你要不要?”   “多谢,真的不用。”陆玖没心情,她目光忧虑地看向江殷。   这人能行吗?别只是会说大话而已。   江殷被那四个侍从压制了半刻钟不到,身边的何羡愚忽然惊呼:“殷哥起来了。”   陆玖看过去,但见原本被四人压在底下的江殷猛地抽出了一只胳膊,胳膊肘对着左右两个少年的头就是狠狠的一下。   粗暴残忍的手法直接将两个少年打翻过去,身旁的小姐们纷纷捂住了眼睛,公子们则都倒吸一口冷气。   这两肘下去,躺也得躺好几天。   江炜见江殷逆风翻盘,气急之下挽了衣袖自己也冲了上去,趁乱对着江殷的背后就是一拳:“你是什么东西,今天在这儿由得你放肆?你不过是蛮真的贱货生出的杂种玩意儿罢了,若不是你爹齐王护着你,你早该死了!”   原本抓着旁人的江殷听到这话一瞬间抬头,琥珀色的眼仁一瞬冰冷彻骨。   陆玖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神在一丝丝变得狠厉。   戾气。   那一瞬间,戾气便包裹了江殷整个人。   “你再说一遍?”江殷猛地松开抓着的人,反手一把揪住了江炜的衣领。   江炜没江殷的身高,只能顺着他的手往上垫脚,方能够呼吸。   江炜有些害怕,但当着这么多围观的人,他亦不肯服输:“……我说你是杂种,不对吗?你身上流着一半蛮真人肮脏的血,你不是我大周的人,你应该从这个国家滚出去!带着你那个蛮真的生母一起滚出去!你的生母,不过是个蛮真的贱婢!”   “你再说我母妃试试!?”江殷的眼里燃起了汹涌翻腾的怒火,他抓着江炜衣领的手有些颤抖,手背青筋浮现,“我不许你这么说她!”   “我说的是事实!江殷,你看看你,爹不疼,娘不亲的,你这么帮你的蛮真母亲说话,可是在她眼里,她承认你是她儿子吗?在她眼里,你只是一个流着一半周朝血的人,一个怪物,一个错误!你还想跟我争,你配吗?”江炜恶狠狠地道。   “坏了!”何羡愚见情况不对,赶紧把手里的小鱼干一塞,“姑娘,我得上去帮着点,江炜犯了殷哥儿的大忌了!”   陆玖一愣,就见何羡愚已经冲了上去,想将江殷拉回来。   可惜,已经晚了。   江炜把话说完的那一瞬,满身灰尘的江殷伸手抓着江炜的衣领,对着他的下颚就是一记又重又迅猛的上勾拳。   江炜惨叫一声往后趔趄跌了个狗吃屎,当即就吐了江殷一脸血。   “殷哥儿,你别上了他的当!他是故意要激你的,你若是真把江炜打死了,你怎么交代?”何羡愚想分开江炜和江殷。   “你起开!死了就死了,死了人我偿命就是!”怒上心头的江殷显然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他反手将何羡愚推开,然后翻身骑了上去,径直坐在江炜的身上,揪着他的领子揍,左一拳、右一拳地打下去。   陆玖站在一旁看着他一下下挥拳的景象。   他那半张俊朗的面孔上沾着一痕血迹,下手凶残至极,真的像要将江炜置于死地。   风莲在一旁挽着陆玖的手,看着这失控的场面不安道:“姑娘,奴婢瞧见刚才二小姐偷偷走了,咱们也走吧。今日这事不好收场,别连累了您才是。”   陆玖往陆瑜原本站着的地方看过去,果然,人已经不见了。   可陆玖没动,只告诉风莲:“再等等。”   场上那个少年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像是一头愤怒的狼,抓着对手不停地撕咬,不取了对方的性命,绝不肯松口。   所有人都在一旁冷漠地围观着中间挥拳的江殷,他们看他,像看一只怪物,眼神里含着惧怕,又含着讥诮。   那个少年挥下他坚硬的拳头,就这么孤勇寂寥地拼命对抗着所有人异样的目光,丝毫不肯认输。   “——住手!”   忽然,一声制止从众人的身后传来。   江殷这才被唤醒了一点神志,最后一拳终究没落在了江炜的脸上。   “殷哥儿!”何羡愚抬头看见来人,赶紧抓着江殷的胳膊将他拉起身。   陆玖回头,就看到人群自动往两边退去,中间走出了一行华冠丽服者。   人群最前,立着一个穿石青色宽袖衣,梳高髻的夫人,她身后跟着一个穿浅兰衣衫的女人,而后就是一行命妇,其中就有祖母华阳公主及魏氏。   “参见太子妃,参见陆良娣。”在场的人连忙行礼。   陆玖抬眸再看了一遍来人,确定为首穿石青衣的女人就是太子妃陈氏,而穿浅蓝衣衫、与华阳公主有五分相似的女人,便是她的姑母,江炜生母陆良娣。   她们知道了蹴鞠场的动静,应当是赶来主持局面的。   “炜儿,你怎么样了!?”陆良娣见到满头是血的儿子心急如焚,连忙冲了上去将他揽进怀里,一队随行的宫女们连忙七手八脚簇拥上去给江炜擦血擦手。   而相比被众人众星捧月般围着的江炜,江殷却形单影只的站在一旁,跟着他的,只有一个何羡愚。   太子妃陈氏是个美人,只可惜性格古板冷漠,看上去远不如陆良娣眉目温柔动情,顾盼生辉。   她叫身后跟着的太监们将两个少年隔开了,简单处置了江炜额头上的伤势,然后才转过眼睛,目光冷冷盯着满身泥尘的江殷。   江殷一个人打八个,虽然大获全胜,却也不免狼狈,原本身上穿着的那件殷红的蹴鞠服早已经肮脏,袖口衣袂处叫江炜的随从撕得稀烂,额角上的发丝也凌乱着。   他目光警惕防备,看着眼前这些长辈们。   “江殷。”陈氏面沉如水地开口,“荷香宴并未给齐王府送去请帖,是谁准你来莲清宫撒野的!?” 第10章 三姑娘是个小傲娇~……   陈氏的声音沉重,犹如一记闷雷敲响在众人的头顶。   陆玖诧异,这荷香宴,江殷竟然是不请自来的。   “风莲,不是说荷香宴会邀请京城中所有的公侯子弟么?为何齐王世子不在其中?”陆玖回头轻声问道。   风莲低着头,艰难小声道:“您刚回京不清楚,齐王世子的身份……有些特殊。”   “——我想来就来,怎么了?”江殷的语气没有丝毫畏惧,他抬眸看着陈氏,倔强道,“荷香宴请的不就是我们这些人么?我出身齐王府,为何不能来?”   躲在背后的江炜听到声音探出头,冷笑一声:“你也配?”   江殷目光灼灼看着他,威胁笑道:“还能说话?看来是我刚才下手太轻了些。”   说着,他环胸走上前。   “殷哥儿!”何羡愚在背后小心扯了扯他的衣袖,“…别冲动!”   江殷回头瞪了何羡愚一眼:“啰嗦!怎么?你也要帮着他们说话?”   何羡愚为难:“我没有……”   陈氏柳眉倒竖:“江殷,退下,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我要是不退呢?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江殷仰着头,目光轻蔑地扫了一圈众人。   陈氏眸光一寒:“莲清宫虽是行宫,却也是大内重地,外臣无诏不得擅入,江殷,你无诏擅入,还在行宫之中动手殴打皇孙,两罪并罚,只怕你不能承担!”   江殷却笑了起来,他目光睥睨众人:“应天府我都三进三出了,我还怕这个?”   陈氏早就料到他会说这话,于是淡然一笑:“你不怕事情连累你,可以。但就不怕事情连累到旁人?比如说……你的母亲?如今蛮真扰乱我大周北境,十数万黎民至今无所定居,齐王驻守燕云山脉,你那位出身蛮真公主的母亲留在京中,处境可是万分尴尬。”   “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要添乱吗?你不怕因为你的缘故再牵连到她?江殷,我是你的伯母,我自然是为你好。这样的地方,你不该来,若是识相,就赶紧回去。”   “嫡母,您就这么容易放他走了,我今天岂不是白挨他一顿打?”江炜不满地嚷嚷。   陈氏瞥他一眼:“他和你都是皇孙,自然不用受罚,来的路上我已经听说了,今日引起事故的缘由,就是那位即将与你退婚的陆家三小姐。既然事情因她而起,这惩罚就由她来受好了。”   女官扫了一眼人群:“陆家三小姐何在?”   陆玖硬着头皮上前,对着陈氏福身:“臣女宣平侯府陆玖,行三。”   魏氏一瞬间慌了,连忙上前给陈氏福身,华阳也忙走到陈氏身边:“陆玖回京时日不常,许多京中的规矩未明白,今日闹出这些,都是我这个祖母管教不当的缘故,我自然会带她回去好好教导,让太子妃见笑了。”   华阳是嘉熙帝的姐姐,太子的姑母,陈氏自然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她微然一笑,刚要与华阳客气两句,却见江殷的身影便急匆匆上前。   陆玖还未反应过来,江殷便握住了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   “今日的事情,全是我一个人挑起的,太子妃就不要伤及无辜了。”   陆玖恍然抬首,就见到少年郎挡在她身前,仰着脸掷地有声地说道。   陆玖感觉他应该是一个很骄傲的性格,可是当下,他却收敛了他所有的傲慢。   “既然这里不欢迎我,我走便是!”   抛下这句话,江殷便站直了身,笔直的脊背一如先前。   他垂下了眼眸,对着陈氏一拱手,而后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陆玖。   “阿愚,我们走。”江殷转身。   “礼部侍郎何怀之子何羡愚,请太子妃安,何羡愚告退。”何羡愚对陈氏行了个礼,而后转身,哼哧哼哧地跟在江殷身后而去。   陆玖忍不住侧眸,看向他们离开的方向。   里里外外,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江殷的远去。   少年的身形挺拔,如同一根宁折不弯的青竹,背后的非议及排斥的目光,丝毫没有压垮他的肩膀。   他带着唯一的朋友大步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没有下人去送他,形单影只的一个人,背影萧索,却又十分倔强。   *   江殷离开后,宫内的气氛很快又恢复了一派祥和喜悦,原本紧绷的众人也放松了警戒。   虽然出了点小插曲,但一年一度的盛宴还要继续。   陈氏安抚了众人一番后,便带领着各家的夫人和公子小姐一同往正殿而去,准备开始晚宴。   华阳让魏氏先回去,自己与陆玖单独有话要说。   魏氏虽然担心陆玖,但也还是听命华阳,先回了正殿。   *   等到场清空了,华阳才带着陆玖回去,一边走,一边问她今日的事。   祖孙二人身侧只有陆玖的贴身侍女风莲和华阳的几个心腹嬷嬷。   “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跟齐王府的世子在一起?”安静的气氛当中,华阳质疑,“你与他相熟?”   “不甚相熟。”陆玖想了想道。   “不甚相熟,那他今日怎么会为了你与皇孙打起来?”华阳皱着眉,“玖儿,不管今日那江殷是为何替你动起手来的,你都记住,往后在京师里,见着他绕开走,能避开就避开,知道吗?你是个好孩子,可不能跟他那种混账纨绔有所交集。”   “孙女知道了。”陆玖却有些不甘心,“……只是孙女有些疑惑,今日在场的所有人,为何好像都将江殷视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华阳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而后笑了一声:“刚才你不也已经听到了些风声么?”   陆玖抬眸:“孙女只知道,江殷的生母是蛮真的公主,父亲是齐王,他身上有着两个国家的血脉。”   “这就是他的错。”华阳正色,“周朝和蛮真国是一世的宿敌,当年高祖皇帝□□定国,以燕云山脉的天险为线,将蛮真人驱除中原。蛮真人在燕云山以北,拥有的只是草原和沙地,还有恶劣的气候。他们自己没办法解决频繁的天灾,于是就将目光放在我们的国土上。蛮真人的骨血里,刻着自私、凶残和贪婪。江殷,就有一半这样的低劣血统。”   陆玖迟疑:“只是祖母,我们既然如此痛恨蛮真的侵略,为什么齐王妃还会和亲大周?”   “天下之事,不就是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么?”华阳叹了口气,摸了摸陆玖的头发,“齐王妃和亲至中原,原本是我朝希望以联姻平息战火,不让边境百姓再受苦难,何曾想到江殷诞生不久,蛮真就反悔了,连着攻占了燕云山下的三座大周的边境城关,齐王领兵返回了燕云。你想想,自己的正妻是敌人的女儿,自己丈夫带兵攻打着自己的国家,夫妻之间何等尴尬?”   “可是,齐王世子不也有一半的天家血统?”陆玖追问。   “他身上是流着一半江氏的血,可他到底不是个完整的周朝人。”华阳看着陆玖,“我发现你对他的事情好像很感兴趣?”   “孙女不敢。”陆玖恭敬。   “总之,离他远点儿是对的。”华阳闭上眼睛,沉声道,“江殷残暴纨绔又心狠手辣,你看今日他是如何动手殴打你表兄的?便不论他的血统,就只论他的人品,他这种放鹰逐犬、整日无所事事打马过街的逆鳞,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谁嫁给他,算谁倒霉。”   陆玖犹豫了一下:“可祖母,江殷今日并没有伤了我,反而是一直护着我,他……”   他好像并不是旁人点评的那般不堪。   但陆玖还是没有说出口。   华阳不在意地笑了一笑:“京师中众人既然都是这么说他,那他必然就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回凤鸣府不久,京师的事情你还能比我们更清楚?行了,别管江殷如何了,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陆玖收回思绪:“祖母请讲。”   “第一件事,我已经与世子妃还有良娣谈过了,后日我会与你姑母一同入宫,将你与皇孙的婚事撤下,再换上你姐姐。”华阳公主微笑。   陆玖心中释然,她松了一口气,脸上带了丝笑意:“多谢祖母和姑母了,那第二件事呢?”   华阳故意卖了个关子:“第二件,等你回家后再说。”   陆玖垂眸忍不住低笑:“祖母也爱与孙女顽笑么?”   华阳故意叹气道:“祖母老了,就不配和孙女说笑了?”   陆玖莞尔:“孙女不是这个意思。”   “这儿无人,你正好整理一下衣着,我去殿门处等你。”华阳拍了拍她的手,说着先行一步。   华阳公主先行一步,风莲便立即替陆玖整理起裙摆和发髻上的首饰。   沉默之中,陆玖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风莲,你在京中的时间比我长,我想问你,齐王世子从前就是这般顽劣暴躁的个性?他一直如此么?”   风莲愣了一下,抬头看着陆玖。   方才当着齐王世子面前,她家姑娘一直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冷淡,风莲以为她是讨厌他的,没想到这会儿背过了人群,姑娘倒是悄悄打听起来。   人前爱答不理冷若冰霜,人后拉下面子偷偷盘问。   别说,姑娘还真是怪可爱的。   风莲替陆玖扶正了簪子,而后道:“回姑娘话,齐王世子一直都是如此。”   “真的吗?”陆玖还是有些不相信,“怎么会呢……”   若江殷真如旁人的评价,是个暴躁、凶残、阴鸷、做事冲动不计后果的人,那按照上一世的轨迹,这个满身逆鳞的少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一个能够在暴风骤雨之中扛起一片天的英雄?   她现在对他,真的有些好奇。 第11章 江殷:这是我跟玖玖之间……   荷香宴过去后,陆玖心中那个英雄梦算是彻底破灭。   回府之后,从风莲等人的口中,她也慢慢摸清了一点这个齐王世子真实的形象。   江殷的生父齐王江秘乃大周不二的战神,常年为国驻守在燕云边境上,而江殷的母亲齐王妃耶律珠音是蛮真国的和亲公主,因两国战事频繁,常年与丈夫关系尴尬,对自己这唯一的儿子江殷也无心管教,只深居王府,鲜少出门。   周朝人素来痛恨蛮真,而京师凤鸣靠北境,厌恶蛮真人已经成为了一种风气,陆玖真不知道,在这个人人视他为异类的环境下,江殷究竟是怎样成长了十五年。   明明身为齐王世子,却在荷香宴上被驱逐。   从没有人问他事情的来龙去脉,只因为他身上流着蛮真的血,便被一口咬定成始作俑者。   好像他的出生就是一个根本的错误。   从荷香宴回来后,就连她的侍女们也认为被当场逐出宴会的江殷实在有些可怜。   陆玖心中有些为江殷的身世感到唏嘘,但她也没有太将他放在心上。   华阳公主已经告诫过她与江殷保持距离,她未来的路,与他而言,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交集才对。   她走的阳关道,他过的独木桥,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   *   华阳公主与陆良娣进宫之后,她与江炜的婚事总算是告吹,很快陆瑜就会代替她嫁给江炜。   陆瑜的西阁很快热闹起来,筹备婚事的人手来来往往。   魏氏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养了十五年的女儿,为陆瑜准备了几十箱的嫁妆,连带着各种好的家具器皿,流水一般地往西阁送进去,其中有几件还是当年魏氏带来的东西。   陆瑜一时得意上来,隔三差五地就要在陆玖的东阁门前炫耀一番,口口声声不离这些是魏氏从自己嫁妆抠出来,专门给她的陪嫁,表明还是自己这个养女更的魏氏的欢心。   陆玖对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没兴趣,她早就在华阳公主那儿看过了她跟陆瑜的嫁妆份例。   侯府的事务到底都是华阳一手主持,魏氏也不过是听华阳的吩咐办事,侯府各个姑娘的嫁妆都有份例,各人是何等出身,与之匹配就拿多少的嫁妆出去。   陆瑜的嫁妆比之庶长女陆琬虽然高出了不少,但却还是没有越过陆玖去,陪嫁的地皮和铺面都是按照庶女的份例来,只不过因为魏氏拨了些金银玉器过去,这才显得嫁妆堂皇了许多。   只要各人拿的都是应得的,陆玖并不在意陆瑜索取,更何况魏氏给她的那些金银器皿不过死物。   将来出嫁,到底是手中握着庄子和铺面才更踏实,这些东西,那才是生钱的。   但一提到出嫁,陆玖就有些头疼。   回侯府后她才知道,荷香宴上华阳卖关子没说的第二件喜事,是魏氏已经为她看重了几门新的婚事,择的都是京师当中有头有脸的公子。   陆玖这才意识到,成功退婚并没有实际解决她的危机,推掉了一桩婚事,魏氏很快就会一厢情愿地给她找一门新的补上来。   梦境中的那一世,自己一味听从旁人的安排,最后得到的是血的教训。   这一世回来之前她就发誓绝不再重蹈覆辙,要把人生握在自己的手里,可按现在的情况看来,她好像连自己的婚姻都无法做主。   若她老实听了魏氏的话,随便嫁给一个她们觉得合适的人,跟上辈子有什么区别?   是以这几天,她都在想要怎么解决这桩燃眉之急。   她不想胡乱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男人,浑浑噩噩地过一生。   *   早已经过了夏至,天气越发的热。   到了午后,屋子里热气蒸腾,让人没办法再待,于是陆玖干脆命人将藤椅搬到了琳琅阁后的园子里,那儿林荫遍布,在树下乘凉吃冰,十分惬意。   陆玖躺在藤椅上,把前些天从华阳处借来的大周风土志又看了一遍,风莲在旁边替她打着蒲扇。   周身只有风莲侍奉,十分安静,加上习习凉风拂面,没过多久,她便觉得人懒了起来,有些昏昏欲睡。   可没过不久,忽然就听见有人在轻声喊她的名字:“陆三小姐?陆三小姐?”   陆玖一向浅眠,一丁点动静就能让她立马清醒。   “谁?”她立即掀起了眼帘,拧眉左右环顾。   风莲也听见了这细微的呼唤声,打蒲扇的手停顿下来,四处观望呵斥:“谁在这里?”   “这儿!你们往上看。”那人见她们一直没发现他在何处,有些焦急地提醒。   风莲轻声惊叹:“姑娘,树上有人!”   陆玖轻轻颦眉,顺着风莲手指的方向抬头望树上看。   只见到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站在树上。   陆玖定睛一看,竟然是那日在荷香宴上的何羡愚,江殷的朋友。   陆玖撑着扶手缓缓起身,她仰头看着树上的何羡愚,拧眉道:“你从哪儿进来的?怎么在树上?”   何羡愚的嘴里还叼着小鱼干,他实诚憨厚地笑起来:“我从院墙外翻进来的,刚才你们这儿有人,我就躲到树上来了。”   还真是……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江殷和他那群朋友,怎么总是爱在树上突然出现?   他们是属猫的么?   风莲也看清了来人,紧张道:“姑娘,要不要奴婢去叫人来?”   陆玖摆首:“没事,先看看他要做什么。”她仰头看着何羡愚,“你有什么事么?下来说话吧,这里没人。”   “我不下来了,一会儿我还要沿着树跳出去,我这身板略重,我怕我一会儿爬不上来就完了……”何羡愚耿直地笑起来,“我就是过来给你送样东西的。”   陆玖奇道:“什么东西?”   “殷哥儿给你写了封信,托我给你。”说着,何羡愚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笺模样的东西,冲着陆玖摇了摇。   陆玖摇头:“请退回去,我不能收。”   何羡愚忙道:“别呀,就一封信而已,你看看再说,殷哥儿他没有恶意,你别信他们那些人说的,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比起殷哥儿来差远了。”   他一脸焦灼地给江殷解释。   陆玖看着他慌张的样子:“他是不是威胁你什么了?”   怎么看,江殷都像是那种会用武力值欺压这个单纯小胖,然后逼迫对方为自己卖命的恶势力。   “这个么……”何羡愚汗颜,“是有那么一点点……”顿了顿话锋立即一转,“但是也不是完全,也有我自愿的原因在里面!”   “哦。”陆玖觉得这个何羡愚还挺憨的,“他给你什么好处了?让你愿意给他卖命?”   何羡愚讪笑:“他答应我,只要我替他把这封信交给你,晚上就请我去州桥夜市吃芥辣瓜、鹅肉熟食、姜辣萝卜、香糖果子还有沙塘冰雪冷元子 ……”   陆玖不动声色,淡淡一动眉峰。   这个江殷,还挺舍得下血本的。   “这样,我现在把交子折钱给你,多加的钱够你再吃一份两色腰子,你帮我把信退回去。”陆玖仰头道。   何羡愚面露难色:“陆三小姐,你就别为难我了。”   “世子的钱是钱,我的钱就不是?”陆玖故意反问。   “哎,这不一样……”何羡愚肉痛道,“您这儿支持多吃一份腰子,殷哥儿那儿……”他脖子一缩,话没往后说。   “总之!我把信扔下来,您就赏脸一看成不,殷哥儿他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人,写这封信简直要了他的命了……”何羡愚一抓头发,直接把信往下一扔,“我走了!”   那封信从树上轻飘飘地落下来,陆玖伸手接住,抬头再看,何羡愚滚圆的身躯非常灵活地从树杈上离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陆玖对何羡愚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他看起来圆圆胖胖的,伸手倒是还挺灵活。   何羡愚走后,她垂眸,看向手中捏着的一卷薄薄信笺。   风莲在旁边犹豫道:“姑娘,要看吗?”   陆玖把信甩给她,淡淡道:“不看,拿去烧了。”   风莲试探道:“那奴婢给您收在妆匣子里吧。”   说着,风莲抬眸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陆玖的脸色,发现她未置可否。   “那奴婢还是给您烧了吧……”见她不说话,风莲还是不敢违逆,于是将信收进袖口,“奴婢现在就去。”   “算了。”刚转过身,就听见陆玖又开了口。   风莲转过身来:“姑娘?”   陆玖瞥了一眼她的放着信笺的袖子:“在府里烧东西难免不吉利,算了。”   风莲低下头,她就知道自家姑娘是个不肯轻易低头的,于是忍着偷笑说:“是,那奴婢给您收在匣子里,您想看的时候就看。”   陆玖瞥她一眼,淡声道:“我只是让你收起来,我又没说我要看。”   “是,奴婢多嘴了,奴婢会把这信放在最底下,保证不让您看见。”风莲垂头更深,强忍着笑,“姑娘恕罪。”   “——三姑娘。”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婆子的声音。   陆玖风莲举目看过去,但见是华阳公主屋子里的人。   陆玖立即收敛了神色,端起姿态。   婆子走进前来,她已然恢复了平静的仪容,不动声色,只微微冲婆子一颔首。   婆子陆玖万福,谄媚笑起来:“见过三姑娘,侯爷带着小公子从江宁府回来了,长公主命老奴过来告知您一声,请您赶紧梳妆一番,前去荣景院拜见。”   陆玖一愣。   她的父亲,宣平侯陆元忠,竟然回来了?   *   夏日阳光明朗,蝉声喧闹,与此同时,宣平侯府外墙的树荫下伫立着几个身影。   江殷双手环抱靠在墙上,英气的眉拧成结,一只脚时不时地敲打着地面。   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面色凝重紧张地盯着墙上,迫切地等着何羡愚的归来。   江殷身旁,一左一右还有着两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左边的公子哥席地而坐,一袭牙色圆领袍,发冠齐整,只是隽秀的面孔上倦意满满,时不时地打着哈欠,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右边的人则规矩站立,一袭玄衣,闭目养神,是个面容冷峻的冰山美少年,他双手环抱着一把玄铁剑,看起来人狠话不多。   “何羡愚怎么还没出来!这都半个时辰了,交代给他的事情办成没有?”江殷吐掉嘴里的狗尾草,拧着眉等着已经很不耐烦。   牙色圆领袍的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你嫌他慢怎么不自己进去?”   江殷争辩道:“我这不是都放血了么?他给我送信,我请他吃饭!”   牙色衣少年看过去,揶揄笑道:“我信你的鬼话?我还不知道你?你不就是觉得上回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被赶出荷香宴丢人么?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江殷有被戳中,脸一红,更大声地把话压了过去:“不行吗?我不要面子的啊?徐云知,我发现你这人废话怎么这么多,你是情圣?”   徐云知又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饱的样子:“你连鸿雁传书这种老土的事都做得出来,你还要什么面子?而且你就算送上去,陆三也不一定会看,你就看上回荷香宴,她搭理你了吗?人家根本就不想搭理你,说不定她还忌讳你的出身。你这么热情洋溢巴巴地往人家身边赶,跟我妹妹养的那只爱舔人的狗有什么区别。”   “你说谁是狗?”江殷伸手就揪住徐云知的衣裳。   徐云知打着哈欠拂开他的手,说出的话比谁都欠揍:“谁巴巴的赶上去谁是狗,不信你问容冽。”   “来了。”一旁的玄衣容冽陡然睁开清冷的眼睛,并没有回徐云知的话,反而仰头望墙上看。   江殷松开徐云知,看着从墙上跳下来的何羡愚不满道:“阿愚,你怎么才回来?黄花菜都等凉了!”   何羡愚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挠头难为情的地笑道:“宣平侯府太大了,我回来的时候忘记路了,绕了好一圈。”   江殷着急地问:“信呢?送给她了没有?”   “送是送到了……”   “她打开看没有?”江殷期盼道。   何羡愚看着他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想了想,不忍告诉他自己是把信强塞出去的。   “她都收了信,一会儿应当会看吧。”何羡愚有些心虚,笑眯眯地折中道。   江殷有些惆怅地抓头发:“也不知道她看了信怎么说……”   徐云知起身,拍了拍江殷的肩膀:“我说殷哥儿,你字不认识几个,书没读过几本,你怎么给人家写的信?你信上都写什么了?”   江殷拍开他的手,冷哼一声:“你管得着么?这是我跟玖玖之间的秘密。”   “玖玖,啧啧,叫这么亲?”徐云知可怜地看他一眼,“又一个被女人冲昏头脑的人。”   江殷睨他:“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何羡愚赶紧挤到他们两个中间,一左一右揽住他俩的肩膀,笑哈哈地打圆场道:“行了行了,都别争了。殷哥儿,答应我的好吃的,这会儿该兑现吧?”   “少不了你的,就知道吃!”江殷伸手一摸何羡愚圆滚滚的肚子,“你这都快赶上人家身怀六甲的女子了。”   “我就是比较容易饿嘛……”何羡愚好脾气地嘿嘿一笑。   江殷切一声,忍不住也笑起来。   徐云知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向冷面不语的玄衣少年,伸手一挥:“容冽,走了!”   玄衣容冽抱剑垂眸,冷冷起身跟上,并不多话。   几个少年们吵吵闹闹,勾肩搭背地朝着集市的方向走远。 第12章 你弟弟年纪还小,你就别……   荣景院的婆子报信离开,风莲简单替陆玖梳妆打扮,便前往荣景院见父亲宣平侯陆元忠及胞弟陆镇。   这个父亲在陆玖的梦中,是个醉心诗书,不怎么理会官场及家宅琐事的风雅之辈,而她的胞弟陆镇,是宣平侯府的独子,魏氏从小娇宠大的熊孩子。   荣景院的婆子一路引着她过去,与她说了许多有关陆元忠和陆镇的事情,陆玖默默听着,将婆子的这些说辞与自己梦中的一一对应进去,心里有了底气。   虽然这些天出了些差错,但是至少许多人还是能跟那个梦对应,比如陆元忠与陆镇的性格,就完全与梦里一致。   在那个噩梦中,陆玖与这位父亲的情谊并不深厚,她回来一年后,便直接嫁给了江炜,而弟弟陆镇,在之后的几年中闯了大祸,魏氏为护着他,只能将他送去了北境的燕云山从军避祸,二人之间也没什么姐弟情。   因此这一次父女手足相见,陆玖并没有很憧憬。   “侯爷和公子都在正屋里了,三姑娘进去吧。”陆玖思虑之间,婆子已经将她引到了门前。   她慢慢地平复了心境,带着风莲跨入荣景院正屋的大门。   *   她到的时候,屋中人已经到齐了。   华阳长公主坐在最上首,魏氏则坐在她下边的椅子上,旁边站着陆瑜。   魏氏对面的椅子上坐着宣平侯陆元忠,他穿着一身褐色的长衫,头发竖冠,正捧着手里的茶盏吹水面上的浮沫。   陆元忠效似母亲华阳长公主,如今虽然已年近四十,但因保养得宜,除去脸上蓄着的山羊胡,仍旧是个长身玉立的俊美男人,更兼其常年醉心诗书画卷,沉浸在墨香之中,平白生出一股飘然欲仙的优雅仪态。   陆元忠的身边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穿一身孔雀色的外衫,面容粉雕玉琢,浓眉凤目,与陆玖十分相似,他扬起头时的气势也恰如一只高傲的小孔雀。   平心而论,陆玖与陆镇姐弟二人容貌十分肖似陆元忠的隽秀精致,而陆瑜的长相却不似柳姨娘和陆元忠的任何一个,气质五官更接近五官平淡的魏氏。   也正因如此,这么多年,魏氏一直都将陆瑜当成自己的亲女儿看待,从不怀疑。   “玖儿,你来了,快!快见见你父亲!”魏氏一见到陆玖进屋来,就格外高兴。   陆玖勉强挂上了一点微笑,走上前去。   她先对着华阳行了一个万福礼,道了一声祖母,而后才转过身对着陆元忠屈膝行礼:“女儿陆玖,拜见爹爹。”   陆元忠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她淡淡点了一下头:“嗯,玖儿起来,这些年在益州苦了你,如今见你平安回来,为父也就放心了。”   陆元忠常年潜心研究书画,已经到了有些痴狂的地步,对于人情亲情方面,他的投入倒显得有些吝啬,方才一番话,十足的客套味。   陆玖于是也客套道:“十五年来女儿一切都好,劳父亲挂怀。”   “镇儿。”魏氏看向陆镇,微笑道,“快去见见你姐姐。”   魏氏话毕,陆玖看向陆镇,陆镇也看向陆玖。   十岁,正是小男孩儿最调皮的年纪,陆镇又是常年被惯坏了的,他看着陆玖闭口不喊姐姐,反而一双眼睛瞪着她:“我不要!”   魏氏放软声音:“听话。”   “不要!”陆镇很坚决,声音尖锐,“我不要喊她!”   陆瑜看了一眼魏氏,垂眸一笑,赶紧上去,一派温和长姐的模样。   她拍了拍陆镇的肩膀,微笑道:“镇儿,听娘亲的话,你这三姐姐才回来不久,咱们应该和她亲近才对,不能让娘操心呀。”   陆玖站在一旁静静听着,看这样子,陆瑜好像还真跟陆镇姐弟亲密无间。   只可惜陆瑜打脸打得极快。   她的手刚碰上陆镇的肩膀,陆镇就飞快地用手拍开了她的触碰。   他戾气十足看着陆瑜,冷声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本少爷的事情你管得着么?从前你是嫡女,可你现在不是了,小小庶女也有胆量管本少爷的事?我们以前很亲近?你在这儿装什么装?趁早给本少爷滚开!”   陆玖知道陆镇身为独子被侯府宠得过分了一些,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跋扈嚣张,当着所有人的面,叫陆瑜滚。   陆瑜的手一时僵在半空中,放下也不是,举着也不是,一张脸由红转白,十分委屈地转过头去看魏氏。   魏氏虽然也心疼她,但更心疼独子,于是对着陆瑜微然一笑,道:“你弟弟年纪还小,你就别和他计较。”   陆玖站在一旁观看着陆瑜复杂的脸色。   看来,是陆瑜太高估了自己跟陆镇的关系,想在她面前表手足情深,却没想到陆镇这只小孔雀高傲之极,直接就撕了她的笑脸。   心眼明白的熊孩子,可不会被这么容易就利用。   她这胞弟,还挺有脾气。 第13章 江殷の情书   陆瑜讨了个没趣,悻悻地笑了一声:“阿镇今儿个是怎么了?怎么对着阿姐这么大的火气?”   陆镇转过头懒得看她,冷哼了一声。   陆玖原本以为至少相处了十五年,陆镇与陆瑜的关系起码会稍微好一些,可没想到,两个姐姐,陆镇和谁都不交好。   坐在主位上的华阳公主轻轻咳嗽了一声:“镇儿,不得无礼。”   陆镇还是敬畏祖母的,闻言先瞪了陆瑜一眼,再瞪了陆玖一眼,方才退回陆元忠的身侧。   魏氏有些失望:“这孩子,怎么这样?你亲姐姐好不容易方才回来,你冷着脸算怎么回事?”   “假的都当做真的养了十五年,谁知道现在回来的这个是不是真的?”没想到陆镇竟然直接就顶撞了回去。   陆元忠有些听不下去了,皱了皱眉:“镇儿,不得胡言。”   陆镇侧过脸不服气地切了一声。   魏氏整理了下表情,对着陆玖歉疚微笑:“你弟弟是家中独子,我难免溺爱他一些,玖儿,你别放在心上。”   陆玖自不会与一个小孩儿计较,他就是叫她一声姐姐,她也得不了什么好处,何苦听他一声虚情假意的姐姐。   “弟弟年幼,女儿自然知道他是没有恶意的。”陆玖冲着魏氏万福。   魏氏看着如此懂事乖顺的女儿,心里十足安慰,点了点头。   “你们父亲方才回来不久,都坐下,一家人说说话。”华阳看了一眼陆玖陆瑜,让房中的婆子们搬上凳子。   陆玖陆瑜谢过入座后,华阳才将目光又投向了陆元忠。   “此番江宁府一行,一切可还顺遂?”华阳道。   “托母亲的福,一切都好。”陆元忠道。   华阳微然点头:“我与英国公府的老太君也是从小的交情,此番她过七十大寿,我也本该亲自去看看,只可惜人老了,经不起车马劳顿。”   陆元忠立即垂首道:“母亲长寿安康,这话实在折煞儿子了。”   “老太君一切可好?”华阳问道。   “老人家身体健旺,子孙环绕膝下,是福禄的相。”陆元忠道,“老太君也念着母亲,问您的好,又挂念着儿子远行一趟,临行前给送了几许江宁的时鲜过来。”   华阳点了点头:“中秋之后,咱们也该派人送回礼过去。”   “对了母亲,还有一件喜事。”陆元忠面容上浮现了一丝笑意,“此番回京路途上,正巧遇见了几位从江宁书院上京就任的先生,几位先生从前在江宁的时候都是当地的名师,这一路上同行对镇儿也是颇多教导,儿子打听几位先生都是赴任的广贤书院,正好镇儿也满了年纪,不如过几日就预备好入学的事宜如何?”   华阳微微一笑:“既然你觉得几位先生不错,那就听你的安排。”   魏氏有些惊喜:“妾身听说去岁的恩科一甲上好几位都是出身江宁书院,如今那边的先生上京来教书,镇儿的功课也可以进益了。”   “不过,你既然提起镇儿上学的事,我倒是也有一桩事情要说。”华阳的目光飘向陆玖。   陆玖触及华阳的眼神,微微一愣。   “母亲要说什么?”陆元忠狐疑。   华阳看着陆玖,开口道:“玖丫头回来也将近一个月,是不是也该跟着瑜儿和镇儿一样入学念书?”   陆玖微怔,没想到华阳要说的竟然是她上学的这件事。   大周对男女并无太严苛的礼教约束,因此女子也拥有上学读书的机会。   男子读书习武可仕宦为官,女子读书亦可以通过专属的科考成为内庭女官,或是与男人一样在前朝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女子科考每两年举行一次,但能够通过考试成为前朝女官的人寥寥,上一次出现前朝女官已经是五十多年以前。   因此,只要家境还算宽裕,大部分的人家都会送自家女儿入学读书。但入学不是为了功成名就,只是希望女孩儿身上镀一层读书的金,最好能够通过内廷的考试,在公主或者皇后宫妃的身边做几年的女官,将来说亲时也能有更多的筹码。   陆玖是喜欢上学念书的,从前在益州时请女师上门教习昂贵,她就算是省吃俭用也会把银子凑齐。在她看来念书使人心静,陶冶情操,开阔眼界,但在京师,女子读书好像就只是为了使自己能够嫁得更好一些,不会成为自己的一种修养境界,反而做了婚嫁的筹码。   私心,陆玖不喜欢这样的观念。   宣平侯府好歹也是煊赫豪门,家中的女儿自然是要去念书的,从前陆玖未回京之时,陆瑜便已经在京师之中有名的广贤书院跟着先生识字学文,如今陆玖回来,自然也应该同去。   陆元忠点了点头:“玖儿已经回来,自然也应该去的。”   魏氏笑起来:“如此甚好,一家姐弟三个同去上学,在书院里也可互相有照应。”   陆瑜听见华阳要让陆玖同去上学,心中有些酸涩,她抓紧了手心,忍不住朝陆玖看去。   陆镇切了一声,扭过头看旁边,似乎非常不愿同两个姐姐来往。   “只是父亲、母亲……”陆瑜想了想,还是干笑着开口,“广贤书院入学自来是要考验入学者资质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三妹妹从前远在益州长大,穷乡僻壤的地方,估计要找一个好的女师也难,妹妹初来乍到,万一没通过广贤书院的试验,只怕我们侯府也脸上无光。”   陆元忠听完,微拧眉点头:“玖儿的水平我确实是不知,瑜儿说的也有些道理,要不然还是先让玖儿在家中随着女师研习一段时日,等熟悉了京学的这些课业再去也不迟。”   陆瑜听到陆元忠的话,脸上方才有些了笑容:“是呢,女儿正是替妹妹担心。三妹妹,我也是体谅你初来乍到,怕适应不了,还是先在家学,家里的女师授课也是一样。”   陆瑜自小在广贤书院习课,她自然清楚,那是个好地方。   大周四大学府,广贤书院、南麓书院、江宁书院、陵州学监,其中又有北广贤江宁之称。   广贤书院汇集了北境最好的老师,入学的费用高昂,汇集了京师上下的世家公子与贵女,那个乡下丫头哪是去读书的?分明就是看自己被皇太孙甩了,想要急着找下家。   广贤书院里的世家少爷可不是任她挑选么,何况炜哥哥还在其中念书。看之前江炜的态度,已经对陆玖有些心动,若自己不加以阻止,只怕今生又要重蹈覆辙。   陆瑜看着陆玖,眼里泛起冷意,上一世就是因为她,自己与皇后宝座之间才隔了这许多弯路,她不能让她再有接近江炜的机会!   “妹妹,姐姐也是为你好。”陆瑜走上前挽着陆玖的胳膊笑起来,眼睛却是冷的。   陆玖瞥了陆瑜一眼,将手从对方的桎梏中淡淡抽出。   “姐姐是在怕什么吗?”陆玖淡淡一笑。   陆瑜僵住,又笑道:“妹妹这是什么话?”   “不劳姐姐费心,上学之事,我自有主意。”陆玖将目光淡漠收回去,她转身看向陆元忠,“父亲,您是在担心女儿水平不足,会在广贤书院的测验上当中丢人么?”   陆元忠哽住:“……话也不是这么说,只是你姐姐说得有道理,你回京不久,是不用急着去学里上学,在家先跟着女师也是一样。”   陆玖冲着陆元忠一福身,道:“请父亲放心,女儿虽不敏,但在益州还是请过女师教习,这些天回京之后,又时常跟随祖母读书识字,也颇有受益。如今祖母开口,望女儿入学广贤书院,女儿不敢辜负祖母的期盼,这些天必定会用心温习功课,通过考试。”   陆玖一口搬出一个华阳,陆元忠瞥开目光,也不好开口。   华阳却看着陆玖微笑:“是了,这些天玖儿随着我读书写字,我瞧着很是不错,你就放心吧。广贤书院虽有测试,但对女儿家的测试不甚困难,再说了,就算进不去学,用金子砸也能把人给砸进去,当初瑜儿不就是这样么?”   “祖母……这,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陆瑜尴尬地笑着,一时握紧了手,脸涨得通红。   她刚才光记着广贤书院入学需要测试,忘了自己上辈子入学也没通过,还是靠的银子。她入学时年纪尚幼,华阳把这过去七八年的事情提起来,魏氏与陆元忠脸上都有些抱羞。   华阳看了陆元忠与魏氏一眼,风轻云淡道:“当年瑜儿身份还未真相大白之时,她资质不足以入广贤书院,为入学,你们砸了多少钱都没心疼,如今玖儿回来,你们倒是顾念她资质不够?她是这府里的嫡女,你们的亲生女,想要上个学罢了,哪来这么多顾虑?”   魏氏干笑:“母亲,我们不是这个意思,玖儿能上学自然是好的。”   “既然你们觉得好,那就别再废话了。”华阳微笑着朝陆玖招招手,“玖儿过来。”   陆玖依言过去:“祖母。”   “乖孩子,放心吧,这几日我叫人把广贤书院往年的入学题目给你拿去一些,你在屋里好好看看,准备试验。”华阳摸着陆玖的手,冷眼朝座下的陆瑜看去,似笑非笑道,“你只管好好准备,放手去做便是,便是旁的人有什么闲话,你也别怕,有祖母在这儿呢。”   陆瑜触及华阳目光的一瞬,脸色有些发白,忙地把头低了下去。   陆元忠既见华阳说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拱了拱手道:“都听母亲的安排。”   华阳点了点头,笑道:“今日一家总算团聚了,就在荣景院一同用饭吧。”   陆元忠及魏氏连忙起身垂首:“是。”   众人垂首之间,只有陆瑜偷偷抬头,用阴毒怨恨的目光看了一眼华阳公主,但很快她又低下了头,恢复成一派乖顺听话。   *   一顿饭吃得各有心事,席间除了陆元忠偶尔谈起几句旅途见闻外,所有人皆是埋头吃饭。   陆瑜脸色不嘉,没吃几口便告退回去,陆玖也没心思吃饭,这番父女重逢她兴致不高,正好魏氏拉着刚回家的幼子陆镇切切关照,陆玖看这饭局差不多了,便起身给长辈们请安,返回琳琅阁去。   主仆二人回到屋中的时候,华阳长公主那儿的婆子们已经送了些往年广贤书院的考题过来,陆玖吩咐风莲几人把屋中的灯火点上。   天色已晚,洗漱过后,陆玖松了头发便靠在床头前看书。   风莲将架子床外间的帘子打起来,细心吩咐:“天色已晚,姑娘还是放下明日再看吧,免得上了眼睛。”   灯火下的自己字迹着实有些模糊,陆玖揉了揉眼睛,轻轻应了一声。   风莲顺势接过她的书,放在一旁的香几上。   “奴婢替姑娘松头发。”风莲将陆玖一挽鸦青的头发散下来,如泉水披散在肩头,发如泉面映照着屋中的粼粼烛光,更显得那双垂下的眼睛沉静。   陆玖由着风莲伺候躺下:“你去外间睡吧,屋子里的灯别熄。”   风莲称是,而后轻轻为她放下帘帐。   陆玖静静躺在架子床内,听见风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内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察觉到屋子里已经没了人,她迅速坐起了身。   陆玖抬手拨开帷幔,左右环顾无人之后,随手抓起放在一旁的褂子,踢上鞋,轻手轻脚地往着妆匣过去。   她坐在妆台边,开始从妆匣里翻找今天江殷拖何羡愚给她带的那封信。   妆匣里的首饰很多,陆玖翻了一阵却没翻到。   “怪了。”陆玖皱眉轻声道,“难道风莲没把信放在里面?”   她明明记得今日风莲说了会把信放在这妆匣里的。   陆玖还是不信邪,又往最里翻。   她不敢翻得太大声,怕惊醒到隔壁睡着的风莲,只能一边翻一边往门外看,观察有无人靠近屋子。   翻了一阵,她终于在匣子最深处摸到一角信纸。   陆玖的眼底这才有了些笑容。   可算找到了。   她抓着信封的一角,将信笺小心翼翼地从匣子的最底部取出来,看了一眼,正是今天何羡愚送来的那封。   陆玖捏着信,忍不住摇头道:“风莲也真是,让她给我放里面一些,也没让她放在这么深的地方啊。”   她注视着信,想起江殷那张笑嘻嘻的脸,脸上原本有的一丝笑容又叫她自己给压了回去。   “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写出什么好文章。”陆玖腹诽着,将那封信轻轻地拆开口子,漏出里面墨迹斑斑的信纸。   她用两根手指将那张脏兮兮、皱巴巴的信纸从中取了出来,展开展平放在眼前。   一眼望去……   满目狗爬字惨不忍睹。   陆玖素喜读书,自然注重练习书法,从前在益州照料她的那些贴身丫鬟们也都是随她学的一笔清秀字迹。   可以说,在陆玖的身边,这么丑,这么大个,能写出这么歪的书法字迹……江殷还真是第一个。   这么丑的字,简直没眼看。   信开篇第一句:【玖玖,我是江殷,这些天,你有没有想我。】   陆玖脸色煞时一黑,直接将信揉成了一团。   玖玖?谁允许他叫她玖玖的?   但想到这信好歹是费了一会儿功夫才找出来的,陆玖又劝说自己要冷静,自己不应该跟一个纨绔动气,更不应该把气撒在死物上。   嗯,冷静,冷静。   继续往下看,第二行:【我这个人比较直接,我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上次在你家树上看见你,我就很心动。】   陆玖掐了掐手心,努力微笑:“冷静。”   【虽然你在我的眼里已经十分完美了,但我发现你有一个缺点。】   陆玖皱了皱眉:“缺点?什么意思?”   【一个十分严重的缺点。】   难道是他觉得上次她在花园中指责江炜太过火?陆玖心中冷笑,亏她还以为江殷是个识人清醒的,没想到,果然男人就是男人,穿一条裤子的东西。   【你想知道是什么缺点吗?】   “什么缺点?”陆玖额头青筋跳了下,这个江殷,废话为何如此之多?为什么每次看到跟他有关的东西,她都会这么轻易地生气?   【你的缺点就是……】   【缺点我!】   陆玖一怔,猛地咳嗽起来!又想起外头还有风莲,慌忙捂住了嘴。   这个江殷……亏他能想得出来这种话!这算什么?什么叫她缺他?她缺他个……&%¥%#   信上歪七扭八的字还有一段:【以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想娶你,你可以嫁给我吗?见到你的第一眼,我连我们以后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如果可以,今年的七夕我能带你出去玩儿吗?】   【齐王府,江殷江元朗敬上】   这封狗爬加错字连篇的信笺,陆玖一字一句看到结尾,脸色已经是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看到他那一句大大咧咧地我想娶你之时,她整个人脸红如潮,捏着信纸的手颤颤发抖。   大周礼仪之邦,世家公子闺秀之间来往皆是含蓄温和,从来没见过江殷这等放诞荒谬的说辞!   竟……竟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亏他真写得出来!   ……真是。   “……真是做梦!”陆玖忍无可忍,将那信纸径直撕成碎片,重重拍在了桌上。   看着手边被撕碎的信笺,她又蓦地后悔起来!看着已经拼不回去的信纸,心中悔之晚矣,原本想看完了偷偷放回去的,现在撕碎了,还怎么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等风莲看见必然知道是她偷偷看过了,可她白日间都已经说了自己不会看,这样岂非打脸?   陆玖心烦意乱,干脆将桌上的信纸拢起来,准备扔了干净。   “姑娘……”却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发怔的声音。   陆玖一愣,忙抬头,就看见风莲提着一只茶壶,扶着门框站在门前。   说不慌是假的,陆玖一瞬间就把那一堆撕碎的信纸藏到自己背后,只可惜纸包不住火,一些碎角料还是飘了出去,倒显得她欲盖弥彰。   “风莲?你怎么进来了也不说一声?”陆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逞强一笑。   风莲看了一眼桌上的信纸残渣,又看见妆匣已经被翻得不成体统,主子脸上的笑容逞强而尴尬。   她立即会意自己来错了时候。   “我想起来姑娘屋子里没水了,怕姑娘半夜口渴,就提茶水进来。”风莲干巴巴道,“……姑娘,手里那封是齐王世子送来的信?”   陆玖哽住,目光淡淡飘向一旁,扯谎道:“……不是。”   风莲会意,低下头:“那奴婢把茶水放进来就走。”   “……就放那儿吧。”陆玖摸了下鼻子。   “是……”风莲依言,放下来了茶水就转身离开。   刚跨出房门,却又被主子叫住:“风莲……”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风莲转过身来疑惑看着陆玖。   陆玖的眼眸还是淡淡看着一旁,她轻声咳嗽了一下。   “我……”   “姑娘要说什么?”   “那封信,我是拿出来准备撕毁扔掉,你不要误会,我才不会看他的书信。”陆玖声音淡淡。   风莲垂下头:“是,奴婢知道了。”   “嗯,你去睡吧。”   “奴婢告退。”   风莲出了屋子,反手替主子把门关上。   她仰头叹了口气,插着腰摆摆首。   她想起白天姑娘说不看就不看的气势,心中忍不住笑。   原来姑娘是想一个人偷偷看齐王世子的信呀~ 第14章 陆元忠只觉得自己的脸都……   “笔墨、砚台、纸张……”风莲带着丫鬟们将文具一一装进箱笼之内,清点好后打包起来,交给了门外侍候的婆子们。   陆玖从妆镜前站起身,问风莲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都好了。”风莲回道,“已经交给婆子们,让她们随行带着。对了,姑娘前些天看的书要不要也一同带去?书院要过了午时以后方才散学,奴婢怕姑娘作答完以后了在那坐着无趣。”   陆玖摆手:“不用了,今日试验原本也只能带些文具,其他东西收在家中就是。”   风莲点了点头,又连忙交代:“那奴婢送姑娘出门,姑娘上学奴婢不能随行,姑娘有什么就同着随行的小厮和嬷嬷说,可别委屈着自己。”   陆玖握了她的手,微然一笑:“我这是去学堂,又不是上刀山火海,你这么担心做什么?”   风莲不安地往门外看了一眼:“今日二姑娘也要同去,奴婢是怕您初来乍到,一个人在学堂受委屈。”   陆玖微笑安慰道:“别怕,没人能给我委屈受,你在家等着我回来。”   风莲点点头,扶着陆玖的手送她出了东阁门。   *   今日嫡子前去书院拜师,宣平侯府上下格外重视。   陆玖走出垂花门的时候,两辆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随行的是四个嬷嬷和八个小厮。   陆元忠早已经带着陆镇侯在马车旁。   陆玖松开风莲的手上前,盈盈朝着陆元忠一拜:“女儿给父亲请安。”   陆元忠脸色略沉,眉宇微皱。   他未置一词,只抬了下手示意陆玖平身。   陆镇站在陆元忠身后,玩着腰间一个坠红宝石的穗子,小脸上倦意犹在,似乎对今日入学择师之事兴致缺缺。   “风莲,回去吧。”陆玖回头吩咐。   风莲抬眸,犹豫着一点头,给陆元忠陆镇行了礼,方才返回琳琅阁的大门当中。   气氛不对,因此陆玖并不多说话,只安静退到了父亲的身侧。   “你姐姐在屋子里做什么?还不出来?”   陆玖刚站定,忽然听见身旁陆元忠不悦的问话声。   她扫了一眼左右,发现陆瑜还未曾到来。   “女儿只忙着收拾文具出门,并未注意到姐姐屋子里的动静。”陆玖如实回答。   陆元忠负手,眉头皱得更紧。   忽然,琳琅阁的大门内传来一阵环佩叮咚的声响,陆玖抬头,看见陆瑜浑身璎珞严妆,搀扶着侍女的手匆匆从中走出,脚步碎而快。   陆元忠看着她呵斥:“你在做什么?今日拜师的大好日子若是误了怎么办?”   陆瑜是精心装扮过的。   时已至夏,她穿着一件青葱色的半袖夏衫,下撒着珍珠白的长裙,玉臂挽了披帛,头上乌发缠着红缨,戴时新的花卉,发髻上的垂珠因为焦急的碎步摇晃不停。   “女儿整理装束,因此来迟了些,忘爹爹恕罪!”陆瑜两颊微红,喘息微微,连忙给陆元忠请安。   背后的陆镇将手中戏耍的穗子一收,抬起头来上下一扫陆瑜,戏谑笑道:“二姐,你今日是去相看亲家的么?”   书院乃是读书清净地,今日前往,陆玖陆镇二人皆是朴素收拾,并未多做打扮,而陆瑜这一出场,活脱脱像是要去成亲。   陆玖淡淡看了一眼陆镇,没吭声。   陆瑜抬眸娇嗔地看着陆元忠:“爹!你看弟弟说的!”   “陆瑜,你还以为你是家里的嫡小姐呢?今日迟到也算了,你跟父亲撒娇做什么?难不成你迟到还是我的不是?”陆镇立马讥诮回去。   陆元忠早已不爽今日陆瑜迟到,但也不想因此耽误了去学里的时辰,拧着眉头冷声:“行了,都上车!今日拜访先生可不能晚。瑜儿,下次再上学不许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你是去上学,不是去选秀女!”   陆瑜肩膀一颤,连忙低下头:“是,爹爹……”   “镇儿,你同我坐一辆车。”陆元忠转过头去,掀起衣摆上马车。   陆镇称是,跟着父亲去了前一辆车。   上车之前还不忘回头来,对着陆瑜扒着眼皮做了个鬼脸,得意洋洋而去。   陆瑜咬着牙,狠狠瞪了一眼陆镇,却不敢说什么。   陆玖收回目光,径直朝着后一辆车走去,由婆子们扶着登上马车。   陆瑜也紧跟着上来。   姐妹二人一左一右坐在车内,陆瑜盯着陆玖的脸看了半天,想了想,还是咬着牙低声警告道:“好好上你的学,可别想着动别人的男人,表哥已经是我的郎君,我不许你打他的主意。”   陆玖挑着帷幔看窗外的风景,没回她的话。   马车内只剩下两个人,陆瑜懒得再装模作样,又见陆玖压根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越发恼火。   她微微倾身,一把死死扣住陆玖的手腕,强迫着她回自己的话:“我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陆玖目光冷淡,瞥了一眼陆瑜抓着自己手腕的手,而后徐徐将目光又移至陆瑜的脸上。   那双沉静无波的深墨色眼瞳想两潭幽静的死水,直看得陆瑜有些心底发憷。   “你、你看着我做什么?”陆瑜有些慌乱,强逼自己镇定下来。   陆玖直视着她的眼睛:“陆瑜,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对方的反客为主叫陆瑜心中一凉,背脊上陡然染出了一层薄薄冷汗。   “……你、你在说什么呢?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陆瑜干笑着顾左右而言他,躲开陆玖的视线。   陆玖静静观赏着陆瑜脸上慌乱的神色:“比如说,现在看似没用的将来,未来却因为某种机缘巧合而登上皇位,而他的发妻,就会成为未来的皇后?”   陆瑜猛地转头对视陆玖,神情像是见鬼了。   “谁告诉你的?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无稽之谈?”陆瑜如临大敌地看着陆玖。   陆玖微笑却并不回答。   陆瑜紧张起来:“你怎么不说话了?”   陆玖莞尔,逗猫一般地逗她:“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我……”陆瑜语塞。   她抬起眸子,眸光森冷地重新打量起对面平无波澜的陆玖。   陆玖怎么会知道表哥终将成为最后的赢家?若她知道表哥有朝一日会当上皇帝,那为什么要同意退婚呢?   陆瑜心中泛起狐疑,可是也不敢轻易开口。   她觉得陆玖是不可能未卜先知的,一定是从哪儿听来了些闲话,然后来试探她。   “表哥虽然是皇孙,但他之上还有嫡出的皇太孙,将来荣登大宝的必然是皇太孙,表哥怎么会成为皇上呢?”陆瑜假笑两声,“我是真心喜欢表哥的才华,怎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动心?”   她不知道陆玖会不会信这话,但对方还是慢慢松开了她的手。   “也是,表哥将来怎么会有继位的可能?”陆玖垂眸,笑了一声,“想来也是我听岔了。”   陆瑜这才放下心,她干笑两声:“你从何处听到这些没根据的议论?”   陆玖瞥她一眼,转过头去继续看窗外,敷衍道:“我忘了。”   “你!”陆瑜哽住,没想到陆玖的脸翻得这么快,于是也愤愤转头看向自己身旁的窗外。   陆玖看着窗外游移的京师风光,目光渐渐沉下去。   回京后,她便开始怀疑陆瑜也知道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而刚才的试探后,她就更加肯定,陆瑜是因为知道了江炜未来的身份所以临阵变卦,硬着头皮也要抢了她的婚事。   但,陆瑜的预知与她的预知似乎有偏差。   换个说法,陆瑜只知道江炜未来会捡漏成为皇帝,但她并不知道江炜的皇帝只当了十年不到。   十年之后周朝便会因为江炜的昏庸无能,覆灭在蛮真人的手中,江炜本人最后还被江殷端了脑袋。   只是陆玖自己现在也对未来怀有疑惑。   因为未来那个逢乱而出的救世主江殷,现在还是一个离经叛道、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   而且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一个童年少年时期被大周的同胞兄弟处处排挤的人,最后为什么愿意独自站出来,揽下风雨飘摇的大周,重整旗鼓,北上抗敌。   未来像是一团迷雾,答案摆在了她的眼前,但她却仍旧怀疑这答案是否真实。   *   广贤书院坐落于皇城外围,离禁庭的宣德门并不远,自宣平侯府往西直行过一条大街之后,便抵达书院的正门。   并称四大学府之一的广贤书院因坐落在天下脚下,比起旁的学府都更为恢弘气派,朱门上高悬着圣祖皇帝御笔亲书的牌匾“知止明德”,阳光下,泛着微微的金光。   陆玖下车,还未入学府正门,便已经听见书院之内的朗朗书声。   广贤书院是天下学子心之所向之地,百年书香,先贤辈出,只是随着名气愈大,富贵人家豪掷千金只为换子女入学,这些年广贤书院的风气倒是有些浮躁功利起来。   宣平侯府乃当今东宫岳丈之家,坐镇之人又是当今圣人的皇姐华阳长公主,地位非寻常人家可比,因此,书院掌院今日早已经久侯门前,一见到陆元忠携子女到来,立即笑脸相迎,引着众人往院中步行而去。   广贤书院不大,但布局却十分精巧紧凑。   书院以正门为中轴,分左中右三路。   左右庭院各设五间可容三十人的书斋,十间书斋各有名字,书院的中间则是清幽庭院,可供学子们背诵默读,或是相互讨论进益。   沿着中间的庭院继续往后走,则是书院先生们素日里休息的屋子,以及一整排的藏书阁,藏书丰富甚至可比拟皇帝的御书房。   陆瑜早年就已受教于此,这些天只是因为家事牵制不得上学,今日重回书院,一进门便朝着自己所属的书斋过去。   陆玖与陆镇则是因为初入书院,需要接受试验,因此跟着掌院去了中排的藏书阁中。   掌院领着几人登上屋前的廊庑,廊下便已经候着一男一女两位书院先生。   掌院回头笑着与陆元忠道:“侯爷,请跟下臣去另一间屋子喝茶等候,令公子与千金自有先生们带去各自考察,等结果出来会告知您的。”   陆元忠抚须,面色沉稳一点头,拍了拍陆镇的肩膀叮嘱:“镇儿可要好好作解,不可马虎粗心知道么?”   陆镇眼神漫不经心,但还是假情假意地拱手道:“是。”   说完便跟随其中那位男师去往他单独试验的屋子。   留下的那位女师微笑上前:“陆小姐跟着我过去便好。”   陆玖尊师,对着女先生屈膝行一礼:“劳烦先生了。”   女师抿嘴笑着,点头说:“陆小姐不必客气。”   陆元忠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还带了个女儿过来。   他对儿女之情淡薄,作为自己未来继承人的儿子,陆元忠还有些上心,对于女儿便不怎么在意,嫡女也好,庶女也罢,将来能嫁个好人家也就是了,他不求她们太多。   他觉得陆玖方才从偏远的益州回来,估计肚子里也没几个墨水,今天只要勉勉强强答一下题,别太丢他的脸就成。   “广贤书院出的题到底会难一些,你才回来不久,答不出来也没关系,写你会写的就是。”陆元忠看着陆玖,随意交代了两句。   陆玖并没将陆元忠的话放在心上,她原本也无需他的鼓励提点,遂只福身称是:“女儿知晓。”   “嗯,去吧。”陆元忠负手点了点头,陆玖便同着女师往试验的屋子过去。   进入试验的屋子,里头早已经备好了考卷与考题,陆玖进屋之后,便开始看题提笔。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阁中研习从前也课业,也看过不少广贤书院往年的考题,练习之下已经对此番试验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如今再看题,只觉胸有成竹。   陆玖凝神静气,提笔蘸墨,开始在纸上作答。   *   时间悄然流逝,陆元忠已经在掌院的屋中喝过两盏茶。   他面上虽然与掌院谈笑风生,但心里却有些焦急,只盼着儿子陆镇的结果能够快些出来。   掌院奉承笑道:“早年看过令公子所作诗赋,真是可叹惊才绝艳,文采精华,好消息必然马上就传来了,侯爷还请耐心等待。”   陆元忠面上淡然一笑,拱手道:“掌院谬赞,犬子怎堪承受?”心里却十分受用掌院这奉承之话。   “掌院,结果已经出了。”门口的书童敲门通报。   掌院抚须而笑:“侯爷看,好消息这不就来了吗?”   陆元忠微微坐直身子,紧张道:“快请先生进来。”   门外的书童应声推门,请了先生进屋。   陆元忠满心期盼着陆镇的那位男师前来报喜,却不想,进来的却是负责陆玖的那位女师。   女师身后,完成试验的陆玖也随着一同进屋。   陆元忠心中的欣喜一瞬间被浇灭了一半:“怎么是你来了?”   这话说得像她不该来一样。   陆玖福身道:“女儿作答完毕,将试题交于先生,便可以过来了。”   陆元忠噢了一声,平静地问女师:“考得如何?”   女师捧着陆玖的试卷,刚要作答,门外又传来书童的请示声:“回掌院,陆小侯爷也作答完成了,是否请进来?”   陆元忠一直等着陆镇进来,连忙道:“让他们先进来。”又与陆玖说,“你先等等,看看你弟弟如何。”   女师抬眸,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陆元忠,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捧着陆玖的试卷退后一步:“是。”   陆镇随着先生走进了屋中,陆玖抬眸看过去,却见他的神情有些恹恹。   陆元忠忙召了负责陆镇的先生上前,询问道:“犬子测试结果如何?”   那先生有些踟蹰:“小侯爷他……”   陆元忠摆手笑道:“无妨,只要过了便好,就算是评级低一些也无妨,你说。”   “并不是……”先生这才有些惶恐地低声道,“是小侯爷他,根本未通过今日的试验。”   陆元忠直接站起身,不可置信地从先生手中拿过陆镇的卷子:“你说什么?他没通过!?”   “是……”先生低着头,“您请看卷子。”   “怎么可能?”陆元忠紧锁眉头摇着头,将卷子从先生的手中接了过来,一看,上面满江红。   今次题目虽然并不算十分难,但却也要绕好几个弯,加上题量比较多,陆镇后面的几道简单的策论完全没功夫动笔。   陆元忠原本信心满满地觉得儿子能够考个好成绩出来,现在看到结果,简直如遭雷击。   他扔下卷子,拧着眉冷冷看了陆镇一眼:“你这是怎么回事?这些考题在家的时候为父不是都教过你了吗?”   “我忘了。”陆镇却好像不把这结果放在心上,神态自若地站着玩腰带上的穗子。   “你!”陆元忠气急,全然已经没了来时的好心情,他忍着对儿子的怒火,勉强给掌院拱了拱手,“叨扰了,既然犬子未通过测验,我这儿有些话想私下对掌院说……”   陆玖抬眸看了一眼掌院面孔上的笑容,便知道陆元忠这是走正道不成准备走后门,用权位钱财给陆镇开路。   “且慢,还请侯爷稍等片刻,陆三小姐的结果您还未曾过目。”就在陆元忠准备与掌院离开私下交谈之时,女师却叫住了他。   陆元忠回首过来淡漠瞥了一眼垂眸安静站着的陆玖,而后拧眉不悦道:“我儿既然都未曾通过,她就更不可能,不用看了。”   女师谦卑地递上卷子:“您还是先过目一番吧。”   陆元忠现下只想着怎样把儿子塞进书院,全然没心情看陆玖的成绩,也完全没对她抱任何的期待。   但女师已经将试卷递到了他手边,他也不能不给女师一个面子,遂随手接过,连正眼不用,只用瞟的去看试卷上的评级,一边看还一边说:“她一个女儿家,能考出什么好的评级来?这……”   陆元忠话语一顿,眉头舒开,突然直接将那张卷子展开仔细看了起来。   他捧着陆玖的那张试卷,眼瞳之中溢出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呢?她是优!?”   此刻,他手里这张试卷上赫然题着一个大大的优字!   陆镇玩着穗子的手顿住,刹那也抬起头来怔怔看向陆玖。   陆玖交卷后不能提前知道自己的评级,现在听见自己是优,心中原本紧绷提着的一口气这才放下。   这些天来,她除了侍奉祖母外,多数的时间都在荣景院当中温习往年广贤书院的试验题,几乎废寝忘食,用饭的时候都还要捧一卷书继续看。   祖母华阳长公主一再安慰她不用太将试验放在心上,就算通不过,以他们这样的人家,要塞一个女学生进去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但陆玖不愿意。   那一日在荣景院中,她便明确地知道陆元忠不将她这个女儿放在心上,甚至觉得她没能力凭自己的本事考入书院,那么她就一定要跟他证明,她可以自凭本事考进去。   陆元忠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被打红了,他摇着头还欲辩解:“不可能,就算是优,玖儿的卷子也一定比镇儿的容易,她一个女儿家的卷子怎么可能和男子难度一样?若是题目容易许多,那得优也情有可原。”   女师有些为陆玖不忿,淡淡一笑道:“侯爷,如广贤书院上学的学生,不论男女,皆是一视同仁的,因此今日给小侯爷和小姐的卷子,考题内容也都完全一致,您若是不相信大可将两份卷子做个比较。”   说着,她从一旁男师的手中接过陆镇那一份没合格的卷子,恭敬地捧到了陆元忠的面前。   陆元忠还是不相信陆玖能考得比陆镇还好,他皱着眉头接过陆镇的卷子,将姐弟二人的试卷都放在眼前,一道一道题目对比下去,他只觉得脸越发地滚烫越发地痛。   自己报之以信心的儿子结果糟糕,每道题目都不过寥寥几笔,字歪七扭八不像样子,而这个自己丝毫没放在心上的女儿,每道题目工工整整完成,满目望去字迹清雅大方,笔锋利落,有些大家笔法的影子在其中。   而且,她提前交卷,还能以优的评级顺利通过了试验。   陆元忠是既觉得打脸,心中又有些虚荣。   转眸过去重新审视着这个女儿的时候,竟然觉得她顺眼了许多。 第15章 不知道谁家的醋开了,一……   掌院恰时在陆元忠身边贺喜:“历年来参加书院试验的男学生中得优的也不过是寥寥,今日侯爷千金可得优字,看来尊府不日要出一位女状元了。”   “掌院真是客气,小女不过是偶然运气好,这才得了个优,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陆元忠没想到陆玖竟然得优,一时将陆镇未通过考试的尴尬也盖了过去。   “侯爷谦虚。”掌院笑着,趁热打铁道,“方才侯爷不是有话要与臣下说吗?我现在就命人烫了新茶来,小姐与小侯爷可以由院中的先生带领,先去各自的将来念书的书斋看看,听一听先生的讲学。”   塞钱走后门的事情到底不好叫旁人看着,陆元忠从善如流回头吩咐陆镇与陆玖:“你们两个各自安分跟着先生去书斋里瞧瞧吧,不得胡闹,等为父这儿事情办完,自然回来寻你们。”   陆镇在父亲跟前压抑十分,听见得以出去,非常欢快地抱拳称是。   陆玖对着陆元忠及掌院福身行礼,也跟着女师走出屋子。   姐弟二人一出门,陆镇便又恢复小孔雀的骄傲姿态,他这个年龄段是最不屑同女子混在在一起的,因此对陆玖这个姐姐格外嫌弃。   “一会儿我看我的,你看你的,你不许跟我在一起。”出门没几步,陆镇便跋扈地交代。   陆玖懒得与一个小男孩儿争辩,看也没看他:“我们所分配的书斋各自不同,我为何要跟着你?”   说着直接无视陆镇的诧异,对着身旁的女师恭敬行礼:“劳烦先生带我去来日上学的书斋里看看。”   女师受宠若惊,忙回了陆玖一礼:“小姐实在客气,请跟我这边来吧。”   陆玖臻首轻点:“劳烦。”   说着,便跟随女师往书斋的方向过去。   陆镇看陆玖这样轻视自己,很不服气,咬了咬牙赌气冲上前,赖在陆玖的身后。   陆玖侧眸淡淡瞥了陆镇一眼:“怎么,你不是说要我别跟着你么?你现在跟着我是什么意思?”   陆镇十岁的小男孩儿,心性浮躁,重拳打在棉花上,反而他自己变得恼火起来。   “本少爷就想往这儿走,怎样?气死你。”小孔雀陆镇双手环胸仰着头,傲慢地说道。   陆玖淡淡收回目光:“是么?我并不觉得有何不自在,更莫论气不气的。倒是你,你这么憋着,难受的是你自己。”   陆镇重重哼了一声,双手环胸扭头看旁边。   前面带路的女师听见姐弟的争论有些担忧,回头看了过来。   陆玖安慰道:“先生别吃心,小孩子家惯坏了而已。”   女师踟蹰一笑:“是……”   陆镇却不乐意了:“谁是小孩儿?我已经十岁了!马上就十一了!我是男人!”   陆玖闻言未置一词,只抬手比着陆镇头顶的高度。   她身材高挑,十岁的陆镇方才到她的胸往上一点。   陆镇脸一红,道:“你干什么?丑女!”   陆玖不为所动,挑眉平静道:“十一岁还这么矮?你算什么男人?”   陆镇呛住,只觉得一把刀刷地扎在心里,啪嚓一声心碎了。   “你才矮!你矮!丑女!丑女!丑女!”陆镇气急败坏,哪有杀人还要诛心的。   陆玖瞥他,毫不客气:“矮子。”   陆镇:“……”   身后跟随的男师忍不住道:“三小姐跟小侯爷,姐弟感情很好啊。”   陆镇怒道:“才没有!”   陆玖冷淡:“并没有。”   姐弟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两位跟随的先生汗颜,相视尬笑。   *   姐弟二人跟随先生往读书声深处走去。   廊庑两边碧树环绕,花木丛生,偶尔有雀鸟贴着廊檐上飞过,叽喳鸣叫。   此时正是讲学的时辰,先生们或是坐在上首讲课,或是带读诗文,在学生的坐席之间来回穿梭。   陆玖沿着廊庑一路走过去,透过敞开的菱花轩窗,只见每间书斋当中都坐满了学子,个个专心研习,并没有在意到廊上行走的人。   陆玖粗略地看过去,但见每间书斋当中男女学生皆有,但大体上还是男学子占多数。   周朝虽然民风开放,容许女子读书参考,但这个国度却仍然掌握在男权的手中。就像她今日测验,陆元忠只盼着继承爵位的陆镇能够脱颖而出,对她这个女儿却是不抱期望,潜意识认为女子是做不好的,认为念书只是为婚嫁贴金。   但她其实能比男孩儿做得更好。   “……前面这间叫兰室,就是三小姐入学后听讲的书斋了。”前面女师的话传来,陆玖连忙收起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她抬眸看向眼前的这间书斋,宽敞明亮,桌椅陈设精巧。   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陆镇问道:“我呢?我以后在哪儿?”   女师微怔,然后笑道:“小侯爷您没通过试验,去哪个书斋还要等侯爷与掌院商议过后才知道。”   陆镇瞥了一眼陆玖,故意道:“不用了,我也要在这,就和她一起。”他故意笑道,“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我在这儿,但我就要在这儿。”   陆玖懒得理会熊孩子的逆反心理,只顾着看书斋内的情景,随口淡声道:“随你。”   “小姐和小侯爷可要进去听一听?这间书斋的后面还有空余的座位。”女师在轻声询问。   “不必,我们现在外头看一看吧,别打搅了里面的人。”陆玖站在窗外看着,发现兰室内的先生正在抽查座下学生的背诵。   女师莞尔道:“南池先生是书院当中资历最老的先生,五年前与去年各有一位榜眼和状元出自南池先生的书斋内,小姐与小侯爷来日在这位先生的教习下,定然能够大有进益。”   陆玖垂眸微笑:“谢先生吉言。”   陆镇则扭过头,不屑地切了一声。   陆玖看向兰室之内,南池先生已然花甲的年纪,身形微微佝偻,但老人面孔却已然抖擞肃穆。   他正抽底下的学生们背诵课文,每人背一小节,从前往后一列一行地过去。   站起来后能够完整流利背诵的学生则可以坐下,背得吞吞吐吐的,则罚站不许坐下,至于背不出来的受罚则更严重,不仅不许坐下,还会被南池先生手中握着的戒尺打手心二十下。   那可是扎扎实实的二十下,陆玖在外看着,挨过打的学生手掌通红,就差掉眼泪了,可想而知是有多疼。   陆镇在一旁看着南池教训那些背不过的学生,心里直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逞能和陆玖上一个书斋,就他那记性,在这位先生座下岂不要被打残废?   书斋内背书的人已经轮到了最后一列,陆玖站在窗边往里看,见一个穿钴蓝袍子的少年站起身,圆滚滚的体型。   陆玖只觉这个人身影无比熟悉,定睛一看,她立马认出来了。   是江殷那个好朋友,上次给她送信的何羡愚。   既然何羡愚在这儿……那,江殷是不是也在这儿?   *   书斋内。   南池先生板着脸:“何羡愚,你往后继续背。”   何羡愚站在书桌前,挠了下头,神情痛苦地磕磕巴巴往外倒文章:“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1)……屁焉、屁焉……”   “蠢货,什么屁焉!你在想什么?后面是之其所敖惰而辟焉。”何羡愚旁桌坐着的徐云知捂着脸小声提醒。   何羡愚简直要晕过去了,这一大段的“屁焉”简直无逻辑可循。   南池虽然年过花甲但却耳聪目明,听见徐云知在一旁小声提醒,即刻沉声:“为师知道你对这一篇章已经倒背如流,你若想代替何羡愚受罚,大可现在就站起来。”   徐云知立即垂下头:“学生不敢。”   何羡愚看了一眼徐云知,又看了一眼徐云知背后冷面不语的容冽,知道自己今天是迈不过去这道坎了。   他绝望地伸出自己肉乎乎的手掌心,商量道:“先生,轻打点儿吧……”   南池白胡子一翘,冷哼了一声没理他,扬起手中的戒尺就往何羡愚的手掌心打去。   何羡愚一声哀嚎,身旁徐云知肩膀一颤,暗自咬牙。   南池打完了手心,冷声训斥:“今日回去以后,将这修身齐家这一篇抄十遍!明日再背还不会,就抄二十遍,抄到背会了为止!”   何羡愚捂着自己通红的肉手,委屈道:“是……”   南池收起戒尺,端起书本询问:“最后一个是谁?站起来背。”   问话之下,书斋之内却无人回应。   南池越过罚站的何羡愚,看到坐在窗边角落的最后一个学生。   陆玖的目光也随着南池望过去。   此时,室内极其安静,在这安静之中,何羡愚听见背后传来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他忍不住回头看。   徐云知瞥了一眼斜后方的桌子,捂脸:“……完了。”   最后一张桌子上,红衣少年郎一手撑着头,一手握着笔,两只闭着的眼皮上还用毛笔画了眼睛,若是远看,旁人还以为他正姿态仿似沉吟思考。   但,他嘴角微微流出一点晶莹出卖了他。   他这是在课上睡大觉。   南池脸色漆黑:“何羡愚,叫醒他!”   “是……”何羡愚目光同情地看着背后趴在桌案上睡梦香甜的江殷,用手拍他的背,慌张道,“殷哥儿,殷哥儿别睡了!南先生来了!”   陆玖站在窗边看着,江殷虽然人在梦境,但假装清醒的姿势却摆得十分的好,何羡愚摇了两下,他才懵懵懂懂地睁了下眼睛,显然人还处在昏睡状态,分不清东西南北。   “……嗯?”他没听清,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人还没清醒过来,“你说什么?南古板死了?呵,那不挺好的么?大家都清净了。”   南池先生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又黑了不少。   徐云知捂着脸不忍再看,转过头。   “不是!殷哥儿,南先生来了!”何羡愚着急提醒。   江殷又打了个哈欠,直接用衣袖擦了眼皮上的墨,那是他用来伪装清醒而画的假“眼睛”。   “来就来呗,有什么了不起?爷怕他?”   说着,他一抬头。   面前,是先生南池“和善”的笑容。   “世子爷?好睡啊?”   面前忽然凑过来一张老脸,江殷一激灵,人立马回了状态。   一旁何羡愚、容冽和徐云知三个看他这副后知后觉的样子,心里默默祈求:菩萨保佑。   南池故意道:“已经散学了,世子爷方醒?今日这新换的桌子睡着可还凉爽?明日叫学里的人再给您送一张软榻来,您躺着睡,更舒服。”   江殷毫不客气:“不用,这桌子我睡得挺好。”   南池先礼后兵,脸色猛地阴沉下来,手中的戒尺往江殷桌上用力一敲:“江殷!这是学堂,不是让你睡觉的地方!你若是要睡就滚出去睡,别糟蹋了这圣贤境地!”   戒尺“邦”的一声打在书案上,站在窗外的陆玖都忍不住有些紧张起来。   这位老学究果然严厉。   南池呵斥:“反正这广贤书院你也是来去自如,既然你无心上学,就不要占了旁人的桌案!去!站到外边的廊庑上好好反省,不到散学不准离开!”   江殷一睡醒就受了一顿训斥,脸色阴沉下来,他抬眸目光阴鸷地看了一眼南先生,颇有些负气意味。   南池素来知道这位主在学里是个横行霸道的,能用拳头解决问题绝不好好说话,被他用这般阴寒的目光盯着,也皱了皱眉。   “……江殷这是要干什么?他不会要动手打先生吧?”   “谁知道呢?他那个暴脾气,还真说不住。”   “南先生好歹也教过他父亲齐王,江殷应该不至于打父亲的老师……”   陆玖站在窗前,听见学生的窃窃私语。   她目光深深注视着书斋内与先生剑拔弩张的江殷。   江殷的确是片逆鳞,是根反骨。   但她觉得他应该并不是那种肆意妄为、作恶多端的人。   至少,能说出“动手打女人的男人都是废物”这样话语的人,总不会坏到哪里去。   师徒之间对峙了一小会儿,最终江殷摔了手里的书。   他直直站起身,南池往后避开一步。   “站就站!”他咬牙,锐气的眉眼里滚滚怒火,直接越过众人,朝着兰室的门前大步离开,一身殷红的袍子在古朴素雅的书斋内十分炸眼。   门外,陆玖侧眸看向女师,道:“先生好像已经抽完了书,我进去听完剩下的课再走吧。”说着问陆镇,“你去不去?”   陆镇早已经见识了南池的严苛,连连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我去旁的书斋看看。”   说着,就带着男师一溜烟儿跑开,走得比谁都快。   女师看向陆玖微笑道:“我带小姐进去。”   陆玖颔首,微垂脖颈雪白。   她跟着女师往前门的方向走,刚准备进门,迎面就撞上了从兰室内走出来的江殷。   碧色深浓的廊庑下,少女少年面对面站着。   陆玖淡淡抬眸,望见江殷的眼眸里有微然的诧异。   而一瞬间,那瞳眸里又翻腾起惊涛骇浪般的惊喜。   江殷忍不住对她展颜笑起来,少年人英朗开阔的眉眼里亮着灼热的光,一双琥珀色的瞳孔里满满装着的全是对面少女的身影。   不知为何,他一见她就笑,一见她就觉得由衷地开心,仿佛糟糕的事情都能抛之脑后。   夏日微风轻拂面颊,陆玖看着对面的少年郎。   “玖玖?”江殷扬起眉毛,眼神透亮,清澈见底。   陆玖没应他这一声“玖玖”,只是看着他。   江殷的两只袖子上斑斑墨迹,眼圈底下还残留着刚才没擦干净的墨痕,这般看过去,像是挂了两个黑圈。   就算她一直端着,可看到他这副炸毛的模样还是忍不住,于是侧过脸去微不可察地偷偷勾了下嘴角。   她真是服了他了,怎么会有人为了在学堂睡觉不被发现,用笔墨在自己的眼皮上画一对眼睛?   江殷留意到陆玖的目光一直放在他的脸颊上,这才慌慌张张后知后觉地赶紧用袖子去擦脸。   但袖子原本就是脏的,他这一顿操作简直就是越描越黑。   他一边擦一边后悔,要是早知道她今天会在这儿,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么个尴尬的模样,自己原本好不容易在她心里树立的伟岸形象现在必然功亏一篑!   后悔后悔!问就是后悔不已!   江殷不知道自己脸上的墨迹擦干净了没有,只是看到陆玖脸上原本的淡淡的笑意已经收拢,面容又恢复成一贯见他时的无波无澜。   他有些许的失落,还在想下次要怎么在她面前挽回颜面,就听见跟前她的声音清冷传来。   那声音如同碎玉泠泠,落在他耳中动听如莺啭。   “用这个擦一擦吧。”   江殷微愣,恍然抬首。   陆玖伸手,将一块干净的纯白色帕子递到了他面前。   正好二人身处在门旁的影壁外,兰室中的人并不看清此处的景象。   陆玖见他半天不为所动,于是将那块手帕直接塞进了他手中。   江殷呆呆握着那一块柔软馨香的帕子,就见陆玖对着他微微福身,而后从他肩膀边掠过。   擦肩而过时,江殷方才大梦初醒一般,将那块手帕紧紧攥在手里,连忙转过了身:“……多谢。”   陆玖听见,脚步停住,回过头来看他,脸上神情依然淡淡的。   她对他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而后随着女师进入书斋内,徒留江殷握着那块手帕站在廊庑的碧荫下。   一直到她身影消失,他才回过神来。   陆玖跟着女师进入兰室,先生南池见有人进来,于是收敛情绪迎接。   她的身影进入书斋内的一瞬间,少年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底下顿时传来不少窃窃私语。   何羡愚见到来人竟是陆玖,十分惊喜,脸上顿时扬起笑容。   陆玖触及到他的目光,也对他回之礼貌的浅笑。   玄衣的容冽仍旧面色冷淡,只垂眸看着桌案上一册书,听见书斋内的议论也并未感兴趣。   徐云知望着陆玖,却有一瞬失神,他侧头小声问何羡愚:“她就是陆三?江殷一眼就喜欢上的那个?”   何羡愚趁着先生迎接陆玖,偷偷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小鱼干吃,听见徐云知的话点头如捣蒜:“就是她。”   徐云知若有所思,不觉侧首往轩窗外罚站的江殷看过去。   他脸上带了点笑,扯了下何羡愚的衣袖:“你快看江殷。”   何羡愚愣道:“做什么?”   徐云知啧一声,懒洋洋道:“叫你看你就看。”   何羡愚把目光移向趴在窗口上的江殷,只看见他看着陆玖的方向,眼神显得十分紧张着急,同时看着座下那些一个个目光闪动的少年,眼神又变得十分凶狠。   “你看江殷那眼神,像不像要把底下那些人的眼珠子都挖了?”徐云知笑起来。   何羡愚呆呆地:“啊?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挖人眼珠子?”   “呆子。”徐云知瞥一眼何羡愚,又看向外头那个恨不得立马急急翻窗而入,将陆玖据为己当宝贝藏起来的江殷。   徐云知有趣地笑起来,眉梢挑起:“闻见没?不知道谁家的醋开了,一股酸味。”   *   南池先生听女师说起陆玖身份时不为所动,倒是听见她以优的评级进入书院后,很有几分赞赏。   “……老夫丑话在先,你有心学,我自然是肯教。只是你要知道,我这里可不是能轻易混下去的地方,既来了就要能吃苦,不然就跟罚站门外的那位齐王世子一样。”   南池直接将江殷标榜为反面教材,话语很是严肃:“这儿只有圣贤书,可没有什么世子小姐,来了我这里,都是一样的身份。”   陆玖垂眸:“学生知道。”   “今日的课业未讲完,你就去那个空位上坐着听讲吧。”南池随手给陆玖指了一处靠前席位。   女师告退,陆玖向先生福了福身,便席间走去。   入座之后,南先生便继续开始讲今日的文章,陆玖坐在席间安静听着,只觉得有束目光一直盯在她身上。   陆玖坐直身子,只略略侧过一瞥目光。   一眼,便望见敞开的轩窗外的江殷。   他的背后是廊庑外浓浓的荫影碧色,夏日早晨清透的阳光顺着树叶缝隙疏疏落落撒在他肩头,那少年站在菱花窗外,手肘撑着窗台,两手托着脸,俊朗却又稚气未退的面容灿烂笑着看向她,眼里全是她。   不知为何,陆玖总觉得他像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大狗狗,要不是因为被罚在廊庑外,这下早已经兴冲冲地朝她扑了上来。   她淡淡收回目光,揉了揉眉心。   有他在这里,她还能安心读书么? 第16章 你实在漂亮,我见之不忘……   南先生讲课条理分明,讲究严谨,同时也很善于引导学生思考,陆玖很喜欢他讲学的风格,半天的课停下来,颇有收益。   一篇《修身齐家》堪堪讲透彻,时辰便已经到了中午。   南先生将今日散学后需要温习的课业布置完,便收拾了书先行离开书斋内,想继续温习的学生可以留在兰室,想回家的则可以直接走人。   书斋当中的人离开了一部分,也仍有人在温习课业。   陆玖原本也想迟一些再走,只是今日是同着陆元忠陆镇等一同到来,且一应的课本也还未曾准备好,于是打算起身去寻父亲,先回侯府。   只是她刚起身,左右便过来了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将她的去路拦住。   陆玖抬眸看了一眼左右,觉得他们倒不像是来找人麻烦的。   “敢问公子有何事?”陆玖礼貌道。   “……去呀!上去啊!这么胆小做什么?”几个少年脸上偷笑,推搡之间把一个面颊羞得通红的少年挤出来,颇有深意笑道,“陆家小姐,他想和你说句话。”   “你们别闹!”那个脸通红的害羞少年被推到了陆玖的面前,回头狠狠训斥一帮起哄的同窗们。   陆玖赶时间回去,只想快点敷衍了跟前的少年。   于是她平静客气地又问了一遍:“敢问公子是要和我说什么?”   “我……”那小少年摸了摸鼻子,面红欲滴,“家中也有几个姊妹,与陆小姐相同年纪,因此今日我一见小姐便觉得十分亲切,想问我能不能和陆小姐交个朋友……”   陆玖轻轻蹙眉,正要开口,一个人群外的声音便蛮横地打断了那少年公子的话。   “——她不能!”   红着脸的小少年并他凑热闹的同窗好友们纷纷转过头去,想看这不速之客是谁。   少年们见到来人,忙让出了一条道路。   陆玖举目望去,就见到一身红衣的江殷双手环胸,面色阴沉地步步上前,身后还跟着何羡愚及徐云知、容冽三个。   “你别打她的主意,知道?”江殷不善地看着那少年。   原本欲与陆玖攀谈的那个少年脸色白了一白,但当着佳人面前,还是结结巴巴地与江殷道:“我、我只不过是在和陆家小姐说话而已,又关你什么事?再说,旁人交朋友你也管得着?”   江殷的眉眼压着,戾气丛生:“你说我管不着?”   他五官本就深邃,一生气眉宇就压得更沉,配上森然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就像是一头护卫领地的狼,他走一步,那些少年们就惶惶退一步。   与陆玖攀谈的那个少年颤颤:“江殷!这可是在学里,先生们都还没走,你敢动粗?”   江殷揉着手腕,挑眉:“他在这儿的时候我没动过粗?”   “你你你……”广贤书院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公子,而江殷却惯是用拳头说话的人,何况身后还跟着一个壮硕的何羡愚,一个冷面不语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容冽,加一个笑意狡黠的徐云知。   这四个人站在一块,活脱脱就是广贤书院四大恶人。   江殷没心情跟眼前的小书生废话,眼光一冷:“识相的话就赶紧起开,别缠着她,我数三声,一……”   “快走快走!”   “和他争你没胜算,还是别惹恼他了……”   江殷的“二”都还没数出来,原本围在陆玖身旁的一群少年们便作鸟兽散,兰室当中原本温习课业的学子们见江殷进来,也匆匆收拾书本笔墨,避让出去。   一瞬,兰室当中的人都走了个干净,只剩下陆玖跟江殷几个人。   陆玖抬眸打量江殷,又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三个少年。   何羡愚她认识,另外两个不认识,其中一个看上去冷脸少言寡语,一个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饱的样子。   闲杂人等走开,对着陆玖,江殷眼底的阴鸷神色就扫荡一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又漾起光亮。   他站在她身侧,很是高兴地道:“你怎么来了?你是知道我在这儿,所以来和我一块儿上学么?”   陆玖敛眸:“世子说笑了。”   要是她早知道他也在这儿,早换书斋了。   江殷并不将她淡漠的回答放在心上,依旧热切十分:“玖玖,太好了!以后你在这儿念书,我能护着你,又能天天见到你。有我罩着你,谁也不敢欺负你!要是谁敢动你一下,我第一个削他!”   陆玖垂眸淡淡道:“书院清净地,怎会有人动粗?还有,世子唤我一声陆三姑娘即可……玖玖这两个字从世子口中说出,实在不得体。”   江殷讶异,没觉得自己有何问题:“叫你陆三多疏远啊?还是叫玖玖亲近。你也别叫我世子了,叫我的名字啊。”他忽然想起来什么,笑道,“对了,光顾着和你说话,都忘了给你介绍我的兄弟。”   江殷手指玄衣冷面的小郎君:“这是容冽,他母亲是玉兰翁主。”   容冽对陆玖淡淡点头示意。   然后又指了指一旁打着哈欠懒洋洋的少年:“徐云知,翰林院学士之子。”   徐云知对陆玖一拱手。   江殷继续:“这个嘛,何羡愚,你们早就见过了。”   何羡愚手里抱着它那个贴身不离的零嘴锦囊,从中摸出一个蜜饯吃,温顺好脾气地对着陆玖笑,边吃边说:“陆姑娘,又见面了。”   江殷环胸笑起来:“他们几个是我在京中最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以后你有什么事儿找他们也行,都是自己人。”顿了顿,“不过,只要是你找我,我都会第一时间在你身边,所以应该也用不着找他们。”   陆玖听着他兴致勃勃地说了一通,敛眸道:“世子爷的心意,我收下了,只是我来这儿不过是念书而已,应当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几位公子关照。我父亲应当在等我,今日不好久留,我先告辞。”   她对着江殷几人一福身,而后从江殷身旁走过准备离开。   “怎么走了?”江殷见到陆玖走出兰室,直接抛下了何羡愚几个朋友,急忙追着陆玖离开的方向跑去。   廊庑上,陆玖自顾自匆匆往前走,而江殷就追在她的身旁寸步不离。   陆玖四肢虽然纤长,但到底比不过江殷的大长腿,加上裙子束缚着步伐,她走三步的路,他一步就走到了。   江殷不费吹灰之力挡在了她的路前,爽朗笑着:“我说,你怎么每次都这样?我话还没说完你就走了。”   陆玖不愿与他争执,往左挪一步。   江殷挡到左。   陆玖朝右。   江殷伸出长臂拦右边。   陆玖终于忍不住,她直接抬起头,目光微愤:“世子爷,请自重,这不得体!”   江殷笑容明朗:“你跟我好好说说话,我就放你过去。”   陆玖已经没脾气,无奈道:“世子爷到底要说什么?”   江殷收敛起笑容,忽然很认真地道:“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分吗?”   陆玖咬了咬牙,揉着眉心:“不觉得……”   “不啊,你看我们多有缘分!”江殷正儿巴经地掰扯起来,“你看看,你刚回凤鸣府的第一日我们就见着了,你去莲清宫参加荷香宴,我们又见着了,现在你上学,我们又又又见着了!”他纯稚地笑起来,一列白牙,挑眉道,“一定是特别的缘分,天定的缘分。”   “是有缘。”陆玖垂眸,“孽缘。”   “孽缘也是缘啊。”江殷负手,理直气壮地说歪理,“难道孽缘就不是缘么?”   陆玖转头不看他。   “哎哎哎,还有啊。”江殷绕到她面前,继续笑说,“你看,你每次看到我都会生气,这就说明我对你也很不一般。”   “胡扯!”陆玖停下步子,扭过头来呵斥道,“无稽之谈!”   “你别生气。”江殷笑起来。   “我没生气。”陆玖转过身,不想看他。   “啊,对了,上回我托阿愚给你的信,你看过了没有?”江殷的眼睛亮亮的。   “没看。”陆玖冷着脸故意道。   江殷不信:“你肯定看过了。”   陆玖实在拿他没办法,略整理了一下思绪,准备好声好气地与他把话说明白:“世子,我们能不能讲些道理?”   江殷不明所以:“我这不正在和你讲道理么?”   陆玖算是明白了。   她对江殷讲道理,那就是对牛弹琴。   她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将自己的情绪控制稳定。慢慢道:“世子,上一次我前往莲清宫是受东宫邀请,今日上广贤书院是听家中长辈安排,这两件事与世子一点联系都无,希望世子不要再说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还有,烦请世子今后不要再叫我玖玖,也不必跟着我。大家在同在书斋内上学,以同窗身份来往即可。”   陆玖平静地将一番话说完,而后抬眸看着江殷,就见原本兴致高昂的江殷脸上有些失落,头慢慢垂了下去。   陆玖看着他神情一点点变化,微微愣住。   她忍不住回想,自己刚才是不是话说得太过分了一些?可是思来想去,好像她也没说得太过分啊。   江殷刚才在书斋当中耀武扬威像只狮子,这会儿在她面前又委屈得像只小猫。   “……世子,我并非指责你。”陆玖看着他一个吵吵闹闹的人沉默下来,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只是世子对我太过……热情,落在旁人眼里只怕要生出误会,耽误了两方。”   其实她并不讨厌江殷,倒觉得他是个简单直接的人,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让人一眼便知。   何况上京之后,他还相助过她两次。   只是江殷实在太过热情。   陆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直接热情的人。   她不知道江殷的这种热情出于何意,是出于少年人的一时兴起?还是出于其他理由?所以,她不知如何回应。   江殷听完她的话,把头垂了很久。   廊庑的树荫下,他沉默着抬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些犹豫。   “……你是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样,因为我的身份讨厌我?因为我身上有一半蛮真人的血?”纤长的眼睫垂落,在少年俊朗的面容上投下小小的一片阴影,他语气有些落寞地说道。   陆玖语塞。   看着面前垂头失落的少年,忽的有些窝心。   好像因为他太过热情莽撞的个性,她几乎都快忘了,他其实是个受排挤的“异类”。   “……是不是?”江殷的语气里带着一点期盼,好像在期盼着她不要说出“是”。   书院散学后,廊庑上十分幽静,只偶尔有几只小鸟飞过,停在檐上鸣叫两声。   “我……”陆玖顿了顿。   江殷抬起头,暗暗抓紧了手心,紧张地看着她。   陆玖却在沉默。   江殷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一分。   “不是。”   对面少女的声音很轻很淡。   江殷狠狠一愣,猛地抬起头来。   “我,不讨厌你的身份。”陆玖看着江殷轻声道。   “真的!?”   那一刻,一直压在他心头的磐石轰然放下,江殷像是一个终于吃到糖的孩子,展颜由衷而笑。   “所以说,你不讨厌我对不对!?”他高兴得什么似的,一个忍不住就要冲上去。   “世子,这不得体!”陆玖往退了半步,躲开江殷的手。   她仰头看,发现他又恢复成一贯对着她的明朗笑脸。   陆玖有点儿想笑,摇了摇头。   这个人,怎么给点阳光就灿烂呢?   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还真是超乎寻常的简单。   “抱歉,我一高兴就忍不住……”江殷挠了挠头笑道,“总之,你不讨厌我就好了!那我上次在信上给你说的话,你能答应我吗?”   他正色起来,指天发誓:“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要是嫁给我,谁也给不了你委屈!谁敢委屈你,我就委屈死他!”   江殷这一通严肃的发誓实在有些可爱。   陆玖原本还只觉得,他是个热情、直接、做事冲动不计后果的莽撞少年,现在她又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想问题超级简单的人。   只要不讨厌,就是喜欢。   一颗心黑白分明,没有灰色地带。   陆玖忍不住摇了摇头,道:“世子,我们相识才不过一个月,加上今日见面也不过三次,你为什么就偏偏会喜欢我?”   江殷脸有些红,看着她的眼睛道:“……这我哪知道原因?我就是喜欢你。”   陆玖淡淡:“证据,说话要证据。”   江殷抓了抓头发,脸更红了:“我跟你说了我就是喜欢你,没有原因!你非要让我说的话,我也只能说……只能说……”   “只能说第一次见过你以后,我每天做梦都是你,吃饭、练武,眼前也都是你的影子。我去问徐云知这是为什么,他告诉我说,我应该是喜欢上你了,就这样……”   “……何况,你实在漂亮,我见之不忘。”   江殷的脸越来越红,但话却说得越来越掷地有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坦荡看着她,丝毫不躲闪。   陆玖也正视着他的目光,从那双眼睛里,她的确看不出有任何撒谎的痕迹。   “……行了,别再说了。”陆玖侧首,躲开了江殷炙热的眼神。   我对你见之不忘。   饶是她已经控制得很好,可是听这一段话,心依然不可控制地跳快了些。   她深深呼吸,使得自己渐渐平静下来,而后朝着江殷礼仪端正地福了福身:“世子之前帮过我,我对世子也十分感激,今后一同在书院学习,我也愿意世子成为同窗朋友,但也只是同窗朋友。婚嫁之事乃是大事,世子今后还是不要再对我提起,臣女不堪承受。”   “你不是说你不讨厌我吗?”江殷怔住。   陆玖一愣,却忍不住笑了下:“不讨厌不代表喜欢……至少,世子现在不是我喜欢的人。”   江殷急着争辩:“怎么不是?那次你在树下,我亲口听见你说的,你喜欢一心一意,敢作敢当的,我是啊!我真的是!不信你去问何羡愚、问徐云知,问容冽!还是说,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喜欢怎么样的人,我可以改!”   他着急地等着她的回答,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没有喜欢的人。”陆玖看着他着急忙慌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一个理由,“但……”   她侧眸看向一旁,隐忍着微微笑意。   “我不喜欢写字像狗爬的人。”   当头一棒,打得江殷都懵了。   他想起来那一封摸黑写了一整晚的情书……   嗯……   确实,她说的是实话啊……   陆玖忍着笑意,欣赏着江殷脸上挫败的神情,低头很轻地勾了勾唇角。   时间已经晚了,她必须赶快回到陆元忠身边。   于是,她对着江殷福身:“既然话都说完了,臣女告退。”   刚走了两步,忽地又听见背后的江殷开口。   “——我可以练!我从今天就开始练字!”   陆玖脚步微停,回头眉梢一动,似笑非笑:“世子随意。”   话毕,她便消失在廊庑的转角处。   江殷站在原地,一直等到陆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他方才挫败地垂下头。   何徐容三个人躲在柱子背后听完了这半晌的戏,从柱子走了出来,围在江殷的身旁。   何羡愚从锦囊里摸出了一个小鱼干,看着愁容满面的江殷叹道:“殷哥儿,这女人心真是海底针啊,没想到你竟然败在一手字上。”   徐云知打着哈欠,懒声道:“我看你就别碰那颗钉子了,你那一手破字,要练好看,那得猴年马月,那时候陆三估计早就嫁人了。”   容冽则在一旁沉默,不曾表态。   江殷颓丧地垂着头:“……早知道她这么在意这个,我从前就不该偷懒。”   徐云知拦着他的肩膀,风凉道:“陆三是个讲风花雪月的文人,你一个大老粗跟她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何况人家虽然被退婚,但家世容貌摆在那儿,你没看今天她进来一屋子的狼眼睛都绿了?人家兴许根本就不缺你这么一个傻乎乎跟在后头的人。”   徐云知正要再说两句,江殷却猛地抬起了头。   “……你要做什么?”徐云知被他吓了一跳。   江殷反手一把抓住徐云知的衣角:“欸?你们家字帖不是挺多吗?给我来一打,解兄弟燃眉之急!”   “殷哥儿,真练啊?”何羡愚嚼着小鱼干,惊呆了。   江殷瞪他:“不是真练是什么?我说的话还能有假?”   “不烧啊?怎么说胡话?”徐云知反手一摸江殷的额头,惊讶道。   “去去去!”江殷嫌弃拍开徐云知的手,眼神坚定地道,“小小困难,岂能吓倒我江殷!走!小爷今天就开始练!!” 第17章 承蒙关照,今后我们就是……   陆玖以优进入广贤书院的事情很快就在宣平侯府中传开了,华阳公主颇为高兴,连忙让府中的下人替陆玖备齐了上学一应的书本物品,要她今后在书院当中好好念书。   魏氏则与刚听到消息的陆元忠一样惊讶,她原本也拿准了儿子能在试验中脱颖而出,可没想到最终通过的人却是陆玖,一时有些不敢置信,但也跟着华阳夸赞了几句。   陆瑜则是冷脸站在魏氏身旁,只跟着假笑奉承了两声。   陆玖不在意他们是否是真心为她庆贺,总是这次她是凭自己的本事考进书院,他们真心高兴也好,虚荣也好,都与她无关,她只想安安心心地在广贤书院多念几年的书本就够了。   风莲随从着陆玖回琳琅阁时,也忍不住地笑:“咱们府里的几个姑娘公子,凭自己本事进书院的姑娘还是头一个,老爷最看重喜读书的,姑娘一定能讨得老爷的欢心,到时候择一个比皇孙还好的夫婿。”   陆玖听了这话却是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淡声道:“我去读书是为自己,又不是为了讨谁的喜欢,以后这话少说点,明日是我第 一回正式上书院,一应的东西都托付你预备了。”   风莲笑着:“姑娘放心吧!”   *   南池先生的兰室比旁的书斋都要严格,一般的先生只要求辰时过半到达书斋即可,但是南先生书斋里的学生却必须在卯时中抵达,多出的小半个时辰用来晨诵。   陆玖不敢耽误,寅时过半天微微亮便起身梳洗。   房中的丫鬟们替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穿一身时新夏季的浅蓝色褙子,下撒着浅月色的长裙,鬓边戴一朵晨起才摘下、还带着泫然露水的栀子花。   盈盈起身,一派的素净稳重,却又不失身份,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书卷气。   风莲打发了人将一应的课本装在匣子里交给垂花门外的小厮,令他们先将东西送给广贤书院的小书童们。   陆玖收拾好了妆扮,便带着风莲去荣景院给华阳公主请安。   *   华阳已经起了,房中的嬷嬷正侍候她梳头。   陆玖盈盈上前福身:“孙女给祖母请安。”   华阳转头见是她,立即和蔼笑了起来:“玖儿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你父亲母亲都还未过来,你就来了。”   陆玖微然笑道:“孙女如今在南先生的书斋内听讲,先生律己律人严格,孙女不敢耽误。”   华阳很是满意:“京中像我们这样有爵位的人家,家中子弟多是不喜读书之辈,只等着将来祖辈父亲死后承袭位置,因此也不看重读书,能得优评进入书院的人寥寥,如今你以优进入,更要时时努力可知?万不能因此松懈,让后头的人倒追上来。”   陆玖听到华阳的话,心中涌出微微暖意。   陆元忠与魏氏听到她以优进入广贤书院便觉得已经足够了,心底里认为女儿家读这么多书是无用的,将来还不是要嫁人。   只有华阳公主这个祖母会切切叮嘱她,女儿家也要好生上学,要仔细谦虚,不能在学业上落后于人。   “祖母放心。”对着华阳,陆玖的脸上涌起真心的微笑,“玖儿顶着华阳长公主嫡孙女的名头在外,必然会时时告诫自己不能松懈,好好上学,不令祖母为我蒙羞。”   华阳欣然微笑。   祖孙二人正说着话,外头陆元忠带着魏氏也来请安。   陆玖与父母倒没什么说的,只是例行问安,陆元忠魏氏也宽和地回了几句,叮嘱她在外不得生事云云,便让她出门去上学。   陆瑜与陆镇二人在另外的书斋,不必像兰室的学生一般早早地赶去书院,因此陆玖一人一车独自前往。   前几次出侯府时总是要与陆瑜同乘,如今彻底清净了。   风莲送了陆玖上香车,又怕她饿着,将几块紫薯糕用绢布包了放在车上。   她叮嘱了几句跟随的小厮和粗使婆子,便目送着陆玖的马车自福善街驶远。   *   从侯府前往书院的道路连成一条直线,走了一刻钟不到的功夫,便抵达目的地。   车外的婆子替陆玖打起垂帘,小心搀扶着陆玖从车上走了下来。   因着时辰尚早,院门前人影稀疏,只有檐下一排小书童们在候着。   见到宣平侯府的马车停下,立即就有人迎了上去。   “三小姐,侯府已经将您的东西先送过来了,小的替您把东西提去书斋。”陆玖刚下车,就听见书童恭敬道,“府里的人不能从这儿进去,会去后院等着您散学,您跟着小的进去就是了。”   广贤书院自来不许接送的仆人进入正门,只能从后面的侧门进入,并在后院等候自家的主人,待散学的时辰到了,再回到正门来迎候。   陆玖知道规矩,便吩咐婆子小厮们跟着书院的人去后院,自己跟随书童从正门进入,缓步朝着兰室而去。   *   在书院外时没见几个人影,因此陆玖以为自己算是来得勤快的人,哪晓得进入了书院内才知道,许多学生早已经到了,纷纷在中庭的院落里背诵书本。   绿荫碧树、朗朗书声、鸟雀幽鸣,看上去真是一副好风景。   陆玖不觉有些惭愧,心中暗道下次要来得更早一些,原本她入学就晚,嘉熙三十六年这一学年的课落了一半,一定要更勤学苦练,将原本落下的补上来才行。   小书童领着陆玖到了兰室门外。   兰室之内已经有零星的学生坐在其中,要么就是在室内默读,要么就是在室外朗读。   小书童将陆玖一应文具书本放在她的桌上便告退离开。   陆玖道谢,走进兰室,坐在昨日南池给他指的那张书案上。   入座之后,她便将文具一一摆列整齐,墨汁研好。   研完了墨,她却神差鬼使的扭头,忍不住朝着左后方靠窗边最后一张位置看去。   江殷人还没来,交好的何羡愚几人也未至。   陆玖不知道自己突然想起江殷做什么,赶紧轻轻甩了甩头,将脑海之中那张笑脸挥远,紧接着接着打开书本,屏蔽杂念,垂眸安静地默读起来。   陆玖做事极少分心,认真开始念书以后便不太在意周围的环境变化,偶然抬头喝口茶的时候擦发现兰室当中的学生都已经快坐满了,而先生南池也已经站在兰室的大门处,盯着有谁上学迟到。   陆玖前后坐满了人,她静默回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江殷几人的坐席处。   仍旧空着。   掐算着先生定的上学时辰已经快到了,难道他们几个人是不准备来上学?   陆玖回过头继续看书,却忍不住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不知道为何,老是会忍不住分心,想到江殷对着她笑起来时的灿烂面容。   这倒像是他的风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陆玖一看便知江殷不是个爱读书的人,来这儿估计也只是混日子而已,不然他也不会做出昨天那种上课睡觉,为了不被先生发现还在眼皮上画眼睛的事情。   陆玖收了心,垂头继续轻声诵读。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重重叠叠的读书声当中,陆玖几乎已经快要忘了江殷的存在,忽然却听见门口的南池传来一声冷笑。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你们四个倒是整整齐齐按时来书斋里听讲来了?”   陆玖一怔,抬眸。   就看见书斋的门外昭阳升起,江殷、何羡愚、徐云知、容冽四个站在门外,而先生南池正板着面孔看着他们。   “南先生,我原本就是这书斋里的学生,来这儿上学有何不妥么?”江殷站在四个人最前,低头看着南池。   少年身材高挑,蚂蚁腰,螳螂腿,南池年纪大了,佝偻着背,倒要抬头看他。   “哼,你江殷能主动念书,只怕是野猪都能上树。”南池显然不信他是来读书的,冷眼道,“你这半年来我这儿的次数,老夫一只手能数的过来!照我看,你去玩才是正经,倒是别在老夫这儿委屈着。”   站在江殷背后的徐云知打着哈欠上来,懒散笑着说:“南先生,话别这么说,江殷可是改过自新了,从今日起,他一定好好上学,不叫您操心。”   南池吹胡子瞪眼,瞥着徐云知:“别以为老夫不会教训你,有两个聪明劲却不知道放在正途上,好好的苗子反倒整日和这三个不着调的混在一处,近墨者黑!”   徐云知不急不忙笑:“所以,近朱者赤,学生们这不是来近先生了么?”   “油嘴滑舌!进去!”南池呵斥。   江殷四个从善如流,越过南池走进了兰室之中。   陆玖见他进来,立即垂眸看书,装着没看见他一般。   江殷跟着兄弟们走进来,一眼就望见陆玖。   他脚步微微顿住,看着她的方向一笑。   陆玖所坐的位置与江殷隔着一列人,而且二人一前一后,江殷前往自己的书案边是完全不用从她的桌案旁经过的。   可江殷就偏偏绕路从她身边过。   陆玖只感觉那一袭红衣与自己隔得越来越近,少年的脚步从身旁慢慢掠过,而后走开。   陆玖原本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下来,等他走过去,方才翻了一页书。   *   晨诵的时间很快结束,在南池讲学之前,有一刻钟的时间可以让学生们休息,或是喝茶,或是用些早点,或者在廊庑上放风。   陆玖将前日南池要求背诵的那一片《修身齐家》看完,正想合上书本闭目养神一会儿,猛地,却听见自己背后同窗的桌案发出“嗙”的一声巨响。   陆玖微微拧眉。   兰室当中的喧闹声也伴随着这一声响动也瞬间停歇,就像是沸腾的水一瞬间进了下来。   陆玖忍不住回头。   就看见背后那张桌案上扔了一沓书本,而江殷双手环胸站在陆玖背后的桌案旁,拧着眉毛朝坐在那一处的少年凶声道:“你,起开,后边去。”   少年见是江殷,有些犹豫:“世子……我、我一直都是坐在这儿的。”   “后边去。”江殷冷脸又说了一遍,“以后我要坐在这儿。”   “可是……”那少年还欲挣扎,可看见江殷沉冷的一张面孔,还是选择闭上了嘴,糯糯道,“我……我跟你换就是。”   “嗯。”江殷不耐烦地催促,“快点。”   少年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桌面上的物什收拾干净,而后飞速地撤离靠近江殷的危险地带,坐到了原本江殷所坐的位置上。   面前的位置已经清理干净,江殷长腿一迈,撩开衣摆直接坐在了凳子上。   陆玖江殷,两张书案一前一后。   陆玖懒得搭理他,背身继续看书,而椅子却被人从后轻轻地踹了两下。   她微微垂下眼帘,就看见将江殷的一条长腿直接从后面伸到了她的椅子旁,脚上还穿着厚底团祥云纹的靴子。   见她没答应他,于是他又轻轻踹了一下。   陆玖想装作没察觉到,加之南池准备开始讲学,于是依旧垂头看书,没搭理背后江殷折腾出的动静。   但她越是不搭理,江殷就越挫越勇。   换到了陆玖背后的座位,江殷脸上笑意满足,他一只胳膊撑在桌案上,手托着脸,另一只手则直接伸过去,揪住了她耳边结的一根小辫子。   感受到头发被人揪住,陆玖脸色一沉。   平生,她最不喜欢谁扯她头发。   江殷这个人,身上好像带着一股神奇的力量,别人如论如何也挑不起她的怒火,而他,只要三言两语,一个举动,轻易就能让她生气。   明明,她并不是个容易动气的人。   她不觉想起昨日江殷的话,果真是应了那句……孽缘。   “玖玖,你回头啊,你看看我嘛!”后头的江殷却是一脸不自知,还笑眯眯地哄着她,“承蒙关照,今后,我们就是同窗了。” 第18章 江殷:美人只配强者拥有……   先生已经开始讲学, 书声渐起。   书斋内,陆玖坐在江殷的身前,身姿笔直。   而江殷吊儿郎当地趴在她背后的书案上, 笑嘻嘻捏着她的辫子不肯松手, 小声地喊道:“玖玖,你回头嘛,跟我说说话。”   陆玖却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先生的方向听讲, 或是提笔做笔记,或是随着先生默读课文,丝毫没理会身后的人。   江殷毫不气馁, 她不理他,他就想尽一切办法地引起她的注意。   或是轻轻扯一下她的头发,或是写了小字条从后扔到她的桌面上, 或是伸出长腿, 又踹一脚她的椅子。   “玖玖, 玖玖……”江殷在背后小声地喊着她的名字,脸上笑意明朗,“你看看我嘛, 我知道你听得见。”   而坐在身前的陆玖,身姿笔直,正视前方,对他的这些小动作通通不予回应。   江殷的小纸条扔了一张、两张、三张……在陆玖的桌面上堆得越来越多, 终于, 在他写最后一张纸条的时候,南先生站到了他的身旁。   “江殷……”南池脸色铁青,抓起他手里刚写完还没来得及仍给陆玖的纸条, “你这是在做什么?”   江殷撑着一边脸,抬起眸子看他,不耐烦道:“做笔记!”   南池看了一眼陆玖桌案上由没拆开的小纸条堆成的小山,额头上青筋跳了一跳:“你这是在做笔记?”   江殷看着前面的陆玖,挑眉大言不惭道:“是啊,我在做笔记,我想让她帮我看看我写的对不对。”   “你的书案不是在最后么?你怎么坐到这前面来了!?”南池板着脸,朝江殷书案前坐着的瑟瑟发抖的学生看了一眼,“你是不是逼着旁人和你换了位置?”   江殷看着南池,笑得人畜无害:“先生,我可没动粗,他自愿和我换的。再说了我这不是也想从今天开始认真听讲么?坐在后头怎么听得清呢?”   南池冷哼一声:“你以为为师会相信你的鬼话!?课上不好好听讲便罢,倒是还要捉弄旁人,旁人不搭理你,你还变本加厉骚扰,起来,站后边去!”   江殷脸色一变。   “你要是不站,就搬了你的东西,坐回你原来的地方!”南池严厉道。   江殷不服,但又不愿意从陆玖身后的座位上搬走,于是抓着书冲身站起,不耐烦道:“我站我站,我站就是了!”   话毕,拿起书本怒气冲冲地就往书斋最后走去。   坐在角落的何羡愚看着江殷偷笑,徐云知则是捂脸无奈,容冽仍旧冷漠脸。   江殷被罚站到了后头,陆玖终于安静了。   她提笔沉下心,继续跟着南池走书本。   倒是江殷委委屈屈地站在屋子的最后,不解看向陆玖的方向:“她怎么又不理我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   菱花窗外的日头越发大起来,至上午,天气渐渐炎热。   南池将今日的课文讲完,照例布置了回家后需要温习的课业,接着便让大家自行返回家中。   陆玖把今日做的笔录一一整理好放进书匣当中,又带了一本回家后需要继续研习的课本,便准备抱着书匣离开兰室。   她刚抱着书匣起身,身后便立即伸出了一双手,自顾自将她的书匣整个抱了过去。   陆玖一愣,回头就看见江殷单手替她提起了书匣,脸上笑容灿烂。   她细眉拢起:“你做什么?”   江殷扬起眉毛:“这还看不出来么?帮你提书匣子啊。”   陆玖的书匣是个四方的木盒子,用紫檀做成,却并不沉重。   加之她今日只带了几张卷子并一本书回去,这书匣她自己也完全能拿得动,无须旁人帮忙。   “多谢世子。”陆玖朝江殷淡淡颔首,而后伸过手去,想要从江殷的手中取回书匣,“书匣不重,我自己拿得动。”   “不行,怎么能让女孩子提东西,还是我送你出去吧。”江殷笑容纯净,“反正我也要出去,顺路,不费事。”   陆玖揉了揉眉心,求救般地看向江殷身后站着的何羡愚几个:“世子不与何公子几个一同出去?”   江殷回头看向他们。   何羡愚嘴里吃着蜜饯,朝她憨厚一笑,容冽冷面不语,倒是徐云知打着哈欠道:“陆姑娘既然在这儿,他还用得着我们几个陪同?我们先走了。”   江殷感激地看着徐云知,眼里写着:好兄弟!   徐云知说完便拉着何羡愚径直走出兰室,容冽抱剑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远去,几个人絮絮叨叨地商量着午后去哪儿乘凉避暑。   江殷转过头来看着陆玖,脸颊有些微红:“那,我们也走?”   陆玖自然知道他们三个与江殷是穿同一条裤子的朋友,见状还不让出地方来叫他单独发挥?   她瞥一眼江殷,觉得自己真是败给他了。   江殷看着她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期待。   她摇头,没再强求着江殷把书匣还给她,只转身往兰室门外走去。   “你不说话,那就是同意了。”江殷笑眼更深,连忙提着书匣追身而去。   *   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碧荫环绕的廊庑往广贤书院的大门方向前去。   陆玖走在江殷身前半步,江殷则提着她的书匣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纵使她一路没开口说话,他还是很高兴。   江殷一边走一边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折叠好的宣纸出来,兴致勃勃道:“你看看,看完给个评价。”   陆玖没明白他的意思,拧眉看向他手中捏着的宣纸。   那纸叠在一起,依稀可见背后墨迹斑斑。   经过上一次的情书事件之后,陆玖对江殷递来的任何写有文字的函件都保持警惕态度,谁知道他又写了什么令她头疼的东西。   “喏,看看嘛。”江殷见她不肯把纸张接过去,又把手里的东西晃了晃。   陆玖没接,狐疑道:“这是什么?”   江殷的眼神灼亮,脸上颇有点骄傲的神色。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装正经道:“你看过就知道了。”   陆玖看他,有些犹豫。   她淡淡道:“若是世子还像上次一样,写些乱七八糟的在上面,我就当即撕了。”   “不是!我保证这次没写奇怪的东西!”江殷急着辩解。   “真的?”陆玖不信。   “真的!比真金还真!”江殷笑起来,一列白牙。   听他这么说,陆玖便将信将疑地打开了那张叠起来的宣纸。   果然如他的话,这次倒没写什么奇怪的东西,满篇只写着正经文章。   陆玖一时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便提着那篇字的一角转头问他迷惑问他:“……这是何意?”   “你觉得如何!?”江殷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陆玖拧眉疑惑更深:“什么如何?”   “我的字啊!”江殷扬起眉讶然,“你觉得我现在的字比起上次写的,如何?”   陆玖完全没跟上他的思路,拧眉道:“为何要问我你的字写得如何?”   江殷颇有些失望:“你忘了?你不是说我的字写得难看吗?所以我从昨日开始就下定决心好好练字。”   陆玖呛住了,一口气没上来。   她猛地咳嗽起来。   江殷两忙轻轻拍她的背:“玖玖,你没事吧?”   陆玖一边咳嗽一边推开他的手,半天方才止住咳嗽。   “我没事……”她淡淡摆了摆手,拧眉看怪物似的看像他,“你、你还真练?”   “那当然了!”江殷颇有些得意地扬起头来,得意道,“小爷我一向是言出必行的。”   陆玖看他,忽地又觉得好笑。   她低头,认真地重新看了一遍手上江殷苦练的成果。   对比上次给她写的那封信,眼前这一篇字明显能看得出来,提笔的人是用了些心思在里头的。   之前那一封信上的字歪七扭八,横不是横撇不是撇的,这一次起码横竖点撇都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   “如何?比上回有长进点吗?”江殷看着她,小心又激动地问道,“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字写得难看的人么?我从昨天就开始认真练习,等我写好了,你就该喜欢我了吧?”   “江殷,你想问题一贯都这么简单吗?”陆玖终是忍不住,侧眸淡淡地反问他一句。   江殷懵懂地道:“……那不该这么想,要怎么想啊?”   陆玖真是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笑,她摇着头把那字帖叠好重新塞进他的手里,而后继续往前走。   江殷提着书匣子跟着她急切说:“你倒是给我个准话啊。”   陆玖侧眸,淡声点评道:“长进不大。”   “啊!?”江殷失望,苦恼地抓了下头发,“……那,那好吧。那我就继续练着,等你什么时候说好了,我就不练了。”   “你难道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么?”陆玖终是忍不住,疑惑地看着他。   江殷摇摇头:“没有。”   陆玖叹气:“那从前我没来京师之时,世子爷都在做什么?”   江殷听了她的问话,似是认真地想了想:“你没来这儿之前,我好像没什么事可做,我又不爱上学,整日也就是逃了学睡睡觉,随便混混日子就算了。”   “你这样,难道就没有人来管你?”陆玖有些诧异,拧眉问道。   江殷挠了挠头,坦荡地笑起来,轻描淡写道:“谁会管我啊?他们从不管我。”   江殷说者无意,陆玖听到却有些哽住。   谁会管我啊?   “……反正我也习惯了这种日子,而且他们就算想管我,也管不住我。”江殷无所谓地爽朗笑起来,眼底却有些不易察觉的落寞。   陆玖静静看着他。   被人忽视的感觉吗?她也有过。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   在身份未被调换回来之前,她与柳姨娘在益州的庄子上做了十五年的母女。   她自生下来便知道,自己是受了柳姨娘的连累因此不能在本家长大,但她却从未埋怨过柳姨娘。   小时候,她把她当做自己的生母,她觉得只要跟着生母,在哪都是一样的。   最初,她是把柳姨娘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看待,如同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样,她也想与柳姨娘亲近,可柳姨娘却从来不肯对她施舍一丁点母爱之情。   柳姨娘排斥见她,从来不曾关心过她,就连九岁那年她高烧差点儿病死在庄子上,她也不闻不问。   一开始,陆玖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所以母亲不喜欢她。   于是她拼了命地念书、学女红、学礼仪,不肯在任何地方输于别人身后,她那时候简单地想着,以为只要她冲到所有人的前面,柳姨娘的目光就会专注在她的身上。   可是没有。   柳姨娘,这个做了她十五年母亲的女人,留给她的只是无尽的忽视,无尽的冷漠。到她畏罪服毒之前,她都没有正眼看过她这个养女。   而直到真假嫡女的事情捅了出来,陆玖方才明白,她这些年的上进和不肯认输,不过都是一个笑话罢了,因为她曾经视之为母亲的那个人,从来没把她放在心上过。   “……你怎么了?”江殷看着陆玖的眼神渐渐黯然下来,心中一时揪紧,“是不是我说什么惹你不高兴了?你别生气,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说话口无遮拦……”   陆玖看着他紧张兮兮的神色,渐渐收回思绪。   “我没生气。”她瞥他一眼,扭过头去继续走。   “真的?”江殷小心翼翼地又问道。   陆玖无奈,淡声说:“真的。”   江殷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陆玖看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摇头轻轻一笑。   “你笑啦。”江殷察觉到她面容上微然的笑意,惊喜道。   陆玖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失态,敛眸轻声咳嗽了一声,面孔又恢复成无波无澜的平静:“没有,你看错了。”   “我眼睛快着呢,你瞒不过我。”江殷有些得意,“你就是笑了还不肯承认。”   陆玖干脆看着他,板着脸道:“笑了又如何?”   “笑了好啊,一笑百灾除,我倒想看着你天天笑。再说了,你笑起来多好看啊!”江殷认真地道。   陆玖垂眸:“世子慎言,这不得体。”   “反正我就是个不得体的人,随你怎么说。”江殷笑眯眯地,“对了,有个事情和你商量商量。”   “说。”陆玖敷衍道。   江殷往前一步,匆匆越到她跟前,一面倒着往前走,一面笑着与她打个商量:“昨天你告诉我说,你没有喜欢的人,那我觉得我可以趁现在,先在你面前排个队,这样,以后你打算选夫婿了,就先考虑考虑我,如何?”   “为什么要先考虑你?”陆玖故意跟他对着干。   “因为,他们都太菜了!”江殷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扯道,“古有云,宝剑赠英雄,好汉配美人,我也算是打遍京城无敌手了。再说,美人只配强者拥有,江炜那些屠狗辈哪配得上你?”   少年郎的一双大眼睛闪着光亮,充满憧憬地描绘着。   陆玖看他一眼,颔首动了动眉梢却没回答,只越过他加快步伐往前走。   “欸!怎么又走了?你等会儿我啊!”他瞪着眼睛,连忙紧跟上去。   *   宣平侯府的马车已经停在广贤书院的门外,跟随陆玖的仆从望见陆玖跨门而出,连忙卷起了香车的珠帘。   江殷急匆匆跟在她的身后,二人在马车旁停下来。   齐王府等候江殷的两个小厮也在此处,他们牵着一匹毛色油光发亮的纯黑骏马上来,恭敬道:“世子。”   江殷没搭理他们,只心急地问陆玖:“我跟你商量的事情,你到底觉得怎么样?你倒是给我个回话啊。”   “小姐……”香车旁伺候的婆子望见江殷跟在陆玖身后,有些犹豫地开口。   陆玖轻轻抬手,示意她们不要多言,然后看着江殷道:“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先告辞,劳烦世子替我提了一路的书匣子。”   说着,便招呼着身旁的婆子们接过。   “我话还没说完!”江殷伸手欲拉住陆玖,陆玖却已经转头登车。   “回侯府。”陆玖的声音从马车中淡淡传出。   “是。”赶车的小厮们得令,立即挥动了马鞭,马蹄踏响,车轮朝着福善街而去。   江殷眼看着陆玖往前走了,连忙从下人手里夺过缰绳,翻身跨上那匹骏马,手里缰绳一抖,呵斥着马往前追去。   “世子,不回王府么?”齐王府的两个小厮连忙跟了上去。   江殷回头呵斥道:“不许跟着我!”   “是……”小厮们愣了一阵,乖乖垂首不敢再跟随。   陆玖坐在马车内,听见后方哒哒的马蹄声在靠近。   一瞬间,外头跟随的婆子忽然发出一声惊叫,她扭头望去,就看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驱马并行在她的车窗边,微微躬下身,一手挑起了窗户上垂落的帷幔。   他微微垂着头,头上飒落的马尾从一边肩膀上垂下来。   他有些恼:“你又走了。”   陆玖端正坐在香车,闻言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静静看向他:“散学的时辰已经到了,世子不回王府,为何要跟在我的马车旁?”   江殷策马平行跟随在马车边,抬手拂开头顶上从墙内蔓生出来的垂柳繁花,脸庞上带着些高傲:“我就愿意跟着你!从今以后,你去哪,我就去哪。”   陆玖伸手将他手中攥着的一角帷幔扯回来,放下帷幔的一刹那,嘴角却是忍不住偷偷地笑起来。   车马并行在喧闹的街道上,过了宣德门后,两旁的集市慢慢多了起来。   人潮涌涌,挑着篓子的商贩高声吆喝,卖灯笼,卖炊饼,新出炉的包子,小孩儿从人流中追追打打地穿过,新声巧笑散布于柳陌花衢,酒肆茶坊之中歌女按弦调管。   隔着一道垂下的帷幔,策马跟随在旁的江殷根本无从得知车内人的神情变化。   喧闹的市肆之中,好半天,他才听清垂帘背后传来一句轻描淡写的“随你”。   淡淡的一句回应就让江殷高兴得什么似的,他攥紧了缰绳:“那……我同你商量的那件事情呢?”   “也随你。”陆玖淡声道。   “真的!?”江殷惊喜道。   “不过,我有个条件。”陆玖打断江殷。   江殷忙问:“是什么,你说,我一定做到。”   帷幔里少女的声音清冷:“我要同你约法三章。”   江殷愣住:“约法……三章?”   “是。”陆玖继续道,“一,从今天开始,但凡上课,你不许打扰我,不许踢我的凳子,不许给我写纸条,更不许见我不答应你就扯我的头发。”   “好,我答应你!”江殷豪气冲天,立马应下。   “二,从今往后不得在学里用武力威慑他人,好好上学,别叫南先生费心。”   江殷摸了摸鼻子,讪笑:“……我尽量。”   “最后,不准动不动就忽然靠近我,与我说话的时候,保持一寸的距离,非礼勿进。”   陆玖说完了第三点,江殷已经脸色犯难:“保持一寸的距离……”   “怎么,世子不愿意么?”帷幔背后,陆玖的声音淡淡,“世子既欲与我当朋友,做朋友就要拿出诚意。世子如能做到以上的三点,我与世子之间自然也能和平相处。”   江殷一时为难得开不了口,心里却想着,谁要与你当朋友,他明明是直接把她当未来的娘子……   但他终究没开口。   几次相处下来,这已经是陆玖对他态度最好的一次了……   “行吧,朋友就朋友!”江殷牙一咬,心一横,“我都答应你!”   陆玖听着帷幔外江殷肉疼答应的话语声,悄悄地笑了起来,但对着江殷说话的声音仍端着素来的冷淡平常:“好,那就一言为定。”   马车穿过福善街,抵达了宣平侯府。   马蹄在西角门外停下,陆玖由着婆子们搀扶下了车。   江殷却没翻身下马,只立于马上看着她,眼睛亮亮的:“既然你已经到侯府了,我便离开了,齐王府离这儿不远,今后每天你上学时,我都会在这儿等着你。”   说完,他提起缰绳踹动马镫,准备掉转马头往回走。   陆玖站在原地,见他准备离开,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她觉得这些天相处下来,江殷其实不是个那么糟糕的人。   是她一开始就对他抱有太高的期待,幻想着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但是她好像也忘了,就算是英雄,也会有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的少年时期。   不知是否是因为童年从未得到过母爱的关怀,常年在庄子上孤寂地长大,甚至让她有些惧怕付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害怕自己付出真心之后,得到的仍然是柳姨娘那种无所谓的轻视。   所以,她吝啬地只把感情分给独独在意自己的人。   就像华阳只疼她这一个孙女,她才会回馈华阳自己全部的敬爱。   她要的,几乎是一种偏袒偏护。   江殷,他好像便是以这种方式对待着她。   “……且慢。”心绪繁杂之间,她不由自主地喊了他一声。   江殷勒住缰绳,在马上回眸看她,眼神里有些惊异。   陆玖轻轻攥着手心,上前一步。   江殷疑虑地望着她。   “多谢……你今日送我回来。”她敛眸深呼吸,使得心境慢慢平和下来后,方才抬头看着马上的少年郎。   江殷坐在高头大马上,听见她的道谢先是一愣,而后,脸颊慢慢地红了起来。   他腼腆地微垂下头,故作不在意地咳嗽了一声:“那,明天见。”   “明天见。”陆玖也道。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轻柔了许多,嘴角也悄悄翘起了弧度。 第19章 江殷:走,逛街!……   江殷一人一马, 形单影只地离开了福善街,临走前还回头笑着挥了挥手,让她赶紧进去。   陆玖收回目光, 垂眸轻轻地笑了一下, 而后提裙从西角门走进侯府。   刚进门,就看见远处风莲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跑了上来:“姑娘!”   陆玖带着婆子们站在原地,看着风莲着急忙慌地跑上来,不知道是出了何事。   她微拧眉头, 忧虑道:“怎么了?”   往先出门风莲不得随行的时候,总是会提前打听好她回来的时辰,而后在西角门的院子里等候, 陆玖一进侯府就能见着,今日却破格才来,神色还如此慌张。   风莲气喘吁吁地跑道陆玖跟前, 冲着她一福身, 因为跑得着急, 一口气上不来。   陆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有话慢慢说。”   风莲擦拭额头的汗,点点头:“回姑娘的话, 宫中来人了。”   陆玖眉梢一蹙:“为何事而来?”   风莲小心翼翼抬眸观察了一下她脸上的神情,小声道:“是二姑娘的亲事定下来了,皇上赐婚二姑娘为皇太孙正妃,七月初七订婚, 三年后正式成婚。方才旨意已经宣了, 长公主领着侯爷夫人并二姑娘和公子接了旨,奴婢也跟着同去领旨,今日方才没在大门侯着您回来。”   “姑娘, 夫人知道您回府后,必然是要您去向二姑娘祝贺的,要不您还是别去了吧,奴婢就告诉夫人您身子不适,已经回琳琅阁歇着了。”风莲惴惴不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似十分担心她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无法接受。   没想到陆玖听到消息之后,脸上不仅没有一丁点怒色,甚至还轻轻一笑:“今日是好日子,我可不能扫了他们的兴致。再说了,赐婚的消息一来我就病倒,传到旁人耳朵当中倒像是我十分在意江炜。所以他二人订亲我自然是要去的,而且,还要好好祝贺一番。”   风莲听她这么说,略微宽慰了些,但却还是有些忧虑:“只是姑娘,皇孙退婚您之后再迎娶二姑娘,奴婢实在有些担心您的名誉受损。”   “这件事我何错之有?要错也是他们的错。”陆玖眉梢一动,冷淡道,“定亲之前江炜分明心有所属却不敢直言心事,耽误了我的婚姻,是他无仁义担当;定亲之后,陆瑜反悔强夺亲妹之夫,是她不知礼节羞耻。何况这婚是我退的江炜,你实在无须担心。”   风莲点点头,十分同意陆玖的话:“就是,原本就是皇孙始乱终弃对不住姑娘,姑娘怕什么?人只要行得正做得直,什么都不用怕。”   陆玖臻首轻点:“走,咱们也去同乐。”   风莲欢快地答应,搀扶着陆玖的手,主仆二人朝着陆家正厅的方向走去。   *   宫中传旨的内侍方才离开不久,陆家正厅之内的喜悦气氛还未曾消散,陆玖站在满前的时候,屋子里魏氏正搂着陆瑜心肝儿宝贝地叫着,陆元忠则手捧着圣旨,也是一脸喜悦。   夫妻二人谁都没有留意到屋外陆玖的到来。   “如今瑜儿与皇孙的亲事定下,我这个为娘的心终于可以定下来了。”魏氏托着陆瑜的手,满脸丰收的喜悦,“从小,娘就盼着你能得个好的结果,如今嫁给皇孙亲上加亲,娘可以彻底放心了。”   陆瑜则是一脸小女儿情态,娇羞地低着头嗔道:“娘,女儿这还没嫁呢!”   “嫁人是早晚的事情咯。”魏氏笑着打趣她。   陆玖站在门口,看着魏氏与陆瑜母女情深,而她站在一旁,却好像一个与她们没什么关系的人。   只有华阳长公主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一折身影。   “玖儿?”华阳的面孔上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对着她招了招手,亲和道,“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魏氏听见华阳的话,连忙转头,这才看见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的陆玖。   “玖儿,回来了啊?”魏氏看到陆玖,脸上的神色有些尴尬,缓缓地松开了怀中搂着的陆瑜。   陆瑜却挽起了魏氏的手,母女二人并肩站着。   “妹妹回来了?”陆瑜在魏氏的面前,一向秉持着温柔宽和的姐姐模样。   陆玖没理会她二人,径直跨进门走上前去,面容平静地给华阳与陆元忠请安。   陆元忠看着堂下的陆玖,蹙眉说:“今日是你姐姐的大好日子,怎么散了学这个时候方才回来?”   陆玖行完礼缓缓起身,看着陆元忠不卑不亢道:“回父亲的话,女儿方才进入书院学习,南池先生教导学生严厉,课业繁多,女儿不敢丢了侯府的脸,自然是时时勤学苦练,是以放学后也在书院当中温习,没急着直接回府。”   魏氏讪笑了一下:“玖儿肯在学业上费心是好事,只是女儿家到底以女红针线为要紧,也不必太过上心了,何况今日本也应该早些回来,恭贺你姐姐与皇孙定亲之喜。”   陆玖不疾不徐,淡声道:“是女儿的不是,若是早知道今日圣上赐婚姐姐,早应该回来一同接旨,只是学里并未有人通知女儿此事,是以来迟了,望母亲原谅。女儿进府后丫鬟便告知了女儿此事,因此女儿这不是马不停蹄就来向姐姐道喜了么?”   她转过头,一双乌沉沉的眼仁笑着看向陆瑜:“妹妹来迟了,向姐姐请罪。”   陆瑜叫陆玖那双冰冷的眼睛盯得发憷,牵强地笑了一声:“原本也只是定亲罢了,妹妹无需放在心上,只要以后成亲之时,妹妹恰时为我送一声祝愿就是。”   “那怎么行?姐姐定亲妹妹理应恭贺的,世间之事瞬息万变,谁知道能不能等到成亲的那一天?”陆玖淡淡一笑,她上前伸手拉住了陆瑜的手,“定了亲的人都能退亲,只要没成婚,谁又说得准会发生什么?所以妹妹才应该早点恭贺姐姐的,不然只怕下次便没了机会。”   陆瑜的脸色一瞬发白,她心里暗骂陆玖这个贱人,竟然用她退婚之事来要挟自己,诅咒她也跟她一样,定了亲后又退婚?   “娘!”陆瑜眼中猛然蓄了泪水,“妹妹这是何意?”   魏氏知道,陆瑜这亲事终究来得不甚光彩,乃是抢夺了原本属于妹妹的亲事。但她又不忍指责陆玖出言不逊,觉得她也吃了亏。因此,她干脆什么都不说,想要一碗水端平,糊弄糊弄把事情翻篇也就得了:“……行了,瑜儿,都少说两句,你妹妹比你小。”   “呀。”陆玖淡淡挑眉,听见魏氏的话无动于衷,“妹妹失言,姐姐容量。”   嘴上这么说,但她神情上却没有丝毫的歉疚。   她素来是最讨厌端水的人,这种人永远不知道,她一味的希望粉饰太平,一味地和稀泥希望让事情轻描淡写盖过去,反而只会在双方的心中都刻下伤痕。   陆瑜看着陆玖,咬牙了半天,方才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妹妹的心意我收下了,妹妹放心,我与皇孙一定会和和美美,白头到老的,我一定会陪着皇孙走到最后的。”   走到最后几个字,陆瑜咬字很重。   好像是借此宣誓主权一样。   陆玖八风不动站在原地,微然一笑,眼神却无波无澜。   这时候,外头的婆子忽然进来喜气传到:“回长公主、侯爷和夫人,东宫那边派了皇孙殿下过来,赠送定亲之礼,如今人都已经在门外了!”   陆元忠连忙站起身:“快请皇孙进来!”   婆子应了话,连忙转身去请了。   陆玖淡淡瞥了一眼门外,而后提裙走上了华阳公主的身边。   华阳伸出手,怜爱疼惜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看着她的眼神里写着安慰。   陆玖对祖母回应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示意自己无碍。   没过多久,就听见院子里一阵喧闹,陆玖立在华阳身边,微微抬起目光,便看见江炜从庭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东宫侍从。   “外孙给祖母请安。”江炜撩起衣摆,对着华阳公主拜了一拜,而后又看着陆元忠夫妻道,“舅舅舅母金安。”   “皇孙殿下快请起来!”陆元忠连忙虚扶了江炜起身。   魏氏招呼着屋里的丫鬟们设座上茶,笑道:“皇孙一路过来辛苦了。”   “多谢外祖母,舅舅舅母。”江炜起身告谢。   到底江炜是陆家的外孙,就算之前闹出退婚这不体面的事,陆家人到底还是对他客客气气的。   “这个时候怎么送东西过来了?”华阳淡淡一笑问道。   江炜对着华阳公主倒是很尊敬,一拱手:“回祖母的话,是我父君让我来的,说是估摸着宫中的大人已经宣旨回去了,所以叫我给外祖并舅舅舅母送些东西过来。”   “太子殿下实在客气,这让臣怎么好接受呢?”陆元忠拱手朝着门外的方向一扬,脸上笑容洋溢。   江炜恭敬道:“舅舅言重了,不过是些寻常的时鲜并一些赏玩的器皿,父君与良娣素来知道舅舅喜欢这些古玩字画,是以今日让我带过来。”   陆元忠笑道:“既然如此,多谢东宫美意,来人啊,将东宫赠与的礼品好好收下去,清点以后放进库房。”   陆瑜一见到江炜到来,立即上前。   她对着江炜一福身,而后娇羞抬头,看着他说:“瑜儿与表哥本就是一家人,表哥还送这许多东西过来,瑜儿实在受宠若惊。”   从来江炜见到陆瑜都会怦然心动,可不知为何,自从知道陆瑜心悦自己,并且即将成为自己的正妃之后,他好像觉得她没有从前那么吸引自己的目光了……   甚至有一种感觉,从前他心里遥不可及的白月光,那个高高在上很难追求的瑜妹妹,似乎也就这么回事,轻轻松松的忽然之间就拿下了。   倒是陆玖……   不由自主地,江炜的目光就转移到华阳身边站着的陆玖身上。   她端庄站在那里,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一眼惊艳,也一如既往的不拿正眼看他。   陆玖敏锐,自然早就察觉到江炜的视线一直紧锁自己不放,她懒得理他,只是端着姿态,规矩地站在华阳的身边。   她看着陆瑜苦苦讨好江炜的模样,心中叹惋。   陆瑜为了皇后之位费尽心力地讨好江炜,却不知道江炜生来就是个贱种,对他好的,他一概看不上,已经十足有把握得到的,完全不会珍惜。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永远不懂珍惜眼前人的人,她陆玖绝不会选。   陆瑜也发现了江炜的目光似乎不在自己的身上,她转头看向他出神的方向,见到冰山美人一般的陆玖,一时银牙咬碎。   而陆玖却全然没有在意他二人的亲昵,面色淡然平静。   “人老了就容易疲乏,我这会儿倒有些倦了,想回去睡一觉。”华阳拄着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   陆元忠忙道:“既然母亲疲了,这儿不妨就交给儿子。”   “好,你们慢慢说着。”华阳回头看了一眼陆玖,“玖儿,你也跟着我回去吧。”   陆玖原本就不想再待在正厅之中看着陆瑜江炜腻歪,华阳这句话简直就是救她于水火之中,她连忙称是,接着搀扶上祖母的手,伴着祖母从主座上起身出门。   魏氏在华阳面前说话一向不自在,连忙欣喜送了她祖孙二人出门。   陆瑜与江炜恭送祖母,在陆玖搀扶华阳经过的一瞬,两个人都忍不住抬起了头。   可二者的眼神却大相径庭,陆瑜的眼中是警惕与阴冷,而江炜的眼中却带着深深的眷恋。   他们目送着陆玖跟随华阳远去,身形高挑,肩平腰细,头也不回。   *   回到荣景院,陆玖觉得自己浑身都松快了下来。   进正屋,华阳吩咐了婆子们去烫了茉莉花茶来,又去了时新的馅饼,祖孙二人坐在南窗阴凉处的藤椅里歇息。   屋子四角的摆放着巨大的冰块,少时便冷气徐徐,燥热的午后十分令人舒爽。   华阳捧了茶,轻捻着茶盖撇去茶水上的花沫,然后侧眸看着陆玖笑:“刚从学里回来定然饿了,先用点馅饼垫一垫,一会儿叫下人摆饭。”   陆玖疑惑地看着华阳。   华阳呷了口茉莉花茶,而后笑着道:“你看我做什么?”   陆玖没反应过来:“……祖母不是困了么?”   华阳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身旁的掌事嬷嬷珈珞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姑娘聪慧,难道这也不明白?”珞珈笑道。   陆玖一愣,立马会意,于是也笑了起来:“孙女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呀你呀。”华阳摇着头宠溺地笑着,伸出一只手顺了顺陆玖的头发,“我是怕你再在那儿待着看戏,就快腻坏了!还不赶紧寻个由头带你出来?”   “多谢祖母。”陆玖弯起眼睛,觉得好笑。   “馅饼里是紫薯馅的,不是很甜,你肯定喜欢。”华阳抬手用带着珠翠护甲的一根手指点了点桌上摆着的馅饼。   陆玖心中一暖:“祖母怎么知道孙女不爱吃甜的?”   华阳得意的笑起来:“你回来了这大半个月,每次在饭桌上从不见你挑甜的夹,还能不知道?也只有你那个迟钝的亲娘,到现在还没察觉出来。”   陆玖抿嘴笑了笑。   “人啊,是要用心相处的。”华阳微笑道。   “祖母说的是。”陆玖轻笑着应声。   任凭正厅里如何热闹,陆玖只静心在荣景院里陪着祖母。   祖孙二人用了午饭,陆玖便伺候着华阳去里间午睡,在正屋当中将今日南池先生布置的课业都温习了一遍。   见华阳熟睡,她不好打搅,于是跟珞珈嬷嬷告了退,带着风莲搬了书匣子回琳琅阁去。   谁知道刚出荣景院的大门,就撞上魏氏。   陆玖不明白,这个时候魏氏不陪着她未来的女婿说话,倒是来了荣景院当中。   她对这个母亲无感,但还是秉持着礼数恭敬地行礼:“女儿见过母亲。”   魏氏只带了身边一个心腹保平家的,见到陆玖从荣景院出来,连忙叫住了她,微笑道:“玖儿,长公主可用过饭了?”   陆玖道:“已经用过,睡下了。”   魏氏微愣,如有所思道:“噢,那我倒是来得不巧了。”   陆玖与她无什么话说,只屈膝行礼:“女儿先行告退。”   可她刚带着风莲转过身,就听见魏氏在她身后喊道:“玖儿等等!”   陆玖停步转过身,疑惑问:“母亲还有什么事不曾?”   魏氏眼神有些躲闪,走上前来。   她讪笑了两声道:“你姐姐同皇孙在后头的园子里说话,他二人独处,你若是见到便不要打搅,让他们好好说说话。瑜儿虽然是柳氏的女儿,但我养了她这么就,早已经把她当成亲生女,在娘看来,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乖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次家中亏待了你,将来会好好补偿的,你就不要再……再插足到他二人中间了。”   陆玖还以为魏氏要对她说什么话,原来是害怕她作梗陆瑜与江炜的婚事。   陆玖心中冷笑,面上却装着不明白的样子:“恕女儿不懂母亲的意思,从荣景院往琳琅阁走只有花园里这一条路,女儿只不过是回自己的屋子,何谈打搅了二姐与皇孙?更莫论插足?”   “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姐姐好不容易得了皇上赐婚,娘只想让她安安心心地出嫁。”   “那母亲的意思是,我就是应该退婚的那一个?我就不应该安安生生的过日子?”陆玖淡淡一笑。   魏氏哑然。   “母亲,这婚女儿既然退了就绝无反悔之意,你不必担心女儿会不会再去作梗陆瑜与皇孙之间的感情,因为我从不屑做这些偷鸡摸狗、强夺他人夫君之事。心长在皇孙自己的身上,当初他既然偏向姐姐,未来自然也有可能偏向别人,母亲与其在这儿辛苦地劝诫女儿远离皇孙,倒是不如教一教姐姐如何拴住皇孙的心,这样方才保得咱们一家的荣华,保得母亲的荣耀。”陆玖平静而不带一丝感情地陈述。   “至于母亲所说的手心手背都是肉。”陆玖垂眸,眼底划过一丝嗤笑,“只是这手上的肉,一边厚,一边薄。”   她站直身子,对着魏氏微笑:“母亲还有别的事么?若是没有,女儿告退。”   话毕,她带着风莲离开。   魏氏站在原地,有些愣住。   末了,她忍不住问身后的人:“……我想一碗水端平,真的错了吗?我真是不明白,为何明明我是她的亲娘,她倒是更亲近那个老女人?”   “夫人,慎言!荣景院内外可都是长公主的人。”身后保平家的连忙轻声提醒。   魏氏咬着牙,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能的狂怒,她攥紧着手心狠狠看着荣景院的大门:“只这荣景院内外是她华阳公主的眼线吗?这整个宣平侯府都是她的眼睛!可笑我一个正经的侯夫人,这么多年在她面前连管家的权力也无!”   保平家搀扶着魏氏往回走,一面低声安慰道:“夫人宽心,如今不还有二姑娘与您母女连心么?您想啊,如今东宫太子与皇太孙父子皆是身体病弱,将来究竟是谁当皇帝,那都是说不准的事!陆良娣又是个最温善避世,等咱们家二小姐当了皇后,这府里就有人为您撑腰,更何况皇孙从小倾慕我家二小姐!说白了,二小姐嫁出去,比三小姐嫁出去划算多了,您为着二小姐做这些打算,是应该的。”   魏氏也收敛了眼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她垂眸叹了口气:“你也是从魏家跟着我来的老人了,最是知道我是个心慈的人,我支持着瑜儿入东宫,也不光是为了我自己在侯府能有立身之本。”   保平家的笑道:“奴才自然知道主子的心,只有主子在侯府有了权力,将来三姑娘跟公子也会过得更好不是?”   魏氏听到这话很是舒心,微微一笑,拍了拍保平家的手:“还是你懂我。”   她回头,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荣景院,自我安慰道:“是啊,我才不是只为我自己,我也都是慈母之心,为了儿女好。”   *   陆玖辞别魏氏之后继续往琳琅阁走,可走了一阵,心中涛浪却迟迟不能平息。   在这侯府里,除了祖母,没一个能让她喜欢上的人。   她走到一处荫蔽的树下,觉得清风凉爽,于是想坐下来静静心。   可脑子里的思绪越来越乱。   陆玖叹了口气。   她刚叹气,头顶树叶忽然沙沙作响,忽然,一朵月季花从上抛下来。   陆玖一愣,下意识伸手接住。   “诶!”头顶上,有人叫了她一声。   这声音无比耳熟。   陆玖忍不住抬头向上——   陡然,她瞳孔微微张大。   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离开的江殷却出现在大树的树枝上。   他靠着树干站在粗壮的枝叶上,低头看着她道:“你要不要出去玩?”   “什么?”她愣了愣。   江殷道:“刚才那些,我都听见了。”他嗤声,“你那个母亲是亲娘吗?怎么看着跟后娘一样?”   陆玖皱了眉:“不对,你怎么在这儿?”   他怎么每次出现在她家时,都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树上!?   江殷得意笑道:“谁叫你们宣平侯府种这么多树,我轻功可是京师一流,你们这座宅子,我想进就进。”   他从树上利落跳下来,潇洒拍了怕身上沾的叶子,向她灿然笑着伸出手道:“我看你在这个侯府待得也不开心,那不如跟我出去逛去!走,我带着你今天把凤鸣府逛完!” 第20章 江殷:背媳妇~   “走啊!”面前的江殷见陆玖迟迟不动, 于是伸手抓住她的衣袖,牵着她往门外的方向走。   风莲连忙拽住陆玖的另一边衣袖,着急地道:“世子, 烦请您放开我家姑娘!您怎能独子带着她出府?”   “只要你不嫌弃, 你也可以跟着来。”江殷回头,毫不在意地笑道。   风莲踟蹰:“我……”   “走吧。”江殷冲着陆玖一笑,“凤鸣府内外就没有我不熟的地儿,放心跟着我去, 等到了点,我再原封不动平平安安地把你送回来就是。”   刚才与魏氏交谈过后,陆玖心里十分的不顺, 只觉得侯府里待着着实不痛快,现在看江殷热情邀约,她犹豫了一阵, 而后神差鬼使地点了头:“好。”   风莲担忧道:“姑娘, 奴婢跟着您一同出去吧, 再叫上家中的几个护卫跟随,这样放心些。”   江殷却嗤之以鼻:“有我跟着她,你还担心什么?京师内外皆有巡街御卫, 谁敢犯上作乱?再说了,有人跟着那还有什么可玩的?”   陆玖倒没什么害怕,大周无宵禁,夜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从前在益州时她也曾独自出门逛过, 上京后却一直在府里拘着, 她倒是也想自由自在地领略一番京师夜市的繁华景象。   她转眸看向风莲,安慰道:“无妨,你在琳琅阁里守着, 若是有人来,就说我睡着。而且今日在自己屋中摆饭,应当也不会有人来寻我。”   风莲忧心忡忡,这才点了点头:“那姑娘一定要早些回来。”   陆玖轻点头:“去吧。”   风莲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走之前还十分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江殷。   送走了风莲,陆玖方才转过身来。   她双手环胸看着江殷,淡淡道:“我们怎么出去?”   江殷看着她笑起来,赞许道:“想不到你还真敢跟我走。”   “有什么不敢的?难不成世子还会把我卖了?”陆玖瞥他。   “不敢不敢!”江殷装模作样地朝她作揖,接着伸手拽住她的衣袖,兴高采烈道,“来,这边!   ”   陆玖无奈跟在他身后由着他带自己出府,一边走一边说:“从天开始,约法三章里再加一条。”   江殷回头冲着她没心没肺一笑:“加什么?”   陆玖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从今以后!不准随便翻我家的院墙!”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江殷哄着她笑嘻嘻地说道。   陆玖对着他真是毫无办法,她说了这么多,可也没见他遵守过。   “我们就从前头出去。”江殷扬手指了指前方。   陆玖抬眸顺着江殷手指的方向看去,愣住:“前面不是侯府花园的院墙么?怎么出去?”   “你家院门的护卫这么多,要是走正道那还不早被发觉了?怎么出去?当然是跳墙出去啊。”江殷理所当然地挑眉。   陆玖立即否决,冷声:“不行!”   侯府的院墙高度有十五尺之高,加起来差不多有三个她的高度,她从小到大就没干过翻院墙这种离谱事。   再说了……她也翻不过去。   “你别怕。”江殷却安慰她笑说,“我说出得去就是出得去。”   陆玖皱眉,心里觉得这个法子大大的不行。   江殷是武艺了得,但她可没这么能耐,要是一会儿从墙上摔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江殷看出了她眼底的顾虑,立马笑了起来:“你别怕,就是摔下去,有我给你做垫背呢,你就放心跟着我。”   说着,二人已经到了靠近院墙的一株大榆树旁。   江殷将衣摆捞上来,胡乱一把塞进腰带里,露出底下穿着的长裤,然后又挽起袖子,露出少年肌肉纹理分明的紧实臂弯。   他背朝陆玖转过去,蹲下了身来。   陆玖看着他愣住:“你干嘛撂衣裳?”   江殷回过头来,不明所以道:“这还能是做什么?当然是背着你爬上去啊。”   “背……背着我爬上去?”陆玖大受震惊。   江殷虽然是少年,但是无论是体格还是身高都越过同龄人许多,可饶是这样,陆玖还是不相信他能背着一个人,然后徒手爬上窜天高的老树,再带着人从墙上跳下去。   “上来吧,背得动!”江殷朝着她招了招手,“你放心!何羡愚那体格我都背过他,我还背不动你?快点儿,一会儿这儿来人就遭了!”   陆玖却忍不住有些脸红……   江殷若是背着她,那他的手岂不是会碰到她的大腿处?   “不、不必。”陆玖侧开有些发烫的脸,准备往回走,“我还是禀报了祖母从正走出去……”   “哎哎哎?别啊!”江殷连忙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将她的胳膊往自己肩膀上一带,说着微微蹲下身。   陆玖只觉得自己脚下一松,整个人腾的凌空而起,她慌忙搂住江殷的脖子。   一瞬,人已经趴在了江殷的背上。   江殷把她往自己背上托了托,转过脸来对趴在后背的陆玖笑道:“你看,你这么轻飘飘的,我还能背不动你?”   “少、少说大话了!我不信你还能真背着我爬树。”陆玖一时只觉得脸颊有些烫起来,耳朵尖上烧得难受,但依然嘴硬地撑着一副司空见惯的自然。   生长到十五岁,这是她头一次被男子背着。   少年人的背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宽阔,骨骼坚硬像是一扇铜墙铁壁,但是又十分温暖。   因为二人靠得太近,她甚至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声隔着衣料有力地穿透出来。   对于她的质疑,江殷笑着不还口,只故意哼了一声说:“我可是说到做到的男人,你搂紧我的肩膀,小心别掉下去了。”   陆玖没吭声头,却还是搂紧了他。   就见江殷一手托着她,猛然纵身一跃,单臂拽住了较低的一根树枝。   陆玖心中一紧,还等她反应过来,他足尖轻点就攀上了树杈,接着用脚一登,人便稳稳立在了树上。   陆玖从来没上过树,尤其还是被人背着上树,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她低头看向江殷托着自己的那只手臂,忽然发现他的手掌是捏成拳的,并没有将手掌整个放在她的大腿上。   而且托着她的时候,他一直很讲究着分寸感,没有让她感觉到一丝不适。   陆玖看着眼前背着她努力往上爬的少年,忽然心中有了安全感,她搂着他的脖子,淡淡道:“……想不到,你还挺厉害的。”   江殷一手攀爬一手托着她,身手利落,眼看着就要爬到院墙顶旁的树干上。   听见背后的心上人轻描淡写夸一句,他眼神立即亮起来,整个人宛如打了鸡血。   攀手用力一跃,终于站在墙沿上。   江殷得意洋洋:“那是,我的力气天生就比旁人大许多,这点小事,不足为提~”   陆玖侧眸懒得看他:“你还真是给点儿颜色就开染坊。”   “别管这么多了,跳下去。”江殷说道。   陆玖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红衣身影便朝着院墙外纵身一跃。   他先跳到了地上,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而后抬头看着陆玖,朝她张开双手笑道:“跳吧,别怕,我在底下接着你!”   宣平侯府的院墙很厚,人站在上面如履平地,陆玖垂眸往下看,却有些犹豫……   这高度对她来说还是太高了点儿。   但江殷却一直站在底下鼓励道:“别怕。就是摔着,有我给你做垫背!”   人已经站在院墙上了,不下也得下,陆玖回头,又听见不远处传来侍女们的说话声,若是再不跳下去,估计一会儿就会被发现。   她捏了捏拳头,咬牙下定决心,管它三七二十一,看准了江殷的方向就往下跳!   一瞬间,身体猛然失去了重力迅速下坠,陆玖心中狂跳,甚至不敢张开眼睛。   可立马,她就掉落在一个怀抱当中。   她试着睁开双眼,就看到江殷已经稳稳地接住了她,将她打横抱在怀里。   夏日黄昏的树荫下,蝉声悠长,偶尔一丝凉风浮动了少年额角散落的几缕发丝。   他横抱着她,朗朗大声地笑了起来:“你看,我就说吧!我肯定能接住你。”   陆玖回神过来,发现自己正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躺在他的臂弯当中,而因为方才的害怕,她的手还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她嗤的一下脸通红,恼道:“你……你放我下来!” 第21章 陆玖:给你一把糖……   江殷低头看着陆玖脸颊上腾起的红晕, 猛然意识到自己还一直抱着她没放开,遂忙把她放下来。   虽然动作略显慌张,但却还是小心翼翼的, 生怕把她弄伤。   放下她时, 他也忍不住红了脸。   陆玖回头看了一眼宣平侯府高耸的院墙,心中还是有些惊骇。   从小到大她并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跟着江殷翻自家的院墙,应当是她闺秀生涯里做过最不合规矩的事了。   但看着那面越过的高墙, 她心里却又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快感。   违逆规矩,好像也是件很刺激的事情。   她正想问江殷接下来往哪儿走,却见他忽然蹲下身来。   “你……你在做什么?”陆玖愣了愣, 突然见江殷抬手往她裙摆处拍了拍。   她这才看见自己的裙摆处脏了一块,应当是方才跳墙时一不小心弄的。   “好了!”他替她拍干净了裙摆,而后站起身来, 指着巷陌的前方道:“从这儿出去就是福善街, 往前再左拐就是御街, 我们沿着御街走。”   “好。”陆玖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脸颊,想让它快点冷却下来。   江殷在前引路:“再过一会儿天就暗了, 到时候御街上会明灯,从底下走过去特别好看。”   陆玖点头,忍不住轻声问道:“白天的时候你不是已经走了吗?为什么又回来?”   “何羡愚告诉我今日州桥相国寺开市,一直到晚上都还很热闹, 我听到消息就想带你也去看看。对了, 一会儿出了这条巷子人会多起来,我牵着你的衣袖,这样你就不会走丢了。”江殷顺手拽紧了她的袖口, 回过头来切切叮嘱着她。   “相国寺不是寺庙么?那儿为何会有市?”陆玖不解。   “是座寺庙,但没人正儿八经去那儿拜菩萨。那地方每个月开放五次,开放的时候京畿附近的百姓都会去那里做买卖,很热闹,你想买什么那儿都有,而且有时候还能看见胡商牵着骆驼卖香料。”   江殷兴冲冲地跟她描绘:“带你逛完相国寺,咱们就去旁边的州桥。州桥两岸全是夜市,桥边上鹿家和梅家的熟食和包子最好,现煎现卖的羊白肠夜市一绝。我想你来京师不久,肯定没人带你去过。”   陆玖听着他兴致勃勃跟自己描述,脸上神色温柔了些:“世子为何不同着何公子他们一道去?反而要来找我?”   “我跟他们去相国寺都不知道去了多少回,再同他们去有什么意思?何况你来了,我自然是跟你在一块儿,要他们干嘛?”江殷扬起眉毛,少年还略显青涩的面孔上全是意气,“不过阿愚他们几个今日应当也会过去,兴许一会儿能碰上,但,我不太想碰着他们。”   “为何?”陆玖疑惑,“你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   江殷挠头笑了笑:“……何羡愚那个饭桶,到哪儿都只知道吃,上回我托他办事答应请他吃好的,哪晓得那天银钱没带够,因此如今还欠他一顿饭。要是今日在夜市上碰到,又该宰我一顿!”   “你请人办事便是欠人情分,既然何公子替你办事,你应当兑现诺言。”陆玖道。   “我知道,我会还他的!只是不是今天……”江殷顿了顿,侧眸看着她,“因为我今天只是带你出来玩儿的,不想碰见他们。”   陆玖垂眸,心中跳快两拍,面容上仍旧端着平静。   她咳嗽两声,淡淡道:“行了,又说浑话……”   江殷点点头,又说:“我听旁人说你才从益州回到本家,是不是本家的父母对你不好?”   陆玖略微沉默了一下,而后垂眸兀自一笑:“我与我祖母最好,旁的人,谈不上好坏。”   “你比我好。”江殷回头看着她真挚笑道,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明亮,“你还有祖母疼你,我都没人管!京师的那些王公贵族都叫我野人。”   原是一句听起来叫人心酸的话,可听见“野人”两个字,陆玖还是没忍住,破功地笑了一声:“野人?”   江殷看着她出府后脸上终于有了发自真心的笑意,遂放下心来。   他无所谓地笑道:“是啊,我父王出征在外从不管我死活,母妃也对我爱答不理,当年在京中原本还有七八个朋友,可去了一趟蛮真以后,就只有阿愚他们四个愿意同我在一起。”   “去蛮真?为何要去蛮真?”陆玖听到他的话有些惊讶。   江殷的笑容敛了一点,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可马上又恢复了平常。   “没什么,就是被当做质子送去了蛮真三年。”他的口气平淡寻常,甚至带着一丝笑,好像只是在说自己午饭用了什么。   “两国暂时休战时互送质子,送我一个过去,能换燕云山下三年的太平,再说了蛮真王也算是我外祖父,那些个臭文官想都没想就上书把我扔那儿,那时候我才六岁。”   “蛮真人不是痛恨周朝人么?他们把你送去,难道不会担心你受欺负?”陆玖听着他轻描淡写地陈述过往,有些惊诧。   江殷切了一声,冷笑:“他们才不管我的死活。”   “那…你在蛮真会不会受欺负?”   “会啊!怎么不会?蛮真的那些小孩儿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比何羡愚还壮。明明都是六岁,长得比我都高,蓝眼睛,金头发,说的一堆鸟语。他们看我是个黑头发的中原人,就追着我打。”江殷笑起来。   “然后呢?”陆玖听见他的陈述,不觉有些心惊肉跳。   “然后,哼哼。”江殷的脸上勾起一丝得意的笑,扬起拳头。   “当然就是对打啊,往死里揍他们!那些蛮真小孩儿看着一根铁柱似的,其实就跟那绣花针一样,折一下,啪就断了!后来他们被我打服帖了,看见我都要绕道走。”   陆玖听着他说,忍不住了然的一笑:“……难怪。”   难怪这个人能用拳头就绝不好好说话。   原来,是在蛮真养出来的习惯。   看着他脸上骄傲的笑意,她也忍不住地轻轻笑了一下。   “你这人真怪。”她道,“明明是不好的事情,你怎么还能说得这么高兴?”   “孔子曰,高兴是一日,不高兴也是一日,明日复明日,何故要记着不高兴的事过日子?”江殷摇头晃脑地之乎者也。   “孔子可没说过这话。”陆玖无奈。   “我瞎编的。”江殷悠然道,“别不开心啊,人生在世总要多记些好事,我要是总记着那些不快的事情,我早就不活了。”   人生在世总要多记些好事。   陆玖将江殷的这句话放在心里品味了一遍,却是忍不住想到了自己。   她的人生十五年,好像总是在执着一些不好的事情:柳姨娘的疏远、身份的尴尬、与生身父母的隔阂……   尤其,在经历了上京的那个“前世之梦”后,她更是觉得似乎所有人都曾亏欠于她,她是个不幸的人。   但其实她身边仍旧留存着一些美好:比如慈爱的祖母华阳长公主,比如忠诚可靠的侍女风莲,比如这辈子推掉了与江炜不幸的婚事……   她也有值得纪念的美好事物。   看着江殷明朗耀眼的笑容,她实在无法想象他一个人是如何在众人异样眼光里成长起来的。   一个自小无父母呵护、被扔去敌国充当了三年质子,身边的人总是对他恶言相向,但他却从不把那些仇视他的人放在眼里。   陆玖有些怀疑,独自孤寂地在益州长大的这些年,她用冷漠来包裹自己,就真的能保护自己吗?   或者,她其实应该像江殷一般,忽视掉某些令她不快的东西,袒露心扉去对待值得的美好。   夕阳西下,残血般的光芒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上,江殷紧紧地拽着她衣袖的一角,只身领着她穿过宣平侯府院墙外那一条幽暗、深长、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小巷。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不远处忽然出现一点明亮的光。   陆玖一时有些不适应这样明晃晃的光亮,下意识用伸出手臂挡住眼睛。   放下遮挡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走出了那条幽暗狭窄的小巷。   她的眼前,是夜幕下的大周京师凤鸣府。   华灯初上,夜色里的城池被三千明灯照亮。   江殷站在她身前,身影镶嵌在重重柔和的灯影里。   他拽着她的衣袖,没有更多介越的动作,笑容爽朗:“前面人多,你可要抓紧我。”   远处烟火炸响,陆玖乌沉瞳仁内一瞬被色彩点燃。   她愣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微然点头:“好。”   江殷冲着她笑,而后转过身,牵紧了她的衣袖,带着她走近涌流的人群之中。   *   凤鸣府夜市之繁盛并非空穴来风。   自福善街一路往南穿过御街,天色暮沉,举目灯火璀璨。   仰头,烟花骤然升空炸裂出各色花纹,在雕甍华栋之上的层层琉璃瓦投下斑斓的光影。   峻桷层榱之上,仕女公子们凭栏展扇,相伴在丝竹之中风雅谈笑;柳陌衙道两旁,姑娘们打着团扇说笑擦肩而过,绮罗飘香;夹道商铺大开,客者络绎不绝,雇主红光满面迎来送往。   御街明灯三千,繁乱的重重光影曜目,仔细看时能发现远处的天际有孔明灯升起,在夜空中宛若萤火微微。   烟火味伴着人情和美,一切都令陆玖无法挪开视线,只觉得自己好似进入了华胥之国一般。   八方争凑,盛世气象,不外乎此。   陆玖是头次独自出门,没有人在旁时时关注,她只觉得浑身松快,如同一只在笼中拘束多时的鸟儿返回旧林。   往前走着,眼前忽然出现一盏红灯笼,灯纸上描绘着栩栩如生的花鸟图案。   陆玖心下一惊,抚着胸口往后微微退一步,就见有人将灯一提,灯后温柔的光影里出现一张少年笑容。   江殷提灯映她面容,就见到光影之下她眼底跳动着晶莹的光点,一双眼睛犹如暗夜之中的稀世宝石。   他提灯的手顿住,看着她一时有些出神。   灯火透过红灯纸,温柔地铺盖出来,渲染得二人的面颊红扑扑的。   陆玖睫羽微动,终是先挪开了眼睛,江殷方才跟着回过神来。   他将那花灯塞进她的手心,腼腆地笑了一下道:“这灯送给你。”   陆玖手握的花灯,侧首看他:“你从哪儿弄的?”   御街宽阔是福善街的五倍之多,因此这儿人群虽庞大,却不十分拥挤,江殷遂与陆玖并肩走,二人提灯穿行在灯海人流。   江殷摸了摸鼻子,脸红红的道:“我看她们都提着一个,我就也给你买了一个。”   陆玖抬眸看向周围,发现结伴而行的少女们手中皆提着一盏这样的花灯。   她侧首看向他,半天,才淡淡道:“费钱。”   “你不喜欢啊?”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很喜欢。”她侧眸看向一旁,声音一贯冷清,雪白的耳尖上却有些微红,“但也不是不喜欢。”   “啊?”江殷完全没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懵道,“什么意思?那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总是搞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但又害怕她生自己的气,因此不敢多问,只能瞎猜。   ……什么叫不是很喜欢,又不是不喜欢?这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江殷很努力地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啊我懂了!那就是不讨厌的意思!”   “呆子。”陆玖侧眸淡淡瞥他一眼,接着提灯越过他往前走。   江殷欢欢喜喜地追上,跟在她的身后连连道:“行行行,我是呆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行不行?”   陆玖背对着江殷,没让他瞧见,却兀自低笑一声。   她提灯,蓦然在灯火阑珊里回头,就看见他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守卫着自己。   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在胸腔中弥散,她问他:“你不和我一起走?”   江殷先是一愣,而后立即欣然笑起来,三步作俩地追上去,并肩走在他的身边,“……我们不是约法三章了么?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站在你旁边。”   “呆子。”陆玖仰头看了一眼长身玉立的少年,“没人带路我怎么知道相国寺往哪走?算了,今天就不约法三章了。”   江殷立即得寸进尺笑起来:“那以后呢?是不是也可不用了?”   陆玖提灯停步,转过身瞪他一眼:“以后还是要继续约法三章!”   “哦……”江殷原本期待满满的眼睛可怜巴巴垂下来,灰心丧气的。   陆玖看着他失落的样子觉得好笑,她动了动眉梢,将笑意压落,然后从口袋里摸了一把糖出来,趁江殷不在意的时候塞进了他手心里。   江殷一愣,攥着那一把糖猛地抬头,看向陆玖。   “我也身上也带着钱,这是刚才路过糖摊的时候顺手买的。我试了一个,太甜了,我吃不下。”陆玖静静看着他,“所以送你,就当是你给我买花灯的谢礼。”   说完,她就立即别开的眼睛,提灯转身往前走。   江殷攥着手里的一把糖果,在她背后傻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摸了一颗碧色的青梅糖塞进嘴里。   先酸后甜的味道一瞬间席卷味蕾,甜得他忍不住地笑起来。   瞬间,他又复原成能量满满的模样。   于是明灯三千的御街光影里出现了这样的一副情景。   一个少女仰着头淡漠少言地走在前,而一个少年郎笑容满面地追着她说个不停。   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从汹涌的人流里行过。   *   沿着御街往南走,便能见到穿城而过的汴河水与横跨其上的州桥。   凤鸣府穿城而过的大型河流共有四条,汴河便是其中之一。   汴河自西向东,穿越重镇洛阳与泗州城,是连接东南漕运的重要枢纽,因此河道上大小船只来往不断,两岸码头遍布,商铺酒楼多如牛毛,景象繁盛异常。   陆玖跟着江殷先去了州桥旁的相国寺逛集市,天色虽已晚,但市里各家摊位升起灯火,人流不减白天,反而更加热闹起来。   相国寺万姓交易,江殷伴着她沿路往寺院内走,一面又充当着知客,给她介绍各处经营的买卖。   “……寺门这边卖的都是些飞禽猫犬,供人养着玩乐,它旁边搭着凉棚挂着彩帐的摊子,卖的则都是寻常人家平日里用的杂货一类,啊对了,那边!你看没有?拴着匹汗血宝马的摊子,那个摊主只卖辔头和马鞍,不过我从前在他那儿买过,东西不大好用。”江殷靠在她耳边悄悄地说。   陆玖举目四处看着,不由默默赞许:“这的东西倒是很齐全,卖什么的都有。”   “听说庙里面的菩萨灵验,久而久之四面八方的都挤在这儿卖。”江殷牵着她的衣袖带着她跨进人来人往的院门,笑说,“里头更好玩,我们走!”   陆玖跟着江殷往里走,跨进相国寺正大门,便见门楼前一十分宽阔的庭院。   她仰头,便见到佛寺里重叠的小塔。   塔上明灯,塔下则陈列着各家的摊位。   陆玖走下台阶,沿着一个一个小摊看过去,有卖时鲜蔬果的,有卖茶叶茶具的,也有人书生摆摊替笔写家书的,并且寺院的尼姑们也摆设着自己的摊位,摊位之上陈设着她们自制的抹额、绣作、并一些各色花样的假发或簪花头饰。   陆玖对这些女儿家的花粉并不十分感兴趣,江殷知道她的喜恶,便笑着道:“一会儿我带着你过佛殿,那后头有个资圣门,门边摊位上的东西你一定喜欢!”   他牵着她的衣袖往佛堂里跑,殷红的衣袂飘扬起来。   他牵着她穿过廊庑,绕过正殿里摆设的重重神佛和五百罗汉。   佛堂后就是一处庭院,布置一如前庭,陆玖跟着江殷往里走,终于知道江殷为何会说她一定喜欢上这里。   因为资圣门两边的摊位,全摆的是书籍字画、古玩奇珍。   陆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个书市,一时间有些愣住。   江殷看见她一脸的惊诧,便浮现出得意的笑容:“看吧,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这儿。”   陆玖看到这一片的书海,简直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碰上了满汉全席。   她的眼底也渐渐亮起了光,甚至没顾得上叫住江殷,只身一人迅速投身进去,在重重叠叠的书堆当中挑选喜欢的。   江殷还手环胸跟在她身旁,边走边笑,由着她在书山里挖宝:“旁的姑娘都喜欢脂粉钗环,怎么你就偏爱往书堆里钻?”   陆玖面前的摊位摆着好几本前朝大家书法的复刻,她素喜练字静心,于是反复挑选。   但挑去挑去,只觉得每本她都喜欢,好不容易择出一本颜体和柳体,带出来的银子却只够买一本。   二选一选不出来,于是她只好问身边唯一站的人。   “你说,我买哪一本好?”陆玖将两本字帖都举在江殷的面前。   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娘子,看见摊位前站着的两人,误以为是哪家新婚燕尔的少年夫妻,于是笑着对江殷说:“小娘子既然喜欢,便两本都买下。”   陆玖垂眸微然一下,有些为难:“我带的钱只够一本。”   “这有什么?”那娘子言笑晏晏,抬手指着江殷道,“叫你的小郎君付钱不就好啦?”   小郎君……   这词一出,站在书摊前的少年少女都噌的一下红了脸。   “您误会了!我们不是,我们只是同窗而已。”陆玖只觉脸上发烫,她收回了手,忙乱之间也不让江殷替她选了,只随手抓了一本柳公权的淡声道,“算了,就买这一本,多少钱?”   “不不不,我付钱,两本都要!”江殷争着从口袋里取了银钱出来。   卖书的娘子接过银钱,笑而不语地看着两个手忙脚乱的人。   江殷付了钱,就将余下的一本字帖也塞进陆玖的怀中,红透了脸却还强势道:“喏,两本你都拿着!”   陆玖怀抱着两本字帖,偷偷去看江殷,却发现他听见卖书娘子误会的话后,脸庞虽带着些腼腆,却十分高兴。   他压根儿没有想反驳的意思,只是笑着把另一本书的钱也付了。   卖书娘子收钱脸上笑意更深,挥手送她二人离开:“小郎君果然大气!二位慢走,缺什么下次再来啊。”   陆玖脸颊滚烫,抱着两本字帖头也不想回。   倒是江殷满面红光,回头拱手笑道:“一定,一定!”   走出去一段距离,陆玖只觉得心里一口气冲上来,于是转过头瞪着身旁人,低斥:“江殷!”   “别生气别生气!”江殷立即哄着她,笑起来,“旁人也是误会了不是?你别放在心上。”   “也罢!”看着他那张笑脸,她的火没处发,自顾自转头往前走,懒得理他!   江殷替她提着花灯,连忙追赶上去:“我的错!我错了我错了!”   江殷扯陆玖的衣袖求她搭理自己,陆玖却直接挥手将袖子从江殷的手中抽出去。   “我真错了,刚才我应该直接跟那个娘子解释的,你就饶了我这次行不?下次我不会了!”江殷很是认真地比手发誓,“我知错了!”   “早知如此方才为何不同着我一道解释?”陆玖眸子眄过来,戳在江殷脸上。   江殷讪笑:“我这不是一时忘了吗……其实……”   其实那卖书娘子说的话,不挺好听么?听得他当即就愿意讨钱买下两本书。   但江殷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只看着陆玖笑哈哈的:“好了,这次就当我错了,我向你赔不是,好不好?”   “——哎,那不是江殷吗?”正当江殷追着陆玖赔礼道歉的时候,二人的身后却出现一道无比熟悉的说话声。   江殷与陆玖双双回头,就看见资圣门底下缓缓走出来三个熟悉的人影。   陆玖定睛一看,却见来人正是何羡愚、徐云知和容冽三个。   江殷看到来人是他们仨,脸色一瞬就黑了:“……糟糕,他们怎么来了?果然好话不灵坏话灵。”   何羡愚三个应当是才逛完相国寺集市回去,见到陆玖江殷立即走上前来。   徐云知打着哈欠,一贯睡不醒的样子,容冽则依旧一身玄衣冷漠寡言站在旁边,何羡愚站在中间,手捧着一堆小吃,嘴里一刻也不停歇。   江殷看着他们走上前来,下意识拉住了陆玖的胳膊:“……我们快走。”   陆玖回头看他,却见他脸色十分难堪。   她真是奇了个大怪:“为什么要走?”   “……一言难尽。”江殷干笑一声。   “——看见我们就走?江殷,你也太不够兄弟了。”徐云知穿着一身月白袍子,腰束玉带,懒洋洋地上前,“我们又不吃人,跑什么跑?”   听见背后的说话声,江殷知道自己是脱不了身了,方才尴尬地转身过来:“我跑什么了?我刚才不过是没看见你们罢了。对了,你们不是说只去州桥吗,来这儿做什么!?”   陆玖看着他,眼里满是疑惑,不知道江殷看到几个朋友为何是这样的神情。   徐云知挑眉:“兄弟几个临时改主意了,不行吗?”   何羡愚惊讶地把手里的小鱼干放回了零嘴袋子里,他看着江殷,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殷哥儿,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说今天身子不舒坦,要在家里歇着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容冽沉默,看着江殷的目光却也带着疑虑。   徐云知瞥了一眼江殷身旁的陆玖,意味深长一笑,眼底闪着狡黠。   接着,他推了一把懵逼中的何羡愚,内涵道:“算了,我们也有点眼色,别在这儿打扰他了,我们要是在这儿,今日他江某人的苦心经营不就白费了吗?为了和陆小姐同游夜宴,他可是不惜装病骗兄弟啊!”   陆玖一愣,转头去看江殷,就见他傻在原地,脸上又是恼怒又是尴尬。   徐云知用手抚着额头,装着难受的样子:“哎,今日这头不知道怎么就疼起来了,晚上我不同着你们一道逛州桥,要在王府里好好歇息。”放下手,他看着江殷继续嘲讽笑道,“我们上王府邀人的时候,江某人可就是这么装的。”   何羡愚后知后觉,愣住:“什么?殷哥儿你没病啊!?”   陆玖也疑惑看着他:“……你,病了?”   江殷站在原地,被好友拆穿后满脸尴尬。   他强颜欢笑道:“本来是病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一下就又好了!对……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噢……”徐云知狡黠笑起来,继续嘲讽,“原来是这样,哎,那倒是我徐某错怪你了,当真对不住。”   江殷继续强颜欢笑:“无妨!无妨!无妨……”心里却咬牙,真他娘的是他的好兄弟们!   此刻,江殷特别特别地想知道。   就现在,马上换一个国度生活,还来得及吗? 第22章 小舅子,姐夫来救你!……   原本是两个人游街赏景, 可不知道为何突然就变成了五个人一齐走。   相国寺逛完了,何羡愚便催促着众人往州桥去。   大家商议在桥边的夜市吃点东西,然后再泛舟过汴河, 前往对面的瓦子看杂剧。   路上, 陆玖跟着何羡愚走在最前,江殷则跟着徐云知容冽走在后。   江殷眼神凶狠埋怨地盯着徐云知,气他坏了自己的事,像要把他撕碎似的。   而徐云知则面不改色心不跳, 与身旁的容冽有说有笑,即使容冽自始至终都没回答过他一句话。   “想不到陆三姑娘在殷哥儿的心里分量这么重。”何羡愚并肩走在陆玖身旁,手里拿着他随身不离的零嘴袋子吃蜜饯果子。   他笑着道:“为了跟你独自出来, 竟然连我们都诓。”   陆玖也觉得好笑。   今日出府的时候她就察觉到江殷的不对劲,在相国寺遇见何羡愚一行人的时候他更是慌张,听见徐云知喊他名字的时候, 如同耗子见到猫一般。   原本她还不知这是出于什么原因, 现在总算知道了。   原来, 是说了谎心虚。   “何公子,你我同窗,不必一直这样尊称我陆三小姐, 你唤我陆玖好了。”陆玖对着何羡愚微然一笑。   何羡愚却憨厚笑道:“你让我唤你姓名,只是你自己却都还唤着我何公子,殷哥儿他们都叫我阿愚,你也叫我阿愚吧。”   陆玖点头笑一下:“是我疏忽了, 阿愚。”   江殷的三个朋友当中, 容冽沉默寡言,是个万年冰山脸,就算你对他说一万句话, 他也不会吭声回应你。   徐云知机敏,言辞之间略有些孤高骄傲,对人一副懒懒散散爱答不理的样子,因此陆玖与他也没什么话题。   相比之下,她最喜欢这个圆滚滚的何羡愚。   江殷跟容冽皆是高挑劲瘦矫健的身形,而徐云知清瘦单薄书生气质,只有何羡愚这个滚圆身形和滚圆脸蛋的少年最容易让人产生亲近之感。   加之他又爱笑,又随和,对着她这个女孩儿说话的时候温柔谦和、分寸得宜、彬彬有礼,很快获得了陆玖的接纳。   前往州桥的路上她一直都在和他客气地攀谈,两人交流得十分开心。   倒是江殷被迫跟徐容二人一起走,十分的郁闷。   听见陆玖改口,何羡愚脸颊上的笑容加深,他点点头:“这就对了,都是自己人!”   说着把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锦囊放在陆玖的眼前,一口气不带喘地说道:“里头有小鱼干、猪肉脯、牛肉条、绿豆糕、酸樱桃、甜杏脯、酒酿梅子、火腿丝、凤梨酥、桃片糕,你喜欢吃什么就拿什么。”   陆玖颇有些震惊,看着他的零嘴袋子:“……你都随身带着这么多吃的?”   她依稀记起来,好像每一次她见到何羡愚的时候,他嘴里都嚼着好吃的东西。   不是在吃零嘴小食,就是在去吃零嘴小食的路上。   “是啊!”何羡愚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耿直地笑起来,“我天生就比旁人胃口都好些,没一会儿就饿了,所以我娘就给我做了这个袋子,每天在里头装些肉脯和零嘴,这样她就不会担心我饿得难受,没东西吃。”   陆玖看着他手中那个零食锦囊,有些微微羡慕:“令慈真是个细心温柔的人。”   何羡愚从里面翻了翻,找到包着纸张的一个小团,并将它塞进陆玖的手中:“我记得你好像同我说过你不爱吃很甜的,这里面是我娘包好的糖樱桃,酸甜口,你拿去吃。”   陆玖双手接过,由衷感谢:“你竟然记得我不爱吃很甜的。”   何羡愚挠头耿直笑道:“小事。”   陆玖将青梅放进嘴里,一股酸甜的滋味立即让她精神一振。   “怎么样,好吃吗?”何羡愚问。   陆玖眼睛一亮,赞许道:“好吃。”   何羡愚笑眯眯地:“你喜欢就好,你若是喜欢,以后上学我也给你捎上一份。”   陆玖连忙道:“不用了。”   何羡愚却笑道:“不用跟我客气,我每日上学的时候也会帮殷哥儿他们捎带,多带一份也没关系。”   陆玖听他提起江殷,忍不住回头往后看,就见背后不远处的江殷正跟徐云知争执着什么,江殷气得一脸红扑扑的,而徐云知却不理会他,两个人隔着一个容冽推推搡搡、打闹火热,一团孩子气。   陆玖悄悄莞尔一笑。   回过头来,何羡愚正好看见她脸上轻淡的笑容 。   他看着她,也笑了:“原来还以为你也跟其他人一样讨厌殷哥儿,没想到你竟然也肯跟着他跑出来玩儿。”   陆玖咳嗽了一声,道:“……只是恰好在家里待得烦闷。”   何羡愚看着她笑而不语。   “我原本还以为,江殷是一个朋友也没有的,没想到倒是有你们三个好友。”陆玖慢慢道。   何羡愚咬了一口小鱼干,笑道:“因为殷哥儿是个好人。”   陆玖微愣:“为什么?”   “我们四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呢,从小就比旁人都吃得多些,因此明明同岁,我却比旁人都胖许多。旁的小孩儿看我长得胖,于是都骂我是肥猪,动辄打骂,我因为性格柔弱一直不敢还手,后来,是殷哥儿帮我把那些欺负我的人通通打跑。”回忆起过去,何羡愚的脸庞浮现笑容。   “我们那时候都才四岁,殷哥儿出手帮我打跑那些人的那天,他就说,咱俩都是一个人,不如做朋友吧,于是,我就有了第一个朋友。”   当天从何羡愚的话当中,陆玖方才知道他们四人之所以能够玩在一起的缘由。   江殷因为身份特殊,在京师当中受尽冷眼,后来又被送去蛮真充作质子三年,凤鸣府的世家大户的人素来对他避之如瘟神;而何羡愚因为天生长得比旁人胖些,幼年时常受欺负;沉默寡言的容冽虽是翁主之子,只可惜父亲却是罪臣,家中门庭仅仅依靠母亲的身份支撑,容冽倚靠翁主之子的身份在京师之中勉强生存,但看不起他出身的却大有人在。   四个人当中,只有徐云知的名声稍微好一些。他出身正经仕宦人家,父亲在翰林院任职学士,虽然官位不大,但也足够体面。   江殷与何羡愚来往最早,四岁就认识了,而后是容冽,徐云知则是先跟何羡愚交好,后来才勉强同意被何羡愚带进四个人之中的。   陆玖默默听着何羡愚的诉说,心中对这四个人抱成的团体有了新的认识。   最开始见到何羡愚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是受到江殷的威胁,才忍辱负重地跟在江殷的身边当跟班,把江殷的话当圣旨。   原来,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这四个少年,或多或少都是旁人眼中的异类,是旁人眼中的失败者,他们因为幼年的羁绊团结在一起,互相给予温暖和善意。   听完何羡愚的话,她也更加肯定了一点。   现在,十五岁的江殷可能的确是个放鹰逐犬、整日打马过街无所事事的少年,但他绝不是众人所说的残暴纨绔、心狠手辣。   正因为他自小就是异类,自小就受到排挤,自小就明白旁人冰冷的眼光扎在身上有多难受,所以他才会对同样遭受歧视的何羡愚与容冽如何温柔,才会用平等的目光去把他们当成自己的朋友,保护着他们。   陆玖心底暖意渐起。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江殷时心底产生的疑问,一个遭受了排挤与漠视的人为何会在母国存亡的关头站出来呢?   那一定是因为,在黑暗之中,有这些温暖的手支撑着他。   正因为身处黑暗,所以才更珍惜仅有的一点微光。   江殷与徐云知打闹了好一阵,猛地回过头来,撞见回眸望着自己的陆玖。   他朝她扬起笑容,然后放开徐云知追上了她身旁:“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陆玖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他面孔:“我哪儿看你了?”   “喂,阿愚。”见陆玖不搭理他,他又转过去揽住何羡愚的肩膀,挑眉道,“刚才看你们俩说个不停,是不是在说议论小爷我?说实话不杀!”   何羡愚咬着小鱼干朝江殷讪笑:“我们可没议论你。”   “真的?”江殷不信,佯装威胁地看着何羡愚,“跟我说谎可是要被咔嚓的。”   说着手一抹脖子。   陆玖见状连忙将何羡愚拉到自己身旁,隔挡在他跟江殷的中间。   她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冷嗖嗖地给了江殷一记眼神:“好好说话,别动不动抹脖子吓唬人。”   江殷震惊,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看着何羡愚,暗戳戳地道:“……你什么时候跟她这么好了?”   他废了好些劲,方才跟她套上些近乎,何羡愚竟然这么快就可以与她热络聊天了。   而且他方才在后面暗中观察了好久,发现陆玖对着何羡愚说话的时候,笑了好几次!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都没笑得这么欢快……   陆玖轻动眉梢:“方才好的,以后阿愚也算是我的朋友了。”   江殷瞪着何羡愚,何羡愚给他摸了个豆腐干出来,讪笑:“你吃不?”   “不吃!”江殷转头过去,气呼呼道。   *   从相国寺往南,到州桥两岸的这一条路上,几乎遍布了各色夜市美食。   一来到这儿,何羡愚就想回到了自己的快乐老家一样,他轻车熟路热情洋溢地带着众人往里钻,一面还贴心地给陆玖介绍各家的招牌美味。   “……这边王记的烤肉摊子是我们几个常去的,老板给的肉多实诚不说,风味还特别好!那边鹿家的烧鹅和干烤兔肉一绝,偶尔摊主还卖些包子啊,腰肾鸡碎什么的,价钱实惠。”何羡愚如数家珍。   陆玖抬眸看去,州桥已经临近南边的朱雀门,与朱雀门前的龙津桥遥遥相望。   自州桥起至龙津桥这一段路程之间,炊烟不绝,香味四溢。   江殷环胸走在陆玖身边,侧眸瞥一眼何羡愚,嗤声道:“要是凭吃饭就能够做官,那你肯定是宰相了,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吃。”   何羡愚憨厚笑一笑,并不说话。   “民以食为天,人若是不知道吃,那还怎么活?”陆玖淡淡替何羡愚开腔。   徐云知与容冽走在后头,笑一声说:“对了阿愚,我们在哪儿用晚饭?”   “就前边。”何羡愚回过头来,眼睛亮亮地道,“那边新开了一家店,我提前就去看过了,卖的都是时令小吃。”   “少说话了,快带路!磨磨唧唧的。”江殷凶声。   陆玖淡淡看江殷:“别凶他。”   江殷委屈死了:“我哪有啊,我平日都是这么对他说话的啊。”   何羡愚笑眯眯地:“比起平日对我的态度,殷哥儿现在的态度已经很好了。”   “何羡愚,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江殷道。   众人笑哈哈地往着何羡愚择定的摊位过去。   *   何羡愚选的地方并不是什么装潢豪华的店面,几根竹竿几片帷幔,就支撑起了一个基本的店面。   最前头是制作美食的露天厨房,一应洗净备好的菜品按照荤素摆在台面上,后头宽敞的地方则供食客们落座。   露天小店里生意很好,陆玖等到抵达的时候里头已经坐好好些客人。   女焌糟头梳云鬟高髻,腰系着青花巾上前,引着他们到一张无人的桌旁,又微笑着替一行人斟茶倒水,便问道:“几位要用点什么?”   何羡愚指点江山道:“来两份大的麻腐鸡皮,然后五份的麻饮细粉,再加上素签和五份生淹水木瓜!哦对了,还要一盘葱泼兔跟莲花鸭签,配上胡饼。”   焌糟听了菜便离开,陆玖有些吃惊:“点这么多吃得完吗?”   一旁徐云知展扇而笑:“放心,我们五个人,何况阿愚也在,吃得完。”   等着上菜的间隙,何羡愚又从隔壁的糖水摊子要了五份沙糖冰雪冷元子过来。   手边是美食相伴,眺目远望州桥上灯火煌煌,行人相伴同行,底下有画舫穿过,船上歌女的琵琶声泠泠传来。   何羡愚特意给她那一碗圆子少放了许多糖,软糯弹牙的五色圆子浸在冰沙当中,送出口中是透出雪梨的清甜味道,冰冰凉凉的一口,将人浑身的暑气都散去。   每次从出身,身旁总是跟着侯府的随从,可这一次却是同着江殷四个,大家谈笑侃侃,左右无人紧盯她的一言一行。   原本她对江殷这一群人避之不及,可真正接触他们之后,却觉得与他们这样的人打交道,再轻松惬意不过。   不用端着架子,也不用曲意逢迎虚伪赞同,他们几个中间想说什么就直接开口,没有那些弯弯绕绕。   一会儿焌糟端菜过来,何羡愚二话不说就动手冲,江殷与徐云知见状也赶紧跟上筷子:“好啊你何羡愚,菜在桌上都还没放稳,你就动手了!?我不能输给你!”   容冽则沉默安静地提起筷子,避开他们三个的争抢,静静吃菜。   陆玖坐在一旁,看对面闹成一团的江殷三个,伸手取了一块鸭签,眼底忍不住蕴藏起笑意。   江殷左手一卷胡饼里塞着麻腐鸡皮,右手握着素签,刚宠幸完左边又迫不及待去啃右边,不顾自己满嘴都是油,看见何羡愚抓了最后一张胡饼,立即饿虎扑食去抢:“你都吃了仨了!”   何羡愚誓死护卫胡饼,赶紧放嘴里咬一口:“我已经吃了,你不嫌我的口水我就给你!”   江殷气炸:“有没有王法了,今天可是我掏钱!”   何羡愚死不松手:“这是我的饼!”   容冽沉默吃饭,已经退出战局的徐云知提筷子夹菜,摇头痛惜:“你看你们,也就这点儿出息。”   这样的氛围下,陆玖看着正与何羡愚争抢胡饼的江殷,也忍不住垂眸静静笑。   一桌子菜,叫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们一顿风卷残云直接干完。   江殷作东付钱,大家收拾好东西,便准备过汴河去对面的瓦子看戏。   焌糟笑盈盈地在背后刚送了他们出门,还没走到河岸边,就看见远处一座包子铺前为了一转的人。   拥挤的人群里外围成一圈,像是在看里头的热闹。   何羡愚望着那堆人群疑惑道:“那边出什么事儿了?”   徐云知打着哈欠,懒声道:“管他的,又不关我们的事,走了,那边的船已经过来了。”   “走,过去看看!”江殷却皱了皱眉,朝着人群的方向走过去。   容冽一见江殷动身,第一个追了上去,而后何羡愚也跟上。   徐云知站在原地无语道:“哎,船要过来了!”   可没人听他的,于是他也只好跟上去。   临行还不忘回头带着陆玖:“……算了,我们也先跟着去看看。”   今日与江殷几个算是结伴同行,陆玖亦不好一个人站在原地不动,于是跟着徐云知上前,去看看包子铺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里里外外都是人,江殷一马当先挤进去,而后陆玖也随着大家往人前挤。   她原本与徐云知一样,并不关心人群之中究竟出了何事。   她跟着江殷等人挤到了人群最前,就见到包子铺前的客人已经跑光了,只剩下看热闹的百姓。   而人群的最中间,围着几个争执中的少年。   江殷站在陆玖身旁,也看着那些少年,忽的,陆玖就听见他嗤笑一声,不屑地说道:“怎么是他们几个?”   “冤家路窄呗。”站在身后的徐云知打了一个哈欠,懒声道。   陆玖微愣,听口气,江殷几个倒像是和这些少年认识。   只见面前四个锦衣玉冠、穿着光鲜华丽的少年公子簇拥着一个紫袍白面的俊俏少年,那俊俏少年脸上挂着冷笑,一脚就踹翻了面前一个比他稍小一些的少年郎君:“告诉你,少管我苏凛的事!别以为你年纪小我就不敢动你,充什么正派侠客?下次再让本少爷碰到,弄死你!”   苏凛陆玖不认识,但是看到他脚下被踹翻的那个小少年时,她直接愣住了。   那个少年不是旁人,分明就是她的好弟弟,陆镇!   散学之后,她便一直没有见到陆镇的身影,还以为他去哪儿了,谁知道竟然是偷跑出来玩,现在还不知为何惹上了眼前这一堆比他年长的哥哥们。   陆镇一向是只高傲的小孔雀,这会儿不敌对手,脸上却也没有露出一丝害怕的样子,反而凶狠地盯着那个名为苏凛的少年道:“来啊!你敢动我试试!?”   苏凛听见却嗤笑一声,语气十分不屑。   他背后一群十五六岁的跟班们立即拥护:“长公主算什么?我们苏二少爷可是一品骠骑大将军的儿子,苏贵妃唯一的侄儿!你们家在我们苏家面前,连提鞋都不配!我们有什么不敢的?”   自称苏凛的少年双手环胸,听见背后跟班们的阿谀奉承,仰起下巴得意的勾唇一笑,眼瞳里闪着自豪的光芒。   陆瑜对这位苏家二少爷不甚清楚,但她却知道他们话语里的骠骑将军苏高驰。   大周名将有二,一是素有大周战神之称的齐王江秘,二就是骠骑将军苏高驰。   江秘与苏高驰共同驻军在燕云山下,名义上齐王江秘乃是全军主帅,但苏高驰却也在军中人心颇旺。   江秘用兵大胆激进,出奇制胜,而苏高驰却保守传统,顾全大局。   两人观念不一,坊间多有帅将不和的留言传出。   苏高驰为大周屡立战功,军功权位不在齐王之下,而且苏高驰的幼妹如今又是嘉熙帝身边得宠的苏贵妃,可以说,苏家在前朝后宫都占据着一壁江山。   如宣平侯府,虽然也是皇亲国戚,但陆元忠只在朝中挂有闲职,华阳也不过一个了无权势的长公主。   跟骠骑将军府比起来,宣平侯府简直就是个好看的绣花枕头,金銮殿上一根贴金的空心柱子。   所以,苏凛才能对着陆镇如此嚣张。   陆玖与陆镇关系并不好,加之她也不清楚事情全貌,因此并不想为这个弟弟出头。   万一是陆镇先挑起的是非,那么叫他受一顿教训也是应该的。   一旁何羡愚打听到了事情的经过,便小声对着他几人说道:“……好像是苏凛当街欺负两个女孩儿,然后那个小孩儿看不过去,就给人家姑娘解围,哪晓得苏凛人多,那小孩儿斗不过,就在这儿闹起来了。”   陆玖一听,微微惊诧。   他往陆镇的背后去看,果真见到两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十五六岁的模样,尤其是站在背后的那个,即使穿着宽阔的衣衫,依然难掩姿色,一双眼睛泠泠如小鹿眼,我见犹怜。   何羡愚义愤填膺道:“苏凛这个坏种!就属他眼力好,人家姑娘穿着男装他都能看出来。”   徐云知无奈轻笑两声,伸手一戳他脑门:“大家的眼睛又不瞎,她们俩女扮男装还看不出来?这般白净的肤色,还描着眉点了唇,谁还看不出来是个女儿身了?也就只能骗你这个呆子!”   “……有本事就一对一,仗着人多算什么男人!?”陆镇阴戾地看着苏凛,趁着机会立即翻身过来,对着大自己好几岁的对方一拳砸过去。   “呵。”苏凛一声冷笑,抬起手一把抓住了陆镇的手腕,紧接着反手一掌就把他又打回了地上。   “跟我玩?弟弟,你还太嫩了。”苏凛的眼中跳着寒光。   陆玖原本以为今日是陆镇闹事,却没想到他这个弟弟虽然常年受宠长大,却罕见地丝毫没长歪。   今天竟然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陆玖对他有了一丝好感,觉得自己这个弟弟虽然小孩子脾气,但好歹心底还算正直。   她正想着要如何帮他一把,就听见身旁的江殷也点头赞许道:“这孩子谁家的?胆子还挺大,就是身手不怎么样,看起来太弱了,跟一颗豆芽菜似的,应该多练练才对。不然,怎么看怎么不行啊。”   陆玖转过头:“……这是我弟。”   “咳咳咳……”江殷顿时呛住,咳嗽了两三声,“你说什么???”   他指着陆镇转过头来看向陆玖,脸上的笑容尴尬而不失礼貌:“……他是你弟!?”   陆玖点一下头。   江殷一顿,而后立马换了一张“我就知道”的笑容:“……哈哈哈哈哈哈是吗!?我就说啊,怎么一看见这孩子就怪亲切的,就觉得他一副聪明相,看上去就是个聪明孩子!原来是你弟弟啊……”   旁边,何羡愚捏着小鱼干吃的手顿了顿,他愣住:“……殷哥儿,你不是才说他像一根豆芽菜似的么?”   江殷挠挠头,看着陆玖笑道:“啊?我有说过吗?”   陆玖:“……”   何羡愚:“……”   下一秒,江殷就挽起了袖子。   他拍了拍陆玖的肩膀,一脸自信满满地道:“你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就上去给小舅子报仇!!” 第23章 女孩儿们本就该互帮互助……   小……小舅子!???   陆玖一愣, 江殷却已经越过她往前走了上去。   容冽见江殷上前,第一个跟上去。   何羡愚将手里的零嘴袋子塞在腰带上别着,也跟着江殷。   陆玖没有迟疑, 随在徐云知一同上前。   江殷的出现使得原本一边倒的局面出现了转变。   苏凛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看见带着兄弟们上前的江殷,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   “哟,废物四兄弟来了?我说你们四个人,还没散呢?”   苏凛恶劣地笑起来, 转过身看着迎面而来的江殷,眼神锋锐,针尖对麦芒。   倒在地上的陆镇抬头茫然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一行人, 尤其看到了陆玖的脸,惊讶之下张大的嘴简直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你怎么来了?”陆镇望着陆玖惊诧道。   陆玖没回话,只趁着江殷四人挡在身前时, 飞快地将陆镇从地上拉了起来。   小孔雀陆镇低着头咬着牙, 脸上写着不服, 一双眼睛盯着跟前的苏凛,像是想要把他身上挖一个洞出来。   “苏老二,这么久没见, 你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一个小孩儿你都欺负?”江殷微仰着头,目光讥讽地看着对面的紫衣少年。   “谁是小孩儿了?你是谁啊?这是我跟苏凛的事,你们别管!”陆镇气得咬牙,目光阴狠死死咬着苏凛不放。   他拨开陆玖的手就要冲上前, 指着苏凛的鼻子就骂:“刚才是我没防备好叫你抢占了先机, 姓苏的,有本事咱们再战一回!”   苏凛挑眉不羁地一笑:“你以为你是谁?你若战我便战?小孩子家家的还是乖乖站到后边去,和哥哥们玩儿, 你输不起。”   “姓苏的你有种再骂一句!?”陆镇冲动地就要往前,幸亏陆玖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肩膀。   苏凛转过头来,看向江殷。   他环胸冷笑道:“怎么?你江殷无聊到连一个小孩儿的事都要管了?看不出来,你倒是跟宣平侯府的人来往不浅么。”   “别的小孩儿,我不管。”江殷盯着苏凛,面容明明带着笑容,可目光却逐渐森冷。   他豪迈抬手,比着大拇指往后指了指后面气愤得小脸通红的陆镇:“可这个小孩儿,你不能动。”   苏凛仰天大笑,揶揄道:“怎么?难不成他是你以后的小舅子?”   “是不是我的小舅子,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江殷渐渐收敛起笑容。   苏烈的脸也沉冷下来。   江殷的瞳眸如同鹰隼的眼睛,死死锁在苏烈的身上。   陆玖站在身后,只看见江殷与苏烈对峙着,如同狼和狐狭路相逢,目光眈眈可怖。   究竟是哪边先动的手,陆玖也看不清楚。   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见江殷已经往苏烈的左脸上招呼了一拳过去。   陆镇也忍不住挥拳给江殷助威:“打得好!”   苏凛也不是吃素的,挨了江殷一拳后,狠厉地扑身上来,直接拎着江殷的领口回拳:“来啊!”   苏凛背后的跟班及一众苏家的小家奴看见自己主人已经动手,高声怒喝冲上去加入了战局。   江殷的拳头往苏凛的脸上砸去之时,背后的容冽脸色一沉,第一个跟着江殷往上冲,一脚踹开一个想从背后偷袭江殷的人。   “死崽子们,人多了不起啊?”一向温和的何羡愚怒摔小鱼干,也随之冲上去。   场面一时变得混乱极了,两边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但看这一圈斗殴的少年皆是锦衣华服的富贵公子,谁也不敢上去劝阻,都只站干岸地躲在一旁看戏:“好!打得好!”   同样出身武家的苏凛身手不输江殷,两个人几番拳脚来回,不是你被按在下,就是他被按在下。   容冽虽然少言沉默但是武艺一流,跟在江殷背后冲锋陷阵,四个人对打二十多个,眼中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他跟在江殷身旁一手一个,苏家的人虽多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何羡愚占体型优势,一拳头扫过去立马扫倒三个,虽然动作不比江殷容冽二人敏捷,但是论实力也差不了二者多少。   江殷只对挑实力最好的苏凛,两个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一顿下来二人脸上都有些挂彩,但终究还是江殷占了上风。   容冽与何羡愚在一旁吸引其他的火力,一左一右像是江殷的左膀右臂,帮他处理掉了身旁跑上来的杂碎。   徐云知不会武艺,但也没有躲在背后,而是跟在江殷的身旁。   他手中一把题着山水字画的风雅折扇“唰”的一声合上,倒捏着扇子,用硬邦邦的扇柄给试图上前的苏凛跟班一人一个大耳刮子,打得对方唾沫横飞,他自己还气定神闲。   混战当中江殷一翻身,抓着苏烈的胸襟将他一把摔在泥尘之中。   他压着他低头嘲笑道:“你不是吹擂自己现在是京师第一么?苏老二,你这京城第一不会是买来的吧?”   苏凛咬着牙,伸手一拳朝着江殷的脸上砸去:“……是不是买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江殷侧首偏开他的拳头,苏凛趁机翻身过来,二人又打在一团。   陆镇被陆玖按在身后,看着江殷跟苏凛大战十几个回合。   他激动地情难自已,挥着拳头就想往前冲:“让我上去!我也要上去!”   陆玖一句话也没说,皱着眉把他拉在身旁。   背后两个被营救下来的姑娘脸上惶恐,其中那个容貌极为明丽的少女惴惴不安地抓了一下陆玖的衣袖:“姑娘,这事情会不会越闹越大?”   她一双眼睛楚楚可怜,陆玖看得有些不忍,于是温声安慰她说:“这种当街欺负女孩儿的男人,留着也是浪费粮食,本就应该受到些教训,姐姐别担心。”   漂亮少女点了点头,犹豫地看向江殷等人。   陆玖对江殷的武艺是绝对不担心的,但今日毕竟惹的是苏家二公子,苏大将军的儿子,苏贵妃的侄儿,只怕事情闹大了之后还是会牵连江殷几个。   江殷一帮兄弟伙以少打多,苏凛虽然身手了得,但奈何身边的同伴都是些废物,小家奴们也作用不大,很快就被江殷等人打得萎靡不振。   “姑娘,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吗?他们好厉害!”背后的少女由衷赞叹。   陆玖看着江殷已经快要完全占据上风,心里原本的担忧也渐渐消散了一些。   她轻轻点头,肯定道:“是的。”   少女温柔地称赞:“姑娘的朋友都是些少年侠士呢。”   少年侠士?   陆玖看向江殷。   看着少年郎联合朋友对抗敌手时沉着团结的样子,好像还真有那么一点儿大英雄的意味。   “……快点,跟上来!少爷在这儿!都上来帮忙!”陆玖正看着江殷要逆风翻盘,却忽然听见人群外响起一阵喧闹。   她拧眉迅速回头,却见一队苏家前来支援的家奴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正往外头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陆玖粗略地数了一下,大概有个三十余人。   江殷显然也看到的苏家的援手,气得咬牙,又给苏凛来了一拳:“还敢叫帮手?”   苏凛带血吐出一颗牙,恶狠狠地盯着江殷,大声吩咐:“把这一群人,连带旁边那三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儿都抓了带回去!”   “苏凛,说你不要脸你还真不要脸?打不过就叫帮手?真没种!玩不起就别出来玩!”何羡愚一脚踹开扑上来支援的苏家家奴,发指道。   苏凛恶劣地一笑:“你懂什么?这叫兵不厌诈!”   “我呸!”江殷对着他就是一拳挥过去。   原本以少打多就十分地耗费体力,现在苏凛又添了这么多的帮手,一时之间眼看着江殷等人的势头被压过。   “啊!!”缠斗之间,容冽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女孩儿的惊叫声,他冷眸一扫,眼神陡然凶悍起来,一脚踹开了身旁纠缠不休的几个苏家家奴,翻身一跃往后。   江殷与苏凛打斗在一起,回头看去,就见苏家的人已经在纠扯着陆玖几人。   “容冽,交给你了!”他冲着容冽大吼一声。   陆玖没想到苏家的人这么恶心,竟然直接上来攻击女眷,她只身护着背后的两个少女,一边退后。   但站在她身侧陆镇不能忍,一把甩开了陆玖的桎梏,甩手冲上去抓着最近一个粗壮家丁的手臂就一口咬下去:“老子跟你拼了!!!啊呜——”   “好痛啊——”被陆镇吓死口咬住的那个家丁一声冲破天际的惨叫,赶紧甩手想把死死缠在身上的陆镇甩开。   陆镇只有十岁,个头体量完全不能跟江殷苏凛和这些家丁相比,但是看见苏家家奴即将上前来欺负陆玖等女孩儿的时候,还是毫不犹豫地扑身上去。   小孔雀武功不好,于是就用尖锐的爪子去抓对方的脸,用牙齿死咬对方的手臂,竟然也真的打退了一个。   “你们别怕!”陆玖迅速护着女孩儿们往后,回头沉声安慰道,“没事的,有我们在!”   最漂亮的那一个少女胆子略大一些,听了陆玖的话点点头,又回头安慰自己背后那个泫然欲泣的。   被陆镇咬得吃痛的家丁鼓足了吃奶的劲头,将小孔雀很用力甩了出去。   小孔雀一时失重摔出去,惊惶大叫一声。   “陆镇!”陆玖紧张地喊出声,只看见陆镇摔下去的地方正是火炉,“当心啊!”   陆玖一边担心陆镇,自己这儿却也已经自顾不暇,苏凛耍诈,叫来的苏家人越来越多,饶是他们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应付过来。   回来帮助她们的容冽一跃翻身,回旋一脚迅速将围绕在她们身边的敌手击退,又将她们往后面一推。   容冽帮她们解除了危机之后,立马转身想要去接住陆镇。   只可惜她出手的时间还是略微慢了一点。   混乱之间,陆玖抬眸去看陆镇,心里一沉。   只看见他朝着烈火熊熊的炉灶掉下去。   “陆镇!”陆玖情急之下赶紧扑身上去。   “阿姐!救命啊!”陆镇看到朝着他跑来的陆玖,也终于忍不住,放声哀嚎了起来。   可陆玖与炉灶的距离实在隔得有些遥远,她就算是现在跑上去也根本没有用,只能眼睁睁看着陆镇往火坑里掉。   这火坑都是包子铺的老板为蒸包子搭的土灶,很大的一个,里头烧的火也是旺盛之极。   眼下陆镇往那儿掉下去带起一阵风,火坑中的火苗烧得更加欢快了起来,好似在欢迎着陆镇赶紧掉下来和它们好好亲热一番。   这么大的火,人掉进去不烧死也定然会烧伤。   陆玖听见陆镇的一声惨叫,肩膀一颤。   而就在这一秒,忽然,人群之中跳出来一道敏捷的红色身影。   陆玖站在原地一愣,就看见那道身影极快,像是用飞的一般。   那人的武功极好,飞身冲上去之后一个腾跃,脚尖轻点身旁的峭壁,朝着陆镇掉落的方向飞速冲上去,在陆镇离火坑只有一寸只差距离不到的时候将他捞进了自己的两只臂弯当中。   陆玖一时呆了,身后的容冽眼中也带着些惊诧,而陆镇则还颤颤巍巍地被那个救他的人横抱在怀里。   只见,那个轻功了得、身手敏捷、将陆镇一把从火坑上捞出来的救命恩人,竟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这样的场面,陆玖从前只在讲书讲传奇的瓦子或者酒楼堂中听到过。   那个利落救下陆镇的少女一袭轻装短打的红色便衣,一头青丝高束成飒落马尾,红与黑之下,肌肤白净脸颊红润,带着一种健康的美。   她轻轻松松横抱着陆镇,脚尖轻点,身轻如燕一个翻身稳稳落下来,如同一个半路杀出来的豪情侠女,将陆镇平稳地放在了地上。   陆镇都还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陆玖已经快速上前,将他一把拽到了自己身后,心有余悸地感谢:“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她抬眸,那少女的整张容颜慢慢显山露水而出。   那是一张英气秀丽的少女面庞,笔直的鸦黑眉睫,鼻梁高挺笔直,形状漂亮的唇抿紧。   尤其一双眼睛锐利如星芒,眼风一扫,眼神又如同快刀利落霸气。   听见陆玖谢她的声音,她方才垂眸,扫了一眼她们姐弟,姿态犹如一支傲雪凌霜的腊梅,眉宇之中傲气环绕。   “区区小事,不值一提。”她开口,三言两句回敬了她。   陆玖身侧的小孔雀陆镇也仰头看着这个救了自己的恩人,脸庞红扑扑的,一向傲慢的眼睛中第一次浮现出了心悦诚服与一丝倾慕之色:“你、你是女侠么?”   “嗯?”那红衣马尾的少女侧眸,看了一眼才到自己胸口高的陆镇,随口道,“啊,算是吧。”   紧接着,她将她们姐弟二人往自己身后推了推,跨步上前。   陆玖这才看到,她的背后竟然还背了一把缠着红缨的大刀。   那红缨大刀就插在她背后雕刻团祥云纹路的刀鞘之中,她背着那把硕大的刀,步履轻盈,信步闲庭。   陆玖与那两个女孩儿站在容冽的背后,就看见那个“女少侠”朝着江殷他们的方向过去。   陆玖不知道她是敌是友,一时也有些紧张。   与苏凛争斗不休的江殷恰好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看见那女少侠眼中却浮现高兴的神色。   女少侠单臂反手去摸背后的大刀,只听见刀锋滑动在鞘中发出一道唰的响声,陆玖眼前有光芒一闪,那把弧线优美,刀锋明锐的刀已经被女少侠握在了手中。   她看着在场的一帮少年,眼神高傲不屑。   徐云知也看到了来人,顿时脸色一沉,呵斥道:“你怎么在这儿!?”   女少侠微仰着弧线隽秀精致的下巴,眼睛里迸发出令人惊艳的神采:“我不来,难道在旁边看着你们被这一群龟孙欺负么?”   她手持大刀一挥,刀锋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   “江殷,你们几个是越来越不行了,区区几个小玩意儿,也够让你们纠缠这么久?”说着,她又转眸不屑地看着苏凛,“当街欺负女孩儿,打不过了还以多欺少,你们这些人算什么男人?都该抓去浸猪笼!”   她骄傲地仰着脸,蔑视着底下一群少年,眼神里狠劲上来:“都让开,让我来!让本姑奶奶一个一个锤爆他们的狗头!叫他们知道女人也不是好惹的!”   听她的话,这个少女好似跟江殷几个十分熟识的模样。   虽然话有些糙,但是听上去却格外地令人舒心。   就见这位女少侠提刀一跃,手挥大刀就朝着苏凛的人头上砍,那些跟班们一见到她就如同耗子见到了猫,立即作鸟兽散去,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徐家的女魔头来了!”   陆玖不懂武,但是却也能看得出来这个少女是当真厉害,手上一把刀挥舞自如,刀在她手上如同有了生命一般。   她身手十分灵敏,对抗那些少年们丝毫不手软,但也不会伤及他们的生命,只用刀背给他们一人来了一下。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再横的人也怕拿刀的,女少侠一把大刀挥过去,三下五除二就跑了一半的人,气得苏凛在背后大喊:“没用的东西!跑什么跑,都滚回来!”   陆镇站在陆玖的身边,看着那红衣侠女一把大刀勇闯天下的气势,眼睛都直了:“好、好厉害……”   外头围观的人群见这少女一人单挑几个男孩儿,也都替她鼓掌:“女少侠武功了得!”   “苏凛,给人赔不是!”有了那少女的援助,江殷的压力减轻不少,他押着苏凛,要他给那两个受欺负的姑娘道歉。   “你做梦!”苏凛恶狠狠回敬。   江殷见他还执迷不悟,又要动手。   可这个时候,却听见人群外传来一阵动静。   “会不会是对方还叫了人来帮忙?”陆玖背后那个姿色一般的姑娘泫然欲泣,“我们还是快走吧,公……”   “青莲!没事的!”那个容色明丽的安慰,打断了背后青莲的劝说。   青莲看着她,懵懂垂泪点了点头。   “不好了!”苏凛的人忽然慌慌张张地喊道,“公子,快跑,是巡城司的兵马听到动静过来了!”   苏烈气急败坏:“可恶!快撤!”   说着用尽全力推开江殷,扭身就朝着州桥另一端的街道跑去。   临行前,他还恶狠狠地转过头来盯着江殷威胁道:“江殷你有种!你给我等着,等我禀告了皇太孙,你吃不了兜着走!”   “……是谁当街闹事!?站住!”人群背后传来巡城严厉地质问声。   江殷想也没想,回过头来一把扣住了陆玖的手腕,喝道:“快跑!”   他的话音刚落,陆玖都还未弄明白为何要跑,人就已经被江殷拽着往前不由自主跑去。   “别动!闹事的都站住!”巡城司的追捕声近在身后,一群少年们撞开人群忙往另外的方向跑。   江殷紧扣着陆玖的手腕带着她奔逃,容冽则抓住了那个容颜明丽的少女,女少侠抓着少女身边的青莲,而何羡愚跟徐云知跑在后头,最后还跟着个年纪最小腿还短的陆镇。   小孔雀慌里慌张地跟在哥哥姐姐们身后跑,一边伸手抓住何羡愚的衣袂,上气不接下气地委屈道:“——哎,你们等等我啊!我跑不了你们这么快!我说了等等我啊!你们怎么都不等我!?”   “少啰嗦!你吵死了!”何羡愚被他喊得烦透了,干脆转身一把将小孔雀搂到胳膊底下,夹着他往前继续跑。   巡城司的兵马就追在背后,陆玖长到十五岁还从未体验过这种亡命天涯的奔逃快感,又是担心,又是兴奋。   她跟在江殷的身侧随着他撒欢地狂跑,身后伴着伙伴们,大家快速地穿越在夜色中的京师巷陌之间,企图甩开后面跟随着的巡城司士兵。   陆玖跑得气喘吁吁,跑得满头大汗,跑得将平日端庄贤淑的仪态丢到了九霄云外,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很开心。   从未有过的开心。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从热闹的街市一直跑到了冷清的巷尾,原本紧随在身后的巡城卫的声音方才渐渐消失远去。   女少侠往后看了一眼,大声道:“行了行了,他们走了!”   听见她的话,众人方才停下来,靠在身后的青石板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休息。   陆镇从何羡愚的怀里挣下来,急着道:“我的鞋呢?我的一只鞋怎么掉了!”   陆玖与大家一道转头看过去,却见到陆镇金鸡独立站在地上,焦急地嚷着自己不见的鞋。   看着他光一只脚丫的尴尬模样,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而后少年少女们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大家靠在墙根上笑着,笑声恣意,带着些劫后余生的畅快感。   大家笑了一阵之后,今日被救下的两个男扮女装的少女走上了前来。   面容娇丽明艳的那个走在前,对着找鞋急得团团转的陆镇福了福身:“今日最应该先感谢这位小公子,众人都不敢出手相救的时候,小公子却敢独自上前替我解围。听闻小公子乃是宣平侯府的公子,大恩不言谢,来日再报。”   陆镇听到她道谢,倒有些难为情起来。   他转过头没看少女:“……也没什么,不用特别谢我,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几个大男人欺负两个女孩儿。”   说着,她又转头看了一眼陆玖,冲着她微笑道:“之前听小公子叫你为姐姐,那一定也是宣平侯府的千金了,今日的恩情我一定会记住,有机会还报。”   陆玖对着她轻轻颔首,温和道:“姑娘客气了,你我都是女儿家,女孩儿们本就该互帮互助。”   江殷站在陆玖的身旁,他抬眸一笑道:“不用客气,帮你们是应该的……”但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话却顿住了。   陆玖听他怎么突然不往后面继续说,于是转头疑虑地看过去,却发现江殷的神色像见了鬼一样:“……”   他话还没说完,那个容色娇丽说话温柔的少女就对着他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江殷看懂了她的意思,于是微微一点头。   陆玖看着那少女,微微蹙眉,只觉得她与江殷好像是旧相识。   她不由得有些奇怪,这个少女是江殷的什么人。   那明丽少女与陆玖说完话之后,又转过身去看向容冽。   看着容冽的时候,她的眼神有些微动,像是压抑着某些情绪。   “今日多谢出手相救。”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容冽,望着他温柔地微笑。   陆玖心中的疑惑更深,她怎么感觉,这少女好像与容冽有什么渊源似的。   “不用谢。”一直沉默的容冽在那少女开口向他道谢后,竟然破天荒地开口回复了对方。   陆玖看着容冽的眼神震惊,她与容冽也见过几次面了,从来都没见他开口说过话,甚至她还开始怀疑,容冽是不是不会说话。   “举手之劳。”容冽的声音低沉,说话时语气淡淡的,很符合他万年冰山的形象。   “今日叨扰了,我的家人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来日有缘再与各位相见,青莲,我们回去。”那少女对着几人点头,仪态优雅温柔。   “我送你。”少女刚转过身,身后的容冽便追身上去。   陆玖大受震惊,因为容冽对着江殷他们从来都是一副冷脸,好像什么都引不起他的注意,但是不知为何今日却会对这个女子多加相助,现在还要送她离开。   冰山脸竟然罕见地融化了。   江殷与徐云知几个竟然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便看着容冽送那少女主仆二人走出了巷陌。   容冽与那两位少女离开之后,陆镇方才转过头来,一脸崇拜地看着江殷:“对了,今日你打苏老二的那几招好厉害,唰唰唰三下就把人打趴下,你那叫什么招式,改日能不能教教我!?”   小孔雀看着江殷满脸地期待,江殷没想到陆镇会这么夸奖自己,一时也有些难为情,低头咳嗽了一声,偷偷去看陆玖。   见陆玖神色淡淡的,于是他正儿八经地对陆镇道:“我这招式,小孩子学不了,等你再长大点儿再说吧。你这个年纪,念书最重要知道吗!?”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好像自己很把上学当回事一样。   陆镇懵懂地点点头,又转过脸,看向站在一旁的红衣侠女,一时小脸通红,毕恭毕敬地对着她一拱手:“……你真厉害,你能不能当我的师父教我武功?”   女少侠背着身后一把大刀,豪气大方的摆摆手:“那都是小事,但至于教你武功嘛,我不教小屁孩儿。”   “我都十岁了!明年就十一了,很快的!我不是小屁孩儿!”陆镇言辞铮铮地替自己辩解。   “小弟弟,她可是我们这群人里有名的女魔头,你敢让她当你的师傅?”徐云知双手环胸走上前来,睨了一眼红衣女少侠。   “徐云知!你才是魔头!就你这文弱书生的样子,今天要不是我救你们,你们早就被苏家老二的爪牙给弄死了,你还有脸说我!”女少侠立即跳脚回嘴。   徐云知嘴毒如蛇,看着女少侠故意道:“徐月知,你说我们徐家世代书香门庭,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舞刀弄棍的女子,你简直比男的还男的。”   陆玖在一旁听着,转头看向江殷愣道:“……这位是徐公子的?”   “舍妹。”徐云知懒洋洋地接过话,“管教不严,各位见笑了。”   “你有毛病啊徐云知!你嫌弃我比男的还男的,我还嫌弃你比女的还女的!吃个饭里里外外要洗三次手,吃药还怕苦,除了一支笔别的什么也提不起来!”徐月知与兄长斗起嘴来,丝毫不服输,气势泼辣非常。   “好了好了,云知,你就别和小月吵了,你们不是孪生兄妹吗?怎么一见面就吵。”最后还是何羡愚这个老好人站出来,笑呵呵地拉开了徐家两兄妹,将他们二人一左一右隔挡在自己的身侧。   “当哥哥的教训妹妹你插什么嘴?”徐云知瞥一眼何羡愚。   徐月知哼声:“可笑,你就比我早从娘胎出来那么一点点,你在这儿装什么老大哥?”   “早出来一点点也是早出来,早出来的就是能当哥哥,后头出来的就只能是妹妹,你不服气就回去找娘理论啊,问问她为什么不把你先生出来。”徐云知一点儿也不生气,扬着眉毛不疾不徐地反问徐月知,把徐月知气得跳脚。   “好了好了好了!”何羡愚站在两人的中央,笑着拉一拉这个又劝一劝那个,他把徐云知推开,转过头来笑着对徐月知道,“小月今天不是在家么?早说想出来玩就该告诉我们啊。”   徐月知对着何羡愚的时候,原本泼辣的性子收敛了许多,眉眼里温柔起来,低着头道:“我哥不让我跟着。”   何羡愚见她一副低落的神情,憨厚地笑着,从自己的零嘴袋子里掏出了一包小青梅。   他把青梅糖温柔地放在徐月知的手心,安慰道:“没关系,下次你告诉我,你哥不肯带着你,我带着你。”   “多谢羡愚哥哥……”徐月知的脸上带着些红晕,低着头小心翼翼说道。   何羡愚微笑。   “对了。”徐月知的眼神一扫,忽然落到旁边站着的陆玖身上。   陆玖撞见徐月知的目光一愣。   “她是谁?方才从相国寺过来的时候,为什么要一直走在羡愚哥哥你的身旁?”徐月知看着陆玖的眼神有些警惕不善。   “徐月知,你可别瞎拉郎配,她叫陆玖,是我带出来的人,可跟阿愚没什么关系。”江殷立即上前。   陆玖上前一步,朝着徐月知点头示意:“宣平侯府陆玖,今日出府游玩,恰好遇上了何公子等人,何公子待人亲善,我便与他多说了几句话。”   徐月知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听见她撇清了自己与何羡愚的关系,又见江殷与她站在一起,这才展露了一个笑容:“翰林院学士徐潇之女徐月知。”   陆玖对着她点头微笑,两个人就算是相互见过了。   “我原以为宣平侯府都是些胆小如鼠的娇小姐,没想到,你的胆子倒是很大嘛,今日苏老二的人扑上来,你还能护着身后的女孩儿。”徐月知赞许地看着她道,“不错,这样的女孩儿,我喜欢。”   她上前一步,笑起来:“要不要交个朋友?”   陆玖对这个武艺不凡泼辣直爽的徐月知很有好感,于是看着她,抿嘴笑着说道。   “不胜荣幸。” 第24章 不应该叫大哥,应该叫姐……   “巡城司的人向来是刚正不阿, 他们直属皇帝手下,便是遇到皇亲国戚他们也会按法律处置,一点儿情面都不留。而且方才苏凛他们已经跑了, 若是我们不走, 只会被当成闹事的始作俑者。”逃脱巡城司侍卫之后,大家一面往回走,江殷一面给陆玖解释着刚才发生的事。   “咱们今天是见义勇为,自然不能替苏凛那家伙背黑锅了!”徐月知回过头来, 激愤地说道。   “月知姐姐说得对!”陆镇在后面接徐月知的话,满脸的同意。   “不过玖玖。”江殷想了想,还是回过头来, 切切地叮嘱道,“今后你若是看到苏凛,便还是离远一些, 他与我们素来不睦, 今日肯定把你当成我们的人了, 若是遇见,我只怕他找你的麻烦。”   说着,他又笑了起来:“不过呢, 有我在身旁护着你,应他应当也不敢动你。”   陆玖侧眸瞥他一眼,不动声色:“苏凛与你不睦?”   “岂止是不睦,简直是仇人!”何羡愚听到立即补充。   “仇人?”陆玖不解看着江殷。   江殷摆摆手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爹与我父王同在燕云山驻守, 两家用兵的方式不一,所以关系不好。再者他爹终究比我父王位置低一等,他爹不服我爹, 他自然也不服我。”   “而且,苏家与东宫交好,苏凛素来与皇太孙站在一起,也只听皇太孙一个人。”徐云知打了个哈欠,补充道,“但我们与皇太孙不是一路。”   提起皇太孙,陆玖忽然愣了一下。   皇太孙,东宫太子妃陈氏嫡出独子,也就是江炜的嫡兄。   在那个承载着上一世记忆额梦境当中,对于这个角色,她记忆并不多,只依稀记得他才华横溢,世传颇有其父太子江秋的贤德之风、慈怀温善,不过身体病弱,后来更是在南下治理瘟疫的途中忽然暴病过世,死的时候还很年轻。   “世传皇太孙温善,有英主之相,为何会跟苏凛这样的人成为朋友?”陆玖有些疑惑。   江殷嗤声,眼神陡然浮现出一丝不屑。   而就在陆玖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她明显察觉到,周身的气氛一时沉寂了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些异样的色彩。   “哥,好端端的,你提皇太孙做什么?”徐月知埋怨地看了徐云知一眼。   徐云知的脸冷下来:“一时不小心提起……晦气。”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阴狠恶毒的自然跟阴狠恶毒的在一起。”徐月知看向陆玖,干干笑了一声,“皇太孙幼年时与我们玩儿过一阵,只不过后来因为一些事故,大家就分道扬镳了,不值一提。”   虽然徐月知说得轻描淡写,但陆玖却意识到,皇太孙与这几个人之间,一定闹出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但看着众人沉默的面孔,她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容冽已经送了那两位姑娘离开,众人在御街前汇合。   料着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江殷便转身看着陆玖道:“天色已经不早了,今日便玩到这,我先送你回去。”   徐云知何羡愚几个也同意,于是大家在御街告别,江殷送陆家姐弟二人回宣平侯府,何羡愚、容冽及徐家兄妹四人的家宅在一条街上,四个则往另外的方向过去。   往宣平侯府走回去的一路上,陆镇都扯着江殷的袖口,仰头羡慕地看着他:“你这么厉害,我以后能不能当你的小弟啊?”   十岁正是男孩儿慕强心态泛滥的年纪,因此江殷今日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举动简直就宛如在世英雄。   江殷难得见旁人对自己多有崇拜,脸上神色得意但又含着几分难为情。   换做平常,有这么一个小萝卜头诚心诚意地在自己面前求自己当他的大哥,他早就得意着满口答应下来了,可是顾及到旁边站着这小萝卜头的姐姐,江殷便不敢肆意妄为。   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眼陆玖的态度,然后在仰头满眼崇拜的陆镇的面前轻声咳嗽一下,装得像模像样地说:“我不是说了吗,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念书,等以后你长大了,再说这些!”   陆玖听见,侧眸去看江殷,但见他对着陆镇正儿八经地训斥,轻轻地笑了一下。   “玖玖,我说的对吧?”江殷说话,又抬头笑眯眯地看向陆玖。   陆玖将脸上的笑意收敛,淡淡点头:“说得很对。”   “那、那我就先好好上学!”陆镇有些着急,跟江殷攀扯起条件,“等我上完学之后你就能教我了吗?”   “看情况。”江殷咳嗽一声,想了想说,“倒也不是不可以!”   “太好了!”陆镇激动地就冲着空气挥拳,“我最讨厌上学念书了,我将来是想做大将军的。”   “但是我有个条件。”江殷眼神一动,狡黠地笑起来。   接着他又兴冲冲抬头,看着江殷急切道:“好哥哥,你快说,是什么条件?”   江殷负手,微微扬起下巴,高傲道:“将来我不在你阿姐身边的时候,你要替我护着她,不能让别人欺负她,你能做到吗?”   陆玖听到这话也不由得失笑,她跟陆镇的关系算不上好,而且她对他这个弟弟也没什么感情,之前一段时间,称得上是两看相厌。   不过今天之后,她倒也不是很讨厌陆镇了。   起码她这个弟弟,心地还算正直,为人还算勇敢,在魏氏多年的宠溺之下也并没有养成一个坏种。   陆镇走在陆玖与江殷二人的中间,听完这番话,先是有些迟疑地看向江殷,然后又望向自己的姐姐。   小孔雀有些为难,他素来骄傲,还没在哪个姐姐面前低过头。   ……可是,只要答应这个要求,就能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大哥。   陆镇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嗯,也算值了。   于是他转头过去看着陆玖,无比郑重地说道:“阿姐,以后大哥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会好好护着你的,绝不让你被任何人欺负。”   这已经是陆镇今天第二次叫她阿姐了。   陆玖原本以为,至少在她回京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当中,她与这个胞弟都会保持着疏远的关系,却没想到因为江殷的一句话,陆镇便心悦诚服地对她低头,与她交好。   陆玖没直接回答陆镇的话,而是抬眸看了一眼江殷。   江殷冲着她展颜一笑。   陆玖收回视线。   “阿姐……”陆镇慢慢抬起头来,有些担心地问道,“你,你不答应我吗?”   陆玖淡淡看他一眼,眉梢一动:“你是我的弟弟,护着我难道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陆镇的脸上骤然涌出一个笑,他转过头来,激动地看着江殷道:“那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哥了!哦不对!”他想到了什么,瞄了一眼走在身旁的陆玖,立即开口,“不应该叫大哥,应该叫姐夫!”   “陆镇!”陆玖柳眉一拧立即转过头去,脸上一红,“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殷听到则是直接呛住,忍不住咳嗽起来呛了一下。   陆镇倒有些奇怪:“难道不该这么叫吗?”   陆玖立即反问:“难道该这么叫吗?”   江殷止住了咳嗽,脸都快笑成一朵花了。   他一巴掌拍在陆镇的背上,震得孩子一愣:“孺子可教也!以后你的大哥我当定了!”   “真的!!?”陆镇喜出望外。   “那当然是真的了,是吧小舅子哦不……小弟。”江殷笑眯眯地道,“以后凤鸣城里有哥罩着你!”   “谢谢哥!”陆镇很是机灵地答应,接着从两个人的中间绕出来。   陆玖没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陆镇?”   陆镇绕到了江殷的身旁,紧接着趁他一个不留神,猛地将他往陆玖的身旁推过去。   江殷还真被陆镇一个小孩儿给推动了,一下朝着陆玖的方向贴过来。   陆玖没留神,两个人的手臂紧紧贴在了一起。   “陆镇你做什么!?”触碰到江殷手臂的那一瞬间,陆玖触电一般地立即闪身躲开,然后伸手穿过江殷想要抓住始作俑者。   还没有等姐姐的手伸过来,陆镇早已经很机敏地立即躲开。   躲开后,还笑着道:“我没做什么啊,我就是想让你们走一块儿。”   “陆镇!”陆玖柳眉倒竖,提高了声音,脸颊绯红。   “别打别打!”江殷两忙伸手护住身后的江殷,笑着在姐弟二人中间当和事佬,“他还小呢,你和他生什么气?”   “陆镇出来!”陆玖呵斥。   “不出来。”陆镇故意道,“阿姐,你和大哥走在一起,你们俩多般配啊。”   江殷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护着陆镇回头对他说:“小舅子,你说话怎么这么好听?会说话就多说点儿!”   “江殷!”陆玖冷眼一扫,又看着助纣为虐的那个。   江殷讪笑。   陆镇却从他背后探出头来,起死人不偿命地笑道:“反正以后早晚也得喊,现在提前喊两声也没什么啊,阿姐你就别小气了。”   “你!”陆玖扬手要往他身上打,陆镇一看,赶紧又往江殷的背后躲。   江殷护着背后的陆镇,又拦着面前的陆玖,三个人打打闹闹地穿过福善街,就到了宣平侯府的大门。   *   陆镇自小在侯府长大,对侯府当中的每一处出入点都十分的清楚,哪个方位哪个角落有几个狗洞他都清清楚楚。   为了不惊动众人,陆镇便准备带着陆玖从一个丫鬟小厮们进出的小门溜进侯府。   江殷一直将姐弟二人护送到这扇小门前。   “明日早晨,我在你家的大门等着你。”江殷站在门外,笑着目送陆玖进去。   回来的路上,陆镇已经得知今日陆玖是由江殷带领跳墙出的门,于是便对江殷说:“大哥,我知道你武艺高强,但是下次为保险起见,还是从门里走进来吧。这儿的门连着是管家丫鬟们住的院子,平日看上去这门像是锁着的,其实只是虚掩,一推就开了。而且这儿没什么院卫,你只要小心一点儿,没人能知道。”   “陆镇,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陆玖回眸等了一眼陆镇。   “我走了。”江殷对着陆玖扬了扬手,“你们进去吧。”   “回见大哥!”陆镇今日刚认下一个大哥,兴奋得不行。   陆玖淡淡地,没有回话,只冲着江殷点了一下头,便随着陆镇往门内轻声走进去。   天已经黑了,进门后院子里没人,陆镇轻手轻脚地带着陆玖从阴暗的回廊下穿过,过一个横贯南北的穿堂之后,便到了宣平侯府的一处花园之中。   到了花园内,陆镇的脚步便重了许多,说话也不那么小心翼翼地了,上夜各处查看的丫鬟们见到姐弟二人从园中穿过纷纷行礼。   到了后宅内,陆玖便轻车熟路往琳琅阁的方向只身过去,可回头一看,却见陆镇还寸步不离地跟子在她的身边,走得昂首挺胸、耀武扬威。   陆镇的住处名叫含璋院,与陆玖所住的琳琅阁一左一右,完全不在一个方向。   姐弟二人以前以后走在回廊上,檐牙已经挂起了灯笼,把去路照得恍如白昼。   陆玖走了两步发现陆镇还跟在她的身后,于是停下步伐,转过身看着他:“你还跟着我做什么?回去吧。”   小孔雀高傲地扬起头,理直气壮地说道:“这怎么行呢?我今天都答应大哥了,他不在的时候我一定要寸步不离地护着你,不能让你被别人欺负了去。”   陆玖心中哭笑不得。   她垂下眼帘,似是无奈地看着弟弟:“这是宣平侯府,我自己家,谁会欺负我?”   说着扭身往前走。   陆镇急匆匆跟上,辩驳道:“那可不一定!”   陆玖侧眸瞥他一眼:“那你说,是谁?”   陆镇哼了一声:“那还能有谁,不就是这家里最恨你的那个陆瑜么?我最讨厌的就是她了,对着娘的时候说话比谁都好听,对着旁人的时候一张好脸色都无,看人下菜碟的东西。”   陆玖道:“你很讨厌她?”   “嗯。”陆镇扬了扬眉毛,“她也很讨厌我,因为娘从前更疼我,所以她嫉妒。”   陆玖没回他的话。   “对了!”陆镇又兴致勃勃地道,“你今天跟那个女少侠成朋友了,今后你随她一起玩儿的话,带上我怎么样?”   “我与徐小姐玩乐的时候,为什么要带上你?”陆玖淡声反问。   “因为什么你就别管了……”听见陆玖反问,他双手环胸转过脸去,一张俊秀的小脸微红,“下次你见她的时候,带上我就行。”   “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陆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陆镇,挑衅道。   果然,见到陆镇一张小脸已经通红。   她回想起徐月知看何羡愚的眼神,又看着跟前提起徐月知时神态慌张的陆镇。   “人家可比你大五六岁,你跟她有什么好玩儿的?”陆玖淡声道。   陆镇激动起来:“大五六岁怎么了?也没大多少啊,怎么就不能一起玩儿?”   “你只是单纯想和她一起玩?”陆玖提高了一点儿声音,反问道。   “啰嗦!”陆镇捂着耳朵往前走了两步,凶声道,“你快点儿,送完你我还要回去呢!”   “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啊,我又没请你送我。”陆玖不急不慢道。   陆镇重重哼了一声,不说话了,姐弟二人往琳琅阁的方向走去。   却就在转弯的时候,忽然拐角处传来了两道熟悉的声音。   陆玖脚步一滞,陆镇也跟着停下,拧眉望着拐角的方向。   拐角背后,有一男一女在争吵。   陆玖听得清清楚楚,是江炜和陆瑜。   并且,是江炜在指责陆瑜,而陆瑜的声音则带着一丝委屈的哭腔。 第25章 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江殷……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瑜儿, 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骗我?”江炜的声音不解而气愤,“你当初不是告诉我陆玖是个蠢笨不堪的乡下丫头么?你说千真万确,让我觉得不能和这样的人成婚, 瑜儿, 你为什么要骗我?”   “炜哥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责怪瑜儿说谎吗?”陆瑜的声音带着些哭腔。   “难道不是吗!?”江炜的声音带着些愤恨,“若不是你告诉我陆玖丑陋,娶回来定然叫京师上下嗤笑,我会这么快就决定上门退婚?瑜儿, 我一直以为你是纯善之人,你怎么能对我说谎?若不是你挑唆我,我与陆玖何至于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炜哥哥, 我也是因为爱你啊,从前我对你冷若冰霜是因为我当时没有看清自己的真心,但是妹妹回来之前, 我就意识到我真正爱的人是你, 我这么做, 也不过是因为害怕妹妹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罢了!”陆瑜声音哀婉,令人听之心碎。   江炜听见陆瑜哭声,心中也有些不忍, 毕竟这是自己追求了十余年的白月光,可是……一想到陆玖那张比陆瑜漂亮万分的脸蛋,他又觉得不服。   自从跟陆玖退婚,又跟陆瑜订婚之后, 满京城的王孙公子们都在嘲笑他错把鱼目当珍珠, 说他对宣平侯府的二小姐是真爱,竟然舍弃一个天仙似的真嫡女去娶一个假的。   江炜也觉得脸上过意不去,可是当初执意要与陆玖退婚的是他自己, 现在千辛万苦退了陆玖换来陆瑜,他也不好意思再跟父君母亲提出不满,只能说是硬着头皮与陆瑜成婚。   这些天来,他甚至觉得当初自己不该答应陆瑜退婚陆玖,觉得陆瑜当初来找自己,是害了自己,害自己错失了一位漂亮且身份高贵的正妻。   要是他早知道陆玖比陆瑜好看,一定不会选陆瑜。   今日赐婚的圣旨下到东宫以后,他便十分地不痛快,太子命他前来宣平侯府送礼,他也兴致不高,一直想找机会质问陆瑜当初为什么要欺骗自己。   但眼下陆瑜哭成这副催人心甘的模样,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他叹了口气,想要将语气放软和些安慰陆瑜,却没想到一抬眸便看见站在拐角处的陆玖陆镇姐弟二人。   陆镇也没想到自己会撞上陆瑜江炜,于是回头看陆玖。   陆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原地,目光淡淡地看着他们二人。   四个人对视,场面十分尴尬。   “妹妹……”陆瑜看到陆玖,神色略有些慌乱,“你们怎么在这里。”   “路过,打搅了,我们这就走。”陆玖看都没看陆瑜一眼,径直迈步从他二人的肩膀边掠过。   陆镇原本就不喜欢陆瑜江炜,看见他二人争吵,也没有劝和的打算,只跟在陆玖身边走过去,过去的时候还不忘嘲笑地看了一眼陆瑜。   陆瑜攥紧了拳头,抬眸去看江炜。   像是有一根绳索牵住了江炜的眼睛,她往他身边走过去,他的目光便跟着她而去,眼神里是眷恋和不甘心。   “陆玖!”看着她丝毫不带任何感情和留恋地从自己面前经过,江炜只觉得自己一口气堵在胸口不能顺畅,他忍不住喊了她一声,期望她可以回过头来。   可是陆玖没有。   她背脊挺直从他面前走过,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喊声。   “你就这么厌弃我?我到底是哪点不好?你说啊!我是皇孙,身份尊贵,有什么配不上你的?除了我,你还能找到更好的!?”在陆瑜的无事之下,江炜终于爆发了。   他可是皇孙,天潢贵胄!她一个小小侯府的嫡女竟然也敢对他爱答不理!   陆玖还是没有回头,往琳琅阁的方向徐行。   江炜气得咬牙:“我在同你说话,那你听见没有!?”   说着,他一步冲上去,想要伸手抓住陆玖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扳过来。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陆玖的身子,陆镇便已经挡在了他的身前。   “别碰我阿姐!”他推开江炜的手,而后拽着陆玖的手腕将她往旁边一带,避开了江炜的小动作。   陆瑜在背后听见陆镇叫陆玖阿姐,眼神呆滞,不可思议地看着陆镇,心中直怀疑陆镇是何时对陆玖如此亲切的。   她与陆镇相处了十五年,关系一直不好,陆镇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更莫论真心诚意地叫她一句阿姐。   看来,陆镇是已经偏向了陆玖。   陆镇像一个贴身的小侍卫一样护在陆玖的背后,带着她往前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用不善的目光盯了一眼背后的江炜和陆瑜二人:“皇孙殿下既然已经与我阿姐退婚,就不要再缠着我阿姐了,小心我告诉祖母和父亲!”   陆瑜站在原地,看着姐弟二人离开的方向,又看向目光痴恋不舍的江炜。   “炜哥哥。”她在背后唤了他三声,可他却完全没有要回头过来的意思,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   陆瑜看着陆玖远去的身影,眼睛里渐渐产生了警惕。   两世下来,她对江炜都无纯粹的感情可言。   两世,她都只想做站在权力之上的女人。   男人的人品、家世、才学、名声,在她眼里其实根本就不值一提,她只看重权力,谁能够站得更高,她就要嫁给谁。   上一世,皇帝太子病弱,她曾以为皇太孙会成为笑到最后的人,因此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苦守自己多年的江炜,嫁给太孙为正妃,可那个短命鬼竟然没有活过二十二岁便死在南下治理瘟疫的路上,倒让她以为一事无成的这个废物江炜当了皇帝。   她自幼受母亲疼爱长大,因为家中简单的人口,并没有什么勾心斗角的事情发生,因此平安长大,没有什么心计谋算。   可饶是这样,上天都肯愿意站在她这边,让她重活一世,还带着上辈子的记忆。   她这辈子生来就是为了皇后之位,谁都不能阻止。   在她的设想当中,她要成为未来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女人,占据至高无上的权力,甚至某一天,在江炜的无能之下,她甚至可以得到染指皇权的机会也未可知。   可是现在,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江炜竟然对退婚的陆玖燃起了追求之意,这可不行!   陆瑜想,她一定要早些处理掉这个阻碍自己皇后之路的大麻烦。   因为只要有陆玖在一天,她的皇后之位都随时可能受到影响,只有让陆玖也快点定下亲事,江炜才能断绝了对陆玖的心意,好好听她一个人的话。   *   江炜离开宣平侯府的当下,陆瑜便去了魏氏的芳华院。   芳华院当中,宣平侯陆元忠还在书房内赏阅新得的古画,只魏氏一人独在正屋之中。   保平家的替魏氏打散了头发,正准备扶着她去床上,陆瑜便带着丫鬟从外头进来,盈盈给她请安:“娘亲万福。”   见到是陆瑜,魏氏满面堆笑,保平家的也急忙搀扶她起身。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皇孙殿下可已经回东宫了?”魏氏坐在香几旁的椅子上,微笑地虚扶陆瑜起身,又令屋中的丫鬟们搬座位给陆瑜。   陆瑜道谢后坐了下来,微笑道:“皇孙殿下与我聊得很好,娘安心吧,女儿这个时候过来,就是想来跟娘说几句话。记得小的时候,娘总是都要陪着女儿,等女儿睡下之后方才离开,女儿现在都还记得呢。”   “你小时候认生,旁的奶妈们都哄不了你,你只肯亲近我。”提起小时候的事情,魏氏的面容上神情慈爱温存。   陆瑜笑起来,与魏氏又攀谈了几句幼年母女相处的情分,见气氛已经融洽起来,于是试探性地提起:“其实今天过来,也是有件事想提起。我与皇孙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妹妹却还没有,我担心妹妹因为这个心中不痛快,所以格外忧虑,想着若是能早些为妹妹寻一门新的亲事定下,她也能开心些。”   说着,她佯装自责地低下头,拭泪道:“……原是我不好,不该与表哥青梅竹马,倒是惹出了这些事。”   魏氏原本对陆瑜抢婚一事心中也有微词,觉得十分地对不住陆玖这个亲生女儿。   可她一向是个自诩菩萨心肠的人,就是养一只十年的狗死了,都还会伤心个许久,更莫论是自己真心疼顾了十五年的女儿呢?就算是假的,也不能割舍了。   因此听到陆瑜垂泪说出这番话,也只叹气道:“这缘份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好,是谁的就是谁的,要怪只能怪那个死了的贱妾,当年生出那种歹毒的心肠替换了你二人。不过上一辈的仇恨,原本与这一辈的人也无甚关系,你莫要再自责了。我如今也在替你妹妹思量着呢,看谁家的公子不错,年龄合适,结个亲家,让你们姐妹之间见面也好说话。”   “不知母亲替妹妹看中了谁家的公子?”陆瑜打量了一眼魏氏的神色,犹豫着问道。   “哪里是这般容易择定的呢?我们这样的人家,总也不能让女儿低嫁,所以我正为这事烦心呢。”魏氏叹了口气道。   陆瑜微笑着安慰道:“妹妹乃是嫡女,择亲自然也是讲究门当户对,必是要选那京中高门大户的公子,至少也得像是骠骑将军苏家那样的方才配得上妹妹。”   魏氏听到一笑:“苏家的门第自然是比我们侯府高,他祖上五代袭爵,如今又掌握着兵权,我觉得也很是不错。”   陆瑜正等着魏氏说这话,于是垂眸微笑道:“对了母亲,前些日子京中不还在传苏贵妃在为苏家的二公子苏凛相看亲事么?我听说苏公子与妹妹年纪相仿,这……”   苏凛其人,陆瑜倒是十分熟知。   骠骑将军府的二公子,皇太孙身边的死忠党,上一世她嫁给皇太孙之后,经常能看见这个人随侍在太孙的身旁,最后皇太孙在南边染病暴死,跟随在他身边的苏凛也没能回来。   苏凛不仅短命,而且还是皇太孙的左膀右臂,她清楚,以江炜外强中干的软弱个性,绝对不敢染指嫡兄得力下属的女人。   解决了一个陆玖,她就可以再慢慢解决其他的人。   陆瑜自以为自己打了个好算盘,说完话之后便看着魏氏,期盼着她的回答。   魏氏沉吟了一阵:“我倒是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只是苏贵妃对她这个侄子颇为看重,玖儿又刚回京不久,娘怕苏贵妃瞧不上她。”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通?娘与苏贵妃不是一向也算交好么?下次趁着入宫的时候提一嘴,说不定就成了呢?”   陆瑜急切,只想快点将陆玖这个烫手山药丢出去,笑着说,“而且娘,您看,之后我做了皇孙妃,妹妹又做了苏二公子的正妻,这样一来您在侯府当中不就有人撑腰了么?这么多年,您明明是这府中的主母,却还要看着祖母的脸色说话行事,女儿真是为您鸣不平!等将来女儿们出嫁,不说妹妹,瑜儿一定会娘亲撑腰!我可是您养大的,生恩哪如养恩大?女儿可是一心为您着想,一心为咱们母女着想。”   陆瑜最清楚,魏氏恨的就是华阳公主,恨她压制着自己,明明有公主府不住,却偏生要在侯府当中。   而她的话,也真的点起了魏氏心中不忿。   魏氏慢慢握紧了她的手,叹息道:“是啊,生恩哪有养恩大?瑜儿果然是娘亲手带大的,与娘母女连心。”   陆瑜笑起来,赶紧道:“那母亲可要帮妹妹留意着苏家的婚事。”   魏氏颔首:“这是自然,玖儿的亲事也该紧锣密鼓布置一番了。”   *   琳琅阁中,陆玖一夜无梦,睡得极好。   第二日一早就起来梳洗,预备着去上学。   在荣景院例行向华阳公主问安后,风莲便送她往大门外走。   刚跨出垂花门,就看见门外站着陆镇的身影。   陆镇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一见她就不满地抱怨:“你怎么才来?我都在这儿等你好一阵了!”   陆玖看到他十足惊诧,拧眉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陆镇抬手一指背后的小厮。   陆玖看过去,只见那小厮提着一个书匣子。   陆镇抬手叩了叩书匣子道:“当然是去上学啊。”   “你书斋中的先生又没让你去那么早。”陆玖皱眉看着他。   陆镇扬起下巴,哼了一声:“我就不能勤学苦练了吗?从今天开始,以后每天我都要同着你一道上下学。”   陆玖抬眸一扫他眼底下乌青的一圈,显然就是昨晚没睡好,今晨强行早起的后果。   “是么?只要你起得来,随你的便。”陆玖越过他,准备登车。   “我当然起得来了!”陆镇追身上去,跟在她的背后登车,急急道,“我可是答应了大哥今后他不在的时候要好好护着你的。”   姐弟二人在车内坐下,陆玖抬眸扫一眼陆镇,懒得理他。   陆镇得意道:“而且你看,昨日我不是就护了你一回么?要是当时我不在那儿,那个江炜早就抓着你肩膀了!”   陆玖看着陆镇仰头得意的样子,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   她垂眸笑一笑,不言语,只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卷书。   马车从宣平侯府的大门驶出,刚走上福善街,陆玖便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哒哒逼近,正朝着她车窗的方向过来。   她想都不用想来人是谁,下一刻,一只手就从外掀起了车窗的帷幔。   陆玖不动声色地捏着手中的书卷看,垂眸神态淡定自若,睫羽都不曾动一下。   倒是她身旁的陆镇看见车窗外的面孔十分激动,差点儿从座位上弹起来:“大哥!你来啦!?”   陆玖右手边的车窗外,江殷骑马从后追来,与车窗平行前进。   少年一身殷红的衣袍坐在油光发亮的黑色骏马之上,头上马尾飒落高束,腰带紧紧勒出他劲瘦的腰身。   马也俊俏,人也精神。   他微微躬腰低下头,用纤长的手指挑起她窗户帷幔的一角,对着车内的她笑得一团孩子气,微微露出两颗小虎牙。   陆玖原来以为他只是嘴上说说,但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一早就来了。   陆镇看见江殷连忙道:“大哥你看!昨天答应你的话我做到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守着我阿姐呢,你放心吧!”   江殷扫一眼陆镇,面对他的热情敷衍地点点头:“嗯不错,继续这样。”   “好!!”陆镇点头如捣蒜,“我会的!”   江殷收回视线,回过头来看向陆玖,冲着她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笔墨的宣纸给陆玖:“玖玖,你看看,这是我昨天写的。”   “大哥,你这是什么啊?”陆镇好奇地探过头去看,就见上头写着一行一行的诗文,“你写这些做什么?”   江殷没搭理陆镇的话,只对着陆玖挠头笑了笑:“昨天回去得太晚,匆忙写的……”   陆玖想起之前他在自己面前说的话,每天练一遍字,直到把字练好看为止。   手中的这一张宽大的宣纸上,满满当当地全是字,看得出来是很用心在写。   “昨夜不是已经很晚了么?你还写这个做什么?”陆玖问他。   江殷冲着她笑:“我不是都答应过你会好好练字吗?只要是我答应你的话,我都会做到的。”   这倒是一句实话。   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江殷都如实做到了。   她说他的字难看,他就真的每天写一张交给她评阅;他答应了她从今往后接送她上学,向来迟到成性的人也能真的准点在她家门前等候。   他的身上,就是有着这一股莽劲。   她轻瞥他一眼,也没有鼓励,也没有批评,只是将那张新练的字帖收起来,夹在自己书卷当中:“嗯,继续这样。”   江殷听见,脸上不由自主展颜:“好!”   陆镇瞪大了眼睛看向江殷:“大哥,你还真听我阿姐的话。”   江殷睨着陆镇:“你姐说的话,那都是正确的话,我当然要听了。你也一样,好好听你姐的话,知道么?”   陆镇得令,笑道:“知道!”   陆玖看着对江殷满脸服从的陆镇,心里忍不住笑。   若是魏氏知道她那谁也管不了的儿子,轻轻松松地就被江殷收买成听话乖巧的小跟班,恐怕会直接哭出来吧?   夏日晨阳洒落,江殷策马慢慢随行着陆家姐弟的香车,沿路朝广贤书院的方向远去。   入书院后,陆镇便别了陆玖江殷二人往自己的书斋过去,约定午时散学之后众人再一道回家。   告别陆镇之后,陆玖便同着江殷往兰室的方向过去。   陆玖在前,江殷还是如往常一样,跟在她一步之后。   二人穿过幽静的廊庑,陆玖听见背后的人脚步轻快,甚至还轻轻吹起了口哨小曲。   她回过头去淡淡瞥他一眼:“这么高兴?”   江殷看着她明朗一笑,样子像极了忠犬:“只要跟着你,我就高兴。”   陆玖未置一词,只是转过头去,兀自摇了摇头,十足的无奈。 第26章 两个人的改变   今日江殷破天荒来得早, 何羡愚同着容冽一道进门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人了。   何羡愚揉了两次眼睛,盯着陆玖背后的江殷看, 这才肯定自己没看错。   “殷哥儿, 你来这么早!?从前咱们可都是课讲到一半才来,你这么早来书院,简直都不像你了!”何羡愚惊讶得连抓了两把小鱼干吃。   江殷坐在陆玖的背后,面前装模作样地摆着一本书。   “去去去!别打搅我用功!”江殷挥手赶苍蝇一样驱赶何羡愚, 仰着下巴骄傲道,“现在的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我的,我今后可是要好好用功上学的人!”   何羡愚愣了好一阵, 赶紧去摸容冽的手,怔怔道:“容冽,你快掐我一下, 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容冽一身玄衣, 眉眼沉默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何羡愚自己掐了自己一下, 接着肉痛十分地道:“不是梦!”   江殷瞪着他:“怎么,我就不能改过自新,好好上学了?”   何羡愚连忙道:“可以!可以!”接着赶忙拉着容冽往后头的坐席前去。   “对了阿愚, 云知今日没和你们一起过来?”江殷发现徐云知今日并未同何羡愚等一同前来书院,于是回头询问。   何羡愚停下来道:“我们几天没同着他一道过来,应当一会儿就来了。”   江殷点了点头,刚转头回去, 就见到徐云知从门外走进来, 打着连天的哈欠。   “这不是来了么?”何羡愚回头看着徐云知笑起来。   紧接着他一愣,看见徐云知并不是一个人走进来的,他的背后还跟着一位少女。   看清来人, 何羡愚脸上的笑意更深:“小月?”   陆玖原本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一卷书,听见何羡愚唤了一声小月,立即抬起头来。   果见到徐云知的背后跟随这徐月知。   徐月知听见何羡愚的声音,回过头来冲着他腼腆道:“羡愚哥哥。”说着又回过头来看向陆玖,少女的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玖玖!”   见到徐月知,陆玖也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她对着她微笑道:“月知,你来了。”   徐云知一早显然是没睡饱的状态,俊脸上哈欠连天,他朝着何羡愚几人的方向走,回头扫了一眼妹妹,嗤声道:“何羡愚跟我同岁,你就心甘情愿地叫他哥哥,对着你的亲哥就是直呼名讳。”   徐月知跟在他身后,哼了一声:“羡愚哥哥总是让着我护着我,你这个亲的总是爱损我笑我,吃饭连菜都要跟我抢,我干嘛要叫你哥哥?”   徐家兄妹只要在一起就会拌嘴,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于是笑着各自落座。   徐云知同着何羡愚容冽往后坐在原本的位置上,一边抱怨着自己的妹妹,而徐月知却没有同他们坐到最后,而是直接朝着陆玖的方向走过来。   兰室当中已经有了一些学子,看见徐月知走下来,纷纷侧脸避让,不敢直视。   坐在陆玖身前的几个女学生们见到徐月知也是纷纷抱团,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样。   徐月知停在了陆玖的身边,她身后指了一下陆玖身前的一张书案,笑问道:“这位置有没有人坐?我能够坐在这儿吗?”   那张座位原本是有人的,但是自从江殷把他的坐席换到了陆玖身后,原本在那儿坐着的学生都搬离得远远的。   “请坐。”陆玖听见徐月知的话,连忙微笑请她坐下。   江殷在陆玖背后打趣徐月知道:“你想坐就坐,要是那儿有人,我让他搬走就是了。”   徐月知回眸扫了一眼他:“江殷,你性格怎么还是这么霸道?别人的东西你都抢?”   “能抢走也是我的本事。”江殷切了一声。   陆玖没回头,只是淡淡道:“江殷,你忘了约法三章里的其中一条么?在学堂就好好上学……”   “不得让南池先生担心,不得欺负他们!记得记得,都记得!”没等陆玖的话说完,江殷就赶紧接着她的话说。   徐月知怔怔看着江殷,又怔怔地看一眼陆玖,猛地捂着嘴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把自己的书匣随手扔在桌案底下,然后坐在椅子上回过头来看向陆玖,指了指背后捏着书本装模作样苦读的江殷。   “你能治住他?你可真行!他在京里可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的角色,竟然能听你的话!”徐月知偷笑着对陆玖比了一个大拇指,“果然是我的朋友,厉害!”   陆玖微微侧首,用余光瞥了一眼坐在自己背后的江殷。   “你别理他,这儿原本就没人,你安心坐。”她朝着徐月知微笑说。   *   徐月知来了书院之后,陆玖便有了能说话的人。   与她的安静不同,徐月知是一个极其有活力的女子,说话做事雷厉风行,为人也是干脆利落,泼辣得如同一只小辣椒。   自从陆玖主动撇清与何羡愚的关系之后,徐月知便对她十分的亲切要好。   南池的半堂课讲完以后便有两刻钟的歇息时间,坐在前桌的徐月知便扭身过来,抱着椅子同坐在背后的陆玖谈笑说话。   江殷对徐月知十分不满,她来了之后,自己与陆玖就更没了说话的契机,又不好去打断她们女孩儿的谈话,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回去找何羡愚几个闲聊。   徐月知热情直接,喜欢在谈话当中占据主导者地位,而陆玖恰巧又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一来二往,没一会儿,两个女孩儿更加要好了。   徐月知是在凤鸣府长大的,十二岁那年祖母病故过世,灵柩葬回老家潭州府,父母在京师住持分身乏术,而她便只身扶柩送祖母归乡,在潭州守孝三年,前不久方才被家人迎接回京。因此,她在京师也没什么朋友可言。   所以在新添了陆玖这个朋友后,徐月知十分高兴,与她说一堆自己的事情。   “我从小爱跟着男孩儿们习武,也算是跟江殷他们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我性子泼辣,而且武术又学得比他们快,师父们还说我将来是做将军的料子。”徐月知笑容爽朗,“我的梦想是成为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武状元,第一位女将军,保家卫国,殴除群厉!”   谈起自己的志向时,徐月知的眼神坚毅闪亮,大有壮志凌云之气魄。   陆玖听完微笑点头:“月知武艺出众,匹夫所不能敌,又有这等胸襟,将来一定会得偿所愿。”   徐月知听见她赞同自己的话,笑意更甚,她激动地握住陆玖的手:“你也这么觉得!?”   陆玖真心诚意地重重点头。   徐月知开心地笑起来:“玖玖,你真好!”   陆玖疑惑道:“怎么说?”   徐月知托着腮,郁闷道:“把我的愿望说给我母亲听,她总觉得我是异想天开,说大周允准女子读书都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哪里能再允准女人上战场保家卫国?”   说着,她气愤地用手一捶书案:“女人怎么就不行了?女人不能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陆玖听着她说,静静笑道:“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日怎么不能有女将军?我倒是觉得,英雄不问出身,更莫论男女,只要有心肯学肯干,女儿从不比男子低一等。”   徐月知冲着她感激一点头:“我会的!”   “不过话说回来。”陆玖垂眸一笑,瞥了一眼兰室最后整与徐月知说笑的何羡愚,小声咬耳朵说,“月知不是喜欢阿愚么?怎么不坐到后面去,同他在一块儿?”   原本气概豪迈的徐月知一听何羡愚的名字,立即就脸红了起来。   少女绯红的面颊上写满了情思,她贴着陆玖的耳朵也小声道:“我难为情……而且,我怕我坐在他身边就忍不住找他说话,影响了他念书。”   这话实在可爱,听得陆玖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喜欢他,他知道吗?”陆玖悄声问道。   徐月知低着头,面红欲滴道:“他应当不知道吧,我从小跟在我哥身边,他与我哥又是好朋友,应当也只把我当妹妹看待。”   “阿愚的确是个很好的人,月知,你眼光真好。”陆玖莞尔道。   “你也这么觉得!?”徐月知猛然抬起头来,欣喜道。   “嗯。”陆玖微笑点头。   “天下以貌取人的人实在太多了。”徐月知的目光有些暗淡,像是在为何羡愚鸣不平,“因为羡愚哥哥胖些,所以旁的人都嫌弃他,觉得他愚笨呆傻,只知道仗着一身蛮力办事,吃得还多,可是他们不知道,他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他总是能把你护得很好,总是细心关照着你的感受,让你不会感觉到一丝不快。”   提起何羡愚的时候,徐月知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一般,她笑着道:“而且羡愚哥哥知道很多道理,我觉得他是个心如明镜的人,看什么都很透彻,只是他素来不爱与人争辩,跟我哥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谦让着他们。羡愚哥哥有多好,其他人都不知道!”   徐月知提何羡愚的样子十分骄傲,嘴角上翘,陆玖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她真的是个极其可爱,天真烂漫的姑娘。   她拍了拍徐月知的手,轻声肯定道:“月知,你也很好,总有一天他会看到你的。”   徐月知的目光飘向背后的何羡愚,脸上的笑容有些落寞:“我也希望有这么一天。”   何羡愚吃着小鱼干,原本正与徐云知说话。   徐月知看向他的时候,他好像也感知到了什么,于是转过头来。   见到是徐月知,他的脸上扬起柔和温润的笑容,对着她亲切地招了招手。   徐月知顿时红了脸,转过身去,低声对陆玖道:“他就是根木头,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意……”   陆玖笑而不语。   *   陆玖也不清楚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身边渐渐就有了这么多人的陪伴。   南池先生散学之后照例布置了课业,陆玖收拾好书匣从兰室走出去,身边跟随着说笑的徐月知,背后则是江殷何羡愚几人。   江殷一贯着急着想和她说话,容冽面容冰冷沉默不语,而何羡愚光顾着吃零嘴,旁边的徐云知则嘲笑他该清减清减了。   形单影只从益州上京,她一直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孤单下去,可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些人陪在她的身边,不管去到哪儿,身边都是热热闹闹的,绝不会让她感到一丝冷静。   有些东西,不知不觉已经在慢慢改变。   跟他们在一起之后,她连笑的次数都多了许多。   走出兰室,陆镇已经在门口等着她。   见到一行人出来,他先是眼睛一亮,喊了江殷一声:“大哥!”而后目光又转移到徐月知的身上。   徐月知并没有看见小孔雀,正回头与何羡愚说着什么,脸红扑扑的。   陆镇见到徐月知的目光一直放在何羡愚的身上,眼神立即冷了下来,死死瞪着何羡愚。   “阿姐,我等你回家。”陆镇这话是对着陆玖说的,可是眼睛却一直盯着何羡愚跟徐月知。   “嗯?”陆玖愣了一下,方才应声,“哦,那我们走吧……”   陆玖的话刚说完,徐月知终于回过了头来。   陆镇看到徐月知回头,一瞬眼睛就亮了起来,面容上原本的阴戾之色立即收了回去。   徐月知看到陆镇也是一愣,随即笑道:“欸?玖玖,这不是你阿弟么?”   陆玖点了一下头。   “小弟弟,你还知道接你阿姐回家啊?真不错。”徐月知比陆镇高上许多,跟他说话的时候便屈膝躬身下来,看着小少年的脸笑容明艳。   听见徐月知夸他,陆镇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   “徐……徐……”他对着徐月知拱手,却怎么也拿不准究竟该叫她一声什么。   徐月知喜欢陆玖,对她的弟弟自然也是爱屋及乌。   看见陆镇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她觉得十分可爱,于是忍不住伸手揪了一下他的脸颊,爽快道:“小弟弟,我姓徐,名月知,跟你的阿姐年纪一般大,从今往后你也唤我一声阿姐便是。”   陆镇被徐月知捏了一下脸颊,脸更红了,简直就像一个烧红沸腾冒泡泡的茶壶,他手忙脚乱地退开一步,冲着徐月知拱手:“……月知姐。”   徐月知站直身,朝陆玖感叹道:“你阿弟真乖。”   陆玖看了一眼陆镇,摇头不语。   徐月知揉了揉陆镇毛茸茸的脑袋,对着他展颜一笑。   陆玖站在一旁,看着陆镇在徐月知的手底下乖巧得像只小猫咪一样,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陆镇对着徐月知的模样,正像是徐月知对着何羡愚的样子。   这状况。   实在不妙啊。   *   盛夏已至,荷塘里繁花盛开,已经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岁月悠悠,很快,陆玖在广贤书院上学的时间便已经超过了两个多月。   眼看着进入七月,离七月初七乞巧节越来越近,宣平侯府上下都在陆瑜跟皇孙江炜定亲的事宜忙碌。   大周历朝六代,人口空前繁盛,因此大多数的平常人家都会把女儿留到十七八岁,等女儿家的身子骨长开了再婚姻嫁娶,这样,成亲之后新妇操持庶务、生儿育女也不伤身子,不会出现十三四岁,自己还没长成人,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便成婚生育的恶习。   而像陆家这样的权贵门庭,对于珍爱的女儿更是会多留几年,有些人家的爱女甚至会留到二十三四岁再嫁。   不过大周男女成婚的年岁虽晚,议亲的时间却很早,通常在十四岁便会定好未来的亲事,这样女子到了年岁便顺利出嫁。   陆瑜的婚事便是如此,十五定亲,而真正的成亲却是要等三年以后,也就是十八岁。   按照大周的风俗,男女定亲之后,便要在女子的母家设宴,设宴的规模既体现出女子娘家的势力,也能够体现出对女儿的重视程度,让婆家珍重自己的女儿。   何况这是同皇家定亲,因此自赐婚的圣旨下达之后,陆家,尤其是魏氏,便为此事投入了无数心血。   从前,魏氏顶着的不过是华阳长公主之媳,陆良娣之弟妹的名号,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皇孙的岳母,京中吹捧她的名流贵妇们无数,倒让魏氏渐渐得意起来。   面对侯府中的热闹,陆玖的态度则淡得多。   在兰室内念了将近两月的书,她收获颇多。   先生南池非常喜欢她这个学生,说她总是一点即透,学业课业做得十分标准,甚至好几次,南池还拿着她的文章在学堂内读过。   陆玖喜欢在书院里时光,宁静安然,伴随在耳边的永远只有悦耳的书声,而非那些乱七八糟的纷扰。   她喜欢对学业投入精力,一来是因为自己入学晚,不努力用功会接不上南池的讲学,二来则是因为自己投入在学业上的每一分努力都能在不久的时间里看到一定的收获。   与人交往投入心血可能不会立竿见影地看到回报,可是在学业和书本上投入的每一份精力都能取得反馈。   这就是陆玖喜欢念书的原因,她喜欢这种有付出有收获的感觉。   读懂书要比读懂人简单太多太多。   而这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内,江殷则一直跟随在她身侧。   陆玖跟他的约法三章虽然没有完全起效果,但总体来说还是发挥了一点作用。   至少从她来到兰室以后,他再也没有逃过学,两个月如一日的早上接她一道上学,每日按照约定给她一张练习好的字帖,每日听完讲学之后再送她回家。   刮风下雨,还是大雾天晴,不论是怎样的天气,陆玖每日带着陆镇一出门,就能听见江殷纵马从香车后的方向追上来。   马蹄哒哒传来,与她的车并行后,他就会挑起她的车窗帷幔,笑嘻嘻地在马上躬腰低头对她说一声“早”。   纵算陆玖对他还是一贯淡淡的,他还是这般风雨无阻地陪伴她,对着她永远热情得像个小太阳。   陆玖虽然不说,脸上总是一副“随你来不来”的神态,却也已经习惯了江殷每日的陪同。   甚至两个月过去后,她仅仅凭借马蹄的声音就能辨认来人是不是他。   有时候江殷来得稍晚了,马车往福善街外驶去,她还会偷偷趁着没人留意的时候撩起帷幔,看看背后的江殷出现了没有。   只不过她隐藏得很好,每次只要瞥见他骑马从后面追上来的身影,她就会迅速放下帷幔,装成不在意的样子。   反而要等着他挑起帷幔来对她说抱歉,说自己今日为何来晚了,然后她再淡淡地应一声,以显示自己好像并没有在意他的迟来。   书卷一页页翻,日子一天天淌过,南池先生眼睁睁看着江殷这个逃学成性的人竟然能安分在书院里坐上半天,还以为自己是老眼昏花了。   陆玖原本也以为江殷坚持不了多久,但他却真的坚持了两个多月。   那段时间众人都以为江殷是真的改了性子,虽然他还是会在课堂上昏昏欲睡,虽然南先生要求背的课文还是背不全,虽然交上的课业还会不合格,但跟从前那个懒散、无所事事、动不动就拿拳头说话的江殷,实在已经改变了不少。   南池先生是个好老师,见到江殷细微的改变,背地里老泪纵横,还特意叮嘱陆玖若是有时间好好帮忙指点指点江殷的课业。   “江殷那孩子,本质不坏,就是没人引导得了他。他既然肯听你的,你便背后也多多帮帮他。”南池背后这样对陆玖说。   陆玖其实也看得出来,江殷是个聪明人,只是从前从来没把心思放在正道上。   他每日给她过目的字帖,每一张她都有偷偷替他存着。   回顾将近六十多张宣纸,陆玖能够清晰地看见,江殷的狗爬字已经在有模有样的演化了。   他知道她一向喜欢颜筋柳骨的风格,私下练习的也都是颜柳二人的字帖,一段时间下来,横竖点撇中的筋骨已经初现雏形,笔锋开始利落清晰起来。   江殷自己也清楚自己的字有了莫大的进步,他性子直率张扬,常常忍不住就骄傲自满起来。   陆玖亦清楚他是个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个性,于是也只勉励,并不怎么夸奖。   写得好的时候,也只会淡淡地说一句:“再接再厉。”   得不到疯狂赞扬的江殷只好亿又垂头丧气地回去继续用功。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少年声琅琅。   课上,南先生讲书的语调缓慢悠长,至听得陆玖背后的江殷托腮直垂头,昏昏欲睡。   前桌的陆玖听见背后渐渐传来绵长的呼吸声,于是趁着南先生转身的时候,飞快过身,用手中的笔杆轻轻敲了一下江殷的额头。   江殷原本即将入梦,猛然叫人用笔敲了一下额头,慌神之下大惊失色站起身来喝道:“谁!?谁偷袭我!?”   众人转过头去,南先生也握着书转过身来,大家都神色惊诧地看向只身站起来的江殷。   “江殷,你做什么!?”南池先生严厉地问道。   “我……”江殷赶忙反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又睡觉!站后面去!”南池怒斥。   “弟子知道了……”江殷委屈地应了一声,只好抓起书往兰室的最后走去。   陆玖回眸看一眼江殷前去罚站的背影,转过身,悄悄地笑起来。 第27章 我儿子脾气不好,但是人……   历来乞巧节广贤书院都会放假三日, 节前的两天开始,陆玖便在家中歇息,不用再前往书院。   因为和陆瑜跟江炜的定亲宴, 宣平侯府上下格外热闹。   魏氏带着人里里外外的不止, 整座陆家宅上下都弥漫着喜庆的味道。   琳琅阁更是如此。   西阁之内人来人往,素来与陆瑜交好的世家小姐们进进出出,恭贺她与皇孙江炜的定亲之喜。   到了七夕这一日,宴席正式开始, 凤鸣府当中的权贵如流水一般地涌进陆家的宅门当中。   魏氏作为主母在正厅迎接各位前来恭贺的女眷亲友,脸上都快笑成一朵花了。   而陆瑜作为宴席的主角,亦是打扮得光鲜无比, 随侍在魏氏的身边迎接客人。   一场订婚宴,大半个京师的权贵都汇集了过来,可想而知将来正式成婚之时是何等的风光。   琳琅阁东阁之内, 陆玖刚刚将南池先生布置的课业做完, 合上书本, 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阵的鞭炮响声。   外头的热闹与她无关,陆玖从书案前起身,又从身后的书柜上挑了一本诗词看。   她刚取出书, 风莲就从背后走了上来:“姑娘,夫人跟前的人已经过来请了三回了,要您去前院招待着府中的客人们。”   陆玖靠在书柜前翻了两页书,抬眸瞥了风莲一眼道:“说我不去, 今日又不是我定亲, 陆瑜的客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风莲有些忧虑:“那个婆子是夫人跟前的脸的人,这会儿都已经请了三回了,姑娘您不见她, 奴婢只怕她回去在夫人面前说什么。”   陆玖眼帘都不抬一下,淡声说:“她一个下人,还敢置喙主子?”   “那婆子在院子外呢,您还是见一见吧,打发她走也好。她看奴婢几个也是下人,正眼都不看咱们一眼。”风莲低着头有些委屈说道。   陆玖手中的书本一合,拎着书往外走。   风莲见状急忙跟上去。   琳琅阁的院子外头,果然见到一个穿着不俗的婆子。   她没看见陆玖,只是指着院中几个侍候陆玖的粗使小丫鬟怒骂:“你们几个丫头片子,夫人派你们伺候三姑娘,你们却连句话也传不进去?这点儿事都不做不好,还要你们何用?早该拈了出去换有用的进来!”   陆玖带着风莲站在背后,看着那婆子趾高气扬的背影。   陆玖记得这婆子姓冯,原本确实是跟在魏氏身边的人,只不过前些日子魏氏嘴上提过,将来陆瑜出嫁要她陪嫁过去,因此现在也算陆瑜的半个人。   她一来,陆玖便立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冯婆子奉命而来,半天却连东阁的门都踏步进去,只能在这儿无能狂怒,抓着进去传话的粗使丫鬟们撒气。   “姑娘,您看那冯婆子……”风莲搀扶着陆玖上前,小声埋怨。   陆玖拍了拍她的手,立定在冯婆子身后不远处。   宣平侯府的人素来拜高踩低。   她刚回来的时候,众人见她得势,便眼巴巴地在她身边奉承,可没过两天陆瑜与江炜订婚,众人见她马上就是皇孙妃了,于是又转头对她谄媚讨好。   陆玖不管这些下人讨好谁。   但是讨好谁,都不能压在她的头上。   “冯嬷嬷有何贵干?”陆玖站定在冯婆子的背后,淡声开口。   冯婆子原本正教训着小丫鬟,听见背后的声音一颤,赶紧转过头来。   见到是陆玖,她那张老脸上顿时笑意盎然,抛下手边那个泫然欲泣的小丫鬟,上前来就佯装亲热熟识地挽住了陆玖的胳膊。   “哎呀,三姑娘叫老奴苦等啊。”冯婆子道,“前厅热闹着呢,客人一茬茬地进来,夫人跟二小姐已经忙不过来了,姑娘也赶紧去帮忙着招待吧。”   说着,竟是想直接将陆玖往外拖走。   陆玖站稳脚步,没等冯婆子反应过来,忽然一掌将她推开。   然后没等她回过神来,对着冯氏的脸上就是一耳光打了过去。   “放肆。”陆玖蔑视看着冯氏,“我是主子,你岂敢在我身上拉拉扯扯?”   冯氏挨了一巴掌,方才受她欺负的小丫鬟们都低头偷偷地笑了起来。   冯婆子没想到陆玖会动手,捂着脸一时不敢说话,心虚非常。   府中丫鬟婆子们俱在,魏氏是不可能叫她去招呼客人的,冯婆子借着魏氏的话过来,实则却是奉着陆瑜的命令。   陆玖自然知道陆瑜打的什么算盘。   今日定亲,江炜也会过来露面,她不过是想借着这宴席宣示主权罢了。   陆玖不怕她,更加不怕魏氏。   在府中,若真要搬靠山出来,她有华阳公主撑腰,无须与她们计较。   “三姑娘,奴婢也是奉命而来,您怎能对我动手?”陆玖那一巴掌下去力道不小,冯婆子的脸已经红肿了起来。   面前的陆玖仪态端庄,垂眸看人的时候宛如一尊冰冷的神祇。   她懒得跟这老奴多说,回眸看向风莲:“随我去祖母那儿坐坐吧。”   风莲连忙跟上:“是姑娘!”   没想到冯婆子竟然不依不饶,赶紧跟上来哭着道:“姑娘,我好歹也是夫人身边得脸的人,您不愿跟老奴过去便也罢了,怎能动手打人呢?老奴这张脸都成了这样,还怎么去前厅见客人们?”   陆玖冷瞥一眼挡在身旁的冯婆子,正欲开口,忽然就听见琳琅阁大门之外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脸要是没法见人了就别见人,一个刁奴还跟欺负在主子的头上么?我分明看见你是领了陆瑜的命前来,还敢谎称是我阿娘说的话,等我回去禀明了阿娘,咱们好好说道一番!”   陆玖听见这话抬眸往琳琅阁的大门看过去,不知何时,陆镇已经站在了门前。   冯婆子看见来人竟然是陆镇,连忙不说话了。   陆镇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还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陆玖认出来,来人竟然是徐月知。   魏氏素来喜欢大排场,今日陆瑜与江炜定亲,京师当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收到了帖子,只不过陆玖没想到徐月知竟然也在受邀的人当中。   陆镇带着徐月知走进来,一把拦腰推开站在中间的冯婆子。   徐月知跟在陆镇身后走过来,朝着陆玖扬手笑道:“我在前厅找你许久了,一直没见着你,正好遇见你阿弟,就让他带着我来后宅寻你。”   看见徐月知,陆玖面容上扬起微笑。   陆镇脸红红的:“举手之劳。”   徐月知掠过一旁的冯婆子,径直上前来挽住了陆玖的手,热切笑道:“今日羡愚哥哥他们也来了,这会儿你家热闹着呢,咱们一起逛逛。”   陆玖自然愿意,点头道:“好。”   陆镇跟在她二人身后,转头看了一眼冯婆子,冷笑道:“既然脸上不好看,就干脆别去,你就在这琳琅阁的大门里候着,一步也不许离开,知道么?若是回来,我听丫鬟们说你离开了一步,咱们就等着瞧。”   陆镇在侯府当中素来是无法无天的,加之又得魏氏的溺爱,冯婆子自然不敢忤逆他的意思,于是捂着脸惶恐连连道歉:“老奴知道,老奴知道!”   陆镇瞥她一眼,冷哼一声,转头跟在陆玖与徐月知的身后走远。   出了琳琅阁往外走,陆玖方才感受到今日宣平侯府的热闹。   魏氏几乎把能请的人都请了个遍,侯府花园内外,各处都有三五成群的贵妇或者世家公子小姐们。   陆元忠自诩风雅之士,又见今日天色晴好,于是在花园中的杨柳岸上设宴,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珠翠耀目。   徐月知与陆玖并肩行在侯府的廊庑之下,一边走一边惊叹道今日定亲宴的热闹。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陆镇则一直静静地追随在二人的身后。   “你们家定亲宴排场真大,各家的夫人差不多都来了,你看那边。”徐月知指着池对岸宴会上的贵女夫人们说道,“那个穿杏色衣裳的是我娘亲,旁边那个玫色衣面庞圆润的是羡愚哥哥的母亲,接着就是容冽的母亲玉兰翁主。”   陆玖视力极好,隔着一弯池水,能将对面的人影看得清清楚楚。   徐家兄妹的母亲温和沉静,何羡愚的生母圆润,谈笑风生很是开朗,而一旁容冽的母亲玉兰翁主神态冷清,并不在意眼前这场热闹的盛宴。   而魏氏与陆瑜此刻正在人群当中各处谈笑往来,一派主人的架势。   “玖玖,听说你那个二姐原本是姨娘所出的女儿,当年因与你调换了身份,所以当成嫡女在府中养大。”身旁传来徐月知不解的声音,“但看你母亲的样子,怎么倒像更心疼她一样?”   没能陆玖开口,陆镇就在一旁不屑道:“还不是因为皇孙喜欢陆瑜?陆瑜受宠,将来成婚之后也更能为她撑腰,阿娘自然捧着她了。”   陆玖淡淡收回目光:“他们在哪儿?我们不是要过去寻他们么?”   “啊,应当就在前面的亭子里。”徐月知回过神来,准备带着陆玖往前走。   可刚回过头来,她忽地便愣住了。   陆玖也跟着她转头过来,只见迎面只身走来一个极为高挑的女人。   这个女人穿着一身青莲色的时新宽袖衣,下撒月白的长裙,比挽披帛,头梳高髻,端着的是一位高雅娴淑的夫人装束。   可她的面容,却跟中原女子大相径庭。   她肤色白皙如雪,不见一点儿杂色,且眉骨生得比旁人都高些,鼻子高挺,眉毛和眼睫都十分浓密,眼睛极大而深邃,瞳孔是清透的琥珀色。   她很高,足足接近六尺(178cm左右),头发颜色极浅,微微透着一点金色。   站在眼前,十分地扎眼。   看见她的第一眼,陆玖便愣住了,没来由地想起江殷的面孔。   江殷那双漂亮的眼睛与眼前这女人的眼睛生得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陆镇仰头看着这个穿着周朝衣裙的金发女人,咽了口唾沫呆愣道:“……蛮、蛮真人。”   蛮真人。   在凤鸣府,身份高贵的蛮真人只有一个。   那便是齐王的正妃,江殷的母亲——蛮真和亲公主,耶律珠音。   传闻齐王妃耶律珠音身子不好,常年卧病于齐王府,深居简出。   陆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她。   见到江殷的母亲,陆玖立即明白了江殷那副好皮囊与优越的身体条件是从何而来。   原来是尽数继承自美丽的母亲。   周朝人评判美人的标准与蛮真不同,但不可否认,江殷的母亲的确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三个人当中最终是陆玖先反应过来,连忙冲着耶律珠音福身行礼:“拜见齐王妃。”   见陆玖参拜下去,身后的徐月知与陆镇方才回过神来,也对着耶律珠音一拜。   “府中的廊庑幽径太多,我只是走神了一会儿,就与引路的人散开了,不知要如何返回对岸的宴席之上。”耶律珠音的声音温和,汉话说得很好,并没有蛮真人奇怪的口音,光听声音的话她与旁的周朝人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她身体似乎确实不大好的样子,说了两句话,便咳嗽了好几声。   陆玖知道蛮真人在凤鸣府素来备受冷眼,但是没想到府中的丫鬟婆子们也这般大胆。   这一处建在水上的廊庑虽然僻静冷静,但也不至于没有人守着,定然是见耶律珠音是异族,因此不愿意相助。   堂堂王妃,不过因为身份的原因,竟然在京师受到如此排挤。   “府中的路是有些复杂,从这儿到对岸还要绕一圈的路,王妃若是不嫌弃的话,我领着您过去便是。”陆玖温声道。   许是之前受过好几次的拒绝,见到陆玖竟然肯主动领她过去,耶律珠音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她微然地笑起来,神情很温柔:“多谢。”   “月知,你们在这儿等我一阵,我送了王妃就回来。”陆玖转头与徐月知道,“过去的路久,省得你们再跑一趟。”   徐月知看向耶律珠音,点了点头:“好,我们在这儿等你。”   陆玖转过身,冲着耶律珠音福身:“王妃跟我来。”   “好。”耶律珠音咳嗽了两声,接着微然一笑,跟随在陆玖的身侧走去。   *   陆玖领着齐王妃往女眷们宴会的地方过去。   前一段路,两人之间并无什么别的谈话。   耶律珠音很安静,脚步也轻,陆玖只能听见她偶尔轻轻咳嗽两声,过后便只剩风声。   对着江殷的时候,陆玖一向很放松,可不知为何,今日给齐王妃带路,她却有些紧张起来。   并不是因为她没见过蛮真人的原因,而是别的。   在齐王妃的面前,她不敢有丝毫地放松,一直端着仪态。   直到走过了一半的路程,陆玖方才听见背后耶律珠音开口说话。   她讲话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却显得她更加的温柔:“你竟然肯给我带路,你不怕我吗?”   陆玖走在前面,回头仪态优雅地对着耶律珠音一点头,恭敬道:“王妃与我一样都是人,为何要害怕?”   耶律珠音轻轻一笑:“旁的人见到是蛮真出身,不是退避三舍就是恶言相加,你说的这话,我还是头一回听见。”   陆玖领着耶律珠音转过拐角:“王妃稍等,前头马上就到了。”   “无妨,原本我也只是来这儿送个礼,不用坐就要走了,这儿无人欢迎我。”耶律珠音莞尔。   陆玖一愣,耶律珠音往前一步,已经走到了她的身旁。   “王妃多虑。”陆玖恭敬温顺道,“王妃既然能来这里,必然是府中发出帖子邀您前来的,何谈无人欢迎王妃?”   耶律珠音的面容上并无什么黯然的神色,反而她转过头,看着陆玖轻轻笑着:“因为我跟她们不同,今天,我是不请自来的。”   听到“不请自来”这四个字,没来由的,陆玖就想到江殷。   上一次在莲清宫的时候,江殷也是不请自来擅自闯入。   陆玖抬眸,望见那张与江殷轮廓相似的面容,怔道:“王妃是自己来的?”   耶律珠音温柔点头,轻轻地一笑:“是啊,我听见陆府与皇孙定亲,于是就过来了。我名义上是皇孙的婶母,就算他们没邀请我,我来了,他们也不能将我这个王妃拦在门外吧?”   陆玖心底渐渐产生疑虑。   传闻中的齐王妃素来深居简出,与皇族宗妇们的关系也十分冷淡,可是此番听说江炜定亲,竟然不请自来,亲自送上贺礼。   皇太孙常年卧病,而江殷因身份不受重视,江炜算是嘉熙帝三个孙辈当中头一个定亲的。   可饶是这样,陆玖也还是想不出为何齐王妃要亲自登门恭贺。   “想来王妃是十分疼爱皇孙了。”一团狐疑之中,陆玖只好这样说。   谁知道耶律珠音却轻笑一声:“不是,我来,是想见一个人的。”   “见一个人?”陆玖疑惑问道。   “原本今日来也只是碰碰运气,不过看来今天应当是碰不见她了。”耶律珠音垂眸有些惋惜,过了一阵,她又仰头冲着陆玖微笑道,“也罢,不说了。不过话说回来,你是哪家的千金?今日也是随着家中人前来贺喜的么?”   “不是。”陆玖摇了摇头。   “京师当中像你这么标致的姑娘倒是不多见,你长得很好看。”耶律珠音笑着,对陆玖说话的语调很是满意和温柔,“而且性子也温和。”   叫一个大美人夸自己好,陆玖的脸上晕出几朵红晕。   她客气道:“王妃谬赞。”   “不是谬赞,是本来如此。”耶律珠音微笑,“你今年几岁?”   “十五了,出年过了二月初二就是十六。”陆玖回应着她的攀谈。   耶律珠音掐指算了算,脸上浮现欣喜:“那你的年纪倒是很相当。”   陆玖没明白她的意思:“……年纪相当?”   “我有一个儿子,今年也是十五,就比你大一点儿,他是正月初一生的。”耶律珠音看着陆玖叹道,“若我要有一个儿媳,也该是你这样的,只是你家人必定视你为掌中珠宝,未必肯配给我那儿子……”   陆玖一愣。   齐王妃的儿子……那不就是江殷么?   她和江殷……   陆玖赶紧轻轻甩了甩头,将脑海中的画面甩出去。   “话说回来,王妃今日是来找谁的?”陆玖淡淡笑一声,赶紧将齐王妃的话岔开,“王妃与我说一说,兴许是我认识的人,若是如此,我还能替您寻一寻。”   “啊,她啊。”耶律珠音咳嗽了两声,忍不住笑道,“她是宣平侯府的三姑娘,听说叫陆玖。”   陆玖僵住,看向耶律珠音:“王妃……找她做什么?”   耶律珠音淡淡一笑:“因为我在王府里总听我儿子提起这个姑娘的名字,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对女孩子上过心,我有些好奇是个怎样的女儿。找人打听之后,知道了宣平侯府的三姑娘,于是今日就想过来,试试看能不能碰见。”   江殷……背地里竟然时常在家中提起她?   听到这里,陆玖脸上的红晕更深。   连他的母亲都知道她了,可想而知是经常挂在嘴边。   耶律珠音温声询问她:“不知道你认不认识这位陆三姑娘呢?”   “我……”陆玖一时语塞,竟不知要怎么回耶律珠音的话。   这个江殷……   总在家提她做什么?   “这些时日,我发现我那儿子变了很多,不像从前一样总是无所事事、荒唐度日,竟然每日规规矩矩地去上学,回了家之后也总是在书房里窝着练字读书,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耶律珠音垂眸笑了笑,“听学里的先生说,我儿子这一切的变化,都是从那位陆三小姐出现后开始的,我觉得我儿子应当是十分喜欢这个姑娘,不然也不会做这些。”   耶律珠音并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眼前,陆玖听着这些话,却是沉默。   她回想起这些时日的江殷,的确变化很大。   “他的父亲与我关系生分,我呢?平日也疏于管教他。若是能见到这个姑娘,其实我很想谢谢她。”耶律珠音垂眸,轻轻咳嗽了两声,莞尔道,“我儿子脾气不好,但是人不坏,心地是好的。他朋友少,能说话的人其实不多,希望她能别伤他的心便好。” 第28章 陆玖的新亲事   陆玖听着耶律珠音的话, 过了好一阵方才回神。   她记得江殷曾与她说过,他的母亲齐王妃并不十分地照顾他,对他也是颇多疏远, 可耶律珠音今日为了见她竟然只身入宣平侯府来, 实在令陆玖有些惊诧。   耶律珠音所做的,与她从江殷口中得知的,完全不一样。   为何会如此?   陆玖将耶律珠音带到设宴的地方,恭敬道:“前面便是设宴的地方, 王妃往前走便会有人接待,我就送您到这里。”   耶律珠音回头,对着陆玖微然一笑, 正要往前离开的时候,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   “母妃?”   耶律珠音与陆玖俱是一愣,回过头去, 却见江殷与何羡愚、容冽。徐云知几人正从回廊的另一端走过来。   江殷今日换了一身月白的圆领锦袍, 胸口团着描金的祥云纹, 脚踩金边弹墨靴子,与素日一身红装的炸眼相比,这一身倒显得他隽秀温和了许多。   江殷似乎是没料到陆玖会与自己的母亲在一起, 目光当中也含着些惊异。   陆玖转过头,却见一旁原本笑着的耶律珠音面容沉下来,对着江殷这个亲生儿子的时候,脸上一丝笑意都无。   她面容原本就生得精致, 收敛起笑容之后五官线条变得尤为锋利, 眉眼淡漠清冷,隐隐透着锐气。   江殷与耶律珠音的容貌神态十分相似,这二人一看就是母子。   耶律珠音并没有回应江殷的那一声“母亲”, 甚至没等自己的儿子走上跟前,就与陆玖淡声道谢:“今日多谢姑娘送我一程,我便先离开了。”   “王妃……”陆玖还欲挽留,她却已经转身离开,徒留给陆玖江殷一道纤细高挑的背影。   江殷跑上前两步,刚停在陆玖的身边,却见耶律珠音的身影已经走远。   陆玖转过身,看见他的眼仁当中带着些失望的黯淡。   耶律珠音真的是个很奇怪的母亲。   从方才的对话当中陆玖其实能感受到,她其实很关心自己的儿子,但是不知为何,等江殷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却又变成这么一副冷漠的模样,似乎对自己这个儿子毫不关心,且并不想见到他一样。   何羡愚几人追上来:“殷哥儿!你慢点儿!”   江殷的目光一直深深注视着耶律珠音消失的方向,嘴角紧抿,双拳握紧,似乎带着一些不甘心。   何羡愚与徐云知三人站在他的身后,看着齐王妃的离开不敢多说话。   陆玖并不知道这对母子之间到底有什么隐情,她收敛心绪转过身来,轻轻拍了一下江殷的肩膀。   江殷望着耶律珠音方向的目光这才一动。   他转过身来,看向陆玖,勉强冲她一笑:“玖玖。”   “我们方才过去找到月知,月知说你陪着齐王妃来这边了,所以我们就过来找你。”何羡愚嘴里咬着小鱼干上前,笑吟吟道,“你们府里实在没什么可玩的,咱们出去如何?这几日乞巧节,街上可热闹。”   陆玖想了想,也觉得今日宣平侯府的热闹与她无什么关系,于是点头道:“也好。”   何羡愚欣然同意:“月知在前面等我们,这便一道过去吧,今日我瞧你的小兄弟也在,不如叫上他一起。”   “都行。”陆玖淡淡一笑。   何羡愚听见便高高兴兴拉上容冽与徐云知往回走,陆玖走在后面,同江殷并肩而行。   “你、你不讨厌我母妃?”走了一阵,身旁的江殷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陆玖。   陆玖转过头看着他,正色道:“王妃娘娘很是温柔和善,我为什么要讨厌她?我很喜欢她。”   江殷听见陆玖的话,松了一口气。   他脸上扬起了一些笑容,有些期待地问她:“那我母妃同你说什么了?”   “你回去问王妃不久知道了?”   “我母妃……”江殷的面容上却浮现出一丝难色,眼底带着些落寞,“我母妃不会告诉我的,她很少与我主动说话,她不喜欢我。”   陆玖想起耶律珠音提起江殷时温柔的神色,疑虑道:“身为人母怎么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江殷沉默,一时并没有说话。   何羡愚听见陆玖的问话,回过头来作证:“王妃娘娘从来不管殷哥儿,这是真的。”   江殷垂着眼帘,逞强地笑着点了一下头:“阿愚说的是真的,在王府里,我母妃从不管我的事。”   “不过这次真奇怪,殷哥儿。”何羡愚继续道,“王妃娘娘从来就不爱参加这些宴会,怎么今日倒特地过来了一趟?”   江殷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母妃很少来这些场合。”   陆玖在一旁听着江殷与何羡愚的对话,只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若是齐王妃真的对江殷不闻不问,怎么会说出方才的那番话?   只是这儿人多,陆玖想了想,还是之后单独把这话告诉江殷。   五个人沿着回廊往徐月知与陆镇所在的方向前去,走着走着,前头何羡愚几个人却忽然停了下来。   江殷停住脚步,拧眉问道:“怎么了?”   “殷哥儿。”何羡愚转头过来,面色不佳地看着江殷,“苏家的人也来了。”   听见“苏家”两个字,陆玖也有些微愣。   她抬头,就看见前方走来一众人。   苏凛走在正中间,旁边跟着几个内侍打扮的人,身旁还簇拥着陆家一众下人。   两方人马狭路相逢,苏凛也看见了这边的江殷。   宣平侯府与骠骑将军府的关系素来一般,陆玖没想到这次定亲宴上,苏家竟然也会出现。   而且苏凛的身边还跟着内侍,这就说明宫中也有贵人送贺礼而来。   宫中出自苏家的贵人只有一位,那便是如今在皇帝身边颇为得宠的苏贵妃。   苏家与苏贵妃,两份贺礼。   陆家与苏家何时这样亲厚了?   苏凛还是一贯的嚣张,见到江殷一行人便扬起下巴,冷哼了一声,目光轻蔑地看着江殷一众人。   “怎么在哪儿都能碰见他,晦气。”徐云知懒洋洋地吐槽。   苏凛瞪了他一眼,冷笑一声:“爷今日可是这儿的贵客,没空跟你们这些人一般计较。”   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落在陆玖的身上。   江殷下意识上前一步,用肩膀将陆玖往后拱开一步,把她护在自己身后,冷眼对上苏凛的目光,警告道:“滚开些。”   苏凛往后退一步,懒散地笑着,看了一眼背后神色警惕的陆玖道:“原来你就是陆家的三小姐,上次见面匆忙,没来得及与小姐好好说道说道。不过,也没关系,余生的时间很长,咱们还有机会好好相处。”   听到“余生”两个字,陆玖立即觉察到了不对劲。   她拧眉看向苏凛:“公子这话是何意?公子怎么知道我就是陆家的三小姐?”   按理说,她与苏凛只见过一面,苏凛应当是不知道她出身宣平侯府。   江殷的目光一时也阴沉下来,他盯着苏凛,眼瞳当中浮现出一丝厉色:“苏二,说话就好好说清楚。”   苏凛看着他二人警惕的神色反而笑了。   他目光戏谑地看着陆玖,微笑道:“怎么?看陆三小姐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   陆玖语气不善:“何事?”   苏凛笑起来:“之所以能认出三姑娘的样子,是因为早有宣平侯府的人给我送来你的画像。而贵府为何要送画像至我苏家?那自然是因为,贵府想要与我苏家结亲。”   “你说什么!?苏老二,你再敢胡扯!?”江殷一听到结亲这两个字,顿时伸手揪住了苏凛的衣襟。   一旁随行的内侍尖叫起来,赶紧叫跟随的陆家下人上前,想要将二人分开。   苏凛丝毫不怵江殷,反手也揪住了江殷的衣领,邪笑着道:“怎么?傻了?江殷你也不想想,就你这样的身世,哪家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你?我知道你喜欢她,可是你配不上她啊。”   苏凛揶揄地笑着,江殷听了反手就是一拳想冲着他的脸砸过去,却被一旁拉偏架的陆家人扯住。   苏凛喘着粗气往后退开几步,看见被众人拉下的江殷,理了理领口与袖口,冷眼看着江殷一笑,而后便转身朝着宴会的方向过去。   陆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如遭雷击。   这两个月生活平静,根本没有任何端倪显示出陆家想要将她许配给苏家的愿景。   她望着苏凛离开的背影,心里一团乱麻。   她方才推掉与江炜的婚约,陆家这么快就又想把她塞给苏家,竟然连画像都给了出去。   这究竟是谁做的?   是陆瑜跟魏氏,还是宣平侯的意思?还是说,是华阳长公主的意思?   可祖母从未着急她的婚事,陆元忠最新书画,也很少料理子女的事情。   那么,此事定然是魏氏做的主。   这些时日,陆玖对京师的一些事有所耳闻,苏凛这个人在京师之中的名声也并不好,算起来是个纨绔子弟,而且性格十分乖张。   若一定要在这个人身上找个优点出来,那便是他的出身。   苏家身为骠骑将军府,手握兵权,跟陆家这个空架子比起有过之无不及。   魏氏想要将她嫁给苏凛,多半只是看中了对方的家世,而成婚对象的人品如何,她则没有计较这么多。   这不是前出虎穴,又入狼窝么?   陆玖先是愤懑,而后则是不解,难道在魏氏看来,身为女儿所有的价值难道就只是嫁一个好男人而已?   那女人本身又算什么?   她正想着,身后忽然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三姑娘。”那个人恭恭敬敬地笑着喊了一声。   陆玖冷淡抬眸,看出是素来伺候在魏氏身边的人——保平家的。   江殷甩开一旁的陆家家奴,何羡愚上前将陆玖拉到身后,警惕地看着保平家的。   保平家的脸色有些尴尬,但还是对着陆玖福了福身,笑道:“夫人正派老奴去寻姑娘呢,没想到正巧碰见姑娘了,既然如此,请姑娘随我去一趟芳华院吧。”   “玖玖。”江殷拧眉看向陆玖。   陆玖轻轻拍了拍挡在自己身前的何羡愚,轻声道:“无妨。”说着,越过何羡愚站到了保平家的跟前。   “今日原本是二姑娘定亲的大喜日子,只是夫人挂念着三姑娘您的事情,是以趁着时机好,特意令奴婢请您过去一趟,想趁着今日当面说说话。”保平家的笑着对陆玖说道。   陆玖知道,魏氏一定是想趁着今日苏凛入府,让她与苏凛见上一面,好将亲事继续往下顺。   陆玖心想,也好。   有些事情的确应该赶快做个了断。   “我跟你走。”陆玖道。   保平家的脸上一喜,赶紧点头:“我这就带小姐过去。”说着往前,为陆玖引路。   陆玖转身看了一眼江殷,垂眸道:“今日可能要失约了,你们走吧,不必等我了。”   “玖玖……”江殷看着转身的陆玖,神色焦急起来。   何羡愚也有些紧张,捏着手里的小鱼干却没心情吃了:“陆家的人是打算把她配给苏凛么?”   “苏凛也配?”江殷攥紧了拳头,眼神阴戾下来。   他看着陆玖远去的身影,追身上去。 第29章 我,不需要夫婿替我撑腰……   魏氏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陆玖单独相谈, 连风莲也不让带,于是陆玖便让风莲暂且跟在陆镇的身边等着自己回来。   陆玖跟在保平家的身后往芳华院走。   一路上,保平家的一直笑着与陆玖说道:“姑娘不知道, 可有一桩天大的喜事要发生在姑娘身上。”   陆玖跟在保平家的身后, 听到这句话冷冷地笑一声:“哦?不知是怎样的好事?”   保平家的笑说:“是姑娘的亲事要择定了,夫人这两个月里,一直在替姑娘相看京中配得上姑娘的人家。夫人听说如今骠骑将军府的苏二公子如今与姑娘年纪相当,苏贵妃已经在替他相看亲事, 于是就想到他与姑娘正好凑成一对金玉良缘啊。”   即使陆玖心里已经猜到了,但听见保平家的把话直白说出来,她心中还是有些不适。   “苏家与我陆家向来没什么交情, 母亲怎么会想到要让我与苏家结亲?”陆玖清冷笑道。   “原也搭不上干系,只是夫人一直念着姑娘您啊,夫人怕您为之前与皇孙的婚事伤心, 所以就想着要为您寻一门新的好亲事。”保平家的脸上挂着谄媚笑意, 对陆玖道, “骠骑将军府在京师的门第可比咱们侯府还高,这桩婚事又是苏贵妃在帮着张罗,您若是将来成为苏家妇, 别说是您自己脸上有光,就是夫人和咱们也是跟着您沾光啊。”   陆玖静静听着,冷笑一声:“那我结这亲事,究竟是为我自己, 还是为你们?”   保平家的脸上笑容一僵, 随即赶紧圆场道:“……这不都是好的事么?哪能说得这么生分呢?”   陆玖冷瞥她一眼,懒得再说话,只朝着魏氏的芳华院走去。   至芳华院, 保平家的便带着陆玖往魏氏的正屋走去。   刚登上廊庑的台阶,站在滴水檐下,就听见正屋当中已经传来魏氏与人说笑的声音。   陆玖站在门前细听着,听出是苏凛在与魏氏说话,花言巧语似乎将魏氏逗弄得十分高兴。   陆玖收敛思绪,跟着保平家的往里走。   进正屋,魏氏在主位上坐着,底下苏凛正捧着茶盏与她谈笑。   陆玖进来并没看苏凛一眼,只是上前对着魏氏妥帖行礼,垂眸淡声道:“母亲找女儿有事?”   魏氏见到陆玖,抬眸瞥了她一眼,看见她今日穿着十分朴素并不打眼,心中便有些不高兴,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苏凛的表情。   就见苏凛坐在左手的金丝楠木椅子上,手撩开杯盖轻撇茶水上的浮沫,一边淡淡笑着用一双狐狸眼瞥着陆玖,脸上倒没有不悦的意味,反而带着几分探询。   魏氏再看了一眼陆玖,心中不悦更甚,只觉得她明知今日陆府开设盛宴,却还打扮得这么清素不惹眼,第一眼若是没叫苏家二公子喜欢上,那自己这些天往苏贵妃宫里送的那些“孝敬”不就都白费了么?真是个不懂事的。   不过好在她模样生得精致,虽然不甚妆扮,仍然能看出是个姿色绝顶的美人,应当能够让苏家二公子眼前一亮。   魏氏心中闪过无数盘算,接着换了一张笑脸,对陆玖充起一副慈母的面孔,说道:“玖儿来了?快,这位是苏家的二公子苏凛,他今日是特地上门贺喜你二姐姐的定亲宴席,还不快拜见二公子?”   苏凛似笑非笑地看着陆玖,等着她向自己问安。   而陆玖对魏氏的话充耳不闻:“母亲找女儿有何要紧事?”   苏凛没等到陆玖向自己心里问好,于是转过头去看着魏氏笑而不语。   魏氏脸上一时尴尬,看着陆玖语气加重了几分:“还愣着做什么?快给苏二公子行礼!”   陆玖端着仪态站在原地,根本没有要想苏凛行礼的意思。   苏凛其实知道,陆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他低头的,何况他对陆玖也没意思,他今日之所以对着陆玖说出那番话来不过就是看江殷在场。   上一次灯会上他便察觉出江殷与这个陆三小姐有所端倪,今日当着江殷说话不过就是想气一气他。   掐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苏凛站起身,对着魏氏一拱手:“苏某今日在贵府已经待得够久了,礼物和心意已经送到,就不再叨扰宣平侯夫人的清净,这厢先告辞。”   “苏二公子,这时辰还早啊,再坐坐吧!我受贵妃娘娘的恩惠,公子上门,我作为主母怎好不周全照顾呢?”魏氏一看苏凛准备走人,忙着急起身想要再挽留他坐一会儿。   今日这亲事都还没开始议论,人怎么能走呢?   “玖儿!还愣着做什么?快招呼苏二公子坐下啊!”魏氏是真有些生气了,连忙回头呵斥陆玖,要她请苏凛重新坐下。   陆玖听了魏氏的话,于是转过身来。   与此同时,江殷带着何羡愚容冽几人已经沿着墙根的大树爬上了芳华院正屋的屋顶,从那儿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屋内人说话的动静。   听见魏氏要陆玖招呼苏凛坐下,江殷的神情也有些紧张,不知道她会不会听自己母亲的命令。   屋子底下,陆玖转过身,看着苏凛目光冷道:“出门左转便有人领着苏二公子出府,慢走不送。”   魏氏原本还以为陆玖是要听自己的话劝一劝苏凛,没想到她倒是直接给苏凛指了一条出去的路。   苏凛侧眸看着陆玖,眉梢一动:“那就多谢陆三小姐指路了。”   “苏公子!”魏氏还欲挣扎。   看着准备离开的苏凛,魏氏好似看见自己碗中已经煮熟的鸭子长翅膀飞了起来。   苏凛是魏氏挑中的最佳女婿,在她看来,陆玖若是能嫁给苏凛,将来自己在华阳长公主面前就能有说话的地位。   华阳长公主的母妃本是先皇的魏妃,而魏氏的祖父便是魏妃的胞弟,华阳长公主算得上是魏氏的表姑母。   魏氏一族没落,魏氏这个落魄贵族出身的主母这些年来在华阳公主的跟前都毫无地位,混到如今生了一子一女,还是没有任何的话语权。   而丈夫陆元忠常年醉心书画与道教,一心在诗书神仙境界里钻研,与家事并不上心,更莫论给她这个妻子撑腰,所以魏氏只能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在儿女的身上。   如今一手养大的陆瑜已经成了皇孙妃,要是陆玖又能沾上骠骑将军府,在华阳跟前她就有了两位贵婿撑腰,在京师的贵妇们当中也能成为受众人艳羡嫉恨的对象,多么风光。   因此,现在看着这亲生女儿不识好歹的模样,她心里是又急又气。   可无奈,她就算再着急,也留不住苏凛。   只见苏凛轻描淡写地弹了弹衣袖上的细尘,而后转头朝着她微笑道:“夫人美意,想留苏某与三小姐说话谈笑,只可惜看来三小姐并无此意,苏某便先行告退。”   魏氏着急,又不想在苏凛面前失了分寸,于是强撑着笑容对他道:“怎会?苏公子误会了,玖儿方才回京不久,见着人还有些害羞,等坐下来,大家说说话便好了!”   陆玖听着魏氏的话,眉头皱得更深。   房顶上蹲着的何羡愚听见也忍不住小声道:“宣平侯府这夫人说的话真不像样,像是清倌馆里的人留客似的……”   底下苏凛转过身,看着魏氏挑眉道:“夫人有心,只可惜,贵府的三小姐许是已经钟意上了旁的人。”   魏氏一愣,还没明白苏凛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看见他已经转身离开,往芳华院的大门外走去。   等到苏凛离开,魏氏的脸色便彻底变了。   “把门关上,都出去!”魏氏呵斥屋中的下人。   保平家的带着周身的丫鬟们赶忙走出去,而后将正房的门掩上。   现在,屋中只剩下魏氏与陆玖两个人了。   魏氏气恼,转身坐下,看着面前的陆玖不悦道:“坐吧。”   陆玖没坐,只站在魏氏的跟前淡声道:“母亲有什么要交代女儿的便说吧,一会儿女儿还得去荣景院请祖母的安。”   魏氏见今日婚事没促成,心中原本都已有些隐隐地不快,现在又听见陆玖提起华阳长公主,心中不由得有一股邪火窜上来。   “荣景院荣景院!”魏氏实在忍不住了,恶狠狠地咬牙念叨,“荣景院的人就这么要紧吗?我是你的亲娘啊!你不念着我倒是念着荣景院的做什么!?”   陆玖对于魏氏的怒火无动于衷,淡声道:“荣景院内的人是女儿的祖母,祖母为长辈,做孙女的自然应当念着,母亲身为祖母的儿媳,不也应当念着祖母么?”   魏氏真想掰开这个亲生女儿的脑袋看看,看看她脑子里面究竟装的是些什么?   魏氏气得哽声道:“我是你的母亲,我怀胎十月生下你,母女连心,你无论如何也应该向着我才是啊!回来这段时日,我自认待你不差,也已经尽到了一个母亲该尽的责任,怎么你对着我老是这么一副疏远的面孔?荣景院的人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叫你这么心甘情愿地粘着她?”   “母亲慎言!”陆玖的面容沉肃,声音渐渐有些警告的意味,“祖母是这侯府当中最为年长之人,是女儿与母亲共同的大长辈,是先帝亲封的华阳长公主,母亲说话的时候最好放尊重些,否则叫下人听见传到祖母的耳朵里,母亲这个儿媳也难当。”   魏氏到底还是有些怵华阳的名声,听陆玖这般严肃提起,原先咄咄逼人的气焰顿时消灭不少。   她只觉得自己肚子里憋着一肚子火,这个宣平侯府的主母实在是当得窝囊!   原本主持中馈的大权叫华阳握着多年不放便也罢了,现在亲生女儿回来不帮着自己挤对华阳,还帮着华阳来恶心自己!   魏氏看着陆玖的冷淡,不由得就想起陆瑜的贴心。   到底自己养出来的,和放在贱人手中养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陆玖耳中听着魏氏口口声声母亲的责任,心中亦是十分厌恶。   魏氏对她真的好吗?   回到京师之后,魏氏虽然也想着要补偿她,但更多的时候,她总是在端水。   她希望自己这个亲生女好,却又舍不得一手养大的养女,因此对着她这个亲生女好的时候还要担心不被养女看到,免得惹养女多心伤心。   她顾念着养女不受伤,以为自己做到了平衡,做到了一个好母亲该做的,却没想到她这个亲生女看见自己母亲对自己好却还要偷偷摸摸,心中又会是何种感受?   再者,经过上京的那个梦境,与这几个月的相处之后,陆玖很敏锐地发现了魏氏其实是一个敏感自卑,且只爱自己的人。   她母家没落,因此在陆元忠与华阳长公主面前全然没有说话的底气。   魏氏只想在华阳的面前说得上话,甚至于,她想要踩在华阳的头上,成为宣平侯府说一不二的人。   因此,谁对她有好处,她就捧谁。   江炜既然喜欢陆瑜而不喜欢陆玖,她就干脆顺水推舟成全陆瑜,让陆瑜对自己感恩戴德,成为皇孙妃之后为自己撑腰。   而现在,她又把主意打在了自己的头上。   想到这里,陆玖就觉得,这样的母爱,要它何用?   她根本不屑与陆瑜争这所谓的母亲。   因为不管是她,还是陆瑜,她们二人在魏氏的眼中其实都不过是一颗未来可以协助她的棋子。   她的人生价值在魏氏的眼中,就是嫁人,嫁个高门,而后回过头来用夫家的权势襄助她这个母亲。   至于女儿的后半生幸福美满与否,能美满自然是好,若是不能,只要这婚事能为她这个母亲好,那也只有辛苦女儿,委曲求全一下了。   而华阳公主,虽然她亦是一个强势的长辈,可是对着陆玖的这个真心喜欢的孙女时,她还是会耐心地询问她的喜恶,鼓励她的兴趣,支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就像华阳轻而易举地便发现她不喜欢吃甜的,而魏氏对她的习惯却一无所知,还自顾自地认为所有的女孩儿都应该喜欢吃甜食。   综上,魏氏所做的一切在陆玖看来,不过就是自我感动。   打着为她这个女儿好的名义,做对自己有益的事。   陆玖收敛起心绪,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看向魏氏。   “母亲到底要说什么?说吧,女儿听着。”陆玖看着魏氏的目光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渐渐地不带感情。   魏氏也稍微冷静了一下,呷了口茶,脸色微愠道:“想必你心里也已经有数了,我今日叫你过来的意思,就是想让你与苏家二公子见个面。若是双方都有意的话,你的亲事也好尽快定下来。”   “苏二公子出身骠骑将军府,是速大将军的次子,虽然是庶子,但是身份也十分尊贵,很得大将军和他姑母苏贵妃的喜欢。苏二公子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但是身子不好,想来不日也是这位二公子继承爵位,你嫁过去以后,来日可就是苏家的主母。”   魏氏看着陆玖,口气里带着诱惑:“母亲在京师遍寻上下,也十分心疼你,想着若是要给你再择一位夫婿,自然也是与皇孙殿下旗鼓相当,所以挑中了苏二公子苏凛。苏凛少年英杰,容貌也生得俊朗漂亮,与你年华正当,母亲这些天还专门为你入宫去见了苏贵妃,苏贵妃见了你的画像之后也十分喜欢。你与苏家把婚事定下,将来倚靠苏凛,不会吃亏的。”   陆玖静静听着魏氏的话,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可是母亲没听说过苏凛的人品么?他在京师当中可是有名的纨绔,祖母若是知道母亲的意思,未必会答应将女儿嫁给苏二公子。”   魏氏脸上的神色一僵,立即板脸说道:“这传闻怎能听信?再说了,这男人嘛,年轻的时候确实是会……会喜欢玩乐,等成家之后就会收心的,忍一忍也就是了,以后会好的。”   陆玖心中原本对魏氏的一丝好感彻底消散。   她彻底懂了,自己跟魏氏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情面可留。   “忍?”陆玖笑了,“若是早知道婚姻不幸,不结这亲不久好了?何须结亲之后再忍?母亲,您为女儿择定的这婚事,究竟是对您好,还是对女儿好?女儿现在可真是看不明白了。”   魏氏心虚,立即拧眉道:“自然是为你好了!那苏家公子哪点儿不好?嫁给他以后,万事有夫婿为你撑腰,你到时候高兴还来不及,哪儿来这么多言辞?”   “哦,我懂了。”陆玖面不改色,淡声道,“原来娘也是一片苦心,怕我今后无人撑腰。”   魏氏一怔,没明白陆玖话锋一转的缘由。   但马上,陆玖眼睫一抬,一双凌厉的眉眼直直地看向了自己,就听见她声音冷淡而坚决道:“娘大可不必为女儿担心,女儿从来就没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   “你……!”魏氏气噎,没想到陆玖竟来了这么一句。   陆玖没等她开口,便淡笑一声抢过话头:“若是婚后真能靠夫婿撑腰,母亲现在也不会是这境况吧?母亲连自己的夫婿都靠不住,又何谈来指教女儿找一个夫婿做依靠呢?若是夫婿能倚靠,那为何这么多年来,父亲对祖母代掌中馈无一异词?为何从未见父亲出头替母亲说话?大周盛世,天下大道至多,女人也并非只能在后宅等着旁人来喂养,我是人,并非供人把玩的金丝雀,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嫁人?为什么我就一定要等着男人来救我为我撑腰?我自小在益州独自长大,这些年靠自己也一样过来了,我,不需要夫婿替我撑腰。” 第30章 玖玖,抓紧我的手,跟我……   魏氏听了陆玖的话, 气急反笑。   她指着陆玖,怒意汹涌地道:“我都是为你好,你竟然还敢说出这样的话?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了!?为什么要嫁人, 因为你是个女人, 是女人就没有不嫁人的,你不嫁人,下半生孤独终老么?到时候谁来养你?”   陆玖听着魏氏的话,忍着怒气, 一字一句道:“人,既然生了双手,那就是用来养活自己的。女儿的下半生不必母亲担心, 母亲只需要好好颐养天年,照顾好自己就行,不要对女儿的事情多加干涉。”   魏氏气急了:“你是个女人!你不嫁人, 难道你要出家!?”   “女人不嫁人就非得出家?”陆玖挑眉, 平心静气道, “我是女人,但也是人,有自己的喜恶, 有自己的志向。比起嫁人,我到宁愿多在学里读几本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些, 哪一桩不比嫁人来得让我痛快?有些人连自己的丈夫都依靠不住, 还要妄想劝说别的人也与她一般依靠男人为生么?”   魏氏听着陆玖的话,如同被人用针扎在心口上。   她想跳起来指责陆玖的话是胡扯,但她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肯定着, 说道:她说的话一点儿错也没有,你的确是倚靠着丈夫。   魏氏觉得心虚,可是转念一想,她又怒声道:“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谁家的女子不是依靠夫婿!?你喜欢读书,可读书都是男人们的事情,你是女人,你做不到!”   陆玖平静地看着魏氏,这一刻,她知道自己与这个母亲之间已经没什么母女情分可讲了。   在魏氏的眼里,服从依附于男人已经成了一种天然的习惯,她做不到不依附男人而生存,所以断言所有的女子也与她一样,要敬仰着“天”——男子。   陆玖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她看着魏氏,心灰意冷。   最终只淡声说道:“母亲,读书从来不只是男人的事,这世上的很多事,都不止是男人能做的事。”   “苏家二公子这门亲事,我是不会结的。”陆玖看着魏氏,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定,“女儿不愿自己的人生受他人摆布。”   魏氏听到陆玖冷静的话语,却不知为何更恼怒了起来,她像是一头失了智的母狮子,扬起爪牙来对着自己的女儿舞去:“我是你母亲,我生下你,你自然是我的!连我的话你都不肯听了么?你一个小小女子,能有多大的能耐?你还能把这天下的男人都踩下去?”   她一手抓住了陆玖的胳膊,拽着她要出正屋大门:“不行!苏家二公子就是最好的!这门婚事我看好了,你赶紧随我去给苏家公子道歉!与他好好说几句话!”   “我不去!我说了我不去!”陆玖没想到魏氏气急了真会直接用蛮力拉扯自己,她伸手想推开魏氏,却没想到就在母女二人纠缠的途中,原本紧闭的大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   魏氏愣了,陆玖也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抬起头去看,就见两扇被踹开的大门之外,何羡愚跟容冽站在门前,而后在房檐之上,江殷的身影骤然跳下来,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陆玖的眼前。   “……你们不是已经走了么?怎么在这儿?”陆玖看着眼前的一众朋友,简直不可思议,她以为他们早已经离开了陆家,却没想到他们这会儿竟然从芳华院的屋檐上跳下来。   魏氏看着这一群凭空出现的少年们,显然也愣住了,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抓着陆玖,松手指着江殷惊诧万分道:“……齐、齐王世子!?你怎么在这儿?”   江殷从天而降,甚至还没等魏氏的话说完,便目光紧锁陆玖,看着她直直地冲上前来。   “跟我走!”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陆玖甚至还没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的身体已经跟随着江殷不由自主地往门外跑去。   那一刻,时间好似流淌得十分缓慢,她被江殷牢牢地拴住了手腕,跟在他的身后往正屋的大门外闯去。   魏氏惊叫起来:“快!快来人!有人擅闯芳华院!”   外头的婆子丫鬟听见魏氏的呼喊声,立即前仆后继地冲上来挡在江殷陆玖的身前,不放他们二人离开芳华院。   “快叫家丁们来!快!”保平家的在惊惶当中大声呼喊,紧接着就有丫鬟们匆匆跑了出去,叫外院的家丁们进来捉拿江殷一行人。   “殷哥儿!你带着陆玖快跑,我们在后头给你把人挡住!”何羡愚高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靠你们了阿愚!”江殷没有回头,只抓紧了陆玖的手腕往前闯去。   陆玖被他牵引着往前,只见他蛮横地替她踹来了试图挡在身前的婆子丫鬟们,然后一脚蹬开了芳华院的大门。   陆玖的雪白的裙裾在奔跑中被风扬起,如同天上的烟霞。   不知为何,看着江殷带她奔逃离开芳华院,她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反抗的勇气。   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忽然地张开手,一把死死地握住了他的掌心。   她的手指像是锁一般,将他的手牢牢地扣紧。   江殷感受到手心的温度,刹那回过头去,就看见跟在身后的陆玖对他漏出发自真心的笑容。   看见她的笑脸,他更坚定了自己今天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于是,他更加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带着她冲破婆子丫鬟们的重重阻挠,朝着宣平侯府大门的方向跑去。   江殷等人举动很快就惊扰到了府中的家丁,外院的侍卫涌进来,很快就挡住了江殷跟陆玖的去路。   可江殷丝毫没有害怕和退却,他扣紧了她的手,带着她从女眷们宴会的地方穿过,从一堆堆纱罗珠翠当中闯过,一路惊起女眷们的惊呼。   “站住!站住!!”身后从外院而来的侍卫们提着长.枪追赶在江殷陆玖二人的身后。   宴会之中,陆瑜原本正与江炜一处,对着前来恭贺定亲宴的客人们谈笑风生,却忽然看见江殷牵着陆玖的手从人群当中快速穿过,惊起一片呼声。   江炜看到跟随江殷闯过人群的陆玖,忽然愣了愣,而陆瑜也没想到陆玖竟然会同江殷在一起。   “炜哥哥……”陆瑜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江炜。   而江炜的目光却全放在远去的陆玖的身影上。   众人都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侍卫们追随着江殷陆玖远去。   在一片喧哗议论声中,江炜却迟迟没有回过神。   陆瑜有些紧张,于是又唤了他一声:“炜哥哥,你怎么了?”   江炜这下方才回过神来,他慢慢地收回视线,摇头道:“没什么?”   “你看见什么了?”陆瑜见他神情古怪,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他看见什么?   江炜愣了愣。   方才陆玖跟随江殷从他身侧跑过的时候,他看见了陆玖面孔上的笑容。   江炜不知道这其中事先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他看见陆瑜跟在江殷的背后飞跑,裙裾飞扬飘过他眼前,他看见她的脸上挂着笑容,十分畅快淋漓的笑容。   她对着他从来都是冷脸沉默,为什么跟江殷在一起,她却能笑得如此真诚,如此发自内心?   她与自己退婚之后,看着自己与她的姐姐定亲,为什么她脸上一点儿悔意都无?   江炜只觉得一种奇怪的情绪在胸腔肺腑中蔓延,说不清是嫉妒还是憎恨。   他转眸看向自己身旁一脸担忧的陆瑜,心中却已经十分平静,不像从前得不到她时那般抓心挠肝的难受。   江炜甚至在想,今天应该站在他身边的,难道不是陆玖么?   那边,陆玖跟在江殷的背后,外院阻拦的侍卫已经越来越多。   即使面对数倍的人,江殷也从未有一刻放开过她的手。   他带着她往外跑,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猛气势。   宣平侯府的这些家丁不过是寻常人,并没有习过武,只凭着人数与蛮力想要阻挡江殷的脚步。   他们根本就拦不住他。   江殷抓着她的手,长腿一蹬径直踹开一个挡在面前的侍卫。   侍卫往后飞去,顺带扑倒一个冲上来的人。   他握紧了她的手,往前冲出宣平侯府的大门。   刚踏出大门,江殷将手指凑近唇边。   陆玖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听见江殷吹响了一声极为响亮的口哨。   那口哨声带着特定的旋律,声音刚落下,应声就听见远处一匹骏马传来嘶鸣声。   陆玖循声望去,就见到不远处拴着群马的荡绳附近,忽然闯出一匹毛色黝黑发亮,头扎红缨的骏马。   那匹黑马健壮高大,纤长有力的四蹄撒开,听见江殷的口哨声如同听见了召唤,朝着她二人的方向奔来。   就在黑马奔向二人身前的一刹,背后宣平侯府的侍卫也追了出来。   江殷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追兵,忽然对陆玖道一声:“得罪了!”   陆玖还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江殷的双手忽然从后掐住了她的腰,而后竟是直接将她高高举了起来。   陆玖心中一紧,低下头去,竟然见到自己双脚离地,如同拦腰搂一个布娃娃一样,被江殷直接搂了起来。   “踩着马镫上去!”江殷在后喊了一声。   陆玖猛然点头,聚精会神一把抓住了马鞍,然后踩着马镫翻身爬上去。   她刚爬上马背,一阵风起,就看见江殷抓着缰绳径直翻身上马,直接坐在了她的身后。   他牵着缰绳把腰间的马鞭抽出来一扬,骏马应声激动地扑腾起前蹄。   陆玖惊呼一声,只感觉自己整个身子在往马背下滑落,慌忙之中赶紧伸手抓住了江殷的胳膊。   江殷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但身形已经具有了成熟男子的雏形,陆玖摸到他的手臂,隔着衣料都能感触到他用力抓着缰绳时一块块肌肉的形状,那是力量的象征。   “别怕,我在你背后!”江殷双手环着她,一甩缰绳。   马儿应声往前奔腾而去,陆玖侧眸,就看见陆家的家丁们渐渐被甩在身后。   “别往后看,往前看啊。”江殷护着她,在她耳背之后笑着说。   江殷的缰绳一甩,銮铃“当”的一声作响。   少年郎纵马极快极嚣张,快到连风都要追在他们的身后跑。   陆玖转过头往前,就见到两边的街景迅速后退,风迎面吹来,从她的衣襟里灌进去,吹得她的眼睛几乎都快睁不开,吹得她与江殷二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那一刻,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与自由之感,只觉得自己的脊背上宛若生出了双翅,下一刻就将踩云踏月,追风而去。   *   陆玖不清楚江殷究竟要带自己去哪儿,只跟着他策马越过几乎大半个凤鸣城。   陆家追出来的家奴原本还能勉强跟在二人背后,可江殷实在狡猾,他熟知京师的每条巷陌,便带着那些家奴绕圈。   没过多久,陆玖再回头看的时候,原本跟在身后的人已经全然不见。   江殷扭头见人已经甩得差不多了,于是勒紧缰绳,勒令骏马放慢了速度。   陆玖看着周身的街景,感觉有些陌生:“这是哪儿?”   江殷没回答,只是从马上跳了下来。   他牵着缰绳,让她只身坐在马背上,而后回头过来,冲着她一笑:“别担心,总之还在凤鸣府里。”   陆玖坐在马上,淡淡点了点头。   如今已是乞巧节,凤鸣府的衙道两边热闹非凡,来往车马川流不息,放眼望去全是绮罗新衣、笑容满面的百姓。   已经是莲花盛放的季节,满街上有许多穿着彩衣的垂髫小儿手捧着新摘的莲叶与莲花叫卖。   江殷牵着马往前走,小心地打量着陆玖的神情,他想了想,遂牵着马匹停在一处卖面果子的小摊前。   马停下,陆玖抬头看过去,正见面前有一个不大的摊子,上头摆着许多形状各异的精致果食,有笑脸娃娃模样的,有莲花模样的,还有做成猫犬的,看上去小巧可爱。   摊主是个花甲年纪的老头,正坐在背后将刚做好的面果子摆出来。   江殷从怀里掏出几文钱,伸手递给坐在摊位里的老头说道:“要一个果食将军。”想了想,又补充道,“还要做一个小姐模样的。”   陆玖坐在马背上,看着江殷身前小摊上活灵活现的各色面果,倒觉得有些新奇。   卖面果子的老头笑吟吟地接过江殷的钱,连忙点头,又问道:“那小姐要做成什么模样的?”   江殷似乎想到了要做成谁的模样,可是又没好意思说,只红着脸,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马背上的陆玖。   老头顺着江殷的目光看过去,看见马背上坐着的人,立即就明白了少年的意思。   老人没说话,低下头一笑,开始做手中的面果子。   陆玖看着老人做,也有些好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双灵巧的手。   不一会儿,两个面果子就做了出来。   “小郎君拿好,一共两个。”老人笑着捏着竹签,将两个面果小人交到江殷的手上。   陆玖坐在马上一低头,就见马下的江殷将两个面果小人举在了她的面前。   面果小人做得十分的精巧,鼻子眼睛栩栩如生,真有几分人的灵气在其中。   一个小将军,一个漂亮小姐。   “喏,给你。”江殷举着那两个小面果人,站在马下望着陆玖。   少年人清亮的眼底荡漾纯质的笑意:“玖玖,开心点吧。” 第31章 乞巧节,江殷,陆玖,藕……   两个小面人摆在自己的眼前, 陆玖迟疑了一下,不知要不要接过。   江殷看她怔着没动,还以为她不喜欢这个, 遂又摇了摇手里的两个面果人:“你不喜欢?”   陆玖看着他手中那两个面果人, 一个小将军,穿着一身银铠甲,手里还握着一杆红缨枪,眉宇英气, 虎虎生威。   而小将军旁的小姐,穿着一身蓝色的诃子裙,手挽披帛, 鸦青的发丝绾成少女的模样,鬓角还带着一朵白栀子花。   那个浓眉大眼的小将军,怎么看都像是江殷, 而一旁那个容貌精致的小姐, 怎么看都是陆玖通身的打扮。   卖面果的摊主老头尽是直接照着他二人模样做的。   眼前的两个小面果人, 简直就像是缩小版的她与江殷。   江殷心中也拿不定主意,看陆玖不说话,他害怕她拒绝自己, 于是干脆蛮横地伸手,将小将军与小姐尽数塞到了陆玖的手掌心当中。   “算了,反正也都是买给你的,你拿着吧。”江殷将面果人塞到她的手里, 便牵马带着她继续往前逛。   江殷牵着马, 回头看马背上的陆玖一直拿着两个面人看,以为她不知道这可以拿来吃,于是耐心道:“这种面果子使用面混合油和糖一起做的, 不是光拿来看的,可以拿来吃。”   陆玖看着手中的“陆玖”和“江殷”,吃自己,她下不了口,吃江殷……   她更下不了口。   总觉得怪怪的。   江殷见她犹豫不决,于是长臂一伸,随手从她手心里取了一个面人:“那我吃这个,你吃剩下的。”   说着单手将面人凑近唇边,张嘴就要咬那面人的半边胳膊。   “不行!”陆玖看见他张口,忽然激动地扑身抢回他手中的面人。   江殷一张嘴扑了个空,回头无辜地看着陆玖。   陆玖护着那个刚抢回来的小姐,不情不愿地将手里的小将军递了出去,干声说道:“……你吃这个。”   江殷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小将军,笑眯眯地说:“好,你给我吃哪个,我就吃哪个,都听你的。”   说着血盆大口一张,直接咬了半个小将军,一边吃还一边笑着点头,含糊不清地呜呜称赞:“嗯!好吃!”   陆玖看着他手上那个只剩一半的面果将军,又回头来看着手里还完好无损的面果小姐,垂眸摇头叹了口气。   江殷低头咬光了剩下的面果子,而后将手中的竹签随手一扔,回过头来茫然地看着陆玖:“你不吃?”   听到他说这话,陆玖方才垂眸,小心翼翼地咬了一点小姐的“衣袖”吃。   面果子确实好吃,又软糯又甜,咬在口中像是蜜糖化在嘴里。   陆玖原本不忍心吃掉“自己”,可是没想到这东西入口这样好吃,于是也忍不住,终于对“自己”下口了。   江殷牵着黑骏,走在她的身旁。   他看着她一口一口吃面果子,脸上的笑容满足幸福:“怎样,我说好吃吧?”   陆玖这才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她将吃光的竹签捏在手里,转过脸去轻轻咳嗽了一声:“……还行吧,勉强能吃。”   江殷看着她笑,不说话。   “不过话说回来。”陆玖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转过脸来看着江殷,“以后再吃面果子,不许做成我和你的样子。”   “为何?”江殷不解。   “不吉利……”陆玖道。   “这有什么不吉利的?”江殷却朗声笑起来。   陆玖听着他的笑,有些严肃起来:“你把自己的样子做成面人,然后再拦腰一口咬掉半边身子,不会觉得征兆不详?”   江殷却满不在乎,反而还笑着逗她道:“那你方才不也把‘自己’吃了?还吃得挺干净。”   “我……”陆玖有些语塞,她瞪了一眼江殷,想出辩解的话来冷声说,“我也没像你一样,一口拦腰斩断自己。”   “原来你怕这些?”江殷笑容越发爽朗,他摇头得意道,“你别怕,这些都是假的!再说了,我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要是真有这些神明鬼怪,为何我长到如今这般大,从未见过他们庇佑我伤害我?天下伤人的只有人,我不信鬼神,我只信自己手里的刀剑。”   陆玖听着他的话,沉默了一阵:“……只信自己手里的刀剑么?”   “如果非要再信奉什么的话。”江殷侧目看向她,“将来,或许还会有一个你吧。”   陆玖的脸倏尔晕出朵朵红晕,她立即拧眉呵斥道:“又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那就交给岁月去评判。”江殷牵着马,带着她逆着人流走,兴奋地说道,“我想到一个好去处,跟我走!”   没等陆玖回答,他便牵骏马,带着她往前走去。   看着牵马背对自己的少年身影,陆玖垂眸,眼底留存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温柔。   虽然这个少年莽撞气盛,做事总是冲动不计后果,有时候行为举止粗鲁得让她有些无可奈何。   但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那么心安。   就像方才她与魏氏争执不下之时,他从天而降。   没人知道,他看着她目光坚定地伸出手,对着她言辞铮铮地说出那句“跟我走”的时候,她的心底一下子就被注满了勇气。   *   陆玖并不知道江殷究竟要带着她去哪儿,在穿越了半座凤鸣府之后,二人终于在一处码头边停下。   天色已经渐晚,夜幕笼罩。   今日乞巧节,凤鸣府明灯三千,河道两岸灯火彻夜不熄,斑驳的光影投在河面上,折射出波光潋滟。   有结伴同行的男女在河岸两边放出莲花灯盏,灯光点点。   宽阔的河道上不时穿过装饰辉煌的画舫,船舷上文人骚客展扇笑叹,画舫当中的歌姬引吭高歌,声如莺啭。   江殷叫黑骏停住,而后对着马上的陆玖伸手,扬眉示意道:“下来,我们到了。”   陆玖伸出手,他便紧紧握住,将她小心地从马背上带了下来。   她站定之后,江殷便转身冲着码头上的一个船夫招手:“船家!”   陆玖牵着黑骏的缰绳,转头便看见江殷冲着岸边的一个船夫过去。   她蹙眉看着,只见江殷与那船夫笑着说了几句什么,而后从怀里掏出了钱,船夫眉开眼笑,赶紧点了点头。   船夫点头之后,江殷便兴冲冲地回过头来,冲着陆玖挥了挥手:“玖玖,过来吧!”   陆玖牵着江殷的马,疑虑地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   “我们要乘舟?”陆玖看着那船夫站在一叶乌篷小舟前,将舟撑到了靠岸的地方。   江殷顺手自然地抓过了陆玖的手腕,回眸兴冲冲地说:“是。”   “那马呢?”陆玖还攥着手里的缰绳,怕江殷的马跑了。   江殷爽朗大笑起来,摆手道:“你不用担心风驰,它很有灵性,只听我的,它只要听见我的哨音,就会从河岸上跟随上来。”   “马在城里乱跑会不会伤到人?”陆玖听了并不放心,江殷的这匹马是一匹烈性马,一蹄下去是能踩伤人的。   没想到江殷听了她的话却是大笑起来。   “谁说我们要往京城里走了?”江殷挑眉看着她。   “难道我们要出城?”陆玖拧眉更觉不可思议。   江殷欣慰点头:“聪明。”   “可是……”陆玖有些犹豫,总觉得天色晚了以后出城还是不安全。   江殷却等不及她的可是说完,不容抗拒地抓住了她的手,笑着道:“别怕,有我在!”   说着,带着她径直往乌篷小舟上走去。   “慢点。”   船夫在前稳着船,江殷则一手托着她,将她小心翼翼地护上了小舟。   陆玖提裙踏上乌篷小舟,转头看了一眼江殷,他也跟着她跨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盏明灯。   乌篷船确很小,宽度只够并排坐下四个人。   江殷上船动作很大,一时小舟晃荡起来,叫陆玖赶紧伸手抓住了船舷。   岸上的船夫将一根细长的船篙递给水面上的江殷,笑道:“小郎君自便。”   “多谢。”江殷放下灯笼,接过船篙,对着船夫一笑。   陆玖突然才意识道:“不用人给我们撑船?”   “不用,一切有我在。”江殷高挑的身形立在船舷上,听见她的问话于是回过头来,少年郎一笑,风姿迢迢。   他骨节分明手指纤长的手握着船篙,将它插.进河水当中,蜻蜓点水地一碰,他们二人身乘的乌篷小舟便如同一片柳叶,顺着潋滟的江水朝水门的方向飘远。   陆玖原本还有些不放心,不知江殷究竟会不会撑船,但见他动作熟稔,于是渐渐安心了下来。   船篙划过江水,水声弥漫在耳边,陆玖掌灯坐在船篷下,举目眺望京师夜色,而江殷立在船舷上,撑篙行舟。   乌篷舟顺着水门往外流去,不时还能看到从水门外进入凤鸣府的船只,船上都点着灯火,亮子油松将船身附近的水面照耀如同白昼。   陆玖听着静静的流水声,不知不觉间便同江殷出了水门,来到城外的河道上。   江殷一边撑船,一边对着左手江岸上吹了一声在宣平侯府门前吹过的哨音。   那哨音刚落下,就听见岸上一声骏马嘶鸣。   陆玖循声望去,就见到与船只平行的江岸上,风驰腾蹄踏着重重尘沙,身姿矫健飞跃一道栅栏,追随他们行舟的方向而来。   它的鬃毛很长,跑动时被风吹扬起来,像是美人被吹散的长发。   它快似一道黑色的闪电,呼啸着追上的他们的乌篷船。   真野的一匹烈马,陆玖看着飞驰而来的黑色骏马心中叹道。   江殷立在船头上,看着风驰,脸上的笑容骄傲起来,又吹了一声哨音。   岸上的烈马像是感应到主人的召唤,兴奋地腾起双蹄一跳。   江殷看着它眼中充满了自豪,紧接着便回过头来看向陆玖,眼神炙热骄傲:“你看,我说了它会跟上来,不用担心它。风驰是我在蛮真的时候救下的小马驹,被我亲手一点点养大的,将来就算我马革裹尸,死在人堆里辨认不出模样了,风驰也一定能从人堆里把我找出来,背回去。”   江殷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坚定,面容自信,看着岸上奔腾的黑骏马满脸荣耀骄傲。   陆玖听了他的话,却是一愣。   她紧接着皱眉,连忙训斥:“你说什么呢?大周盛世,海晏河清,怎么会需要儿郎们马革裹尸?”   河上风很大,江殷鸦青的头发被风刮乱,他的衣袂飘在风中像是一面旗帜。   他转过身来,言笑晏晏地对她说:“谁知道呢?若是天下真的已经海晏河清,我父王也不会常年苦守燕云山脉下,我母亲在京师当中应当也不会遭受白眼。”   说着手里船篙一撑,继续带着她往前。   陆玖听着他的话,心底微微触动。   她想了想,垂眸说道:“你说得也对,在天子脚下看天下,自然是觉得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一顿,又问,“那你以为,怎样的世道才算是真正太平?”   江殷撑着乌篷船,沉默了一阵,似是很认真地想了一想,而后说道:“应当是……没有人再把别的人当异类看待的世道。”   陆玖一怔,抬头。   江殷回眸看着她,笑得纯稚:“我可没什么广大的胸怀想象,我只想……我只想将来的世道上,蛮真人不会再痛恨周朝人,周朝人也不会再厌恶蛮真人,我只想他们把所有人都当做‘人’来看待。”   陆玖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   江殷挠头笑道:“那样的话,将来我母妃应当能过得好一些吧。因为我经历过,我知道我这种人的童年不好过,所以我倒是希望将来和我身世相同的人,能过得好一点。”   陆玖看着他的笑,不由得侧眸,也无奈地轻笑了一声。   “我们到了!”她刚垂头,就听见船舷上的江殷颇有些兴奋地唤她,“你看!”   陆玖收回视线,目光汇集往前看去。   蓦然,忽见到船只不知何时竟然行驶到了藕荷深处。   莲叶田田,目光所过之处皆是接天的莲叶,一支支亭亭净植,不蔓不枝,足足有半个人高。   盛夏星空下,远处的启明星闪耀。   此处离凤鸣城门已经很远,周围僻静,江殷站在船舷上手握撑篙,别开行舟两侧盛放的莲花同莲叶,将乌篷船驶进了藕花深处。   藕花深处藏着生灵,少年郎的船桨拨开盘盘碧叶与丛丛莲花,一不小心便惊起一滩鸥鹭争渡。   陆玖提灯坐在乌篷边,举目看着鸥鹭张开雪白的双翅从水面掠过,留下圈圈涟漪后消失在远山苍茫暮色的尽头。   藕花之中,除了星光,最亮眼的便是她手中的这一盏花灯。   提灯映莲华,眼前万物皆空,好像只剩下这接天的碧色莲叶。   她从未见过开得这样繁盛的莲花。   这里的莲花与她在莲清宫荷香宴上见到的不同,莲清宫的莲花经过宫人的精心修剪打理,而这里的莲叶却是野蛮生长,虽然不如宫中的精致,但是却有一种坚韧的生命力。   江殷将乌篷船停在藕花深处之中,将手里的撑篙轻轻放好,而后探身,折了一支还未开放的莲花花苞。   “我给你变个戏法。”他拿起那只未曾盛开的莲花花苞,然后用手在花苞外扭了几下。   陆玖将手中的灯提上江殷身边,就看见在温暖的烛灯下,那只含苞待放的莲花忽而花心松动,很是听话的顺着江殷的手徐徐盛开。   花瓣次第绽放,一瞬间,陆玖便闻到新开莲花的清香,那令人舒爽的香味令她忍不住翘起了眉梢。   江殷执莲坐在她对面的船舷上,然后将这一支芙蓉递给她。   陆玖提灯映照少年郎容颜,他眉目隽秀,琥珀色的眼底清亮,宛如流淌着汉川水。   “喏,接着啊。”他眉梢一挑,朝着她摇了摇手中的芙蓉花。   她伸手接过芙蓉,捧了满怀芬芳。   而后她浅浅抬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闪烁。 第32章 玖玖,你要相信自己是最……   “江殷,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陆玖垂眸逗弄着怀中莲花的花瓣,忽然轻声地问了一句。   江殷坐在她对面的船舷上,听到这句话愣了愣。   此刻星光璀璨, 星光之下, 入眼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莲花海,乌篷船停在这一片花海中央,风吹过来,身边的净植轻托着莲花微微摇摆, 送来一阵凉爽。   他和她面对面坐在小舟之中,谁都没有再说话。   江殷从船舷上走下来,而后径直躺在了小舟上。   他双手盘在脑后当做枕头, 修长的腿交叠着,脚尖还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晃动。   静谧的藕花深处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仙境,将他二人环抱在其中。   江殷面容平静地看着天穹上一闪一闪的星子, 纤长的睫毛一眨一眨, 琥珀色的眼仁倒映了浩瀚的星河。   “对一个不好也许需要理由, 可是喜欢一个人,对一个人好,我觉得不需要理由。”静谧的小舟中, 江殷躺在她的身边静静说道。   陆玖坐在他身边,手里挽着一支莲花,身旁摆着忽明忽暗的灯盏。   “我讨厌一个人好像可以找到很多的理由,但是喜欢一个人就很简单。”江殷仰头看着星空, 轻声道。   陆玖愣了愣, 而后摇头淡淡道:“……你做人还真简单。”   “人活着,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 那我自然选择开心简单地活着,不给自己多寻烦恼。”江殷侧过头来,看着她笑眯眯地说道。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撑着身子坐起来,然后看着她很高兴地说,“今日你跟你母亲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你不提我倒是忘了。”陆玖打断了江殷的话,没目光一寒盯着他说,“约法三章以后我记得我还加了一条,你不可以随意再爬我家的院墙,你是不是又爬了?”   江殷脸上的笑容一时卡住,眼珠子一动连忙赔笑道:“我也是有原因的!带你走的那个老妈子一看就不是好货,我这不是怕你有事情么?所以就赶紧跟上你,也是为了护着你啊!”   江殷说得一本正经,言辞铮铮:“幸好我同着你去了,不然你母亲这会儿铁定拉着你去给苏老二那王八蛋赔礼道歉。”   接着又变笑脸:“所以这次就算了行不?下次我一定遵守咱们的约法三章!”   “这约法三章你也没遵守过几回。”陆玖摇头。   “好像也是……”听闻陆玖的话,江殷也有些难为情起来,挠头笑了笑。   陆玖侧眸,将手轻轻地伸到水面上,逗弄出层层涟漪,模糊了船上少年少女的容貌。   “话说回来。”耳边江殷的语气忽然变得肃穆了几分,“我听见今日你母亲同你说的那些话了。”   “……所以?”陆玖逗弄水面的手指微微僵住。   “我想告诉你。”江殷顿了顿,大声道,“她说的那些话都是狗屁!”   陆玖一愣,猛地回过头来看向坐在对面的江殷。   江殷的目光炙热直接,看着她时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眼神十分地肯定。   “……你说什么?”陆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没听清他说的话。   他双拳攥紧,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娘对你说的话,都是些狗屁!”   陆玖出神望着他,先是一愣。   江殷以为她不相信自己说的,于是顺势伸过胳膊,攥紧了她的手。   “你娘说的话全是些狗屁!男人女人一样都是人,女人凭什么就只有一条出路?玖玖,你是你自己,你自己的一切本就该由你自己主宰,别相信你娘说的话。”江殷看着陆玖切切道,“这世上,人有千万种活法,他人说的话,你就当听个乐,不用去管,只要专注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专注成为你自己想成为的人,那就够了。”   陆玖怔怔望着眼前那双极为漂亮灵动的琥珀色眼睛,过了好一阵没有回神。   她今日同魏氏说的那些话,原本也没奢望有谁能够认同。   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认同的话竟然会从江殷的口中说出。   “你也觉得,我说的话是对的?”她迟疑了。   江殷英气浓密的眉毛高高扬起来,眼神里闪动着深信不疑:“那当然了!”   “你不会觉得,我说的话有悖于身份?”   “狗屁身份!”江殷嗤笑一声,“人就是人,男人女人,有什么不同?难不成男人天生就长三只眼睛,比女人多一只?”   陆玖被他打的比方逗笑了,她莞尔望着他,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懂的肯定不如你多,但是我只知道,一个人,他擅长做什么,喜欢做什么,他就应当放手去做,而不是在那里计较,这件事应该是男人做的,这件事应该是女人做的。谁做得好,谁就去当老大啊。”   江殷说得理直气壮,“比方说,你念书很好,就应该继续念下去,将来参选女官或官员的科举,不一定就要嫁人;再者,你看徐月知,她天生武艺比男子都好,她就应该继续练下去,将来做我朝第一的女武状元。”   “人有千万种活法,就应该选一条你自己喜欢的去追逐。那种鼓吹女人无用,只能嫁人靠男人养活的人,都应该先拉去沉江!有些人自己做不到,也不允许别人做到,这种人要是搁我手里,我先拿他人头再问候他八辈祖宗好!”   江殷越说越激动,陆玖只感觉自己的手都被他攥痛了,于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轻点。”   “一时激动,抱歉抱歉。”江殷讪笑一声,接着松开了她的手,坐回船舷边,“我知道你喜欢念书,而且比很多男人都念得更好,更有天赋,你为什么不把念书当成自己的一个目标?”   “目标?”陆玖疑虑。   “嗯啊!”江殷点点头。   陆玖垂眸,想了想江殷的话,她的确喜欢念书,也擅长念书,在广贤书院的时间简直过得如鱼得水。   可是要在念书这条路上设定一个目标的话,她一时还真想不到。   “你看看啊。”江殷开始一本正经地给她分析,“为什么现在你娘总是拿婚事压在你的头上呢?因为里手中没有能与她抗衡的东西,你是宣平侯府家的小姐,现在这个年纪只能吃家里的喝家里的,所以你说的话会没有分量。”   “那你的意思是……”陆玖原本还不相信江殷能够说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可是听了上一段话,她却觉得江殷说得其实在理。   “你要尽可能地去改变这个身份。”江殷一顿,忽然很兴奋地说,“我想到了一个地方,等过几日,我带你去。”   陆玖皱眉道:“你别把话说一半,改变身份,我要怎么改变什么?”   她变来变去去,不都是陆家的女儿?   江殷一笑:“别急别急,你听我说啊。你应当知道,我朝是容许女子为官的吧?”   陆玖淡淡点了点头。   江殷继续说:“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我只听徐云知提过,说是每年二月举行一场童试,过了童试之后,便能够取得继续往上的机会。当今书院与翰林院当中多有通过考试上来的女官,虽然不多,但若是成为女官,便是领取朝廷俸禄,地位自然与一个闺阁小姐不同。玖玖,你若是能通过童试,争取到一个身份,自食其力,难道你母亲还能再压在你头上?”   江殷话中所说的女官制度,陆玖是清楚的。   周朝开国高祖皇帝与皇后容氏伉俪情深,容氏皇后有经世之才,在当时四方割据、群雄逐鹿的环境之下,为辅佐高祖皇帝鞠躬尽瘁,立下汗马功劳。   因此,在江山落定之后,高祖皇帝为宣赞皇后,特意开创这女官制度,意在让有才能的女子能像高祖皇后一样获得崭露头角的机会。   大周建立初期,有高祖皇后为天下女子表率,加之高祖帝任人唯贤,朝廷女官的数量一度十分庞大,德才兼备的女官层出不穷,甚至出现过一位女相。   只是后来随着时光流逝,高祖帝与皇后相继殡天,新皇继任,政权更迭,女官的数量便开始节节衰退,到现在第六朝嘉熙年间,能够成为前朝女官的女子已经十分少。   多数世家女子参选不过是希望能够在后妃或得宠的公主跟前伺候几年,给将来成婚时的自己多贴几层金罢了。   成为朝廷命官,享朝廷俸禄,名利俱全,这样的事情陆玖不是没想过。   只是听说先进女官选拔已经十分困难,女子能够挥霍的年华就这么多,许多人考不出什么名堂,便还是决定回家相夫教子。   “我能行吗?”面对女官考试,陆玖还是有些质疑自己的能力。   她虽然的确有点读书的天分,但是天下之大,比她灵秀的女子一定成百上千,她未必就能够在这种全国范围的选拔当中脱颖而出。   而且这条路走上去,就没有退后的余地。   可能一战失败,又想要卷土重来,也可能会接二连三地栽跟头。   我行吗?   我真的可以吗?   江殷听见她在质疑自己,于是笑了一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不比任何人差,应该相信自己。”他掰着指头给她细数自己的优点,“你看,你长得好看,背书又快,字也写得好,每次南老头讲学的时候都喜欢点你问问题,你每次都能对答如流。你看我呢?字又写不好,书也念得不行,而且还总是容易在书斋里打瞌睡,被南老头罚站。你看,你这么好,你真的很好,应该相信自己。”   陆玖原本还在质疑自己的能力,听见江殷这一番比较,心里却是忍不住笑了。   她板着脸看他:“你也不必拿你自己跟我比。”   江殷笑容明朗:“这不是有个人跟你对比,更显你的优秀吗?再说了,给你当陪衬,我乐意!”   说着,他骄傲地仰起头。   陆玖只觉得自己眼前好像亮起了一个小太阳,这个小太阳的光芒耀眼,像是能照进人的心里,把最人心底最黑暗阴森的地方也照亮。   她从来没想过,在自己面前给予自己鼓励支持的竟然会是江殷,一个自己一开始认为是纨绔子弟的人。   但无论如何,江殷的话给了她很大的鼓舞。   她好像真的可以去试一试。   “没想到,你倒是挺会讲大道理的。”陆玖看了他一眼,嘴角悄悄地勾了勾。   江殷伸手折了一支身旁的莲蓬,掰开剥出其中嫩绿的莲子。   他自己吃了一颗,然后将剥皮的莲子放在陆玖的手心里,笑眯眯地对着她说:“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不是在讲大道理。不管是对你,还是对阿愚他们,我都是实话实说。”   “你要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好,那我就告诉你,你有多好。”江殷笑着道,“你要相信自己是最好的,相信你自己能够做到。”   陆玖垂眸,看着躺在掌心当中那一枚可爱白净的小莲子。   “这莲子好甜!”那边江殷惊叹,一瞬之间已经吃了好几颗。   陆玖把那一粒莲子放在口中,贝齿轻咬,一瞬间,莲子的清甜弥漫在了唇齿之间。   天水之间,漫漫藕花飘香,陆玖脚边的花灯已经快要燃尽,江殷吃完手里的最后一颗莲子,拍了拍沾湿的衣摆,起身拿一旁的竹篙。   “时候也差不多了,我们回去?”江殷立在船头上,回头看着乌篷下坐着的陆玖。   陆玖捧着手中的一支莲花,轻轻点头。   “既然你跟着我闯出来,回去怕不怕被责骂?”江殷故意使坏打趣她。   陆玖坐在船上,看着背后江殷手中的竹篙一划,一叶扁舟便分开两岸田田莲叶与丛丛莲花,顺着静流的江水,朝向灯火通明的凤鸣府当中行驶而去。   “责骂便责骂吧,随他去。”陆玖捧着怀中的莲花,脸上神情淡淡的,“反正我也不会听进耳朵里。”   “这就对了!”江殷一边撑船,一边看向陆玖,朝着她灿烂一笑,“该听的话就听进去,不喜欢的话就当他放了个屁!”   听着这粗俗的话,陆玖却是忍不住轻轻一笑。   江殷哼起了一支不知名的小调,曲调悠长,风驰在一旁的岸上跟随江殷的声音往城门前行。   江殷的歌哼得不赖,陆玖听了一阵,忽然忍不住说道:“……江殷。”   江殷抬头笑道:“叫我说什么?”   陆玖怀中搂着那一支莲花,手轻轻地划过水面,带起涟漪:“你要我去追寻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你呢?”   “江殷,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江殷撑船的手动作一慢,抬起头,就见陆玖正看着他。   乌篷船静静分开两岸莲叶,江水静悄悄地流过。   江殷听见陆玖的问题,静静想了一想。   陆玖看着他。   “我最想做的事……”江殷朗声笑起来,“那多了去了,你想听现在最想做的还是以后最想做的?”   陆玖扶额道:“随便……”   “我现在最想做的嘛,当然是天天和你在一起了!”江殷笑眯眯地道,“你去哪我去哪,你做什么我做什么,天天和你在一起。”   “你能不能说点儿别的?”陆玖扶额淡声道。   她真是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天天都在想什么……   “那你以后最想做的是什么?”陆玖又问。   江殷笑眯眯:“跟你成亲。”   陆玖:“……”   “能不能好好说话了?”陆玖瞪了他一眼。   “逗你玩儿的。”江殷笑道,“我最想做的,应当是……”他的目光忽然放远,目光的尽头不知放在了何处。   少年面容上的嬉笑渐渐收拢,神情变得有些许肃穆起来。   “应当是有朝一日,可以跟随我父王去往燕云山下吧。”江殷轻轻地笑了一下,“大周尚礼不尚武,我一直以为,只有在燕云山下,我才能有用武之地。” 第33章 撕破你们虚伪的嘴脸   船从水门驶入, 靠岸后,江殷先一步跳下了船。   他站在岸边朝陆玖伸手:“小心点。”   陆玖点头,伸过手去抓住他的手, 提裙从乌篷船上下来。   风驰紧紧跟随在江殷的身边, 将他们二人下船,兴奋地嘶鸣着跑上他身侧,用头亲昵地蹭了蹭主人。   江殷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然后转头与陆玖道:“我送你回去。”   陆玖轻轻点了点头。   江殷转头看向她:“我抱你上马。”   回想起方才在宣平侯府江殷抱她上马的景象, 陆玖的脸不由得有些红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江殷搂着自己了,只淡声道:“……我自己能上去。”   江殷也没多想, 点头道:“好,我在底下护着你。”   陆玖脸颊微红,点了点头, 而后伸手抓住了缰绳, 踏着马镫慢慢地翻身上去。   江殷在背后帮了她一把, 笑说:“风驰很喜欢你,要是何羡愚和容冽他们爬上它的背,它一准要跳起来把人甩下去。”   陆玖没回他的话, 爬上去之后便侧坐在了风驰的背上。   江殷把手中的那支莲花还给她,陆玖接过,轻声地说道:“走吧。”   江殷点头,伸手抓紧了缰绳, 扳过风驰带着它往福善街的方向走。   天色已晚, 可是街上的人流仍未减少。   江殷牵着风驰逆着人群返程,一直未说话,难得的安静。   陆玖看着少年的背影, 回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遂轻轻喊了他一声:“江殷,你想去燕云山下打仗么?”   面前少年的背影一顿,然后他回过了头来,望着她诚恳直接地一笑:“啊,是啊。”   “你想挣军功?”陆玖又问。   江殷想了想,无所谓笑一声:“也不算吧,我挣不挣军功,都只会是个世子,将来最多也只能承袭我父王的爵位。有没有军功对我来说差别不大,我只想上战场。”   陆玖道:“你是齐王世子,用不着上战场也能一生荣华。何况,你有一半王妃的血,去攻打蛮真,她难道不会伤心?”   江殷笑容惆怅:“她根本就不在乎有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陆玖回想起耶律珠音对她说过的话,当即就想反驳江殷:“王妃她其实……”   “你不用说。”江殷却打断了她的话,“我都知道。”   陆玖沉默,静静地看向江殷。   江殷仰头,故作不甚在意地笑一笑:“从小到大,她对着我永远都是一张冷脸,从来不肯亲近我,好像我是一个给她带来不幸的人。对她来说,我活着还是死了,跟她都没什么关系吧。你不用跟我说,我都清楚,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想去燕云山?”陆玖沉声。   “因为我想证明自己。”江殷收敛起面容上的落寞,振奋道,“我不喜欢读书,我喜欢习武。在京师没有我的用武之地,但是在燕云山下就不一样了。那儿没有读书人,只有兵将,我觉得我应该去那儿。”   提起燕云山的时候,江殷的眼神里有着异样的神采,脸上的笑容也不自觉扩大了。   陆玖看着他的笑容,问道:“大周年满十二便能够从军,你为什么不去?”   江殷一愣,而后垂头有些不满地道:“因为我父王不同意。”   “齐王殿下疼惜你,也是父母之心。”陆玖想了想道,“若是想去边关历练,其实可去南疆。”   江殷却嗤之以鼻:“南疆太平,去那儿的世家子弟不过就是想谋一个驻关的名声,回来好升迁做官罢了,到了那儿估计连刀.枪都摸不着,每日不过吃吃闲饭。我要去,自然是要去燕云山下,真刀真枪地磨砺出来。”   江殷说的话很有几分少年气盛的高傲,陆玖转眸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少年郎其实挺真实可爱的。   虽然莽撞,但是也不失勇敢正直。   陆玖垂眸,轻轻地笑了笑:“祝愿你一朝心想事成。”   江殷听见她的话,蓦地红了脸,点点头:“嗯。”   顿了顿,他又道:“对了,过几日,我带你去翰林院瞧瞧。”   陆玖疑虑:“那儿是朝廷办公之地,我怎么能进去?”   江殷笑容一亮,自信道:“跟着我就是了,有我在,你想去哪儿都成?”   “皇宫大内也行?”陆玖眉梢一动,故意挑他的刺。   江殷笑容一尬,挠挠头:“这个有些困难,我得想想办法……”   陆玖见他吃瘪,转过过头去,轻轻地一笑。   她心里想着,这个乞巧节还不算过得太糟糕。   *   江殷一直护送她到宣平侯府的门前。   今日是陆瑜与江炜定亲的大好日子,魏氏自然不能让人坏了好事,于是一直压住了事情的风头,而后再派人暗地寻找陆玖的踪影。   江殷牵着马送陆玖回家时,侯府大门前早已经扎了一堆放风的家仆们。   见到陆玖的身影,急忙围了过来。   “三小姐究竟是去哪儿了?让奴才们好找!这会儿定亲宴已经结束了,小姐快去荣景院瞧瞧吧,夫人气得不轻呢。”   江殷刚搀扶着陆玖下马,一众婆子们便已经围了上来,将陆玖密不透风地围住,生怕一个不注意她再跑了。   陆玖没搭理这些七嘴八舌的婆子,只是静静转身,注视着身后的江殷,很轻地笑了一下:“多谢你送我回来。”   江殷牵着风驰,对着陆玖微微一点头。   他看了一眼围在她身边的下人们,又听她们说魏氏已然生气了,于是有些懊悔起来:“今日是我不好,我看见你受气,就急着想把你带走,倒是忘了你早晚还是要回家的。”   今日在屋顶上偷听到魏氏指责陆玖的时候,他满脑子什么都不想了,唯一有的意识就是他不能看着她受委屈,就算给她委屈受的人是她的生母,那也不行。   江殷从前做事从来不计较后果,更不害怕后果,可是如今对着她,他却格外的胆小起来,更是后悔自己冲动之下给她带来了麻烦。   “齐王世子今日原本也未收到我家主子的请帖,擅闯宴会之前怎么没想到会惹我家夫人的不悦?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就少出来晃荡!”   陆玖还没回复,就见自己身旁一个年长的婆子抢先站了出来,咄咄逼人地对着江殷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宣平侯府的下人们一贯狗眼看人低,齐王府中并无男主人坐镇,身为蛮真后人的齐王妃耶律珠音与世子江殷在京中备受冷眼,人人厌弃,因此这些下人们自然以为宣平侯府高人一等,对着王妃跟世子也敢大肆指责,以此找到为奴为婢的心理平衡。   江殷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并没有将这婆子的话放在心中,而且他也不屑于跟老弱妇孺计较,因此没管她,可是陆玖听到这话以后,脸色却当即变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回头,迅速给了那婆子一耳光,重重训斥道:“混账!”   婆子一个不妨,叫陆玖这一耳光打得趔趄了两步,身旁的其他婆子们也没料到陆玖会发这样大的火。   江殷还从未见到过陆玖冲着他以外的旁人发脾气,她在他面前打别人的耳光,一次是在莲清宫,江炜戏弄她的时候,另一次则是今天。   “玖玖……”江殷有些愣住,下意识竟然是去拉住陆玖的胳膊,劝她别动气,“我、我没事的。”   陆玖也不知道为何,但是听见宣平侯府一个下人都敢随意出言不逊轻慢江殷,她心中陡然就腾起一股邪火。   “世子再不济,也是世子,是龙子龙孙。”陆玖淡淡侧眸,盯着那婆子的目光犹如两把锋锐的刀子,“你既然你敢当着世子殿下的面如此不敬,传出去外人还以为我宣平侯府的人都是如此轻狂,若是一个不好传到圣上耳朵里,不敬皇族,我陆家上下的脑袋还要不要!?”   江殷的身份尴尬,虽然是世子,可是在京师人的眼中,他连一个普通五品小官的儿子也比不上,背地里自然是人人可以随意议论。   那婆子没想到自己撞上了陆玖的枪头上,一时有些惊惶。   陆玖年岁虽不大,可是气势上来,一双眼睛冷眼瞧人的时候,也是有几分杀气在里头的。   江殷见那婆子也十分为难,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给陆玖再招惹麻烦,于是打圆场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京师当中我的非议多了去了,就算了吧……”   没想到陆玖却是十分严肃认真,她回过头看着他,淡声道:“世子不必介怀,家中的下人不守规矩,自然应当教训。”   陆玖这么一说,江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看着那自作孽的婆子。   陆玖转过身,垂眸冷睨着她:“祖母治家甚严,我记得,若是家中仆妇敢对人不敬,张狂为人,可是要打三十板子扔出内院的,对吧?”   陆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立即吓得那婆子腿软跪倒了下来。   众人害怕的倒不是陆玖,只是陆玖身后还站着一尊大佛,华阳长公主。   华阳是宣平侯府的实际掌权人,说一不二,魏氏在她的跟前不过就是只听话的小猫儿一样。   那婆子没想到自己一时的疏忽竟然被陆玖拿捏住,情急之下也无可奈何,只得眼巴巴看着陆玖:“三姑娘……”   陆玖丝毫没给她留情面,目光一转,淡淡指着眼前茫然不知所措的江殷道:“就现在,给世子道歉,请齐王世子宽宏大量,饶恕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江殷也愣了,他没想到陆玖会因为下人的一句轻慢这样生气。   这几个婆子们虽然是为魏氏办事的,可华阳的面子她们不敢不给,还是低头,对着江殷恭恭敬敬地福身行了大礼,讨好道:“……齐王世子,老奴一时说话不防,得罪了您,您大人有大量,还请世子饶恕这遭。”   江殷一时有些愣住,看向陆玖。   陆玖没说话,只等着江殷开口。   “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江殷干笑一声,摆了摆手。   陆玖收敛神色,盯着那婆子道:“既然世子绕过你的,那我就看在世子的面子上,不与祖母提起这些,只是今后但凡说话,看清楚人再开口,今次世子能饶了你,下次换成旁人,可不一定了。”   “是!是!”婆子如蒙大赦,冲着江殷福身,“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江殷转头看着陆玖,眼里有些闪动。   她好像,在维护他。   “阿姐!阿姐!”身后忽然传来陆镇的呼唤声,江殷陆玖回首,就见陆镇从大门外跑了出来。   陆镇匆匆上前,挤开一旁的婆子,看到江殷也在,连忙着急说道:“大哥,你快走吧!”说着又拽住陆玖的胳膊,慌忙道,“阿姐,你也赶快走吧,爹娘知道今日你跟着大哥闯出家里,现在都在气头上,爹还说要动用家法,现在已经在闹了,你现在还是快走吧!”   陆玖不解,拧眉道:“家法?”   江殷也变了脸色,伸手抓住了陆玖的衣袖,蹙眉道:“玖玖,要不,你跟我走吧。”   “怕什么,我又没做错什么?”陆玖淡淡拂开了江殷的手,面容沉静。   “阿姐,你不知知道!”陆镇急得跺脚,正要同她解释家法,忽然就见宣平侯府的大门内亮起灯光。   陆镇回头,心中一陷,慌声:“遭了!”   陆玖抬眸看过去,就见到门中出来一行家奴,手中皆提着灯笼,灯光将大门前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家奴们自门内雁翅排开,很快,正门当中就走出一个人来。   “爹怎么来了?”陆镇暗叫不好。   就见大门之中,陆元忠负手从中走了出来,灯光下面容阴晦,酝酿着盛怒。   他看见门前与江殷并肩站在一处的陆玖,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三步作俩匆匆上前来,一把抓住了陆玖的胳膊,想要将她从江殷的身边抽离。   “你过来!”陆元忠怒目看着陆玖。   江殷见到陆元忠要抓陆玖,下意识地往前一步,肩膀一动,抵着陆玖将她推到了自己的身后。   陆元忠伸手扑空,脸上怒意烧起来:“好啊,我说你怎么胆子越发大起来,连你母亲都敢顶撞了,原来是近墨者黑。”   “父亲的话,女儿不明白。”陆玖站在陆元忠面前,不卑不亢淡淡回复。   陆元忠素来很少插手儿女的事情,陆玖倒也有些奇怪,陆元忠今日为何会如此生气。   “跟我进去!”福善街虽然比御街冷清许多,但仍还是有人来往,陆元忠不想叫旁人看笑话,于是又伸手抓陆玖,想把她带进侯府当中。   可他每次伸手,江殷都雷打不动地挡在陆玖的身前护着她。   陆元忠看见江殷的这张脸就冒火。   京中人人都对这个蛮真人避之不及,自己家的女儿倒好,退了皇孙的婚事,和这么个人人嫌弃的家伙在一起。   “齐王世子,这是我的家事,你不要插手。”陆元忠警告江殷,冷眼看着他。   江殷护着陆玖,丝毫没有要退却的样子,反而张开双臂,将她死死护在身后。   陆元忠的身量并不高,虽然比江殷大了个几十岁,但江殷比他还高一个头。   他长臂一展站在她面前护着她,就像草原上的鹰隼张开翅羽。   “今日是我强行带她离开侯府的,侯爷若要怪罪的话,就怪罪我好,别拿她一个姑娘家审问。”江殷护着陆玖,眼神坚定。   陆镇在一旁看着江殷,眼里颇有崇拜,小声地支持:“大哥威武!”   陆元忠看着江殷冷笑一声:“世子自重!我家女儿还未出阁,世子这样做只怕是坏了我女儿的清誉!何况世子尊贵,我陆家高攀不起!”   江殷听了陆元忠的话,十分不服。   少年人心气浮躁,一听这话立即就辩驳回去:“大周律法也并未规定没出阁的女子不能出门,女儿家爱与谁来往就与谁来往,你也管不着她。就算你管得着他,你也管不着我,我想找她就找她,你还能拦住我不成?你要管就来管我,别管她!”   陆元忠生下来便是尊贵之人,从来还没人敢在他的面前这般放诞无礼,尤其还是一个弱冠之龄都未及的毛小子,一时真叫江殷气噎在原地。   陆玖站在江殷的背后,看着陆元忠气得胡子都翘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忍不住偷笑。   陆元忠这种爱讲“道理”的人,一碰上江殷这种愣头将军,那便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陆元忠气了半晌,憋出来一句:“真是荒谬!!来人,把三小姐带进去!”说着重重哼一声,转过身往门内走,看都不想看江殷一眼。   陆玖拍了拍江殷的胳膊,江殷便转过头来看着她。   他目光坚定:“你别怕,我同你一起进去,要骂也是骂我。”   陆玖知道他的心意,只是淡淡一笑:“你是齐王府的人,真跟着我进去挨骂,像什么样子?不用担心,我没事。”   她从他背后走出来,跟在陆元忠身后朝大门内走去。   临走之前,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莞尔道:“上学的时候再见。”   陆镇跟在陆玖的身边,回头向江殷拍了一下胸脯保证:“大哥放心,有我跟在我姐身边,我会替你护着她的。”   江殷不放心地点点头,看着陆家姐弟消失在宣平侯府的大门内。   随即,门童将大门重重掩上,落下门闩。   *   陆玖跟着陆元忠往内院走去,一路上,气氛十分肃穆。   陆玖姐弟二人与陆元忠相隔着十来步的距离。   陆镇走在陆玖身旁,寸步不离,小声地同她说道:“今天你跟着大哥离开以后,娘就找到了爹,哭诉了好一阵。娘跟爹哭诉完之后,爹就生气了。但是你别怕,我答应大哥了,会护着你的。”   陆玖心中料想着应当是魏氏对陆元忠添油加醋地说了些什么,才导致陆元忠发这么大的火气,要亲自押她回家。   陆玖点了点头,又轻声问陆镇:“何公子跟徐小姐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都叫各家的夫人领了回去,估计也得挨骂。”陆镇小声道。   陆玖点点头,心里有数了。   *   陆元忠一言不发,一直领着姐弟二人到了正厅。   至正厅的时候,魏氏已经在正位上坐着了。   陆瑜也在。   她一身吉服还未来得及更换,捏着帕子站在魏氏的身边,轻言细语地安慰魏氏,替母亲拭泪,一派孝女的模样。   陆镇看到陆瑜的样子便冷哼一声:“假惺惺。”   陆瑜听见门前的动静,回过头来。   看到陆玖,她连忙拍了拍魏氏的背,柔声道:“娘别担心了,妹妹已经回来了。”   魏氏这才收敛了眼泪,抬起头来,看到厅中站着的陆玖,眼眶又红了,像是被气得不轻。   陆元忠越过姐弟二人,落座在魏氏身旁的座位上,手掌重重一拍身侧的茶几,震得茶几上的杯盘哐当一响。   “陆玖跪下!”陆元忠怒目看向陆玖,“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陆玖站在原地,并没有跪下。   陆镇上前,护在陆玖的身前替她说话:“爹,阿姐也没做什么啊!”   “阿弟,这个时候你就别闹了!别惹父亲生气!”陆瑜看到陆镇替陆玖说话,连忙轻声呵斥,“别叫事情闹大了。”   陆元忠听见陆瑜教训陆镇,不置可否。   陆镇冷眼看着陆瑜:“你装什么装?你不就想让事情闹大一点好看戏吗?”   陆瑜被陆镇的话一噎,脸色又红转白,回头尴尬地看了一眼魏氏,希望她替自己说话。   魏氏对上陆瑜的眼神,轻轻咳嗽了一声:“镇儿,不许胡闹。”   陆镇没吭声,头一偏,懒得看她二人。   陆瑜退回到魏氏的身侧,垂眸看着堂中的陆玖,眼神中不经意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她原本还担心陆玖会不会与她争夺江炜的正妃之位,可今日过后,她便可以彻底放心了。   陆玖竟然在她的定亲宴上跟着江殷闯出府,看来,她是真选择了那个不受人待见的蛮真人。   江殷与江炜都是龙子龙孙,可实际上身份差远了,江炜未来会登基为皇帝,他江殷算是什么东西?陆瑜的嘴角隐隐勾起一丝笑,这辈子,陆玖注定没她陆瑜过得好。   见陆玖不肯下跪,陆元忠冷嗤一声:“好,那就站着说。我且问你,你与那江殷认识多久了!?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他是蛮真人的孩子!连皇上都不待见他,你跟他厮混在一起,岂非叫我宣平侯府给人当笑话看!?”   魏氏瞥了一眼陆元忠,而后轻咳了一声。   陆元忠与魏氏对视一眼,又正色补充道:“……还有,今日苏家二公子上门贺喜,你与他话也不说一句,就直接请人离开,这是一个大家闺秀所有的礼仪吗?”   陆元忠夫妇咄咄逼人,陆玖站在他二人面前听着,脸上不仅没有羞愤,反而平静异常,甚至还带着一点诡异的笑意。   面前的父母,一个心中只有自己,另一个心中只有名利与面子,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陆元忠见陆玖不说话,甚至还微笑着,心中觉得十分诡异,又觉得陆玖是在轻慢他这个当父亲的,肺腑当中蓄起一股闷火。   他的手掌重重地砸向身侧的茶几,厉声道:“父亲和你说话,你就是这般态度!?”   “父亲母亲想要听女儿说什么?”陆玖缓缓开口,语气冰冷,“想要女儿认错么?”   陆元忠面沉如水,魏氏的面容上亦是阴云弥漫。   “对苏公子不敬,私自跟那个蛮真人偷跑出去,你难道不该认错?”陆元忠沉声质问。   “玖儿,今日的事情实在是你做得不对,你好好认个错,咱们再慢慢谈。”陆元忠唱红脸,魏氏自然而然地就唱起白脸。   她一派温和地看着陆玖:“你是爹娘的女儿,爹娘怎么可能会薄待你呢?爹娘肯定都是为你好啊。”   陆瑜听见魏氏开口,也满脸关怀地帮腔:“是啊妹妹,母亲也都是为你好,你看你今年也十五了,也该定亲了。那苏家二公子丰神俊朗,又是骠骑大将军的儿子,文武双全身份尊贵,就是比肩皇孙,也差不了多少啊。你不知道,如今许多人家的贵女都眼馋着苏家的亲事呢,这天大的福气,妹妹怎么还不领情呢?”   陆玖听着陆瑜的话,心中冷笑。   魏氏忽然提出把她配给苏凛的事,估计跟陆瑜的推波助澜脱不了干系。   这般殚精竭虑,只不过是为了争夺一个有可能当上皇帝的窝囊废。   “我的婚事,爹娘管也好,旁人管也好,但是你。”陆玖侧眸,瞥一眼陆瑜,“你是最没有资格管教我婚事的那一个人。”   陆瑜脸上的笑容一僵:“三妹妹,我作为你的姐姐,也是关心你啊。”   魏氏点头,她并没有觉得陆瑜所做的有什么不对,姐姐关心妹妹的婚事,也无可厚非。   但陆镇听到这话,却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镇儿,你笑什么?”陆元忠拧眉看向陆镇。   陆镇看着陆瑜,眉梢一动,揶揄地笑起来:“陆瑜,你说话还真不要脸,若不是你一先抢了我阿姐的婚事,我阿姐现在怎么会为婚事困扰?得了便宜还卖乖?”   陆镇喊陆玖阿姐,喊陆瑜却是生硬的全名,陆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拧巴道:“镇儿,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哦,事情过去就可以忘记?”陆镇毫不留情地揶揄陆瑜,“你忘性大,我替你记着就是。”   “镇儿,这是你姐姐,怎可如此无礼!?”陆元忠有些看不过去,开口打住了陆镇的话头。   陆镇嗤声,站回陆玖的身边。   “妹妹,我也都是为你好啊,你看苏家公子,家世容貌,哪一点配不上你?娘是心疼你的,为你相看的人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陆瑜忍着气,强撑一副笑容,在陆元忠夫妇面前装她的好女儿,“这是妹妹的福气啊。”   陆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拿着为你好的借口来绑架你。   她静静听着陆瑜的话,垂眸一笑:“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二姐既然把苏公子说得这般天上有地下无的,自己早先怎么不选,偏生要留给我?”   陆瑜一僵。   陆玖淡声,继续道:“既然姐姐觉得苏公子这般好,不如去推了与皇孙的婚事,回来同苏公子结亲?否则让我占了这好婚事,我良心不安。”   陆镇站在陆玖的背后,听见这话忍不住笑出来,帮腔道:“就是,陆瑜,这福气给你吧,这福气我阿姐是无福消受。”   陆瑜只觉得心口一堵,她咬牙暗暗攥紧了手心,强忍着想要冲上去撕碎陆玖那种平静面容的念头:“……妹妹这是什么话?圣上早已经下旨赐婚,我怎能违抗婚事?妹妹别开玩笑了。”   陆玖垂眸,淡声道:“这有什么困难的?姐姐就去皇上跟前说,自己对苏公子情深不能自拔,不能嫁给皇孙了。反正这种事情,姐姐不是做得很顺手么?故技重施一次又有何妨?”   自从与江炜定亲之后,多数人趋炎附势,自然不敢提起她这婚事的来头,渐渐的陆瑜也觉得自己这桩婚事是顺理成章。   她与江炜也算是青梅竹马了,于情于理她也该是嫁给江炜的那一个,如果不是因为陆玖两世阻挠,她的皇后之路怎会如此坎坷?   陆瑜转身,委屈地跑到魏氏的身边,抽抽噎噎地喊了一声:“娘亲,我真的也是为妹妹考虑。”   魏氏对陆瑜是有点感情在的,何况将来,陆瑜可能是女儿们之间嫁得最好的一个,魏氏不想轻易得罪她。   且今天白天陆玖说的话的确有些伤她这个做母亲的脸面,于是魏氏安慰了一阵陆瑜,转过头来看向陆玖:“不许你这么说你姐姐!”   陆玖早知道魏氏的嘴脸,自然也没对她抱什么期待。   她冲着魏氏一扯嘴角,轻轻冷嗤了一声:“所以,都是我的错?被皇孙不喜是我的错,占了皇孙妃的身份也是我不应该,退婚之后不肯与苏公子低头是我不识好歹,与齐王世子来往更是我不知廉耻?你们全都对,你们没有错,错的都是我?”   “母亲,我从益州回来这段时日一直想问您,您真的把我当做女儿来看待么?还是我只是您一个交换权力的筹码?”陆玖平静望着魏氏,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波澜,“苏凛在京中的名声如何,母亲恐怕比我清楚。苏凛不过就是一个顽劣不羁的纨绔少爷,而且性情急躁乖戾甚至比齐王世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女儿不知道母亲是看中了苏公子的什么呢?是他善良的内心?恐怕不是吧。”   陆玖的目光一瞬冰冷彻骨:“母亲看中了苏凛什么,母亲比我清楚,母亲只是想有一个有权有势的贵婿罢了,只要身份好,家世高,就算对方是个嗜血成性的怪物,母亲也会毫不留情地将我塞到对方的身边吧?”   魏氏听闻陆玖的话,气得胸口起伏,她指着陆玖,气噎道:“我是你娘,我还能害你不成?我自然都是为你好,你怎能说这样的话?”   陆瑜赶紧搀扶住魏氏,拍着她的背道:“娘,您别生气,妹妹她也不是有意的。”说着回过头来,看着陆玖气愤道,“妹妹,你怎么能这样对娘说话呢?”   “你母亲是长辈,你这个做女儿的就是这样对她?”陆元忠指着陆玖的手颤抖,他眼中寒光一现,“看来今日不将你好好惩治一番,你是不知道这家中究竟谁为长!”   说罢,他一声令下:“传家法来!!”   陆镇听见家法二字,连忙上前一把护住了陆玖:“爹!阿姐她说的也没错啊,那苏凛原本就不是个好东西,姐姐为何要嫁给他?”   “陆镇,你若是再护着你姐姐,我连你一块儿罚!”陆元忠是真生气了,指着陆镇厉声训斥。   陆玖推开陆镇,面容沉冷:“父亲要罚便罚好了。”   “来人!上家法!”陆元忠大手一挥,紧接着门外的仆妇们便捧了一根拳头粗的木棍进来。   陆玖看着台上的父母,眼神冰冷:“女儿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我不过就是说出事实而已,苏凛并非良人,母亲为什么非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因为她看不惯我这个做祖母的疼你!因为她看不惯我把持着侯府中馈,多少年不放权!因为她恨的是我,想要扳倒的是我!”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雷霆般威严的老妪话音。   主位上陆元忠与魏氏循声望去,见到门外的来人慌忙起身:“母亲,这个时候,您怎么过来了!?”   陆瑜原本正等着看陆玖受家法,冷不丁听见这道声音,神情一时凝固下来。   陆玖回头去看,但见珞珈嬷嬷搀扶着华阳长公主往正厅内走进来。   华阳长公主立定在正厅门前,穿着简朴,像是匆匆赶来的。   陆元忠与魏氏赶紧从主位下来,给华阳公主请过安。   魏氏抬头,讪笑着看华阳,说道:“母亲不是说今日身子不爽,一整日都要在荣景院歇着不愿出来么?这个时候露水深重,天凉,您漏夜过来只怕伤着风寒。”   华阳公主越过魏氏,由着珈珞扶着自己往主位上走。   老人轻轻地冷笑一声:“我若是伤着风寒那不是更好?正巧这府里的一干事务可以交还到你手上。”   陆元忠惶恐跪下:“母亲这说的什么话?母亲福寿延年,伤寒杂病怎会轻易近母亲的身子?”说着,狠狠瞪了魏氏一眼,“还不给母亲赔罪!”   在华阳公主跟前,陆元忠向来不会替魏氏说话。   魏氏只好垂头,细声细气地给华阳公主赔不是,即使她并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都是儿媳的过错……”   陆元忠低着头道:“儿子教训孩子,惊扰母亲了。只是夜深露重,母亲为保身体,实在不必过来,儿子跟儿媳能料理好。”   华阳公主笑了一声,眼中光陡然变冷。   “料理好?你们夫妻能料理好家事?”华阳公主揶揄道,“我这个老太婆再不过来,只怕你二人就要动家法了!”   华阳声音一厉,陆元忠与魏氏皆不敢说话。   “今日是玖儿顶撞父母,儿媳与侯爷才想训斥她一番,教教她规矩。”魏氏脸上干笑着,小声替自己撇清。   华阳的目光冷淡点过魏氏的脸,扯着嘴角冷嗤笑道:“我老了,但还没聋,还没瞎!”   魏氏肩膀一颤,立即收声不敢说话了。   华阳朝着陆玖伸手:“孩子,过来,来祖母这儿。”   陆玖朝着华阳一福身,越过陆家夫妇二人,走到了祖母的身侧。   华阳执过她的手,拍了拍,安慰道:“今日的事情,我一早就听说了,不是你的错。”   方才对着魏氏与陆元忠冰冷尖锐的指责,陆玖倒不觉得伤心难过,可华阳公主那双温暖的手摸上她的手背,她忽然就觉得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闷闷地痛了起来。   眼眶一时有些酸楚,陆玖低头,轻轻眨了眨眼,将眼中的温热吞回了眼眶当中。   华阳公主将陆玖拉到自己的身后,随后又看着面前的儿子和儿媳,声音冷厉:“今日,我原本顾忌着是瑜儿与皇孙的好日子,便懒得计较你芳华院的事情,觉得你也上了些年纪,应该懂得大体,没这么小家子气,只是不想,活了三四十岁,竟然一点长进都无!”   魏氏被华阳点名,顿时惶恐跪下:“母亲,儿媳也是担心三姑娘的婚事,不敢耽误了她啊!”   “你那是担心女儿的婚事么?”华阳看着魏氏的目光越发鄙夷,“你那是想把女儿当成权位荣华的筹码卖出去!将来好让女婿为你撑腰,跟我打擂台!”   “母亲,儿媳真的不敢啊!”魏氏吓得六神无主,惶急着给华阳磕头。   华阳冷声:“你不敢?你算计的东西只怕多着!苏凛是个怎样的人,你比我清楚,若非是看重它苏家的权位,你愿意将女儿嫁出去?我陆家在京师的重臣世家之中虽不说列位在前,但也还没沦落到要卖女求荣的地步。魏氏,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华阳拉过陆玖的手,站起身来,看着座下的陆元忠与魏氏寒声道:“玖儿前一桩婚事闹得不痛快,现在既然退婚了,下一桩婚事就要好好挑选,你这个做母亲办事既然如此马虎,那就不劳你费神了,玖儿的婚事,今后就由我全权处置。”   魏氏一愣:“母亲……”   华阳眸光冰冷:“怎么,你有意见?”   对着华阳,魏氏实在不敢忤逆。   她极不情愿地低下头,笑得比哭还难看:“儿媳……儿媳没有。”   “那便好。”华阳干脆利落拍板,“既然如此,从今以后,玖儿的婚事,你不许再提!她的婚事我会帮她留意,也自会尊重她自己的意愿,就算她这一辈子都不打算嫁出去,我这公主府也能养她下半生。” 第34章 奇怪的三角关系(何羡愚……   魏氏原本打的就是攀附苏家的主意, 被华阳公主毫不留情地一通拆穿之后,她脸色惨白,心虚之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个字。   华阳挽着陆玖的手, 目光冷冷地扫了一眼陆瑜:“还有你, 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你既然这般在意你妹妹的婚事,不如就把皇孙还给她?我这个做祖母的豁出这张老脸去皇上面前求一求也不是不行。”   陆瑜低头,不敢跟祖母对视。   “既然今日无什么大事了, 天色已晚,大家各自回去歇息吧。”华阳的目光徐徐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眉梢一动, “可有意见?”   “怎敢有意见?”陆元忠最是听华阳的话,连忙恭敬地拱手。   华阳满意地一点头,最后警告了一句:“家和万事兴, 不管是谁, 如果想要在这个侯府里待下去, 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少在背后说些挑拨的话!”   魏氏与陆瑜心中皆是一颤,将头埋得更低。   华阳公主的目光像一把刀似的悬在她们的头顶上, 压得她们喘不过气起来。   陆玖在一旁看着威严的祖母,心中升起孺慕与敬佩之情。   宣平侯府陆氏一族在京师当中算不上有名的世家,甚至都不是京师土生土长的大家族,若非是陆玖祖父尚公主, 陆元忠不可能取得侯爵之位, 陆家的子女们更不可能在京师立住脚跟。   陆家荣耀,的确仰仗于华阳江氏皇女的身份,是以在这个家, 没人说的话能比她更有分量。   陆玖喜欢祖母,喜欢她的气势,更喜欢她的明理。   华阳说完话,回眸看了一眼身旁的陆玖:“你陪着我回荣景院吧。”   陆玖点头,挽了祖母的手。   华阳带着她和珈珞从厅中穿过,径直往荣景院的方向离开。   黑夜当中,陆玖的手被祖母握在掌心里,老人的手心传过来浅浅的温度,很快就让她原本繁杂的心绪沉静下来。   华阳带着她一路回到荣景院,进了暖阁以后,珞珈嬷嬷将门锁上,陆玖随着祖母落座到了南窗下的一张贵妃榻上。   珈珞嬷嬷叫屋中的丫鬟们打了干净的热水上来,服侍陆玖与华阳净了双手,而后又捧上新温的花茶。   “姑娘喝口茶静静心。”珈珞和蔼笑着将茶盏交到陆玖的手中。   陆玖连忙接过:“多谢珈珞嬷嬷。”   珈珞微笑,转头与华阳恭敬道:“公主,那奴婢先告退,去查看院中各处的灯火。”   华阳点了点头:“去吧。”   珈珞对着华阳恭敬行一礼,而后带着几个丫鬟从暖阁当中退了出去。   华阳用了几口花茶,而后轻轻合上盖子,转头过来看着陆玖微笑道:“今日天色也晚了,一会儿我让人带你下去洗漱一番,今晚就歇在我这儿吧。”   华阳的留宿让陆玖有些受宠若惊,她有些担心地道:“孙女怕打搅了祖母安歇。”   华阳却无所谓地笑起来,抬手温柔地点了一下陆玖的眉心,笑道:“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晚上还能闹出多大的动静?你珈珞嬷嬷睡在外间,你今晚就同着我睡吧。”   陆玖没想到,华阳不仅留她在荣景院歇息,更是让她与她睡同一个床。   富贵人家,能与家中长辈睡同床的小辈,必然是家中极其受宠的。   可见,华阳是真的很疼她。   陆玖也不再推辞,只低头含笑,轻声说了一句“是”。   华阳屋中丫鬟们伺候着陆玖去洗漱,祖孙二人梳洗完毕之后,便披着家常的衣裳躺在床上说话。   华阳公主日常休寝的床是一座极大的架子床,拨开层层垂落的帷幔,里头形成了一个独立而具有安全感的空间。   陆玖长到十五岁还从来没有和别人同床睡过,更何况还是同着家中的大家长,因此最开始的时候很有些紧张。   但她与华阳公主相处一向轻松融洽,没过多久,那种紧张感便释然不见。   陆玖原本想要睡在外边,这样早起之后便不会吵醒祖母,可华阳却说她是小辈,让她睡在里面更安稳。   陆玖拧不过长辈,便只好乖乖地睡在里边。   珈珞将帷幔放下,垂纱之外点着一盏柔和的烛灯,光线不大,但是足以让人看清。   昏暗的灯光之下,祖孙二人靠在架子床上说话,在这样轻松惬意且温馨十分的环境当中,陆玖心中原本端着的仪态也渐渐放下,与华阳说话的时候恰似一个平凡人家受疼爱的小孙女。   华阳握着她的手,老人的声音沉静,令人轻易就能静下心来:“今日你在芳华院同你母亲说的那些话,已经有人都告诉我了,你母亲今日这事情做得确实不对,我已经教训过她了,今后你母亲应当也不敢再给你胡乱择亲事。”   “多谢祖母。”从事情当中抽身出来后,回想正厅当中的情形,陆玖还是有几分后怕的,“若是祖母当时来的不及时,孙女可能已经被人拖出去上家法了。”   华阳沉叹一声:“你父亲也是个古板的,听你母亲两句挑拨,不问是非就对你上家法,我看他是这些年看书看糊涂了。”   原本华阳说这种话的时候,陆玖是应该开口帮陆元忠魏氏说两句话的,维护一番长辈的脸面,可是她并不想替这对夫妻说一句好话。   对华阳的话语,她既没有肯定,也没否认,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   华阳也笑了笑,对她道:“你知不知道为何这么多年,我都没把执掌中馈的权力交到你母亲的手里?”   陆玖摇了摇头。   “你的外祖父算是我的表弟,当年魏家衰败,眼看着底下就只你母亲这么一个姑娘,我没忍心,于是就替你父亲择了你母亲为正妻。”华阳淡淡一笑,“原本也是可怜她,希望她嫁入我陆家门之后能够有所长进,帮着我持家,却没想到她是个没用的,为人计较,丝毫没有一个主母的气度,进门后的这些年不想着如何笼络夫君,把持家中的大权,反而成天想着如何去跟你父亲的那几个妾室争斗。我见她这般不知轻重,干脆将权力收了回来。”   陆玖听着华阳的话,也觉得有些道理。   如果魏氏与华阳公主不是表姑侄的关系,想来当年,凭借魏氏的那点心气,无论如何也当不上宣平侯的正妻。   这些年宣平侯府上下若不是华阳把持,恐怕也难成气候。   “这话我也就和你说说。”华阳笑着摸了摸陆玖的头发,“不过话说回来,你母亲逼婚你与苏家二公子这事是错,但有一桩,我倒是也替你挂心着。”   陆玖看向华阳:“祖母在挂心孙女什么?”   “你年纪也差不多了,该把亲事定下来,对于这婚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华阳静静问出了她心中的疑虑。   陆玖回想道今日江殷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对着华阳公主,她应当是可以大胆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吧。   陆玖垂眸想了想,决定对华阳坦诚相待:“祖母,我……我不想这么快的就定下自己的婚事,我想,我想念书,而后看看自己能不能考上女官。”   华阳知道陆玖素喜读书,但是没想到她心里竟然抱着想要考取女官的念头。   “你想考取女官?是谁同你提起的参加女官选拔?”华阳颇有些好奇。   “江殷。”   陆玖猜测华阳听到江殷的名字可能会有些不喜,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把他的名字念了出来。   华阳听到后微微一愣。   她抓过了陆玖的手,神色渐渐肃穆起来:“齐王世子同你说的?”   “是。”陆玖不确定华阳的态度,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齐王世子他见我与母亲争吵,以为我受了委屈,于是才带我离开侯府。女官的事情,也是他鼓励我去争取的……”   提到江殷的时候,陆玖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他说,我既然喜欢念书,也擅长念书,就应该去试试,若是能通过女官选拔,将来便是食朝廷俸禄,地位会与现在不同。”   华阳听着陆玖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话说得倒不错,没想到竟然是他那种人告诉你的。”   陆玖垂眸,想了想,轻声道:“几个月前在莲清宫相遇的时候,祖母曾经十分严肃地告诉过我,不要与江殷沾染,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加恶霸,整日游手好闲,放鹰逐犬。孙女没听祖母的话,是孙女的不是,只是孙女与世子相处数月之后,发现他并没有人们口中所说的那般不堪。”   陆玖一直想替江殷说话,今日时机恰好,她便试着同华阳开了口。   在她的认知当中,华阳对她一向宽和。   在旁人面前说江殷的好,旁人定然不会听她的话,可是在华阳跟前却不一定。   见华阳并没有打断她的意思,陆玖便壮着胆子继续往下说。   “齐王世子他……并不是一个坏人。”陆玖垂眸说着,眼前好像又浮现出江殷笑起来的模样,明朗耿直,还带着一点少年懵懂的稚气。   陆玖回忆起这几个月当中与江殷相处的细节,将他与自己约法三章、带着自己出门逛夜市、为了信守承诺每天练字、风里来雨里去一日不停地接送她上学放学的事情,通通细细告知了华阳公主,还说了许多他们俩上学之间的趣事。   就连陆玖自己也有些惊讶,不知不觉之间,她与江殷已经有了好些共同的经历的回忆。   华阳公主在听陆玖谈起江殷之前,仍然对江殷这个人持有怀疑态度,可听着陆玖娓娓道来的这些少年趣事,华阳也忍不住渐渐笑了起来。   在旁人眼中恶劣不堪的江殷换到陆玖的形容里,不过是一个天真稚气,好胜莽撞的少年郎罢了。   华阳公主听完了陆玖的话,笑了几声方才歇下来。   她收敛笑容后,又忍不住缓缓叹了口气:“这人云亦云真是害人不浅,三人成虎,许多没凭没据的事情,说的人多了,也就成了真的。照你这么说,这个齐王世子倒还真有几分意思。”   陆玖说完,自己的脸上也带着点笑:“至少,他是正直的人。”   华阳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我与齐王府来往不多,与齐王世子也么没见过几次面,他是什么样的人,没亲眼去证实过,多半也都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的。想不到我年纪大了,也开始听信这些流言蜚语了。”   陆玖低声道:“也不能怪祖母,世子身份特殊,京师当中厌恶蛮真人的大有人在。许多人,他们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他们只愿意看见他们想看见的东西。”   “我觉得,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是对的。”陆玖继续道,“我既然有一点念书的天分,就应当去尝试一番,不然怎么能知道自己做不到?或许,我真的应该走这条路也未可知。”   华阳默默听着,摸了摸她的头:“孩子,考取女官可是要去和男人们一同竞争,你会很辛苦的,何况如今女官削减,几年也未必能考出一个名次,还要吃不少的苦。”   头顶上传来老人掌心的温度,陆玖对着祖母轻轻地一笑:“大周泱泱大国,天下间多得是有天分念书的人,也许拼天分的时候孙女就已经输了,所以在拼勤奋吃苦的时候,便不能再落后于人。孙女也知道……这个家里,只有祖母疼我,但是祖母不能护着我一生,今后的路还得靠我自己走,所以我想抓住机会,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也好。”华阳原本还有些心疼陆玖选了条太过辛苦的路,可转念一想,她这个做祖母的,的确也护不了她多久。   哪怕她长寿再活个二十几年,但那又如何呢?她护不了小孙女一辈子。   华阳目光慈爱,她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下陆玖的脸:“你说得对,自己走出来的路,才是最稳妥的。你既然想好好念书,那就安心地念几年,不说陆家,便是我一人,供你上学也是足够了。”   陆玖的眼中点起光亮,她颇有些欣喜,微微笑了起来:“所以祖母也同意?”   “自然是同意。”华阳一掐她的脸,笑起来,“不过我的玖儿,你的婚事也同样重要,念书的时候,祖母还是要帮你留意着,看看京中哪家的公子不错,你喜欢的话祖母就先帮你定下。”   一提到婚事,陆玖头又大了起来。   “祖母,孙女不急的……”陆玖小声说。   华阳哈哈笑:“不急?难不成玖儿心中已经属意起谁家儿郎了?”   “倒也没有。”陆玖低下头。   嘴上这么说着,可是眼前却忍不住浮现出了某个红衣少年郎的眉眼笑容。   “年轻人的心事,谁猜得着?”华阳笑着点了点陆玖的眉心,“之后中秋,宫里要举行夜宴,到时候宴席上应当会有女官在,到时候你向她们取取经也是可行的。”   陆玖听见华阳公主的话,心中一暖:“多谢祖母为孙女顾虑这些。”   华阳笑起来:“放手去做就是了,别顾虑太多。”   陆玖轻轻点了点头。   “对了,提到中秋宴,我倒是还想起一件别的。”华阳忽然笑起来,“今年的中秋宴上,灵川公主应当也在,若是碰到了,你可得好好表现。听宫里的消息,如今公主已经在选伴读了,你若是能合灵川的眼,进来参加女官选拔也能多一则推荐。”   陆玖听闻华阳的话愣了愣:“祖母已然是长公主,为何我还要去参选灵川帝姬的伴读?有祖母的举荐还不够么?”   华阳笑了笑,摸着她的头道:“傻孩子!若将来你真有能耐通过选拔,在官场上自然越多人襄助越好,何况你若是有公主伴读的名号,将来身份也自然与别人不同。”   陆玖有些疑虑:“只是祖母,给公主当伴读,会不会十分辛苦?”   她既然决定去参选女官考试,那么自然就应该以自己的学业为主,若是去充当公主伴读,只怕将来繁琐的事务太多,反倒是耽误了她自己的正事。   华阳公主抬手点了点陆玖的眉心,笑道:“我出身宫中,若是差事不好,能推给你?给公主当伴读,左不过就是每日去宫中陪着公主一道听讲,旁边有宫女内侍们伺候着,不需要你费心做别的。”   “若是去宫中伴读,那我在广贤书院的课业……”陆玖迟疑了一阵。   “宫中的教习先生自然比书院当中的要好,而且你若是成为公主伴读,出入宫禁也方便许多,能遇见不少出入的女官。”华阳道,“当今圣上子嗣单薄,除了皇太子与齐王,膝下便只有这一位灵川公主,疼爱得什么似的,你能与她交好,将来也更有仪仗。”   陆玖听着华阳的话,点了一下头:“孙女知道了。”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能不能成为伴读,还要看你的能耐了。”华阳掀开锦被躺下,笑着对陆玖道,“好了,歇下吧,明日书院的假放完了,你还得早起上学呢。”   陆玖轻轻应了一声是,随即同着华阳公主躺下。   屋外的珞珈听见暖阁里的说话声已经消散,于是进来轻声吹灭了灯罩下的烛光,暖阁内一时陷入一片黑暗。   华阳入眠很快,不一会儿,陆玖便听到身侧传来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寂夜里,她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原本心中的负担好似一刻清零。   她想起江殷的话,觉得心里暖暖的,内心深处最为空洞的地方,好像不知不觉就已经被人填满了许多。   她闭上眼睛,听着身侧祖母浅浅的呼吸声,遁入睡眠当中。   *   当晚落了一夜暴雨,第二日晨起的时候,窗外棠花落了满地。   陆玖原本还害怕自己吵着华阳公主,却没想到老人倒是比自己起得更早。   珈珞嬷嬷服侍着祖孙二人洗漱打扮,风莲早早从琳琅阁赶了过来,伺候着陆玖上学。   陆玖换好了衣裳,便前往荣景院正屋向华阳请安告辞。   华阳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吩咐风莲去叮嘱跟随上学的婆子并小厮们,让他们仔细伺候着陆玖。   “今日可还是世子同你上学?”自从昨夜陆玖同华阳说过江殷的事情之后,华阳提起江殷的态度好了许多。   “是。”与华阳坦诚实情之后,陆玖也不避讳什么,直接承认了。   “去吧,路上小心。若是散了学没什么事儿,就同着学里的朋友们玩一会儿再回来,我听说翰林院学士徐家的千金与你很投缘,你也可多与她来往来往,交些朋友。”华阳温声道。   陆玖领了命,对着华阳行一万福礼,随即便带着风莲往门外出去。   刚出荣景院的大门,便见到早早守候在门口的陆镇同他的几个小厮。   陆镇负手在荣景院的大门前焦躁地来回踱步,一听见大门内传出的脚步声,他立即抬起头来:“阿姐!”   望见陆玖,他惊喜地扬起眉毛,赶紧跑上了她的身边。   陆镇跟随在陆玖的身边,着急地问她:“你没事儿吧阿姐!?”   陆玖带着风莲往垂花门外走,淡声道:“我能有什么事?”   “祖母带你回去以后,没惩罚你吧?没关你的禁闭吗?”陆镇连连追问,生怕她受了伤。   “祖母是个明理之人,我没做错事,她为何要惩罚我?”陆玖反问陆镇。   陆镇这才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然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和大哥交代。”   “陆镇,你怎么这么听他的话?”陆玖皱了皱眉。   陆镇走在陆玖的身侧,扬起头洋洋得意道:“那当然了,大哥这么厉害,我不听他的听谁的?而且你不知道,大哥已经同意教我武功了!等再过一阵子,我也能跟他一样厉害!”   看着陆镇满脸溢于言表的喜悦激动,陆玖摇了摇头。   “再说了,大哥将来说不定跟我就是一家人,我听他的话也是应该的。”陆镇又接着说。   陆玖一呛,回过头来瞪着陆镇,眼底有些愠色:“这样的浑话不许再胡说,什么一家人?”   姐弟二人登车,车朝着大门驶去。   陆镇坐在车里,一边转着手腕,一边笑嘻嘻道:“我觉着,配做我陆镇姐夫的人,一定要是大哥那种,又帅!又能打!”说着,他还举了一个反面例子,“像江炜那种就不行,又窝囊,又弱。”   提起江殷陆镇满脸崇拜,提起江炜陆镇则是满脸不屑。   “说谁弱呢?”陆镇的话音刚落,陆玖便听到后方传来熟悉的马蹄声,而后,一只手从旁撩起了帷幔。   陆镇惊喜道:“大哥!”   陆玖淡淡转眸过去,就见到窗外江殷的笑脸。   “早啊,玖玖。”他对着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的笑脸像是一个小太阳,陆玖看着,一瞬有些失神。   但很快,她就平复了心中的波澜。   她将他手中牵着的一角帷幔接过来,而后将其放下。   江殷骑着风驰跟在陆玖的马车旁,过了一阵,方才听闻那一道绣着蝴蝶纹路的帷幔背后,清淡地传来一声回应:“你也早。”   听见她的回应,江殷脸上涌出笑意。   车内,坐在一旁的陆镇捧着脸,看着陆玖和江殷笑:“你早,你也早,你们都早。阿姐,你同大哥真般配。”   马车外,江殷脸一红,陡然咳嗽了一声。   马车内,陆玖的脸上也腾起朵朵红云,她转头,对着陆镇的脑袋就是一记敲打:“住嘴!”   陆镇捂着头,含泪看着江殷的方向:“大哥,我说错了吗?”   江殷听见这话,心里简直想疯狂夸赞陆镇说得对,说得好,说得妙,但是当着陆玖在,他也不敢造次,只假正经地咳嗽了一声,在帷幔外道:“陆镇,别惹你姐姐生气。”   陆镇捂着头,含恨想到:这世道,连说实话都要挨打……   *   马车穿过宣德门,停落在广贤书院门外。   三人同进书院的大门之后,照例分开,陆玖江殷往左,陆镇则一个人往右。   离开之前,陆镇特意叫住了陆玖,将一个东西塞进了她的手里,脸微红着低声道:“我不方便过去,阿姐,你替我把这个东西送给月知姐吧。”   陆玖垂眸一看,但见手心里是一枚莹碧色的簪子,成色十分好,一看即知价值不菲。   江殷站在陆玖的身侧,探头朝着她的掌心一看,愣道:“你要把这个送给徐月知?”   听见徐月知的名字,陆镇的脸更红了,一双墨玉版的眸子晶亮:“……怎么?不行吗?”   陆玖看着手心的簪子,又看了看脸红的陆镇。   江殷也有些迟疑:“徐月知她……”   陆镇怕陆玖拒绝,干脆利落地转身跑了,说话磕磕巴巴,态度却十分坚决:“算了,总之我给你了,替我带到就成!一定要跟她说是我送的!”   “我话还没说完,这小子怎么就跑了?”江殷皱眉,看着陆镇的身影在视野当中不断缩小,“我还没跟他说,徐月知一向不喜欢这些女儿家的首饰香粉,他送这个,她根本就用不上。”   陆玖攥着掌心的簪子转过身,朝着兰室的方向走。   江殷追身在她身后,脑海之中又过了一遍陆镇方才的神态举动,琢磨着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玖玖,你这弟弟……我瞧着很不对啊。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江殷摸着下巴寻思道。   自从上次徐月知救下陆镇之后,陆镇对徐月知就十分上心。   但陆镇今年方才十岁,跟徐月知差了五岁之多,陆玖倒不觉得他们两个之间会有什么。   徐月知能不能看上他这个小弟不提,只要何羡愚在一日,徐月知的目光便不会挪一份在旁人的身上。   江殷双手反抱着后颈,仰头看着廊庑上伸进来的竹枝,长叹道:“徐月知只喜欢阿愚,谁都知道,你这弟弟若是喜欢上了她,将来只怕唯有苦恋的份。”   陆玖看着手心的簪子,觉得江殷说的话也没什么不对。   若是陆镇喜欢上徐月知,这一辈子,除非徐月知移情,否则他是根本等不到她的。   “不过他年纪小,懵懂无知嘛。”江殷扬眉笑了笑,“说不准过几日遇见旁的小姑娘,他就不喜欢徐月知。”   陆玖原本自顾走着,听见江殷的这句话,不知怎么的,心突然一阵,紧接着步子立即停了下来。   江殷也跟着她急刹,转过头不解地问道:“怎么不走了?”   陆玖的目光淡淡盯着他,直盯得江殷心里发毛。   “玖、玖玖……”江殷看着陆玖冷淡的面孔尴尬一笑,“你看着我做什么?”   陆玖的目光注视着他,淡声开口:“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说得很对。懵懂无知,谁知道他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又喜欢哪个?你说得太对了。”   说完,她径直越过他,迈步往前继续走。   江殷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僵硬,忽然反应了过来。   他额头上顿下冷汗,追着陆玖的步伐冲上去,围在她身边紧张而汗颜地解释:“不是!我说的是陆镇他们那种年纪的小孩儿,我都已经快十六了,怎么会跟他们那种小孩儿一样?我肯定是不会三心二意的!你可别误会我了,本人绝无此心!明鉴啊!”   陆玖无视他的解释,面容平静,继续往前走:“我又没误会你,你急什么?”   江殷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试探问道:“真的?”   陆玖瞥他一眼:“假的。”   说着扭头往兰室走。   江殷急了,连忙追身上去:“你等我一会儿啊!玖玖,我说错了话行不行?我又错了……”   听着他在背后连连告饶,陆玖心中又忍不住笑起来。   她勾了勾嘴角,而后垂眸,掩盖掉脸上的笑意,轻声呵斥他:“行了,这是在学里,你这样围着道歉,让旁人看到了不得体。”   跟她相处了这么久,江殷早就能分辨陆玖的神情语气究竟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也知道她的底线在哪儿。   听见她这样说,他心里便知道她没有跟自己闹脾气,只是逗一逗他罢了,遂放心下来。   他跟在她身边,护着他穿过廊庑的来往的人群,笑眯眯地说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   至兰室时,书斋内徐月知何羡愚等人都已经到齐了,见陆玖伴着江殷走进来,几人立即围拢上前。   徐月知抓着陆玖的手,惊叹道:“昨日我还同着你弟弟等你回来,没想到紧接着就听见江殷带着闯出家门的消息,我还以为是假的呢!你们这也太刺激了!要不是我知道得晚,我肯定也过去帮你们打!”   背后徐云知倒捏着扇子,用扇柄敲了一下徐月知的头:“有什么刺激的?你是昨日没挨骂,今天才有脸说大话!昨日我被娘打板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羡慕了?”   徐月知捂着头,撅嘴回头瞪了一眼兄长:”我又没说我怕!还有,你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陆玖见兄妹两人又要斗嘴,遂笑着把徐月知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因为昨日的事情,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我给大家道一声谢。”陆玖望着容冽等人,微微一笑。   何羡愚嘴里嚼着小鱼干,憨厚地笑起来:“那有什么,你也是我们的朋友,再说了,殷哥儿的吩咐,我们不敢不听呀。”   “昨天多谢了。”江殷站在陆玖的身旁,对着几个朋友一拱手,豪爽道,“下次州桥夜市一顿饭,我江殷请了。”   何羡愚一听这话脸上笑开了花:“那我可帮你记住了,殷哥儿。下回去的时候你可不许抵赖。”   “笑话!”江殷仰头嗤声道,“爷什么时候有过说话不算话?”   “殷哥大气。”何羡愚笑起来。   “对了月知。”陆玖忽然想起来手里还握着陆镇给她的一枚簪子,“这儿有个东西是送给你的。”   徐月知正跟哥哥打闹,听见陆玖的话转过头来,指着自己讶异道:“什么东西?给我的?”   陆玖伸手,将那根簪子交到了徐月知的手上。   徐月知将手中的簪子掂了掂,伸手想把它又还给陆玖:“我素来不爱戴这些首饰,嫌麻烦,语气送给我,还是留着你自己戴吧。”   陆玖摇头,微笑道:“是我弟弟陆镇送给你的。”   徐月知握着簪子的手一僵,回想起经常跟在陆玖身边的那个漂亮小孩儿:“你阿弟给我的?”   “嗯。”陆玖点头,“所以你收着吧。”   徐月知看着手心里的碧玉簪子笑了,眉眼明丽:“你阿弟给我送簪子做什么?”   站在一旁的何羡愚玩笑道:“上次在包子铺前,小月救过他,他可能看见小月英姿飒爽,喜欢上她了吧。”   徐月知的脸色顿时一变,她张惶转头看向何羡愚,脸上原本的笑容僵硬十分:“羡愚哥哥,你说什么呢?他、他怎么可能喜欢我?”   徐云知站在一旁,手里的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嗤声道:“我这妹妹比男人还男人,谁会喜欢他?”   何羡愚却笑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小月武功高强,巾帼不让须眉,又生得好看,有人喜欢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徐月知的脸色一瞬就变了,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玖察觉到徐月知表情的变化,她抬眸瞥了一眼笑而不自知的何羡愚,觉得他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徐月知看着他的眼神已经有些失落。   陆玖看着他们二人,又回想起陆镇酡红的脸。   怎么说呢?这三个人,陆镇喜欢徐月知,徐月知把他当弟弟,徐月知喜欢何羡愚,可何羡愚似乎又是根木头,好像根本没察觉到徐月知的心意。   何羡愚的话说完,徐月知的神情变了,而其他人察觉到这细微的不对劲,也纷纷不说话。   场面一时很安静。   何羡愚挠了挠头,不解看着大家:“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陆玖看向江殷,江殷也看着她。   陆玖没说话,只对着何羡愚的方向使了一个眼色。   江殷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上前一把揽住了何羡愚的肩膀,笑道:“反正还早,咱们出去走,一会儿再回来。”   “我昨日的课业都还没做完!”何羡愚不肯,可由不得他,江殷已经拽着他将他拖出了书斋。   容冽沉默跟在背后离开,徐云知回头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妹妹。   “徐公子同着他们出去便是,我与月知正好说会儿话。”陆玖看出了徐云知的担心,对他轻声说道。   徐云知看了一眼陆玖,而后还是跟着江殷几个离开了书斋内。   认识徐月知这段时间,除去何羡愚造成的原因,陆玖很少见她低落过。   她拍了拍徐月知的手,同她一起坐下来,淡淡微笑着安慰对方道:“何公子不是有意的,他也只是同你开个玩笑,月知,别放在心上。”   徐月知垂着纤长的睫羽,目光黯然。   在旁人面前一向骄傲自信的徐月知,一旦碰上何羡愚,便会变得不自信和胆小起来。   陆玖细细观察过,但凡对着何羡愚说话的时候,徐月知总是会小心翼翼地收敛起自己平日的热情张扬,言谈举止之间都会变得格外温婉柔顺起来,如同一只大猫收敛起自己全部的爪牙。   “我知道,他不是有心的……”徐月知低着头,恰似一只舔舐伤口的委屈猫咪,她失落道,“但我听了心里还是会不舒坦,我喜欢他,他却老是喜欢把我和别人凑在一起。”   陆玖听了这话,不禁失笑。   “也许,是因为何公子不知道你真实的心意?”陆玖试探着问道。   徐月知的眼中燃起一丝不忿:“他就是根木头,我跟他说了,他也听不懂。”可是刚说完这一句,她又挫败道,“我曾经试着委婉暗示过他,但是……他总觉得我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还觉得他配不上我,我也不应该喜欢他那样的人。”   “为什么?”陆玖惊诧,“我以为,何公子是一个很好的人。”   徐月知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笑道:“你也这么觉得?”   “嗯。”陆玖轻轻点头,轻声同徐月知道,“何公子虽然胖胖的,但是武艺很好,五官也生得很俊朗大方,而且他脾气好,性格嘉,对人总是一副温和的笑脸,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第35章 江殷,你要成为当世的英……   何羡愚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 陆玖虽然与他相处时间不多,但仍然能从他身上找到一大推得优点。   徐月知听了陆玖的话,脸上才渐渐带了点笑容。   陆玖见到她情绪缓和下来, 方才微笑着说:“感情这样的事情, 急不来,何公子的确是个值得为之动心的人,而月知你也是很好的人,将来总有一日, 他一定会看到你的。”   徐月知的脸上腾起红晕,慢慢点了点头:“谢谢你,玖玖。”   陆玖对着女孩儿一向耐心而温柔, 何况又是自己的为数不多的朋友,她微然一笑:“不用。”她的目光落到徐月知手中的簪子上,“我阿弟送你的这根簪子, 你若是实在用不上, 我帮你带回去回他的话就是。我阿弟应当是一直挂念着你的救命之恩, 是以才处处想着你,想要报答你。”   徐月知垂眸看着手心里的簪子,也笑了起来。   她将那枚簪子收进自己的锦囊当中, 抬头冲着摆了摆头。   “既然已经送了,总没有退回去的道理。”徐月知对着陆玖轻轻一笑,“我收下了,代我向弟弟道谢一声。”   陆玖莞尔:“我会的。”   二人交谈之间, 一直都没注意到窗外还躲着一颗小脑袋。   陆镇在书院外与陆玖分别之后, 又偷偷地溜了出来,见到江殷等人离开书斋后,他便躲在窗台下偷看, 看看陆玖有没有将自己的礼物送出去。   虽然历经了一点磨难,但好在最后徐月知还是收下了他精心挑选的那一枚簪子。   陆镇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蹲在窗外下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   兰室当中渐渐传来徐月知与陆玖的谈笑声,陆镇蹲在窗外郁闷地想,下次再给徐月知送礼物,一定得挑个她用得上的东西。   *   午时散学,南池先生方才离开书斋,江殷便火急火燎地将课本往书匣里一塞,扔给了一旁的书童们。   陆玖正有条不紊地收拾自己的桌案,忽地就被江殷拉住了手腕。   她抬头,陆玖陆镇兴冲冲地道:“快,跟我走!”   陆玖手里的书还没放下,人就已经被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去哪儿?我东西还没收好。”她跟在她背后往兰室门外的方向走。   徐月知在背后朝她豪气挥挥手,笑道:“没事儿,你的东西我替你收,一会儿就送到你们侯府下人的手里,放心吧!”   陆玖还没来得及答应,就已经被江殷拽着带出了书斋的大门。   陆镇一散学便在兰室门口等着陆玖,看见江殷拖着陆玖的手腕走出来,他愣了一下:“阿姐,你们……”   陆玖没来得及回答,江殷便转头笑着替她说了:“我今天要带你姐去一个地方,你同徐月知他们一起走便是,不用等你姐。”   “陆镇!”陆玖回头叫了一声弟弟,期望他可以说句话,把自己留下来。午后课业繁多,她可不能跟着江殷混玩。   陆镇原本也迟疑了一下,要不要挽留陆玖,可听见江殷说出徐月知的名字,他立即就抛下了亲姐姐。   “阿姐,你放心同着大哥去吧,我在家等你,若是爹娘问起来,我就说你在书院里温书!”   陆镇冲着陆玖挥了挥手,脸上笑开颜,由着江殷把陆玖带走了。   陆玖听到这话,心里简直气炸。   真是好弟弟,卖姐求荣??   *   直到姐姐和姐夫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当中,陆镇方才转头,深吸一口气、调整心态等待另外一拨人出门。   没多久,他就听见了徐月知的笑声。   抬头,正见她一身红衣飒爽,同着徐云知、容冽并何羡愚三个走出来。   看见徐月知的第一眼,陆镇又忍不住脸红了。   徐月知原本同徐云知吵嘴,兄妹二人一个八风不动,一个气得跳脚。   但徐月知十分敏锐,用余光一扫,便见到站在门边脸色酡红的陆镇。   她看到他,立即停下了脚步,手撑在膝盖上,半弯腰下来,言笑晏晏地看着他,有些惊讶地道:“诶?你怎么还在这儿?又来接你阿姐回家么?”   陆镇看到面前忽然放大的少女丽颜,心突然猛跳一拍,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了一步,差点儿往后摔倒。   “当心!”徐月知眼疾手快,见他放肆要往后倒下,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这下,陆镇的脸更红了,像是烫熟蒸好的螃蟹壳一样。   “我没事!”他像一只炸毛的猫,立即拂开了徐月知的手,自己捂着那一块被她握过的手臂。   陆镇只觉得被她握过的地方像是被烙铁烙过了一般。   他脸红欲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支支吾吾地说:“阿姐她同着大哥走了,说是要去一个地方。我不变随行,大哥和阿姐让我跟你一同回家……”   “这个江殷,自己有了人,就把麻烦丢给我们!”徐云知在一旁冷嗤一声。   徐月知想了想,有点儿犯难道:“带你一道回去倒是可以,只是宣平侯府与我徐家不在一个方向啊……”   陆镇垂眸,有些失落。   何羡愚吃了一根小鱼干,笑着道:“没关系,我陪着他一道回去,等到了宣平侯府我再回来。”   徐月知听见何羡愚这般说,连忙打断:“那我也同着羡愚哥哥一起,先送了玖玖的阿弟到家,我再回去。”   说着,她目光期盼看向何羡愚。   陆镇听见何羡愚说话的一瞬,脸色立即变得十分难看,他转过头,一双眼睛锐利凶狠地盯着他。   这个多余的圆球,陆镇心里恨恨地想,只要有他在的时候,徐月知的目光永远都在他身上。   这个家伙什么时候才能从他和月知的面前彻底消失!?   徐云知打了个哈欠道:“你们要送就送好了,小爷可困了,要回去睡觉,先走一步。”   容冽冲着徐月知拱手,面色冷漠地转身也离开了兰室门前。   “阿愚,一会儿记得把我妹妹平安送回来。”徐云知离开之前,还不忘回头冲着何羡愚懒洋洋挥了挥手。   徐月知气急败坏:“我又不是三岁小儿,还需要别人保护?你这个弱书生才需要别人保护!”   徐云知嗤了一声,理都不理妹妹。   倒是何羡愚耿直地笑道:“放心吧,云哥儿。”   徐云知同容冽一白一黑两道身影渐渐走远,何羡愚转过身来,笑着对徐月知与陆镇道:“那我们也走吧。”   徐月知抿嘴,冲着何羡愚温柔微笑。   而陆镇却虎视眈眈盯着何羡愚,像是要一口把他吞了。   徐月知摸了摸陆镇的头:“跟我们走吧。”   对着她,陆镇立即收起脸上的厉色,变得乖乖的,对着她点头小声说好。   何羡愚是独生子,素来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兄弟姐妹,因此见到陆镇也很是喜欢,遂像徐月知一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可是他的手刚放上去,陆镇便宛若变脸一样,迅速躲开了他的手,利落地退避三舍,再抬头时,还目光凶狠凌厉地瞪了他一眼。   何羡愚的手僵在半空中,一时没明白这小孩变脸怎么变得这么快。   他转头去看,陆镇已跟在了徐月知的身边,徐月知笑着同他说话,而陆镇脸上又恢复成了一派温顺听话的模样。   徐月知问他一句,他就乖乖听话地回答一句,把她逗得十分高兴。   何羡愚跟在他二人身后,伸手摸了摸头。   大白天的,见鬼了?   *   陆玖同着江殷出了广贤书院后,便朝着宣德门的方向走。   一路穿过大街小巷,陆玖忍不住问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江殷笑着回头:“上回带着你泛舟的时候,我不是说了要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吗?今天就专门带你过去!”   他抓着她的手往前,陆玖半信半疑,但还是随着他前去,不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府衙的门前。   朱墙碧瓦,府门巍峨,金碧辉煌,门前蹲着的两座大石狮子威武不凡。   江殷拉着陆玖的手在石狮子身前停下,指了指那两扇朱红的大门,笑道:“咱们到了。”   “这是?”陆玖蹙眉,抬首看向朱门之上挂着的匾额。   匾额上书翰林院三个大字。   “翰林院如今的大学士徐潇正是徐云知跟徐月知的父亲,他手底下四名侍读学士和讲士之中有两位都是女官。”江殷兴致勃勃地同她说道,“如今朝中女官甚少,翰林院一下就有两位,而且还都是院中不低的官职,我上回同你说过女官这事之后,就一直想带你来看看她们的。”   陆玖虽说也想见一见女官,到到底不想私闯翰林院。   “这儿是翰林院,不是菜市场。”陆玖蹙眉轻声道。   江殷摊手笑道:“这地方我同徐云知不晓得来过几回了,在我看来跟菜市场也没区别。”   陆玖:“……”   “好了,走吧!跟着我进去就是了!”江殷一把抓过她的手腕,对着她笑。   “你们以前来翰林院做什么?”陆玖回头问江殷。   江殷坦诚道:“掏鸟蛋。”   陆玖:“?”   “因为这儿树多鸟多鸟蛋也多。”江殷扬起眉毛骄傲道,“你不信的话,我一会儿给你打两个下来。”   陆玖:“不必……”   男人的快乐,还真简单。   *   江殷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往里走,翰林院庭中来往的官员不多,但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的,并不在意跨门入内的陆玖并江殷。   陆玖原本还不相信,刚进门的时候还有些顾虑,但见到果真无人看守,便也放心了许多。   江殷走在她身前,回眸过来笑眯眯地道:“你看,我就说没人会管咱们俩的,我几进几出这地方了,除了打鸟蛋被赶出去的几次,从来没人理过我。”   陆玖看着周身抱着纸张书籍匆匆行过的官员,不觉有些出神。   翰林院当中的事务当真繁忙,并不是一个清闲的地方。   江殷牵着她的手继续往里走,两旁的人越发多起来,江殷回头小声对她道:“前头是修编的地方,我听徐云知说,如今这一处都由那两个女官监察。”   江殷也不敢带着陆玖靠太近,二人只在修编室开着的一侧窗子旁站定。   陆玖抬眸往里看,但见室内几十个男子正奋笔疾书。   而就在众男子之上,坐着两位身着青衣官袍,头绾高髻的女官,正审阅着手底下男官员们呈交上来的文书。   当今朝廷女官稀缺,在益州的时候,陆玖甚至从来没见过传说中的女官,今日头一次相见,心中除了倾慕向往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敬佩。   但凡能通过科举被圣旨点入翰林的人,皆是学问深厚之辈,他们闯过了科考的千军万马,是最后胜出的佼佼者。   能在男人的地盘里争抢到自己的位置,还能在翰林院爬到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从五品位置,当真是楷模一般的女人。   陆玖站在窗外,看着那两名青衣女官指挥底下的一群男人,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风华意气。   所有参与修编的男官员,听从的都是这两个女人的调度。   有时候底下官员递上来的文稿出错,女官便大手一挥将文稿打回去,严词勒令重新再做一遍,底下的官员捧着女官丢回来的纸张,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一个不字都说不出口,老老实实地又回到席位上继续奋笔疾书。   陆玖看着青衣女官,心中不禁向往,若是将来有一日,她也能想她们一样活得自如一些便好了。   便是为了这一份尊严,她也应该努力拼一把,试一试,看看自己能不能也像这些女官一样,有朝一日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男人们的地盘上,谈笑风生,挥斥方遒。   她掐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转头对江殷道:“我们回去吧。”   江殷点了点头,带着她往翰林院门外的方向走。   “昨夜回去之后,你父亲没把你怎么样吧?”江殷一直担心提到这茬陆玖会难受,于是今日一直忍着没问,但这儿还是忍不住了。   “要是把我怎么样了,我现在还能站在你面前?”陆玖瞥了他一眼,淡淡笑了一下。   江殷吁了一口气,这才放心下来:“那……我昨夜同你说过的那些话呢?你的打算是什么?参选女官这条路,你要不要试试看?”   他目光闪烁地看着她,眼睛里含着期待,等着她的回答。   陆玖垂眸道:“我生母只望着我能够嫁一个于她有利的人,定然是不允准我将读书当成一条出路的。”   自从上次母女争吵过后,江殷对魏氏就十分不喜,但看在她是陆玖的母亲,他还是忍着,并没有说些过激的言辞,只是紧皱着眉头道:“别听你母亲的,你为什么不能把女官选拔当成一条出路?你喜欢念书的话,你就应该去做这个,不像我,我不是个读书的料,在学堂待着也是混日子。”   “你喜欢做什么,你就应当去做什么,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拦得住你。”江殷攥紧了她的手,十分认真地对着她说道,“就算这世上无人支撑你,我也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陆玖静静听着江殷的话,她垂眸,很轻地笑了一声:“我母亲不肯支持我,但是我还有我祖母。”   江殷一愣,疑虑望着她。   陆玖缓缓抬起纤长的睫羽,乌沉沉的瞳仁深深望着他。   江殷看到她的瞳孔深处有温柔的笑意划过。   “我同我祖母说过了这件事,她很支持我。江殷,谢谢你。”   这一次,这声谢谢,是发自内心的。   江殷听到这句话,才放心下来。   他对着她笑笑:“不用谢我。”   “我还跟我祖母提起了你。”陆玖继续道。   江殷一僵:“你在祖姑母跟前提起我了?”   陆玖微然点头。   江殷有些紧张:“那她说什么了没有?”   陆玖回眸,看着他盈盈一笑:“他说,你是对的。”   她笑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江殷,我已经决定了,我会好好努力,给自己挣一条路出来。”   江殷笑出来:“好,一起努力。”   陆玖不由得失笑:“你努力什么?”   江殷双手环胸,琢磨了一番,说道:“将来你若真成为了朝廷的女官,那我至少也应该成为一个有军功的将军吧?不然我怎么有资格娶你?”   陆玖扬了扬眉:“我记得你前不久方才同我说过,军功对你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没有你之前是这样。”江殷伴在身旁,两个人朝着翰林院外的方向走去,他仰着头高傲道,“可如果是为你的话,这些对我来说就很重要,因为我若是无能,将来你的家人怎么放心把你嫁给我?如果有了你,我就要拼命往上爬,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护得住你啊。”   因为有了你,所以我才有了奋进的动力。   “江殷,有没有人同你说过,将来你一定会前程似锦的?”陆玖转头,忽然问了一句。   江殷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而后忍不住笑起来:“他们只同我说过,我的人生完蛋了。”   “不。”陆玖深深注视着他,语气当中带了些肃穆,“你要成为当世的英雄才行。”   “英雄?”江殷忍不住笑了,“从来没人说过我是英雄,他们只说我是纨绔子弟,前程已废,玖玖,为什么你要我成为当世的英雄?”   陆玖的眼瞳中闪过思量:“……因为。”   江殷张大了耳朵听。   “因为我只喜欢英雄。”陆玖道。 第36章 江殷,你大可不必总是如……   “因为我只喜欢英雄。”   自那天回去之后, 江殷便一直念叨着这句话。   陆玖不在跟前的时候,走路也念叨,睡觉也念叨, 吃饭也念叨, 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何羡愚同徐云知容冽结伴前往齐王府的时候,时常看见江殷穿着武道服,站在院子里发了疯地练武练剑打沙包,一边打还一边念叨着:“……我要当英雄, 我要当英雄。”   何羡愚目瞪口呆地坐在廊庑的台阶上,旁边坐着同样无语凝噎的徐云知并容冽。   看着庭院当中赤.裸着半身、正疯狂对着绑在桩子上的沙袋重重挥拳,挥洒汗水的江殷, 何羡愚干干咬了一口小鱼干:“云知,容冽……”   徐云知没好气地哼哼了一声:“干啥?”   容冽抱剑坐在一旁,冷漠脸:“……”   何羡愚抬手指了一下江殷:“殷哥儿这又是怎么了?”   徐云知看着江殷, 嗤一声:“谁知道?兴许又从哪儿受了什么刺激, 发疯吧, 还要当什么英雄。”   容冽沉默:“……”   何羡愚咬了口小鱼干:“他不会一直这样吧?”   徐云知又嗤笑一声:“谁知道?坠入情网的男人就是这样失智。”   何羡愚转头,奚落道:“云知,知道你是咱们几个人里脑子最灵光的, 不过话可别说得太早了,将来你若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说不定比殷哥儿还失智。”   徐云知一声冷笑:“哈,是吗?”   何羡愚嚼着小鱼干, 扬眉乐呵呵地一笑:“是啊, 姻缘天注定。”   “哼。”徐云知别过头,懒得理会他,“女儿都麻烦, 我有徐月知一个都觉得十分费心了,可不想再招一个进来。何况,我便是有喜欢的人,也绝不会同江殷一样失智。”   何羡愚给依旧沉默的容冽分了一块干果,而后又给满脸傲娇的徐云知塞了一块红豆糕。   他坐在檐廊的阴影下,笑眯眯地看着庭院中舞枪弄棒干劲十足的江殷,轻声说道:“有一个能够为之失智为之疯狂的人,不也挺好的吗?”   徐云知瞥他一眼:“呆子,你懂什么?”   何羡愚咬了一口小鱼干,仍然笑着,好脾气道:“我不懂,行了吧?”   徐云知哼一声,扭过头去继续看江殷练武。   “容冽!”江殷打完了沙包,抓起旁边的长.枪,凌空扔给了坐在台阶上的容冽,“一个人打没劲,跟我对枪!”   容冽抬手,应声稳稳接住江殷扔过来的红缨枪,从容起身。   *   自从华阳在侯府当中将话摆明之后,魏氏便收敛了许多,见着陆玖也是笑脸相对,还给东阁送去了许多吃食用品,并时新的布料珠宝。   但陆玖一样东西都没收,只让风莲客客气气地把芳华院的人都打发了回去,说东阁地方小,摆不上这么多东西,自己也用不上,让芳华院的人怎么拿来的怎么拿回去。   魏氏吃了好一顿闭门羹,可自己理亏在先,也不敢对陆玖再说什么,又气也只好憋着,偶尔逮着机会了便去对陆元忠哭诉。   可陆元忠跟她又不是一条战线上的人,魏氏对陆元忠倒出去的那些苦水,最后全又汇集到了华阳长公主的耳朵里。   魏氏不能同陆元忠抱怨,又同陆瑜抱怨,结果话不知道怎么又传了出去,这母女二人在荣景院受了华阳公主好一通教训,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陆玖自决定好好准备,参选女官之后,便开始准备明年二月的童试。   她虽然也上学,但是之前却从来没有受到过系统的教育,所以不得不加紧时间,补上从前遗落的课程。   陆玖的生活变得简单起来,一日之中,上半天总是雷打不动地在书院内上学,中午回来之后,用过午膳,午后华阳公主便请了京师中有名的先生单独为陆玖讲课补习。一般下午的补习结束,在荣景院用了晚膳之后,陆玖通常还要一个人在自己的暖阁当中点灯,再温习一阵当天所有讲学的内容,同时准备好第二日书斋内布置的课业。   时常深夜,子时的梆子都过了,陆玖还伏案在一盏灯火下,就着烛光看书。   风莲是个忠心的小丫鬟,陆玖挑灯夜读,她也不休息,就陪在陆玖的身边,帮她研墨,整理桌上用过的纸张书本。   陆玖见她有兴趣识字读书,于是干脆给了她一本千字文,自己念书的时候,就让风莲在一旁看千字文,她教,风莲学,教过不会再问她。   风莲是十分想识字,只是从前在魏氏身边的时候,魏氏总喜欢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于是风莲便打消了识字的念头。   现在在陆玖身边当差,还能跟着主子识字读书,风莲觉得自己很幸运。   起先她从芳华院搬出来之时,同一间抱厦里住的小丫头都笑话她跟了难伺候的新主子,可是她们不知道,现在她跟着这位新主子不知过得有多好。   起码在这儿,没人会教训她女子无才便是德。   陆玖也越发喜欢风莲在身边,风莲性格温和,为人处世周到大方,将她生活的琐碎料理得井井有条,而且风莲是个很有灵性的人,她从前从未识字,但是只要经过陆玖一点拨,很快她就记下了。   时间过去一个月之久,陆玖的课业补了一大半,风莲的千字文也认识了半本。   七月流火过去,八月立秋,中秋佳节近在眼前。   中秋的前一晚,大内举行中秋宴,受邀的世家大臣们即可入宫于集英殿共庆。   中秋宴,既是庆祝佳节,同时更是嘉奖这半年当中有功的臣子,世家大族们亦是十分重视。   这次入宫赴宴便不似上回前往莲清宫参见荷香宴随意,荷香宴乃太子妃住持,而这一次是直接面见皇帝与皇后。   节前,华阳长公主便将府中大大小小的礼单打点好,同时将入宫时上贡帝后的贡品清点完毕。   陆家此番入宫,不仅是为了入宫问安帝后,同时更是为了谢恩前不久的赐婚。   因此,这次入宫,陆瑜算得上是主角。   前一阵魏氏因着陆玖的婚事受了华阳好几顿教训,不免挫败,可时移世易,陆瑜入宫谢恩赐婚,她这个嫡母的头也跟着又昂了起来。   那边魏氏同陆瑜母女二人积极筹备谢恩的事宜,陆玖则听了华阳公主的话,一心一意准备着在宴会上面见灵川公主的事。   此番初入宫廷,规矩比上一次拜访莲清宫严格了不知多少倍,在帝后面前,是一点儿错处都不能有的,因此华阳专门请了珈珞嬷嬷教授陆玖宫规礼仪,好让她进宫之后应付交际不出问题。   珈珞嬷嬷是从小伺候华阳公主长大的,后来华阳下嫁陆家驸马,她便跟着主子一同出宫,又配给了驸马身边的人。   她的规矩是最好的,华阳便让她单独教习陆玖。   好在陆玖一点就透,同着珈珞嬷嬷闭关修炼,咬牙练习了半个多月,便将珈珞所教的规矩学了个透彻。   华阳公主在拷问陆玖的宫规礼仪时,陆玖的一言一行,一个迈步,一个低头,规矩都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不留一丝错处给人挑拣。   陆玖学东西快,又肯勤奋练习,华阳公主看这个孙女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这一段时间过得十分安逸,除了每日念书、学规矩之后,陆玖偶尔也会同着江殷等一众人出门游玩。   或是徐月知登门拜访,小姐妹两个在琳琅东阁内喝茶说话。   每当徐月知登门拜访的时候,陆镇总会借着各种由头跑来琳琅阁,名义上是说想同陆玖说话,可来了以后一双眼睛却全盯着徐月知。   徐月知认为陆镇乖巧黏人,也很喜欢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   很快,日子就到了入宫赴中秋宴的那一日。   一场秋雨一场凉,立秋之后气温骤降,人们都已经换上了秋装。   午后,女眷们装点打扮好以后,陆玖便随着华阳公主登车往宫中而去。   今次是大宴,华阳与魏氏皆是按自己的诰命品级大妆,一身命妇朝服,头戴珠冠,肩披霞帔。   陆瑜虽然还未正式同江炜成亲,但也已经是钦定的皇家儿媳,因此这一次也披了霞帔,穿一身颜色鲜亮的大袖,以示身份与平常的贵族小姐已经不同。   陆玖并未着重打扮,只听从珈珞的安排,略施粉黛,贴了珍珠钿,换一身沉稳端庄的礼服,既不过分耀眼,同时也自持了侯府闺秀的身份。   为显示仪仗豪华、门第高贵,大门前排了四辆大车,四面垂帘,头盖宝顶,以铜花作为装饰,十分豪奢。   按长幼顺序,华阳乘坐头辆,而后依次是魏氏、陆瑜、陆玖。   宣平侯府陆元忠则按照爵位装束,与陆镇各自骑马跟随在女眷的车辆两旁。   车马前后还各自跟着二十来个小厮丫鬟,前前后后,拉出一条冗长的队伍。   队伍自福善街起,往宣德门的方向前去。   这一次,一路上陆玖皆是屏息凝神,到底是初次入宫,未免紧张,只得挑起窗帘看看街景舒缓心情。   但不知是否是陆玖的错觉,这一路过来,她总感觉京城巡查的兵马比往日多了许多,三五成群地挤在街道两旁,沿街而过的时候,还能看见许多兵头子坐在路边的瓦子里看戏喝酒。   陆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在京师当中,能够在御街之上见到的兵马便只有巡城司的守城卫,可守城卫的穿着打扮十分威仪耀目,令人一眼便知其身份。   而这些散落在街道两旁的兵马,灰头土脸,有些还缺胳膊断腿,行为举止之间十分粗俗痞气,叫周遭的百姓不敢靠近。   这些兵马,显然像是外来的。   可京师之中,兵马怎能轻易入城?   随着街坊的喧哗声逐渐减弱,耳边除了马车轮的滚动及马蹄踏响之外,很难在听闻到其他声音。   那些兵痞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陆玖收心坐在马车内,心中料定应当是已经进入了皇城大门,于是不再随意挑起帷幔。   *   车队越过宫门前行抵达集英殿后,众人便要先下马,前往集英殿的后殿给嘉熙帝谢恩,而后男丁们暂且留步,女眷再前去皇后所在的荟芳殿拜谢,等到了晚宴的时候,再随皇后同行至集英殿当中。   马车轮吱呀一声停落,陆玖正襟危坐,少时便见眼前的垂帘被人轻轻掀动,之间是两名身穿草绿直裰,头戴高冠的小内侍。   唇红齿白,年纪不大的模样。   陆玖这几日在家中早听闻珈珞谈起过,说嘉熙皇帝偏爱容色秀丽的人,近御前伺候的人,无论宫女太监,没有一个是容貌不佳的。   两个小内侍打起了马车帘,冲着陆玖行了一个大礼,而后伸手搀扶她下车。   在宫中,不论身份高低,只要是从宫外入内的命妇、出嫁的公主、入宫的臣子和王爷,都不允准携带自家的奴仆。   迎来送往的家奴是没有资格入宫的,在还未入宣德门之时,便要在宫门前停落,交换宫内的侍卫或内侍伺候入宫。   至集英殿前的集英门后,所有外臣便要尽数下马,步行而入。   陆玖提起裙子,缓步走出马车,就着内侍的手往马车下走。   却就在陆家人下车的时候,忽然听见集英门外传来一阵烈马的嘶鸣奔腾之声。   陆玖刚下马车,就见到她刚才路过的集英门外,一白一黑两匹烈马如同闪电般穿过,如同离弦的箭朝着集英殿门前的高台冲刺。   深宫禁庭之内,所有的臣子贵女都要下马步行前往集英殿拜见帝王,这两匹烈马的主人竟然如此放诞大胆,直接在禁庭纵马飞驰。   两匹马的速度极快,而且似乎是在暗自较劲一般,但最后还是那一匹更加高大的白马占了上风,先一步停落在集英殿的丹墀玉梯之下。   装配贵气的白马之上,翻身落下一个魁梧高大的男子背影,他穿着一身银甲素袍,劲瘦腰身上勒狮蛮带,胸前悬挂护心镜,两肩宽阔,身形挺拔,端的是大将的威严风范。   而这白袍将背后跟着一道穿殷红衣的少年郎身影,亦是高挑身材,但与白袍将军的魁梧相比,他还是幼了许多。   陆玖看到那一袭红衣墨发,忽然就认出了他是谁。   他拍了拍黑骏的头,而后将手里的缰绳塞给身后气喘吁吁追随过来的内侍。   一回眸,浓颜俊朗,眉目英气,不是江殷是谁?   今日中秋宴,江殷身为皇孙自然应该前往,只是陆玖没想到他胆子这样大,竟然敢纵马入宫,而且还没人敢拦着他。   陆玖随着陆家人往集英殿的台阶上靠近,与江殷和白袍将的距离也在不断缩短。   陆玖看着江殷同那白袍将一前一后登上集英殿的台阶,正好奇他与白袍将是什么关系。   却就在此时,原本等阶梯上殿的江殷不知为何忽然把头转了过来,正巧就望见跟在背后的陆家人。   一眼,还恰好对上了陆玖的眼神。   看到陆玖,江殷立马停下。   他转身,站在丹墀旁不走了,反而对着她挥手笑道:“玖玖!”   陆玖听到这一声亲昵高兴的呼喊声,脚步一顿。   就见华阳公主、父母、陆瑜几人的目光一瞬都汇集到了自己的身上。   顶着这沉重的目光,陆玖心里直想:江殷,你大可不必总是如此热情…… 第37章 偏爱   江殷冲着陆玖挥手, 走在他身前的白袍将察觉到身后的人未跟随上来,便转过头去。   两方人隔得不远,陆玖看清了江殷身旁那位白袍将的面容, 是个眉目极其英俊的中年的男人。   江殷见陆玖没回应自己, 于是蹭蹭从台阶上跑下来,直接站定在了华阳公主的跟前。   “祖姑母。”见到华阳公主,江殷还是收敛了几分,对着她抱拳行一礼。   行完基本的礼数后, 他目光急切地又看向站在背后的陆玖。   这般热情的招呼,陆玖也不好不回应,于是对江殷屈膝福了福身:“世子殿下。”   江殷忙要搀她起身:“跟我还行什么大礼?”   陆元忠素来不喜江殷, 看着江殷站在身旁与陆玖言笑晏晏,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站在丹墀旁的白袍将领见到江殷下台阶,遂也跟着下来, 他立定在华阳公主跟前, 身形伟岸如同一座高山。   只见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对着华阳毕恭毕敬地一拱手:“侄儿江秘, 请皇姑母安康,多年不见,姑母一切可好?”   听到江秘这个名字, 陆玖一时愣住,闻此名,如雷贯耳。   大周的战神、燕云山下百姓们的守护神,这些美称全数都归在江秘的头顶。   大周齐王, 皇太子江秋的孪生兄弟, 江殷的生父,江秘。   齐王常年驻守在燕云山下,护卫着燕云十六州, 归京的次数屈指可数,十年一回的确不是夸张。   陆玖实在没想到,齐王竟然会在中秋宫宴上出现。   她看了看白袍银甲的齐王,又看看身旁一身红袍的江殷,发现这父子二人五官容貌并不相似,可是眼神与气质却十分相似,尤其是萦绕在眉间的那一抹桀骜不羁的神态。   江殷混着中原人与蛮人的血,虽然有着黑头发,但是五官轮廓都随了齐王妃耶律珠音的美貌,真论起来,他生的是一张偏女相的精致面孔,但就是这一抹遗传自父亲的桀骜眼神,给这张脸上注入了男子天生的硬气,让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这少年是个软弱好欺的小白脸。   陆玖目光审视,重新打量起江殷,只觉得他倒是会挑父母的长处继承。   他身上杂糅了父亲的英气高挑高挑、宽肩细腰大长腿,和母亲蛮族人特有的精致眉目。   陆玖忽然忍不住地想,若是有朝一日,江殷真的成为了她梦境之中那种横刀立马、驰骋天下的英雄,只怕京师当中这些嫌弃他的女儿家们会排着队地上齐王府论亲。   且不论成不成英雄,若是江殷能把对着她的温柔态度拨几分出去对待旁人,不论他的身份,便看在这张脸的份上,应当也会有成堆的女子挤上来。   陆玖意外地觉得自己有些幸运。   幸好,江殷只对她一个人好脾气。   江殷并不知道这弹指一瞬间,陆玖的思绪已经掠过万千。   他见她一双眼睛沉沉盯着自己,一时没反应过来,难道自己方才又有什么举动惹她不开心了?   江秘给华阳公主行过礼,陆元忠也赶忙带着家眷连忙向江秘行礼:“臣宣平侯陆元忠,参见齐王殿下。”   “齐王表弟。”魏氏随即带着儿女们行礼,还为显示亲昵,没唤齐王殿下,反而唤了一声表弟。   论起来,齐王算是宣平侯的表弟,但齐王似乎并未将陆家夫妻放在眼里,见到他们行礼,只是随便地一点头,连一声嗯都没有。   魏氏原本以为自己先抛出了橄榄枝,齐王怎么也得应一声弟妹别客气之类的,没想到这位主压根不搭理她攀亲,直接把那一声表弟打在了魏氏的脸上。   华阳淡淡瞥了一眼魏氏,并没有提醒齐王回应自己的儿媳的话,而是笑着接了齐王之前的问安,回话道:“我一切都好,就是七八年没见着你了,你在燕云山下过得如何?”   与华阳攀谈,齐王礼数是很周全的,低头垂眸道:“承蒙姑母疼惜,皇侄身体康健。”   姑侄二人攀谈起来,魏氏更是没有了说话的机会,陆元忠带着妻子讪讪退到了华阳公主的背后,只觉得魏氏那一声“表弟”实在是臊得他心慌!   齐王妃与齐王世子虽然不受待见,但是齐王却还是嘉熙帝的爱子,朝廷的重臣,他陆元忠一个无政权无兵权的空架子侯爷,怎么敢跟手握重兵的齐王称呼表兄弟?   陆元忠狠狠地给了魏氏一记白眼,恨这婆娘平白给自己丢脸,魏氏受陆元忠这一瞪,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再乱说话。   世传齐王同齐王妃夫妻关系不好,恰好齐王受命戍守燕云,便趁此机会常年不见王妃,对于膝下的独子也不甚疼爱。   因此京城当中便出现了这样的情景,明明齐王颇受嘉熙帝倚仗,但是齐王妃同世子在京圈之中却备尝冷眼。   齐王同华阳公主说话的空档之间,陆玖注意到站在身旁的江殷一直用敬慕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父亲,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当中流露出期盼的目光,好似希望父亲能留意到一旁的自己。   “老远便听到外头的马蹄声,我还想着是谁家这般无礼,竟敢在宫中纵马,结果一看是你。”华阳公主笑着与齐王道,“能在禁庭内纵马的人家,你齐王府可是独一份的恩宠。”   齐王笑道:“父皇不过是可怜我常年在边关吹风沙,所以才开恩让我能在大内行马,对了姑母,听说贵府有一位新回京的千金?”   忽然自己被提起,陆玖一怔,站直了身子,紧张地看向齐王。   “是有一位。”华阳公主转头慈爱笑着看向陆玖,“玖儿,上前来,让王爷好好看看你。”   江殷听见父亲要专门见陆玖,眉眼顿时笑开,他克制着激动上前,毕恭毕敬地对着齐王一拱手,收敛起平日的霸道嚣张:“父亲,南池先生提起的小姐,就是姑祖母的这位嫡孙女,陆玖。”   齐王扫了江殷一眼,没吭声,又将目光挪到了走出来的少女身上。   陆玖端着礼仪,对齐王行了一个规矩恭敬的大礼:“臣女宣平侯府陆玖,给王爷请安,王爷万福。”   齐王看着走上来的少女,娉婷十五余,一袭藕荷色群衫,盈盈一握的腰肢,云鬓雪肤,眉眼浓丽精致如同名家笔下的美人面。   齐王扫了一眼身旁满脸紧张的儿子,心里琢磨,自家这小子挑人的目光倒是又毒又辣,只选这一等一的美人,从没听见过谁家女子入他的眼睛。   礼数周全,模样标致,家世上等,且还识文断字,这样的女子,便是将来做太子妃也舍得。   若是要娶一位这样的妻子,自家的混小子不付出点儿代价,那可是不行的。   齐王看着陆玖,沉吟道:“本王前日回京,听广贤书院的南先生说,江殷如今在学里很有进步,也不似从前一般整日旷课逃学,说你起了很大的功劳。本王常年不在京中,王妃、王妃身子弱,对他也是疏于管教,他能变成这样,本王合该跟你道一声谢才是。”   陆玖垂眸,恭敬道:“王爷客气,世子与臣女乃是同窗,同窗之间互帮互助也是应当的,臣女实在不敢承受王爷如此感激。”   齐王点了点头:“还是应该谢谢你,今后本王离京的时候,江殷若有心学,还望你肯教教他。”   “父王放心!若是她来教,我愿意天天抱着书本学。”齐王的话刚说完,江殷便跳出来同父亲发誓。   齐王拧眉呵斥一声:“胡闹!在长辈们面前,岂容你放肆?”   江殷对父亲的话格外听从,齐王下令,他便令行禁止,立即收声退到父亲的身后,只抬起眼睛来,冲着陆玖一眨眼笑。   陆玖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对着齐王低头称是:“世子殿下若有心向学,臣女能帮的地方自然会帮。”   齐王点头:“那就多谢了。”   陆玖点头:“是。”   华阳将陆玖揽到自己身旁,笑道:“时候不早了,一同上殿请安吧。”   齐王拱手称是,先请了华阳走,而后跟在她身侧一步。   等这对姑侄离开,陆元忠才带着魏氏跟上。   陆瑜瞥了一眼江殷与陆瑜,阴阳怪气地抿嘴笑了一身:“三妹妹,没想到你同世子关系如此要好,真好啊,我这个姐姐也不用替你操心了,原本还以为你退婚皇孙之后会格外失落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下家了。”   陆玖素来不会因为陆瑜的三言两语生气,听完这话也只眼神淡漠地看着她。   陆镇站在陆玖的身侧,原本想开口帮陆玖讥讽回去,可是没想到,江殷却先一步站了出来。   陆瑜的话刚说完,站在她身前的江殷竟然直接伸手推了她一把。   谁都没有想到江殷会突然动手,就连陆瑜本人也没意料到。   她今日为显示钦定皇孙妃的身份,特意穿了一身华服霞帔,还带了珍宝头冠,一身行头下来十分沉重,颇有些头重脚轻,原本端着仪态行走便已经有些吃力,江殷这没轻没重的一掌推下去,陆瑜惊叫一声便要往台阶后倒下去。   前面不远处,华阳齐王等人听见这一声立即回头看过来,却见江殷已经抓住了陆瑜的手腕。   陆镇在旁边赶紧笑道:“祖母别担心,二姐方才走路没留神,差点儿摔下去了,大哥哦不!世子,世子!世子扶着她呢,无妨。”   华阳皱了皱眉,却没说话,只道:“前头就是正殿了,陆瑜,不得放肆!”   陆瑜差点儿以为自己要跌下高台,心慌意乱,脸都吓白了,却没想到江殷在最后却抓住了她的手。   江殷带着陆玖陆镇往前走,越过陆瑜的时候,他面色沉冷,眼神阴戾地盯了一眼陆瑜:“你要作妖我不管,可是你别在我的跟前作妖,江炜怜香惜玉,我江殷可不是这样。管好你的嘴,管好你的手,如有下次,叫我看到你再这般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我绝不手软。你是在凤鸣府长大的,我江殷江元朗怎么对付人,你应当很清楚吧。”   陆瑜脸色发白,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珍宝冠,上下嘴皮子忍不住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殷回眸最后看了她一眼:“下次,我便不会这么好心拉你一把,我会让你直接滚下去,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陆瑜自小在京师当中长大,自然知道那时节,京师中这根反骨——江殷,是万万不能惹的。   但她想自己好歹也是他的堂嫂啊,怎么能忍着未来小叔子的气?   陆瑜颤声道:“……这儿是集英殿,是皇上的眼皮子底下!何况我是你未来的堂嫂,江炜未成婚的正妻,你怎敢这般对我?你就不怕……”   “我长这么大,除了我爹,就没怕过谁。”江殷回头,盯着陆玖冷嗤一声,揶揄道,“你那没用的废物丈夫,我都揍了不知几回,倒还怕你?我只奉劝你六个字——有多远、滚多远。”   江殷甩下这句话,便带着陆玖和陆镇往前离开。   陆瑜则快步跟上了魏氏一众人。   有江殷在,她终是不敢再回头看一眼陆玖。   陆玖奇怪看着江殷,回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江殷,你不是说过你不打女人吗?”   对着陆玖,江殷脸上的阴鸷神色荡然无存,就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开朗小郎君。   江殷扬眉道:“那是对正常女人,对这种尖酸刻薄毒妇还讲什么道理?”   说着得意洋洋地问陆镇:“哎,小舅子,我方才那样说,是不是特有排面?”   陆镇向来是江殷的额头号粉丝,点头如捣蒜:“有!!!”   江殷骄傲起来,又看着陆玖,期望也得到她的肯定。   陆玖早知道他这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的性子,却也忍不住一笑,微微挑了眉:“还行。”   江殷听闻,兴高采烈,如同一只开心地摇头摆尾的大狗狗,立即跟陆镇炫耀道:“你姐姐夸我了!”   陆玖看着他,终是摇摇头笑了一声。   她不知道江殷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一样阴鸷狠毒,下手不管他人生死,但在她面前,他就是一只容易骄傲自满,动不动就开始摇尾巴的大狗狗。   他好像,真的很偏爱她。   *   沿着集英殿的台阶往上,登正殿后,气氛越发肃穆起来。   江殷同着齐王先一步进入正殿当中,陆玖则跟着华阳公主随后进殿请安。   陆玖头回面圣,不免有些紧张,听见殿内的内侍宣旨请进,她收敛好心绪,跟随众人迈步进入正殿之中。   中秋宫宴还未开始,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唯有布置场地的宫女内侍匆忙走过,一个穿青衣的老内侍领着陆家人绕过正殿的屏风,朝着正殿一旁的小偏殿走去。   在宴会正式开始之前,偏殿设了茶座,受邀入宫的世家大臣都会在此处先拜见皇帝。   跨过一道小宫门,两边手持拂尘的青衣内侍便高喊道:“——华阳长公主殿下觐见陛下、宣平侯携家眷觐见陛下!”   华阳的面容整肃,迈步跨进偏殿的大门,陆元忠带着魏氏紧随其后,而后跟着陆玖三姐弟。   传闻嘉熙帝一向是个十分随和温善的人,与群臣来往时也并无什么架子,是个容易令人亲近的性格。   素来众臣拜见皇帝,总是臣子们先到,而后皇帝姗姗来迟,但嘉熙帝却并不计较这个,只在偏殿为自己设了一处御座,臣子们来了便坐下,一起喝茶聊天,听丝竹管弦,谈论诗书,格外的风雅。   先到的赐座,后来的,只要没有迟了时辰,也不责怪,十分率性。   可纵然场面一团和气,但对着天子,陆玖不敢不端正仪态,只目不斜视地走进去。   两旁设雅座,已经到了不少的世家重臣,陆玖沿着中间的宽道走上御座前,看见左首上落座的齐王并江殷。   江殷见陆玖走进来,对着她展颜一笑。   陆玖用余光看了他一眼,轻微地冲他一颔首,便继续端持仪态,目不斜视。   “华阳携子、媳、孙,拜见皇上,皇上圣安金康。”华阳公主走在家人之前,于御座的丹墀下停步,而后屈膝,慢慢地朝着御座上的嘉熙帝伏跪下去,姿态优雅从容地行一君臣大礼。   陆元忠也带着魏氏跪下磕头:“臣宣平侯陆元忠拜见皇上。”   陆玖同姐弟三个,跟着祖母父母一同跪下。   “是皇姐来了!朕与皇姐好些时日没相见了,今夜中秋宴会上,你我姐弟可要好好畅谈一番。”御座上传来一道令人振聋发聩的响亮笑声,“起身赐座!”   华阳公主带领家人起身:“华阳谢皇上恩赐。”   谢恩过后,陆玖便提起裙摆,由一旁的宫女搀扶缓慢站起身。   接着抬头的一刹那,她看清了坐在御座上的嘉熙帝。   老人年过花甲,看上去同华阳公主的年岁差不了多少,穿着正红的帝王冕服,头上戴冠,两鬓发丝斑白。   他慈眉善目地笑着请陆家人起身。   若是脱去这一身帝王服,倒真像个平常人家和蔼的祖辈。   陆家人起身,却没直接入座,华阳公主微仰着头望向玉阶上的嘉熙帝,恭敬道:“承蒙皇上恩泽,今日中秋公演,特意带陆家之孙陆瑜入宫拜谢陛下赐婚成全。”   陆玖同陆镇站在身后,看到身前满身华服的陆瑜颤了一下肩膀,随即魏氏侧眸轻轻给了她一个眼神:“瑜儿,还愣着做什么?上去谢恩啊。”   陆瑜这才恍然回神,赶紧越过父母上前,对着陛下盈盈再拜:“臣女陆瑜,谢陛下赐婚,日后成为皇妇,必然勤谨奉上,不忘圣泽。”   嘉熙帝唔了一声,微然点头,忽然又问道:“之前辞婚的那一位可在?”   陆瑜不明白这个时候嘉熙帝为何要提起陆玖,就连陆玖自己也是一愣。   但皇帝既然发话,她还是收敛思绪,提裙迈步上前,在陆瑜的身边从容行一大礼。   “臣女陆玖,请皇上安。”陆玖对着嘉熙帝一叩首,而后缓缓抬起头来。   华阳公主站在两个孙女的身后,面容波澜不动,魏氏却有些忧心,不知皇帝此举为何意。   “是个漂亮齐整的孩子,可惜炜儿没福气了。”嘉熙帝端详了陆玖一阵,而后笑着摇了摇头。   陆瑜听到这句话,跪在原地,一张脸由红转白。   她一向自认为自己也算优点颇多,琴棋书画都通,又是从小被当作贵女娇养出来的,行事作风自然比乡下的丫头大气,而且气运也好,上辈子身死以后还能重生回来改变命运。   在其他方面,陆瑜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优越感。   但是,她仍然要面对一个事实。   无论她给自己找了多少优点,在皮囊上,她清淡的面孔就是拼不过陆玖那张一眼令人惊艳的容貌。   就是因为陆玖有那张脸,所以江炜的目光才会集中在她身上。   但时候她也会觉得不对,因为上辈子,陆玖也是顶着这张盛世容颜嫁给了江炜,可最后江炜还是将她弃之如敝屣,反而将她一心一意捧在心上。   陆瑜渐渐有些迷惑起来,为什么重活一世,江炜与陆玖退婚之后,他反而对陆玖越发上心起来? 第38章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若是只为陆元忠魏氏, 陆玖是懒得顾全什么所谓的陆家颜面,可不看爹娘,到底她要护着祖母身为长公主的脸面。   听闻嘉熙帝的话, 陆玖垂眸恭顺道:“回皇上, 姻缘自有天定数,月老的姻缘谱上未将臣女与皇孙的名字勾在一起,也都是命中的事情。何况,家中姐姐为长, 长幼出嫁有序,姐姐又同皇孙殿下青梅竹马,两心相悦, 臣女承蒙祖母教诲,不舍得做出这等拆散有情人之事,便干脆顺水推舟, 也全成全了一桩好姻缘。”   陆玖的话有条不紊, 娓娓道来, 言辞之间并未谈及怨恨皇孙,倒是处处成全,十分豁达得体地回应了皇帝。   华阳站在陆玖的背后, 目光赞许看向孙女,觉得自己对这个孙女投入的疼爱和教养都是值得的。   陆元忠站在背后,也松了一口气。   妹妹退婚,姐姐再接替妹妹成婚, 这事情落在众人的耳朵里, 皇室同陆家脸上都无光,陆家还会因此惹得皇家的不快。   陆玖的一番回答,既把缘由都归结到了陆家的身上, 撇清了皇家,给了颜面,同时又大事化小,把婚事归结到了姊妹私下,姐姐恋慕皇孙,妹妹成全,显得陆家教养出的女儿们和睦亲近,姊妹为人大方宽厚。   陆玖的话说完不久,席间便有一位文官笑着道:“可见陆侯爷养育女儿十分用心,才致使姐妹之间如此谦让情深。”   陆元忠压根就不管后宅的儿女,大部分时候都是当甩手掌柜扔给魏氏,听到这赞许心里也心虚,只拱手汗颜笑道:“哪里哪里,平日公务繁忙,也甚少教导她们姊妹。”   陆元忠虽然心虚,但受人奉承也十分虚荣,话语之间也不忘吹捧一番自家孩子的懂事,不用长辈们来费心管教。   嘉熙帝听问陆玖的话,龙颜大悦:“你年纪不大,倒很有先贤的谦让贤德之风啊,退婚炜儿之后,可有再定人家?”   陆玖心一揪,坐在席位之上的江殷也忍不住抬起了头来,紧张地盯着嘉熙帝的方向。   “未曾。”陆玖垂眸道,“臣女目下,并无心于婚姻之事。”   “哦?”嘉熙帝饶有兴味地问道,“那你意在何处?”   陆玖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继续道:“臣女不才,在念书上倒有些天分,是以想先继续专注在课业之上,来年考取童试资格。”   嘉熙帝唔了一声,看向华阳公主:“看来她是想做女官了。”   华阳侧眸瞥一眼陆玖,淡淡笑了笑:“回皇上的话,她喜欢读书,我便也支持她,不说能否考取女官,能够多得到些学问也是好的。”   “陆玖……”嘉熙帝默念了一遍陆玖的名字,忽然想起来,“数月前,听广贤书院的人谈起,有个女学生以优级进了南池的手下念书,想来就是你了。”   “正是臣女。”陆玖应声。   嘉熙帝的眼神当中一时浮现起几分赞许:“很是不错,历年广贤书院的试题比凤鸣之中其他书院都难了不少,每年能以优通过选拔的人凤毛麟角,你果真是有几分读书的天赋。”   “皇上夸赞,臣女惶恐。”陆玖垂下头。   嘉熙帝端详着她,忽然笑道:“这般品貌出身,朕倒是想起一个可同你般配的人,就是这会儿人还未到殿上,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东宫的皇太孙,炜儿的兄长,江烨。”   提到江烨这个名字,顿时,不仅是陆玖,陆瑜也怔住了。   华阳一时没反应过来:“皇上?皇太孙乃是嫡长孙……”   嘉熙帝却笑道:“正因为是嫡长孙,所以正好配你家这位,我看他们凑成一对,正合适。”   陆瑜看陆玖的眼神一时有些幸灾乐祸起来,江烨可不就是她上辈子那个短命鬼丈夫么?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死了,陆玖若是嫁给他,将来岂不守寡?   而陆玖也僵住,她知道江烨,她上一世的大伯哥。   这个时节,如果问起京师之中第一的贵公子,人们必然都会提起皇太孙江烨。   世传江烨有其父太子江秋的贤明,自小极通诗书,满腹经纶,乃是京城各家贵子之中的表率,别人家的孩子。   而且江烨不仅出身高贵,亦天生一张美姿容,仪态温和从容,谦谦君子如同美玉,是京师所有少女的梦中情人。   只不过在前一世的记忆当中,陆玖与这位大伯哥关系很一般,连面都没见过两次,唯一所知的便是这位皇太孙身体十分孱弱,常年卧病,最后更是死在南巡的瘟疫之中。   但在听闻嘉熙帝提出欲将自己许配给皇太孙之时,陆玖第一想到的并非他的早死,而是想到了陪在自己身边的江殷。   她下意识地看向江殷。   江殷一瞬间急躁起来,甚至嘉熙帝的话音刚落,他便忍不住从坐席上站起身,惶急道:“皇祖父,您不能把她许配给皇太孙!”   “江殷!坐下!”没等嘉熙帝回话,坐在身旁的齐王便伸手狠狠拽了一下江殷,想要把他拉回到座椅上。   江殷的话是对着嘉熙帝说,可目光却死死锁在陆玖的身上:“皇祖父!”   “齐王,放开他。”嘉熙帝的目光淡淡扫向江殷,轻轻挥了挥手。   在场的众人一时都看向了他的方向。   江殷顶着众人审视疑惑的目光,却一步都未曾退却,他站在席位上,冲嘉熙帝的方向一拱手,硬声道:“孙儿请皇祖父不要叫陆姑娘许配给皇太孙!!”   谁都没有想到,齐王世子竟然会为一个侯府嫡女站起身来顶撞皇祖,在场几十双眼睛都盯着齐王坐席的方向,不知道陆玖同江殷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陆玖看着江殷,心里释然下来。   适才嘉熙帝提出要将她许配给皇太孙的时候,她就希望江殷能够站出来,而江殷真的站了出来。   比起一个皇太孙,也许她更愿意同江殷捆绑在一起。   所以,江殷到底要说什么话来阻止皇帝的赐婚呢?   “为何?朕为何不能赐下陆小姐同你堂兄的婚事?”嘉熙帝挑眉,冷声问道。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想听江殷到底要说什么。   陆玖只看到江殷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眼神越发坚定了下来,像是认定了什么。   紧接着,他回过头去,毫不拖泥带水地同嘉熙帝道:“因为,孙儿喜欢这位陆姑娘,所以孙儿绝不能把她让给别人。”   陆玖的瞳孔骤然缩小。   江殷的脸庞还带着少年郎的青涩感,可是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却都格外坚定,颇有种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气势。   陆玖知道江殷素来是个很直接的人,但是她还是没想到江殷会这么直接,这么大胆,竟然在皇帝的跟前径直说出这样的话。   而那一刻,江殷也想得很简单。   与其把陆玖放在众人的面前,还不如早早地宣示自己的心意,好叫其他怀有异心的人趁早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孙儿喜欢她,所以希望皇祖父不要再把她许配给别人。”江殷说完,朝着嘉熙帝一拱手,真心诚意地道,“望皇祖父成全。”   嘉熙帝听完江殷的话,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目光又落在陆玖的身上。   “朕刚才不过就是说句玩笑话。”嘉熙帝道,“陆小姐如今依然已经选择了潜心于学业,自然就是以此为重,来日还有好的姻缘等着陆家小姐。”说着,他又转头瞥了一眼江殷,“说话也要有些分寸,你回去坐下。这样出格的话,朕以后不想听到。”   嘉熙帝并未正面回应江殷的请求,只让齐王把他抓回去坐下。   江殷不甘心地看着嘉熙帝的方向,目光沉沉。   华阳也松了一口气,虽说经过陆玖的劝说,他对江殷的成见放下不少,可是若皇帝当即赐婚下来,她还是会有些接受不了。   她对这个小孙女十分喜欢,若要配给现在的江殷,她这个做祖母的还是舍不得,幸亏皇帝打圆场糊弄了过去,只当江殷是小孩儿胡闹,并没答应。   “瑜儿,玖儿,还不快退下?”华阳轻声呵斥。   陆玖与陆瑜立即起身,退回了祖母的身后。   华阳公主上前,对着皇帝福身道:“时间已经不早了,还要上荟芳殿向皇后娘娘请安,先同陛下告退。”   嘉熙帝见到华阳预备离开,也不多留,点头唔了一声:“皇姐去吧,今日也算家宴,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   华阳点头应声,随即带着儿媳并孙女们跟随内侍往集英殿后的荟芳殿前去。   陆玖跟在魏氏的身后,转身退下正殿,在转身之前,她终是没忍住,目光朝着江殷的方向飘去。   江殷也看着她。   那一刻,陆玖不知道为何心安起来。   也许是因为江殷的直接,也许是因为别的,但是他站出来护着他,不让嘉熙帝赐婚的时候,她觉得他还挺……挺霸气的。   他不羞于承认自己的感情,对着她永远热情直接,也许正因为这样,陆玖才觉得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格外有安全感。   江殷对她,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她收回目光,同着华阳公主离开了集英殿。   *   走出集英殿正门之后,沿着殿外的回廊绕到正殿后方,便有一座稍小一些的殿堂,这便是萧皇后接待贵妇女眷们的地方。   魏氏原本对江殷在皇帝门前的表白颇有不满,可是到底是在禁庭之内,她亦不敢有所举动,只能将满腹的不悦咽到了腹中。   而陆玖呢?她根本没在意魏氏的不悦,只一心随着华阳的脚步。   萧皇后乃是嘉熙帝的继后,是除了已经故去的元后之外,在宫中资历最久的人,她膝下生育了皇太子同齐王兄弟二人,常年凤体欠安,于是深居简出,除了中秋、除夕、上元、以及皇帝的千秋宴之外,很少露面。   陆玖忍不住猜测,皇太子同皇太孙父子二人一向体弱,莫不是遗传自这位皇祖母。   入荟芳殿之后,一切倒还顺利,只按着规矩拜见了正殿的萧皇后之后,便有皇后身边的长御带领,落座在殿堂之中所陈设的席位上。   萧皇后其实比华阳公主的年纪还轻几岁,可样貌看着却比华阳还老些,许是因为常年卧病不出的原因,她眼角眉梢当中深陷着疲惫之色,对着人微笑时也感觉十分的力不从心。   陆家女眷以华阳公主为尊,是以坐在一个靠前的席位上,而魏氏次之华阳,陆瑜和陆玖姐妹二人则是坐在长辈们的身后。   这样的宴会陆玖已经参加过几次,无非就是一众夫人们聚在一起,谈论自家的夫君,或是孩子的课业,互相吹捧对方的穿着打扮,没什么有意思的话题。   陆玖端着仪态正襟危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看着眼前无聊而嘈杂的歌舞。   身前的席位上,几位夫人饶有兴致地攀谈,陆玖原本对她们闲聊的话题并不上心,直到听见有一位贵夫人忽然神秘兮兮地说起一句话:“你们知道么?燕云山的战事吃紧了。” 第39章 燕云山战事告急   “千真万确, 燕云山的战事告急了!”见身旁的几位贵夫人满脸的不相信,开启话头的那位碧衣夫人又神色紧张地说了一遍。   与她攀谈的几位夫人明显不信,轻摇着团扇散漫笑起来:“怎么可能?若是战事告急, 齐王殿下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京?真和蛮真人打起来了的话, 他应当在燕云山才是啊。”   单嫣与那几位夫人靠得最近,将她们的谈话尽收耳中,一言一语听得十分清楚。   “你们别不信,我家官人可是在兵部任职, 半个月前我官人五十大寿,请了数位同僚过府中祝寿,我带着丫鬟们去给他们送茶的时候, 就听见他们在书房里议论,说燕云山来了急报,蛮真人集结大军, 十五日内连破三城, 我军节节败退, 如今苏大将军已经撤军,把防线设在襄州、蔚州同幽州,武、濡、檀、云、新几个靠北的州县全数叫蛮真人占了, 听说蛮真人杀尽武州城后,城内的百姓一夕之间全被杀光了!”说话的那位夫人声音越来越低。   “怎、怎么可能?”旁边几位夫人显然不肯相信这话,“若事实如此,京师当中怎会一点消息都无?你可别乱说, 平白吓人啊!”   碧衣夫人冷哼了一声:“这样耻辱的消息, 朝廷怎么肯大肆宣扬出来?当年说收复蓟州云州,这么多年了也没个音讯。何况你们没发觉么?近来京城之中的外来兵马越发多了,你们知道这是为何?”   “为何?”旁听的几位夫人不觉抓紧了手绢, 之前的悠然姿态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碧衣夫人冷声道:“凤鸣府与燕云十六州相隔多远?若是蛮真人从瀛洲包抄南下,仅凭京畿的数万大军根本不足以同那些人抗衡,我听说这些人,都是皇帝下令调回来补充京畿兵力的。”   “那、那可怎生是好啊?”旁听的其中一位夫人不觉慌乱起来,“蛮真人应该不会打进凤鸣吧?”   “如今齐王同苏大将军接连败退,我只听我家官人说情况不容乐观,今次齐王回京不仅是押送兵马返京拱卫皇城布防,更是回来向皇上请命调遣招募各地厢军北上燕云,暂时弥补人数上的不足。”碧衣夫人叹声道,“我也不是危言耸听,只是此次朝廷竟然连消息都不愿意放出,可见我朝战局惨烈。”   听完那碧衣夫人的话,也有人还是不愿相信,只说道:“我大周国富民强,区区蛮真人,不过是会点儿马背上的功夫罢了,怎么可能真的攻破燕云山?就算要打仗,也绝不可能打进京师。”   碧衣夫人哼了一声:“我也是如实说罢了,这等消息,若非是我告诉你们,你们未必能知道,罢了罢了,爱信不信……”   议论声音渐弱,一群妇人们也只是嘴上担忧了两句,很快又有别的话题转移了她们的兴致。   陆玖听完了她们的对话,低头捏起桌案上的茶杯,这才发现杯中的水原来已经凉了。   前首华阳公主带着魏氏与各家的夫人们谈笑说话,而一旁陆瑜正同几个素来与她交好的世家千金议论着什么,面容上笑意弥漫。   在繁华的凤鸣府,没人会轻易想到战争。   在这满目雕栏玉砌的地方,众人都以为自己与战争离得很远。   思及此,陆玖又想到了前世梦境当中,江炜登基之后蛮真人攻破凤鸣、烧杀抢掠的情形。   敌军破城,江炜弃城逃往临安,临行之前甚至不惜拱手交出三千后妃与子女,祈求蛮真的统治者放他一马。   如真有这一天到来,届时,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而且她忽然焦虑起一桩事情。   现下大周景况不容乐观,蛮真人已经越过了燕云山的大半,此番齐王是专门回京请求嘉熙帝增派援军北上,那这一次,齐王会不会把江殷也带走?   或者说,江殷他得知内情,会不会就此同齐王离京奔赴燕云山?   乞巧节泛舟的那天夜晚,她问过他的志向是什么。   他的志向便是奔赴战场,证实自己的能力。   纵然他说过齐王并不允准他上战场,可是大周尚文轻武,做武官多数没什么出路,又兼近年来世间还算太平,因此朝廷短期内募集不到新的兵马。   在这样人员匮乏的情况之下,多一员将领便是多一点战胜的机会,齐王也许会同意江殷上战场也未可知。   陆玖的心很矛盾。   她很希望江殷有朝一日能够变成那横刀立马、独当一面的英雄,但她又不希望他这么快离开。   她不敢确定自己对江殷怀着的是否是男女之情,但现在,她的的确确想要他陪在她的身边。   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感觉到一丝轻松。   陆玖在想着齐王征兵一事,却忽然听见周遭的人纷纷站起身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   陆玖抬头一望,却见周身的人一瞬都站起了身,遂也收神,整理好裙摆款款站起身。   她抬起头方才发现,凤位之上的萧皇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了身。   萧皇后由女官搀扶着,脸色疲态苍白,却还强撑着笑容。   “时辰还早,今日诸位难得入宫,御花园当中新开的金桂正当灿烂,诸位不如一同前去看看?比起坐在这荟芳殿当中,倒是一起走走更有趣。”萧皇后微笑道。   座下各妃嫔夫人小姐们连忙对着皇后行礼:“妾等听从皇后的吩咐。”   萧皇后搀着长御宫女的手,和气道:“本宫进来身子疲懒,走不了这许多路,再者,有本宫在跟前,各位只怕也拘谨得很,本宫便先去后殿更衣歇息,夫人们可各自结伴同游,等时辰到了,自然会有宫女请各位回来,苏贵妃——”   应声之下,一位前列的宫装丽人应声走出。   萧皇后对苏贵妃到:“本宫不在,女眷之中就暂且由你主持大局吧。”   “臣妾遵命。”苏贵妃屈膝行礼,身后的女眷们也跟随一同行礼。   萧皇后臻首微颔,便搀着长御的手先一步去了荟芳殿的后殿。   华阳公主见皇后离开,回头吩咐魏氏:“你随我一同去伺候皇后。”   魏氏连忙应声,   华阳又看向陆玖姐妹二人,道:“你们去御花园散散心吧,只是记住切勿惹出是非,可知道?”   陆玖福身:“孙女知道。”   陆瑜也跟着回应:“祖母放心。”   华阳公主点了点头,便带着魏氏追随萧皇后的身影而去。   皇后一走,在场之中就属骠骑将军府的苏贵妃位份最高,一时之间多数人都随了苏贵妃的大流,剩下的一些长公主同宗妇们也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荟芳殿。   陆瑜拉扯着一众小姐妹远去,陆玖收回目光,也跟着前往了御花园。   秋来园中风景秀丽,大株的金桂树团出层层灿烂的桂花,像是簇簇金色的流云,浓郁的花香袭人。   世家贵妇与千金们三五成群停在御花园各处观赏景致,倒构成一幅幅美人美景画卷。   陆玖不似陆瑜的交际圈之广,京师当中都没什么朋友,更莫论在宫里。   于是她找了一处清静的亭子,准备坐在亭中歇息一会儿。   可没想到刚抬头,忽然在丛丛的绮罗之间望见一个十分眼熟的背影。   因为隔得远,是以陆玖并不敢肯定,但看那一身简洁清爽的打扮,加上笔挺的肩背,倒是很像徐月知的身影。   陆玖遂起身上前,穿过人群当中。   陆玖靠近徐月知,站在她背后想要伸手轻轻拍一下她的肩膀。   但徐月知却十分敏锐,陆玖的手还没触到她肩头,她脚下步子迅速往前一迈,而后利落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陆玖的手腕,拧眉寒声质问:“谁?”   陆玖的手腕叫对方牢牢握住,她完全没预料到徐月知的意识会如此敏锐警惕。   而徐月知看到背后的人是陆玖后,立即收起了脸上防备的神情,松开了陆玖的手腕。   她忍不住笑道:“玖玖?你也在这儿?抱歉抱歉,我方才还以为是我的哪个仇家想背后偷袭,没弄疼你吧?”   陆玖甩了甩发酸的手腕。   刚才那一下捏得还真不轻,力气大得简直能把她骨头捏碎。   “无妨。”陆玖摇头淡淡地一笑,眼底里颇有些惊喜,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徐月知,“原来你也入宫了,贵府何时到的这儿?殿上人太多,我都没瞧见你。”   宫中的中秋宴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参与的,能够在中秋这一日入宫同帝后同庆佳节的人,不是王侯将相,便是王侯将相的家眷,而徐月知的父亲只在翰林院任职正五品的大学士,官职身份远远够不上参加宫中宴席。   “乌泱泱一大堆人,你能看见我才奇怪!”徐月知见到陆玖很是开心,挽了她的手,替她揉了糅方才自己捏过的那一处手腕,心疼道,“真不疼啊?”   “不疼的。”看着徐月知心疼替她揉手的样子,陆玖只觉得她可爱。   她将手抽回来,莞尔道:“真的不疼,你放心。你什么时候来的,这次宫宴徐府也受邀了么?”   徐月知挽着陆玖的手,同陆玖沿着御花园的小径继续往前走,笑说:“提起这件事我还奇怪,往年从没听过宫里邀请我徐家赴宴,这一次不知为何竟然递了请帖来,而且帖子上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   陆玖听见这话也不禁有些疑虑:“为何只写了你一个人的名字?”   “是啊,我也奇怪,要写也应该写上我们全家,可是宫里来的旨意就是只让我一个人入宫赴宴,把徐云知那家伙气得要死。”徐月知大笑。   “宫中送请帖的人怎么说?难道没把原因告诉你?”陆玖疑虑问道。   徐月知想了想,道:“宫里来送信的人说,是宫中的哪位贵人专门向皇上请旨的,特意点了我入宫赴宴。”   陆玖听到这里更觉得奇怪,拧眉道:“是贵府在宫中有哪位相熟的贵人?”   徐月知大笑:“怎么可能?我们家既没有爵位,也没有在宫中为妃的亲眷,我爹也只是一个五品的官员,宫中怎么会有相熟的贵人?罢了罢了,说不定是我踩了狗屎运!”   陆玖只觉得蹊跷,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有宫中的贵人向皇上钦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单独入宫赴宴?   徐月知则完全没把这次莫名其妙入宫的事情放在心上,只兴冲冲牵着陆玖的手往前逛御花园:“那些别的官家小姐我一个都不交好,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好你在这儿,不然我可要憋屈死了!”   陆玖听着她的话笑了笑:“我还不是一样?幸好你来,我也有个伴儿。”   从前参加荷香宴的时候,陆瑜身边热热闹闹的一群人,而她身边,一个能说话的朋友都无。   但如今,她也有一个飒爽利落的徐月知跟在身侧,已经不是只身一人。   徐月知听说不远处就有一个锦鲤池,于是带着陆玖说笑手牵手往那边去,想带着陆玖逗逗鱼。   “前面就是了!”徐月知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锦鲤池,连忙抓紧了陆玖的手往上冲。   这一路过来,徐月知的步伐走得虎虎生风,而陆玖没徐月知那样的好体魄,一路上跟进她步伐便已经十分吃力。   陆玖走了这一路,迈步的力气都快没了,徐月知却还能跑起来。   陆玖被徐月知拽着,强行跑动起来,她素来在家总是规矩的端庄,哪里跟得上她的疯跑?   “月、月知……”陆玖撑着腰,上气不接下气,面颊因为充血而微微发红,鬓角上也散落下来两缕发丝,“慢点儿行不行?”   徐月知回眸毫不留情地笑她,明丽英气的眉眼飞扬起来:“陆玖,你也该强健强健体魄了,走两步路你就虚成这样,很容易生病的。”   陆玖松开徐月知的手,两个人总算是停了下来。   陆玖撑着腰,好好喘了两口气,方才抬头小声埋怨道:“又不是人人都像你,女将军一样。”   徐月知站在她身边,脸不红心不跳地笑:“要是在战场上,跑你这么慢,早就被敌手给一刀了结了。”   陆玖将额前散落的发丝别到脑后,听见徐月知的话,脸不禁有些微红。   她有些不服气,低声辩驳道:“我又不上战场。”   徐月知却爽朗大笑起来,戳了戳陆玖的脸,拍胸脯道:“跑不快也没事,有我呢,我护着你!我将来可是要做……”   “我将来可是要做大周朝第一女将军的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陆玖直接打断了徐月知的话,无奈道,“这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徐月知叉腰,骄傲地点点头:“记住就好。”   陆玖失笑,正想回应徐月知的话,抬眸之间,却见到徐月知的背后走来了一行人。   陆玖面容上的笑意缓缓收敛,目光变冷了几分。   徐月知察觉到陆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立即敏锐扭头,循着她目光所至的方向望过去,但见锦鲤池的另一边走来一行谈笑风生的贵女们。   对面的人也看到了陆玖与徐月知,停了下来。   对面七八个少女,走在最中间的,正是一身华服的陆瑜。   陆瑜盯着陆玖,眼底闪过冷笑,记恨起在集英殿前的耻辱。   方才在外面,陆玖有江殷维护,而现在就不一定了。   虽然离开荟芳殿之前华阳公主再三交代不能惹是生非,可是现下陆瑜早就将这话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她只想将自己在集英殿前受的气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抛去陆家二小姐的身份,她更是皇孙德未婚妻,身份比在场的这些贵女们超出不知多少。   她们见了她,都还要低头恭敬问安,更莫论陆玖。   陆瑜只想让陆玖在自己跟前低头,她就是看不惯陆玖,一个注定的失败者,有什么资格在她的面前趾高气扬?她陆玖这一辈子就该比他陆瑜过得要差,就该一辈子在她面前卑微。   思及此,陆瑜的眼眸里划过一丝冷笑,面容上却仍旧端着温和:“妹妹原来在这儿啊,怎么的不同我们一处游园?” 第40章 当众出丑   陆玖望着对面微笑的陆瑜, 并不打算跟她浪费口舌,她转头牵起徐月知的手,准备绕开陆瑜往前面去。   徐月知知道这姐妹二人的关系并不好, 因此也未开口, 只跟着来陆玖准备离开。   陆瑜见陆玖要走,侧眸给站在身旁的闺中密友一记眼神。   这些世家贵女素来仰仗陆瑜的庇护,都想跟未来的皇孙妃攀上关系,见此情形正是表忠心攀关系的好时候, 于是几个闺秀连忙伸手拦住了陆玖和徐月知。   “瑜儿可是钦定的皇孙妃,未来皇家的人,你在宫中见了她都不曾行礼么?”其中一个站在陆瑜身边的闺秀愤愤指责, “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见有人唱白脸了,陆瑜便唱起红脸来。   她上前柔柔伸手拦住那位闺秀,温声劝说道:“规矩虽然如此, 可是到底是自家姐妹, 我以为这些虚礼是不用讲的, 快别这样说。”   陆瑜的一众闺蜜们顿时不乐意了,冷笑瞥一眼面容冰霜的陆玖,对她那张漂亮的脸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就算是亲姐妹, 也要顾及礼数啊,难不成三小姐是妹妹,便可以对将来的皇孙妃不敬?”   “瑜儿,你好心, 可是别人未必是良善之辈呢, 我看她如此傲慢,必须得长个记性,知道敬上才是!”   陆瑜满脸的为难:“这样不太好吧, 这可是在宫里,若是传出去,还以为我故意闹事。”   “你怕什么啊瑜儿,就是传出去也是她的不是啊,你可是钦定的皇孙妃,咱们见了你都得行礼,何况她?”一个闺秀赶紧抓了机会表现,趾高气扬地对陆玖道,“陆三小姐,既然你不懂规矩,那我们就给你示范一如何守规矩。”   那闺秀说完,便转身朝着陆瑜的方向半蹲下去,以宫规对陆瑜行了一个大礼,谄媚笑道:“给皇孙妃请安,皇孙妃万福金安。”   “三小姐可看清了么?”簇拥在陆瑜身侧的闺秀们阴冷问道,“就请三小姐按照她方才的动作,给皇孙妃请安吧。若是三小姐不肯,传出去可是对皇孙妃不敬,再说严重点儿,就是对皇家不敬!”   陆瑜满意地看着这一众替她说话的人,点了点头,而后装作满脸歉意地对陆玖道:“妹妹,你我姐妹之间原本可以不用顾忌这些虚礼,只是这儿是皇宫大内,姐姐身份又特殊,这些姐妹们既然都开口了,这个礼,你还是对我行了吧,否则传出去还以为我陆家人都如此轻狂。”   陆玖站在陆瑜跟前,周身围着陆瑜的一众好友,看这气势,若是陆玖不对着陆瑜行礼,今日是定然不会放她二人离开。   徐月知知道陆家姐妹两人的关系不好,但没想到陆瑜竟然敢这么张狂,见陆玖只身一人,便召集自己的朋友围攻她一个。   徐月知越听越恼火,伸手扳住陆玖的肩膀,将她直接护到了自己的身后,而后对着陆瑜就是一巴掌推过去。   陆瑜没料到徐月知会动手,被她这一巴掌推得直接往后趔趄,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闺秀们惊慌大叫,七手八脚地搀扶住陆瑜:“瑜儿,你没事吧!?”   陆瑜惊惶地抚着胸口,还没开口,早已经有人帮她指着徐月知骂道:“你是谁家的闺秀,这可是未来的皇孙妃,你大胆!”   徐月知根本不怵这一群花拳绣腿的同龄少女,她转头抓紧了陆玖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回头,望着陆瑜一行人冷嗤一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人翰林院大学士徐潇之女徐月知,你们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有话就直说,在这儿阴阳怪气算什么!?”   “翰林院学士?”听见徐月知自报家门,陆瑜身边的闺秀们不屑道,“一个五品小官的女儿,你有什么可猖狂的?这儿可是中秋宫宴,哪是你一个小门小户能进来的?”   陆瑜叫闺蜜们搀扶着慢慢站起了身,听见徐月知出身不高,心中顿时无所畏惧。   她鄙夷地看着陆玖道:“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妹妹,咱们好歹也是个出身公侯世家的大小姐,你怎么净喜欢同这些小门小户的人掺和在一起?这位徐小姐,你的身份根本不足进宫赴宴,敢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莫不是爬墙进来的?她这穷酸身份,怎么配入宫呢?”有人接过陆瑜的话头笑出声说道。   此话一出,陆瑜的那些闺蜜们便开始拿着徐月知的家世嘲笑。   陆玖听着她们的笑声,顿觉十分刺耳和尖锐。   原本陆瑜要求她心里下跪的时候,陆玖的心里都还不曾动怒,可是听见她们笑话徐月知的一瞬,她心里顿时升起一股灼烧的怒火。   她从徐月知的背后走出来,冷眼看着陆瑜道:“能入宫自然是因为受宫中邀请,能受宫中邀请便必然是皇上同意,你说这话是何意?是在议论皇上邀请徐小姐入宫有所不妥?”   陆瑜一噎,她身旁那些闺秀们脸上却是满不在乎,甚至还笑道:“中秋宴只宴请有功之臣与子爵以上爵位的人家入宫是不变的规矩,徐家既不是功臣,又没有爵位,谁会邀请她一个小门小户入宫赴宴?”   徐月知回头感激地看一眼陆玖,回头对着那些闺秀蔑笑道:“老娘怎么入宫的你们无需管,今日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几个人联合起来欺负陆玖,怎么,你们是以为她没朋友么?今天你们要是敢动她一下,我徐月知就敢把你们的胳膊全卸下来!”   说着,徐月知脚步一迈,备好准备动手的架势。   “你还真敢动手不成?我就不信了!我长这么大还没人敢动过我!”陆瑜身旁一个闺秀胆子大些,听闻徐月知放狠话,便冲上前真要与她对抗。   另一个陆瑜的随从也跟着她上前,伸手竟想要强迫陆玖对着陆瑜行礼。   徐月知原本不想在宫里动手,可看见这些人竟然如此猖狂,于是咬了咬牙预备动手。   就在场面即将混乱之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呵斥:“何人在御花园中喧哗!?”   陆玖抬眸,就见到眼前不知何时走近一群宫人,为首是一个穿着大宫女服饰的少女,而后簇拥着以为宫装丽人。   陆瑜同一众闺秀们连忙冲着那一行人伏跪下去,陆玖也连忙拽了徐月知的手,带着她朝那一行宫人的方向跪倒。   陆玖不知来的是哪一位贵人,但看仪仗,觉得对方应当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一行人停在陆玖陆瑜的跟前,原本开口询问的那位掌事宫女扫了一眼跪倒的一片人,呵斥道:“还不见过灵川公主?”   听见灵川公主这四个字,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灵川公主谁人不知?   嘉熙帝膝下一共三个儿女,除了萧皇后所生育的两位长子之外,便是这个老来所得的女儿灵川公主江圆珠。   江圆珠可谓是嘉熙帝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被娇宠长大的,乃是真正的天之骄女,皇帝对她可谓是有求必应。   向来大周的公主只有在出降时才会开设公主府,但只是因为江圆珠称宫中居住无趣,嘉熙帝便专门为她在京师之中破格敕造了一座豪奢的公主府,可见对这个幺女的疼爱程度。   在皇帝身边,最说得上话的便是灵川公主,在某种程度上,灵川公主在嘉熙帝心中的地位甚至越过了后宫的一众后妃并两个年长的嫡子。   陆瑜身边的一众闺秀们听闻是撞上的灵川公主,心中都叫苦不迭,这一次中秋宴入宫,除了拜见帝后,多数闺秀们还怀着另一个人任务——参选灵川公主的伴读选拔。   现在正好撞上了公主的仪仗,给了公主一个不佳的印象,参选伴读这事基本算是告吹了。   “参见灵川公主。”宫女的话说完,众人便连忙拜见江圆珠。   对这位小公主的讯息,陆玖知之甚少,只知道她极为受宠,对她的容貌身形、兴趣喜好一概不知,因此也不知今日被公主撞见这场闹剧是喜是悲。   “这儿是御花园,你们若是冲撞了公主,怎么担待得起!?”那名宫女呵斥道。   公主没叫起,众人便不能抬头。   陆玖垂眸听着那宫女的训斥,不知为何,却忽然觉得这声音极其耳熟。   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陆瑜跪在原地,心中也暗自抱怨怎么偏生在这个时候遇见了灵川公主。   自从赐婚之后,她便处处标榜自己是未来的皇家儿媳,言语举止当中已经将自己当成了皇家人看待,所以自命不凡,觉得自己处处高人一等,这会儿当着她众多小姐妹的面跪在真正地公主面前,心中一时变有了落差。   陆瑜想了想,于是大着胆子率先站起了身来,装着一副与灵川公主十分相熟的模样笑道:“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惊扰了公主真是我们的不是。这儿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们发现有个身份不符的人竟然混进了中秋宫宴当中,有些疑心,是以询问她罢了,可是没想到此人竟然十分嚣张,我们同她好声好气地说话,她竟然还要动手,还好公主您来了,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彻查此人的身份才行。”   陆玖听到陆瑜这一番恶人先告状的话顿时皱紧了眉头,身后的徐月知更是不能容忍,当即便抬头反驳道:“我身份是不符合入宫的条件,可我也是接到了宫中赐下的请帖方才入宫,你血口喷人!还有,我要对你动手全然是因为你身边那些走狗先挑衅我的朋友,我只是以牙还牙罢了!还请公主明察!”   “公众素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你一定是偷了谁的请帖入宫。”陆瑜根本就不相信一个五品官员的女儿能够有进宫的资格,轻视嘲笑道,“不然就凭你的身份,除非谁失了智了,否则谁会请你一个小门小户赴宫宴?”   听见陆瑜的话,身后那些闺秀们的底气也渐渐足了起来,任凭谁都不会相信,重臣云集的宫宴会破格邀请一个不知姓名的小官之女,遂也纷纷附和陆瑜,讲一切的责任推到陆玖同徐月知的身上。   今日徐月知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动的手,陆玖不想让她因为自己的缘故撞上公主的霉头。   “臣女宣平侯府陆玖回公主的话,今日的事情原本与我朋友徐月知无关,徐月知是看陆二小姐等人强行要我跪下行礼,看不惯,因此出头替我说话。”陆玖垂眸朝着仪仗的方向从容说道,“只是臣女不知,陆二小姐虽是钦定的皇孙妃,但未与皇孙正式成婚,今日与臣女及诸位小姐一样,都是以客人的身份入宫赴宴,且臣女与陆二小姐都是陆家人,敢问陆二小姐有何权力,一定要让臣女向您行礼?又有何权力耻笑徐家小姐的出身?”   陆玖说完这段话,便又超朝着公主的方向一恭顺垂头:“事情的真实经过便是如此,公主心如明镜,一定会给出最公正的决断。”   “青莲,宣我的侍卫来,将这个狡辩闹事的人扔出宫门去,不许她参加今日的中秋宴。”   陆玖的话刚说完,便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道温柔的少女声音。   陆瑜站在灵川公主的身边,听见这话立即笑道:“公主明察!这些个人在您的面前竟然还敢狡辩,您正是应当好好惩处她们一番!”   陆玖的心一沉,下意识抓紧了徐月知的手,没想到灵川公主竟然听了陆瑜的话。   徐月知攥紧了陆玖的手,听到这话气得半死:“丢我们出去做什么?应当把那个泼脏水的扔出去才对!”   灵川公主的话音刚落下,跟在公主身后的侍从们便应声上前。   站在公主身侧的陆瑜骄傲地扬起头来,睨着陆玖与徐月知笑道:“公主自然是心如明镜,敢在公主面前撒谎狡辩,大胆!”说着转头对灵川公主笑道,“公主,既然遇见了,也是缘分,不如咱们一同游玩御花园如何?咱们来日也是一家人,应当亲……你们干什么!?”   陆瑜口中亲近的近字都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灵川公主身后的侍卫却突然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她从公主的身侧架了起来。   陆玖与徐月知还跪在一旁,看见原本应该捉拿自己的侍卫们反而架住了陆瑜,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陆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吓得连忙道:“公主?这、这是何意?不是要把狡辩的人扔出宫宴当中么?为何要捉拿我?”   陆玖就听见身前那个温柔软糯的声音再度传来:“本公主不是说要捉拿狡辩的人么?没错啊,捉的就是你。”   陆瑜的脸色顿时惨白,结巴道:“公主,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您应该丢出宫宴的,难道不是她们两个么?”   陆瑜颤颤抬手指向陆玖与徐月知。   局势忽然转变过来,在场的闺秀们一时都不明公主的态度为何变化,之前那些耀武扬威捧陆瑜的闺秀们在灵川公主的侍卫面前,无一人敢上前替陆瑜说话,都像缩头乌龟似的躲在背后不吱声。   陆玖也没想到灵川公主愿意帮的竟然是自己与徐月知,亦是有些吃惊。   但不明事情的前因后果,陆玖不敢轻易开口说话,因此只保持缄默。   倒是身旁的徐月知十分解气,扬起头毫不顾忌地瞪了陆瑜一眼:“公主说得没错,分明就是你在狡辩,你还有脸说我和陆玖?收起你的可怜样,别装了!”   “月知,行了,公主自有决断。”陆玖拿不准灵川公主是个怎样的人,害怕徐月知多言惹了她的不快,于是暗地里悄悄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慎言。   徐月知不解气,但知道陆玖是为她考虑,还是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那边陆瑜还是不肯相信灵川公主会对自己动手,于是干笑着解释:“公主,您一定是弄错了!我们这儿这么多人都可以证明,就是她们二人无礼在先,何况公主……咱们将来才是一家人,对方不过是一个普通闺秀跟一个五品小官的女儿。您与其把我扔出去,不如先查一查那个小门户的人是怎么溜进宫的,这样偷偷摸摸溜进宫中的人,定然是心怀不轨!”   “谁偷偷摸摸溜进宫了!我身份是低,可也是堂堂正正受邀请进宫的!”徐月知心里憋着一口气,当即反驳陆瑜的话。   陆瑜嗤笑一声,咄咄逼人道:“那你倒是说说,是宫中的哪位贵人请你入宫的?谁有这个资格能够破例请一个五品官的女儿入宫?”   “你!”徐月知想要反驳,可要回答究竟是哪位宫中贵人邀请她入宫赴宴的,她却实在也答不出来。   中秋宫宴的帖子传到府中以后,徐月知追问过是托哪位贵人的福自己方才得以入宫,可是宫中的内侍却并没有回答。   徐月知犯了难。   陆瑜见她说不出来,便更加变本加厉,她转头向灵川公主道:“公主,我看她支支吾吾的,连是谁邀请她入宫都回答不出来,一定是在撒谎!”   徐月知气愤道:“我没有!”   陆瑜嘲笑:“我早说了,你一定是在撒谎,除非宫中哪位贵人神志不清了,才会邀请你这样没有身份的人入宫。”说着,还邀功似的转头朝灵川公主笑道,”公主,她这种小门小户的人,怎么配得上入宫见您呢?你说我说的对吧?”   灵川公主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完了陆瑜的话,不疾不徐地轻启朱唇:“你说,本公主神志不清?”   场面一时寂静。   陆瑜一愣,立即赔笑道:“哪能呢?臣女是说邀请这个小门户入宫的人,臣女怎么敢说您……”   陆瑜的话忽然断掉,她眼神一时浮现惶恐,忽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着灵川公主。   “你不是要问,是谁请徐小姐入宫么?请她入宫的人,就是我。”灵川公主说话的声音温和,落在陆瑜的耳中,却顿时让她觉得如遭雷击。   身后的闺秀们,包括陆玖与徐月知本人听了这话,一时都愣在原地。   陆瑜扯着嘴角,已经快要笑不出来了:“这、这怎么可能,公主被开玩笑了……”   灵川公主温和反问:“怎么,你是觉得我办不到这件事?”   公主说话的腔调柔软绵和,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灵川公主是天子冠上的宝珠,是嘉熙帝最疼爱的女儿,只要她提出来,就算是徒手摘星辰这种想也知道办不到的事情,皇帝都会尽力去为她做到。   破格邀请一个五品官员的女儿参加中秋宫宴,要做到此事在别人那儿可能比登天还难,但是换成灵川公主,这就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只是灵川公主为什么要特意邀请徐月知赴宴?   徐月知此刻亦是满脸的困惑,完全没想到自己此次得以入宫竟然是公主的意思。   “公主、我……”陆瑜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迎面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晕乎乎的,这下换成了她惶急替自己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公主您误会了,我只是……”   “叉出去。”说这三个字时的灵川公主声音依然温柔软糯。   “是!”侍卫应声,架着陆瑜的胳膊就要把她往外拖。   陆瑜这下才真正慌了神,拼命挣扎想要从侍卫们的桎梏当中逃出来,她惊声大叫道:“公主!公主您不能这样,我是江炜未来的皇孙妃,您不能把我这样丢出去!”   陆瑜深切知道,灵川公主是绝对敢叫人将她丢出皇宫的,若是今日她真的当着众人的面被侍卫们架着扔出了宫墙,来日她在京师一众世家贵女们当中还有何颜面!   “公主!我是皇孙妃啊,我是未来的皇孙妃,您不能这样!”陆瑜拼命地叫喊着,祈求灵川公主能够放她一马。   灵川公主却只是柔声道:“你是皇孙妃又怎样?江炜是我的侄儿,我是他的姑母,他的长辈,他的妻子不懂事,我这个做姑母的便代替他管教自己的妻子。我在一旁看得真切,她们二人先于你们到达的锦鲤池,而后你们几个仗着人多势众便想要欺压她们,后来,你还要在我的跟前撒谎狡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若是徇私,便是不顾公平。你若还要多说一句,今日便不止是叉出去这么见到了。”   灵川公主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有震慑力。   “真不知道江炜看上了你什么。”灵川公主抛下这句话,便真的让侍卫将陆瑜架除了御花园。   陆瑜看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叉出皇宫,羞愤憎恨之下竟然忍不住哭了起来,但灵川公主丝毫没理会,反而云淡风轻地转身过来,温柔地微笑问那一群陆瑜的闺中密友们:“有人不服吗?不服的人可以站出来说话,无妨的。”   想起被叉出宫的陆瑜,那一众原本气焰嚣张的世家贵女们都不敢出声,纷纷退后一步。   在灵川公主这位真正的贵女面前,谁也不敢开口反驳她的话,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叉出皇宫的人。   听见这样的结果,徐月知忍不住偷偷笑出了声,陆玖也放心了。有灵川公主作证,自然不会再有人对此非议,毕竟,谁都不敢得罪这颗明珠。   “行了,典型已经抓了出去,余下的诸位也不必慌张,各自继续游园便是。”灵川公主柔声吩咐。   陆玖拖着徐月知的手起身,垂眸冲着灵川公主的方向称了一声是,便准备同其他贵女们一样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她刚准备走,灵川公主的声音却再度响起:“陆三小姐、徐家小姐请留步。”   陆玖脚步一顿,徐月知也满脸茫然,两个人停留了下来。   锦鲤池两旁顿时只剩下陆玖、月知同公主一行人。   “今日叫两位小姐受惊了,两位不用担心,这件事情传出去以后,我会为两位小姐作证。”灵川公主的声音带着温柔的笑意。   “多谢公主解围。”陆玖垂眸,对灵川公主一福身。   徐月知也行了个礼,爽快道:“今日多谢公主出手相救。对了,此番我能入宫赴宴,当真是公主开口?只是……臣女与公主素不相识,公主为何要宴请臣女?”   “都抬头说话吧,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灵川公主笑了笑。   听见这句话,陆玖与徐月知方才抬起眼帘,将目光挪到了灵川公主的面容上。   这颗天子冠上珠,年纪与她二人相仿,娉娉婷婷十五余,芙蓉面,窈窕腰,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她穿一身羽蓝色如意云纹衫,梳着同心髻,手里捏着一柄绣花中四君子的宫扇。   杨柳长眉,圆圆眼睛,左边面颊上一颗小小的痣,微笑起来的时候倒显得她越发淳善温和,像一只无害的小白兔一样。   只是这张脸,怎么看,怎么眼熟。   徐月知也发现了不对,盯着灵川公主的面孔看了一阵。   江圆珠看着她二人,抿嘴笑道:“还没认出我来么?”   “想起来了!”徐月知一拍脑袋,脸上涌现起惊喜的笑容,“你不就是上回在灯会上的那个姑娘吗?”   面前少女的容颜同灯会上穿男装少女的面孔逐渐重合,陆玖一惊,未曾想到那个人竟然是灵川公主江圆珠。   怨不得那时江殷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她当时还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没想到……原来是江殷的姑母。   陆玖收神回来,连忙又朝江圆珠一拜:“上次灯会之上未知公主身份,唐突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何谈唐突,上一次在灯会上,若不是你们,我只怕就要遭殃了。”江圆珠说话语气很是亲和,语调软糯可爱,一边说话眼睛一边笑弯了,“何况你也从未见过我,不知者无罪。”   江圆珠的话刚说完,站在她身边的宫女便上前,对着陆玖与徐月知福身行礼,微笑道:“上次在州桥边,多谢两位小姐的襄助,奴婢青莲,是公主身边的掌事宫女,上回见面匆忙,多有失礼之处,请两位小姐容量。”   徐月知想起之前的事情,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道:“那不值什么,何况那一日也不只是我们出手,还有齐王世子江殷他们在。”   江圆珠笑道:“后来回宫以后,我打听了你们的家世,就想着趁这次中秋宫宴请你们入宫见面,好好招待一番你们,也是想回报上次的恩情,只是方才因为有事情绊住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们方才得见。”   徐月知这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说宫里怎么突然会赐给我宫宴的帖子,帖子上还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   “我原本也想请徐府一门入宫赴宴,只是这到底有违祖制,因此我说动了父皇请你一人入宫。”江圆珠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上荡漾着两个浅浅的梨涡。   徐月知一看江圆珠便很喜欢,对她笑道:“我原先还以为公主都是一板一眼的,没想到公主也会穿着男装出去瞎逛啊?”   江圆珠对着徐月知一眨眼,有些俏皮地笑了笑道:“公主也是人啊,公主又不是圣人,当然也喜欢出去逛了。宫墙外的世界宽阔,吃的多玩的也多,为什么我要待在宫里?”   陆玖听到这话,不由得低头轻笑了一声,觉得江圆珠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在家中听华阳公主说起江圆珠的时候,陆玖还以为这位被皇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公主定然是个性格跋扈骄傲的人,却没想到,本人竟然是个小可爱。   陆玖原本对江圆珠的公主身份有些顾虑,可江圆珠方才的一番话说完,陆玖心中对顾虑和警惕就消散了许多,结合上回灯会上的事情,高高在上的公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娇俏姑娘。   顿时,三个女孩儿之间的距离便拉近了不少,徐月知觉得江圆珠有趣,陆玖也对她很有好感,觉得她是一个温和的人。   江圆珠莞尔微笑:“这会儿离宴会开始还早,不如去前面的一处亭子里歇息?我叫青莲传些点心来,我们几个喝茶说话。”   徐月知对陆玖对视一眼,纷纷微笑点头。   *   江圆珠请陆玖与徐月知去就近的亭台中坐了一阵。   江圆珠屏退了其余的宫中,只留了青莲在身边伺候,三个女孩儿在亭台下捧着茶杯闲谈。   私底下,江圆珠并无一点儿公主的架子,对着陆玖与徐月知说话亲如姐妹,笑着跟她二人道谢,而后几人的话题便彻底打开了。   徐月知性格开朗豪爽,见公主也是个直率的性格,于是十分有好感,攀谈起来一套一套的,时不时逗得江圆珠同陆玖发笑。   而陆玖与江圆珠二人又都是喜静好读书的性格,在兴趣爱好上十分投机,聊起天来有共同的话题。   陆玖十分喜欢这位公主,喜欢她的温柔沉静,喜欢她与人相处时散发的温和气质。   华阳长公主入宫前曾经交代陆玖,希望她能够取得灵川公主的喜欢,争取伴读的机会。   而当真正见到这位公主后,陆玖却在想,即使华阳并未交代她,她也会忍不住想与这位公主亲近。   温温柔柔、白白净净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呢?   手里的茶喝了半盏,三个女孩儿之间的关系已经十分热络。   徐月知的胆子大起来,忍不住想起那一日灯会上容冽开口说话的事情,遂兴致勃勃地询问道:“公主与玉兰翁主之子容冽是否相熟?公主不知道,我从小同容冽他们一起长大,我们都说容冽他就是半个哑巴,从来不肯说话,对谁都冷冷清清的,那一日灯会上,容冽见了公主竟然主动开口,说了两句话,还送了你离开!”   提起容冽上一次反常的举动,陆玖也觉得有些奇怪。   容冽这个闷葫芦竟然主动开口说话,还主动送了江圆珠离开,怎么看都觉得这二人之间有些暧昧……   不过,这样额都是猜测罢了,毕竟一个是天之骄女,被皇帝捧在掌心里宠大的帝国公主,一个是没落贵族,人人避之不及的罪臣之子。   这两个人之间犹如隔着天堑鸿沟,在外人看来,身份天差地别。   陆玖细思灯会上的事情,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她迟疑了一阵,还是慢慢开口道:“可是公主,臣女有些好奇,上回在灯会上,对您动手的人分明是苏家的二公子,苏家的二公子乃苏贵妃最宠爱的侄儿,我听祖母说,苏贵妃得陛下同意后,时常会传召苏二公子入宫,照常理来说,苏二公子应当是认识公主才对,上回在灯会上怎的还唐突了公主?”   灯会的事情过去之后,陆玖忙着念书的事宜,便并没有再细想下去。   可是今日徐月知重新提起此事,她再联系自己所知的事件一想,便觉得苏凛无论如何也不敢轻薄公主的。   那一日江圆珠和青莲虽然一身男装打扮,可是从面容五官还有身形都看得出来,此人就是灵川公主。   陆玖越想越觉得不对。   江圆珠坐在二人对面,捧着茶盏,静静听完了徐月知与陆玖的问话,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我与容公子的确是旧相识,他的母亲乃是玉兰翁主,出嫁京师之后,每年仍然会回京朝见皇后,我们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了,兴许……”江圆珠垂眸微微笑,“兴许我与容公子的相识比月知你更早,我第一次遇见他还只有三岁。”   徐月知瞪大了眼,转头看陆玖。   陆玖也没想到,江圆珠同容冽的相识竟然这样早。   难怪容冽对待江圆珠的态度,会与对待旁人有如此之大的差别。   “至于玖玖的说的嘛……”江圆珠的目光挪到陆玖的脸上,她对着她俏皮笑了笑,小声道,“这件事我告诉了你们,你们可要帮我保密啊。”   “保密?”陆玖与徐月知面面相觑。   江圆珠轻轻点头,笑着道:“今天说的话,除了我们四个之外,不能再告诉别人,拉钩。”   她伸出一截小指头,在陆玖的面前晃了晃。   陆玖疑虑看着她,但还是伸出小指,同江圆珠的小指挂了钩。   “还有月知。”江圆珠同陆玖拉钩之后,又转向徐月知,同徐月知拉钩承诺。   几个女孩儿之间约定下来,秘密不往外传之后,江圆珠便正襟危坐下来,冲着陆玖与徐月知甜甜地一笑。   陆玖与徐月知捧着茶盏,呷了一口茶,紧张地等着江圆珠开口说话。   江圆珠甜甜笑道:“其实——苏凛就是我自己找来的。”   徐月知扭过头,嘴里的一口茶水噗一声全喷了出去。   陆玖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茶盏摔了。   “你说什么?”徐月知不可置信地咳嗽起来,转头两眼迷惑瞪着江圆珠。   陆玖也懵了,完全没想到那一日当街欺凌女子的苏凛等人,竟然是江圆珠自己找来的。   “可是——为什么?”徐月知怀疑人生。   江圆珠笑道:“因为,我想跟他见面啊。”   陆玖这才知道,原来上次灯会的巧合,并不全是巧合。   江圆珠早早打听到了那一日容冽的行径路线,早早地便派人作为眼线跟在容冽等人的身后,在得到容冽一行人抵达州桥的消息之后,便顺理成章地让容冽来了一场英雄救美。   “苏大将军妻子早亡,他不在京中的时候,苏凛便常常托付给苏贵妃管教,我与苏贵妃关系很好,我用告状威胁苏凛,便抓了他来帮我做这件事。”   “我知道江殷见到这样的事情绝不会袖手旁观,容冽他又一向与江殷共进退,所以一定也会来,于是我就选了一个离你们最近的地方叫苏凛故意欺负调戏我,只是没想到竟然先碰见陆家的小公子,倒让事情越演越真了,后头引来巡城司的人,也是我没想到的。”   江圆珠的话说得轻巧,陆玖同徐月知听得却大为震撼。   徐月知懵懂道:“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让容冽救你?”   “然后顺理成章,顺其自然的见面,顺便让他也表现了一二。”江圆珠笑道。   徐月知惊诧:“好家伙,那天可演得够逼真的,我们还真以为自己英雄救美,谁知道这作恶的人就是你找来的?”   江圆珠眨了眨眼,甜甜的笑容里却透露出一丝狡黠的意味:“我不想巴巴地追着他去,总得端着点儿矜持才对,可是,我太矜持的话,只怕就根本见不到他的面,所以,费点心思,耍一点点小手段,不也很正常吗?”   陆玖垂眸,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常听人说,高明的猎手都喜欢以猎物的方式出现,今天我算是头回见了。”   趁着四下无人,徐月知有些兴奋地问:“所以,公主跟容冽那座冰山会在一起吗?”   陆玖扭头皱眉道:“月知,你这话也问得太大胆了!”   灵川公主虽说是皇帝的爱女,可她的婚事也不是自己和皇帝二人说了算,皇家婚姻背后牵扯的东西,盘根错节。   但江圆珠却没有回避徐月知的问话,她温柔地笑起来,语气大大方方的:“现在还不会,但,将来一定会的。” 第41章 江殷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   有了江圆珠和徐月知做伴, 陆玖对这场中秋宫宴总算是有了点兴致。   在夜宴正式开始之前,陆玖便同着江圆珠等一同回到了荟芳殿,拜见完皇后之后, 随皇后同登集英殿。   华阳公主与魏氏早已经得知了陆瑜冒犯江圆珠被叉出宫门的事情, 可是宫宴未曾结束,这个时候也不得空闲插手,只能暂且等待。   不过见到陆玖同江圆珠一起入殿关系甚好的模样,华阳便又放心了许多。   重返集英殿之后, 江圆珠仍旧将陆玖同徐月知带在身边。   陆玖从原本的寂寂无名,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全场目光汇集的人物,一时还有些不太适应。   江圆珠是皇帝最得宠的女儿, 席位自然也是极其靠上的,陆玖与徐月知也沾了江圆珠的光,从原本靠后的席位挪到了公主的身旁, 甚至越过了几位皇帝的后妃同东宫的几位妃嫔。   陆玖的位置原本靠后, 调换位置之后便坐在了皇太子与齐王的对面, 不偏不倚正好同江殷打了照面。   江殷看到陆玖与徐月知二人亦是有些惊讶。   江圆珠入座,嘉熙帝看了一眼坐在她背后的陆玖与徐月知,笑道:“看来灵川同陆家的小姐到时合得来, 朕原本还在想要不要将陆小姐指给你当伴读,现在看来,她给你当伴读正合适。”   陆玖听闻此话,连忙起身道:“臣女才疏学浅, 实在不敢当公主的伴读。”   江圆珠回头看着陆玖, 笑道:“陆三小姐妄自菲薄,能够以优的评级进入广贤书院就读,可见是有一定才能的。”   嘉熙帝笑道:“看来公主很喜欢你, 既然你们二人投缘,不管这伴读担当与否,将来得空了都可以多入宫与公主玩耍。”   嘉熙帝这话便是允准陆玖时时常进宫,可谓是天赐的殊荣。   陆家一家人立即起身朝皇帝谢恩,魏氏脸上更是与有荣焉,全然忘记被丢出宫中的陆瑜。   华阳公主心中亦是松了一口气,今日陆瑜是被江圆珠扔出宫中的,那必然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公主,幸亏公主与陆玖投缘,才没在皇帝的面前提起陆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嘉熙帝与江圆珠寒暄过几句之后,便让陆玖等人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丝竹歌舞声渐上,集英殿的中秋宴正式开始。   江圆珠坐在皇帝的右手,陆玖的对面便是东宫同齐王府的席位。   齐王府的席位上除了江殷以外,便是齐王江秘同王妃耶律珠音。   夫妻二人的关系确实如外界所传的一般僵硬,席间,齐王只偶尔给嘉熙帝敬酒,或者同一些大臣们谈话,一个眼神都不曾给过坐在自己身边的王妃。   而王妃耶律珠音则坐在齐王身旁的席位上,一身华美宫装,浅金的头发挽成高髻,垂眸神色忧郁地盯着面前的满桌佳肴出神,对周遭的热闹并不在意。   而齐王身旁的便是东宫太子的席位。   东宫的席位并未坐满,太子与太孙的位置空悬,列席的人仅为太子妃陈氏、陆玖的姑母陆良娣以及皇孙江炜。   皇太子今日卧病不能出席,而皇太孙江烨代替太子主持东宫事务,是以在这个时候也未能出席。   江炜一早知道了江圆珠将陆瑜丢出宫门的事情,可却没胆量在嘉熙帝的跟前提起,宴席当中一直目光愤愤地看向江圆珠,敢怒不敢言。   陆玖吃了两颗葡萄,百无聊赖地看着殿堂之下的歌舞,却忽然觉得身旁好像有一道目光不善地注视着自己。   她下意识循着那道目光看过去,却恰好对上东宫席位上的太子妃陈氏。   见到她察觉过来,陈氏依然没有收回眼神,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陆玖。   自上次莲清宫一别之后,这是陆玖第二次见到太子妃陈氏,她与太子妃并不相熟,因此开先并不明白太子妃为何要用这样的目光盯着自己。   但陆玖很快想到了缘由。   前不久嘉熙帝曾经开玩笑要将她当恒皇太孙妃的候选人,而这话可能已经传到了太子妃的耳中。   嘉熙帝说着无心,陆玖更是对太孙妃的位置无意,可是太子妃未必就会这么想。   “父皇,原来这位就是您提起的陆家三小姐。”太子妃将目光缓缓送陆玖的身上收回,起身对着嘉熙帝敬了一杯酒,“儿臣在荟芳殿伺候母后之时,便听闻父皇在前殿上对一位陆小姐十分喜欢,意欲将她赐婚给烨儿为正妃,儿臣还在想是怎样的一位姑娘,如今看到,父皇的眼光果真是极好。”   “朕也是随口一提,觉得这位陆家小姐配烨儿正好,只可惜人家已经决意静心向学考取女官,所以朕也就不再勉强了。”嘉熙帝笑着回应了太子妃的话。   太子妃侧眸瞥了一眼陆玖,眼里的警惕略微松懈了一点,她对着陆玖笑了一声:“上次在莲清宫的时候我便已经同陆姑娘见过面了,如今皇上又动了立你为太孙妃的心思,看来咱们二人当真有缘。”   太子妃的话是笑着说的,语气当中却透露出一股寒意。   陆玖垂眸,姿态恭敬地站起身,对着陈氏的方向一福,道:“太子妃谬赞,臣女卑微,蒲柳之姿,当不起皇上的赐婚与太子妃的夸赞,且臣女是与皇孙殿下退婚过的人,又怎能成为太孙的正妃?臣女现下只愿一心向学,能够通过女官的选拔,给自己某一条出路便罢。”   因着姑母为太子良娣,所以陆家对东宫的人□□务比旁人格外了解一些,陆玖这段时间跟在华阳公主身边苦训宫规礼仪,也听她谈起了不少东宫的旧事。   当今皇太子江秋在选妃的时候,竞争到最后的两个人选便是华阳长公主之女陆元思,以及出身涿郡的陈氏。   当年太子原本属意于选择陆元思为太子妃,陈氏为良娣,可就在陆元思距离太子妃之位一步之遥时,朝中数位大臣却联名上书,用当年大汉吕氏一族干政的缘由,指责陆元思出身太高,若是将来登临后位,只怕会有外戚干政之嫌,因此不宜成为太子正妃,反而挑选了出身不如陆氏的陈氏一族。   最后,陈氏成为了太子妃,而华阳公主之女陆元思封为了东宫良娣。   陈氏成为太子妃之后,便一直耿耿于怀当年差点抢走自己正妃之位的陆元思,于是这么多年一直同陆元思暗自较劲。   二人同时怀孕之后,陈氏为了生出嫡子兼长子,竟然偷偷服下了催产药,抢在陆良娣之前产下了皇太孙江烨,而陆良娣也紧随其后生下皇孙江炜。   陈氏得太子敬重,却不得太子喜欢,因此便将她所有的人生价值寄托在独子江烨的身上,对着唯一的儿子管教极其严格,对江烨的学业、交友、甚至每天吃了什么,几点起几点入眠,都要通通掌控,是个名副其实的严母。   陈氏出身不高,便希望将来通过儿子来弥补自己的不足,将自己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的身上。   可以说,在这位掌控欲极强的母亲之下,皇太孙江烨没有一刻属于自己的时间。   也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但陈氏所生的太孙江烨比陆良娣所生的江炜优秀,这是不争的事实。   正因为皇太孙的优秀,身为皇太孙之母的陈氏也因此得到了更多的敬重与更高的地位。   陈氏对陆良娣十分警惕,身为陆良娣内侄女的陆玖更不可能入她的法眼。   不管嘉熙帝的话是真是假,陈氏必然已经对她产生了一定的防备之心,方才这一番试探的话,若是不好好作答,将来只怕会有更大的麻烦。   陈氏听完陆玖一番委婉推辞的话语,垂眸冷冷地笑了一声,故作惋惜地说道:“陆姑娘这话便是妄自菲薄,姑娘与皇孙缘分淡薄,说不定与太孙倒是相和,你不肯当我东宫的儿媳,我倒是觉得十分遗憾。”   陆玖心里猜到了陈氏的意思,若是这会儿她不推辞这婚事,陈氏只怕就真要将她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了。   “回太子妃的话。”陆玖微笑着不卑不亢道,“投了太子妃的眼缘是臣女的荣幸,臣女的姑母乃是东宫的良娣娘娘,今后臣女若有幸入宫拜见良娣,自然也会来给娘娘请安,只怕娘娘嫌我吵闹,我不敢轻易打扰。”   陈氏笑了两声:“那也只好如此了。”   见陆玖推辞皇孙妃之位,陈氏的心也放了下来,遂坐回了位置上,懒得再同陆玖多说一句话。   宴会进行到中途的时候,嘉熙帝离席更衣,江圆珠便趁着这个机会回头给陆玖同续徐月知使了一个眼色,悄声道:“这里头实在是太闷了,咱们出去透透气如何?”   徐月知向来没参加过这种正襟危坐的宫宴,早已经坐得昏昏欲睡,听见江圆珠的话立即来了精神,点头就跟着江圆珠起身。   “玖玖,我都快闷死了,咱们一起出去透气吧。”徐月知抓起陆玖的手起身。   青莲伺候江圆珠起身:“奴婢就不同着公主们一道出去了,一会儿皇上若是回来,有奴婢在殿里替公主和两位小姐回话。”   陆玖感叹江圆珠当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样的宫宴上连一声招呼都无需打,便可以直接自由出入。   公主盛情邀请,陆玖自然不好负了她的意,于是跟着江圆珠往集英殿的侧门离开。   对面江殷见到陆玖同徐月知几人离席,也不愿再在正殿当中坐着看无趣的歌舞,于是给不远处坐着的何羡愚打了一个手势,紧接着趁齐王与王妃不备之时,从席间偷偷溜了出去。   何羡愚左右手上各有一个鸡腿,看见江殷的召唤,便左一口右一口迅速将两个鸡腿啃光,随手擦了擦手上的油,趁母亲与别家夫人谈笑风生时,抓着容冽的手带他一道溜出了正殿。   江炜看见陆玖一行人都离开了正殿,心中着急,这一晚上他都想找江圆珠讨个说话,于是跟陆良娣请示之后,以更衣的理由也走出了集英殿。   陆玖同着江圆珠绕出侧门,到了集英殿前的凭栏处。   暮色深沉,宫阙中已经点起灯火,站在集英殿的凭栏之前,能够感受到阵阵扑面而来的清风。   “还是这儿自在,在里头听那些你来我往的空话,人都快听傻了!”徐月知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叹道。   江圆珠同陆玖分别站在徐月知的两旁,凭栏看着夜色中的深宫。   离开集英殿的时候并未让宫女跟随,因此四下无人,江圆珠也不端着,侧眸过来朝着陆玖抱歉道:“方才让你为难了玖玖,我那个大皇嫂就是这样的个性,把她的儿子宝贝得什么似的,之前宫中有几个新来的宫女不知道规矩,太孙同她们说笑了几句,之后那几个宫女便被大皇嫂叫去,之后被打发到掖庭之中去做苦力。”   陆玖有些疑惑:“宫中不是一向期盼皇子皇孙们早日开枝散叶么?为何皇孙都已经定亲了,皇太孙的亲事却迟迟未谈妥?太子妃似乎十分不愿让太孙成婚。”   站在中间的徐月知听闻陆玖的话,忽然冷嗤了一声:“因为太子妃觉得,若是身边有了女人,必然会影响皇太孙的课业,影响了课业便是影响了地位,影响了地位便是影响了太孙的未来。太子妃连朋友都不允准太孙有,现在又怎么肯让他早早定亲成婚?而且皇太孙那个人,不过是一个懦弱胆小之辈……”   徐月知越说越愤懑,手指用力攥住了凭栏,眼底浮现出一丝恨意。   陆玖总觉得,提到皇太孙江烨的时候,徐月知、江殷、容冽几人的神色都会变得十分古怪,尤其是徐家兄妹二人,一提到太孙,眼底便会浮现憎恨之意。   “我倒是忘了,你是徐潇大人的女儿。”江圆珠看着徐月知的目光当中含有歉意,“当年皇太孙与你家的那件事……”   “没什么好提的。”徐月知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讪讪地对着江圆珠笑了一声,“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死的人也不会复生回来。”   徐月知的话大有深意,陆玖听完,直觉以为皇太孙同徐家之间一定有过什么恩怨。   徐月知言语当中提到的不能复生的故人,又究竟是谁呢?   “玖玖!”陆玖正思索徐月知说的话,忽然听见有人笑着唤了自己一句。   陆玖抬头,徐月知也同江圆珠举目望过去,但见江殷同何羡愚、容冽从殿后的围廊绕了出来。   陆玖站在三人最前,望着走近前来的江殷,江圆珠上前一步,微笑站在陆玖身旁,而原先最为张扬明媚的徐月知一见到何羡愚,立即就收敛起来,红着脸站在陆玖与江圆珠的背后。   江殷走上前来,笑道:“还以为你们在后殿,过去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影,原来你们在这儿谈心,说什么呢?让我也听听。”   陆玖没吭声,倒是站在她身旁的江圆珠走出来,莞尔道:“女孩儿们的话题你少打听,江殷,见了我怎么不行礼?”   “见过小皇姑!”江殷无奈笑着,还是恭恭敬敬对江圆珠作揖行礼。   这一礼江圆珠是受得起的,她的年纪虽然不大,十五六岁,可是论辈分却是与太子齐王等人评级的,江殷比江圆珠还大半岁,但见了她也得恭恭敬敬地唤声皇姑。   江圆珠甜甜地一笑,虚手搀扶了一下江殷,满意点头道:“大侄子乖。”她偷悄悄偷笑,扭头对着陆玖道,“玖玖,你是我的朋友,江殷是我的侄儿,要是他将来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你同我说,我这个做皇姑的一定教训他。”   陆玖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回头冲着江圆珠一点头:“我知道了。”   江殷无奈看着江圆珠:“我还比你大半岁……”   江圆珠一双大眼睛弯起来,颊边痣与笑容交相辉映:“辈分摆在这儿,你就算比我大十岁,我也是你的姑母,大侄子。”说着,江圆珠踮起脚尖,伸手轻轻碰了碰江殷的头,甜丝丝笑道,“乖啊,大侄子。”   对着这个小自己一岁半还矮一个头之多的姑母,江殷是又好笑又觉得无奈。   江圆珠拍完江殷的头,退后一步,目光带笑看着江殷身旁一身玄衣的容冽。   对着容冽,江圆珠眼中的笑意更深。   “容公子,好久不见。”江圆珠微笑道。   容冽一张冰冷的俊脸在对上江圆珠的笑容时,似乎有些了些温度,他垂下纤长的睫羽,拱手抱拳对着江圆珠回一礼,声音沉冷道:“容冽见过公主。”   这是陆玖第二次听见容冽开口说话,仍然是当着江圆珠的面。   除了对着江圆珠的时候会开口说话,大多时候的容冽都像一尊不吭声的木疙瘩,总是静静跟在江殷等人的身边。   江殷转头看向容冽,又看了看江圆珠,感叹道:“小皇姑,容冽跟你的感情还真好啊,他对着我们的时候都很少说话,每次见你他都要开口。”   江圆珠笑而不答,所有的视线都汇集在容冽的身上。   陆玖瞥了一眼容冽,又看了一眼江殷,心里忍不住想到,江殷啊江殷,你把容冽当兄弟,容冽将来却可能是要当你小姑父的人。   江殷却没想这么多,只觉得自己的好兄弟同自己的小姑关系挺好,有缘分。   何羡愚站在江殷的身旁,今日入宫,他换了一身新装,打扮得十分干净清爽。   圆圆脸颊在看到徐月知的一刻温和地笑了起来:“小月。”   听见何羡愚唤了一声自己,徐月知的脸上泛起红晕,她仰起头看何羡愚,眼瞳里倒映着光亮,小声地回应道:“羡愚哥哥……”   集英殿外凭栏处,何羡愚正同徐月知说话,江圆珠正对着容冽说笑,却忽然有一道不速之客的声音传过来:“江圆珠!”   陆玖一愣,江殷等人也忍不住循声望去,就见到江炜不知从何处忽然冒了出来。   江炜气愤地喊了一声江圆珠的名字,而后带着几个侍卫怒气冲冲地朝着几人的方向走过来。   见到江炜,江殷顿时换了一副面孔,他伸出手臂下意识将陆玖挡在自己背后。   容冽见到江炜,亦是下意识将江圆珠护在身后,眼神里掠过一丝冷意。   而徐月知不同,见到江炜,她直接伸手将何羡愚拽到了自己背后,目光鄙夷地瞧着江炜,一副老娘看你要整什么幺蛾子的表情。   今日陆瑜被江圆珠一句话扔出宫门的事情早已经在私底下传开了,江炜心中一直对江圆珠的做法抱有不忿。   这不忿倒不是因为心疼陆瑜,而是觉得江圆珠将陆瑜扔出宫门,是拂了他这个皇孙的颜面。   江圆珠一句话就把未来的皇孙妃扔出了皇宫,那在外人看来,他这个皇孙还远不如她这个将来迟早要嫁出去的公主,他江炜的颜面何在?   江炜最不能忍受的便是丢面子,江圆珠的做法无疑是当中给了他一个耳光。众人都知道他江炜不如头顶上优秀的嫡兄长,可是他不能连一个女人都不如!   江炜觉得,自己势必要找江圆珠讨个说法!她是受宠的皇女,他好歹也是个受宠的皇孙啊!   江炜上前来便气急败坏地指责江圆珠道:“你凭什么将陆家二小姐扔出宫门?江圆珠,你简直跋扈!”   江圆珠站在容冽的身边,容冽没说话,看着江炜的眼神越来越冷。   江圆珠拍了拍容冽的胳膊,温柔对着他微笑了一下,示意他自己没事。   容冽不放心地看了江圆珠一眼,却还是随了她的意思,放她从自己身后走出来。   待江圆珠走出来,容冽便寸步不离地站在她身边,眼神警惕着江炜的一举一动,如同公主身边最忠诚的一个护卫。   “江炜,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尊长了?”江圆珠轻巧的一句话,便犹如一颗大秤砣,重重地压在江炜的心上。   在江炜这些人面前,不管江圆珠得宠与否,在辈分上,她都是占据高位的那个。   江炜今日也实在有些丢脸,未来的妻子被自己的小姑姑一句话丢出了宫门,自己的皇祖父对此事却压根不提及。   “你是尊长又如何?她犯了什么大错,你要将她丢出宫门?你把她丢出宫门难道不是在打我的脸吗!?”江炜气愤地指着江圆珠,“你难道不知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江圆珠,你不就是看在你受皇祖父宠爱的份上才敢如此嚣张吗?”   “江圆珠这个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对待江炜的质问与指责,江圆珠无比平静,说话的语气依然平和温柔,“当时在场的世家贵女们很多,你可以随便在宫中找人询问我为何不扔别人,只扔你未过门的妻子出宫。今日她触怒了我,我念在你们还未正式成婚的份上才没把这件事也算在你的头上,你倒好,自己还要撞上来,既然如此,等今日宫宴结束,你我一同去皇上的面前说道,如何?”   江殷护着陆玖站在一旁,听完江圆珠的话,冷笑一声:“江炜,原本我还觉得你退玖玖,选陆瑜是脑子有病,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你跟那个陆瑜,还真是天生一对,无敌般配。”   江炜最恨的便是江殷,听到他这么说,立即忍不住上前:“江殷,这儿还轮不到你一个蛮真人说话!”   “怎么?想打架?来啊!”江殷一向喜欢能动手就不逼逼,见到江炜走上来,他撸起袖管就往前一步。   陆玖看江殷莽撞上头,连忙在背后拽住了他的衣袖:“江殷!”   这儿可是集英殿,里头坐着整个京师最有权有势的家族,在这儿动手打架,不管江殷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后果都十分严重,两个皇孙当着众臣的面撸.起袖子就动手,岂不是把嘉熙帝的颜面按在地上摩擦?   “怎么?江殷,你怂了?你不是打架很厉害么?你动手啊!窝窝囊囊地不敢动手算是怎么一回事?我就知道,你那一股狠劲也只能在背后使使,当着皇祖父的面,你屁都不敢放一个!”江炜咬着牙对江殷放狠话。   其实江炜心里也打着主意,反正江殷是个冲动的暴脾气,干脆就挑起他的怒火,让他动气手来。   拳脚之上,他在江殷的面前一点儿胜算都没有,可在集英殿前,江殷就是打赢了也是个输。   而成为受害者的他,正好狠狠反咬江殷一口。   “你以为我不敢!?”江殷对着外人,一向就是个藏獒脾气,冲上去就要咬人,若是换成从前,他早就挽起袖子冲上去给江炜两拳了,可是现在,他背后却总是站着一个陆玖。   陆玖拼命拽着他的胳膊,这才让江殷没有冲上去揍江炜。   江炜与江殷认识的时间比陆玖长,看到江殷被陆玖抓住了胳膊以后,真的将怒火忍了下来,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有时候,他真不知道陆玖是何方神圣,谁都降服不了的江殷,在她面前乖得如同一只小奶犬。   江殷感受到陆玖那只柔软的手紧紧握着自己的胳膊,一瞬间,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敲醒了似的,心里原本充斥着的盛怒被浇灭,他后知后觉地回想方才自己差点儿真的听信了江炜的激将法。   若是在集英殿门前动手,理亏的只有他江殷一个。   江殷侧眸,看了一眼寸步不离站在自己身后的陆玖。   陆玖对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忍下来是对的。   不知为何,江殷忽然回想起从前。   在没遇到陆玖的十六年里,在这样的场景下,好像从来没有人会站在他的背后,劝他冷静,为他考虑。   他其实也清楚自己的毛病,自己十六岁了,再过几年便要及冠了,可他还是想问题简单,做事情冲动,从来不考虑后果,只贪图一时的爽快。   所以从前在遇到这样的挑衅时,很多时候他心里明明清楚这是别人设下的圈套,明摆着等他往里跳,可他就是忍不下这口气。   他觉得自己这条命无所谓,没了就没了,大不了重新滚回去地府投胎,十几年轮回后又是一条好汉。   反正,从前也没人为他考虑,没人敢劝他。更多的时候,何羡愚跟容冽几个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总是跟在他左右一起冲,指哪打哪,并不顾忌太多。   直到陆玖出现了,改变了他原有的浑浑噩噩的生活。   她似乎并不需要做什么,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他就有了无限改变自己、努力变好的动力和冲劲。   她来到他身边,在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冲动的毛病时,身边终于有了一个可能在关键时刻拉住他的人。   陆玖像是他的一颗定心丸,有她在,他就能心安,就能心静。   陆玖握紧了江殷的胳膊,江殷攥紧的拳头也慢慢松了下来。   陆玖感受到他的放松,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   江炜正等着江殷冲上来揍自己一拳,等了半天,却见到江殷的眼神越来越平静,他简直不敢置信,这还是从前那个一点就炸的江殷吗?   既然江殷不动手,那也好……江炜的脸色狰狞起来,他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攥紧了拳头。   江圆珠预料到江炜要做什么,立即呵斥道:“江炜,你大胆!”   江炜攥紧了拳头,怀着决心朝江殷的方向一拳挥过去,想要逼得江殷出手还击。   一刹那,江殷无法预判江炜的拳头是朝着自己还是朝着身边的陆玖,他心中一紧,下意识拽住了陆玖的手,拉着的手往身旁一闪。   陆玖被江殷抓着手腕往后退开一步,惊魂未定之间抬眸,便见江炜的挥拳的手臂还僵在半空当中,像是被谁从身后抓住了肩膀不能动弹。   “谁!?谁在背后!?我是皇孙,谁敢动我!”江炜的胳膊被人从背后抓住,完全不能动弹,他一脸气急败坏地叫嚷着要背后的人好看,结果最后连脖子也被人从后抓住。   陆玖江殷一愣,发觉江炜的背后不知何时竟然多出了一列魁梧的侍卫。   陆玖的目光跳过江炜,朝着他的身后看去,便见到这一群全副武装的侍卫之前,站着一个少年郎君的身影。   那少年郎身形高挑,目测与江殷的身高差别不大,穿一身描金卷云雪浪纹的圆领锦袍,胸前团着上古神兽白泽的图腾,外披着一身灰白二色鹤羽大氅,鸦青整齐的鬓发端正严谨地以白金冠束成,眉心一点天成的朱砂痣。   线条秀美的面孔上是柳叶状的眉,偏杏的眼,睫羽纤长微微垂落,轻微地掩盖了一些他的目光,叫人不能十分真切地看清他的眼神。   陆玖不知道他是谁,但一时间却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陆玖的目光注视着那穿鹤氅的少年郎,鹤氅少年的目光也看向陆玖的方向。   他那双漆黑的瞳仁静静看向陆玖,目光平和而温润,似乎还带着一点清浅的笑意。   陆玖一愣,顿时不着痕迹地挪开了目光。   江殷站在陆玖的身旁,察觉到对面鹤氅少年投注在陆玖身上的视线,顿时间,他浑身上下所有的神经立即紧绷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陡然撞进他脑海中。   江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寒光渐现,望着鹤氅少年的眸光里隐现着锋芒。   他极度讨厌那鹤氅美少年注视陆玖时的目光,于是下意识地用肩膀把陆玖推到了自己的背后,阻断了对方的视线。   陆玖被江殷骤然推到背后,茫然抬头,只见到江殷宽阔的脊背犹如一扇钢铁铸成的墙壁,将她整个身形护在他身体之后。   “江殷……”陆玖喃喃。   江殷没回头,只眼神不善地盯着鹤氅少年。   鹤氅美少年亦看见了江殷保护陆玖的动作,他浅浅收回了目光,唇畔衔了一丝很轻的笑容,与他眉心的一点朱砂痣交相辉映。   江圆珠站在容冽的身旁,抬头望见那美少年,目光微滞,随后陡然叫出了他的名字:“江烨?你怎么在这里?”   陆玖站在江殷背后,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恍惚。   江烨。   原来他就是江烨,皇太孙江烨,那个而立之年都未到便撒手人寰的人。   陆瑜前世的丈夫,她前世的夫兄,那时节京师之中的高岭之花,所有少女们恋慕的少年郎——江烨。   听到这个名字,原本还叫嚣着的江炜一瞬间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浑身栗抖:“兄……兄长!?”   江烨披着冗长的鹤氅,迈步越过江炜,朝陆玖一行人的方向走来。   他从容行走的姿态极其优雅端庄,每一步的动作都像是被规矩牢牢框定好了的,十分地合乎规矩。   他披着鹤氅,背后恰好映了一轮庞大的月亮,行动间,姿仪也恰如一只云中鹤。   鹤自月晕中来,霜翎不染一丝尘埃,举手投足,仪态高华,清贵无双。   看他的第一眼,陆玖便明白了京师之中恋慕他的少女为何会多如牛毛,这样如璋如圭、仙姿玉貌的人物,孰能不喜?   江炜十分害怕这位嫡兄长,一见到他便如老鼠见到猫,原先对着江圆珠与江殷的爪牙顿时乖乖收起,小心翼翼地道:“兄长……”   江烨的锦靴停落在江殷等人身前四五步的地方,他并没有先回应江炜恐惧的问安,而是对着江圆珠莞尔微笑一拱手,姿态依旧清贵华雅:“江烨见过皇姑母。”   在江烨靠近的一刹那,陆玖明显地感觉到,除了江圆珠,身旁江殷容冽等人的神情顿时都冷了下来,就连何羡愚这个素来对人笑脸相迎的,眼睛里也没有一丝笑容。   几个人之中,反应最为激烈的当属徐月知。 LJ   在江烨靠近的一瞬间,她如临大敌一般攥紧了双拳,浑身栗抖,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憎恨与凶狠是陆玖此前从未见过的。   江烨的出现,似乎让气氛冷却凝固了。   徐月知目光憎恨地瞪着他,想要冲上去,却被身后的何羡愚一把抓住了手腕制止下来。   何羡愚安慰状地对着徐月知摇了摇头,一句话都未曾说。   “方才的事情,我都看见了,让皇姑母受惊,是侄儿的不是。”江烨开口说话时看着人的目光透着温和柔软,给人一种邻家兄长的无害感,“江炜的事情我会处理,请皇姑母不用担心。”   江圆珠听闻江烨的话,立即摇头笑道:“……无妨,既然你来了,我便放心交给你处置。”   江烨朝着江圆珠微微颔首低头,露出一截少年人白皙纤长的鹤颈:“如此,江烨便心安了。”   “兄长,我……我不是有意的!是他们先……”江炜被江烨带来的侍卫如扣贼一样扣住肩胛与双臂,听见江烨要处置他,慌忙开口想要为自己辩解。   江烨听见,什么话都未曾说,对着江圆珠微垂下的脖颈从容恢复成笔直,他眼波一动,回首,一双乌沉的墨玉瞳仁淡淡向着江炜扫去。   就那轻巧的一记眼风,迅速让江炜闭上了嘴。   江炜不敢看江烨那双雾沉沉的眼睛,慌乱失措地低下头去,不敢再吭声吐出辩词。   “今夜中秋宫宴,皇太孙怎的此事方才入集英殿?”在场气氛十分古怪,江圆珠为化解,只好淡淡笑着同江烨攀谈了两句。   江烨唇畔携着笑意,肩头还残留月华,听了江圆珠的话,他轻淡地收回了眼神,目光流转回来时,对着人已是一张温和谦雅的笑意:“父君身体不适,东宫当中许多事务还需我主持,今日是以来迟。”   “方才席间父皇也提起,倒是我忘了。”江圆珠笑了笑。   江烨对江圆珠微一颔首:“既然如此,我带江炜先一步离开,姑母请便。”   江圆珠客气道:“也好。”   话毕,江烨披着鹤氅意欲先行,身后的侍卫们押着江炜,跟随江烨前行。   陆玖站在江殷的身后,看见江烨准备从他们身前经过。   恰时,远处一阵风拂过。   陆玖腰间松松系着的一条手绢恰好被这阵风吹落,飘落在了地上。   那一方绣着栀子花的手绢不偏不倚停落在江殷与江烨的跟前,与二人相隔距离都十分接近。   江烨停在那一方手绢跟前,江殷的目光也落在那手绢上。   陆玖一愣,紧接着便要弓腰去捡起手绢,可一双如白玉雕琢的纤长的手却先一步捡起了地上的手绢。   对方捡起她的手绢,陆玖也跟着站直了身子。   江烨的手中握着陆玖的那块手绢,伸手准备将其交到她的手里。   陆玖抬眸,江烨那双墨玉般的瞳仁沉静温和地看着她:“小心放好。”   陆玖一怔,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接,忽然一道殷红的身影就先一步闪到了她的身前。   江殷如同一只护卫领土的狮子,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于是径直从江烨的手中将那块手绢蛮横扯了回来。   江殷紧紧捏着那块属于陆玖的手绢,如同捏着稀世珍宝不肯松手,紧接着他抬眸不善地盯着江烨,眼神里写着对江殷的警告:“我给她就行了,不劳烦皇太孙屈尊降贵。”   他将陆玖护在自己的背后,不让江烨有机会靠近她。   江烨目光从容,不紧不慢地直接对上江殷那双阴鸷不善的琥珀瞳。   江殷的激烈的反应甚至没让江烨动一下眉头,他看着他,眼神还带笑,那笑容与他眉心的一点朱砂痣辉映。   江烨淡淡别开眸光,态度温和从容地对着江殷背后的陆玖轻微颔首示意,而后披着鹤氅,踏着月华往集英殿而去。 第42章 你爱我,我爱你,你们以……   江烨的身影已经走出去老远, 江殷警惕的眼神方才略略放松了一些。   他转身,将那块手帕亲手交到陆玖的手上,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喑哑:“放好。”   陆玖还有些发懵, 直到江殷把那块手帕放进她的手心里, 她方才回过神来,点头说了一声:“谢谢。”   转头去看江烨,却见那一袭鹤氅已经消失在集英殿大门的光芒之中。   徐月知的双眼还紧紧盯着江烨离去的方向,眼神里含着不甘和愤恨。   何羡愚走上前, 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当中带着些叹息:“小月,他已经走了。”   江烨出现的那一瞬间, 所有人的面孔都冷到了冰点,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众人都未曾开口说话。   江圆珠最先反应过来, 脸上挂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道:“我们去旁边的偏殿里坐坐吧, 江殷, 你带路。”   江殷一怔,看向江圆珠。   江圆珠瞥了一旁的徐月知一眼,给江殷递了一个眼神。   江殷点点头, 遂带着众人往集英殿旁的偏殿走去。   陆玖捏着手帕站在最后,眼神疑虑地看着离开的一行人,百思不得其解,江烨与江殷还有徐家兄妹他们之间, 到底有过怎样的过节?   为何徐家兄妹二人每每提起或看到江烨的时候, 眼神里的杀意会根本藏不住?   江圆珠见江殷带着徐月知等人往偏殿过去,却没见到陆玖的身影,回头见她还停留在原地, 于是走上前,温声邀请道:“玖玖,一起走吧。”   陆玖收敛思绪,点头与江圆珠离开前殿。   几个人一前一后,陆玖与江圆珠并行,而徐月知同江殷在陆玖身前十来步的地方。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江圆珠站在陆玖的身旁,微笑地问了一句。   “他们似乎极其抵制皇太孙此人。”陆玖略有迟疑,还是回答了江圆珠的话,“他们几人之间是否有过节?”   “确切地说,应当是徐家与太子妃的过节才对。”江圆珠看着徐月知的背影,垂眸有些惋惜地道,“这事发生在好几年以前了,那个时候,皇太孙都不过十岁。我听说其实最开始的时候,皇太孙除了苏凛之外,与江殷、容冽、何公子还有大学士府徐府的儿女们也是朋友。当今任职翰林院大学士的徐潇大人是皇太孙的启蒙先生,因此徐大人的三个儿女也时常同父亲一道入东宫,陪伴皇太孙听讲。也正因为一同授课启蒙的缘故,皇太孙与徐家的二位公子关系非常要好。”   陆玖渐渐蹙眉:“我记得,徐家似乎只有一位公子与一位小姐。”   她与徐月知相处了一段时间,只知道徐家有徐云知一位公子,却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徐月知还有一个兄弟。   江圆珠微笑道:“月知还有一个弟弟,似乎叫徐雨知,比他的孪生兄姐小两岁。”提起这个名字,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怜悯,“只可惜早早夭折了。”   “我与徐月知相处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从未听她提起弟弟的事情?”陆玖有些不解,她放轻了声音,“难道她兄弟的死,与太子妃有关系?”   “确切地说,是太子妃间接害死的。”江圆珠垂眸道,“你应当也知道,太子妃对皇太孙的管教极其严厉,几乎不允许他有任何的朋友,但太孙就算再优秀,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与徐家兄弟相处之后,他便时常同着月知的兄弟们来往,顺带又认识了何羡愚几个,那时候,他与江殷他们时常在一起,有机会就会从东宫里偷溜出来,但是好景不长,皇太孙与江殷等人玩在一起的事情很快就被宫人偷偷告知了太子妃。”   “我那时候与江殷几个来往不多,很多事情都是从容冽那里得知的,听说当年与江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皇太孙其实才是玩得最疯,胆子最大的那一个。”江圆珠继续道,“因为玩得过了火,太子妃考察课业的时候皇太孙没有回答上,于是太子妃就把这些事情责怪在皇太孙的交友上,认为皇太孙是被徐家兄弟二人教坏了。”   “那后来呢?”话题谈到这里,陆玖已经觉得心情有些沉重。   江圆珠叹息道:“后来,太子妃震怒,押了皇太孙与徐家的两位公子,当庭审问,皇太孙与徐家的两位公子一起跪在东宫的庭院之外,太子妃审问皇太孙,问他到底是谁引诱他荒废课业、出宫玩乐的,皇太孙不知是害怕,还是为其他,却咬死了不说,于是太子妃越发震怒,便让三个人一同跪在庭院外。”   “那一日落了一场很大的雨,皇太孙与徐家的两位公子在庭院里跪着,真的跪了一夜,最后是皇太孙磕头向太子妃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偷偷出宫,再也不会与徐家兄弟等人来往,太子妃方才放了人。”   “淋了一夜的雨,皇太孙与徐大公子受了一场风寒,而徐家的小公子因为原本就体弱多病,一夜冷雨侵肌透骨,回府之后便高烧不退,人烧得滚烫,没两天便夭折了。”   “当时人人都说,皇太孙偷溜出宫必然是自己情愿的,他知道说出实情以后太子妃必然严惩,所以胆怯不敢开口。而不管真相如何,若是他当时敢开口说出实情,也许徐家的小公子就不会因为一夜冷雨丧生。”   “事后父皇得知了此事,觉得太子妃做的实在有些过了,便勒令太子妃向徐家致歉,徐大人虽然痛失爱子,但到底还是顾着皇家的颜面,接受了太子妃的致歉,但只怕心里还是存着芥蒂。”   陆玖听完,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皇太孙岂非是个毫无担当的人?”   江圆珠却笑道:“那个时候,大家的年纪都还小,且皇太孙这十六年间也只犯过这一件事,其余方面,他的确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因此在外人的眼里,可能会觉得瑕不掩瑜吧。”   陆玖垂眸,默默道:“若我是月知,必然也会对这样的事耿耿于怀。”   “对了,方才皇太孙替你拾起帕子的时候,江殷还真是紧张。”江圆珠眼睛弯弯笑了起来,“剑拔弩张的,像是怕你被皇太孙抢了一样。”   陆玖静静听着江圆珠的话,目光忍不住看向身前江殷的背影。   想起方才抢手帕时他机警敏感的神色,她也忍不住淡淡笑了笑:“公主言重了。”   江圆珠并肩走在陆玖身旁,笑眯眯地:“不过比起皇太孙,还是江殷更适合你。”   冷不丁的一句话,叫陆玖的脸上腾起浅浅的红晕。她立即小声打断:“公主……”   江圆珠笑着道:“我发现,你对着旁人总是能够礼数周到,神态姿仪总是端得很好,就像一座漂亮的雕塑,纵然好看,可是总觉得缺了点儿人情味道。但你只要一对着江殷,那些端着的仪态便消失得如影无踪,神情姿态都很灵动,像是雕塑娃娃有了魂魄。”   陆玖并未直接回应江圆珠的话,她垂眸笑了笑,轻声道:“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确过得轻松许多。”   江圆珠对着陆玖一笑:“江家平辈的男孩儿里,若要找一个最靠得住的人,我倒觉得是江殷。”   “倒是靠得住。”陆玖亦忍不住一笑。   江圆珠眨了眨眼。小声道:“总是,比江炜是强了不少。”   陆玖微讶,扬起眉毛看着江圆珠:“公主?”   江圆珠挽住了陆玖的手,朝着她笑说:“不论如何,若是将来你能和江殷走到一起,我头一个支持你们。”   陆玖失笑:“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   江圆珠眨眼:“明明是早晚的事情,他喜欢你,你喜欢他,只差确认了心意,你们不就能甜蜜蜜?”   与江圆珠渐渐熟识起来以后,陆玖发现这位灵川公主全然不只是表面上的温柔软糯,看似楚楚可怜,但心思比谁都多,胆子比谁都大,与她的小白兔外表一点儿都不符。   “这样大胆的话,也只有公主敢说了。”纵观与陆玖交好的人,几乎都是直来直去的简单性格,江圆珠的个性正好对陆玖的味,让陆玖很难不去喜欢她。   江圆珠笑得斯斯文文的:“实话为何不敢说?玖玖,你对我这个侄儿,究竟是个怎样的看法呢?”   看着身前宽肩细腰的红衣少年背影,陆玖笑了笑。   她将那块手帕重新牢牢别在腰间,而后轻声说道:“傻里傻气的。”   江圆珠一愣。   江殷走在前,发现陆玖与江圆珠好一阵没追上来,于是不放心地回头去看。   但见她们二人并肩走着,江圆珠的目光恰好落在他的身上。   江殷顿时察觉到什么,于是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江圆珠看着江殷那张俊脸,他回头过来的时候两只眼睛不解望着她二人,一刹那,姿态还真像一只疑虑不解歪头看人的大狗狗。   江圆珠刹那没忍住,噗嗤一笑,转过头去看着陆玖点头同意:“你说的形容很精确。”   江殷拧着英气的眉头,不解地看着身后笑起来的小姐妹们,心道:女人的快乐还真难理解……   *   宫宴结束之后,集英殿当中的人渐渐散去,陆玖亦跟随陆家人预备出宫。   临走之前,江圆珠还特意找到华阳公主与魏氏说了一阵话,一来是为陆玖撇清今日扔陆瑜出宫的事宜,免去陆玖回府之后可能会有的麻烦,而来也是与陆玖道别,邀请她下次再聚。   江殷跟随齐王府的车队先行离开,徐月知则同着何家人并容冽之母玉兰翁主的马车返家。   当着陆元忠等人在,陆玖并没有同他们一一道别。   华阳带着陆玖方才想要转身登车返回宣平侯府,却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呼唤:“长公主殿下请留步。”   陆玖愣住,华阳也转过身,就见身后不远处行来两个提着灯笼的青衣内侍,背后跟着两个少年。   陆玖定睛一看,轻轻蹙起了眉头。   就见到皇太孙江烨披一身鹤氅,朝着陆家马车停落之处微笑款款走来,身后还跟着满脸惶恐的江炜。 第43章 我只愿有一个真心相对的……   见到来人是东宫的两位皇孙, 华阳长公主便命令众人停下。   陆玖跟在华阳的身边,看着东宫的两兄弟停落在她的眼前。   陆元忠与魏氏见到这两兄弟,面孔上顿时换了一张笑容, 陆玖陆镇姐弟二人也对两位皇孙行过了礼。   华阳笑盈盈, 先看向了站在身前的皇太孙江烨,和蔼道:“太孙怎么来了?”   江烨带着江炜在华阳跟前立定,闻言微然一笑,端的是个风光霁月般的美少年。   他冲华阳一拱手, 垂眸低头的姿仪恭敬得恰到好处:“今日宴上人多,我们兄弟二人未来得及向祖姑母请安,是以到现在宴席散去, 才赶紧来向祖姑母问安。”   江烨的声音温润清雅,举动言辞之间都像一个懂规矩的晚辈。   华阳垂眸,客气道:“皇太孙言重, 都是一家人, 无须这样客气。”   江烨温声微笑, 面庞上端的是风光霁月:“祖姑母乃是皇祖父唯一的姐姐,江烨身为晚辈,对祖姑母的礼数自当周全, 何况您难得入宫,我若不亲自请安,岂非不懂规矩?”   华阳笑起来:“皇太孙的规矩岂有不周全的?纵观宗室上下,再没人的礼数能够越过太孙。近来入秋, 我曾听良娣提起, 说太孙近来身子欠安,如今可大好了?”   江烨垂眸温和地笑了笑:“我的身子自来是如此,只是父君卧病, 东宫又有许多事务需要我帮忙料理,是以不能不好起来。”   “有皇太孙在,太子也能更安心。”华阳赞许地笑起来,“今日天色已晚,不敢耽误出宫的时辰,是以不能同太孙再聊了,改日太孙若是得闲,可同着皇孙一道登门侯府,一家人坐下来喝茶说话。”   江烨眉眼柔和地笑了笑,目光一动,一双乌沉的眼睛毫无征兆地忽然看向华阳身边的陆玖。   陆玖察觉到江烨的目光,心中一动,垂下眼睫,不动声色避开了他的视线。   江烨莞尔道:“这位便是陆三小姐了。”   华阳微微一怔,侧眸看了一眼身边眉目低垂的陆玖,轻轻讪笑一声:“是。”   “玖儿,还不向太孙行礼?”站在陆玖身后的魏氏忍不住小声提醒。   今日在殿上,嘉熙帝提起要将陆玖许配给皇太孙为妃的时候,魏氏心中简直狂喜。   她原本觉得以陆玖的身份,配个骠骑将军府的苏凛便已是足够,根本没敢肖想东宫嫡出的血脉皇太孙,可今日嘉熙帝的一句话,却让魏氏的心里忽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是皇太孙能看上陆玖,那她这个做母亲的何愁未来没有荣华富贵?何愁将来的身份地位比不上华阳长公主?   纵然今日宫宴上皇帝最终并未指婚,可现在皇太孙竟然追了上来,虽然名义上他是来向华阳请安的,可是说不准是想同自己的女儿说话呢?   机会摆在眼前,却见陆玖好一阵没回应江烨的话,魏氏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自己的金龟婿跑了,恨陆玖是个榆木脑袋,这么大的机遇摆在眼前竟然不知道珍惜!   陆玖并不十分喜欢这位皇太孙。   纵然这少年面孔温和,待人似乎也十分温柔,但是不知为何,陆玖总觉得他的笑尤其虚伪,那张温柔的皮囊下,总似盖着些什么。   陆玖听见魏氏着急且小声地提醒,收敛了思绪。   她垂头,敛下眼睫,对着江烨行礼:“臣女陆玖,见过皇太孙,见过皇孙。”   “陆小姐不必客气。”江烨望着陆玖温声笑道,“听闻小姐是以优进入广贤书院就读的,当真难得。”   “太孙殿下,玖儿她就是喜欢念书,喜静喜读书。”陆玖本人还没说话,魏氏就急忙在背后笑着插嘴,生怕江烨不知道陆玖的优点。   华阳听着魏氏的话一皱眉,侧眸给了她一记眼神。   魏氏对上华阳的目光,只觉背脊一寒,脖子一缩便连忙乖觉地闭紧了嘴巴。   华阳回头,对着江烨微笑道:“这不值一提,不过是平日里肯比旁人更用些心罢了。”   “臣女愚钝,只懂得笨鸟先飞的道理,天资上便已经比旁人差了一大截,不敢不敢勤奋一些。”陆玖垂眸,恭敬体面地回答了江烨的话。   江烨微然一笑:“小姐实在谦虚。听闻小姐十分喜欢颜柳二公的笔法,我恰好也十分中意此二人的笔迹,宫中收录了两套真迹,并一些前朝大家的字画,改日若是小姐得空,不知可有兴趣一同观赏?”   魏氏在陆玖背后急得要死,若非是陆元忠拉着,她早就跳出来替陆玖一口答应。   华阳侧眸,等着陆玖的回话。   陆玖想了想,方道:“承蒙皇太孙的恩情,只是臣女素日为课业劳顿,在家中又要侍奉长辈,温习书本,只怕无缘应承皇太孙的邀请,还望皇太孙恕罪。”   江烨静静听完陆玖的拒绝,俊秀温和的面容上神色不改,只眉梢微动,眼神里似乎含了几丝遗憾。   “既然如此,那也只能等小姐空闲的时间了。”虽然被拒绝,江烨的举止言行却仍旧十分温和,不愧素日京师中所传扬的君子之名。   陆玖对着江烨恭敬规矩地行一礼,而后仍旧退回到华阳公主的身侧,垂眸避开了江烨的眼神。   华阳静静看了一眼身侧的陆玖,而后抬眸朝着江烨微笑:“天色已不早,太孙与皇孙先请回吧。”   江烨却十分有礼,少年声音莞尔温和:“我送祖姑母登车。”   江烨虽为皇太孙,但到底华阳长公主为长辈,是以华阳也并未再推脱,微笑朝江烨与江炜兄弟二人一点头,转身登上出宫的马车。   “玖儿,你同我坐一辆车回去。”登车时,华阳低声嘱咐陆玖。   陆玖垂眸恭顺地应了一声是,搀扶着华阳上车,祖孙二人落座在最大的一辆马车内,魏氏则由侍女搀扶坐在祖孙身后的马车上。   陆玖登上马车,立在车门前,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朝着江烨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烨领着江炜站在原地,温柔注视着陆玖的方向。   见她回头,他眉眼弯弯的温柔一笑,给人一种温良的气质。   目光既然对上,出于礼貌,陆玖还是回头,眉眼冷淡地对着江烨轻轻点了一下头,而后遁入马车之内。   陆元忠向江家兄弟二人行礼,而后带着陆镇各自翻身上马,陆家的车队朝着宫门外的方向缓缓驶离。   车内环境馨香温暖,陆玖坐在侧座上,听见马车轮朝着宫门外的方向转动,心里觉得安心了许多。   华阳公主坐在正位之上闭目养神,过了一阵,方才浅浅开口:“今日这趟宫宴,倒真是叫人惊心动魄,前有皇上意欲将你赐婚给皇太孙,后又有齐王世子当众袒露心声,今日那江殷当众一闹,只怕齐王世子心悦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出去,将来只怕京师当中无人敢迎娶你,觉得你是世子心上的人,不敢轻易得罪。”   陆玖坐在华阳身边,静静地听着,终是忍不住笑了一声:“祖母不必替孙女忧虑,孙女觉得这样也挺好。”   华阳掀起眼帘,笑着看向她:“你还觉得好?江殷那一番话说出去,是已经认定你了,有他在,将来别人家的好儿郎未必敢同你议亲。”华阳的笑意收敛,眼里渐渐浮现出一丝担忧,“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难道,你心中也喜欢那个江殷?”   这样的话,今日江圆珠也问过陆玖。   对于江殷,她心中到底是怎样的看法?   喜欢江殷吗?   她想了想,垂眸说道:“跟齐王世子相处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轻松,没有一丝压力,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好像见到他以后,也觉得不那么难过了,至于喜欢不喜欢……”陆玖的心跳快了两拍,“我不讨厌他。”   华阳公主是过来人,看到陆玖的举止,她心里便大致明白了她的心意。   她也年轻过,自然知道这个年龄少年少女的心态。   陆玖垂眸低声回应,姿态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华阳有些心疼,摸了摸她的额发,叹息道:“你同祖母说过,说江殷是个直接爽快的人,他今日敢为你顶撞皇上,说明那孩子或许也是真心喜欢你,若江殷的母亲不是蛮真人,或许我也会想要将你许配给他。”   陆玖迟疑:“祖母,也忌讳他母亲的出身么?”   华阳叹息:“并非是我忌讳齐王妃的出身,而是整个大周都忌讳她的出身,如今满真人抢占燕云山下十六州,害死多少大周的将士与无辜百姓?战争开始,敌国的人便是罪人,战事不平息,你与江殷订婚成婚之后,只怕为他的身世,你要吃不少苦。”   “可是祖母,江殷并没有做错什么。”陆玖忍不住低声为江殷辩解,“出身并不是人能够选择的,江殷也并不是天生就想身处这样尴尬的身份,孙女与他来往了这许久,只觉得他是一个简单直率、善良正直的人,虽然有时候有些冲动,可是他不坏。”   华阳叹气:“如今蛮真与我大周之间关系僵硬,江殷月齐王妃的身份尴尬,且江殷只是一个宗室子弟,并没有实权在身上,若是要将你许配给他,我是完全不能放心的。”   陆玖知道华阳公主是为她考虑,江殷虽然是个世子,但出身尴尬,手上又无实权,且嘉熙帝也未必会放他实权,京师当中哪家勋贵肯将自家的女儿嫁给这样的宗室子?   “孙女明白祖母的担心,只是孙女与皇孙退婚之后便一直在想,若是有朝一日重新定亲,必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嫁一个跟他在一起能够真正轻松惬意的人。”陆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轻声道,“其实孙女并不在乎江殷的身份,最开始的时候,孙女也认为江殷不过是一个恶劣不堪的宗室子弟,可是江殷不是,他这个人虽然有些鲁莽,但是心地很好,路见不平也敢出手相助,很有侠气。相处这么久,但凡他自己亲口答应的事情,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绝不反悔。我不愿意随意嫁人,他便尊重我的想法,鼓励我继续读书,未来考取女官。我认为我能力不够,他便鼓励说,不断地告诉我,说我很好,我能够做到,的确给了我很多的勇气……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不到旁人所说的阴鸷暴躁,我只觉得,他不过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儿郎罢了,偶尔还有些耿直傻气。”   简单回忆之下,陆玖便发觉自己与江殷之间其实早已经有了许多共同的回忆,不知不觉间,这个少年郎的影子早已经充斥在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每次当她一回头的时候,他总是站在她的背后,笑脸相迎。   对江殷的处处跟随,她也早已从最开始的厌烦冷漠,变成了习惯他跟在自己身旁。   在益州的时候,她便总是一个人茕茕独行,而到了凤鸣之后,有江殷在她身边,后来又因为江殷渐渐认识了何羡愚、徐月知、江圆珠等人,身边同行的伙伴在不知不觉间早已经慢慢多了起来。   昏暗的马车之内,四周无人,陆玖低声回答了华阳公主的话:“若是一定要嫁,或许嫁给江殷,会比嫁给旁人更好。”   陆玖回话的声音不大,但是格外清晰坚定。   华阳心里敲起一阵鼓声,凝视着陆玖,目光变得严肃了许多:“玖儿,你可是认真的?江殷现在才十六岁,你才十五岁,少年心性容易转变,若他只是图一时的新鲜,你这样的心思会害了自己。何况那江殷,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会有所作为的人,京师当中还有许多好儿郎可以挑选,你不要把自己栓死在这一棵树上。”   陆玖闻言忍不住一笑:“祖母说京师当中还有许多别的好儿郎,这好儿郎是指?”   华阳公主看着她:“你今日不是已经见过皇太孙了么?你觉得,太孙如何?”   陆玖眼神一动,抬眸看向华阳公主,哭笑不得:“祖母可是在与孙女玩笑?”   “太孙乃嫡出,身份比皇孙尊贵,若是你愿意,家里未必不能帮你一把。”华阳目光试探地看着陆玖。   陆玖靠在马车的座椅上,抬手把被风吹起的帷幔轻轻放好,眼底闪着笑意:“皇太孙龙章凤姿,出身高贵,在京师当中也极负盛名,可是孙女最不会挑选的就是皇太孙。”   华阳对陆玖的话不置可否,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为何不选皇太孙?”   陆玖抿嘴笑了笑:“太孙虽好,只是当太孙妃并不容易,孙女不敢保证自己能够有胜任太孙妃的才能。第二,太子妃膝下唯有皇太孙一个儿子,她对皇太孙管教颇为严厉,太子妃一心只愿皇太孙向学,害怕妻妾在这个节骨眼上分了太孙向学的心,若是孙女真的表露出有想当太孙妃的心思,只怕将来,太子妃第一个要针对的便是孙女,在太子妃的针对下,能不能当上太孙妃不好说,便是孙女自己的利益都会受损。”   “最后……”陆玖笑了笑,“高嫁皇孙获取荣华未必就是最好的,相比荣华,孙女更愿意得一真心,能够平平安安一起搀扶到老,也就足够了。江殷是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现在并不好说,总要等时间过去,才知道最终的答案。”   华阳听完陆玖的话,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赞许道:“你说得很对,嫁给皇太孙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太子妃对皇太孙期望颇深厚,嫁过去做她的儿媳,将来的要立的规矩都数不清。”华阳摸了摸陆玖的头发,“你倒是看得很透彻,不像你那个拎不清的母亲,只看到成为皇孙妃的荣耀,就恨不得把你立即塞到东宫去。”   “孙女命中就没有那份荣华富贵,又何必强行去争取?”陆玖自嘲般笑了一声,眼睛里渐渐浮现期许,“孙女就想这辈子安安稳稳的,有自己的立身之本,有一个用真心相对的人。”   华阳笑着点了点陆玖的眉心:“你知道这几个孙女里,我为什么就最疼你么?”   陆玖一愣,笑着看向祖母。   华阳将身子往旁挪了一点,而后笑着对陆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座位:“来,过祖母身边坐。”   “是。”陆玖乖顺地点头,而后从窗户旁的侧座落坐到了华阳的身旁。   华阳一把揽过陆玖,将这小孙女疼爱怜惜地搂进自己怀里,轻轻拧了拧她的脸蛋,温声笑语:“因为你同我年轻的时候,最像。”   陆玖半倚靠在祖母温暖的怀中,听见这话不觉失笑:“祖母常说我与您年轻时很像,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一出像?”   “除去外貌、性格、喜好……”华阳掰着指头微笑着同陆玖清点,“你挑人的眼光也与我很像。”   “挑人的眼光?”陆玖迟疑。   “自从你祖父去世以后,我就很少当着人提起他。”华阳的目光里渐渐涌现了一些怀念,“当年,我是先帝的长女,因此先帝对我的婚事十分上心,为我挑选了许多世家出身的公子,出身高贵、才华横溢、品貌优秀的,什么样的驸马都有,可我却偏生挑了你的祖父做驸马。”我与你祖父青梅竹马长大,虽说他的门第不是最好,身份不是最高,容貌才华比他优越的人多如牛毛,可是就是觉得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最快乐,最自在,总是觉得相处的时间不够,恨不得把一日当成一年来过。我与你祖父成婚几十余年,每一日都过得十分开心,纵然他不曾加官进爵,也不曾给我带来什么荣耀加身,可我都觉得日子过得十分快活。因此你说,你说要找一个真心相对的人共度余生,我觉得很对。”   她摸了摸陆玖的头,和蔼笑道:“不过先皇最后同意让我下嫁你祖父的原因,是因为你祖父的确也有一定才能,当年他请求先皇赐婚的时候,已经通过了殿试,凭借自己的能力在朝中谋求了一职。如今你与江殷来往,若是将来他想要迎娶你,我也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他必定要凭借自己的能力闯出点名堂来,只有这样,我才会将你放心地交出去。” 第44章 江殷的生辰   中秋宫宴之后, 陆玖在侯府当中的地位一时升高了不少,前后皇太孙的搭话,后又有灵川公主的亲近, 魏氏对陆玖立即就变了一张脸, 对她越发上心,每每嘘寒问暖。   尤其是在陆玖受江圆珠邀请回府之后,魏氏更是明里暗里地盘问她与公主的来往,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魏氏通通都要知道,更是千方百计地提醒陆玖, 要维持好与江圆珠的关系,有机会进宫的话,多去东宫走动走动, 拜见太子妃与皇太孙。   陆玖早知道魏氏是个心里只有自己的人, 在这个侯府里, 不论是她也好,是陆瑜也好,其实谁是魏氏的亲生女儿, 魏氏根本就不甚在乎,她只在乎哪个女儿能够嫁得更好。   说白了,在魏氏看来,她只在乎陆瑜陆玖谁能够卖一个更好的价钱, 将来哪一个女儿能够为她撑腰, 能走得更高,她就捧谁。   陆瑜得江炜的喜欢,成为未来的皇孙妃, 魏氏便捧陆瑜轻视陆玖。   而现在,陆玖得到了灵川公主江圆珠的喜爱,还似乎让皇太孙也青眼有加,魏氏手里的风向标及时就更换了过来,变成了捧陆玖而忽视陆瑜。   陆瑜自从在中秋宴上被江圆珠当着众人的面叉出了宫门外之后,只觉得自己的颜面都丢光了,近四五个月的时间一蹶不振,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她性格极其敏感,便是琳琅阁内外的小丫鬟们说笑了一句,她都觉得是在嘲笑她被丢出宫门的事情,因此那一段时间,琳琅阁西阁之内时常传来一片打骂声。   西阁伺候的丫鬟们亦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错一点儿,惹了陆瑜的不快被其被动辄打骂,数月的时间,西阁的气氛压抑得不行,咳嗽一声笑一声都要再三思量。   可陆瑜越是严厉,丫鬟们私下反抗得却越厉害。   陆瑜不让人提起她被侍卫叉出宫门的事情,可满侯府私底下却都在拿这事情说笑。   法不责众,饶是陆瑜惩治了西阁的下人,可满府里悄悄笑话她的人多如牛毛,她也不能一个一个把人全抓了,因此只能找到魏氏,哭哭啼啼地希望魏氏出场,替她训诫一番侯府中暗地笑话她的仆妇们。   可魏氏一颗心都挂在陆玖的身份,觉得陆玖攀附上了更高的枝头,于是当陆瑜上芳华院哭诉的时候,她全然没了往日的耐心,只随口安慰了几句便打发她。   陆瑜还要哭诉,魏氏便有些不耐烦了,直接要她少胡思乱想,便叫人将她送回了琳琅阁。   宣平侯府的下人们惯会拜高踩低,魏氏已经做了筏子,她们自然有样学样。   魏氏急着转头笼络陆玖,顾不上陆瑜,陆元忠又从来不插手内宅之中的事情,华阳长公主与陆镇更是不可能替她出头。   陆瑜知道自己是没地倒苦水了,干脆闭门不出,连广贤书院的课业也不上,称病在家中闭门不出。   这样一来,大家都清净了。   日子静静翻篇,秋叶凋零之后,陆玖在京师过的第一个冬天来临。   陆玖自小在西南边拓长大,在川蜀地区,气候相对温暖,她长到十五岁,冬天看见的雪的次数屈指可数,且益州的雪即便是下,也不过是星星点点,落到地上便会化成水,根本算不上下雪。   而凤鸣府地处北境,虽然靠近燕云山脉这座屏障,可是却没能被燕云山环抱包围,三秋一过,寒潮便会越过蛮真的索萨草原,从大周北境的平原长驱直入凤鸣。   陆玖从未体验过这样早到的冬季,除了觉得寒冷之外,更觉得新奇。   立冬前后,京师便已经下过了两场大雪。   下大雪时的穹庐总似浸在暮色当中,窗外肃杀的寒风呼啸,地白风色寒,透过门窗往外看,犹如雪白的飞花纷乱穿庭而过。   雪断断续续一连下到了近除夕的时节,且雪势越发大起来,因积雪天寒,且时岁除夕近在眼前,广贤书院便趁势歇了课业,先生同学子们皆在家中安心过年。   至除夕前的忌日,京师当中接连数日的飞雪终于肯停歇下来喘一口气,各家各户也开始预备装点节庆。   书院暂时停课之后陆玖并未闲着,过了除夕便要参加童试,一应的课业她都不敢放松,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书房里温习课本。   风莲也跟着陆玖继续读书识字,小半年下来,诗经风篇已经背会了一半,颇有收获。   陆镇则开始有模有样地跟着江殷学习拳法,日日勤奋地背着魏氏和陆元忠往宣平侯府的大门跑,回来后便日常在东阁里给陆玖与一众丫鬟们表演他刚从江殷那里学到的花拳绣腿。   不过通常陆玖不会给他面子,总是风莲于心不忍,带着东阁的一众丫鬟们给陆镇鼓掌,夸赞小少爷的拳法棒极。   一顿吹捧,吹得陆镇脸红飘飘然,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不世出的练武奇才,于是头上戴个破斗笠,床单当成披风往背后一系,抓上厨房的菜刀就要去勇闯江湖。   结果被陆元忠发现,一顿痛批打消了他闯荡江湖的念头。   基本的书温习完成之后,为劳逸结合,陆玖闲暇时便时常去荣景院请安华阳公主,顺便再华阳公主的书屋里淘书看。   华阳公主的藏书分类多样,陆玖甚至还能从里面找到一些话本。   陆镇原本不喜欢踏足荣景院,但由于陆玖常去,而他又答应了江殷要时时刻刻护着陆玖,因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与陆玖同去。   冬天,荣景院的暖阁里烧了足足的银罗炭,四面窗户封紧,门口也挂着挡风的厚皮毛毡帘。   南窗下从早到晚烧着地龙,上铺厚厚的锦褥,陈设引枕梨花木几。   陆玖就时常伴着华阳长公主在这地龙上盘腿而坐,她看书练字,华阳就在一旁替她指正点评,偶尔珈珞嬷嬷会温上一些青梅酒,陆玖便捧着暖酒杯同祖母盈盈说笑,正屋当中时常传来祖孙二人的笑声。   绿蚁焙新酒,红泥小火炉,分明是严寒的冬季,可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暖。   *   今日晨起以后凤鸣又下了片刻的雪,快至正午时方才减弱。   雪停时,很罕见地出了一丝太阳,给这一片寂寂的白色镀上了些许温度。   陆玖自早晨请安之后便留在荣景院陪伴华阳公主下棋,陆镇跟随陆玖,从旁观看姐姐与祖母下棋。   陆玖的棋艺不精,从前也未认真学过,一个上午叫华阳公主杀得片甲不留。   华阳开心得如同小孩儿一般,陆镇则在旁边偷笑,陆玖十分不服气,便让华阳重新指点了她一二,再重新下的时候,已经渐渐地能与华阳分庭抗礼。   魏氏是中途过来的,侯府当中已经清点了节后预备送礼的名单,她今日专程过来,就是为了送礼单给华阳公主亲自过目。   陆玖带着陆镇在地龙上坐着同华阳落子下棋,魏氏则坐在一张珈珞搬来的圆凳上。   荣景院里的丫鬟将礼单念完,华阳公主也没抬头看魏氏一眼,只同陆玖陆镇姐弟二人谈笑说棋。   魏氏年前受了华阳公主好几次训斥,如今踏进荣景院都坐立不安,坐在圆凳上如坐针毡,听丫鬟念完了礼单,她急着离开,遂满头大汗地问一句:“母亲听完,可觉得单子上还有什么欠缺不曾?”   华阳闲闲在黑白缠绕的棋盘上落定一字,没先回答魏氏的话,而是老顽童似的朝陆玖笑道:“下了一上午,还是有进步,现在都已经快胜过我了,青出于蓝胜于蓝。”   陆玖执子看着棋盘,听见华阳这话微微一笑:“全仰仗祖母教得好,我对棋艺着实不精。”   陆镇坐在陆玖身旁笑着补充:“是啊,若非是祖母教,阿姐这会儿早就已经全军覆没了,哪还能跟祖母较劲到现在?”   “镇儿越发会说话了,自从你姐姐回来,你跟你姐姐,也学乖了不少。”华阳夸赞陆玖,顺带也提点了两句陆镇,眉眼里笑意慈爱。   “母亲……”魏氏见华阳对自己的话似乎置若罔闻,于是又硬着头皮问了一句,“您觉得这礼单上可还有欠缺?”   华阳公主随手从棋篓当红摸出一个晶莹的白字,继续往棋盘落子,声音轻淡:“前些时候河间伯的大公子喜得麟儿,今年给河间伯府送去的年礼再多增添一倍,河间伯府是大姐儿的婆家,我们的亲家,总要给足面子,也好让大姐儿能在婆家抬起头来。”   魏氏额角上虚汗直冒,起身连连对华阳公主道:“母亲说的是,是儿媳疏忽了,这会儿就回去让人重新添上。”   华阳公主轻轻应了一声,对面陆镇忽然惊讶道:“祖母,阿姐赢了!”   华阳听闻这话连忙回头,对着陆玖,她脸上的冷淡挥之不见,转而是一脸欣慰:“玖儿到底有天资,我一教就会。”   陆玖下了这半晌的棋,统共才赢了这么一回,听华阳公主的夸赞,她连忙摇头,轻笑道:“是祖母方才顾着说话,才没留意到我这颗棋子,赢得侥幸而已。”   “你对棋艺认识不多,以后会越来越熟稔的。”华阳微笑,“时候也不早了,就在屋子里摆饭吧,你们两个想必也饿了。”话说一半,她转头看向魏氏,眼神冷淡,“你也留下一同用吧。”   魏氏垂眸,毕恭毕敬地称是,对着华阳公主千恩万谢,哪怕她心里其实一点儿不想留在荣景院吃这顿没意思的饭。   陆玖先下了地龙,起身与珈珞嬷嬷一左一右搀扶住华阳的胳膊,扶着她起身。   右手正屋的门帘一时被丫鬟掀起,带了几丝外面的风雪进来。她径直走到暖阁的屏风旁,对着屋内的华阳福身恭敬道:“长公主,门外有灵川公主身边的下人过来传话,可要请进来?”   听见灵川公主四个字,陆玖的动作一愣,转头看向门外。   魏氏也眼睛一亮,看着那丫鬟。   自从中秋宫宴相见之后,江圆珠时常会派人到宣平侯府请陆玖一聚,每每还会叫上徐月知。   因为陆玖与徐月知无诰命在身,除了重大节庆,平常并不能随意进出宫禁,因此江圆珠便自己出宫,邀请她们前往公主府说话谈笑。   华阳知道陆玖与江圆珠合得来,听见是灵川公主府的下人前来,便微笑道:“请进来吧。”   “遵长公主之命。”丫鬟福身告退,不一会儿,门外便进来一个穿着得体精致的丫鬟。   她盈盈朝华阳几人一拜,华阳叫起,她便起身笑说:“奴婢见过华阳长公主,见过宣平侯夫人与公子小姐,奴婢乃灵川公主身边的侍者。今日公主出宫,特意派奴婢上贵府迎接陆三小姐于公主府一聚赏雪,不知陆三小姐此刻可方便?车马已经在侯府门外候着了。”   陆玖转头目光试探地看了一眼华阳。   华阳微笑道:“午后也没什么别的事,既然灵川好意邀请,你就去吧。”   因着连日的大雪,陆玖也已经许久没与江圆珠徐月知碰面过,心中亦是有些想念,听见华阳同意,便温声应下了。   陆镇知道陆玖前去公主府必然要遇见徐月知,于是连忙着急询问华阳道:“祖母,我想同着阿姐一起出去。”   华阳轻轻呵斥:“胡闹,公主未曾邀请你,你怎能不请自去?”   陆镇颇有些失落。   灵川公主府的侍女笑道:“长公主,三小姐是我们公主的好友,小公子又是三小姐的同胞兄弟,我们公主自然也很欢迎他同去,若是小公子愿意,便同三小姐一道前往也行。”   陆镇的面容上扬起笑容,转过脸去看陆玖。   “既然公主盛情,你就随你姐姐同去吧,只是在公主府要听你姐姐的话,不得胡闹,知道?”华阳公主又叮嘱了两句。   陆镇知道能见到徐月知,别提多开心了,连忙应下华阳的话:“孙儿知道!”   陆玖朝着华阳公主福身:“孙女先告退。”   华阳朝姐弟二人点头:“早些回来。”   “是。”陆玖恭敬应下,正准备带着陆镇随公主府的人离开荣景院,早已经按捺不住的魏氏忽然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拉住了陆玖的手。   “为娘也随着你们一起走,正好芳华院里还有些事情。”魏氏笑着,朝华阳长公主福身,“既然姐儿哥儿都要走,儿媳也先走了,今日多谢母亲的盛情。”   华阳原本也只是看在陆玖与陆镇的面子上邀请魏氏留下用饭,既然孙辈们都离开了,她也懒得挽留魏氏,只点了点头:“随你的意思。”   “是!”魏氏欢欢喜喜地行礼,转头看向姐弟二人,“走,娘同你们一道出去。”   陆玖与陆镇对视一眼,叫屋内的丫鬟们取了貂裘披上,跟在魏氏身后跨出了荣景院暖阁。   跨出正屋的大门,魏氏便笑着让江圆珠的侍者先行一步,自己则拉住了陆玖的手,停在荣景院正门之下。   魏氏又是叮嘱陆玖注意保暖,又是亲手替她系披风带,又是叮嘱她们姐弟早点回府,一派慈母的模样。   “到了公主府,要好好同公主说话,陪着公主,别惹公主的不悦知道么?要是有机会,多同公主说说家里的好,请公主来咱们侯府坐坐,说我十分欢迎她过来。”   魏氏三句话不离讨好江圆珠,陆镇听得不耐烦,只觉得魏氏在念经,没等她继续说下去,径直拉住了陆玖的手,牵着她便一溜烟往门外走远。   陆玖脸上维持着笑意,丝毫没劝阻陆镇,只冲着魏氏礼节性地笑了一下,便跟着他离去。   看着姐弟二人远去的背影,魏氏气急,却又说不出一个字,咬着牙,对站在身后的保平家的说道:“这姐弟二人究竟是不是我亲生的?怎么处处都跟我对着干!?定然都是荣景院那老妖婆挑唆的,等逮着了机会我一定要……”   “嘘!”保平家的察觉到魏氏即将说出口的话,连忙抓了一把她的手背。   魏氏连忙噤声,转头就看见珈珞从门外走了出来。   魏氏满头冷汗,扯了一个尴尬的笑:“嬷嬷。”   珈珞对着魏氏一笑,行了一个常礼,带着丫鬟们从魏氏身旁经过。   看见一行人走远,魏氏心有余悸地看向保平家的:“还好你提醒我了。”   保平家的也是冷汗连连,嘘声道:“夫人,这样的话可不能再说了,祸从口出。”   魏氏点了点头,忍不住仰首看了一眼荣景院上悬挂的牌匾,眼底却写满了不忿。   *   陆镇拉着陆玖的手,径直往宣平侯府的西角门前去,上了灵川公主府的马车。   陆玖挑起帷幔往外看,但见连绵几日的大雪之后,整座凤鸣的亭台楼阁都被一片白色所掩埋,往日的朱墙碧瓦今朝都以换上素色,一眼望去,满目只剩下莹白的雪。   福善街上的积雪扫了大半,露出湿透的青石板路。   雪天路滑,公主府的侍从驾车十分小心,马车的速度比平日慢了不少,行了一阵,陆玖却发现这车并未朝灵川公主府驶去。   她打起帷幔询问跟在车边的侍从:“这是要去哪儿?这路与公主府的路是相反的。”   侍从抬首微笑道:“回姑娘的话,公主今日另有安排,您同着我们去便是。”   陆玖打量了一番,马车正往南走,应当是朝州桥闹市的方向前行。   既然江圆珠另有安排,她也不便再问,只放下帷幔,随着车往前继续行驶。   穿过御街之后便是集市,马车外的人流喧嚣声渐渐大起来,透过被风吹拂起的帷幔往外看,只见马车过了州桥之上,而后便停在了一处酒楼前。   “陆三小姐,已经到了,您与小公子请下车吧。”车帘之外传来侍从恭敬的话语声。   陆镇一心想见徐月知,早已经坐得不耐烦,马车一停他便立即躬身往外走出,跳下了马车。   陆玖跟着陆镇身后走出去,在侍从们的搀扶下走下车。   抬头一看,只见面前是一家极其热闹的酒楼,酒楼临街,在州桥最热闹的码头边,五间铺面连在一起,店门大敞,里头客人迎来送往。   如今临近除夕,酒楼当中便专门请了唱戏的人来,戏子歌姬小倌等于堂中的戏台上演着一出喜剧,戏台下看客鼓掌,博得满堂彩,气氛热闹,喜气洋洋。   公主府的侍从引着陆家姐弟二人往酒楼的正大门走进去,刚进大门,便有眼尖的跑堂迎上来:“几位用点儿什么?堂下空座多的是!”   公主府的侍者只道:“这两位都是三楼雅座的客人。”   跑堂一听,态度立马恭敬了十个度,把手上的毛巾往肩膀上一甩,弓腰哈背赔笑道:“几位贵客,往这边上楼。”   陆镇对这样的地方轻车熟路,带上陆玖跟上跑堂的脚步,公主府的下人们跟在姐弟二人身旁一道上楼。   酒楼名为会仙,是京师当中屈指可数的大酒楼,茶酒饭食、住宿消遣一应俱全,且装点十分精美。   陆玖跟随着跑堂登上楼梯,但见这酒楼成一个四方的环形,中间挑空,二三楼的客人站在凭栏便低头便能看见底层大堂的戏曲。   底层与二楼的客人众多,十分热闹,可上了三层,人数便骤然减少,周围顿时清静了不少。   三楼的回廊左右全然是一间一间的雅室,雅室之间皆有阻隔,看不见门里的客人们在做什么,私密性十分好。   跑堂引着陆家姐弟二人行到回廊尽头处的一间雅室门前,转身恭敬道:“几位请进。”   他将门推开,门内的景象刹那间一览无余。   就见雅室当中点着炉火,温暖如春,四面窗户紧闭,只留两扇小轩窗透气,房屋正中间陈设一张八仙桌,桌面坐满了人。   一身便服的江圆珠坐在容冽的身边,二人正谈笑着什么,江圆珠笑靥如花,容冽则一身玄衣,面孔一如既往的冷峻,但看向江圆珠的时候,眼瞳里留存着几丝温和。   徐云知挨着容冽坐,身边是徐月知与何羡愚。   徐云知仍然是一副懒洋洋的神色,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的模样,打着哈欠。   何羡愚则一边嗑瓜子一边笑意温和地听着身侧的徐月知说话,而徐月知微垂着睫羽,对着何羡愚讲话时收敛了平日的爽朗,变得有些矜持起来。   陆玖站在门外,下意识地找江殷的身影,却意外发现江殷竟然不在其中。   江圆珠率先反应过来,看到了门口的姐弟,脸上泛起甜丝丝的笑容,对着她招手:“玖玖,快进来!”   跑堂对着屋内的人行了一个礼,而后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陆玖带着陆镇走进雅室,公主府的侍者站在走廊上将门掩上。   雅室当中的气氛热闹十分,尤其在陆家姐弟到来后更盛,江圆珠笑着让陆玖坐在自己的身旁空着的位置上,而陆镇则虎视眈眈地坐在了何羡愚的身旁。   “玖玖,你也来得太晚了!”徐月知爽朗笑道。   陆玖落座,微笑道:“路上的雪刚扫干净,车夫为保险起见将车行得慢些。”   她环顾了一圈雅室当中的人,微笑道:“今日人来得这么齐,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江圆珠回眸看了一眼众人,转眸笑道:“如今距离除夕已没几天,有一件事情,需要大家商量商量。”   江圆珠的话说完,何羡愚便笑道:“除夕那天是殷哥的生日,我们想商量着,给他过这十七岁的生辰。” 第45章 你想要什么生辰礼?   “殷哥儿的父王两个月前离京返回燕云山了, 前不久王妃又患病,去了南边温暖些的泉州疗养,如今齐王府当中就剩殷哥儿一个人, 除夕又是节庆又是他的生辰, 王府里冷冷清清的,所以我们今日打算商量一下,那一日给他热闹热闹。”何羡愚笑道。   徐月知接着何羡愚的话道:“到除夕那一日上午,我们就一同上齐王府去给他送个生辰礼, 不拘送什么,总是也是一片心意。”   陆玖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江殷的生辰已经快到了。   齐王江秘月余前已经从京师集齐了兵马, 北上返回了烟云山脉,因当时招募够了人手,这次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带走江殷, 倒让陆玖松了一口气。   而前不久齐王妃耶律珠音患病, 去了温暖的南边调养。   父母二人离开京师一南一北, 偌大的齐王府就只剩下江殷一个人独自居住。   如今已临近除夕,别家都是亲友团聚满堂,而齐王府当中除了一贯照顾江殷的几个小厮与奶娘, 身旁无一亲人陪伴。   宫中的皇室家宴倒是邀请了江殷,可江家的人除了江圆珠以外,素来无人待见江殷,江殷自然也不愿意往宫中凑。   “不拘送什么, 总是那一日心意到了就行, 殷哥儿不是复杂的人。”何羡愚笑道,“除夕那一日大家晚上都不得闲,所以咱们就白天去拜访, 叫殷哥儿高兴些。”   江圆珠道:“除夕我出不了宫,我的那一份礼物就拖容冽帮我带。”   陆镇坐在一旁,犹豫道:“这件事情大哥知道吗?给他送生辰礼我同意,只是大哥平常都喜欢些什么?”   何羡愚耿直笑道:“我早就想好了,我给殷哥儿送一箱小吃过去,还有我们家自己做的糕点,他肯定喜欢。”   “你就知道吃!”徐云知白了一眼何羡愚,接着随口道,“本公子就送他两本字帖,之前的字帖都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正好趁这个时间换新的。”   容冽面容沉静,没开口,坐在他身旁的江圆珠瞥了他一眼,笑眯眯地替他说道:“容冽想打一把好的匕首送给江殷,我呢,就按照容冽的匕首做一个刀鞘送给他。”   徐月知挠了挠头,笑道:“我就送一套弓箭给他吧,家里还堆了好多把崭新的弓弩。”   陆镇转头看着徐月知,小脸红红的,大声道:“……月知姐要送弓弩的话,我就给大哥送一套羽箭!跟、跟月知姐的弓弩成一套!”   陆玖坐在一旁喝了口温茶,听着大家众说纷纭,眉头不觉轻轻蹙起。   大家都已经想好了送给江殷的生辰贺礼,可是她一时却拿不定主意。   方才大家说的东西里,有几样是陆玖也想到的,只可惜他们抢先说了,她也不好送与他们礼品相重的东西。   江殷的十七岁生辰到底应该送什么,这个问题竟叫她一时有些苦恼起来。   “玖玖,你要给江殷送什么?”徐月知见她一直没开口说话,于是疑惑开口问道。   陆玖目光游移,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抱歉地微笑一声:“我还在想。”   何羡愚笑道:“你不用太紧张要送什么,殷哥儿这个人最是简单。而且若是你送他的东西,无论什么,他肯定都会视若瑰宝。”   陆玖对着何羡愚一笑:“我知道。”   嘴上这么说,可她心里仍然对江殷的生辰看得很重。   她确实可以随随便便地送一样东西给他充当生辰礼,但,她不想把他的生辰过得这样草率。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替他祝贺生辰。   陆玖垂眸正想着,忽然听见雅室的门被打开,一个明朗爽快的笑声从门口传来:“好啊,你们几个偷偷设宴,竟然不叫上我!这仇小爷我记住了!”   陆玖转头,便见江殷双手环胸,斜斜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们一众人笑。   他刚从外面进来,外面还披着一身黑豹皮制成的纯黑色皮草披风,里头则穿着一身红色圆领袍,胸前团着描金瑞兽的图纹,鸦青的鬓发少见地没扎成不羁的高马尾,而是规矩地用束成发冠,额头上贴着眉毛上端勒了一条红色的抹额,上嵌着一颗宝珠。   他靠在门框上,闲闲笑着,目光落在屋内众人身上,而后游弋,最终停留于陆玖的面容上。   明明穿着一身贵气正经的装扮,脸上的笑容却还是那么吊儿郎当,陆玖瞥了他一眼,垂眸淡淡喝了一口茶。   “殷哥儿,你怎么来了?”何羡愚看见江殷不请自来,眼神当中闪过几丝欣喜。   江殷解开身上的披风,将他递给了门外的侍从,而后关上门走近八仙桌旁,轻车熟路地站到了陆玖的那一边。   “怎么,没请我被我发现心虚了?”江殷挑眉瞥了一眼何羡愚,撩开衣摆坐在了陆玖的身边。   “哪能,你来了正好!”何羡愚笑道。   江殷睨着何羡愚笑了:“在楼下看见容冽和你的马,我就上来了,阿愚,你们几个的胆子是越发大了,出来吃酒也不叫上我。”   同何羡愚说完,江殷又转过头来看着陆玖,眉眼笑道:“玖玖,你来了怎么也不叫我?”   陆玖垂眸喝茶,懒得理他。   坐在一旁的江圆珠微笑道:“今日会仙酒楼的宴席是我做东,我想请谁就请谁,干玖玖什么关系?”   “小皇姑,你我不是一家人么?怎么你叫他们不叫我?”江殷笑起来,“多我一个也吃不了你多少。”   江圆珠笑起来,也不瞒江殷,道:“其实今日大家过来是想商量你的生辰怎么过,再过不久就是你的生辰,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   陆玖原本就在苦恼究竟送什么礼物给江殷,听见江圆珠问起这个问题,她而提起了精神,竖起耳朵仔细听江殷的回复。   江殷坐在陆玖身旁,捧着茶杯喝水,听见生辰礼三个字便呛住了。   他咳嗽了几声,连忙道:“别别别,别给我过生辰,我最怕麻烦!不就是个生辰吗,有什么好过的?”   何羡愚道:“别啊殷哥儿,今年除夕齐王府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也是想给你热闹热闹,方才大家还在讨论要送什么生辰礼给你。”   江殷听到这话,眼神不由得飘向坐在一旁的陆玖……   何羡愚说——大家。   那这个大家里,是不是有陆玖?   说实话他觉得生辰没什么好过的,过去十六年也没人给他过什么所谓的生辰,旁人送的那些生辰贺礼,更是可有可无。   但是,若是她要给他送生辰礼的话,他倒是有些期待过这个生辰。   江殷的目光不由自主盯向陆玖,陆玖垂眸喝茶,佯装不在意。   江圆珠看着江殷的神态,心中了然,她抿嘴一笑,温和道:“是啊,我们都还在议论送什么东西给你好,月知还在问玖玖,问她要给你送什么。”   “玖玖,你也要给我过生辰吗?”江殷看向陆玖,眼睛里有些期待。   陆玖故作淡定地喝了口茶,眼皮都没抬一下:“你不是说过生辰麻烦么?”   江殷眼睛亮起来,立即道:“若是你也要给我过这生辰,我当然不会觉得麻烦!你想给我送什么?你送什么都行,反正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陆玖淡声道:“谁说我要给你过生辰了,我今日只是应公主邀请过来,并不知道大家是要给你商量过生辰的。”   江殷的眼神里登时流露出一丝失落。   陆玖瞥了他一眼,见他那副挫败的神情又有些不忍,于是咳嗽了一声,淡淡道:“我还没想好。”   她确实还没想好到底应该送他什么。   只这一句话,顿时就让江殷又恢复了活力,他眼里的光重新亮起来,笑着同她道:“什么都行!我说了,只要是你送给我的东西,我一定都喜欢!”   陆玖瞥了他一眼,摇摇头:“净说傻话。”   江殷坐在她身旁,笑容灿烂:“我明明只说真心话!”   *   一众人在会仙酒楼用过午饭之后,江圆珠便邀请大家去朱雀门外的山间亭上看雪,何羡愚徐月知等皆同意,陆玖却辞行准备先返回家中。   下午她一向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用来温书,每日雷打不动,前去朱雀门耽误的时间太多,是以她便同江圆珠等辞行。   陆镇并不想同着陆玖回家,一心跟着徐月知走,于是陆玖便准备独自返回侯府。   江殷将陆玖独自一人,于是转头与何羡愚几人道:“我就不去赏雪了,你们去吧。”   何羡愚等人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见江殷披上貂裘,跟随陆玖往酒楼外的方向离开。   *   陆玖同江殷并肩走出酒楼,便有公主府的人迎接。   江圆珠本想吩咐人送陆玖回府,却被陆玖阻止了:“雪天路滑,反正车马也走得慢,这儿离福善街不算太远,我走回去便好,顺带看看街景。”   江殷牵着风驰跟在陆玖的身边,笑着朝江圆珠一行人道:“你们走吧,我送她回去。”   徐月知有些不舍:“玖玖,你这就要回去啊,咱们还没玩多久。”   “今日出来的时辰已经够久了,下次再见。”陆玖微笑道。   “要不要我送你?”徐月知好心问陆玖,却忽然间被江圆珠拽住了胳膊。   江圆珠将徐月知往自己身边一拉,莞尔对陆玖道:“既然你想先回去,那我们便下次再聚。”说着,又对徐月知使了一个眼色,“月知,有江殷送她,我们不用担心。”   徐月知这才后知后觉,连忙笑着点头:“是是是,那我就不送了。”   陆玖与江殷在酒楼门前与众人告别,而后朝着往北朝御街的方向走去,江圆珠等人则往南出朱雀门赏雪。   江殷牵着马走在陆玖的身边,二人穿过御街。   并肩走的时候,陆玖忍不住侧眸看了一眼身边的江殷。   与江殷相识了大半年,他的身高一直在长,初见的时候他比她高了一个头,而现在陆玖的身高已经只堪堪到他的肩头下。   她沉默地想着自己到底应当给他送什么生辰礼方才合适,可想来想去,却始终得不出结果。   想出的礼物,不是太俗,就是用不上。   而江殷看她一路走来脸色都十分肃穆,也不敢多话,只静静地陪在她的身侧,二人踏雪往福善街的方向走去。   二人还没走到宣平侯府的门前,苍穹上又开始飘起星星点点的雪花。   陆玖百思不得其解,总是想不出一个好的生辰礼,总怕自己送出的东西是江殷用不上又不喜欢的。   到最后,眼看着已经到了宣平侯府的西角门,陆玖终于忍不住了,她开口问道:“江殷,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你想要什么生辰礼?” 第46章 我最想要你!   江殷牵着马, 站在陆玖的身侧,听见他问自己要什么生辰礼,他愣了一下。   “我不是都说了吗, 只要是你送给我的, 我都喜欢。”他挠头笑着,大大咧咧道,“随便什么都行。”   陆玖转过身:“你既然说随便,那就是想不出来, 我也想不出来究竟送你什么好,那我不送了。”   说完,她转身准备朝着大门走进去。   江殷见她转身要走, 连忙急了,一把拽过她的手腕:“那不行!你都说了要给我送礼,怎么又反悔了?”   陆玖停住脚步, 回头看他:“是你说随便, 既然如此, 这个生辰礼我送不送也是我的随便,江殷,你手放开, 我要进门。”   江殷抓紧了陆玖的手不肯放开:“不行!你都说了要给我过生辰了,我听见了,说过的话怎能反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陆玖挑眉悠然道:“我又不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行不行不行!”江殷直接撒泼, 缠着陆玖不肯松手, “你都说了要给我送生辰礼,我不许你反悔。”   福善街的行人虽然不多,但偶尔也有几个人路过, 看见江殷站在陆家门前拽着陆玖的无赖状,路人纷纷投来探寻疑虑的目光。   陆玖看着江殷,咳嗽了一声,教训道:“你好歹注意点儿!这在外面呢。”   “我不管,反正你就是不许说话不算数!”江殷心中是十分期盼陆玖送礼的,软破硬泡也要陆玖改口。   陆玖叫他磨得没办法,摇头终于松口告饶:“那你最想要什么?你说一个我听听。”   江殷耿直地笑起来,像一只高兴得摇头摆尾的大狗狗:“我最想要你!”   陆玖呛住,脸陡然红成了煮熟的螃蟹,她怒瞪江殷一眼:“青天白日的你胡说些什么话,再说这些乌七八糟的我走了!”   江殷委屈:“不是你要我说我最想的吗?怎么我说真心话还要被骂?”   陆玖怒目:“除了……除了这个以外,你最想要什么,我是让你说一样东西出来。”   江殷看着陆玖的目光委屈巴巴:“……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到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简直了……   陆玖扶额:“……我不是东西。”   江殷急忙:“你怎么不是东西?”   陆玖:“……”怎么感觉这话越说越不对劲。   “你好好想想!”陆玖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有什么东西是你最想要的。”   江殷这才认真地想了想。   陆玖站在他身旁,等着他的回答。   江殷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腰带间,眼神陡然亮起来:“我想到了。”   陆玖心里也不免有些紧张:“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江殷指着自己腰带下方悬挂的玉佩,迟疑地笑了笑,目光探寻看着陆玖:“……你能不能,给我做个小荷包?”   陆玖原本还以为他想要什么稀世珍宝,却只听见他想要一个荷包,不禁有些狐疑:“你只要……一个荷包?”   江殷扬起眉毛爽朗地笑:“嗯,就要一个荷包。”   陆玖回想起何羡愚等人预备送的礼物,觉得一个荷包实在太简单了些,一个精巧的绣花荷包,在集市上几文钱都能够买到。   “你不必替我省钱,我的月例银子给你送个好些的生辰礼绰绰有余。”陆玖以为江殷是怕她银钱不够,所以才只要一个荷包,于是劝江殷放心选自己喜欢的。   可江殷却笑道:“我知道你的钱够,可我身边什么都不缺,就只缺一个亲手做的荷包。”   陆玖疑虑:“为什么要荷包?”   江殷垂眸,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下:“因为,从来没有人专门替我做过荷包。”   陆玖怔住,忍不住问道:“没有人替你做过荷包?”   男子们出门时常需要随身挂一个小荷包用以收纳简单物件,而这样的荷包基本都是由家中的母亲或者妻子姐妹女儿等亲手缝制,以示心意,像陆元忠与陆镇随身携带的荷包,皆是魏氏一针一线亲手做好的。   江殷挠头笑着,语气轻描淡写,但眼底却仍旧闪过一丝落寞:“我母妃不会这些针线,王府里的奶妈们也懒怠给我做这些,都是从外面买了现成的回来,我经常看见阿愚云知同容冽身上都佩戴着家人亲手做的荷包,我很羡慕,所以才想要你帮我也做一个……”   提起何羡愚等人身上佩戴的家作荷包,江殷的眼神里流露出掩盖不住的羡艳。   陆玖站在一旁听着,有些窝心。   “我知道了。”她轻声回应,“我替你做一个便是。”   她的针线功夫是自小练就,做一个荷包费不了多大的功夫,既然江殷开口想要这荷包当生辰礼,她就沉下心思,好好替他做一个。   江殷听闻陆玖要替他做荷包,高兴得什么似的,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陆玖,欣喜道:“那等你做出来,我必定放在身上时刻贴身带着,去哪儿都带着!”   陆玖看着他那兴奋劲,无奈摇了摇头:“说了多少遍不许这么抓着我的手,快松开。”   江殷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了手,老老实实地往后退了一步,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   陆玖得知江殷想要的生辰礼后,安心了许多。   她准备朝他道别,回琳琅阁让风莲搬出布料来,好好构思做一个荷包出来。   蓦的,忽然听见背后一道笑声:“三姑娘。”   陆玖一愣,江殷也循声望去,就见到背后一辆马车停落,前后跟随着丫鬟婆子。   陆玖一眼就认出站在马车旁的珈珞,顿时愣在原地。   江殷站在陆玖的身旁,望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华阳长公主。   陆玖原以为华阳公主在侯府之内,完全没料到会在家门前碰见她,而且自己是以灵川公主相邀的借口离开的侯府,现在却和江殷单独现身在此,身旁还没带着陆镇。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尴尬。   华阳公主由婆子们搀扶,从马车上走下来。   站在陆玖身边的江殷顿时浑身绷紧,对着华阳的方向礼数周全一拜:“祖姑母!”   陆玖也连忙朝着华阳行一礼:“祖母。”   华阳公主下了车,由珈珞嬷嬷搀扶着上前,奇怪看着陆玖道:“你不是去灵川府上赏雪么?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她的目光疑虑转移到一旁江殷的身上,“这么巧,齐王世子也在?”   陆玖侧眸看了一眼身旁的江殷,江殷脸上的神情也十分僵硬。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现在这副场景像极了私会被抓奸。   自从江殷知道华阳是陆玖最为亲近的一位长辈之后,面对华阳的时候就格外小心谨慎,不敢有一点冒犯的行为举动,生怕华阳留下他不好的印象。   此刻华阳公主忽然出现,江殷顿时慌张起来,赶紧收敛了面容上的笑意,尽力维持成仪态端庄的模样,一板一眼回答华阳:“是、是很巧。”   陆玖有些难堪,只觉得自己像是说谎后被抓了个正着,脸上火辣辣的,连忙垂眸回复道:“在公主府赏雪过后,孙女便想先回来温书,恰好在路上碰见了世子,世子便顺路送孙女回来。”   江殷连忙点头:“是是是,就是这样。”   华阳站在他二人跟前,见这一对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样子,瞳孔内划过一丝笑意,面孔却仍然板着:“哦?那公主府为何没派车马送你回府?镇儿呢?他没同着你回来?”   陆玖硬着头皮道:“今日大雪路滑,车马行得慢,孙女就想干脆走路回府,何况也能欣赏京师雪景。阿弟觉得天色还早,不想回府,就自己出去玩儿了,因此没跟着我一道回来。”   话中有些逻辑说不通的地方,但陆玖也顾不上了。   说完她抬眸,就见华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二人,眼里写着她什么都明白。   陆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该在华阳面前说谎,反正早晚也会被看出来。   但华阳却没拆穿她,只顺着她的话笑了一声:“原是如此,那今日多谢世子送我这孙女回府。”   江殷满头大汗,脸上却还端着恭敬的笑:“应该的。”   “祖母这是刚从哪儿回来?”陆玖忍不住问。   华阳身侧的珈珞笑答:“侯府里的节前的事情都料理清楚了,长公主今日是特意回公主府查看的。”   “原来祖母刚从公主府回来。”陆玖笑了笑。   华阳在京师当中有自己的公主府,原本那里才是她的正经住处,只是她一向放不下侯府的事情,是以才居住于侯府。如今快要过年了,公主府的事务也确实应料理好。   江殷在华阳跟前那叫一个老实,听见陆玖询问华阳的去向后,便垂眸恭敬道:“……既然人已经送到了,祖姑母、陆三小姐,我先告辞。”   江殷背地一口一个玖玖喊得顺溜极了,可当着华阳,他却只敢正经地唤陆玖一声陆三小姐。   与江殷同在华阳跟前的场景实在尴尬,陆玖听江殷准备辞行,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正要说好,却听见华阳淡淡开口:“申时都快过半了,一会儿也快到用晚饭的时候,我听说齐王府之中王爷与王妃皆不在京,世子今日不妨进来侯府里坐坐,用了晚饭再回去?”   江殷一刹转头看向陆玖,陆玖也愣了,抬头望向华阳:“……祖母?”   华阳公主看着江殷,淡声问道:“世子不愿意?”   陆玖的祖母竟然邀请自己上门用晚饭,这样的惊喜突然落下来,江殷一瞬间竟是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向来在京师当中,除去徐家何家与容家,从来没人愿意邀请他上门用晚饭,今日华阳却问他要不要进去坐坐。   惊喜骤降,江殷琥珀色的眼瞳亮起来,他忙不迭道:“我愿意!我愿意!”   华阳侧眸,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陆玖,眼神里颇有深意,而后方才转身过来,对着江殷微微颔首:“既如此,世子请进吧。”   珈珞也冲着江殷微笑:“世子,请。” 第47章 妻奴怎么了?我乐意当!……   宣平侯府江殷并非第一次进来, 但从正门内走堂堂正正走进来,这还是第一次。   华阳公主由珈珞嬷嬷搀扶着走在最前,而后跟着陆玖, 江殷则走在最后。   陆玖时不时转头去看江殷, 江殷跟在她身后,勉强对着她挤出一个笑容。   “你没事吧?”陆玖还从来没见过江殷这样紧张。   江殷牵强一笑:“我没事。”   陆玖有些不放心他,还想再问询两句,跟前华阳却转过头来:“玖儿, 走快些。”   陆玖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转头回应华阳,急忙上前去。   “世子, 侯府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今日就在老身的荣景院当中喝完用晚饭吧,世子觉得如何?”见陆玖跟了上来, 华阳又回头看向江殷询问。   江殷像一个忽然在学堂上被老师点名的学生, 紧张兮兮地连忙答应:“晚辈随意, 您如何安排都行。”   华阳见他回话礼貌,满意地点头一笑:“那就由老身安排了。”   江殷脸上挂着谦和的笑意,努力将自己维持成一副谦虚守礼的样子:“是, 都听您的。”   江殷在京师当中就没怕过哪家长辈,如今在华阳公主的面前却乖得如同一只小奶狗。   陆玖转头看着江殷,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   华阳是江殷的祖姑母,二人沾亲带故, 留江殷在荣景院吃一顿晚饭倒是没什么。   入正屋之后, 华阳招呼江殷入内,众人落座在正屋内专门用以会客的一间屋子当中。   屋内烧着温暖的炭火,整个环境温暖如春。   丫鬟们替华阳与陆玖江殷脱去了外面罩着的披风大氅, 细细掸除了他们头发与肩膀上的落雪。   华阳落座在菱花大窗下的地龙上,而后请江殷落座在身旁。   珈珞在二人中间横陈的一张梨花木几上摆放了糕点与新煮的茶水,回头与江殷道:“请世子尝尝,看看您用不用得惯。”   江殷客气对珈珞道了谢,却没敢伸手拿小几上的东西,只正襟危坐,视线都不敢胡乱移动。   地龙上只够坐两个人,陆玖便叫人搬了一张圆凳来放在华阳的身侧坐下。   江殷老老实实地坐在华阳对面,一贯话多的他变得格外安静老实,这般规矩的表现全然不似他平日对着陆玖与朋友们的作风。   华阳抬手指了一下江殷放在小几上的手,微笑道:“世子可是觉得冷?怎么这手直打颤呢?我让丫鬟们再烧一盆炭火进来如何?”   江殷赶紧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华阳所指的那只,脸上笑容故作轻松:“……回祖姑母的话,不冷不冷!这屋子里很暖和。”   江殷牵强笑着,恭敬回应华阳的话。   “玖儿,剥个橘子给世子尝尝。”华阳随手指了一下桌上的果盘。   陆玖看了一眼江殷,起身恭敬回应了华阳,随手伸手从果盘里拿了一只橘子准备剥皮。   谁知道她刚伸手拿过橘子,对面的江殷便迅速探身,将橘子从她手里取了过来,眉眼笑眯眯地忙对华阳道:“不敢劳烦三小姐,我自己来就行。”   说完,他落座回去,伸手自己剥橘子。   陆玖侧眸看了一眼华阳,华阳也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   陆玖见到江殷这番严阵以待、处处小心的模样也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而后收敛好神情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江殷像个头回上岳丈家的生女婿,剥完了橘子也不敢自己先吃,而是恭敬地递给对面的华阳道:“祖姑母先尝尝。”   一半橘子给了华阳,他又细心地留下一半给陆玖。   陆玖看着他那副期待的眼神,也不好拒绝,于是轻轻接过。   江殷觉得自己方才一顿操作十分得体,于是目光自满自豪地看着对面的陆玖,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期待她肯定自己的做法。   陆玖笑而不语,摸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一咬,满口的清甜。   华阳公主也尝了一瓣江殷递过来的橘子,细嚼慢咽后,微笑着问江殷:“听闻世子与我家陆玖十分谈得来?”   江殷忙恭敬回答:“陆玖与晚辈是前后桌,得空时她时常在学里指点晚辈的课业。自从陆玖来学里之后,对晚辈帮助颇多,晚辈十分感谢她。”   “她肯帮助你是其次,关键是世子肯听得进旁人的劝,努力向学,这是一件好事。”华阳微笑道,“世子如今的课业学习得如何?可有进益?”   江殷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还行,比往先好了不少。”   陆玖听这话心里忍不住道,那可不是吗?起点低,只要有一点进步都会十分显著。最开始的时候江殷连字都写不好,更别提基本的课业诗书。   “不知,世子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华阳话锋一转,忽然问了一个有些尖锐的问题。   江殷微怔:“今后的打算?”   华阳轻描淡写道:“是啊,之前中秋宫宴上,世子不是曾说十分心悦我家陆玖么?难道这话是嘴上说说的?”   江殷反应过来,立即义正言辞道:“当然不是!”   陆玖未曾预料到华阳会提起江殷在集英殿上说的话,一时不解看向华阳。   华阳察觉到陆玖的目光,对着她挑了下眉梢,示意她不要打搅问话。   趁着江殷还没开口,华阳抢先一步慢慢笑道:“这儿没有别人,世子可以放心说。我们大周对婚姻之事向来不会约束得太严格,世子对我家陆玖的心意,我早就知道了,之前一直未得空好好与世子商谈一番,今日得见机会,就要问问世子究竟是怎样一个打算。”   “我是陆玖的祖母,自然希望她嫁一个有能力且对她好的夫君,既然世子有心于我家陆玖,那便要拿出些诚意来。”华阳笑看江殷,眼里的神情却十分肃穆。   陆玖记得,上次宫宴之后华阳便十分严肃地同她讲过,若江殷对她是认真的,若江殷真的考虑过她的未来,就应当做出点成绩来。   华阳绝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身无长物的二世祖。   陆玖看着江殷,不觉也有些紧张。   江殷面孔上原本的笑意一寸寸收敛,眉眼里渐渐积聚起凝重。   他想回答华阳的问题,可是他却忽然发现,他的身上并未存在用以回答这个问题的筹码。   他沉默地站起身,目光投向华阳,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含着些挫败与不甘。   “长公主。”少时,江殷静静抬起了眼帘,“我现在回答不了您这个问题,我只能说,将来若与我携手的那个人是陆玖,为了她,我一定会拼了命地变好,把我所有一切都送给她。”   华阳静静听完江殷的话,侧眸看了一眼陆玖。   陆玖触及华阳的目光,陆玖轻轻回复了一个笑容,而后垂下睫羽。   华阳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江殷。   眼前的少年郎,十六七岁,面孔还带着一些稚嫩青涩,但目光却异常坚定清澈。   “抛去你的身份,你除了这一腔孤勇之外,什么都没有,既然你现在答不出来,等来日想清楚了再告诉我。”华阳笑了笑,“江殷,今日你说的话,我替陆玖记下了,坐下吧。”   江殷并没有坐下,而是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长公主,您、您不反对陆玖与我来往!?”   华阳瞥了一眼身侧的珈珞,珈珞会意,立即上前请江殷重新归坐。   “我就是反对又能怎么样?我反对,你就能不与陆玖往来?”华阳见他一脸发呆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殷坐回地龙上,听见华阳的笑声,顿时欣喜看向陆玖。   陆玖坐在圆凳上,捧着茶盏,不动声色垂眸品了一口茶。   “多谢长公主!”江殷听见华阳并没有阻拦自己与陆玖往来,高兴得像个几岁的孩子,又要站起身给华阳道谢。   华阳见他一脸兴奋,还是没忍住敲打了两句:“江殷,我虽然允准陆玖与你往来,但只允准你二人合乎规矩礼仪的往来,该守的规矩还是要一丝不差地守着,你可清楚?”   “长公主放心!”江殷抱拳豪气保证,“这京师当中,只要有我江殷在,绝不让陆玖受旁人一点欺负!”   华阳公主侧眸与珈珞对视,两个人都不由得笑了一声。   江殷转过脸来看向陆玖,脸上的神情似乎在期盼她夸一夸他。   触及到他的眼神,陆玖终是忍不住了,阖下茶盖,抬眸冲着江殷轻轻一笑。   见她露出笑容,江殷笑得更开颜。   华阳看一眼左手边坐着的少年郎,又看一眼右边豆蔻芳华的少女,心中不觉暗暗赞叹,若只论外貌,眼前这一对,倒算得上是珠联璧合,十分的登对养眼。   她瞥了一眼江殷,心中不觉有些叹息,若这个孩子不是出身蛮真之后,与陆玖成婚当真合适。   几人聊了一阵,多是华阳问话,江殷作答,偶尔陆玖陪着说一两句。   当着华阳,江殷的言行举止都十分收敛,回话的时候彬彬有礼,丝毫没有平日里的霸王作风,且因着江殷本身性格就十分开朗,说起好话来一套一套的,没过多久就将华阳逗得十分开心,顺带着还不忘讨了珈珞嬷嬷的喜欢,荣景院正屋当中不时传出欢声笑语。   陆玖陪坐在一旁,很少说话,多是听着江殷同华阳讲,脸上不时泛起微笑。   她就知道,她没看错人。   江殷纵然平日不拘小节,其实却很会分场合说话,对着他在意的人,一应的礼数他都把握得十分周到妥帖。   其实他不是不守礼节,也不是放荡不羁,他只是把自己的耐心全都留给了自己在意的人。   时间慢慢流淌,屋外静静飘着雪,江殷与华阳谈笑起来便是几个时辰,很快到了摆饭的时候。   华阳掐算着时辰,笑着回头问珈珞:“是不是该摆饭了?”   珈珞嬷嬷温声回应:“厨房的人已经在外头候着。”   华阳微笑道:“请进来吧,玖儿跟元朗想必也饿了。”   经过一下午的相处,华阳对江殷的表现十分满意,称呼已经从生疏的齐王世子变成了表字元朗。   陆玖坐在华阳身旁,忍不住侧眸看向江殷,心道这家伙着实有两把刷子,只要抓住机会就不肯松手,只用几个时辰的时间,就差不多收买了华阳同珈珞的心。   江殷也觉得自己今天的表现十分出色,眉开眼笑地看着陆玖,一脸骄傲自满邀功的表情。   陆玖知道他心里藏不住几个心思,见他向自己邀功,也不吝表扬,看着他的方向一挑眉,悄悄比了一个大拇指。   数月之前陆玖便已经同华阳解释过旁人对江殷的偏见,今日江殷自己也十分争气,惹得华阳与珈珞嬷嬷的喜欢,陆玖彻底放心了。   外头的婢女听闻传令,便捧着食匣从外走进来,江殷见珈珞搀扶华阳起身,眼尖手快立即上前搀扶住了华阳的另一只手,恭敬笑道:“长公主,晚辈搀扶您,不劳珈珞嬷嬷操劳。”   男孩儿的气力比女子大了不少,江殷搀扶华阳的时候十分小心,细心控制好了自己的力道,不让长辈感觉到不适。   珈珞见江殷“献殷勤”,笑着瞥了一眼陆玖,从善如流地松开了华阳的手,退到一旁,让江殷亲自搀扶华阳公主起身用膳。   “那就劳烦你了,元朗。”华阳回头冲江殷和蔼一笑,拍了拍他的手。   江殷对着华阳笑,妥妥根正苗红好少年,殷切道:“不劳烦!一点儿也不劳烦!我就喜欢替您做事情,以后你要是有什么是我帮得上的,您只管使唤我。”   华阳一眼看穿他那几个小心思,不由得摇头无奈笑了笑,却也不拆穿,只顺着说道:“你既这么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江殷笑眯眯的:“您是长辈,使唤我是应该的!”   陆玖跟在华阳身侧,听见江殷这话也被逗笑了,弯起眼睛道:“江殷,若祖母今后有什么事情需要,便麻烦你了。”   江殷搀扶着华阳,回头笑眯眯的,一口揽下:“必须的!”   丫鬟们已经将晚饭布好,江殷搀扶着华阳落座在正位,而后自己落座在华阳身侧,正对陆玖的方向。   华阳落座之后,从一桌子琳琅满目的美食当中夹了一只大鸡腿放在江殷的碗里,微笑道:“孩子,多吃点儿。”   江殷连忙笑道:“多谢长公主,这一桌子菜一看就好吃!”   “你还没吃怎么就知道好吃?”陆玖看着他满心讨华阳的喜欢,忍不住笑了一声,故意抬起筷子朝他碗筷的方向点了点。   江殷笑得耿直:“没尝我也知道好吃。”   “噢?为何?”华阳笑问,“齐王府的厨子自然是比我们侯府的要强,做出的菜肴自然比我们侯府的要好,元朗何出此言?”   江殷夹着鸡腿咬了一口,笑眯眯道:“王府的厨子是比侯府的要好,只是他们怎么肯为我费心?只要我不饿死,他们的工钱就能拿得到,何故为我费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殷随口笑着说出的一句话,顿时让华阳皱起了眉头:“齐王虽然常年不在京师当中,但王妃在,你也是名正言顺的宗室嫡孙,王府的人怎么敢轻慢你的三餐?”   江殷却无所谓地笑笑:“父王甚少管我与母妃的事情,母妃在京师当中孤身一人,我又不讨皇祖父的喜欢,王府里的下人就算是怠慢,我与母妃也没地方去说,而且就算说了,也未必会有人替我们做主。”   江殷提起此事时的语气十分无所谓,显然是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早已经不放在心上。   华阳听了,心里却不由得沉落一寸,她素来知道高门之中刁奴欺主的事情,没身份的主子还不如一个得宠的奴才,但却没想到齐王府的人竟然连一餐好饭食都懒得给江殷做。   “那你平日都是如何解决三餐?”华阳蹙眉询问。   江殷啃着鸡腿笑:“长公主放心,我有月银,饿了我自然会出去寻好吃的。”   华阳听完江殷的陈述已然有些不痛快,于是说道:“这成何体统?素来每家拨给爷们的月银都是扣除了三餐这一项的,主子吃饭倒还要从自己的月银里拨钱,那原本用来吃饭的银子都叫那些下人私吞了不成?改日得空,我得同皇上提一提,这也太不像话了!”   江殷甚少听见有人肯帮他说话,听见华阳这番言论,不由得怔了怔,而后笑起来:“多谢长公主。”   华阳叹了口气,又往江殷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不过我们都是外人,就算在皇上跟前提了王府的事情,那也是治得了面子,治不了里子,若是今后王府的下人还要克扣,你就跟着陆玖来我这里。”   陆玖听到这话,手里的筷子一顿,抬眸看向华阳,觉得不可思议:“祖母……”   “只要你愿意,自然可以来我这儿吃饭,也不过多一双筷子,这都是小事。”华阳笑了笑。   “多谢长公主!”江殷眼底亮起笑容,赶忙点了点头,而后又侧眸去陆玖,琥珀色的瞳仁当中有着期待。   ……江殷上她们家吃饭。   陆玖垂眸,忍不住笑了一笑:“我听祖母的安排。”   江殷听见陆玖也同意,脸上笑开,接着又似想到了什么,挠头难为情地笑道:”……你们放心,我吃得不算很多,费不了多少粮食。”   华阳慈爱笑着,用筷子指了指他碗里的大鸡腿:“多吃点,别想旁的。”   陆玖笑着,起身也夹了一筷子豆角放进江殷碗中。   她坐回凳子上,对着他笑道:“放心,养得起。”   江殷叼着鸡腿笑,笑到一半,忽然察觉到陆玖话中的不对劲。   他咬着鸡腿愣了一下:“养得起?……那我不成上门女婿了?”   陆玖笑起来,笑他的迟钝:“呆子。”   华阳与身旁的珈珞也忍不住笑。   华阳回头与珈珞一唱一和,故意道:“只要你愿意,我陆家自然养得起。”   江殷叼着鸡腿,眉开眼笑:“不了不了!我们家就我一个,我若是上门,我家就绝户了。”   荣景院正屋当中气氛融洽,一顿饭,笑笑闹闹地吃完。   饭后,天色已经不早,华阳担心江殷回去得晚,路上积雪厚起来不便行走,于是准备派人送江殷回王府。   江殷却笑着婉拒了,说自己一个大男人能走回去,不劳烦陆家再派人跟随。   华阳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再挽留,于是让陆玖带人送江殷从正门离开。   陆玖答应,带着珈珞等随从,提灯踏雪送江殷出门。   今日在华阳跟前,江殷算是打了一场漂亮的仗,陆玖从心底里替他高兴。   有了华阳的肯定,将来她与江殷来往时便不用再顾忌担心。   陆玖提灯冒雪将江殷送到了侯府的正门,珈珞吩咐门童将侧边的大门打开,江殷转身过来,微笑看向陆玖与珈珞,道:“就送到这里,你们也赶快回去。”   珈珞站在陆玖身侧,微笑道:“长公主十分喜欢世子爷,将来得空的时候,世子爷可多同着我家三小姐登门拜访,荣景院随时欢迎。”   “嬷嬷客气,我是晚辈,长公主又是我的祖姑母,我本就应当时常前来请安,今后若登门次数频繁,还望嬷嬷不要烦扰才是。”江殷笑眯眯地对珈珞说。   这番话将珈珞惹得眉开眼笑,她微笑从身后的丫鬟手上接过一个布包,递给江殷:“这些都是老奴今日亲手做的糕点,我见世子在长公主处吃了好几块,应当是喜欢吃这糕点,所以就包了这些,让世子带回去,算是老奴的一点心意。”   江殷连忙客气接过:“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嬷嬷。”   “世子不必言谢。”珈珞眼神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陆玖,“世子应当还有话要同我们三姑娘说,老奴就先带着人在远处等候。”   说完,她带着婢女们朝江殷一福身,朝庭院内走去,把说话的空间让给了陆玖同江殷二人。   直到珈珞走开,周身并无旁人,江殷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而后,他抱起珈珞给的糕点,兴冲冲地抬起头,目光期盼的地盯着陆玖问道:“玖玖,你瞧我今日的表现如何?”   陆玖看着他那一副求赏的渴望眼神,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而后板起脸,神色平静地道:“嗯,还成。”   听见陆玖的称赞,江殷像是咬了一口甜饼似的,眉眼间顿时笑开了花,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大狗狗:“那,我生辰礼的事情……”   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打着商量。   陆玖眉梢一动:“放心。”   江殷眼里有光。   “你答应我的事情从来都是做到,那反之,我答应你的事情,也自然会做到。”陆玖看着他一挑眉。   “那好!”江殷点头如捣蒜,因为兴奋,脸颊两边透出团团红晕,“我等着你。”   陆玖也点了点头,嘴角不觉染上微笑。   “今夜天色不好,怕是还会有暴风雪,你早些回去歇息,晚上睡觉记得让房中的丫鬟多烧几盆炭火熏着,但也别忘了开一扇窗户透气。”江殷煞有其事地嘱咐陆玖,“还有,你也别学得太晚,我知道你喜欢念书,但也要顾着身体。”   陆玖静静听着,衔着淡淡的笑意,看向江殷的目光不觉柔和下来:“你怎么这么啰嗦?”   江殷挠头难为情笑了笑:“我不是担心你么?我的话说完了,那我先走了。”   他将珈珞送的糕点往胸口前一揣,而后笑着朝陆玖挥了挥手,转身准备从宣平侯府的大门离开。   他刚转身过去,迈开一步,背后忽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江殷步子一滞,眸子里含着一些疑虑,徐徐转过身来,就见到站在他背后的陆玖拽着他的手,目光闪烁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耐心地问。   “这个。”陆玖将手里一直握着的一盏花灯塞到了江殷的手上,“你拿着。”   她平静的声音当中,暗含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波澜。   江殷握着手里的花灯。   花灯的握杆镀着一层薄薄的鎏金,他握着它,还能从它身上感知到陆玖手掌心残留的温度。   江殷愣了愣,忍不住抬眸看向陆玖。   “路上的雪深,不提灯看不清路。”陆玖的脸上染着暖光,轻声对江殷说道。   江殷望着陆玖,握紧了手中的花灯,心底渐渐涌起暖意。   他对她微然一笑,眉眼里浸着温柔:“好,我知道了。”   话毕,他提灯转身走陆家的宅门,那一袭玄色身影伴随着一点灯火往着福善街的尽头走去。   雪落渐欲迷人眼,那一盏花灯在黑夜当中替他照亮了前行的路。   *   陆玖自答应江殷送他一个亲手做的荷包当做生辰贺礼后,便开始精心挑选起布料、丝线等一应的制作材料。   之于女红,陆玖做得速来十分得心应手,一个荷包虽然费不了多大的功夫,但她还是决定用心做一个最好的出来。   陆玖自幼在蜀地长大,最熟悉最精通的绣法是蜀绣,但为了精益求精,她特意用了双面绣的方法给江殷做这个荷包。   双面绣要求阵脚线路整齐匀密,一针下去绣出正反二面两个图案,同时还要藏好线头,保证绣品的精致。   陆玖选了库房当中最好的蜀锦,选了一个大气的茶色,配上苏杭织造进贡上京的五色丝绦线,亲自裁剪荷包的样式,加班加点赶在除夕之前绣好的荷包上的麒麟瑞兽。   她做得精致,一个小巧的荷包还分了上下两层,上层用以装一些小巧的物件,下层则是密封,填充以风干的熏香草木,佩戴的时候就能时时嗅到花草淡雅的芳香。   风莲跟在陆玖的身边打下手,帮忙整理丝线布料,补充一些小细节上去。   紧锣密鼓地忙活了几日之后,终于把这荷包做好了。   陆玖看着手心里完成的荷包,十分满意。   剩下的,就等除夕当日,亲自登门齐王府,将这礼物送到江殷的手里。   *   爆竹声中辞旧岁,转瞬便到了除夕当日。   晨起拜见过华阳长公主等人,陆玖便收拾了行头准备往齐王府去。   几日之前她便已经同何羡愚等人商量好了,除夕早晨大家一起登门齐王府,陆玖刚收拾好妆发,风莲便在外头禀报,说徐府何家的公子们小姐们已经都在侯府门外等候。   陆玖将做好的荷包精心包装带上,便匆匆同着陆镇出门。   “玖玖!”姐弟二人方才踏出侯府的大门,徐月知便在马车上朝陆玖陆镇笑着招手。   宣平侯府门外,何羡愚、容冽、徐云知三人纵马,簇拥着中间的一辆马车,徐月知就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手持缰绳。   就在徐月知朝陆玖姐弟打招呼时,马车的窗户后一双素白的手缓缓卷起帷幔,江圆珠娇丽的面容出现在背后。   朋友们整整齐齐出现在家门前,笑着等候姐弟二人。   “时间不多,玖玖,快点上车啊!”徐月知扬眉笑着。   “陆玖,走了!”何羡愚骑在马背上,也对着陆玖笑。   陆玖点头,发自内心地笑,点头跟随陆镇上前。   江圆珠掀起车帘,笑道:“今日月知赶车,玖玖快上来,陆小侯爷也上来吧。”   “公主先前不是说今日不便出宫么?怎么还是来了?”陆玖望见江圆珠有些惊讶。   江圆珠打着车帘,朝马车下的陆玖笑说:“原本是不打算去的,可是一想到你们走在,我便不想缺席,且上午宫中也没我什么事情,于是我就求了父皇,让我出来一小会儿。”   陆玖莞尔:“除夕之日,皇上竟然肯放你出来,皇上果真疼爱公主。”   江圆珠抿嘴笑:“快上来吧。”   陆玖同江圆珠说话时,陆镇就站在陆玖身旁,脸红红地看向徐月知。   徐月知见到陆镇,身后摸了摸他的头,笑问:“上回在会仙楼,我说我要送江殷一把弓,你说你随我送弓箭,东西可都带好了?”   叫徐月知一摸头,陆镇的脸更红了,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闷声一点头。   徐月知收回揉他头的手,笑道:“同你姐姐上去坐吧。”   陆玖扶着徐月知的手,登上马车,同江圆珠一道坐在车厢当中。   徐月知下意识伸手去拉陆镇,陆镇却红着脸避开了她的手:“……我自己可以上来。”   徐月知挑了挑眉,看着陆镇登上马车,而后直接落座在了自己的身旁。   “你不同着你姐姐坐?”徐月知惊诧看着陆镇。   陆镇红着脸坐在徐月知身旁,一点儿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我坐这里就可以。”   “里头够坐,小侯爷还是进来吧,你还小吧,不用计较这么多。”江圆珠以为陆镇是顾忌她的身份,因此才与徐月知坐在马夫的位置上,便柔声劝他进来。   “多、多谢公主。”陆镇的声音有些僵硬,他故作成熟地咳嗽了两声道,“我在外面就行。”   车内,江圆珠不解看向陆玖,陆玖摇头笑了笑:“随他吧。”   徐月知听见陆镇执意要同自己坐在一起,于是笑道:“从你家到王府可还有好一阵距离,坐在外面吹风不怕冷?”   陆镇小脸僵硬,一口咬定:“我不冷。”   徐月知逗他逗得自己开心了,手里的马鞭一扬:“行,那咱们就启程去给江殷祝寿去!”   徐月知的车马抢先一步,身旁何羡愚徐云知等见她动身也立即策马跟上,众少年策马行车踏雪,朝着齐王府的方向进发。   *   除夕这样重大的节庆,家家户户皆是装饰喜庆,在家门前贴上红对联,挂上彩灯,客人们迎来送往络绎不绝,门前的爆竹声响了一次又一次。   马车穿过福善街往东走,很快便抵达了齐王府。   陆玖从马车上下来,便见到王府门庭清静,大门紧闭,门外连一个红灯笼都未悬挂,在周遭府邸热闹气氛的对比之下,齐王府显得格外冷清。   大门两侧的角落里坐着几个面色疲倦哈欠连天的看门小厮,见到门口停落了马车,便你推我挤地指使了两个年纪最小的小厮上前。   小厮们将陆玖几人的车马牵去后院,剩下的小厮们也不愿上前引路,只坐在角落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何羡愚转头笑道:“进去吧。”说着,便同徐云知容冽先一步往王府的大门之内走,显然一副轻车熟路见怪不怪的样子。   “阿姐,我们也走吧。”陆镇看了一眼陆玖。   陆玖点头,跟上何羡愚等人的步伐。   除夕夜晚,家奴们也自然需要过节,大部分的仆从们被允准回家一趟看看爹娘与兄弟姐妹,因此齐王府中便已经去了一大半的人数,而剩下的一半不得回家,也无心在府中当差,于是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处,或是赌钱或是吃酒。   王府的门虚掩着,陆玖跟随何羡愚的等人进入,一路畅通无阻,行至王府的正厅。   齐王府是江殷的家,但这地方却丝毫没有家的味道,王府当中随处可见懒怠的下人,庭院当中的花草树木也没人修剪,蛮横生长着,充其量算是一座冷清空荡的宅子。   江殷在正厅等着他们。   一见何羡愚的身影,他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匆匆走出正厅大门迎接。   大家纷纷抱着贺礼走上去,江殷便站在台阶上欢迎。   “殷哥儿!”何羡愚抱着两大匣子零嘴走上前,与江殷哥俩好地一碰拳头。   “进去坐。”江殷脸上的笑容丝毫掩盖不住,高兴请了众位去正屋里歇息。   陆玖跟在人群最后,捧着怀里的生辰礼走上去。   见到她来,他眼底的光被点燃,笑看着她:“玖玖,你来了。”   “万事顺意。”陆玖抬眸看向江殷的眼睛,轻轻念了一句吉祥话。   江殷的脸上顿时团起朵朵红晕,轻轻地应了一声:“谢谢你。”   “咳咳!咳咳咳!”二人正对话,忽然听见背后正堂之中传来几声戏谑似的咳嗽声。   陆玖江殷纷纷转过头去,就见到何羡愚、徐月知几个正望着他们二人,眼睛里调笑意味分明。   江殷的脸更红了,随后从身上拽下一块玉佩,猛然朝着何羡愚的方向扔过去,气急道:“你笑什么!?不需要笑!再笑小心我捶你!”   徐月知一步上前,伸手凌空替何羡愚抓住了那块玉佩,回过头来冲江殷做了一个鬼脸:“我们是来做客的,难不成客人连笑一笑都不行?江殷,你也太小气了!”   徐月知的话一说完,江圆珠徐云知等人都忍不住一起笑出声。   陆玖站在江殷身侧,二人笑眼相视,江殷自己也破功朗声大笑起来。   *   屋外飘着白雪,烧着炭火的屋内却温暖如春。   正屋之内一张大八仙桌,大家随意坐了,便将准备好的生辰礼献出。   与计划之中的一样,何羡愚送了江殷两匣子自家做的零嘴小食,容冽与江圆珠二人合打了一把精美的匕首,徐月知送了他一把弯弓,而陆镇就搭档徐月知送出了一套上好的白翎羽箭,徐云知则送了江殷两套孤本的字帖。   众人的礼物都送了出去,江殷一一谢过收下了,转眼就剩陆玖还没拿出自己的贺礼。   大家的目光都放在陆玖的身上,江殷也目光期待地看着陆玖。   “玖玖,你准备送江殷什么?”徐月知不由得好奇询问。   陆玖没直接回答徐月知的话,而是侧眸看了一眼江殷。   她心中也不免有些紧张,捏紧了手中装着双面绣荷包的锦囊。   她从未做过给男子用的荷包,有些紧张自己选的颜色款式江殷会不会喜欢。   小心翼翼之下,她慢慢将那个做好的荷包从锦囊之中取了出来,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之下,将这荷包递到了江殷的面前。   “这荷包是我自己亲手做的,选布,绣图,还有荷包上下的络子,都是出自我手,赠与你,恭贺你的十七岁生辰。”陆玖捧着那个荷包,胸腔里一颗心怦然,面容上却还端着冷静持重,好像自己丝毫不在意江殷的反馈,“这是几日之内我能做出最好的,不管你喜不喜欢……”   “喜欢!怎么不喜欢!”还没等陆玖的话说完,江殷便急急地收下那荷包,然后摘下了自己原本佩戴的,当即带上了陆玖所制的。   他看着她,眼睛弯弯,琥珀色的瞳仁地下涌动着欣喜若狂:“玖玖,这是我长到十七岁,收到过的最好的生辰礼!”   陆玖自进入王府之后一直端着淡定自若,可听见江殷那声“最好的生辰礼”时,她还是忍不住悄悄弯了弯嘴角,觉得自己这几日的劳心费力,统统都值得。   她将嘴角的笑意轻轻压下去,眼底恢复成平静,淡声道:“你喜欢就行。”   “江殷,你也太偏心了。”背后徐云知眼底荡漾起笑意,故意揶揄道,“我们送的东西也不比陆玖送的差,怎么,你光夸陆玖送的东西好,我们送的东西就不好了?”   江殷摸着腰间的新荷包,眉眼神采飞扬,故意玩笑应答徐云知的话:“那当然了,你们送的东西,能比得上玖玖送我的东西么?”   “江殷!这么说太失礼了!”江殷如此珍视自己送出的东西,陆玖心中自然觉得高兴,可到底还是应该顾着大家的面子,遂低声训斥了江殷。   江殷一听陆玖发话,连忙换了一张笑脸:“我知道我知道,我开玩笑的,哥几个的东西我都很喜欢,多谢各位赏光来给我过这生辰。”   “你看看。”徐云知揽着何羡愚的肩膀,指着江殷啧啧道,“我们说话如放屁,陆姑娘一开口就连忙乖乖听话,比圣旨还灵验。江殷,我看你将来注定是个妻奴的归宿!”   “妻奴,妻奴怎么了!?”江殷哼一声,立即顶撞回去,琥珀色的眼睛亮得逼人,他回首看向站在身边的陆玖,自豪道,“我乐意当,你们管得着么?” 第48章 从没人替我这样细心的上……   江殷把话说完, 自己都忍不住涨红了脸。   但饶是红了脸,少年郎的语气仍旧蛮横霸道。   “行了。”陆玖扯了扯江殷的衣袖,小声呵斥。   何羡愚听见江殷的言论, 脸上浮现笑容, 他想与江殷开个玩笑,于是故意上前伸手去取陆玖绣成的那个荷包:“殷哥儿,既然是好东西就别一个人藏着啊,也叫我看看。”   “就是!江殷, 别自己藏着,让我们也开开眼啊。”徐月知性格爽朗,见此情景便同着一道起哄。   几个朋友一向都是闹惯了的, 何羡愚扑上来取荷包,江殷便立即伸手取下荷包,将其高高举过头顶, 笑道:“想看倒是行啊, 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拿得到。”   江殷的身高在同龄少年人当中算是一骑绝尘, 何羡愚并不矮,可是在江殷面前却还是低了一头。   江殷把荷包举起来,故意逼得何羡愚跳起来, 两个人打闹之间,陆玖等人在身旁也忍不住笑起来。   何羡愚体型偏圆润,跳起来抓荷包的动作很有积分憨态可掬,江殷便故意逗他, 绕着八仙桌走, 让何羡愚追在他背后。   场面气氛热闹,陆玖站在众人之中看着这两个活宝,眼底也不觉挂起笑意。   可就在追逐之时, 何羡愚似乎一瞬踢到了什么东西,身体一时失重,猛地朝江殷的方向倒下去。   陆玖脸上的笑容一僵,就见江殷一时不妨,被何羡愚直接压倒在地。   而就在这一瞬间,江殷握着荷包的手一松……   身侧不远处便摆着炭火盆子,陆玖心中揪紧,就见到那荷包脱手而出,在面前划过一道弧线,朝着身旁熊熊燃烧的火盆里掉落。   “荷包!”江圆珠惊叫一声。   江殷一瞬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身前何羡愚,朝着那盆火的方向径直扑去。   “江殷!”陆玖惊叫一声,只看见那荷包掉进火中,一瞬间被火点着。   而就在瞬息之后,江殷突然从旁扑过来,不顾火盆当中的烧的通红的热炭与火焰,不要命地伸出一只赤手去捡那早已燃火的荷包。   “江殷你疯了!”见到江殷赤手空拳地去救荷包,徐月知惊叫一声。   何羡愚被江殷一推,径直撞向了八仙桌,揉着腰转过身时,便看见江殷面如死灰地抓着那个被烧得残缺不全的荷包,荷包的一角还有一丝火星没有灭掉,江殷握着它,好似完全感受不到灼烧的疼痛。   从何羡愚摔倒带倒江殷,到荷包从江殷的手中飞出去落入火坑,事情发生得太快,几乎不到一眨眼的工夫。   陆玖也傻了。   看着江殷手心那个还在燃烧的荷包,她一时呆愣在原地。   原本欢快的气氛一瞬之间凝固到冰点,江殷眼底原本的欣喜被扑灭,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地沉下来。   徐云知扭头看何羡愚,何羡愚也愣在了原地,眼里全然是懊悔和歉意:“……殷、殷哥儿,我不是有意的。”   江殷没做声,只是垂眸,神情崩溃绝望地看着手掌心那个残破的荷包。   陆玖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冲上前,将他手心里那个还在燃烧的荷包扫落,眼底隐隐含着些愠色:“还握着它做什么?你不想要这只手了!?”   她捧着江殷那只握着荷包的手,气愤地质问。   江殷那只手已经被烧伤了,陆玖凑得近,还能闻到一股子皮肉的烧焦味,那个滚烫的荷包将他的手心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快从外面弄些雪来,再打一盆冷水!”陆玖转头朝着徐月知等人迅速吩咐。   “我去!我去弄!”见到江殷那只烧伤的手,何羡愚赶紧站了出来,转身就朝门外跑去,最先捧回了一衣兜的雪。   陆玖抓了一把雪放在江殷的烧伤处,将烫伤的部位用雪暂时降温。   少时,徐月知与陆镇又赶忙叫人打了一盆冷水进来。   陆玖握着江殷的手,眉目沉冷严肃,一遍一遍用冷水冰敷手上烫伤的地方。   正厅当中原本热闹的气氛早已经不复,江圆珠与容冽去寻烫伤的药膏,而其他人则站在陆玖的身旁,看着她给江殷清洗冰敷伤口。   众人谁也不说话。   江殷失魂落魄地坐在八仙桌旁,像一具木偶,呆呆愣愣地由着陆玖替自己处理弄伤的手。   天知道,他有多期盼她送给他的这份生辰礼,可是现在……   他沉默绝望地看向一旁,那个早已经被烧毁得不成模样的荷包静静躺在角落里。   何羡愚看着江殷,眼底翻涌着悔意歉意,他真是肠子都悔青了,自己为什么要跟江殷打闹:“殷哥儿,都怪我……”   何羡愚小心翼翼地给江殷认错。   江殷面如死灰,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压根没回应何羡愚的道歉。   于是何羡愚又看向陆玖,他走上前,垂头丧气地道:“……陆玖,你别生气,今天的事情都怨我,我会给殷哥儿补一份生辰礼。”   “药来了!”何羡愚的话刚说完,门外便响起江圆珠的声音。   江圆珠与容冽抱着烫伤药匆匆从门外进来,将药膏放在陆玖的手边:“问过外面的小厮,王府当中能够找到的伤药就是这些。”   “这些够了。”陆玖取了一些桌上的药膏。   “我们先出去,请个大夫过来瞧瞧吧。”江圆珠扫了一眼众人,叹声建议道。   何羡愚不放心地看着江殷,自责道:“今日的事情全赖我,我还是留在这儿吧……”   “羡愚,无妨的。”陆玖替江殷上药,回头看了一眼何羡愚,淡淡笑了笑,“你同公主他们去寻大夫过来吧,这儿有我就行。”   何羡愚有些迟疑,还是徐月知劝道:“羡愚哥哥,放心吧,这儿有玖玖在。”   何羡愚踟躇地看向陆玖,陆玖对着他微笑一点头,并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何羡愚抓紧了手心,最终还是妥协了,点点头歉意道:“陆玖,若殷哥儿要冲我发脾气,你一定要告诉我,今日的事情是我不好,他要怎么冲我发火我都愿意受着,是我不对……”   何羡愚一个劲地道歉,陆玖也只好先应下让他安心。   见陆玖点头同意,何羡愚这才三步一回头地跟着徐月知几人离开正厅。   “玖玖,若是有需要,就出来叫我们,我们都在。”江圆珠是最后一个退出正厅的,离开前还细心地嘱咐了一遍。   陆玖莞尔道谢,她方才将正厅的门关上。   温暖的正厅之中,顿时只剩下坐在八仙桌前的江殷与陆玖。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能听见炭火盆里小火星爆炸的声音。   江殷垂眸,眼神黯淡了许久。   陆玖替他做的荷包被烧毁的一瞬,他今日的好心情也随荷包付诸东流。   陆玖与他对膝而坐,小心地托着他那只受伤的手,细细将手心上的烧伤处温柔覆盖上清凉的药膏。   手心一面涂完,她轻轻摇了摇他的手,温声道:“手背,擦药。”   一直垂眸不语的江殷这才回神过来,慢慢掀起了眼帘,抬起纤长的眼睫。   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含着一丝委屈,就这么静静地看向陆玖的眼睛。   陆玖愣了一下,对他微微笑了一声:“怎么了?”   江殷看着她,声音低沉失落:“对不起。”   陆玖托着他的手,涂药的动作顿住,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江殷看着她的眼睛,失落自责:“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陆玖垂落睫羽,声音温柔沉静,慢慢将陆镇的手翻到手背,上面赫然爬着几条烧伤的痕迹。   江殷的声音沉闷:“因为,我搞砸了。”   “你搞砸了什么?”陆玖哭笑不得,抬眸看着他。   “我搞砸了……”江殷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搞砸了你对我的好。”   “这个荷包,你做得那样费心精巧,而我却不小心将它扔到了火盆里。”他追悔莫及地道,“我不应该跟阿愚闹的,玖玖,对不起,我让你的心血白费了……对不起,你别生我的气。”   说完,他抽手苦恼地抓着头发,将脸埋在臂弯之间,整个人被阴郁笼罩起来。   陆玖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苦恼懊悔的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忽然被戳中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她轻轻笑着问了一声:“我生你的气?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江殷慢慢抬起头来,眼神试探地看向陆玖,小声道:“……因为我从火里拿出荷包的时候,你整张脸上的笑容都没了,阴沉沉的,还厉声叫了我的名字。玖玖,你不用顾着我的情绪,我知道,荷包弄坏了,你这几日的心血没了,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是我没有好好珍惜你送我的东西。”   “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话越往后说,江殷的头便垂得越低,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的。   陆玖看着他,垂眸,长叹一口气:“是。”   江殷猛然抬头,紧张地看着她,瞳孔骤然缩紧。   “我当然在生你的气,很生气很生气。”陆玖一字一顿地说。   江殷紧绷的肩膀垮下去,原本握紧成拳的手一瞬间颤抖着松开。   “我就知道……”江殷的语气里颇有些自嘲的笑意,“对不起,玖玖,我真的……”   “呆子。”陆玖清冷的声音打断江殷的话。   江殷身形一顿,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看她。   就在他发愣的一瞬,陆玖重新牵起了他那只被炭火灼伤的手。   她一言不发,将他那只受伤的手放在自己手里,侧身沾了药膏,轻轻往他的伤口上涂。   江殷怔怔瞧着她低头为自己上药。   一时,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可是又说不出一个字。   她替他将手背上的伤口涂满药膏,而后凑近轻轻吹了吹,动作温柔细腻。   “呆子,还不知道我究竟为何生气吗?”她捧着他那只手上的手,忽然抬起了头来,雾沉沉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轻轻嗔骂了一句。   他还是不解,疑惑道:“为何?”   陆玖摇头,终于忍不住笑了:“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呆子?”   江殷垂眸,眼底有些委屈,急声道:“陆玖,我不呆。”   陆玖抬眸轻笑:“还不呆,简直呆死了,简直就是个呆雁。”   她垂眸下去,静静道:“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弄坏了我送你的生辰礼,不过就是一个双面绣的荷包,破了就破了,大不了我再做。”   她抬手,往他的眉心一戳,骂道:“呆子,我是气你傻不拉几地往火盆里捡荷包,还呆呆傻傻地握了那么久!”   江殷愣住:“你、你是为这个生气?”   “不然我该为什么生气?”陆玖没好气地抬眸瞥了他一眼,“若非是我上前,将那荷包从你手上打落,你是不是还要傻呆呆地握着它?江殷,是荷包重要,还是你这手重要?你是不是不想要你这只手了?”   她质问完,他黯淡无光的眼睛就开始慢慢变亮。   “你……”他顿住,有些不敢置信,“你不是为荷包生气,你、你是为我生气?”   陆玖摇头无奈。   “玖玖,你真的是为我生气!?”江殷忽然抓住了重点,反手抓住了陆玖的手腕,问得欣喜若狂,“你、你是替我担心对不对!?……嘶!”   江殷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低头才发现自己方才一激动,竟然用烧伤的那只手去抓陆玖。   陆玖赶紧小心抓过他受伤的那只手,拧紧眉头训斥:“别乱动,我刚才帮你上好的药!”   “对不起……”江殷忙收敛举动,怯怯认错,乖顺得像只听话的小奶狗,“我不乱动,你别生气……”   陆玖摇头,无奈重新替他上药。   江殷低头,望着陆玖的那双眼无限温柔。   药膏涂抹在他灼烧疼痛的伤口上,冰凉的触感顿时让他安心下来。   “江殷,你为何总是要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是否生气?”陆玖长叹一声。   他沉默片刻,而后道:“因为,我怕你走了。”   “怕我走了?”她疑惑。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承认时,眼底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羞怯,“因为对我好的人,太少了。”   陆玖一瞬抬起眼睫看他。   江殷强撑着无所谓的笑容,坦率地承认:“因为对我好的人太少了,所以,我怕你走,我怕我哪天惹你不高兴,你会转头就走,会像他们一样,不要我了。”   江殷说话声音不重,可每个字敲在心头的时候还是会感觉沉甸甸的。   她替他涂药的手僵了一下,而后又恢复自如。   她用手轻轻点了点他的伤口,轻柔地问道:“还疼么?”   江殷看着她,眼神闪烁,轻轻摇了一下头。   陆玖抬起眼睛,目光直视他。   “我哪会那么轻易就走?”她摇头自顾淡淡一笑。   江殷的眼底也染上几分笑:“真的么?”   “假的。”陆玖眄他一眼,故意对着干。   江殷却破涕为笑,反驳她:“明明是真的,你撒谎。”   陆玖垂眸轻轻笑起来。   江殷目光深深,他看着她,静静道:“自你出现之前,从没人替我这样细心的上过药。”   陆玖垂眸,淡淡地笑了笑,继续替他上药。   徐月知等就近叫了个大夫上门,重新替江殷检查了伤口,好在烧伤不太严重,重新开了些药让他外敷。   送了大夫离开,时辰也已经不早,江圆珠需要返回公主府而后入宫,其他人也得各自回府度除夕。   “你们回去吧,我没事。”江殷站在王府门前看着众人,送大家离开。   何羡愚还在为今日的事情自责,临别前又专门向他道歉:“……殷哥儿,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好,之后你想要什么补偿就告诉我,我一定补偿给你。”   今日在正厅当中与陆玖推心置腹谈过后,江殷的心情已经好了不少。   听见何羡愚的话,他挑眉一笑,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拍了拍何羡愚的肩膀:“没事儿,你也不是故意的,下次你再送我点好吃的,就当补偿。”   何羡愚听见这话,脸上方才涌现一丝松快,他笑起来,使劲地点了点头:“好!好!我回去就给你准备!”   “江殷,我们就走了。”徐云知朝江殷一扬下巴。   “路上当心。”江殷站在王府门前,笑着对众人挥了挥手,而后看向站在马车旁的陆玖。   陆玖朝他一笑点头,转身同江圆珠登上了马车。   何羡愚容冽等人翻身上马,徐月知陆镇驾车,一行人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去。   马车往前行驶,陆玖坐在马车内,回想起今日江殷说的话,有些窝心。   终于,她还是没忍住,挑起了身旁的帷幔,将头探出车窗,朝着齐王府的方向回望。   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陆玖眼瞳之中,江殷的身影汇聚成一个小点。   他茕茕孑立在齐王府清冷的门庭下,看见她回头,于是高高地扬起手臂冲她挥手,脸上带着点落寞的笑容。   江殷的身影渐渐消失,陆玖也重新坐回了马车当中。   江圆珠细心察觉到她的心事,于是轻柔伸手一拍她的肩膀,微笑道:“怎么了?”   陆玖回神看向江圆珠,淡淡一笑:“没什么。”   “告诉你一个消息。”江圆珠忽然转移话题,微笑道,“年前我父皇便定下了你当我的伴读,可是我想着,你若是给我当伴读,往日便不能再去书院,也很难见到大家,所以我想,干脆我来书院同你们一道上学。”   “公主要来广贤书院?”陆玖听闻这个消息微微有些惊讶,“可公主向来应当在宫中受教习……”   “父皇疼我,我苦苦求他,他自然也只有顺着我。”江圆珠轻轻笑了笑,目光瞥向窗外的玄衣少年,“而且,我来广贤书院,也不全都是因为顾及你,总之,过完年后,你肯定能在书院里见到我。”   陆玖垂眸,轻轻笑了笑:“也好。”   她侧过脸看向车窗外,风景游移,她忍不住回想起离开时江殷脸上落寞的神色。   他们走了,齐王府就又只剩江殷一人,形单影只,茕茕独行。   *   回到宣平侯府,陆玖便回到东阁中重新梳妆打扮,换上一身喜气的冬装,往华阳公主的荣景院当中赶。   夜幕很快降临,远近巷陌街道上传来一阵阵喜庆的爆竹声响,陆家人都汇集在荣景院当中用年夜饭。   一大桌子菜,各式各样都用,华阳坐在正位上,左右是陆元忠与魏氏,而后是陆玖一众小辈们。   吉祥话说过,一家人用除夕团圆饭,饭后便在荣景院内点烟花守岁。   陆玖陪在华阳公主身边,听着她与陆元忠夫妻玩笑,只偶尔陪着说上几句。   门外凤鸣满城烟火绚烂,家家团圆,听着耳边的热闹,陆玖的兴致却不高。   看着眼前的团圆,她便忍不住想起齐王府江殷独身的冷清。   陆玖在荣景院内坐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起身。   华阳正同陆元忠说笑,见到陆玖起身走上前,便柔声问道:“玖玖可有什么事?”   陆玖朝华阳一福身,淡淡笑了笑:“孙女想着今日的课业还没完成,想趁这会儿回去看看书。”   “今日是除夕,大可不必这么用功。”华阳疼惜道。   “是啊玖儿,就听你祖母的,过节就好好过节,不要想着别的事。”陆元忠见状也随口劝了两句。   陆玖已经拿定了主意,对着华阳颔首微笑:“祖母是知道孙女的性子,孙女向来喜欢今日事今日毕。”   “玖儿!”陆元忠瞥了一眼陆玖。   “罢了,也别为难她,她想着读书是好事。”华阳公主抬手,打断了陆元忠的话,抬眸温和看向陆玖道,“这儿也没什么别的事,你若想回去,只管回去便是,一会儿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差使屋里的丫鬟来取。”   陆玖行礼:“多谢祖母。”   “去吧。”华阳和蔼地摸了摸她的手,放她离开。   陆玖恭敬告退,便带着风莲走出了热闹的荣景院。   风莲提灯走在陆玖的身旁,准备与她一道返回琳琅阁,可刚踏出荣景院的大门,却忽然听见身侧传来陆玖的吩咐:“风莲,却外院吩咐人准备一辆小轿,悄悄地,别惊动了长公主与侯爷。”   风莲一怔,看向陆玖:“姑娘要出府?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儿?”   陆玖声音淡淡的:“齐王府。”   风莲顿了顿,抬眸不解地看向陆玖,但还是领命而去。   风莲离开,陆玖又转头吩咐身侧的丫鬟们:“我离开侯府的事情不要声张,不要惹长公主忧心,若是有荣景院和芳华院的人过来,你们只说我有些头昏,是以睡下了。”   “奴婢明白。”丫鬟们纷纷点头。   风莲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安排好了一辆小轿并三个随行的小厮。   陆玖从兜里掏出一小吊钱,让风莲代替平分交到了小厮们的手中,吩咐他们将她从侯府的偏门带出去。   小厮们受了恩惠,忙不迭答应,子垂花门外将陆玖送出了侯府。   *   今日除夕,华阳公主特意恩准了一些有头有脸的婆子们外出看望亲人,侧门当中的小轿出去了好几顶,看门的男人们聚集在廊下喝酒,也并未细问,便让陆玖的饺子出了门。   福善街上灯火煌煌,倒不冷清,轿子出侯府之后便径直往齐王府的方向行去。   至齐王府门前落轿,陆玖便嘱咐风莲上前拍门,自己坐在轿中等待。   风莲应下话,即刻上前,拍响了齐王府的大门。   *   窗外传来远处烟火的爆炸声,昭示着除夕的热闹。   此刻天下人皆团聚,江殷却百无聊赖地瘫躺在空荡的罗汉床上,盯着头顶锦帐上所绣的图腾发呆。   他手里还握着今日被烧毁的那个双面绣荷包,拇指轻轻地抚摸着荷包上一处烧焦的大洞。   屋子四周静悄悄地,偶尔能听见外院赌钱的小厮们笑骂出声。   偌大的一个王府,没人管他的死活,他说自己今日没胃口吃饭,底下的下人便真的没再给他送吃的东西来。   在肚子毫不争气地叫唤了十几声之后,江殷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从罗汉床上坐起身来,将陆玖送他的那个破荷包小心翼翼地系在了自己腰间,下床穿靴准备出王府觅食。   他刚穿好衣鞋,紧闭的屋门忽然被人拍响:“世子,外头有人找您。”   听见小厮的喊话,江殷毫不在意,穿好鞋推开门往外头:“噢,谁找我?”   小厮跟在江殷身后:“是宣平侯府的人?”   江殷脸上身边一变,脚下步子停住,当即转身过来抓住那小厮的衣领,难以置信道:“你说谁?”   小厮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颤声道:“……宣平、宣平侯府啊,世子爷。”   “真的?”江殷的面孔上顿时涌现笑容,他忙松开了那个小厮,转身撒腿就往王府大门的方向跑去。   *   听见宣平侯府四个字,江殷当即是就知道是陆玖过来,立刻打消了出门的念头,飞奔抵达王府的大门前。   一旁的门童以为江殷江殷准备出门,正打算上前替他开门,就被着急的江殷伸手一把推开:“让开!”   他抓住门闩,将两扇大门径直拉开,就望见站在门口的风莲与台阶下的一顶小轿。   江殷的面孔上笑容顿时放大,眼底亮起光,就见陆玖低头缓缓从轿帘之内走出来。   风莲见陆玖出轿,便朝着江殷一福身,赶紧下台阶去替主子撑伞挡雪。   风莲吩咐随行的小厮们在外等候,自己撑伞护着陆玖走上齐王府的大门。   陆玖行至江殷的面前,命风莲收了伞。   江殷有些不可思议,看着陆玖笑道:“玖玖,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他目光探寻地看着她,“……你,不用在家中守岁?”   “偷溜出来的。”陆玖直截了当道。   江殷有些惊诧:“偷溜出来?”   “不请我进去?”陆玖看着他,挑了挑眉,“就在这儿说话?”   江殷一拍脑袋,自责道:“瞧我都忘了,外头冷,你快进来!”   说着退开一步,让陆玖带着风莲先行进入。   待二人走近正门,他方才跟随进入,命门童重新关上王府的大门。   江殷领着陆玖进门,虽然高兴她突然的造反,可是又忧心她一个女孩夜晚出门实在不太安全。   “怎么,看到我来,你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陆玖并肩走在江殷的身旁,瞥了一眼他面容上复杂的神色。   江殷连忙解释:“我当然高兴了!你来,我岂有不欢迎的?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独自出门有些危险。”   陆玖原本就是故意逗他,听见他紧张兮兮的回答,忍不住悄悄笑了笑。   江殷领着陆玖主仆往正厅的方向过去,正色道:“玖玖,这么晚了,你来我府里到底是为什么?”   他的话刚说完,陆玖忽然听见一阵怪异的咕噜声。   她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站在一旁的风莲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陆玖看着江殷,明知故问:“什么声音?”   江殷红着脸,好半天才说:“……你不都知道,还问。”   陆玖看他吃瘪,忍不住轻轻一笑,而后挑眉,淡淡回答他方才的问题:“今日是你的生辰,原本送给你的荷包已经烧毁了,所以我想换一个礼物送给你。”   江殷伴着陆玖跨进正厅当中,风莲留在外头等候。   江殷听见陆玖要重新送他生辰礼,忍不住指了指自己腰间挂着的荷包:“不用,你已经给我送过一份生辰礼了,我很高兴。”   陆玖垂眸,就见江殷把那个已经烧毁的荷包当做宝贝一样地悬挂在自己腰间,她忍不住摇了摇头,无奈看向他:“江殷,有时候,你也太知足了些。”   一个破荷包就能打发。   “我怕你累着。”江殷垂眸,小声地说道,“这几日你替我做这个荷包就已经费了不少的精力,而且眼下马上就要开春,二月你便要去参加童试,我怕你太为我的事情费心……”   “呆子。”陆玖终还是忍不住,轻声打断的江殷的话,“这个荷包暂且不提,我专门过来给你补这份生辰礼,你到底要还是不要?你不要,那算了,我回去。”   话说完,陆玖便转过身,佯装要走。   江殷见她作势要走急了,连忙拽住她的手腕:“你别走,我当然想要!”   陆玖听见他松口,这才满意地转过身,淡淡看着他笑道:“乖,听话不就好了?”   陆玖狐疑地看着她:“不过,你要送我什么?”   他见她是空手而来的,浑身也没带什么东西,疑虑她漏夜冒着大雪过来究竟要给他补什么礼物。   “我从前在益州庄子上生活的时候,每年生辰,照料我的嬷嬷都会给我煮一碗长寿面,祈祷过寿的人平平安安。”陆玖道,“今日白天你说王府的人顾不上你,今日又是除夕,街上的饭馆酒楼大多也都歇业,我想你一定还没吃饭,就正好过来,替你煮一碗长寿面当做生辰礼。”   “短时间内重做一个荷包也不成,我就拿这碗面先相抵,你觉得如何?”陆玖迟疑看着江殷,试探问道。   “真的……?”江殷的眼底泛起欣喜,“玖玖,你要做饭给我吃?”   “今日毕竟是你的生辰,生辰礼就应该在生辰当天送出去才有意义。”陆玖垂眸轻声道,“而且我这也不算给你做饭,顶多就是……煮碗面。”   做饭两个字说出口,总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令陆玖有些许的不自在。   “煮面好!煮面好!”江殷幸福地笑,傻傻重复着说道。   见他脸上又复笑颜,陆玖的心底也松了一口气。   似乎是被江殷的开心感叹,陆玖的嘴角也忍不住翘起一点。   “不过事先说好。”陆玖咳嗽了一声,板正神色道,“我的厨艺可不怎么好。”   琴棋书画女红方面她倒是颇有心得,但是这厨艺方面她就不敢保证。   在益州的时候日子虽然清苦些,但她到底是正儿巴经的官家小姐,洗手做羹汤这类事情她向来是不用沾手。   一碗长寿面,她吃过许多次,看着嬷嬷们做过许多次,可自己亲手做还是头回。   她自己都没吃过自己做的饭,现在还要做给江殷吃。   “不会!”江殷却满脸相信地看着她,赞许道,“玖玖做出的面,肯定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捧场?”陆玖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笑了。   不管她做什么,他永远都在她身边替她鼓掌叫好,从没说过她一句不是。   “你别是想捧杀我吧?”陆玖故意挑眉反问,“我这面都还没煮出来,你就说好吃,那要是一会儿煮出来不好吃,岂不是打我的脸?”   “不会!”江殷笑眯眯地道,“你做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德行。”陆玖侧眸瞥他一眼,明明是嗔声,眉目当中却浸着笑,“那,就借你们王府的厨房一用?”   “随便用!”江殷笑着,带陆玖穿过正厅,往王府的厨房走去。   *   江殷带着陆玖径直走进齐齐王府的厨房,厨房内空无一人,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陆玖跟在江殷身后跨进门,看着眼前黑黢黢的环境,忍不住问道:“厨房里怎么没人守着?”   向宣平侯府这样的人家,家里的厨子的基本任务便是做好主子们的三餐饮食,而后便是待命厨房,主子们想吃什么,他便随叫随做。一般是两个厨子轮番倒班,一个守着白天的早饭和午饭,另一个则负责午饭与宵夜。   江殷摸到一旁的灯盏,点亮了厨房的灯火,一边回头笑着道:“平日他们就懒得待在这儿,今天除夕,自然更不愿意留了。”   陆玖侧眸看向江殷,只见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云淡风轻。   齐王府厨房内东西一应俱全,陆玖架锅,倒水,洗切葱姜蒜辣椒。   江殷站在旁边看她切葱,踟蹰问道:“要不要我帮忙做点什么?”   陆玖手里的菜刀一停,想了想道:“你会不会烧火?”   “烧火?”江殷一顿,连忙点头,“我会!”   陆玖将砧板上切好的葱姜蒜码到一旁,回头冲江殷微微一笑:“那就劳烦你替我烧火了。”顿了顿,又补充道,“烧火的时候当心些,别碰你那只手。”   江殷举起那只缠满纱布的手,爽朗耿直冲着陆玖一笑,满口答应:“我知道。”   二人分工,陆玖烧水煮面,江殷则挽起袖子蹲身在灶台前帮陆玖煽风点火。   锅里的水沸腾起来,陆玖将准备好的面条放进沸水之中,用筷子搅散,等到快出锅的时候,便用汤匙舀一勺热水冲开碗中的调料。   一瞬间,葱姜蒜等配料的香味扑腾起来,江殷站在陆玖身边感叹:“好香!”   陆玖用筷子从沸腾的锅中夹起一根面条,转身把筷子凑近江殷的面前。   江殷身形一顿,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筷子,两颊陡然红起来:“你……”   “试试,看熟没熟,我从前都是看着别人做,不太清楚火候。”陆玖举着筷子扬了扬,“快点儿啊。”   江殷对外,打架动手硬碰硬的时候从来没迟迟疑胆怯过一下,可是对着陆玖这一筷子面,却有些犹豫羞怯起来。   陆玖将筷子举在他嘴边,动了一下眉梢。   江殷这才凑近那筷子,咬下筷子上的面。   “熟了吗?”陆玖收下筷子问道。   江殷含着陆玖喂他的那一口面,脸涨得通红,宛如一个烧红冒泡的茶壶,哪里还顾得上正经回答问题,只害羞地一个劲点头:“熟了……”   “行。”陆玖听他说面熟了,也没怀疑,便用筷子将锅中的面条夹入碗内的汤中,用筷子和了和。   她自己闻了闻,觉得这碗面倒是挺香,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江殷见她像是在找什么,遂问:“是不是缺什么?”   “嗯,好像是缺了一种配料。”陆玖拧眉,在灶台上的瓶瓶罐罐中寻找,“鱼腥草,这儿有吗?”   在蜀地生活多年,庄子上的嬷嬷们煮面煮馄饨时总会在汤里加上一点这种配料用来提香,陆玖亦是吃惯了这种配料。   眼前这碗汤面里没加这种配料,陆玖总觉得面香里少了点什么。   “鱼腥草?”江殷疑虑,他自小生长在北边,听都没听过这名字,“这是什么,好吃么?”   “好吃。”陆玖点了点头,尝试继续在灶台边寻找调料。   齐王府的东西的确全,陆玖原本只是试试看,没想到还真找到了一罐。   闻到那股独特的香味,陆玖总算觉得这碗面完整了。   她毫不客气地往热腾腾的面里加了一大勺,而后有些期待地将面碗捧给江殷。   “喏,尝尝?” 第49章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辣……   江殷看着眼前的这碗面, 踟蹰了一下。   陆玖将面往他面前捧了捧,挑眉道:“尝尝啊,面很容易坨的。”   江殷这才急忙接过。   “你看看, 好不好吃, 我第一次做,味道不敢保证。”陆玖看着江殷用筷子夹起几缕面条,不觉有些紧张。   她这是照葫芦画瓢煮出来的面,不敢对口味打包票。   江殷看了她一眼, 点了点头,端着碗将那一筷子面送入口中。   面刚放进嘴里,顿时一股又辣又腥的味道直接从他的舌根冲击到鼻腔肺腑, 江殷从来没尝过这么辛辣刺激的味道,顿时呛得咳嗽了一声,差点儿没忍住将那一口面吐出来。   “咳咳咳……”江殷端着碗咳嗽个不停, 一张脸辣得通红。   陆玖心中一惊, 以为是自己做的面太难吃, 连忙将碗从江殷的手中接过来摆在身旁的桌上,又迅速从厨房屯水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凑近江殷的嘴边:“快喝点水!”   江殷被那一口又腥又辣的面呛得不轻, 忙不迭就着陆玖的手将那一瓢满满的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陆玖将腰间的手帕取下来,急急递给江殷:“擦擦嘴。”   喝完一瓢清水,嘴里那一股又腥又辣的刺激味道总算消散了不少,江殷总算觉得自己缓了一口气过来, 大口喘气。   他接过陆玖的手帕, 擦了擦嘴唇边的水。   陆玖站在一旁,看着他鼻涕眼泪都快辣出来的样子,心中忽然有些自责。   她垂下眼睫, 淡声道:“你看,我都说了我头回帮别人煮面,不一定煮得好吃。”   江殷擦干净唇边的水渍,听见她这么说,忽然懊悔自己方才怎么没忍住。   但他生在北方长在北方,从来没吃过这样又腥又辣的口味,方才一时之间受到这样的刺激也的确很难硬生生咽下。   可相比难以咽下的面,他更加不忍看到陆玖低落。   心中算计上来,江殷一咬牙,直接又端起了陆玖放下的那碗面。   陆玖一愣,就见他端起面碗拿起筷子继续吃。   “你……”陆玖连忙伸手抓住他胳膊,“别吃了!”   江殷却没听她的劝告,自顾端着碗捏着筷子大口吃面,没一阵的功夫,一碗面见底,汤也喝了个干干净净。   江殷把空碗拍在桌上,辣的脸颊通红,却还要故作无事的对着陆玖道:“好吃!”   陆玖看着那个空碗,又抬眸看向眼前被辣红脸的江殷,摇头叹声道:“你……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不苦啊!”江殷笑着道,“我甜。”   “你……”陆玖抬眸怔怔看向江殷,只见他因为吃得太匆忙,左右脸颊上都黏着面条,恰似花猫脸上长胡子。   她又是无奈却又好笑:“你脸上沾着面条。”   “啊?”江殷连忙摸脸,一时没留意用了自己缠着纱布的手。   “别动!”陆玖见他动用受伤的手,急忙叫停。   江殷不敢动了,受伤的那只手悬在半空,紧张兮兮地看向陆玖。   陆玖接过他手里的帕子,扶着他的肩膀轻轻踮脚,抬手细细地将他脸颊两边沾着的面条和汤汁都擦干净。   江殷瞥见陆玖扶着自己的肩膀替自己擦脸,心里其实高兴得恨不得立马来两个后空翻表达喜悦,可实际却是浑身僵硬,像一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任由她擦干净自己的花猫脸。   陆玖擦干净他的脸,松开了他的肩膀,往后退一步。   肩头上的手一瞬松开,江殷意犹未尽,愣道:“就擦完了?”   陆玖将弄脏的手帕丢在一旁,也愣道:“不然你想擦多久?”   江殷当即想回答,擦一辈子,但他知道这样说话她又要生气,是以忍住了。   “没……”他红着脸,转过头。   陆玖看着身侧那个已经空了的碗,叹气道:“江殷,若是面不好吃,你大可告诉我,不必强行吃完,你就算不吃完,我也不会生你的气。”   “不,面好吃。”江殷连忙笑道,“……就是。”   “就是什么?”陆玖有些挫败。   虽然是头一次煮面下厨,但陆玖对自己的动手能力还是抱有一定的信心,江殷虽然捧场地把她煮的面全吃了个光,但她心里清楚,这碗面不好吃。   “就是……”江殷嘿声一笑,试探地说道,“太辣了。”   “太辣了?”陆玖疑虑。   江殷有些难为情点了点头,笑道:“是啊……我在凤鸣还从没吃过这样辣的东西。”   陆玖不觉蹙起了眉头:“应当不辣啊,方才我才放了三勺辣椒,应该只是稍微有点辣味,微辣而已。”   “三……三勺辣椒!?”江殷震惊地看向陆玖,长大的嘴能放下一个鸡蛋,“三勺辣椒也叫微辣!?”   他侧眸看向灶台上放置的辣椒瓶,又看了看方才陆玖用来舀辣椒的汤勺。   “在我看来……”江殷汗颜道,“半勺就狠辣了。”   陆玖还是不信江殷的话,她不信邪地伸手舀了一点辣椒在手里,用指头沾了一点放进嘴里尝了尝。   “不辣啊,这辣椒一点辣味都没有,不可能把你辣成这样。”陆玖皱眉得出结论。   于是江殷伸手,重新沾了一点辣椒末放在嘴里一含……   他彻底明白了。   “玖玖……你的微辣与我认为的辣,并不是一种辣。”   “不吃辣,这菜这面还有什么可吃的?”陆玖疑虑看向江殷。   益州地处盆地,气候潮湿,吃辣能够祛湿暖身,辣味也是陆玖最喜欢的口味。   而凤鸣人不喜食辣,因此自从上京之后,陆玖很难吃到自己喜欢的菜肴,也在动手煮面的时候,下意识按照自己认为最好吃的口味去调面的汤汁。   江殷不能吃辣,陆玖算是知道了。   “你既然不能吃辣,就应该早点和我说。”陆玖也觉得有些抱歉,本是好心为他煮面,自己却没顾及到他的口味清淡许多,“你若是一早告诉我,我也不会放这么多辣椒进去……”   “其实辣椒倒是其次。”江殷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玖玖,那个鱼腥草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你真的能把那东西吃下口吗?”   他品不出来那鱼腥草所谓的美味,但是他大为震撼。   那鱼腥草是年前从巴蜀一带进贡上京的,齐王府当时也分得了一些,但王府中人从未见过这鱼腥草,也不知如何食用,煮汤的味道更是一言难尽,因此便被搁置在厨房当中。   江殷从未吃过这鱼腥草,只觉得真真草如其名,一股子腥味伴着死鱼的味道,吞入口中后,只觉得自己的味觉、嗅觉都受到了严重打击,差点儿叫他当即吐出来。   陆玖把那一罐子鱼腥草找出来,揭开盖子放在江殷的跟前,疑惑道:“你说这个?”   江殷闻到那一股味道,直接遭不住了,赶紧屏息疯狂点头。   陆玖从罐子里抽出一根洗净的鱼腥草,当着江殷的面放在嘴边咬了一口,不解道:“很好吃啊,你不喜欢?”   江殷:“大为震撼……”   陆玖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你笑什么?”江殷不明她笑什么。   陆玖收敛了笑容,将手里的一罐鱼腥草放回去:“没什么,我就是想不到,你江殷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   江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陆玖的嘴角衔着笑意,乌沉的眼底闪过一丝打趣,轻声接着说道:“其实怕辣,还怕吃鱼腥草。”   江殷的脸陡然一红,着急给自己辩解:“我……我不是怕,我这是头一回吃,还不大能习惯,你若是喜欢吃,以后我就陪着你吃这些,我习惯习惯就好了,真不是怕!”   “眼泪都要辣出来了,还说不怕。”陆玖抬眸扫了他一眼。   “哪、哪有!”江殷抹了抹眼睛反驳道,“我这是头回吃不习惯,下次!下次再吃肯定没事人一样!”   他拍着胸脯向她保证。   陆玖看着他那副坚定的神情,忍不住也笑了笑。   “玖玖,今日除夕,又是我的生辰,你偷偷跑出来陪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你今日又是给我送荷包,又是给我煮面,我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江殷看着陆玖,琥珀色的瞳仁清澈透亮,他笑着道,“我也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送给我?”陆玖倒是愣住,没想到江殷还有回礼。   “当然了!”江殷仰起头,眼底闪着骄傲,“南池老头时常在学里说什么来着?叫来而,来而……”   “来而不往非礼也。”陆玖叹声,帮他补全了剩下的话。   “对!就是这句,来而不往非礼也!”江殷笑起来,“你跟我来。”   陆玖一愣:“你要给我送什么东西?”   江殷自顾牵着她的手往厨房外离开,回头笑道:“这个礼物我很早前就准备好了,今日正巧给你带回去,你跟着我来,看过就知道,你一定喜欢!”   听他这么说,陆玖不觉也有些期待。   她轻轻微笑,跟在他背后:“好,那我就看看你到底给我准备了什么。”   江殷带着陆玖从厨房出来,仍旧让她在温暖的正厅当中等候,自己则转身跑了出去,还不肯告诉陆玖自己究竟为她准备了什么,神神秘秘笑着。   陆玖也由着他,并不追问,只在正厅等着他取了礼物回来。   陆玖坐在火盆前烤火暖手,等了不到半刻钟,正厅的门复又被推开。   一抬头,就将江殷胸前揣着什么,满脸欣喜地从外走了进来,顺手带上了屋门。   他捧着怀里的东西,兴冲冲地走上来:“玖玖,你看!”   陆玖未看清他怀里的东西,蹙眉站起身:“你怀里是什么东西?”   “嘘。”江殷却抬眸,神秘地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屋内安静,只能听见炭火星子爆裂的声响,陆玖好奇地朝江殷怀里望去,忽然听见幼犬奶声奶气的叫唤声。   忽然间,一黑一白两只小狗的头就从江殷的臂弯里探了出来,脸形容长似马,宽大的双耳,尾巴细长,脖颈比旁的犬类纤长些许,看起来瘦瘦弱弱的两小只。   两双玉石眼睛好奇地盯着陆玖的方向,汪汪叫唤了几声。   这两只小家伙忽然从江殷的臂弯里探出头来,像两只小精灵,陆玖一时不妨,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开一步:“……这是?”   “我送你的回礼!”江殷笑眯眯地抱着两只幼犬,“这是山东的细犬,前些时候我回京时,军营里带了一批猎犬回来,我就挑了这两只最好看的留下,打算送给你。你养在身边,将来谁敢欺负你,它帮你咬回去!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护着你,它就代替我护着你。”   “你别看它现在又瘦又小,过几个月长大就变成细腰美人了。”江殷见她不为所动,于是十分热情地又将那两只细犬往她的面前凑了凑,“你喜欢吗?”   陆玖实则是有些怕狗的,但抬眸看向江殷期盼的眼神,那句回绝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面前的两只细犬幼崽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陆玖的方向,白色的那一只还大着胆子伸出前爪去抓陆玖的手臂。   江殷看那只白色小细犬主动亲近陆玖,很是高兴,直接抓着它的后脖颈,将它放在陆玖的面前:“你抱抱它,它喜欢你。”   陆玖并不想回绝江殷的心意。   她心里虽然有些害怕,但好在这两只细犬幼崽看起来都十分温顺,遂还是大着胆子伸手过去,将那只白色的幼犬抱进手中。   小细犬一落到陆玖的怀里,顿时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陆玖以为它要张口咬她,心中顿时一慌,差点儿松手让它掉了下去,但又怕它伤着,赶紧又抱紧了它。   江殷看着她紧张的模样,搂着怀里另一只小黑犬笑出声:“你别怕,它不咬人,它是在亲近你!”   听见江殷含笑安慰,陆玖冷静了许多,发现那只小细犬静静地窝在她的怀里,伸出小舌头温柔地舔舐她的手臂。   “真的不咬人?”她小心翼翼地又问。   江殷抱着小黑,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两只是我亲手挑的,又养了一阵,最是温顺听话,它只会对你好,绝不会伤你。”   陆玖垂眸,看着怀里安安静静的小奶狗,一颗心也渐渐柔软下来。   她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小细犬微眯着眼睛,满脸的享受。   陆玖垂眸,望着怀里的小细犬笑道:“好像还挺听话。”   “不听话我也不会送给你。”听见陆玖的赞赏,江殷的脸上浮现开颜笑容,“两只都是送给你的。”   “两只?”陆玖迟疑,“只怕我养不了两只。”   “那这样。”江殷笑起来,“白馒头亲近你,就由你养着。”他指了指怀里的小黑,继续道,“黑煤球呢,就归我养。”   “白馒头?黑煤球?”陆玖听见江殷给两只小狗取的名字,失笑道,“你这名字也取得太随意了些。”   “多贴切啊,一个白一个黑,可不就是白馒头跟黑煤球么?”江殷爽朗笑道。   他揉了揉怀里的黑煤球,笑道:“给你取的名字喜欢不?”   “汪!”黑煤球仰天长啸一声。   陆玖侧眸瞥一眼江殷:“听见没?它说你取的名字太土。”   “汪!”白馒头也跟随黑煤球叫了一声。   陆玖抱着白馒头笑眼弯弯:“它说,它也同意我说的话。”   江殷汗颜,放下手里的煤球,挠头笑了笑:“我取的名字,挺好听的啊……”   陆玖垂眸笑着,温柔抚摸着小馒头。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问头,小馒头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玉石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小尾巴兴奋地左右摇摆。   陆玖摸了摸小馒头,抬起头来又看向身侧的江殷。   见她眼神飘过来,他立即翘起了嘴角,笑容明朗地看着她。   “真像。”她轻声道。   江殷一怔:“什么真像?”   “汪!”听见江殷的声音,陆玖怀中的小馒头也兴奋地叫出声。   “乖。”陆玖和颜悦色,伸手摸了摸小馒头的脑袋,“听话。”   江殷也探手揉了揉馒头。   在这个情景下,不知为何,江殷的脑海里忽然涌现出一个画面。   眼前的陆玖不只是陆玖,而是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而他们怀里的馒头也不是馒头,而是属于他与陆玖二人的孩子。   江殷也探手揉了揉馒头。   在这个情景下,不知为何,江殷的脑海里忽然涌现出一个画面。   眼前的陆玖不只是陆玖,而是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他们怀里的馒头也不是馒头,是属于他与陆玖二人的孩子。   她做他的妻,组成他们自己的小家,未来再有他们的孩子。   江殷的眼底泛起温柔,心道,若是真有这一天,他宁愿用自己的一切去换。 第50章 江殷对江烨的敌意   江殷将小细犬送给陆玖后, 东阁当中便热闹了起来。   江殷起名起得随意,白的叫馒头,黑的叫煤球, 对这两个字名字, 陆玖原本并不满意,总想给馒头起个高雅些的称呼,可思来想去,选来选去总是不满意, 觉得自己起的那些名字,其实不如馒头贴切。   加之这名字朗朗上口,喊起来又亲昵可爱, 久而久之,陆玖便打消了给馒头取新名的念头。   她从没养过狗,初次养育馒头很是费心力。   幼犬的肠胃不好, 到新的住处又认生, 陆玖害怕它生病, 事事亲力亲为,还专门请教了一些驯养过细犬的人至家中请教询问。   万物生灵皆有灵性有感情,陆玖对馒头好, 馒头也只同陆玖亲,只听陆玖的一个人的话,只吃陆玖给的东西。   功夫不负有心人,日复一日, 眼见着馒头一圈圈地长大, 有了成年细犬的雏形,腿长腰细,毛色雪白油亮, 尖尖的美人面,腾跳奔跑起来的时候速度极快,像是一道弧线优美的白色闪电。   陆玖时常去荣景院向华阳公主请安,馒头就跟在她身后,形影不离,谁若是对陆玖说了一句重话,它便觉得她受到了欺负,立即跳出来守在她身前,寸步不离地护着她。   而且小馒头很有灵性,陆玖只简单训练了它一阵,它便明白侯府里哪里是它能去的地方,哪里不能去,知道陆玖的床还有地龙不能随便跳上去,也知道对着陆玖欢迎的来客不能吠叫。   陆玖养着它,只觉得身边好像多了一个呵护自己的亲人。   读完书的时候,陆玖总会叫一声馒头,听见她的呼唤,馒头便会兴冲冲地跑来,跳到她的脚边,低下头等着她摸一摸自己。   出了正月,度过最冷的一段时间,等到天气渐渐开始有回暖的迹象,广贤书院便开始重新讲课。   陆玖在侯府里早已经待得厌烦,听见复课的消息便立即收拾了一应的书本,重回书院听讲,而江殷照旧每日在侯府门前等候,同着她一起上学放学。   新年伊始,兰室当中走了一大半的学生,书斋之内空了不少的位置出来。   陆玖抱着书匣走进书斋的时候,徐月知等人早已经到了,见她走近便向她招手。   陆玖微笑着同大家一一打过招呼道过新年好,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一坐下来,前桌的徐月知便转过身来,笑道:“玖玖,听江殷说他送了你一只细犬,我也养了一只獒犬,等正式开春之后天气暖和了,咱们把各自的狗牵出来一起玩啊。”   江殷坐在陆玖伸手,半撑着腮帮子嗤声说:“徐月知,你养的那只獒犬凶悍得不行,回头别把馒头跟煤球伤着。”   徐月知当即便不乐意:“江殷,你说什么呢!?我家狗可温顺了,不准你诽谤它!”   “好了好了。”陆玖听着他二人叽叽喳喳拌嘴,忍不住微笑,赶紧拉了拉徐月知的衣袖,小声道,“别和他一般见识。”   “就是!听见没,江殷,姑奶奶不和你一般见识。”徐月知得了陆玖的撑腰,回头冲着江殷扒眼皮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江殷原本还欲与徐月知争个高下,但收到陆玖一记眼神,便赶紧换了一张笑脸,不敢再说话。   徐月知有了陆玖做靠山,得意洋洋回头瞥一眼江殷。   “玖玖,我听说今年开春,公主也要来同我们一道上学,是不是真的?”徐月知侧眸小声问陆玖。   陆玖想了想,回道:“过年前公主跟我提起过这件事,应当不是传闻。”   “既然来了书斋内,就安心读书写字!”门口忽然传来南池先生严厉的训斥声,叫原本在私语的陆玖与徐月知顿时收敛,赶紧各自恢复成认真念书的模样。   南池先生站在门口,目光扫视了一眼书斋当中的各人,而后方才将目光看向了站在书斋门外的二人。   他退出门,朝着门外的人垂首道:“二位请进吧。”   徐月知一向没读书的心思,听见书斋外的动静顿时放下了手中的课本,抬眸朝南池的方向偷偷望去。   待她看清门口站着的二人,目光顿时凝滞了。   “玖玖!你快看门外!”徐月知放下手中的书,连忙回头拍了拍陆玖的手。   她的举动同时惊动了坐在陆玖背后的江殷。   江殷放下书本,抬眸朝着门外看过去,顿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神冰冷。   陆玖顺着徐月知的话,举目望向兰室大门的方向,顿时也愣住。   门外两个身影走进门中,前面一道湖蓝色的身影陆玖再熟悉不过,是灵川公主江圆珠。   而江圆珠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谁也未曾料到的身影,来人穿一身鹤氅,头束玉冠,面容谦雅温和,正是皇太孙江烨。   广贤书院乃大周第一学府,达官贵族的子弟多会在此研习,皇室宗族来这儿也并不奇怪,就如江殷江炜在此上学。   江圆珠欲来广贤书院的事情,陆玖早先便已经预料到了,只是没想到这次除了江圆珠,身为皇太孙的江烨也会来此。   陆玖曾听华阳公主提起,太子妃对皇太子的学业甚是看重,特地请了朝中最负盛名的学士指点他的课业,但没想到今次竟然会同意太孙来广贤书院。   广贤书院比起专门教授太子太孙的师傅来,到底差了几个档次。   书斋中的学生大抵不识灵川公主,可许多是还是认出了皇太孙的这张脸,立即惶恐站起身,其他的学生见到这些站起身来的人,不知来的是何贵客,也盲从站起身。   陆玖与徐月知也站起身来,身后的江殷虎视眈眈看着江烨,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待江圆珠与江烨走到了众人面前,南池便停到了他们二人身侧,先对着姑侄二人拱手行一臣礼。   江圆珠微笑点头,江烨则温和道:“南先生请不用客气,我虽是皇太孙,但更是您的学生,今后在书斋之中与诸位同窗们一道听讲学习,先生如何待旁的同窗,便如何待我,切勿特别对待,更不要将我视为太孙,倒伤了师生的尊卑。”   南池听完江烨的话,脸上又是惶恐又是欣喜,连忙道:“太孙殿下为人宽和,老夫感慨!”   江烨对着南池莞尔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南池先说话。   南池感激,惶恐地冲着江烨一拱手,而后走到了姑侄二人的身前。   南池看着座下的学子们,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他肃穆道:“这二位,乃是灵川公主与皇太孙殿下,两位千岁今后于兰室当中同各位一道修习课业,为师望大家能够与两位千岁共同进益,在学业上有所建树,好好读这圣贤书。”   “弟子等谨遵师命!”陆玖同着身旁的学子们朗声回话。   “切!”陆玖背后,江殷仍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单手撑着一边头,侧眸不屑地看向窗外,冷嗤了一声,丝毫没有要起身行礼的念头。   江圆珠站在江烨身旁,目光在台下众人的脸庞之间搜寻,见到徐月知与陆玖二人之后,她对着她们俩弯起眼睛甜甜地一笑。   陆玖徐月知二人也回之一个真挚的笑容。   随后,江圆珠的目光往后飘远,落在后排的一身玄衣的容冽身上。   容冽沉默地站在人群之中,触及江圆珠的笑容,他那张一贯的冰山面孔也微微融化了些许,看着她的目光温柔似水。   错开江圆珠的目光,陆玖却感受到另一束视线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她眸子一抬,循着那束目光看过去,就望见江圆珠身侧,江烨那双乌沉沉的瞳仁正静静衔笑盯着她,视线柔和。   陆玖与江烨对视一刹便又故意迅速地挪开了自己的眼睛。   不知为何,每当看向江烨那双沉静的眼睛,她心里总会觉得很不适。   她不喜欢江烨,初次在集英殿前相见的时候,潜意识便觉得这个人很危险。   纵然他的言行举止处处温和。   自从江烨踏进兰室的那一瞬间,江殷浑身上下每一个汗毛都警觉起来。   陆玖躲开江烨的视线,江殷阴沉不善的目光便对上了他。   江烨触及江殷视线,不躲不避,反而不疾不徐地加深了笑意。   而江殷虎视眈眈盯着江烨的一举一动,像是一只龇牙的烈犬,下一刻便要飞身扑上去撕咬。   简单介绍之后,南池便要开始讲授今日的课本,请江烨与江圆珠随意选一个座位坐下。   坐在前排的学子们岂敢让公主与太孙坐在自己身后,遂立即乖觉地收拾出座位,想要让江烨江圆珠落座。   江烨见到此情形连忙伸手阻拦,微笑道:“我已经同先生说过,既然来书院里读书,我便不是皇太孙,而是与诸位相同身份的学子,若是要你们让出座位来,我岂不是说了空话?请诸位坐下吧。”   几个出身寒微的学子听见江烨温和的言语,心中顿时好感大增,连忙拱手道:“太孙仁厚!”   江圆珠也随着江烨微笑道:“书斋当中空位许多,我们随便寻一个位置坐下便是,诸位不必让座。”   “皇太孙当真平易近人,不亏世传他有太子殿下贤德之风啊。”江殷身侧几个学生见到江烨宽和谦让,心中顿生好感。   “是啊,皇太孙虽然身份贵重,可是一点儿皇族的架子都没有。”身旁的学子也附和道。   江殷听见周身的人称赞江烨,紧紧皱了眉头,狠狠瞪了两眼那几名学生:“不就是让个座吗?有什么好赞美的,这是什么功德无量的事情?切!”   身侧的几名学生听见江殷这句话,顿时一个个赶紧闭上了嘴巴,恨不得把头塞到书案底下。   徐家兄妹二人对江烨的到来亦不欢迎,面容顿时冷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迎面走来的江烨。   江圆珠先一步路过陆玖的身侧,她早已经看中了容冽身侧空着的那张座位,对陆玖徐月知点头一笑,便继续朝后走去,坐在了容冽的身边。   江烨跟在江圆珠的背后,并没有跟随她继续往后走,而是停在了陆玖的身侧。   江烨停落在陆玖身侧的一瞬,江殷浑身上下警铃作响,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地盯着江烨的动作。   但江殷偏生不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他停在陆玖桌案边,而后温和地对着陆玖微笑道:“陆小姐身旁这张桌案可有人?若是无人的话,我想坐在这里。”   陆玖一愣,抬眸看向江烨。   她正要开口说话,身后的江殷双手猛地一拍桌案,打断了她的话。   他整个人忽然站起身来,眼帘凌厉一掀,目光不善地盯着江烨道:“你不可以坐在这。”   江殷这一巴掌拍下去,整个兰室顿时寂静。   众人的目光或是惊诧不解,或是等着看热闹,纷纷盯向江殷,想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江殷是疯了吗?他竟然敢对太孙殿下不敬!?”一旁的学生们小声议论,等着看江殷的笑话。   “江殷。”陆玖知道江殷的倔脾气,拧眉回头小声地提醒了他一句,要他别胡来。   “江殷,你怎可对太孙如此无礼?”南池站在书斋前端呵斥江殷。   江烨微笑着缓缓抬手,示意南池不要管这件事。   他侧过身来,含笑温和看着江殷,似乎根本没在意对方的不善目光。   “为何不能坐这儿?我看此处座位空闲,难道这里已经有人了?”江烨问话的口气十分谦和有礼。   身旁有不满江殷的学生连忙回复江烨:“太孙殿下,您选的座位并无人使用。”   江烨微微一笑转过身来,从容看向江殷:“既然此处无人,我落座于此,应当不会给谁造成麻烦。”   江殷冷眼盯着江烨:“你太高了,坐在这儿会挡住后面的人,所以,你坐后边。”   话语之中,警告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第51章 吃醋,内心戏还多   江殷不明白陆玖为何要请江烨坐下来, 对他说话的语气还如此客气温柔,顿时心中隐隐有些不开心。   而江烨回应了陆玖的话之后,还示威似的看了自己一眼, 好像在耀武扬威地宣示什么, 江殷于是更气。   江烨落座在陆玖左手的座位上,侧首朝身旁的陆玖点头示意。   陆玖也礼节性地回应了一下江烨。   但这简单的一个点头落在江殷的眼中顿时就变了味道,由简单的相互点头示意变成——   江烨垂眸,一双含情眼冲着陆玖微微一笑, 墨玉般的眸子里浸着柔情,眼神里不经意流露出三分痴情,三分着迷, 四分心动诱|惑!   而触及到江烨目光的陆玖,眉眼里带着微微的羞怯,睫羽轻抬, 恋恋不舍地看向江烨, 眼底闪着莹莹光亮!   他有情, 她有意,他们从此甜蜜蜜!   而他呢?从此只能远远地站在角落,躲在车底, 看着他与她携手共度余生,看着他与她步入喧闹的喜堂,看着他与她生儿育女,幸福一辈子, 而他, 则永远地失去了她,只能做一个黯然神伤的伤情人!   江殷越想越绝望,越想越生气, 脑海里已经排好了他与陆玖江烨三个人的揪扯苦情大戏。   手里握着的笔杆子被他越捏越紧,骤然咔吧一声断成了两截。   南池先生已经开始讲学,江殷气呼呼地将那两截断了的毛笔扔在桌上,双手撑着腮帮子,坐在背后警惕地盯一阵江烨,又看一阵陆玖。   看向陆玖的眼神委屈又不甘,转头看向江烨的眼神却是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   半天的课上,陆玖一边听讲,一边总觉得自己背后有一道阴恻恻的目光。   一回过头去,就见到江殷或是满脸焦虑地看着她,或是目光阴狠咬牙切齿地盯着江烨。   她摇了摇头,叹气继续听讲。   这个家伙,莫不是今天吃错药了?   *   一上午的课业讲完,南池布置了归家后需要温习的课业,便放大家各自回家。   徐月知与江烨素来有仇,见她坐在自己附近,心里早已经十分不痛快,一放学便迅速收拾了课本朝何羡愚徐云知的方向过去。   陆玖则不急不慢,将自己桌面上的书本纸张笔墨收拾进书匣,准备回家继续温习功课。   她桌上的东西方才收拾到一半,身旁忽然靠近一个人的身影,顿时挡住了她大半的光。   她手上动作一顿,疑虑抬眸,便将江烨站在了她面前。   身后虎视眈眈的江殷见江烨上前,顿时机警地站起身,一个箭步上前,径直横在中间,挡住了江烨的去路。   他眉眼压低,冷冰冰地盯着江烨:“有事?”   江殷应激的反应顿时吸引了周遭同窗们的目光,原本已经打算走出书斋的人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发生了什么事。   场面上又充斥了些火|药味,陆玖见状连忙放下书匣起身,皱眉拽了下江殷的衣袖:“江殷,你做什么?”   “元朗,你这是做什么?”江烨微笑看向江殷。   江殷硬声顶撞回去:“你又要做什么?”   江烨面对面看着江殷,脸上笑容妥帖,他轻轻咳嗽了几声,而后方才温雅道:“我只是想同陆三小姐打个招呼。”   “打招呼?”江殷轻轻冷嗤一声,并不打算让江烨打这个招呼。   “江殷!”陆玖见一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担心江殷与江烨起冲突吃亏,径直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别闹!”   “我……我怎么就闹了?”江殷被陆玖拽开,脸上的神情一时低落下来,不解委屈地看向陆玖。   陆玖不想江殷再生事。   从前江殷与江炜闹事倒也罢了,江烨毕竟是皇太孙,何况身子还不好,万一江殷与江烨起了冲突,江烨受点伤,传出去就是江殷欺侮嫡孙,何等轻狂?   与江烨起冲突,不论输赢,江殷都是吃亏的那一个。   从前没人在他身边提醒他便罢,如今她在他身边,她必是要警醒他的。   “皇太孙。”陆玖将江殷挡在自己身后,冲着江烨的方向行一礼,礼貌道,“上次集英殿前匆忙相见,不曾好好向太孙请安,真是失礼。”   陆玖答话时,江烨淡淡瞥了一眼江殷,眼底涌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而后他方才转头,向着陆玖微微一笑:“陆小姐客气,中秋宴后,我听皇祖父谈起小姐是以优进入的书院,以后同在南池先生的书斋当中听课,都是同窗,可以相互探讨着进益。”   “她不会跟你探讨的!”江烨的话刚说完,站在陆玖背后的江殷便没好气地将话堵了回去。   陆玖无奈地侧眸看了一眼江殷,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胡乱替她说话,给他自己添麻烦。   “太孙之言,令我惶恐。”陆玖礼貌淡漠地回复江烨,“兰室之中所有学子皆是同窗,大家同在一个书斋之内,相互探讨进益是应当的。”   江烨莞尔,一派清风霁月的温文,垂头和气轻笑:“陆小姐说得很是。”顿了顿,他眉睫倏然一抬,笑意盈盈地问道,“小姐酷爱诗书,我亦是如此,过几日有一位从岳麓书院调任上京的梅先生,世传他一套六朝史书讲得极其透彻,不知可有幸与陆小姐一同前往这位先生府上听讲?”   六朝史书写得乃是大周建邦前数代王朝的兴亡,若是没有老师指点,自己钻研,实在很难读通。   陆玖对六朝史书素来很感兴趣,且江烨话中提及的这位梅先生一生钻研于此,对于这套书很有自己的见地,若是能听他讲一堂课,自然是受益匪浅。   陆玖想去。   可是,她不想同江烨一起去。   江殷站在陆玖背后,听到江烨要邀请她去听梅先生所讲的六朝史,心里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玖玖……”   “太孙抬爱,我不敢承受。”   江殷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耳边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响起。   “玖玖……”江殷原本黯淡的眸光一点点亮起,欣喜地看向站在身前的陆玖。   听到拒绝,江烨脸上完美的微笑有了一点裂痕。   但他自恃礼教,还是维持着优雅的姿态,莞尔询问道:“敢问为何?可是我唐突了小姐?”   陆玖看了一眼背后的江殷,只见他看着自己同江烨说话,急得一张脸都红了。   她忍不住笑了笑,趁着转头的时候对着江殷偷偷比了个口型:“呆子。”   江殷读懂了她的话,也忍不住一笑。   他心里总算得到了一些平衡,果然,玖玖还是向着自己的。   这些,他的底气足了,便仰起头得意看向站在对面的江烨,眼神里写着:小样儿,看你还嘚瑟。   “太孙一番好意,本不该婉拒,只是臣女有自己的安排,怕是无法与太孙同行听讲,辜负了太孙的美意。”陆玖不卑不亢地回答了江烨的话,而后对着他再一福身,道,“太孙还有别的事么?若是没有,臣女就要走了。”   陆玖已经准备要走,江烨自然不好再留,他退开一步,垂首朝陆玖微微笑道:“陆小姐既然已经有安排,我自然不好再留。”   “告辞。”陆玖对江烨一点头,侧眸给了江殷一个眼神,抱上书匣往书斋背后江圆珠等人的方向过去。   江殷见机连忙伸手接过陆玖手中的书匣,走到她的身边。   陆玖江殷甫一离开,站在廊庑外的内侍们便急忙涌进了书斋当中,收拾起江烨桌面上的文具与书本。   江烨则站在原地,静静看着陆玖同江殷江圆珠一大帮人笑语欢声地走出了兰室的大门。   他原本温和谦雅的面容一时变得十分阴沉,眼底的随和荡然无存。   小内侍一面收拾着书本,一面怯怯问江烨道:“太孙殿下,咱们可是要立即回东宫?出宫时太子妃娘娘交代了奴才们,要奴才们周全护着您早日回去,下午教授您骑射课的老师已经入宫了,您还得早点预备着。”   听见内侍的话,江烨轻轻侧过头,一双雾沉沉的眼睛盯着说话的那人,淡声道:“我清楚,你不必时时提醒。”   触及江烨的目光,说话提醒的内侍陡然浑身一激灵,赔笑道:“是,是……”   见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江烨便转身往兰室外迈步。   身后的小内侍们见状,连忙抱起东西跟上他的脚步。   出了兰室的大门,一行东宫的仆从追随着江烨往广贤书院的正门而去。   江烨站在廊庑上,正好看见陆玖江殷一行人走出正门。   江烨的目光锁定在陆玖的身上,她回头正淡淡同身侧的江殷说着什么,隔得远,江烨听不清,但能看见江殷听完她说的话以后便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他眼底清冷,看着江殷耿直的笑脸,面容上划过一丝嗤笑,觉得那张笑脸格外扎眼烦人。   他步子骤然停下,身后抱着文具物件的内侍们也连忙止住步伐。   “殿下可有吩咐?”跟在身侧的内侍小心翼翼问道。   江烨静静望着门,看着陆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当中,轻声慢念:“你们几个是太子妃专门派来伺候我的。”   几个内侍不明他话中的深意,纷纷惶恐低头称一声是。   “既然是伺候我,那便算是跟着我的人,所以有些话,我就挑明了讲。”江烨微微挑了一下眉梢,“我平生最讨厌不明主次,不知轻重的人,纵然你们是太子妃派过来的人,可更多的时候,到底是听从我的差遣。听太子妃的固然没错,可若是只听太子妃的,便是没将我放在眼里,不把正经主子放在眼里的奴才,你们觉得,能有好下场么?”   江烨说话的声音仍然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丝如沐春风的笑意,可是这一些话说出去,底下的一众人谁也笑不出来,个个背脊上浸出一层冷汗:“殿下……”   “所以,在我身边当差就要机灵些,太子妃问起来,有些能说的,说出去自然无妨,当时有些可能闹出太子妃误会的话,尔等便需三思而后行,可知道?”江烨微笑道,“若是有谁对着太子妃说了一些令她心忧的话,让她忧虑起来,我自然第一个不放过告知的人。”   小内侍们连忙低头:“是!殿下,奴才们自然懂规矩,来殿下身边时,从前伺候殿下的人早已经同奴才们说过这些了,殿下万万放心,不该说的事情,奴才们一个字也不会说!”   江烨淡淡挑眉:“这就对了,这才是懂事的奴才。”   一番敲打过后,内侍们心里都惶恐不安,这才知道这位皇太孙私下对人的脾性模样,个个汗流浃背不敢多言,只小心跟着主子的步伐前进。   江烨往前继续前行,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呼唤:“大哥!”   江烨步子一顿,面容平静,根本没有要回头看的意思。   背后的人也很识趣,直接从后绕到了跟前,来人正是江炜。   江炜并不是只身前来,身后还带着一个跑得气喘吁吁地陆瑜。   这一对未婚的夫妇立定在江烨跟前,惶急冲他行了一个礼。   “大哥!”江炜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   “见过皇太孙。”陆瑜目光躲闪地福了福身。   江烨先是轻蔑地扫了一眼江炜,而后目光冷淡地瞥了一眼陆瑜。   “有事?”他声音淡漠,隐隐带着些不耐烦,似乎懒得搭理自己这个庶弟。   “大哥今日初来学堂,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要与大哥同行。”纵然知道江烨不想看见他,江炜还是巴巴地贴了上去,腆着脸赔笑道,“大哥这会儿可是要回东宫?我们一起吧。”   江烨眸底掠过一层揶揄的笑意,眼神轻轻一点江炜身侧的陆瑜,反问:“你要带着她回东宫?”   江炜这才尴尬地看一眼身旁跟着的陆瑜,颇有些不耐烦地道:“我不是说了我今天要跟着大哥直接回东宫么?你怎么还跟着?不是让你自己先回去么?”   陆瑜很有些委屈,目光当中不觉隐隐有了点泪光:“炜哥哥要回东宫,我正好也同行去看看姑母啊……”   江炜厌烦地啧声,侧过头去不想看她那张泫然欲泣的脸。   江烨站在二人跟前,不动声色地将这场景收入眼底,嘴角不觉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但是他将这嘲讽隐藏得很好,只眉梢微微一扬,脸上的神色又变成了柔和的笑意。   他对着陆瑜和善笑道:“陆二小姐,尔等无诏不得擅自入宫,今日实在不便,改日得空再同我们入宫也是一样,请先回吧。”   一番话说得谦和有礼,当真是谦谦君子的模样。   陆瑜抬眸,凝视着这个上辈子的丈夫,一瞬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对这仙姿玉貌的鹤衣玉冠少年郎,上一世,她心中亦是爱慕过的。   清风明月般的面容,楚楚温柔的含情眼,对人说话时总是轻言细语,从不端起皇太孙的架子,又有贤名才华,哪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不会对他产生倾慕之情?   上一世,为了折到这朵高岭之花,她陆瑜不惜放弃与自己青梅竹马长大、对自己死心塌地的江炜,为了如愿当上这太孙妃,她过了嫁龄仍旧待字闺中几年之久,忍受着别人异样的目光,熬过重重困境,终于如愿以偿。   那时候她本以为自己得到了尘世谪仙,以为自己真的成为了整个大周最让人羡慕的女子。   可除了她,谁也不知道,那个外人看来清风霁月般的江烨,隐藏着一个惊天的丑陋秘密。 第52章 江烨一直喜欢着自己亲弟……   陆瑜回想起上一世, 她抛弃了江炜,终于如愿嫁给江烨成为太孙妃。   那时她以为,成为了太孙妃, 有了尊贵的身份, 有了温柔的夫婿,将来她的人生之路会一坦荡无阻,可真正与江烨大婚之后,她才留意到浮华背后的腌臜与不对劲。   成婚之后, 她进入东宫,成为全天下第三尊贵的女人,尽享臣子与命妇们的尊敬奉承, 尽享天下各路最好的资源,吃穿住行,生活荣盛到了顶峰。   可除去这些光鲜, 东宫的儿媳并不好当。   太子妃一颗心扑在江烨的身上, 对江烨是处处管教维护, 而对她这个儿媳处处提防,防备着她是陆家人,时常在背地打压训诫, 日日的立规矩。   而江烨作为夫君,在外逢人温柔和善,对内,却从来不曾为她说过一句话。   纵然与江烨成亲, 陆瑜的确是怀了其他的心思, 并非十成十地钦慕他,但江烨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亦的确让她觉得难堪。   江烨在外, 是温柔若春风,可是当着只有他们二人在场的时刻,他就全然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冷漠至极的人。   他不仅仅是对她冷淡,而是几乎当她这个大活人妻子不存在。   上一世,自从成婚之后,江烨虽然踏足她的房间,可是从来不曾碰过她,他们根本只是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   江烨对她心狠之际,在外当着亲朋,他是她贴心的丈夫,可是当身旁无人的时候,他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放在她的身上。   他不允准她近他的身,不允准她碰他一下,不允准她向他讨欢好,更是严词警告过她不准进入他的书房。   陆瑜一开始以为,江烨只是不喜欢她而已,直到后来有一次,她偶然间踏足了他不允许她进入的书房,她这才得知真相,这才得知江烨拼命掩盖的一桩丑闻。   在江烨书房的书架之上,放摆着一卷卷丹青画像,画像全数都是美人图,上面有着江烨的私印与他亲手落笔的题字。   这些字画,显然通通都是出自江烨的手笔。   而画像上的美人,神态不一,着装各异,五官却都是出自一个人的面孔——陆玖。   江烨悄悄画的画像,全部都是陆玖,已经成为他亲弟媳的陆玖,他亲兄弟已经亡故的妻子。   陆瑜这才知道了这桩丑闻。   江烨一直喜欢着自己亲弟弟的女人,不知已喜欢了多久。   从那以后,陆瑜便逐渐回忆起从前的不对,她发现江烨将这桩事情隐藏得很好,除了意外得知的她之外,似乎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喜欢陆玖这件事情。   可任何暗地的喜欢,总还是能抓到一丝马脚。   陆瑜发现,江烨的马脚便是他的眼神。   她回想起从前,回想起江烨偷偷看向陆玖的眼神,那眼神掩盖不了他暗自的喜欢。   纵然江烨藏得很好,但从前但凡有江炜夫妇参加的皇室宴会,陆瑜总能发现,江烨的视线方向永远都朝向陆玖。   江烨,这个众人眼前朗如明月般的谪仙,背地里却偷偷做着最龌龊的事情,他竟然觊觎着自己的弟媳。   不过这件事情江烨隐藏得很好,除了他与她,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畸形的爱恋。   而自从陆瑜发现江烨的心在陆玖身后上,她便将一颗心全放在如何维护自己这太孙妃的位置之上。   其实她心中对哪个男人都无爱,她只喜欢安稳坐在权力之上的滋味。   陆玖死后的那些年,江烨一直都在怀念她。   陆玖似乎是他活着的支撑。   她死后,陆瑜便眼见着他一日日地消沉下去。   到最后,更是不顾太子妃的阻拦,执意南下治理瘟疫,结果死在了返京的路上。   陆瑜猜着,他就是奔着死去的。   他喜欢陆玖,陆玖死后,他早也不想活了。   上一世,江烨死后,太子与皇帝接连殡天,齐王早年战死,皇室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就变成了江炜。   后来的故事,就是属于她与江炜的。   江炜登基之后,她借用江炜对她的旧情进入后宫,跨越诸多非议终于成为了他的皇妃,而后更是成为大周的皇后。   可回顾两世,无论是江烨,还是江炜,陆瑜对他们心中的感情都十分淡薄,她是个很审时度势的人,她只会选最为稳妥的那条路。   至于男人,还有喜欢,这样的东西,对她陆瑜来说,太无用了。   她喜欢的,只有男人身上的权势。   陆瑜脑海当中的思绪渐渐收敛,抬眸重新看了一眼这位上辈子的夫君,心中已经逐渐平静。   她不知道,这个年华的江烨,是否已经对陆玖上心了?而陆玖恐怕还不知道他的心思吧。   陆瑜期盼地又看了一眼身侧的江炜,见他的神情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只好见好就收。   不知是否是因为去岁她被灵川公主逐出宫门的事情让他丢了面子,这一段时间以来,江炜对她的态度冷漠疏离了许多。   她今日原本抓住机会多同江炜相处一阵,好好培养培养感情的,可江炜竟忽然说要同江烨一道返回东宫,这下她也实在没辙,只能见好就收。   “既然今日不便,那我改天再拜访,我先告退了。”陆瑜对着江烨江炜一福身,临别时一双秋水目还盈盈看向江炜。   只可惜江炜把脸一别,直接躲在了江烨的背后,根本不领她的情。   陆瑜颇不甘心,行礼后边恋恋不舍地往书院外先走了。   陆瑜一走,江炜便舒了一口长长的气。   江烨侧眸,目光里含着几丝揶揄,淡淡一笑道:“平日你见为兄总是绕路走,今日怎么还特意撞上来,还要与我同行?”   江炜脸上的神情一时变得窘迫起来,赔笑道:“兄长心如明镜,我在兄长面前,真是一个谎也撒不成。”   江烨侧眸散漫一笑,对江炜这番话未予置评。   “也不知道她今日发得什么疯,非要同我一道去东宫拜访我母妃,我说了不方便,她就是铁了心要跟着我,我也是实在甩不开她。”江炜腆着脸,冲江烨讨好笑道,“这不是恰好看见大哥您在这儿么,她不肯听我的,还不肯听大哥您的,所以我就借您的光了,她在我耳朵边叽叽喳喳的,实在吵得我心烦!”   江烨静静听着江炜抱怨陆瑜的不是,视线似笑非笑:“你从前对陆家二小姐不是十分喜欢么?为兄记得那时你与陆家三小姐的婚事方才传出来不久,你就跑来求着我想办法送你出东宫,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推了与他们家三小姐的婚事,现在你倒是觉得那位你费尽心力争取来的二小姐吵闹,怎么?你现在变心了?”   江炜脸上的神情越发窘迫,不由得低下头,尴尬地笑了两声:“倒也不是兄长说的这样,瑜妹妹……我还是喜欢她的。”   江烨眉梢微动,不留情面地帮他补全了后来的话:“但更喜欢后来出现的陆三小姐。”   江炜的心思被江烨一语道破,难为情地笑了笑:“倒也不是这样……”   江烨深知他心里所想,垂眸冷淡笑了一声,语气里颇有讥讽的意味。   “对你来说,还真是得不到的东西更好。”江烨笑了一声,转身朝着广贤书院的门走去。   江炜见江烨往前,也急忙跟随。   “江炜,你要清楚,你与陆三小姐的婚事已经作罢,皇祖父的圣旨已经下达,陆二已经是你未来的妻子,你胡闹的机会已经用完,名声也受损,你现在若是再要反悔,可没人会替你买账。”江烨回头,莞尔瞥了一眼江炜。   江炜一愣,随即低下头,讪笑道:“是,大哥说的是,我选的人,自然不会反悔……”   江烨眉梢一动:“这就是了,自己选的路,就要好好走下去。”   “大哥说得是……”当着江烨的面,江炜甚至不敢说一句重话,“至于在父君和太子妃的面前,还望兄长帮我兜着些,还有去勾栏的事情,兄长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江烨微笑道:“你我是兄弟,只要安分,你的那些事情,为兄自然守口如瓶。”   “是,弟弟我自然都挺兄长您的。”江炜连连赔笑,又想着江烨方才提起的话实在有些令他丢脸,于是赶忙转移话题,殷勤地问道,“兄长今日头回来书院上课,觉得此地的先生比之东宫的如何?”   江烨淡声道:“南池先生从前教授过叔父,倒是一位不错的老师,别的么,倒是不值一提。”   “是是是,这儿自然比不得东宫。”江炜干笑着奉承,骤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忽然皱起来,担心地开口,“兄长若是在兰室听讲的话,岂非同江殷那几个人在一处?兄长,江殷与您素来不和,您要不然还是换一个书斋,与弟弟我一处读书吧,不然那江殷性格暴躁,若是他对您……”   “怕什么?你怕江殷?”江烨侧眸看着江炜,眼神一时冷下来。   “您自然是不用害怕江殷了……”江炜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打嘴改口,赔笑道,“我是个不会说话的,兄长勿怪,我的意思是怕您在兰室上学不便,若是与我同在梅室,有什么需要也好吩咐我这个做弟弟的。”   江烨垂眸无所谓笑了笑:“讨好我,大可不必。”   江炜赔笑。   江烨往前走了几步,快出书院大门之时,脚步却忽然停住。   江炜疑虑:“兄长?”   江烨侧眸看向他,淡声道:“我倒还真有件事情想吩咐你。”   江炜一愣,忙道:“您说,能办到的我必然帮您办到!”   江烨垂下眼眸,乌沉沉的瞳仁里含着一点笑意:“今日我本想邀请陆家的三小姐去梅先生的府邸听一堂六朝史,只是江殷从中阻挠,最后三小姐也拒绝了此事。”   江炜听着江烨的话,眼底渐渐浮现出一层狐疑和惊诧:“兄长……兄长是要邀请陆玖取听梅先生的课?”   江烨眉梢一动:“怎么?你有意见?”   江炜连忙道:“自然不敢!只是没想到兄长会对……会对她感兴趣。”   江烨轻笑:“怎么了?为兄不能对陆三小姐感兴趣?你与陆三的婚事已经作罢,我与她来往,有何不可?”   江炜听见江烨想要邀请陆玖同听六朝史,心里便起了一个疙瘩。   他虽然早已与陆玖退婚,可是在心中,他却总还以陆玖的前未婚夫君自居,臆想在陆玖身上盖上属于自己的烙印,而其他的男子皆不能觊觎这个与他曾经定过亲的女子。   对着旁人,他敢说这样的话,可是对着江烨,他底气就不足了。   江烨是得宠的嫡长孙,手里又握着自己许多不能为长辈知道的把柄,江炜不敢跟这个兄长叫板,只好笑着问道:“其实陆玖拒绝也没关系,兄长若真想邀请她一同去听梅先生的课,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你说。”江烨的眼底燃起几丝兴趣,看向江炜。   江炜笑道:“兄长不必直接将这个消息告诉陆玖,只消同陆玖的母亲提上一嘴便好。”   “陆三小姐的母亲?”江烨喃喃,“宣平侯的正妻魏夫人?”   “正是!”江炜点头,眼底透露出几分小聪明,“我舅父宣平侯是个不管事的,但是我这个舅母对这些事情很是上心,我听瑜儿说,她现在满心期盼陆玖退婚之后能够谋一门新的婚姻,若是兄长邀请陆玖前去听六朝史,我舅母知道必然催着她去,再没有不同意的!”   江烨听到此处,心中一动。   他嘴角勾起笑容,温和道:“是么?原来,还有魏夫人这条门路。” 第53章 你是不是觉得他比我好?……   出了广贤书院, 江圆珠便邀请众人去会仙酒楼的雅室喝茶说话。   陆玖原本想径直回家,但架不住江圆珠徐月知的盛情邀请,便还是同着他们一道去坐坐。   对于江烨的突然来到, 众人心中满腹疑云, 这一顿茶水喝得并不如往日开心。   徐月知目光疑虑看向坐在江殷身侧的陆玖,问道:“玖玖,今日江烨同你说什么了?”   陆玖一顿,方才回过神来。   她放下手中握着的茶盏, 淡淡笑了一声:“也没什么,他想请我同去听梅先生的六朝史。”   徐月知拧眉:“江烨请你去听六朝史?”   “嗯。”陆玖点头,眉梢一动, “只不过,我没答应。”   “原来是这样……”徐月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大家的兴致都不高,喝茶时半天也没人说一句烘托气氛的话, 就连素来暖场圆场的何羡愚也只低着头嗑瓜子。   江圆珠见气氛不好, 便只略坐了坐, 就让大家各自回去。   何羡愚同徐月知容冽二人返回,陆镇需要上街买些东西,自己带着小厮先行离开, 江殷送陆玖归家,两个人同江圆珠一道走出酒楼。   自从今日见到江烨,江殷脸上的神情一时都十分沉默肃穆,三人带着随从下楼梯, 江殷先行一步去后院领回风驰。   趁着江殷不在, 陆玖方才看向身侧的江圆珠,淡声疑虑问道:“公主,今日皇太孙为何会与你一同前来书院?太子妃难道会应允太孙在书院研习?”   江圆珠的脸上也挂着愁容:“你不提还好, 提起这事,我也觉得奇怪,原本我同父皇说好了,过完年之后就来与你们一同上学,可谁知道就在前几日,他忽然也提出要与我一同来书院上课,说是好照看我,还为此特地去求了父皇,父皇觉得他懂事,当即便同意了这件事,太子妃要劝阻也没来得及。”   听到江圆珠的话,陆玖也觉疑惑:“皇太孙照看你?”   江圆珠无奈道:“名义上我虽然是他的长辈,可是他比我还大上一岁,从小办事又周全妥当,十分让我父皇放心,他提出要在书院照看我,我父皇自然不会反对。”   “公主与皇太孙关系十分好?”陆玖问道。   江圆珠忍不住笑道:“怎么可能呢?我与他关系素来就很平常,所以他提出要为了我同来书院的时候,我还狠狠吃了一惊。”   “我本想婉拒他,不让他随着我一道来书院,只是父皇说,我来书院上学本来就已经很不合规矩,若是不让皇太孙跟随,他越发不放心。”江圆珠叹气道,“今日江烨一露面,容冽他们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当真不是一个好开头。”   陆玖静静听着她的话,心中实在不解江烨前往书院的缘由。   “不过玖玖,我以为你应当小心些江烨。”江圆珠小声道。   陆玖微怔:“为何?”   江圆珠看着她道:“上次在集英殿前见面的时候,江烨就好似格外留意你,今日还特意与你搭话,我总觉得他好像很在意你。”   陆玖回味一番,心里也有个疙瘩。   她与江烨没什么渊源,若一定要追溯什么关系,那也是上辈子的事情。   可是就算是上辈子,她与他之间仍旧没什么来往。   江烨对她上心?这一点,她还从未想过。   陆玖侧眸对着江圆珠微微一笑:“多谢公主,我记下了。对了,今日初来书斋,感觉如何?”   江圆珠抿嘴笑道:“有容冽在的地方,我自然觉得很好,而且这样一来,我与容冽就能每天顺理成章见面了。”   陆玖有些迟疑,问道:“公主与容冽平日往来不方面?”   江圆珠莞尔道:“你不知道,我看着虽然自由,可是每每出宫,身后其实都跟随着一众宫中的影卫保护,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们都会向我父皇汇报,所以其实也没什么自由可言。容冽他的母亲虽然是玉兰翁主,可是容家到底是罪臣,与容家人来往过密,我父皇面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实则不会高兴。”   “所以,公主就来了书斋当中?”陆玖笑了笑。   江圆珠微笑道:“我身边的那些影卫进不来书斋,所以在书斋之内,至少我还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可以同容冽自由自在的说说话。”   陆玖听完江圆珠的话有些沉默:“公主也到了甄选未来驸马的年纪,公主虽然喜欢容公子,可若要让容公子为驸马,只怕其中曲折甚多。”   “我知道。”江圆珠笑了笑,目光里带着些凝重,“我知道以容冽的出身,父皇绝不会轻易容许他做我的驸马,只是,今后的事情谁说得准,走一步算一步吧。”   陆玖淡淡一笑。   话刚说完,那边江殷已经牵着马回来。   陆玖转头望着江圆珠一笑,伸手捏了一下她的手:“我先走了。”   “明日书斋再见。”江圆珠柔声笑道。   *   江殷牵着马送陆玖回家。   一路上他都低着头,少见的不怎么说话。   陆玖走在他的身侧,见他兴致不高,便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你怎么了,今天回来一句话都不说?”   江殷牵着风驰,垂头丧气的模样。   陆玖见他还是一蹶不振,伸手拽住他衣袖道:“你等一下。”   江殷应声停住,却还是没说话。   陆玖叫停了江殷,转身走向路边卖面果子的小摊上,从荷包内掏出了几文钱,伸手递给摊位之内的老板:“要两串做好的面果子,随便什么图案都行。”   “得嘞。”摊主接过钱,笑着将两串刚做好的面果子交到陆玖的手中。   陆玖抓着两串面果子转身,朝着河道旁的码头走过去。   江殷抬头,见陆玖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径直朝向码头边走去。   他不解她的意思,只好拽着缰绳掉头跟在她的身后。   陆玖行至码头边,在一处石阶上席地坐下。   江殷见她落座,便将风驰拴在一旁的墩子上,落座在了陆玖的身边。   新出锅的面果子外酥内软,一口咬下去香味四溢,唇齿之间都是酥香味道,而且口味清甜,一点也不腻人。   江殷坐在陆玖的身侧,看着她默默吃完了一只面果子,而后又将另一只面果子递到了他的面前。   看着眼前的面果子,江殷微怔。   陆玖侧眸看向他,摇了摇手里的那只面果,挑眉问道:“不想吃?”   江殷怔怔看着她。   “傻了?”陆玖轻笑一声,“不吃就算了,我自己吃。”   说着准备将面果子收回去,张嘴咬。   “谁说我不吃了,你请我吃我当然要吃!”见陆玖要把送自己的面果子收回去,江殷顿时不乐意了,连忙伸手护食,将面果子抢到自己手里。   陆玖原本也只是逗逗他,看见他抢了面果小心护在自己身前,转过头忍不住悄悄笑了一声。   江殷低着头,大口咬下一块面果进嘴里,两边面颊鼓鼓囊囊的,犹如一只小松鼠。   他垂头一口接一口地咬着面果,样子委屈巴巴的。   陆玖坐在他身侧,伸手戳了戳他胳膊,小声问:“江殷,你到底怎么了?”   出书院的时候他都还好,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肉眼可见得越发沉默不开心。   陆玖原本急着赶回家继续温书,可甚少见他这样低落,于是便暂缓了自己的计划,想陪他说说话。   江殷垂眸一口接一口吃着面果子,眼底落寞,并没有直接回应陆玖的话。   “跟着说说啊,到底怎么了。”陆玖又问了一遍,“谁惹你了?我?”   江殷吃完那面果子,将手里的竹签朝着水面上狠狠一扔,终于下定决心般回头朝着陆玖道:“我吃醋了!”   陆玖听他的话,先是一愣,而后才后知后觉地问道:“吃醋?”   江殷憋了一路,这会儿既然开了话头,便干脆地承认道:“是,我就是吃醋了。”   陆玖头一次听见有人把吃醋说得这么堂而皇之的,忍不住笑起来。   江殷心里本就烦闷不堪,见自己说出实情以后陆玖竟然还笑,心里更为恼火,又急又羞地看着陆玖道:“你怎么还笑?我都、我都这样生气了你竟然还笑?”   他那点心思素来是瞒不过陆玖的,她掐指一算就知道,肯定又是为了江烨同她说话的事情。   她不是傻子,每当江烨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江殷那种深深的敌意和防备她一眼便能察觉。   江殷这是把她当做自己私属物品,不容许他们稍稍碰她,哪怕是一小下。   她看着江殷,眉眼里带着微微的笑:“怎么,还为江烨邀请我去听六朝史的事情生气?江殷,我不知都已经拒绝过他了吗?还是当着你的面,你亲耳听见我拒绝他的,你还生气啊?”   江殷垂眸皱着眉毛,眼底颇有些委屈,踟蹰道:“你当着我的面拒绝江烨是没错,但今日你同他说了好些话,还这样客气,你……你对着我的时候都没这样客气过。”   陆玖听见这话,差点儿又笑出声,好在忍了下来。   江殷目光幽怨地盯着她,好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陆玖无奈摇头,细心地解释道:“我对他客气,是因为他的身份,他是得宠的嫡长孙,又是你的堂兄,外面还站着这么多东宫的人,你若是在学堂与他起了争执,吃亏的只会是你。而且你看,当时你冲动上头,若是我不拉着你,只怕你立马就要上去动手。”   江殷垂眸眼睫,委屈道:“那你也不能对他这么客气地说话,我都没享受过你的客气。”   陆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忍不住伸手直接往他眉心上一戳,道:“客气客气,什么叫客气?对着关系寻常的人,对着半生不熟的人,那才需要客气,你若是想要我对你客气,从此以后我依了你就是!”   江殷顿时明白了陆玖这话,心里的疑云拨开一些。   虽然如此,他心里还是有一个疙瘩,于是他盯着陆玖道:“我想护着你,不让你同他说话的时候,那你说!你会什么要抓着我,把我推到后面去?”   当时在书斋内,陆玖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到她的背后,不让他与江烨那个王八蛋面对面碰一碰的时候,他的心都碎了!他明明是为了护着她,她这个举动倒像是害怕他伤着江烨一样。   彼时江殷心中便难过地想,怎么,他碰一下江烨,她就这么难过这么担心吗?   简直委屈死他了!   “你傻不傻!”陆玖伸手戳他脑袋。   “我就是不明白啊!我护着你,你还抓我,难道你很怕江烨受伤吗?你是不是觉得他比我好?你……你要是觉得他比我好的话,我把位置让出来便是!你和他去过啊!”江殷捂着被陆玖戳过的头,委屈心酸之极,气愤冲动下大声说道。   陆玖看着他,又觉得他幼稚可爱,又觉得自己十分无奈,失笑问道:“你觉得江烨比你要好?还是你觉得,在我心里,他比你好?江殷,你怎么会这么想?”   江殷垂着头,眼底黯然道:“难道……不是吗?” 第54章 莽撞vs绿茶   纵使江殷多数时候是一个自信的, 可是在陆玖的面前,他却总是会变得有些不自信。   众人总说江烨好,身为皇太孙的江烨, 是江氏平辈儿郎们当中最优秀的一个, 美姿容,好说笑,是温良恭俭让的表率,是勤学谦虚的好兄长。   他江殷在外人的眼底, 总是不如江烨。   对着旁人之时,江殷对这些堂兄弟之间的比较总是不甚在意,别人拿他做江烨的参照对象, 他也总是一笑了之,在别人心里,他与江烨孰轻孰重, 他根本就不在乎评价。   可是, 他在乎自己在陆玖心里的位置, 在乎自己在陆玖心里的形象啊。   他知道自己比不过江烨,可是他希望至少在她的心里,自己是胜过江烨千万倍的。   所有人都可以说他江殷无用, 说他江殷是个浪荡儿郎,可是他不希望这样的词汇从陆玖的口里说出,或是在她的心里留存。   他希望在她心里,自己是美好的。   可是当着江烨这样一个劲敌跟前, 他自己也开始怀疑, 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够好。   “……见过江烨以后,你是不是也觉得,江烨比我好?”   踟蹰着, 江殷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陆玖一时失语。   见陆玖不说话,江殷心更凉了。   “那好……”他失魂落魄的就要起身,“那把位置让给你们。”   “你说什么傻话!?”陆玖回神过来,顿时伸手一把抓住了江殷的胳膊,毫不客气地将他一把拽回坐在石阶上。   “让什么位置?你要去哪!?”陆玖听他说起这样阴阳怪气的话,心里顿时难受起来,拽着江殷不让他离开,气道,“不是说要送我回家?你走了,让我一个人回去?”   陆玖甚少表现出这样强势的态度,江殷见状也有些发蒙,愣愣看着她,一时不知所措。   “坐下!”陆玖抬眸眄了一眼江殷,声音里有些厉色。   江殷被陆玖一声突然的训斥惊得愣住,呆呆地听话重新落座在陆玖身旁的石阶上。   “你这个呆子,我跟你说话怎么就说不清楚呢?你满口里说的都是些什么?什么叫你走,什么又叫把位置让出来,你要让什么位置?你再说这些无聊的话试试?”自从跟江殷认识以后,陆玖觉得自己简直就应该随身带一本静心经在身上,时时念经平复自己的心情。   不然,趁早要被这个榆木脑袋气昏过去!   她抬手恶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像是在敲一个顽固不化的石头,道:“不要胡思乱想!”   江殷捂着脑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随后顾不上自己疼,又侧眸,小心翼翼试探看向身侧的陆玖。   触及到他那双怯怯的眼神,陆玖心头又忍不住一软,伸出柔软的手心,轻轻揉了揉她方才敲打的地方。   江殷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陆玖替他揉脑袋,纤长浓密的睫羽慢慢垂了下来,眼底积聚起柔和的光。   陆玖的手掌心暖暖的,一下一下替他揉着她方才敲过的地方,那股温暖从她的掌心透出来,汇聚成一股暖流,浸进他的额头,从额头一直流到心窝里。   “还疼么?”她轻声问他。   江殷愣愣地摇了摇头。   她叹了口气,抬起胳膊捏着他脸上的肉,提了提,质问道:“以后还敢不敢胡说了?”   江殷垂着眼帘,没吭声。   陆玖摇头嗔怪道:“十七的人了,还跟七岁一样!说话做事前要动动脑子,不能每次都这么冲动,以前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因为冲动,你吃的亏还少么?”   江殷甚少同她提起她未来京城时的事情,但陆玖还是从何羡愚徐云知等人的口中得知过,江殷因着这冲动蛮横的个性吃过不少亏。   那些不喜欢江殷的人,总是恨不得挑起江殷的怒火,因为他一动怒便容易失去理智,且打架下手又狠,一动手,不流血是不可能的。   表面上,似乎总是逞凶的他占了上风,可是背地里他却一丝便宜都讨不到,还落了个阴戾残忍的名声。   陆玖觉得,他既然肯听自己的,自己就应当好好规劝着他。   江殷的脾气刚正,可是过刚则易折,这样的性子若是不加以矫正,只怕将来给他惹来更大的祸事,让他吃更大的亏。   陆玖叹气,若是江殷的脾性上能有一点徐云知的圆滑,一点何羡愚的宽厚,那便好了。   “我拉着你,不让你跟皇太孙硬碰硬,就是因为我怕你伤着,你对着他,输了是输,赢了也是输。”陆玖抬起,抬手像平日揉馒头一样,揉了揉江殷的脑袋。   陆玖是顺毛的好手,不消一会儿,江殷便从方才的冲动渐渐冷静下来,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陆玖说的话是正确的。   别说对着江烨的,就是对着江炜,多少次他打赢了,最后也像输了一般。   如果方才脑子一热真的冲上去对江烨不敬,事情传到皇祖父或者太子妃的耳朵里,自己绝对没好果子吃。   陆玖看着他低头自责的样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陷,叹息道:“以后别再做这些傻事了,知道吗?京师当中不喜欢你的人太多,你若是一直这样冲动无顾忌,谁能一直挡在身前呢?”   “你会离开我吗?”他问。   陆玖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挑眉道:“那就要看你表现了。”   “啊?”江殷失落叹声。   陆玖衔笑:“骗你的,我不会走,至少,现在肯定不会。”   “那不行!你现在不能走,以后也不能走,今后就算是要死也一定是我死在你前头,我在这里一天,死也要护着你!”江殷急忙道。   “什么死啊死啊,也不忌讳!”陆玖听着着急,连忙伸手捂住他嘴,“再说我生气了!”   江殷轻轻拿下她的手,又恢复成一贯的笑眯眯的脸:“我开玩笑的,你还在这世上,我怎么肯离开这世间?”   陆玖抽出手来,摇头看着他:“你啊,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我算是白担心你了。怎么样,现在还要腾位置出来么?”   江殷听见这话低头,也有些难为情道:“……你都跟我说清楚了,我当然死也不让位置出来,怎么能让那个王八蛋捡了便宜?我不腾了,死也不腾了!”   “又说死……”陆玖白他一眼。   “不说了不说了!”江殷连忙摆手,“我绝对不说了!”   说完,他冲着陆玖爽朗一笑。   “今日是我误会你了,我原本以为你向着江烨,可是你对我说完这些话以后,我又细细想了想,觉得你怎么可能向着江烨呢?所以,是我多心了,方才还向你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我不好……”江殷挠头笑着道。   听见这话,陆玖心里也舒坦多了,她侧眸轻轻一笑。   江殷红了红脸,又接着道:“还有,玖玖,今日江烨所说的那个梅先生的课,你若是十分想听的话,就去听吧,不用想着我。我知道你一向很喜欢看六朝史,那套书晦涩难懂,此次机会难得,你还是去吧……”   陆玖见他心情转好,于是挑眉笑道:“怎么,你同意我与皇太孙去听六朝史?”   “我、我当然不是同意你同江烨那小子去听,我只是觉得机会难得,我怕错过了这个机会你会后悔,你喜欢,就去听,不要顾及这么多。”江殷看着她真诚道。   陆玖听到这话,嘴角便勾起了弯度。   她正色看着江殷,挑眉道:“我不会去的,拒绝的话我已经同皇太孙说出口,自然是不能再收回,梅先生的课虽然难得,但也不是说过了今次便再听不着,他调任上京,以后只要他人在京师,这样的机会多得是。”   江殷内心其实也不乐意看着陆玖同江烨一同去听课,他只是心疼这次机会难得,怕错过了以后陆玖会难受,所以才忍痛开口同意陆玖随着江烨去听。   但陆玖自己既然已经开口不去了,他也乐得答应。   “行,那以后我陪着你去听!”江殷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陆玖侧首看向他,忍不住笑道:“你确定?六朝史晦涩难懂,听讲更是枯燥,你要陪着我去听?”   江殷扬了扬下巴,少年俊朗的面容上全是意气:“书斋里南老头的课都已经这么枯燥了,我不信这世上还有比他讲课更枯燥的人。”   看着他这满脸的骄傲,陆玖方才觉得是自己熟识的那个江殷回来了。   见他满血复活,重新焕发生机,她也放心下来,微微笑地看着他:“江殷,怎么我的事情,你什么都要插一脚?”   江殷笑道:“那当然,我不是说了我要护着你吗?你去哪,我去哪,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的事情我自然也都要插手管。”   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把陆玖逗笑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沾的灰尘,朝坐在石阶上的江殷伸出一只手,挑眉问道:“一起回家?”   江殷毫不迟疑地伸手抓住她的,轻巧站起了身。   他脸上笑容泛滥:“走,我们回家!”说着,转身牵起拴在身侧的风驰。   陆玖的面容上带着笑容,与江殷并肩,缓慢地穿行过热闹的人群,二人朝着家的方向漫步离去。   *   江殷将陆玖送回宣平侯府,将她的书匣交给小厮,方才与之道别。   “回去吧。”陆玖冲江殷笑着挥了挥手。   江殷手握缰绳,回头看了一眼陆玖,方才翻身上马,踹镫离开福善街,消失在残血夕阳的尽头处。   见江殷离开,陆玖转头吩咐身侧的小厮:“把东西给内院的婆子,带去琳琅阁内。”   小厮领命,抱着书匣离开。   陆玖转头看向侯在门前风莲,淡声吩咐道:“我们也回去吧。”   “姑娘,咱们得先去一趟荣景院。”风莲的神色有些古怪。   “可是祖母要留我用饭?”陆玖自然而然地想到是华阳公主要留她用晚饭,“你过去同长公主说一声,说我晚上还有事,今日就在自己屋里随便用些,等晚些时候再过去跟她请安。”   “姑娘,长公主不是邀请您过去用饭……”风莲低声道,“夫人和二小姐都在那儿呢,您还是快过去吧。”   听见魏氏与陆瑜也在荣景院,陆玖眉梢一动:“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风莲低眉道:“倒不是出什么幺蛾子了,只是今日午后,东宫递来了请帖。”   “东宫递来请帖?”听见这个消息,陆玖倒有些惊讶,淡声问风莲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风莲咬着嘴唇,茫然看着陆玖摇了摇头。   “那就先去一趟荣景院吧。”陆玖心下了然,转身朝着华阳的院子走去,风莲跟在背后急忙跟上。   *   一进荣景院的暖阁,便见到华阳公主坐在地龙上,旁边是魏氏与陆瑜。   见到陆玖,魏氏的脸上立即翻涌出欣喜的笑容,而坐在她身侧的陆瑜则是神色复杂。   陆玖看见魏氏脸上的笑容便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忽视魏氏对着她的笑脸,径直走上前,对着华阳福身:“孙女见过祖母。”   “玖儿回来啦?”华阳还没开口,魏氏便一脸欣慰地忙叫唤她起身。   “母亲。”对着魏氏,陆玖便没那么亲热,只按照礼数唤了她一声。   “玖儿,做我身边来。”华阳公主笑容慈爱,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座。   “是。”陆玖应声,上前坐在华阳身侧的地龙上。   魏氏试探着先看了一眼华阳,然后笑盈盈对着陆玖道:“玖儿,你可知道,天大的喜事啊!”   陆玖伸手从身侧的梨花几上摸了一个橘子,一边剥橘子一边淡声问道:“噢?不知是何等好事?难道是母亲的诰命进封了?”   魏氏喜气洋洋地道:“不是的!是东宫递了帖子给你与瑜儿,是太孙与皇孙殿下邀请你们参见梅先生的讲学。”   “讲学?”陆玖剥橘子的手动作一顿,慢慢抬起头来看向魏氏。   “是啊!”魏氏只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简直喜气盈门,忙说,“听说那位梅先生专讲的是六朝史,你不是就喜欢读书么?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浪费,一定要去!”   陆瑜坐在旁边,淡淡开口道:“不过也不是专门宴请咱们,听说东宫还邀请了其他几位公子小姐。”   “不管如何,这都是好事啊。”魏氏的手探过桌子抓住陆玖的手,笑容满脸地道,“玖儿,为娘现在越看,越觉得你是个有福气的,如今你是灵川公主身边的红人,太孙殿下又对你如此上心,看来娘的几个女儿里,出一位皇孙妃还不够,只怕还要出一位太孙妃啊……”   “行了,不过是邀请她们去听一堂讲学,又不是封妃的圣旨下到咱们家的,你这话若是传出去,别人还只当我宣平侯府的人如此轻狂!”华阳不咸不淡地开口打断了魏氏的话。   魏氏一听,这才讪讪地松开陆玖的手,忙不迭道:“乖女儿,总之啊,这次讲学你一定要去,知道吗?”   陆玖还以为自己在书院时,已经把话对江烨说得很清楚了,没想到他倒是直接把请帖送到了陆家。   而且还是专程送到了魏氏的手中。   魏氏知道东宫有邀请,自然是要催着她去。   陆玖心中觉得不快,垂眸便道:“回母亲话,东宫的好意,女儿只怕无缘领受。过些时日便是童试,女儿需在家好生准备课业,因此不能去了。”   “你这是什么话?”魏氏脸上的笑容一僵,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实在愚蠢,钓金龟婿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她竟然丝毫不知珍惜,“读书的事情也不急,总不好拂了东宫的心意,玖儿,可不能不知轻重啊。”   魏氏的话里已经有了几分威胁,看着陆玖的目光也冷了几分,丝毫不复方才的热情洋溢。   “女儿真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能赴约。”陆玖的回答跟冰一样,丝毫没有留商量的余地。   魏氏心急,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放过?   “不能去也要去!”魏氏拧着眉头道,“为娘都已经应下东宫的侍者,说到时候你们姐妹二人一定赴约,你若是不去,要为娘我如何与东宫交代!?”   陆玖听了这话心底不觉隐隐翻动愠怒,眉睫凌厉一抬,盯着魏氏的方向道:“东宫邀请的客人既然是女儿,那去不去都应该由女儿来答应,哪怕是东宫使者来时女儿不在府中,母亲也不能擅自替女儿答应或者拒绝。今日的事情并非女儿应承的,女儿去不了就是去不了,母亲若觉得自己无法向东宫的人交代,早就不应该擅作主张。”   “我……我是你的母亲,我好心替你答应难道还是我的错了!”魏氏简直觉得陆玖无理取闹,“我这一番好心,都叫你当驴肝肺!”   陆瑜见到魏氏生气,赶忙乖顺上前搀扶住魏氏的手,安慰道:“母亲别生气,妹妹也不是有意的。”   “母亲,难道儿媳替自己的女儿回应东宫使者,也算做错了?”陆瑜安慰不够,魏氏还要寻求华阳公主的点评。   陆玖听着魏氏的质问,心底平静,毫无波澜。   华阳侧眸看了一眼陆玖,冷声道:“好了,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儿媳……儿媳只是觉得委屈。”听见华阳的训斥,魏氏立即收了锋芒,低下头伤心地说道。   “你替女儿回应是没错,但你不该替玖儿答应下来。”华阳拍了拍陆玖的手以示安慰,她最知道自己这个儿媳心里想什么,寒声说道,“我看这家里,最想去的人只怕是你。”   “儿媳不敢!”魏氏惶惶低头。   华阳简直懒得理她,淡声道:“一个宴请就闹成这样,小家子气。”   魏氏这下不敢说话了。   陆瑜站在魏氏身侧,想了想这次突然的宴请,也猜到了大致是江烨的意思。   她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华阳身侧的陆玖,总觉得这次宴请是江烨刻意为之,想要与陆玖相处。   江烨上一世便悄悄喜欢陆玖,但苦于陆玖身为自己弟媳的身份,一直不好表现出来。   如今陆玖已经同江炜退婚,没了这层关系,只怕江烨是打算对陆玖动手。   陆瑜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这一世,从江炜陆玖正式退婚开始,许多事情的发展轨迹都在缓慢地改变。   上一世,江炜之所以能登上皇位,是因为江烨南下治理瘟疫离世,而江烨之所以下定决心赴死南下的原因,便是因为陆玖难产死去。   这一世,陆玖没嫁给江炜,自然也不会有难产一说,那么不出意外的话,暗自喜欢着陆玖的江烨也不会下定决心去治瘟,他不治瘟,自然不会死。   若江烨不死……   若江烨不死,江炜就……当不成皇帝!?   一直到这儿,陆瑜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问题的严重性。   陆玖不死,江烨就不会死,江烨不死,江炜当不上皇帝,而她陆瑜自然也当不上皇后!   这条线索一出现在陆瑜的脑海当中,她顿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若是江烨还喜欢着陆玖,甚至到最后陆玖成为太子妃,那她陆瑜这段时间岂不是都在替他人作嫁衣!?   看着面前那张漂亮的脸,陆瑜心中顿生惶恐。   要是陆玖不死,她与名正言顺的皇后之位,永远都隔着一步之遥。   所以,她要成为皇后,陆玖就必须死。   “……今次皇太孙要并非单独邀请我们一家,玖儿就去吧,你是未来皇孙妃的妹妹,受邀去听一听梅先生的讲学应当也没什么。”陆瑜思虑万千之时,华阳转头对陆玖道,“去吧,听一听也好,梅先生从前是岳麓书院有名的先生,你听课之余,也能询问一些平日读书的困惑不解处,也是有益的。”   魏氏已经答应,此事生米煮成熟饭,加之华阳公主也如此宽慰,陆玖终还是点了头:“既然祖母都开口了,那我同二姐去就是。”   魏氏一听这话,立即转怒为喜,撇开身旁的陆瑜,转而亲密地抓住了陆玖的手:“玖儿,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真是,让为娘担心好一阵!这就好这就好!今日回去啊,为娘让保平家的好好准备几套服饰钗环送到你们姐妹二人的屋子里,过几日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同太孙皇孙去听六朝史!”   话毕,魏氏便起身朝着华阳公主一拜,喜气道:“既然事情已经定下,媳妇也不打扰母亲,就先回去准备几日后需要用的东西。”   “女儿也随母亲一道走!”见魏氏起身,陆瑜连忙回神,也朝华阳公主拜了拜。   华阳原本也懒得留这母女二人在荣景院用饭,见她们自己走,也不挽留,只轻轻点了点头:“随你们的方便。”   “儿媳告退。”   “孙女告退。”   魏氏带着陆瑜对华阳一福身,母女两人便转身朝正屋门外的方向走去。   “玖儿就留在这儿,陪我用完晚饭再走,今日祖母特意让厨房做了你最爱的芙蓉三鲜汤,你一会儿多用几碗,今日你读书用功,很该补补。”华阳温柔笑着抓住了陆玖的手。   华阳公主的邀请陆玖自然不会拒绝,她点头微笑道:“多谢祖母挂心。”   一抬首,却发现陆瑜正回头看向她,目光复杂。   陆玖微愣,却见她已经回过头去,跟随魏氏走远。   *   陆玖想了很久,要怎么将参加梅先生讲课的事情告诉江殷,可是一路上,她想了无数个开场,都还是没能把话直白地说出来。   毕竟昨日自己已经当着他的面说了,保证自己不会同江烨去听六朝史,现在又要反悔……   一路进书院,江殷兴高采烈地绕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说趣事,陆玖却一直想着要如何与他提及听六朝史。   想来想去想不出,陆玖一烦,干脆懒得再想,意欲中午放学的时候随便说上两句便罢。   自从江烨入兰室上学,徐月知便将位置更换到了背后,同江圆珠坐在一起,于是前排的位置上便只剩下陆玖、江殷同江烨。   陆玖原本想趁今日上学,当面再与江烨推辞一番听讲六朝史的事情,可没料到,南池的课讲了大半堂,江烨的身影却一直未出现。   南池对江烨的缺席视若无睹,也未提及他缺席的原因,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他今日的去向。   一直到后半堂课,江烨方才姗姗来迟。   皇太孙临驾总是引起轰动,南池的课正讲到一半,书斋内大多数学子的眼睛便已经飘向了廊庑外。   陆玖也忍不住分了心,目光向外看,便见到江烨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朝着大门走进。   今日伺候江烨的人比往常还多了一倍,个个目光忧虑小心地看着江烨,而江烨外披一身鹤氅,站在门前笑着看向屋内的南池,不时还会咳嗽几声,面色看上去带了些病容。   众人皆知江烨的身子不太好,今日见此形状,便知道他是又病了,因此缺了南池的半堂课。   南池也并未见怪,只对江烨微一颔首,便让他进入书斋就坐。   江烨看着陆玖,一路朝她的方向走过来,对视时眼神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落座在身旁的身后,陆玖闻见淡淡的草药香。   江殷坐在陆玖背后,撑着半边面颊冷冷看着仪态优雅落座的江烨,轻轻不屑嗤了一声:“病猫子。”   半日浮生闲闲流淌而过,很快就到了散学的时候,南池交代完课业便离开了书斋,叫众人各自归家继续温习。   陆玖少见地快速收拾了桌案,瞥眼去看身侧的江烨,但见他身旁的小内侍们已经替他装好了书本,一行人施施然准备朝着门外离开。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陆玖想着这是个推辞的好机会,没顾上拿书匣便冲着江烨的方向走去。   而江殷上一刻方才笑盈盈起身,正想拉上陆玖同何羡愚等人一道回家,便见到陆玖追着江烨的方向离开。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崩塌,眼神狐疑不解地看向他们的方向,眉头越皱越深。   江烨已经离开了兰室,就站在大门便,而陆玖追上他之后,他便停下了脚步,回头温柔笑着看向她。   站在江殷的角度,他只看见江烨笑着对陆玖说了什么,而后江烨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陆玖点头,跟随着他的方向离开。   何羡愚几人收拾好了书本笔墨,上前立在江殷的背后。   “殷哥儿,陆玖去找江烨做什么?”何羡愚不解问道。   江殷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已然是急了眼,将手里的书匣径直甩到何羡愚的怀里,追身出了书斋,朝着江烨陆玖离开的方向跑去。   何羡愚等人站在原地,怔怔看向江殷离开的方向。   *   陆玖眼见江烨要走,没来得及同江殷解释一声便追身出去。   江烨原已经打算离开,但转身见到是她,还是停留了步子,温和地询问她要做什么。   兰室门前人来人往,陆玖觉得说话不便,于是想要借一部说话,江烨温柔笑着,请她去一旁的竹林里谈话,并且害怕她有所顾忌,只让自己的内侍在远处等候着。   二人停落在竹林前,发觉周遭无人,陆玖方才开口说话。   她先是朝着江烨一福身。   “陆姑娘不必与我客气。”江烨温和笑着,见她行礼连忙要伸手搀扶,“起来说话。”   陆玖妥帖行完礼数,方才站起身与江烨道:“太孙殿下,东宫的请帖,臣女已经收到了,多谢殿下的厚爱。”   江烨轻轻咳嗽了脸上,俊秀白皙的面孔浮现柔软的笑意:“我已经说了,在我面前,陆姑娘不必客气。”   “太孙殿下,之于梅先生的六朝史,昨日您当面向我提及的时候,我便已经当面回答了您,说我不便前往。”陆玖看着江烨,不卑不亢道,“但是昨日我到家后,东宫的使者却还是递来了帖子,我母亲并不知道我已经拒绝了您的邀请,是以方才答应了您。今日特意请您留步,就是我想当面再跟您解释一番,梅先生的六朝史,我去不了,还请太孙容量。”   江烨咳嗽了几声,看着陆玖的目光有些黯然,但仍旧十分温和地问道:“所以,陆姑娘还是要拒绝我的邀请?”   陆玖垂眸,淡淡道:“是。辜负了太孙美意,还请太孙容量。”   江烨风度温雅,即使遭到了拒绝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而是目光温柔地看着对方,眼底残存着些遗憾:“陆姑娘既然再次当面拒绝,我亦不好再挽留,姑娘若是不方便来,那便下次再找机会也罢。”   陆玖听到这句话,心底的压力方才减轻了几分。   她刚想朝江烨道谢,却又忽然听见对面传来江烨温柔的问话声:“……只是,陆姑娘究竟为何几次三番地拒绝我,姑娘可方便给我一个理由?否则,我心里总觉得是否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冒犯了姑娘,是以姑娘对我产生了什么误会。”   在上一世的梦境当中,陆玖与江烨并无什么来往,因此不好评定他是个怎样的人,但是经过现在的几次来往,平心而论,无论是待人接物,江烨的确是一个温和友善的人。   皇太孙礼貌相对,陆玖总不好臭着一张脸不答话,因此回眸恭敬回复道:“太孙多虑了,臣女的确是因为自己有别的安排,因此不能前去听梅先生的授课。”   江烨淡淡笑着看向陆玖,温声问道:“陆姑娘当真是因为自己有所安排不能一同拜访梅先生?还是说……有人在背后刻意阻挠,不愿让姑娘随我一同前往?”   说话,江烨那双乌沉沉的瞳仁笑意盈盈看着陆玖。   “我亦看得出来,陆姑娘与我的表弟元朗交好,敢问,是不是元朗对我邀请姑娘的举动有所不满?”江烨笑着问道。   陆玖只觉得他这话当中颇有深意,遂只垂眸淡声回道:“那倒没有,此事与齐王世子无关。”   “那就好。”江烨却笑起来,“我还以为元朗这般小性子,就连我这个堂哥作为朋友身份邀请姑娘前去听一堂六朝史,他都会处处管教插手,一点儿自由也不放。”   陆玖垂眸:“太孙多虑。”   “不过话说回来。”江烨继续微笑道,“元朗对你这个朋友倒是十分上心,似乎将你管得十分紧,昨日我在书斋当中,不过是想同你搭句话,元朗就像要扑上来吃人似的,不像我,我与身边朋友来往,从来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哪里会管朋友与谁说话,与谁看戏,与谁听讲学呢?”   见陆玖未说话,江烨便笑着道:“……恕我多言,元朗这未免也管得太多了些。”   陆玖懒得与江烨扯别的话,只想快点推掉梅先生的六朝史,于是开口道:“太孙殿下,别的事情暂且不提,臣女今日向您请辞梅先生的课业一事……”   “嘘。”江烨的目光静静注视着陆玖的方向,忽然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了陆玖还未说完的话。   陆玖一时不解,怔怔看着面前的江烨,就见他如玉面容笑意温和如春风,倏然轻轻往前凑近一步,朝着她微垂下头来。   俊颜蓦然放大,陆玖愣在原地,抬头有些惊恐地看向江烨,不知他究竟是要做什么。   江烨的头垂下的一瞬,一双眼睛却带着深寒的笑意看向不远处丛丛竹林之后的方向,那丛丛竹子背后,正躲着江殷的身影。   江殷从兰室走出之后,便追着二人的方向来到了书院的竹篁之中,躲在一从茂密的主子背后紧张地看着二人的举动。   陆玖江烨二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江殷偷偷躲在竹丛背后,听不清二人谈话的确切内容,倒还能暂且压抑住心中的怒火。   可是现在,他完全忍不住了。   江烨不知为何,突然朝着陆玖的方向靠近了一步,从江殷所在的角度看过去,只让人觉得江烨似是要低头亲吻面前的少女一样。   江烨,你有种!   江殷捏紧的拳头咔咔作响,拨开面前的竹丛,朝着江烨的方向冲上去。   这边陆玖正紧张江烨究竟要对自己做什么,就听见自己耳边一声温柔的笑:“你肩头落了片枯叶。”   陆玖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抬眸看向江烨,正见他手里捏着一片枯萎凋零的竹叶。   正要道谢,忽然听得身边嗖一声响,她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眼前一道红色的身影闪过,迅速将她推到了他的身后。   是江殷!   陆玖猛地反应过来,刚想要拉住暴走的江殷,忽地就看见他伸手重重推到了面前的江烨。   “江殷你做什么!?”陆玖惊叫一声,只见到江殷那一巴掌下去,江烨应声往后跌倒。   而可怕的是,江烨的背后便是石桌,他这么往后一跌,后脑勺一刹那便磕在了石凳上,发出一声巨响。   那一掌,江殷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江烨今日身子微恙,似乎根本抵挡不住。   听见陆玖的呵斥,又看见倒在石凳上捂着头倒吸冷气的江烨,江殷也愣了愣,好像完全没有预料到江烨会承受不住。   陆玖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一把推开站在身前的江殷,上前搀扶着江烨,仔细检查他的伤口。   而在远处的内侍们听见此处的动静,也立即从外赶了进来。   一进竹园,便见到江烨神情痛苦地倒在陆玖的怀中,陆玖搀扶着躺在地上的江烨,手里还拿着已经被染红的帕子替他擦拭脸上的血。   而江殷站在一旁,看着满脸是血的江烨发了呆,他也有些慌了神,指着江烨质问道:“江烨,你装什么?你的武功不比我差,我怎么可能……”   “江殷!不要说了!”陆玖原以为昨天自己已经同他解释得十分清楚,也说得很明了,但没想到江殷竟然还是这么冲动。   她回头,冷冷扫了一眼站在身旁的江殷,一句话都不再同他说。   触及那一瞬间陆玖冰冷彻骨的目光,江殷一时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实在是太过冲动,可他心里也清楚,江烨实则并没有外人看着这般脆弱,怎么可能他一推,他就立即倒了呢?   “玖玖,我……”江殷心里实在觉得委屈,他想要拆穿江烨。   他认定,刚才那一下,江烨必然是故意的! 第55章 小学鸡式揪扯爱恋(送醉……   江殷认定了江烨刚才一定是自己摔下去的, 心里愤愤想着一定要在陆玖面前当面拆穿对方的阴谋诡计。   莽撞冲上头脑,江殷便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抓住江烨的衣领想要将他揪起来:“你起来!你别装了江烨!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   陆玖心里原本已经对江殷的举动有所不满, 现在他冲上来对江烨动粗更是惹得她心里不适,一时心底翻涌起愠怒,只觉得自己昨日同他推心置腹说的那一番话算是白说了!   “江殷,你闹够了没有!?放开皇太孙!”陆玖一把推开了江殷。   江殷揪着江烨衣领的手骤然一松, 整个人往后趔趄了一步。   其实陆玖推江殷的那一下力气根本不大,只是抓着他的手臂将他往旁边推了推,可是微小的一个动作落在江殷的眼中便放大了无数倍, 只觉得一把刀噗嗤一下插在自己心口上。   他目光怔怔地看向陆玖,就见他推开了自己之后,重新冲回了江烨的身侧, 搀扶着他的头, 用自己的手绢小心替他擦拭额头上的血迹:“太孙殿下, 您还好吗?”   江烨满脸的血,把身旁搀扶他的内侍们吓坏了。   几个小内侍七手八脚地将江烨从地上搀扶起来,大声嚷着:“快!快将太孙殿下搀扶回马车上, 叫上就近的太医过来医治!快点!”   “太孙,您还好吗!?”陆玖被一众内侍们排挤至一旁,只看见江烨捂着头上的伤口处,血还在从他的五指之间汩汩往外流。   “我无事。”即使自己受伤, 江烨仍旧尽力忍耐着痛楚, 回答陆玖的问话时声音依旧温和,“去告知书院里的先生,让我暂时在先生们歇息的地方上药, 悄悄地请太医来,不要惊动太多人,尤其是太子妃,知道?”   江烨忍着痛楚,回头吩咐身侧跑去请太医的小内侍,小内侍应声,连忙跑出了书院。   剩余的内侍们告知了书院的先生,让他们连忙腾空了一间屋子出来,而后小心翼翼搀扶着江殷朝空屋走去。   陆玖听见江烨发话让内侍们不要声张的时候,心里骤然替江殷松了一口气,只要江烨这个受伤的人勿将江殷动手的事情说出去,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累及到江殷。   她侧眸看了一眼站在身侧的江殷,还是决定跟上去。   江殷站在原地,呆呆看着陆玖远去的背影,颤颤垂下纤长的眼睫。   一直到众人离去,他方才微微红了眼眶。   陆玖跟着受伤的江烨往空屋过去,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背后站着的他。   *   陆玖一路无言跟随着江烨及一众东宫仆从抵达收拾出来的空屋,众人将江烨安置在床榻上,便七手八脚地各自准备。   因着请来的太医还未至,因此内侍们便先打了干净的清水,简单替他处理了头上的伤口。   陆玖自始至终站在身旁看着,没能找到开口说话的机会。   少时太医来了,诚惶诚恐地赶紧替江烨用药包住了伤口,受伤处的血渐渐凝结成痂。   “大人,太孙殿下的伤势无碍吧?”跟随的内侍惊慌问道。   “索性只伤到了皮肉,并未伤到筋骨处。”太医收拾着药箱客气道,“太孙头上的伤口已经不曾流血了,这会儿先用药水煮过的纱布捂一捂,等一个时辰之后,便可以拿开,之后的半个月里,每日都要按时上药,一日两次,各在早晚,不日便可以痊愈。”   “今日替我看伤的事情,还请太医不要往外传,否则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江烨侧眸看向太医,声音温和。   “殿下身边的大人们已经嘱咐过微臣,微臣会按殿下说的办,请殿下放心。”太医恭敬道。   “如此甚好,来人,先送太医回太医院,有赏。”江烨回头,给身侧站着的内侍一个眼神。   内侍会意,领着太医往外走:“您这边请。”   “多谢太孙殿下!”太医叩谢江烨,便跟随着内侍往书院外的方向离开。   太医出去,江烨便转头吩咐身侧的众人:“都出去伺候。”   内侍们尊敬称是,便轻手轻脚地纷纷退出了屋子。   陆玖以为江烨是想自己休息一阵,于是也起身,想同着内侍们离开房间。   却没想到刚起身,背后床榻上的江烨便温声唤住了她:“陆姑娘,请留步。”   陆玖脚步一停,转过身。   内侍们已经通通走出了屋子,还小声地替屋内的人带上大门。   陆玖站在江烨床前数步的地方,心里还一直担心着江殷,便赶紧上前一步,冲着床榻上靠着的江烨俯身行一大礼,垂眸切切道:“太孙殿下,今日的事情不怪江殷,都是因我而起,太孙殿下若是有什么要责怪的地方,便通通冲着我来便好,请太孙殿下切勿责怪江殷!”   陆玖并不敢保证今日的事情江烨到底会不会说出去,她心下猜不准他的意思,便想着还是先下手为强,替江殷认个错,别把事情弄得不好收场。   江烨靠在床榻上,额头上还敷着药,听见陆玖的话,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虚虚一抬手:“玖玖请起,先起身坐下,咱们再说话。”   玖玖这两个字落在陆玖的耳朵里,顿时让她觉得十分不适。   这个昵称是江殷专程称呼她的,偶尔徐月知同江圆珠也会学着江殷这样叫她。   陆玖曾纠正了江殷许多次,不许他这么亲昵地叫自己,觉得别扭。   可是今日,江烨称呼的这一声“玖玖”,比起江殷这么叫她,更让她觉得别扭。   但今日到底是江殷有错在先,她想护着江殷,自然不能触了江烨的不快,于是便忍了这一声亲昵的呼唤,淡淡答应了一声“是”,落座在身侧靠江烨略远的一个位置上。   “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为何陆姑娘要对我避之不及?”   似乎是察觉到那一声“玖玖”令她微微地蹙了眉头,江烨再称呼她的时候,又换成了之前礼貌疏离的方式。   陆玖抬眸,正见江烨笑盈盈地看着她,目光里尽是随和温善。   “臣女不敢。”陆玖垂眸,恭敬道。   江烨一笑:“若是我没猜错,姑娘撇下元朗而跟着我来这里,是想为元朗求情吧?请求我不要将今日的事情说出去,对么?”   听见这番话,陆玖顿时抬起脸。   江烨依靠在床榻上,静静微笑着看向她:“陆姑娘还是坐近点同我说吧,远了,我怕听不清。”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陆玖不得不听从江烨的,起身选择一个靠近他的位置。   她落坐在床榻右首靠近江烨的地方,垂眸道:“臣女失礼了。”   “无妨,陆姑娘不必这样客气。”江烨唇畔笑意温和。   “太孙既然开口了,那臣女也就开门见山。”陆玖试探着道,“今日的事情,全都是因为臣女而起,皇太孙若是要怪罪,就请责怪臣女,此事与齐王世子全然无关。”   “今日的事情,我自然不会让陆姑娘承担罪责。我头上的伤口倒是好隐藏,今日的事情也可以让众人瞒着,不叫太子妃等知道。”江烨乌沉的眼睛看向陆玖,瞳眸当中衔着似笑非笑的神态。   陆玖顿时听出了江烨话中的深意,抬眸看向他。   “今日我头上的伤若真是陆姑娘弄的,我大可隐瞒下去,可惜不是。”江烨微笑道,“若是太子妃等问起来,我也只能照实回答。或者,若是江殷肯向我致歉的话,我自然也不会同他计较,毕竟,我是他的堂兄。”   江烨的话说得不无道理。   无论如何,先动手伤人的总是理亏,何况今日江殷还把江烨的头撞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口子。   言下之意,只要江殷肯向他道歉,他便不会追究江殷动手伤人。   可是江殷会同意对江烨低头么?陆玖十分清楚江殷的脾性,他的倔劲若是一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他,想要让他同江烨道歉,不压抑上天摘星。   江烨沉黑的瞳仁静静望着陆玖,似乎看到了她脑海里所想的难处,于是衔笑道:“若是陆姑娘觉得这很困难,倒也有个更简单的法子,了结今日的事情,若是陆姑娘肯答应我,今天的事情,我既往不咎,言出必行。”   听到这句话,陆玖顿时就追问道:“敢问太孙,需要臣女答应殿下什么事情?”   若是在她底线之内的事情,她自然愿意做到。   “很简单。”江烨微笑,“同我去听梅先生的六朝史。”   “当真?”陆玖没想到江烨肯用这么简单的方式化解事件,还有些不敢相信。   “陆姑娘两番拒绝我的邀请,我心中实在失意,若是姑娘答应与我同行,元朗的事情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江烨温和笑道。   其实陆玖本心是想去听六朝史的,但是顾忌着江殷的感受,且不想同江烨扯上太多的关系,是以才两次拒绝邀请。   现在江烨将这邀请当做原谅江殷的筹码,肯大事化小事,她自然也愿意答应。   只要,江烨真的对此事既往不咎。   “殿下说到可会做到?”陆玖看着江烨问道。   “君子一诺,万不可废。”江烨温声笑道。   陆玖寻思了一阵,最终咬牙点头:“好,既然如此,我答应您,不日之后梅先生的六朝史,我一定会去听。”   “好,陆姑娘当真爽快。”江烨秀丽的眉眼带笑,“那就这么定好了,姑娘不能再反悔。”   “我答应的事情,自然不会反悔。”陆玖看向江烨,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了下去,“那今日江殷的事情,还请太孙保守秘密。”   江烨抬起纤长的睫羽,墨玉般的瞳仁里浅笑盈盈,端的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我会的。”江烨浅笑道。   “今日若没有别的事情,臣女便先告退,太孙殿下好好静养。”陆玖起身,冲着床榻上的江烨一福身。   江烨也并未再挽留,只微笑一抬手道:“陆姑娘慢走。”   陆玖礼毕,转身朝着屋外的方向离开。   江烨靠在床榻上,目光留恋地看上陆玖离开的方向,过了半晌,兀自凄凉一笑道:“希望这一次,我没有来迟一步。”   *   陆玖自房间走出来,便返回兰室,准备取了自己的书匣回家。   她刚走到书斋外,便看见那一抹殷红的身影。   江殷双手环胸正站在书斋门外,焦躁地来回踱步,等着陆玖回来。   听见面前的脚步声,他急忙抬起头来。   看到站在面前的是陆玖,他的眼底顿时亮起一点光芒,期冀地看向她。   陆玖心里还有些气,气他在明明说好的情况下再一次不听劝告冲动行事。   幸亏这一次江烨并没有再计较,否则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又不知该如何收场。   陆玖心里气不过,于是在明明对上目光的情况下,刻意地别开了目光,满脸漠然。   见到她并未向从前一样回应他的笑容,江殷嘴角的弧度也一寸寸收敛起来。   陆玖往前走,径直与江殷擦肩而过,进入书斋内,沉着面容将自己桌面上的东西收拾进书匣当中。   江殷见冷着脸走进书斋,也跟在她背后走进去。   陆玖是真生气了,见他走近身边,眼帘也不抬一下。   东西收拾好了,她便将书匣往自己怀里一抱,扭身便往书斋外走,准备回家。   她走,他就跟着她。   二人出了廊庑,江殷便跟在她身后。   陆玖的书匣一向装得满满当当,平日上学放学都是家中的仆从提着,进了书院以后便是江殷提着,今日自己抱,方才觉得十分沉重。   江殷知道她在生气,但他自己也在生气,他总觉得今天的事情自己没做错。   他以为江烨原本就是一个阴险小人,今日摔倒定然是自己故意的,而陆玖不相信他的说法,反而还相信江烨那个阴险小人。   他还生气没地方吐露,他才应该生气啊!   因此走在廊庑上,陆玖不说话,他也冷着脸不说话,觉得自己没做错,又为何要低头?   可是生气归生气,看到她搬不动书匣,他心里又过不去。   思来想去,便装作一张冷脸,伸手蛮横地从她怀里将书匣抢了过来,而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冷脸往前走。   怀中沉甸甸的东西骤然离开,陆玖一愣,立即抬眸冷眼扫向身旁。   江殷察觉到她的目光,板着脸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   陆玖瞪他一眼,伸手又蛮横从他怀里将书匣夺回来。   江殷见她伸手抢回书匣,心里顿时也来气了,一伸手就把书匣又抢回来。   陆玖毫不示弱,当即再抢回来。   江殷心里也来气了,见她又抢,干脆再抢回来,还特意单手将书匣高高举在身侧。   陆玖本想再抢,可是江殷的身高实在太占优势,他单手把书匣举过头顶,陆玖就是跳起来也够不着。   陆玖再三尝试,完全够不着他手里的书匣,心里的火是越烧越旺,厉声道:“江殷!把东西还给我!”   江殷也来气了,举着书匣就是不放,还低头睨着她:“我不放,怎么样?你拿啊。”   “江殷!”陆玖是真急了,瞪着他道,“我数三下!”   “一、二、三!”   陆玖数了三声,江殷却铁了心的就是不将书匣还给她。   “好,你不给我是吗?”陆玖气得笑了一声,“行,你愿意拿着就拿着,我不要了!”   抛下这句话,陆玖转身就径直朝着书院门外走去,当真不要江殷手中的书匣了。   江殷又气又急,单手提着书匣冲上去,伸手一把捏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你生什么气?我还生气!你别走,咱们把话说清楚!”   陆玖当即甩开了他的手,回眸过来,目光冷厉地点过江殷的面颊:“什么话说清楚?该说的昨日不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江殷,做事之前动动你的脑子,今日还好皇太孙没有追究责怪,若是追究责怪下来,你当中动手伤了太孙,你现在恐怕早已经不在这儿了!”   “江烨他分明就是故意摔倒的,你别看他柔柔弱弱的样子,你一点也不了解他!他的身手不差!我承认我推了他,但是我那一下放在平日里根本动不了他!他就是故意的!”江殷也把自己的委屈说了出来,他看着陆玖愤愤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江殷,我相不相信你,这个问题放在当下来谈重要吗?重要的是,你对皇太孙动手的事情是事实!”陆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压制着心中的气焰,淡声道,“昨日我已经同你说得很清楚了,你与皇太孙作对,输是输,赢亦是输,事情捅出去受责问的只有你一个人,你做事之前为什么总是不能好好想一想呢?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冲动?”   “我幼稚冲动!?”江殷简直气噎,他将陆玖的书匣抱在胸前,眼睛里烧着滚烫的怒火,“要不是看见那个王八蛋意欲对你、对你……对你那啥!我又怎么会冲出去?我冲出去不就是害怕你受欺负吗?”   “什么那啥,你在说什么?”陆玖听不懂他的话,拧着眉头问道,“江殷,你要说话就说清楚!什么那啥?皇太孙对我怎么了!”   “亲你!!”江殷提高了声音,脸红脖子粗,满面的委屈和气愤,“我在竹丛背后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就是想亲你!”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陆玖越发不解,声音也随着加重,“太孙只是将我肩头的落叶拂开,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出格的举动,江殷,你别再瞎想了行不行?”   江殷气得半死,辩驳道:“我瞎想!?那个龟孙肯定是看见我了!要是老子不在那儿,他肯定要对你动手动脚!”   这一番直白的话说得陆玖面红耳赤,她气得胸腔起伏,觉得现在实在不是一个沟通的好时机,于是指着江殷寒声道:“你不要再一个人胡乱瞎想,今天你冲动对江烨动手,就是你的不对。你今日回去好好想想,反思反思自己的过错,在想明白之前,别同我说话!”   “我有错?我有什么错?老子没错!不说话就不说话,谁愿意同你说话了?以后咱们都别说话!就当不认识!”江殷只觉得心口一堵,闷闷地疼得难受,也实在忍不住脾气了,便当着气头大声喊气话,“你这么向着他,那你就同他去好了!我昨日说的话一点没错,我就该把位置腾出来,腾给你和他!你们百年好合,我是多余的!那我走,我走还不行?”   狠话一放完,江殷便红着眼眶将书匣直接丢在了陆玖的怀里,甩手朝着书院大门的方向跑远。   陆玖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见那一抹殷红的背影出了大门。   她吃力抱着书匣匆匆追出去,就看见江殷翻身上马,缰绳一甩,身影朝着宣德门的方向走远,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处。   陆玖抱着书匣,怔怔站在书院的门前,看着江殷消失的方向,忽然鼻头一酸,眼眶后知后觉地隐隐湿润起来。   “这个呆子!呆子!”陆玖咬着牙骂了两句,抹了抹眼睛,接着又小声哽咽道,“我向着谁,你还看不出来吗?呆子!”   车马已经备齐在书院门外,随行的婆子见陆玖独自一人站在门前,便上前询问道:“三姑娘,今日可是直接回府?”   陆玖收回目光,淡淡点了头,身侧的小厮连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书匣。   “姑娘慢些。”婆子伺候着陆玖慢慢登上马车,小厮驾车,众人朝着福善街的方向慢慢行去。   向来,陆玖上学放学的路途上总是很热闹,来学里的时候有陆镇江殷相伴,回家时又多添了徐月知等人在身侧。   而今日回家,陆镇早已经同着徐月知几个回家,江殷同自己吵架后又先行离开,回家的马车上,只有陆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从前在益州的时候,陆玖向来习惯了孤单,也不觉得形单影只有何不适,可是自从来到凤鸣府,身边的朋友不知不觉多了起来。   现在突然又换成她茕茕独行,一时之间,她竟也有些不习惯了。   马车朝着宣平侯府的方向行进,陆玖再三忍了许多次,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挑起帷幔,查看背后是否有江殷跟随的身影。   可是一次次回望,身后总是空无一人,那熟悉的马蹄声从未出现。   陆玖想,他这次也许是真的生她的气了。   她轻轻垂下睫羽,忍不住回想刚才吵架时二人说过的话,也有些责怪起自己的冲动。   她责备江殷冲动,她未尝不是?光顾着责怪他冲动动手伤了江烨,也没来得及注意自己的言辞。   陆玖垂下纤长的眼睫,墨玉般的瞳仁底存留着些许不安的情绪。   江殷还从来没同她生过气,也没同她说过像今天这样重的话。   会不会……她真把他气走了?   沿途,陆玖想了一路,原本说想在马车上看一卷书,可是今日的争吵过后,书本上的东西,她一个字也看不进。   往日耳畔熟悉的马蹄声与銮铃响一路未曾出现,陆玖的心一寸寸黯然下去,直到马车停在了侯府门前。   婆子卷起垂帘,站在车外温声道:“姑娘,到侯府了。”   陆玖想了想,决定也下狠心,既然他江殷要闹脾气,那索性他们二人就对着打擂台,看看到底是谁先服软。   不理会就不理会。   陆玖捋清思绪,将手里的书卷收好,提着裙子缓步下车,朝着侯府的大门里走。   “姑娘,怎么停了?您东西落了什么东西在车上不曾?”婆子搀扶着陆玖的手往正门走,却见她忽然停步,转头猛地向后看去。   陆玖心里虽想着大不了同江殷一拍两散,但心里却还是希望他能跟在身后的。   而恰巧在进门前,她忽然敏锐察觉到背后好像有一阵熟悉的銮铃声响,于是迅速转过头去,想看看是否是江殷悄悄跟随在身后送她回来。   可是事实让人失望,街角处走出的是一个老人,老人牵着一匹大白马,白马的胸前悬挂着当啷作响的銮铃。   这銮铃的声音同江殷的坐骑风驰十分相似。   陆玖心里一沉,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她听见这一阵銮铃响的时候,内心就想着要给江殷一个机会。   要是她回过头去的时候,江殷牵着风驰就站在她身后,那么今天她就放他一马,不跟他生气。   可是出来的人是个老头,并不是江殷。   陆玖咬了咬牙,心底愠怒欲盛。   给过机会了,江殷,是你不珍惜。   既然要赌气,要就分个输赢吧!看看究竟谁胜谁负!   “没什么东西,我们进去。”陆玖冷冷吩咐,说着掉头就走,再不看一眼身后的情景。   跟随的婆子察觉到陆玖的愠怒,也不敢多问,连忙跟随她走进侯府的大门。   就在主仆二人走进侯府,大门关上的那一刻,侯府街角的背后,冒出一抹殷红的身影。   江殷牵着黑马风驰,默默从转角处走了出来。   马蹄踏动时,风驰胸前挂着的銮铃发生叮铃的脆响。   江殷站在街角,看着宣平侯府紧闭的大门。   过了好一阵,他方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朝着御街的方向走远。   *   是夜,露霜深重,陆玖在屋子里点了一盏灯,面前摊着几卷还未读通的典籍。   风莲替她研好墨,将桌上废弃的纸张小心收到一旁,披了件单衣在陆玖的肩头,温声劝道:“姑娘,夜深了,写完这剩下的一点就去歇息吧。”   陆玖撑着头,就着桌上一灯如豆看书。   她轻轻翻过一页书,淡淡笑道:“我知道,你先去睡吧,我自己能料理好。”   风莲伺候陆玖近一年的时间,早已经熟知了她的脾性,便也不过多催促,只点头道:“那姑娘一定要早些休息,奴婢在外间,您有什么事情传唤便是。”   “好。”陆玖拍了拍她的手,目送她出去。   待风莲离开,她才皱着眉继续看剩下的典籍。   手里的书翻了一页又一页,可是看书之人的内心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面前码得整整齐齐的文字好像忽然变得扭曲起来,一个一个字地看下去,字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却不知是何意思。   陆玖实在烦闷,心里早已经下了决心要跟江殷对着来,可是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忍不住就去想今日吵架说过的话,手里的书一本没都看,可谓是浪费了一整晚温习课业的时间。   她看向一旁,菱花窗被撑杆撑起来,窗外夜色漆黑,依稀能够听见远处夜市上传来的喧哗热闹。   她撑着腮帮子,出神地看向漆黑的窗外,心里忍不住地瞎猜,这个时候,江殷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在为今天的事情困扰忧心,在想着她会不会为他生气?   江殷啊江殷,此时此刻,你的心情,是不是如我的心一样揪扯难受呢?   夜风徐来,吹动桌面上的书卷哗啦啦翻动,灯盏里的一豆火苗也随风舞动,摇曳满室斑驳的影子。   陆玖放了笔墨,合上了书本,宽衣解带,吹熄了灯火。   宣平侯府东阁内外,万物悄然,不闻鸟雀声。   而与此同时,城南州桥两岸却是灯火通明,人潮汹涌。   州桥夜市瓦肆之内,戏台上正演着一出才子佳人,伶人一段小曲唱过,博得底下看客满堂彩。   当垆卖酒的女郎端着酒坛游走在各张酒桌旁,趁着一曲引吭高歌之后,将手中的酒水全数卖给座下的看客们。   “小娘子!这边再要三海碗!几文钱?”座下的客人们笑着招呼。   女郎连忙说了价钱,收钱舀酒。   “这边!剩下一坛,全要了!”   方才做完一桌客人的生意,买酒女郎忽然听见身后的桌子传来一个少年郎醉醺醺的声音。   女郎晃了晃自己怀中剩下的一坛子酒,眼角眉梢都迸射出喜悦,这可是笔大生意。   她连忙抱着酒坛转身,寻声朝着要一坛酒的桌边走过去,但见正堂中央的酒桌上正坐着四个少年郎君,皆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个个打扮不俗,一眼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哪位小郎君要卖?”女郎喜滋滋地将一坛酒摆上桌,看着面前的四个少年。   “……我!老子!”坐在正中穿殷红袍子的少年郎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从桌子上站起身来。   他脸颊耳朵脖子通红,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半眯半睁、眼神朦胧迷醉地看着那女郎,显然是已经喝高了,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样子。   他身形摇晃了一阵,差点儿摔倒,好在身旁一个玄衣冷面的少年赶紧搀扶住了他,才不至于摔下去。   “容……容冽!你管老子!?送开!别扒拉我!”红衣少年郎面容俊俏,眼神却十分凶悍,他扶着桌角,一把推开玄衣少年的手,大着舌头训斥道。   “你……酒放下,嗝!”他摇摇欲坠地又打了一个酒嗝,从身侧挂着的一个被烧烂的荷包里掏出厚厚一叠交子,展开扇子一样,将所有的交子展开,当作扇子摇了摇,十分阔气地说“全要了!”   原本卖酒女郎看着江殷身侧悬挂着的那个烧破的荷包,心下还纳闷,这几位公子哥身上到底有没有银钱?不会是耍她吧?有钱的人怎的还戴着个破荷包?看到江殷手里那一叠交子,她顿时眼睛亮起来。   “殷哥儿,算了吧!你喝多了!”何羡愚坐在江殷身侧,看见他头晕脑晃的样子胆战心惊,伸出手护着江殷的背后,要扶不扶,“……算了算了,今天就到这儿,都别喝了!殷哥儿,你真的醉了!”   “谁醉了!他娘的!老子没醉!”江殷涨红着脸,言辞粗鄙地当即回怼何羡愚,说着从自己的“扇子”里抽出一张丢给那女郎,酒气冲天,朗声豪迈喊道,“不用找了,爷有的是钱,余下的就当送你!”   “小公子大气!”买酒女郎连忙接住那一张交子,低头一看额度,心中欢喜十分。得这一张纸,别说这一个月,就是这一年,她都不用再去卖酒!   “奴的酒垆就在店外,小公子一会儿若是还有什么吩咐,尽快来找奴!”女郎抱着那张交子,喜气洋洋地朝着江殷行了一个大礼。   “江殷,这是你这几年好不容易存下的,你就这么全扔出去?”徐云知坐在容冽的身侧小酌,抬眸扫了一眼满面红光的江殷,揶揄笑道,“世子爷果然大气,徐某佩服。”   “要你们管!一坛子酒一桌子菜还不够堵住你们的……嗝!的嘴?”江殷转过头来,双目圆瞪。   徐云知懒得与他计较,伸筷子夹菜,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行啊,反正不是我掏钱。”   “都坐下!喝!是兄弟就陪我喝!”江殷摇摇晃晃地探手去摸桌子上的酒坛,抓起酒坛的边沿往自己面前的海碗里倒酒。   何羡愚、徐云知、容冽三个分别坐在他身侧,默默看着他仰头一饮而尽。   说是一起喝,实则酒桌上只有江殷一个人在狂灌。   “啊——”江殷痛饮一碗,乓的一声将海碗重重砸在桌面上,酣畅淋漓地长长叹了一声,“痛快!”   何羡愚咬着酥肉,容冽嚼着花生米,徐云知咬着果子,三双眼睛沉默盯着痛快畅饮的江殷。   江殷喝完酒,把酒碗往桌上一甩,就打着酒嗝又开始发表言论:“……这女人有什么好的!老子不屑!老子自己也能过得很好!兄弟们,兄弟们,你们都听着,都帮我作证,我江殷今天在你们面前立誓,从今往后,我!江殷!站起来了!我江殷再也不在她面前卑躬屈膝,我江殷要像个男人堂堂正正站起来!站起来——”   何羡愚沉默着又夹了一块金黄酥脆香喷喷的酥肉条,容冽沉默着重新夹了颗花生米,徐云知沉默着又咬了一口苹果。   说到激动处,江殷便红着脸红着耳朵脖颈,晕头转向地站起来,想要伸手抓眼前的酒坛。   可是眼前的酒坛偏生调皮地分作了三个,江殷瞪着眼睛看,看了好半天,那三个酒坛方才晃晃悠悠地又重叠成了一个。   他打着酒嗝伸出手去,好半天摸到了酒坛,抓着它往往里倒酒。   徐云知无语看着他:“你慢点,撒的比倒的还多。”   “你……你管我!”江殷倒好了酒,大着舌头反驳徐云知的话,将酒坛嗙一声放回桌面上。   “熏……熏弟们!”江殷口齿不清地道。   “是——兄弟们。” 徐云知翻了一个白眼,纠正江殷的语音。   “熏弟们!”江殷一拍胸脯,坚定道,“我江殷江元朗,今天对着你们发誓,我再也不去找她了!我再也不听她的话了!什么练字,练什么字?老子以后就要重归自然,老子就要天天翘课,天天睡大觉,天天摸大鱼,我看她陆玖能把老子怎么样!从今天起,我江殷,不听她说的!她的话对我不好使!”   何羡愚、容冽、徐云知,三脸懵逼:“……”   江殷捶桌愤愤不平道:“我到底哪点比不上那个卑鄙小人!我不好看?还是我出身不好?还是我性格不好?我……嗝!老子到底哪点比不过那个卑鄙小人!老子明明比他好一百倍一万倍!今天你该相信的人是我,是老子啊!”   身侧酒桌上的客人听见这边的动静,纷纷转过头来看着捶胸顿足的江殷。   何羡愚连忙拉住他,难为情红着脸劝解道:“殷哥儿!咱,咱坐下说成不?你小声点!”   江殷却不肯听何羡愚的话,红着脸铁了心地要用大喊抒发内心的愤懑不解:“……你、你别拦着我!我警告你别对我动手动脚的啊,小心我揍你!”   “殷哥儿算我求求你,你坐下好好说成不成?大家伙儿都看着我们!”何羡愚求大爷一样地恳求江殷,但是江殷却丝毫不理会,捶胸仰头问苍天:“——老子到底哪里不好啊!陆玖,你这个女人没有心!!!!江烨!老子和你不共戴天——咕噜咕噜咕噜……”   江殷仰头问苍天到一半,容冽眼明手快地赶紧倒了一海碗酒水,对着江殷的喉咙径直灌下去,终于把他的嘴给锁上。   徐云知回头,看着身后一众不明所以的看客们从容抱拳拱手,款款微笑:“各位莫怪,情场失意,情场失意!”   听见情场失意四个字,周围的兄弟伙们都对着江殷投来“我懂”、“同情”意味的目光。   江殷被容冽灌一海碗下去,脸色绯红欲滴,只觉得脚掌如同踩在棉花上,脚底软绵绵地使不上劲来。   但他撑着一口气,非要把话说个痛快,仰头又作出问苍天的气势:“我江殷今天对天——咕噜咕噜咕噜……容冽!……咕噜咕噜咕噜!老子记住你……咕噜咕噜咕噜咕噜……了……”   没等他的话说完,容冽铁面无情地对着他的嘴又蛮横灌下了一碗酒水。   把那一碗酒水喝见底,江殷打了一个酒嗝,身子悬了悬,脚底一软,两眼一黑,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对着酒桌倒下去,趴在桌面上直接睡死过去。   何羡愚容冽徐云知三人坐在一旁,看着瘫在桌上的江殷,面面相觑。   徐云知叹了口气:“操,终于消停了。”   何羡愚转头看徐云知:“怎么弄回去啊?”   徐云知卷起衣袖,面沉如水地又操了一声:“还能怎么弄回去!?哥几个抬回去啊!卷卷袖子上吧?”   何羡愚连忙点头,撸|起袖子上手抬江殷。   何羡愚跟容冽一边一个架住江殷的胳膊,将他从桌子上拖出来,徐云知则负责将他散落在桌面上的交子收回他的破荷包里。   “容冽,你也灌得太多了!”徐云知抱怨道。   容冽沉默不语。   何羡愚叹气:“也不怪容冽,不让他多喝点,他怎么肯消停?”说着,他拍了拍江殷搭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殷哥儿,你可真行。”   何羡愚的话刚说完,江殷搭在何容二人肩膀上的手臂忽然动了动。   “嗯?”何羡愚一愣,侧眸看向夹在中间的江殷。   容冽与徐云知也寻声看过去。   就见靠在何容二人肩膀上的江殷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脖子往前一倾……   “快闪开!”何羡愚突然反应过来,连忙叮嘱正蹲在江殷脚下替他整理衣摆的徐云知,“云知,快闪开!”   徐云知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殷哥儿要吐了!!”   “操!!”   徐云知的操音未落,就见江殷的脖颈忽然一动,上半身往前猛地倾倒,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呕!!!”   来不及躲闪的徐云知叫声销魂:“江殷我操你……”   吓得何羡愚连忙轻声提醒:“云哥儿,他爹是王爷他大爷是太子他爷爷是皇上,可不能乱那啥……”   徐云知欲哭无泪,恶狠狠地道:“我操你丫,江殷!!!你不是人啊!!!!”   而吐完以后的江殷正神清气爽地靠在何羡愚宽厚的肩膀上,幸福地闭上了眼睛,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这些事情,他现在通通都管不着了。 第56章 失意、醉酒、撒野、找老……   吐完的江殷靠在何羡愚的肩膀上幸福而满足地昏过去, 留下徐云知一脸恨意地站在跟前,垂眸看着自己胸前满身的污秽。   何羡愚架着江殷的一边胳膊,想笑却又觉得实在不厚道, 只好死死地咬住嘴唇, 忍着笑意对徐云知道:“云哥儿,忍忍吧,回去再换身衣裳,你去把咱们吃饭的银钱结了, 我和容冽带着殷哥儿在门外等你。”   徐云知骂了声晦气,从江殷的破荷包里翻出一小吊钱,临走前还朝着江殷的腿上踹了一脚。   江殷两眼一黑, 柔弱无骨地倚靠在何羡愚肩头,不作反应。   徐云知骂骂咧咧地去付钱,何羡愚拽着江殷的胳膊, 转头看向身侧的容冽, 二人眼神凛然, 不约而同点了下头。   “一、二、三——起!殷哥儿!”何羡愚大吼一声,与容冽一同拖拽起了江殷,把他拽往门外回家。   江殷喝得烂醉如泥, 全然丧失了自主行走的能力,只能由另外两个人拖行。   他比旁的同龄人高大许多,且这些年自己练出一身还算扎实的腱子肉,何羡愚跟容冽两个少年郎拉扯他一个都十分费劲。   徐云知付了今夜吃饭的银钱, 将多余的铜板往江殷的破荷包里一塞:“费劲!”   “云哥儿别说了, 快来帮衬一把,殷哥儿太重了!”何羡愚转头连忙求助徐云知。   徐云知嫌弃归嫌弃,却还是挽起衣袖上前, 伸手帮了何羡愚一把。   “吃什么长的?怎么感觉比你还沉?”徐云知帮忙抬起江殷,气得抬手往他脸上轻轻打了下,“江殷,装什么死!快起来自己走!”   江殷烂醉如泥,两边脸颊泛着不自然的深深潮红色,全然没听见徐云知的话,把头又斜斜歪到容冽的肩膀上,昏迷中哼唧了两声,仍复平静。   何羡愚叹气:“云哥儿,你别打他了,他都喝成这样,凭他自己肯定回不成家。”   徐云知拖着江殷的腿,几个兄弟合力把江殷拖到了大街上,准备沿路返回齐王府。   “他今日突然说要做东请咱们吃饭,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好事,要是早知如此,就应该把马牵出来,现在好了,出来吃个饭,还得把人抬回去。”徐云知痛恨出门前的自己没有骑马。   何羡愚宽和笑道:“谁知道会变成这样呢?好啦,别生气,大不了回头再让殷哥儿请我们吃一回,当做赔罪。”   “这样的饭我可不敢再吃第二次了!”徐云知抬着江殷的腿,冷傲地别过脸去哼了一声,嫌弃地说道,“明知道自己酒量不行还要逞英雄,害我们几个替他收拾残局,还吐我一身,这种为情所伤的男人真是无药可救。”   “别这么说……”何羡愚打圆场笑道,“殷哥儿挺好的,陆姑娘也是好人,今日他们两个人为江烨起争执纯粹是闹了误会,之后说开一定就会好。而且陆姑娘也是很善良的人,我看得出来,她是很心疼殷哥儿的。”   “你看得出来?你个呆子,我都懒得同你废话。”徐云知侧过脸,少时,又带着一丝不怀好意转回脸,笑看向何容二人,“欸,你们猜,我这会儿冲着他喊一声陆玖来了,他听见会不会清醒过来?”   何羡愚拽着江殷的胳膊,听了这话并不放在心上,笑道:“怎么可能?”   容冽的目光也探寻不解看向徐云知。   徐云知提高话音,坚信不疑地反驳:“怎么不可能?”   何羡愚还是不信,指着江殷:“那你试试能不能叫醒他。”   徐云知放下江殷的腿,凑上前来,作势清了清嗓子:“江殷?醒醒!”   江殷靠在容冽的肩头,两眼一闭像是睡死过去。   何羡愚递给徐云知一个“你看?”的眼神。   徐云知咳嗽一声,而后捏拳放在唇边,凑近江殷的左耳轻声道:“江殷,快醒醒,陆玖来了!你的玖玖来看你了!”   何羡愚忍不住笑起来:“云哥儿你就别逗他了,他不可能……我去!?”   徐云知的话音刚落,就见到原本歪头靠在容冽肩头的江殷忽然慢慢扶正了自己的脑袋,纤长的睫羽像是蝴蝶振翅轻轻颤抖,一双眼睛真在慢慢睁开!   “……唔?玖玖,玖玖在哪?”江殷大着舌头,半梦半醒地询问,“……玖玖呢?”   徐云知大笑出声,指着江殷道:“你看!我说了,陆玖这两个字比什么皇命都灵!我说他听见这两个字肯定转醒,你们还不信我,哼!”   “……嗝。”江殷打了一个酒嗝,抬起一张充血而变红的俊颜,眼神迷离梦幻地四处找寻陆玖的身影。   徐云知双手环胸站在身侧,啧啧嘲笑:“哎哟,江某人之前还说他站起来了,再也不稀罕那个谁了,这脸啊……”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江殷的面颊,挑眉问道,“疼吗?”   “……陆玖呢!?”烂醉的江殷并没有找到陆玖的身影,忽然之间眉毛倒竖,满脸凶狠的神情,十分严肃认真地盯着站在眼前的徐云知,“你们把我的玖玖藏到哪里去了!?交出玖玖!”   “嘿哟!”见他反客为主还质问起自己,徐云知环胸,哭笑不得地看着何羡愚与容冽,“这个人是真醉了。”   “我和你说话呢!”江殷忽然奶凶起来,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瞪圆了看向徐云知,“把我的玖玖交出来!再不交出来,我就不客气了!”   虽说因为醉酒,一番话说得吞吞吐吐,但是气势还是异常凶悍,怒目而视看着徐云知的时候,琥珀色的瞳仁里像是要喷出火。   “你有病吧江殷?”徐云知无奈地笑。   “我没病!”江殷抽回搭在何容二人肩头上的手臂,想要伸手揪住徐云知的衣领,可是他脚下绵软无力,一松手,非但没抓住徐云知,自己反而差点摔倒。   “殷哥儿当心!”何羡愚眼疾手快,脸上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里。   “……去、去去去、去你的!”江殷往何羡愚怀里重重一倒,差点儿将他撞出内伤。而后又一把推开小何,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又凶又狠地抬手指向徐云知,”是不是你把玖玖藏起来了?”   徐云知双手环胸,别开脸冷漠看向一旁,哼了一声没回话。   江殷吃了个瘪,脚步虚浮地又转过身,指向何羡愚:“那就是你!”   “不是我啊殷哥儿!”何羡愚连忙摆手解释。   “……那,那就是你!”江殷又指向容冽。   容冽俊颜沉冷,不作回复。   “那……那我的玖玖……我的玖玖去哪了啊?”见谁都不回应,忽然之间,江殷像是一个意欲抱头痛哭的垂髫孩童一般,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之中。   何羡愚摸着脑袋,郁闷道:“这,云哥儿,你就不该叫他起来,现在这状况……”   徐云知却冷嗤了一声:“这不是好事么?他醒了,哥儿几个就不必驮着一块千斤担回家了。”说着,他看向何羡愚,将手伸过去扬了扬,“阿愚,把你随身带的鞭子拿出来。”   “啊?”何羡愚犹豫地往腰间摸,“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徐云知冷笑一声,伸手就接过何羡愚递过来的长鞭,两手一扯,迎着江殷走上前,“当然是把这厮用鞭子捆住带回王府!”   何羡愚点点头,也觉得徐云知说得有理,江殷的武艺在他们三个人之上,今天又醉酒了,若是不用鞭子捆住,只怕没那么容易把人顺利送回齐王府。   “我来帮你。”何羡愚走上前,准备把江殷哄起来,“殷哥儿,你乖乖的,咱们回家,天黑了!”   “我不回去!”就在何羡愚的手触碰到江殷背脊的一瞬间,他忽然冲身从地上站了起来。   容冽瞳仁内寒光一显,顿时警戒起来,防备着江殷接下来可能要做的举动。   “这又是唱哪出啊?”徐云知头大地看向江殷。   “我要去找玖玖!”江殷昏睡了好一阵,兼又吐过了两回,体力已经恢复了好些。   他猛地抛出这句话,而后便拔腿朝着福善街的方向飞跑。   “……哎?哎!殷哥儿!”何羡愚第一个反应过来,哼哧哼哧地赶紧跟上飞跑的江殷,容冽也回过神来,应声飞奔而去。   徐云知手里握着鞭子,见其他二人都已经随行而去,无可奈何地将鞭子往腰上一绑,飞身追上去,恨声喊道:“江殷,我徐云知再同你喝酒,我就是狗!阿愚,容冽,你们等等啊——”   *   江殷本人已经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好死不死却还记得陆玖家的准确方向在哪。   容冽、何羡愚、徐云知哥几个跟在他身后愣是跑过了半个凤鸣府,总算看见前方江殷的身影停了下来。   “快快快!把他套住!”一路跟随江殷狂奔的同时,徐云知将腰上的长鞭解了下来,将鞭子的前端和中端系在一起,结成一个圈套。   徐云知将圈套扔给容冽,容冽握着鞭子的一头,手用力一挥动,便见到那圈套朝着江殷站立的方向不偏不倚飞过去,只堪堪差一点儿就要套上江殷。   可就在此时,江殷身形一动,整个人迅速攀上了宣平侯府的外墙。   他的手攀着墙沿,劲瘦的腰身一用力,整个人便如同一只轻巧的梁上燕一半,越过了高耸的侯府院墙,踩着院子旁的一棵大树跳了下去。   “喝醉了便罢,还真是一点儿人事都不干!”徐云知银牙咬碎。   何羡愚也没想到,江殷自己都醉得七荤八素了,还真能找到陆玖家的方向。   “云知,怎么办啊?”何羡愚没主意地惶惶问道。   “都还愣着做什么?跟着他去啊!还等着他大闹侯府把整个京师都惊动起来?”徐云知气得快冒烟,“阿愚,你跟容冽赶紧跟着他进去,我翻不了这高墙,就在外面等你们,你们快去快去,一定把江殷带回来,就是把他敲晕了,都要带回来!”   何羡愚回过神来,惶急点头,接着跟容冽二人翻身跳墙,消失在院墙的另一端。   徐云知只身站在宣平侯府高耸的院墙外,仰头看着院墙上深黑的天幕,担忧地叹了口气,心中暗自发誓:江殷,老子再跟你这种酒品差的人一同喝酒,老子就是狗!天打五雷轰的狗!   “江殷啊江殷,你是真的狗啊!”徐云知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席地坐在墙沿处,静静等待着何羡愚同容冽的消息。   *   何羡愚同容冽二人翻过了宣平侯府的高墙,左右一看却不见江殷的身影。   眼前是一处花园,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的游廊上星星点点散着几点微弱的灯火。   “容冽,这都看不见殷哥儿的影子了,咱们往哪儿去找啊?”何羡愚一个头两个大,求助看向身侧隐没在黑夜里的容冽。   容冽沉默不语,接着远处微弱的灯火,一双乌沉的眼睛敏锐地迅速扫视了一眼花园的环境,骤然间捕捉到一抹殷红的身影。   何羡愚正愁眉不展,手腕忽然间被容冽握住,他一愣,还没回过神来,自己就已经被他拽着往前走。   何羡愚往前看,这才隐约望见江殷的背影。   “咱们快追上去!”他喜色道。   容冽点头,二人脚步轻快跟上。   江殷亦走得很快,一路还小心规避了宣平侯府的巡逻的侍卫,似乎对这宅子内的路和值夜安排十分熟悉。   何羡愚跟在他身后,挠头不解:“殷哥儿这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把我都整蒙了!”   容冽沉默地将他往一丛开得极盛的山茶花后一拽,何羡愚噤声,就见花丛后走过一列侍卫。   躲过这一列侍卫,二人又继续跟进远处的江殷,就见他停在了一处修葺精巧的小院面前,紧接着轻车熟路地翻墙进院。   此处的火光亮堂了许多,借着光线,何羡愚认出了这里,小声朝容冽道:“这里是陆姑娘住的院子!我来过!从那道墙翻过去就能到陆姑娘的单独住的小院花园子,咱们快跟上。”   容冽沉默一点头,二人趁此处暂无侍卫路过,连忙跟随上前,跟着江殷翻过琳琅阁东阁的院墙。   江殷头昏脑涨地刚翻墙落入院中,背后何羡愚容冽也迅速跟着跳了下来。   江殷正要开口喊陆玖的名字,背后就有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江殷挣扎了两下,甩手一肘子就冲着捂嘴的人挥过去。   “我……”何羡愚肚子上挨了一肘子,差点儿疼得骂脏话,好在容冽及时制止了他。   江殷满身的酒气,挥完那一肘子之后,看也不看容冽何羡愚二人一眼,弯下腰捡起脚边的小碎石,仰首朝着阁楼上的窗户敲打。   小石子“咚咚”敲响窗棂,江殷站在地下,仰头看着那扇窗,委屈地开始撒野:“玖玖……你出来啊玖玖……”   听到这一声,何羡愚顿时吓得失了三魂七魄,伸手又去捂江殷的嘴,连连求饶道:“殷哥儿,你饶了哥几个吧!算我求你了!”一边说着,他一边回头,看向身侧的容冽,小声而急切地道,“快!快把他打晕!”   容冽眼神一冷,抬手准备痛击江殷,却就在此时,楼上暖阁的窗户,忽然吱呀一声打开。 第57章 醉酒一时爽,断片火葬场……   陆玖原本已经睡下, 只是今日心中一直装着同江殷吵架的事情,翻来覆去一两个时辰,怎么也无法入梦。   辗转反侧了一阵, 好不容易有了点朦胧的睡意, 却忽然听见窗户外传来一阵敲打的响动声。   她原以为是鸟雀飞虫撞击,是以并没有作过多的理会,翻了个身准备继续入眠,却就在这须臾间听见外面传来江殷喊人的声音。   寂静的夜色当中, 一点微小的动静都能听得十分清晰,陆玖惶然坐起身来,怕是自己听错了, 凝神又细听了一会儿。   江殷的喊话声模糊下去,而撞击窗棂的响声仍在继续。   陆玖急忙踢上鞋子,伸手拿过挂在床旁架子上的外裳披在肩头, 迅速朝着窗边小跑而去。   她急急地推传出响动的窗户, 一时不妨, 外头一块石子迎面扔过来。   陆玖下意识将脸往身旁一侧,那一块没撞上窗的石子便从她的脸旁抛过,咚一声掉落在地板上。   陆玖披着衣裳往窗外探身一望, 就见满庭月华如流水,庭院的枯松底下正站着三个人的身影。   她一眼便望见江殷,而后是身旁捂着他嘴的何羡愚同容冽。   陆玖愣了须臾,连忙伸手揉了揉眼睛, 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揉完眼再看, 院落下的的确确就是江殷三人。   “陆玖,搅扰!殷哥儿喝醉了酒,非要往你这儿来, 我们三个拉都拉不住他,你等一会儿,我们马上把他带走!”何羡愚见到出来的人是陆玖,心底松了一口气,拽住了江殷抬头看着窗边的陆玖小声致歉。   “殷哥儿,人也见了,你跟我们回去吧!”何羡愚向陆玖致歉完毕,复又转头求着江殷。   江殷烂醉如泥,此刻完全听不进何羡愚说的话,脑海里想什么,他就说什么做什么。   他用力撇开何羡愚同容冽的桎梏,抬头一张通红的脸笑眯眯地看向窗边的陆玖,对着她热情用力地挥了挥手,张嘴就要大声喊道:“玖……唔!!”   他一张嘴,陆玖顿时就明白了他做什么事,连忙给了容冽一记眼神,容冽会意,连忙伸手重新捂住了他的嘴,没让他一声大叫惊醒整个琳琅阁的丫鬟婆子们。   看着江殷那张通红的脸和烂醉如泥的神态,陆玖扶额,知道他是真的醉糊涂了。   “他喝了多少?喝成这样?”陆玖见他连站都不大能站稳,便忧心询问何羡愚。   “一大坛……”何羡愚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身侧被捂住嘴的江殷,轻声回应陆玖。   她说呢……要是没喝成这样,估计也不会想到来找她。   “阿愚,你们带他回去吧。天色晚了,一会儿这院子里还会有巡查的侍卫过来,我怕到时候你们想走也走不成。”陆玖叹息,轻声道,“你们在底下等着我,我带你们出去。”   说着,她回身拿上斗篷将自己罩住,转身轻手轻脚地下了暖阁,往院中走去。   何羡愚看见陆玖下楼,侧眸与容冽对视一眼。   容冽面容沉冷地一点头,对着江殷的后脖颈出小心地劈了一掌。   江殷毫无防备,这一巴掌披下去,直直朝着地面摔下去。   容冽眼疾手快抱住江殷。   “我来背。”何羡愚小声地说道。   容冽点头,扶着江殷,将他放在何羡愚的背上。   何羡愚托着他,将他托到自己宽厚的背上,容冽帮忙将他的手臂放置于何羡愚的两肩。   陆玖轻手轻脚地下楼至小花园时,江殷趴在何羡愚的肩头上,已经睡得十分安静。   下楼前他还在闹腾,这会儿却安安静静睡着了,陆玖不觉有些疑虑,淡淡笑了一声问道:“他怎么睡着了?”   何羡愚与容冽对视一眼,而后耿直地笑了笑:“……用了一点小手段,无妨,无妨。”   陆玖对着何羡愚淡淡一笑,也不多过问什么,他们几个人是他最好的朋友,她对他们也自然十分信得过。   何羡愚背着江殷,问道:“从哪儿出去呢?”   陆玖将斗篷帽子戴上,手提一盏小灯,回眸看向他二人:“跟我来。”   何羡愚点头,同容冽跟上陆玖离开琳琅阁的花园。   与陆镇混熟以后,侯府当中大大小小的出口,陆镇几乎都带着她逛了个遍,出了琳琅阁,陆玖便择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从小厮们居住的后院送了三人离开。   陆玖提灯站在廊庑的台阶上,指着远处有光的地方向何羡愚道:“往前走,过了那道门左拐就能出去,那一处的小厮们此刻怕是在赌钱,你们悄悄地过去,不会有人发现。我不方便过去,就带你们走到这里。”   何羡愚背着熟睡的江殷,转头向着陆玖一笑:“多谢,今天晚上的事情,实在是抱歉,我向殷哥儿给你赔个不是,你别怪他。”   容冽也朝着陆玖拱手。   陆玖垂眸,淡声一笑:“我知道。”   何羡愚冲着陆玖憨厚地笑了笑:“多嘴啰嗦一句,今日你同殷哥儿吵架的事情,我们都已经知道缘由了,殷哥儿虽然不明你去找江烨的动机,但我猜想,你应该是去找江烨推辞东宫宴请的,对吧?”   陆玖愣了愣:“你如何知道?”   “今日从学里回来的时候,公主同我们说,东宫太孙宴请了几家公子小姐,一同去梅先生的府邸听一堂六朝史的讲学,这讲学邀请了你。”何羡愚温和地笑道,“前日殷哥还私下我们提过,说你当着他的面拒绝了太孙的邀请,而今天公主又提起东宫给陆府发了请帖,两件事结合一看,我便猜到,今日你去找江烨,八.九不离十就是去推辞此事的。”   陆玖听到这番话,不觉扶额无奈地笑了一声:“你倒是看得很明白……”顿了顿,又忍不住叹道,“这件事情,连你都看得明白,偏生江殷这个榆木脑袋想不清。”   何羡愚笑道:“这是你与殷哥儿两个人之间的事情,陆玖,我想着,等你们两个之间气消了,还是把这件事情重新说明白吧。殷哥为这件事,很是难过……”   说着,他回头看向趴在自己背上睡得昏沉的江殷,微然一笑。   陆玖对着何羡愚微微一笑:“多谢你的提醒,我会好好想想的。阿愚,你倒是个心明通透的人。”   “心明通透?”何羡愚忍不住笑了,眉眼温和,“我哪里有这样好?他们都说我笨。”   “有句话,叫做大智若愚。”陆玖莞尔笑起来,“你心里明镜一样,看什么都清楚,才不是愚笨之人。若真要说愚笨之人……”   她带笑目光一转,眼波流动,看向趴在何羡愚背后睡得不知天昏地暗的人。   “也应该是他才对。”陆玖伸手指了指江殷。   何羡愚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朝陆玖说道:“不给你添乱了,我们这就离开。”   陆玖道:“路上小心。”   何羡愚点头,带着容冽往陆玖所指的方向离去。   却就在他三人离开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物件忽然从江殷的腰间滑落。   陆玖提着灯走上前,弓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东西。   接着微弱的灯火一看,却见是自己亲手绣的双面绣荷包,除夕时当做礼物送给江殷的那一个。   荷包上被烧了几个小洞,透过小洞可以瞧见里面软鼓囊囊的一包交票银钱。   她刚想唤住何羡愚将东西带走,一抬眼却发现他们三人的身影早已消失。   无奈之下,值得暂且将江殷的荷包收在自己这里。   她低头,指腹温柔地摩挲过手掌心中荷包的表面复又抬起眼睫看向江殷的离去处,眼底残存的温柔亦如这满庭的流动的月华。   她拢了拢披风的领口,将荷包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袖口之中,提灯转身朝着长廊漆黑的尽头走远。   回到东阁之中,之前心里的忧虑一扫而空,陆玖吹灭了灯火,一夜尽是好梦。   这头何羡愚几个人背着江殷,原本想将他悄悄送回齐王府,可何羡愚担忧王府当中无人能够照应,遂把江殷带回了何府,徐云知同容冽二人则各自返回自己家中。   这一夜,江殷翻来覆去地不知道做了多少个梦。   每个梦境描述的内容都大致相同。   他追逐陆玖,而陆玖毫不回头地跟随江烨离开,不管他如何哀求,如何呼唤,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   在梦里,他追啊追啊,追到最后,总算抓住了她,于是一把将她抱住,不许她再离开他,可是他越是抱紧,她就越是挣扎……   “玖玖!玖玖!你别走!”   “殷哥儿!殷哥儿!你醒醒!是我啊,我是阿愚!”   耳畔忽然传来何羡愚的声音,江殷只觉得自己仿若在大冷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一激灵,迅速睁开眼睛。   入眼,面前的容颜并不是那张清瘦白皙的秀丽面孔,而是何羡愚圆圆的大饼脸和一双带笑的眼睛。   江殷原本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见到这张大脸,整个人顿时背脊一凉,伸手将面前的人推开,惊吓道:“何羡愚你有病啊!!”   何羡愚趟在江殷身侧,被他这么一推,差点儿摔下床。   他有些委屈地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殷哥儿,你做噩梦,便抓着兄弟撒气啊?”   江殷缓了两口气,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搂着何羡愚的胳膊,姿态十分暧昧。   他唬的一下脸闹个通红,连忙嫌弃万分地松开何羡愚的胳膊,结巴道:“……你、你怎么睡我旁边!?”   “这是我家,我的屋子。”何羡愚挠了挠头,耿直笑道,“就这一张床,我不睡这儿,那要睡哪啊?”   江殷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并非处于齐王府当中,而是在何府羡愚的房间里。   他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如同注了铅似的沉重不堪。   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拧眉转头问何羡愚道:“昨夜不是一同去喝酒了么?我怎么来的你家?”   何羡愚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愣了愣:“昨晚的事情,你不记得?”   “昨晚不就同你们去州桥喝酒么?还能有什么事情?”江殷不解看向何羡愚,忽然觉得自己后脖颈处一阵酸疼,连忙伸手揉了揉,“怎么一起来,头也痛,脖子也痛?昨晚我喝醉以后你们是不是整我?”   他眼神凌厉,视线扫向何羡愚的时候气势宛若雷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何羡愚连忙摆手解释,以证清白。   他看着江殷一脸茫然的模样,想来是昨夜喝断片之后,江殷将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全都忘了个干净。   “真的?我不信,不可能!”江殷眼神怀疑,探寻看向何羡愚,“阿愚,你老实交代,昨晚我到底干什么了?”   何羡愚踟蹰地看向他:“……你真想知道?”   “你到底不说不说!”江殷是个急性子,一听这话立马按捺不住,“再不说我动手了!”   “我说我说!”对着江殷,何羡愚一向宽容和气,练练告饶,“但你得答应,我跟你说实话后,你不能骂我。”   江殷盘腿坐在床榻上,双手环胸,秀气的下巴一扬,睥睨着何羡愚:“我江殷是那种人吗?”   “也不许打我!”何羡愚又补充了一句,害怕江殷听到实情之后羞愤之下动手。   江殷不满啧声,长腿一伸,对着何羡愚软绵绵的屁股轻轻踹了下:“少啰嗦!”   “那我就开始说了……”   何羡愚不放心地看了江殷一眼,如实详尽地将昨天晚上江殷如何放狠话再也不搭理陆玖、如何吐了徐云知满身、如何听到一声陆玖的名字便清醒过来、如何一路疯跑地翻了宣平侯府的院墙、如何用石子砸窗唤陆玖出来、最后如何被容冽打晕,被他背在身上,由陆玖一路送出侯府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通通说了出来。   江殷将腰后塞了个软枕,双手枕在脑后,靠着床头听何羡愚絮絮叨叨重复昨夜的情景,脸色由闲适安逸渐渐变化成凝重震惊,从漫不经心转变成想挖个地洞钻下去,姿势从舒适依靠床头变成渐渐坐直身体。   何羡愚复述完毕时,江殷的脸色已经犹如菜色一般,他颤巍巍伸手指着自己的脸,满眼惊恐地反问道:“……这些事情,真是我干的?”   何羡愚老实点头。   “我真的翻了宣平侯府的院墙,还叫了陆玖出来!?”   何羡愚复又点头。   “……”江殷沉默了须臾,抓起一旁的被子往后一倒,将脸整个盖住,“我去死好了……”   何羡愚安慰似的拍了拍他:“殷哥儿,别这样。”   江殷扯开挡在脸上的被子,一双琥珀色的瞳眸黯淡无光地看向头顶的宝蓝色绣云纹帷帐,满脸的生无可恋。   何羡愚见他意志消沉,于是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有个事要同你说。”   “你说……”江殷目光呆滞,满脑子都是自己作业酒后失态的疯模样,丝毫听不进何羡愚的话。   “昨夜送你回来的时候,我同陆玖姑娘说了几句话,有件事情你肯定还不知道。”何羡愚笑眯眯地道,“东宫前不久给陆府递了请帖,邀请陆家姐妹二人前去听梅先生的六朝史,昨日陆姑娘追着江烨离开,是去回绝此事的。”   江殷一愣,抬眸怔怔看向何羡愚,瞳孔骤然放大。   见他反应过如此,何羡愚估摸着这二人应当很快就会和好如初,稍微放下心来。   “时间不早了,今日还要去学里,咱们可别迟到了,否则南池老头那里又是一顿说教。”说完,何羡愚便翻身下床穿鞋穿衣。   江殷想起来今日还要上学,连忙点点头,下床简单梳洗打扮。   何羡愚一向是同徐家兄妹还有容冽几人一同上学,与江殷收拾好东西走出何府大门的时候,徐云知容冽几个已经等在门前,徐月知坐在马车上,卷起帷幔朝他二人微笑挥手。   昨夜被吐了一身,徐云知的气还没消,看见江殷出门便坐在马上拱手阴阳怪气地一笑道:“世子爷醒了?”   江殷自从在何羡愚处得知自己昨日误会了陆玖后,脑里心里便全是她,听闻徐云知的揶揄也不回应,只登车上了徐家的马车。   徐云知见江殷并不理会,正想再开口,却被满脸堆笑的何羡愚拽住了衣袖。   “云哥儿,算了。”何羡愚低声笑着劝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徐云知别过脸,冷哼了一声,还是给了何羡愚这个面子,没再追究。   江殷的风驰留在家中,是以今日只能同徐月知共乘马车前往书院。   昨日宿醉后,吃进肚里的东西几乎都吐了出去,江殷便想叫马夫停车,在路边随便买点东西垫垫。   可一摸腰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时常系在腰间的双面绣荷包不见踪影。   顿时,他后背一凉,慌张起来,以为自己把陆玖送的荷包给弄丢了,顿时满身地搜查寻找。   徐月知坐在他的身侧,忽然小声道:“江殷,你知道吗?东宫给陆玖家递了请帖,邀请她同陆瑜一道去听梅先生的六朝史。”   这个消息何羡愚一早就告诉了他,江殷并不惊讶,只顾着摸遍所有的口袋,寻找陆玖送他的双面绣荷包。   “这件事,阿愚同我说过了。”江殷皱着眉回应徐月知。   徐月知点了点头:“玖玖她同意了,她答应江烨,要同他一道去听六朝史。”   江殷摸口袋的手一僵,顿时抬头,拧眉寒声道:“你说什么?”   徐月知见他一脸震惊的神情,也愣住了:“你……你不是说羡愚哥哥已经同你说过此事了么?”   何羡愚是同他说了东宫再度宴请陆玖的事宜,可是并没有同他说过,陆玖答应江烨赴约这件事。   随身携带的荷包不见,江殷早已经心乱如麻,这会儿徐月知说的消息无疑是敲打在他头顶的晴天霹雳。   “你说……什么?”他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听错,眼神凝固地重新问了一遍,“她答应赴约江烨?” 第58章 他就是个犟牛脾气!   昨日与江殷争执过后, 陆玖的心一直无法沉静下来,自然,原来准备温习的典籍也只字未看。   是以, 她今日特地起了一个大早, 打算把昨日欠下的书看完。   反观江殷今日却来得十分晚,同何羡愚几人抵达书斋之时,室内大半的学生都已经到了。   陆玖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抬手静静翻了一页书, 听见门外的动静,忍不住抬眸瞥了一眼。   她左侧的江烨也看到了来人,趁着江殷踏入书斋的一刹那, 侧身轻轻靠向陆玖的方向,白皙纤长而干净的手握一卷书本,温声询问陆玖道:“陆姑娘, 我有一处地方没看明白, 你能否帮我解析一二?”   陆玖闻言便侧眸看向身旁, 只见江烨今日穿了一件殷红的袍子,胸口与袖口都团着细碎的滚金祥云纹路,满头青丝罕见地没有全数规矩束成发冠, 而是束成一个马尾,额头前还勒了一圈殷红色嵌珍珠的抹额,很好地遮挡住了伤口。   太子与齐王本就是孪生兄弟,江烨与江殷作为堂兄弟, 面孔神态自然也有几分相似, 且江烨这一身打扮又恰似江殷素来的装束,陆玖抬眸乍看,隐约从江烨的眉眼当中看出几分江殷的样子。   她微微一愣, 慢慢回过神来。   虽然是相似的装束,可是江殷的眉眼里更多透出的是一种张扬和凌厉,江烨的低眉敛目间浸出的却是荡漾春水一般的柔和善意,嘴角天生微扬,纵是不笑,面庞也自带三分浅笑。   两个人之间,终究存在着相异。   江烨既然开口询问,陆玖自然不能不回应,她收敛回目光,侧眸接过他手中的书本问道:“殿下是何处不明白?”   “我指给你。”江烨似是怕她看不清,还特意将自己的座椅朝她的方向拉了拉,探身越过中间的过道,半个身子凑近她身边,抬起莹润纤长的手指,点向书本上的一处:“就是此处还有些不明白。”   陆玖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过文字,略一沉吟便开始解释道:“此处的意思是说……”   江殷面容沉郁地走进书斋,第一眼便看到陆玖正捧着书本向江烨温声解说着什么,而江烨凑近在她身旁,静静听着她讲话,偶尔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温和谦雅的笑容,轻轻抬眸,目光柔和地凝望着陆玖的脸。   他们二人本就是姿容出众者,安静凑在一处看书的情景当真应了那句岁月静好的话,郎才女貌,默契十足,天生一对,趁着背后轩窗外的丛丛碧竹,宛若一卷天成的画卷,让人不忍搅扰。   这一幕落在江殷的眼中格外扎眼,他回想起今晨马车上徐月知同他说过的话,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沉肃着一张俊脸,朝着他们二人的方向走过去。   何羡愚几人跟在江殷的身后,就见江殷丝毫不理会正凑在一起探讨诗文的陆玖江烨,硬生生从他们两个之间插.进去,愣是把江烨同陆玖隔开。   江殷站在最中间,垮着一张棺材脸,横在陆玖江烨之中就是不往前走,不让他们二人有打照面的机会。   何羡愚等人亦要从这条过道走向背后的坐席,此刻江殷横在前方,他们几人过不去,只得面面相觑。   周身的学子们看见江殷站在过道里不动,十分好奇,却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看热闹,于是纷纷悄悄投以目光。   昨日的风波过去以后,江烨面对这个动手伤了自己的堂弟,脸上无一丝不快与愤懑,反而像个没事人一样,对着江殷投去清风明月般大方得体的笑容。   他握着一卷书,镇定自若地坐在梨花木椅上,抬起神态和善的眼睛,不解地微笑问:“元朗站在中间是为何?今日怎么才来书院?为兄方才还在担心,你若迟了听学的时辰被先生责问,可该怎么办?”   一番关心的话,江烨说得十分自然,听上去他对江殷这个堂弟十分关切,倒是一派好哥哥模样。   不清楚内情的人,只怕还以为这一对堂兄弟如此手足情深。   江殷最看不得他当着陆玖的面,如此惺惺作态,凤目微微一凛,一记寒光射向江烨,脸上写着三个大字——别惹爷。   江烨似是被他这一记眼神钉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不解道:“元朗为何这般盯着为兄?”   陆玖听了江烨这番话,心底微微叹息一声,觉得自己昨日对江殷所说的那番话,又白说了。   昨晚江殷醉酒后爬墙进侯府的时候,她心里的气愤和忧心原本已经消散了许多,觉得他心里是念着自己的,虽然放狠话,可是潜意识还是记挂着她,不舍得她。   她原本想着,若是江殷清醒之后肯念着她告诫过的话,不再与江烨硬碰硬,控制好自己的脾气性子,吵架的事情就既往不咎。   但没想到这家伙酒醒后,还是个牛脾气!   “江殷,南先生要来了,坐回去。”陆玖正襟危坐于书案后,垂眸冷声道,“你不听讲,别打扰别的同窗们听讲。”   江殷一双琥珀色的瞳仁盯着江烨的方向,如同隐藏在灌木丛当中准备伏击猎物的猛兽兽瞳,森冷、阴寒。   江烨一双含情眼却是偏偏温柔,无辜而和善地看着他。   “殷哥儿,坐下吧,南先生来了……”何羡愚见江殷面孔森寒不为所动,小心翼翼地伸手揪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江殷心底积压的盛怒简直快要爆发,何羡愚的手一碰他的衣袖,他抬手就拂开对方,冷嗤一声,甩袖重重地落座到陆玖的背后,不堪承受的桌椅发出一声巨响。   书斋之内死一般的寂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殷火气正盛,谁也不敢吱声得罪这位小霸王,都只缩头乌龟一样低下头兀自诵读着书本。   何羡愚回眸,与背后的徐云知、徐月知几人对视一眼,颇不放心地看了看满脸阴沉的江殷,踟蹰地朝着背后的席位走去。   人人都惶恐江殷这莫名的怒火,坐在他身前的陆玖却是稳如泰山,一点也没被身后人的情绪影响,垂眸不动声色地读书。   少时便到了讲学的时间,南池先生拄着拐杖从门外慢慢走进来,在书斋最前一张单独的书案前坐下,敲了敲手中的戒尺,沉声道:“目下快要到童试的时候了,应当讲的书,老夫都已经讲得差不多,今日上半堂讲学的时间就用来各自讨论诵读温习,下半堂用以答疑,有何不解之处,诸位可以询问老夫。”   南池先生话音刚落,底下便传来诵读的声音。   陆玖只专心读书,身侧的江烨回眸去,淡淡瞥了一眼背后脸色铁青的江殷,复又拿起书本,凑身靠近陆玖,温声笑道:“方才讲到一半,被人给打搅了,陆姑娘继续替我解答一二吧。”   陆玖心绪烦闷,可抬眸见到江烨客气的笑脸在,总也不好不回应,便温声问道:“方才讲到哪一处了?”   “此处。”江烨微微一笑,伸手朝着书本上一点。   陆玖接着方才的解析继续讲:“这一处是你来之前南先生讲过的地方,不清楚其意也是情理之中,它的原意是这样……”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正当陆玖准备给江烨解析诗书的时候,身后的江殷忽然端着书本,正襟危坐地朗声读书。   但与其说是读书,不如说是在“喊”书。   身侧旁的学子们原本便在读书,声音汇集在一起时,听见身侧的人说话便有些困难,现在江殷平地一声吼,陆玖给江烨解析诗文的声音全然被其覆盖,就连陆玖自己都很难听清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莫论江烨。   陆玖江烨侧眸看向身后,就见江殷端着书,旁若无人地超大声诵读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读到此处,有个字他不认识,但余光见到江烨与陆玖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便不甘示弱,升高了嗓门大方道,“胡不什么死!”   陆玖知道,他就是抬高了声音要和他们抬杠,又气又无奈,觉得他这种做法实在幼稚可笑,于是装作一副根本不关心的模样,淡漠转过头去。   江烨有些无措地看向陆玖,陆玖握着书本,垂眸轻声道:“太孙不用在意,咱们继续往下说。”   “好。”江烨轻轻一笑,转过头去,准备继续听陆玖讲。   江殷用余光瞥见他二人复又开始交谈,捏着书本的手攥紧,将书封捏皱,扬起脸,将念书的声音提得更高,一双眼死死锁在江烨的脸上:“《孟子离娄上》,淳于、淳于什么曰,男女授受不亲,神情名?孟子曰,礼也!”   “礼也”两个字,江殷几乎是咬着牙说的,声音奇大无比,几乎快要将整个书斋内的人声都盖下去。   念完,他一双锐利的目光便尖刀般戳向江烨,似是要用眼神将对方的身上剜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这声音实在刺耳,陆玖将手中的书本用力一握,准过头去忍无可忍地咬牙轻声质问道:“江殷!你干什么?”   江殷目光从江烨的脸上挪动开来,平静看着陆玖,坦然自若地翻了一页书道:“还能干什么?南先生不是让大家各自诵读书本么?我现在当然是在认真诵读。”说罢,冷冰冰看向江烨,眼神锋锐,“南先生的指示,我只是照做而已,有问题吗?”   与徐云知相处久了,阴阳怪气的功力,江殷还是有几分在身上。   着一席话还真把陆玖噎在原地,一时也找不出没什么毛病来,只好冷眼盯着他,正色道:“就算是诵读,你的声音未免也太大了些,不能叫周遭坐着的人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清。”   江烨也温和朝着江殷笑道:“堂弟,大声诵读这没什么,但总不能因着你一个人读书影响旁人,那未免有些小性。”   没想到江殷只瞥了一眼江烨,握着书仰头嗤声道:“老子就爱读这么大声,江烨,你管得着么?我读我的书,又没碍着你们,奉劝少管别人的闲事,南先生可曾说了不许放声诵读?”   江殷把头往身侧一摆,哼声不再与他们说话,继续大声朗读自己的书,一副认真沉醉书本的模样。   自从江烨来到学里,江殷的脾性忽好忽坏,时常陆玖还没弄清楚原因,他便开始生气。   听他这般阴阳怪气的语气,陆玖也不明他今日哪根筋又搭错了,大家都在书斋里,陆玖总不好这个时候同他辩驳,只得暂且按捺住心里一口不平的气,捏了书本转过头继续与江烨探讨:“太孙,我们继续往后讲。”   江烨目光似有忧虑地看向陆玖,眉间轻蹙,担心地小声问道:“陆姑娘,冒昧问一句,我的询问可是打搅到了你?”   陆玖抬眸看向江烨,乌沉瞳仁里结的寒霜春风化雨般的消散了几分,客气道:“没有的事,这些课本我在家之时已经温习过一些,解答您的几个问题并不耽误什么功夫。”   “那就好。”江烨的脸上显露几分松快的神情,原本紧绷的肩膀也慢慢放松下去,他望着对面的陆玖,眸光清澈温柔一笑,“元朗与陆姑娘一向同窗情谊深厚,我还以为因为我的缘故,让你与他之间产生了何种误会,闹了不开心。你既这样说,我就安心了。”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不清,陆玖听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还没开口,她背后握着书本的江殷却是冷笑一声,似有所指地道:“有些人还是不要把自己的地位看得太重要,倒显得有些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江烨侧眸过去,看向江殷的一双眸子仍旧温和,只是眼底却闪过一丝微渺的寒意。明明知道这指桑骂槐骂的是谁,但却还是问出声,语气一派恬淡温雅,像是没听懂般地道:“元朗这话是何意?”   昨日的事情还没过去,江烨的伤口都还在掩盖在抹额下,陆玖未免觉得江殷这话实在无所顾忌,似全然忘却他自己还有把柄存留在对方的手中。   “江殷!”她轻声叱责,提醒他见好就收。   江殷却握着书本,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撇开眼睛不去看她。   江烨似是想要劝解,于是笑容款款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陆玖的手腕:“玖玖,算了。”   谁知这个动作却像是一根刺生生扎进江殷的眼底,一下子激得他冲身站起来,在江烨的手指刚刚触及陆玖皮肤的一瞬间,满脸愠怒地打开了他的手:“你别碰她!”   兰室之内,所有的学子都在苦读,忽然站起来的江殷打断了书斋内朗朗的读书声,周遭死一样的寂静,几十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他的身上,眼中或是诧异,或是取笑。   江殷如同一个异类般,孤零零地独自站在书斋内,似是察觉到自己应激的行为,瞳仁底如滚滚岩浆般翻涌的愠怒方才冷却些许。   何羡愚江圆珠等人坐在后方,忧虑地看着冲身站起来的江殷。羡愚想要冲上去安抚暴走的江殷,可却被身侧的徐云知按住了肩膀,他冲他摇了摇头,微一颔首,扬脸指向走下来的先生南池。   南池面沉如水,负手握着戒尺,从自己的书案前起身,神色阴郁地冲着江殷的方向走来。   见到他手中紧握的戒尺,底下有好事的学生幸灾乐祸地看向江殷,等着他吃一顿好板子。   见南池走近,陆玖也连忙站起了身,一旁的江烨也跟随她站起来。   书斋内,所有人都已经失去了读书的兴致,尽数把目光放在站起的这三人身上,除了何羡愚几人以外,旁的都是一副看热闹的眼神。   “先生,方才的事情,学生已经知错了。”动静虽然不是陆玖闹出的,但她也参与了其中,南池若是要惩罚,她亦不会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江殷的身上。   “南先生,方才,世子是在同我玩闹,推我那一下并不要紧,请先生不要责怪他。”江烨垂手站立在南池身侧,笑容温和。   这席话说罢,陆玖微微皱了眉头。   江烨这番话让她听得十分不舒坦。   明面上他似乎是在替江殷求情,可是字字句句却都是指责江殷顽劣不堪,还故意动手伤了自己。   陆玖这么觉得,南池自然也是同样的感受。   他收敛了几分面容上沉郁的神色,转过头去恭敬对着江烨一拱手,肃穆道:“江殷在书斋之内当着老夫的面动手推搡您贵体,是对太孙不敬,更是对自己的兄长不敬,外头侍候太孙的内侍大人们也看得一清二楚。太孙前来老夫处读书时,太子妃娘娘曾再三交代,要老夫照料太孙,今日江殷对您不敬一事,若是老夫不加以惩罚,不仅对不住太子妃的叮嘱,更是让旁人诟病老夫为正人之师,却不正己。”   “太孙不用再说了,这件事情的始末,老夫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怎么处置,老夫心里自然有数。”   江烨眉与轻蹙,似是不忍,还欲开口为江殷求饶:“元朗实数无心之过,我也并没有伤着哪儿,还请先生不要再……”   “好啊!”江烨的话还没说完,江殷便冲动地开口打断,扬起脸冰冷阴鸷地对着江烨一笑。   接着,他看着南池,冷笑反问:“不就是要惩罚么?怎么罚?你说,我要是动一下眉头,我就是你孙子,否则,你是我孙子。” 第59章 江殷受重罚   南池先生听江殷口气如此狂妄, 脸上的阴郁几近凝结出冰霜。   陆玖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他竟敢说出这样冲动的话。   他的爷爷,可不是一般人的爷爷。   他的爷爷是皇帝。   话语之中的这个爷爷抛给南池, 南池也不敢接啊, 他要是当了他的爷爷,岂不是自比皇帝?有不臣之心?   于情于理,南池都必须对江殷施以重罚。   陆玖知道,江殷的话说出口, 自己便不可能帮他求下这个情了。   南池的惩罚,他必须受着。   “好啊,既然世子的话都已经摆在口边, 老夫若是不顺应世子的意思,便是不知趣的人。世子纵然是皇孙贵胄,可是入了我的兰室, 便是我座下的学生, 我身为老师, 还是有权管教管教自己学生的。”南先生的眼神陡然一凛,身子气得微微发颤,倏然亮出了手中长长的戒尺, 厉声呵斥道,“伸出手来!”   “伸就伸!”江殷仰着脸,随便伸了只手出去,他对视着南先生, 师生间的眼神如针尖对麦芒, “有种就打废我这只手,打不废我这只手,我看不起你!”   说罢, 他侧眸,冷淡瞥了一眼身侧的江烨,执拗地转过头,朗声道:“打啊!不敢动手?”   陆玖在身侧听这话听得心惊胆战。   原本南池还只是气他在学里动手伤人,其实最多训斥几句,或是让他在书斋后罚站半日也就完事。   可是江殷这犟牛脾气不仅不低头认错,还使劲拱火刺激先生。   这下不敬祖宗,不敬师尊,出言狂妄等罪名数罪并罚,凭谁也没办法替他说几句好话。   陆玖虽然心疼他受责备,可是想想,亦觉得江殷的脾性实在冲动,虽然她时常也叮嘱他收敛性格,可是人的性格并非一日养成,自然也不可能一日改过来,而是需要时间的打磨。   让南池给他长个教训,挫挫他凌人的盛气也未尝没有好处。   陆玖敛眸静静想了一阵,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眼看着江殷受罚。   可是这一眼看过去,她整个人却一瞬愣在原地。   她望见江殷伸出去挨打的那只手,是他之前为了从火盆里捡荷包而烧伤的手。   此刻他手上的伤痕都还未曾痊愈,有些结痂的伤口还没长好,一会儿南池的戒尺打下去,可不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江殷也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竟然伸出了那只受伤的手,下意识想要收回换成好的那一只,可是抬眸看到站在跟前的江烨,他又忍住了换手的冲动,仍旧让已经伸出去的那只带伤的手接受惩罚。   他硬着头皮上,用受伤的手去挨戒尺,就是不想让江烨看到他丝毫的退却,不想在她的面前告诉旁人他心里有所顾虑。   他有气性。   绝不要在江烨这个小人的面前露怯。   不就是几下破板子?他咬紧了牙关,打就打,谁怕谁啊?   他江殷就是死,也绝不在这儿低头!绝不当着江烨的面低头!   南池眼里寒光一凛,握紧了戒尺,朝着江殷伸出的手掌心上重重责打下去!   陆玖在南池的手下读了这许久的书,自然知道这戒尺的威力,这戒尺虽然看上去小小细细的,可是打在手心里的滋味极其难受,从前有学生犯过错后遭到戒尺责打,轻则手红肿七八日,重则甚至要缠上纱布疗养一个月之久。   今日被激怒的南池是用十成十的力气责打江殷,丝毫不留情面,只看到那戒尺带着清脆的响声落在江殷的手心上,而后触底反弹,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应声当下,江殷单薄宽大的手掌顿时红肿起来,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痕恰似一条剧毒的红色蜈蚣,蜿蜒着爬过他的手心。   这皮开肉绽的脆响犹如杀鸡儆猴般,叫坐在周遭的学生们噤若寒蝉,畏畏缩缩地低下头,不忍卒看。   陆玖站在江殷身侧,那戒尺每落一次,她的肩膀也忍不住跟着轻颤一次。   南池打得实在太狠,不消一会儿功夫,江殷受责打的手掌心当中已经爬过无数条这样的红痕,它们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张赤色的醒目大网,又像是无数条丛生的红色荆棘,将江殷的皮肉刺开,刺得他鲜血直流。   他站在原地,手板伸得挺直,背脊也一如的倔强挺立,不曾看见他的手心卷起一丝,也不见他的脚步往后倒退一寸,好似这重重的戒尺打下来,并没有打在他的肌肤上。   但陆玖知道,他是在忍,强忍着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发白的面色与紧绷的眉宇无一不展示着他在咬牙强忍,他已经疼得满头冷汗,嘴角紧紧抿着,牙冠也咬得死死,好像只要稍微松懈一点,喉头难以抑制地痛喊便要从此地破门而出。   南池亦是真的生气了,气到甚至没有数自己究竟打了江殷多少下戒尺。   师生之间,一个咬牙硬着头皮死也不吭声,一个非要逼对方诚心诚意低头认错,沉默之中,两方如拔河一般互相拉锯,谁也不肯先松开自己手里握着的绳索。   江烨站在南池身旁另一侧,由于阻隔,陆玖并不能看见此刻他脸上轻淡满足的笑意。   而站在对面的江殷,抬眼恰好能将他所有的情绪收入眼底。   他知道,他也在等着他低头。   那他更不能低头了。   他绝不让江烨如愿以偿。   陆玖看到江殷那血肉斑驳的手,眼眶不觉红了起来,见南池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终于忍不住了,冲身而出,径直挡在江殷与南池的身边。   见到突然有人闯进,南池握着戒尺打下的手立即停顿住,肃穆着面孔呵斥道:“为师责罚该受罚的人,其他的人不要多管闲事!”   陆玖面沉如水,一词未置,竟是直接卷起了袖子,露出一截皓腕如雪,毫无迟疑地将自己的手心递到南池面前,直言道:“今日的事情并非是由江殷一人挑起,学生亦是有过错在其中,若是先生还要责罚,就请连同学生一起责罚吧!”   江殷看着挡在身前的陆玖,冰冷的瞳眸当中似是闪过一丝惊诧,他张了张嘴,却又紧闭上。   江烨也未曾料到陆玖竟然会挺身而出,替江殷挡住南池的责罚,还要同他一起受罚。江殷受罚他倒是很乐意看见,只是若要加上陆玖,他不愿意。   半路杀出个陆玖,倒让气得失智的南池稍微冷静了些,他垂眸看到地上的几点血滴,心里也懊悔自己责打得太重。   江烨察觉到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懊恼,趁着这个时候上前一步,温和道:“先生,元朗已经知道了错了。”   南池转头看了一眼,江烨沉静看着他,微微一笑,眼神暗含深意。   南池明白江烨的意思,于是转过头,长叹一口气道:“罢了,打也打了,就此为止吧。陆玖,你让开。”   见南池接着台阶下来,陆玖便转头,给站在身后的江殷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上前来给老师认个错。   可是江殷哪是这么容易低头的人,更莫论今日这台阶是江烨给的,他更不愿意顺着台阶下来。   他把头一扭,避开了陆玖递过来的眼色。   见他躲闪眼神,陆玖心里亦知道,他是气急了。   “我见你也不像是认错的样子,去后边站着,不到散学,不准离开!”南池扬手一指书斋的最后,看着江殷吩咐。   江殷按着流血的那只手的手臂,抬眸目光森冷地看了一眼南池,而后又看了一眼江烨,一声不吭地朝着书斋的最后走去。   南池心中有气,可对着这头犟牛,他亦无可奈何,摇了摇头,又厉声呵斥身旁一众看热闹的学生们:“好好读书!都想像他一样站到后边去么!?”   南池一声令下,底下看戏看出神的学生们连忙如梦初醒一般端着书继续大声诵读。   书声琅琅很快将原先沉闷的气氛覆盖过去,书斋内又恢复成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南池回头,看向陆玖与江烨,眼神和蔼了一些,淡声道:“都坐下各自读书吧。”   江烨温和微笑答应坐下,陆玖则不放心地看了一眼书斋背后的江殷,也只能先听南池的话落座回去。   江殷拖着那只受伤流血的手站在书斋背后,一站就是半天。   南池守在书斋内,何羡愚几人也不敢擅自离开座位带江殷出去治伤,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待散学时间的到来。   陆玖手中握着书,却再也没有心情读下去,之后的时间江烨也曾试探着继续请她解惑,但是陆玖都以南池不悦为由,只客气疏离地拒绝。   江烨知她心情沉闷,遂也不再过多烦扰请教,只安静读自己手上的典籍。   今日的每一时辰好似比从前都要长,一须臾的时间方才流过,陆玖却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四五个时辰。   难捱。   终于,午时的梆子响起,今日书斋内的讲学总算结束,江烨方才想起身与陆玖攀谈,就见她已经急不可耐地冲身站起,朝着书斋后的江殷的方向而去。   江烨沉静站在原地,望着陆玖径直向江殷奔去的背影,墨玉般的眼眸渐渐笼起一层薄薄的轻纱的雾色,那雾色慢慢爬满他的眼睛,使得那一双含情眼失去了往日的温度。   带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完全失去笑意,江烨眸光一转,看向那一抹殷红的身影。一瞬,眼底噙了一丝与他温玉般面容不符的冷酷。 第60章 兄弟对峙   陆玖没有察觉背后江烨眼神的变化, 一心只着急奔向被罚站在书斋后面的江殷,想察看他手掌心上的伤势。   江殷的视线却并未放在她的身上,而是带着滔天的愠怒看向江烨。   江烨触及到了江殷愤恨不甘的眼神, 容颜一时之间收敛起方才的冷意, 眉眼里从容酝酿出一贯的温和微笑,看着江殷的眼睛,对着他轻轻点头示意,眉梢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   致意完毕, 他便微笑着从容转身,迈步朝着兰室大门的方向走去,意欲离开。   江殷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今天这口气, 手上的手掌攥紧成拳头,血从五指缝隙当中流出,当下便拔步大步朝着江烨的方向追去, 甚至没有搭理上前的陆玖。   一旁小心观望的何羡愚等人见江殷朝着江烨的方向冲上去, 连忙有随行, 想要拉住江殷。   “殷哥儿!算了算了!你手还伤着呢,咱们先回去上药成不?”何羡愚抱着江殷的大腿,像一只秤砣一样拖住他, 不让他再靠近江烨。   徐云知拉着江殷的胳膊死活不放手:“江殷,你疯了?嫌今天伤得太轻么?”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按住江殷,可到底技不如人,对着这头倔驴, 他们几个根本不是对手!   盛怒中的江殷只是一抬胳膊一踹腿, 便轻轻松松地将何羡愚徐云知几个人掀翻在地,只有容冽的武艺好些,没有摔倒, 但还是被江殷推了个趔趄。   江圆珠赶忙上前搀扶住容冽:“没事吧?”   徐月知也担心地扶起何羡愚,关切问道:“羡愚哥哥,你要不要紧啊?”   外头等着徐月知出来的陆镇听见书斋内的动静,连忙闯进来,正好见到一众人七零八落倒在地上,只有徐云知无人搀扶,于是连忙去帮忙搀起他。   江殷摆脱了桎梏便朝着江烨的方向追去,陆玖见情势不妙,连忙提裙急急跟上去。   江殷像是杀红了眼,丝毫不管自己的被戒尺责打过的手还血迹斑斑,执念一般冲出了书斋,追着江烨的方向跑去,一路穿过廊庑,沿路撞到了十来个人。   陆玖不如他腿长,也不及他跑得快,裙子又束缚着双腿,不能全然迈开,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赶在江殷堵住江烨的一瞬间赶到现场。   背后何羡愚等一众人也急忙追上。   江殷在江烨即将跨出广贤书院大门之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江烨身侧的小内侍们十分眼明手快,看到江殷追至主子身侧,立即上前用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江殷用自己受伤的手紧抓江烨的肩膀,愣是铁了心不肯松手,手上的血珠赫然在江烨的衣袍上印落一道红痕。   江烨甚至没回头,簇拥在一众内侍之中,朝着书院大门的方向信步闲庭走出去,在一众随从们的拥护下登上马车。   江殷被一众内侍们拽住,或是拉胳膊,或是抱腿,拼了命地抓着他不让他靠近江烨,口中连连哀求道:“齐王世子就可怜可怜奴才们吧!”   江殷气力纵然大,可是叫十来个人拖住手脚,亦觉十分难缠,一时竟摆脱不开这桎梏,只一双眼睛失心疯般通红盯着江烨远去的方向。   陆玖与何羡愚等人围上前来,想要劝解江殷:“殷哥儿,算了吧!这会儿若是再闹出动静,只怕先生还要责怪,还是先去上药。”   陆玖站在江殷身旁,只见他对何羡愚的这番话置若罔闻一般,眼眶通红的一双眼睛死死盯向江烨离去的马车。   她手里还攥着那个被烧毁的双面绣荷包,五指渐渐攥紧,将那荷包抓出一道道皱痕,一如她此刻揪紧的心。   旁人劝说对于江殷来说简直犹如放屁,他一个字也不会听,看着那只缀满星点血珠的手,陆玖的心揪得难受,沉默中,她抬手捏住他衣袖的一角:“江殷,去上药吧……”   陆玖的话还没说完,一瞬间,江殷不知哪来的力气,一瞬间推开了身边所有拉扯的人,他犹如一只飞出荆棘密网的鹰隼,瞬间往前飞身一跃。   刹那,陆玖手里捏着的那一片衣袂也随之滑出,手里一空,心口顿时像迎面被人重锤一拳。   她往后踉跄了一步,就望见江殷站在书院门前,将手指凑近唇边吹了一个悠长响亮的口哨,瞬间,一匹快如黑色闪电的烈马从旁奔腾而出,江殷眼准手快直接凌空抓出风驰的缰绳,踩镫利落翻身上马,双腿一踹马肚,追身朝着江烨离开的方向远去。   “坏了!肯定是去追皇太孙了!容冽,咱们快跟上去!”何羡愚面色一沉,连忙吩咐容冽与徐云知二人,“云哥儿,你赶紧去告知齐王府的人,让他们预备着大夫,我跟容冽去看看能不能把人追回来。”   “好!你们快去!”徐云知点头,转身去寻齐王府的随从们。   事情发生得太快,陆玖站在原地,手里还保持着空握的姿势,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愣神看着江殷消失的长街尽头。   徐月知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拉住了陆玖的手。   她温和单薄的手心里透出一点温度,让陆玖略略清醒了一些神志。   江圆珠小心抬手,拍了拍陆玖的肩膀,温声哄道:“没事的,我刚才已经派人先跟着何公子同去了,一会儿有什么消息,他们自然会跟我回禀,玖玖,你要不要先同着我去一趟公主府,咱们坐下来等消息如何?”   陆玖攥紧了手中的荷包,心乱如麻地轻轻点了点头。   江圆珠见她点头,心里才宽慰了些许,伸手搀住她的手臂,微笑道:“走,坐我的车一同过去。”   陆镇站在身侧,听见陆玖要先去一趟灵川公主府,便说道:“阿姐,我陪你同去。”   陆玖心烦意乱,并没顾得上回答陆镇的话,倒是徐月知听见,转身对陆镇和和颜悦色道:“公主府你进出不便,还是先回去吧,你姐姐那儿有我们陪着,到时候我送她回家,你不用担心。”   陆镇速来不会否决徐月知说的话,于是低头红着脸抱拳道:“那,那就听月知姐的,劳烦。”   “无妨。”徐月知爽朗应下,目送着陆镇上了马,朝着福善街的方向走回。   “让陆府的马车跟在身后,就说我邀请陆小姐去公主府喝茶,晚些再回去。”江圆珠温声交代了贴身宫女青莲,青莲恭敬应下,转身去知会宣平侯府跟随的仆妇们。   “玖玖,走吧。”徐月知温声道。   陆玖轻轻一点头,跟随她们二人上了马车。   登车之时,她终还是放心不下江殷,扭头朝着他离去的方向留恋地看了一眼,才回头躬身进入马车内。   *   江烨的马车朝着宣德门的方向驶进,而江殷策马疾驰,就追随在马车身后一箭之远。   何羡愚与容冽追随江殷,可胯.下的坐骑到底不如江殷的风驰,很快,二人便见到江殷追随着江烨进入了宣德门内。   何羡愚在护城河大桥之外勒马,容冽追随在他身后停下,看着那一袭红衣进入高耸的宣德门,何羡愚无奈地垂下头,长长叹了口气。   进了那道宫门,他们便不能再追逐而上,不过幸好临行前江圆珠亦派了几个侍卫跟随,何羡愚与容冽便也只得在宫门外等消息。   “殷哥儿啊殷哥儿,你可不能再这么莽撞!”何羡愚急得抓心挠肝,手里攥紧了缰绳,坐在马背上焦急等待着消息。   *   江烨乃皇太孙,进入宫廷自然无需盘查,马车外随行的内侍回头瞥了一眼,但见江殷纵马入宫,于是便对着垂帘内侧的江烨询问:“殿下,齐王世子就跟在您身后,可要让侍卫把他轰出拱门?”   江烨一早听见了背后紧跟的马蹄声,他闲闲靠在马车内坐席的引枕上,面前一张小巧的紫檀木几上摆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紫琉璃香炉,一点气味温淳的香气袅袅飘出,如云雾般萦绕在江烨秀丽精致的面容旁,衬得那双沉黑的眼睛神色明晦难辨。   他眼帘浅浅掀起一线,瞳眸中已全然无了之前在书院时对着陆玖的温和无辜,漆黑的眼如同一帘深沉的颜色,暗得不见一点星光。   “不用,随他便是。”江烨轻嗅熏香烟雾,一派慵懒的缭绕之间,淡淡回应车外随行的内侍。   “是……”内侍怯怯低声应下,不敢多言。   江烨纤长莹白的五指轻轻点在玉砌的扶手上,打着节拍。   背后马蹄声逼近,从他身边平行超过,抢先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马蹄声一停,江烨轩朗奢华的马车也应声停下。   江烨稳如泰山地斜靠在马车内,并没有问责马车为何戛然停下,只修长的五指轻轻拖着一边腮,懒洋洋地闭目养神。   “世子!世子爷您不能这样!”马车外传来一阵人声喧闹,并一些肢体推搡间发出的动静。   “都让开!”江殷的叱责声响起,脚步声逼近垂帘,一刹那,原本幽暗清净的马车内骤然照射进明亮的光纤。   江烨的眉心轻轻一跳,纤长如寒鸦翅羽的睫毛轻颤打开,眼神犹如一潭漆黑的古井,静静地凝视车外蛮横挑起车帘的人。   江殷一身红衣飒落站在车门外,径直用手里的刀挑起马车垂帘的一角,一双琥珀色的瞳仁里射出寒光,犹如射出两道利剑一般,直直扎进江烨的眼睛。   车内正位之上,江烨不动如山,见江殷握刀来势汹汹,秀丽面容平静无澜,倒是身侧的众内侍们见到这寒光凛冽,一早吓弯了双腿,又惊又怒喊道:“齐王世子大胆!皇宫禁内,你岂敢带刀横冲直撞冒犯皇太孙?快把刀放下!”   “来人!保护太孙!”   内侍们尖锐的声音拧成一把尖.刀扎进江殷的耳鼓内,让他极其不悦地皱了眉头,握刀的挑帘的手丝毫没打算放下。   身侧的侍卫们闻讯赶来,见是江殷对太孙不敬,连忙拔刀警告:“齐王世子,把刀放下,否则下臣等便不客气!”   江殷理都不理,只一味看着江烨,寒声道:“你下来。”   江烨只懒懒抬了下眼帘,兀自一笑,丝毫不把江殷的威胁放在心上:“元朗有何要紧事禀报为兄?为兄听着,就这么说吧。为兄少时还要去皇上处请安,不似你这般清闲。”   江殷拿刀挑着垂帘,一双眼睛冷淡盯着他,却也没有再逼迫他下车的意思。   江烨何等敏锐的人,一眼便知江殷辛苦追随而来,定然是想要同他单独谈话,遂挑眉淡声吩咐下人道:“你们都退到二十步以外的地方去,我同齐王世子单独说话。”   “殿下,这不好吧?”身侧的内侍总管不放心反问,“若是齐王世子伤着您,奴才们怎么向皇上和太子交代?”   “放心。”江烨轻描淡写笑了一声,松开撑着腮的手,淡淡一抬指尖,目光蜻蜓点水般扫过江殷的面容,“这里是皇宫禁内,皇祖父的眼皮子底下,他胆子还没大到敢在此地对我这个兄长动手。元朗,为兄说得可对?”   江烨问完,一双暗沉不见底的瞳眸望着江殷盈盈笑起来。   江殷嘴角紧抿,眼神冰冷看着江烨,没有回答他的话。   “那、那奴才们退下便是。”内侍低眉顺眼地垂头干声赔笑,对着身后的一众人眼神肃穆挥了挥手。   侍卫们豁啷一声将佩刀收回鞘中,低头恭敬退开二十步。   马车伫立在众人的视线当中,江烨微微扬了扬脸示意:“有什么话,说吧。”   “江烨,你是不是要挟了陆玖,让她陪你同去听梅先生的六朝史!?”江殷开门见山,当即叱责逼问。   江烨从容一笑:“要挟?元朗,话可不能说得这般难听,陆姑娘乃是自愿赴约,同我前去梅先生府邸,你切莫小肚鸡肠,一个人在背地里瞎猜。”   江殷冷哂一声,盯着江烨的眼睛:“她看不出你的真面目,我难道还看不出来?那一日在书院你明明可以避开我的手,你明明是站稳了,你是自己倒下去的!”   “这件事情,同我邀请陆玖姑娘去听六朝史有何关系?”江烨反问,面庞上挂着轻淡的微笑,眼底却是沉冷如二月霜雪,森森冻人,“元朗,这是两码事。”   “这是一码事!”江殷立即反驳,捏着刀柄的手上青筋浮现,“你故意弄伤自己,好逼迫她赴约你!你当真卑鄙!”   江烨挑了挑眉梢:“元朗这话实在冤枉我,我病体缠身,连还能活上几年都不清楚,怎么还能与武艺高超的你相较?”   “你还要装?”江殷眉宇沉沉一压,神情里骤然迸射出一股肃杀震慑之气,他握刀的手腕轻巧一动,刀尖对着车内所坐的江烨的心口插去,厉声道,“旁人不清楚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难道还不清楚么——”   远处的内侍与侍卫们望见江殷持刀朝着车内刺去,顿时慌得六神无主,腿软的直接坐在了地上,还有人惶急的大喊:“都还愣着做什么?快护着太孙!”   众侍卫们懵懂点头,眼神一凛,忙要冲上前去救驾,却就在这时,马车里传来江烨一声厉喝:“退下!”   拔.刀意欲往前冲的侍卫们霎时顿住身形,不敢轻易往前,皆回头,向着身后的内侍们投去询问的目光。   随行江烨的内侍们一时也慌了手脚,犹豫着要不要撤下侍卫。   便在这时,马车内江烨的命令再度传来,语气冰冷,毋庸置疑,带着强烈的威慑。   “退下。”   “别让我再说第三遍。” 第61章 江烨的锋芒   在外人的眼中, 江烨为人处世向来温柔端方,看着人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总是含着清浅的笑容, 从不知他冷下来时, 竟然如一柄寒霜严冰结成的刀剑,锋芒锐利,出鞘便似要夺人性命。   令既出,内侍们只得忙不迭应下, 喝令侍卫们退回身后,不得上前打搅。   谁也瞧不见,四面垂着帷幔的马车内, 江烨轻巧抬手,修长莹白的两指之间夹着江殷刺来那柄长剑的剑身。   剑光如水如镜,折照出粼粼如流水的波光, 也照亮了江烨那双寒冰彻骨的眼。   江殷攥紧了剑柄, 抬眸看向江烨, 眼底掠过一层讥诮:“总算不装了?”   他手微微一用力,想要将剑从对方的之间抽出,可是却未能如愿。   对面人的气力, 明显不小,以两指夹住剑身,江殷稍用力气,竟然也无法顺利将剑拔.出。   再抬眸, 对面江烨笑容依旧, 手指尖状若轻巧地夹着剑身,好似这举动不费吹灰之力。   “果然,那日你就是故意摔倒!江烨, 没想到你素来自称君子,背地里却做这种小人行径!待我在陆玖面前揭穿你,看你还如何装下去!”江殷用力将剑收回手中,伸手要去抓住江殷的胳膊,厉声道,“跟我走!我现在就要带你去陆玖面前,把这一切都说清楚!”   江烨扬起脸,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江殷冷眼看着他质问。   江烨镇定自若端坐在马车正位上,慢慢放平了目光,低眉颔首之间皆是贵公子的清华出尘的姿仪。   四下无人,唯有他堂兄弟二人对峙,江烨乌沉的眼瞳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笑意,静静看向站在车外的江殷。   “君子?”他淡声开口,眉眼沉静犹如一潭无波死水,“你怎么知道,我想做的就是君子?”   江殷英朗的眉宇不悦一拧。   趁着他出神的片刻,江烨眼底寒霜一凝,一把伸手握住了江殷的手腕。   江烨明明在笑,可是那一双眼瞳却比冬夜里的寒月更冷,萦绕着微微的雾气,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   他握着江殷的手腕,五指渐渐用力,眼底笑意愈浓,轻声慢念:“我究竟是否是故意摔倒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姑娘的眼里看到了什么,这才是最要紧的。”   “卑鄙!”江殷的双瞳里跳着火苗,另一只手攥成拳,猛地朝江烨的脸上冲去,似要在他那张俊美而温和的面容上砸出一个大洞。   江烨不躲不就,直直凝视着江殷的双眼,那一丝温和的笑容映衬在脸上,蔓生出诡异。   他直视着江殷,墨沉沉的眸子宛若一方上好的玉:“兵不厌诈,卑鄙算什么?能赢,就是对的。江殷,你不是读过兵书么,如何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我不屑!”江殷亦直视着江烨,那双如琥珀一般的凤目里闪耀着灼热的光,他一字一顿重重地道,“我江殷喜欢一个人,必是光明正大的追求!必是堂堂正正的喜欢,绝不屑于用这些下作的手段!”   说出这番话时,面前少年俊朗的容颜上浮现出夺目的光彩,像是天上朗朗的日月,又是风霜雪雨中不屈挺立的松竹,绝不折腰低头。   多么的正气凌然,多么的明亮耀眼,多么的……令他厌烦。   江烨哂笑一声,眸光蒙上一层阴翳:“你有何资格,在我的面前说这话?”   江殷不甘示弱,迎着江烨尖.刀般的目光,沉声道:“就凭是我先遇见她的。”   江烨先是一怔,而后猛地仰头大笑出声,他握着江殷手腕的手稍稍用力,指尖嵌进肉里,抬头再看的时候,眼底忽然积聚了一层愤懑的怒意。   在众人口中,江烨一向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不管在什么场合,什么情景,他永远都能秉持一贯的温雅姿态,眼底更是从未出现一丝不快或阴霾。   江殷亦是头一次看到江烨的怒意,就在他说出那一句自己先遇见陆玖后。   这句话,好像踩到了江烨的痛处一般,倏然间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卷起狂风骤雨,嘴角的笑一点点翻涌起狰狞之色:“你先遇到的她?”   面对江烨那张诡异的笑容,江殷虽有微怔,却丝毫不曾后退,他定定地看着江烨,微扬起下巴,眼神轻蔑:“她是我的,你夺不走。”   “是么?”江烨眼底的笑意逐渐扭曲,骤然间甩开了江殷的手腕。   江殷退后一步,冷眼凝视着江烨,手悄悄按在剑鞘上,严阵以待。   手腕之上,被江烨握过的地方赫然一道醒目红痕。   江烨松开了他的手,广袖一动,袖间传出幽暗的莲香。   他仪态华雅地归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端坐在车内,静静看着帘外的江殷,有恢复成了一贯的温和持重。   他坐在那里,身边衬着车内一片浮华的布置,整个人宛如一尊金雕玉砌的神明。   他半阖着眼帘,似笑非笑。   江殷站在外,清楚地看到他眼底衔着的一抹怜悯。   “你先遇见?”江烨秀丽面容上的神情不动波澜,却又像是风暴前的平静的海面,他叹息着笑了几声。   “江烨。”江殷的眼底已然含了杀气,他凝视着马车内俊美的少年郎,发出最后的牒告,“自中秋宫宴后,你便总是意欲与陆玖亲近,你到底想对她做什么?她是我罩着的人,我警告你,你若是敢动她一下……”   “怎么?”江烨不怕死地挑眉,眼底噙笑。   “我一定杀了你。”江殷眉眼压低,戾气丛生,眼底呼之欲出的寒光恰似手中刃光。   “巧了。”江烨扬起脸,盈盈笑道,“为兄平生没有什么爱好,只喜欢与人硬碰硬,对着干。你要杀,就尽管杀,我恭候。而至于你说的那些……”他目光一寒,讥诮地看向江殷,“我遇见陆姑娘,比你要早,而且,要早得多得多。”   “你什么意思?”江殷针锋相对回应,心里却怦然一跳,不由得紧张地捏住了刀柄,“你从前与她相识?”   江烨懒洋洋靠回座椅之上,一只胳膊撑在扶手上,托着半张脸:“这你就管不着了。”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江殷原本自恃与陆玖相识得早,因此在江烨面前说话格外有底气,可是听见这番话,他心里倏然慌了起来。   江烨坐在马车内,托着腮笑盈盈看着江殷一副焦急。江殷越着急上火,他心里越是得意舒心。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欣赏江殷脸上慌张的神情。   江殷是个暴脾气,豁啷一声拔.刀,直指江烨:“你说不说!?”   江烨并不在意这把对着自己的刀剑,他轻轻抬手,轻巧地拨开了它,唇畔笑意未减分毫。   “江殷,放聪明点,别动不动就剑拔弩张的。”江烨占了上风,笑意款款从容,“陆玖以同意赴约为筹码,换取我在太子妃还有诸位长辈面前守口如瓶,只字不提你于广贤书院伤我一事,你可不能辜负了她的心意。做事前,用脑子想一想,你有资格出手么?”   江殷听闻这话,眼底的火越烧越旺:“果然是你设计!”   江烨云淡风轻一笑,转过眸子去,闲闲挑起自己身侧的帷幔,朝着远处的内侍们挥了挥手。内侍们见状匆忙上前。   待内侍们上前重新驾车的一会儿工夫,江烨看向还站在马车前意欲逼问清楚的江殷,盈盈笑道:“我若是你,我便不会做这愚蠢莽撞的事情,现在是在宣德门,里外都是皇祖父的人,今日的动静很快就会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我奉劝你在事情还没闹大之前,赶紧带着你的马出宫。”   江殷握紧了拳头,站在原地,一双冰冷的眼睛盯着车内的江烨:“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随意。”江烨淡淡笑了笑。   “她是我的。”江殷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浮现。   江烨懒得再理会他。   身侧的内侍们已经匆忙跟上车旁,恭敬替江烨放下马车的垂帘,朝着站在一旁的江殷拱了拱手,便驾车朝着东宫的方向远去。   看着那辆华毂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处,江殷方才浅浅收回了目光,翻身上马,驾马朝着宣德门外的方向出宫。   宫外,何羡愚同容冽早已经等待了许久,见江殷驾马出宫,何羡愚的面容上顿时浮现喜色,回头与身边的容冽道:“殷哥儿出来了!快,咱们快跟上!”   容冽一点头,二人拨马先行一步跟上,走近前,却发现江殷的脸色黑沉难看之极。   二人并不知道他同江烨究竟在宫中说了些什么,心里既担心,又不敢多问,只得策马跟随在他身边。   何羡愚轻声问道:“殷哥儿,咱们先寻个医馆包扎一下伤口吧?”   江殷沉着脸,并没有说话。   何羡愚与容冽对视一眼,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为好。   “殷哥儿……”何羡愚不放心,又轻声试探着开口。   江殷还是沉着脸不说话,只是扬手挥落一马鞭,风驰腾起双蹄,一人一马当先朝着医馆的方向过去。   何羡愚与容冽对视一眼,二人亦连忙跟上。   *   陆玖在江圆珠的公主府当中等了好些时候,坐立不安。   既想听到消息,想知道江殷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又害怕听到消息,怕听见江殷惹事。   江圆珠摆了好些她爱吃的糕点和茶水在桌几上,陆玖却一口都吃不下去。   “玖玖,你午膳都未用,还是吃点儿东西垫一垫吧,你别担心,很快就会有人来报信。”徐月知不免有些担心,于是从桌几上的碟子里取了一块白玉糕,递到陆玖的手心中。   陆玖握着白玉糕垂眸,未答话,也并未吃。   徐月知叹了口气,侧眸看向身旁的江圆珠。   江圆珠一言未发,只神色忧心地轻轻摆了摆头。   夕阳半斜,昏暖的光线从外射进,外头才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口忽然传来宫女青莲的声音:“公主!派去的人回来了!”   陆玖垂落的睫羽倏然抬起,眼底带着些期盼,看着门外的方向。   江圆珠连忙道:“快说!”   青莲从外面匆匆进来,朝着江圆珠及陆玖等人一福身,匆匆回话:“派去的人说,世子已经从宫内出来,并没有惹出什么麻烦,现在已经同着何公子容公子去就近的医馆上药了。”   “是哪个医馆?”陆玖连忙站起身,似欲往外走。   “是宣德门附近的诚德医馆。”青莲忙道。   听到消息,陆玖连忙往外走。   徐月知见她要离开,也起身想要跟上,却被江圆珠从伸手抓住了手腕。   徐月知往前看,将陆玖的身影自己消失在视野当中,未免有些着急,于是回头看江圆珠,想要她放开自己的手。   可回过头去,却见江圆珠跪坐在布团之上,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徐月知一开始担心陆玖,只着急着想要陪同她前去探望江殷,这会儿看到江圆珠似笑非笑的眼睛,方才恍然大悟过来。   江圆珠见她品出了自己的意思,方才轻轻松开了她的手腕,微笑道:“这个时候,就让她自己过去吧,我们就别打搅。”   徐月知这才笑起来:“你说得对,我不去了,咱们坐下来喝喝茶。”   江圆珠一笑,二人重新落座。   *   陆玖听见江殷前去医馆的消息后,立即便同江圆珠徐月知告辞,上马朝着医馆的方向赶去。   从灵川公主府到宣德门距离偏远,一路上,陆玖心急十分,车刚停,外头的婆子正欲打起车帘,刚要伸手搀扶陆玖下车,却见她一把拨开垂帘,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直直朝着医馆内的方向疾步而去。   何羡愚同容冽正在外堂中,听见背后急匆匆的脚步声,便双双回头。   见是陆玖,何羡愚脸上神情如蒙大赦,忙上前道:“陆姑娘!”   陆玖上前急急问道:“江殷呢?”   “在里面大夫在帮他上药。”何羡愚指了指帘子里头。   陆玖听见这话,心里方觉稍微放心了一些,朝着何羡愚点点头:“我进去看看他。”说着,迈步朝帘子内走去。   容冽略有不放心,正想跟随一同进入,却被何羡愚抓住了手腕。   回过头,之间何羡愚对他轻轻摆了摆手。   容冽立即明白了何羡愚的意思,于是停住脚步,抬眸目送陆玖挑帘进入江殷上药的屋子。   *   陆玖跨进内阁,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她抬眸,视线在屋子里一扫,目光沉沉落在江殷的身上。   江殷正坐在一张梨花木椅上,受伤的手平摊放在腿上,而大夫就坐在他身侧,正细细替他上药。   听见帘子响动,江殷便抬起眸子来。   望见是陆玖,琥珀色的双瞳中有光亮微微一动,但是很快又沉寂下去。   他收回了目光,没再看她。   陆玖并没有将他这个小小的举动放在心上,而是顾念着她手上的伤势,急急走上前,温声询问上药的大夫:“大夫,他的伤要紧么?”   大夫仰头看了一眼陆玖,一边将江殷手上的伤口涂抹上药膏,而后细细缠上纱布,温和道:“之前的烫伤还未好全,又添了责打的伤痕,可能需要些时间恢复,这段时间好好在家中休养着,切记不要再碰着伤口,也不要沾水,余下的,不用太过担心。”   陆玖听到这席话,方才放下些心来。   她面庞不自觉带了点笑容,朝着大夫道谢说:“劳烦了。”   “应该的。”大夫替江殷缠好了纱布,而后提着药箱出去,“公子可在这儿先歇息一会儿,老夫出去再给公子开几贴滋补的药。”   “多谢。”陆玖目送着大夫离开屋子。   屋中只剩下陆玖同江殷二人,气氛安静十分,陆玖转身,踱步至江殷的身侧。   察觉她靠近,江殷也不说话,也不抬眸,只垂着脑袋,脸色沉郁又带着点不安。   “给我看看伤。”陆玖见他不说话,遂先开口,“伤得究竟如何?”   陆玖作势低头,要去看江殷受伤的那只手,可是江殷却丝毫不承情地将手收了回去。   陆玖愣在原地。   江殷别过了眼睛,小声道:“你来看我干什么?你若是为担心江烨而来,我大可以告诉你,我没动他。”   陆玖听到这话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她本是担心江殷才急急跟来的,遭到他这番话,犹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江殷,你还在生什么气?你难道不知道我来是为你?我若是担心江烨,我现在大可以不用来这儿,只要请公主替我询问一声便好。江殷,你这段时间以来究竟是怎么了?你到底在钻什么牛角尖?”   陆玖发誓,她原本是想好好同江殷说话的,可是江殷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话,硬生生将她同江烨捆绑在一起,实在令她心里难受。   江殷此刻亦是满腹的委屈和疑惑,见陆玖语气重了一些,他心中一时不忿,抬起眼眸来:“你有疑问,我难道没有疑问吗?你同江烨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认识?他说他认识你比我早得多,这话究竟是何意?”   陆玖没想到江殷忽然问出这样的话,脸上原本愤懑的神情在转瞬之间亦变得有些错愕。   她与江烨相识的时间确实早些,可论起来,那也是上辈子的记忆,此生伊始,她的的确确从未与江烨见过面。   “这话是江烨对你说的?”陆玖觉得难以置信,难道江烨也清楚上一世发生的事情?若非是这样,他怎么能对江殷说出这样的话?   原本在宣德门内,江殷还不相信江烨所说的话,可是现在看见陆玖脸上错愕的神情,他心里只觉得沉痛,如同被人砸了狠狠的一拳头,从心口到整个胸腔肺腑,都闷闷地疼。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先遇见的那一个,原以为自己才是先到的人,现在看到陆玖脸上的神情,他便猜测自己错了,以至于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开口向陆玖确认一句。   他满脑子都是江烨那种势在必得的笑容,脑海里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在被人狠狠地揪扯拉紧,头脑如同一个被吹满了气的皮球,下一刻就要爆.炸。   “那么他说的,就是真的……”江殷垂眸失神地喃喃。   陆玖被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住,皱眉问道:“他到底同你胡说了些什么?”   江殷心里太乱,此刻旁人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木然地抬起双眼,看向陆玖淡声道:“我有点累,你走吧。”   陆玖打量他模样便猜测他在胡思乱想,皱着眉看向他:“所以,你不打算听我说的话?只相信江烨对你说的?江殷,我与江烨从未相识,更不相熟!我对他唯有对皇太孙的敬重,这样的敬重,与我对灵川公主,对陆良娣,对太子妃的敬重是一样的,我言尽于此,只是希望你不要再一个人胡思乱想,也不要再冲动行事。”   江殷垂头听着,听完这一席话,身子骤然一僵。   他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有些幽怨不解地看着她:“可是我觉得我没错。”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盯着她,如同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困顿小兽的眼睛。   “我只是想护着你,我不想让你靠近不好的人,我没做错。”他执拗地说道。   陆玖知道此刻已经不再是沟通的好时机,于是一言不发,只沉沉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荷包来,轻轻放到江殷的腿上。   江殷看着腿上的荷包,也有些疑惑:“怎么会在你这里?”   陆玖淡声道:“你喝醉那天,爬墙到我家中,我送你们离开的时候,这个荷包就掉落在地上。我今日本想在学堂里还给你,可惜你跑得太快,我没跟上,还是现在交还给你吧。”   江殷看着失而复得的双面绣荷包,心里一时不是滋味。   “你会不会有一天也会觉得,江烨比我好?”沉默中,江殷默然又问了一句。   这一次,陆玖却没直接回应他的话。   她只垂眸,静静看着他腿上那个已经被烧毁的荷包,轻声道:“既然破了,就别再用了,你不是要好好休息么?你先休息吧,等你好些,我再来看你。”   说完这些话,她转身朝着外堂走去。   江殷坐在椅子上,看着陆玖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冲身站起来,向着陆玖的背影处,悄声地说了一句:“请你别离开我……”   不知陆玖是否听见了这句话,只见她身形微微一晃,但终是有回头,只轻轻撩起门帘,朝着门外的方向走远。   等到她身影消失,他方才扶着座椅,慢慢弓腰捡起脚边掉落的双面绣荷包,小心翼翼地弹掉上面沾到的灰尘,而后将它轻轻地重新佩戴在腰间,系紧了络子。   何羡愚与容冽在外间紧张听着里面的动静,见到帘子一动,连忙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陆玖微笑道:“这就走了?不同殷哥儿多说会儿话么?”   “他今日……心情不好,我说的话也听不进去,还是不聊了,越聊心里越乱。”陆玖面容有些阴沉,但见到何羡愚二人,还是勉强挂起一点客气的笑容,点头道,“再者,大夫说他手上的伤势无什么大碍,只需要静养就好,我便放心了,今日天色不早,我先回府,回见。”   说着,朝何容二人福身行了一个礼。   何容二人连忙抱拳回礼。何羡愚道:“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陆玖微笑着摆了摆手,“外头家丁婆子并车马都在,我自己回去便好,江殷今日受了伤,一会儿还得辛苦你们送他回去。”   何羡愚忙道:“那是应该的,朋友之间,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陆玖向来知道何羡愚办事妥当安稳,笑着点头:“告辞。”   “告辞。”何羡愚拱手,看着陆玖的身影朝着医馆门外走远,上了陆家的马车。   车夫挥起马鞭,马匹往前行,带动华毂。   一直等到马车消失在视野当中,何羡愚方连连忙挑起门帘,踏步走进江殷所在的内室,正见江殷颓唐地坐在椅子上,未受伤的那只手上还紧紧捏着一只荷包。   江殷闷不作声地低着头,何羡愚二人走进来,他也没有要抬头的意思。   方才江殷与陆玖二人的谈话,何羡愚与容冽在外听得十分清楚,现在见他低着头一副颓唐的景象,何羡愚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上前劝说道:“殷哥儿,陆姑娘好心来看你,她是念着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江殷攥着手里的荷包,没吭声。   容冽在一旁静静看想何羡愚,何羡愚也看着他,摇了摇头。   “也罢,殷哥儿……”何羡愚脸上面前涌起点笑容,“还是先回王府吧。”   却没想到这话刚说完,江殷便忽然站起身,直直看向自己。   何羡愚愣了一愣,没明白江殷是什么意思:“殷哥儿,你……你要做什么?”   江殷猛地伸出的未受伤的那只手,紧紧箍住了何羡愚的胳膊,一脸紧张地说道:“阿愚,帮我个忙!”   何羡愚见他神色紧张,也吓了一跳:“怎、怎么了?你说……”   “你帮我去打听打听,怎么样才能去梅先生的府邸听六朝史。”江殷看着何羡愚,严肃道。   何羡愚一怔:“六朝史?殷哥儿,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江殷的眼底染着几分决绝:“我也要去。”   “你?”何羡愚指着江殷,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殷哥儿,你不是速来最讨厌听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么?你……你真要去听六朝史?”   “废话!”江殷瞪着何羡愚,“不是真的还能是假的?”   “可以是可以……”何羡愚踟蹰着说道,“只是你得告诉我你去听这个东西做什么。”   江殷想起今日在宣德门前,江烨在自己跟前趾高气扬的样子,心里一口气着实咽不下去。   他冷笑一声,眼神坚定:“当然是去破坏他的好事。”   “好事?”刹那间,何羡愚便联想到江烨邀请陆玖一同听讲六朝史的事情,心底隐约不安起来,低声劝道,“殷哥儿,陆姑娘不是那样的人,就算同江烨去听了一次六朝史,他们之间也绝不会有什么。你想啊,就算江烨心里真对陆姑娘藏了什么私心,太子妃会允准他么?他想要娶陆姑娘,连太子妃这关都过不去,你不用太过操心……”   “不行,我必须去!”江殷却已经下定了决心。   何羡愚无奈与容冽对视一眼,点点头道:“行,殷哥儿,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帮你办到。只是殷哥儿,我帮你,你这次可不能再乱来了。”   “知道知道!”江殷不耐烦回应道,“你记得帮我打听清楚便好。”   *   自从在医馆与江殷分别后,连着几日,陆玖都没见到他的面。   江殷没来上学,也没再同着陆玖一道上下学。   陆玖心中实在不放心,私下便过问了何羡愚徐云知几个人,可是得到的答复都是,江殷称病在家,这段时间不便来书院,已经同南池先生告了假在王府当中修养。   见不到江殷,陆玖心中始终不安,想了几次要登门齐王府探望江殷,可是每每人都已经站在了齐王府面前,却就是没有迈步进去的勇气。   她生气江殷莽撞不知轻重的时候,恐怕江殷也在气她。   二人之间无声的拉锯着,日子一过,很快就到了赴宴江烨,伴随他同行梅府听学的日子。   魏氏对着这次赴约看得极其重要,特地命府中最好的绣娘赶出了两身好看的衣裙,一套给陆瑜,一套给陆玖,还特地打了新的首饰钗环,又在暗中偷偷命保平家的送了一匣子贵重的步摇给陆玖,让她精心装扮,务必突出美貌和身段,拿下皇太孙的心。   陆玖一心牵挂在江殷身上,对这梅先生的六朝史也不过兴趣缺缺,对江烨更是无甚心思。   前去梅府的当天,陆玖只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白底蓝花宽袖裙,穿一件兰色的褙子,简单挽了发髻,不加修饰,更是没有点妆,只略略抹了一层浅薄的口脂显得人有些气色。   风莲搀扶着她去荣景院同陆瑜一道向华阳与魏氏请安告辞,入正屋时所有人都已经到了,陆玖松开风莲的手,盈盈上前朝着华阳和魏氏分别一拜。   华阳见到陆玖请素的装束很是满意,今日去听学,本该打扮得清净些。可是魏氏却不这么觉得。   看着她一身素色,魏氏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头。这般素净,如何抢夺太孙的眼睛?但碍于华阳公主在这儿,魏氏也不敢声张自己的不快,只干笑两声道:“玖儿应该再打扮娇艳些的,小姑娘家家,穿这么清素作甚?”   她指向站在一旁的陆瑜,一身华服,尽显身份。   “也该像你姐姐一样,打扮得娇俏些才是,一会儿回去再换一身……”   魏氏暗示着陆玖,想要她回去再换一身鲜艳些的衣服,可是话说到一半,却被华阳公主淡淡打断:“好了,穿什么是她的原意,再说了,今日只是去听个学,又不是去宫里赴宴,穿这么奢华做什么?这样就很好!”   魏氏还想说什么,但听见华阳发话,只得不甘心地低下头,违心笑着应了一声“是”。   华阳看着陆玖,微笑道:“过两日便是选拔考试,你今日去听梅先生的讲学,若是还有什么课业上不明白的,也能够问一问先生。”   陆玖冲着华阳一点头:“孙女知道。”   “去吧。”华阳扬了扬脸。陆玖同陆瑜二人再拜,方一前以后出了荣景院当中。   垂花门外落了两乘小轿,姐妹二人分别上了一乘,轿夫抬起轿子,两姐妹便在众仆妇们的簇拥下出了荣景院,朝着梅先生的宅子行去。   梅先生的宅子住在城西的方向,一间三进大的院落,因着今日太孙殿下同诸位世家公子小姐们的到来,显得愈加热闹。   陆瑜的轿子在前,先一步下来,陆玖跟在她的身后,门前的招呼的管家见到贵客来临,连忙招呼了侍女引着姐妹二人进屋。   陆瑜陆玖一一谢过,各自送上携带的贺礼,记了名字,便跟随侍女往庭院中走去。   讲学的地方是一间宽阔的书房,里头早已经陈设好席位,一应的布置与广贤书院当中的书斋所差无几,两面绿竹猗猗,甚是清净。   梅先生方才从江宁调任上京,还保留着许多南边的生活习性,满屋子的装饰颇有苏杭的味道,而他本人亦是具有南江男子的气质,一身疏落素净的长袍,半掺着银丝的头发仅用一根通体无杂色的白玉簪子挽住,颇有仙风道骨的气质。   “先生还未上京的时候,学生便已经在京师当中听过您的大名,今日一见,先生果然是气宇不凡。”陆瑜自恃皇孙妃身份贵重特别,一见到梅先生便刻意抢在陆玖身前,娇笑如花般与梅先生从容套近乎。   陆玖站在她身侧半步,听见她开口谈笑,便先没有发言,只沉静站在后头。   没想到梅先生模样仙风道骨,脾气亦是如仙人般淡漠,听见陆瑜套近乎的话只垂眸瞥了她一眼,道:“这位小姐,梅某不过是一个破讲书的,实在担不了小姐这样的夸赞,既来了我这儿,安分听讲便是,不愿意听也可以出去。”   简单的三言两语顿时把陆瑜堵在原地,脸上一阵青红不接,找不出一句话来回应梅先生,只得讪讪地笑了一声“是”,便沉默地准备离开。   陆玖知道,像梅先生这样专心做学问的人,是最讨厌这些无聊的虚礼还有名位荣华,眼里不揉沙子,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虽然脾气有些直接,但心却热,她十分敬重这样的老师。   陆瑜讪讪离开,陆玖上前,只以学生的礼节,恭恭敬敬地朝着梅先生一福身,恭谨说道:“学生愚笨,只敢听从先生悉心教导,既然今日来这儿,必会勤谨听讲。”   梅先生静静打量了她一阵,发现她穿着清素,不似刚才陆瑜满身的华服严妆,心里觉得这才是诚心向学的人,心中方才满意了几分,口气也柔和了许多,淡淡说道:“只要认真听,不论多少,总会有几分收获。”   “学生牢记。”陆玖再一行礼,谦卑地应下梅先生的话。   梅先生的脸上多了点和煦:“进去吧。”   “是。”陆玖点头微笑。   陆瑜站在一旁,咬唇不甘地看向与梅先生相谈甚欢的陆玖,心中便有些不痛快。   姐妹二人同梅先生见过礼后,便由侍女的引荐,各自落座到自己的位置上。   听学的坐席亦如书院一般,三行四列,一共十二个位置。   最前的两个位置布置得十分精致,一看便知道是留给太孙江烨与皇孙江炜兄弟二人的,而紧挨着东宫兄弟二人身后的一张座位虽然不如前面两张,但亦是比别的座位精巧不少。   陆瑜心里得意起来,小巧的下巴不自觉扬起。这个时候,她与陆玖的身份就高低立分了,她是皇孙妃,而她只是区区一个闺秀。   陆瑜指着身旁那张稍次的座位,看向陆玖说话的底气不觉足了许多,命令道:“你去坐那张差一些的。”   陆玖觉得,坐在哪儿都一样,今日这堂六朝史,她本不想来听,于是也没说什么,走向陆瑜所指的另外一张普通的桌子,准备落座。   而陆瑜则美滋滋地坐在稍次于东宫两兄弟的那一张。   可姐妹二人还没坐下去,身后便忽然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那声音对着陆瑜说道:“陆二小姐,您不能坐在这儿……”   陆瑜听到这句话顿时柳眉倒竖,回头过去看向那小侍女:“这位置不就是为我设置的么?”   “不、不是……”虽然害怕,但是那小侍女还是踟蹰着开口。她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陆玖,福身道,“回二小姐的话,太孙殿下特意交代了,这张位置是留给三小姐的。”   陆瑜一愣,瞬间觉得自己脸上发烧,转过头去狠狠瞪了一眼陆玖,话却是对着那侍女说的:“我是皇孙妃,在这儿,除了太孙和皇孙,我就是最尊贵的人,难道我还不配坐在这儿?”   陆瑜的两只眼睛狠狠剜向陆玖,像是要在她的脸上挖出两个血粼粼的大洞。   陆玖冷淡看着她,并没有开口说话,却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句极其霸道的话——   “对,你就是不配。”   陆玖听这声音实在耳熟,猛地抬起头来,正撞见几日不曾逢面的江殷,一身红衣飒落,墨发束成高马尾,正环抱着胸口,一双星眸冷冷地盯着她们的方向。 第62章 因为瞌睡声太响,江殷被……   不知何时, 江殷已经站在了门前,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冷冰冰盯着陆瑜的方向。   陆玖实在没料到江殷会出现在梅先生的府邸当中,着实有些意外。   她下意识去看他的手, 想知道他的伤势是不是好些了。   江殷的手上还缠着纱布, 但是纱布缠绕的厚度却比之前薄了许多,陆玖看见他在慢慢痊愈,心里一块石头总算放下。   江殷一出现,陆瑜顿时没了方才的气焰。   有江殷这位世子在此, 她陆瑜的身份便算不得多尊贵,且上次在集英殿前,江殷给她的警告还历历在目, 陆瑜不敢轻易招惹这个疯子,生怕她动手伤了自己。   江殷病了这么些天,人看着似乎清减了一些, 面庞好看的轮廓越发鲜明。   他站直身, 双手环胸, 先朝着陆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才信步闲庭朝着姐妹俩所在的方向靠近。   陆瑜很是害怕江殷,他每走一步, 她就往后退一步。   待江殷走上跟前的时候,陆瑜整个人已经退到了陆玖的身后。   江殷在坐席前站定,而后看着出言劝阻陆瑜的侍女问道:“除了江烨江炜两兄弟以外,我的身份, 要坐这张位置, 应该足够了吧?”   梅府的丫鬟们都是新从京师买进的丫鬟,自然知道素有混世魔王之名的江殷,不敢不恭敬, 连忙道:“世子请随意。”   江殷舒然扬了扬眉毛,而后径直落座在了那张好的坐席上。   江殷身前是东宫兄弟二人的席位,这是不会改变的,陆瑜想挨着江炜坐,可若是这样,她就要坐在江殷的身旁,这是她万万不愿意的!可她更不敢把江殷赶到后边去坐。   陆玖一口银牙压碎,思来想去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掐着假笑,忍痛装作大方对陆玖说道:“好妹妹,你与世子交好,不如你坐他身边吧,姐姐我就坐你们身后。”   说着,还没等陆玖开口答应,陆瑜便故作亲昵地挽着陆玖的手,将她带到了江殷身侧空着的位置上,按着她的肩膀请她坐下,接着飞也似地坐到了后面的位置,这才松了一口气。   陆玖坐在江殷的身边,二人几日不见,加之前不久又吵了架,一会面,二人的脸皆有些泛红。   江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行为举动都有些不知所措,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放才显得自己不刻意,而陆玖坐在他身侧,明面上是在娴静翻看面前摆放的典籍,实际趁着江殷不留意的时候,也会偷偷拿余光瞄他,看看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二人之间,谁也没有先说话。   江殷偷偷看着身侧正在看书的陆玖,心里也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先开口说话。   这几日,虽然名为在家养病,可实际上他知道,自己的手受伤根本不耽误听学,自己只不过不知道如何面对陆玖罢了。   他虽然介怀江烨说过的那席话,可是在他心里,他其实是相信陆玖的,他相信,陆玖跟江烨之间绝不会有什么,因此他也在反思,之前是不是自己情绪太过激动,反而伤了陆玖的心。   近乡情怯,人在自己跟前,自己却不好意思开口,纵使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自己已经独自一人对着墙反复练习过千百遍的道歉。   而他不知道,陆玖此刻的心境也与他一样。   他不在的这几日里,她也总是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人在着急上火的时候,总是容易说出违心的话,做出违心的事,那两天二人之间的误会太多,饶是陆玖,也无法很好很平静地处理,而等到事情过去以后再想,才会觉得彼时自己处理事情的方式实在有很大的问题。   两个人心里都在做挣扎,过了一阵,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着彼此,异口同声地开口:“陆玖……”“那个,江殷……”   话刚说出来,两个人却又都愣住了,江殷正想让陆玖先说,却听到门外一阵动静,陆玖抬头循声望去,但见是江烨领着江炜同几位世家公子一道走进了书斋内。   “陆姑娘。”见到陆玖,江烨便温和地抬起手冲她打招呼。   见到来人,书房之内早到的公子小姐们都纷纷起身行礼。   陆瑜慌忙扶了扶头上的步摇,提着装饰繁琐的衣裙起身,满脸笑意盈然地冲着江炜的方向一笑。   江炜站在江烨的身后,望见陆瑜的笑容,干干一笑,随机别过了目光,将眼神放在了陆玖的身上。   得到陆瑜之后,江炜的心境发生了莫大的转变,从前他只觉得陆瑜娇憨可爱,可当真地在一起了,他却觉得她有的时候实在不能称之为娇憨,而是单纯的蠢,也有些过于黏人和不知礼数。倒是陆玖,清冷貌美,分寸得宜,在一起的话,应当会让人十分舒适吧。   只可惜……江炜悄悄看了一眼江烨,心里暗自摇头,只可惜这么个妙人,兄长竟然也看上了。   如此,他这个做弟弟的,自然也只能守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想到这里,江炜愈加后悔,觉得自己当初就不应该听从陆瑜的唆使,去宣平侯府要死要活地找华阳长公主退亲,若是不退亲,现在有这么个绝色放在府里,该是多么有面子的事情。   见江烨同自己打招呼,陆玖也只维持着应当的礼仪,对着他福了福身。   江烨的目光微微含笑,而后又落在一旁江殷的身上。   “咦?元朗也来了?”江烨笑着,语气里含着一丝诧异,“我记得,元朗一向是不喜欢来听这些讲学的,怎的今天倒是如此好学,不请自来了?”   江炜站在江烨的身后,他速来有些怕江殷,可是今日当着兄长面前,有恃无恐,是以腰杆子也逐渐硬了起来。   听完江烨的话,他兀自嗤笑一声,挑衅看着江殷揶揄道:“江殷,今日来听这六朝史的人,皆收到了我兄长所递的名帖,你一个没受到邀请的人,来这儿凑什么热闹?你莫不是以为这里摆酒席,有没有请帖都能来混着喝两口酒吧?这儿可是梅先生的书房,清净地方,别又叫你弄得乌烟瘴气。”   江殷不动如山坐在原地,听完江炜的话,英朗的眉头扬起来,眼帘朝着江炜的方向一掀,朗声反问道:“老子就是喜欢不请自来,怎么了?这儿有规矩写了我不能来听六朝史?我来这儿是读书还是吃席你得管得着?正经不是来吃你江炜的席不就行了?”   江炜叫江殷一激,差点儿跳起脚来,指着对方就叱责道:“江殷!你怎么说话呢?”   江殷靠在坐席上,双手枕在后脑上,一双长腿豁然抬起嗙嗙两声交叠着放在桌面上,挑眉毛回应江炜的话:“我怎么说话?我当然是罩着人说话的方式说话了?怎么?你听不懂这种说话的方法?哦,也是,不是人的东西,怎么能听懂人讲话的方式呢?”   “江殷你骂谁呢?”江炜气急败坏指着江殷。   江殷仍旧维持着舒服的姿势,半靠在椅子上,闲闲道:“我没骂谁,但一定要说的话,谁说话,我骂的就是谁。”   “江殷,你很能啊?”站在江烨身侧的一位紫衣公子双手环胸走上前,冷冷睨着江殷。陆玖认出来,是许久未见的,与江烨交好的骠骑将军府二公子苏凛。   江殷切了一声,没说话。   江烨伸手拦住了苏凛,又转过眸子似是不悦地淡淡点了一句江炜:“行了,今日是来听学的,不是来吵架的,都住嘴。”   听见江烨开口,苏凛这才收敛起自己的傲气,低下头,按剑规规矩矩地退到了江烨身后,江炜也不敢再开口,脖子一缩,乖乖闭上了嘴。   “元朗肯来,这是好事。”江烨笑着,迈步朝着坐席走近,他站在江殷身前的座位上,秀丽温和的眉眼如同春风般温柔,“你肯学,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为你高兴。”   “切。”江殷一向懒得做这些表面功夫,他的世界里,只有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两种,对着自己不喜欢的人,他觉得说一句客套话都是浪费时间。   江烨显然没有因为江殷的不敬而生气,反而态度温和地转过身,对着周遭的各位公子小姐道:“今日是来听学的,大家随意些,各自落座吧。”   “遵皇太孙之命。”众人道谢,而后选一个位置坐下。   江烨坐在了陆玖身前的位置上,江炜则在江殷前面的位置落座,江殷背后乃是苏凛,苏凛的身侧坐着陆瑜,其余人则是各自选择自己喜欢的坐席。   众人落座后,梅先生也从书房外走进来,一袭素色的衣袍飘逸十分,简单讲了几句过场话后,便开始正式讲解这部《六朝史》,陆玖翻开自己面前的典籍,开始跟随梅先生的进度重新翻看文字。   这部书晦涩难懂,陆玖看了许多次,可是对里头的一些典故深意都只是一知半解,而梅先生精通于此,字字句句都是如扎针见血一般令人很快看懂,很快理解其中的意思,抛开别的因素来说,今日若是真缺席了这一堂讲学,自己可能是后悔许久。   十几个学生之间,陆玖算是听得最最认真的,全程能够跟随梅先生的思绪,同时还要提笔记下一下要点方便今后温习,也能够在梅先生提问的时候站出来回答。   除了陆玖,江烨亦是一个很好的学生,面带微笑听着梅先生的课,中途还能同先生探讨,叫梅先生很是高兴。   其他如江炜、苏凛等人,面前还能够维持认真听讲的样子,可是心却早已经飞出了书房之外,类如陆瑜这样的学生,更是早已经分神。   也无怪,他们今日原本就只是用来充数而已,何况他们面份上都还假装着听学的样子,梅先生虽然察觉到他们跟不上进度,但也没有责怪,而是专注于自己的讲学,一路往后讲下去,等说尽一个朝代时,他已然说得十分尽兴入迷,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梅先生对于六朝史书研究颇深,喜欢颇深,因此,只要不打断他的讲学,他便不会为难于你。   而江殷却是与所有人都不同。   他速来不喜欢读书,在南池先生的手下读那些通俗易懂的课本都已经觉得无聊发闷,现在听更加晦涩难懂的六朝史,只觉得与听天书无异。   他原本也想认真听一听这个姓梅的老头究竟说的什么,将书本笔墨还有纸张全然规矩地摆在桌面上,打算好好听学,加提防着江烨这卑鄙小人,以防他对陆玖又动什么歪心思。   可是随着课程逐渐往后,他的眼皮忍不住地就开始打起架来,只觉得那梅先生犹如在念一块又臭又长的裹脚布,直念叨得他昏昏欲睡。   江殷听学的坐姿,从原本的正襟危坐认真听学,慢慢变成撑着一点腮帮子认真听学,再变成撑着腮帮子同时眼皮打着架听学,到最后整个人瘫软如烂泥靠着手臂支撑睡过去,再到最后……   陆玖正在静心提笔做笔记,却忽然听见身侧传来一阵阵嘹亮且极其富有规律的瞌睡声。   这一阵瞌睡声,不仅是陆玖听见,书房之内的其他学生也都听见了,纷纷转过头来寻声望向打瞌睡之人,就连原本正讲在兴头上的梅先生也缓缓阖上了嘴,拧着眉不解气愤地巡视是谁在讲学之时公然睡大觉。   陆玖看着身侧的江殷,整个人早已经睡得瘫软下去,上半身伏在宽阔的桌面上,脸贴着长案,正熟睡得香甜,瞌睡声在此刻安静的环境内更是扎人耳朵。   不知道为何,书斋内似乎总是江殷睡大觉的圣地。   就连何羡愚都曾与她吐槽过,说江殷在其他地界上睡觉,总是需要个一时半刻,才能入睡,有时候精力旺盛,甚至要辗转半个时辰才能合上眼。   而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只要江殷人在书斋或是书房内,在他面前放上几本有字的书,再有一个先生在跟前开始讲学,江殷总是能够在瞬息之间困倦,而后在须臾之间入眠,比吃了迷药都灵,那睡过去的速度叫一个快,而且还睡得十分香甜。   书和先生,就是江殷天然的催眠圣物。   今日江殷竟然肯跟随自己前来听六朝史,陆玖还十分担心他会不会在课上直接睡昏过去,毕竟这讲学十分枯燥。   然而一开始的时候,江殷听学的态度十分良好,陆玖差点就被他骗过去,以为他这次会与以前有所不同……   呵,男人。   最后还不是睡过去了。   江烨听见这瞌睡声未曾回头,仍然专注于自己手中的典籍,而江炜与苏凛等一干人则都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笑看江殷,等着他一会儿当着众人的面出丑。   陆玖抬眸,察觉到梅先生的脸越来越差,于是连忙伸手,推了一下江殷的胳膊,想要借此将他弄醒。   谁知道,江殷睡的——那叫一个香甜啊!陆玖用胳膊去戳他的手臂,他不仅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嘴角还露出了恬静的微笑,好像在梦里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物。   “江殷、江殷!”陆玖发现无法用胳膊肘推醒江殷,便小声开口提醒,同时用手悄悄推了推他的肩膀。   可江殷睡得正熟,怎么会醒过来?   身旁看热闹的众人眼底笑意愈深,梅先生则面沉如水。   陆玖实在无法,于是将手探到桌子底下,直接用手在江殷的腰上狠狠地掐了一下。   江殷原本正做美梦,梦见自己同陆玖成婚,何羡愚、徐月知、容冽等一众人皆来参加他们的喜宴,大家正喝着喜酒,自己腰间忽然猛地一痛,他下意识身后去护住自己腰上感觉疼痛的地方,眼睛陡然睁开,大叫出声:“谁!”   他完全忘了自己现在正处在梅先生的书房内听六朝史,捂着腰气急败坏地冲身站起,目露凶光地环视周围。   周身一众公子小姐们的目光团团围住江殷,几位小姐们三三两两靠在一处,用绢子捂着唇鼻,瞧着江殷的方向偷笑。   坐在江殷身前的江炜看得最清楚,径直看见江殷嘴边还沾着几丝银白的不明液体,忍不住腹大笑道:“江殷,你擦擦梦口水吧!”   此言一出,引得书房内的公子小姐们都大笑起来,前座的江烨也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轻的笑。   陆玖扶额坐在江殷身侧,抬眸无奈看了一眼还有些懵懂未回神的江殷,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张绢布,扬手递给了他。   江殷连忙伸手以手背揩了下脸,这才发觉自己都已经睡得开始流口水了,脸上顿时也有些发烧,连忙接过一旁陆玖递过来的帕子。   脸上烧得慌倒不是因为江炜及其他公子小姐们的嘲笑,而是他觉得自己今日分明是来陪同陆玖听学的,来之前还下定决心一定不在课上睡过去,可自己还是没抵挡住困倦,径直睡了过去,还是让陆玖亲自叫醒的。   江殷用帕子把脸擦干净,而是抬头朝着梅先生的方向抱拳拱手,赔礼道:“失礼了先生,学生知道错了,一定好好听学,绝不再睡过去!”   梅先生被他搅扰了讲书的兴致,面沉如水,但念在已经道歉悔过,也不愿意因为他一个人,而耽误了所有人听学的进度,于是便只不悦地摆了摆手,让他重新坐下,并未责怪。   江殷松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口重新落座下来,嘴角抿紧,握紧了拳头,站在心里痛定思痛地告诫自己,接下来的课上决不能再睡过去,一定一定要认真听讲!   心里这么想着,他点了点头,给自己鼓足了劲,便开始继续听梅先生讲学。   陆玖侧眸悄悄用余光瞥了眼江殷,发现他正襟危坐,一副要改过自新的坚定神情,眼睛也一眨不眨地认真看向梅先生的方向。   她不放心地叹了口气,还是转过头继续看下一段六朝史的内容。   今日这堂六朝史是江殷托何羡愚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机会,他心里想着,自己决不能轻易放弃这个机会,决不能睡,决不能给江烨一丝可乘之机!   可想法很美好,现实很糟糕,江殷在心里的誓言刚发完不久,坚持着听了梅先生讲了五句话,眼皮又开始不争气地打架。   他只觉得自己的上下眼皮犹如一对难舍难分的情人,无论他的意识如何在中间企图棒打鸳鸯,上下眼皮都会冲破意识控制的阻力,拼死相合。   江殷撑着半边腮帮子,继续往下听,一边听,脑袋一边开始钓鱼,过了一阵,意识也开始渐渐涣散,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眼皮闭着,真舒服啊!   这边陆玖继续跟随着梅先生的指导往后翻看六朝史,刚翻过去一页,耳畔熟悉的瞌睡声再度传来。   她方才错开眼一会儿,他竟然又睡着了!   梅先生自然也听到了这阵响亮的瞌睡声,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记眼神精准无误地扫向江殷所坐的位置上。   除去陆玖与江烨,整个书房当中的人都向江殷投来奚落的眼神。   梅先生最前的席位走下来,直接站定在江殷的身侧,将手里的一卷六朝史书握成桶,猛地朝着江殷的桌面上砸去,怒斥道:“齐王世子!”   一声还不足以将江殷喊醒,梅先生面沉如水,又凑近了江殷耳边大喊一声:“齐王世子!该睡醒了!”   陆玖坐在江殷身侧,当着梅先生面前,她亦不好插手此事,只得在旁边看着,心里焦急地期盼这尊睡神能够快点醒过来!   可是事与愿违,江殷比方才那次睡得更香!   梅先生一向把读书的地方看得比任何的地方都高洁干净,自然不能容忍江殷在他的课堂上睡大觉,还睡了两次之多!简直令人发指!   陆玖试探地看向梅先生,温声请示:“先生,还是让我叫醒他吧。”   “不必。”梅先生的口气十分决绝冷酷,他看着趴在桌上熟睡的江殷,冷声道,“这种人,就算叫醒他再多次,也还是会重新睡过去。我看,他就不适合在这儿待着!”   话音刚落,梅先生仰头,对着院外喊了一声:“叫院子里的侍卫们进来!”   陆玖心中一惊,忙想要替江殷开口说话,恰此时,坐在她身前的江烨转过身子来,温和笑着看向她,似是有意无意地劝阻她替江殷说话:“陆姑娘,这是梅先生这里的规矩,你我还有元朗今日既然来了这里,便都应该客随主便,听从先生的意思。元朗他既然已经睡过两次,可见是对这六朝史不太感兴趣,从没不喝水的牛强按头的道理,我们也不好拘着他在此处强听。”   陆玖还想开口再帮江殷说什么,可梅先生已经叫了外院的家丁们进来。   六七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在梅先生面前恭敬行礼:“老爷可有吩咐?”   梅先生一脸阴沉地指向趴在桌上熟睡的江殷,气得颤颤道:“……把这个打瞌睡的人,连人带书,通通扔出我的书房!”   梅先生虽然只是一介老学究,可是在江宁当地却是非常有名望的先辈,此番从江宁书院调任上京,也是皇上授意,由朝廷礼部费苦心从地方请上来的,身份格外贵重,丢一个不肯听讲的世子出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因此梅先生的命令一下,家丁们便迅速上前,二话没说地抓起江殷,一并带着他桌案上用过的笔墨纸砚,准备将他直接叉出书房:“一、二、三——起!”   江殷迷迷糊糊地方才睁开眼睛,猛地意识到糟糕,自己恐怕是又睡过去了,正想道歉,却见几张壮汉的大脸正围在身边,他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家丁们径直抬出了书房。   梅先生气得在背后怒斥:“今日讲学完毕前,老夫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   话毕,书房的门一关,江殷彻底被隔绝在了书房之外。   “先生,我……”江殷在窗边朝梅先生喊,还想要为自己辩解。   “你再吵闹,就不是请你出书院了,是请你离开这座宅子!”梅先生板着脸,甚是严肃认真地说道。   这一句话,让原本还想开口解释的江殷彻底闭上了嘴,他站在窗户外,目光转移向陆玖。   触及到他的目光,陆玖也有些无奈,在课上睡觉,本就是对老师的不尊重,她也无法再替他说什么,转过头去,继续听讲。   趁陆玖低头认真看着典籍的同时,江烨静静回头,眸光里含着隐约的笑意,瞥了一眼站在窗外的江殷。   江殷自然看见了江烨的眼神,心里一时不忿,当着江烨的面,对着他的笑眼径直瞪了回去。   江烨却报之一笑,丝毫不在意他凶神恶煞的神情。   江殷被连人带书扔出书房后,梅先生的讲学便不再被打断,很是流畅地讲完了今日的全部内容。   待他讲完,底下的公子小姐们便由江烨带头,起身向梅先生道谢,梅先生一一回过礼,便又留出一点时间,供大家互相讨论思考,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再向他请教。   在场的人为求方便得宜,多都是与自己身旁的人进行讨论,可是原本坐在陆玖身侧的江殷已经被梅先生派人叉出书房,她身侧便没有能够一起讨论的对象。   陆玖翻开书,正准备再整理一下今日做好的各种笔记,身前坐着的江烨忽然温和微笑着转过身来,善意道:“陆姑娘,不如咱们二人探讨一下,如何?”   陆玖一顿,抬起头来看向坐在江烨身侧的江炜,疑惑道:“太孙不同皇孙殿下一起?”   江烨微笑不语,身侧的江炜忙急着道:“我啊,我想同你二姐姐探讨。”说完,便起身朝着陆瑜的方向走去。   陆玖又回眸看了一眼坐在身后的苏凛,不解问道:“那苏公子岂不是一个人?太孙不如同他去探讨?”   苏凛听见,冷漠地抬头:“我喜欢一个人看。”   陆玖收回目光,就见面前的江烨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无奈笑道:“如此,你我都是一个人,不如结伴吧,有些地方,我还是真听得不是很明白,也有几处笔记漏错,正好同你一道检查。”   江烨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玖总不好再拒绝:“也好。”   江烨的眼底浮现喜色,便拿着书转过身来,开始认真同陆玖谈论方才梅先生的讲学。   陆玖嘴上与江烨讨论着六朝史,可是心却牵挂在窗外江殷的身上,与江烨谈话的时候,也会时不时看向江殷。   江殷站在窗外,看着江烨借用讨论典籍的方式,顺理成章地坐在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心里简直恨得牙根痒,想要冲进去翻窗跳进书房内,横叉在这二人的当中。   可是顾念着自己已经惹了梅先生的不痛快,来之前也答应了何羡愚等人绝不再惹事,遂硬生生地将心里的这股气压了回去。   气鼓鼓地站在窗户外,看着江烨与陆玖谈论风花雪月,你来我往,而他呢,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二人。   陆玖素喜读书,江烨在诗书之上也颇有造诣,江殷看得出来,在这方面,他是完全插不进他们之中的。   想到这里,江殷有些失落,但是再细想,他又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江烨与陆玖在诗书上有共同话题,他也可以同样与陆玖谈论诗书,虽然他不喜欢读书是事实,可是功夫不怕有心人,只要他肯下苦功夫,那么这件事就如同练字一样,很快就能被他拿下。   最开始的时候,他连提笔都提不稳,横竖撇点都画得如同歪歪扭扭的蚯蚓一般,写十个字里面能错八个,而后来因为有了陆玖在身边,他咬紧牙关每天练两版字给她,小半年下来,他的字迹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起码端正规矩,笔锋之间也渐渐有了自己的风格。   看着与陆玖侃侃而谈,风雅无双的江烨,江殷心里下定决心——不就是读几本破书吗?你江烨行,我江殷一定也可以!   从明天,哦不!从今天开始,他江殷就要整儿半斤地开始读书,与陆玖之间创造出更多共同的喜好。   江殷趴在梅先生书房的窗户上,美滋滋地看着陆玖与江烨,脑海里开始幻想自己书本读成之后,在陆玖面前舌战江烨,以字句当利剑扎得江烨体无完肤,落荒而逃的景象,忍不住甜丝丝地兀自傻笑了起来。   陆玖原本正焦心被罚站窗外的江殷,与江烨谈论书本时一刻不忘地抬头观察窗外的他,却见少年郎趴在窗台上,一双手撑着面颊,正看着她的方向,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脸上露出笑容。   江烨察觉到陆玖走神,便顺着她的眼神向后看,望见窗外上江殷的笑脸。   陆玖与江烨这二人看着支着脸,靠在窗台旁兀自发笑的江殷,脑中难得地想到了一起——   这个人,莫不是个傻子??   *   讲学完毕,梅先生便送江烨等人出梅府回宫,众人散去。与此同时,州桥会仙酒楼的门前,何羡愚、徐云知、容冽三人正坐在台阶上,焦急地等着江殷出了梅府前来酒楼与他们会面。   等了好一阵,却还是不见江殷的身影,此时与几人昨日约定好会面的时辰已经过去了一刻钟,何羡愚焦急地从台阶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尘,抬头朝着街道尽头的方向眺望,嘴里一边还着急地喃喃道:“殷哥儿真是的,怎么还不过来?不会是又闹出什么事情吧?”   徐云知坐在何羡愚身侧的台阶上,手里闲闲拿着一把羽扇戏耍,听见这话眼皮子一掀,冷嗤一声道:“你若是担心,一早就不该助着他去梅先生那儿,你也不想想,他是读书人么?”   何羡愚此刻也有些后悔,回头过来叹息道:“云哥儿,你就别揶揄我了,我都快担心死了!”   “活该啊你!”徐云知嘴上毫不饶人,眼底却还是带着一丝担忧,看向去往梅府的方向,焦急等待着江殷的出现。   容冽静静地坐在他们二人身旁的阴凉处,伸手轻轻拽了下何羡愚的手腕,冲着他沉默地摆了摆头,示意他不要着急,坐下来慢慢等。   何羡愚懂容冽的心意,可是没见到江殷平安归来,他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算了,我还是骑马去梅府外看看吧。”何羡愚沉叹一口气,准备走向一旁拴着马匹的荡绳处。   就在他低头准备下台阶的时候,背后的容冽再一次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并就着他的手摇了摇。   何羡愚一愣,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长街尽头,一匹黝黑发亮的骏马正穿越人群,朝着会仙楼的方向小跑而来。   何羡愚的脸上这才出现而来些许松快,眼底飘过一点光亮,激动道:“总算来了!”   江殷一袭红衣飒落,只身一人驾着风驰过来,在会仙酒楼的门前勒住了缰绳,风驰腾蹄兴奋地鸣叫一声,而后安静下来。   江殷怜爱地拍了拍它的脑袋,而后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稳稳落在地平面上。   何羡愚忙急小跑上去,一把搂住江殷担心问道:“殷哥儿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快担心死了!差点儿就要起码去梅府找你!”   江殷松开风驰,抬手往何羡愚的肚子上拍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带着些许意气的笑容:“慌什么?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徐云知坐在台阶上不动,瞥了一眼江殷脸上的得意,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唷,看上去某人心情不错啊?今日在梅先生府中一战成名?旗开得胜?”   哥儿几个就着会仙酒楼门前靠边的台阶坐下,看着门前人来人往的客人,江殷笑着顺手揽住了徐云知的肩膀:“你说得对,但是也不全对。”   素来徐云知呛口时,江殷总是要回敬两句回去,可是今日却难得没有回嘴,反而笑吟吟地受着,这倒叫徐云知有几分不习惯。   他下意识探手往江殷的额头上摸,疑虑道:“是不是发烧啊?”   “去去去!小爷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刚才从梅府出来,目送了陆家姐妹两个回去,我就回来了。”江殷圈着徐云知的脖子,笑道,“我今日想到一个主意,你们帮我看看,看看这主意可不可行。”   看他一脸得意笑容,何羡愚徐云知几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道江殷这唱的又是哪出。   “什么主意,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徐云知嫌弃地拍开江殷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江殷从自己的袖口当中摸出一本书,当着其他三人的面前,轻轻摇了摇,脸上的笑容更甚:“就是这个。”   何羡愚与容冽一脸茫然,徐云知则皱着眉,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书本,垂眸看了看封面上的几个大字:“你拿着本《绝句》是要做什么?”   江殷指着那本书,扬眉道:“当然是熟读了!不是说读书能够陶冶情操、高尚人的情.趣么?我也打算从今天开始,好好看一看这些诗文,陶冶陶冶我的情操。”   徐云知用两根指头拎着那本绝句,差点笑出声:“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陶冶情操?你?”   “怎么?不行?”江殷理直气壮地反问回去,接着信誓旦旦说道,“你们不知道,我今天在梅府的时候,看见江烨那小子同陆玖谈论诗文,谈论得可开心了。我想着,玖玖向来喜欢读书,喜静,我要是能在她的兴趣上有些造诣,以后江烨那王八蛋可不就找不到接近玖玖的机会了么?”   江殷想得简单,说得也简单,见其他人一脸怀疑,他觉得自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于是又试探问道:“怎么?你们觉得我这个法子不行?不是有句话说了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陆玖喜静,她应当也更喜欢和安静的人在一起,我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不能再让江烨那王八蛋钻了我的空子!我说到做到!你们觉得怎么样?”   何羡愚汗颜,却不敢当着江殷的兴致上泼冷水,只敢在心里道:不怎么样……   容冽一向沉默不言,不开口表态,但眼底还是分明写着怀疑。   只有徐云知一贯嘴毒,听完这话直接捧腹而笑:“你真这么想?江殷,你也太能了!”   江殷只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绝世好主意,不明所以地看着徐云知,怒道:“你笑什么?我想得难道不对?”   何羡愚拍了拍徐云知的肩膀,小声劝道:“云哥儿,你别笑了,也太不给殷哥儿面子了。”   “好好好,我不笑,我不笑。”徐云知渐渐止住了笑容,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看向江殷,问道,“殷哥儿,你该不会是觉得,陆姑娘喜欢的应当是江烨那种君子,所以想要学着江烨的样子,舞文弄墨?”   江殷心底其实也有几丝这样的意思在,毕竟在京师,人人都说江烨好,喜欢他的姑娘几乎能够手拉手围绕皇城一圈,就算他讨厌江烨的虚伪,有时候也不能不承认,江烨着实是一块令人难以移目的美玉。   见他不说话,徐云知的心底明白了几分,他认真看着江殷道:“殷哥儿,你要学江烨这没什么,我只是担心,你一味地效仿江烨,顺应着陆姑娘的喜欢改变自己,只怕最后会画虎不成反类犬,也会失了自己的原本的风骨。” 第63章 雨过了,天晴了,他觉得……   江殷听了徐云知的话便有些不乐意, 虎着脸道:“什么画不成反类犬!?我、我是觉得……觉得她心里可能喜欢的就是江烨那种文绉绉的类型,所以想要投其所好,了解一些她喜欢的东西, 才好跟她有话题。”   徐云知笑起来:“我说江殷, 我的好殷哥儿,你啊,就不是读书那块料,你就别搁那儿装书呆子了, 京师满城的人不都说么?皇太孙殿下,那是文曲星下凡,你是什么?”   江殷把手里的书本捏得愈发紧, 指尖在书封上勒出皱痕。   他捏着书直接往徐云知的脸上甩去,不服气道:“关你屁事,徐云知, 用得着你在这儿逼逼赖赖?”   徐云知脸往身旁微微一侧, 躲开江殷丢过来的书, 而后闲闲懒懒地将它拾起,拍了拍封皮上的灰尘,继续嘴毒揶揄:“哎, 还不让人说实话。”   江殷这暴脾气,听见这话能忍?当即黑这张脸冲身站起,指着徐云知威胁道:“你再瞎说!?”   气死他了,平日交的净是些损友!   何羡愚脾性温和宽厚, 见状连忙站出来打着笑脸调和, 一边拍了拍徐云知的肩膀说着“行了行了”,一边拉着江殷让他重新坐下来。   “殷哥儿,其实云知的话虽然不好听, 但是也有道理啊。”何羡愚揽着江殷的肩膀,温和小心地劝谏道,“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子,一味地效仿也不是回事。”   “可不是?”徐云知懒懒瞥了江殷一眼,泼冷水道,“人陆三小姐同皇太孙说书看画,聊的也都是风花雪月,你去凑个什么劲?难不成你要去跟陆三说个双刀的用法?还是飞镖的用法?还是要教她打套拳?”   江殷的脸色越来越黑,方才兴致勃勃想的一干景象全部化作了泡影,徐云知的话撩拨得他心里涌起一层怒火,他想当即跳出来将徐云知的话反驳回去,可是细想想,却也觉得他们说得没错。   江烨自小在东宫长大,教授他的老师皆是天下最好、最有学问的人,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搬出去,哪一样不是碾压他人的存在?而他拿什么去和江烨比较,去和江烨竞争呢?单单就凭他一颗赤忱的真心吗?   原先一鼓作气猛如虎,现在细想便只有颓丧。   江殷隐约地意识到了一些,当着江烨这么一个强劲优秀的对手面前,自己若是不做出点改变,身上没有一点成绩,只怕会被对手轻而易举地击败。   虽说江烨娶陆玖亦有困难,可现在怎么看,都是他自己的困难更为严重。   他想起初次登门拜见华阳长公主时,她对自己说过,若是他想迎娶陆玖,便一定要有所成绩在身,空凭一颗真心,绝娶不到她膝下的陆玖。   坐在酒楼的台阶上,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头渐渐低落地垂下去。   何羡愚心细如发,将江殷这细微的神情变化纳入眼底,他实在不忍好朋友伤心失落,便笑着拍了拍江殷的肩头,安慰说:“云知,你们也别这么说,要这么说,殷哥儿岂不是一点信心都无了?殷哥儿,我觉得,你若以为这是个法子,我们做兄弟的,自然陪你共进退。再说了,很多事情,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能不能成?”他一边安抚着江殷,一边对徐云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同意,“云知,你觉得呢?”   徐云知触及何羡愚的目光,虽然不想轻易低头,但内心也不忍江殷太低落,于是别过脸,冷淡地说了一声:“算是吧。”   “殷哥儿,你看,徐云知都同意我说的!”得了徐云知的肯定,何羡愚连忙笑道,“别颓废了,我们兄弟从今天就开始帮你恶补这些诗文,我们这儿还有云知这个总考第一的神童在,等你学成了,一定能够在陆姑娘面前露一把脸!”   听见何羡愚如此安慰,江殷心底才燃起一点干劲,他慢慢抬起头来,狠狠点了一下头:“你说得对!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他侧过身,猛地正紧严肃扳住何羡愚的肩膀,诚恳道,“阿愚,谢谢你,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好好研究诗词,绝不让江烨那个混球再看轻我!”   “对!就是这样!”何羡愚大力支持,“咱们重整旗鼓,跟皇太孙那个王八蛋再战三百回合!”   徐云知打着哈欠,默默听着他们二人的雄心壮志,百无聊赖道:“随你们,我缺觉,回家再去睡会儿。”   “欸你别走啊?”徐云知刚起身,手腕就被人从后扣住。   刹那,徐云知背脊顿生凉意,汗毛竖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你们豪情壮志,可别拉上我,我最怕麻烦了!”徐云知赶紧想要撇清,用力想要将手抽出,可是却犟不过背后人的气力。   恢复满血的江殷坐在徐云知的身后,就是不放开他的手,脸上笑容意味深长:“云知,你觉得你逃得掉吗?”   徐云知咽了一口唾沫。   何羡愚圆圆脸上怀着些歉意的笑:“云哥儿,咱们四个人当中,就属你的课业最好,每回都能被夫子夸奖,给殷哥儿恶补这事,只能拜托你了。”   “我不——”徐云知脸色惊恐,不要的要字都还没说出口,连忙要逃,身后的江殷却一个起身,大臂一挥,直接将他圈在怀中,侧眸对着他不怀好意一笑。   江殷挑眉:“徐先生,走吧?”   徐云知捂脸,咬牙道:“走你的头,江殷!”   江殷毫不介怀地大方一笑:“只要徐先生能把学生的教好,事成之后,徐先生想走谁的头,就走谁的头。”   徐云知:“……你们不是人。”   江殷大笑一声,揽着徐云知往徐家的方向走,何羡愚咬着小鱼干赶紧召唤容冽跟上,容冽一个人牵着四个人的马,哥几个吵吵闹闹地穿过州桥,挤进汹涌的人潮当中。   *   冬雪消散,春回大地,檐上的冰柱融化成水,滴滴答答地敲在新爬了青苔的石阶之上。   冰雪消融,万物生长,新碧上梢头,嘉熙三十七年的春悄然而至。   春来,也就意味着今年科考的童试即将举行。   临近考试的前两日,陆玖只觉得自己胸口上如同压了一块巨石,紧张得几乎不能够喘息。   这才考试是她向陆家人证明自己的一个机会,若是能一举成功,将来对于她读书一事,魏氏等人便不能再横加管束,可若是失败,便是给魏氏等人添加说辞。   因此,陆玖在心里暗暗地告诫过自己,这次试验,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大周的科举分四阶层,先是参加童试,取得基本资格后,继续参加各州举办的取解试,而后参加由礼部举行的省试,最后才能参加由天子监考的殿试,金榜题名者,皆称呼为天子门生,分三甲放榜,而后由皇帝赐予官职,名列前茅者得以在京师为官的机会,余下的则分拨到各州府之内为地方官历练,一年举行一次。   可虽然这般发誓,她心里也仍有些没底。她是从上京后才开始正式准备参加童试的,基础薄弱许多,这将近一年的时间虽然也费了许多心血在其中,勤学苦钻,但到底与充足准备人学生有一定差距。   而分发给男女考生的试卷,题目都是一样,同等的难度,同样的时间之下,文章要做得比旁人出彩,对陆玖来说,是不小的挑战。   她希望自己能够一次成功,而不用再等待一年。因此,在考前,陆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查漏补缺上。华阳公主见她辛苦,甚至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让她专心温习。   这段时间,除了考试,别的事情陆玖一概不放在心上,对徐月知江圆珠的相邀也是几番推辞,每每下了学,都要在书院当中继续翻看典籍,背诵名句。   要紧大事之下,自然,对江殷也疏忽了许多。   正午南先生照理散学后,陆玖也照理坐在书斋当中静心温习。   书斋当中的学生渐渐散去,陆玖不知道读了多久,等身边的人几乎都走得差不多,她方才有些困倦眼疼,想要合上书本揉揉睛明穴,休息片刻再战。   江殷也没走,一直坐在她身后,紧张兮兮地盯着她的举动,见她合上书本休息,目光越过冷清的书斋,扫向窗外的方向。   窗台下,小心翼翼地躲着三个少年郎,何羡愚、徐云知与容冽三人轻手轻脚趴在窗台上,见江殷试探询问的眼神飘过来,何羡愚立马坚定地点了点头,示意他上,徐云知眼神却是有些担忧,但也没表露什么。   自从江殷下定决心要在兴趣上与陆玖相投后,便抓着徐云知帮他恶补诗词,连带着何羡愚、容冽也跟着他听了好几天。   但凡江殷认真做某件事的时候,这件事情的进步总是会十分明显,没读了几天书,江殷的自信又回来了,觉得自己简直才华横溢,满肚子的墨水没地方挥洒,于是实在忍不住,决定今日在陆玖面前小小地展示一把。   徐云知对这件事持怀疑态度,可是何羡愚却是大力支持,江殷最是经不得夸奖,一夸奖,他的尾巴定要翘起来。   正是那句——雨过了,天晴了,他觉得他又行了。   接收到兄弟们的支持鼓劲,江殷心底顿生勇气,捏了捏拳头,抓着手上的书,起身朝陆玖的坐席走近。   陆玖原本正闭目养神,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动静,不知是谁走到了自己身侧,于是警觉地睁开眼,侧眸看去。   “……是你?”她愣了一下。之前看书太过入神,身边来了谁,走了谁,她一概没去留意。   此刻书斋之内,除去几个素来勤奋的同窗之外,斋内的坐席几乎都是空余的,陆玖有些惊诧江殷竟然还没离开。   自从两人因为江烨的事情吵架后,二人相处间,陆玖总是觉得气氛尴尬,加之这段时间自己确实繁忙,因此也未主动同江殷说过几句话。   而江殷呢?因为拉不下脸,他每日都是悄悄跟在陆府的马车背后相送陆玖上下学,但陆玖并不知道江殷暗自做的这些。   因此,陆玖以为江殷也在同她怄气,也不与她一道来回,二人之间的矛盾还未解决。   想到这,她冷声问道:“有何事?”   江殷顶着陆玖的一张冷脸,在心里暗自捏了一把汗。   他咳嗽了一声,缓解自己的紧张,故意装作一副老少年成的样子,将手里的书递给陆玖,声音放低放沉道:“有空?”   陆玖莫名其妙地握着手里的一卷书,拧眉反问:“何事?”   江殷将腹中准备了好久的话慢条斯理说出来:“这个嘛,我近日呢,参加了一个诗会,想请你帮我试验试验。”   陆玖眉心一皱,觉得这话不对劲。   正巧在这瞬间,何羡愚因为担心江殷,悄悄探出了一点头察看情况。   陆玖耳聪目明,一瞬紧紧盯向窗口,而何羡愚也察觉陆玖看了过来,立即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把头缩回去,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江殷见陆玖的目光敏锐盯着他身后,心里有些发汗,开口试探问道:“怎、怎么?不行?”   陆玖原本想要拒绝,她现在没那个功夫帮江殷试验,可是看到何羡愚不小心冒出的脑袋,顿时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几个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定然是又谋划了什么事情。   也好,那就看看他们四个到底要做什么。   陆玖心里拿定了主意,握紧了手中的书本,眼底的目光由锐利渐渐变得温和,她抬起睫羽,看向江殷:“也行。”   “那、那太好了!”江殷心底长长松了一口气,雀跃地用余光去瞥窗口何羡愚等人的方向,脸上兴奋的神色藏不住。   陆玖捏着那卷书,淡声问道:“你说吧,要怎么试验你?”   江殷有些紧张这个在陆玖面前表现的机会,他收拢脸上的笑意,嘴角抿紧,也有些几分紧张,认真道:“你就随意抽,你说上半句,我答下半句。”   陆玖静静听着,点了点头同意:“那也行。”说着,垂眸轻轻翻开手里这本诗集。   江殷紧张地看着她翻书的动作。   陆玖停顿了一下,忽然抬头看着他,眼底含了一抹很淡的笑:“那,我开始问了。”   “问吧!”江殷一点头,坚定地说道。 第64章 江殷背(乱)诗(杀)……   江殷抓紧了手心, 想着这次一定要在陆玖面前挽尊才行,江烨总是仗着身上有几点文墨,在陆玖面前晃悠, 而今他江殷就要用事实证明, 江烨能做到的,他也可以!   脑海里,这些天恶补的诗文一行行的浮现,江殷暗自给自己鼓了鼓劲, 却还是忍不住地紧张,捏紧的手心里沁出腻腻的冷汗。   陆玖垂眸,随意翻了一页, 先选了句简单的,读道:“床前明月光。”   “疑、疑是地上霜!”江殷捏紧了手心,额头冒汗。虽然是一句很简单的诗文, 但因为他过于小心谨慎, 思绪倒有些僵硬。   “嗯。”陆玖垂着眼帘往后翻了几页书, 轻声肯定道。   听见她的肯定,江殷顿觉自己胸口上悬着的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窗外, 趴在墙上贴着耳朵偷听的何羡愚三人,也跟着放下心来,宛如通关一道凶险的关卡。   陆玖继续问:“飞流直下三千尺下一句?”   “疑、疑是银河……”江殷有些顿住,一时有些卡壳。   窗外徐云知三人听见他卡在原地, 皆紧张攥紧了手心。   “疑是银河落九天!”何羡愚压低了声音, 唉声叹气,“昨儿才给你过的,可别忘记啊!”   可惜书斋内的江殷听不见何羡愚的提醒, 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将脑海里相似的诗句全都翻了出来,一句一句地对比。   陆玖举着书本,迟疑地看向他:“疑什么?说。”   听见陆玖的追问,江殷心里更急了,全然失了方才寻找陆玖时的潇洒举动:“疑是……疑是……”   陆玖目光疑虑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出接下来的句子。   江殷原本就紧张,陆玖的目光凝视在他脸上,就更让他焦虑。   一焦虑,原本脑海里记住的那些词句通通混成了一团。   看着陆玖质疑的目光,江殷只觉得压力奇大,干脆一握拳,一闭眼,破罐子破摔地大声道:“疑是银河上青天!”   他这一句诗接上来,陆玖手里捏着的书差点掉下去,窗外贴着耳朵听动静的三人差点两眼一黑昏过去。   “疑是、疑是什么!?”陆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疑是银河上青天!?   江殷只依稀记得书上的句子好似是这样写的,也不敢问自己答错与否,只红着脸催促陆玖:“你,你继续往后问……之后的,我肯定都能答对!”   看他信誓旦旦红着脸保证,陆玖在心里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翻了一页书,换了首诗问:“但使龙城飞将在……”   听到这一句,江殷脸上露出一点洋洋得意的笑容,这首诗他肯定记得没错,于是当即回应:“六宫粉黛无颜色!”   窗外的三人脸色当即变了,何羡愚汗颜小声埋怨:“这都背得些什么乱七八糟!”   书斋内,陆玖黑着脸继续问:“后宫佳丽三千人……”   “铁杵磨成绣花针!”江殷摇头晃脑地回答,且越答越自得其乐,觉得自己回答得这般押韵,肯定都是对的。   窗外徐云知听着,忍不住偷乐,小声同何羡愚道:“你别说,他这接的句子还接得挺好,自成意思。”   陆玖忍着怒意:“垂死病中惊坐起。”   江殷得意:“笑问客从何处来!”   “回眸一笑百媚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   “红酥手,黄縢酒……”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朝选在君王侧。”   “日啖荔枝三百颗!”   “江殷!”   陆玖只觉得胸腔当中涌动着一股浊气!她忍了半刻,终于还是没忍住,将书往江殷怀里一摔,气笑道:“江殷,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江殷抱着怀里的书,还觉得自己后来回答得挺好,抬眸一望陆玖眼瞳里意欲渗出的怒意,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躲在窗外的徐云知、何羡愚同容冽纷纷转头捂脸。   徐云知心中长叹一声,咬牙低声骂道:“昨晚白给这个呆子补了一宿的书!”   “我没气你啊。”这边,江殷抱着书,看着陆玖,十分真诚地说道。   “行,你说没有,那就没有。”陆玖闭上眼睛,压下自己的怒意。此时此刻,她真想掰开江殷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什么叫但使龙城飞将在,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杵磨成绣花针??这些污言……她、她简直觉得有辱清听!   她睁开眼睛,垂眸,快速地收拾好自己桌面上的文具纸张,而后抱起书匣,准备往门外走。   藏在窗户后的三人听见屋里陆玖走动的脚步声,慌忙要找地方躲藏,可找来找去,只能躲在廊庑外的竹丛里。   屋里江殷见陆玖要离开,连忙起身抓住她手腕,着急地说道:“到底怎么了?你不是喜欢这些诗词吗?我也学了,以后你可以同我探讨,别再搭理江烨了!”   他分明记得,江烨每每同陆玖讨论这些诗词之时,他们之间的气氛总是十分和煦静好,可他今日学着江烨同她说这些诗书,她的脸色却如此之差,像是听不下去。   江殷疑惑之时,不仅有些失落,自己到底是哪一步做得不对?他明明很用心地去学,但是得到的结果却与想象之中的大相径庭。   到底是走错了哪一步?   “江殷,你不喜欢这些诗词,不必要强行去学。”陆玖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江殷连忙道:“不啊,我很喜欢!我最近一直在看书!真的,你相信我!”   陆玖当然不会相信他。   她仰起头,看着这个比她高一个个头的少年郎,看着他满脸的慌张紧迫,心底又觉得可爱,又恨他什么时候能成长起来。   “江殷,你都已经十七了,你不小了,不能总是像个小孩儿一样。”陆玖抱着书匣,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不要为了别人去做你从心底里不喜欢的事情,这样不好。”   江殷垂眸,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向她,眼底涌动着点点失落。   陆玖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为好。   “我只是,我只是怕……”江殷垂着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大孩子般站在她面前,喃喃道,“我只是怕我在单相思。”   后半句话,江殷说得极其小声,陆玖并未听清,于是皱着眉问道:“你说什么?”   江殷看着她,那句话却再说不出口。   他不说,陆玖便也不再细问,只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要做什么,江殷,同时近在眼前,我没空再陪你玩,我午后还有安排,就先走了。”   陆玖没等江殷回话,抱着手中的书匣,转身朝着书斋外的方向离开,徒留江殷一人在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当中。   一直等到陆玖的身影消失在廊庑之外,躲藏在竹丛当中的何羡愚三人方才拨开竹枝走了出来。   江殷沉默地从书斋内走出来,何羡愚三人连忙围上去。   “我今天是不是太着急了?”见陆玖依旧离开,江殷方才低落地询问身边的朋友。   何羡愚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劝起,只伸手揽住江殷的肩膀拍了拍:“殷哥儿,没事儿,肯定是你选的时机不对,陆姑娘不日就要去参加科考,这个时候肯定不能分心,不是有意对你冷淡的。”   江殷听了何羡愚的安慰,也提不起劲来。   徐云知站在他身侧,看着他这气馁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江殷,你不是一向自信自满的人么?怎么对着她的时候,老是这般自我质疑?”   “云知,我只是觉得,自江烨出现以后,她对我好似没有从前的热情了。”江殷声音沉沉,眼帘垂下。   徐云知叹了口气:“她从前对你也不怎么热情,陆三就是这样性格的人,像块冰疙瘩,对谁都淡。”   “是吗?”江殷的声音里透露着质疑,目光紧锁着陆玖离开的方向,“可我就是觉得,从江烨出现在她面前以后,很多事情好像都变了。”   “殷哥儿,你想太多了!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何羡愚见他还是低落,忍不住安慰,“陆姑娘对你一直很好,只是她这个人为人处世都十分冷淡,但是你细看,还是能品出她对你的好。”   “是吗?”江殷纤长的睫羽眼掩盖住眼底的失望,“我以为我努力变成她喜欢的样子,她会很高兴。我只是担心,担心江烨的出现,会让我跟她之前的距离越拉越远。”   “不会的。”何羡愚的搂紧了江殷的肩膀,切切告诉他,“陆姑娘不是那样的人,殷哥儿,你是把江烨的能耐看得太大了,你不能这样想!”   江殷却没再接何羡愚的话,只是目光焦虑地看着陆玖背影消失处,眼前不自觉地便浮现那一日在宣德门前,江烨那张挑衅的脸。   江烨是来势汹汹的。   他那一日说过的话一直如同一块巨石般压在江殷的心口上,叫人喘不过气来。   *   考试前的两日,陆玖的心理压力一直很重,整个人就如同一具木偶,每天单纯重复着一模一样的事情,背书,查漏,再背书查漏,如此反复。   她一味地埋头苦读,一心入魔了般地想要在父母的面前做出点成绩证明自己,因此忽略了与身边众人的关系,自然也不再有闲心管教江殷。   自从经历过背书一事之后,江殷便彻底闹了个失踪,假也不请,课也不来,整日无人知道他的行踪,就好像这半年乖顺听话的江殷只是一个假象,而今失去了约束,他又恢复成从前游手好闲的纨绔模样。   陆玖知道江殷受了打击,心里亦担心他,想要同他再好好地谈一次,可是临近眼前的考试却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面前。   在江殷与证明自己的能力之中,她到底更看重这次机会。   何况江殷现在也在气头上,都在气头,沟通到底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之前已经出现过许多次失败的沟通,陆玖便想着,等自己做完手头上最要紧的事情,再给江殷做一个新的双面绣荷包,然后拿着荷包去同他好好说话,把这段时间的矛盾化解掉。   因此这些时日,陆玖只埋头读自己的书,而江殷呢?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猜测他每日也不过是斗鸡遛狗,打马过街,打发时间而已。   二人,未曾见面一次。   *   很快便到了童试的那一日。   陆玖的户籍为凤鸣,京畿一带的考试多在凤鸣城当中举行,倒省去了赶考的辛苦。   在考试正式举行的前一天,所有的考生都要分男女各自居住在指定的会馆当中,在第二日由考官亲自带领前往考试的考院。   前一天下午,陆玖便收拾好了一应的物品,上车前往会馆,临行前,华阳公主还特意交代,要她细心作答,尽力而为。陆玖一一答应,而后告别祖母。   会馆分前后两个大的院落,面前的院落供男考生居住,而后的院落是单独收拾出来为女考生居住的,且此次文科武科同时开考,两科的考生也都汇集在这偌大的会馆一同居住。   徐月知此番也参报了武科,因此在会馆当中,陆玖正巧同她做了个伴。   二人同住一间屋子,一夜好眠,第二日便在各自考官的接引下,向各自的考场前去。   进入考院前,所有的考生都要经过严格的搜身,男考生由男考官搜查,女考生则归属女考官管制。   待搜完身走进考院,各人具有一间小的屋子,屋子可容纳三人站立,极其狭小,朝外的一面不设门墙,只两边和背后隔开,防止考生们交头接耳舞弊,也让庭院当中的考官得以看清每个考生的一举一动。   今次考试,陆玖这一院的考生当中女子极少,加上她自己,只有约莫不到三个。   陆玖按着考官的指引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没过多久,试验便正式开始。   一声锣响,考题正式发放。   拿到考题之后,所有的考生都开始提笔狂书,陆玖也开始作答,额头上不自觉沁出细密的汗珠。   *   就在考试院内众考生挥汗如雨答题时,考试院外也早已经围了一圈等待考生的人。   华阳公主一早收拾了行装,带着珈珞乘轿子前往考院前,等待着陆玖从考试院当中走出来,好迎接她回家歇息。   华阳见陆镇陆玖姐弟二人感情一向好,原本还打算带着陆镇一同前来,可是陆镇一心却牵挂在徐月知身旁,趁着华阳没留神,从陆府偷跑出来,直接朝着武科前去。   此时,团团的人群将考院围住,都在翘首企盼谁会是第一个春风得意走出的考生。   而就在汹涌的人潮之中,江殷也站在其中,焦灼地等着陆玖的消息。   自从上次背诗一事过后,他便陷入了无限的自我怀疑之中,只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费尽了心力也没能讨到陆玖的欢喜。   今日徐月知与陆玖同时参加科考,一文一武,徐云知心底对月知这个妹妹素来疼爱,自然是要去武科现场看望她,何羡愚与徐月知更交好,自然也作陪徐云知一同前往武科,而容冽是个闷葫芦,随便去哪儿都无所谓,徐云知何羡愚去武科,他便也随着一道去。   一大早,何羡愚几人便登门齐王府,询问江殷要不要同他们一起去看徐月知大杀四方,江殷却以自己实体不适拒绝,徐云知几人知道他心里想的,遂也没有再挽留,便告辞离开。   这几日,江殷没去学里,一直窝在王府当中闭门不出,凭你是谁也不见,貌似什么事情也不挂在心上。   可实则,他还是挂念着陆玖参加科考一事,希望她能的一个好结果。   他想光明正大地去考院外等她出来,可是又觉得他们二人还在闹脾气,他就这么去了,身份不明不白的,遂在拒绝了何羡愚等人的相邀后,悄悄溜出了王府,独自朝着考院过去。   考试的时间一直到午时,江殷在人群焦急等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考院紧闭的大门忽然拉开,人群当中顿时传来一阵骚动。   江殷紧张地抬头眺望,只见到一个少年郎兴高采烈地走出来。出来的人并不是陆玖。   华阳也揪紧了心,旁边搀扶着的珈珞忙宽慰道:“主子别急,小姐聪颖,肯定很快就能出来。”   可是等待了许久,一直到正午停止作答的锣声响起,陆玖都未提前交卷离开,而是同着其他考生在考试时间结束后,随人流走出。   几家欢喜几家愁,觉得自己考得不错的人满脸喜色,觉得自己此番难以通过的人脸上则全是低落。   江殷眼睛极锐利,站在拥挤嘈杂的人群当中,看着陆玖纤瘦的一道身影挤在众考生当中走出大门,见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凝重,眉宇之间不见几分笑容。   他心一紧,方才想要上前,却就在这时,背后忽然撞上来一乘轿子,轿身紧贴着他的身侧走过,速度极快,把他撞得一个踉跄。   江殷眉头一拧,刚想追上去,就见那轿子上坐着的人撩开一面窗户的帷幔,回眸朝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眉目带着些居高临下的笑意。   江殷站在原地,刹那愣住,正见那轿子上的人是江烨。   就在这一瞬间,轿子已经越过他很远,直直朝着陆玖的方向行去。   江殷本还想着上前关怀陆玖,可是看着乘轿撵抢先一步到达的江烨,忽然之间,他便觉得自己再上前,好似显得有些多余起来,使得原本向前的步子也停滞在了原地。   江殷脚上那双祥云纹的靴子停在原地,而后慢慢往后退了几步,最后彻底转向,逆着人流往来时的路走回。   来回间,悄无声息,一点没让人群之前的那个人察觉。   *   陆玖方才从考院当中走出来,一整个上午,她全然处在极度紧张的精神当中。   这次抽选的考题,并不是她的长项,为了作答完整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差一点就没能写完试题,走出考院时,脚是软的,手还抖个不停,只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华阳眼尖眼看她走出考院,连忙吩咐随行的婆子丫鬟们上前略略搀扶。   陆玖挽着风莲的手,方才觉得走路稳了一些。   这次的考题于她不利,试题也是勉强写完的,能不能通过,她真的说不好。   想到自己做了这么久的努力,最后可能功亏一篑重新开始,她就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心口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一样。   华阳看到她面色不佳,便也不询问结果,只摸了摸她的头,和蔼道:“孩子,回去沐浴洗漱,好好地睡一觉。”   却就在这时,身侧停下一乘轿,两边的随从打起轿帘,陆玖望见来人正是皇太孙江烨。   江烨既来,总不能不行礼,陆玖正欲问安,里头江烨却笑着道:“不必。”   陆玖止了礼数,华阳站在身前温和问道:“怎么到这儿来了?”   江烨坐在轿子内,微笑回应:“今日童试结束,我奉圣旨前来监察一番,又记得三表妹今日也在参考,所以特意过来先看看三表妹。”他的目光温和看向陆玖,“不知妹妹考得如何?”   论理,陆玖是江炜的表妹,江烨又是江炜的嫡亲兄长,唤她一声三表妹也无妨。只是这称呼从江烨的嘴里说出来,陆玖听着总觉得别扭。   但是礼不可废,该遵守的礼仪还是要遵。陆玖淡淡垂眸,对着江烨客气道:“今次的题目有些难,臣女未必一定通过,接下来也只能在家中等待放榜。”   “也是,是我多问了。”江烨温和笑了笑,眼角眉梢描摹着少年温柔。   今日考完,陆玖感觉并不好,此刻亦不想同江烨再多说,于是打算告辞回家。   可就在此时,江烨却忽然微笑着开口,一双乌沉沉的眼睛里缭绕着轻淡笑意,话锋一转,问道:“对了,我一路过来,怎未看到元朗堂弟?堂弟不是素来同玖儿妹妹交好?今日妹妹参考文科,这样大的事情,他也不来这儿看一看?难道,他还在生妹妹的气?” 第65章 谁都有错   江烨说话的口气一贯温和, 可是细品之下,字句之间却都是锋锐。   陆玖听完他的话,不由得皱了皱眉。   今日踏出考场的那一刻, 迎接她的只有祖母华阳长公主及家中的仆妇小厮们, 而江殷的身影却未曾出现在人潮之前。   陆玖知道江烨是故意说出这话的,她本不应当将这话放在心上,可是骤然一听,这话还是毫不客气地径直狠狠刺进了心头。   出考院没见到江殷, 说心里无波无澜,那是假的。   江烨轻描淡写地开口,似是无意提起:“说起来, 好几日都未见到元朗来上学,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今日徐府小姐参加武科,想来世子或许是同徐公子等人去武科为徐小姐加油助威也未可知。”陆玖淡淡打断了江烨剩下的话, 抬眸眼神平静无波地看向他, “皇太孙今日不是还有圣旨在身么?臣女不敢耽误太孙, 您请自便吧。”   江烨笑意不改,只淡淡点了点头,又看向华阳公主谦恭道:“祖姑母既然要回府, 不如由我差人送您祖孙二人返家如何?”说着,便召唤身侧的人,前去相送陆玖。   华阳虽为长辈,可江烨乃是太孙, 除去皇上太子, 他便是这天下第三尊贵之人,若是将来不出什么岔子,来日她的女儿陆良娣还要在这位太孙手底下讨活。因此对着江烨, 华阳还是存了两分客气。   “怎好让你身边的人送我们回去?我们带的人已经足够,实在不敢劳烦再费心。”华阳微笑推脱。   江烨却笑道:“您是皇祖父唯一在世的皇姐,皇祖父常教导我敬重长辈,我不敢不听,今日遇见祖姑母若是不能相送,只怕有违皇祖父的教导。”   江烨都已经搬出了皇帝,华阳自然也不能再推辞,只好答应:“那,多谢太孙。”   “祖姑母客气。”江炜谦和回应,说着一双墨玉般乌沉沉的瞳仁蜻蜓点水触至陆玖,笑意渐深,“妹妹今日辛苦,回府该好好歇息,静候佳音。”   “多谢太孙。”陆玖对江烨一如既往礼数周全,却也淡漠客气之极。   说完,江烨便拨了人跟随在陆家的仆从之中,陆玖也搀着华阳公主,祖孙二人各自上了一乘小轿,由轿夫抬着返回福善街。   轿子穿过人流之时,陆玖回想起江烨方才的话,心中还是有些隐隐地难受,于是撩开了一角帷幔,期望能够在人群当中发现江殷的身影。   可最后却还是以失望告终。人群中,的确没有江殷的身影。   陆玖淡淡放下帷幔,整个人陷进轿中的软座当中,陆玖闭上眼,眉宇之间缠绕着深重的疲倦之色。   这段时间,为这场试验,她实在是投入得有些疯魔了,顾不上别人的感受,听不进别人想说的话,一心只想将所有的精力都拨在温书之上。   她这么拼命地想做成一件事,可是最后,事情没做成,好似还伤了旁人的心。   陆玖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之前自己觉得江殷找她说话,在她面前胡乱背诗是在扰乱她温书的计划,打搅她参考的时间,觉得江殷既幼稚又可笑。   可是现在回想过来,自己又何尝没有错?一心扑在这场试验上,连为人最基本的尊重都忘在了脑后。   她因为专注自己的事情,太过冷落江殷,所以现在她考完了,江殷也不会再来找她。   这……不是挺公平的吗?陆玖苦笑一声。   从前江殷总是在她身边,总是对她寸步不离,这样的安全感容易让人开始有恃无恐,而后卸下伪装,暴露本性。   而这样的本性最易把人吓跑。   陆玖想,是不是真实的自己,也把江殷给吓跑了?   *   回到宣平侯府,陆元忠、魏氏以及陆瑜早已等候在正厅当中。   陆元忠今日还有公务在身,方才下衙回家,并没有跟随华阳一道去考院外等陆玖的消息,而魏氏本就不喜陆玖一心读书,觉得这耽误了她为她筹谋婚事,也没什么用处,就算侥幸做上官,这辈子到头了,恐怕也只能在翰林院里混一混。陆瑜则一向是哄着魏氏,顺着魏氏的,魏氏不去,她更不可能去。   见华阳领着陆玖进来,陆元忠连忙起身迎上,魏氏见陆元忠起身,也忙挽住陆瑜的手上前。   陆元忠对女儿虽说不怎么疼爱,可陆玖到底有几分读书的头脑在,因此若是赶上运气,倒真有可能考上。   如今能够通过科举的女子如凤毛麟角,若是自家女儿能通金榜题名,他这做父亲的自然与有荣焉。   因此,对陆玖此番参加科考,陆元忠对她还是抱有几丝期待。   “怎么样?题答得如何?”陆元忠一见陆玖走进正厅,连忙上前焦急问道,“这次有几成把握能够通过?”   看着面前陆元忠焦躁的神情,回想起自己堪堪够格的文章,陆玖一时只觉得喉咙里滚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华阳公主看到陆元忠猴急结果的样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训斥道:“一回来就询问女儿的成绩如何,昨日在会馆里歇了一夜,那地方简陋,今日又在透风的考场里坐了半日,你这当父亲的,也不关心关心女儿。”   陆元忠受了华阳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连忙讪讪赔不是:“是儿子疏忽了,母亲教训得对……”   魏氏见到华阳脸上不悦的神情,便知道这次陆玖可能是没考好,回眸与陆瑜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笑着试探道:“母亲,老爷这也是关心玖儿,看看她考得如何呀。难不成,是这次题目太难,玖儿没答好?不过嘛,她这也是头回参加,再说了这读书原本也不是女人的正经事……”   华阳一记眼风横过去,魏氏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连忙止住了还没说完的话。   “榜都还未放,结果如何,只有菩萨知道,你我如何得知?”华阳淡淡开口。   “祖母这话说得是啊,母亲,你就放心吧。”陆瑜挽着魏氏的胳膊,甜蜜蜜地笑道,“说不定妹妹还要蟾宫折桂,给咱们家添一位女状元呢。”   说着,陆瑜眸光带笑看向陆玖,还特意问了一句:“妹妹说,是吧?”   “尽人事,听天命。”陆玖抬眸,冷淡看着陆瑜的方向,“这就够了。”   “够了!”华阳一声令下,所有人连忙噤声,“玖儿辛苦了这一天之久,还是赶紧回去洗漱一番,换一身干净衣裳,叫厨房再备些温胃养身的粥来,吃了好好睡一觉。”   陆玖心思烦乱,着实也不想再人前回话,于是接下华阳的话,福身轻声道:“多谢祖母,孙女先下去了。”   “去吧。”华阳点点头,轻轻伸手握住了陆玖的手。   老人的手虽然单薄,可是温度却是滚烫。   握着祖母的手,陆玖方才觉得自己有了些勇敢和力量。   *   初次参考结束之后,陆玖自以为成绩并不理想,因此情绪也一直低落,对什么事情兴致都不高,除了例行去书院听讲之后,余下的时间基本都在侯府当中闭门不出,连徐月知与江圆珠的相邀也未曾回应,只顾在屋里读自己的书,如同在和谁较劲一般。   华阳公主知道她心里难受,于是特意解了她在荣景院居住,避开侯府里的那些闲言碎语。   陆玖一直焦急等待着结果出来。   这次考试她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也知道自己在考场上的表现并不好,遂对这结果既期待,又害怕,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无形的压力当中。   这样的心境之下,一日比一年更漫长,更难熬,陆玖在侯府当中盼着数着,日子终于推到了放榜的那一日。   此番童试合格者的花名会在考院前张贴公示,榜上有名者,则得到了往上继续往上参考的资格,而未有姓名者,则是名落孙山,只能回去在准备一年,明年的这个时候再次参考。   放榜的前一夜,陆玖几乎不曾合眼,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辗转,胸膛前一颗心怦怦地跳。而就算好不容易闭了一会儿眼睛,梦里竟然都是放榜的画面,只梦见自己在榜单前找名字,找了一圈,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后又从梦里惊醒过来,发现方才的喜悦只不过是个梦,而窗外的天色还是一片黑沉。   陆玖就这样半梦半醒地撑到了天将明,一夜没睡好。   晨曦未现,鸡鸣未响,天边方才出现一丝鱼肚白色,陆玖便再睡不下去。   外间的风莲听见里头的动静,连忙招呼了阁中的丫鬟们进来,伺候着陆玖洗漱更衣,绾发施妆。   巳时,考院前就会放榜,所有参与过考试的学生都会在那寻找自己的姓名,届时定然会是人山人海。   宣平侯府其实会派下人前去寻找陆玖的名字,可是陆玖还是想自己亲眼去看。   要不要再战一年,就看今日的结果。   坐在妆镜前,陆玖看着镜中的自己,暗暗咬了咬牙。   *   陆玖让身边的丫鬟去荣景院,待华阳公主起身后向她禀告自己独自前往考院的事情,而后便带着风莲,坐了一乘小轿朝着考院的方向离去。   至考场时,放榜的地方早已经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那一处贴榜的墙壁围绕,陆玖搀扶着风莲的手,由家丁开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最前方,与其他考生一道,屏息凝神,等待着放榜的时间到来。   晨曦渐露,日头从山岚之间慢慢地升起,一阵锣声忽然在背后敲响,陆玖心狠狠一跳,回过头去,就见到放榜的人员前来,口里高喊着:“都让让!张贴榜文!” 第66章 失意之人   声音从背后传来, 顿时,所有人皆屏息凝神,自动向两边退让, 让出中间一条宽阔的道路来。   陆玖站在路边, 眼看和手捧红纸花名册的官员走上前来,而后两名官员将那一张硕大的红纸摊开,平粘在公示的墙面上。   另外一名官员站在一旁,目光徐徐扫过面前一众急不可耐的考生们, 朗声道:“此次童试结果已出,所有合格者的名录皆张贴在告示之中,请各位自行寻找, 中考者即可参加上一级别的考试。”   官员把话说完,便连同其余张贴花名的考官一道从前退开,将位置让给在场的人。   考官退下的一瞬间, 所有人蜂拥而上, 陆玖也被身后的人一个踉跄挤上前。   风莲自己都没站稳, 看到陆玖被挤在人群当中,连忙伸手要去搀扶:“姑娘小心!”话是这么说,可她自己都站不稳, 更莫论去搀扶陆玖。   陆玖一心想要找到自己的名字,硬着头皮往里靠,忽然之间,只觉得自己周身好似没那么挤了, 她不明所以地朝身边看, 但见不知何时,身侧已经站了一圈侍卫,他们不近不远地围在陆玖的身边, 使得她不受身旁人的推搡,给她圈出了一块独属的地方。   陆玖刹那认出这些侍卫的穿着隶属东宫,全是皇太孙江烨的人马,刚想查看江烨在何处,便听见身侧的一名侍卫恭敬道:“我等奉主子之命,前来护着小姐查看名榜,小姐方才受惊了。”   有了江烨的人保护,陆玖到底轻松了许多,很快就冲到了最前方,占据到一个能够清楚看见名榜的位置。   殷红色的纸底,上面用泥金的黑色笔墨清楚地写着此次中考人员的姓名,陆玖站在侍卫们身后,目光由上到下,一个一个地扫下去,期盼能够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姓名。   一路往下看名字,她心里犹如有一面小鼓在不停敲响,捏紧的手心当中不觉全是腻腻的汗水。   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扫过一遍,结果,榜上并没有“陆玖”这两个字。   陆玖只觉得一只无形的大手将自己一颗心紧紧捏住,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一众寒冷从脚底直接蔓延上心口,手,脚,皆是冰冷僵硬的。   不可能,是不是她漏看了?   陆玖心中这般安慰着自己,觉得自己可能是漏看了,毕竟这么大一张写满姓名的红榜,很可能方才因为漏看了行数也没有发现自己榜上的姓名。   这么想着,陆玖又从头看了一遍名字。   这一次,她看得比方才还要仔细。   她确信自己未曾看漏名册上的任何一行,可是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她的姓名,自始至终都未出现在榜上。   像是在极度寒冷的严冬中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冷进了心坎里,陆玖捏紧的手心渐渐地松开。   这回,她没看错。   她确信了。   自己没中考。   一瞬间,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安慰就像是狂风中一点陋室中的如豆灯苗,最终熄灭,只余心上一袅烟雾。   陆玖转过身,逆着人流,失魂落魄地往后离开。   风莲见状连忙上前搀扶,陆玖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就在陆玖走出人群之时,人群外,正停落着一辆华毂。   陆玖垂头自顾往前走,犹如失了魂魄一般,风莲在旁见到是江烨的马车,连忙拉住了陆玖,示意她回神。   恰此时,华毂前垂着的帷幔静静被拉起,露出里面江烨的脸。   原本跟在陆玖身后的侍卫们连忙单膝跪地,对着江烨抱拳拱手,低头尊称:“主子。”   江烨温玉般的面容带着一丝微笑,看向陆玖,眼底染着一抹浅笑,他细心察觉到陆玖眼底的失意,于是猜到了几分今日的结果,遂淡声安慰道:“孟子曾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纵使今日失意,来日未必就没有得意的一日,此番若是未中考,未必下一次也会不中,姑娘切莫灰心,回去好好再准备一年,卷土重来,也是一种修行。”   陆玖心中其实早已经预料到今日可能的结果,可是真正到了这一日,却还是觉得有些无法面对。   她虽然平日不喜欢江烨,但此时此刻,却也觉得他说的一番话的确很有道理,听在心里未尝不是一种安慰。   怨不得,江烨在京师当中的人缘极好,这与他的为人是分不开的。   “多谢皇太孙。”陆玖对着江烨的方向一垂头,语气里也含了几分真诚的感激,感谢他鼓励自己继续努力,“今日多谢皇太孙的人相护,方才是臣女失仪,还请您容量。”   “无妨。”江烨大度地挥了挥手,微笑看着陆玖,试探询问道,“正巧今日我奉命前来考院巡查结果,姑娘要不要同我一道进书院?今日公示上的名词仅仅是中选者的名次,陆姑娘虽未中选,但也有一个名字,不如同我一道进去看看,也知道下次再参考前,应当从哪些薄弱的环节下手温习。”   江烨所言,对陆玖来说还是具有一定的诱.惑力,虽说此次名落孙山,但陆玖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排在了哪一个位置。   “只是,这样未免给皇太孙添麻烦,且您是奉命前来巡查,若是因此耽误了正事,臣女只怕不敢承受。”陆玖垂眸道。   “无妨的,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再说,今次主考的官员也算是我从前的老师,过问一下你的成绩罢了,不会添麻烦的。”江烨微笑道。   这次考试的失败对陆玖来说是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她迫切地想弄清楚,自己准备了这样长的时间,究竟是哪一处没做好。   她实在想知道。   因此,江烨解释不麻烦后,陆玖心中便隐隐有些动摇,最后下定决心,看着江烨点了点头道:“那就麻烦太孙带我进去了。”   “小事。”江烨微然一笑,“你的轿子跟在我的马车后即可,不会有人敢为难你的。”   “多谢!”陆玖感激冲着江烨一福身,而后吩咐风莲让轿子跟在江烨的马车背后,朝着考院的方向走进。   却就在这时,人群之外的方向,一双眼睛静静凝视着进入考院当中的华毂与车马。   人潮当中,何羡愚好不容易方才挤出来,朝着江殷的方向奔去,气喘吁吁地道:“殷哥儿,我找了,花名榜上没见到陆姑娘的名字……这儿人太多了,我怕我没看清楚,要不咱们等人少点再来看一次?”   何羡愚抬起头,却发现江殷的眼睛紧紧盯着考院的方向,似乎并没有在听他讲话。   他不知江殷在看什么,看得如此出神,便也抬头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见江殷盯着考院大门的方向。   “殷哥儿……”看着江殷脸上越发阴鸷的神情,何羡愚心中有些没底,不知他心底究竟在想什么。   今日放榜,江殷特意叫了何羡愚陪同自己前来查看陆玖的成绩,徐云知与容冽则去了武科查看徐月知的成绩。   他们二人方才到考院前,何羡愚方才挤进人群,江殷便看到远处考院正门的方向,江烨的马车同陆玖的轿子一前一后地进入了考院大门,不知是去做什么。   看到陆玖随江烨离开,考院的大门重重关上,江殷的眼底蒙上一层阴翳,眼底不由得浮现出一抹失落的神色。   这些天,他不找她,她也没有找他的意思,二人之间的关系仿似瞬间冷落下来。   而在她不见他的这段时间里,她却还是如常与江烨来往,考完之后,江烨悉心上前询问,出了结果,也有江烨陪同在身边,好像他江殷一瞬之间就变成那个被排挤在最边缘的人物,好像此时此事,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好像是多余的人。   自从江烨出现在陆玖的面前,他与陆玖的关系好似就变得疏离了许多,二人中间总是横插着一个江烨,让他感觉十分不快活,更何况江烨狡诈,甚至会故意刺激他动手弄伤自己,以博取陆玖的同情和歉意,而他呢?他则是她眼中最不懂事的那一个,不论他做什么,好像总是在妨碍他,好像只有江烨能够为她排忧解难,只有江烨才配站在她的身边。   那他江殷对于她来说,到底算什么呢?   看着考院那扇紧闭的大门,江殷只觉得自己与陆玖之间用以沟通的那扇大门也被一齐紧闭关上。   他什么都不怕,只怕和她……渐行渐远啊。   此刻,江殷如同一个焦急的孩子,他拼了命地想去缩进自己同陆玖之间的距离,也是却又发现,不管自己如何着急忙慌,除了越急越乱之外,他所做的一切,似乎真的只能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无助,彷徨之中,江殷敛眸,掩盖下了瞳眸中的失神,回首一把扣住了何羡愚的手腕。   何羡愚一愣,连忙问道:“殷哥儿,咱们不看陆姑娘的名次了?刚才我可能是没看清,咱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侧江殷沉闷的声音慢慢传来:“走吧,不必看了,今日,早就有人在我们之前,陪她一道看过了。”   何羡愚还不解这话的意思,江殷却抓着他的手腕,径直朝着人群的反方向离开。   看着江殷的背影,何羡愚垂下眼睫,也忍不住轻轻摇头,叹了一口气。   *   陆玖的初战,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世事弄人,陆玖的名次,恰好排在中考者最后一名之后的位次,只差一步之遥,就能够荣登红榜,继续往后准备更高一级的科考。   只以为一个名词,这半年的努力全然泡汤不见踪影,只能重新准备一年,再卷土重来。   说不低落,那是假的。   落榜的讯息传到宣平侯府,祖母华阳公主仍旧关心她,鼓励她,只道陆玖只要好生努力,下一次参考必然会心愿得偿。   陆元忠本来对陆玖还抱着一丝希望,觉得这个女儿或许能够给自己在官场上挣来几丝脸面,毕竟他在官场上无甚建树,也只能用子女来与同僚们一较高下。听到陆玖落榜的消息后,顿时就换了张臭脸,口中云云:“就知道当初不该对你报什么幻想!一个女儿家,在读书上能做出什么成绩?从今往后收收心,在女工女德上下功夫才是正经!”   而魏氏原本就不希望陆玖中考,她自以为女儿有这等美貌,一定可以凭借皮相来寻到一个上佳的夫婿,这年头女人读书原本就是耽误婚姻大事。听此听见陆玖并未考中后,当着华阳公主面前,她不敢说什么,可是背后却是喜不自胜,悄悄地又开始张罗陆玖的婚事,想着在陆瑜出嫁之后,也趁早把她嫁给一个更高的权贵家族。   而陆瑜呢?她自己本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听见陆玖去参加童试之后,心里又是瞧不起,又是妒忌,自己做不到的,也不想陆玖能做到,因此听见他果然没考上,心里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面份上却还是假惺惺地装着好姐姐模样道:“妹妹,你看,你早就该听娘的话,读书,现今那都是男人们的事情,哪有多少女孩儿去参考?从今往后,你还不收心听长辈们的话么?”   陆玖早知道在这个家中,除了华阳公主这个祖母是真心实意地心疼自己之外,别的长辈,她不敢肖想他们的理解与尊重,也不奢望得到他们的宽慰与温言软语。   反而是他们的嘲弄,更加坚定了她下次一定要考上的决心。   一次不行,她就二战。   二战不行,她就三战。   总之,她就是不能如了他们的愿。   而除了华阳长公主,陆镇也是为数不多肯关心她的人。陆玖落榜之后便一直在家中闭门不出,陆镇担心姐姐难受,便也时时陪在陆玖的身边,想要逗她玩,让她笑一笑,开心一点。   不过,这段沉寂的岁月当中,也有一点值得令人高兴。   陆玖与徐月知同时参加的科考,一文一武,陆玖虽然在初试落选,可是徐月知却没有,并且还在武科的初考当中大放异彩,一连战胜了数十名男考生,还在最后的决胜当中击败了比自己体格大三倍的对手,以武科初选榜首的第一名进入了明年的再试,一时间,徐月知“女武状元”的名号在京师当中十分响亮。   陆玖知道徐月知的喜讯后,也托人从侯府送了贺礼过去,庆祝她达成了第一步的梦想。   但与此同时,她自己却还陷在初战失利的阴影当中不能自拔。   祖母虽然能够护着她一时,但到底不能够时时刻刻都看着她,更多的时候,陆玖还是免不了与陆元忠,与魏氏和陆瑜之间相处。   尤其是魏氏,她毕竟是她的生身母亲,芳华院发话,陆玖也只能听从。   童试失利之后,陆玖在魏氏面前几乎没了话语权,魏氏的教训,她亦只能听着,期盼着科考期间的假日能够快点过去,起码回到书院后,耳根能暂时获得一丝清净。   在家闷头不出的这段时间里,除去灵川公主府与徐月知派人过来探望以外,便只有东宫偶尔送来些东西慰问。   东宫送来的东西,多半都是以江炜的名义,通过陆瑜之手,转送到陆玖的手中来,而陆玖心里亦清楚,这些以江炜名义赠送的物件,全部都是有了江烨的授意。   江烨送的每一件东西,恰好都是踩在陆玖的喜好上,他送的多半都是一些古本典籍,还有现在市面上最受欢迎的志怪小说,传奇小说等等,另外又送了许多名家的字帖,甚至不知从何处打听到陆玖饲养了一只细犬,给馒头送了许多上佳的牛肉过来。   江烨的确是一个心细的人,陆玖能够从他准备的这些礼物当中感受到他的用心,心中亦十分感激他。   但,也仅仅是感激而已。   而相反于江烨的殷勤,这段时间,江殷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陆玖从未见过他一面,甚至于连何羡愚等人的面也不曾见过,更无从听说他这段时间的行踪。   他不来,她也不会去,二人之间的联系就此一直中断,好像谁也不准备先下台阶。   陆玖考试失利,心绪烦躁,便也更没心情顾及江殷,只觉得他如同小孩子闹脾气一般,兴许等上一阵,他又会好起来。   这期间,江烨送来的东西,除去喂给馒头的牛肉之外,余下的每一样东西,陆玖都将其好好的收了起来,并且攒在了一起的,等着广贤书院复学之后,将它们一齐交还给江烨。   这些东西,她是不会收的。   与此同时,陆玖到底还是念着江殷,在家中重新挑选了丝线布匹,重新静下心来,做了两个比上次更精巧的荷包,打算等到复学的时候,在学里一起送给江殷,替换掉他日常戴的旧荷包。   风莲一直陪着陆玖,陪她挑选布料和丝线。看着她重新绣荷包,心里不觉有些无奈,脸上微笑道:“姑娘到底还是念着世子爷的,这一阵子虽然两个闹了不少的脾气,但姑娘还是把世子爷的事情放在心上。”   陆玖将针线穿过手中的布料,听见风莲这话,不由得抬头淡淡怒视她一眼,嘴上说道:“反正离复学还有几日,我闲着也是闲着,做几个荷包给陆镇戴着也不是不行,谁要给他做?”   风莲听见这话,忍不住一笑,却也没说什么,她知道,自家小姐一向是这样,嘴硬心软,心里就算是十分念着,嘴上也绝不会说。   “姑娘跟世子快快和好才是呢。”风莲微笑着小声道。   陆玖一面做着手里的针线,一面抬眸,不满地轻瞥一眼风莲:“谁要同他和好?”   风莲笑而不语。   过了一阵,又听见陆玖声音低低地,带着些赌气的声调:“……这些天,只怕他连见都不想见我,乐得自在。”   风莲摇头笑道:“您明明知道,世子不是那样的人。”   陆玖垂眸,捏着针往手中的布料上狠狠一扎,心里到底存着几分气在,故意道:“他就是这样的人。”   气虽气,狠话虽说在嘴边,可她手底下绣着荷包的针线却一刻不停。 第67章 江殷,不是你想的这样!……   三月末时, 凤鸣的气候已经十分暖和,科举过去,广贤书院复又开始重新讲学。   回到书斋当中时, 南池先生已经听说了此次陆玖落榜一事, 亦有些扼腕叹息,觉得可惜了,于是见到陆玖,便特意寻了她单独说话, 叮嘱她不要灰心,在接下来的一年当中不要松懈,继续努力, 以备来年再度参加时,能够一举考中。   听了先生的安慰,陆玖心里总算好受了许多, 也渐渐看开了, 下定决心从头再来。   与南池先生在外交谈完之后, 陆玖便往书斋内走进。   书斋内的学生都已经来得差不多,入徐月知江圆珠等一应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见到陆玖走进, 徐月知连忙向她打招呼,她身边的江圆珠。何羡愚等人也冲她微笑,陆玖都报以微笑回应。   江烨也很早便抵达了书斋当中,待陆玖走近自己的坐席后, 他便友善而温和地侧过眸子, 温柔看向陆玖:“最近可好些?”   陆玖自走进书斋之后,心便一直系在背后那张座位上,众人都已经到了, 可江殷还是没有来。   她本想询问何羡愚关于江殷的去向,可是当着众人面前,也难以启齿,遂将话原封不动地压回了喉咙当中,落座到自己的坐席上,同时客气礼貌回应江烨的话:“多谢皇太孙关心,我已经调整好心境了。”   “那就好。”江烨莞尔道,“我身在东宫,也不能亲自登门拜访,是以只能拖元和的名义给你送些小玩意儿进来。我记得你喜欢看这些志怪传奇,所以专门托人从京师当中搜寻了最新印出的送给你,不知道你可喜欢?”   江烨同陆玖说着话,陆玖却只念着江殷为何还不来。   这几日她在侯府当中,特意精心做了几个款式大方图样好看的双面绣荷包,正打算今日趁着方便送到江殷的手上,可是这个家伙,到现在都还没个影子。   陆玖手里紧握着两个准备送给江殷的荷包,垂下眼睫,不禁有些担心他今日是否不会来书院,从而并未将江烨方才说的话听进耳朵里。   等到江烨的话几乎说完,她方才发现自己太过出神没听清他说的话,眉间神情微有一丝窘迫,淡声询问:“太孙方才说什么?”   江烨长眉一挑,脸上看不出有何不悦的神情,只把目光轻轻落在她手里握着的两个崭新荷包上,微笑道:“真好看,是你亲手做的?”   陆玖微愣。   方才没听清对方说的话,实在有些失礼,这次他再问,她便不能不好生回答。   她慢慢松开握紧的双手,将手中的荷包整个呈现在手心当中,客气地道:“是。”   “能够给我看看?”江烨乌黑的瞳仁带着一丝亲和的笑容,静静地看向她,礼貌地询问着自己能够接过荷包观赏。   陆玖握着打算送给江殷的荷包,一时有些卡壳。   还没等她回应,江烨脸上笑容不变,又问道:“不行么?”   “倒也不是不可以。”陆玖回神过来,随即赶忙回应江烨的话。   江烨眉眼上的神色似是舒了一口气,温润地笑起来,满脸的善质:“那太好了,多谢。”   “不敢。”陆玖垂头恭敬回应,说着将手里握着的一个荷包慢慢交出去。   江烨挽袖抬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将这个小巧的双面绣荷包放在掌心把玩。他细细看过上面绣的纹路,里外鉴赏一番,微笑着道:“常听说千金难求双面绣,这个荷包上里外的花纹各异,是一针下去同时绣出两个不同的花纹,当真精巧。这荷包一看便是精心做的,制作的人定然投入了百般的用心。”   之于自己的女工,陆玖一向是很有信心,听见江烨诚心诚意地赞赏,嘴角也不由得挂起几分骄傲,但面容上还是十分持重,只淡淡谢过:“太子谬赞。”   “这般精巧的用心,是做给谁的?”江烨抬眸淡淡笑看陆玖,似是无意之间问道。   陆玖方想回答这是做给江殷的礼物,忽然之间,江烨却又微笑道:“这上面的花样和款式真好看,我十分喜欢。”   陆玖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听见身侧一道脚步声逼近,她刹那间抬头,江殷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二人的身侧。   陆玖已隔了好一阵未见到江殷面容,心中怦然一跳,霎时就像站起身来,可又见到江殷脸上冰冷的神色,一时间,心底的雀跃又平复下去。   江烨坐在一旁,看见江殷的出现并不意外,温和俊朗的面容上挂着一贯的笑容:“元朗来了?”   江殷方才走进书斋时,便见到陆玖同身侧的江烨在说着什么,江烨脸上的神情带着些欣喜。彼时,他心中便已经有些不痛快。   待走近之后,他便听见江烨的那一句话“我十分喜欢”,又见到江烨的手中握着什么东西。   江殷目光极为敏锐,一下便抓着江烨手中那个双面绣荷包不放,顿时心里像是被人扎了一把刀。   陆玖,竟然送了江烨一个亲手做的荷包。而且新送出去的这个荷包,还比上回送给他的那个精致好看了许多,明显是十分用心做的。   瞬间,他看着江烨的眼神如同两把利剑,像是要在对方的面孔上扎出两个血淋淋的窟窿。   今日,他原本不打算来书院的,因为每当看到陆玖与江烨同处的画面,他总觉得刺眼难受。   所有人都以为他江殷是个胆大包天的顽劣之人,可是谁又能知道,他其实是一个胆小鬼呢?   不论在外,他有多英勇,有多大胆,有多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他及时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而自从江烨出现在陆玖面前后,这样的感觉就更深。   江烨完美,温和,是京师当中所有少女倾慕的对象。   抛开别的,每当江烨同陆玖站在一起时,总是天成一张优美的画卷,画中的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情投意合,才华相当。   他也曾在背后落寞地想,也许世上当真只有江烨这般年少有为的人,方才能够和陆玖站在一起。   这些天,陆玖落榜失意,江烨前后追随,陆玖与他相处多了,应当也会觉得他是个温柔贴心的人,从而渐渐喜欢上他吧?   不然,她怎么会肯亲手做一个荷包送给江烨。   看着江烨手中的双面绣荷包,江殷的心情无以复加的难受。   而江烨微笑坐在原地,一瞬间就透过江殷的神色,辨识出他的心里所想的东西。   江烨看着江殷,十分热情地将手里的荷包递出去,似乎是要拉着他一道赏看:“元朗,陆姑娘当真手巧心思,你看看这个荷包,做得多精巧。”   江殷自然无心陪他欣赏,只单纯觉得江烨一番话无异于赤.裸裸的挑衅,好似就差光明正大的对他说:“你看,这是她送给我的东西,从现在开始,我在她心里的位置,和你一样。”   少年人的锐气像是一支宁折不弯的竹枝,而这些时日以来的愤懑、委屈、不解、难过、焦躁,桩桩件件,像是陈年大雪,一瞬间压在这竹枝之上,毫不留情地把这竹枝压得越来越难以承受。   一种莫大的屈辱感油然而生,江殷顿时觉得今日前来书院,简直是个错到离谱的选择,心底的愤怒如同隐忍多时的火山——   一瞬间,爆发了。   江殷倏然狠狠抢过江烨握在手里的荷包,而后当着他的面,猛地把荷包撕成了数块残破的布条,他将布条甩在地上,而后双眼微红地看着陆玖,琥珀色的眼底里全是焦急的质问,以及浓重的委屈和不甘心。   撕裂锦缎的声响赫然爆|炸在书斋内。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未曾料到,陆玖怔住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为江殷亲手缝制的荷包,被江殷自己撕成了一块块的破布条,而后如落雪尘埃般,轻飘飘地撒了满地。   书斋背后,何羡愚等众人见到此场景,也出了神,正想要上前安抚,忽然间南池先生却从书斋外走了进来,书斋内一众好奇的学生忙收敛了探寻的目光,装出一副认真读书的模样。   南池看着旷学许久的江殷,脸上神色一沉,正欲责骂,江殷却忽的身形一动。   陆玖看见他转过身,像是要离开的样子,一瞬间,也急忙跟随起身。   江殷无声静默地最后看了陆玖一眼,随便转身朝着书斋外的方向奔跑离开,离开前还撞到了意欲挡在书斋门前的南池。   几乎就在江殷撞出门的一瞬间,陆玖也追随着他离开的方向跑去。   而江烨见二人离开,担心陆玖出事,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别的,跟南池告罪一声,亦追随陆玖的方向离开,惹得门外的内侍们手忙脚乱跟上。   三人接连闯出书斋,南池的脸都要气青了,江殷不提,就连陆玖这样的学生竟然也跟着胡闹!书斋之内,余下的学生见到这情景,都忍不住四下低声议论起来,顿时满堂皆是窸窸窣窣的碎语。   何羡愚跟徐月知本想趁着混乱追出去看看,却就在这时,南池锐利的目光扫过来,二人顿时不敢随意举动。   南池重重地将戒尺打在身侧一张书案上,面沉如水一抚须:“都住口!各自读书!在有人闲言碎语,便上来挨板子!”   一声令下,底下的学生们方才乖乖安静了下去。   闹出这样的事故,南池不敢轻易插手,又不敢耽误了书斋内讲学的时辰,遂只吩咐了书童们禀报掌院处置,便开始继续讲学。   如今已是初春,细雨绵绵如一张密密织就的白色大网,将天地之间万物笼罩在其中,又似一帘巨大的白色软烟罗,温柔飘洒。   陆玖追着江殷离去的方向拼命地跑,春雨水铺洒在她面容上,没多久,头发衣衫便都湿透。她追得急,跑了一半,方才发觉自己还一直握着另一个荷包在手中。   闯出了广贤书院的大门后,陆玖一直追了江殷两条街,江殷方才从疾跑转变成了疾走。   陆玖一路奔跑追上,顾不得浑身湿透,也顾不得裙摆和鞋上的脏泥,用尽了全身力量,终于在一条巷陌的入口抓住了江殷的胳膊。   江殷亦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陆玖抓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他明明感知到了她的到来,却没有回头。   “江殷……”一路的奔跑几乎耗尽了陆玖全身的力气,她拼尽最后的力量抓住了他的手,只觉得脚底瘫软,好似再走一步,整个人就会倒下。   脑海中的思绪好像都因为方才狂乱的奔跑而搅成了一团,陆玖大口喘息着,好不容易才理顺了一句话:“江殷……不是你想的这样。” 第68章 等我当了英雄,你就得喜……   “江殷……不是你想的那样。”   背后, 徐徐传来陆玖的带着些喘息的说话声。   江殷只觉得自己的心上被谁狠狠揪了一下,顿生痛楚。   可他还是没回头,只继续往前走。   陆玖紧紧抓着江殷不让他离开, 想同他解释清楚今天的事情:“江殷, 你误会了!”她赶忙将手中的荷包塞进他的手里,“这个荷包……”   江殷捏着手中的荷包,一瞬间像是受到了何种刺激,脑海里再度浮现出方才江烨拿着荷包时, 眼底炫耀而挑衅的目光。   “原不是准备给我的东西,我也不需要!”江殷手上的力气增大了几分,而陆玖哪里是他的对手, 手上顿时脱力,整个人往后跌倒下去。而交到江殷手中的那个荷包,也在二人争执的一瞬间从江殷的掌心中松开, 啪嗒一声掉落在江殷脚边的一潭泥泞当中。   陆玖将全身的力气都托付在抓住江殷胳膊的一双手上, 江殷挣开桎梏的刹那, 她整个人失力朝着背后狠狠摔倒在泥泞当中,一如方才丢出去的荷包。   见到陆玖跌倒,江殷瞳孔顿时缩紧, 下意识要转身去拉住她的手。   他手臂微动,刚想要伸出去,可是一个身影却比他更快地接近了陆玖,长臂一揽, 径直将陆玖护在了自己的怀中, 让陆玖垫着他摔在了地上。   “玖玖,你无事吧?”江烨垫在陆玖的身下,两个人一道跌进泥水当中, 他顾不上自己满身的泥泞,惶急地去搀扶陆玖,很快,身后的随从们也追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将他们二人拉起。   江烨顾不上自己,满眼的惶急紧张,下意识牵住了陆玖的手:“玖玖,你要不要紧?”   “快拿伞上来替殿下遮雨!”身侧的随从们着急举上雨伞,遮蔽在江烨与陆玖二人的头顶上。   而江殷,则只身一人站在他们二人的对立面,细细春雨将他肩头打湿,额头上也糊着杂乱的碎发,他顾不得拂一拂,只静静看着对面雨伞下,他拉着她的手切切关怀,为她遮蔽了一帘风雨。   江殷咬了咬牙,双拳紧握,终是回过头去,扭身朝着幽深漆黑的巷陌中跑去。   “江殷!”见他身影离开,陆玖心急如焚,立即想要冲出雨伞追向江殷,可是却被身侧的江烨拽住了手腕。   “玖玖,别再追了,元朗他一向是这样倔强的脾气,只认定自己看见的东西,今日他心生误会,肯定不愿意见到你我,还是等一段时间,等他气消了,你们再好好谈也不迟啊。”江炜紧扣陆玖的手腕不放,循循善诱在她耳边道,“何况元朗脾气古怪,他若是不想见你,你将整座凤鸣府都反过来也不会找到他,且你一身雨水,若是着了风寒该如何是好?还是同我回去,在附近的酒楼当中暂作歇息,换身衣服才是。”   陆玖静静站在了江烨身侧,置若罔闻一般,只出神地盯着江殷离开的方向。   江烨在身侧幽幽叹了口气:“元朗也真是的,总是这般急匆匆的性子,也不肯听你把话解释清楚,若是换作我,我定然不会这般武断地离开,他……他是真不考虑你的心意啊。”   陆玖仍是没回应江烨的话,只将目光缓缓挪向脚边浸在泥水里的荷包。   她弯下腰,从泥泞当中轻轻拾起那个原本准备送给江殷的荷包。   衙道上肮脏的泥水早已将荷包整个浸湿,干净的缎面被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各种彩色丝线绣成的花纹也全然沾上了污渍。   陆玖掏出手绢,轻轻擦拭着上面的污渍,想要把绣纹上的泥巴揩去,可是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反而将图腾上的颜色弄得越发糟糕。   擦着擦着,两滴水渍掉落在弄脏的缎面上,不知是雨是泪。   江烨垂眸,但见陆玖扬起脸,眼角染着一丝淡淡的微红。   “走吧……”见她眼角微红,江烨忍不住淡淡叹息了一声,便招呼身边的随从们护着陆玖,不让她再被这细密的春雨所淋湿。   *   为追逐江殷,陆玖一身衣裙上尽沾满泥水,浑身的装扮全然是不能再穿。江烨见情景如此,便十分贴心带了陆玖去就近的酒楼,又专门前去宣平侯府禀告了华阳长公主,唤了平日近身伺候陆玖的风莲等丫鬟过来,暂且为陆玖洗脸洗手,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恢复成体面的模样。   今日的事情过去,陆玖亦无心再上学,便托了家中的下人,前往书院当中向南先生告假,而江烨因为担心陆玖,便也一同告假,还贴心地请人压下今日事情的风声。   江烨带陆玖前去的是大周专门用来迎接外国宾客的驿馆酒楼,乃是朝廷公办,甚少能够有外人随意出入。   陆玖在酒楼封闭安全的房间当中由风莲等人伺候着更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又将打湿的头发揉干,重新梳成发髻,戴上叉环妆饰,方才前去江烨所在的雅室之中答谢。   雅室的大门乃是四扇可以任意平移滑动的竹木大门,门上竹枝结成的木窗上糊着雪白的纸,纸上描画着花中四君子,笔法疏落淡雅。   雅室门前左右站着垂手侍立的仆从,见风莲搀扶陆玖过来,便恭顺地轻轻将竹木门往一侧推开,道:“小姐请进。”   换了衣衫,重梳了发髻,一会儿的功夫,陆玖已经将心境整理干净,也平复了情绪。   她对着门前的侍从微微一颔首,而后淡淡看了一眼身侧的风莲。风莲触及她目光便知其意,顺从地退到了门边。   陆玖走进雅室,背后的竹木门又轻声合上。   待门完全关严,陆玖方才抬头看向面前的江烨。   这是一间十分宽阔敞亮的房间,轩朗大气,陈设却简朴清凉,独有一种先秦风雅的美感。正对面也是一墙高大的竹木门,每一扇皆是敞开,得以让人看见门外竹木露台旁栽种的满满迎春花正次第开放。   竹木门前设了一席地的坐处,中间放一碧青色的矮脚桌,桌上正设茶水,滚滚煮茶的烟雾袅娜上升,雾气四散在屋檐下,桌子两边放着米白色的蒲团,供人跪坐。   江烨正跪坐在竹桌前的蒲团上,抬手将矮桌上煮沸的茶取下,而后挽起袖子取茶洗轻轻搅拌着手中的玉杯。   听见身侧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见到是她进门,冠玉般俊朗温和的面容上顿时渐现笑意,恰如门外渐绽的迎春:“来了?坐,过来试试这茶如何。”   陆玖站在门边,听见这话放提裙缓步上前。   雅间内甚是安静,除了门外飘洒如线的春雨,剩下便是屋内滚滚煮茶的声音。   陆玖脱了鞋,只余洁白的袜行走在光滑的木板上,衣料摩擦在地板上产生静谧的沙沙音。   矮桌横在身前,江烨坐在右侧,陆玖便在桌前停了脚步。   她收敛神色,浓丽的眼睛眼帘轻搭,寒鸦羽般纤长的睫毛垂落,以大礼在江烨的面前徐徐跪下,沉声道:“今日,多谢皇太孙。”   江烨听她道谢,便伸出一只手虚扶,脸上笑容亲和温善:“今日的事情不是什么大事,我应该做的,快请起吧。”   “是。”陆玖依照他的话起身。   江烨卷着袖子,一边有条不紊捣鼓着面前的茶水,一面抬眸云淡风轻地对着陆玖笑:“别站着说话,总之现在也无什么事在身,我们说说话也好。”   说着,他轻轻摆了一杯茶在对面的桌上。   陆玖抬眸,乌沉的眼瞳静静凝视了一阵江烨,还是依言上前,轻轻跪坐在江烨的对面。   “尝尝,觉得味道如何?”江烨微笑看着陆玖,朝着她面前摆放的茶水一扬脸。   陆玖的目光扫向面前的茶水,端起杯子,只用杯盖轻轻搅动水面上的浮叶,却不曾饮用。   江烨莞尔望着她,语气一贯的温和:“怎么不喝?”   陆玖垂眸想了想,似乎是在犹豫开口,江烨态度温和地等着她说话。在对方目光的注视下,陆玖的眼睫缓缓抬起,眼神比起先前多了一丝坚定,缓缓开始说:“……先要谢过殿下今日为臣女所做的一切,再谢过前一阵子,殿下往侯府送来的许多礼物。”   “这些都是小事。”江烨知道她背后还有比的话要说,只微笑客气回应。   “臣女并不是一个自作多情之人,因此有些事情,并不敢往深了想,只是单纯觉得,殿下待臣女……有些过于亲厚。并且这些天以来,不管殿下是有意抑或无意,因为殿下,臣女与齐世子之间,也闹了一些误会。”陆玖忖度着慢慢开口,抬眸直视着江烨的眼睛,目光毫不躲闪,“有些事情,臣女想趁今天这个机会,同殿下说清。”   江烨似乎是猜到了她想要说的话,俊秀面容无波无澜,眉眼间神色十分沉静,笑容不改:“不知,陆姑娘要说什么?”   “臣女只是一介平凡闺秀,还是同殿下的亲兄弟退过婚的人,实在不敢同殿下来往过于亲厚。臣女身份低微,不敢让殿下屈尊就贵避臣女,臣女自会懂得分寸,与殿下保持应当的距离。”陆玖捧着茶盏,淡声客气地说道,“您是皇太孙,天下人的眼睛都瞧着您,一点小动静也会被放大无数,臣女不敢耽误了您的声明,从前也没有机会与殿下当面说这些话,因此就趁着今日的机会告诉您,之前您送臣女的那些东西,臣女一件也不能收,唯只收了您一块上等的牛肉,但也会折了等价的东西退还给您。如此举动,是为您好,也是为了臣女自己好。”   陆玖抬眸,试探地看了一眼江烨的脸色,见他面容笑意未改,方才继续淡声道:“臣女与殿下只会在礼节容许的情况下,寻常来往,多的话,臣女一句不会与殿下说,僭越的事情,臣女一件也不会再做,因此将来若是有何顾全不到的规矩,还请殿下容量。”   江烨垂眸,静静听完了陆玖的话,眼底完美无缺的笑容悄悄如碎瓷般裂出一道微不可察的痕迹,他抬眸,似是有些受伤地看向陆玖,自责道:“是我不好,我只是觉得与陆姑娘十分投缘,只是想多交一个朋友,因此方才以朋友的方式关心你,没想到倒是给你平添了这些麻烦,是我的不是。这些不合时宜的礼物,你若是觉得放在身边不便,就退还给我也无妨,是我考虑不周。”   江烨语气中带着歉意,面孔上也没有丝毫不悦的情绪,反而是一副“我一心为你着想,没想到惹出麻烦”的忏悔。   京师人人皆道江烨是个君子,这话倒是不假。陆玖见他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而恼怒,心中不禁对他存了几分敬服。   “殿下能理解,那便再好不过。”见江烨态度良好,陆玖对他说话的语气也客气了许多,“之前殿下送我的东西,我都已经原封不动地整理好交还到您身边人手里,那今日……”   “我有一个疑问,不知陆姑娘可否答疑?”陆玖觉得该说的话都已经交代清楚,是以正准备离开,不料江烨却又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陆玖疑虑看向江烨:“殿下……想要问臣女什么?”   江烨乌沉的瞳仁凝视着她,眉目里分明带着笑意,可眼底却闪着锋锐的光。   他直视着她,莞尔问了一个极为尖锐的问题:“陆姑娘对元朗,到底是何种感情呢?”   江烨的话像是一颗锐利的钉子,刹那狠狠钉在陆玖的身上,顿时叫她不得动弹。   她坐在原地,目光审视地看着江烨,眼瞳里重新弥漫起警惕:“殿下何故问这样的问题?”   江烨莞尔看着她,轻飘飘道:“好奇而已,总觉得元朗与陆姑娘的关系似乎很不一般。”   陆玖漆黑的眉梢一动,平静看着江烨:“殿下真想知道?”   “是。”江烨的语气十分平静,从中听不出半分的波澜,他墨玉般的瞳仁看向陆玖,探寻问道,“元朗在京师当中声名并不好,从前我父君意欲为他说亲,可是满京城谁家也不肯将女儿嫁给他,何况……陆姑娘不忌讳他蛮真人的身份?”   江烨越说越认真肃穆,眼底的笑意渐渐消散。而坐在他对面的陆玖,眉眼间却是静静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   江烨见到陆玖眉眼间的笑容,不觉蹙眉,淡声询问:“这些事情,你通通不忌讳?”   “为什么要忌讳?”陆玖的回答平静无波,她淡淡看着对面的江烨,一字一句地道,“旁人都道他不好,我却觉得他好。他是怎样的人,我心里十分清楚,所以旁人评价他的话,我从不放在心上。”   “至于他身上有一半蛮真人的血这件事情。”提及此事,陆玖垂下眸,面容上仿似镀着一层淡淡的、温柔的暖光,“他确有一半蛮真人的血,但也有一半大周儿郎的血,他生在周朝长在这片土地山,那他就与旁的周朝人无异,我不觉得他与旁人有何不同。”   听到此处,江烨面容上的笑意凝固了些许,顿了顿,方道:“陆姑娘的意思是……”   “太孙心明眼亮,臣女不信太孙看不出来。”说话之间,陆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缓缓起身。   她朝着江烨的方向再拜一次,复又起身,望着他平静道:“有些事情,挑明了反而无趣,臣女与殿下之间隔着天堑鸿沟,无论如何都不是能并肩站在一起的人。臣女言尽,便先告退了。”   说完,她起身朝着门外离开,竹木门缓缓拉动,江烨静坐在雅间内,望着那一袭湖蓝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视野当中。   门重新合上,江烨独自坐在矮桌前,望着面前案上滚滚的茶水,映着门外的雨连天,身影显得渺小,无声的孤寂从房间内四面八方的黑暗当中爬出来,凶狠地攀附在他单薄的背脊之上。   守在门外的随从们掐算着江烨回宫的时辰,不敢耽误,却又不见雅室内传来任何的动静,未免有些心急,遂用手轻轻叩了叩窗户,小声恭敬道:“殿下,午后您还要面见黄太傅,一应的典籍还需要看过,今晚太子妃要抽检您的课业,这会儿不能耽误,咱们还是快些回去东宫,否则太子妃……”   随从的话方才说了一半,猛地,室内一只盛满滚烫茶水的瓷杯便猛然砸向竹木门,一痕热茶泼在纸窗上,而后雅室内应声传来瓷片碎裂的巨大响声。   门外东宫的随从们一惊,脖子顿时一缩,往后退开了一步,惊恐地两相对视。   “太子妃,太子妃!太子妃是你们的尚方宝剑!?”紧闭的竹木门顿时被推开,江烨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前,雾沉沉的瞳眸当中疯狂积聚着无声的风暴,面容上早已经褪去了方才对着陆玖时的温雅谦和,哪里有一点平日的君子之风?他全然如同一只失了智的野兽,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两个随从。   两个随从吓得连忙跪下磕头:“殿下恕罪!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该死就去死,别在这儿碍本殿下的眼睛。”江烨垂眸,冷眼睨着面前两个惶惶磕头的随从。   随从们不敢说别的话,一个劲地求饶。   江烨站在他们面前垂眸看着他二人,如同一尊神佛,可眼底却没有一丝怜悯之情:“我就连一刻自由也不配拥有么?”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两个小随从不敢应答江烨的话,只如同两只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忙给主子磕头赔罪。   江烨站在门前的一堆碎瓷上,看着面前这两个十四五岁的随从,眉宇之间攀上一层疲倦。   他踢开脚边的碎瓷,从雅室当中走出来,慢慢朝外走。   “还愣着做什么,午后不是还有安排么?陪我回东宫。”江烨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喑哑。   两个随从如蒙大赦,满脸感激地爬起来,飞快跟在江烨的身后:“多谢主子!”   江烨懒得回应,只抬手揉了揉眉心,很快,脸上原本的阴鸷之色褪去,面容上又浮现一贯对人的温和表情。   他在随从的服侍下出了酒楼,乘华毂朝着东宫的方向前去,一路上却只觉得烦闷不堪,遂打起身侧的帷幔,想要稍微透一透气。   却正巧在此时,车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上,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排野鹤。   那一排野鹤张大的双翅,如同一支支离弦的灰白色羽箭,朝着灰蒙云层之上微微露出的一小块纯白色穹庐唳叫飞去,不过刹那的功夫,便冲破了云霄。   江烨仰头望着那一排消失的鹤鸟,眼底不可控制地流露出几分痴迷的神色,不肯收回自己的视线。   可就在这时,掀起的帷幔却被身旁随行的内侍们重新放下。   江烨目光当中的留恋还未消散,顿时面前广阔的天空便被这一帘厚重的帷幔遮挡得了无踪影。   隔着帷幔,外头传来内侍怯生生的话音:“殿下,春寒料峭,这风都还是冷的,您还是当心些,别被风吹伤了贵体。太子妃若是怪罪下来,奴才们担不起。”   江烨坐在封闭而华丽的毂中,看着四面的屏障,只觉得自己如同陷进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狱当中。   他拢紧了身上披着的鹤氅,眼底的光也渐渐暗沉了下去。   他真是一点自由都无,没有自由行动的权力,没有随意表达的权力,没有喜欢谁的权力,他就像是太子妃的一个傀儡,只要乖乖地待在她的手底下,听从她的一切安排即可。   如同一只笼中鹤,如同一个假人。   一颦一笑,一喜一怒,皆不由自己的心意。   “殿下,您这些天可得好生准备一番了。”江烨正沉思,华毂之外忽然传来内侍的声音,“四月初一便是春猎,届时南郊狩猎,您可要代替太子殿下列席陛下的身边,太子妃专门交代了,您这次是代表东宫的脸面,这段时日可一定要好生练习骑射,在陛下面前表现一二。”   内侍的一席话,倒是提醒了江烨。   春猎乃是大周皇室的传统,在冰雪初消的时节于南郊御林中打猎,给今年年末的丰收带来一个好兆头。   春猎一向由皇帝主持,太子代替皇帝出猎,太孙则无需参加。而今太子在病中,这个任务自然是落到他这皇太孙的头上。   这项活动,众宗室之中善骑射之人都会参加,也就意味着江殷亦会参加。   江烨忽然想到了什么,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对着身侧的内侍道:“我记得齐王府身边有你一个表兄弟在江殷的身边当差?”   外头的内侍一愣,连忙答了声“是”。   江烨莞尔道:“我代太子参加春猎的这件事,让江殷知道。”   车外随行的内侍脸色一变:“殿下,齐王府的那位若是知道您也参加,必然是要和您拼死争个高低的,他的骑射一向是宗室子弟当中的拔尖者……”   江烨淡声道:“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务必让江殷知道,此番春猎,我必要拔得头筹。”   内侍不明其中的意思,却也不敢多问,只点头应下:“……奴才知道了。”   江烨闭上眼,回想起在雅室内陆玖对他说过的话,双拳不由得慢慢紧握。   他竟不知,她这般喜欢他。   既然如此,他也只好彻底毁了他,让他再也不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只要能挪开那个人的位置,陆玖的目光一定就会落在他的身上。   *   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点一滴敲打在江殷的心口上。   屋内一片漆黑,他双手反枕在脑后,翻来覆去地想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做到了这地步,陆玖对他的态度却还是不甚分明。   在他江殷自己的世界中,世界非黑即白,不可能存在灰色地带,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他若是喜欢一个人,就要用自己觉得最好的方式去对待她,给她自己所有的热情和真心;而若是不喜欢,便一分情面也不要留。   长到十七岁,他一向是这么处理身边的人和事,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换成陆玖,他才隐约地意识到,自己这种处事方式好像有什么地方错了,可又说不出来。   他几乎倾尽所有对她好,而这些好却总似没有打在她的心上。   江殷躺在床上,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究竟是何处做得不对,脑海中反而处处都是今日江烨举着荷包冲他笑的样子,还有他推开陆玖时,陆玖在江烨的保护下摔倒在地的场景。   心底的焦虑不断蔓生,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当即从床上跳了下来,套上鞋从房间当中冲了出去。   门外守着的小厮正靠在墙根上打瞌睡,猛然听见这巨大的动静吓了一跳,睁开眼正爬起来,就看见江殷的身影从房间内冲了出来,他连忙喊道:“世子,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天色将晚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江殷的身影却已冲出去老远,转瞬的功夫便消失在了眼前。   江殷齐王府闯出去,一路冒雨朝着宣平侯府的方向跑去,觉得今日自己一定要找陆玖要个说法。   他心里太急,一急就更藏不住一点事,再者又觉得自己面前有江烨这么个劲敌,不趁着今天把话说完,今后可能……可能再也没有机会。   江殷径直跑到宣平侯府的围墙外,攀住一旁的大树,整个人利落朝上腾跃,如同一只轻巧的梁上燕,径直越过了侯府的墙头,朝着陆玖院落的方向跑去。   天色向晚,陆玖方才回到家不久,才由风莲等人伺候着沐浴梳洗了一番,正裹着厚厚的毯子,窝在一张躺椅上静静翻看着手上的一卷杜诗。   风莲等几个丫鬟正拿了她洗净的衣物在熏笼上烤干,馒头正窝在陆玖的脚下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小犬长得很快,除夕的时候江殷才把馒头送给陆玖,转眼的工夫过去,一开春,馒头就已经长成了一只大犬,也逐渐有了细犬漂亮的纤细的外形,又因为陆玖照顾细心,毛色如雪,十足是个美人。   陆玖刚翻过一页书,正想要风莲捧了姜茶来喝,脚边的馒头忽然像是嗅到了什么动静,激动地站起身来,绕着陆玖直哼唧,一边去咬她的衣袖,似是想要带她去哪儿。   “怎么了?”陆玖握着手中的诗集,不解看向馒头,抬手摸了摸它的头安抚。   便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掩着的窗户忽然被人从外推开,一道殷红的身影顿时从外翻身进来,顿时将屋内的女眷们吓了一跳。   原本围绕在陆玖身侧馒头忽然兴奋地朝着那道身影扑过去,陆玖逐渐镇定下来,看清面前的人——江殷。   馒头原先被江殷照顾过一阵,因此对江殷亦是十分亲近,老早闻见他逼近的气味,顿时兴奋不已,待他闯进来,顿时就高兴地冲了上去。   陆玖早已经习惯江殷在她的院子里来去自如,见到他闯进来,也没什么意外,只淡声吩咐一旁看傻了眼的风莲等人:“都出去候着,不要声张,若是有人过来,就说我在楼上的暖阁小睡。”   风莲跟在陆玖身边久了,对江殷的突然造反也早已经不奇怪,乖顺地应下话,便带着身侧的几个小丫鬟们行礼离开。   众侍女们离开屋子,顺手带上了暖阁的大门与正屋的大门,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陆玖今日淋雨追了江殷一路,现在浑身都冷,见众丫鬟们离开,她便裹着毯子起身,把江殷背后的那扇窗户关上了。   关上窗,她方才裹着毯子重新坐回了躺椅上,伸手取了一旁还未看完的诗集,垂眸淡淡翻了一页书,根本没有要搭理江殷的意思。   江殷怜爱摸了摸馒头的脑袋,垂首站在陆玖的对面。因为是一路淋着雨跑过来,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额头上被雨打湿的发丝胡乱粘在两侧面颊上,紧握双拳,紧抿嘴角,眼神倔强地看着镇定自若的陆玖。   他心里不觉有些生气,觉得她怎能如此镇定?今日他们明明才闹过这样大的矛盾,可她现在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这里,把站在面前的他当成一个空气人。   可江殷不知道,陆玖裹着厚厚的毯子靠在躺椅上,虽然表面十分沉静,心情其实与他的一样,也乱透了顶。   陆玖亦紧张他的造访,不知他此行前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见他不说话,她也不肯开口先服软,只能保持着沉默,暗自较劲。   江殷看着她无声的沉默,心里一寸寸黯淡下去,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握紧了双拳,控制不住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陆玖垂眸看着书,面容无波无澜,翻书的手却有些僵硬,摸了好几下,方才摸到书页。   江殷见她不言语,心里顿生难过,却也只能鼓足勇气继续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陆玖思绪烦乱,其实她不是不喜欢江殷,而是觉得,他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实在太不成熟,太过冲动。无论她说过他多少次,他这样的本性却总是难以改正哪怕一点点。   而这样的性格,将来总是会给他自己惹祸上身的。   陆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景。   她慢慢翻过了一页书,八风不动地淡声说道:“我从前已经同你说过了,我只喜欢英雄,我不喜欢纨绔。”   再次听到这句话,江殷只觉得自己有些发蒙。   他站在原地,脸色先是惨白,而后又一点点泛起潮红,双拳也慢慢握紧,脸上如蒙羞颜:“所以……你觉得江烨是那个英雄。”   “他不是。”这次,陆玖回答得很快。   江殷失落的眼底亮起一点希望。但是很快,陆玖又接着说道:“他不是,你也不是。”   江殷原本恢复了一丝血色的脸刹那间又退回到雪白,他紧盯着陆玖,握紧着双拳,质问道:“你这话的意思,便是我当了英雄,你就会喜欢上我?”   江殷想问题一向简单明了,做事也直来直去,陆玖不由得叹了口气,想要同他好好说道一番,可是他却猛地打断了陆玖的开口。   “我不管!”江殷执拗地看着她道,“等我当了英雄,你就必得喜欢我。”   “你……”陆玖一顿,还想与他再解释,他却不肯再听下去,抛下话便转身过去,翻身一瞬跳出了窗户,朝着雨幕外跑去。   陆玖还想去追,可是他动作极其敏捷,攀着院中的树木,一瞬间便越过了墙头,陆玖再一眨眼,那道殷红的背影便已经消失在了雨中。   陆玖站在窗边,两扇被破开的窗户还在吱呀摇晃。   馒头似乎对江殷的离开很不舍,嘤嘤哼唧着靠在陆玖的脚边撒娇,陆玖这才收回目光,怜爱地将它从地上抱起,关了窗户,掩落窗外一帘烟雨。   她抱着馒头,重新坐回躺椅上,抚着它脖颈上柔顺干净的毛发,垂眸淡声说道:“你啊你啊,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乖顺伏在主人腿上的细犬茫然地抬起头,歪着脑袋,不解地聆听着主人的话语。   陆玖抱着它,低头爱怜地用脸贴了贴它的额头,一言不发。   *   江殷从宣平侯府离开后,便漫无目的地在御街上闲逛,自己也不知要去何处。   因着连绵阴沉的天气,街上的行人十分少,衙道两边原本热闹的摊位也只是冷清地开了几家。   江殷脑海中一直盘旋着陆玖的那句“我只喜欢英雄,我不喜欢纨绔”。   英雄,纨绔。   现在的他,的确只算得上一个纨绔。   可是一个纨绔子弟,又要如何才能变成一个英雄?   江殷想,他不求变成这世上的英雄,但若能够做她一个人的英雄,便足够了。   在御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最终,江殷还是走回了齐王府。   一如既往,冷清的家门前只有几个打瞌睡的小厮在檐下守着,他从外浑身湿透地狼狈走进,家门当中也无人迎接。   推开家门,迎接他的只有无尽的冷清罢了。   江殷沿着自己的院落走去,此刻只要抱着被子睡他个天昏地暗。   可是将将踏足院门,却听见角落当中传来几声谈笑说话的声音。   江殷听出,是身边日常伺候自己的那几个小厮。   他原本并不关心他们说了些什么,齐王府没了男主人,他与母亲又不得皇上的喜欢,这些下人时常懒怠也是有的,江殷懒得管。可他听了一句,却发现他们在谈论的是不久后的春猎,还谈到了江烨的名字。   “……如今太子殿下身体这般病弱,东宫多数的事情都是由太孙代处理,这次的春猎自然也是太孙殿下参加,到时候又有一场精彩的打猎观看。”   “太孙殿下甚少参加这些骑射,应当只是来充个样子,不会真的上马。”   “你们别不信,我一个表兄弟可是跟在太孙身边伺候,他亲口跟我说的,说太孙殿下虽说平日不显山露水,但实则,对这些骑射十分在行,说不准实力还在咱们王府之上……”   “你们在说什么?”一个小厮的话音刚落,江殷的身影便从门那头走进来,一双眼睛冷淡看着众人。   小厮们见到江殷,慌忙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跪下磕头道:“殿下饶命!”   素来,说他江殷不如谁,他江殷皆不会觉得气恼,可是唯独不能说他不如江烨。   他谁都可以不如,但是也一定要胜过江烨。   “你们说,我的骑射不如江烨?”江殷面容冰冷,一双眼睛如利剑一般戳在最后说话的小厮身上。   小厮慌忙磕头:“奴才是胡说的!世子……世子的骑射自然是胜过太孙……”   江殷重重哼了一声,一向明朗俊秀的面容上如同结了一层寒霜,他站在一众说闲话的小厮跟前,掷地有声冰冷道:“等春猎的那一日,带上你们的眼睛好好去看看,看看到底谁才是败军之将,这春猎,我江殷必然要赢。”   少年的好胜心使得江殷绝不肯在对手面前甘愿屈居人下,这场春猎上,他定然要把江烨这个卑鄙小人压制下去,好好与他较劲一番,看看究竟谁是英雄,谁是狗熊。   想到这,江殷的目光越发冰冷坚定,心里生出的执念如同一支蛮横的荆棘,刺进他的心,将他的自尊扎痛,逼迫着、催促着他,定要在春猎上同江烨一较高低。 第69章 江殷江烨之间的暗流涌动……   三月一过, 掩埋在冰雪之下的凤鸣府重新显露出来,陈雪融化过后,原本单一的纯白不再, 京师又如往日繁华多彩。   陌上柳梢头渐渐点上翠绿, 冰封的河道重新流动,从桥上可以见到翻跳出水面的鲤鱼,而京城之外南郊的御林,也重归成一片翠绿的颜色。   四月芳菲正盛, 桃花始盛开,沉寂了一整个严冬的深林之中,各式各样的野兽飞禽皆开始活动, 而大周皇室之中最为令人期待的一场狩猎活动,也即将拉开它神秘的帷幕。   天气渐暖,少男少女们身上裹着的厚重冬衣已经不再合时宜, 全部换上了轻薄飘逸的春装, 被厚重衣物束缚了一整个冬天的大周少年郎们, 也都期待着换上春装后,在春猎上潇洒举动,大展身手, 一举战胜别的同龄少年们,赢得少女们的倾慕和赞许。   这场春猎由皇室主办,京师当中各宗室与封爵者皆是要一同参与,同时, 还按照年龄段分成了两组, 一组是各家十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少年郎君参加,另一组则是十八以上的青年男子参加,两组人各自竞赛, 在春猎当日打猎最多的人即为本组的优胜,同时还能够得到皇帝的嘉奖,乃是无上荣耀,因此,每家儿郎皆是铆足了劲准备,想要在春猎上拔得头筹。   自然,宣平侯府也是要参加春猎的。   陆元忠参与成年的一队,而今年年初已经满十一岁的陆镇,则参加少年的狩猎队伍。   而陆玖这等女眷们亦要出席,虽不用打猎,也需要跟随华阳长公主随队伍参观儿郎们围猎,为其助威。   陆元忠自恃风雅人,对这些打猎一向不喜欢,此番参加不过是应付皇帝。   而陆镇却是铆足了劲想要在春猎上大显身手。前不久徐月知方才在武科初选上胜出,陆镇一向追随徐月知的步伐,希望在春猎上能够施展拳脚。   四月初一这日,暖阳高升,春猎正式拉开。   虽然女子不用上场打猎,但为应景,多数人家都会让自家女儿换上英姿飒爽的骑装。宣平侯府自然也是要跟随大流,因此陆玖陆瑜姐妹二人各自也按照骑装打扮。   骑装比陆玖平日所穿的春装简便了不止一点,走路时双腿能够自如迈开,且因为这身装束,发饰也不宜作平日的奢华打扮,只简单挽了个高马尾,陆玖对这一身舒适简单的打扮十分喜欢。   而陆瑜却是满脸的不高兴,好不容易能够换下厚重难看的冬衣,穿上飘逸唯美的春裙,结果碰上春猎,还不能作娇媚打扮,在人群当中亮眼些。骑装都是些暗沉耐脏的颜色,这样泯然众人矣的衣衫,传出去怎能博人眼球!   但华阳长公主的话不能不听,纵使不情愿,陆瑜也只能穿着这身骑装前去参加春猎。   今日众勋贵家的马车按照爵位与官位高低,在宣德门外依次排列,待皇帝的马车先行,跟随其后一同至南郊御林。   因出行者众多,因此车马从简,陆玖与华阳长公主、魏氏及陆瑜四人同乘一辆极其宽大的马车,陆元忠则带着陆镇骑马护在两旁,其后跟随着几名侯府随行的家丁。   至宣德门前,早已经有安排的内侍引领陆家的车马停到应该去的位置,趁着这时候,陆玖小心掀起马车帷幔的一角,只看到宣德门前早已经是车山人海,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今日皇帝出行,随行者皆是列侯王孙,这般热闹的盛景自然也引得凤鸣城万巷人空,全城百姓全都汇集在朱雀门一路的御街两旁观看。   陆家的车马停到相应的位置,众人便要下马下车,等候宣德门内皇帝与后妃们移驾而来,待他们上车之后,众人行礼方能坐回马车内。   陆玖与陆瑜辈分小,便先下车,下车之后各自迎接华阳与魏氏出来。   陆玖小心搀扶着华阳公主,身侧还有几位宫女护着,祖孙几人方才下车立定,陆玖一抬头,便看见宣德门正道中,两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君着飒爽骑装纵汗血马飞驰而过。   前一身着黛紫色骑装的少年正是江烨,而策马紧随此后的则是江炜。   大周朝的骑射装束十分好看,通身由黛紫的锦布织就,盘领窄箭袖,胸前团瑞兽纹路,腰身上一袭白金色嵌玉的蛮腰带紧束腰身,显得人挺拔精神。   参加骑射的少年们头上一应勒着与腰带同色的白金嵌玉抹额,足蹬战靴,横肩斜挎一张硕大的弓箭,马鞍左右皆挂着装满的羽箭袋。   人靠衣装马靠鞍,就是江炜这等平日懦弱些的人穿上这身亦显得精神威武,更莫论江烨这般玉人。   兄弟二人纵马朝宣德门内行进时,在场大多待字闺中的闺秀们皆对着二人投去倾慕的眼神,惊艳了无数目光。   在这些艳羡的目光当中,陆瑜的下巴扬得也更高,与有荣焉一般,还专门侧目过来,意味深长地淡淡笑着瞥了陆玖一眼。   而陆玖沉静站在华阳公主身侧,并没有搭理陆瑜耀武扬威的眼神。   等待启程的时候,陆玖的目光仍是忍不住在面前的人潮当中搜寻江殷的身影,可是目光顺着人群转了一圈,却还是未见到那一人一马。   陆玖原以为江殷不会来了,却就在她打算收回目光的一瞬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烈马嘶鸣。   陆瑜的脸色一瞬变了,陆玖连忙抬起头来,眼底却忍不住浮现几丝欣喜。   只见不远处,江殷只身骑着风驰向宣德门前狩猎的队伍奔来。   他并未穿上统一的黛紫骑装,而是随意穿了一身平日的衣衫,只在额头上多勒了一条殷红抹额,身负弓箭,腰挎长刀,踹镫冲着陆玖一干人的方向飞速前行。   风驰是匹蛮真血统的烈马,与大周培育的汗血马不同,它更高,也更壮,如同一头小牛,一身黝黑发亮的皮毛,奔跑起来的时候四蹄一圈黑色的毛下掩盖着的白毛翻动而起,仿似踏雪。   马威武,人亦神气,江殷一身红衣挎弓策马而来,顿时将之前江烨江炜兄弟二人的风头盖了过去。   马背之下,江烨江炜兄弟二人可能确实比江殷要受欢迎得多,可是在马背上,谁家少年郎的风姿也越不过江殷。   他策马一出,在场所有骑马的少年郎顿时都黯然失色,人群当中唯是这一黑一红二色格外两眼夺目。   饶是京师当中那些素来取笑江殷粗鲁野蛮的闺秀们,此刻也看直了眼睛,她们不得不承认一点:马背上的江殷,确实比旁的儿郎们要多了许多英武俊朗。   就连一旁的陆瑜,也是这么以为,这样的江殷比起江炜,男人了不止一点。   当风驰即将行至队伍之前的时候,江殷踹镫,一把蛮横地拉住了缰绳,兴奋至极的风驰腾起健壮有力的两只前蹄,高高地扑腾起来,身旁靠近的几名少年与马匹顿时被这一匹黑马惊吓得连连倒退,甚至还有胆小一点的少年直接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而跨坐在这匹众人惊惧的烈马之上的江殷,面容则是沉稳从容,只用力勒紧了缰绳,三下五除二便喝令了烈马停下。   一旁世家的少年们见到江殷这般英姿,心里顿生不爽,方才几个差点儿被吓坏的少年们爬起来,冷眼盯着一人一马:“有什么了不起,一个蛮真人的孩子,也配在这儿耀武扬威?”   “就是,以为他这几下很厉害?驯个马罢了,谁还不会了?还穿得这么两眼,既然要来,就该跟我们穿一样的骑装才对。”   而闺秀们则是满眼惊艳,有人听见那边少年们的抱怨,便揶揄回去道:“别再旁边眼红心酸的,没人家那身板,你们穿什么都一样。”   旁边的闺秀们低声附和:“是啊,这齐王世子平日里瞧着不怎么样,细看下去倒是十分高挑俊朗,有几分好看……”   “可不是,那边的几个,只怕你们两个短兵相接还不如人家一个高呢,别这么自信。”   “你也太损了!”   说着说着,一众闺秀们以团扇掩面,都悄悄地偷笑起来。   听见揶揄的一众勋贵子弟们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当即都对江殷怒目而视,一个个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似的。   陆玖站在女眷们的队伍当中,静静看着对面人群前列的江殷,有些许出神。方才那些闺秀们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也暗自认同。   其实江家平辈的这三个堂兄弟之中,人人都夸江烨乃不世出的美少年,但事实上,江殷才是三人之中皮囊最为好看的那一人,加之他身材又高大,很是符合少女们心目当中少年英雄的形象。   只可惜从前,江殷脾气暴躁,为人向来崇尚武力解决问题,又有蛮真人的血统,因此这些外在优点才被掩盖。   陆玖站在这头,透过重重的人影凝望对面站在众人前首身姿英挺、面容俊朗的江殷,眼底不经闪过一丝黯然。   这样的少年郎,若是能够洗尽满身的逆鳞,重新成长起来,将来,该是多少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怎能不叫人为之心动呢?   陆玖正出神,忽然听见宣德门前方一阵沉沉的号角声,这就预示着帝王后妃已经驾临,即将启程南郊。   陆玖收敛了神色,随着华阳公主,面朝宣德门正门的方向转过身,满脸肃穆的神情。   她并不知道,在她转过头的时候,那边的江殷正悄然注视着她的方位。   见她今日穿了一身漂亮的女子骑装,头发也扎成了马尾,十分的利落漂亮,他不觉看呆了眼,只觉得那一处女眷当中,除了他的心上人,背后的所有闺秀和女子都成了黯淡的陪衬。   “皇上到——”   声音方落,宣德门前的所有人皆伏跪下去,声势浩大道:“吾皇万岁——”   嘉熙帝与皇后一前一后从正门当中走出,余下的后妃们则从两旁侧门走出,身后跟随着手举仪仗的内侍,一行人浩荡出行。   身为太孙与皇孙的江烨兄弟二人则站在最前,代替太子与齐王迎接嘉熙帝。   嘉熙帝站在众臣前,颇为和气地叫了一声起,而后便在江烨与江炜的拥护下,缓慢步上御车,而后皇后与嫔妃们也各自上了翟车,而后是众王公侯爵与命妇夫人。   陆玖陆瑜待华阳公主与魏氏礼毕后,分别搀扶着二位长辈上车,随即也登上去往南郊的马车。   江烨江炜兄弟二人待嘉熙帝登车后,便各自翻身上马,往众少年们的队伍当中驶去,行在皇帝的车马之前,充当护卫。   在江烨江炜二人未归位之前,江殷应当是纵马走在最前方的人,他身为齐王世子,身份自然比身后的勋贵公子们高。   勋贵公子们心生不服,却也不敢多说什么,直到江烨江炜兄弟二人归来,脸上才涌露出一丝喜悦。   江殷原本一人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刹那间身后一匹白马追上来,他侧眸一看,果然见是江烨追了上来。   身后的勋贵公子们多是依附于东宫的,见此情景,便都起哄,叫江殷让位给江烨,让江烨走在众少年郎之前。   “江殷!太孙身份高贵,你怎么能走在太孙之前?”背后几位好事又眼红江殷今日在闺秀们面前出风头的少年们立即帮腔。   江殷驾马气宇轩昂走在前方,听见背后的起哄声,头都不曾回一下,直接当没听见,只微扬着下巴继续走在前。   “皇太孙,这江殷简直不把您放在眼里!您可得好好给他个教训!”背后的公子们见江殷丝毫不为言语所撼动,吃了一瘪,心里愈加不服气,便搬出江烨来,想要压制一下江殷的傲慢和锐气。   “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见周遭的人都站在自己这边抱不平,江烨脸上不见得意,一如往常的温和,回头看向那一群勋贵公子们道,“原本今日该是太子与齐王在最前,今日因为两位长辈皆未到席,是以也应当由江殷与我代替二位长辈走在最前,这也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也只有太孙殿下宅心仁厚,能够容忍江殷这种无视纲纪规矩的人,我等只不过是看不惯他这般轻慢殿下而已。”背后众公子们当中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愤慨开口,言语之间简直把江殷贬为一个不忠不义之人。   江殷听到这话,当即一踹镫,一拉缰绳,顿时停下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冷沉沉地不善盯着那开口鸣不平的少年:“江烨都没说什么,你在旁边叫唤什么?”   原本还满面正义、义愤填膺的清秀少年顿时被江殷一记凶狠的目光钉在原地不能动弹,整个人犹如一只被狼盯住的兔子,颤颤发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江殷停住,背后的少年们也只能停住,江烨回眸看了一眼嘉熙帝的御车,好在他们的队伍与御车还隔着一段距离,因此停下一阵并不影响御车的行径。   他连忙拉了一把江殷,和气笑道:“元朗,快走吧,耽误了皇祖父的御车便不好。”   江殷听到这句话,方才慢慢转过了头,狼视一般阴鸷冰冷的目光渐渐从那少年的身上挪开,甩动缰绳,继续往前走。   被江殷用目光警告过的那名勋贵少年烧红了脸坐在马背上,不敢再站出来说话。   江烨策马与江殷并肩而行,微笑着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莞尔道:“别生气。”   “生气?”江殷见到江烨这张假笑的脸便讨厌,他碰他一下他都觉得脏,当即毫不留情地拍开了江烨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嗤笑一声,挑起锋锐的眉梢,“我一点儿都不生气,相反,我还替你高兴。”   “此话怎讲?”江烨仍旧笑眯眯的,线条柔和的面庞上一团和气。   江殷似笑非笑,看着江烨的眼底却是冰凉:“今日春猎,我原本还担心你身边没一条好狗帮着打猎,看来是我多虑了,你身边的好狗多着,我说两句话,这好狗就立马跳出来伸张正义,急着护主,可不该替你高兴?”   江烨脸上的笑容未变,身后原本替江烨说话的几位勋贵公子便急着骂道:“江殷,你骂谁是狗?”   “谁叫得最厉害我就骂谁是狗。”江殷头也不回,眉峰一挑,语气高傲。   “都住口!”一众少年当中江烨居长,听见众人还欲嘴上争锋,便拿出了太孙的气度,微微提高了一点声气,“皇上就在身后,谁再吵闹,便是对皇上不敬!”   此言一出,骑马跟随在背后的众少年们也不敢在开口,纷纷低下头,藏匿面容上不满的神情,只用一双双憎恨地眼睛怨毒地盯着江殷的背影,将心里的怒火无声发到他的身上。   江烨喝止了众少年,便与江殷并行骑马在前,温和道:“元朗,你也喝口水,静静心。”   江殷冷漠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少在我面前装好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   “这话就说得我委屈。”江烨好脾气地笑笑,“我是兄长,关心你是我分内之事。”   “收起你的关心!”江殷冷横了他一眼,“只怕你少关心我一些,我还能多活几年!”说着,他手中马鞭一扬,拍马抢过江烨的白马,越先一步超过去,“今日,咱们俩就好好比划比划!”   他抛下话,扬鞭一骑绝尘,江烨与一众勋贵少年落在身后,背后顿生层层非议:“江殷真是太狂妄了,以为自己有几招三脚猫功夫便了不得么?太孙殿下,今日您一定要让这家伙好生开开眼!”   江烨保持匀速继续策马前行,听见背后的帮腔,面容上并无波澜,温和俊秀的眉眼里只含着轻微的笑意,转头安抚背后的勋贵少年们:“好了,元朗是我的弟弟,让着他一些,也没什么要紧的。”   众少年听完江烨的话,心里更是钦佩江烨的处事宽和,为人大方,不愧是同龄人之中的表率。也正是在他的对比之下,才显得江殷的性子越发不羁桀骜,让人不喜。   江烨敏锐,一眼便看出背后跟随者们眼中暗自存着的心思,只莞尔微笑,并不多言。   *   抵达南郊,御林绵延数千里的深山湖泊附近早已遍布朝廷兵马的封锁,提前一天便在御林外的空地上搭建了专门给皇帝后妃及大臣命妇们休息的敞篷与遮阳的场地,同时也清扫了御林内所有的闲人,确保皇室与贵族朝臣们进入林间不会遇到危险。   一应进入御林的马车在营地外停下,而后便有营地内等候的宫女一一迎接命妇小姐们进入。陆玖下了马车,便搀扶着华阳长公主往专门落座休息的帐篷走去,陆瑜则搀扶着魏氏跟在祖孙二人身后,而陆元忠与陆镇这等参加狩猎的男丁,则是去往另外的敞篷集合。   皇帝后妃们的帐篷与御座设在最前的方向,陆玖搀扶着华阳公主,一边抬头观望,只见每座帐篷之间人员川流不息,热闹之极。   方抵达陆家女眷们用以歇息的帐篷,门外便进来一个大宫女打扮的少女,冲着刚入座的华阳公主一福身,恭顺道:“长公主殿下安康。”   陆玖松开华阳的手,转头看向门外,但见一青衣宫女,面容十分眼熟,刹那认出了是谁:“青莲?”   “陆姑娘。”青莲抬头,冲着陆玖的方向一笑。   魏氏见到来人是灵川公主身边的贴身大丫头,脸上顿时堆起层层的笑容:“小姑姑怎么来了?”可是公主寻我家玖儿有事?”   华阳公主叫了青莲起身,眉眼也衔着一缕微笑:“请起吧,在我这儿不用多礼。”   “谢长公主。”青莲带笑恭顺起身,方才道,“回长公主的话,我们公主吩咐我,请陆三姑娘去她的帐篷,今日同她一道赏玩御林风光。”   “这是好事啊!”魏氏当即喜色看向陆玖,“公主让你去陪着,你就去陪着,好好给公主解闷。”   陆瑜只站在一边,未免觉得有些尴尬,江圆珠只邀请陆玖一人,倒是把她这个皇孙妃甩在外,因此便有些妒忌地看向陆玖。   陆玖没应魏氏的话,也没当即答应青莲,只转头看先身边的华阳公主,询问道:“祖母?”   华阳慈爱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与公主是好友,你同她一块儿,也能玩得尽兴,否则跟着我一个老婆子,总是沉闷闷的。”   陆玖这才答应了,福身道:“那孙女先告退。”   华阳微笑点头,陆玖便随着青莲转身出了帐篷。   江圆珠的帐篷与嘉熙帝的御帐十分接近,陆玖带着风莲,跟随青莲往前走了一阵,便抵达了江圆珠的所在地。   帐篷外的宫女们打起毡帘,陆玖躬身进入,面前一个穿黛紫色骑装的少女便迅速应了上来,温热的手握紧了陆玖的,笑盈盈道:“等你好久了,怎么才过来?”   陆玖微笑抬眸,江圆珠白皙净秀的面容便映入眼帘。   “听了你的话便着急过来,你还嫌我慢?”陆玖笑着回应。   二人拉着手在帐篷当中坐下,小姐妹之间很快便热络聊起天来。江圆珠狡黠笑着道:“你会骑马吧?今日我特意求了父皇,准许我进御林当中转转,不然总在这帐篷里,只有他们男人得趣,有什么意思?”   陆玖端着面前一盏刚热的奶茶,温温的触感透过瓷杯染在她手心里,不觉拂动她眉间几缕笑意:“今日玉兰翁主也来了,你逛御林是假,去看容冽是真。”   江圆珠平日看上去文文静静的,但实则是三个朋友之间最为大胆的一个,听见陆玖这番调侃的话,她也不脸红,坦坦荡荡地承认不算,还要连带着打趣一番陆玖:“是啊,我就是去看容冽的,怎么,你不想看我的大侄儿了?”   陆玖端着奶茶喝,用盖子挡住自己半张布满红晕的脸,干声道:“你的侄儿这么多,你说的是哪个?”   江圆珠坐在陆玖地面的椅子上,听见这话,脸上闪过狡黠明快的笑容,探身过去,对着陆玖的耳朵悄声道:“你心里想的哪个,我就说的哪个。”   “我哪个也没想。”陆玖将手里的茶盖嗙当一撂,端着一张严肃的脸,将奶茶杯放回了二人中间的小几上。   “得了吧。”江圆珠朝着陆玖一扬脸,眉宇间写着“我懂”,她伸手戳一戳陆玖的胳膊,“你我这么好的朋友,我还不清楚你的事情?我知道最近你同江殷之间闹了些误会,今日趁这个机会,你们正好见见面,有我这个长辈在,他也不敢不听你的话。”   陆玖只笑着摇了摇头。   江圆珠一向是大胆的行动派,说到就要做到,也不管陆玖答不答应,便拉着她的手笑说:“我也不是非要拉着你去和江殷见面,只是御林其实也就这么大,咱们在里面逛逛,指不定就遇到,也是个机会啊。好了,别犹豫了,一会儿跟着我便是。”   陆玖抬眸看着江圆珠定定的眼神,只得叹了口气:“你既安排了,我也只能听着。”   “这才是。”江圆珠脸上笑容顿现,一把搂住陆玖的胳膊,将脸贴近她的脸。   “行了行了,别肉麻了。”陆玖忙不迭推开贴近的江圆珠,摇头道,“公主,你这模样生得这般文静,怎么胆子比徐月知还大?”   江圆珠笑眼弯弯如弦月,眨了眨眼:“不行么?”   “行——”陆玖拖长了声音,无奈宠溺地回应。   *   人员全部抵达后,所有参加狩猎的儿郎们皆全副武装规整队伍立在皇帝的营帐前,陆玖因跟随江圆珠,所以也站在了皇帝身边不远处。   台下,每个儿郎面前都摆放了一碗酒水,这是宫里提前预备好的,每人一碗,为前去狩猎的人助兴,同时也增添气势胆量。   陆玖站在江圆珠身侧,举目往台下看去,但见江烨、江殷和江炜堂兄弟三人站在所有宗室子弟的最前方,抬头挺立,听着嘉熙帝狩猎前的训话。   台下三兄弟的方位正好能看见陆玖,江烨一如既往温和,望见她时给予了一个微笑的眼神,十分轻地颔首示意。   江炜紧挨江烨站在他的左侧,身上搭着一把沉重的弓箭,他一向体弱,对骑射武艺一类也不感兴趣,只垂着头恹恹望着脚尖,背上的那把大弓似乎快要把他的背脊压弯。   而江殷站在江烨右边,一袭红衣如烈焰格外扎眼,他却侧眸冷淡看向一旁,并没有与陆玖对视。   陆玖心里淡淡叹了一口气,心里也猜到他预计还在念着之前的不快,于是也不说什么,淡淡挪开了目光。   嘉熙帝一番鼓励的话说完,台下的所有儿郎们顿时高呼万岁,随即纷纷举起手中盛满酒水的海碗,仰头一饮而尽。   江烨举起手中的酒碗,仰头饮酒的时候却淡淡侧眸看了一眼身侧的江殷,见他正举起海碗豪饮,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地笑意,方才转过头,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手里的酒。   今日打猎,正是需要清醒的时候,他可不敢耽误。   众人饮酒毕,便将碗摔在桌上,再度朝皇帝一拜,背负弓箭转身朝着马匹停落的方向走去,准备上马启程,进入御林深山之中。   少时,两面沉沉的号声肃穆响起,一阵阵富有感染鼓舞力的大鼓声也从高台上渐次传来,众儿郎们翻身爬上属于自己的猎马,先后离开了营地当中。   相比江烨江炜随从众多,江殷则是形单影只,只一人一马,一把弓箭长刀在身,除此之外并无别物。   他站在风驰的身侧,清点马匹上一应的物件,恰此时,江烨也行到了自己的马匹身边,由着随从们装点马上配件,他自己则握着一把干草喂马。   江烨的白色汗血马正巧与江殷的烈马拴在一处,二人之间的距离便也隔得十分相近。   江烨并未侧眸看向身旁的江殷,只一边给马喂草,一边淡声笑道:“看你这架势,今日是一定要勇夺头筹了?”   江殷面沉如水,静静清点着自己携带的狩猎武器,听见江烨的话冷嗤一声:“赢过你就行。”   江烨伸手,身侧的内侍顿时很有眼力见地添了一把干净的干草子他手上。江烨把草喂进马嘴当中,眉梢微微一动,笑道:“能不能赢我倒不是要紧事,要紧的是自身的安全稳妥。我是好心提醒,如今严冬方过,森林里那些刚冬眠醒的熊可是饥肠辘辘,见到能吃的东西便发了疯似的追捕,我知道你求胜心切,可不该涉的险,还是别去涉为好。”   春猎胜出者虽然是以猎物数量为评价标准,可若是能射猎一头熊,自然是比射猎一些寻常的兔子狐狸有面子,也更能体现一个猎手的本领。   今日江殷本就是奔着猎熊去的,听见江烨这番所谓的“关心”,他嗤之以鼻。他将马鞍下挂着箭袋的绳索系紧,利落翻身上马,想回敬一句“少管闲事”,可是忽然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一样,顿时有些难受起来,双眼看见的景象也忽然扭曲起来,呼吸困难,耳根背后烧热难受。   “你怎么了?”江烨察觉出他细微的举动,挑眉问了一句。   “关你什么事?”江殷抓紧了缰绳,咬牙回应江烨的关心。   他发狠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将这种眩晕的感觉压制下去,猜想是方才饮酒的时候喝得太猛,酒劲渐渐上来的缘故。   江烨挑了挑眉,懒得再管。   “今日,你就等着当我的手下败将就成!”江殷高坐在马背上,低头睥睨着江烨,抛下这一句,便抓紧了缰绳,狠狠踹镫,负弓带刀朝着密林深处绝尘而去。   江烨眸光清冷望着那愈来愈渺小的身影,唇畔化开一缕笑意,伸手丢开手里的干草,利落翻身上马,一拍马背,迅速追着江殷离开的方向而去,剩下随从的侍卫们慌忙跟上,进入茂密御林的入口,身影遁入黑暗之中。   *   所有的猎手全部从营地出发后,江圆珠禀告了嘉熙帝,便带着陆玖去马场各自选了两匹温顺漂亮的御马,在十几名御林带刀侍卫的保护下,打算沿着猎手们的去路游玩一番御林。   陆玖原本不怎么会骑马,好在江圆珠给她选的马听话而通人性,只简单学了一点骑马的技巧,她便能够自如驾马前行了。   二人前后拥护着带刀侍卫,从御林的入口走进去,越走越深。   虽说是御林,但也与无人打理的野生丛林差不多,南郊外群山环遍,葱郁的山林一直蔓延数十里,越往里走,四周的环境便更加幽静,出没的兽类也更多。   高大的各类树木树冠自由延展,遮天蔽日,今日阳光明媚,而在此处,这样明媚的光线没几束能够射下来,温度也比外面凉了不少。   其境过清,四周只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散步于林间的猎手们基本都是单独行进,一路走来,陆玖没见到除他们之外的第二拨人马,甚至连一声别处的马鸣也听不见,可见御林的宽阔。   江圆珠策马走在陆玖身边,安慰笑道:“你别担心,我们身边跟着的人,都是对御林极其熟悉的人,不要害怕走远,不管走到哪儿,他们都能带着我们平安返回营地。”   陆玖坐在马背上,听见江圆珠的话淡淡点了点头,而后继续环顾四周的景象。   无人干预的山岭之中,四处的植物皆是野生长,处处可见茂密的青苔,满树缠绕着生长繁盛苍藤。   “御林之中确实比外头多了一些独特的景象,这般清静的地方,很是能旷人心神。”陆玖策马行在深林之中,一边观赏风景,一边回头看向江圆珠微笑。   “是啊。”江圆珠策马跟随在一旁,回应道,“要是能遇见容冽江殷他们就更好了。”   陆玖垂下眼睫,轻嗔了一声:“好端端的,提他们做什么。这林子这样大,能不能遇见还说不准。”   江圆珠看着陆玖,抿着嘴笑,又道:“对,你猜,今日容冽他们那一组人当中,谁能获得春猎最终的优胜?”   陆玖摇头笑了笑:“这怎么说得好?各家能人如云,要看实力,也要看今日的运气。不说我,你想谁获胜?”   江圆珠大方承认,扬眉笑道:“我当然是希望容冽胜出了。”   陆玖闻言失笑。   “不过嘛,我也清楚……”江圆珠笑着继续补充自己的话,“容冽的骑射只是寻常,他最擅长的还是近身搏斗,要说今日最可能取胜的,自然是你家江殷!”   “什么……什么我家江殷!”陆玖听到江圆珠打趣,顿时脸烧红得像是柿子,羞怒之下抬手想要轻打一下对方的手臂,“胡说什么?”   江圆珠手执缰绳,见把陆玖逗怒,笑到不行,连忙调开马头避开陆玖的手:“你看!我说中了吧?恼羞成怒了!”   “谁恼羞成怒了!”陆玖当即反驳,小姐妹二人在马背上闹出一团。   却就在陆玖江圆珠二人打闹嬉笑时,忽然之间,从前方的林中深处传来了一道震破天际的野兽发怒嘶吼声,惊起林中栖息的群鸟,乌拉拉一一大片摇动着树冠冲出林间,四散飞向穹庐。   陆玖与江圆珠二人打闹的手顿时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面面相觑,眼底逐渐升起警惕与惶恐。   “什么声音?”江圆珠有些后怕地喃喃开口询问。   顿时,围绕在身边的一众御林军侍卫噌然拔|刀,严丝合缝地将江圆珠与陆玖围绕在他们之内,警惕地看向密林的前方的一片漆黑处。   就在那一声嘶吼过后,很快,又传来一声同样的野兽嘶吼,声音当中带着极大的怒意,又像是在痛苦地悲鸣哀嚎。   陆玖与江圆珠停在原地,不敢轻易举动,江圆珠眼底浮现出害怕忧惧的神情,轻轻拉了拉陆玖的衣袖,惶恐问道:“是……是什么东西在叫?”   陆玖比江圆珠多一丝镇定,但也没镇定到哪里去,她听着远处连绵传来的嘶吼声,也无法分辨到底是何动物,只能肯定一点,定然是某种庞然大物,而且还是极为凶狠的野兽。而更可怕的是,在细听之下,她发觉,传来的声音,不止是野兽的怒吼……   陆玖的手有些颤抖,她转头看向江圆珠,瞳孔内含着些试探:“你听见了吗?有人在惨叫……”   江圆珠惶恐地看着前方,沉沉地点了一下头。   野兽的怒吼声里,的的确确混杂着人的惨叫声。   前方不远处的密林当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片刻的功夫,忽然间,前方的密林荆棘背后忽然传出一阵急速奔跑的声音,江圆珠与陆玖胯|下的马匹也有些焦躁起来,不断地扑腾着双蹄,似乎是想要调转马头往回走。   “护卫公主!”御林军的头领一声令下,顿时所有的侍卫都挡在了江圆珠与陆玖身侧,刀锋朝向前方袭来的不明生物。   陆玖还算镇定,壮着胆子,将江圆珠护在自己背后,盯着面前一从晃动的灌木丛。   “救、救命——”那灌木丛晃了一晃,很快,从中破出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只见他浑身上下的衣裳都被什么东西撕咬得残破不堪,胳膊上一抡血手印,脸上手上也都是血污,因为疾跑,身上还沾着几片叶子。   “别怕,是人。”陆玖回头朝着身后的江圆珠小声安慰,江圆珠这才敢抬起头,看见闯出灌木丛的这个侍卫。   那侍卫见到江圆珠身边的一行御林军,顿时犹如看见了救命的希望,连滚带爬地扑上来,抓着一个御林军的脚踝惶恐痛哭道:“快!快去救人!熊!三头熊疯起来了!太孙还在那儿,齐王世子也在那儿,像是失智了一样,杀疯了,拉都拉不回来,那儿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你们快去叫人增援,晚了——就来不及了!!” 第70章 他要赢过江烨,他不能再……   这名逃出生天的侍卫一通话说得又急又快, 语句凌乱,前言不搭后语的,显然是受到极度的惊吓所致, 说完那一通话便直接脱力地晕倒在御林军的脚边。   江圆珠听到这消息脸色大变, 立即吩咐身边的侍卫们:“把这人抬回去,跑得最快的人连忙去营地里报信,就说是我的话,让人赶紧调遣人手过来营救!”吩咐完, 她颦眉转眸忧虑地看向身侧的陆玖,担心道,“玖玖……”   身侧陆玖的脸色早已经煞白一片, 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笨重,像是被人骤然击中了大脑一般难受。   “公主, 前方凶险, 属下等护着您先返回营地!”周身的侍卫连忙请示江圆珠, 打算护着她二人返回营地方向,等待增援的兵马处理前方的紧急情况。   此刻,远处密林当中还在传来一声声野熊震破天际的嘶吼声, 裹挟着人凄厉地叫喊声,惊动起林间层层的鸟雀飞起,遮天蔽日地盖住上方的苍穹。   陆玖心系着江殷处的状况,想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她亦清楚, 自己哪怕现在再担心远处密林当中发生的事件,她也不能去,去了只不过是给御林军多添麻烦。   现在她能做的, 就是跟着江圆珠离开这里,在营地等候御林军们禀报情况。   想到这儿,她转头,沉重地对江圆珠一点头,二人在一圈侍卫的保护下,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营地。   就在这时,背后的密林深处再度传来一阵熊痛苦惊怒的嘶吼声,震起林中栖息的一层鸟兽,鸟雀慌乱飞动时树冠,发出哗哗的巨大声响。陆玖骑在马背上,朝着返回营地的方向快步离去,听到这阵响动,担忧转过头,看向密林中那一片不见尽头的深黑,心中不安地躁动起来,总觉得马上要发生什么大事一般。   *   就在陆玖听到那一阵野兽嘶吼回过头的同时,在与她相隔几里的茂密御林当中,一只发狂的熊正睁着赤红的双目,失去理智地朝向人所在的方位疯狂扑去,张着长带有尖锐爪子的熊掌,对着瑟瑟藏在灌木当中的一群侍卫凶狠砸去。   缩瑟躲在灌木寻求庇护的侍卫们看到从天而降的巨大熊掌,顿时惊恐地四散朝着各处拔腿飞跑,作鸟兽般散开,一个跑得慢的侍卫没来得及,被巨大的熊掌一掌狠狠拍在地上,如同一块被撵平的煎饼摊在那里,嘴里呜咽地痛叫两声,一口血吐出来老远,而后便没了声息。   惊怒当中的大熊犹不解气,张开血盆大口朝着那已死的侍卫的胳膊上撕咬下去,径直啃下他的一条腿。   得以脱身的侍卫们惊恐地躲在一旁,不敢再出声惹怒那熊,只有一个实在受不了惊吓的侍卫不顾同伴阻拦地跑了出去,可还没跑出去两步远,听见动静的熊便咆哮着冲了过来,一掌挥下去打断了他的脖子。   那侍卫的同伴瑟瑟发抖躲在树丛之中,捂着嘴,哭也不敢哭出声,只怕下一个遭殃丢命的人是自己。   却就在这时,背后的树杈上顿时一道冷箭射来,带着嗖嗖划破空气的声响,一瞬间狠狠射中了熊的左眼珠。   熊顿时放下手中血淋淋的人腿,捂着血如泉涌的眼珠,痛苦惊怒地发出兽类尖锐的惨叫声,而后迅速转身,越过背后两道同类插满羽箭的尸体,咆哮着冲向冷箭射来的方向。   而就在这一瞬间,丛林的另外一处也发出相同的兽类嘶吼声,方才的打斗不知怎的,又惊醒了何处的一只棕熊,两只熊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奔来,朝着射箭之人的方向扑去,面目狰狞,皆嗞着沾满血的牙,像是要一口将人生吞下去。   就在熊冲向射箭之人的刹那,原本缩瑟躲在灌木丛当中的侍卫们匆忙逃出来,冲到一棵树的背后,护住躲在那里的皇太孙江烨:“太孙殿下!您没事吧?方才已经派人回去请兵了,马上就有人来营救!在此之前,属下等一定拼尽全力护着殿下!”   一众侍卫灰头土脸,被护在他们中间的江烨也好不了多少,身上的黛紫色骑装袖口已经全部破损,俊秀的面颊上也沾着几丝尘土,额角的鬓发散落下来,带了几分落魄的味道。   他站在侍卫当中,躲在大树背后看着那两只棕熊攻击的方向,一向白净俊秀的面容上蒙起阴鸷,惯来温和如玉的眼睛里也似含着冰霜。   他身负弓箭,背上箭篓之中的翎羽箭只剩下稀疏的几支。   方才与几只棕熊的缠斗当中,身上所带的羽箭都已经用的差不多,而此刻附近被兽鸣声惊动而来的棕熊只会越来越多。人与熊近身搏斗是讨不到一丝好处的,只能在远处以弓箭的方式射杀最为稳妥,神志稍微清醒点的人不到最后一步,都不肯再轻易使用自己余数不多的翎羽箭,除了现在场上的一个人——已经杀红了眼睛的江殷除外。   江烨面容冷峻沉默地站在树的背后,用露出树干的半只眼睛平静看着眼前的画面。   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人、马、熊的尸首,如同一个个沾满血分辨不出原来颜色的破麻袋,在这些尸首的不远处,一红衣的少年站在一条粗壮的树杈之上,平静地搭弓、搭箭,而后将弓弦弓身抡圆如同满月,箭锋之上闪烁着一点冰冷的光耀,一如少年眼底的寒光。   江殷一身的红衣上晕着深深浅浅的纹路,那是干涸了的血迹,因衬着红衣因此显现得并不明显。他的衣角被什么抓破,只剩下残缺不全的一角,俊朗的面容上沾染了两道血痕,不知是谁的,两只手上的血迹斑驳,干的,未干的,形成一道刺目的景象。   他平静地站在树上,脑后系着的殷红色抹额绑带在狂风中乱舞如蛇,他满身的衣衫亦在这风中烈烈飞舞如旗帜,他平静地挽着一张足有大半个成年男子高的雕弓,箭指树下那两只疯狂撞击着树干的肥胖棕熊,那双琥珀色的眼底存着平日从未有过的疯狂笑意,将他那张俊秀的容颜染上几分妖冶魅惑。   少年扣着羽箭弓弦的手掌轻轻一松,一瞬间,他怀中那一轮满月雕弓中顿时飞出一只翎羽箭,如同只从云端急速俯冲而下的雪白的鹤,带着尖锐的鹤唳朝着树下棕熊的胸中射去。   羽箭直射入一只棕熊的心口上,箭身深深没入,只剩下一小截翎羽留在外端,那棕熊发出撕心裂肺地吼叫声,而后背朝大地重重地摔下去,令人脚下的土地也轻微震动了一下。   一只熊抽搐着倒下去,已经将死,而另一只熊见到同伴倒地,也像是受到刺激一般,愈加疯狂地想要报复树上的射箭的少年。   那只熊忽然伸出前爪,朝着树上的江殷疯狂爬去,只瞬息的功夫,便已经爬到了江殷所在的地方,它睁着猩红的双眼,不顾一切地朝着江殷扑过去,巨大的身体一瞬间便勾住江殷,一人一熊从树梢上当即滚了下去。   躲藏在另一棵树背后的江烨侍从们看到这景象,顿时慌神了:“齐王世子已经没有箭了!殿下,咱们要不要……”   侍卫的话还没说完,江烨便淡淡微笑着打断:“你既然担心他的话,不如上去帮他?”   原本存了些恻隐之心的侍卫听见江烨的着一袭话,顿时严丝合缝地闭紧了嘴,低下头不敢充英雄。   江烨站在树后,冷眼看着江殷一人同最后的一头棕熊缠斗,轻言慢语地微笑道:“先等等看,咱们这位齐王世子,能耐可不小。”   江殷与那只庞大的棕熊一齐摔倒在地,就趁熊翻身的时候,江殷一个滚身已经迅速站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慢慢挣扎爬起的熊,眼底不仅没有一丝惊恐的意味,反而笑得更疯狂了起来,红色密密如蛛网的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白,他那双琥珀色的瞳仁盯着面前摇摇晃晃凶恶扑来的棕熊,不俗面对一个可怕的凶兽,反而像是一同饥渴的饿狼对着一餐丰盛的美食。   眼底,不是惧怕,而是掠食者的惊喜。   他与棕熊之间相隔的距离有十来步,掉下树梢的一瞬间,他仍然握紧着手里的雕弓,于是此刻下意识地摸向背后的箭袋。   可是一摸却只摸到空空如也,所有的翎羽箭早已经用光。   江殷迅速回过头来,面容上毫无惊惧,反而带着愈发妖冶的笑容。   棕熊嘶吼一声,扬起巨大的熊掌朝着江殷的方向狠狠扑过来,就在这一瞬间,江殷眼底翻涌的疯狂到达了鼎盛,他把手里紧握的雕弓如同丢一块废铁一般随手扔开,而后将背上的箭袋也取下来丢掉,在熊铺天盖地朝着他猛扑过来的一瞬间,迅速拔|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刀。   躲在树后的一众侍卫只看见面前剑光如水一闪,还未看清江殷的动作,那只扑向江殷的棕熊便痛苦的嚎叫着往后倒去。   江烨站在树后,陷在背后一众人惊诧惶恐的眼神当中,看见江殷直直用长刀插|进了熊的肋下,而后握着刀柄奋力一拔,熊应声倒下的一瞬间,肋下的血如同泉水喷涌而出,尽数撒在江殷俊秀的面容上。   众人清楚地看见,沐浴在鲜血之下的江殷,在——狂笑。   他宛如陷入了癫狂之中,满脸的血,满脸的笑容,这笑容映衬在他那张精致完美如雕刻描摹而出的秀丽面容上,有一种近乎妖异的美丽。   肋下的伤口还不足以让棕熊致命,它很快爬下来,带着还在喷血的伤口,狰狞恐怖地扑打江殷,想要将他拍成自己掌下的一缕亡魂。   棕熊已经撑到了极限,江殷却似还没杀到尽兴,他手中的刀又快又急,刀光变幻犹如一条舞动的长蛇,吐着思思的毒信子,张大口,于缠斗之间在棕熊的头、脸、足、背上凶狠撕咬,将那只可怜的棕熊撕咬得面目全非。   所有人躲在树后看着,只见就在那棕熊奄奄一息的最后一刻,江殷紧握着手中的刀,迅速迈开腿,踩着背后一株大树飞身而上,而后借着大树回旋过身体,刀身朝着熊的头颅平砍过去。   那一刀,何等的蛮横霸道,就这么砍断了棕熊的整个头颅,使得熊的头与身体迅速分离,更多的血一瞬间如暴雨般从棕熊颈部的断口处喷洒出来。   江殷凌空砍断了棕熊的脖颈,整个人惯性地朝前翻身而去,落地一个翻滚之后,便平静地半跪在地上,血迹斑斑的手握着刀柄,刀剑直直插在地面上,温热的血贪婪地舔着刀剑,一点一滴地洒在江殷脚边的土地上。   一共四只熊,除去众人合力绞杀的一只之外,另外三只,几乎全是江殷一人徒手杀死。   那一刻,周围寂静极了。   除了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之外,谁也不敢说话。   面前不远处,半跪在血泊当中的江殷像是已经休息好了,手撑着剑柄,慢慢于一重重尸堆当中站起身来,浑身浴血,猩红的衣带与抹额飘在风中,以血色斑驳的背影对着身后的众人。   见到四只熊全部被杀死,死里逃生的一众侍卫脸上不由得都露出了松懈的笑容,他们看着面前江殷的背影,如同看着一尊战神般。   而江烨站在众人当中,平静的面容上却一丝笑意都无。   身后有的侍卫按捺不住了,兴奋跑上去,开口道:“世子殿下,您真是神勇……”   正当那侍卫絮絮说着话的时候,面前的江殷却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弯腰,从脚边棕熊的尸体上拔|出了两只翎羽被血染红的箭。   那侍卫还没有察觉到另一重潜在的危机,只满面堆笑地朝着江殷走上去,捡起了江殷扔在一旁的箭袋,想要将之交还给它的主人:“这是您方才丢开的箭袋,小的给您拿——”   侍卫的话方才说了一半,剩下的一截话便兀地没在了喉管当中,他剧烈颤抖的手松开,手里的雕弓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一双眼睛蓦地睁大,睁圆,瞳孔骤然缩紧,眼神里含着无尽的绝望,唇角不可抑制地涌出一口血。   那侍卫轰然倒在地上,心口的方向插着一支羽箭,而江殷正站在他的正前方,手中正举着那血色斑驳的雕弓,另一只胳膊还维持着松开羽箭的动作。   他站在猎猎的风中,沙尘扬起,众人见到朦胧的风沙背后,江殷脸上那诡异的笑容并未消散,反而越来越深,如同从阿鼻地狱中踩踏着尸山血海白骨森森走出的修罗神。   就在众人出神的瞬息间,江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如同兽瞳般,死死锁在前方不远处,那株大树背后的江烨身上。   他目光静静盯着江烨,慢慢将手中的第二支箭搭上了弓弦,发出拉弓的咯吱响动声。   这一道响动犹如催命符,瞬间让众人意识到了恐惧——面前的江殷,已经彻底杀疯了,走火入魔了。   他杀了那些棕熊还不过瘾,现在,要对他们这些人动手了。   眼前的江殷已经失了智。   而失了智的江殷,比眼前已经死去的四头棕熊,要可怕得多!   “护卫太孙殿下!”身边的侍卫们立即拔|刀,将江烨整个保护在中间,虎视眈眈地看着面前搭弓的江殷,慌乱中呵斥道,“大胆齐王世子!这是皇太孙!你胆敢伤害太孙!?”   而面前的江殷却对这些话充耳不闻一般,他站在离侍卫们十步开外的地方,举着箭,对准了江烨的方向!   江殷只觉得浑身烧热,身体像是被放进了滚烫的岩浆当中炙烤,同时头痛欲裂,眼前的视野一片猩红,所有的景象都像是扭曲了起来。   身处此等煎熬当中,他只恨不能将自己从中撕成两半,心底焦躁的火烧上来,将脑海里残存的最后几丝清醒神志灼烧殆尽成灰。   通过这猩红一片的视线,他唯能看见面前不远处,还残存着几个身影。   是人?是物?还是杀不完的熊?   他努力地想看清眼前的景象,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东西……那十数个身影,是棕熊,是还没猎杀尽的棕熊!!   杀!   杀!!   杀!!!   心底深处,一个幽暗幽深、不能见底的深渊之内,有个声音不断地传来,在他耳边如同鬼魅般诱惑地指使着他,催促着他,命令着他。   他最后的意识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要把这些熊通通猎杀干净!他非要赢过江烨!他一定要证明自己!他不能再等了!   “杀!杀干净它们!”   “证明自己,带着这些猎物回去告诉她,你才是最好的那一个!”   “没错,没错,举起你手中的弓箭,对,就是这样……”   呼啸的风声之中,江殷缓缓举起手中的雕弓,把箭锋对准了不远处的江烨。   而江烨站在人群的拥护之中,不躲不就,甚至面带微笑地看着对面的江殷。   他看着他松开弓弦,看着那箭离弦奔向自己,仿似是早就等待着这一刻地到来。 第71章 弥天大祸   陆玖跟随江圆珠顺利回到营地之时, 皇帝与皇后早已经听说了御林当中发生的动乱。   皇帝大为震惊,当即拨了人马前去御林当中援救,而太子妃听到江烨遇险的消息, 两眼一黑当场就昏死过去。   一旁站着的陆良娣与因骑射不佳, 猎不到什么猎物早早返回营地的江炜母子二人连忙搀扶住晕倒的太子妃。   而太子妃悠悠转醒,又是气又是恨地死死拽住了陆良娣的衣襟。一个做母亲的急到了头,便把自己所有的惊怒之气都撒在了自己素来提防的侧室母子身上,气势汹汹地质问是不是陆良娣设计陷害自己的儿子, 否则江炜为什么会提前回来,认为一定是陆良娣设计要害她的儿子。   陆良娣本是好心搀扶正妃一把,却被反咬一口成了暗害者, 她亦是没地方申冤,只得哭哭啼啼地跟皇帝表明自己没有要害嫡孙的心。   皇帝的营帐里陈氏与陆氏两个女人,一个指责一个光知道哭, 顿时闹得不成样子, 最后还是皇帝一通训斥让二人都安静了下来, 又赶忙派了充足的人手前往事发地营救,又让人将陈氏陆氏带了下去,方还了大家一片清净。   处置了东宫的两个儿媳, 皇帝方才将目光方才赶回来的小女儿,安抚了江圆珠同陆玖两句,便让她们先回到江圆珠的营帐当中等待消息。   陆玖心神不宁,总想着那昏过去的侍卫嘴里说的话, 不知江殷究竟出了何事。无奈的是, 那报信的侍卫被抬回来以后便因为失血过多一直处于昏迷当中,嘴里撬不出话,想要知道究竟, 只能在营地里等待嘉熙帝派去的军队归来回话。   江圆珠知道陆玖心急,于是便让自己身边的青莲去了一趟陆家女眷们的营帐,向华阳长公主禀报陆玖安全的消息,便将她带在自己的营帐当中等消息。   江圆珠命身边的宫女重新沏了热茶来,又上了新的点心与小食,陆玖饮了几口热茶,那滚滚的茶水缓慢流淌进心里,却止不住心中的惴惴,反叫心底愈发急躁起来。   时间无声汩汩从指间流过,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两个时辰……茶杯里的热茶凉了又换,换了再凉,陆玖却怎么也等不到派去的人回来报信。   这样的情境之下,陆玖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江圆珠看她面色发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心里也不由得跟着一起揪紧,只盼着派去的军队能够快些回来。   她的手探过桌子,摸到陆玖的手,触感一片冰凉,掌心里还腻腻地有着些冷汗,遂开口温声劝慰道:“你别担心,一定没事的,父皇派了这几茬的人去御林当中查看,又有京师当中好几位将军也在,一会儿江殷他们会平安回来的。”   眉宇上缠绕的忧愁阴云方才下去,却又压上了心间,陆玖的目光桌上相握的两只手缓缓挪移到江圆珠的面容上,对着她勉强地露出了一点笑容:“我知道,多谢你,公主。”   江圆珠缓缓松了口气,也回应了她一个笑容。   “青莲,添茶。”她吩咐站在一旁的青莲。   青莲上前,将二人茶杯里的冷茶倒掉,重新倒了滚滚的茶。 LJ   江圆珠把陆玖面前的杯子又往她跟前推了推,温声道:“玖玖,你等了这许久,还是先吃点东西喝点茶垫一垫,否则身子也吃不消。”   陆玖干干坐在江圆珠的桌前,如一个没有灵魂的泥胎木偶般,只一双耳朵还专注听着外面的动静。   见面前的茶杯又往自己这里挪了挪,她方才抬起手,拿起盘中一块桃片慢慢吃了,又端起杯子喝水去噎。   她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营帐的帘子便一瞬被人扯开,江圆珠身边一个伺候的内侍慌张跑进来回话:“公主,不好了不好了!”   陆玖还没凑近唇边的杯子顿时松开,手一抖,满杯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半在手背上。   江圆珠眼疾手快,连忙伸手将陆玖手里的茶杯打翻在地,赶忙查看她手上被烫伤的地方,而陆玖却似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有话就好好说!别咋咋呼呼的!什么不好了?谁不好了?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饶是江圆珠素来对人随和温柔,此刻也经不住着急,因此大声叱责了起来。她一面让青莲赶紧去找了紧急治烫伤的药膏过来,一面喝令内侍,“快说是什么事!”   陆玖顾不得自己手上的烫伤,惶急地去问闯进来的小内侍:“是不是齐王世子他们回来了?”   内侍磕了一个头,脸色焦急地回应:“太孙殿下同世子殿下已经回到营地了,只是……”   听见江殷平安回来,陆玖心底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听见内侍话语当中的这个可是,原本放下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江圆珠将陆玖烫伤发红的手背上涂上清凉的药膏,转头呵斥:“快说!”   小内侍跪在地上,哭着说:“两位殿下倒是平安回来了,只是齐王世子不知怎么的,在射杀完几头棕熊之后突然像是发狂了一半,竟然将弓箭对准自己人,一连杀了两个跟随在皇太孙身边的侍卫!后来还把箭对准了皇太孙,在皇太孙……在皇太孙的左胸口上射了一箭!”   内侍一面说着,伏跪在地上的身体忍不住狂颤起来。   站在一旁的青莲听到这席话吓得花容失色,捂着嘴连连倒退了几步,江圆珠手心的冷汗一刹就流了出来,陆玖只觉得膝盖一软,整个人刹那之间失去了力气,靠着江圆珠的方向倒下去,只觉得恍在梦中一般:“你、你说什么?江殷他……”   “玖玖,你没事吧!?”江圆珠眼疾手快,连忙与青莲一左一右搀扶住陆玖。   小内侍哭着继续说:“世子殿下发狂起来,一箭射穿了太孙的左胸口,后来又拔剑要杀了身旁的侍卫,陛下派去的人马恰好在这个时候赶到,两三位御林军的将军看到世子殿下意图射杀皇太孙,连忙要上去制止,可是怎么也拉不住狂暴中的世子,后来又增派了二十多名小兵,几十个七手八脚的,用了好大的功夫方才将世子捆住。现在世子已经被绑着回来了,太孙殿下也送去让太医紧急医治,皇上那边已经乱作一团,太子妃说要皇上杀了世子殿下……”   陆玖靠在江圆珠身旁静静听着,内侍的话说完,她浑身早已经没了力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到了心里,浑身的灵魄好似都被一丝一缕地抽丝剥茧般抽出,背脊上和额头上顿生涟涟的冷汗。   她攥紧了双手,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妄图用疼痛来换取自己的清醒。她听见自己用颤抖得不像自己的声音问道:“……世子为何会突然发狂射杀自己人和皇太孙?”   内侍茫然地抬起头:“这个奴才也不知道,世子同皇太孙现都在皇上的营帐里,皇上那里已经不容许人进出了,奴才也只是从里面的大人口中听说,今日狩猎时,世子与太孙便一直互不相让,言语当中也多有争执,世子殿下想要胜过太孙,因此二人才会涉险猎熊,后来又见太孙不肯相让,世子争强好胜,是以才想要对太孙下杀手……”   “不可能!”陆玖的目光呆呆望着前方,嘴里喃喃道,“绝不可能,江殷不是这样的人!”   江圆珠一手扶着陆玖,一面回头怒目看着内侍冷声训斥道:“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说!世子就算再怎么争强好胜,也不至于去射杀皇太孙,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小内侍哭道:“奴才也不敢胡说,只是现在营地里的人都这么讲……”   “我去看看……”陆玖没耐心再听小内侍把话说完,转身朝着皇上的营帐奔去。   江圆珠见到陆玖离开,连忙跟随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玖玖,你先别乱!”   陆玖一个踉跄,回过头来木然地看向江圆珠,失魂落魄地道:“公主,你松手,我要去看看江殷,我不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   江圆珠抓着陆玖胳膊的手缓缓松开,她望着她的脸,眼底有些愕然:“玖玖,你的脸……”   陆玖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江圆珠,抬手一摸自己的面容,才发现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已变成冰凉的一片。   江圆珠稳了稳心神,看着陆玖定定道:“玖玖,你先别慌,你听我说,我也不相信江殷会因为争强好胜而对江烨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这其中肯定有什么曲折。只是现在江烨伤势如何还未明了,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万事只能先以伤者为重。你若是担心江殷,我现在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带你去父皇的营帐,可是你要答应我,冷静些,不要自乱阵脚。”   江圆珠秀净的少女面孔稳如泰山,听着她的话,陆玖仿似吃了一颗定心丸一眼,婆娑的泪眼也渐渐平静了下来,看着对方点了一下头。   江圆珠舒了一口气,牵起她的手:“走,咱们去看看!”   对方手心的温热暂且安抚了陆玖焦躁的内心,她用力地攥紧了江圆珠的手,想要从朋友的手心里获取更多的勇气。   *   江殷射杀皇太孙一事闹出之后,原本还在御林当中射猎的各家勋贵都们在御林军的召唤之下慢慢地返回了营地当中,今日热闹的春猎到此,算是戛然而止。   尽管皇帝已经明令禁止了营地内外不得议论皇太孙受伤一事,可是这消息还是如长了翅膀般在各家的营帐之内不胫而走。   一时间,营地内各家都在议论江殷发狂突然伤害自己人的事情,各种莫名其妙,或者说毫无根据的猜想众说纷纭,乱成了一团。   嘉熙帝的营帐前重兵把守,没有旨意,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江圆珠带着陆玖在营帐前再三请求,可是侍卫却是铁面无情,不准许她与陆玖进去一探究竟。   这一次,江殷终于闯下了弥天大祸。   江圆珠还在同营长门前值守的侍卫请求通融,陆玖站在她的身侧,神色沉沉地看着门帘之下背着药箱进进出出的太医以及端着血水盆与清水盆神色匆匆的宫女,心中越发沉重。   隔着一道毡帘,能听见太子妃的哭声震动天地,口中连连喊着“我的儿”;能听见嘉熙帝震怒的声音,喊着让太医快些救治;还能听见江殷的声音,如同陷入了梦魔般,口里还在喊着“杀”。   嘈杂的各种动静融合在一起,几乎让陆玖难以分辨。   一片混乱当中,江圆珠终于说同了御前侍卫,令其进入禀报皇帝,没过多久,侍卫重新从营帐当中走出来,对着江圆珠一拱手道:“皇上发话,公主可以进去了。”   江圆珠听到这个消息,眼底泛起欣喜的笑,一把扣住陆玖的手:“我们进去!”   陆玖点头,跟在江圆珠的身后进入御帐之内。   御帐之内犹如一个小小的战场,里面的人来回穿梭,陆玖抬眸,正见对面一张大床上正围着一圈神色焦急的太医,而嘉熙帝同皇后、太子妃、陆良娣、江炜等人正站在一旁,等着太医救治床榻上的江烨。   陆玖同江圆珠站在门旁,目光一转,默然望着全身五花大绑、正被几位的御林军将军合力按着跪在地上的江殷。   江殷还在挣扎着,几位将军合力按着他的肩膀,十分艰难似乎才略略控制住了他。   江圆珠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陆玖,见她还算镇定,于是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上前。   陆玖跟在江圆珠身后走上前。   路过江殷身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侧眸看了他一眼。   江殷被五花大绑,嘴里还死死塞着一个布团,一双漂亮的凤目当中此刻布着浓重的血丝,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一群人,那凶狠的目光似乎昭示着若是身边的人一个不留神松开了他,他便会如同一只发疯的凶兽冲上前来,将面前的人全部杀死。   他一心只看着躺在床榻上的江烨,一双嗜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一只饿狠的饿狼盯着一只羔羊,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走进来的陆玖的身影,仿似自己根本不认识她这个人一般。   陆玖跟在江圆珠身后走上前,二人在嘉熙帝的面前停落,双双俯下身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臣女拜见陛下。”   嘉熙帝的目光一直焦虑注视着榻上昏迷不醒的江烨,听见面前两道请安的声音,方才分出一点目光扫向面前的二人。   “是圆珠来了。”看见爱女,嘉熙帝的目光方才存了几丝和煦,“起来吧。”   江圆珠谢恩,领着陆玖一道站在了皇帝等一众人的身侧。   陆玖的目光透过面前重重的太医的背影,落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江烨身上。   江烨受伤极其严重,江殷的那一箭几乎贯穿了他整个胸膛,黛紫色的骑装几乎被这涌流而出的鲜血染得更深。   太医撕开了他的衣裳,已经将胸口的箭取了出来。   江殷的箭虽然射中了江烨的左胸口,但是幸运的是,那一箭避开了要害,因此并未直接取江烨的性命。   只是在取箭的过程当中,箭口还是割伤了江烨的身体,因此血流不止。   所有人的面孔上皆是神色沉肃,都在等着太医给出最后的结果,江烨平静躺在那里,似乎已经完全没了声息。   太子妃靠在一众宫女们的搀扶当中,焦急地看着太医为江烨止血,一双眼睛哭得肿胀不堪,正抚着胸口不住的噎气,再经不起一点刺激。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倒出去,江烨身上的血几乎快要流干,皇帝看了心急,忍不住问道:“到底如何了?还有救没有?”   太医院的院判转过身来,对着皇帝一拱手,汗颜道:“皇上,太孙殿下失血过多,若是一会儿上了新药还止不住,恐怕……”   “恐怕什么!?我儿子没有恐怕!他一定会没事的!”还没等皇帝回话,陈氏已经激动地捏着手绢指向院判,语气咄咄逼人,“止不住血,拿你们试问!”话说了一半,她整个人又脱力似的倒向宫女的怀里,哭成了个泪人。   皇帝最为疼惜的便是这个长孙,也体谅陈氏的为母之心,因此并未计较她抢话在先,只沉沉叹了口气,肃穆道:“尽全力医治便是!”   院判应了皇帝的话,转身过去继续为江烨止血。   看着床榻上九死一生的江烨,再回头看向跪在地上双眼猩红的江殷,陆玖忽然有些恍惚,下意识,她回想起自己前日对江殷说过的话。   那一日江殷爬了她家的院墙来找她,逼问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自己曾说,只喜欢英雄,不喜欢纨绔。   难道,是自己这句话刺激了江殷,才致使他今日在春猎上拼了命地也要强压江烨一头,甚至在最后恼羞成怒,动手射杀江烨?   这个念头方才浮现,陆玖便顿时又将其掐灭了。   不。   不可能。   就算江殷冲动,但是,他绝不是恼羞成怒就要动手杀人的人。   这绝不是江殷为人的作风。   这其中,一定有些别的缘故,才导致了江殷今日癫狂的行径。   见到自己命悬一线的儿子,太子妃悲痛之余,又将仇视的目光重新汇集在跪在地上的江殷。   身为母亲,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她心里满腔怒火不能平息,顿时甩开了宫女的搀扶,在所有人都没意料到的情况下,猛地冲上去,一把扯下了江殷口中的布团,对着他的面孔就是一道如雷迅疾的耳光。   “快去拦着!”站在一旁的皇后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叫宫女上前拉住狂怒的太子妃。   江殷的父亲齐王远在燕云山,而母亲齐王妃则深居王府,自然不会参与这样的春猎,双亲不在身边,身边也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仆从,甚至也没有一个朋友。   他就这样受了陈氏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陈氏被宫女从背后架住,打了江殷一掌犹不解气,还要抬腿往他的胸口去踹,幸好江殷身侧的两位将军眼疾手快,拽着江殷的肩膀把他往后一拉,这才避开了陈氏的窝心脚。   陈氏被宫女们拉着胳膊抱着大腿不能动弹,犹自将手中的手绢狠狠丢在江殷的脸上,痛骂道:“你这个孽障!你想杀了太孙,你是想谋逆!今日我儿子若是有一点不好,我一定要了你的命!果然,身上流着蛮真人暴动野蛮的血液的女人,生出的孩子也是这般野蛮不能教化!你这个杂种,趁早死了干净!今日伤的是太孙,明日你是不是还要伤了陛下!?” 第72章 这次,恐怕是真的走到了……   陈氏的话一出, 在场所有人心中皆是为之一振。皇后连忙道:“太子妃,这话可不能胡说!”   陈氏恶狠狠地指着江殷,回头看向皇后道:“母后, 儿臣不是胡说, 你看江殷这癫狂的样子,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今日他能够趁春猎伤了皇太孙,明日伤的指不定就是皇上!”陈氏一面说,一面转头看向负手站在身侧、面沉如水的嘉熙帝, 忽然间跪下,对着嘉熙帝狠狠了一个头,咬牙切齿地道, “儿臣请父皇将江殷关押至大理寺天牢,彻查此事!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不能轻易放过!”   大理寺天牢这几个字一出,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大理寺素来是关押审问有罪之臣与宗室成员的地方, 里面负责狱审的官员铁面无私, 进去的人不脱一层皮肉是放不出来的。   江殷若是进去,出来还指不定是什么时候、什么样子。   “太子妃,事情还会水落石出, 还是先让江殷在自己的王府当中闭门思过吧,天牢之中阴寒,江殷是二皇兄二皇嫂唯一的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进去, 万一弄错了, 岂不是让远在燕云山的二皇兄寒心吗?”江圆珠当即据理力争。   太子妃哪里听得进去江圆珠的话,横了她一眼,怒声道:“还有什么可弄错的?难道今日是烨儿自己把自己弄成这样的?事实就摆在大家的面前, 江殷就是意欲谋害太孙的凶手!他谋害太孙是小事,说不定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他的生母乃是蛮真公主,说不定他们母子早就与蛮真王勾结在一起,剑指的便是我大周的国土和皇位!”   陈氏越说越激动,江圆珠气的脸色发青,而江殷跪在地上,面容上妖冶怪异的笑容还未褪去,显然并灭有恢复他该有的清醒,自然更不可能为自己辩解。   嘉熙帝负手站在众人身前,面孔阴沉,并没有表态,但他的眼神冰冷看向江殷,昭示着他的内心已经隐隐被陈氏的话说动。   江圆珠察觉到皇帝的动摇,连忙上前道:“父皇,这件事情还未有根据,不能就这样把江殷丢出天牢啊!”   她抓着皇帝的衣袖摇了摇,可是皇帝并没有理会她的话。   皇后瞥了一眼皇帝面容上山雨欲来的阴沉,赶紧把江圆珠拉到身侧,低声劝道:“灵川,这件事情你父皇自有定夺,不要再掺和了。”   “父皇!”江圆珠回眸看了一眼陆玖面容上死灰般沉寂的神色,还想求皇帝对江殷网开一面。   千呼万唤中,皇帝沉黑的瞳眸里隐现寒芒,一丝一缕的目光如同尖针般扎在江殷的身上,终于开口:“这件事情的始末,朕自会派人细细追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齐王世子暂且就关押在大理寺牢狱之中。”   “父皇!”江圆珠挣开皇后的手,重重地喊了一声。   陈氏立即拜倒下去,回眸以冰冷的眼神扫了一眼江殷,这才略略解了一丝气:“皇上圣明!”   “另外……”皇帝凝视着江殷猩红的眼睛,“把他打晕,别让他再伤着别人。等把他安静带到大理寺之后,再命太医过去诊治一番,看看他今日究竟为何发疯。”   “是!”押着江殷的两名御林军将军领命,以手在江殷的后脖颈上一劈,原本还在睁着咆哮的江殷顿时眼睛一翻,整个人朝着面前倒下去。   两名御林军的将军抬着江殷,朝着营帐外的方向离去,准备当即将其送往大理寺关押。   趁着营帐内宫女进进出出,陆玖背着皇帝皇后等人,紧跟着抬走江殷的一帮御林军侍卫离开。   她出了营帐,追身朝着江殷追去,还要看看他身上有无伤势,可奈何御林军戒备森严,迅速将江殷装上了一辆马车,很快在重重侍卫的包围下,在各家探寻的目光当中离开了南郊前往大理寺。   徒留陆玖一人站在原地,看着尘土飞扬当中,那辆装载着江殷的马车离自己的视线越拉越远。   *   南郊春猎就在这样压抑的气氛当中直接走完,在江殷被押送前往大理寺不久,江烨胸口上的伤口终于止住了血。   太子妃算是简单松了口气。   但江烨心口上的血虽然被止住,人却还是昏迷不醒,皇帝下令用自己的御车装载上江烨,将他先行一步送回东宫休养,随即自己带着皇后与太子妃也乘车回到东宫。   皇帝离开,各家勋贵也随之从南郊启程回到京城内。陆玖同江圆珠简单道别后,跟随着华阳长公主乘车返回宣平侯府。   一路上,华阳的面容一片阴沉,今日江殷意图射杀太孙的事情非同小可,皇帝虽然下令彻查,可能不能彻查出个真相还未可知。   而不管能不能查出结果,江殷在京师当中都很难存在下去。   至少有太子妃在,将来齐王妃母子的生存将会更加艰难。   华阳心知肚明陆玖与江殷间的关系,出了这事,陆玖的心中也压着一块巨石。华阳知她难受,于是也未多问什么,只摸了摸她的头,说了声:“你平安就好。”   魏氏与陆瑜坐在一旁,也不敢说话,今日东宫生变,这母女二人倒是偷着乐,还盼着江烨早死,这样的话江烨就会顺理成章排在太子的后面,将来或许能继位为皇。   一路返回城内,陆家车内的女眷,各怀心思。   *   春猎结束的那一夜,满城人的心都悬着,东宫皇太孙生死未卜,而齐王世子作为嫌犯在大理寺受审。   所有人都在等着宫内的消息。   陆玖回到侯府当中后便坐立不安,简单用完晚饭后便在自己的屋中呆坐着,华阳公主知道她关切消息,便派了人专门去打听,宫中一有什么动静,便叫人去回禀陆玖。   天色暗了。   明明白天还是阳光普照、暖意洋洋,可是过了黄昏后,天上的乌云便开始厚重地挤在一起,黑压压沉甸甸的一片,低低地悬在京师的上空,好像随时都要垮下来。   鸦黑的天上,一颗星子都看不见。   风莲举着掐丝珐琅的紫色莲花铜台,在上面点上一茎灯火,将其摆在陆玖面前的八仙桌上。   窗外狂风破窗而入,把原本紧闭的窗棂被吹开,哐当拍打着墙壁,也使得面前一茎微弱的灯火恍惚跳动起来,忽明忽闪,仿似下一刻就要在这狂风当中被折断。   天边的墨云开始翻滚,像壶中烧得沸腾翻滚起来的水波,挟着落下几道沉闷的轰隆春雷。   陆玖连忙伸出手将灯火护在手中,使得它不被风吹灭,风莲忙不迭上前,揽住两扇窗棂,将它们重新挂好窗钩,将狂风重新阻断在窗外   风莲挂好了窗钩,转过身替陆玖挑了挑面前一茎灯芯,叹息劝道:“姑娘,您今日受惊,今日宫里还不知多早晚传出消息呢,您先去睡一会儿,若是有人来报信,奴婢立即叫醒您。”   陆玖全然无睡意,只坐在桌前轻轻摇了摇头:“你去歇息吧,我睡不着。”   风莲不忍看到陆玖伤心失意,想开口安慰,可今日的事情摆在眼前,她也的确找不出什么的合适抚慰之词。   “奴婢也睡不着,那奴婢陪姑娘一起等消息。”风莲脸上涌露一个安慰的笑容,从一旁的柜子里取了一张厚毯子,披在陆玖的肩头上,而后坐在她的身边,陪着她一道等江殷的消息。   *   窗外疏风骤雨,电闪雷鸣,每一道雷声都如同悬在人的头顶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风雨无情拍打着东宫幽曲回廊内点的盏盏宫灯,一盏一盏灯火当中的灯芯已经快要燃尽,却无人空得出手来更换,使得那些在风雨中摇摆宫灯透出将息未息的青灰色,犹如星星点点的鬼火,悄无生气地围绕着皇太孙所居的明镜殿。   明镜殿内,端着热水的宫女往来不绝,每个人的脸上皆是死气沉沉的肃穆。   东暖阁当中,江烨仍在昏迷当中,他的胸前缠着厚重的止血纱布,两边的数十名太医汇集于一处,正在商讨着病情。   正殿另一边的西暖阁当中,皇帝皇后分别端坐在西窗下的长榻上,左右站着皇太子江秋,太子妃与陆良娣母子二人并公主江圆珠。   皇帝面前还跪着一个人,是连夜被传召入宫的齐王妃耶律珠音,她一身素净衣衫,如同金缎般的头上的钗环未戴,只垂着头跪在皇帝面前一言不发。   江殷射杀江烨,皇帝怕这件事情背后与蛮真人有何勾结,于是亲传了齐王妃速速进宫回话,可是一番审问后,却什么也查不出来。   耶律珠音和亲大周不久,蛮真与大周的关系便重新破裂,两国之间断绝了一切往来,耶律珠音在王府内受重重皇家影卫监视,想要与蛮真王取得联系是不可能的事情。   “陛下是知道的,江殷自出生之后,儿媳便从未亲近过他,我们母子之间冷淡的关系,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事情,今日他为何意图射杀皇太孙,儿媳不得而知,更不存在是儿媳授意。”耶律珠音最后淡淡地陈述了一遍。   看着跪在面前的耶律珠音,皇帝亦叹了口气,略抬了抬手:“既然如此,你便还是回齐王府,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们处置。”   “是,一切都听陛下的安排。”耶律珠音淡漠起身,平静的面容之上无一丝波澜起伏,似乎闯下弥天大祸的人本不是自己的儿子,也根本不在意他的下场如何。   冷静得犹如一个与江殷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看她的模样,也的确不像一个会挑唆自己儿子与母族勾结谋害皇孙的人。   可陈氏却不这么想,听见嘉熙帝令耶律珠音回王府,她当即冲出身,指着耶律珠音惶急道:“陛下!不能仅凭她一面之词就放过她!她是江殷的亲生母亲,怎么可能任凭自己的儿子让别人处置!陛下,不能让那个贱妇就这么回去,应该把她拿去大理寺关押审问才是啊!”   耶律珠音站在陈氏的面前,眉目冷清,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沉静如斯,一句话也没回应陈氏。   倒是站在陈氏身侧的太子江秋咳嗽着上前,用力拉住了情绪激动的妻子,呵斥道:“好了!不要胡闹,你以为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关进一个江殷也就够了,还要关进齐王妃,是不是要把齐王也送进去审问你心里才舒坦?”   陈氏更加激动,一双猩红的眼睛里氤氲着眼神,眼神凶恶得如同护犊的母兽:“齐王府的人心中藏奸,难道不该审问?难道不该还我儿子一个公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悉心培养多年,他现在躺在那里醒不过来,我这个做母亲的为儿子捉拿凶手有什么错!?”   太子的身体本就不好,经不起激动,方才呵斥陈氏之后便在不住地咳嗽,现又听见她这番毫无理智的话,心里愈发烦躁:“事情还没找到证据,你不能凭自己的喜恶便随意捉拿,你以为大周的律法都是儿戏不成?退一万步,若是真的找到证据,证明今日的事情的确是江殷谋划,那么自然会有刑法来处置他……”   “还要什么证据!杀人凶手就摆在眼前,还要什么证据!”陈氏指着沉静垂眸站在一旁的耶律珠音,恶狠狠地道,“就凭他们母子是蛮真人,只有蛮真人才会有这样恶毒的心思和阴毒的手段,谋害别人的孩子!”   “够了!”嘉熙帝一身呵斥,如雷贯耳般穿过在场所有人的耳鼓。   “皇上息怒!”一旁的皇后连忙起身,惶惶朝着皇帝的方向跪下去请罪,身后的太子及宫室内外的太医宫女也纷纷惶恐跪下求饶。   龙颜震怒之下,陈氏终于安静了下来,她跪在地上不敢再叫喊,只是拿着一双阴毒痛恨的眼睛死死咬着跪在一旁的耶律珠音不放。   嘉熙帝阴晦难辨的神色里透着浓重的疲倦,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隐忍着怒火浅声说:“烨儿还躺在那不能苏醒,我们别吵着了他休息。另外,太子妃,朕知道你爱子心切,但是这是在宫里,由不得私人恩怨,一切都要秉公处置。”   陈氏低下头叩首,因为怒火中烧,连声音都平静不下来,只颤颤咬牙说道:“是,儿臣知道。”   嘉熙帝沉沉点头,目光渐次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凝重开口道:“这件事,朕一定秉公追查,不会因为犯人是皇子皇孙便加以饶恕。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朕对蓄意害人之人,绝不会轻易饶恕!今日的事情就闹到这里,朕不想再听见一些闲言碎语,可知?”   帝王的盘问像是一道闷雷敲响在头顶,众人的心中皆是一凛,忙磕头回话:“知道。”   “朕再去看看烨儿。”嘉熙帝起身,面沉如水朝着江烨的床榻踱步而去,“你们要散的,便各自散了吧,不必特意回禀了。”   “是。”众人看着嘉熙帝的背影朝冬暖阁离开,沉沉应声。   宫门外忽然响落一道惊雷,而后闪电在一瞬间劈开了黑沉沉的天幕,将东宫内每一处的阴暗都照耀如同白昼降临,同时,也照料了大理寺地底下阴晦常年不见光的地牢。   闪电的光耀从牢房顶端的一个小小铁栅栏天窗射.进来,一双靴子踩着天牢内布满青苔的阶梯慢慢往下,衣角上滴落的雨水滴答敲响在地面,惊扰得夹道两旁原本优哉游哉爬遍的蟑螂与老鼠慌乱地躲藏到阴暗之处。   那双靴子的主人朝着尽头的一间牢狱走过去,而后停在栅栏前,静默地看着牢狱当中的少年。   江殷衣衫褴褛地趴在阴冷牢狱中的一对稻草上,人还未清醒过来,俊秀的面容上布满了血渍与泥渍,眉间爬布着痛苦的神情,如同在昏迷中遇见了什么不好的景象。   远处的狱卒听见动静赶忙上前,对着那双靴子的主人恭敬跪下拜了一拜:“大人!”   “人醒了?”那双靴子的主人说话有些阴柔,分不出男女。   两个狱卒行完礼数便站起身来,抬头看向靴子的主人——正是江烨身侧平素跟随的总管内侍。   “回大人的话,还没醒。”狱卒看着内侍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今日太孙受此重伤,不仅是皇上震怒,太子与太子妃亦是十分伤心,皇上已经传了口谕,说要严惩,你们在这牢狱当中也是老人,自然知道如何该做什么,才能令皇上开颜。”内侍手挽着拂尘,脸上微笑的弧度拿捏得恰到分毫。他的眼睛静静透过牢狱的栅栏,看向里面关押着的昏迷的江殷,唇角衔了冷意,“有些情面,不必留了!”   狱卒听见内侍这话,立即会意,抱拳恭敬道:“我等明白,必然会好好审问出结果。大人放心,进了这儿的人,不管活着死了,都一定要从嘴里挖出能听的话来,令皇上高兴。”   内侍手执拂尘,微笑道:“有你们如此尽心尽力,皇上与太子知道了,必然十分欣慰。当然了,皇太孙以后也会对你们奖赏有嘉的。”   “是!”狱卒们高兴地回应。   内侍看了一眼牢狱当中昏迷不醒的江殷,扬起眉,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回。   他不明白皇太孙为何对这个京师当中人人厌恶的纨绔如此防备,只是心想,这位京师当中人人惧怕的纨绔,这次恐怕是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 第73章 “江殷他…真的已没办法……   春日的雨淅淅沥沥, 一下便是大半个春天,日子一晃,四月早已经流去了大半, 眼看着暮春便要到来。   齐王世子射杀皇太孙的消息在这半个多月的时间内如同插了翅膀一般, 在京师当中漫天飞舞。   为查清事情的真相,派出参案调查的官员如过江之鲫,可是再三的审问下,却总是查不出任何一个与此案有关的人员。   在这样的情况下, 所有的嫌疑便都只落在了齐王世子江殷一人的头上。   彻查无果,当着整个京城百姓的眼睛前,嘉熙帝不能不给此事一个公正的交代, 只能下令宣告,按宗法处置江殷,将其发配往青海一带戍守, 无诏不得回京。并且勒令江殷在半个月之后, 也就是五月初的时候启程离开凤鸣。   陆镇将这个消息转达给陆玖的时候, 她正在东阁内绣着荷包。之前想要送给江殷的那几个荷包,不是被撕毁,就是被弄脏不能再用, 陆玖原本想着在事情调查清楚、江殷离开牢狱之后,将这几个荷包亲手送给他,却没想到,出狱的消息没等到, 只等到江殷被发配青海不得归京的消息。   江烨在南郊春猎之后的五天苏醒, 陆玖还特意托江圆珠探听过江烨的消息,说是他并无什么大碍,只要好生休养半年便能痊愈。   彼时, 她还以为只要江烨没死,江殷身为齐王唯一的儿子,做不过就是被关押个一年半载,实在未料到,等待他的,竟是发配边疆这样的结局。   陆镇没察觉到姐姐脸上失神的表情,只自顾自继续说着得到的消息:“还好这次皇太孙并无大恙,否则大哥可能还不只是被发配边疆,而是直接除去宗籍发配,失了皇孙的身份,那就是等同庶民,发配路上的苦楚可想而知……”   陆镇见陆玖一直未回话,这才低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目光呆滞看着前方,手里还捏着布料和针线,绣了一半的福字花纹断在那里,被上面滴落的大滴大滴血珠子浸染。   “阿姐,你的手!”陆镇指着陆玖鲜血淋漓的手指,一时愣在原地。   陆玖听见陆镇的惊呼,方才猛地低下头,发现自己出身,连针扎破了指尖也未察觉,这才赶紧拿过一旁的布,紧扎在受伤的手指上。   她失魂落魄地放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了陆镇一眼,淡声道:“你先出去吧……”   陆镇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也知道这个消息对陆玖来说实在有些难以承受,可能一个人独处一阵会更好,遂点了点头。   临走前,他还劝慰道:“阿姐也不要太伤心,这次毕竟是大哥冲动伤了皇太孙,这个结果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了,若是这次皇太孙真有什么好歹,那才是最可怕的。”   陆镇说完话,离开了东阁,临走前还将陆玖房间的门轻轻掩上。   风莲面带愁色的走上来,将手轻轻搭在陆玖的肩膀上:“姑娘……”   陆玖呆坐在桌边,唇畔衔了一丝苦笑:“等了这半个月,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消息。”   “姑娘也不要太担忧了,好歹这次太孙没真的危及到太孙,世子他能够只去青海,已经是一件好事。”风莲低声劝道。   陆玖抬起头,漆黑无光的瞳眸静静盯着她:“你也觉得这件事都是江殷的冲动所致?”   风莲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人人都说,江殷是故意伤害的皇太孙,可是我不信。”陆玖扶着桌角,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眼里含了一丝坚定,“替我备车,我要去一趟齐王府。”   风莲一愣:“姑娘要做什么?”   陆玖道:“我要去找齐王妃。”   *   陆玖乘车至齐王府的时候,穹庐还是黑沉沉的,一连下了数日的雨水一刻也不肯停歇。   雨幕当中,风莲先下了车,在车外替陆玖撑起油纸伞,扶着她的手慢慢走下马车。   陆玖下车,主仆两个站在硕大的油纸伞下。   站在马车前,她自风莲的手中接过雨伞,将伞沿往上轻巧一抬,露出沉默伫立在飘摇风雨之中的沉寂的齐王府大门。   “走吧。”陆玖举着伞,回眸给了身侧的风莲一个眼神。   风莲轻而坚定地点了一下头,提裙跟在陆玖的身侧,冒着大雨靠近齐王府紧闭不开的大门。   主仆二人登上台阶,腰以下的裙摆早已经被飘飞的雨水沾湿,就连护在伞盖下的发髻上也被雨水扑到,手上,脸上,全是颗颗雨水。   登上潮湿的大门台阶,陆玖立即上前,扣住大门上的铜环拍打。   没有男主人的齐王府一向冷清,如今闹出江殷射杀江烨的丑闻后,府里的下人们更是人人自危,都怕有朝一日江殷的祸事牵连到整个王府之人的头顶上,因此对王府里的差事也更加不上心。   王府大门上的朱漆已经脱落了好些下来,覆盖在门钉与门环瑞兽上的鎏金也早已经被贪心的下人们扣去了不知多少,甚至大门的角落上已经结了厚厚的蛛网,也无人清扫。   陆玖与风莲主仆两个几乎拍了半刻的门,紧闭的大门内方才传出一点响动声。   陆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欣喜,门左右拉开,却见是一个不耐烦的婆子,见到陆玖,两只势利的眼睛往她面前一扫,见她们主仆淋得落汤鸡一样,便不想搭理,只不客气地冷问:“找谁?”   风莲忙恭敬道:“这位是宣平侯府的三小姐,烦请嬷嬷通报一声,我们家小姐找王妃娘娘有急事。”   那老妈子听见是宣平侯府的人,脸上原本冷厉的神色才缓和了几分,只道:“王妃病了,这段时间不见人,请回吧。”说着,便要关上门。   陆玖怎肯无功而返,连忙让风莲上去攀住大门,自己一面对着那老妈子恳切道:“如今世子被关押子大理寺,不日就要被放逐出京,我们此番来是想跟王妃娘娘商讨一个主意,看看还有没有办法能够救一救世子,请您一定带我们进去见王妃一面!”   那婆子听闻二人是为江殷的事情而来,脸上淡漠的神色里顿时含了一丝讥诮。她松开准备关门的手,说道:“那也行,我就去通报一声,但王妃在病中,若是她不肯见你们,我也没有办法。”   “劳烦了。”陆玖垂眸恭敬道,而后看着那婆子转身,朝着王府内院的方向去通报。临走前,还听见那婆子絮絮叨叨地抱怨:“赶出京城倒好,做主子的不体面,倒还连累下人!”   陆玖站在门边,与风莲对视一眼,二人脸上的神色皆是一片哀戚,听见了也只好装作听不见。   大雨连天,陆玖在王府门前等了好一阵,方才见到雨中一个身影朝着大门的方向过来。   虽然不是那去传话的婆子,陆玖心中还是浮现了几丝欣慰,翘首期盼着那撑伞的人走近。   雨中那婢女身影的人走近前来,站在门下,缓缓收了雨伞,陆玖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一个蛮真女人。   那女人与耶律珠音一样的金发浅眸、高鼻深眼、高挑身材,穿着一身大周女人的衣裙,挽着婢女的头发,盈盈对着陆玖拜了一拜,嘴里的中原话字正腔圆:“奴是王妃身边的贴身人,王妃特派奴来迎陆三小姐,您这边请。”   陆玖会意,点头致谢,般让风莲举起雨伞,跟在她身后朝着齐王妃的院落而去。   *   蛮真婢女领着陆玖一路行至耶律珠音的院子,几人在正房外的檐廊下收了雨伞,陆玖命风莲在外等候,自己独自一人跨进了门中。   甫一进门,陆玖便闻到屋内一股浓重腥臭的药味,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让她忍不住皱起眉毛。   屋内的门窗通通紧闭,暗沉得如同黄昏,只剩明窗纸透过斑驳无力的几丝微弱光线,使人能看清这屋中的陈设。   陆玖听见东暖阁当中传来妇人微弱无力的咳嗽声,便朝着东暖阁走过去。   靠近耶律珠音所在的屋子,屋中的药味越发浓重。   耶律珠音就靠在暖阁的床榻上,两边绿萝色的纱帐轻轻垂落,她的面前正煨着一炉药,药罐盖子翻腾起来,散播出那股令人不适的浓重药腥味。   今次是陆玖第二次见面耶律珠音,比起上次在侯府里相见时羸弱的样子,这一次,她病得更重了。   如同一朵开到最艳的花突然的颓败下去,耶律珠音那张浓艳明丽的五官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光彩,整张脸上只剩一把骇人的青灰色。   她靠在床榻上的,枯瘦如柴的身形几乎充不满外套的那件单薄贴身的里衣。   陆玖知道她病了,但没想到病得如此之重。   见到走进来的陆玖,耶律珠音的面容上倒是翻涌起几丝有心无力的笑意,柔声问道:“我吓着你了吗?”   陆玖赶忙摇摇头,上前对着耶律珠音行一礼,唤了一声“王妃娘娘”。   “起来孩子,坐吧。”耶律珠音实在浑身无力,连手臂也不能自如抬起,只微微扬了扬脸,指了指她身旁就近的一张圆凳。   陆玖谢过,落座在凳子上,微微捏紧了手心,沉下一口气,抬眸看着耶律珠音道:“今日,臣女为何而来,王妃娘娘定然清楚,所以臣女也不想废话,只想问问娘娘。江殷他……真的已没办法再救回来么?他是您与齐王殿下唯一的儿子,你们真的没办法再救救他?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流放去西北?王妃,这件事情一定有何隐情,我深信江殷绝不会那种会随意伤了手足性命的人!王妃,您是他的生母,您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京师去受苦的,对不对?” 第74章 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   “您一定能想到什么办法, 救救江殷的对么?”陆玖的眼神里含着期盼。   她看着齐王妃,急切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齐王妃陷在重重的绣帐当中,倚靠着床头, 好一阵, 陆玖方才听见她淡淡笑了几声,那种笑容里透着深沉的无奈。   “皇上已经下了圣旨,我又能如何呢?”齐王妃低垂着头,浅浅搭着眼帘, 声音冷得如同窗外的冷雨,“姑娘不必求我,我亦是自身难保, 又怎能护全他?”   听到这话,陆玖的手忍不住攥成拳头,她急切地开口, 焦虑地看向耶律珠音:“可您毕竟是江殷的生母, 难道就连您也相信他会蓄意谋害皇太孙, 仅仅因为争强好胜就要将其置于死地?”   耶律珠音的唇畔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我不信,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陛下彻查的结果就是这样,江殷不离开京师, 太子妃是绝不会放过他的,谁也护不住他。”   今日陆玖过来,原是将她当做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可是现在听到这番话, 便如同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她缓缓松开攥紧的双手, 这才发现上面已经湿腻腻的一片冷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地问道:“那一次,王妃特意来侯府找过我,我就知道您心底到底还是疼惜自己的孩子的。可现在, 我却弄不懂了,王妃既然心疼江殷,为何又要做出这般厌弃他的样子,现在明知道他被人陷害,也不能想办法施以援手?”   耶律珠音抬眸,沉沉看向她,透着病色的眼睛忽然目光如炬看向陆玖,唇畔的苦笑更深:“你以为,我不想对他好吗?”   这反问,让陆玖的心头为之一振。   她猛然抬头,正对上耶律珠音的眼睛,却见那双漂亮的浅瞳上蒙着一层浓重的哀伤。   “我想对他好,可是我不能。”昏暗的房中,蒸煮翻腾起的药升起浓重的雾气,窗外暴雨如泻重重洗刷着院落中的青石板,发出鞭打般的声响,耶律珠音的声音混在这其中,显得那样惨白无力。   “……我想对他好,可我若是对他好,我们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从我来到这片土地上的那一刻,我就注定了永生只是一个受人排挤的外来客。两国交战以后,我在这里的生活就越发艰难,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厌弃我的目光,好似我是一只过街老鼠。”   “我在齐王府的一举一动,暗中都有人一时不停地盯着,皇帝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们都忌惮着我的身份,害怕那一刻我就会成为通敌之人,不得不防。我与我的儿子太过亲近,旁人只会觉得我们母子勾结,而我身为蛮真公主,自会教导着他亲近我自己的母族,若是这样,他更无法在这里立足。”   “我想要他好好活着,想要我的儿子不受异样眼光地活着,所以我极力想撇清他与我之间的关系,想让他成为一个单纯流着大周人血液的孩子,可他们还是不放过他。”   耶律珠音的声音隐隐颤抖起来,那时一种几近崩溃还要极力忍耐的声音,饱含着心碎、饱含着怒火、也饱含着一个母亲对自己儿子的怜爱叹息。   陆玖沉默地坐在一旁,看着那个床上病容缠身的女人捂着脸如泣如诉,也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人血淋淋地揭了一块。   “此番,若说有错,只能说我们母子身上流着的血错了。”耶律珠音稍微稳定了情绪,“我极力隐忍,极力推开我儿子,他们却还是如眼中钉一般地揪着他不放。如今我人在病中,我自己是不能为他再做什么了。”   她转头,看向陆玖,泪容里勉强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当日在宣平侯府,我见到你,便猜到那个我儿子喜欢的姑娘就是你,果然,我没看错。今日,多谢你过来这一趟。”   话音至此,陆玖只觉得一口气沉沉咽到心里,原本心里的期盼在此刻全盘崩碎,她只觉得自己如同坠入深渊,再看不到一点光芒。   她站起身,身形有些摇晃,却还是维持着礼节,对着耶律珠音拜了拜:“……陆玖知道了,王妃娘娘保重,今日,就当陆玖没来过。”   说完,她踉跄转身,想要转身离开。   却在这时,背后的耶律珠音用着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喊道:“陆姑娘等等!”   陆玖驻足,侧过身去。   耶律珠音半个身子趴在床沿上,极力撑着自己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她看向陆玖的目光温柔而哀伤:“陆姑娘,你不必太担心,我是江殷的母亲,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他。”   陆玖愣了愣,随即轻轻一点头:“好。您保重,过一阵子我再来看您。”   耶律珠音却虚弱地笑了,那笑容发自眼底:“不必了,也不知道,我这个样子,还能不能撑到下一次再见你。”   陆玖凝噎看着她。   “将来,还请你多关照着他了。”耶律珠音道。   陆玖清楚她这句话里说的人是谁,于是浅浅垂下眼帘,郑重地一点头:“我会的。”   “好。”耶律珠音微笑着含泪,看着陆玖在应声之后离开了昏沉的屋子。   外面的雨声还在延续,耶律珠音的喘息弱而急促,她倚靠在床头上闭着眼休息,过了好一阵,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惊动守在外间的侍女。   金发侍女连忙冲了进来,她坐在床头,轻手轻脚地将耶律珠音靠在自己的怀中,而后拿出一块雪白的绢帕递给她。   耶律珠音接过那雪白的绢帕便用起捂着自己的唇鼻疯狂咳嗽。   那绢帕再放下来的时候,雪白的帕子上依然沾了点点鲜血,如同寒冬腊月盛放在白雪地里的烈焰红梅,灼灼刺目。   侍女图兰看见王妃依然开始咳血,眼泪不住地流出来:“公主,奴立马去请太医。”   “不必。”耶律珠音却浅浅伸手,抓住了图兰的手腕,挣扎着慢慢坐起身,喘息着说,“替我更衣。”   图兰哭着说:“公主已经病重至此,还要更衣去哪里?”   耶律珠音搀扶着图兰慢慢坐起身,撑着床沿站起来,目光望向手边小几上摆着的一封已经拆开的书信。   图兰触及耶律珠音目光所致,将信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她的手中,然后赶紧去收拾了衣裳出来,准备替她更衣。   耶律珠音看着手中那一封薄薄的信笺。   信笺上,赫然写着几个字——   齐王亲笔。   耶律珠音把信攥紧在手中,咳嗽着撑起已经残破如柳絮的身体,眼里的眸光一寸寸坚定下去:“……替我好好梳妆打扮,然后送我入宫,待我拜见了陛下,再去天牢见一见江殷。”   图兰搀扶着她的手臂,眼里的热泪潸潸落下:“公主最后还是要去救世子吗?”   耶律珠音闭上眼睛,抓紧了手心。   “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救他,还能有谁救他?”   见到耶律珠音面容上的坚定,图兰也擦干了眼泪,定定地点了点头:“好,奴替公主更衣梳妆。”   *   陆玖从齐王府当中走出来,站在王府大门台阶的檐下,仰头瓦上连珠般的雨水一颗颗落下来。   风莲跟在她身边,替她撑开雨伞。   陆玖站在伞下,朝着王府门前的马车缓步走去。   就在预备登车的时候,她却忽然止住了脚步。   她转身看向风莲,淡声道:“我心里有些烦闷,还是不坐车了,你陪着我走走吧。”   风莲撑着伞,连忙答应了下来,吩咐侯府当中的车马在背后不远不近地随行。   陆玖从风莲的手中接过油纸伞,沿着齐王府门前的街道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再抬头的时候,她人已经停在了大理寺庄严大门之前。   她驻足,站在大理寺对面的街道上看着一街之隔的大理寺,目光当中忧虑涟涟。   她不清楚他现在过得究竟如何,也不知道他目下好不好,她只能站在这大理寺的门前看着,等待着他什么时候能从中走出来,再像从前一样,对着她露出无拘无束、肆意张扬的明亮笑容。   风莲安静地跟在陆玖的身侧,举目叹息般地望着她,叹息道:“姑娘还是对世子如此上心,您安心,上天庇佑,世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陆玖望着深沉雨幕里模糊了轮廓的大理寺,轻轻摇了摇头:“不,上天从不庇佑人。”   风莲似是没明白陆玖的话,只不解地望向她。   陆玖站在雨幕当中凝视良久,终于遗憾地收回了目光,转身道:“也罢,我们回去吧。”   风莲低下头,恭敬地应声一声“是”,便从陆玖的手里接过雨伞,护着她避开雨水,小心地登上马车。   陆玖乘坐的马车朝着福善街的方向驶远,渐渐化成雨幕当中的一个小点。   而就在她的马车离开大理寺不久,另一辆华毂又在她驻足过的地方底下。   雨幕当中,一群披着蓑衣的小内侍们慌忙地前行,有的在华毂下撑起一把硕大华丽的雨伞,有的站在两旁打起华毂上的垂帘,里面伸出一只根骨如玉般的修长的手,那手的主人扶着华毂的壁沿,慢慢地走了下来。   “殿下,您当心。”一旁举伞的小内侍脸上透出担忧谨慎的目光,将自己手中的伞护在从华毂下来的少年头顶。   那只修长的手轻轻捏住伞柄,缓步朝前走去。   一众内侍谨言慎行地跟在他身后,偌多的一群人,走路却不露一丝声响。   人群之间,唯有雨声淋漓。   江烨的病才刚好不久,所以虽然现在已是暮春,但他身上仍披着厚厚的鹤羽貂裘,行动之间也有些缓慢。   他撑着伞一路畅通无阻地朝着大理寺的内院走进去,到天牢之前,身后跟随的内侍们便很懂事地停住了脚步,伸手接过他手中的雨伞驻足在外,不再跟随。   掌邢狱的官员早已经得到消息,是以恭敬地在牢狱之中早早等待,见到江烨,便恭敬领着他走下阶梯,来到地底的天牢。   “您仔细脚下。”官员举着灯走在前,替江烨照亮前方的道路。   江烨披着鹤裘跟在他身后,清隽如玉山上行的面孔中浸着冷淡,秀丽的眉间轻颦,似乎对这肮脏潮湿的环境十分厌恶。   他跟随在官员的身后朝着牢狱的尽头走去,在最后一间牢房门前停了下来。   官员转过身,恭敬道:“殿下,就是这了。”   “嗯。”江烨冷淡地应了一声,“开门吧。”   “是。”官员回应,而后从一大把钥匙当中取出一把,叮叮当当地将缠绕在栅栏与门框之间的铁链锁打开,恭敬地拉开了大门,而后乖觉地退出去,将安静的空间留给江烨一人。   江烨披着曳地的鹤氅,施施然立在牢房的门前,一双黑沉如同黑曜石的眼睛看着牢狱之内靠在角落里的江殷。   江烨如冠玉般的面孔上,清清淡淡地挂着一个谦谦君子般的笑容:“明明醒着,何故装睡。我来了,你难道不准备好好欢迎我?嗯?元朗。”   他的话音落下,阴暗潮湿如同一个肮脏巢穴的牢狱之中,阴影里,江殷的身影慢慢站起来。   他的身形陷落在一片黑暗当中,逆光从他头顶小小的一扇安着铁栅栏的顶窗上投射进来,只依稀勾勒出少年郎轮廓坚.挺笔直的肩背。   江殷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疲惫,语气里含着隐隐的嘲讽:“江烨,你来做什么?” 第75章 “你身无功勋,跟我争,……   江烨目光里含着淡淡的微笑, 凝望着江殷,慢声温和说道:“我来,自然是想看看你安好与否。”   江殷逆光站在阴影里, 肩膀慢慢搐动起来, 笑声由轻转重,一声声回音在空旷的天牢当中回旋。   江烨丝毫没被他这阵笑声震慑住,面容上笑容依旧,他迈步朝前, 静静跨过牢房的大门,朝着江殷的方向逼近。   头顶上的照射进来的逆光因为这段距离的拉近开始消散。   江烨看清了身陷牢狱当中的江殷。   时隔近月不见,江殷在牢狱当中瘦了一圈, 使得原本就鲜明的面庞轮廓越发清晰了起来。   他穿着一身破损的囚服,囚服上处处都是被鞭打过后破损的痕迹,破损的布料上沾满了各式各样的污渍, 有血迹, 还有些别的, 混杂在一起叫人分辨不清。   他头发披散在身后,下巴也积聚了一层淡淡的青色,略显得人有些憔悴。   江烨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伫立在原地,等着江殷的笑声渐渐平息下来。   “要说什么话便说。”江殷止住了笑声,面容上如同凝结着风霜刀剑般的严酷,冷眼盯着面前的江烨。   江烨的眉梢轻轻一动, 凝视着站在眼前的江殷, 声音轻淡如云如雾:“作为兄长,我好心来看你,你不欢迎便罢, 反而还要恶言相向。不过,为兄宽厚自然也不会跟你一个快要被逐出京师的可怜人计较。”   江殷兀自冷笑一声,捏紧了拳头:“那又如何,我今次离开京师,也总有回来的一天。”   “哦?”江烨眉峰一动,上前一步,与江殷对视,针锋相对,“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回来?”   闻言,江殷的眼里抖落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色,他紧紧盯着江烨,忽然之间冲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语气里隐忍着杀人的冲动:“我便知道,这次的事情必然是你设计!江烨,你当真卑鄙!有本事咱们就面对面较量一场,看看究竟是谁胜谁负,别只会躲在暗中放冷箭!”   天牢内,所有的狱卒都已经被江烨勒令离开,空荡的环境当中,江殷咬牙切齿的回音重重传来。   江烨淡漠听着,稳如泰山地站在江殷的跟前,被对方狠狠揪住前襟的他,眉头都不曾动一下。   他八风不动地看向江殷,不疾不徐地抬手,将对方抓着自己前襟的手缓缓捏住,一双眼仁静静凝视着江殷,如同两枚浸在寒泉当中的鹅卵石,透出咝咝的寒气。   “江殷,明知道被我算计,你那破脾气怎的还不知道改一改?”江烨握着江殷之手的力气不大,但是却缓缓地、一寸寸地将他的手取了下来,“外面都是我的人,里面的一举一动,他们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若是你,我就会乖乖地把手放下来,不要轻举妄动,免得给自己招惹上更大的祸事。”   江殷的双手无力垂在两侧,过了一阵,又缓缓捏紧,过于用力的指节上泛着青白,只冷冷吐出两个字:“卑鄙。”   江烨笑吟吟地看着江殷,坦然道:“既然能够在背后就把你击得溃不成军,我为何还要从正面与你较量?”   “你设计这么多,甚至不惜伤了自己,就为了得到一个人?”江殷几乎目眦尽裂地看着江烨,“你以为你这样做,她就能多看你一眼吗?她不会!她只喜欢我!你就算把我逐出了京师,她也不会来到你身边,你这辈子都没可能得到她!”   江殷这席脱口而出的话,像是一枚锋利的尖针,一刹那刺进江烨面孔上那张带笑的面具上。刹那间,好像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面具上豁地刺出了一个裂口,江烨的笑容顿时蔓延生出无数的裂痕。   顷刻,那笑容面具便土崩瓦解,露出了藏在面具下的凶光。   江烨平静的眼眸下翻滚着一卷卷的滔天怒浪,他嘴角一动,彻底抛却了那虚伪的笑容,上前一步,猛然间狠狠朝着江殷的面孔上挥去一拳。   江殷来不及躲闪,被那重拳砸得往后踉跄后退了几步。   他退到墙根,反手撑着湿冷的墙壁抬头望向站在面前的江烨,脸上去露出一抹如愿以偿的笑容,垂眸冷冷拂去嘴角的一抹血痕,盈盈冷笑着挑衅道:“你的假意终于装不下去了?”   江烨高大的身形拢在曳地的鹤氅当中,从容迈步逼近江殷,姿仪一如一只漫步高雅的仙鹤,高傲地轻扬着下巴,只垂眸余一线瞳仁中的寒光,怜悯地睨着靠在墙根上大声喘息的江殷。   兄弟二人,一人大病初愈,一人在狱中受尽刑罚,皆是体虚气弱,但谁也不肯轻易在脸上露出丝毫退却的神情。   “真是可怜,都是已经要被逐出京城的人了,还如此嘴硬,如此冥顽不化。”江烨站在江殷的面前,如同一尊掌管着世间生死的神明,吐出的字个个冰冷彻骨,“你不用担心,等你走了,我自然有的是机会与她相处接近,将来等我们成婚的时候,若你乖觉,我也自然会赏你一杯喜酒喝。”   江殷重重笑了一声,语气当中尽含不屑:“你做梦。”   “究竟是我做梦,还是你冥顽不灵?”江烨冷漠道,“致使你疯魔的一切原因还有可能知道的人,都已经被我处理得干干净净,这个冤屈,你就算不想背负,也不得不背负。我早告诉过你,江殷,别和我争,你争不赢我。”   见江殷不语,江烨的眸底又渐次幻化出一点怜悯的笑容。   他啧啧叹息,目光柔和地伸手挑起江殷的下巴,用温热的拇指指腹,一点点地将他嘴角殷红的血迹擦净。   乌沉的眸底含着如许叹息,江烨慢慢道:“退一万步,就算你将来能回到京城,可是届时,我仍是高高在上、贤名远播的皇太孙,而你只是一个身无功勋的罪臣,你我,天差地别。你能护着她吗?你能给她安稳吗?不,江殷,你什么也办不到。所以,跟我争,你有资格吗?”   这一次,轮到江殷被戳中。   江烨的话如同一把利剑,直直地戳进他的胸膛当中,让他无处遁形,只能看着那把剑越陷越深,直到整个狠狠地穿透他的心房。   原先的底气好似一瞬间抽丝剥茧般地被抽离身体,江殷瞳孔骤然缩紧,只觉得连眼前江烨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   江烨知道,自己说中了。   他满意地松开江殷的下巴,退后一步,伸手修长如白玉的手,轻轻掸了掸鹤氅上的灰尘,抚平方才被江殷抓皱的前襟,又恢复成一贯温和沉静的贵公子仪态。   江殷脱离江烨的桎梏,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褪去,双手冰凉,双脚亦冰凉,靠着牢狱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无力坐下去。   他靠在墙根上长满青苔的角落当中,双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头无力地垂落在双腿之间。   而江烨端然高雅地站在他面前,垂眸睇着他,微微一笑:“西北偏远,今日一别,你我兄弟还不知何时才能重新相聚,为兄在此,预祝你一路好走,今生在西北能够平安度过。”   江殷一言未发,只冷眼看着江烨整肃了衣襟,面庞上挂着淡然如许的微笑,转身朝着牢狱的大门跨步而出。   守在外面的人听见里面的脚步声,很快从外走了进来,将牢房的重门再次关上。   江殷看着越走越远的江烨的身影,面容上渐渐出现衰颓的表情。   他一步一步重新退回到阴冷牢狱的阴影当中,整个身影都陷落在黑暗里,脑海中不断回旋着江烨那番云淡风轻的话。   “你身无功勋,跟我争,你有资格吗?”   是啊。   自己,有资格吗?   身陷囹圄的日子里,周身总是黑沉沉的一片,天牢当中好似从来没有明显的日夜分界,疲惫从那些黑暗的角落当中狞笑着爬出来,将人整个包裹在其间。   江殷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白天黑夜,再次听见牢狱门上缠绕的铁链锁叮当响动的时候,只有外面的瓢泼大雨还在一刻不息地下着。   江殷蛰伏在暗影当中,听见这门口的响动,警觉地睁开了眼睛,恍惚间却见到一个高挑单薄的身形披着兜里,站在牢房的门前。   他眯了眯眼睛,可是身处黑暗当中,并不能很好地看清外面的来人究竟是谁。   心中有惶恐有期待,爬满全身的困意在一瞬间就悉数褪去,江殷撑着身子,一点点地站起了身。   牢狱的门叮当一声弹开,外面那个披着斗笠的身影缓缓迈步进来。   因逆着光,江殷一时没看清来人的面孔,直到那人走近跟前,他才看到,来人是自己的母亲——齐王妃耶律珠音。   他想了很多人,可是唯独没想到眼前的耶律珠音。   待她走进牢房之后,背后的门便被关上,混扎着铁的栅木门发出一道难听的吱呀响声。   听见这道声响,江殷方如梦初醒一般,整个人都惊醒了过来。   他看着面前慢慢摘掉帷帽的耶律珠音,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母妃?”   方才前来替耶律珠音开门的狱卒远远的退到了一旁守着,将空间留给这母子二人。   耶律珠音披着一身沉色披风,长发素净地梳起,面容上略略施了些脂粉,将原本深重的病容压下去。   她只身站在江殷的面前,一双浅瞳淡淡地凝望着暗影里衣衫褴褛的儿子,眼底深处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痛心。   见到母亲,江殷的面容上也难掩惊讶与微微的欣喜,但同时也怀着一种愈发沉重的心情。   若是连耶律珠音都来见自己,只怕自己被放逐出京的事情也已无可挽回。   一去不知经年,所以现在就连一贯对自己冷眉冷眼的母亲,也忍不住来牢狱当中对自己做最后的送别。   江殷低垂了眼睫,唇畔挂着淡淡的笑容:“母妃怎么来了?”   耶律珠音看着他,慢慢整肃好自己脸上的神色,她开口想说话,却撑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江殷在旁,想搀扶一把母亲,可是却被耶律珠音抬手婉拒,他的手也只好僵在原地,慢慢地垂落。   耶律珠音疯狂克制住自己咳嗽的冲动,慢慢地抚平了起伏不定的胸口。   待到眼底的伏波重归平静,她才重新抬起了那双静谧的眼睛,凝望着面前的江殷:“方才,我已经入宫拜见过陛下……”   江殷兀自衰颓一笑:“放逐出京的事情已然是板上钉钉,母妃,您不用再去求情。”   “我知道你出京的事无可挽回,可是我今日,并非是要去替你求情的。”耶律珠音的声音淡淡的。   江殷低着的头一瞬间抬起,他不解地看向耶律珠音:“母亲不是去为我求情,那……”   “江殷,你的父亲已经知道此事。”耶律珠音沉沉闭上眼,将瞳眸当中的翻涌不断的情绪掩盖住,“昨日,你父亲的人从燕云山回京整肃军队北上增援,他们给我带了一封你父亲的亲笔信。”   “信?”江殷疑虑道。   耶律珠音重新掀开眼帘,垂眸从袖中静静取出一封信笺,亲手交到了江殷的手中。   江殷接过,将信纸从中取出,展信垂眸沉默地看下去。   耶律珠音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起:“……你父亲半个月前从回家探亲的兵将口中得知了此事,于是便火速修书一封,让人带回京师交给我,要我拿着信去见陛下。他在信上说,你虽然是他膝下唯一的子嗣,可是既然犯了重罪,就应得到相应的惩罚。燕云山困苦,他要你随着此次从京师集结的兵马共同北上燕云,从一个小兵做起。”   江殷捧着齐王的信一字一句读下去,读到最后,捧信的手已经颤抖得不能自已。   耶律珠音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燕云山困苦,又陷落在蛮真的重重包围之下,你在那里从一个小兵做起,比去西北更苦。今日我拜见陛下,太子与太子妃也在,提出这件事的时候,陛下与太子妃都同意,所以我才带着信来见你。至于愿不愿意去,你自己好好想想,等想好了,明日再告诉我……”   江殷把手中的信紧紧一攥,几乎是没有片刻思虑就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看着耶律珠音道:“我愿意去。”   耶律珠音撞见他执拗坚定的一张面容,刹那间愣在原地:“你……你不用再好好想想?”   “不用想了,我愿意去。”江殷把手心中的信纸捏皱,眼神里没有一丝踟蹰,当机立断地答应下来。   耶律珠音定定地看着他:“你可想好了,燕云山危机四伏,去了那里……”   “去了那里,要么就是早早荣归故里,要么就是死在那里,一辈子也不回来。”江殷淡淡接过母亲的话,言语之间神色十分平静,“母妃,我想好了,与其一辈子都在西北平平安安当个被逐出京师的无用宗室子,还不如在燕云山下赌一把,或许……”   他琥珀色的瞳仁里残存着一丝温情:“……或许,我就能够完成自己的心愿。”   耶律珠音面孔上闪过的慌乱渐渐平复成惨淡的微笑,她的唇畔挂着一丝“原来如此”的笑容,静静开口:“那好,你既然做出了选择,我回去后便回复你父亲的手下们,半个月之后,五月初一,启程离京、北上燕云。”   那一瞬间,江殷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眷恋,但很快,他就将它压下了眼底,点头道:“我知道了。”   耶律珠音亦点头:“过些时候你父亲的那些人会来这里接你。我的话也说完了,就先走了。”   江殷淡淡点头:“儿子知道。”   耶律珠音首肯,转过身去,朝着牢狱大门的方向离开。   外面守着的狱卒听见动静,便上前来恭敬地替她把门打开。   耶律珠音跨过牢狱的大门,人已经走出了牢房,可不知为何却停步又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沉沉看了一眼江殷。   江殷手里紧握着父亲的信,站在原地看到母亲回头,于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要她安心。   耶律珠音只觉得喉头滚烫,在肺腑之间压抑了许久的话,终于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她望着自己的儿子,眼底浮现一层潋滟的温柔,声音却还是冷淡的:“远去燕云,你要照顾好自己。”   江殷没想到她要说的竟然是这句话,毫无防备之下,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上如同被烧红的铁烙过,沉甸甸地难受窝心。   母亲的这句话,他等待了太久。   现在忽然听到,一时竟不知用何言语来相对,只能傻呆呆地站在原地。   眼前好似有重重的水雾汽升起,一时母亲纤瘦柔弱的背影也被模糊在其中,他捏紧了手心里父亲的信笺,忍住,再忍住,终于将那股酸楚逼下了眼眶。   他对着她的背影笑如稚子,定定道:“母亲放心,儿子会的。”   耶律珠听到这席话,沉默地抬手将背后的帷帽重新带上,转身朝着天牢大门的方向走远。   那远去的脚步声哒哒回荡在空旷的牢狱之内,江殷将手里那张已捏皱的信珍宝般地捧在怀里,背靠着牢房的木栅栏,缓缓滑坐到了地上。   他捧着怀中的信,借着远处火把散播出的微弱光芒,将心上的字字句句读了一遍又一遍,毫不知倦。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原本已经隐忍下去的眼泪,终于又落了下来,大颗大颗如同雨点般,悉数砸在手中薄薄的信纸之上,将那墨笔写出的字迹化成模糊了一团黑雾。   不知过了多久,等眼中的泪都流尽了,江殷方才重新抬起头。   这一次,眼中的泪水浑然已经消失,泪水洗涤后,脸上唯余下坚毅沉静的神情。   他要去燕云,他要在那片战场上争夺出属于自己的功名。   他去得不体面,所以回来的时候,必要光彩。   这是他最后与江烨分庭抗礼的筹码,他怎能放弃?   他要赢了这场仗义,身骑高马,风风光光地回来见她!   *   连日的大雨并接天地,冲刷去满地的污垢,却冲不去人心中的忧虑。   陆玖坐在琳琅阁东阁内的明窗下,两面窗棂大开,和畅惠风裹挟着丝丝微凉的雨水从窗外扑在人面上,这才叫失神依旧的她回过神来。   她低下头,手里的针线才做了一半,这才发现针孔上的绣线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她将那个做了一半的双面绣荷包放在身旁,转身从丝线框里翻找出一团规整好的新绣线。   她的手边,做好的精致荷包已完成了不知几许。   可她做了这么多荷包,却还是没等到一点可以救出江殷的消息,好似被放逐西北,已经成了他无可转变的定局。   已经是暮春,窗外的雨还是下个不停,下得让她心神不安。   陆玖捋好丝线,正准备重新穿针引线,风莲却从外面走进来,毕恭毕敬地对着陆玖道:“姑娘,徐府的大小姐登门说要来拜访您,如今人在垂花门外了,可要请进来?”顿了顿,又迟疑道,“徐大小姐脸上满脸的泪痕,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急吼吼地说着要见姑娘您。”   听见是徐月知登门拜访,陆玖便当即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又听见她哭了,心下越发有些紧张:“快去吩咐人请进来,再去烧壶好茶,备上徐姑娘喜欢的糕点进来。”   风莲满口答应着,连忙转身急匆匆地去按陆玖的吩咐办。陆玖将桌上的绣线布料等收拾干净,等待着徐月知,心焦不知她遇见了何事。   徐月知一向是个不轻易低头不轻易哭的刚强性格,除了对付何羡愚之外,做什么事情都是风风火火的,若非是遇到极其伤心难受的事情,她是不会哭的。   陆玖正忧心,就见徐月知已经在丫鬟们的簇拥下满面泪痕地走了进来,一壁走,一壁还在不住地流眼泪,两只又大又漂亮的杏眼哭成了核桃。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陆玖急忙站起来去迎她。   人还没站稳,徐月知已经哭得不能自已地冲进了陆玖的怀中,一把抱住了她。   陆玖人是懵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也反手搂住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静静地哄着。   徐月知紧紧搂着陆玖的脖子,将整张脸埋在陆玖的胸前,放声嚎啕大哭,几乎把陆玖的前襟哭得湿热一片。   陆玖边哄着她,边抬头看向外,但见陆镇也跟在身后,见到徐月知在哭,满脸焦急地站在门外,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只是见她难过,他亦难受得不行。   陆玖本以为是陆镇不小心冒犯了徐月知,于是对着弟弟投去一个凶巴巴的质问的眼神,谁知道陆镇也是一脸茫然。   他今日原本打算出门和朋友打马球,谁知道刚约好了人要出门,就听见徐月知造访。他遂直接放了朋友的鸽子,直接留在家准备跟徐月知相处。谁知他高高兴兴地跑去大门迎接,却看到她哭着走进来。   现见陆玖怀疑他,他自己也是满腹疑虑,又满怀怒气。   得到了陆玖的许可后,陆镇便也走进了陆玖的屋子。   他站在徐月知的身边,一张精致的小脸绷得死死的,眼神凶悍如同要杀人般,着急地问道:“月知姐,谁欺负得你?你告诉我,我这就带人去把他狠狠揍一顿!不打到你解气不松手!你只告诉我是哪个王八蛋欺负你!?”   徐月知抱着陆玖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哭,哭了半晌也来不及说一句话。   陆玖见她哭得如此心碎,心里也不好受,于是就顺着陆镇的话道:“是啊月知,你告诉我们是谁欺负了你,我让我阿弟去教训他。”   “是……是……”徐月知哭得抽抽噎噎地,将头慢慢从陆玖的怀中抬起来,两只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额角上的碎发也黏糊糊地混着汗泪粘在一起。   陆玖抱着徐月知,替她拍着背平复气息:“你慢慢说,没事。”   陆镇站在一旁,眼神凶得要杀人:“月知,你告诉我,是谁胆子这么大,敢欺负你!”   徐月知顶着两只哭肿的眼睛,抽抽噎噎地终于开口道:“没人欺负我……是……是……”   陆玖陆镇姐弟俩紧张地听着。   徐月知慢慢地垂下头,肩膀颤抖,显然已经是忍泪忍到了极点:“是……是羡愚哥哥要去参军。”   “参军?”陆玖大大吃了一惊。   陆镇原本听见羡愚哥哥这四个字,脸色便一瞬垮了下来,后又听见他是要去离京参军,心底眼底不由得滋生一抹欣喜,忙急急问:“他去何地参军?”   徐月知哽咽地道:“……燕云山。”   这个消息如同平地惊雷,一时让陆玖也怔在原地。她抓着徐月知的肩膀,不解地问:“何羡愚为什么要突然去燕云山参军?”   徐月知摇了摇头,满脸心碎欲裂:“我不知道,他从前从没和我提起过。今天他跟容冽忽然登门来拜访哥哥,我听见了消息连忙就去了我哥哥的院子。我听见他们三个在屋里说话,就站在门外想突然冲进去吓他们一跳,可是却听见我哥哥在说,要羡愚哥哥和容冽一路远去燕云山万事小心,打了胜仗后有机会风风光光地回来相聚。我、我听到这里整个人就吓住了,连忙冲进去想要询问羡愚哥为什么要去燕云……”   说到这里,徐月知已经哭成了泪人:“我冲进去告诉我哥和羡愚哥,说我也有武艺在身,想要和他们一起北上燕云,我哥却训斥我这是妄想,我实在心里难受,也没地方可去,只好到你这里来了。”   她抱着陆玖的胳膊,几乎是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她,哀戚道:“玖玖,你也觉得我的武艺差么?我今年都在武科的初选当中胜出了,我为什么不可以跟着羡愚哥哥一起去燕云山?”   看着急切焦躁流着眼泪的徐月知,陆玖只觉得脑海当中一团雾水。   她安抚地摸了摸徐月知的脸颊,稍微理清了一下思绪,慰藉道:“你的武艺当然不差,京师同龄的女孩子当中,就属你的武艺最好,连那些男子都不能如你。”   “那为什么我哥不许我跟着羡愚哥哥去燕云山!?”徐月知焦心地哭着问道。   陆玖怔了怔,一旁的陆镇倒是先开了口:“月知姐,不是这样,云哥儿说得也没错,燕云山那么危险,他怎么能让你去?”   陆玖听到这话,转过头去瞥了陆镇一眼,但见他听到何羡愚要离京的消息,嘴角上的笑容藏都快藏不住了,遂淡淡瞪了他一眼,要他收敛点。   陆镇触及姐姐的目光,这才留意到自己听见何羡愚离京的消息实在是高兴得过了头,连忙绷直嘴角将笑意压下去。   可纵使如此,心底的蜜意还是四散。   陆玖听到何羡愚与容冽突然准备参军的消息,震惊之余,更多的是疑惑。   她抚着徐月知的背脊,狐疑问道:“只是月知,羡愚跟容冽为什么要突然参军?”   “我不知道……”徐月知整个人都沉浸在何羡愚决意离京参军的消息当中,只闷闷地回应,“我只想跟着他去,为什么也不能够呢?”   陆玖心头原本就压着江殷的事,现在又多了何羡愚容冽离京的消息。   三个人一走,他们这一群少年游,就算是散了大半。   看徐月知这个样子,陆玖也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来,于是跟陆镇对视一眼,姐弟二人神会点头。   “月知,你这么哭着跑出来,云知知道吗?他会担心的。”陆玖软下腔调,柔声劝道。   徐月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神色坚毅,一双杏眼圆瞪,恨声说:“他才不会担心我,他巴不得我跑散了再也不回去!”   陆玖揽着她的肩膀劝道:“别这么说,你哥哥只是嘴毒而已,心里一向是把你这个妹妹看得很重要。”说着,怕徐月知不信,陆玖还专门回眸给陆镇使了个眼色,“阿弟,你说是吧?”   陆镇一愣,接着连忙点头:“是!是!月知姐,我姐说得没错,徐云知一向是最疼你的。”   话说到这儿,徐月知脸上的神色才好看一些,只是一双眼睛纤长的睫毛上还缀着点点的泪珠。   轻轻一眨眼,串珠的睫毛如线断开,串在上面的泪珠便啪嗒啪嗒地全落了下来。   陆镇看得心疼,他既欣喜何羡愚突然的离开,又不愿意他走。   因为他一走,徐月知会伤心。   “好了,别哭了。”陆玖揽着徐月知的肩膀,温言细语地用手帕将她眼底的泪痕都一一擦了个干净。   门外风莲唤了一声“姑娘”,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屋子,对着陆玖福身回话道:“徐府的公子也来了,询问姑娘徐大小姐是不是在咱们府。”   听见徐云知来了,陆玖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她牵起徐月知的手:“你看,我说你哥哥是真心最疼爱你的吧?若不是疼爱,怎么你才登门这一小会儿,他就眼巴巴地追着你来了呢?还不是担心你一个人哭着出门不安全?咱们走吧,我送你回去,免得你哥哥担心。”   徐月知在陆玖身上嚎啕哭了一阵,已经平复了许多,又经过方才姐弟二人的相劝,心下也有些懊恼自己匆匆跑出去,未免让兄长忧心。   于是她点了点头,挽着陆玖的手朝着侯府大门的方向走出去,陆镇在一旁护送。   还没走到正门,远远地便看见徐云知负手站在来回踱步,等得有几分焦急。   陆玖远远地见到他,便回头轻轻冲着牵着手的徐月知淡笑一声道:“徐公子一向是个泰山压于顶而面不改色之人,也只有在遇到你的时候会紧张,你还说你哥哥不心疼你?”   徐月知被陆玖牵着跟在身后寸步,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含着泪眼抬头,似是埋怨又似是自责地看了一眼前方的人,而后垂下眼帘没有说话,似是不敢与徐云知的目光对视。   徐云知听见门内传来几道脚步声,于是负手转过身来。   陆玖牵着徐月知的手,望着站在门前的徐云知颔首客气礼貌地点头示意。   徐月知还是不敢看哥哥,只红着一对核桃似的眼睛垂头不语。   行至门前,陆玖方松开徐月知的手,身侧的陆镇对着徐云知拱手施以一礼。   徐云知回敬了陆镇一礼,便着急地一把拉过徐月知的胳膊,及责备又担心地训斥道:“你就是跑出去也要跟家里人说一声啊,这找你大半天了还不见踪影,母亲在家中都快急死了,怎么这般不懂事!?还好我猜到你肯定在宣平侯府。”   徐月知被兄长提着衣袖,低着头受训斥,少见地没顶嘴回去,只垂着睫羽抽抽噎噎地哭着,诺诺道:“我伤心难受还不许出去哭一哭么?你同同意让我去参军我不就不会跑出来了?”   徐云知听见她说的话还是如此冥顽不灵,心底不觉也有几分隐隐的生气,语气肃穆了些许责备道:“胡闹!我朝还没沦落到需要女儿家上战场流血牺牲的时候,你好好在家里待着不行吗?”   “不行!”兄长的话像是一瞬间戳到徐月知的痛处,她冲动地抬起头来恨恨道,“女人怎么了女人不能上战场吗?我就是要同着羡愚哥哥去燕云山,死也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参军!我要参军!”   “听听你说的是何等幼稚的话!你再这么闹下去,我看连阿愚也会觉得你是胡闹任性!”徐云知又是心疼妹妹,又是气愤她的冲动,“你要去燕云山,你不要父母了?不要家了?”   搬出何羡愚与徐家来,总算略微镇压住了激动不已的徐月知。   徐云知在气头上,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境,沉着一张俊秀的面孔吩咐身后跟随的徐家家仆们:“把小姐带回去见老爷和夫人,看二老要如何处置。”   “是!”徐家的丫鬟婆子们很快上前,半扶半搀地将徐月知带了下去,径自上了徐家的马车。   徐月知已经只剩下哭地力气了,两只眼睛如同泉眼般泪水涟涟,如同一滩软泥般被丫鬟们七手八脚地架上了车。   陆玖与陆镇站在侯府门前,颇有些担心徐月知。   徐云知察觉到姐弟二人的担忧,于是转过身来对着她二人一拱手,脸上捎带几分和颜悦色,感激地道:“我妹妹给府上添麻烦了,云知在此感谢。”   陆镇连忙回礼。   陆玖也微笑道:“不妨事的,月知与我是好朋友,今日她过来,我也劝慰过她几句了。只是……”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疑惑道,“只是不知,好好的,为何何公子与容公子要突然离京,前去燕云山参军?”   徐云知听见她问这话,脸上不禁也露出一丝疑虑:“你不知道?”   陆玖听他这话倒是问得理所应当,不免狐疑更深:“知道什么?”   “我以为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徐云知凝视着她,目光当中透着迷惑,“阿愚同容冽决意突然去燕云山参军,是去陪着江殷。”   陆玖原本是面带微笑地听着他说话,这席话一出,她只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开始慢慢地僵硬起来,而后一丝生死土崩瓦解:“……什么意思?江殷不是还在大理寺当中准备发配西北么?”   “你是真的不知道?”徐云知眼底积聚的疑惑越发深沉,“江殷三天之前就已经从大理寺悄悄被遣送回家。”   徐云知的话分明说得有条有理,可陆玖却怎么听怎么迷糊,只觉得接连的消息好似平底响起的惊雷,把她震得几近腿软。   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陆镇的手,以防自己不小心失力摔倒在地。   陆镇也察觉到了陆玖的震悚,连忙搀扶住,又拍了拍她的背,小心唤了一声阿姐。   “……你说什么?”陆玖哑着嗓子,牵强地看着徐云知笑,“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徐云知敛眸,似乎也是在想江殷那边为何没派人来悄悄通知陆玖。   思来想去,他沉吟道:“也许,他是故意不想告诉你,也许是怕你担心……”   “我当然担心了!”陆玖忽然激动起来,而片刻又察觉到了自己失态,连忙垂下眼睑,“抱歉……”   徐云知挥手淡淡地笑了笑。   陆镇在旁边也有些焦躁地问道:“大哥不是说放逐西北么?为何突然又改了去燕云山?去西北也罢,也就是日子清苦些,受些风沙之苦罢了。去燕云山,那边都是蛮真人的军队,要上战场,一不小心是要送命的啊!” 第76章 两年之后,我一定带着功……   陆镇的话, 也正是陆玖所担心的。   去西北不过是受些风沙,去北境,那是要去送命。   大周与蛮真国开战的这些年, 成堆的人从南调往北, 尸山肉海地填上去,死了不知几许的人。   “江殷他……为何要去?”陆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几乎连不成一句连贯的话,“是不是太子妃勒令他去的?”   徐云知摇了摇头:“具体的,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件事情似乎是他自己去求的,并没有人逼他前去燕云山。阿愚跟容冽自从得知这件事情后, 也主动请缨,要跟随他一起奔赴燕云。”   “他什么时候走?”陆玖苍白着脸。   徐云知想了想:“五月初一。算起来,应该就是后天, 没几日了。”   陆玖拼命地攥着自己的手心, 尖锐的指甲抠在肉上, 那种轻微的皮肉的刺痛感让她麻木的脸有了一点牵强的笑容,以此维持她基本的体面:“是么?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徐云知看着满面的失魂落魄,也不知安慰什么, 只低声道:“我猜,他主动请缨去燕云山,或许也是因为你。”   陆玖不予回应,只是面如死灰地定定站在徐云知的面前, 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泥胎木偶。   徐云知道:“去燕云山虽然凶险, 但是立功的机会更多,说不定他这一去便能够显身成名、衣锦归来。相反若是乖乖去了西北,那他的一辈子才算是埋没了。”他凝视着陆玖, “他是想为你去挣得功名。”   陆玖站在原地,呆愣地听着,如同刀剑风霜逼压在头顶,迫使她抬不起头来。   徐云知轻叹:“他不告诉你,也不来见你,恐怕就是不想在你的脸上看见当下这副神情。而且,他自离开大理寺之后,便一直被人软禁在王府当中,不能离开,也不能见外人。上一次我们之所以能见到他,还是翻墙躲开那些人悄悄进的王府,但是见了面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被捉拿着丢了出去。他离京这件事恐怕是陛下在压着消息,因此这一去,可能你也不能为他送别……”   陆玖沉沉听着,既不点头,也不回话。   徐云知知道她是受了这突然得知的消息的刺激,因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转头对着一旁搀扶着她的陆镇吩咐道:“照顾好你姐姐。”   “我会的。”陆镇一点头。   徐云知对着姐弟二人再一拱手:“今日的事情再次谢过,我先告辞。”   “徐大哥慢走。”陆镇搀扶着陆玖客气回应。   徐云知一点头,转身上了徐家的马车。   烟雨蒙蒙当中,只见到那马车慢慢地驶离了福善街的尽头处。   陆玖站在风雨飘摇的侯府大门前,整个人似是还未回魂一般。   陆镇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害怕,担心地轻声唤道:“阿姐?阿姐你没事吧?”   陆玖攥紧了陆镇的手,如同想要在他的手心里获取几丝力量一般。   她凝眸失神望着前方,目光虚幻,直到被陆镇轻推那几下,方才回过神一般,眼里的泪水怔怔掉下。   *   陆玖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回到了房间,又是怎样换了一身衣裳躺在榻上,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一个人,只余她自己孤寂地陷在重门深掩的暗沉屋中。   门外窗扉,雨打芭蕉的声音泠泠传来。   陆玖只觉得那点点的雨水如同敲在她的心口上一般,冰冷的雨水覆盖她的整颗心,渐渐地把人也冻得麻木。   她一闭上眼,面前空洞的黑暗中浮现的便是江殷那张明朗的笑脸与徐云知冷淡的话音。   他要去燕云山了,她却现在才知道。   还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   她心里有怨。   怨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   许多事情总是在事到临头之时方能回味过来。   她从前说,她想要他做一个英雄,做一个自己梦中的英雄。   可是到现在,她才清晰地认识到,她无须他做一个远远的、她无法触及的英雄,   她只要他能够在身边就好。   只要他能够平安地待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江殷,为何你偏要去最凶险的地方?   陆玖在心里不住地问,作茧自缚中却始终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漆黑的屋中无人,陆玖却忽然听见床头下传来一阵嘤嘤的叫声。   她挣扎着起身,借着屋中微弱的光照,望见床头下急得来回盘旋的雪白细犬。   见到主人起身看它,它连忙抬起两只前爪,半个身子搭在床沿上,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焦急地看着主人。   看着细犬那两只如同明玉的眼珠,陆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忽然被触动,不自觉地便想起江殷从前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你带着它,以后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由它来守着你。”   面颊上有温热的液体蜿蜒着爬过脸颊。   陆玖抬手一拂,低头看,满手的泪。   她再也忍不住了,抬手将细犬从床沿便抱起,一把搂在怀里,将面容贴在它温热的身体上,蜷缩着坐成一团,埋头如同一只小兽般呜咽地放声大哭。   细犬蜷缩在她腿上。   它不会说话,只能嘤嘤地发出声音,歪头用舌头温柔地替主人舔舐脸上滚滚而落的泪珠,以此抚慰她的伤心。   不知哭了多久,她方才轻轻松开怀中的细犬,整个人如同一具断了线的木偶,朝着背后一倒,沉沉陷落在柔软的棉被当中,昏沉难受地闭上了哭红的眼睛。   当夜,陆玖便发了高热。   风莲半夜去查看的时候,陆玖躺在床榻上已经睡熟了,可是她却睡得极不安稳,在睡梦当中仍然皱紧了眉头,嘴里胡乱地呓呓着什么,仿似做了噩梦般。   风莲见她酡红的面色有些红得不正常,于是便轻轻伸手摸了下她的额头,这才发现她整个身体已经烧成了个滚烫的火人。   吓得风莲赶紧去禀报了荣景院的华阳长公主,连夜惊动了几乎半壁侯府的灯火,匆匆找了大夫进来看诊,又是换衣又是敷冷水,手忙脚乱了一阵,一直到后半夜方才重新安静下来。   陆玖的身子入春后便一直不好,手脚总是冰凉,脸上也没什么血色,加之又听见江殷离京前往燕云山的消息,心情惊怒哀伤之下,一瞬间就病倒下来。   风莲伺候着陆玖喝了药,发了汗退了烧,这才送了华阳长公主等回去,只留自己一个人在陆玖床榻边守夜伺候。   *   暮春的雨彻夜不休,一直滴滴答答地敲响到了第二天早上,并且还有下得愈加大的趋势。   到陆玖清醒之时,外面的细雨如烟早已经幻化成飘摇的瓢泼大雨。   陆玖被这一阵大雨吵醒,撑着沉重的身子想慢慢爬起来,可是浑身却都如灌铅似的,根本爬不起来。   她起床的动静惊动了靠在床沿下休息的风莲,风莲一个激灵便清醒了过来,赶紧拍了拍衣裳起身:“姑娘醒了?”   陆玖半躺半靠在床头上,抬手扶着沉重的头颅轻轻一点,张开嘴想说话,可是喉咙却像是被火烧过般难受。   风莲见状赶紧替她倒了一杯茶水:“姑娘清清嗓子。”   陆玖实在口渴难忍,整个人如同刚从沙漠当中走出的一般,就着风莲的手将那一盏茶喝了下去,喝完还尤不解渴。   风莲轻拍她的背:“您慢点儿喝。”   陆玖推开杯子,看着风莲疲惫道:“你替我换身干净衣裳吧,我有些闷,想去门前站一站透透风。”   风莲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姑娘,您昨夜人都快要烧糊涂了,大夫嘱咐你要在床上静养,不能站在风口上吹风。”   屋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这药味让陆玖心里闷闷地难受,实在是待不下去。   “你替我寻身厚实些的衣裳,再寻个昭君护额出来我带上,我出去透透气。”陆玖淡声吩咐。   风莲拗不过陆玖,只得垂首去了,从衣柜当中翻出一套厚实些的春衫,取出昭君护额,小心翼翼地替陆玖更换上,最后还又在外面套了个厚实却不闷人的披风。   换好衣裳,正巧外头的小丫头煮了药拿进来,陆玖一口气喝了,只觉得唇齿之间一片浓重的苦味,滋得她立时又清醒了不少。   风莲忙取了一颗糖渍樱桃放在她嘴里,这才化解了口里的苦味。   喝完药,陆玖放扶了风莲的手,下楼至廊庑上,斜倚在门前的栏杆上,静静看着这暴雨如鞭狠狠抽打着地面。   冷风徐徐吹来,风中的料峭之意已经在暮春里化去了大半,只余下一丝丝温柔的凉意。   陆玖垂眸静静受着阵阵清风,这才觉得自己冷静了许多,只是心中的失意还是如同厚云积压,挥之不去。   她抬头望天,但见阴翳。   心下忽然又沉了两分。   明天,就是江殷启程的日子了。   陌上柳梢头已经发了嫩绿的新芽,不远处的几株杨柳依依。   陆玖凭栏坐着,只偶尔逗弄几下围绕在身边玩耍的馒头。   出来了一阵,她觉得头上那股子昏重的感觉好了不少,遂一壁逗弄着细犬玩耍,一壁淡淡吩咐风莲:“我好了许多,一会儿扶我上楼休息吧,今日大雨,想来也不会有谁拜访,一会儿上去后便把东阁这边的大门锁上,除了祖母那边的人,我谁也不见。”   风莲连忙满口应下,伸手去搀扶陆玖。   陆玖收回正抚摸细犬的手,扶着风莲的手慢慢站起来,转身预备朝着正屋内走进去。   却就在这儿即将迈步进屋的时候,风莲忽然听见背后的细犬兴奋地狂叫起来。   一阵仓促奔跑的脚步声踏响了雨水,朝着东阁正屋的方向而来。   风莲不知是谁,于是转过头看了一眼,正要呵斥来人不得打扰陆玖的清净。   话还没说出口,整个人却已经愣在原地。   陆玖原本扶着风莲的手往里走,忽见她步子停下,也懒怠转头,只问道:“怎么了?”   风莲呆呆道:“姑、姑娘……”   陆玖听她话说一半便不继续往下说了,遂皱了皱眉头转过身来:“怎么,是谁来了?”   她转过头往后看,只见到疏风暴雨当中,一道殷红的身形冒着大雨不管不顾地朝着她所在的廊庑下飞快跑来。   他一脚一个水洼,墨色的靴子边立时溅起一层水花。   陆玖转头看着那个朝自己不顾一切奔来的身影,墨玉般的瞳仁心一瞬间放大,一双眼睛里抛却了万事万物,唯独只留下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她的手脱力地从风莲的手中滑出,缓缓地转过了身来,恍惚地看着那个冒着大雨一路疾跑而来的江殷。   那一瞬间,身边瓢泼的大雨好似都变成了静谧无声的雨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时间的流逝好似也刻意被谁放慢,陆玖愣愣地立在台阶下,就这么看着他踏着水洼,拨开了重重帘幕般的雨水……   哒、哒、哒……   他的脚步每一次落下,都发出沉闷而缓慢地声响。   一步、两步、三步……   眼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最后的几级台阶,陆玖忽然觉得自己胸腔内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嗓子眼中跳出来。   是真?是假?   是她在做梦吗?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因着江殷要离开了,她见不到他,因此做了这个美梦。   江殷冒着大雨冲上了台阶,就在离陆玖还有一阶之远的地方,他再也忍不住了,径直跨步一跃,整个人奔着她所在的位置,无法克制地自她面前一把狠狠地抱住了她——   陆玖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一如这漫天不肯停歇的雨水。   江殷冲上来抱着她,两只手臂狠狠地钳着她,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陆玖痴痴地流着眼泪,将头靠在他被暴雨冲洗湿透的胸口上,听着那重重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衣料传到她的胸口,任凭他紧紧地拥抱着自己。   一旁的风莲也不觉垂泪,悄悄地抱起身旁的细犬,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这一刻的安宁与温存留给紧紧相拥的二人。   不是梦,是他。   真的是他。   陆玖被江殷这般牢牢地拥在怀中,感受着他的体温。   他是冒着大雨匆忙跑来的,浑身都淋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顺着他的脸,顺着他身上的衣衫一缕缕地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她脚边的干石板上。   那一刻,之前的所有误解,似乎所有不快如同齑粉般被骤风吹得烟消云散。   怨恨也好,不舍也好。   通通都让它随着倾泻如瀑的雨水流逝掉,只剩下他和她之间心照不宣的依恋。   她靠在他怀里,这才发觉他的怀抱竟然如此温暖如此让人不舍。   檐外大雨如幕,江殷紧紧地抱了她一阵,而后猛地松开了她。   陆玖亦是个要强的人,早已经趁着埋头于他怀中的时候将面容上的泪水擦拭在他胸膛上,此刻抬起脸时,面孔上已经是冲动褪去的平静。   面前月余不见的江殷消瘦了一大圈,使得少年郎本就轮廓清晰的面孔越发线条分明,那张俊朗的面孔上,湿答答地沾着头发,眼下还存留着两道未痊愈的伤痕,显然是在狱中被鞭笞受的伤痕。   这些天,他一个人在大理寺受了多少苦?   江殷也看着站在对面的她,只觉得她亦清瘦了不少,脸上的神色倒是平静,只是带着病容,似乎在病中。   他本想多关怀几句,可是现在,他没有时间。   今日,他是偷偷逃出来的,不久以后,王府的人肯定会查到陆家来。   在离开之前,他一定要把想说的话告诉她。   因为这一去,究竟何时回来,他亦拿不准主意。   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   想到这里,江殷的眼底暗了暗,生出几分坚毅,他骤然伸手冰凉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   大雨浇得少年的手冰冷,却始终浇不灭他眼底隐隐的光曜。   “……我要去燕云山,不去西北了。”他眼底有片刻的沉寂,但是很快江又消散,他抓紧了她的手,切切地说道,“你等我几年,最多两年!两年之后,我一定带着功勋从战场上回来找你,你等着我!一定等着我!”   陆玖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江殷握得生疼,她仰头看着少年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孔,一时之间竟找不出何时的话。   而江殷只是攥紧了她的手,一遍复一遍地切切道——   你等我。   陆玖抬了抬浓长的眼睫,张开嘴,可是喑哑的喉咙当中滚烫着,几乎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些天的担忧,这些天的埋怨,这些天的思念,重重情思凝结在一起。   可是当他已出现在她面前,这些明明在肺腑当中预备好了的话便如云如雾一般渐渐消散。   他浑身湿透了,脸上点点的水珠滚落,映衬着那双琥珀色般的瞳仁。   陆玖不清此刻他脸上的水珠,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的手臂却不由自主微动,手颤颤地伸出,想用袖子将他脸上的水渍一一擦除。   可就在这一瞬间,江殷脸上的神色却骤然紧张起来,他猛地回头,眼神如鹰隼警惕地朝着身后的方向迅速回头,一双眼睛狠狠剜去,像是知道自己时间无多,于是又迅速转头过来,焦急地嘱咐道:“明日我从北门的军营启程,辰时初动身,你能不能来……”   他的话还未曾说完,陆玖忽然听见东阁的门外一阵喧嚣,凌乱的脚步声从外密集传来。   她心中一沉,抬起头去看,就见到十余个侍卫打扮的人在陆家家奴的牵引后疾步冲进了院子。   侍卫之中为首的一个男子一眼见到廊庑之下立着的江殷,眼里寒光凛冽,立刻挥手厉声吩咐跟在身后的侍卫们:“带世子殿下回王府!”   背后穿戴整肃划一的侍卫们应命令冲上,一瞬间潮水般迅速包围在了江殷的身侧。   这些侍卫个个穿着与平常见到的王府侍卫不同,而且力气更大,陆玖看着他们一瞬间就把江殷整个拿下,想来这些人就是齐王江秘派回京城迎接的江殷的人。   江殷被数十名壮汉制服在手下不能动弹,几个人合力押着他,不管他情愿与否,直接冒着雨将其拖出了陆玖的院落。   江殷陷在那些人手中,一双眼睛还如灼地看向陆玖的方向,那切切的目光似要钉穿她的胸膛,又像一把燎原的烈火,让她驻足在原地不能动弹。   站在门前的侍卫首领冷淡看着手下们将制服的江殷拖出了陆玖的院落:“世子,明日就要走了,您还是乖乖地在王府里待着,别再想偷偷溜出去,您若是不见了,王爷只会拿我们是问。”   这几个侍卫对江殷丝毫不客气,一个湿答答的布团放进他的嘴里咬住,让他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他们。   见侍卫们合力带走了江殷,那侍卫首领于是冒着雨走上前,对着陆玖抱拳行了一礼,赔话道:“今日冒犯了小姐,还请小姐恕罪,只是世子打晕了看守的侍卫偷跑出来,我身为王爷亲派的人,不能不加以管教。”   陆玖淡淡站在他面前,江殷离开,她便也收敛了面容上残存的几丝温情,只用一张冷漠的面容看着那侍卫首领,淡声道:“无妨,您秉公办事,我与侯府自然不会加以怪罪。”   “如此便好。”男子坚毅的面孔神色沉沉,显然并没有在意陆玖怪罪与否。抛下这句话,他便准备离开,“我等告退。”   陆玖淡漠地朝着侍卫首领一颔首,站在檐廊下目送着他转身投入雨幕当中,没过多久,身影便消失在了东阁的大门之前。   待一切人都走干净,东阁的大门被人重新掩上,陆玖这才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双膝一软,满面颓唐地缓缓滑坐到了地面上。   风莲原抱着馒头在里面待陆玖与江殷说话,这会儿听见外面的动静便连忙跑出来,看见陆玖坐在檐廊下被雨水沾湿的地板上,一颗心都揪了起来,连忙放下怀里搂着的细犬跑上去:“姑娘!地上凉,仔细您的病症加重,奴婢这就搀扶您起身!”   说着一面伸手,将陆玖从地上轻轻地带了起来。   感受到另一只手心上的浅浅温度,陆玖方才回了几分神志过来。   她抓着风莲的手,一壁撑着柱子慢慢地站起身,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飘荡在风中的一张纸一样单薄,可又觉得这样单薄不堪一击的身子浑然有千斤的重量,几乎压得她站不起来。   “姑娘……”风莲的眼神当中带着星点的莹润,她紧紧地握着陆玖的手,“奴婢侍候您进去吧。”   陆玖浑身无力,轻点了一下头,就着风莲的手跨步往阁中走。   在进门的时候,她却又忽然止住步子,忍不住地回头朝着背后廊庑外的大雨看去。   蒙蒙雨幕如烟如一张纯白透亮的帘幕,将她和他的去路之间遮挡住。   忍不住,她就回想起方才雨中少年面容上坚定灼人的神情。   这些年,他的身影好似每时每刻都围绕在她的身边。   只一个不经意的回眸,眼神所过之处,他的身影便无处不在。   他好像永远都在她的身边,总是有万分的活力,眼底的光永不熄灭,对着她永远不气馁,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   一瞬间,她心里某个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轻轻触痛,拧拧地疼。   风莲搀扶着她进去,掩上重门,将门外的一帘接天的雨水隔绝,只残留下暖阁里无限的静谧。   风莲搀扶着她慢慢坐下,将她脸上身上的雨水擦干净,放了一个掐丝青花纹的珐琅暖手炉在她的手里,轻声嘱咐道:“姑娘要顾及着自己的身子。”   陆玖手里抱着温暖的手炉,过了一阵,她才慢慢回神过来,探手取下针线篓子里做好的一个双面绣的荷包,垂眸轻轻抚摸着它上面的精致的平安图腾,眼底一片寂寥黯淡。   “风莲,你觉得江殷对我如何?”寂寞雨声当中,陆玖的声音忽然沉沉传来。   风莲侍候在她身边,忽然间听见这话微微愣神,随即看着陆玖真心道:“世子殿下对您极好。”   “是啊,再没有比他对我更好的人了。”闻言,陆玖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只是可惜……”   “可惜?”风莲不解。   陆玖垂眸,将剩下的话抿成嘴角一个如新月般的浅浅笑容。   只是可惜,他要离开她了。   风莲见她一直未说话,且又在屋子里听见陆玖江殷二人在廊庑下的谈话,心底不由得沉重了几分。   她踟蹰地看向陆玖:“姑娘,世子殿下要去燕云山参军了,您是不是很不舍得他?您若是不舍他,今日就应该告诉他啊。”   陆玖慢慢敛起眼底浓重的依恋,慢慢抬起头,声音当中含着一点清浅的哀怆:“不能告诉他。”   风莲更加不解:“为什么?”   “他必须去燕云山。”陆玖沉吟道,“只有燕云山,才能实现他的报复,才能磨砺他。去燕云地,看似困苦艰险,可是比西北要好。若是去了安逸的西北,江殷的这辈子才算真的完了。”   风莲低下头,不再说下去。   陆玖回想起耶律珠音那张带着病容的笑脸,面容上浮现一丝自嘲又欣慰的笑容:“我就知道,那天我去齐王府的选择,是对的。齐王与王妃,到底是顾念这唯一的儿子,只是但愿他此去燕云,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   “那您明天要不要去送送世子?”风莲小声地询问。   陆玖沉默了片刻,脸上闪过须臾的犹豫。   可最终,脸上的犹豫还是渐渐转化成了一个清浅的微笑:“不去了,再见面,也不过徒增思念。”   风莲还想说什么,可是见到陆玖面容上坚定的神色,她还是选择闭上了嘴,将一切话语都吞落肚中。   *   那一夜,江殷睡得极其安稳。   自从出了大理寺之后,他从没睡过这样的安稳觉,几乎是一闭眼到天明。   寅时,齐王府当中的灯火便渐次亮起。   江殷翻身掀起被子,静静地坐在重重的帷幕堆锦的床沿边。   他未点灯,也未警醒起门前驻守的兵将,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那熹微的晨光一点点穿透明窗纸,在他昏沉漆黑的房间里透出一缕缕澄澈干净的白色光束。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几乎是有些贪婪地嗅着空气当中属于齐王府的一切味道,静静聆听着四周每一个微小的动静、仆妇们的每一句说笑、厨子训斥小帮厨的声音,还有高大王府院墙外隐隐传来的集市叫卖声……   从前身边这些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东西,在今日看来却显得弥足珍贵,每一件事物都值得人去细细品味、仔细感受。   毕竟,下次再见,谁也不知是何年何夕。   门外传来两声敲门的响动,是门前值守的侍卫在说话:“殿下,时辰已经差不多,您该起身准备着了。”   江殷踩上冰凉的地板,很是沉静地“嗯”了一声,随即转头,沉默地看向床头的木架上挂着的一袭庄重肃穆的沉黑色铠甲军装。   昔日眼底莽撞冲动的神色似乎也随着时间慢慢沉淀,江殷整肃面容,走向那放置铠甲的架子前,庄重地伸出手,将其取下。   自己梳洗,整理,然后穿上一应的殷红征袍,再穿盔戴甲,蹬上战靴,最后再披上一袭烈焰般的红色披风。   江殷站在镜子前,在额上系下一抹二指宽的血红色抹额,而后放下手,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那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君,从前不过是京师游手好闲的王孙公子,好似也因为这满身整肃红黑色的装扮而变得沉稳了几分,俨然已成了位少将军。   江殷挺直了脊背,击碎了眼底最后一次犹豫和软弱,转身坚定地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他拉开大门,两边的侍卫肃穆行礼。   江殷垂下了扶着门框的手,抬眸微微眯着眼睛,看着那一轮血日从东边金鳞般的浓云当中腾跳而出,扶摇直上。   光耀撒在他的脸上,一瞬间让他的眼神产生几丝迷离的神色。   “殷哥儿!”身前不远处,忽然传来何羡愚的声音。   江殷淡淡收回视线,看着站在庭院当中的、如自己一般穿盔戴甲声色沉肃的何羡愚与容冽二人,他们已经到了,正等着他一同启程出发。   江殷握紧了肋下的佩刀,迈步朝着何容二人的方向坚定走去,步履之间,沉稳如山。   “都准备好了?”何羡愚并肩与容冽站在一起,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江殷,一张脸笑得温和。   容冽的面容虽然一贯冷淡如昔,可是看着江殷的眼底却暗暗涌动着温热的浪潮,朝着江殷的方向轻而郑重地一点头。   江殷停下脚步,看着面前两个好友,眼底泛起淡淡的笑意:“我此去是吃苦,你们也要跟着我同行?”   容冽沉静看着江殷,何羡愚则是反手抓了抓后脑勺腼腆笑道:“容冽你是知道的,他出身罪臣,家中全靠母亲用翁主的身份撑着,若是不去燕云立下属于自己的战功,将来容家怎能在京师当中稳定下来?至于我……我跟你从小相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也约定过,不论甘苦,都要与共。”   江殷的眼底涌起一抹压抑不住的感动,莹润的光点渐渐布满了他的眼眶。   可是还没等他这感动劲起来,何羡愚便难为情笑着继续说道:“还有就是,我听说你父亲军队那儿的伙食很不错,我还没吃过军中的伙食,所以就想尝尝……”   江殷眼底刚泛起的感动顿时烟消云散,他气得往何羡愚的头上狠狠一敲:“我还以为你跟我有多兄弟情深,合着你是想去吃军粮?何羡愚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一点吃的就能把你给收买了!”   何羡愚捂着头连连服软求饶,像是怕极了江殷的捶打,但是趁着江殷未曾注意的时候,他却悄悄抬起了眼睛,用一双沉静平和的眼睛轻轻凝视盯着江殷的脸。   看到江殷面容上重新泛起如从前的活力四射,何羡愚便渐渐地安心下来。   他宁愿自己做一个贪吃搞笑的角色,永远受着江殷的调侃和恨铁不成钢,只希望自己最好的朋友能够发自真心地重展昔日的笑容。   这样,他心便安稳了。   不知不觉间,启程离京的沉闷气氛渐渐被打破,江殷伴着何羡愚与容冽,少年几人随从齐王的侍卫上马,穿过昔年熟悉的繁华地、烟花场,穿过他们从前常去的酒楼街道,扶花穿柳、言笑晏晏地朝着北门离京的方向逐渐远去。   *   宣平侯府东阁当中,晨起初阳,莺啼燕语,暖光洒在书台之上,将台上研好的一方墨照耀出沉沉的一线反光。   风莲沉默而忧愁地站在书台旁边侍候陆玖写字。   她看着陆玖从寅时起身,洗漱后便在书台前一遍又一遍地练字,笔下的纸张写了一张又一张,却怎么也写不出她满意的字。只见到那些纸张写完后又被她揉皱成一团,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   不过多时,地上已经滚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白色纸团,如同一个个小小的雪堆。   风莲面色沉默而担忧地看着不断提笔写字的陆玖,她跟在陆玖身边伺候这么些年,何尝不能看出她是一颗心静不下来。   因为心在焦急浮躁,哪怕下手很稳,笔下的字却还是一个个的写不好,总是哪里出一点问题。   陆玖将笔下刚落下字迹的纸张缓慢揉成一团,而后再度丢落脚边。   风莲看着这个滚落脚边的纸团,终于忍不住了,轻声地开口道:“姑娘,现在时辰还来得及,您要不要还是去北门送一送世子……”   陆玖沉默地提笔沾墨,又拿出一张新的宣纸铺在面前,一言不发地继续埋头静静写字。   风莲看到她这个样子,也知道是劝不动她这个倔强要强的脾气,只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便转头走出东阁,准备将小厨房内熬好的药端进来服侍主子喝下。   陆玖站在书台前,听见风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抬眸眼神清冷平静地看向窗外的暮春景色,一言未发。   小厨房里陆玖的风寒补药已经熬制好,风莲招呼着小丫头们细心地将罐子里的汤药倒进一个精致的珐琅白瓷碗之后,再又将其摆放在托盘之内,自己小心端了托盘往陆玖的屋子走回去。   风莲踏步进东阁正堂,温声道:“姑娘,您的药熬好了,趁热喝了吧。”   话音落,书房之内却没有传来陆玖的回话声。   风莲以为陆玖心里烦乱,又一心埋头与纸墨之间,因此也没回答自己的话,便端着托盘里的药朝着书房里走。   她走进书房当中,绕过摆在门前的一道硕大的紫檀木描金绘花鸟图案屏风,抬眸朝着书台边看去,一时却愣在了原地。   书房当中,一切陈设如旧宁静,只是原本站在书台后的人早已经不见去向,只剩下风轻轻翻动着桌案上如雪轻薄的宣纸。   风莲轻轻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书台上,但见陆玖手里原本握着的那只还饱含墨汁的羊毫被随意扔在宣纸上,溅起一笔洒落的墨痕,而纸上的字只写了一半,显然是写它的人因为离去匆忙,来不及将最后几笔填好。   风莲的面容上含了澄澈欣慰的微笑,她已经知道了陆玖的去向,于是不急不忙地将桌面上的狼藉一一收拾干净,而后又绕过书台,将其背后被风吹得虚掩的窗棂重新推开。   她站在窗边,见春光如许,明净的暖阳穿透云层,温柔地抚摸在人的双颊上,如同少女柔和的双手。   不由自主地,她轻轻笑了起来。   她便知道,姑娘就算面容上掩饰得再好,装得再如何不在意,心底到底是念着世子的。   她嘴上从不说喜欢,可是心里的喜欢,却是要溢出来似的。   *   北郊城门外,朝雨浥轻尘,客舍柳色青。   依依杨柳拂动在风中,温柔的飘起轻柔的柳絮,如同云雾一般轻抚过人的面颊。   一切行囊都已经收拾好,整齐地悬挂在马背上。   江殷一身戎装,与容冽何羡愚二人混在北上燕云的浩荡人马当中,身旁随行着齐王的亲信。   队伍的前方,沉重的军号声连绵如波涛垂向,一波接着一波,紧接着,高台上一阵阵鼓点也随之而来,一面接着一面的周军旗帜渐次扬起在不见来头不见去处的队伍里。   何羡愚担忧地看了一身骑在风驰马背后的烈烈潇飒的江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殷哥儿,别看了,马上就要走了。”   江殷兀自看着背后重重的人群,眼底透露着留恋。   他昨日本想告诉陆玖,希望她今日能够来这儿送他,哪怕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是远远地相望一眼,他也能去得心安些。   今日,徐月知同着哥哥徐云知已经来相送过众人,就连江圆珠也乘车过来彼此道别过,可江殷等了这么久,却迟迟等不来自己想见之人的身影。   前方前行的号角已经吹响,北上的军队如同一条蜿蜒的长蛇,慢慢朝着前方远行回去。   江殷心中焦急紧迫,可是回头去仍不见陆玖的背影。   身侧何羡愚与容冽有心等他,身后的士兵们却等不及,见他们缓慢不动,便不悦地开始咒骂催促。   何羡愚紧张道:“殷哥儿,走吧!再不走,就要惊动前面的副将了!”   此番他们三个作为最平常的小兵身份前往北境,早已经不是昔年京师当中的贵公子,若是不守军纪,自然也要受到上级的严厉惩罚。   江殷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眼底的光也一寸寸消散。   他知道,今天,她是绝不会来的。   他沉沉一点头,手中的缰绳轻巧一甩,胯|下的烈马立即聪颖地了解了主人的意思,嘶鸣一声朝着前方迈出马蹄,随着队伍开始缓慢移动。   他所有的执念,似乎都在这一刻消散。   来与不来,好像都已经改变不了什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身侧,容冽沉静的声音慢慢地传来,是一支悠长的诗经小调采薇。   江殷沉默地闭上眼,一瞬间,少年恣意漫长的时光好似须臾间于背后飞快流去,将他与那段美妙的年少时光狠狠地割据开,让他一瞬间慢慢地开始长大。   他以为自己会流泪,会心痛,会难受得不能自已。   可是临行前,心里唯只剩余了一片平和宁静。   他正准备睁开已经泯然无泪的双眼,仰头沉稳地朝着前方大步走去,却忽然听自身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声呼唤——   “江殷——”   “江殷——”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认出了这是谁的声音,眼底的惊诧与欣喜掀翻起滔天的巨浪,他没有迟疑地一瞬转过头去。   身侧的何羡愚与容冽也听到了这一阵阵的呼唤声,惊诧地对视一眼,循声回头看过去。   目光飞跃,穿过重重的人群,闯过空中翻飞的猎猎旗帜,忽然见到少女匍匐在一匹巨大白马的马背上,几乎是已全部的速度朝着他们的队伍飞奔而来。   江殷面前迎着猎猎狂风,看着她从远方凌驾纵马奔来的白色身影,眼中原本将息的一点火星再度被这风吹得燎原而起。   她来了。   她终于还是来了。   他明明在笑,眼眶却逐渐湿润起来,模糊了眼前的暮春风景,只能依稀看见她来时路旁郁青的柳色依依飘浮于风中。   心底所有的不安,在此刻终于平息如燃尽的灰烬,被这暮春温沉风温柔拂散,慢慢飘远。 第77章 “江殷,活着回来!”……   陆玖的马平行于行军的队伍, 从队伍的后方追过来,连连的呼唤惊动行进中的军队,惹得不少的士兵回头看。   她身骑白马, 一双眼睛焦急地在重重的人群里不断翻找着一个人的身影。   目光掠过一张又一张的面孔。   不是他, 也不是他……   不由得,她的心也揪起来,喉咙的呼唤破齿而出:“江殷!江元朗!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她的呼唤融在沉沉的步音当中,混着刀戟相撞的泠泠清脆声响, 传扬在漫长的行军队伍当中。   冷风混杂着细微的颗颗风沙,一不小心便撞进她的眼中,一瞬撞击出涟涟的泪水。   陆玖抬起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 将脸颊上的泪痕揩干净,复又坚定地抬起头,准备在队伍当中继续寻找江殷。   就在她抬起眼睛的须臾之间, 忽然, 人群当中一张回眸的面孔没有任何预兆地撞入她的眼帘。   她擦泪的手还悬在半空, 一双眼怔怔地看向不远处的那戎装少年,唇边喃喃:“江……江殷……”   江殷一把勒住了缰绳,迫使前行的黑马迅速掉头过来。人马驻足在原地, 他的眼睛当中渐次亮起波光般的涟涟。   江殷恍若失神般停在原地,一旁的何羡愚与容冽也跟随着他停下,然而身后行进中的军队不能停留,见他三人驻足, 便绕过他们继续往前迈进。   陆玖见到江殷停下等待, 终于再也忍不住,手里紧握的缰绳奋力一甩,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驱使胯|下的马匹拼命地朝着江殷所在的前方飞奔而去。   一瞬,身边的时间似乎都被胶凝止住,万千春色在眸中都已经化为了虚无的黑白二色,只有她,是他眼里唯一的光点、仅存的颜色。   她驾着马向他奔来,背后是青岚之间渐次升起的一轮红日,好像她是从光中而来。   陆玖驾马飞奔至江殷的跟前,从自己胸襟当中翻找出一个早已经做成的大气漂亮的荷包,并将这个还带着她体温的荷包亲手交到了江殷的手中。   她额头上全是汗珠,一贯端正整肃的衣襟与头发都微微松散开来,有几缕掉在了额前。   他清楚她一向都是个极为看重外在仪态端庄与否的人,从来不容许自己的仪容不整,头发都远都是一丝不苟地梳起,衣襟上也从不落一点尘埃。   今日这样凌乱的外表,足以展现出她是如何慌乱紧急地从城内赶来,又是如何一路疾驰狂奔、抛却了一切侯门闺秀的骄傲找到军队当中的他。   她的胸口因为剧烈的喘息而微微起伏不定,将荷包郑重交给他,才气息不定地看着他说:“拿着……”   江殷看着手心里那个还残存着人体温热的荷包,一颗心亦起伏不定,怦怦得如同要从嗓子里跳出。   荷包上的花纹栩栩如生,他的手温柔地抚摸过上面的纹路,清楚这一针一线都是她的手迹,还为了替他祝祷,特意在荷包的角落便绣了一圈圈的平安符文。   江殷沉默地将这荷包塞进自己的铠甲之内,护在了自己的心口,再又轻轻地压了压,似要把这荷包与自己的心贴得更近。   安放好了她给自己的荷包,他才慢慢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仁中的神情再不似从前的散漫与玩世不恭,而是带着一丝承诺的庄严肃穆,坚定地告诉着她自己的心意。   陆玖抬眸看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眼睛底有繁星莹莹闪烁,少时便轻轻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   即使谁也没开口说话,彼此也知道此刻对方的心意。   背后的动静很快惊动了队伍前方的将官,他纵马朝着江殷等人的方向过来,手里捏着折成一把的鞭子怒喝道:“那边的三个人,做什么?掉队了知不知道!赶紧滚回来!”   江殷与何容三人皆是以小兵的身份入行伍,在行伍当中,没有人会在乎你从前是怎样的高贵身份,不守军纪就要受到惩罚。   何羡愚看到逼近的军官,连忙拉了一把江殷的胳膊,迫切道:“殷哥儿,走吧,人来了!”   容冽眼眸里闪过一丝冷意,也握住了江殷的肩膀,迫使他跟随他们的马匹朝前追赶。   江殷的一双眼睛还紧紧锁在陆玖的身上,无可奈何也只能跟随何容二人攥紧了缰绳,调转马头,朝着队伍的前方追赶而去。   他一壁掉头,一壁回眸,看着陆玖的眼瞳里弥漫着深深的眷恋。   陆玖坐在马背上停留在原地,见江殷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可脑海里他过往的笑容却映照得越来越清晰,低眉敛目之间的每一个细问动作,都深深地刻在她的记忆当中。   这么久了,她与江殷的距离看似隔得十分近,可是二人之中却一直隔着一张难以戳破的白纸。   她想了解他,接近他,却总是被这一张薄薄的纸所阻隔。   让她总是看不清他,也看不清自己的心意,当局者迷。   而等到这一刻,等到他终于要离开自己的时候,她才恍然间认识到一件事。如同惊雷在一瞬将劈开天地,一瞬间破了重重萦绕于穹庐之上的浓云,她的思绪一点点地理清,她终于认识到——   她喜欢他,竟然已经喜欢到了这地步。   她总以为他们之间相处的时候够长,这样的心意总有一天会水到渠成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让他慢慢地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   可她忘了,时间是何等无情的事物,从来不等人。   待在她戳破自己心意上蒙着的最后一层薄纸时,他们之间的时间早就不够了。   江殷那一袭烈烈的殷红色披风如同天地间的一抹血色,将她整个眼帘映照得彤红一片,突然之间像是无数密密的蝼蚁爬上她的心口,一口口地细碎啃噬着她的心,痛麻的窒息感,让她哭也哭不出来。   她攥紧了手,一瞬间有一股气从心底冲上来,带着横冲直撞无可阻挡的气势,她张口,红着眼圈撕心裂肺地道:“江殷,活着回来!”   这一声呼号犹有千钧的重量,穿透空间,沉沉压在那渐行渐远的殷红身影之上,压得他的肩头也略略沉下了几分。   一旁随行的何羡愚与容冽静默不言地看着身侧的江殷,他微垂着头,眼眶通红,分明已被泪水浸润,可他却死死地咬着牙,那泪水盘踞于眼眶,怎么也不肯轻易掉下来。   何羡愚回头与容冽对视一眼,眼底尽是叹息。   天地之间,陆玖眼瞳当中江殷的身影已经远去渺小。   他自始至终都没回头,只是沉默,再沉默。   陆玖一人一马空留在背后,映衬着北郊外一片依依嫩绿的杨柳林。   那纤长如少女柔软玉璧的枝条随风轻轻舞动在风中,像是也在为离人送别。   陆玖坐在马背上,看着江殷的身影随着浩荡北上的军队静静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终于忍不住垂头捂住了脸,稍息,少女瘦削的肩脊缓缓地抽搐起来,温热的泪水汩汩如永不消歇的泉水,穿透她捂住面容的手指缝间,一点一滴,落于故乡的土地上。   *   自踏出京畿的土地,一路北行。   不知翻越了多少崇山峻岭,亦不知跨过了多少急湍涌流。   离开的时候正是暮春初夏交界之际,抵达燕云山的时候,秋天都已经快要过去。   一路上,江殷用自己的眼睛一寸寸看过了大周的风光,也领略了战时民不聊生的凄惨。   越往北,所过的空城与空的村落便更多,一直到燕云山下,就近的城池早已经人去城空,百姓们为了避难纷纷过岭南等地逃命,城池当中余下的人,不是老弱病残逃不了的,便是驻守城池之中的军队。   江殷三人所被派遣的军队乃是齐王的驻地,燕云山脉之下的一座小城川水县。   川水县虽不比十六城繁华,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军事重镇,乃在大周边境最前端。   它前靠燕山脉,守护着攀越燕云连通周蛮两国间唯一的官道,这条官道是从外界进入大周境内唯一的要道,相当于咽喉所在。   又因为其背靠常年霜雪不化的燕云,所以气候严寒,两面群山环绕,可谓是天险重重。   大周天子守国门,若是川水县这一条要道被蛮真打开,蛮真的铁骑便能够长驱直捣,一路杀到京师。   蛮真人一直虎视眈眈着川水县的地理位置,因此他们的军队早在嘉熙三十六的冬月便已经集结至川水县近百里之外的山岭一代,但因为气候严寒与天险屏障的缘故,粮草难以翻越燕云抵达营地,因此他们与周军一直处在相互抗衡的阶段,且战且停。   长达将近一年的战损之下,双方的人力物力都有极大的损耗,江殷随行的这一批军队便是托运着粮草前来,专门支援川水县的。   “……上了战场,谁都不能退后!死也不能!就算是断了双腿,也要用胳膊撑着往前爬,要用手中的刀把那些蛮真人的脑袋一个个地砍下来,用他们的热血祭奠我们的国土!”   这是江殷抵达川水县时,所带领他们的军官告诫他们的第一条军规。   虽然是王爷之子,但是自从来了这里,齐王从来没将他视作自己的儿子,而是将他看成与旁人无异的一个小兵,一切都要听从自己头顶的长官。   江殷身在燕云山下,列在丛丛密集的行伍当中,身穿着与周身人无异的小兵服饰,听着队伍前的军官站在阴翳沉浓的滚滚乌云下的凶声训斥。   燕云山的冬天来得很早,三秋未完全过去,一场场白茫茫的雪便毫不停歇地飘落覆盖下来,他列在军伍之中,脸上已经被冻出了一层薄薄的寒霜,眉毛眼睫上也凝结了点点雪白,一抬眼,便能望见风雪呼啸之中不远处高耸入云的燕云山顶。   在这样永远难见光明的严寒之地,一日之间只有几个时辰是能看见一丝微弱阳光的,更多的时间都是浸在不分白昼的深沉夜色里。   江殷穿着满身铠甲戎装,站在狂风骤雪里站岗,厚重的白皑压在他的肩膀,风如刀剑般刮着他的面孔。   他熬着。   就这么咬着牙憋着一口气地熬着。   不论是熬着风雪守夜站岗,还是熬着鲜血淋漓用手上的刀在与蛮真人的一场场交战当中疯狂厮杀。   多少次狂风呼啸的雪夜里浑身冷得如同冰窖里的冰柱,多少次在锋号里与跟前重重凶神恶煞的蛮真敌军拼杀成了血人,多少次刀剑加身,多少次身陷险境,多少次倒在死人堆里,多少次,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他都熬着,咬着一口气不放,吊着自己的命。   但总也有自己熬不过来的时候。   这样的时候,总是相随身边的何羡愚与容冽伴着他,撑着他,搀扶他,把血淋淋的他奋力背出来。   或者,他就想起记忆里她为数不多的笑容。   每当他觉得无论如何都撑不下去的时候,濒死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中的她的笑容。   她的笑意,那般沉静柔美,像是一折新雨后的栀子花,又像是浸润在鳞波池潭中的月色,虽然缥缈如云烟,不可捉摸,但却仍旧是他心底最后的一点坚强意志。   那无数次的风雪里,他握紧了手中沾满鲜血的刀,总是她的笑容支撑起他的身体,唤醒他一点一滴的求生之欲,让他一步一步,在这片山脉之下走过了更长的岁月。   *   嘉熙三十七年转瞬即过,年关将近,除夕将至,军人亦是人,在这万家灯火明亮、千万人团聚的时刻,心中也难免思念故土上的亲人、妻室与儿女。   除夕时岁,江殷并未轮到站岗守夜,于是便回到自己的营帐当中休息。   军营当中不拘小节,三十余个臭老爷们儿都挤在一个大帐底下,也都睡一张大通铺。   参军的人五湖四海,什么样的人都有,除去江殷何容这般少数自愿捐躯赴国难的,基本上都是穷苦人家的儿郎,他们只为能够吃一口饭,甘愿将自己的生死做赌注押在这燕云之地上。   江殷一开始还不习惯与这些同袍们相处,但是渐渐相处下来,觉得这些人虽然粗俗,但是真挚真心,都是些热衷肠之人,因此与他们也渐渐走得很近,连带着何羡愚跟闷葫芦容冽亦是如此。   因着齐王并不特殊相待江殷,甚至还让身边知情的亲信压着消息,兼江殷也从未提及自己特殊的身份,身边的人也只当他是碰巧与国姓同姓氏而已。   一帐篷底下的儿郎们年纪最大的二十七八,最小的便是江殷这十八|九岁的。   这些出身穷苦的同袍们亦多有自家的亲兄弟,见到江殷年纪与自己兄弟相仿,于是私下相处时也将他视为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总是对他多有照应,从不因为江殷与大周人稍微相异的外表和琥珀色的浅瞳而对他有所排挤,与京师之中谈他色变的贵族们大相径庭。   江殷感觉得到,抛却其他因素,在这里,确实比在京师的时候生活得舒心太多。   他拂开遮挡风雪的破门帘。   身后的暴风雪被阻断在外,进入相对温暖的营帐当中。   今夜这个帐篷里的人不用去守夜站岗,因此江殷进来的时候,大家正围坐在地上一个升起的火堆旁取暖,相互传递着手里的一个盛着烈酒的羊皮水袋喝酒暖身,谈笑晏晏。   感受到因为门帘掀动而吹进来的雪花和风,原本正围火炉谈笑的一帮男人们回过头来。   见到来人是江殷,他们脸上的笑容放大:“怎么才来!快,哥还给你留了一口酒!”   江殷站在门前,看着面前虽然清苦但和乐融融的气氛,被冰雪吹得青紫的俊容上也幻化出了一抹和煦温暖的笑容。   何羡愚与容冽都已经在火炉前坐着,何羡愚赶紧伸手招呼江殷,笑意道:“殷哥儿,过来啊!”   江殷嘴角的笑意挥之不去,只道:“你们先喝,我一会儿过来。”说着,朝自己的铺位走去。   一众同袍看着他的背影,都偷笑着转过身,互相笑着打趣道:“咱们还是别打扰殷哥儿,他一回营帐就要躺在床上思念他的佳人,你们这些没相好的光棍真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那人的话一说,二十多岁的一帮儿郎们都忍不住哈哈豪爽大笑起来,揶揄而没有恶意的笑容直逼得躺在铺上的江殷翻了个身,隐藏自己渐渐透出红晕的脸庞。   “哎,人家参军都有相好替他绣个荷包睹物思人,咱们这些没人疼没人爱的,真是可怜唷!”人群当中另一个汉子举着酒壶,看着江殷的方向佯装啧啧。   坐在他身旁的一个身材精装光裸着半身的青年哈哈大笑,一巴掌拍过去,打趣说:“你也不看看你长什么样,别人长什么样。咱们殷哥儿那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你那王八绿豆眼配个大饼麻子脸,哪家的姑娘能瞎了眼看上你?”   这话一出,在座的人都忍不住了,皆放声大笑,那个被说绿豆眼的青年满脸通红,气哼哼地说:“我就是绿豆眼大饼脸又怎么,我以前在我们乡也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嘞。”   大家被这一阵斗嘴弄得笑个不住,终于还是帐篷里最为年长的青年出面调停,众人方才渐渐平息的笑声。   营帐当中唯一的光源便是中间的火堆,这不大的光亮把每个儿郎的笑容都烘得暖洋洋的。趁着他们兀自说笑,江殷躺在自己的床榻上,悄悄从枕头底下的被褥伸出翻出一个崭新干净的荷包。   那荷包正是他北上燕云时陆玖亲手塞到他手里的,来到北地以后,他对她的馈赠格外珍惜,偷偷藏在自己的被褥底下,舍不得它碰到一点污渍血迹,因此带了这么久,还是如同崭新的一样。   他躺在简易的通铺上,枕着一床单薄的枕被,目光温柔凝聚这个荷包上,用自己干净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细密的针脚。   她远在千里之外,他独身在这严寒之地,只要摸到这荷包上的针脚纹路,便如同触摸到了她细腻雪白的双手。   身后男儿们的笑说声渐渐传来,江殷将荷包重新放回被褥底下压好,而后下床挤进那一圈围着火堆的同袍们之间,坐在何羡愚与容冽的中间。   大家围着火堆说话,耳边除了帐篷外狂暴的风雪声,便是眼前火堆烧着柴火时发出的火星噼啪声。   在这些声音里,人说话时的声音也显得格外的静谧宁和。   有人不经意笑着随口问道:“若是有机会回家去,你们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话音刚落,围坐火堆边的儿郎们便一个一个地开口。   有人想要在回乡之后安顿父母,有人要建一座新房,有人想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儿女,也有人想要用参军换来的银子去做个小买卖。   大家一个一个地说,最后轮到了江殷。   众人的目光皆宁和地看着他,笑盈盈问道:“殷哥儿,你呢?若是能回去,你第一个想做什么?”   江殷坐在火堆前,抓了一把柴火丢进火堆,使原本就旺的火焰烧得愈加熊熊。   他的俊美的面孔一半映照在闪动的火影里,一半浸透在阴影,琥珀色的眼仁中倒影着面前跳动燃烧的火光。   他的眼瞳渐渐蒙上一层浅淡的哀伤,唇畔的笑意沉静而温柔,认真地说道:“若是能回去,我第一个想要娶她。”   是的,他想要回去见她,回去娶她。   为这,一切痛苦煎熬,他在所不惜。   只要能够达成他心中的愿景,不管是一年,还是两年,还是三年,他都能够继续在这儿熬下去,知道凭借自己的力气,熬出一条凭借自己开辟出的大道来。   他只想,待他回去见她的那一日,他能够成为她心目中唯一的英雄。   *   寒冬复春,春去秋再来。   四季更迭里,嘉熙三十七年过去,嘉熙三十八年过去……   年华流过,只剩江殷苦守在燕云山下,熬着风霜雨雪,一点点地沉静下来,也一点点地蜕变起来。 第78章 “我等三人,五月十五随……   自嘉熙三十七暮春江殷北上, 陆玖便再未听见过他的消息。   明明江殷、何羡愚和容冽三人是一同前往的燕云山,何府与容府每隔三月都会收到一封亲笔报平安的家书,可江殷却一封信都未曾寄回来过, 无论是寄给齐王府, 还是寄给陆玖。   陆玖只能格外关注京师当中从燕云传递回京的军报得知江殷大体安全与否,或是在何羡愚寄回的信中抠出一点点有关江殷的只言片语,知道他最近都做了些什么,负了伤, 还是立了功,被将军痛批,还是被上级赞扬。   何羡愚的母亲得知徐家兄妹二人与自己的儿子交好, 是以常常在读完书信以后,还会派人将书信送去徐府,让徐家兄妹二人查看一番。   江圆珠那边则时常嘱咐了人打听容冽的消息, 也能够每月按时得知心上的人消息。   每当陆玖看着面前捧着书信高兴得欢天喜地的徐月知与江圆珠, 都会发自心底地羡慕她们, 羡慕她们能够第一时间准确地得知自己所喜欢的人在战场上的消息,而不用像她一样,因为不知江殷的平安而终日惴惴难安。   她总是无比地期盼着家中来信, 盼望着那些来信里会不会有一封是江殷专门写给自己的,可盼望最后却总是会变成失望,因为江殷自始至终都未写给她只言片语。   一年复一年的期盼下,杳无音讯也变成了一种好消息。   陆玖开始不再盼望着他的亲笔来信, 只要能够从何羡愚、容冽的来信中, 或者传回京城的军报当中得知他零星几点碎片似的消息,知道他还平安,她心便安。   岁月匆匆, 嘉熙三十九年的时光转瞬就过,这一年陆瑜与皇太孙江炜的婚事轰动了整个京城,让宣平侯夫妇二人挣足了脸面,从此陆家在众权贵当中的身份更是不同。   陆瑜出嫁之后,魏氏便一心抓在陆瑜的肚子上,希望她能够迅速怀上江炜的孩子,在东宫站稳脚跟,同时,宣平侯侯府里便只剩下了陆玖与陆镇两个孩子。   除了魏氏偶尔会在暗地里紧张陆玖的婚事外,陆玖的生活还算从容平静。   自从江殷离京之后,她便被从前讲过六朝史的梅先生看中,梅先生很是喜欢这个聪颖好学的女学生,便将她收纳到自己的门下读书,与皇太孙江烨等少数几名宗室贵族子弟小姐们同窗。   江殷不在,陆玖便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书卷墨香之中,发奋苦读,在历经了一次失败之后痛定思痛,终于在嘉熙三十八年春的时候通过童试,又在嘉熙三十九年顺利通过了州试,只是略微可惜在嘉熙四十年的省试当中落榜,与殿试只差了一步之遥。   而经历了从前的失败,如今的陆玖面对失败已经十分坦然,加之这些年在梅先生的书斋里苦读,心思沉淀了不少,也没了从前的浮躁,于是打算在明年的时候卷土重来。   而江殷要回京的消息,便在陆玖省试失利不久后的嘉熙四十年暮春传来。   *   接到江殷回京讯息的那一日,春光正好,惠风和畅,空气中散发着新开的桐花香味,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午时未到的时候,梅先生的书斋里的讲学便已经完毕,学生们拜见过老师后便各自告辞。   梅先生是一位极其有学识底蕴的老师,同时也是一位脾气秉性相当古怪的老师。   他的门下曾经出过三位当朝的状元郎,所教授的学生虽然不多,但是几乎都各自在朝为官,或显身成名成为当世有名的学者,京师当中对自己的子女有所期盼的权贵几乎挤破了头地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至他的门下,送了不知几许的珍贵礼物,可是梅先生却从不把谁放在眼里,也不把这些礼物放在眼里。   他只挑选自己喜欢的学生教授,不管学生家境平寒还是富贵。   也正因如此,梅先生在世人眼中的名望愈加高超。   陆玖将自己桌案上薄薄的几本书规整地收进书匣当中,把笔墨轻轻放到桌上原本摆放他们的地方,于是起身预备离开梅府。   身侧的皇太孙恰时也在这时候收拾好了,于是转过身来温和微笑地问道:“陆玖,一起走如何?”   时间过去三年之久,众人也各自长大,陆玖过了今年二月已经满了十九岁,而江烨等也早已经满了二十,在去岁时便已经隆重地行过成人礼,如今被皇帝任职在户部学习。   论理,江烨如今官职加身,是不必再来梅先生这里听讲学,但他却推说学无止境,自己虽然已经任职户部,却还是应该继续学习。是以,每隔几天,皇太孙的车马都会停落至梅府门前,同陆玖左右邻桌,一道听梅先生的讲学。   三年前江烨被江殷在南郊深林里一箭险些射穿心脏,休养了几乎快半年方才痊愈,这些年来体质虽然眼看着慢慢养好,但太子妃陈氏却更加心疼这唯一的儿子,不管去哪儿,总是要在儿子的身后派上一堆跟随的下人,把江烨保护得密不透风,绝不让江烨再次陷入如南郊春猎当日一般的险境当中去,一应的照顾也越加周全。   江烨今日身穿一件白玉色圆领锦袍,劲瘦的腰身上勒紧了玉腰带,头发一丝不苟地端正梳起,深黑的颜色黑得几乎透出一种富具光泽性的幽青色,趁得他温玉般的面容越发端美和丰神俊朗。因着现下几乎散学,他身上早已经披上一件单薄的鹤羽氅,通身下来,宛若庙宇之内的一尊神祇。   江烨站在陆玖的身侧,微微低头垂眸地看着她,一双深黑的眸子宛如两颗上好的墨玉,沉静地透出质地温和的眸光。   陆玖看着他,心道难怪如今京师当中的未出嫁的女子们多喜欢他。   接近五寸九尺(折合宋尺寸,现今约为186cm)的身材,配上这张冠玉绝伦的温和面孔,又有天生一份皇太孙的荣耀在身,京师当中的女子们很难不喜欢这样的男子。   陆玖听说,自江烨就任户部以后,东宫那边便开始筹谋为他迎娶名门淑女为正妃,好成家立业,可江烨自己却对这些事情从不放在心上似的,偶尔别人提起,他也只是为之淡淡一笑道:“尚早。”   江烨的眉眼里总是淡淡的,谁也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每当看到逐渐从少年长成的江烨,陆玖去总是忍不住地想起另一个远在北境边险上的人来,忍不住地想经过了三年的风雪打磨,那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如同江烨一样,渐渐地长得更高,从少年蜕变成为京师当中风姿冠绝的儿郎。   自从江殷离开京师,江烨受伤之事便彻底翻篇过去,可陆玖的心里却自始至终对江烨存了一个疙瘩,觉得江殷失控射杀无辜之人的事情,可能与江烨存在着某种秘不可宣的联系。   只是这些猜想没有凭据,永远也只能留存在她自己的脑海当中罢了。   可即便如此,陆玖对江烨的态度还是肉眼可见地冷淡了下来。   从前江殷还在的时候,她私下相处对江烨便十分客气疏离,而江殷离开后,她对江烨的态度却是更加地客气持重,也更加的冷漠疏离。   陆玖收回自己的思绪,听见江烨询问是否要一同离开梅府,面容上化出一个极其克制守礼的笑意,朝着江烨的方向微微俯身,瞥下了双目只看着脚尖的方向,淡声回话道:“多谢殿下美意,臣女已经同灵川公主等邀约好了,今日歇课之后便要前往公主府小聚,怕是不便与您通路。皇太孙尊贵,还请您先行一步吧。”   这样的话,江烨已不知问了多少次,但所得到的回应永远都一样,陆玖的声音永远只会像含着霜雪一般回答他:多谢,不必。   江烨的瞳眸当中闪过一丝幽静的冷光。   这冷意,不是冲着面前的陆玖,而是冲着京师千里之外的另一人。   但他到底是持重衿贵的皇太孙,世人眼中素有贤名的温润君子,绝不会容许自己在外表露出一丝失态的痕迹,遂很快便收敛了眼底转瞬即逝的阴狠,秉着原封不动的温和微笑,只轻声道:“这话,你已经回应了我三年,我倒真想着,什么时候这拒绝的话能够变成答应的话。”   “臣女惶恐。”陆玖垂眸恭敬地回应,语气里克制而疏离。   言说惶恐,眼底却一片平静,丝毫没有惶恐的迹象。   江烨的眼神静静凝视在陆玖的身上,过了一阵,他才轻轻地复又移开目光,身上披着的鹤氅被风吹成飘扬的旗,他的脚步朝着书房大门的方向安静走去,只在临别前对着陆玖沉静道:“明日和后日我有要事在身,不便再来书房,陆玖,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陆玖驻步于原地,听闻这话,才淡漠地抬起眉睫,却见江烨早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朝着书房外的方向离开,只余下话音散落在风里。   陆玖凝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于视野,垂眸抱起桌上的书匣,微微苦笑地轻摇了一下头,随即抱起书匣也离开了书房内。   门外的春光正好,暖融融得如同流光一般照拂在身上,叫人心里也忍不住起了一层暖意。   扶花穿柳过了梅府前厅的花园,步出大门,陆玖便见到灵川公主府的人早已经等候在外,见她出来,连忙含笑上前相迎。   陆玖对前来相迎的嬷嬷们恭敬微笑点了点头,便将自己手中的东西交予她们保管,于是登车前往灵川公主府。   今日临行梅府之前,江圆珠便特意派人往宣平侯府递了帖子来,言说待她散学之后务必来一趟灵川公主府,说是自己的有要事与她相商。   坐在朝公主府行驶的马车上,陆玖挑起一角帷幔看着热闹繁华的街景,忍不住地在想江圆珠到底要找她说什么话。   陆玖出神地看着帷幔之外繁华的京师之景色,目光顺着行进中的马车一寸寸往前游移,却见到这京师繁华难以令人察觉的角落当中亦混杂着些格格不入的景象。   这些与繁华地格格不入的景象,便是寄居在各处街道边、巷陌内的北方迁徙而来的流民们。   这三年北边的战火愈演愈烈,这些难民都是因为打仗失去了自己的家乡,被迫用双足一路从千里之外的北境走到京师中歇脚,继而继续往南,抵达岭南富庶一带重新安居。   散落在街道巷陌之中的流民们浑身褴褛,头发藏污纳垢,脸上手上也盖着厚重的泥尘,身上伤口因为逃难而无法医治,有些已经结痂,有些则还发着厚重的浓水。   这些可怜的难民有老有少,老的几乎年近古稀,少的甚至还在襁褓内,全部瘫坐在街道上四角的檐牙之下,共用着这小小的一角来遮风避雨。   陆玖去看过,凤鸣府内接纳的流民只是少数一部分,而更多无法进入京师城门的流民们则全部汇集在京畿的各村庄之内。   一道城墙相隔,城内还是花柳繁华,城外已经快变成炼狱之景。   这世道,流民的命简直轻贱如同蝼蚁,甚至连蝼蚁还不如。   陆玖慢慢放下了手中握着的帷幔,不忍再看窗外的景色。   马车往前又行驶了一阵,终于慢慢地停落下来,车外跟随的仆妇轻声唤道:“陆三小姐,公主府已经到了,您请下车吧。”   陆玖闻声点头,由着外面的仆妇们打起车帘,扶着自己慢慢地步下马车。   灵川公主府陆玖早已经来过多次,对里头的路熟记于心,进门后不必侍女在身前带路,自己便轻车熟路地朝着江圆珠素来休息的亭台走去。   五月已近,院中的芳菲谢了大半,草木却越发葱茏郁青,焕发出新绿的生机,将整座花园都烘托成了碧绿浓荫的幽静世界。   走进水榭上,陆玖一抬头便见到早已经坐在水榭里等待着自己的江圆珠同徐月知。   而今日来日不止是这二人,就连陆镇也在。   陆玖一走进,便见到徐月知坐在石凳上,捧着手里的一卷书信哀哀哭泣,而江圆珠与陆镇在一旁轻声规劝着她。   陆玖几乎是一瞬间本能地想到是不是北边传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于是急忙上前询问:“是怎么了?是谁受伤了!?”   她话音焦急,隐隐地喊了几丝微不可察的颤抖,生怕是北境传来了江殷不好的消息。   江圆珠与陆镇忙着安慰徐月知,听见陆玖的问话声才意识到她的到来。   “你来了?”江圆珠看见陆玖,脸上扬起一个欢欣的笑容。   陆镇转过头来看着陆玖,匆忙点头唤了一声姐姐,便又继续手忙家乱地安慰哭得不能自已的徐月知。   三年之间,江圆珠与徐月知的模样身量变化不大,只是各人眉宇间的青涩褪去了不少,皆已经长开,出落成标致端庄的美人。   但几人之中变化最大的还是陆镇。   江殷离开的时候,陆镇才十一岁差点,身量也不高,跟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总像一个烦人又高傲的小萝卜头。   可是不知不觉间,似乎就是一个晚上的事情,等陆玖回过神来的时候,身量还比她矮一个头的弟弟突然就像雨后的春笋般飞快地长了起来,一不留神就已经比她还高了半个头。   随着长大,陆镇的容貌越发俊朗,他的眉眼五官原本就与陆玖是如出一辙的浓丽,因为是男孩儿,因此面庞轮廓更见男子的坚毅,显得他出奇得精致好看,像是一个雕刻而出的艳丽人偶,而他的身量也早已从单薄的童稚孩儿逐渐长成青竹一般挺立的少年身形,四肢纤长,已经具有了宽肩细腿的雏形,将来必定也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秀丽男子。   昨天还是自己嫌弃得要死的熊孩子弟弟,一个人小鬼心眼儿大的小孔雀,但随着年轮的转动,他也已经成了京师当中格外受同龄女儿追捧喜欢的少年贵公子。   就连陆玖有时也打趣陆镇,说他这张脸简直是祸水,再过几年怕是要惹人伤心的模样。   陆镇每次听到都会又羞又气,当即便如同炸毛跳脚的猫,非要跟陆玖分辨个明白。   陆玖其实心里亦清楚,年岁虽然增长,模样虽然变化,京师当中的名媛淑女虽格外追捧,但陆镇其实是个死心眼。   从小屁孩长到大屁孩,他的心底自始至终就只装着一个人。   此刻陆镇坐在徐月知的身边,小心地拿着自己手里的手绢,又想递上去替她擦眼泪,却又怕自己的动作太莽撞吓坏了她,因此只好僵在原地不敢动。   看到江圆珠面容上沉静的笑意,陆玖的心已经安了几分,便询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出什么事了?”   江圆珠笑着伸手拍了一下哭得能不自已的徐月知:“好了,别哭了!赶紧把你手中的信拿出来,给玖玖也看看啊。”   徐月知抽抽噎噎地将自己手里的信交出来,陆玖连忙接过打开一看,但见上面是何羡愚的家书。   她第一眼就看到信上的几个字——   “我等三人,五月十五随军队归京。” 第79章 别去三年,她想用自己最……   “我等三人五月十五随军队归京。”陆玖喃喃念着信上这几个字, 一瞬间觉得像是有人狠狠在心口上捶了一拳,让她几乎缓不过劲来。   信中的我乃是何羡愚,而我等三人, 自然指的是何羡愚、江殷及容冽。   陆玖握着信笺的手指微凉, 颤颤看着信上的几个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圆珠笑着用目光睇了睇一旁哭成泪人的徐月知,文文静静地抿嘴笑道:“喏,那儿已经哭倒一个了, 你可不能再哭倒了啊。”   陆玖颤抖地捏着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笺,颤抖着声音欣喜若狂问道:“真的?”   江圆珠笑盈盈道:“一早小月知拿给我的,还能有假?看来, 容冽江殷他们过十几日就能够归京了。”   “玖玖!呜呜呜!”徐月知转头扑向陆玖的怀里,抱着她的腰嚎啕大哭,眼泪如泉水般地涌出来, “太好了!羡愚哥哥终于要回来了!”   陆玖看着怀中喜极而泣的徐月知, 原本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沉甸甸放了回来。   但她扭头, 又见一旁的陆镇脸上神色复杂,心底也忍不住笑了笑,递给弟弟一个眼神, 示意他沉下自己的心思,不要表露出对何羡愚回京一事太大的抵触情绪。   陆镇明白姐姐的心意,他心里虽然不希望何羡愚回京,但是见到徐月知高兴, 他也心安, 于是那几分暗暗的不快也能独自隐忍消化掉。   江圆珠笑吟吟地拉了徐月知好好坐下,亲手替她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珠,笑道:“你瞧瞧你, 都哭成个大花猫脸了,不许再哭了,他们平安回来这是喜事。”   徐月知连忙笑着擦干了眼泪,抽噎道:“是是是!是喜事,我不能再哭了!”   陆玖坐到陆镇身旁的石凳上,心里也不由得翻涌着浪花,心情亦如徐月知一般久久不能沉定。   她轻轻攥紧了自己的手心,将那股几乎要湮灭理智的喜色压制下去,这才问道:“他们此番为何会突然回来?我听说北疆的战事已经快要告急,前不久就连骠骑将军府的苏二公子也已经北上,如何江殷他们突然回来?”   江圆珠摇了摇头,不甚清楚:“总之能从北边回来也是好事,在京畿起码安全很多。”   陆玖却不这样想。   如今北边的战事告急,正是需要用兵用将的时候,江殷等三人忽然遂军队回京,显然与常理不符。   却是一旁的陆镇静静开口,少年的声线清冷沉静:“因为皇上如今已心生不满与怀疑,齐王与骠骑大将军一同镇守北境,调去了几乎三分之二的兵马,所有的兵权都快汇集到他们二人的手上,周军却还是在锋线上连连败退,皇上需要收回一部分的兵权,不能让战局上所有的主导权都在齐王和骠骑将军的手上,以防二人勾结成党,以防……”   陆镇的话只说了一半,余下的便烂在了喉头,江圆珠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凝重地看一眼陆玖,陆玖的眼神里也含着些阴晦。   大家的心里都清楚,陆镇说得没错。   如今京师当中但凡明事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皇帝齐王与骠骑将军大肆调兵北上的行径已经十分不满。   大周一向有重文轻武之嫌,高度集权之下,皇帝对自己手里的兵权看得极其之重,且周朝历经六朝,十分富庶,朝中有大批的文官都是支持以钱财止战争之殇,觉得那些蛮真人的兵马之所以不疲不休地侵犯大周的国土,不过是因为蛮真国贫瘠,不像天朝物资丰沛,就如同顽固的臭乞丐一样,其实只要给几个赏钱,立马就能乖乖地滚回老巢,再不侵犯他国百姓。   这样的言论几乎得到了朝野当中十分之九的文官支持。   周朝的文官数量比之武官多了不知几许,这样的言论一出,须臾间便影响了整个朝野的风向,这风自然也吹到了皇帝的心里。   且言官们又力陈,亲王与权臣在外领兵,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手中集结的兵马数目若是过于庞大,难免心生异念,是以不得不防。   提起朝政,几人之中不免气氛有些沉寂了下来,还是江圆珠先笑着打破僵局,说道:“总是,还是先等他们回来吧,月知,玖玖,听说这几年江殷在军中屡立战功,今次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升任正七品的参将了,羡愚同容冽也各自获得不少功勋,胜任从七品中卫郎,真是好消息。”   这些陆玖早已经听说,这几年来,江殷在燕云山几乎是玩命地抢战功,传回京师的战事都有好几桩,听上去无不是险象环生,危机四伏,一个不小心便要丧命于敌手。   这些事情流传到京师当中,便也成了说话先生口里的故事,只云这位少年将军是如何武艺高超,又是如何屡屡破了蛮真人的毒计,一把红缨枪,横刀立马之下,不知踩碎了多少蛮真人的亡魂。   因着屡立战功,江殷声名鹊起,现如今的京师当中,百姓与权臣们早已经忘记这位少年当初是如何落魄离京的,只知晓他才战场上令蛮真敌手温声丧胆的威名。   陆玖清楚,江殷终是为他自己挣了这口气。   这样的乱世下,能够击退敌军的人,便是百姓们心中的英雄。   如今,这天下人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就要随军返京。   不知他现已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心里忍不住地幻想见到他的那一日。   再见面,他会对她说什么?   *   期盼中的日子总是过得慢些,明明只有十几天的时间,陆玖却好像过了十几年,真可谓是度日如年。   翘首期盼着,日子日复一日地翻越,望眼欲穿中,五月十五江殷班师回朝的日子终于到了。   时春已过,初夏将来。   三年前他是这个时候去的,而三年后他又是在这个时节回来。   陆玖不由得有些感慨。   江圆珠特意邀请了陆玖与徐月知在那一天同自己一道乘车,这样的话便能够随行皇帝身后,第一个见到回朝的他们。   五月十四当夜的晚上,从北边回来的周军便已经全数驻扎在城外北郊的军营当中,待第二日清晨时分整编队伍从北门进入城门,在宣德门前的宽广的广场祭台前受皇帝检阅并各接受犒饷。   陆玖从五月十一便开始紧张,到了五月十四军队进城的前一晚,她一颗心怦怦地乱跳,总是安静不下来。   别去三年,她想用自己最好的一面去见他。   风莲将陆玖所有好看的衣裳一一都从柜子里取了出来,让她自己一件件地挑选,所有的首饰头面也全都陈列在妆镜前。   陆玖的纤细凝白如玉的手指一件件地从那些铺陈开的浮光锦缎、琳琅珍宝之中掠过,却始终选不出一件可以穿上身的衣裳和一支相宜的钗环。   选了一个晚上,陆玖总觉得没有一件衣服是好看的、和她心意的,不是太庄重,就是太简谱,要么就是太张扬,要么就是太不出彩。   她坐在床前的小圆凳上,撑着下巴看着风莲把一件件铺陈开的彩衣绸缎重新收纳进衣柜里,垂眸心神不宁地叹了口气。   风莲踮起脚把手里叠好的衣裳收进柜子,听见背后的叹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姑娘还在心忧明日究竟穿什么去见世子么?”   陆玖撑着腮帮,疲倦闭着眼睛沉沉一点头。   风莲把柜门轻掩,转头笑吟吟搀扶着陆玖起身:“其实依照奴婢所说,姑娘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姑娘您这是把世子看得十分重要,因此才会对这些外在的东西如此在意。您还是先好好睡一觉,明日早上奴婢会为您准备好一切。”   陆玖由着风莲地搀扶坐回床上,手抚摸着床榻上所铺的锦褥,满是心事地道:“也是,我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没用。”   “三年多了。”风莲扶着陆玖在床帏当中慢慢躺下,面上也不由得含了几分感慨,“这些年来,也不知道世子变成什么模样了。”   陆玖枕在玉枕上,如海藻般鸦青的头发披散开来。她的眼底含了几分温存柔软的笑意:“我想也想知道。”   风莲坐在陆玖的床头,眼底有几分晶晶亮亮的期待:“听说世子在燕云山下屡立战功,击退了许多蛮真的军队,还带着人安抚了一方的难民,英名早就在京师当中传开了。世子如今也算是扬名立万,奴婢听说京城里许多人家的小姐都十分倾慕世子的英名,明日都回去宣德门前观礼。”   知道江殷如今在京师当中风头正盛,陆玖打心底为他感到高兴,不觉与有荣焉地微笑起来:“当年他走的时候,孤孤单单的,也没几个人去送他,如今回来却有这么多人的迎接,也算是熬出头来了。”   “是呀。”风莲点头,看向陆玖的眼神里不经有了几分打趣的笑意,“世子殿下很是得女孩儿们的喜欢呢。”   陆玖脸上倏的一红,轻轻瞪向风莲,冷声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风莲替陆玖掖好被角,笑着站起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如今宰相家、平远伯府家、礼部侍郎家和兵部侍郎等几家的千金都十分仰慕世子殿下,这次世子回京,姑娘可一定要把握好机会,不能让别人抢占了先机,一定要该出手时就出手!”   陆玖失笑:“就你鬼主意多,如今跟我久了,什么话都敢说。”   风莲杏眼紧张地瞪圆:“这不是鬼主意,这是实话,姑娘,您是不知道,自从世子在北疆立下赫赫战功,少年将军的名号早已经传得满城都是,喜欢他的人不知道多少。”她话锋一转,又自顾自地笑道,“不过嘛,咱们姑娘跟世子爷相识患难,又有从前的情分,世子爷的心里肯定只装着我们姑娘!”   陆玖的心里不经泛起几丝甜蜜,可面容上却是佯装怒火地道:“再胡说,我就把你打发出去!”   风莲忙告饶:“奴婢不说了还不成吗?奴婢不敢说了!”嘴上求饶,可是她眼底的狡黠大胆的笑意却是一点未曾消散,“姑娘好好睡一觉,明天容光四射地去见世子。”   话说完,没等陆玖开口,她便捂着嘴偷笑着赶紧退出了陆玖的屋子。   屋内的火光渐渐弱下去,风莲的脚步声远去,陆玖脸上的红晕这才一点点褪下去。   她疲惫地躺回被窝当中,睁着眼静静望着头顶帷帐上繁密精致的花纹,心底却觉得沉甸甸的。   江殷的心底……当真只装着她一个么?   不,她应该问,他的心里,究竟还装着她么?   若是他心里有她,这三年来,为何又从不给她只字片语呢?   陆玖闭上眼,在萦绕的思虑当中沉沉睡去,一点点等待着夜幕褪去,等到黎明天光时他的到来。 第80章 “怎么没在队伍里见到齐……   沉而连绵的号鼓声如汹涌的波涛一重一重地袭来, 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陆玖一身璎珞严妆,站在同样盛装出席的江圆珠身旁,看着周军的队伍如同一条蜿蜒的大蛇, 自北门御街的方向缓缓爬动过来。   翻飞的重重荆旗蔽空, 烈烈作响,两万大军同时进入凤鸣府当中,行动时发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与铠甲刀戟相撞的当啷声,何等声势浩大。   陆玖站在宣德门前的广场上, 只觉这两万人同时起落脚步的动静几乎把自己脚下的大地也撼动了起来,如山摇地动般的气势很难不令人叹服。   两边是观礼的京城百姓,中间由两万兵马通过, 几乎将南北贯穿的御街全部占满。   百姓们额手相庆地欢迎着远归而来的战争英雄们入京师,街道两旁楼上楼下挤满了探头而看的人,潮水般的欢呼声覆盖了整个京城。   宣德门前已提前着人清过场, 除了戍卫的御林军与各自按规矩伫立观礼的王公大臣、命妇小姐们, 再无旁的闲杂人等。   陆玖与徐月知作为灵川公主的陪侍, 因此得以站在宣德门祭坛的正前方,占据了最好的地理位置,能够一眼看清前面的动静。   陆玖身穿吉服, 头上戴着宝冠,一身五层的彩衣重重叠叠出彩虹般的袖口与前襟,极是端庄秀美。   此刻,她凝重的视线透过江圆珠的肩膀, 紧张地观望着御街地平线上的动静。   看见有人骑着马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 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手紧紧地捏住,微微地窒息感之中生出层层腻腻的冷汗,隐藏在五彩衣重叠彩缎袖口下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要来了……   他, 终于要回来了。   御街上最先出现的是此番领兵回京的大将,在他的身后,军中的各位将军按照军衔等级排列而来,而后是各等级的兵卒。   三年之内,江殷的官职早已经升至七品,而何羡愚与容冽也各自凭借军功升级至从七品,按理来说,他们的位置应该在大将背后不远的地方,很快就能够看到。   在场所有人的内心皆是十分紧张,江圆珠与徐月知的额头上都忍不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逼近的队伍。   将军们骑马至宣德门前的龙水桥上,便要下马步行上前参拜皇帝。   过了水龙桥,站在祭坛上边能够很清楚地看见队伍里人们的面孔。   陆玖的眼神敏锐地从人群当中的一张张面孔上划过,想要搜寻到江殷的脸,可是看了一阵,却未曾在大将的背后看见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   就连背后也传来几声其他贵女们的议论:“怎么没见队伍里看到齐王世子?”   陆玖的心中一紧,不由得想起何羡愚寄回的那封信。   信上明明说了他们三个此次会一同回京,可是为什么没找到江殷的身影?   陆玖的心中慢慢浮现出不安,手心的冷汗越冒越多。   一急,脑海里的胡思乱想也忍不住浮现。   为何不见江殷的身影,难道他出了什么意外不曾?   就在陆玖因为慌乱猜想之时,站在前方的江圆珠忽然发现了人群当中的容冽,她的脸上不由得泛起激动的笑容,眼里刹那涌出氤氲的水雾。   紧接在江圆珠身后,徐月知也迅速发现了何羡愚的身影。   “羡愚哥哥!”徐月知忍不住朝着何羡愚的方向挥了挥手,而站在人群当中的何羡愚也发现了人群背后的徐月知,温和地抬起手来,冲着她的方向摆了一下手。   陆玖听见徐月知的这声“羡愚哥哥”,顿时扭头看向人群当中回应徐月知挥手的地方,一颗心藏在胸膛里怦怦得如同立时要跳出来。   江殷与何羡愚容冽是打小的交情,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他们所在的地方一定是江殷的所在!   这样想着,陆玖连忙把视线急急投了过去。   她第一眼倒是没发现江殷,而是惊叹与何羡愚的变化,一时愣在了原地。   何羡愚与容冽二人并肩站在一处,身穿一身低级武官的红色战袍,披着黑铁的沉重铠甲,满头的青丝端正束在冠中,额头上绑着二指宽的绣周军图腾饕餮纹的殷红抹额。   容冽的面貌一如从前,仍旧是个五官俊美但是气质冰冷如寒山的郎君,因着三年沙场的磨砺,面容上多添了几分看惯生死的平定与宁静,身量也比往先高了不少,站在人群当中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大将沉稳的风姿。   何羡愚的变化最大。   在陆玖的记忆当中,何家郎君羡愚,一直都是一个可可爱爱的小胖墩。   他身材不算高大,站在江殷与容冽这两个拔高的人中间总像一枚圆嘟嘟的团子,人也长得圆圆白白的,如同面团一样的脸庞上总是一脸无害灿烂的笑容,手里还总是抱着一个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神奇锦囊,锦囊里永远装着人想象不到的各色各样、琳琅满目的零嘴果子,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而现在站在人群当中的男子,身姿挺拔如长身玉立,原先总被江殷嘲笑的圆滚滚的“孕肚”已经十分平坦,圆乎乎的腰身不见,只余下青年劲瘦纤细的腰身。   原先那种圆乎乎的团子脸也消失不见了,他隐藏在肉里的漂亮轮廓好似被时间这把刻刀一点点剔了出来,露出原本漂亮精致的下颌线。   从前因为胖些,纵然何羡愚的五官十分大气俊朗,可是却也失去了几分光彩,如今整个人瘦下来,这些原本被埋没的浓眉大眼尽数展现、大放异彩。   飞扬的浓眉,明亮如星光璀璨的纯黑色眼睛,高鼻,不薄不厚的唇,漂亮大气的五官映衬在这张轮廓俊朗的面容上,毫无疑问是个剑眉星目、朗如曜日的俊美青年。   他的身高似乎也是拔地而起,以前他与容冽的身高相差甚远,可是现在两青年少将并肩而站,何羡愚的身高与容冽相当,甚至细看下比容冽还要再高一点点。   细腰宽肩,宽背长腿,身姿挺拔得如同一棵伫立巍峨高山之上迎风不倒的坚毅青松,穿着这一身少将军的装束,头扎红带,腰配狮蛮,肋下交叠悬挂两把狭长精美的佩刀,通身的装扮下来,当真风姿卓卓,英气逼人。   何羡愚这般大的变化,陆玖心里也为之惊叹,方才她的目光从何羡愚这边扫过了不止一次,竟然都没发现那里站着自己的故人。   若是何羡愚冷不丁出现在自己面前,她肯定不会认出他。   外貌的变化虽然如此之大,可是何羡愚脸上温和包含的神情却丝毫未改变。   他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温和带笑地看着人群当中徐月知的方向,眉眼里还是透露着往昔那个纯稚小胖墩和善温柔的笑容。   何羡愚冲着徐月知挥手的那一瞬间,不仅是徐月知红透了双颊,她们身旁的贵女们也忍不住羞红了脸,发出一声低浅含羞的惊呼。可见何羡愚如今的变化,早已经从一个谁也看不起的小胖墩,变化成如今身姿英挺、眉目英朗大气的美男子。   见到何羡愚,徐月知几乎是忍不住地无声哭起来。   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他的平安归来。   这些年何羡愚给她寄过的书信,每一封都被她小心地珍藏起来。   每当思念远在北境的他时,她就将他写给自己的书信悄悄地拿出来看,睹物思人,缓解自己的思念。   现如今,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对着那些不会说话的信笺哀哀思念了,她终于可以时时见到他了!   身旁的徐月知早已是泣不成声,前方的江圆珠与队伍当中的容冽默默对视,各自的面容上也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久别重逢的浅淡而温柔的微笑。   却只有陆玖,依然没找到江殷的身影。   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悬在胸腔当中,找不到能够安放的地方。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江殷的身影为何没有如同何羡愚和容冽一般出现在入城的队伍当中,只一颗心惴惴不安地跳动着,期盼着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身影能够快速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她攒了这么久的希望,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变成失望。   江殷、江殷啊……   你到底在哪里?   陆玖站在祭坛上,很想冲下去,不顾一切地在军队当中一个一个地翻找,直到找出江殷为之。   可是她不能这样。   她只能克制着自己胸膛里翻涌的悲哀,攥紧了自己的手心,等待着军队入城观礼的结束,然后去找何羡愚跟容冽,询问他们江殷的去向。   就这样忍耐着,终于,漫长的观礼终于结束,军队当中的兵将按照大将的吩咐先返回北郊的军营当中歇息,待嘉熙帝恩诏传来之后,便能够自由地进入京城当中回家探亲或是浏览京师风光美景。   等到今日黄昏降临,皇宫内便会举行盛宴款待回京的几十名带有官爵的将军,嘉奖这段时期在燕云山立下战功的将士们,按例封爵或是赏赐土地和黄金。同时,在北郊城外庞大的军队驻营当中,也会举行盛大的宴会犒饷这数万兵卒们,鼓励他们继续奋勇在战场上杀敌,拱卫大周的国土。   江圆珠敏锐,除了与容冽重逢的欣喜,她更是细心地察觉到了一件事——江殷的身影并没有在今日入城的军队当中。   回过头去,果然见到陆玖的面色几乎惨白,毫无血色。   江圆珠也好奇为何江殷没有随军入城,亦有些隐隐地担心中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于是赶紧吩咐了身边的下人搀扶着陆玖,携同陆玖与徐月知一同辞别了嘉熙帝,赶紧追上了准备随军出城的何羡愚及容冽二人。   徐月知是个急性子,觉得乘车太慢,干脆自己纵马一马当先追了上去,而江圆珠则赶紧带着陆玖乘车,二人焦急追随在徐月知的马后。   徐月知纵马追赶上了队伍,远远看见融在队伍里的两个背影,于是一壁追一壁大声喊:“羡愚哥哥!容冽!羡愚哥哥——”   何羡愚听见身后徐月知的呼喊声,长腿一蹬马镫,率先勒转马头。   “月知?”看着背后追上来的少女,何羡愚俊朗的面孔上一点一点绽放出发自内心的温和笑容。   身侧容冽也跟随着何羡愚一道调转马头,他微眯双眼看见背后还跟着江圆珠的华毂,总是如冰山般冷峻的面容上也融出了几分温柔,勒马慢慢从前进的队伍当中退了出来,与何羡愚立在街边等待着不远处的一马一车。   徐月知匆匆驾马,停在了两个青年的面前,而后很是利落地收好自己缰绳,平视着面前的二人,眼里还浸着几点晶莹的泪光。   “羡愚哥哥……”徐月知看着何羡愚,二人相视,终是各自一笑。   很快,徐月知背后的车马也停在了身旁,马车当中一只挂着玉镯的素手轻轻分开垂落的珠帘,珠帘内浮现两张女子的面孔。   江圆珠翦水秋瞳凝望着容冽的方向,盈盈一笑,道:“容冽,何公子,久别重逢了。”   容冽沉黑的眼瞳也静静看着江圆珠,俊朗冰冷的面容上化出一丝旁人难见的柔和,温柔地对着江圆珠的方向稍一点头。   何羡愚将倾泻于徐月知身上的目光收回来,抱拳对着江圆珠礼貌道:“您美貌如旧。”   他方行完礼,这才发现江圆珠背后另一张浓丽的面孔。   陆玖正坐在江圆珠的身后,面容上挂着藏不住地忧愁,急切地看着他们二人道:“阿愚,容冽,远别重逢。”   虽然心急于江殷的不见踪迹,但陆玖还是秉持着礼数,对容冽与何羡愚一一问候过去。   何羡愚看见陆玖脸上焦虑的神情,有些微讶,但一瞬间似乎就明白了她为何而焦急,嘴角上不由得染了一丝浅淡地微笑,回过头去看向身边的容冽,二人对视一番。   问完安,陆玖终于忍不住了,急急地询问道:“敢问两位,江殷呢?他难道未同你们一道回京?” 第81章 是受伤了?还是死了?你……   听见她焦急的问话声, 何羡愚转过头来,俊朗的浓眉大眼笑起来,似乎早就知道她要问他们这句话。   江圆珠心中也不解, 明明信上都说了是三个人一起回来, 为什么到现在却始终不见江殷的身影。她亦有些担心,便也看着容冽,帮着陆玖问道:“是回京的事情临时有变?还是说江殷出了什么别的事?”   容冽对着江圆珠一向是乐于开口的,但今日听见她的问话, 却破天荒没有开口回答,只是沉默地垂下眼帘,面容上的神色有几分凝重。   陆玖一颗心扑在江殷的身上, 看见容冽不言不语,只是沉重肃穆地低下头去,一时只觉得心头上如同劈下了一阵雷电, 下意识想到江殷可能出现了什么不测。   心中电闪雷鸣, 掀起惊涛巨浪, 震得她整个人都酥麻下去,只觉得膝盖处失力一软,整个人差点跌倒在地, 还好一旁的江圆珠与徐月知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同手臂。   徐月知听到这句话半天没回过神来,呆愣而急迫地问道:“什么意思?你们俩有话就说清楚啊!羡愚哥哥,江殷那小子到底怎么了?怎么你们都回来了, 就是他不见踪迹?”   陆玖紧紧搀扶着江圆珠的手, 只觉得自己面前一阵眩晕,马上就要倒下去。   她原本翘首企盼的灼热的心,如同一点点浸入冰冷刺骨的泉水中, 几乎用上了自己全部的勇敢,才吃力地缓声开口道:“阿愚,江殷是不是出事了?没事……你、你告诉我,我能坚持得住。”   何羡愚牵着马,站在陆玖的身前,看见她这般忧虑不已的神情,回眸看了一眼身侧埋着脸看不见神情的容冽。   他缓缓地回过头来,也如同容冽一般,渐渐地埋首下去,让人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沉闷地道:“陆玖,殷哥儿他、他……”   陆玖一颗心是提起来又沉下去,反反复复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她紧握着江圆珠的手,同江圆珠徐月知三人紧张地看着何羡愚,撑着一口气慢慢道:“……没事,阿愚,你说。”   “殷哥儿他……”何羡愚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重。   陆玖只觉得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连带身旁的江圆珠与徐月知的额头上也忍不住冒出几颗冷汗:“羡愚哥哥,你快说啊!江殷到底出什么事了?”   何羡愚沉沉道:“殷哥儿他,他回不来了。”   一瞬间,陆玖只觉得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丝剥茧般抽去,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直漫进心中。   她握着江圆珠的手忍不住地抽搐起来。   “玖玖!”江圆珠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搀扶陆玖,可陆玖却在一瞬间积聚起力量,猛地越过江圆珠的身侧跳下了马车,一把抓住何羡愚的手。   徐月知见状连忙上前,从背后搀扶住陆玖,眼底满是担忧:“玖玖……”   陆玖紧紧抓着何羡愚的手臂,不肯相信地质问道:“你说什么?你说……江殷回不来了?怎么会?你在信上不是说你们三个会一起回来吗?”   何羡愚看着紧抓自己手臂不放的陆玖,眼底不由得闪现出一丝慌乱的神色,趁着陆玖与徐月知没留神的时候,连忙回头给身侧的容冽投去一个求救般的眼神。   可容冽垂眸埋着脸漠然地站在他的身侧,根本没有管他。   何羡愚没想到陆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又看见陆玖垂着头浑身颤抖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心中也不免有些着急,觉得自己方才那话实在说得有些过了。   陆玖满心慌张何羡愚那番没头没尾的话,只顾抓着他的手臂含泪逼问:“……你不是说江殷要同你们一起回来么?他到底怎么了?你说!你告诉我!”   一旁劝慰的徐月知搀扶着陆玖,担忧道:“羡愚哥哥,你话别说一半啊?江殷怎么就回不来?他是临时有任务在身,还是受伤了?还是死了?你总要把话说清楚啊!”   何羡愚看着陆玖眼角的泪水,手忙脚乱地道:“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殷哥儿他没死!”   “没死?”原本抓着何羡愚手臂哀哀欲哭、不肯放手的陆玖听到这话一瞬间止住了激动的情绪,猛地抬起头来直勾勾盯着何羡愚。   “没死没死。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快别哭了。”何羡愚松了一口气,“我最搞不定的就是女人哭,女人一哭我就不知怎么办。”   马车上的江圆珠在随从的护卫下小心地从华毂上走下来,慢慢行至陆玖的身侧,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安抚了对方的情绪。   “既然没死,那为何不见江殷的踪影?”江圆珠疑问。   何羡愚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陆玖,这才缓过气来说道:“你们不知道?”   这下就连徐月知也不免有些恼火起来,她抓紧了拳头,忍着火气道:“羡愚哥哥,我们怎么会知道!?你还是快说吧……”   “啊!抱歉抱歉!”何羡愚难为情地笑起来,反手抓了抓后脑,开始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们临行回京前,跟蛮真人的一支队伍装上,于是两边交手起来。你们也知道,殷哥儿他一贯激进暴躁,冲上去便追着敌军的将领打,结果没料到对方早就设下了计谋,专门等着殷哥儿送上门。就为这个,殷哥儿受了点伤,所以一时半刻是不能回来了。”   江圆珠沉吟片刻:“嗯,这倒像是江殷会做出来的事。”   “江殷受伤严重吗?军医怎么说?那这次回京,他到底还会不会回来!?”听到江殷的姓名无碍,陆玖心底算是稍微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担心他的伤势。   何羡愚眼珠子一转,琢磨着道:“伤势重不重啊?这个……这个嘛——那、那当然重啊!特别重!特别特别重!是吧容冽?”   说着,他赶紧伸手推了推身边双手环胸、埋首不语的容冽。   容冽抱着胸,沉默地抬起脸来,俊美的五官上神色冷意重重。   听见何羡愚的话,他轻点了一下头:“嗯。”   江殷与身边这三个自小交往的朋友里,江殷本人满腹鬼话,徐云知为人嘴毒狡诈,何羡愚心软但是极其容易受到江殷的指使,只有沉默寡言的容冽的话勉强靠谱几分。   “这么看来,江殷是没有性命之虞。”徐月知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几丝薄如云烟的笑容。   “玖玖,别担心了。”江圆珠握着陆玖的手,温柔笑道。   陆玖轻缓地吁了口气,沉重一点头。   “既然江殷受这样重的伤,恐怕这次也不会回来,毕竟从北疆到京师的距离太远,路途奔波也不利养病。”陆玖心里已经认定了江殷负伤,因此不会回京。   她抬头复又看向何羡愚,脸上勉强浮现点安慰的笑容:“方才是我冒犯了,抱歉,阿愚。”   何羡愚愣了一下,连忙道:“没有的事!”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道,“陆玖,你很担心殷哥儿吗?”   这问题倒是把陆玖问蒙了,她也顿了顿,不解地回道:“……我当然担心他了,你怎么这么问?”   何羡愚俊朗的面容上浮现出点点璀璨的笑意:“我也是随口问问。”   就在众人说话的片息间,留意到何羡愚与容冽驻足的许多贵女早已经朝着他们的方向围拢了过来,待何羡愚与容冽回神过来的时候,之间周遭全是各家打扮得如花似月的闺秀们,眼神里或是倾慕或是含羞带怯地看着他们二人。   大周的民风一向开放,况且何羡愚与容冽生得英俊,又天生宽肩细腰大长腿,在一身英武不凡的铠甲战袍装束之下更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正是何了这些贵女们的欢心。   一群贵女们在家仆们的拥护下朝着二人的方向靠近,叽叽喳喳地极力赞美着。   “……听说当年玉兰翁主就是凤鸣府里少见的美人,小容将军不愧是玉兰翁主的儿子,果真是生得俊美高挑,又这般沉默稳重,看上去很是可靠呢。”   “小何将军也是男大十八变,生得这般俊朗,明朗的眼睛就像那天上的太阳一样呢。”   “听说小容将军和小何将军在燕云山的时候战绩不凡,我大周有两位将军这样的盖世英雄拱卫疆土,我们这些人在京师当中都能心安了……不知,两位少将军可定亲了不曾?”   “小将军是我的!”   “你做梦,小将军是我的!”   “是我的!”   “……”   何羡愚与容冽三年未曾回京,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战功与英名许久已经便已经传了回来,还以为京师女子对自己的印象停留在人见人怕的地步上。   何羡愚眼看着自己身边的漂亮女孩儿都快围成一个大圈,心底不仅一分也高兴不起来,还越发直冒冷汗。   从前,他、殷哥儿、云哥儿还有容冽四个人,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退避三舍。   女孩子们别说看见他们主动凑上来,简直是听到他们的名字就如临大敌、避之不及。   如今……怎么两级反转了?   看着周围神色热情的贵女们,何羡愚心里冷汗层层地下,心说:   女人,太恐怖了……惹不起……   “曾听闻看杀卫玠,今日恐怕倒是要看杀二位小将军了。”江圆珠搀扶着陆玖的手,听着耳边嘈杂的争执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容冽与何羡愚,嘴角露出一抹打趣的笑意,“看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了,你们也先回北郊军营吧,晚上还要赴宴,午后好好歇息一阵才是。”   徐月知见到身旁一众热情的贵女,看着何羡愚的眼神里多了几丝意味深长和恼火。   偏生何羡愚的性格还是如从前一向温顺,对着女孩子从来不敢粗鲁,总是谦让礼貌,于是对身边贵女的话也是有问必答。   “玖玖,看来我们在这里是多余的,还是先回去吧,把位置让出来才是。”徐月知抱着陆玖的胳膊,埋怨而气鼓鼓地瞥了一眼何羡愚,转身就走。   何羡愚与容冽还在疲于应付身边围绕的一圈姑娘们,见到江圆珠几人离开,连忙抱拳,面容上多了些肃穆:“末将等恭送灵川公主。”   江圆珠搀着陆玖走向华毂,回头冲着背后抱拳行礼的两位少年将军淡淡微笑点头。   等江圆珠与陆玖上车,徐月知方才抬步登车。   临行前,她忍不住回头来再看了一眼何羡愚,眼底存了些不舍。   但转瞬,她又见到何羡愚正温和礼貌地回应身边围绕的一群雀跃的贵女们的问话,手里的拳头咔吧一声瞬间硬了起来。   她抬步跨入华毂之内,把手里捏着的珠帘“啪”一声摔下,重重地:“——哼!!”   江圆珠的华毂沿着御街的方向缓缓驶去,留下何羡愚与容冽牵着马匹围在水泄不通的贵女们之中,疲于应付身边各种各样的问话。   贵女们娇俏地询问道:“何小将军真好看,究竟有没有定亲呢?”   何羡愚挠头汗颜:“这倒是不曾……”   “太好了!何小将军不如娶我吧,我觉得您与我十分合适呢。”   何羡愚:“……这不行。”   “听到没,不行!你这娇滴滴的不行!呐呐呐!何小将军还是娶我吧!”   “你们怎的这般庸俗?呵,张口闭口的娶我娶我。不如两位小将军还是到我府上讲一讲战场上的趣事吧,我家中几位弟弟都对这些事情十分感兴趣呢。”   何羡愚被挤在人群当中,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远处的贵女们见到这边拥挤的人群,也纷纷围拢了上来。   “容冽!我不行了!”眼看着这些激动狂热的贵女们越靠越近,何羡愚终于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喊一声。   他转过头去,正想让身边的容冽解救自己,可是转头却见身侧的容冽早已经被数名贵女们拉住。   容冽一只胳膊上抱了七八只白嫩的手,还有人忍不住揉着他的脸,一边揉一边娇羞地叹息道:“哎呀,容小将军上过战场的人,怎么皮肤比我们女人还细嫩光滑啊,真讨厌!”   “……容、容冽。”看着身侧已经完全沦陷在魔爪下的容冽,何羡愚的额头上冷汗涟涟直下,只觉得容冽像是一个可怜的白嫩小书生掉进了蜘蛛精的盘丝洞。   大周因为开放的民风,女儿家也格外不拘小节热情奔放。   这种热情奔放,何羡愚从前从没感受过,现在总算是感受到了……   太可怕了。   他小心地拨开围绕在身侧贵女们,长腿一迈,利落地翻身上马,手里的缰绳一甩——   马儿受到鞭答,激动地嘶鸣着扬起前蹄扑腾,使得身侧围绕的贵女们在须臾间如分水岭一般左右分开,让出了一条勉强可以通行的路出来。   “容冽,快走!”何羡愚抓住机会,脚下马镫一踹,拱裆催马。   容冽趁着一众贵女们的视线被何羡愚吸引的时候连忙翻身上马,两匹骏马载着二人,一前一后飞快朝着北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背后的贵女们不禁叹息起来:“怎么就这么走了?可惜,还没回答我他们到底定没定亲呢。”   身旁另几位贵女听见,连忙凶声反驳道:“你怎配问两位小将军这样的话?要嫁给小将军的人是我!”   “是我才对,你少做梦了!”   “是我!”   “才不是你!是我!”   “是我!”   “……” 第82章 我要跟这个没良心的狗男……   这三年间, 就是在战场上,何羡愚同容冽都未曾落得这般亡命奔逃的狼狈下场,万万没想到头一次仓皇败走竟然是女人们所逼。   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好不容易出了北门, 这才敢微微勒住缰绳回头查看。   但见背后已经没了那群狂热贵女们的身影,只余下京师人流不息的繁华城门街景,马上的二人忍不住皆劫后余生地松了一口气。   何羡愚调转了马头,一壁任由着马匹慢慢朝着军营的方向走去, 一壁将身上被扯得凌乱不堪的衣衫重新理平。   二人的马并骑同行,慢悠悠地朝前走,何羡愚整理好了领口, 这才想起来一件事,忙回过头来看着身侧的容冽问道:“你看我刚才装得像吧?”   容冽坐在一匹枣红的骏马上,也正专心整理着自己的军容, 听见何羡愚的问话, 一张俊脸忍不住黑了黑, 沉沉冷嗤道:“无聊。”   何羡愚甩了甩被那群贵女们拉扯得酸疼的胳膊,俊朗英气的面孔上忍不住露出一个耿直的笑容。   他探过手去,揽住那一头马背上容冽的肩膀, 老神在在地点头:“是是是!演这种幼稚的戏码,谁都会觉得无聊,苦了你了容冽。只是刚才你要是不答应我的话,小月她们肯定不会相信殷哥儿受伤回不来的。”想到这里, 他郁闷地咬了咬牙, “可恶,都怪从前我太帮着殷哥儿了,导致现在在她们面前, 我说的话一点威信都没有。”   容冽看着何羡愚勾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冰冷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嫌弃,抬手就将对方的手打开,冷哼了一声,沉沉道:“若是被陆三发现,你、我、江殷,我们全都完了。”   说完,他又恢复一贯的冰山面孔,手里的缰绳轻轻地一甩,驾马越过何羡愚往前走。   何羡愚落了半步,驾马跟在容冽身后半步,听见这埋怨的话脸上不禁泛起一层更深的笑意。   他跟上去,笑道:“那你刚才还演得这么像?不是你演得这么像,我也骗不过她们。”   凤鸣府的北门之外一向是驻扎军队的地方,远近十余里皆无村庄,在战时可以容纳成千上万的军队。   容冽与何羡愚出了北门,面前便是一望无尽的数万军帐,远远望去,连绵起伏犹如无尽的山脉重叠。   容冽望着近在眼前的军营大门,声音冷冷闷闷的:“我不懂,明明他人已经在军营中了,为什么还要故意装作自己未曾回京的样子?难道他不怕陆三姑娘为他担心?”   何羡愚策马在身旁,故作一脸深沉地道:“殷哥儿虽然在燕云山下磨砺了三年,也成长了许多,但是心底还是存着些许的小孩儿心性啊。照我看,他之所以瞒着这个消息,就是想看陆玖是不是担心的,知道自己喜欢的人还在担心着自己,他心里就痛快了。”   容冽听到这话,转过头不屑地嗤了一声:“麻烦。难道他就没想到陆三姑娘知道他回京还故意隐瞒消息、联合你我撒谎的事情是什么后果吗?只怕到时候,这惊喜变成了惊吓。”   何羡愚摸了摸脑袋,凝重道:“你说的话,好像还真有几分道理,我们还真没想过这个后果……”   容冽回眸冷淡地瞥了何羡愚一眼,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策马进入了升起炊烟的营地当中。   何羡愚见到他一骑绝尘离开,连忙也策马跟上:“哎,你等等我啊!”   二人策马进入戒备森严的军营当中,身影渐渐缩小,朝着军营深处而去。   *   何羡愚与容冽进入军营深处,在一座帐篷前双双停了下来。   两边驻守的卫兵见到二人下马,连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而后牵着二人的战马退下。   卫兵将二人的马牵至一旁,与一匹毛色纯黑、四蹄踏雪的黑色大骏拴在一起,三匹马相见似是十分亲密,高兴地发出鸣叫声。   这边何羡愚与容冽下了马,一前一后地撩开军帐门前垂着的毡帘,大步走了进去。   今日春光甚好,朦胧的光照从帐篷的明光布中透进来,又兼里头点着几支烛火,光源将帐篷里的黑暗驱散,洗涤出亮堂的视野。   二人一进帐篷,便见到正中的一张木桌上交叠摆着一双长腿,一个身影正悠闲地靠在桌旁的木椅上,双手反枕着后脑,嘴里还闲闲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玩。   他正反手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两只相叠放置在桌上的长腿一动不动,只余两只脚优哉游哉地摇晃着。   明明听见了身旁的动静,但他好似懒得睁开眼睛一般,只闲闲问道:“回来了?”   何羡愚与容冽站在那人的桌前,看着面前这个懒散的青年,不由得汗颜道:“殷哥儿,你不会刚起身吧?”   何羡愚注目着面前靠着椅子的男子,二十岁的年纪,因着在帐篷内,他只穿了一条穿着家常的单长裤,套着一双薄靴,因着这样伸腿懒懒靠着桌椅,原本披在腿上的披风落了下来,露出两条修长线条优美的螳螂般的长腿。   上半身没有穿衣,偏麦色的肌肤光|裸|着,从左肩到右边肋下缠了一层扎实厚重的白色纱布,包裹着底下还未痊愈的伤口。   而没被纱布缠绕的肩头与双臂上,则缠绕着蓬勃鼓起的肌肉,每一丝肌肉纹理的线条都如同上天用工笔刀精心雕刻出来的一般。   宽阔的胸膛一半被纱布厚厚包扎起来,另一边则露出丰盈坚实的一块胸肌。   胸肌再往下,便能够看到一块一块乖巧排布在肚腹前的腹部肌肉,以及那传说中鲛人腰上劲瘦好看的鲛人线,这欲|气满满的皮肉上,爬布着深深浅浅的伤口,昭示着他这一身腱子肉全是在刀枪里磨砺出来的结果。   偏生他的肩背如此厚实有力,腰却是蛮劲柔韧的细腰。他靠在椅子上,头发未绾,满头鸦青的头发披散开来,挽在他手臂与腰腹间,宛如一弯黑色残月。   这般宽肩、厚背、细腰、长腿,还这样衣饰松散清凉地靠在那里,即使一动不动,光是年轻男子半壁美妙年轻的肉|体,也能够勾勒出一张令人血脉喷张的欲色画面。   更何况,这人还是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   他的面庞轮廓精致而坚毅,生的是高鼻深眼,眉目英挺俊朗,嘴角抿直,昭示着他性格的不屈,静静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时,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一把小小的羽扇。   便是何羡愚日常见到他,这会儿看到这样的情景也会有些愣住。   看着对方那蛮劲有力的腰身,何羡愚忍不住地想到了一个事物——公狗腰。   没错,还真是公狗腰。   何羡愚想到这三个字,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连忙咳嗽了一声,强迫自己正经回来。   也是听见这声咳嗽,靠在椅背上之人的纤长睫羽如同蝴蝶振翅一般轻抖了下,睫毛颤颤之间,一双如同猫眼般的漂亮琥珀色眼睛缓缓睁开,眼底含着一丝淡淡的调笑意味。   江殷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满身的肌肉纹理也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动了动,那皮肤下埋藏的肌理一寸寸彰显着这具男子的躯体正富有着年轻与无穷的精力。   他将摆在桌面上的两条长腿慢慢收下来,紧接着从座椅上缓缓站起身。   这一起身,帐篷当中立时如同多了一座小山,他的身高与何羡愚平齐,约莫快到了六尺(188cm)。   他按着有些酸疼的肩膀,笑容朗朗地看着何羡愚与容冽:“喔,回来了啊。对了,我交代你们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人见到了没?”   容冽冷着一张俊脸,顺手从身侧的桌子上抓起了一件外套,径直丢在了江殷的身上,无语寒声道:“你穿件衣服吧。”   江殷懒散地扬起手,凌空从空中抓过容冽扔来的那件衣裳,随手披在了肩头上,脸上扬起一个笑容:“谢了。”   容冽双手环胸,低低地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另一边。   何羡愚有些忧虑地看着江殷:“殷哥儿,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小心别着凉加重。”   江殷抓起桌面上的水壶,斟满了两杯茶,不屑地切声道:“区区小伤。”   “被蛮真人当面捅一刀进腹中怎能叫小伤?”何羡愚摇着头,真是不明白江殷是怎么想的,临行京城的月余前,周军方才与蛮真交过火,江殷在那一战当中乘胜追击,最后虽然取下了敌军将领的首级,可是自己也遭到了敌军的暗算,落下了这胸腹上的重伤。   此番齐王令江殷回京,一来是遵从嘉熙帝的意思,二来也是让他回京,在安稳的环境下休养一段时间,以免落下病根。   齐王深思熟虑,可是面前的江殷却好似全然没将父亲的思虑放在心上,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别说这个了,你们不是见到她了吗?她知道我病了可能不能回来的消息,是什么反应?”江殷递了一杯茶水给何羡愚,眼底颇含期待。   何羡愚握着手里的热茶,忍不住回头与身侧的容冽对视一眼,有些踟蹰。   江殷见到何羡愚这个表情眉头一皱,心里陷下去:“怎么?难道她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死活?”   “不不不!”何羡愚握着茶水连忙摇头,汗颜地道,“陆玖她很是担心你,还一直询问你为何不回京,是不是受伤了不能归来。”   听到这话,江殷的心底才算是舒服了一点,眉宇间的紧张和戾气缓缓按了回去,神色里浮现出一点得意,舒心说:“这还像话。”顿了顿又凶声质问,“那你们怎么回复她的?”   何羡愚满头黑线,想了想,还是拿出了哄孩子的温柔语气,笑道:“啊,我们当然是回答她你病得很重很重,我们说,你伤得特别重!差点儿就活不过来了,都快死了。”转头,“容冽,我们是这么说的对吧?”   容冽双手环胸冷着脸站在一旁,没什么耐心地:“嗯。”   何羡愚转头对着江殷露出花一般灿烂的笑容:“怎么样?我何小将军出马为你办事,一百二十个靠谱。”   江殷愣愣看着面前何羡愚满脸的阳光灿烂,迟疑了一下:“是吗?”   何羡愚比着大拇指靠谱靠谱一笑:“那当然了!”   “那她怎么说!怎么说!?”江殷激动地抓住何羡愚的衣袖,满眼荡漾着亮晶晶的期盼。   何羡愚双手环胸,闭着眼得意道:“她差点儿就吓哭了。”   “吓、吓哭?”听见这两个字,江殷也不由得担心了一下,但很快更大的欢欣席卷上心头,他激动地睁大了一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何羡愚,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几丝红晕,磕磕巴巴地说,“真、真的吗?玖玖她听到我受了重伤差点吓哭过去?”   “是。”何羡愚一脸稳重地抓开江殷揪着不放的手,点点头。   江殷扶着桌子慢慢坐下,脸因为兴奋和害羞变得红扑扑的,双手也因为高兴得过分而忍不住微微颤动起来,整个人完全沉浸在“陆玖在为我担心”、“陆玖竟然担心我担心得哭出来”的自我世界当中,也顾不得身旁的何羡愚与容冽。   何羡愚站在旁边看了江殷一阵,转过头去对着容冽使了个眼色,一向耿直的面容上悄悄掠过几丝狡黠的意味。   容冽看着何羡愚,无语凝噎地摇了摇头,转身与他一同悄悄走出了江殷的营帐。   何羡愚离开江殷的帐篷,迎面照来暖意阳光,奔波了一个早上,他忍不住伸了伸懒腰,笑容道:“总算是把身上的事情甩干净了,可以好好休息了。”   容冽面容沉冷,环胸并肩走在何羡愚的身旁,终是忍不住低声默默:“这样真的好么?陆三姑娘可是一直挂念着江殷,若是她发现自己被骗了,白担心一场……”   何羡愚伸手一把揽住容冽的肩膀,笑得那样纯善无知:“那都是他们小两口的事情,我和你就是个跑腿做事的,这事与我们何干呢?”   容冽有些嫌弃:“你撇得倒是干净,把烂摊子扔给江殷一人。”   何羡愚脸上的笑容和善温良:“那是他未来的娘子,又不是我何羡愚的娘子,这些事情是他江殷指使我们做的,最后变成烂摊子自然也是他这个始作俑者去打扫?”   容冽冷冷地切一声,扫开何羡愚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方才在里头对着江殷,话倒是说得这么好听顺从,原来你心里早有了主意。”   何羡愚毫不气馁地小跑上去,再度搭上容冽的肩膀,笑道:“那当然了,殷哥儿是怎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哄着他、顺着他的性子说,还指不定怎么闹我们,现在不好?咱们都清净了。”他搂着容冽的肩膀,匆匆往前走,兴冲冲说道,“走走走,别管殷哥儿了,他有人思念爱慕,咱们,没有啊,咱们自己先进京城里逛逛才是,你不知道,州桥边上的那家酒酿圆子,我可想了三年!”   容冽面无表情,冷漠拂开何羡愚的手,毫无兴致道:“抱歉,你没有人念想,我有。我要走了,酒酿圆子你自己吃。”   “不、不是?你这是去哪儿啊?”何羡愚愣住,伸着手还想挽留,“不对,你念想谁啊?”   “灵川公主府。”容冽头也不回。   说着,他径直翻身上马,朝着军营外的方向疾驰远去,徒留何羡愚一个人在原地,看着那被马蹄扬起的漫天尘土。   何羡愚愣了半天,看着容冽的纵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怀疑人生道:“这都是什么时候有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顿了顿,他气哼哼地一咬牙,斥道,“不去拉倒!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我一个人吃五碗酒酿圆子,一碗也不给你们带!”   说完,他翻身上马,也朝着北郊城门的方向驶去。   *   沉黑的夜色安静得如同一潭无波无澜的湖水,暮色笼罩之下,唯余西边远处一轮明月照耀着绵延百余里的繁华京师。   今日燕云军队归京暂歇,全城上下为了欢庆这样大喜的日子,明灯三千,点燃无数绚丽的烟火。   皇宫当中犒饷归来的将领,北郊的数万兵马与城中的百万百姓也一同欢庆。   陆玖站在宣平侯府最高的一处木楼顶层,凭栏寂寂望向远处天边上不断点燃的烟火与盏盏暖橘色的孔明灯。   绚烂的夜空之下,凤鸣府内彩灯齐点,人群喧闹,往来川流不息。   如同鹤唳一般的烟花急速上升,然后引爆在暮色的背景当中,反射过来的华彩光芒如同多彩的戏幕一般,一张张地映照过陆玖沉寂而略显失落的眼底。   这个时候,京师之中多少人家和乐欢聚,多少因战争分离的有情人重新得以相见,陆玖不能不羡慕。   今日大军归来,午后不久,容冽便与江圆珠心有灵犀地在公主府内相见。   陆玖知道他们二人也有许多话要说,于是同徐月知一道离开了公主府准备在州桥两岸走走散心,可是没想到却正好遇见入城的何羡愚。   徐月知虽然有心要陪着自己,可陆玖到底是不愿意抢占她与何羡愚这为数不多的相聚,于是便拒绝了徐月知,只留自己一个人往福善街的方向走。   看着容冽与江圆珠重逢、徐月知与何羡愚相聚,他们成双成对,陆玖在心里为朋友高兴。   可是高兴之余,却又想到自己仍旧形单影只,心底的一根弦便忍不住地扣紧起来,叫人感受到酸疼不堪的痛楚。   几乎是一路半走半跑着失魂落魄回到的家,掩上重门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黑暗包裹上来,她才敢悄悄地流了一会儿眼泪。   大家都回来了,偏生江殷不曾回来,错过这个机会,也不知下一次能够再见他是何年何月。   一个人的时候,陆玖便忍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想他究竟是真的因为受了伤无法回京,还是只是心里还惦记着当初的那个心结,单纯地不愿见到她,所以才不肯回来,不肯寄给她只言片语,让她一人在遥远的京师被作茧般的思念痛苦包围。   陆玖站在最高的平台上,凭栏看着远处的灯火辉煌,疲倦地闭上了眼,不想再看远处和乐的景象。   她沉默地闭上眼,感受着高台上自远处徐徐吹来的凉风。   只有这样的凉风,才能把人的心吹静。   少时,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两道脚步声。   陆玖感觉到自己的心平静了许多,于是缓缓地睁开眼回过头去,淡淡看向背后的来人。   两个身影从楼梯下缓缓步上,稍高一些的那个是陆镇,陆镇身旁的人则是风莲。   因着江殷未回京的事情,陆玖心里很乱,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会儿,于是让风莲守在高台的门前,不准让人进来打搅。   只不过,如若前来的人是陆镇,风莲也没办法阻挡,她清楚,姐弟二人的关系一直很好,有些事情,陆玖从不介意让陆镇插手,陆镇也是如此。   风莲看着陆玖,眼神里有话,陆玖明白了她的意思,并没有责怪她看守不善,只轻轻点了点头,便让风莲先行离开。   风莲会意,冲着陆玖俯身行礼,轻手轻脚地退回了楼下。   陆镇穿着一袭绣竹叶的圆领宝蓝色圆领锦袍,满头墨发只在后脑上挽了个小结余下的发丝如黑缎泉水般流落在肩头背后。   他长着一张与陆玖七八成相似的秀丽面孔,细长的柳眉,漂亮的凤眼,因为是儿郎,眉目里的凌厉比陆玖更甚几分,天成一张京华贵公子的面孔。   只是此刻,这样面孔上凝结着与他姐姐一样的淡淡愁容。   “找你好久了,原来躲在这里。”陆镇径直走向陆玖的身边,靠在她身侧的凭栏上,面容沉默地远眺着城内的辉煌灯火。   陆玖靠在背后的梁柱上,垂眸看着陆镇眼底的落寞,眉眼间不由得闪现出一丝牵强的笑意。   她转过身,将双手放在栏杆上,与陆镇一同远眺京师繁华夜景。   夜空中的烟火与孔明灯的点点光晕温柔地覆盖在她的面孔上,把她的眉眼也浸润得愈发温柔了几分。   她的眼底似有几分飘荡的惆怅,轻声笑叹道:“看来,今晚失意的人不止我一个。”   陆镇双臂交叠倚靠在凭栏上,望着远处的煌煌灯火,沉黑如夜色的眼底浮现出了几缕迷惑。   少见的,他没和陆玖逞强顶嘴,而是轻且淡地“嗯”了一声回应。   陆镇一向是只不肯低头的骄傲孔雀,陆玖听见他这样少见的服软承认,一时之间还有些不适应。   她凭栏,痴痴地笑了笑,轻巧问道:“阿愚回京,月知的身边是不是就没有你的位置了?”   陆镇看着远方的月亮,眼底消沉,这只素来骄傲的孔雀也不由得被现实压弯了脖子。   “不是没有我的位置,是她根本都看不到我,不管是何羡愚在的时候,还是他不在的时候,月知姐她,从来都不会看到背后的我。”陆镇的语气里含着难见的消沉,兀自地笑起来。   “今天我从相国寺回来,路过州桥上,看见了月知,我本想叫住了,可是就在开口前突然发现她的身边还跟着何羡愚。”   “他们两个并肩走在一起,何羡愚牵着马,他的样子变了好多,已经完全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样子,是我想成为的那种男人的样子。他……他走在她的身边,手里替她拿着各色她喜欢吃的东西,两个人成双成对,完全就是一对璧人。”   “我从月知的身边走过,她、她十分高兴雀跃地同何羡愚在说着话,根本没注意到我跟他们几乎擦肩而过。”   陆玖站在身旁,静静听着陆镇的沉重的讲述,一时也不知道开口安慰他些什么,毕竟她自己现在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我原本也以为,你对月知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等你慢慢长大,说不定就会遇见更喜欢的,于是忘了她。”陆玖侧眸过来看向弟弟,眼底流露出两分郑重,“但是这几年,我也明白了,你不是说着玩玩的,你是认真的。这几年何羡愚不在京师当中,许多时候,除了月知的家人,你是陪伴她最久的,她几乎都要……”   陆玖看着陆镇,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她几乎都要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了。”   陆镇的脸上也忍不住浮现两丝惆怅,少年的心事淡而哀伤地写在脸上:“是啊,她早就把我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了,对我好,跟我闹,去哪儿都会叫上我,也会记挂着我各式各样的事情。可是……”他的话渐渐有些哽咽,原本放在栏杆上的双手也拼命地攥紧,像是要握住什么,不甘而痛苦地说道,“可是,只要何羡愚一出现,我在她身边的地位马上又会被打回最初的位置。”   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无力捶打着栏杆,像是在痛恨自己的无能,在痛恨自己与何羡愚,与徐月知之间相差的距离、岁月。   他忍着哽咽,抬起那双满是泪水的漂亮眼睛,迷茫地看着站在身边的陆玖,再也忍不住,声泪俱下地质问道:“姐姐,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代替何羡愚站在她的身旁呢?我到底还要做多少的努力才能取代他在她心里的位置呢?为什么只有我这么的生不逢时呢?要是……”他的眼底渐渐燃起恨意,“要是何羡愚消失在这世上就好了!”   站在一旁的陆玖听到这话,原本平静的心底忽然惊起滔天巨浪,她忙把陆镇抱进自己的怀中,按着他的头,任由弟弟的眼泪在自己脖颈当中汹涌流淌。   待怀中的少年渐渐平静下来,陆玖才轻轻开口,她望着远处的明月,声音如同轻烟薄雾般渺茫:“陆镇,若是真如你所想,何羡愚消失在这世上,你觉得谁会最难过呢?”   陆镇擦干了眼泪,眼眶通红,慢慢地从陆玖的怀抱里退出来,惶然回过神:“我不该说这话,是我不该,我怎能有这样恶毒的心思……”   陆玖仰头,看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弟弟温柔地默然不语一笑,捏着手中的绢帕,将他鼻梁两边的泪痕轻轻按了干净。   她温柔的手轻轻拍了拍弟弟俊美的面容,笑意里含着能让人心安的神色:“我知道,你不会这样想,更不会这样做。我的弟弟,一直是个心地正直善良的人。”   这句话,方才让一直心神不宁的陆镇沉定下来。   陆玖见到他的眼底渐渐恢复了平静理智,于是拍了拍他的肩头,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见不到江殷的自己:“世间的许多事情,好像从不能为人力所左右。我们改变不了它,但是可以决定自己,只要坚定下自己的心,做正确的选择,剩下的结果,就交给时间慢慢答复吧。”   陆镇看着陆玖,似乎是明白这话中的道理,慢慢地垂下了头,默然地微笑了一下。   过了一阵,他复又抬起头来,一双沉默的眼仁温和地看着陆玖,浅声询问道:“那姐姐,你呢?这次大哥没有回京,你心里,做的是怎样的决定呢?”   陆玖有些恍惚,过往的年少记忆纷至沓来,如同扑面而来的无数彩蝶纷飞。   过往的画面快速流过,在记忆的最深处,留存着的是一张红衣少年郎俊朗英气的脸,脸上还沾着一点泥尘和结痂的浅浅伤痕,伤痕下,那张脸仍然对着她绽放笑容,笑容里带着不羁和一点孩子气。   这笑容如同化作一束暖流,于悄无声息之中慢慢倾注满她冰冷的心。   须臾间,陆玖已经有了回答。   她抬眸看着胞弟,微笑的眼睛弯成弦月的弧度:“不管他回不回来,我也都会一直等着他。哪一天他回到这里,一定也看到留在这里的我。”   这样温柔沉静的笑容将陆镇的眼底也逐渐浸软,他兀自一笑,眼底多了几丝豁达:“原来如此。”   “当然了。”陆玖的眼底也渐渐浮动笑容,“他这次不回来,下次总会回来,下次不回来,总还有下下次,我不信这天下的仗会一直打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自己的故乡,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姐姐就可以跟大哥温柔诉衷肠,倾诉思念?”陆镇的眼底期盼跃然而起,自然而来地接过陆玖的话。   “不。”陆玖淡淡接过话,脸上的笑容越发温柔、越发和善,和善得几乎……咬牙切齿、目露凶光。   “——到那时候,我要跟这个没良心的狗男人好好清算以前的账!!竟敢让我一个人在京师等这么多年,还一封信也不写回来!让我在这里白白地替他担心,真是岂有此理!不训他一顿,难告慰我这么几年的担心!”陆玖满脸汹涌起伏的怒气,一拳头狠狠砸在栏杆上,怒意之大几乎让整座高楼也抖三抖。   陆镇连忙退半步避开陆玖的怒火,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素来对旁人仪态端庄、性格沉稳的姐姐,此刻脸上却萦绕着怎么也抑制不住的怒气。   陆镇几乎可以从姐姐的表情当中看到不日某个三年来杳无音信、不闻不问的“狗男人”归乡之时,被自家姐姐扒皮抽筋、挫骨扬灰、膝盖跪残的惨烈下场。   趁着陆玖沉浸在怒火当中的瞬息功夫,陆镇悄悄地背过身去,对着苍天在胸口上默默地双手合十成揖,颤颤地为远方某个不知在何处的“狗男人”姐夫默默祝祷——   姐夫,这辈子,你还是不回来得好……   小舅只能在这儿替你拜拜菩萨了,姐夫自己自求多福吧……   *   就在陆镇默默对天祝祷的时候,北郊城门外正升起熊熊的篝火,数万兵将聚集在一起,庆祝着今日暂时的平安回朝。   篝火两边,一帮兵卒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喝酒说大话,哪怕是夜来的冷风也丝毫吹不灭他们的脸上的热切神情。   何羡愚容冽等人今晚都前往集英殿赴宴谢恩,江殷隐藏了自己回京的消息,于是只留在北郊军营当中与同袍们共饮美酒、享受三军的丰盛犒饷。   男人们勾肩搭背地围着篝火坐在一起,众人举着手中的一坛坛烈酒仰头豪迈地一饮而尽,惹得旁边劝酒的男人们兴高采烈欢呼起来。   江殷光.裸着上半身,与同袍们兴致高昂地比试酒量,一碗碗的海碗烈酒穿肠下去,洒出嘴边的酒水顺着下颌、喉结、脖颈、宽广精壮的胸膛滚滚落下,一晚上几乎扫平了所有号称好酒量的同袍,称霸了当晚的酒桌。   他喝完最后一滴,便将手中的酒坛随手扔出去,只听当啷一声爽脆的声响,掉落在地的酒坛摔了个粉碎,四下当时就是一片掌声和叫好声:“好!小江将军好酒量!”   江殷原是个半吊子的酒量,因着这些年同那些江湖上跑惯了的兄弟们一同征战,期间被灌了不知多少次,渐渐的,酒量疯狂增加起来,加之北地天寒,能够取暖火源少之又少,喝烈酒能够暖身,逐渐也离不开了这穿肠的辣酒,不知不觉从以前三杯就倒的少年练出现在的千杯不倒之身。   因着今日从何羡愚处得知了陆玖为自己担心的消息,他人在兴头上,一连喝倒了一片同袍,方才觉得自己只是微醺而已。   他放下酒坛,迎面而来的冷风蹿入喉鼻,不觉让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背后坐着的同袍们听见这声音,不觉发笑打趣道:“江将军,这是有人在背后议论你啊。”   江殷拧了拧自己的鼻子,俊颜被烈酒染出层层珊瑚色的红晕,不屑道:“谁敢在背后议论我?”   身旁坐着的同袍们哈哈大笑起来,有人忍不住道:“还能有人念你啊,自然是小江将军留守京师的老相好啊,小江将军,如今咱们人都已经在京师了,你都不肯去见见人家姑娘,人家在背后指不定怎么怨你,到时候,你可得小心喽!”   江殷半醉不醉的,头昏脑涨之间,气哼哼地把手里的酒坛一摔,怒道:“她敢!”   这话说得豪气万丈,很有大丈夫的气势,但围在篝火旁的大家却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不敢?难道今后成了亲,家里还是你说了算不成?”   江殷听到这话很是不满,于是搀扶着身旁的同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满脸醉意地看着身旁的一堆男人们放狠话道:“以后成亲了,家里当然是我这个做男人的说了算!我是男人,还能输给女人么?今后成了亲,我说一,她不敢说二,我往东,她不敢往西!我们家以后就是夫唱妇随!”   众人知道江殷是有些醉了,于是只顺着他的话,大笑着打趣:“听见没兄弟们,今后咱们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着,看看小江将军是怎么夫唱妇随的。”   底下的人一呼百应,振臂笑道:“好!我们都替小江小军看着呢!”   江殷靠着身旁的同袍,脸上红晕不曾消散,他慢慢地打了一个酒嗝,眼睛里浮现出几丝得意的神色:“看就看,谁怕你们看?你们要是不来,我还得请你们来!”   北郊军营当中,篝火窜天,同袍们的笑声阵阵传来,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片刻的喜悦之情中。   江殷的酒量已经到了大限,再也撑不下去了,嘴里的狠话方才放完,他人已经直直朝着身边的同袍倒下去。   同袍们忙七手八脚地搀起他,把他送到一旁的营帐之中的床榻上,这才欢笑着走出去,重新投入今日的夜宴里。   江殷沉睡于梦中,手里还紧握着两个精致漂亮的荷包,一个荷包崭新,显然是平日保护得很好,上面勾的丝线一针也没松散开,而另一个荷包是当年陆玖初做给他的,上面的两角已经被火烧毁,但因为保存得当,平日清洗保护得很好,不见一丝一毫的污迹。   他将这两个荷包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如同梦见了什么美好的梦境,嘴角上微微勾起一丝笑容,呓语着她的名字。   玖玖、玖玖……   一声又一声,是如此地温柔。 第83章 “……江殷?” “我在……   这一两日, 陆家姐弟二人皆是心绪沉沉。   陆玖因为江殷的事情整日烦闷,陆镇则也因为何羡愚回京的事情十分失意。   因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姐弟二人便一直待在侯府当中闭门不出, 外界的热闹喜悦, 与他二人一丝关系也无。   闷了两日之后,到底是华阳长公主看不过去了,便勒令姐弟二人一定要赴约第三日东宫所设的宴会。   因着此番回京的兵将大多都是出身京畿一带的人士,嘉熙帝又封赏了许多的有功之臣, 因此隔三差五京师当中便有府邸设宴,感念君恩,也是宴请众人沐浴恩泽的意思。   宣平侯府作为京师当中的豪门, 自然也受到了多家的请帖,魏氏这几日为赶赴这些宴会,可谓是十分的欢欣繁忙, 几乎把自己忙成了一个不肯停歇的大陀螺。   魏氏乐于附庸风雅, 喜欢在这样热闹的场合里受到京师上下贵妇们的奉承巴结, 陆玖与陆镇面对这样的场合却是避之不及,前前后后不知推脱了多少。   直到东宫的请帖送至华阳长公主的手里,华阳又拿着请帖来找他们姐弟, 这才没躲过去。   京师当中的宴席摆了一圈,如今也该轮到东宫了。   按照请柬上所说的,此番东宫乃是为了加冕有功之臣,特意设宴席在莲清宫内, 同时邀请了京师当中各家权贵一同参与, 一同热闹欢庆。   并且,此番打理宴会上下所有事务的,乃是刚成婚一年的江炜陆瑜夫妇二人。   虽说是庶出的皇孙夫妇, 但到底是几个堂兄弟之间第一对成亲的话,嘉熙帝对他们夫妇二人也是颇为看重,希望他们夫妻二人能够历练一些场面,也好帮衬着太子妃与未来的皇太孙夫妇。   陆瑜既然作为主持之人,那作为陆瑜的娘家人,宣平侯府上下自然也给予一定的面子。   简而言之,就是要出席,给陆瑜撑场面。   陆玖对陆瑜无感,陆镇向来不喜欢陆瑜,听到要前往莲清宫赴宴心里并不是十分情愿,但是一有魏氏重压,二又有华阳公主的嘱咐,姐弟二人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上一次来到莲清宫,还是在四年前的荷香宴上,彼时她方才从益州回到京师,与江殷初识也才过了不久。   一晃四年,莲清宫风景如旧,只是伴在身边的人都已慢慢改变。   又是一年初夏来临,沉寂多时的莲清宫也因为人的来临而重新填满欢声笑语。   陆玖与陆镇跟随华阳及父母方才拜见了正殿里的东宫一家人,魏氏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带着陆玖去与各家贵夫人应酬,期盼能借着这个机会,迅速把陆玖拖延已久的婚事迅速敲定下来。   因着陆家与东宫存在着女儿亲家的这层关系,因此太子江秋格外厚待陆家人,拜见过后便在后殿设座备茶。   两家坐在一起,无非也就是说些儿女们的事情,或是寒暄几句,陆玖同着陆镇一道坐在华阳公主的背后,听久了未免想要打瞌睡,姐弟二人便想了个说辞,告退离开了内殿当中。   离开内殿,不用再对着皇太孙与江烨江炜两兄弟,更不用拘束地回答太子妃陈氏与陆良娣的问话,姐弟二人顿觉浑身都松快了不少。   莲清宫不是第一次来,对里头的路,姐弟二人都十分熟悉。   陆玖同着陆镇在莲清宫的柳池畔闲逛了两圈,正巧遇见几个十五六岁的公子哥儿,正巧都是陆镇平日在学里的朋友,男孩子们一见面,便热热闹闹啊地簇拥着往莲清宫背后的蹴鞠场玩蹴鞠球去。   反正闲来无事,陆玖便也跟着他们去看了看蹴鞠比赛。   陆玖撑着腮帮,坐在熟悉的蹴鞠场边,看着场上的京师少年们活跃灵动的身影,不觉就想起数年前,江殷也曾在这里踢过球。   那时一次并不愉快的见面,她怀着梦中的期盼来这里寻找自己的盖世英雄,却在见到“英雄”本人后美梦碎了一地,与江殷之间也产生了重重误会,更是从心底不喜欢这个总是闹腾不休的明快少年,觉得他吵闹又幼稚,总是要跟在她的身后,像块牛皮糖一样,任凭她怎么甩也甩不掉。   可是后来,渐渐地深入相处当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慢慢放下了对他的成见,发现他这个人,除了有些冲动幼稚又暴力外,很多时候是个心细、温柔、又说一不二、说到做到的人,像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般,让她得到莫大的安全感。   从前,她一回头的时候,总是能看见那身殷红的衣袍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的身后,寸步不离。   可是现在,回头过去,却再也见不到那一身永远相随左右的红衣。   看着场上激烈的蹴鞠,陆玖忍不住地又想起从前的岁月,一颗心也渐渐地重新沉了下去。   她摇了摇头,实在不想再回忆从前的伤感,于是便悄然起身,离开了少年们欢呼雀跃的蹴鞠场,朝着莲清宫最为清净的一处水榭亭台走去。   莲清宫大部分的宫苑都设立在水上,一脉活水从宫外而来,几乎贯穿了整座宫廷,而连接每一座宫苑之间的路便是一道道石桥。   时值初夏,莲清宫各处莲池的莲花早已经盛放,蓬蓬的粉白色莲花拥挤在石桥回廊的两畔的水流当中,风吹来,送一脉花香。   走在这中间,如同误入了莲花仙境般。   陆玖穿过石桥,抵达一处立于水上的曲折长廊上,寻了一处倚水的座位坐下。   此处十分清静,长廊左右邻水的地方栽种满了莲花,眺望远方如若陷入了莲海,依稀可以听见远处高楼玉宇之上传来的弦乐声。   身侧之处还临水栽种着几棵约莫一人环抱粗细的大柳树,细嫩纤长的柳枝如同少女柔软的手,轻轻拂动着树下的水面,荡漾出层层的鳞波。   陆玖斜靠在回廊的柱子上,衬着身后万顷莲花如海,探手折了一支柳条放在手心里赏玩。   她正想在此处闭目养神清静一二,空气当中却忽然播散开一股浓重的脂粉香味,浓重的香味与轻淡的莲花香味混杂在一起,成了一股刺鼻而奇怪的味道,令陆玖不悦地皱了皱眉。   她拧眉淡淡睁开眼睛,就听见长廊背后传来一阵环佩叮咚的声响,一个熟悉的声音率先传到她的耳中:“这不是三妹妹么?”   听见这声含笑的话,陆玖便清楚了来人是谁,她缓缓站起身,立在了不算宽阔的回廊旁。   那一阵钗环叮当的响声由远及近,很快便停落在陆玖的身旁。   陆玖淡淡抬了一下眼睫,看清对面的人,陆瑜。   今日在莲清宫正殿拜见太子江秋时,陆玖并没有见到陆瑜,只听说她正在忙着迎接莲清宫中的客人,没想到姐妹二人倒是在这里碰上了。   三年之久,已经嫁为人妇的陆瑜身上穿着一件皇孙妃的靛色吉服,头上的钗环华胜无一不精美大气,处处彰显着她的身份,通身的气派下来,俨然已是这莲清宫的女主人之一的模样。   她并非独身前来。   除了身后一应跟随的宫娥们,还簇拥着七八名贵女或是新妇打扮的女子们,年龄看上去同陆瑜相仿。   陆玖稍微打量了一下,认出这些人都是从前就跟在陆瑜身边的小姐妹们,其中有几个的面孔还特别熟悉,显然都是旧相识。   “大胆!见到皇孙妃还不跪下请安?”   陆瑜还没说话,她身后一个新妇打扮的女子已经跳了出来,扬手指着陆玖大声呵斥。   陆玖听见她的话也像是没听见一般,眼皮都没抬一下,并没有要给陆瑜行礼的意思。   那出言呵斥的新妇未出阁之前与陆瑜乃是至交好友,自然是与陆瑜同心同德的,她早些年便看不惯陆玖这样不容人于眼的清冷孤傲的个性,今日趁这个机会,自然要赶在陆瑜之前替她开口。   “你可别忘了,如今瑜儿已经是皇孙妃的身份,与前些年早已经不同,你也应该乖觉一些。”另一位站在陆瑜身后的贵女淡淡开口,目光冷漠地瞥着陆玖。   陆玖并没有心思同她们继续说下去,且如今陆瑜身为皇孙妃,早已经算是皇室中人,相见之下若不行礼,的确也不符合规矩。   陆玖退后一步,垂下眼睫,按照规矩对着陆瑜俯身行一臣女之礼。   陆瑜见到她退步行一礼,脸上渐渐浮现出几丝得意的神色,连带着背后跟随的一众贵女们也露出满意的笑容。   看着向自己行礼的陆玖,陆瑜的这才觉得舒出了一口气,眼底闪过了几点痛快的神情。   可是见到陆玖只是屈膝垂眸行了一个平常的礼节,她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觉得应该让她再行大一些的礼节才是。   身边围绕着陆瑜的那些女子多半是陆瑜的少时玩伴,因为陆瑜成为皇孙妃,她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也仰仗着皇孙妃闺中密友的身份,得到了不少好处,因此更是处处唯陆瑜之命是从。   看到陆瑜眼底闪过的一丝不悦,这群人当中迅速便有人反应了过来,立即上前一步,笑吟吟道:“亏你还是王公贵族家的小姐,连简单的礼节也不会行么?你这么屈膝两下,谁知道你是对着谁行礼?照我看,你该跪下,朝着皇孙妃三叩首行礼才是。”   这样的事情,早年在宫中的时候便发生过一次,陆瑜记得很清楚,那一次是突然出现的江圆珠替陆玖解的围,还当众让人把她丢出了宫门,让她受了好些时候的屈辱,几乎半年没让她走出众人的闲话和议论之中。   这样的耻辱,叫她陆瑜怎能忘怀?   趁着今日四下无人,有些恩怨也该还报了。   想到这里,陆瑜的眼神之中多了几丝狠戾,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陆玖,想看看她现在是怎样慌乱的表情。   没有江殷,没有江烨,也没有陆镇与江圆珠等人在场,还有谁会帮你说话?   陆瑜的眼帘微微抬起,得意看向面前陆玖的脸。   陆玖行完礼,已经恢复了站直的身形,原本低垂着的眼睛也重新抬了起来,一双墨玉般清冷的眼睛径直看着陆瑜,一言不发。   沉默的凝视往往比任何言语动作都来得令人震悚惶恐,何况陆玖原生得一张凌厉张扬的面孔,这般沉默寡言地静静盯着人瞧,那双黝黑的眸子宛如两枚浸在刺骨寒泉当中的黑鹅卵石,散发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   除了江殷,从来没人惹起过陆玖的怒火,也从没人看到过陆玖恼火的样子,记忆当中,陆玖那张浓艳如凝露牡丹的面孔上,总是端着平静冷漠的神情,总是维持着从容不迫的优雅。   没人知道陆玖动怒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因此,她的怒意也比旁人的怒意更加令人恐惧。   “按照宫规祖制,该行的礼,我已经行了,我的礼数很周全,没有道理再行别的礼,更遑论行大礼。”陆玖淡淡盯着陆瑜的眼睛,眼神不躲不闪,平静而从容。   陆瑜在皇孙妃的位置上待了快两年,早已经习惯了身边的人对自己卑躬屈膝,少见地看到别人的反抗,眉宇间已经隐隐动了几分怒气。   身后簇拥的贵女们上前一步护着陆瑜,仰起头趾高气扬地道:“你方才行的礼不算,再行一一次大礼才是,否则就是对皇孙妃不敬!今日莲清宫内除了太子、太子妃、太孙和皇孙等,便是我们皇孙妃为大,你区区一个没出阁的臣女,自然要在皇孙妃面前卑躬屈膝地行礼。”   陆瑜听到这番话,觉得胸口萦绕的恶气才算是略略出了一口,侧眸赞许地看了一眼那位说话的贵女,而后整顿好脸上的神情,端出一副温柔的面孔对着陆玖道:“你我是姐妹,若是在私下,这样的礼数自然也是可以废除的,只是如今在莲清宫当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妹妹若是不好好行礼,只怕要落人口实,最后倒会指责我们陆家的女儿不守规矩。妹妹,这个礼数,还是行了为好。”   陆玖从容不迫地回应:“按照宫规,外臣之女在非祭祀或朝拜大典之时,对命妇只用行常礼即可。妹妹不才,但宫规祖制还是读过,知晓其中的礼数,自然不会做出冒犯宗妇之事。”   她的眸光轻描淡写地落在身旁替陆瑜开口的几个贵女身上,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口中却淡声继续说着:“在非祭祀大典或是朝拜之时,只有皇后娘娘与太子妃娘娘能够接受三叩首这样的大礼,你们要我向皇孙妃行三叩大礼是何意?意思是,你们觉得皇孙妃的身份已经越过了皇后与太子妃?皇孙妃有僭越皇后与太子妃之心?”   陆玖不卑不亢地只身站在数十人之前,眉目从容沉静,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如雷敲落在一众贵女们的心头上。   一时间,原本还舞得十分起劲的贵女们纷纷吃瘪,举目面面相觑,心底都不觉有些惶恐起来。   这僭越一词既出,谁敢担待?   就连陆瑜自己也不免心跳乱了一拍,兀自强装镇定地看着陆玖,隐忍着呼之欲出的恨意,假以辞色笑道:“妹妹这话说得也太严重了些,不过就是让你行个礼,怎么还攀扯上了皇后与太子妃两位长辈呢?”   “我只是就事论事。”陆玖站在人前,面容沉冷,稳如泰山。   陆瑜看着面前的陆玖,看着她面容上那一副永远处变不惊的神情和那张漂亮的脸,心底扭曲的恨意越来越浓烈。   明明她已经嫁给了江炜,明明她才是完全掌握了命运门脉的人,明明她才是主导者,为什么陆玖脸上的神态还是那么骄傲和高高在上?   她缓缓捏紧了隐藏在袖中的拳头,指节上隐隐浮现出几缕因为用力过度而出现的青筋。   “妹妹现在不过是依仗着灵川公主才敢这般大胆放肆吧?莫不是还以为现在灵川公主还能护着你?陆玖,你脸上的从容平静真是让人难以喜欢起来。”陆瑜的唇角勾了几分阴寒的笑意。   身旁依附于陆瑜的贵女们很快反应过来,现在在莲清宫当中,四下无人,谁能够替陆玖说话呢?还不是得仰仗她们皇孙妃的脸色?   想到这里,贵女们心底的底气也足了,其中一个大胆地先站了出来,仰着下巴睥睨着陆玖,呵斥道:“别以为就你读过宫规,旁人都没读过似的!陆玖,虽然只是皇孙妃,但若是底下臣女有冒犯之意,还是应该行三叩大礼以求饶恕!你今日言语倨傲,分明就是冒犯了我们皇孙妃,让你下跪行礼,合情合理!更莫论你还在狡辩之余搬出皇后与太孙妃,实乃大不敬!”   陆玖听着她们强词夺理,只镇定自若站在原地,面容冷淡。   陆瑜这才觉得脸面挣回了几分,她举目看向陆玖,再也掩藏不住眼底的轻蔑与憎恨。她就是讨厌她这副什么事都了然于胸,不疾不徐的模样!   “既然陆三小姐敢对我这个姐姐大不敬,依照你们所说,应该如何惩罚呢?”陆瑜勾着冷笑,看着陆玖的眼神宛如她是一只自己随时能够捏死的蝼蚁。   拥护在陆瑜身旁的贵女们早已经按捺不住,跃跃欲试想要上前,轻轻狞笑着道:“回皇孙妃的话,对付这种不知礼数的人,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要重罚!”   “皇孙妃,陆玖如此不知礼数,您还和她废话什么?”一个贴近陆瑜的新妇猛然向前一步,面容上厉色愈深,对着陆玖的面孔就是一个又快又狠的耳光的扇过去,“给她点教训,她才知道厉害!”   陆玖看着那个耳光朝着自己的面门上狠狠刮来,眼神瞬间冷下,迅速抬起手腕来,悬空一把紧紧握住了那贵女纤细的手腕。   “陆玖,你……”见到陆玖抬手反抗,那贵女眼中似是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一时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皇孙妃教训你,你也敢反抗?”见到陆玖紧紧抓着那贵女的不放,背后跟随陆瑜的一众新妇们忍不住疾言厉色开口。   被陆玖抓着手腕不放的贵女听到背后传来的呵斥声,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面前面容沉冷从容的陆玖,眼底露出几分恼羞成怒的赧色:“你还敢还手?”   陆玖举手狠狠抓着那贵女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在那贵女娇嫩的手臂上勒下道道触目的红痕。   贵女凶神恶煞地想把自己的手腕从陆玖的桎梏中拔|出来,可是双方角力之下,她那微弱的气力根本比不过陆玖的蛮力。   看着陆玖文文弱弱的一个人,却有着这般大的握力!   贵女只觉得自己的手腕马上就要被握碎了,额头上不禁沁出颗颗雨珠大的冷汗,脸上原本张扬凌厉的神色也慢慢转化为畏惧的战栗之色。   陆玖看着对手眼瞳里逐渐漫出的惶恐,心底渐渐多了一份沉稳的了然,浓丽漂亮的眉眼里不禁掠过一丝轻蔑的讽刺之笑。   这些年,她在京师之中可不是光顾着做一个娇小姐的。   作为她好友的徐月知是个尚武之人,觉得只有武力傍身,才能好好的保护自己。因此徐月知时不时地就会给陆玖讲一些武艺上的事情,也会有意无意地传授她一些简单的武术,让她强身健体,不至于变成京师里那些风一吹就倒的娇美人。   这些简单的武术平日里虽不能很好护着陆玖自己,但足以与这些足不沾地的贵女们抗衡。   对抗几个娇小姐,绰绰有余。   见到对方露出胆怯之色,陆玖手心的力气增大两份,将胳膊一抬,借了对方两份巧劲,一瞬松开了那名贵女的胳膊。   贵女原本正拼了命地与陆玖角力,一下失去了来自对方的力气,自己身上的力气又收不回来,一瞬之间力道失去平衡,整个人惊恐地大叫一声,便趔趄着步伐朝着背后一众贵女们倒去。   背后拥立在陆瑜身旁的那些贵女们也没想到陆玖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也都惊呆在原地,由着那名被陆玖推出去的贵女踉踉跄跄地倒在身上。   背后的贵女们惊得众人花容失色,连连躲闪,可有几人还是避之不及,叫那名想要攻击陆玖的贵女推倒在地,一时间哀痛声连连。   陆瑜站在最前,自然也是被推倒的一人。   这一下可跌得不轻,直把她身上的衣衫弄脏,头上簪着的珠花也零零碎碎地掉了满地,吓得她慌忙去抓身旁的人。   背后的宫女们七手八脚地搀扶起陆瑜,连连询问陆瑜是否有碍。   陆瑜瘫软在宫女们的臂弯怀抱之中,羞愤得面颊通红,再也忍不住地指着陆玖,对着周身的人呵斥道:“都还愣着做什么?她这样大胆,你们也不必留情了!今日父君母妃在莲清宫当中设宴,此人如此猖狂惊驾,给我狠狠地打!”   “皇孙妃,这……”搀扶着陆玖的一众宫女们面露惶恐,看着陆玖站定的地方迟迟不敢有所举动。   纵然有皇孙妃的指使,可是对方乃是宣平侯嫡女,她们这些做奴婢的断断不敢对贵女不敬。   陆玖淡然地立在这糟乱的人群之前,从容平静地端着自己的姿态,一身洋红色洒金的裙摆随风飘动,宛如一面鲜红的旗帜,更衬得她那张雪白秀丽的面孔冷如尊贵神祇,不可轻易冒犯。   她独身一人,面前是陆瑜众多的随从,脸上一丝胆怯的神色也未露,鬓发不乱,钗环不松,衣袂上一点尘埃不染,对比这边陷在众多宫女搀扶之中、面色羞愤不堪的陆瑜来说,显得太过端然沉静。   陆玖的面容越沉静平和,陆瑜的心揪越狰狞狂乱。   见到身旁谁也不敢轻易上前教训陆玖,她心中越发不忿,忍不住便喊道:“一群窝囊废!我如今都是皇孙妃了,你们还这么胆怯做甚?我是皇孙妃,教训不知礼的臣女乃是分内之责,你们不许愣着,都给我打!”烦乱下,她不仅指使着身旁的宫女,更是呵斥着那一群向来附庸自己的贵女新妇们,“都给我打!今日谁帮我解了这口气,谁就有重赏!”   身后的贵女们不过是看热闹时奋勇,到要自己动手的时候,她们便胆怯起来,一个个恨不得干净撇清了关系,不要搅入浑水之中才是,因此饶是以陆瑜唯命是从,听了这话也不敢轻易对陆玖动手。   更莫论方才通过陆玖那一下,她们已经十足清楚,陆玖绝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儿。   之前不言不语是她们这些人还没动到她的底线,而现在,已经有动了底线的例子活生生摆在面前,那陆玖可是个一言不合要动手的,她们可不敢跟她硬碰硬。   看着陆玖眉眼淡然如佛像庄严般立在自己面前,自己身边的废物们却不敢动她一根手指,陆瑜心里的恨意滔天,一巴掌蛮横将身边几个搀扶着自己的宫女推上前:“你们,好好训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给我狠狠地打!”   几名被陆瑜亲手推出去的宫女欲哭无泪,惶惶颤抖,不敢对贵族之女动手。可若是不动手的话,只怕之后自己就要被别人动手责打,无奈之下,只能咬了咬牙,狠下心道:“陆小姐,奴婢们得罪了!”   话音刚落,几名宫女便扬起爪子朝着陆玖的跟前饿虎扑食般扑上去,想要擒住她的手臂迫使她跪下来受责打。   陆瑜看到这个场面,方才怨恨羞赧的青白面孔上这才复了一丝血色,她嘴角衔着轻淡的笑意,寒声道:“陆玖,你等死吧!”   可她面孔上淡薄的笑意还未停留片刻,须臾间,那笑意便被眼底的震悚所代替。   只见陆玖站在原地,面对面前冲上来数名宫女们不躲不就,只是不疾不徐地从自己的腰间摸出了一把精致漂亮的檀香木扇,反握着扇顶的方向,朝着面前奔来的一个宫女脸上狠狠扇过去,一扇子在那宫女的脸打出一个深重的扇印,而后趁着那宫女晕头转向的时候,对着她的膝盖便是一记窝心脚,瞬间把那来势汹汹的宫女踹翻在地上。   身后接踵而至的两名宫女见到前头冲锋的人倒下,脸上也不由得存了几分惶恐之意,脚下虎虎生风的步子迟疑着慢了下来,不敢像前面的人一样冲动地扑上去。   只是陆玖没留给她们思考战术的时间,兀自上前一步,一脚踹倒了第二个想要上前的宫女。   第三个宫女见情势如此,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叫嚣着冲上去,伸手想要保住陆玖的身体,可却被陆玖临门闪身一躲,最后扑上来的宫女直接略过陆玖身旁,直直朝着她背后无栏杆的平台下奔去。   那宫女还没来得及大声呼叫一嗓子,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游廊外深深的莲花池水当中,惊慌之中扑腾着四肢,喝下了不少池水,倒是在挣扎间打散了身旁池子里不少开得正盛的莲花。   陆玖的面前,两个被踹倒的宫女捂着自己的伤痛处叫苦不迭,远处一行贵女们惊恐地看着伫立在人前的陆玖,惶恐当中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陆玖淡漠地看着她们惶恐的神色,平静地转头,瞥了一眼还在水里扑腾的宫女,轻声叹息道:“真是可怜了一池莲花。”   “你、你……”陆瑜抚着因为气愤而起伏不定的胸口,圆睁着一双杏眼瞪着面前依旧仪态沉定端雅的陆玖,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指责,“你敢还手?”   陆玖似笑非笑,声音淡漠:“我为什么不敢还手?”   “我是皇孙妃!”陆瑜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猛烈挣脱身旁搀扶着自己的宫女们,气极反笑,“行,陆玖,你行!三个宫女是不能把你怎么样,我身边的人这么多,害怕治不了你吗!?”   饶是听见这句话,陆玖的面孔上仍旧不露怯色,唯余平静冷淡。   陆瑜大叫:“都给我上!一起上!”   她的声音凄厉而尖锐,显然是怒到了极点。背后的宫女太监们惶惶相望,最终还是听从陆瑜的意思步步朝前走去,意欲对陆玖动手责打。   陆玖站在回廊边缘的石砖上,背后便是无遮无拦的莲池。   看着面前如临大敌、步步紧逼的内侍与宫女们,自己可谓是一夫当关,要说心中不慌乱,那是不可能的。   陆瑜已是气得失了智,势必要拿她做了筏子才回解气。   所以今日的事情,就算是她陆玖有理,可是这里的人通通都是陆瑜的眼睛,就算有理也成了没理。   这一处水上的游廊远离人群,就算动起手来,远处的人也很难发现动静。   陆玖握紧了手中的檀香扇,手心里有腻腻的汗水浮出。   眼前的内侍宫女们越发逼近,而她的身后却已经没有退路。   今日,只能自己护着自己了。   想到这里,陆玖的心沉定了几分。   反正也无人会来救自己,这么想着,心里的胆怯倒是褪去了不少,唯余下一腔孤勇,让自己凭借自己的手去应付眼前的麻烦。   陆瑜站在人群之中,冷眼盯着已经无路可退的陆玖,眼底跳动着森森的仇恨之火,唇畔一凛,吩咐道:“上吧,今日的事情,绝不会有人知晓。”   陆玖眉目一凛,专注盯着面前几名内侍的身影,警惕防备着他们的动作,握紧了手中唯一能够勉强当做武器的檀香扇。   虽然这檀香扇杀不了人,但谁若是敢冒犯她陆玖,这把檀香扇也能够化作最尖锐的锥子,刺他们的肉、扎他们的眼!   “给我打!”陆瑜的牙缝里冰冷蹦出这三个字。   内侍与宫女们浑身一颤,眼神也渐渐愣了下来,蠢蠢欲动地盯着陆玖的方向,脚下步子朝前迈去——   就在这里一团混乱之时,陆瑜众人背后不远处的回廊柱子旁,静静站立着几名华服的羽林卫,羽林卫身前簇拥着几名衣着华贵的内侍,而这些内侍的最前方,则站立了一名贵公子的身影。   来人正是江烨与他身边的随从们。   江烨墨发满头墨发端正束紫玉冠与顶,身穿着一袭月白色的圆领袍,腰束玉带,外头罩着一件黛紫色的滚银线绣暗花栀子图腾的外氅,显得他越发长身玉立,人如竹梅般清冷高贵。   他肋下配着两把坠璎珞的宝刀,戴着玉扳指的手指轻轻按在刀鞘上,一贯温和如玉的秀丽面容此刻却如同浸染秋霜。   虽只是薄薄的寒意,但足以令身旁的侍从们噤若寒蝉,不敢大意。   因着陆家姐弟的离席,江烨也无心再留于太子夫妇身旁陪侍,遂寻了个借口出来,想要寻找陆玖的身影。   找了一圈不见陆玖的身影,却在这里碰巧遇上,从始至终在暗处目睹了陆瑜找事的一切经过。   见到陆玖受陆瑜刁难,他原本想要当即上前替她出手,却看见她自己游刃有余地解决掉了好几个挑衅的人,惹得陆瑜气得直接撕破了脸,于是便没有当即出手,只在暗中默默看着,一壁让陆玖自己替自己出口气,一壁在旁替她掌控着局面,以防她自己应付不过去。   此刻陆瑜依然恼羞成怒,自以为附近没有别的眼睛,便无耻地调动了自己身边所有的随从,甚至连内侍也用上了,想要以人数压制陆玖。江烨将这举动看在心底,心底一线隐隐的愠意不觉被撩拨起来。   “殿下,陆三小姐现在寡不敌众,属下等要不要上去制止局面?”身旁的内侍冷汗涔涔地看着面容森冷的江烨,揣摩着小心开口询问。   江烨的目光冷然直直盯着前方回廊上的景象,按在腰侧佩刀刀鞘上拇指轻轻一松,冷嗤了一声,瞬间隐在鞘中的刀身往上轻弹出一小截如镜如水的雪亮刀身。   他脚步往前一迈,衣袂翻飞,身旁的内侍一瞬间提起心眼子,连忙紧张地跟上主子的脚步,一边回头呵斥着身后的人赶紧跟上。   内侍方教训了背后的侍卫随从们赶紧跟上江烨,正要回过头去跟上,头却不小心撞到了戛然停步的江烨的肩膀上。   小内侍捂着自己的头惶恐抬起脸,疑问道:“殿下?”   原本握刀正要上前的江烨不知为何停下了步伐,双脚如同胶凝一般落在原地,森寒的面容凝视着不远处的方向,一双漆黑的眼仁里如若裹挟着暴风雪。   “殿下,您怎么了?”内侍惶恐不安地看着江烨冰冷俊美的容颜。   身后一众紧张的侍卫们见到突然停步的江烨,只得跟随着他停下脚步来,纷纷垂首跟在身后待命。   江烨乌沉的双眸里不见一线光痕,原本抵着刀柄的拇指也缓缓松开,让才弹出一寸刀身又当啷一声落回了剑鞘。   内侍不明所以地收回了目光,遵循着江烨目光所及之处看过去,脸上的肉僵硬起来,神色从不解逐步化为了错愕,颤颤抬手指着前方水上回廊之中的景象,像是见到了什么怪物一般惶恐出声:“殿、殿下,那人不是——”   “江殷。”   江烨的瞳眸骤然缩紧,俊美近妖的面容上陡然浮现出一层肃杀的冷意,唇角轻动,慢慢地吐落这个带着彻骨寒意的名字。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江殷那一袭殷红的衣袍飘落在陆瑜与一众贵女、侍从们的面前,如同凭空出现一般,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睁大了惊恐意外的双目。   “江、江殷!?”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陆瑜,她踉跄了两步,指着那一身殷红衣袍的高大男子见鬼般的怪叫起来,“你、你不是回不来了吗?你怎么在这里!?”   跟随在陆瑜背后的一众贵女们面容上浮现各异的神色,有倾慕的,有惊恐的,有惊艳的,重重相异的目光如数倾泻在他的身上。   谁也不清楚,为何没有随军回京的江殷会突然出现,只见到他身形轻敏如猫,从檐廊后那几株高大茂密柳树的最上方凌空翻身跳下来,稳稳地立在了原本孤立无援的陆玖身前,然后一把身后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牢固安稳地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那一袭殷红的衣袍从陆玖的背后忽然凌空跳下来,如同一座小山般宽厚的背将她的身影完全隐匿住。   这突然出现的男人实在高大,肩宽背阔,腰细腿长,她仰起头时只堪堪只够到那背影的蝴蝶骨下,站在身前恐怕也不过到他的胸口前。   因为他忽然的横空出现,挡住了前方原本即将扑上来的内侍与宫女们,如同一个安全稳固的屏障出现在面前,护住了她的平安。   陆玖躲在他的背后,她看不清他的正脸,只感觉到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气十分熟悉。   来者,是谁?   忽地,脑海里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的身影忽然浮现在眼前。   如同当头一棒,她整个身体都忍不住轻轻地颤栗起来,眼前的视线亦慢慢被氤氲的泪水朦胧。   “……江、江殷?”她目光怔住,朱唇张了又张,仿若那一个名字犹有千斤的重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方可呼唤而出。   面前身影高大的青年郎君穿着一身殷红的圆领锦袍,腰束玉带,玉带上斜插着宝刀,还悬挂有一枚以璎珞缠绕、有些破损的双面绣荷包。   他回首看她,满头鸦青的发丝只用一枚玉扣随意地约束住了发尾,任凭它披散在肩头。   江殷的脸就出现在她的眼前,那双如星的眼底浮动着疏疏朗朗如午后暖阳般的笑容,坚定又轻柔地回应她:“我在。” 第84章 情敌重逢,分外眼红   “江、江殷……”   “我在。”   一声轻柔坚定的回应, 瞬间让陆玖回了魂魄。   惶然间她痴怔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仰头看着面前回首之人的半张面容。   他的眉眼轮廓一如从前少年时,只是随着岁月的增长, 褪去了从前不少的稚气, 反而渐渐磨砺出青年男子逐渐坚毅冷峻的气质,恰如一把重新磨砺出来的宝刀,从容稳重,蕴含着隐隐萌发的大将威严。   面前之人的微笑与陆玖记忆当中那少年人的微笑渐渐重合, 陆玖眼底原本尚存的一息迷惘顿时烟消云散,只余下眼底被泪水洗涤过后澄澈的欣喜笑意:“……江殷。”   三年未见的江殷如今已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站在她的面前宛如一座巍峨的大山。   他变了许多, 却也好像没变什么,对着她时,脸上的笑容一如从前温柔。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安静温柔地注视着她的面孔, 陆玖只觉得陷在这样温柔的目光下, 几乎快要失去理智与意识。   他有力的手臂背过身体, 轻轻按了一下她的手臂。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在片刻间抚平她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灵,好似一切尘埃落定, 再没有什么能令她不安。   “玖玖,你等我一会儿,等我解决掉眼前这几个聒噪的杂碎,我们再好好说话。”江殷柔和的琥珀色瞳仁凝视着陆玖, 唇畔边说出的话却如同风刀霜剑, 一时逼退了围上前的一众内侍与宫女。   他的声音就在她的头顶,沉沉甸甸地安抚着她的心。   陆玖原本有些慌乱的面容渐渐沉静下来,仰起脸对着江殷露出一个温和美好的微微笑容, 荡漾起唇畔两个小巧的梨涡,轻点头道:“好,我等着你。”   江殷郑重一点头,看到她被完好安全地护在自己的背后,这才转头看向面前的陆瑜等人,一瞬间,脸上原本的温柔秋风扫落叶般褪去,只余下满面冻人心魄的严寒霜雪,他的眼底逐渐浮现出戾色,冷嗤一声:“本大爷在树上睡得好好的,竟叫你们这些杂碎打搅了好梦。你们不是想打架么?说吧,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本大爷奉陪。”   原本守护在陆瑜等人身前的内侍们见到忽然出现的江殷,脸上的神情都变了一变,双腿忍不住打颤,朝着背后的方向退了几步,犹豫地看向身后的陆瑜,想要请她出来拿个主意。   陆玖心里原本还存着几分感动与欣喜,以为江殷怎么着也应该是专门赶来救自己的,结果……这个狗男人竟然只是在柳树树杈上睡大觉,偶然被底下的喧闹声扰了瞌睡,所以才跳下来,顺便救一下人。   想到这里,陆玖的少女心又碎了一地,恰如四年前在莲清宫的那一次。她一张笑脸沉了半张:“江殷,所以你刚才……是在柳树上睡觉?”   江殷正冷眼警惕盯着面前一众蠢蠢欲动的内侍,听见背后陆玖的声音,他还愣了一愣,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满脸耿直:“……是啊。”   陆玖按着额角上呼之欲出的青筋,脸上强行覆盖的端庄沉静之下,掩藏着呼之欲出的怒气。   她为这个狗男人担心了这许久,他悄悄隐藏回京的消息也罢,来了这莲清宫赴宴竟然也不去找她,还在柳树上睡大觉,害她一个人傻子似的被蒙在鼓里,白担心了这许久!   “江殷……”陆玖压低了声音,一张脸黑得犹如烧过的锅底,轻而咬牙切齿地咬着江殷的名字,握紧的双拳因为用力过甚而止不住地颤抖。   江殷还没察觉到她平静面容下努力压抑着的翻滚如岩浆般的愠色,兀自转过头护着她,眼风桀骜一扫面前的内侍们,不羁笑道:“玖玖,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让我先替你解决了眼前的这几个杂……”   他方想告诉她等自己解决了眼前的杂碎二人再好好叙旧,忽然自己的肩膀被一双手狠狠推开,只听见陆玖怒火中烧的声音响起:“江殷,给我起开!起开,听见没有!!”   这般雷霆的震怒,如同瞬间燎原的星火点着,那骇人而滔天的火势挟着狂风席卷而来,颇有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气势。   须臾间,不单单是江殷、陆瑜、贵女们,还包括在场的所有内侍宫女,通通都被吓傻在原地,不敢轻易动弹,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看着盛怒的陆玖一把推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江殷,而后朝着游廊的前方大步离开。   在场的人何曾见过一贯温文端雅,面容冷淡的陆玖发这样的盛大怒火,一时之间都被她这巨大的怒气喝住,见到她直线朝着离开的方向走去,纷纷都老鼠躲猫一般避让两旁,不敢挡住她走直线的步伐,怕对着江殷的火气累及到自己的身上。   江殷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   他的手都已经放在了刀鞘上,就等着抽刀上前干掉这一群杂碎,保护好自己心爱的女人,却没想到陆玖竟然把火发在自己身上,就这么堂而皇之、怒气冲冲地朝前走了。   ……说、说好的由他来保护呢?   到底哪里出错了?   局面怎么会从他保护陆玖变成陆玖训斥他?   江殷百思不得其解,看着陆玖径直过人群朝着离开回廊的方向走去,心里愈发焦急,连忙伸手,慌张喊道:“……玖玖?哎,玖玖!”   已经走出十余步的陆玖听见背后焦急的呼唤声,脚下步子重重一顿,冷厉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当中冷光如同寒剑飞出,刷刷刷地把江殷顿时钉在了原地不敢动弹,只得颤颤伸手欲作挽留状,心痛哽道:“玖玖,我……”   “哼!”没等江殷把话说完,陆玖面色如寒霜,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旋即,她潇洒利落地转过头去,一丝留恋不带地朝前继续离开。   陆玖背对江殷离开,又陆陆续续想起之前何羡愚与容冽说过的话,心下已然猜出了这几个“好兄弟”打着的鬼主意,于是心中越发愤懑不解。   这几年,江殷从来不给她写信,她是真心盼着他能够有机会回来。   因此从何羡愚容冽二人口中听闻江殷重伤不能归京以后,她心底的落寞与担心层层积压。   好不容易才自己劝好了自己,这才知道江殷重伤不能回京之事,其实只是那几个狐朋狗友刻意串通好了编出来吓她的,惊忧欣喜混杂,冰火两重天的心境之下,陆玖能表达出来的,也只有怒气了。   她越想越气,明知道她最在意的就是他的生死安危,他竟然还拿着这个当玩笑来整蛊她!   气!气得令人发指!陆玖简直快要气炸了!   她一路径自穿过陆瑜与那一众贵女,直直朝着出游廊的方向行去,一路步伐风风火火,连游廊旁站着的江烨一行人也视之为不见,径自远离而去。   江殷也知道自己此番的玩笑开大了,已经惹了陆玖十足的怒火,哪里还来得及管教之前想要对陆玖不利的陆瑜一行人,手扶在肋下的佩刀上,火急火燎地追着她离去的方向飞奔,边跑边喊:“玖玖,我错了我错了!你等等我,你听我解释啊——”   陆瑜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陆玖江殷二人先后离去。   她原本还以为今日必有一场“恶战”,结果……   就这么完了?   ???   陆瑜只觉得心里一口气堵得憋屈,抚着心口痛骂道:“什么意思!这简直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啊!气死我了!”   身旁回过神来的贵女们听见陆瑜的叫骂声,这才纷纷回过神来,惶急地搀扶在陆瑜的身侧,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抚着。   一群内侍与宫女们缩手缩脚地退到一旁,不敢再惹恼愤怒中的陆瑜,只敢趁着场面混乱,低声吐槽道:“原本以为齐王世子动起手来是件可怕的事,如今看来,还是他未来的妻子厉害啊……”   身旁另一个小内侍不能更赞同地点头,仰脸看天,叹息道:“这或许就叫,一物降一物吧。”   江殷追着陆玖的方向跑去。   他一心只装着陆玖,也完全没顾得上站在游廊旁的江烨一行人。   正要径直越过他们,却忽然被江烨抬手牢牢抓住了手腕,不能动弹。   江殷脚下的步子一滞,转过头看向身侧的江烨,脸上原本焦急的神色幻化为几分轻淡不屑的揶揄之笑,打量着堂兄道:“唷,是你啊。”   “什么时候回京的?”江烨一袭紫袍,端着往日一贯贵公子的姿态,只是那张俊美如玉面的脸孔上泛着浅浅的阴寒冷光,如同一柄呼之欲出的宝刀,含着深重的杀意与警惕。   听见对方警惕阴森的问话声,江殷英挺浓密的眉稍稍飞扬起来,唇畔洒落一痕闲散的笑容:“三年不见,没想到你还挺关心我的。”   江殷揶揄的笑意让江烨眉宇间凝结的霜寒又重了一层,他握着江殷手臂的手一松,转而抓住了江殷的前襟,指节肉眼可见地缓缓增大了力气,把手底下的布料揉成了一团松散的咸菜般。   “你知道的,为兄不喜欢和你说笑。”江烨的语气轻描淡写,墨玉般乌沉的瞳仁当中甚至浸染着清浅如寒星之芒的一点笑。   江殷嗤笑一声,侧过头懒得看江烨一眼。   江殷的这一声轻笑犹如一颗尖锐的石子,在一瞬间穿透并击碎了江烨眼底勉强的笑容。   只见他眼底那完美无缺的笑容一瞬炸开瓷碎时细密的网纹,而后分崩离析成片片碎片散落一地,令藏于眼底最深处如凶兽般阴狠的真正眼神浮现出来。   他抓着江殷前襟的手背上青筋猛然如同潜伏的青蛇般一条条涌现而出,嗓音里压抑着狂躁不安,节节逼问:“为什么回来!?”   “我想回来就回来,怎样?”江殷丝毫不怵江烨这几欲失控的神态,只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被抓皱的前襟,眉宇间这才涌现了几丝厌恶。   他只是轻轻一抬手,瞬间就推开了江烨紧握不肯松开的手,冷淡吐字:“别抓乱了我的衣裳,我还要见陆玖。”   江烨与江殷的身形差不多,但江殷却是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三年的风沙磨砺足以让他的力气碾压江烨,这么轻巧一推,江烨也忍不住后稍稍退了一步。   倒不是因为江烨太弱,这些年在京师当中,江烨一直十分注重修习体力武艺,气力放在男子当中算是强大的。   可奈何,对面的人是江殷。   身后的侍从们见到江烨微微趔趄,十分害怕他跌倒,连忙前呼后拥地扑上去想要搀扶。   毕竟这是太子妃陈氏唯一的儿子,陈氏把他当做宝贝金玉一般的供养着,他们这些下人哪里敢叫他受一丝风吹日晒?   “无礼江殷!退下!”内侍一手搀扶着江烨,一手赶紧指使身后的侍卫们拔刀。   只听见豁啷一声,数把雪亮的刀锋直直对准了江殷的方向。   江殷只身站在这数把刀尖的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淡淡抚平了自己的衣襟袖口。   拂去尘埃,整理好仪容,他才重新抬起头,望着被众多人捧月一般护在内的江烨,眉梢一动,轻蔑笑道:“江烨,这么几年养尊处优下来,你在京师当中真是一点长进都无啊,从前还能在角力上与我平分春色,如今连我推一把也承受不住。”   江烨一双眼沉冷阴寒地盯着站在面前的江殷,猛然呵斥身旁的随从:“退下!”   内侍与侍卫们一脸的犹豫不解,却也不敢违逆江烨的意思,只能纷纷收刀,满脸恭敬谦卑地退到了江烨的身后。   江烨淡淡甩开搀扶着自己的内侍,微扬起头,如冠玉般的面容上很快恢复平静,仿若刚才那个暴动的人并非自己。   他面对面站在江殷跟前,微微眯了迷狭长的凤目,眼噙冷光嘲笑道:“照这话来看,你倒是很有长进了?”他抿唇淡然一笑,声音悠扬轻淡,“也是,也该有点长进了。若无长进,当年这么简单地被我踩出了京师,今日该怎么重新爬回来呢?不知你这几年在北疆过得可好?身为一个蛮真人和汉人的混血异类,帮着父族的人痛杀母族的人,想想都觉得刺激。”   话毕,江烨便用一双带笑的眼睛静静凝望着江殷,想要从他的脸上获取几丝狂怒与狰狞的神情。   他自诩是最懂江殷的人。   对于江殷这种狂暴而且一点就炸的个性,只要踩到了他的痛处,他必然会如同一只凶兽般,不顾一切地撕咬上来。   江殷生平最在意父母和身世,江烨心知肚明,于是只踩这一个痛脚。   可是这一次,江烨却好像失算了。   直到他的话说完,江殷的面孔上都不曾出现一丝饕餮般的怒火,虽然他的眼底还是存在一些愤恨,但却不曾像从前那个乖戾暴躁、一口气也忍不下去、凡事睚眦必报的他,立马便张开獠牙与爪子凶狠失智地扑上来。   江烨眼底原本轻淡笃定的笑意也落寞了片刻,一丝错愕不解悄悄从眼仁里漫出。   江殷,竟然学会了按捺性格?   站在江烨面前的男子,眉眼模样虽然与从前变化不大,可是脸上原本属于三年前那个少年郎的冲动稚气却早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竟是沉淀过后的成熟感。   这些话放到从前的江殷身上,谁要敢在他面前攀扯他父母的是非,他必然要用双拳揍得对方满地找牙,口吐鲜血还不罢休,而现在的江殷竟然改掉了他一贯的处事方式。   他竟然会忍。   江烨心底害怕的,并不是江殷的回朝,而是江殷的改变。   若还是从前的江殷,哪怕他一个月回一次京师,江烨也有把握能用不同的方法将他重新打回去。   可是现在转变了性格的江殷,便没那么好解决。   不经意间,江烨的眼底也浮现出了几丝更慎重的神色。   江殷站在江烨面前,眉眼里原有的一点火星也被他渐渐压制下去,随即转化成为一抹轻蔑地笑意。   他看着面前的江烨,眉梢一动,一张俊秀的面孔上如同浮现着雨过天晴的霁色。他豁然笑着道:“是啊,江烨,你说得没错。人活着,不就是为了长进,为了变得更好吗?否则跟死了还有什么区别?我的长进不大,可你的长进也就这样,拿着从前的法子对付今天的人,你我,五十步笑百步。”   江殷哂笑一身,抬起锋锐的眉梢看向江烨,脸上的意气风发跟三年前江烨讨厌的神态没有任何分别。   他拨开挡在身前的一名侍卫,凌厉漆黑的眉睫一抬,盈盈笑问江烨:“还有别的事么?没有的话,我要去追我喜欢的人了。” 第85章 紧张的心和两人的情意   江烨冷眼盯着江殷, 自然也不会再留他。   江殷微微颔首,眉睫里萦绕着骄傲,转身便朝着陆玖离开的方向继续追去。   江烨站在原地, 看着那一袭殷红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视野当中, 面容上的沉寂愈发浓重。   就连身侧跟随的内侍们也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满头冷汗如雨直下,跟在江烨的身边不敢轻易开口或是发出微小的动静,惶恐灾祸临头。   直到江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游廊远处的尽头, 江烨方才收回了淡漠冰冷的眼神,轻轻侧转过狭长漂亮的凤目,转身朝着回廊的另一头走去, 身后的随从们也赶忙跟上。   刚转过身,江烨的视线便同对面几道视线相撞。   原来一直站在背后的陆瑜等人早已发现了停留在另一处的江烨,一时害怕他们不久前做下的事情被江烨发现, 又不敢逃窜, 因此只得停留在原地傻呆呆地不知如何举动。   江烨转身过来的一瞬间, 眼底原本的阴鸷之色还未退散,陆瑜在那须臾间恰好对上了他那双万年寒冰般的眼瞳,惊吓之下忍不住浑身一激灵, 连忙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眼睛,哪怕一瞬后,江烨很快地又恢复成了谦谦君子的温润面孔,她还是忍不住地害怕他。   是了, 陆瑜是害怕这个男人的。   因为上辈子的婚姻, 她深切地知道这个男人温润表皮下覆盖着的真实面孔。   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祟,每当江烨那双含笑翩翩的瞳眸对上她的眼睛时,她总觉得那双视线如同一对灵蛇, 于片刻间穿透她的眼仁,将她心里埋藏的秘密、野心、欲|望,了解得透彻干净。   每当江烨微笑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她总觉得他那张笑脸背后可怖的面容正在告诉着她——你的一切,我全都清楚。   陆瑜发现的时候,江烨早已经站在那里了,因此她并不清楚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若是他看到了方才的一切,会不会说出去?   陆瑜低着头,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两只手不断地磋磨着,想要以此分散自己的紧张,也逃避着步步逼近的江烨。   她实在不想见到这个可怕的男人。   心里虽然逃避着江烨的靠近,但那如同催命一般的脚步声还是渐渐朝着她的方向靠了过来。   身后那一帮愚蠢的闺中密友们只知江烨的容色俊美无双,如若天上神祇,并不知道他这神明一般的皮面底下掩藏着别的面孔,见他和颜悦色地信步走来,别说是还未出嫁的贵女,便是已经出嫁的新妇们也忍不住面露倾慕的神色,争先恐后地朝着江烨俯身行礼:“皇太孙殿下万福金安!”   江烨漫步走到众位贵女们的面前,望着眼前这一团姹紫嫣红、浮光跃金,眼底蕴出一缕谦和妥帖的贵公子的微笑:“方才的事情,我都已经瞧见了。”   陆瑜低着头不敢直视江烨,听见这话,冷不丁地颤了颤肩膀,把头埋得更深。她心慌得哆嗦,江烨都看见了吗?看见她一反素日温柔和顺的样子,发疯地刁难陆玖的模样!?他看见了吗!?   诸位贵女们脸上也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知道回应什么为好。   江烨眼底点着慈悲的笑容,宽和的面容如同那神殿里的宝相,继续道:“元朗表弟忽然出现,让各位受惊了。”   这句话就如同一根扎进皮球的尖针,一瞬间把陆瑜身上充斥着的紧张惶恐的气息全部放了出去,她原本紧绷得几近崩裂的身体也如同一个被放了气的皮球般,缓缓地瘫软下来,脸上闪过劫后余生的欣慰感。   太好了,江烨没看见江殷出现之前的那些画面。   不只是陆瑜,其余贵女们的面孔上也浮现了一丝松快的神色。   这些人当中,也有许多钦慕江烨的少女,知道自己的好形象并没有在喜欢的人眼里崩塌,她们眼底都划过了轻松。   “承蒙皇太孙眷顾,臣女等无事。”   “多谢皇太孙关怀!”   少女们兀自笑起来,连连朝着江烨道谢。   江烨端的是京师贵公子的气魄,低眉敛目之间,一抔自然的风流温柔便浮现眉间。   他谦和温雅地对着众贵女新妇们一点头,客气地道:“前面的宴会差不多快要开始了,各位也请赶快回到殿中吧,正巧,吾的随从要先过殿中复命,不如就让我的随从引领各位过去?”   皇太孙开口,在场的女子们内心无不是小鹿乱转,岂有不愿意的?于是纷纷点头答应。   江烨便客气地嘱咐自己身边的内侍,小心带着各位贵女往大殿的方向回去。   自始至终,陆瑜一直低着头,想要避开江烨的眼神,不想与其有任何眼神或是言语上的交流。   听见江烨好心让自己身边的人送大家回去,于是一颗悬着的心也逐渐放下,低着头灰溜溜地准备跟随大部队默不作声地离开。   可就在她预备离开的时候,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道笑吟吟的温柔男声:“弟妹稍等,随我一起走吧。”   这温柔的声音落在旁的闺秀耳朵里,如同听闻仙乐耳暂明,可是落在陆瑜的耳朵里,便犹如数九寒霜化成了刀剑,一刀一刀地将她整个身体钉在原地,叫她不能动弹。   一瞬间,她额头上的冷汗如雨洒下。   身旁的贵女们原本想要同陆瑜同行,可江烨既然出口邀请,她们也不好再阻挠,只得告退先一步离开,只留下陆瑜同江烨以及他的几个心腹在后。   “怎么?弟妹没听见我的声音?”江烨温和微笑的语调从背后慢慢传来,陆瑜只觉得这声音如同一条嘶嘶吐信的大蟒蛇,将自己一圈圈绕紧,直勒得她肝胆俱裂、几欲窒息。   江烨的脚步声从后慢慢逼近她,一步,一步地上前,最终停落在她的肩膀边。   陆瑜颤颤地转过头去,但见到身旁江烨的面容温和如一方上好的羊脂白玉,只是那双眼睛里寒星如芒,刺得她心里一阵阵地惶恐难安。   江烨和颜悦色道:“是没听见为兄的声音,还是说,不想见到为兄的这张脸呢?”   陆瑜头上层层冷汗直下,只觉得一瞬间脊背上的衣衫都湿透了。   她掐着手心,想迫使自己冷静一些,可是抬起头时牙齿忍不住发出的轻微战栗声还是出卖了她。她强颜欢笑地看着江烨,惶恐谦卑道:“兄长这是同我玩笑呢?我胆子小,实在是经不起兄长的玩笑。”   江烨的目光静静凝视了一阵陆瑜,旋即又带笑地浅浅挪开:“吓着你了?”   他问话的声音柔和,陆瑜却冷不丁浑身一战,忙抬起眉睫来看着他强笑道:“不曾!不曾!”   江烨微然一笑,随即朝前走了几步。   陆瑜听见脚步响动,立即会意谨慎地跟了上去。   二人错开了两步,一前一后地朝着设宴宫殿的方向走去。   陆瑜低着头,做贼心虚地跟在江烨的身侧,打起十二分精神等着他开口说话。   但走了几十步,除了两旁清风吹拂动蓬蓬藕荷的响动之外,并无旁声音。   江烨一直朝前信步而走,好似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这样的缄默令陆瑜的心更加不安,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放在暗火上灼烤一般。   “兄长……到底有何吩咐?”终是陆瑜先按捺不住,颤声轻轻开了口。   江烨与她的关系一直冷淡,陆瑜不相信他是因为关心自己,所以留住自己与他同行。   江烨听见她问话的声音也未曾停步,只自顾信步朝前,只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寒:“你叫我什么?”   陆瑜脑海里一懵,犹如当头一棒,旋即清醒过来,慌忙赔礼道:“是妾身的不是!皇太孙殿下!”   江烨轻轻哂笑一声,心满意足:“明白就好。”   “妾身明白,妾身知道皇太孙殿下不喜欢妾身在人后叫得过于亲近,今后一定会注意的……”陆瑜满头大汗,惶急着糯糯开口解释。   江烨微微颔首,扬起雪白秀丽的下巴,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轻淡垂眸,眼帘睥睨之下无端蔓生一股高傲:“你确定你明白?”   陆瑜茫然抬起头,一时不知江烨这话是什么含义,只得惶急点头道:“妾身都明白的!”   江烨轻描淡写地一笑:“你若是明白是非对错,今日也不会在廊上当着众人的面欺侮陆玖了。”   陆瑜的手指狠狠抓住掌心一掐,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滋出血来,整个人脚下一软,差点儿没站住:“殿下……”   他原本看见了!他原来什么都看见了!   陆瑜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急于辩解:“殿下,我……”   她急着想要解释自己方才的所做作为,又慌张江烨究竟看到了事情原貌的几分,焦急他会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因此一时没留神,一只脚绊住了曳地的裙摆,整个人惊吓低呼一声,面朝地上摔下去。   “怎么这么不小心?”江烨从容淡定地侧过首来,不动声色给了身旁内侍一个眼神,脸上的神情温和十分。   内侍伸手搀扶了一把陆瑜,这才让她重新站好。   陆瑜的双颊通红,眼底闪着泪光,恐惧道:“皇孙殿下,这件事情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见她出言不逊,因此才想要略施小惩……”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江烨的笑容仍旧温和,那一双沉黑的眼瞳却是深不见底。   陆瑜清楚江烨的性格,知道自己现在再解释什么都是无用,于是只得死死咬住了唇,惶恐而怨恨地低下头去。   “当了这两年的皇孙妃,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多少也该沉住几分气。”江烨的声音似有些缥缈,落进耳朵里直令陆瑜满身发虚汗。   “是妾身蠢笨……”陆瑜低声惙惙道。   江烨笑了一声,不知所指。   随即,他又慢慢从容开口:“既然你之前叫过我几声兄长,一家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所以有话直说。”他侧眸,瞥了一眼惴惴难安的陆瑜,“今日这样的事情,我不想再看见第二次,我不希望再看到你,或是与你有关的人,在背地里刁难她。”   陆瑜一面惶恐着面前的江烨,一面却是更加厌恶陆玖。可当着江烨的面,她不敢,也不能反驳:“……妾身明白了。”   “我希望,你是真的明白。”江烨温和的面容下抖落一层阴沉,声音如同肃杀的秋风,刺得陆瑜骨脊发痛,“若再有下一次,我绝不会留你的性命。”   陆瑜浑身一凛。   江烨的语调慢慢又恢复成之前的温柔,继续道:“你知道的,暗地里折磨人这些功夫,我手里的花样多得是。要除去一个无子的宗妇,再简单不过。”   “妾身不敢!妾身绝不敢再犯了,殿下!”陆瑜膝盖一软,对着江烨的方向跪下去,狠狠地磕了一个头,“殿下就饶过我这一次吧!有我在东宫,殿下也能多个可差使的人。”   “跪什么?把身上一身华服跪脏了可不好。”江烨的眼底散落几分柔软的笑,亲手扶了陆瑜起身,“多一个可差使的人?这话叫我不甚明白。”   陆瑜自然不敢叫江烨搀扶自己,惶急规矩地收回手,站在了他的身后。   她试探地觑了江烨一眼,才强颜欢笑道:“殿下心里有我那妹妹陆玖不是吗?这几年,我在旁边冷眼瞧着,殿下对我妹妹格外上心呢,只可惜她是块木头,不能明白殿下的苦心。”   江烨没开腔,只淡淡挑了一下俊秀的眉。   陆瑜会意,殷切地继续往下说:“殿下这几年知冷着热地护着我那妹妹,只可惜我妹妹心里只装着江殷那个没用的小子,如今江殷回来,我妹妹更是一心扑在江殷的身上,殿下要亲近我妹妹,也更不容易了。而我是殿下的弟妹,又是她的姐姐,且我在我嫡母面前是很说得上话的人,只要有我在中间助力,想来也能够为殿下提供一些便宜。”   江烨听到这话,眼底方才存了几分笑意。   陆瑜仔细小心地觑着他,稍稍宽心下来,松了口气笑道:“且不说我能不能帮上您,只要您有需要找我,妾身一定会赴汤蹈火。”   “是么?”江烨挑眉,“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我也不能拂了你的心思。”   “是,您是东宫嫡孙,将来的贵人,我自然都是听您的。”陆瑜乖觉地腆着脸笑道。   江烨凝眸看着她的面孔,良久,嗤笑了一声:“也罢。”他原本只是想借机警告一下陆瑜不要再为难陆玖,现下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也不想再带着这么个累赘在身边,于是嘱咐道,“有什么事情,你自己掂量着做,不要触犯我的底线。今天就到这,你跪安吧。”   陆瑜清楚江烨不想带着自己一道回正殿,于是连忙懂事地应声,俯身屈膝行礼,目送着江烨仆从一行人浩荡离去。   一直等到江烨的身影全然消失在远处,陆瑜方才满脸虚白地抬起头来,擦了擦鬓角的冷汗。   她一壁擦着冷汗,一壁换了一张阴冷狠毒的面孔盯着江烨,兀自嗤笑了一声:“江烨,原来是还是这般喜欢着陆玖啊。那就好办你,你既然喜欢她,我就一定要弄死她。你,陆玖,挡在我上位路上的人,都得死。”   *   这边陆玖离开了水榭以后便漫无目地朝前走着,心里是又气又急,却又渐渐安下心来。   其实,只要知道了他一切安好,她心底的气便消散了一大半,之所以气急败坏地离开,很大程度上是对自己上当受骗、兀自担心的无地自容。   她往前走了好一阵,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身处在一处幽静的园林深处中。   她到一处四周种满粉紫色桐花的水榭亭台,坐在临水的台阶上,垂眸静静看着水面上自己面容的倒影。   因着方才流过眼泪,两只眼睛的眼尾上都染着浅浅的桃花色,倒趁得面容越发的浓艳妩媚,只是眉宇间的恼怒还未悉数褪去。   纤细如细嫩葱冠的双手轻轻拂过面颊,陆玖低头凝视着水中的美人芙蓉面,心底不自觉又浮现起几丝担忧。   她颦眉,早知道今天会碰到他,她就应该再郑重装扮一番过来的,而不是现在这样潦草的打扮,一眼便知这是着装之人临行出门前随手抓的衣服。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就应该打扮得更好看一点过来的!   陆玖皱眉,粼粼波纹下的那张美人面孔也跟着皱眉,她浅浅叹了口气,心有不甘地轻声呢喃道:“也不知道方才是不是难看了……”   只是叹气也无用,江殷人已经见过她了。   陆玖摇了摇头,想甩掉自己心里的不安。   她掐算着时辰,估摸着宴会一会儿怕是就要开始,于是稍稍整理了一下鬓发和衣襟,想要朝着正殿的方向走回去。   可她方才想站起身,却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陆玖浑身一战,只觉得那脚步声个格外耳熟,很快就意识到了来人系谁,连忙急急坐了回去,捏紧了发汗的手心,维持着一派淡定从容、漫不经心,连头也不曾回。   若看背影,必然觉得此女子镇定自若,丝毫没将背后的动静记挂在心上。   可要从前面看,就能看见她此刻满脸的通红慌乱、心神不宁的模样。   她,也很紧张。   江殷被江烨拖了一阵,往前跑的时候早已经看不见陆玖的去向,幸亏他脚程快,连着几个园子一通找下来,总算发现了坐在亭台水榭下的陆玖的背影。   此时正值春夏交接的时刻,满树桐花还未凋谢完,她静静地坐在石阶上,衬着背后纷纷扬扬落下的粉紫色柔软花瓣,背影恰似他无数次在梦境中见过的样子。   这般沉静,这般安定,好像只要在她身边,世上的纷纷扰扰便再也无法靠近自己的心。   因为三年里,这样的场景实在是梦见过太多次,因此每次梦醒的时候,心底的落寞和难过都会更深重一分。   所以此刻,他站在她的背后,哪怕二人的真实距离不过数十步,他仍然会下意识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一次在梦中,是不是又会再一次因为梦醒而失去近在咫尺的她。   他在燕云山下吹了三年烈烈如刀的风雪,那三年,梦里她温和沉静的背影,是他心底唯一的暖意。   可在燕云山下,就连做这样的梦亦是一种奢侈。   他很害怕这次梦醒了,下一次她再入梦来,又已经是何年何月。   所以此刻,明明靠得更近,他却觉得一切好像更不真实。   她美得像是一个泡沫。   饶是他胆大,也不敢上前,生怕戳破了这个幻境。   因此,他只站在水榭亭台之外,保持着一点距离,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直到,她的声音从前淡淡传来——   “为什么不过来?” 第86章 想抱着你,想亲亲你   陆玖颤颤难安地坐在临水的石阶上, 过了许久也未曾听见背后的脚步声靠近,心底也不由得轻轻地揪紧了。   他,为何不肯再靠近她呢?   焦灼、不安、疑虑。   重重地思绪把陆玖的心一层层地裹紧, 让她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起来, 浑身寒毛倒竖,口干舌燥地紧张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为什么不过来?”   焦虑下,她终是忍不住先迈出了一步。   这句问话如同一颗小石子,咕咚一声投进了平静的潭水中, 顿时推动起水面的层层鳞波,也撩动了背后站着的他的心弦。   陆玖没有回头,只听见在她的话音落下后, 背后静止不动的脚步声再度轻微响动起来。   听见他的脚步缓而沉地再度开始靠近的刹那,她紧绷的一口气,也随之徐徐地匀出了焦灼的肺腑之间, 渐渐放平了自己同样紧绷着的双肩。   近乡情更怯, 从前读这句话的时候, 她只是一眼瞟过,时至今日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背后的脚步声越发逼近,落定在她的身旁。   只瞥见一抹殷红的衣袍坠落视线底角, 左耳便传来蹲身坐下时衣料堆叠的细碎响声,而后那一股清新的草木香味便萦绕包裹上来,将她整个人温柔地覆盖在他的气息下。   江殷静静坐在了她的身边。   面前是莲清宫内一望无际的温泉湖水,头顶的檐角上茂密堆叠着锦绣一般的粉紫色桐花, 清风拂过, 那颜色温柔如许的花瓣便下雪一般落在两人的眉心、肩头。   二人并肩坐着,身体与身体之间只隔着一拳的距离,偶尔风大一些, 便刮动两人身上的衣袍,使之纠缠交结在一起。   陆玖静静看着眼前飘落于水面的桐花花瓣像一叶孤舟般顺着清泉流水漂远,原本慌乱不定的心也随之平复,身旁人的气息如同一盏上好的安神香,让她凝神静气。   这时候,相顾对坐,谁也不知道应该先说些什么才好,只得都望向水面,面颊上染就珊瑚的红红颜色,唯一心有灵犀的,是两人的眉梢上都浸透着羞涩与暗暗的欢喜。   她清艳的面孔上粼粼暗暗羞色。   他也红着脸浅浅垂着头,艰难故作着无谓。   谁都想在对方的面前表露出最好的一面,希望自己大方得体、行为从容,可到头来,其实自己所有的心意都已经十分诚实地写在了脸上。   陆玖垂着头,侧过一分面容,盈盈的双眼睇向身侧的江殷,目光化成一道曲折的弧线,一寸寸拂过他的眉眼鼻梁下巴,心里也不由得默默赞叹,面前的人,的确已经成为了一个十分英俊出挑的男人。   陆玖的眸光中陷着颤动的温柔,声音轻柔得一如面前纷纷扬如雪落于水面上的桐花瓣:“……你,怎么不说话?”   江殷静默地坐在她的身旁,陪着她,闻言触动般轻轻动了一下身影,缓缓地转过脸来。   他的眼下鼻梁上泛着粉嫩的红晕,耳朵尖也泛着同样的粉红色,一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瞳略有些躲闪。   分明红了脸,嘴里的语气却带着些逞强骄傲:“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日头渐渐沉落西山,原本明朗的阳光也逐渐变得昏黄,透过天边一线凝血般的火烧云,那日光拂落在面容上时,多了一层难明的暧昧之色。   的确,在这样暧昧而安静的环境下,好像说什么话都变成了多余。   唯有四下里举目凝望,才不破坏了这样的美景。   陆玖白皙的皮肤被昏黄的暖阳浸润出几分温和,听见江殷这带着埋怨却又有几分可爱的话语,她终于忍不住展开眉眼,娓娓依依而笑。   “笨蛋。”笑音里,她淡淡吐露两个字。   江殷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的身影整个遁入在迟暮夕阳里,好似朦胧了一层柔光,连带着她的笑也越加温柔沉醉,连着那一声笨蛋也成了无限柔情下的嘤咛。   一时间,他便有些看得痴了。   出神的一刹那,他忽然又意识到自己这失神的目光,不觉有些丢脸地忙低下头,红着脸囔囔反驳:“谁、谁笨蛋了!你才笨蛋……哪有一见面就先说人是笨蛋的?”   简单两句类似往昔的对话,一瞬之间便让二人的心中都充斥了真实感,所有的不安与惶恐都被打破,所剩的唯有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陆玖笑了起来,江殷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二人临水坐在石阶上,夕阳迟暮下的水面上倒影了他们的笑颜与身影。   江殷的眼底不觉升起一切氤氲的潮湿感,他轻掐了掐手心,将眼底的眼泪压下去,化为重逢后无尽的笑容。   他面前的陆玖也变了许多,脸上原本的稚嫩系数褪去,浓丽的五官越发鲜明,身段也慢慢长开,从少女的单薄逐渐变得玲珑有致起来,灼若芙蕖的眉睫盈盈一抬,眼角眉梢里出落出女子特有的温柔妩媚,令人怦然心动。   他的脸融在夕阳下,红了又红,眼神闪动。   她比从前,更好看了。   陆玖将手肘撑在膝盖上,轻轻拖着自己半张面颊,另一只手缓缓将鬓边被风吹拂起来的发丝重新按回耳背之后,眼底倒影着日薄西山的温暖。   她缓缓收敛起眉眼中的笑容,故作平静地挑动眉梢:“勿怪。谁让你悄悄回京还隐瞒消息,隐瞒消息还不主动找我,明明追上了我,还站在原地傻了吧唧地不肯靠近。我叫你一声笨蛋,你应该受着。”   虽然她的话语宛如玩笑一般脱口而出,但江殷还是在她平静的语调下察觉到一丝酸涩的情绪。   他原本撑在身后的手受了回来,拘谨地收在身体两侧,正襟危坐地转头看向她,神色多了几缕肃穆和担忧:“……我,我本不是故意要隐瞒你消息的,只是我不知道三年之久过去,京师里的人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是都已经和江烨……”   江殷忽然如鲠在喉,话断了一半在胸中。   江烨的名字像是一个符咒缠绕在他的心头,原本轻快的话语在这个名字出现后也变得沉重。   陆玖却早已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垂下纤长浓密的睫毛:“所以,你故意隐瞒自己回京的消息,就是害怕万一在这三年间,我已经被太孙所打动,你回京也变成了徒劳。若是我已经与太孙走在了一起,你便彻底不准备告诉我你回来过,这样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也不至于离开时太过狼狈。”她顿了顿,抬起睫羽看向他,“是吗?”   江殷想狡辩不是,可陆玖的眼神让他的心思无处可藏,只能遁形于她面前。   他忽然由心底生出一种无力的挫败感,肩头如同附着了千斤巨石,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哪怕对着旁人他再如何自信满满,可是在她面前,他早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去燕云山,对我来说的确是一种磨砺,但也未尝不是一种逃避。”江殷并没有对陆玖的猜测予以肯定或者否决,只是望着眼前的迟阳轻轻笑了一声。   陆玖看着眼前的江殷,又回忆起从前记忆当中那个总是骄傲自信,永远充满勇气、一往无前的少年江殷,心底顿生万千惆怅。   原来,骄傲自信如他,也会在一个人的面前变得自我怀疑。   江殷笑了笑,仰着脸半是叹息半是自嘲地道:“其实我自己也会瞧不起,以前那个自信满满的我竟然会变得如此胆小。三年,在我不在的岁月里,在我完全没办法做出什么的时间里,我在燕云山,实在有些害怕听见万一你与江烨之间传出了姻缘,所以我干脆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一封信也不想寄给你。就为了一个可能出现的局面,杳无音信,做这种幼稚的抉择,我也觉得挺可笑的。”   “这样的心情,是人总会有,无所谓是勇敢还是胆小,我都明白的。”陆玖静静听着江殷的话,过了一阵,还是忍不住气道,“但是就算如此,你也应该给我写一封平安的信,让我知道你在那边起码还活着,让我不至于这几年终日都在……”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一双翦水秋瞳内含着无限的哀凄,“终日都在替你担心。”   江殷原本低垂的头缓缓抬起,一双眼睛怔怔看着陆玖,原本沉黑无光的眼仁里突兀地亮起几丝银澜般的光华:“玖玖,你……你一直都在为我担心吗?”   看着他那副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陆玖的心底不由得撞出一丝恼火,这股火气忍来忍去,还是没能忍住。她紧紧地从蹙眉,眼里跳动着火苗,气道:“我当然担心!”   江殷被她这突然起来的火气吓得怔在原地,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瞅着她。   须臾,他呆滞的眼底涌起欣喜若狂。   陆玖透过他的眼瞳看到自己的倒影,回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有些过激。   她眉上的怒意方才褪下,双颊上却又重新照应起浅浅的珊瑚红。   惶急之下,她赶紧别过了神,看向水榭岸边栽种的满树桐花,红着脸气息不平地解释:“沙场上刀剑无眼,是人都会担心,我也不是专门为你担心。”   江殷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刹那间,他心底所有沉甸甸的担忧,都被陆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所抚平。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她的,俊朗的轮廓上泛着羞涩的欣喜:“……太好了,玖玖。我,我真的很高兴。”   陆玖原本有些害羞与慌张,想要挣脱开他的手,可是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肌肤,那温暖竟然如此令人眷恋不舍,迟疑之下,她终是没能够松开他的手。   他的手有些颤抖,兴许是高兴过头,兴许是紧张羞涩,陆玖能够感受到他肌肤上浸出的点点湿热黏腻的汗珠。   陆玖微微背身向江殷,兀自无声而温柔地叹息了一声。   到头来,她也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啊。   江殷察觉到陆玖竟然没有甩开自己的手,胸膛里一颗心渐渐跳得更凶,一下下地宛如要撞破他的胸膛。   四下安静,唯有温暖的迟阳如洒金披拂在肩头,他握着她的手,看着面前她一折如娇枝的背影,不觉产生了大胆孟浪的念头。   好想……好想抱她在怀里。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了一处温香的景象,江殷紧紧攥着那一只柔软纤长的手,滚烫的脸上浮现朵朵红云。   他咽了一口唾沫,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暗下决心。   这一次既然回来了,许多事情,就再不能留下遗憾。   他缓缓松开覆盖在柔荑上的手,试探着伸长了胳膊,红着脸,一壁欲揽住她瘦削单薄的肩头,一壁低语:“……你,还生我的气吗?”   风轻吹过湖面,荡漾起潋滟的波光,也拂动了水面上那两个渐渐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江殷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脸上烧红得厉害。   从前在军中的时候,他常听已经有家室的同袍们谈起燕尔呢喃时的温情,也常听他们指教两下相处时应当怎样做才算温柔,可是现在对着自己喜欢的人,他却觉得这些听过的技巧全都化为了无用。   光是这么搂着她在怀里,他就已经紧张得战战兢兢了,根本不敢想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不知道靠在自己胸口的陆玖感受如何,但是他自己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另一只未抱着陆玖的手,已经抖成了糠筛。   饶是在战场上对着逆风局势,他都未曾手抖一下,可如今……   原本日思夜想的面孔,现在就靠在自己的胸膛中,化作绕指的温柔。   湖面上对影成双,江殷低头,看着整个埋在怀里的纤细秀巧的身形,一颗心都融成了水。   他垂眸看着怀中美人,暗暗攥紧了手心,贪心地又想,抱一抱,光是抱一抱怎么行!?   他回来,可不只是为了抱一抱她啊!   “玖玖……”他壮了胆子,借着暧昧昏黄的夕阳,抱紧了她一分,嗓音渐渐喑哑下来,带着些贪念和欲|色。   全身的血液好似都在这一刻飞快地流动起来,整个身体滚烫炙热,他喉间压抑着情愫,滚烫的指尖轻轻扣起了她尖细雪白的冰凉下巴。   怀中原本埋面于胸前的陆玖随着他轻挑的指尖缓缓仰起脸来,那一张浓丽漂亮的面孔上,一双黑鹅卵石般的眼睛汪着晶莹如泉的泪,盈盈地睇向他,眼尾微红的桃花色泛滥着纯媚,摄人心魄。   那双眼一看向他,他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一双手掐住,他垂眸凝望着她的脸。   风吹动陆玖鬓角散落的缕缕青丝,使之轻抚在江殷的面颊上,一丝丝地刮着他的心扉。   “这几年,这些天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你别生我的气……”他低声下气地好声哄着她,惯着她,而后浅浅合上眼,轻轻地朝她吻去。   江殷闭上眼,感受着风,感受着夕阳暖意,感受着面前的馨香温柔的气息,还感受到……脸痛。   嘴唇上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之中接吻的柔软,倒是脸上先感受到了非一般的痛楚。   江殷还闭着眼睛,人整个蒙住,忍不住想,难道是因为他初次与女子亲吻,所以不知道亲吻时脸还会痛吗?   ……不对啊。   亲的是嘴,脸怎么会痛?   江殷后知后觉,惶急睁开眼,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就说嘛,亲嘴怎么会脸痛呢?肯定是手掐住脸才会痛啊。   面前,原本正温柔依偎在他怀中的陆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此刻正冷面冷眼地坐在他的身侧,伸出一只无情铁手狠狠地掐着他的一边脸颊,如同掐一块又死又厚的老牛皮一样,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江殷这下才恍如梦醒一般,顿时感受到脸颊上的阵阵痛楚,忙不迭地伸手去抓陆玖的手,含冤道:“玖玖!这、这这这……”   江殷很不理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方才不是还浓情蜜意吗?怎么突然就动起手来了?   陆玖冷哼一声,换了一只手径直掐住了江殷的耳朵,一双冷厉的凤目眉睫一抬,阴恻恻盯着江殷:“哼。”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你不是都已经不生气了吗?”江殷只觉得脑袋上的耳朵已经快不属于自己了,惶急着贴着陆玖的手,想让自己无辜的耳朵少受些罪。   他痛得五官都皱在一起了,结结巴巴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嚷嚷着“痛痛痛痛痛!!轻点轻点!饶了我吧!”   陆玖一手拎着江殷的耳朵,一边冷冷哼了一声,听着他满口的求饶,蛇蝎美人似的挑眉淡淡一笑:“江殷,你什么时候听见我嘴里说出饶恕你这三个字了?我告诉你,咱们俩还没完呢。你三年不写一个字回来,回来了还联合阿愚他们骗我,今日明知道我在莲清宫还不肯来找我,宁可在树上睡大觉,我不生气……”   她笑容愈发甜美,甜美中透露着狰狞,重重拎着江殷的耳朵,凑在他耳边如雷贯耳痛斥:“——我、一、点、也、不、生、气!!!”   江殷只觉得这七个字如同七道惊雷炸在耳朵里,直接把他给震石化在原地……   失、失算了……   早知道还是不回来得好……   陆玖抛下这句话后便甩开了手,她转身重重地哼了巨大的一声,毫无留恋地抛下江殷朝着宴会大殿的方向径自离开。   江殷如同一块石头僵在原地,待陆玖已经走出去好远,他才回过神来,满头大汗地惶急追着她跑去:“不、不是!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玖玖!陆玖!陆玖——”   陆玖一马当先走在前方,听见背后的焦头烂额的呼唤声,只悄悄用余光朝着后方的人瞥了一眼,随即捂住嘴,背着身后满头大汗、慌张着急的江殷,由衷而高兴地偷偷笑出了声。   江殷一路追着陆玖跑,一边跑一边试图抓她的衣袖:“你听我解释!”   陆玖甩开他的手,高傲地仰起头朝前走:“不听!”   江殷复又追上去抓她衣袖:“你听我解释!”   陆玖甩手:“不听!”   江殷:“听!”   陆玖:“不听!”   江殷:“听!”   陆玖:“不听不听就是不听!吵死了,不许跟着我!”   江殷:“算、算本将军我求你……”   陆玖:“求我也不听。”   江殷咯血:“……别这么狠心啊。”   陆玖回过头,嫣然一笑:“谁叫你三年不给我写信的?活该啊你!”   两个人你追我躲,一个求饶作揖一个趾高气扬,朝着莲清宫宴会正殿的方向逐渐走远。 第87章 夫妻一体   陆玖对着江殷的这场气, 一生就生了七八天,不管江殷怎么求,怎么苦苦跟随, 陆玖都铁定了心似的不愿同他说一句话, 只是任凭他在背后跟着自己。   江殷也清楚,这一次自己的这个玩笑确实是开得太大了一些,是真的把陆玖吓到了,所以现在玩笑的真相揭露出来, 陆玖心里有怨气,不肯理他也是应该的。   虽说这几天里陆玖一直没理会自己,江殷的心却比从前更踏实了许多。   因为自上一次在莲清宫重逢之后, 从陆玖的神情语调里,他已经彻底弄清楚了一件事——陆玖的心里未必一定有他,但是陆玖的心里肯定没有江烨。   她, 是在乎自己的。   自从察觉到这一点后, 江殷便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般, 也不再计较陆玖这几日对自己的爱答不理,只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相信不日后一定能够让陆玖消气。   而发现自己从陆玖身上下手无门以后, 江殷便很快地把解决问题的缺口转移到了陆镇和华阳长公主的身上,对这二人是极尽奉承讨好。   平日里除了去北郊军营当中点兵操练以外,剩下的时间不是带着陆镇在京师中大吃大喝,就是上宣平侯府向华阳长公主贴心请安, 用自己的俸禄买了不知多少的好东西讨她老人家的欢心。   只为让这二人在家有事没事地在陆玖的面前替自己提一两句好话, 能够让陆玖消气搭理自己。   更甚,就连江圆珠与徐月知也受到了江殷不少礼物,被他怂恿着来陆玖面前替他好言好语地劝解。   江殷如今军功军衔在身, 已然不是从前京师当中靠爹养活的贵公子,又兼并着他在燕云山底下屡立奇功,一时间成为京师当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人物,不消说陆镇对他极其崇拜,就连华阳长公主也明里暗里地对陆玖提起过,说江殷这个孩子,是真的变化了不少。   陆玖看着江殷假借他人之手隔三差五送进琳琅阁的礼物,说心里没感觉,那是假的。   只是她性格如此,一向有些别扭骄傲,就这么简单地在他的狂热攻势之下败下阵来,总觉得,还是有些许的难堪羞怯,于是总不愿意轻易地低下头来。   江殷其实知道陆玖的脾性,也乐得在后面捧她。   只为她高兴,自己做什么,都无所谓,都值得。   眼看着天气一日越过一日地燥热起来,六月的门槛很快就摆在了眼前,容冽之母玉玉兰翁主便择了一个天气好的日子,在翁主府当中为容冽举办的一场贺宴,庆祝自家的儿子正式步入官场,也昭示着他们母子的身份再不同往日的罪臣之妻、罪臣之子,而是皇帝亲封的有功新贵。   容冽在燕云山的时候素来是追随江殷鞍前马后的,在同龄人当中,战功虽然不如江殷显赫,但也是有名的小将,保家卫国的忠义之名在京师当中也算是广为流传。   又兼他一表人才,很是个芝兰玉树的男子,虽然从前出身罪臣容氏,但是如今已然洗脱了这罪臣之子的名号,故此自然吸引了许多尚未议亲的人家前来,想趁着这个机会试试能不能攀一门亲事。   基于此,前来赴宴的宾客们人数很是可观,把从前门可罗雀的翁主府烘托得热闹之极。   陆玖陆镇姐弟二人身为容冽的相识友人,自然也接到了翁主府的请帖。   恰好当日翁主府的宴席在上午,而梅先生的讲学在午后进行,陆玖便正好赴宴,准备同弟弟一同前去。   巳时过半的时候,陆玖已经梳洗打扮好,扶着风莲的手刚踏出琳琅阁的大门,便见到急急站在门前的陆镇。   少年郎见到姐姐梳妆迟迟出,早已经急得不行,连忙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满道:“你怎么才出来,花都等谢了!快快快!快同我一道去祖母那儿。”   陆玖被陆镇牵着手腕,不解地跟在他的身后朝荣景院的方向走,奇道:“去荣景院做什么?这会儿不是赶着去容家么?”   陆镇扣紧了她的手腕,回过头来,见身侧除了一个贴身伺候的风莲再无旁人,于是眉眼里带着一点不怀好意地笑说:“姐夫一早就来府上接我们过去,这会儿正在荣景院给祖母请安问好,你当然也要先去一趟祖母那。”   陆玖听到这话,下意识便要抽出手腕,可陆镇早已经预料到了,提早便紧紧地扣着,不容她摆脱。   陆玖无法,测过首去,脸上分明带着欢喜的红润,嘴里说话的语气却是一贯的别扭冷傲:“陆镇,你再敢自作主张地叫他姐夫,小心我去祖母那里告你一桩,把你之前在学里闹的那些破事全都抖出来!”   “别呀!”陆镇急忙回话,扣着陆玖手腕的手却不曾放松分毫,“你可是我姐,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被祖母训斥,你难道舍得我这个可爱的弟弟被祖母罚跪祠堂半夜不能回去?”   “舍得!”陆玖狠狠瞪了陆镇一眼,“现在记得我是你姐姐了?这段时间你受了江殷多少好东西,你收他东西卖姐求荣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是你姐?”   “话不能这么说。”陆镇心虚地用手指擦了擦鼻子,小声道,“反正以后也是一家人,他对我这个做小舅子的花钱,应该的呀。”   “应该你个头!”陆玖冷瞥陆镇一眼,愤愤抬手想要在他的头上敲个大暴栗,但是抬起手才后知后觉,陆镇比自己已经高了许多,伸手砸不到他的脑袋顶了。   她气得嗤一声,放下手:“以后不许用他的钱。”   陆镇冤枉得什么似的:“又不是我一个心安理得地用他的钱,祖母也收他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找祖母理论啊?就会在这儿欺压我这个当老弟的。”他低下头,嘀咕说,“你看看,你还不承认他是我将来的姐夫。你们现在还没成亲呢,我怕用他几个钱,你就心疼成这样,将来等你们成亲了,你这胳膊肘还不往外拐上天?”   “你……”陆玖看着面前嘀咕不休的弟弟,径直气噎,身后又要打人,陆镇身子连忙一闪躲开。   “恼羞成怒了!”陆镇得意地笑起来,“被我戳中了,生气了!”   陆玖又羞又气,眄过眸子,狠狠地瞪了陆镇一眼:“闭嘴!”   姐弟二人吵吵闹闹地到了荣景院。   到的时候,珈珞嬷嬷已经在院门外候着,看见姐弟二人忙迎上来,福了身笑说:“姑娘和哥儿来了?快进去吧,世子殿下已经在正屋里等着二位了,同长公主说了好一会儿话。”   陆镇嬉笑着转头,对着陆玖一扬下巴:“听见没,你未来的夫君等你快等急了。”   “找打?”陆玖轻咬银牙,挥手冲着陆镇的肩膀上扇,陆镇一吐舌头,一溜烟跑远。   珈珞跟在身后,看着这姐弟二人,脸上也泛起无奈宠溺的笑容。   姐弟二人直到跨入正屋的时候方才收敛下形容,恢复了规矩的仪态。   跨进正门,进入左边的暖阁当中,第一眼便见到屋子正中央摆设的瑞兽吐烟形状的紫铜香炉,里面正点着一支香甜的苏合香,穿过苏合香郁郁袅袅的轻烟,便看见背后坐在榻上谈笑的华阳长公主与一脸矜持稳重的江殷。   华阳长公主穿着一身得体的靛色广袖衣,一把半白白青的头发绾成一个简单圆髻,上面插着几支新开的百合花,显得人格外沉静雍容。   她的对面坐着江殷。   今日的江殷穿着一身七品武将的军装甲胄,身上还配着宝刀,端正坐在华阳的对面,沉静地听着华阳公主说话,偶尔也会很敬重地回应几句,言行举止之间显得格外妥当有礼、从容稳重,很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仪态。   冷眼这么瞧着,江殷与从前那个总是毛毛躁躁的小子相比,的确改变了太多,也怨不得一贯看人苛刻的华阳也忍不住对他赞赏几句。   这样的江殷,十足的像一位新贵有位的年轻将军。   陆镇看到这和谐的一幕,亦忍不住笑了笑,语不传六耳地低声凑近陆玖道:“看见没,大哥多得祖母的喜欢啊,你们的姻缘是敲定了。”   姻缘二字落进陆玖的耳朵里,惹得她面色倏然一红,冷不丁抬手轻捶了一下弟弟,这才走进暖阁当中,立在地龙之前,朝着华阳恭敬一福身:“孙女给祖母请安,祖母万安。”   陆镇见到陆玖上前,也急忙跟在她身后行礼。   华阳原本正同江殷说得开心,见到姐弟二人进来,便笑盈盈地觑了一眼江殷,见到他自看见陆玖进来后有些红晕的脸,唇畔边的笑意越发的慈祥。   “来了?”华阳温和地叫了起,“今日去玉兰翁主府赴宴,一应的礼物都备整齐了么?”   “回祖母的话,一切东西都预备齐了。”陆玖恭敬回应。   “也好。”华阳笑眯眯地转过脸看向身侧的江殷,“时辰也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们,一道去吧。”   江殷连忙起身,与陆玖陆镇姐弟一道对着华阳又行了个礼,谦卑恭顺道:“那晚生就先告辞了,改日再过来陪您说话。”   “好。”华阳叫了大家起身,而后眉开眼笑地抓住江殷的手拍了拍,“有空了多来我这里,我们家的孩子平日都忙得很,哪里有空陪我这个老婆子开心?”   陆玖听到这话唬的脸一红,低头道:“孙女得闲也会多陪着您的。”   江殷在一旁也忙道:“只要您开心,我天天都来陪您解闷。”   华阳握着江殷的手,满意地看着面前这个俊朗高大的儿郎,又看着身侧娇美可人的孙女,怎么看,心里怎么开心,觉得这三年过去,这两个孩子是越看越登对。   “还是元朗有心,好孩子。”华阳微笑地赞许,“有空多来,你陪着我,和玖儿陪着我是一样的。”   陆玖低着头,双颊上染着浅浅的珊瑚色,抬眸含羞带嗔地盈盈瞪了一眼跟自己抢夺祖母欢心的江殷,不解道:“他来同孙女来,怎么就一样了?”   陆镇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解释:“那当然是因为‘夫妻一体’咯。夫妻一体,就是说夫妻之间不分彼此,两个人之中一个人做了什么,也等同于另一个人做的一样,所以你陪祖母与他陪祖母,自然也没什么分别。”他朝着华阳讨好地笑着,狡黠地眨眼,“祖母,您说孙儿说得对吧?”   陆玖气得当即要抓陆镇撒气:“祖母,您听陆镇嘴里满口胡说些什么?”   “你弟弟也不是有心的,你就饶了他吧。”华阳忍俊不禁掩口而笑,身旁的珈珞嬷嬷及背后的几个年长的嬷嬷们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只有陆玖与江殷二人站在大家中间,忍不住各自低下头红了脸。   陆镇躲在华阳的肩膀后,露出一只眼睛看着面前的二人笑:“姐姐,你别生气,你一生气,旁人还以为你跟世子真如我话里所说的一般。”   陆玖朝着陆镇瞪一眼,转过头向华阳恭敬道:“孙女先告辞了。”   一旁的江殷收敛面容上的红晕,朝着华阳恭敬一揖。   “走了!”陆玖转过身,冷冷瞥一眼躲在祖母背后偷笑的弟弟。   陆镇应声,连忙追着二人的方向离开荣景院的正屋。   珈珞嬷嬷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愈盛,对着华阳道:“公主如今看世子殿下,是越看越满意了。”   华阳转过眸子,面容和煦满意:“这孩子总算是没辜负自己,这些年很有长进,且去军营里待了几年,人也沉稳了很多。”   珈珞笑道:“那公主可放心将三姑娘交到他手里?”   华阳笑叹:“那就看他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珈珞会心一笑:“公主您到底是满意世子的,看着他与咱们家三姑娘站在一起,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又有从前的情分,现在啊,就等着时机成熟,看齐王府的人何时登门。”   华阳笑着,伸手取了块栗子糕慢慢吃着:“是啊,到那时,我也能彻底放心了。” 第88章 陆玖忽然有一种吾家儿郎……   “阿姐, 你说我大哥哪里不好?又高又俊朗,现在年纪轻轻,二十岁, 就已经升任了七品的武将, 我可告诉你,现在京师里那些小姑娘们的眼睛可都盯着呢,你要是不抓紧着点,小心我大哥那天就被别人抢先了。”   三人出了荣景院以后便朝着侯府大门的方向走, 一壁走,陆镇便一壁在陆玖的耳朵边叨叨,让陆玖对一旁的江殷热切点。   陆玖听了半晌,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掏了掏耳朵看向身侧有些难为情的江殷,轻描淡写道:“是么?如今你在京师这么受欢迎?”   江殷俊颜微红, 听着陆镇把自己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心里不由得也泛起几分沾沾喜悦, 但又有些不好意思,遂半是谦虚半是承认地道:“还行吧,但也没他说得这么玄乎……”   “大哥, 你就别谦虚了!”陆镇绕过陆玖,靠到江殷的身边,抬起胳膊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哥俩好地笑道, “上回我俩上酒楼吃饭, 菜还没上呢,你身边就围了一圈的姑娘家,争着抢着要同你说话, 都说你如今是大周的小战神。”   江殷小心地觑着陆玖脸上的神情,干笑了两声:“这也不值一提。”   陆镇毫不客气地夸奖:“大哥就是谦虚!都是自家人,被这么谦虚!你们家门前现在前来提亲的人都已经排满了吧?”   “没你说得这么夸张……”江殷汗颜,小心翼翼地回话,“也就……十几个吧。”   “十几个!这还少!”陆镇惊诧又羡慕地瞪大眼睛,“姐,你听听,大哥现在多受欢迎啊!”   陆玖走在兄弟二人的身前,轻侧过半张脸,一双如黑曜石的眼睛蜻蜓点水般点过江殷那张汗颜而略带惶恐的脸,笑一声:“噢?是么?看来还真是很受欢迎,真是恭喜你啊。”   江殷听着这声恭喜忍不住地就要打寒颤,连忙推脱:“没没没!没有的事!这有什么可高兴的?我躲都还来不及!”   陆镇搂着江殷地肩膀,听完话赞许地点了点头:“也是,大哥心里只有我阿姐一个,自然是看不上别家的女子。”   “玖玖……”江殷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走在前方的陆玖,拨开了陆镇的手,追身并肩至陆玖身旁,觑着她的脸,“你不要生气,陆镇的话都是胡说的,我没这么受欢迎,而且就算是她们要搭理我,我也不会搭理她们。”   陆玖侧眸轻笑:“我怎么会生气?你在京师当中受追捧,这是好事。”   陆镇也走上前,与江殷一边一个护在陆玖左右,笑道:“姐姐,姐夫这不是担心你么?”   “你住嘴。”陆玖眼风冷冷一扫,如同一把刀刮过陆镇的面庞。   陆镇清楚姐姐发火的可怕,浑身一凛,连忙住嘴。   陆玖盯着陆镇,满脸寒气森森:“闭上你的嘴,他受不受欢迎,与我无关。”   陆镇委屈地瘪瘪嘴,趁着陆玖没发觉的时候,给了另一边的江殷一个眼神。   江殷垂眸,心底亦有些不安,不知陆镇方才的话会不会让陆玖生气。   三人方跨出宣平侯府的大门,迎面忽然和一列人撞上,陆玖江殷停住脚步,陆镇愣了一下,脱口而出:“父亲?”   父亲宣平侯陆元忠正带着几名侍从自外面赴诗会回府,没想到正巧在大门处碰见自家儿女并身侧的跟随的江殷,一时顿住了脚步。   陆玖心里暗叫不好。   从前江殷还在京师当中的时候,陆元忠便极其不喜欢江殷此人,觉得他无知傲慢,又性格乖张强势,因此知道自家女儿私下同江殷来往之时,陆元忠嘴上虽不说什么,满是脸上却是实打实的嫌弃,总是称呼江殷为——“齐王府家那个总是爬墙的没规矩的小子”。   而江殷对陆元忠似乎也没什么好感。   据陆玖所知,江殷从前翻侯府的院墙时,曾被陆元忠抓到过好几次,因着陆元忠是她父亲的缘故也不敢十分冒犯,于是被陆元忠拿着扫帚打出去过几次。   这三年后,二人一会面,陆玖实在有些担心场面难堪。   果然,两人狭路相逢的时候,至少对视了好一阵子没说话。   两拨人中间的空气如同胶凝了一般,遥遥对望,唯余尴尬。   陆元忠站在仆从们身前,愣愣看着站在陆玖身边的江殷。   而江殷站在陆玖的身边,看着对面满脸正气、肃穆凌然的陆元忠。   陆镇也察觉到空气当中微妙的氛围,于是在陆元忠一行人上前之后,率先乖觉地叫了一声父亲。   陆玖回神,有些担心地悄悄瞥了一眼身旁如临大敌的江殷,也俯身向陆元忠请安道:“见过父亲。”   江殷看着眼前的宣平侯,只觉得背脊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连自己的双手也不知该如何放。   待听见身边姐弟二人的声音,他才连忙回神过来,抱拳行了一个军礼,有些踟蹰地恭敬唤了一声:“陆伯父安。”   陆玖有些微微的诧异,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身旁恭敬行礼的江殷。   换作是以前,江殷是绝不会对着自己不喜欢的人低头行礼的。   哪怕这个人是她的父亲。   毕竟他从前的脾气摆在这里。   对待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事,他从来不假辞色,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但是现在,江殷竟然学会礼貌恭敬地待人了。   不管是对待华阳公主,还是对待从前总拿棒子将自己打出侯府的陆元忠,他都能够以沉稳的礼数,进退得宜地应对下来。   不止是陆玖,就连陆镇与陆元忠也对江殷这有礼的行径感到不可思议,也双双愣神看着他。   要知道,以前的江殷可是从来不讲礼法的人。   要他礼貌对待长辈说话,比登天还难。   陆元忠看着身前一身戎装,面貌精神俊朗,行为谦敬有嘉的年轻儿郎,一时顿在原地说不出话。   ……这、这。   眼前的小将,就是从前那个隔三差五翻自己墙头,然后被自己乱棍打出的,没礼数的毛头小子?   自己认错了吧?   陆元忠满心的质疑,一时之间竟然忘记叫了免礼,让陆玖陆镇并江殷三个人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僵在原地。   陆镇的手发酸,抬起头来小心提醒父亲:“爹……”   陆元忠浑身一凛,如梦初醒,连忙道:“你们两个起来吧。”   陆镇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又看向还保持着拳礼姿势的江殷。   陆元忠清了清嗓子,庄重地咳嗽一声:“那个,世子也不必行礼。”   江殷这才舒了一口气,放下成礼的双拳,恭敬一点头:“是,多谢伯父。”   江殷这一声声伯父把陆元忠叫得承受不起。   从前,江殷最多也就是喊他一声宣平侯,要么干脆喊老头——纵然他才四十几岁不到五十。   陆玖在一旁默默听着江殷谦和有礼的话语,垂眸悄悄地抿嘴温柔沉静笑了笑,眼底闪动着几分满意,有一种吾家儿郎方长成的自豪。   自江殷率先低头开口唤了宣平侯一声伯父以后,双方之间的气氛就缓和了许多。   陆元忠简单问了几句他们的去向,便放行,只交代他们早去早回,另外注意礼节,不要给翁主府的人添麻烦。   陆玖姐弟应声,便准备告辞。   大家方走出两步,忽听见陆元忠又沉声开口:“等一下……”   陆玖陆镇姐弟二人心中一惊,江殷的额头也忍不住冒了几点冷汗,不知道陆元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父亲还有什么话?”陆玖恭敬问道。   陆元忠的眼睛却不看陆玖,只瞧着江殷的方向,缓了缓声道:“……若是得空,等宴席完了,再麻烦你将他们姐弟送回来。”   陆玖微怔,忍不住转眸看向江殷。   江殷的脸色先是一僵,而后便松泛下来,俊朗的眉目里忍不住抹了几分谦和的笑意,抱拳郑重道:“晚辈明白。”   “去吧。”陆元忠一扬下巴。   众人点头,恭敬告退。   陆元忠也转身朝着庭院内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转过头来,驻足看向门外一行人登车远去的景象,负手幽幽摇了摇头,叹道:“还真是变了个人了。”   与此同时,前往翁主府的一行人中,陆玖独身坐在轩朗的马车内,珠帘轻卷,正能望见车外策马随行的江殷与陆镇二人。   陆镇骑在一匹大白马上,肩并肩走在江殷的身边,脸上带着自豪的笑意道:“ 现在爹肯定在背后偷偷感叹,说大哥的变化怎么会这样大。”   江殷骑在风驰之上,闻言俊容之上也不免荡漾一丝微笑:“你这么清楚?”   “那当然了,我可是我爹的儿子,知父莫若子。”陆镇得意洋洋地一扬下巴,秀丽漆黑的眉目里跳着星星点点的骄傲。   江殷笑说:“那是知子莫若父,你可真是个大孝子。”   陆镇兴致勃勃地:“别说这个了,大哥,咱们说点别的。你不知道,你不在京师这几年,京师里出了好多有意思的事……”   窗外,陆镇拉着江殷絮絮叨叨地说起凤鸣府这几年的趣事,一个十五还差点,一个刚满二十,很难说到一起,一会儿工夫便说得兴高采烈,不时说起笑话来,惹得大家都忍不住开颜。   陆玖坐在马车上,挑着帷幔笑看窗外好得跟亲兄弟一般的江殷陆镇二人,自己的面孔上也不由得泛起了几丝暖意如春的微笑,眉眼里浸透温柔。   五月末这样的好天气,天蓝如碧瓦,只偶尔勾着几丝云彩,满城春意去了大半,浓荫碧色却越发盛浓,偶尔风过,便赠人满怀草木葱茏的芬芳,令人神清气爽。   江殷听着身侧手舞足蹈欢欣说着趣事的陆镇,无意间瞥下眼眸来,盯向临窗马车内陆玖的脸,只觉得那张面孔,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陆镇兴高采烈说了半天,却发现江殷只听着陆玖的方向出神。   他郁闷地喊道:“大哥,你到底在没在听我讲啊?”   江殷出神盯着陆玖,这才回神过来,敷衍地点点头:“在听,在听,你说。”   陆镇叹了口气:“算了,不说了,说了也白说。”   江殷盯着陆玖轮廓秀丽的侧脸,没听清道:“你刚刚说什么?”   陆镇服了,干笑:“什么也没说,不打扰您了,您继续看,您继续。”   江殷这回听得倒是很清楚,轻快地答应:“好嘞~” 第89章 世子爷,我……我好喜欢……   至翁主府的时候, 门庭前早已经十分热闹。   隔着老远,陆玖便能看见人流不息的容家府门下立着的家仆们,正急匆匆地迎着客人们往内院的方向走。   陆玖带着陆镇, 同江殷一道交了请帖, 送了礼物,登记完礼单之后,便有专门的仆从引着他们往宴会正厅过去。   陆玖与江殷并肩走着,陆镇则在他们身前, 有些期待地问道:“今日翰林院学士的女儿徐大小姐可赴宴来了?”   引路的人道:“徐大小姐早一步便同着灵川公主到了,现下正在厅里坐着同大家说话呢,随行的还有小何将军。”   陆镇原本听见徐月知, 脸上的表情顿时掀起笑容,但是听见紧随其后的何羡愚的名字,一张俊俏的面孔顿时又垮了下来。   陆玖倒是有些惊讶, 微笑问道:“公主殿下也来了么?那真是不错。”   江殷侧首垂眸笑了笑:“看来, 就剩我们没到了。”   陆玖欣然笑了一下, 望着门庭喧闹的翁主府,心里很为容冽与江圆珠高兴。   从前容冽的头上担着罪臣之子的名号,如今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皇帝亲封的朝臣身份, 在京师当中便成为年少有为的大人,想来之后若是能平步青云,与江圆珠之间的距离也会随之慢慢缩短,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这一日, 相信也会很快到来。   想到江圆珠与容冽, 陆玖忍不住微红了脸,悄悄瞥了一眼并肩站在身旁的俊朗红衣男子。   那……她与江殷,什么时候也能修成正果呢?   江殷感受到肩膀边一道目光灼灼看着自己, 回过头去,正好错上陆玖的眼睛。   见到她正一脸浅浅红晕地看着自己,眼底还跳动着些许晶莹的光彩,江殷不由怔了一下,不明所以地问:“你看着做什么?难道我脸上有脏东西?”   说着,顺手摸了摸脸,满眼的茫然。   陆玖叹了口气,转回目光,淡淡道:“没看你。”   算了,要跟这个呆子修成正果?那得看他这个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吧。   “哦……”江殷茫然地应了一声,跟着陆镇朝前走去,还是不放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今日翁主府的宴会,邀请了许多容家与玉兰翁主母家留在京中生活的亲戚好友,同时也邀请了京师许多名门望族的夫妇,并他们的子弟闺女。   为了让大家在宴会开始前舒心,玉兰翁主特意在自家府邸的花园水榭当中设了休息的地方,当中桌椅茶点齐备,又搭设了几处戏台,让大家各自选择座位,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笑。   各家的老爷们一处,各家的夫人们一处,剩下的平辈们如容冽年纪一般又在一处。   陆玖一行人跟随仆从至休息的亭台水榭时,此处已经积聚了许多的客人,放眼望去,只觉得珠翠绫罗环绕,仕女公子们凭栏临水展扇谈笑,青葱少女与鲜衣怒马的少年们各自聚集在一起,话语间声如莺啭,一片片的浮光跃金凝成炫目的一团团,让人只觉跌入了浮华仙境当中。   莺莺燕燕里,终是远处的徐月知先看到了穿越人群走来的陆玖一行人,兴高采烈地径直站起了身,拼命朝着陆玖他们挥手,笑唤:“玖玖,这儿!在这儿!”   陆玖的面孔不觉也被徐月知的喜悦沾染,露出清浅温暖的微笑,举步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他们早已经提前一步到了,寻了一处坐席落座。   徐月知同江圆珠坐在两把檀木椅上,身旁坐着何羡愚、徐云知与容冽三人。   见到陆玖江殷来,何羡愚的面容上也浮起笑容,容冽性格冷淡,朝着他们微微点头示意,只有徐云知的性格一向古怪别扭些,只垂眸捧着手里的一盏茶吹热气。   陆镇看到何羡愚便没好脸色,别开眼,一双晶莹的眼里只有徐月知。   陆玖朝他们点头问好,江殷也随之上前,跟何羡愚、容冽两个碰了碰拳后,径直拿掉了徐云知手里的茶盏,挑眉道:“喝什么喝,见到我们也不说话。”   徐云知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衫,腰勒杏色腰带,清秀的面孔上眉毛一皱,伸手就要去夺江殷手里的茶,怒斥:“江殷你是不是有点大病?还给我!老子刚吹凉要喝的茶!”   江殷偏不给,伸长胳膊把茶挪到徐云知够不着的地方,惹得徐云知当即跳脚,恶狠狠痛斥江殷。   坐在一旁的江圆珠穿一身天水碧的轻薄夏衫,鸦青的一把头发绾成小髻,余下的垂落在双肩上,更衬得她人清素如茶。她摇着手里的宫扇,指着眼前笑道:“徐公子看着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一个人,怎么脾气比谁都暴躁?三年过去,还是跟从前一样,一见到元朗就要跟他掐。”   徐月知不屑瞥了一眼自家哥哥:“喂,徐云知,你能不能体面一点?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好歹也是个朝廷的文官朝臣,能不能别吵吵嚷嚷的?有你这个哥哥,我这个做妹妹的脸都丢尽了。”   从前徐云知的功课一向是几个人里最好的,天生是块读书的料,在嘉熙三十九年的时候便已经登榜榜眼,以二十岁不到的年纪成为大周最年轻的榜眼。   如今任职在翰林院当中,日常起草嘉熙帝的诏书,很是得皇帝的喜欢,明年眼看就要调出翰林院升迁了,是京师当中人尽皆知的青年俊才。   多少人家在榜下择婿选中了徐云知的芝兰玉树,只可惜在他嘴毒这一点下望而却步。   陆玖站在江殷身后,莞尔一笑,带了些许狡黠,回应江圆珠的话:“是啊,这么久了,他们兄妹不也还是这样么?一见面就掐。”   徐月知撇了撇嘴,切了一声:“谁同他掐啊?掉身份的事我才不做。”   她又见陆玖还站在面前,只是这一处的位置都已经被坐满了,于是伸手拽住徐云知的衣袖,沉着脸道:“哥,你站起来,你一个大男人,把位置让给玖玖坐。”   徐云知听了这话不觉气笑:“你这话就挺有意思,我是男人,阿愚不是男人?你怎么不让阿愚让座?”   听到何羡愚的名字,徐月知忍不住低眸悄悄瞥了一眼他,微红了脸,咬了咬嘴唇,恼羞成怒道:“叫你让你就让,你再不让我动手了!”   徐云知冷笑两声:“你做妹妹的还敢打哥哥?这么泼辣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也不用你管!”徐月知气咻咻的。   “好了好了!”最后还是何羡愚站出来,一边一个拉住两兄妹,俊朗的面孔上带着宽和温顺的笑容,“云哥儿,小月,你们都别吵了。”他抬头望向陆玖,眯眼笑了笑,“陆玖,你坐我这儿。”   “羡愚哥哥,你干嘛自己站起来,我哥站起来就是了。”徐月知有些心疼地看向何羡愚,声音低柔,可是转向徐云知的时候,面容又变得冷硬,声音也变得冰冷,“反正我哥也坐了那么久,该起来活动活动。”   徐云知气笑:“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啊。”   何羡愚连忙拉住那个,又转头劝这个,笑道:“无妨,我本来也坐累了,起来站会儿挺好的。”   徐月知看到何羡愚认定的态度,这才松了口:“那好吧……”   江殷看着何羡愚:“坐在这儿挺没意思的,不如我们去那边逛一逛?”   何羡愚点头,容冽也同意。   徐云知狠狠瞪了一眼妹妹:“随便,反正我坐在这里也惹某人不快,还不如赶紧走了,别讨人嫌。”   江殷回眸询问式地看陆玖,带着些请求的意味:“那,我们先过去说说话?”   陆玖颔首:“去吧。”   听闻陆玖同意,江殷这才转身,与何羡愚等人朝着旁边一众男子们聚集谈话的坐席处走去,只留下陆镇一个男子留在陆玖等人身边陪同。   今日赴宴,江殷、何羡愚及容冽三人皆穿得十分正式,以一身武将的装束出席,腰佩长刀,显得十分英武,三个宽肩细腰长腿的俊朗男子,并中间一身素衣锦袍,面貌清秀沉静的徐云知,这四个人走在一起倒真是一道风景线,站在重重男宾客当中越发显得出类拔萃,吸引了不少男子与女眷们的目光。   陆玖坐在了江圆珠的身旁,而陆镇则紧挨着徐月知,坐在了原本属于何羡愚的位置上。   姐弟二人方落座,身边的江圆珠便打着宫扇盈盈笑道:“军营三年,这几个人当中到底是属羡愚的变化最大,完全是脱胎换骨了,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徐月知看着人群当中高挑俊朗的何羡愚,一向英姿飒爽的她也忍不住微微红了面颊,垂眸含笑道:“羡愚哥哥说,燕云山下的生活艰苦许多,其实他吃东西的分量同往常差不多,在那样的环境下,不知不觉地就变成现在的身形了。”   陆玖望着正立在人群里,同身旁几名公子攀谈笑语的三人,莞尔道:“阿愚与容冽的变化的确是大,回京的那天在队伍里我竟没认出来。”   坐在一旁的陆镇听着姐姐三人夸赞何羡愚,心底也承认何羡愚如今的改变,可到底少年气盛,还是忍不住悄悄地嗤了一声。   江圆珠侧眸看向陆玖,抿嘴一笑:“怎么,你只夸容冽和何公子,但是惜字如金不肯夸一夸我的侄儿元朗?”   徐月知噗嗤一笑,伸手戳了一下陆玖的脸:“圆珠,她害羞呢,怎么肯提你的侄儿?”   陆玖雪白的面孔上渐渐浮现起一丝珊瑚红晕,不动声色地别开眼,睫毛轻轻地颤抖了下,反驳道:“谁害羞了?我可不关心他的事情。”   江圆珠手指向陆玖,朝徐月知挑了挑眉,示意陆玖正难为情。   徐月知会意,捂着嘴忍俊不禁。   “哎呀,不关心他的事啊。那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江圆珠佯装诧异地微扬起秀美的眉,如黑珍珠的眼仁里却藏着狡黠的笑意,叹惋道,“也是,月知,你看啊,那边好几拨贵女们上前了,争着抢着要同元朗说话呢,看来,就算我们玖玖不管,他也有其他人关心,应当也没事。”   徐月知会意地坏笑起来,故意道:“是吗?我看看?”抬头看向江殷,“哎呀,还真是。”   “玖玖,你不看看?你们家的江殷身边,可围了一圈的姑娘啊,你还不上去表表态?”江圆珠以扇掩面,笑如银铃。   陆玖纵然知道这是江圆珠与徐月知故意在激自己,可听到江殷身边围了一转的姑娘,还是忍不住紧张地抬起头,举目朝着他的方向望过去。   恰如她二人所说的一般,只见江殷四人所在的地方,周身已经围了一转鲜妍明媚的贵女们,她们簇拥着站在中间的江殷,正笑盈盈地同他在说什么,而江殷站在她们中间,脸色为难且敷衍地回应着几句,时不时转过头,以担忧的目光看向陆玖所坐之地,似是在害怕她看到这样的场景会不开心。   两个人的目光错上,陆玖只觉得心里一堵,极不自然地默默侧开了头,似是不想看到江殷。   而江殷见到陆玖望见他被一众少女簇拥在其中不得脱身的情景,心中也一沉,想要立即走出这一对莺莺燕燕,可是又不方便亲自动手,只能僵在原地。   江圆珠摇着宫扇,看着不远处的情景微笑道:“冷眼看着,元朗还真是受京师中的女子们欢迎。”   陆镇冷嗤了一声:“那当然了。其实大哥原本就长得俊朗好看,人又高大,只是从前脾气性子不好,只是个没人疼爱的空架子世子爷。京师中的这些闺秀小姐们一贯拜高踩低,自然不会用正眼去看他。”   江圆珠笑盈盈睇着陆玖:“正是你弟弟这话,如今可与从前不一样了。这三年间江殷在燕云山拼死立下了多少战功,可谓满身尽是军功荣光。如今他披着这些荣光回来,旁人才能看见他身上的那些好。”   徐月知也点头:“不管怎么说,江殷的确高大俊朗,如今脾气温和了许多,说话的时候也随和幽默些了,而且又无一不返,将来必然是我大周的赫赫将才。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京中那些世家少女们动心?”   陆玖坐在江圆珠身边,听着他们三个絮絮叨叨。有意无意地说着,又看着眼前被环绕在绿髻云鬓、香脂翠袖里的江殷,心情也不由得有些沉重起来。   是啊,除去从前那些缺点,这样的江殷连江圆珠与徐月知都忍不住夸赞,更何况别家的女子呢?   她知道,江圆珠她们说的的确是实话。   自从江殷回京之后,各家千金频频示好,如今的江殷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的,就连她,看着如此受人追捧的江殷,偶尔也会觉得有几分落寞。   他从一个莽头莽脑的京师小子逐渐地成长起来,变成如今这个坚毅、可靠、稳重,已经能够支撑起风雨的男子,也从她一个人的身边,渐渐走到了大家的视野之中。   从前,只有她知道他的好,可是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好。   如同一份原本只属于自己的财宝,骤然间被分散在了其他女子的手中,陆玖忽然觉得,心里莫名地泛起酸楚。   她高兴他终于摆脱了昔日糟糕的一切,高兴他得到了旁人的鼓励与认可,可是也会觉得,这样好的他,会不会也终有一日离自己越来越远?   陆玖慢慢地站起身。   江圆珠与徐月知见到陆玖的动静,脸上不由得浮现起几丝窃窃的笑意。   陆镇奇道:“阿姐,你去哪?”   他刚要伸手拉住陆玖,却忽然被身旁的徐月知抓住了手腕。   陆镇的脸倏然一红,不解地望向徐月知,但见她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充斥着笑意。   他一向是最听徐月知的话,看见她阻拦自己,便也知道她们是想给姐姐跟大哥一个相处的机会,遂也不再开口,只安心坐回了椅子上,瞧着陆玖起身朝江殷的方向走去。   大家原本都已经陆玖是冲着江殷去的,就连江殷自己也这么认为。   可陆玖却只路过了江殷等人的身旁,而后便朝着水榭外的花园回廊深处走去。   徐月知等愣了愣,没想到陆玖是打算离开水榭,而江殷也整个人怔在原地,直直看着陆玖离去的方向,心里莫名地焦灼起来。   身旁的贵女们还在笑盈盈地攀扯他说话,江殷的一颗心已经全然追随陆玖而去,脸上原本勉强维持的耐心与温和也系数褪去,径直伸手拨开了眼前密密麻麻的贵女,径直朝着陆玖离开的方向追去。   贵女们一个趔趄,还欲挽留江殷,却只见到他一溜烟飞快离开的身影,不由得泄气道:“世子殿下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真是难过,人家的话都还未说完呢……”   江殷一走,余下的贵女们便将目光又放在了徐云知、容冽与何羡愚几人的身上。   江殷不在这里,留着他们几个也是好的,遂赶紧拉住了他们的衣袖,笑盈盈地说:“世子爷没工夫陪我们姐妹说话,还是小何将军跟小徐大人几个陪我们姐妹闲聊吧,方才都没看你们二位说几句话呢。”   何羡愚看着自己被数只手拉扯住的衣袖,满脸大汗淋漓,如临大敌一般。他求救看向徐云知:“云哥儿……”   徐云知素来对着男人们嘴毒,但是对着旁人家的女儿倒还是十分的谦敬有礼。他本又是个文质彬彬的身板,何羡愚几个人挣脱不开,他就更挣脱不开了,由着一群贵女们抓着他们不放,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过了不多时,忽然,原本七手八脚缠着他们不放的贵女们忽然惊呼一声推开,几个大男人正被一群女眷缠得不能脱身,看见这一群人退开,忍不住抬头看向帮助自己驱散一众贵女们的人。   人群外,正是江圆珠与徐月知,旁边还跟着陆镇。   江圆珠一身天水碧的衣衫,落在珠翠云鬟当中虽然不是最亮眼的打扮,可是通身的贵气却是在场贵女们所不能企及的,加之又是皇帝最疼爱的女儿,只轻摇着宫扇往人堆面前一站,面前好些识趣的贵女们便径自主动让开。   更遑论,她的身后还跟着一脸阴沉的徐月知。   徐月知是京师当中有目共睹的巾帼,当年独挑一众男子,能够在武科选拔的初选当中夺得桂冠,可见是脂粉队里第一的女英雄。   她要是动起怒来,可不是盖的,她们这样的娇滴滴的嘤嘤大小姐,她一拳能打十个。   见到这二女一男上前,一群原本想霸占着何羡愚等人的贵女们纷纷识趣地收手退开,谦卑恭敬地低下头。   何羡愚几个可谓是死里逃生一般,这才喘了口气,感激地看向站在面前的江圆珠与徐月知。   “羡愚哥哥,我们走!”徐月知是个急脾气,见不得自己喜欢的人被其他女孩儿拉扯,拽着他的袖子就气冲冲地离开。   江圆珠持扇掩唇而笑,瞥了一眼拉着一脸茫然的何羡愚气冲冲离开的徐月知,而后在一众贵女们羡艳的目光里,轻轻朝着容冽颔首一下,眼瞧着容冽会意地轻轻一点头,乖乖地跟随在江圆珠的身后,恰如高贵公主与她的沉默侍卫。   身后的徐云知见到大家都离开了,也连忙跟上,留下一众失望的贵女们。   “看来,只怕小何将军跟小容将军,都已经名花有主了,咱们怕是没指望了,谁能争得过公主呢?”   “是啊,要是小徐大人嘴不那么毒就好了,还能有一个选择的余地……”   这边,陆玖离开了喧闹的水榭,朝着翁主府静谧深深花园当中走去。   背后的觥筹交错渐远,唯余身边葱茏宁静的郁郁草木,与偶尔传来的几声清幽鸟雀鸣叫。   往前走了不知多远,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奔跑声。   不用回头,陆玖也知道背后跟随前来的人是谁。   她刻意放慢了一点脚步,果然,少时之后,一只手便牢牢抓住了自己的胳膊,轻轻侧过眼眸,便见到他带着些焦急神色的面容出现在身边。   江殷扣着她的手腕,英气的眉微微拧着,很是担心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不舒服?”   陆玖听着他担忧的问话,脸上不由得泛起一丝微微的笑容,她慢慢挣开他桎梏着的胳膊,想要往前走:“没有不舒服,你多虑了。”   江殷自然不可能听她的话,还是惶急地牵住了她的手,一面伸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去摸她的额头,拧着眉毛一脸沉肃地探知她的体温。   他冰凉的手放置在她的额头上,两个人的距离隔得十分近,似乎只要他此刻低下头,便能够轻易地吻向她。   因为他忽然的逼近,一瞬间她的手下意识地阻挡在了胸前,轻轻撑着他的胸膛,不自觉地便显得这样的气氛越发暧昧。   须臾间,原本平静的心潭被一颗小石子划起圈圈涟漪。   陆玖的脸颊微微烫起来,喉头也如同烧着一把火般干涩。   她喃喃道:“……江殷,我没事。”   江殷亲手摸了陆玖的额头,发现不烫,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是又察觉她的脸烫,便伸着冰凉的手触了触,奇怪道:“怎么回事?怎么额头上不烫,脸上却很烫?还是去叫个大夫来看看。”   说着便转身,要抓着她的手去找大夫。   陆玖又羞又好笑,心中原本的酸楚渐渐化去,只剩下脸上的笑容。   她忙反手拽住他的胳膊:“我真的没事!”   听见她决绝的口气,江殷的步子这才收拢,转过身凝重地看向她,口气严肃:“病了就不要撑着。”   看着他这般严肃认真的面孔,陆玖是真不知道该如何证明自己没病,只半是笑办事叹地:“我没撑着,我脸烫是因为……因为天太热。”   江殷英气的眉拧着不松:“今天也不算热啊,怎么你会觉得热?一定是病了。”   “因为……”陆玖实在想不出了,便无奈道,“因为女人的身体和男人的构造不一样。”   江殷的面孔上微微泛起红晕,梗住道:“……是这样吗?”   陆玖转过脸,纤长的睫羽轻颤,抖落温柔,低回道:“总之我没事。”   “那好吧。”江殷也轻轻松了一口气,琥珀色的眼仁洒落两点笑意,“你说没事,那我就安心了。”   陆玖扶额,垂眸淡淡叹了口气。   这个人,总是在不该敏感的地方那么敏感,在该敏感的时候,又总是迟钝。   江殷小心地觑着陆玖的神色,迟疑着开口:“不够,你好像很不开心,刚才的时候。”   陆玖扬起眉毛,淡淡地笑了一声:“我没有不开心。”   “你有。”这次江殷倒是说得十分坚定,一双眼眸定定地看向陆玖,“刚才在水榭的时候,你看见我站在那群贵女们中间,不开心了。”   陆玖不喜欢这样直戳戳地被人戳破心事,语气也不由得凌厉了几分:“我说了,没有不开心。”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江殷追问。   陆玖冷厉道:“我只是觉得那里实在喧闹,想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安静一下而已。”   江殷凝视着她:“你说谎。”   “我没有。”陆玖别开凤眸,一双黑沉沉的眼珠上萦绕着微微的怒意,冷冷看向一旁。   江殷明知道陆玖是个嘴硬的性格,此刻看着她拼死不承认自己因为看见他被一众贵女们围绕的景象而发恼,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又自顾自地笑了出了声。   “你笑什么?”陆玖奇怪的转过头看向江殷。   江殷站在她身边,脸上是止不住的高兴。   陆玖拧了拧眉,更不痛快:“我们方才不是在争执吗?你突然笑出声是什么意思?”   江殷英朗的面孔上朗朗泛起由衷的笑意,听见陆玖这句气鼓鼓的问话,才赶紧压下了笑声,连连道:“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笑的,我只是太高兴了。”   “有什么可高兴的?”陆玖气恼地冷冷睨了他一眼。   江殷松开她的手,往后靠在柱子上,双手环胸,低头闲闲笑道:“因为你也会开始为了我吃醋啊。”   陆玖脸上的羞涩涨红起来,一股又恼又羞怯的心情撞上来,直叫她抬不起头来,只恶狠狠地道:“谁会为了你吃醋?我可不像你一般幼稚!”   她越是急得跳脚想要为自己辩解,双手环胸的江殷的面孔上,笑容便愈发泛滥。   他抬手,轻而易举地便摸上了她的头顶,揉炸毛小猫一般爱怜地揉了揉她的额发,爽朗大笑:“你看看,还说没吃醋,都要炸毛啦。”   陆玖重重打掉头顶上的手,气得七窍生烟:“我说了没吃,没吃没吃没吃!”   江殷对于她来说,永远都是一个魔咒,她对着旁人能够永远端着平和冷静的态度,可是对他江殷,偏生就不行,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被他弄得生气不休。   江殷垂眸看着眼前只到自己胸口上一点的陆玖,纤细的一个,在外人的面前她永远是冰冷端庄不近人情的木美人,只有在自己的面前,她才会抛却端庄持重,卸下脸上永远麻木冰冷的神态,变成一个有血有肉、张牙舞爪的刁蛮小猫。   看着她红润细腻的脸颊好似一块上好的糯米糍,江殷忍了又忍,还是没能把持得住,但见四周清静,似乎也无人,于是便长臂一揽,将面前的炸毛小猫咪带进了自己的温暖的胸怀里。   陆玖原本还在言辞铮铮地同江殷争执她到底吃没吃醋的问题,忽然间却被他坚实有力臂膀温柔地抱住了背脊,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半面脸颊已经贴在了他的胸前,听着那一声一声的心跳,咚、咚、咚,那么有力,那么令人安心。   须臾间,她也如一只被顺好毛的小猫咪一般,讪讪地收回了自己尖锐的爪牙,变得柔软乖顺,就这么安安心心地贴在他胸口上,肆无忌惮地享受着他给予的一切温暖。   “好了……”他抱着她,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上,嗓音沉而舒缓,如同一缕烟雾缥缈温柔,“是我不对。”   陆玖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前,双手也紧紧地贴于此处。   听见他似哄似叹的语气,她忽然眼睛一酸,平放在他胸口的双手蜷起,抓皱了他的衣襟。   她把脸扎进他胸膛里,以此掩饰自己泫然欲泣的晶莹眼眶,咬着牙,丝丝缕缕的声音从咬紧的牙关里逸出来,如怨如诉:“……你有什么不对?”   他放下另一只手,双手环抱着她,搂着她轻轻地摇啊摇,语气低沉带笑:“我当然不对了,她们围着我的时候,我就不应该对她们客客气气地说话,我应该啊,应该拿出我从前的气势,凶神恶煞、龇牙咧嘴地跟她们说话,把她们通通吓跑!就像这样,喏,你看——”   他拍了拍陆玖的肩膀,示意她抬头。   陆玖扑在他怀里,脑袋在他胸口前蹭了蹭,把意欲流出的眼泪都蹭干净了,方才眼神倔强地抬起头。   就看见江殷一手环抱着她,另一只手推着自己的鼻尖,把一张俊朗英气的面孔整成一个戏台上大妖怪的鬼脸模样,要多凶有多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陆玖原本满心的委屈不甘,抬眸看见他这么长故意扮丑的脸,一下子就忍不住了,破涕为笑。   江殷看着她微微展露的笑容,一颗心这才安了下去,放下推着鼻尖的手,状做一派义愤填膺的模样:“我这样,看她们谁还敢拉着我不放。”   陆玖被圈在他的怀里,仰头看着他满脸气愤的模样,又觉好笑又觉生气,别开眼睛忍着笑意冷道:“别,你这样也太难看了,而且你好不容易才在京师当中挽回了昔日的明日,要是这样,岂不是浪费了自己的努力?”   江殷英俊年轻的面孔上写着无所谓。   他扬眉道:“那有什么?他们眼里是怎么看我的,我一点也不在乎,关我屁事?从前也好,现在也好,捧我也好,诋毁我也好,我都不在乎。”   他低下头,又看着圈在自己怀中的陆玖甜甜一笑:“我不需要她们知道我有多好,只要你知道我的好,我便此生足矣。”   陆玖轻咬着贝齿,隐忍着心中惊天骇浪般的惊喜。她轻轻侧过头,看向一旁,垂着眼睫浅红着双颊:“那可不行,我不喜欢无礼粗鲁的人。”   原本紧张的气氛消散殆尽,江殷的眼底浮现出清浅的温柔,他顺从着她:“好,你不许我做个无礼粗鲁的人,我便不做。下次再遇上这样的情景,我保证我的解决方法不会让你感受难受。”   陆玖奇道:“你要怎么解决?”   江殷低笑:“自然有办法解决。”   陆玖正不解他说这话是合意,忽然之间,却听见身后的丛丛枝叶浓密的梨树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还伴随着几个少女鼓舞地声音:“去啊,去啊!”   江殷正抱着陆玖,听见这一阵窸窣的声响也被微微惊了惊,第一意识不是放开陆玖,而是害怕遇上什么麻烦而把陆玖抱得更紧,防备地看向围后的树丛,就见到几个少女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清丽女子慢慢从梨树后走了出来,一瞬间稀稀拉拉地出来了十余个人。   陆玖震惊之余,更是慌,她不知道她们在梨树背后已经待了多久,更不清楚她们听到了些什么,直回想起方才自己窝在江殷胸膛里说过的那些赌气话,羞得脸红欲滴,急急忙忙推脱了江殷的手,抚着微微蓬乱的鬓发恢复成端庄的模样。   江殷也瞧见了从梨树后走到面前的十余个少女,脸上倒没有羞涩,只是看着维持距离站在身旁的陆玖有些遗憾。   他还没抱够陆玖啊……   这些人出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这么想着,江殷看着面前一众少女的眼神更冷了几分,烦她们突然的出现坏了他的好事。   须臾间,陆玖已经理好了有些凌乱的鬓发与身上微微发皱的衣襟袖口,端起一贯的沉静站在江殷的身旁,看着对面忽然出现的一众闺秀们,等着她们说明来意。   大周之间的民风开放,礼法并没有禁止未婚男女之间的私下往来,郎有情妾有意的婚事一贯是大周人看重的,因此她方才与江殷抱一下,其实也不是什么无伤大雅的事情。   但是眼前这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陆玖也实在是遭不住,总觉得自己跟自己喜欢并且也喜欢自己的男子抱一抱,好像是私情偷会被人捉奸似的……   不对,什么捉奸,什么乱七八糟!?   陆玖轻轻甩了甩脑袋,把脑海里那些不好的词汇都甩掉。   江殷看着眼前十几个少女,双手环胸站在原地。   方才被人打搅那一下,他整个人已经十分不痛快,这会儿自然也什么好态度对着她们:“有事?”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顿时让站在人前一个粉衣少女羞红了脸,一张素白的面孔上火烧火燎的。   她身后的那些密友们小声催促着她:“来都来了,快上去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是啊,好容易走到这一步了,回去多可惜,快上!”   那个粉衣女子听到背后的催促鼓励声,原本涣散不定的眼神这才渐渐沉静下来,怀着认真,郑重举目,定定地看向眼前满脸困惑的江殷。   江殷木讷不开窍,陆玖却已经渐渐品味过来眼前这阵仗是何意。   这尴尬的气氛,脸红的模样……   站在最前的那个粉衣少女仰起头,一张清秀可人的面孔切切看着面前高大俊朗的江殷,期冀地问道:“世子殿下,您不记得我是谁了么?我们前几天见过的……”   江殷缓缓地打出一个?   饶是他原本迟钝,这会儿也逐渐明白可能要发生的事情,于是连忙转头看向身旁的陆玖,又满脸讪笑地看着面前的粉衣少女:“我真不记得我见过你,你谁啊?”   陆玖站在一旁,看到了当没看到,也不理会江殷脸上的痛苦面具,只双手环抱着笑吟吟地说风凉话:“看来这些天,少将军过得很滋润嘛,倒是认识了不少姐姐妹妹的。”   “我……”江殷语塞,满脸的冤屈,“不是,我躺着也能中箭啊?我真不认识他!”   “世子爷,您还和我说过话的,我还告诉了您我的名字,叫刘九月,家中小名都唤我九九,当时您还夸了我的小名好听,您怎么能忘记我呢?”那边的“九九”急得泫然欲泣,拼命地解释。   江殷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噢噢噢!是你啊,我想起来了!当时在刘将军的府上赴宴呢,你是刘将军的妹妹九月吧?”   九九欣喜点头,满眼可怜巴巴的泪珠子:“是!世子爷总算没忘记我。”   陆玖站在一旁听着,听到这儿,双手环胸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挑了挑眉,前一阵子脸上的温情此刻荡然无存,唯余寒霜冷意:“郎有情,妾有意啊,江将军,这般深情厚谊你若是抛之脑后,还真不是东西。”   江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一眼面前哭哭啼啼的九九,又看一眼身旁眼神凶煞、满面寒气的玖玖,他站在九和玖中间,只觉得快要窒息。   江殷欲哭无泪,忙着急跟陆玖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单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你看九九和玖玖,我就是单纯地夸赞了一下这个名字,我——”   “哦。”陆玖死亡回应,抛下一个字,侧过脸去再不想看他。   江殷见这个玖玖是没法劝了,于是连忙想从另一个九九的身上找到突破口,着急忙慌地道:“九九……啊呸!刘姑娘!我上次称赞你的小名是因为你的名字同我身边另一个人的名字十分相近,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可不要会错了意。”   说着,他又怕陆玖误会自己对刘九月的态度温和,便急忙解释道:“是这样,刘姑娘的兄长与我在燕云山是同袍,她哥哥比我大七岁,在军中的时候时常以兄长自居,照顾我和阿愚他们,对我很有恩情。”   陆玖别着脸冷淡看旁边,不作声。   见陆玖不搭理他,他只得无奈叹了口气,转过头来,苦大仇深地问道:“刘姑娘,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何贵干?”   九九的脸上沾着清澈的泪珠,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陆玖。   陆玖虽然佯装不在乎,转过身背对着江殷,脸上也是一派的倨傲和要强不肯低头,但其实却张大着耳朵听着面前的动静,每一个字都不肯放过。   九九咬了咬下唇,秀美的脸颊皎若明月楚楚,娇羞怯生生地,宛如一只小白兔。   她抬起眉睫瞥了一眼高大俊朗的江殷,又红了面颊飞速低下头。   “九娘,说啊!”   “快说啊。”   背后那些好友们也跟着刘九月一同紧张起来,小声催促,给她打气。   江殷睁大了眼睛,陆玖张大了耳朵。   就见刘九月睫毛颤颤的,声音糯糯的:“世子爷,我……我好喜欢你!” 第90章 陆玖江殷的感情升温   “我, 我心中实在倾慕世子,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趁着今日的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口!”刘九月抓紧了手, 闭上了眼睛, 声音情绪里隐约含了几分激动,颇有一种破釜沉舟豁出去的气势。   说完心里的话,她便羞怯地睁开眼睛看向江殷,晶莹的眼底闪烁着盈盈的波光, 期待地看向江殷的方向,似乎是期盼他能够当场给予自己一个回复。   虽说方才在梨树后,她们一行人已经听见江殷陆玖二人之间说的那番话, 猜想到这位陆家三小姐同世子殿下之间的关系可能不一般,但,她还是想试一试。   毕竟在她眼里, 她们的身份都只是京师当中默默无闻的闺秀, 若是不开口争一争, 连她自己也会后悔。   “世子殿下,我们九九的话都已经说出口了,你一个大男人倒是回应啊。”   刘九月身后的闺秀们见到江殷在听完话后一直满脸沉重无奈, 不由得也替自己的朋友捏了一把汗。   江殷原本呆若木鸡里在原地,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先扭头看了一眼身侧的陆玖。   陆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派平静宁和,只是望着面前的刘九月不作声。   见到陆玖这个模样, 江殷心底顿时暗叫不好。   越是平静, 就代表陆玖此刻的面容下隐藏着越可怕的滔天巨浪。   “玖玖……”江殷讪笑着轻声唤了一句陆玖。   陆玖平静地看着前方,并未回应。   倒是面前的刘九月以为他喊的是自己的小名,一张脸越发娇羞欲滴, 浅浅地低下头,如一朵临风开放的小百合,清纯动人:“世子……”   该答应的没答应,不用答应的倒是上赶着。   江殷一瞬一个头两个大。   他转头歉意地看向刘九月:“刘姑娘,你误会了,我方才喊的是我身边的这位陆三小姐,她名唤陆玖,从前与我便是广贤书院的同窗,我时常唤她作玖玖。上次我夸你的名字好听,也是因为你的名字里嵌了一个与她同音的字。”   江殷虽然头疼这个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刘九月,但念在她的兄长是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同袍,在燕云山的时候也时常照顾他们几个兄弟,因此对着他的妹妹,江殷倒是拿不出凶神恶煞的态度去对她。   身旁的陆玖一言未发地静静听着江殷与刘九月对话,自始至终不曾开口插话。   她其实预料到了刘九月要说什么,但面对面听见她向江殷表达心意的新时候,她的眉心还是忍不住跳了一下。   到这一刻,陆玖才真正感受到,江殷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背后甩也甩不掉的少年郎君,而是成为了京师当中万千少女们倾慕的少年将军,有无数的女子的目光都汇集在他的身上。   而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围绕在他身边的一个人。   想到这里,她莫名地有些不甘心,像是嘴里含了一颗乌梅,发酸得令人咋舌难受。   同为女子,她确切地能够感受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刘九月,也是发自内心地喜欢着江殷,一看到他,她的整个眼睛都在发光。   原本站在刘九月背后的那些贵女们不知何时已经慢慢聚拢了上来,在不知不觉间隔开了陆玖与江殷。   等待陆玖发觉的时候,江殷已经站在了人群围绕之中,而她自己则被人群阻隔在外,只能远远地瞧着站在众人目光焦点下的他。   恰如二人中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陆玖曾经那么迫切地希望他成长起来,慢慢变好,可是到他真正改变成长的这一天,她又不希望他太耀眼地出现在人前,只想一个人独占他的好,独占他所有的视线。   江殷站在人群当中,目光却是笔直地看向人群外的陆玖,俊朗的面容上闪过一瞬间的恍惚。   围在他身旁的贵女们见江殷分神,不肯回应刘九月的心意,便拼命地替自己的朋友说话:“世子,我们九九这么漂亮,又这么善良,你若是不肯回答她的心意,就是伤了一个好女子的心。”   “是啊世子,我们九九自从上次在莲清宫见到你之后,就对你一眼钟情,她身边的追求者可是如过江之鲫,你要是不珍惜她,你必然会后悔的!”   “世子,你就答应九月吧。”   看着身旁的朋友们热切替自己询问江殷回答,刘九月羞涩的眼底透露出几分感激,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朋友,而后从自己的袖口里取出了一个绣品,扬起脸,轻轻垫脚,羞答答地递给江殷。   陆玖站在外,看得真真的,那是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也是双面绣,且针脚不亚于她的手艺。   刘九月将荷包举上江殷的面前,抿嘴低柔地笑道:“上次在莲清宫的时候,见到世子殿下随身佩戴的荷包早已经破损了,所以我便用了好几天的工夫,特意挑选了江南最好的布料和丝线,给殿下绣出这个荷包,希望能够世子能够接受,将它随身佩戴,也算是小女的一点心意。”   江殷的身侧那个荷包,还是三年前他十七岁生辰的时候陆玖送给他的那个,因为经火烧毁,随身佩戴非常不便,于是后来他临别北上的时候,她又做了一个新的送到他的手里,却没想到他还是一直佩戴着她初次送给他的那枚破损的荷包。   一个被火烧毁的破荷包,他还巴巴地带了这些年,的确早应该换新了。   陆玖看着刘九月递过去的荷包,心下微沉,等待江殷做出选择。   “殿下,我们九九的绣工那可是京师有名的出色,曾经有教习娘子说了,我们九九做的荷包比江南最好绣娘做的还要好上几分,你就收下吧。”   有人嫌弃道:“是啊殿下,您看您随身携带的那个荷包,早已经是三年前的款式,如今早已经不时兴了,且它还这么破破烂烂的,待在身上简直有失身份,还是我们九九做得好。”   听着身旁人的话语,江殷的手不自觉摸向腰间悬着的那个旧荷包。   因为随身佩戴得久了,连它上面哪一处绣了怎样的花纹,他都能够轻易熟悉地知道。   上面曲曲折折的被烧毁的痕迹都还在,而且因为常年抚摸而变得光滑平整,可见佩戴的主人时常拿着它把玩,十分爱惜。   他转头看向眼前刘九月递过来的新荷包,款式模样无不是当下凤鸣最流行的,且用料费心,一看就知道精工细作而出。   “刘姑娘,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江殷沉思片刻,而后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   刘九月的眼睛一时亮起,而身旁陆玖几乎是忍不住地颤了一下身子,本能地抓紧了手心,以手心的痛楚维持了表面的冷静。   但还没等刘九月欣喜笑出声,江殷却转头微笑地看向了站在人群外的陆玖,眼神坚定而执着:“只是这样好的荷包不应该送给我,应该送给值得的人,我的身边已经有人能够替我做这样的针线,她做得很好,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我喜欢的样子。所以,刘姑娘,恕我不能接受。”   刘九月眼底的炙热欣喜一瞬间如若被一盆冷水浇淋,滋滋地冒出一把惨淡的残烟。   而身侧接收到江殷真挚目光的陆玖,心底却如同在冰天雪地里升起了一盆火,直把她的心和眼照亮。   哪怕他站在了人群里,他的眼睛却也永远只会望向人群之外的她一人。   刘九月捧着荷包的手颤颤收回,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殷,眼底唯余失望。   周围她的朋友们连忙簇拥住她,这些贵女们皆认为刘九月好似受到了欺负,于是便愤愤不平地开口:“世子,我们九月是好心,你身上的那个破荷包都已经烂成这样了,什么东西都装不下,为何不肯接受九月的荷包?”   江殷瞥了一眼那名说话的少女,摸了摸自己腰间悬挂着的荷包,笑道:“我不肯换下这个荷包,是因为我喜欢这个荷包,哪怕它破破烂烂的,我也喜欢。且这个荷包是我喜欢的人第一次送我的东西,对于我来说,就算是破破烂烂,也无比珍贵,我不想换下。所以,哪怕别人做的东西再好,我也不需要。”   他看着瘫软在朋友臂弯间的刘九月,眼底机务愧疚也无心疼,有的只是清澈见底的坦荡之情。他朝着刘九月抱拳行了一个军礼,恳切道:“刘姑娘,我并不喜欢你,所以你这样的珍贵的心意,是我不能领受的,你还是把它封存好,将来交给良人。”   刘九月怀着满满的柔情,下定了决心来找江殷,却得到江殷这样冷静甚至是有点冷硬的回答,顿时觉得自己一颗心被刀划开般,扑簌簌地滚下眼泪来,一颗一颗像断了线的水晶珠。   她身旁的朋友听不惯了,横眉冷眼地看向江殷道:“就算世子不喜欢九九,也应该换柔和温暖些的语气来劝慰,怎能够这般冷硬地回复她的一颗真心?世子这样做,焉知不是将她的心放在地上踩?”   “世子,你这样的回应,让九月怎么想?她可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不能这样对她!”   江殷理智地道:“我不喜欢她,自然要用这样的方式对她。否则我应该怎样?温和地劝慰她?让她以为我对她还有一分温柔存在?并没有绝了她的喜欢?”   他看着面前颐指气使的贵女们,英俊的面孔上沉静如水,并没有一丝动怒的痕迹。   那双琥珀色的眼仁坦荡地看向刘九月:“我若是那样做了,才是真的将她的一颗心随意践踏在地,才是真的害她。”   陆玖站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说这话的江殷,终是忍不住低头,缓而静默地笑了一下。   这样沉稳平和的江殷,真是她前所未见的。   原本眼泪汹涌成何的刘九月在江殷平和宁静的话语声当中逐渐平息了抽噎,一双泪眼似懂非懂地看着面前高大英俊的男子,还没明白他这番冷酷话语背后存在的温柔。   她身旁围绕的贵女们也逐渐平息了怒火,面面相觑,亦不知道怎样回应江殷的话。   江殷沉默地瞥了她们一眼,而后转头,伸长手,突兀而温柔地忽然牵住了背后陆玖的手。   陆玖原本还站在人群之外,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人已经站在了人群目光当中,站在了江殷的肩膀边。   一时间,她竟然有几分错愕。   因此她不解地看向江殷,想要从他的神情当中探知几分他的心意。   江殷不动声色地牢牢抓紧了她的手,以两个人双手的紧握来面对眼前无数或质问、或嘲讽、或羡艳嫉妒的各异目光。   此时无声,却又似一种无声的坚定回答,告诉了在场所有人,他真正的心意。   江殷不遮不掩、不羞不怯、落落大方地牵着陆玖的手,目光澄澈坦荡地看着刘九月,轻轻一笑:“刘姑娘,这就是我的玖玖,为我做荷包,让我喜欢了许多年的玖玖。我喜欢她,她就是我拒接旁人的一切理由。”   “……江、江殷!够了。”听着耳边江殷丝毫不加掩饰的喜欢,陆玖的面孔一时有些发烫起来,眼神也越发迷离温柔,她转头轻声呵斥,换来的却只是他交握越发紧密的大手。   他的手,宽大,修长,像一张密密织就的大网,将她的整颗心温柔地包裹住,让她的心无处遁藏。   面前刘九月身旁的贵女们见到江殷身旁的秀丽女子,只觉得这二人站在一起时的确犹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处处登对,放在一起十分合适养眼。   可是想到刚被江殷冷酷拒绝的闺中密友,她们却又任有不忿,便冷眼打量着陆玖开口道:“恕我直言,这位陆小姐虽然容貌出色,但与我们也别无二致,只是京师当中普普通通的闺秀之一罢了,也没有贤良孝悌的名声,世子殿下,她配你跟九月配你有何差别?我看还是在京师中素有贤名的九月与您更合适,这位陆小姐怕是配不上您。”   江殷握紧了陆玖的手,两个人的掌心温度彼此相贴。他回眸对着陆玖一笑,从容回应那贵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的人说再多,那也只是无稽之谈的揣测罢了。而且你不要会错了意,我并不担心她配不配得上我,我之所以能够拼死换取今日的功名,全都是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她。”   “你……你简直是……”那贵女气得发指,却又被江殷的话堵得无法还口,气得直咬牙,她还欲再跟江殷分辩,却被刘九月的声音打断。   刘九月失魂落魄地怔怔道:“兰姐儿,别说了……”   “九月!”唤作兰姐儿的贵女不甘心地转头看向刘九月,“这齐王世子这么欺负你,我一定要给你出出气才行。”   “齐王世子没有欺负我!”刘九月忽然抬起头,语气里摆脱了之前的哭腔,眼神执拗坚定地看向兰姐儿,“我们走吧。”   兰姐儿无法,只得退回刘九月的身边,愤愤不平地看了一眼江殷。   “今日的事情,是我冒犯了。”刘九月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她愧疚地看向江殷,“失礼了。”   话毕,她又深深看了一眼站在江殷身侧的陆玖,眼底含了几丝歉疚:“其实方才在树后已经听到了世子的心意,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想要在世子面前取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让陆小姐见笑了。”   陆玖望着刘九月,面容上只是浮现一丝温和的微笑,口气里并无任何的责怪与讥诮:“世子殿下是大周的英雄,你将一片心意许在他的身上,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刘九月听见陆玖宽和的语气,心底也稍稍镇定了许多,对着陆玖感激似的一笑:“陆姑娘是个很好的女子,世子选择您,那也是必然的,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便不打扰二位了……还有,今天的事情,恳请二位不要再说与旁人知道,就当今天没见过我这个人。”   江殷正色几分:“这是自然。”   刘九月朝着江殷俯身请礼,而后便带着身旁的贵女们离开了回廊处。   陆玖看着刘九月等人的身形渐渐消失在视野当中,这才回头看向站在身旁的江殷,脸上不由得挂起两分淡若春风的笑意:“瞧见没,如今旁人都觉得你是京师当中炙手可热的小将军,我这样默默无名的闺秀,她们都觉得我配不上你。”   江殷的眼神里含了几分紧张,忙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扣住她靠往自己的怀中:“别听她们乱说,我说了,我三年前之所以决意去参军,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够配得上你,这是我在你祖母面前发过誓的话。”   他搂着他,眼里不禁泛起几丝对未知的将来的期许。这么想着,连嗓音里都浸透了柔情:“等你考上了女官,我也是将军,身有功名地位,到时候咱俩不般配,还有谁能般配?我都想好了,等你考上了女官,放榜之日我就上你们家提亲。”   陆玖听着这话,脸不由得一红,羞恼道:“谁要你上门来提亲?你上门来提亲,我与祖母就一定要答应么?”   江殷俊朗年轻的面孔上带着小将的意气风发之感,他颇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我回京之后便一直多有拜访长公主,长公主对我如今很是满意,而且你弟弟不也很喜欢我么?今日就连你父亲也对我温言相待,我的机会大着,还怕你不答应?再说了,你也不会不答应。”   自从江殷回京之后,身上原本京师纨绔子弟的气质便褪去了,多数时候总是沉稳待人,这样意气风发、笃定不疑的样子,就连陆玖也鲜少看到。现下见到他这般肯定自信的模样,她的脸上也不由得闪现出几分纵容的温柔。   江殷仔细地与她说着自己的安排:“我都想好了,此番回京我至少能够待到明年春天,我准备今年秋闱与重阳过后,就正式向你家里提亲,尽早筹备好一切,在我二十一岁生日之前,咱们就能够结为夫妻。”   原来,他早已经暗自在心里谋划好了与她的未来,甚至连每一个步骤都已经落定清楚,如此用心地布画着一切。   她心里默念着结为夫妻四个字,心底里不住地甜蜜欢喜,脸上却还是端着平静,只有微红的耳尖出卖了她的心事。   她嗔怪地睨了他一眼,嘴里分明是念叨,却又充斥着无数的欢欣:“你倒是计划周全,新年前成婚,成完婚便要我一个人独守家中?你的算盘可真不错。”   江殷笑着抬手,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道:“放心,真成了婚,我怎么可能舍得长留你一人在京师之中?我是恨不得把你化成一个挂件,天天挂在我身上,去哪儿都挂着,我才放心。”   陆玖脸一烫,挥手打开江殷的手,别过脸去羞嗔道:“放尊重些,我们都还没到那一步,你满口里挂件挂件的,把我当成什么了……”   江殷缓缓受了眉宇上的笑意,眼底却多生出几丝郑重:“若是我们能够成婚,那我在燕云山下击退蛮真,便更有了信心。因为我的妻子在京师,我就一定要攻克艰险,彻底击退蛮真,从此方能与她相守,这成婚,是对我自己的约束。”   陆玖听着他的话,也不由得多了几丝憧憬:“有我在京师,你当真能够平定燕云,然后速速归京?”   江殷郑重一点头,轻笑道:“那是当然了,有你在京师等着我,我击败敌军的时候,也会更有干劲。”他眉梢一动,笑道,“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嫁给我?”   陆玖一颗心里满满地装着幸福,她努力压制着,不让自己嘴角的笑意肆意流露出来,只撇开眼睛,轻哼了一声:“那也只凭我的高兴罢了。”   说完,她便拍开江殷揽着自己肩头的手,扭身朝着宴会的方向走远。   江殷见她走了,急忙追上,一边追一边道:“我是认真的,你就考虑考虑吧,嫁给我多好啊,稳赚不赔!”   陆玖负手转过头来,笑靥如花:“你追上我再说,你追上我,我就让你……”   “让我什么?”江殷笑着,长腿三步做俩便轻易地追上了她,伸手朝着她腰间的痒痒肉上挠去。   陆玖被他挠得眼泪花都快笑出来了,急急忙忙踉跄着往前跑,两个人你追我赶,不过一会儿,陆玖便整个被江殷揉在怀里,两个人抱着笑成一团。   水榭下的波涛倒映了他们成双的身影,园中偶尔有鸟雀鸣叫,声音悠荡,听着年轻男女们的欢笑声,就连枝头上的喜鹊也羞得连连掩面。   *   时值六月,天气愈发燥热起来,太阳自清晨升起之后,便不休不眠地整日挂在穹庐之上,炎炎烈日直射人心,叫人难免浮躁起来。   而就在这样令人燥热不安的天气下,宣平侯府的下人们却发觉,自从赴宴玉兰翁主府之后,自家这位三小姐的心情是一日比一日得好,从前沉冷端庄的面孔上时时挂着和煦的微笑,就连待人接物,对人说话的口气也温和的许多,就是对着素来与她关系僵持不下的夫人魏氏,脸上的神情也松动了些许下来,偶尔母女二人也能够平心静气地淡淡说上几句。   陆玖的好心情,众人有目共睹,全然不知道她是因何高兴,就连华阳长公主身边的珈珞嬷嬷也有些迷惑,问道:“咱们三姑娘如今整日这么高兴,到底是为什么呢?”   说这话时,陆玖方才与江殷来请过安,二人请安之后便一同出了侯府,说是出去西门外的藕荷水田里采新莲,顺道钓鱼回来吃。   华阳也没说什么,只吩咐了几个荣景院里信得过的嬷嬷远远跟着,另外随了几个得力的年轻小厮出去保护。   见珈珞一面疑惑地看向江殷陆玖出去的方向,华阳忍不住笑着抬手一戳她的眉心:“他们小年轻的,喜欢出去便多出去走走,整日闷在府里也不像个样子。怎么,玖儿高高兴兴出去,你倒是不乐意了?”   珈珞回眸笑道:“奴婢哪敢?奴婢不过是觉得这段日子,三姑娘的心情实在是好,从没见她露出这样高兴的样子。”   华阳意味深长睨珈珞一眼,抿嘴笑:“有江殷在身边陪着,她当然高兴了。”   珈珞疑道:“可是从前世子在京中,时常陪着三姑娘,也没见三姑娘高兴成这样。”   “你呀你呀,你是根木头。”华阳半是笑半是叹,“你就好好跟着我在府里打发时间吧,闭上你那张嘴。”   珈珞赔笑道:“是,奴婢这就闭上嘴。”她的目光扫过身旁摆着的一个个精美的金锁描漆彩绘红木箱笼,抿嘴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一阵子世子殿下往咱们府里来得也更勤快了,每回都给您带这么些好东西,当真是个极有孝心的孩子。”   华阳笑个不住:“他哪里是对我有孝心,分明是想从我这儿挖人,所以送这么些好东西,弥补我身边没个孙女陪着的无聊。”   珈珞也笑道:“公主先用茶,奴婢去将世子送来的礼物归归纳进库房里。”   华阳垂眸,笑着呷了口茶,点头说:“好好记着,都记在玖儿的账目上,江殷送来的这些东西,将来都是要在她出嫁的时候一道随出去的。”   珈珞微笑:“公主这是算准了两人好事将近么?”   华阳笑道:“总之,也不远了。”   珈珞垂眸莞尔道:“奴婢这就去办。”   炎炎午后正是太阳毒辣之时,江殷带着陆玖出了侯府,便乘车朝着西水门外的方向过去,一路越过半个京城,从水门城关处上船。   这月余的时间,两个人的感情越发要好,江殷借着机会时常就往陆家跑,接了陆玖在京师附近周游玩转,几乎把京师上下好吃的吃了个遍,好玩儿的地方也逛了个遍,二人的足迹四处散落。   陆玖常年在京师当中,找这些吃喝玩乐的地方不如江殷厉害,因此虽然在京师里居住了这么几年,但跟随着他重游凤鸣府,才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目光短浅。   或是因为有了江殷陪同在身边,这才觉得往昔走过数百次的道路,也重新带了新鲜之感。   江殷总是会带给她莫大的安全感。   她去到哪儿,他总会策马跟随在她的马车旁,陪着她静静穿过京师的大街小巷。   今日趁着天热,江殷便带了她去西城外的千里藕荷处采莲钓鱼,疏解午后蒸腾的暑气。   临水的气温总是比京师之内的气温要低,登船之后,水面上的凉风便徐徐送来,一瞬间吹散了人心底的被暑热蒸出的烦躁,只余下旷达清爽的神志。   家仆的一叶扁舟跟在身后,陆玖江殷二人则单独泛舟在前,两艘乌篷船隔着不远不近的恰当距离,使得前面的陆玖与江殷之间拥有了一个相对私密幽静的环境。   江殷带她来采莲垂钓的藕荷田是三年前来过的故地,如今故地重游,这里莲花碧叶婷婷依旧,一点也不曾改变。   江殷今日穿了一身简朴利落的灰白色夏衫,挽袖露出两只手臂,脚下踩着草鞋,头顶一顶竹枝松叶碧青色斗笠遮阳。   他这一身打扮立在乌篷船后掌槁,游走江上,不似王权公子,而像平民人家的邻家兄长。   陆玖坐在乌篷船头的荫蔽处,亦身穿一身透气的简单碧青色裙束,挽着简单的发髻,只在鬓边簮了两朵新开的水仙花朵。   临水照花,身旁丛丛过去硕大的粉白色莲花,花与人争艳,竟不知是谁更胜一筹。   两个人撑槁行船泛于藕荷深处,与白鹭争渡,刹那惊起一行行雪白的飞鸟掠向苍蓝。   看着那些惊慌失措争渡起飞的鸥鹭,江殷在船尾捧腹大笑,声音爽朗:“玖玖,你看那只笨鸟,飞了三次都被同伴踩了下来,怎么那么倒霉?笑死我了……”   陆玖坐在船头,往眼前的竹篓里放进一蓬蓬新摘带露的荷花与荷叶莲蓬,满满地挤了一竹篓,听见背后江殷的笑声,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这样干净的画面上,唯有一痕苍蓝的天,一点烈红的日,一汪苍碧的莲叶与江水,和两点小舟上的人罢了。   江殷撑着船,带着陆玖在江上吹着沁凉的风,采够了莲花莲叶与莲蓬,便泛舟朝着不远处的绿柳沙堤行舟而去。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靠岸,江殷将纤绳拴在了木板搭成的小小码头上,而后先一步上岸,旋即转身向着船头上背着满篓莲花青蓬的陆玖伸出手:“小心点。”   陆玖背着花篓,轻轻一点头,随即把自己的手交到了江殷的手里。   江殷握紧了她的手,小心而用力地将她一带,陆玖便跨步朝着码头上铺就的木板踩上来。   这一处小码头鲜少有船只停泊,陆玖两只脚方才踏上来,一不小心却踩到了码头边沿上生长的潮湿青苔,只觉得脚底下一个打滑,整个人失力地朝着背后的江水倒下去。   幸亏江殷眼疾手快,连忙丢了自己手中的船槁,一把伸手搂住陆玖的腰肢,才使得她免于掉落水中。   陆玖只觉得自己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却没有入预料当中的一般跌落水中,这才敢抬起头,见到原来是江殷伸手搭救了自己,一时间手放在他的胸前不知所措,脸也不知不觉地爬上红霞,呼吸不住地紧凑起来,只觉得下一秒像是要吻上去一样。   不远处原本打算停泊的下人们见到这一幕,也连忙停住了船槁暂缓靠岸,不去打扰他们。   江殷搂着陆玖的腰,感受到那一折杨柳般的细腰越发不能盈盈一握,脸上不由也泛起潮红,在确保陆玖已经站稳的情况下,才手忙脚乱地放开。   他虽然平常嘴里总说大话,可是真到了暧昧到极致的那一步,他却总是比陆玖还胆小羞涩。   就算已经这么相熟,他牵她的手还是会脸红,抱她的时候更是要用全身的力气,更磨轮此刻这样暧昧地搂着她的腰肢,二人莹润的眼睛楚楚对望,他的脸一下就变成了煮熟的螃蟹,通红通红像是要烧开的水壶。   木码头下江水滔滔流过,清澈的水面如实照应着码头上江殷急急松开陆玖的动作。   二人面对面,都微微低着头,大男孩儿的面孔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你、你没事吧?”   陆玖低着头,烧红着脸,轻轻摆了摆首,声若蚊蝇地嘤了一声:“没事。”   江殷转过头,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你小心点,这里的木板上多布青苔,走路要看着。”   陆玖轻声地点头:“我知道了……”   江殷把脚边丢下的鱼竿与鱼篓重新背上身,整理好行装,准备朝着杨柳堤岸的垂钓处走去。   陆玖也背着身上装满朵朵莲花莲蓬的竹篓,准备跟在江殷的身后继续往前走。   才走了两步不到,身前高大的背影却忽然停了下来。   陆玖脚步一凝,抬头不解地望向江殷,就见江殷转过身来,俊朗的面容上浮动着一层绯红的羞涩,语气却强硬地说道:“你把绣鞋脱了。”   陆玖脸一红,睁着眼睛看向江殷。   “你可不要胡思乱想,我是可正人君子。”江殷别过脸,有些别扭地掩盖着自己的难为情,“这儿青苔遍布,你的绣鞋不防滑,一会儿前面的路更滑,我是怕你摔着。”   陆玖有些错愕道:“那我穿什么?”   江殷当即脱下了自己脚下的一双草鞋:“你穿我的,这鞋跟木屐差不多,虽然你穿大些,但拖着也能走路,而且它还凉快,又不打滑。”   陆玖看着一眼面前的屐履,不过是用柔软的草叶编制而成,上面只缀着两根小指粗的红绳,用以拴住脚趾,使得屐履能够附着在人的脚掌上,走路时脚上的皮肤裸|露在外,十分凉快,且很防滑。   陆玖看着面前一双硕大的屐履,颦眉看向江殷:“你的鞋让我穿,你自己穿什么?”   “好说!”江殷扬起唇角笑着,露出底下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我光着脚走就行。”   “那怎么行!?”陆玖当即不同意。   “怎么不行?”江殷为了让她安心穿自己的鞋,于是安慰道,“我从小就这样,和阿愚他们在江边摸鱼抓虾上树的,从来不穿鞋,而且这样行动还更方便!”   见陆玖还是有几分犹豫,他便直接蹲下身要给她亲手换鞋:“你就安心穿着吧,别担心我!听话。”   “我自己换,你别动!”陆玖见到江殷要亲自给她换鞋,脸都红了,急忙蹲身拉住他的胳膊,“我自己来!”   “这就对了,这才乖。”江殷心满意足地收回手,亲眼看着陆玖自己脱下了绣鞋,将一双雪白纤细的玉足放在了他那双草履上。   “我换好了。”陆玖提着裙子,看着脚下一双硕大的草履,脸红欲滴地说。   “换好了,那我们就走。”江殷笑着,顺手将手里的钓竿背到身后,而后将陆玖换下来的一双绣鞋拎在手里。   陆玖看到他亲自提自己的鞋,只觉得脸上一片火烧火燎,嘴唇发干,直羞得想找个地洞把自己埋下去。   天,他、他竟然提着她的绣花鞋……   江殷背好渔具,拎好陆玖的绣鞋,侧过一半身来,伸出另一只空余的手,言笑晏晏道:“牵着我的手,就不怕再摔了。”   陆玖迟疑了一下,还是红着脸,轻轻把自己的手交到了他的手里。   江殷攥紧了她的手,牵着她亦步亦趋地朝着陌上杨柳碧依的堤岸上走去。   一个红着脸在前,一个低着头咬着唇在后,身影渐渐离开了码头。   停泊在水面上的侍从见到这场景,也兀自地微笑,只悄悄地从码头上岸,停留在远处,不再靠近打扰他们二人的小小世界。   陆玖穿着江殷那双不太合脚的草履,被光着双脚的他牵住,往柳树堤岸的垂钓处走,一路上她的脚下再没有打滑过,走得很是平稳。   她背着满篓的粉白色蓬蓬莲花,看着面前背着鱼篓钓竿、提着她的绣鞋的江殷,看着他赤|裸着双足一脚一个泥印地走着,心里倏然觉得安稳极了,连耳畔刮面而过的夏风都褪去燥热,只余下让人心安的清凉。   江殷一面拉着她走一面兴高采烈地道:“一会儿我必然给你钓一只大鲫鱼,我的垂钓可是我们几个兄弟里最好的。”   陆玖跟在他身后盈盈地笑:“好,我等你给我钓一条大鱼。”   江殷回眸,自信满满一眨右眼:“没问题,你且等着看吧。” 第91章 他的鱼和他的厨艺   江殷择了一处阴凉十分的天然石板处作为垂钓的地点。   此处四面脸盘粗的柳树环抱, 垂落的深绿柳枝融合成一道道碧绿的天然垂帘,把外头毒辣的阳光遮挡住。   面前碧绿的静水漪漪,如同一汪上好的祖母绿翡翠, 只偶尔传来静到极点才能听见得潺潺静水深流声, 着声音混合着树上的丝丝蝉鸣,映衬着两面柳树茵茵环合,开辟出炎炎夏日独一份的宁静。   两个人把身上的渔具钓竿与莲花篓放下,江殷把衣摆胡乱塞进腰带里, 而后卷起裤脚,露出膝盖以下的小腿和脚腕,熟稔地直接跳下一处浅滩, 用冰凉的活水洗净皮肤上沾染的泥巴。   “玖玖,你也下来试试,这水真是凉透心了!”江殷双脚踩在水中, 笑着呼唤岸上的陆玖, 笑声连连。   陆玖平日里当着外人算是个极守规矩的人, 从来没干过这荒郊野岭里脱鞋戏水的事。   但听见江殷的呼唤,又见面前这一汪清水实在是冰凉清爽,也有些动容。   她试探着坐在石板上, 将洁白的裙摆轻轻地挽上来,露出一截白如嫩藕的小腿,而后用纤细的玉足轻轻地点了点水面。   一瞬间,透心的凉寒之意从她的脚尖传到全身。   陆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脸上却是露出欣喜的笑容来, 渐渐试着将整个脚都没入了冷水中,而后又放下了另一只脚。   她的胆子也渐渐地大了起来,双脚之前只是安安静静地放在冷水中, 而后那双玉足缓缓地摆动起来,一下一下地踢动着面前的水,竟是故意将冰冷的江水水花踢到了站在浅滩的江殷身上。   江殷的脚踝以下浸泡在江水之中,他万万没料到一向文静的陆玖竟然会“偷袭”,一下子不防备,被陆玖踢起的水花溅了满头满身,简直成了个落汤鸡。   而始作俑者陆玖则坐在石板岸上,掩着面毫不遮掩地看着面前的落汤鸡大声发笑,笑音琳琅如同串串银铃响起,又似莺啼婉转,直让江殷的心底发软。   “好啊你,玖玖……”江殷抹一把脸上湿淋淋的水,笑着看向石板上的陆玖,不怀好意地笑道,“你别跑!”   说完,他应声将双手捧到水底,捧起满手的清水,劈面插着陆玖的身上泼去。   陆玖正嘲笑江殷成了落汤鸡,自己避之不及,猛地被他这一抔冷水浇了个满脸满身,只见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头发丝落下来。   江殷站在浅水滩里朝着她大笑:“看你还敢笑我!”说着,又捧起一抔清水洒向陆玖,顽劣地笑着,“看你还敢不敢?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陆玖坐在石板上,惶急地躲避着江殷泼过来的河水,嘴里忙忙地道歉,“我再不敢了!”   江殷手里泼水的动作一停,正满面得意地想要调侃陆玖,却在这不妨的一瞬间,被一阵滔天的水花劈面打来。   他闪身要躲,可是水花迎面扑来,显然已经避之不及,躲不开了,只得生生受下这一抔江水。   江殷伸手忙抹了一把脸,满头水滴淋淋的。 LJ   没等他缓过劲来,面前又是一阵水声扑腾的,伴着水声后陆玖的笑声朗朗:“兵者诡道也,江殷,你在燕云山打了这么多场仗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谁让你自己不留神,活该被我偷袭,我陆玖可不是个面团捏的人,我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   她一面欢快笑着,一面哗哗地踢动着脚边的江水,直把江殷弄得狼狈不堪。   江殷受着这一阵水花,简直是毫无还手之力,他虽然浑身湿透,可脸上的笑容一点也不减。   听到陆玖如此说,他也笑了起来,挑眉道:“好啊,陆将军,那咱们今天就来比划比划,看看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说着,他伸手捧水,迎面朝着陆玖泼去。   陆玖的足尖打起一层水花,笑靥一动,那张浓丽的面孔上顿时如艳光四放,直如同紫电闪过,惊艳得令人不敢直视。   “江殷,那咱们就比比,比输了你可别哭。”陆玖扬起雪白小巧的下巴,脸上神采飞扬明艳,一颦一笑满是鲜活灵动的表情。   江殷朗朗笑着,朝着陆玖的身上便是一抔江水,言语之间尽是纵容牵就:“我可不哭,只你别掉眼泪就好。”   两个人在岸边打起水仗,惊叫笑声连连,直把柳树上睡着的蝉也吵醒。   就这样不知疲倦地打闹了多久,两个人才察觉自己身上的气力快要耗尽了,这才规规矩矩地都坐在了石板上。   江殷赤足平摊躺在陆玖的身边,陆玖则坐在他的左手边。   两个人身上的衣衫、头发,都湿透了,如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将那一块青石板都染得全是水渍。   陆玖拧着自己衣衫上的睡,朝着身旁平摊躺下的江殷轻轻踹了一下,说:“把你身上的湿衣裳拧一拧,全是水!”   江殷的双手反枕在脑后,两条长腿舒服地交叠子着,以闲散慵懒的姿势平躺。   听见陆玖的话,他俊朗的面容上打了一个呵欠:“拧什么?反正天气这么热,一会儿也就蒸干了。”   陆玖伸手轻轻打他一下,嗔怪道:“躲懒!”   江殷闭着眼睛,感受着柳树间穿透过来的风轻拂眉眼,他弧度优美的侧脸上挟着慵懒的笑:“要是嫌湿衣服穿在身上难受,脱了拧干方才一旁晒着不是更好?”   说完,他便起身,抓着衣服的两角作势要脱衣。   陆玖看到那往上抻的衣衫下露出一痕明显的人鱼线和形状方正的腹肌,顿时一张脸烧得老红老红,连忙伸手抓着江殷的衣衫往下一扯,羞恼道:“不许脱不许脱!你再脱我生气了!”   江殷正打算脱衣服,忽然被陆玖伸手一拽,被衣服闷了好一阵,急急地把掀起的一角衣服重新放下,无奈道:“你干嘛?你不是嫌弃我身上的衣裳湿吗?我脱下来拧了晒干,你又说不许。你们女人怎么一会儿一个想法啊,也太善变了。”   陆玖想起方才掀起的衣角下无意间暴露出的腹肌,一张脸烫了又烫。   她虽然知道江殷的身材很好,但她从未见到过他衣衫底下藏着的肌肉,方才那惊鸿一瞥,虽然只看到了一小角腹肌和鲛人线,但她也可以由此推测出,他的衣衫下究竟藏着一副怎样的孔武结实、令人血脉膨胀的壮实身材。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陆玖连连在心里念了两句佛,这才觉得自己发烫的脸渐渐冷却下来。   她的心一直在朝她呐喊,让她不要去想方才看到的东西,但她的脑海却实诚又不争气地不住回放方才看到的一角腹肌。   “你怎么了?”江殷见到她不说话,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怎么不说话?脸还这么红?你很热吗?”   她悄悄咽了一口唾沫,转过通红的脸,哼一声,恨声羞愤道:“你管我?我不能脸红?”   “那倒不是。”江殷扬起脸朗朗笑了两声。   “总之,就是不许再脱衣服……”陆玖小声羞恼着啜啜。   “好好好。”江殷老实巴交地把身上的湿衣服抻下去,满脸纵溺的笑意,“我不脱了还不行?”   听见这话,陆玖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烧得通红的脸颊冷却了几分。   江殷拍了拍湿答答的衣袖,站起身,将身旁的渔具一一的拿出来,煞有其事地开始整理摆布:“那我开始钓鱼了,这总行吧?”   陆玖点点头,收心回来,好奇地看着江殷捣鼓这些钓鱼的用具。   她不喜欢钓鱼,也瞧不出钓鱼的乐趣在哪里,但是在家中,父亲陆元忠与弟弟陆镇倒是喜欢垂钓,得闲的功夫常常在城郊外的江湖边上一钓便是大半天。   她坐在江殷身旁,看着他盘腿耐心地整理着手中的各种丝线,好奇道:“你们男人好像都很喜欢垂钓。”   “男人当然喜欢垂钓了!”江殷头也不抬地道,“伏线千里,耐心潜伏等待,看着鱼一点点咬钩的过程,特别好玩特别满足。尤其是鱼上钩之后扯线想要逃走的时候,它逃你收线,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   “是么?”陆玖听着江殷兴致勃勃地讲解,撑着半张脸打了个哈欠,兴趣缺缺。   “你一会儿看我钓一条上来就知道了。”江殷兴冲冲地拍胸脯保证。   陆玖挑眉:“行吧,那我看着。”   说完,江殷便坐在石板上,将手里尺把长的纤细钓竿扬起,坠着诱饵的掉线如同一条灵蛇般,闪电迅疾地刺入阴潭的伸出,咕咚一声不见踪迹。   两个浑身湿透的人坐在石板上,趁着背后绿柳丛荫,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开始沉默漫长地等待着鱼儿上钩的一刻。   江殷的话虽然说得自信满满、豪情万丈,但只可惜今日还是出师未捷。   六月太阳的毒辣程度,不仅令人生畏,连鱼儿也害怕。   随着气温的逐渐升高,这样的正午之下,鱼儿们早已经潜伏到阴凉的深水处避暑,全然不会再同往日一般在浅水处与附近的浅滩悠游。   陆玖靠着江殷坐,撑着半张脸望着钓线处平静的湖面,直等到身上原本湿透的衣裳都已经全部风干,钓线还是一动不动,根本没有鱼来吞食诱饵。   暑热的夏日午后,坐在这样蕴静生凉的柳荫下,江上习习凉风吹来,不由得让人夏困,想睡起中觉来。   陆玖撑着脑袋,已经栽了好几回瞌睡,实在是困得不行,于是转过头撑着困意绵绵的眼睛看向身侧还在全神贯注盯着水面的江殷,问道:“江殷,鱼什么时候能才上钩?”   “嘘。”江殷握着钓竿的手稳如老狗一动不动,听见身边的陆玖说话连忙噤声,紧张地道,“小点儿声,鱼听见就跑了。”   陆玖叹了口气:“它们压根就没来过。”   江殷脸红了一红:“谁说的!?钓鱼都是这样,你得耐心等。”   “好,你耐心等吧。”陆玖浅浅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我困极了,躺在旁边睡会儿。”   江殷一怔,回过头去:“你就困了?”   “嗯。”陆玖极轻极缓地沉沉应了一声,待江殷转过头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从身旁的竹篓里掐了一片碧青鲜嫩的盘盘荷叶盖在脸上遮光。   “玖玖?真困了?你不看我一会儿钓上鱼的样子?”江殷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推了下规矩斯文平躺于身边的陆玖。   “你先钓上鱼再说吧……”莲叶下陆玖的声音浅而涣散,已经带了几分入睡的趋势。   “你真不看了?”江殷有点失落。   然而莲叶底下的陆玖却并未回答,底下只传来她几缕轻而绵长均匀的呼吸声,显然是已经睡熟过去。   江殷看着她,俊朗英挺的面容上带了几分浅笑:“行,等我钓上了鱼再叫你起来,你先睡会儿。”   陆玖最后只依稀听见江殷似乎在耳边低笑着说了两句什么,但她困意深倦,也懒得再细思他究竟说了什么,只伴着徐徐而来的凉风渐渐安心沉入梦境。   陆玖入眠后,江殷怕她着凉,于是脱了一件已经干透的外衣,浅浅地搭在她的身上,而后自己继续手持钓竿等着鱼上钩。   已经偏向西边的太阳渐渐沉落,午后的时光一点点流逝,很快,那日头便即将抵达西边的山上,原本炙热鲜艳的明黄也逐渐搀浓成温敦的暖橘黄。   远处两声雁鸣,江殷自沉静的垂钓当中举目抬头,便见远处群山环抱,落霞与孤鹜齐飞。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背篓,陆玖睡前的空背篓此刻已经装了大大小小四五条鱼,新鲜钓上来的鱼正在背篓里不住地摇尾翻身,溅起点点水珠。   江殷看了下日头与收获的鱼数,掐算着今天也算是满载而归了,于是便受了钓竿和钓线,转头想要去叫醒莲叶下还在困觉的陆玖。   他伸手揭开盖在陆玖脸上的莲叶,见到莲叶下恰如清水出芙蓉的一张秀丽面容。   这张脸对江殷来说无比熟悉,远在燕云时,多少个日夜,他曾在心中默默描画她的轮廓,一眉一眼,每一个弧度都几乎熟记于心,可是每一次看到又会再次动心,怎么看都看不厌。   陆玖还在睡着,这一梦她睡得甚是香甜,就连江殷揭开她面上覆盖的莲叶,她也未曾察觉,反而只是舒适地伸了伸手,微微侧过了面颊,在秀净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丝舒心惬意的浅浅微笑。   江殷与她相识这么久,看见她的睡颜还是头一次。   他见过她的许多样子,骄傲、端庄、艳丽、冷淡、怒气、欢欣……可是却从未见过她这样恬静的样子。   张开眼的时候是艳杀绝伦的面孔,美丽里透着一丝凌厉,可是闭上那双眼睛,却好像是另一个人,文静温和,恬静柔美,好像把她身上所有的刺都收了回去,只袒露出一颗最柔软的心。   这样的她,乖巧得像是一只可以随意抱在怀中逗弄的小白兔。乖得叫他的心都软化了。   江殷撑着半张脸,沉静温柔地凝视着她的脸。   他的手里还握着她一小盒鲜红的口脂,原本是打算趁她没醒的时候捉弄一下她,用鲜红的口脂在她脸上画两撇小猫胡子。   可是看见她在自己身边睡得这样踏实安稳,他又于心不忍,于是将手里的口脂重新放回了她的花篓里。   江殷刚把口脂放回去,原本沉睡着的陆玖轻轻地嘤咛了一声,他转过头去,却见她已经自己醒了过来。   陆玖半梦半醒,揉着眼睛缓缓地坐起身,打了一个呵欠,睡眼朦胧地看着江殷:“什么时候了?”   “应该到申时了。”江殷抬手捧着她的半张脸,用右手指腹轻轻擦了擦她嘴角沾染的一星泥尘,微笑道,“差不过了,我们回去吧,晚了长公主该担心你。”   陆玖原本还犹在梦中,一下惊醒过来,脸倏然又红了,还好江殷已经松开了捧着她面颊的手,转过身开始收拾身旁的渔具背篓。   陆玖抚了抚心口,压下方才狂跳的心,转移话题掩饰自己刚刚的羞怯:“你钓到鱼了不曾?”   “你自己来看。”江殷转过头看她一眼,语气里不免含了几丝骄傲。   陆玖拍了拍身上的泥尘,好奇地走过去,低头但见原本空着的背篓里好几条大鱼,脸上顿时惊喜:“有这么多呀!”   江殷把渔具捆在一起,骄傲道:“那当然,我今天说了要给你钓几条大鱼,就必然要钓到,我对你说的话什么时候失言过?”   陆玖好奇地身后戳了戳背篓里活蹦乱跳的鱼,抬眸笑吟吟地故意说:“我醒着的时候,你一条鱼都没钓上来,我还以为你今天要战败而归,没想到我睡了,你的运气就来了。”   江殷哼了一声,扬眉道:“谁让你这么快就睡过去,错过了好戏?”   “好好好,下次陪你钓鱼的时候我肯定不睡了,绝不错过世子殿下您的英姿。”陆玖哄孩子一般地闲闲迁就了两声。   江殷似有不忿,刚要开口,陆玖又问:“你钓的这都是哪些鱼?”   江殷一想,好男不跟女斗,于是沉了沉气说道:“都是些江里的野鲫鱼。”又有些丧气道,“要不是今天天气太热了,兴许还是能钓到别的。”   陆玖抿嘴笑了笑:“不错,鲫鱼就很好。”   江殷撇了撇嘴:“就是刺太多,肉质也就那样吧。”   陆玖看着他满脸踌躇不得志的低落样子,心下一软,扬手挑眉,戳了几下他的脸:“人贵知足,鲫鱼多好,炖了清汤喝大补。”她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软声道,“好了,回去了。”   听到这话,江殷面孔上才出现了几丝笑容,与陆玖一同收拾东西,背上背篓,随着陆家的家仆们满载归去城内。   *   回到凤鸣城内的时候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街市上逐渐升起灯笼烛火,夜市摊子也缓缓地摆起来。   江殷骑马陪着陆家的车马到了福善街,看着随行的小厮们将今日陆玖亲手采的莲叶、莲花还有新鲜莲蓬搬进侯府,又将自己掉的几条活鲫鱼也拿了进去,于是便准备告辞回齐王府。   谁知道华阳知晓了此事,便干脆留了江殷在荣景院用完晚饭再回去不迟,说是不能亏待了钓鱼之人的辛苦。   加之陆玖也想要江殷留下来用饭,江殷便干脆地留了下来。   今天新钓的活鱼得趁新鲜吃,江殷便主动请缨,说要在荣景院的小厨房里亲手给大家做一锅鲫鱼豆腐汤来。   陆玖江殷并陆镇三人陪着华阳坐在暖阁里说话,陆玖听了江殷的提议便皱眉道:“你是客人,怎能让你劳动?再说了,你做过菜?”   江殷笑道:“放心,在燕云山的时候,有时候军饷实在是咽不下去了,为了换换口味,我们就去破冰钓鱼,鲫鱼汤可是我的拿手菜。”   “那就劳烦姐夫了!”陆镇倒是无所畏惧,欢欢喜喜地应下。   陆玖横一眼陆镇,正要教训他,却被华阳笑着打住:“既然元朗要试试,就让他试试,说不定他做的,比咱们素日吃的更有一番风味。”   华阳既这么说了,陆玖也只得答应,看着江殷士气高昂地去了小厨房。   江殷在厨房捣鼓鲫鱼汤的时候,陆玖在华阳的暖阁里坐立不安,来回皱眉踱步,不住地问厨房里要不要紧,生怕江殷把厨房给点了炸了。   陆镇贴着华阳坐在铺着软垫玉簟的冰凉地龙上,边嗑瓜子边闲散道:“阿姐,你别走来走去,晃得我头都晕了,大哥他不会把咱家厨房点着的。”   陆玖丝毫听不进陆镇的话,拧眉望向华阳道:“祖母,我还是去看看。”   说着转身就要往小厨房去。   就在这时,外头的珠帘玎玲作响,陆玖惶急回头,却见是江殷与端着汤煲的丫鬟走进来。   陆玖看着汤煲,愣了愣:“……还真做成了?”   华阳摸了摸陆镇的头,笑道:“汤齐了,咱们就能开饭了。”   说着,大伙儿走向桌边。   桌上已然布满琳琅丰盛的彩色,丫鬟把江殷做好的鲫鱼瓦罐汤摆在正中央,大家便落座下来。   华阳坐在正首座位,陆玖与陆镇坐在祖母的左右两侧,江殷则坐在华阳对面,挨着陆镇。   “那就……动筷子吧。”华阳和蔼微笑着发话,众人依言提起筷子。   江殷极有规矩,站起身来道:“长公主,您是长辈,晚辈先伺候您用汤暖胃。”说着,便拿起小碗,动作平稳地从瓦罐里舀了一勺奶白色的汤汁,毕恭毕敬地递到华阳跟前。   华阳接过汤,满意地看了眼江殷,含笑道:“你有心了。”   江殷垂头,有些害臊地道:“您尝尝我的手艺,看看我做的汤能不能入您的眼。”   “好。”华阳抿嘴慈蔼地一笑,转过头又含笑带嗔地对埋头干饭的陆镇道,“你看看人家,多有孝心,再看看你,就知道吃饭。”   华阳接过汤之前,陆镇已经舀了一勺喝,此刻听见祖母的话,便有些难为情地辩解道:“不是说汤药非口亲尝,弗进父母长辈吗?孙儿这不是怕大哥的汤做得太难喝,打搅了祖母的胃口,所以先替您尝尝。”顿了顿,他又极力推荐,“祖母,孙儿已经替你尝过了,大哥做的汤好喝极了,一点也不像他能做出来的!”   江殷汗颜:“这话是在夸我?怎么听着像骂我。”   陆玖面无表情地往陆镇嘴里塞了一颗丸子:“吃都堵不上你那张嘴。”   陆镇呜呜两声,把丸子咽下去,撇嘴道:“我那不是夸大哥饭做得好吃么?”   “他的嘴一向挑惯了,他若是说好吃,那必然就不差,咱们也快尝尝。”华阳笑着拧了一把陆镇的嘴。   陆玖抬手往瓦罐里舀了一勺鲫鱼汤,取调羹送进唇齿之间。   江殷紧张地看着她,紧迫问:“怎么样?好不好喝?”   陆玖原本还一直担心江殷做出什么堪比□□的料理来,直到那一勺豆腐鲫鱼汤真正入口,她才察觉到自己错了。   她没顾得上理会江殷问话,埋头又取了好几汤匙的汤喝,还是嫌弃太麻烦,干脆弃了汤匙直接用碗喝。一碗见底,她又连忙取了一碗汤。   江殷坐在旁边看着,见她一碗接一碗,脸上不由得露出欣喜满足的笑容。   她一碗碗喝下的汤,就是对他手艺最好的点评。   那边华阳慢条斯理地品完一碗汤,抬眸看着江殷笑道:“鲫鱼汤讲究汤白鲜美,味道不在肉而在汤,你这一罐汤,汤底醇厚,洁白如牛奶,豆腐也是入口即化,还一点腥味也不见,当真是做得上佳。”一顿,她笑眼看向陆玖,“玖儿,你的手艺可是不如元朗啊。”   江殷听得华阳赞许,一张脸早已经透红,眉睫上满是欣喜的笑意:“多谢长公主赞誉,晚生也不过是在边寒之地待久了,明白怎么照护自己而已。”   那边刚喝完第二碗汤的陆玖也有些脸红,她的厨艺一向平平,在江殷的手艺下,的确是相形见绌:“祖母,孙女今后也会苦练的。”   “苦练什么啊?”那边陆镇美美地喝完汤,夹了一筷子酸辣猪肚吃,边吃边得意洋洋说,“就我大哥的手艺,以后还用得着阿姐你下厨?你就在旁边吃现成的不就得了?哪需要沾阳春水啊?”   陆玖面色一红,又羞又怒地狠狠瞪了一眼陆镇。   华阳抚掌大笑,看着也有些面红害羞的江殷道:“别的不说,元朗这一手厨艺在身,将来不论娶谁,那个女子都是极有口福的。玖玖,你说是么?”   陆玖正羞恼着陆镇,没想到祖母也拿自己取笑,气恼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唯余心底的甜,简直像要溢出蜜罐的蜂蜜一般。   江殷用干净的筷子给陆玖夹了一筷子菜,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含羞未露,只盈盈地望着她笑。   陆玖咬了咬唇,红着脸低下头扒了一小口饭。   一顿饭热热闹闹地吃了快小半时辰,大家吃完便在暖阁里用茶,说了会子话,华阳见夜色已深浓,便陆玖送江殷出府。   离开前,陆镇还躲在华阳的背后大声道:“阿姐你要努力,什么时候大哥吃完饭也不用走就好了。”   直气得陆玖要捶他,最后还是被身旁带笑的江殷拉住,两个人辞别了华阳,方提灯朝着侯府大门外的方向离开。   两个人提灯,伴着夜幕里清凉行走,一壁走,一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没想到你的厨艺还真不错,是我看错你了。”陆玖淡淡笑道。   江殷扬了扬眉毛:“那当然,我会的可不止这一点,下次有机会再给你们露一手。”   陆玖仰起头,但见漫天繁星,她不觉翘起唇角:“你的饭做得这么好吃,把我祖母还有弟弟的胃全收买了,真是好计谋。”   江殷笑着贴近她道:“那我这么卖力的表现,可不就是为了讨他们的喜欢么?他们喜欢我,我做事才方便。”   陆玖斜瞄他一眼,挑眉道:“我警告你,你可别动什么坏心思。”   江殷睁着无辜的双眼:“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啊……”他比着两只手指尖戳戳戳,狡黠笑着露出一颗小犬牙,“我不就是想娶你吗?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想娶你,三四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了。”   饶是陆玖端得好,此刻也绷不住笑了,她睨他一眼,哼声道:“少贫嘴。”   “我哪贫嘴啊,我可是最老实不过的人。”江殷真挚看着她,“你这么说,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子事。”陆玖笑道,提着灯继续朝前走。   江殷还在她身边不依不饶:“那不行,你说我不是老实人,可委屈死我了,你得向我赔礼道歉,说我是老实人。”   陆玖忍不住笑骂:“一派胡搅蛮缠的样子,哪有半点素日里在北郊操练兵马时将军威严的气势?简直就是一团孩子气!”她伸手嫌弃地推搡了下紧贴的他,“多大的人了!自己直立行走不会吗?不许抱我胳膊!我都不好提灯了。”   江殷毫不气馁地又贴近她身边,并趁着四下无人,比陆玖还高一个头的他,一反平日众人跟前副铁面威严小将军模样,耍无赖地抱着她的胳膊就是不肯撒手,还把自己的头强行靠在她肩膀上,委屈道:“就抱就抱,怎么了?大周律法规定男人不许搀着女人了?”   陆玖失笑眄他:“你在外也敢这样?”   江殷理直气壮地笑,抱紧了陆玖的胳膊不撒手:“这不是对着你吗?我今天忙里忙外的,又是钓鱼又是做汤,你让我靠会儿肩膀怎么了?”   陆玖又是笑又是无奈:“你还挺有理?”   江殷直抱着她不撒手,无赖笑道:“强词夺理也是理,我就抱就抱就抱!怎么了?”   陆玖正想回嘴怼他,忽然却听见迎面一声男人的咳嗽。   原本正腻歪的两个人顿时僵在原地,慌忙抬眸看向前方。   二人光顾着说话,并没有仔细留意前方回廊处走来的人,此刻狭路相逢,陆元忠带着一身华服的陆瑜和身后三五个东宫的家丁,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高大俊朗的江殷小鸟依人地抱着陆玖的胳膊不依不饶,陆玖则满脸无奈地看着江殷,两个人的动作仿佛性转一般,无处不透着离谱二字。   陆玖顿时只想化身为鹌鹑把自己的脸埋进土里,江殷也恍如被雷劈过,整个人被震得外焦里嫩。   陆瑜见鬼般的眼神缓缓落在二人还环着的胳膊上,扯着嘴角:“你们这是……”   江殷陆玖这才回过神来,像是抓了烫手的东西一般,忙不迭松开彼此的胳膊,退开两步,通红着脸恢复成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陆玖艰难地仰头,艰难地看着满脸震惊的陆元忠,艰难地道:“父亲万安。”   江殷屏息凝神,满脸五雷轰顶的表情,连忙对着陆元忠作揖,亦是艰难地开口道:“陆伯父安。”   陆元忠看了方才的景象,整个人还恍如梦中,听见他们的请安声,才回了几丝魂,懵道:“都安,都安……”怔了怔,又问,“你们方才,做什么呢?”   “我们……”陆玖通红着脸,卡壳一般求助看向身侧的江殷。   江殷硬着头皮,对陆元忠强颜欢笑:“我们随便走走,随便走走。”   陆元忠显然是被方才“大鹏依人”的江殷吓着了,懵懂地点点头,干声道:“……那,那你们继续走吧。”   陆玖憋着通红的脸,伸手一拽江殷的衣袖,甚至来不及跟父亲说声告退,就抓着江殷,两人落荒而逃。   没错,落荒而逃。 第92章 没有爱,有权也行   陆元忠还有些恍在梦中的感觉, 回过头去,却见陆玖与江殷二人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他喃喃道:“这……这是做什么呢?”   陆瑜亦驻足凝望着二人走远的方向,过了一阵方才转过头来, 微笑朝身旁的陆元忠道:“父亲, 女儿的时间不多,皇孙还在宣德门附近等着我,看完母亲我还是快去快回得好。”   陆元忠这才回过神来,淡淡点了点头:“探视完你母亲的病还是早些回到东宫, 虽说有皇上开恩,容许你时时回家探望,但落在旁人耳朵里到底不好听, 以为我们陆家恃君恩而轻狂。”   “女儿知道。”陆瑜点头,跟在陆元忠的身后朝着芳华院走,一边有意无意地笑道, “看起来, 三妹与齐王世子的交情是越发好了。”   陆元忠似笑非笑:“从前在广贤书院的时候便是同窗, 感情自然要好些,现在连你祖母也不反对他们来往,齐王世子也时常往咱们府里过来。”   “是么?听起来真是不错, 如今三妹年纪到了十九岁,也应该留意着身边不错的儿郎们。”陆瑜温和地笑了一声。   陆元忠漫不经心地应一声:“可不是?”   父女二人进了芳华院,夫妻母女之间相互拜见过之后,陆元忠以书房新到了一批书画为由, 先行离开, 陆瑜打发了身边的宫女,与嫡母魏氏两个人在房中说起悄悄话来。   这些年,自从陆瑜嫁入东宫之后, 魏氏的腰杆子明显硬挺起来,在京师贵妇人的圈子里说话声音也洪亮了不少,而陆瑜也是个有眼力见的,处处帮衬着自己的嫡母,奉承讨好,对比与华阳亲密的陆玖,更得魏氏的喜欢。   因此,是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人,魏氏也没那么计较,虽然她憎恨陆瑜的生母柳氏,但到底陆瑜是自己养大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母女二人关起房门来,陆瑜便朝着魏氏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甜蜜蜜地说道:“女儿见过母亲。”   如今陆瑜亦是皇孙妃,位份比魏氏贵重,本不必对魏氏行如此大礼,但她甚至魏氏喜欢这样的巴结奉承与甜言蜜语,于是还是委屈着身份向嫡母行礼。   魏氏脸上的笑容都快从那细微的皱纹里溢出来了,满脸的春风得意,等陆瑜行完礼便搀扶起她,一壁还撑着谦和的笑说:“哎呀,你这孩子,如今都是皇孙妃了,还向我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   陆瑜看着魏氏满面笑褶,腹诽道,知道我身份比你贵重,还偏等我行完礼才虚情假意搀扶,做给谁看啊?   她心里越发瞧不上魏氏的小家子做派,脸上却端着无比谦卑和顺的笑容:“就算我如今贵为天家儿媳,那也是母亲的女儿,若没有母亲当年的悉心栽培和出力,女儿怎会有如今的气象?”   这话说得魏氏舒心极了,牵着陆瑜的手归坐,笑意涟涟:“还是你这孩子懂事,知道母亲的心。”她眼眸一冷,哂笑道,“不比我那亲生的女儿,到底是在外养了多年,学得跟那柳氏一个模样,一点也不知道心疼我这个母亲,反而跟荣景院那半截入土的老太婆整日混在一块,也不想想,那老太婆还能活几天?将来这家里还不是我这个主母做主?”   魏氏说完,眼睛一瞪,连忙掩口道:“哎呀,你看看我,一直说话没个遮拦的,都忘了柳氏也是你的亲生母亲,是我的不是。”   陆瑜脸上的笑容一僵,但旋即就柔顺了下来:“母亲说得哪的话,女儿可只有您一个母亲,那柳氏算什么东西?您说得都对,三妹妹就是不知好歹,还以为抱着长公主的大腿便能安枕无忧,简直是搞不清谁才是这家里真正的女主人。”   “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虽不聪明,但到底也是我的亲生女,你是我带大的,自然也知道我这个做娘的容易心软,今日趁着你与皇孙去安国寺祭拜,我便托人给你传了话让你过来,为的就是想跟你议论议论你三妹的婚事。”魏氏拖着陆瑜的手抚摸,浅声叹气道。   陆瑜忙正襟危坐,笑了一声,违心道:“是,女儿自然知道您的一片慈母之心,处处都是为我们子女考量的。”   “这几天我去荣景院请安的时候,偷偷听见你祖母与身边的珈珞商量着,要把你三妹许配给齐王世子。”魏氏忧心道,“我也知道,这几年太孙殿下一直托你我的关系,想要与你三妹妹亲近些,我想着太孙殿下既然有这样的心,不奢求你妹妹做个太孙妃,好歹做个侧妃侍妾什么的留在太孙身边也好,与你也能有个照应不是?谁知道你妹妹偏生不知好歹。这嫁与太孙不好么?偏生守着那个野种,真是气死我了!”   陆瑜脸上的笑容僵了下,旋即笑道:“母亲别急,祖母也不过是这样一说,荣景院还未有行动呢。而且,母亲,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了,嫁给皇太孙也未必是好事,如今太子妃盯太孙这样严,三妹妹真留在太孙身边,说不准也要遭太子妃的刁难。”   说着这话的时候,陆瑜不由得想起江烨那张仙姿玉貌的面容。   虽说她两辈子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嫁人,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在江烨那张漂亮的皮囊之下,她亦有些沉醉其中。   纵然,她知道那皮面下隐藏的真面孔是什么。   这辈子,一方面,陆瑜想要顺利地成为皇后,另一方面,她也并不想上辈子的丈夫成为别人的人。   她不想得到他,但也不想让别人得到绮年玉貌的江烨。   她才不会帮陆玖说话,她只不过是不想陆玖这辈子过得太舒坦,舒坦地阻挡了她自己的后位之路。   魏氏听陆瑜话语里似是不太愿意陆玖进入东宫,脸色便有不虞之色:“怎么,你不希望你妹妹进东宫啊?”   陆瑜连忙赔笑:“不是这个意思,女儿只是担心妹妹受太子妃刁难,毕竟在东宫生活也不算松泛。”   “就是受点刁难,那又能怎么样?只要她在皇太孙身边受宠,吹点儿枕头风,陈妃还真敢动自己儿子的女人?再说了,天下做儿媳妇的不都这样么?谁不受点婆婆的苛责!?”魏氏有些激动,“瑜儿,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偏心,只是如今你人已在东宫,许多事办起来也方便,你想想,你只是一个皇孙妃,将来若是别人家的女儿做了太孙妃,妯娌之间相处起来岂不压你一头?你三妹妹是嫡出的身份,咱们家如今靠着长公主的身份过得也算风生水起,你三妹是完全有机会当上太孙妃的呀!那时候你们姐妹做妯娌,相处起来岂不融洽,也能够多多帮衬着我们家,还有我这个做母亲的。”   陆瑜强忍着心里的怒意,强颜欢笑地应声:“是,女儿想得不周全,还是您说得对。”   魏氏这才稍稍顺气,点头道:“所以,你我哪能看着你妹妹葬送在江殷的手里?你回去之后啊,没事就同皇太孙提提,让他也有点危机感,知道有人同自己抢着你三妹。男人嘛都是这样,没人抢的时候心平气和,等他知道自己有了对手,还能不赶紧把你妹妹金屋藏娇?”   “女儿清楚。”陆瑜强撑着笑,只觉得自己快忍不下去了,连忙转移话题,“对了,女儿借着这次出宫,给您带了不少的好东西,您瞧瞧。”   说着,她掏出一个精致的紫檀盒交给魏氏。   魏氏伸手接过,一边接一边撇嘴说:“要还是之前那些寻常的金银首饰,白玉翡翠什么的,我可不要了啊,这些年你给我的都快堆成山了,瞧着腻味。”   陆瑜强笑道:“您先看看吧。”   “那我看看。”魏氏打开木盒,原本倦意的面孔顿时精神焕发,眼底不觉闪动着惊讶,连忙抬头不可置信地瞪着陆瑜,“这,这是给我的?”   见到魏氏脸上惊讶的表情,陆瑜的脸上方才勉强浮现几丝得意。   她抬手抚了抚如蝉的鬓角,翘起樱唇道:“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给太子妃的东珠,原本是皇后的御用之物,但皇后娘娘一向随和,便赏赐了一些给太子妃,太子妃又说我是平辈媳妇里的第一人,便赏了我四颗,我便分出两颗来给您了。”   “皇后的东西,那可是贵重无比!”魏氏两眼放光,喜滋滋地伸手揽住陆瑜的胳膊,“真是母亲的好女儿,有了这东珠,母亲算是在一众女人里拔尖出来了!上回吏部尚书的正妻在宴会上戴了一对翡翠凤凰衔珠并蒂莲花簪子,说上面的衔着的主子是南边过来的紫珍珠,珍贵无比,那小家子气,当谁没戴过翡翠珍珠似的。这回有你送我的东珠,等我戴了去见她们,也让那群乌眼鸡悄悄什么叫真正的富贵荣华。”   陆瑜脸上原本的笑容收敛了几分,转过头瞥见魏氏脸上的欢喜之色,心里十分瞧不上,却也只低声叮嘱:“到底是皇后的东西,您也别太显摆,自个在家里看看也就是了,到时候惹出什么是非。”   “那有什么?”魏氏捧着东珠盒子,尾巴都快翘上天了,但见到陆瑜脸上略略浮现的阴沉,还是忙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到底也是出身后妃之族魏氏的人,轻重还是知道的。”   “那好吧。”陆瑜还有些不放心,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你把东西放下就走吧,让皇孙等久了不好。”魏氏抱着东珠喜滋滋的,全然顾不上陆瑜了。   陆瑜看着她那欢喜的样子,低下头讥诮地撇嘴冷笑,声音却还是一贯温柔:“那女儿就先回宫了,改日再看望母亲。”   告辞之后,陆瑜便退出了荣景院的正屋,由自己的陪嫁丫鬟搀扶着离开侯府。   丫鬟搀着她的手行走在茫茫夜色中,叹息道:“方才在里头,真是委屈主子了,这么多年,夫人一直就是这么个眼皮子浅的模样。”   陆瑜苦笑一声:“你也觉得,母亲对我并不好?”   “奴婢不敢说……”   “你不敢说,我也知道,这是事实。”陆瑜的笑容失去了平日的娇艳,变得有些许惨淡,“陆玖肯定以为我占她位置的那十五年里,在京师里过得畅快极了吧?可是有些光鲜,都是在表面的。母亲那个人,明面里是个疼爱子女的好母亲,可是揭开表面,她一心其实也只为自己罢了,我嫁谁,都是为了要替她这个母亲争夺利益。我从小到大她就告诉我,男人靠不住,女人只有靠自己掌握了权柄才能稳住一生,没有爱,有权也行,不要做个什么都没有的可怜女人。”   丫鬟沉吟道:“魏家虽然出过几位后妃,但是夫人出生的时候,魏氏已经没落,还不是长公主看自己的母族可怜,所以才择了夫人做咱们老爷的正妻。”   “一朝落寞,从前的富贵就成了虚空,所以母亲才那么在意荣华名位,想要跟长公主争权夺利。”陆瑜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意,“我又何尝不是这样?从嫡出的身份到庶出,若是我自己再不争,谁还能帮我?岂不是由着他们摆布。所以就算我做的事情再荒谬,只要能保住我的荣华,他们说什么就说吧。我知道,多少人看不起我,但是人为自己争,绝没有错!”   丫鬟道:“您别说这些丧气话……”   陆瑜抬头,仰望着墨沉沉的天色,眼底有野心,有恨意,有欲|望:“我,真的好想能够站到高位上,不受人摆布,而是受人景仰尊崇,但是我现在不过个皇孙妃,还也没有夫君的宠爱,所以只能依附着娘家,让娘家支撑我,否则,我在东宫站不住脚。若非是我要靠着她稳固地位,我岂能忍着她这些年?就算我们之前曾经有些养育之情在,但是你也看到了,这几年她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样向我索取,我,真的已经做得够好了。她还不知足,还想让陆玖踩在我的头上……”   丫鬟听见陆瑜的声音渐渐充斥起几分恨意,不由得四下环视,连连劝解道:“主子小声些吧。”   陆瑜这才缓了缓胸中的气,点了点头。   丫鬟道:“皇孙还等着您呢,咱们快些回去吧,一会儿皇孙又该不高兴了。”   陆瑜唇畔笑容苦涩:“反正他也知道我过来是听命太孙,也不敢有什么不满,再说了,我不在他眼前,只怕他还高兴些。”   丫鬟本想劝慰,但看见陆瑜脸上凄怆的神色,也劝不出什么夫妻间的好话来,毕竟这几年,主子与皇孙的夫妻感情实在是……   丫鬟想了想,只能从另外的角度劝慰,便微笑道:“主子也便太难过,好歹您是平辈里第一个成婚的,皇上和皇后还是很看重您的,这不是让您帮衬着操办今年重阳登高的事宜么?”   想到这,陆瑜脸上方有了一点浅薄的笑意:“也是,总算皇上皇后那儿,还肯分我一点权柄,看重我这头位孙媳。”   主仆二人絮絮叨叨说着,出了宣平侯府直奔宣德门的方向而去,与江炜汇合后便返回了东宫。   回到东宫内小夫妻二人休息的殿宇之内,江炜便先去了妾室的屋中休息。   陆瑜也是成婚之后方才察觉出江炜这得到就不珍惜的性格,再加上成亲之前因着自己欺骗他陆玖貌丑的事情梗在夫妻之间,江炜对她一直是淡淡的,并不如从前热烈的喜欢,更是在陆瑜一年无所出之后,顺理成章地纳了几房妾室。他们的婚姻,外头看着是繁花似锦,热火烹油,里头,却是冷到了心。   江炜去妾室的屋子,陆瑜也并不能说什么,只得如往常一样梳洗入睡,可刚准备更衣,江烨身边的宫女便过来传话,让她明日去向太子妃请安的时候稍等片刻,说是有话要问。   想到江烨,陆瑜的唇边洒落几丝轻蔑的笑意,待传话的宫女走了,她便轻声道:“原来世人眼中风霜高洁的谪仙太孙殿下,也会为了女人坠入凡尘,着急得手忙脚乱啊。”   陆瑜掩上门,推开一扇窗,看着门外月色皎洁,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三年前春猎时野熊伤人的事情,又想到今年重阳登高乃是去往齐鲁泰山附近,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用来保全自己将来的荣华。   从前她便想着借机除去陆玖,如今想来,时机也到了,是该动手了。 第93章 陆玖对婚事的打算   翌日, 陆瑜往太子妃殿宇内请过安之后,便在太子妃殿宇外不远处的回廊上等待江烨的到来。   见到江烨时,他穿着一身宝蓝的锦袍, 满头青丝仅仅用一个玉扣扣住发尾, 不似凤子龙孙,倒像是江南的温润公子。   江烨屏退了身边的人,面色淡泊地走上前,轻笑一声:“来了?”   “是。”陆瑜温顺地回应, 而后没等江烨问起,便将昨日从魏氏口中听到的一些消息尽数告诉了对方。   江烨一边听着,俊秀的眉眼忍不住地慢慢皱起, 末了,冷冽地问道:“长公主真是这么打算的?她决意要把陆玖嫁给江殷?”   “虽然没有十足的肯定,但是祖母现在恐怕已经是这个打算了。”陆瑜小心觑着江烨的神色, 顺从地回答。   果然,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 江烨俊朗温润的面容沉冷如同寒潭。   陆瑜试探着道:“殿下如今打算怎么办呢?搞不好再过不久,齐王府的人怕是要登门娶亲来了呢,您得早做打算才是。”   “打算?能有什么打算?”一贯温润如玉的君子此刻面孔上浮现的尽是阴戾之色, “他能活着回来,我也自然有办法让他再滚出京师。”   “您说得是。”陆瑜满脸的恭顺,大着胆子开口,“只是, 妾身这儿倒是有一个主意, 您想啊,就算是再把江殷逐出京师,只要他人还在世上一天, 就还是会有后患,依照我看,还是找个法子直接处理了他,这样,他成了一个死人,死人还怎么和您争呢?”   江烨微微皱了皱眉:“让他死?”   “是啊,直接死了,多好,干干净净!”陆瑜仰着脸热切地笑道,“若是殿下愿意,我愿意为殿下代劳,如今重阳登高便是一个好机会。”   “你有什么法子?”江烨眸光微眯,阴沉地看着陆瑜。   陆瑜垂头温婉地笑了一下,而后上前耳语轻声说了几句话。   江烨原本皱紧的眉头缓缓松开,看着陆瑜的眼神多了几分试探:“想不到,你还计划得挺周密。”   “为您办事,当然要周密计划。”陆瑜赔笑。   江烨微微颔首,眼底还存着两分尖锐的质疑:“只是,你这个法子当真只是伤江殷?你若是有半句虚言……”   “怎么会有虚言?”陆瑜的眼底闪着真挚,“妾身只是担心,若是江殷真的死了,之后三妹能不能顺利进入东宫?您也知道,太子妃一向防范着我们陆家的女人,若是我妹妹再进来,东宫之中,陆家的女人便又多了一个,太子妃前日还说起要您与母家的大小姐见一见。”   “这你就不必管了。”江烨冷瞥她一眼,眼神锋锐得跟刀子一样,“只要她能够先在我身边,现在可能只是侍妾,将来害怕没有高升正妻的一日?”   陆瑜柔婉地垂首:“是,您说得对。”   “那就好好办你的事。”江烨的眼神审视一般盯着陆瑜,俊秀的面容上浮现着淡淡的阴晦,“办好了,别叫我失望。”   “是,妾身知道。”陆瑜俯身。   江烨瞥了她一眼,扬了一下手,站在远处的人便乖觉地跟上。   陆瑜一直等到江烨走远了,方才慢慢抬起头,脸上的温顺早已经消失不见,浮现出她原本的阴戾。   看着江烨远去的背影,陆瑜唇畔扬起一个笑容:“您放心吧,我会好好做的,保管让您意想不到。”   身旁的替身侍女有些害怕,低声道:“主子,若是太孙知道了您阳奉阴违,会不会……”   “怕什么?”陆瑜瞪了一眼身旁的侍女,低声冷厉道,“就算他事后发觉,我已经是天家儿媳了,难道他真敢动手要了我的姓名?他有我的把柄,未必我没有他的把柄,不过是相互掣肘而已,怕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江烨辞别了陆瑜便朝着太子妃陈氏的殿宇正阁内走进去,跨入正阁时,陈氏正坐在菱花镜前,不悦地让宫女们将自己鬓角出现的几丝白发拔除。   她从镜子折射的景象里看到正站在屏风边的江烨,脸上原本不悦的神情顿时收敛,露出一张欢欣的笑容转过身:“太孙来了?”   江烨的面孔上挂着平淡宁和的笑容,撩起锦袍,冲着母亲单膝跪拜下去请安:“儿子请母亲安。”   “快起来。”陈氏忙摆脱了身边服侍的宫女们,惶急上前怜爱地搀扶起儿子,仰头满意地看着他,“一大早的,皇太孙何必巴巴地赶过来?这个时候,你不必去官衙么?如今你蒙皇上的看重在六部当差,凡事都以六部为重,若没有十分紧要的事情,我这里也不必常来。”   江烨凝望着陈氏素净的面孔笑了笑:“私下里,母亲还要唤我一声皇太孙么?儿子尊贵,但也只是母亲的儿子。”   “那可不行。”陈氏笑着挽了他的手坐下,将一叠白玉糕推到他面前,“这皇太孙三字金贵,你须得自矜身份,不论何时,首先要记得你是皇太孙,是皇上和你父君之后第三个可以继位的人,而后才是母亲的儿子。”   江烨取了一块白玉糕慢慢吃了,一双沉黑的眼眸平澜无波地看着陈氏,似笑非笑道:“那,皇太孙是您的儿子,还是我是您的儿子?两个身份之中谁谁尊贵么?”   陈氏笑道:“你这孩子,还跟母亲开玩笑?你就是皇太孙,皇太孙就是你,皇太孙自然是贵重无比。”   江烨的眼底闪过一丝阴寒的冷意,但是他很快就将其掩盖了过去,旋即微笑:“母亲还是将皇太孙看得更重。”   “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陈氏不解地看着江烨,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的,慈母切切般道,“你知道,你这个皇太孙的位置来得不易,当年你夫君在我与陆良娣之间更中意她做太子妃,若不是皇帝开口,如今在你这个位置上的便是江炜那个蠢东西。母亲与陈氏一族亦是无能,不能帮衬上你许多,所以你自己一定要争口气,要上进,要比任何人都像一个皇太孙,让当初那些看母亲笑话的人不敢再笑话,要让宗室的人都能看得起母亲,知道么?”   江烨无端地感觉到这话让他莫名厌烦,可是对上母亲期盼的眼睛,他却什么违逆的话也不敢说出口,只略微惨淡地一笑,沉重点头:“儿子知道,这些话,从小母亲便时常告诉儿子,儿子都记在心里。”   陈氏这才宽慰地点了点头,叹息道:“这世上,皇家的母子,不是子凭母贵,就是母凭子贵。我的卑微出身一直是我这么多年的心病,没有强大的母族支持,这么多年,哪怕是身处太子妃这个位置,也觉得如命悬一线,又似如履薄冰一般,随时都可能被你父君的其他女人拉下来。所以,母亲只能靠着你,母凭子贵。”她拍了拍江烨的手背,郑重道,“你是母亲唯一的指望,唯一的出头之日,你一定要努力知道么?要让皇上看重,父君看重,铺平你未来的帝业,让母亲扬眉吐气,再也不用被人指责是小门小户出身。”   恰如一块巨石沉沉压在心头,这么多年,上一世,这一世,许多事情从来都由不得他做主。   江烨看着母亲,俊秀的面容上闪过一点稳重的笑意:“儿子知道了。”   “好,只要我们母子一心,来日的路一定可以走得顺遂。”陈氏凝望着儿子,目光里隐隐跳动着几丝自豪,过来一阵,她又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母亲还有一件事要问问你。”   江烨恭敬道:“母亲请说。”   陈氏缓缓收起原本慈蔼的目光,看向江烨的眼神多了一份审视:“这段时间,可还有与宣平侯府的那位三姑娘来往?”   母亲的目光像一根刺,狠狠扎进江烨的脊梁,让他的心微不可察地虚了一下。   他垂着眼帘:“回母亲的话,这段时日儿子为协理工部与吏部的事情分|身乏术,未曾再见陆家的三姑娘。何况……”   “何况人家如今与你那刚刚归来的堂弟浓情蜜意,你也不必再去掺和这一脚。”陈氏的眼底透露着讥诮,“什么人配什么人,他们这样的,混在一起再好不过,皇太孙便好好收心做自己的吧,等过几日,母亲自然会为你寻得良缘。”   江烨垂眸,违心地笑了笑:“是。”   “这便好,只要你能斩断与她的往来,母亲也不必再专门花心思去教训一个小姑娘。”陈氏掀起眼帘,与江烨相似的眉眼里透露出笑意,“好了,你赶紧去官衙吧,别耽误了时辰。”   江烨垂首,秀丽的面孔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恭敬地应声退下,一直到走出门,他笑容精致完美的面容上才出现了几丝颓唐,领着一众随行的侍卫朝着东宫的宫门走去,恰时远远看见江炜带着侍妾,跟随着自己的生母陆良娣朝东宫门外走远,江炜好似激动地同陆良娣说着什么,陆良娣则温婉安静地听着自己儿子的话,有时候吟吟笑出两声,母子之间的气氛十分融洽。   江烨眼神淡漠地看着他们母子慢慢走远,过了许多,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有些疼痛。   抬起手掌一看,这才发觉自己方才掐着手心,已经把手心掐出了两道血痕。   身旁跟进的内侍一眼便看见他掌心的血痕,连忙上前:“殿下,您的手……”   江烨却只冷淡地看了一眼,心底莫名地烦躁起来:“退下。”   内侍惶惶低头,推至一旁,不敢再做声。   江烨随意擦了擦手上的血痕,却又忍不住抬眸看向陆良娣与江炜母子走远的方向,觉得那母子和睦亲密的景象莫名地扎眼和讨厌。   无声的静谧当中,他心底不自觉地生出了一个字眼,羡慕。   他拥有许多江炜所没有的,但有时候,他还是如此羡慕江炜,羡慕江炜有一个陆良娣那样温柔随和的母亲。   他忽然想起从前幼年时与江炜玩蹴鞠的样子,两个人分明都受了伤,场边,陆良娣吩咐了宫女们为江炜涂上伤药,而后护着江炜问他腿上的口子疼不疼。   而他明明也是一身伤,场边自己的母亲却只是冷眼旁观,拼命地告诉他要赢,要取胜。   那个时候,但凡她肯抱一下他,哪怕是敷衍地抱一下,心疼一句,也好啊。   他要的又不多。   *   自从江殷回来后,时间好似一下变得很快。   他不在的日子里,陆玖总是埋着头无趣地读书、备考,整个生活里好似只充斥了单调的黑白二色,而他回来以后,隔三差五地她便受邀随着他四处玩闹,算是把凤鸣城附近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去了个遍。   跨过夏天之后便是九月秋闱,算一算时间,其实留给陆玖准备的时间并不算太多,但是这一次,她却不像从前一样只把一颗心扑在自己的事情上。   她仍旧把省试看得很重要,但却不像从前那样把它看得太重。   温完书之后,总是听江殷的安排,跟着他各处游玩散心。   三年多的分离之下,两人其实都有变化。   江殷是收敛了许多从前的少爷脾气,原先桀骜的性格也变得随和了许多,对着外人的时候学会了收敛和克制,也懂得了为人的谦逊;而陆玖的眼里心里也不再只把自己的事情看得重要,一颗心从争强好胜渐渐地软化下来,与江殷相处的时候态度宽和温柔了许多。   而让陆玖感触最深的,还是江殷对待人时的态度。   从前的江殷直接,他喜欢你,就要把他认为的所有好东西都放在你的面前,不管这些好对于人来说,会不会添麻烦,会不会让人察觉到不适,他喜欢她,就总是要跟着她,不管他做什么他都要插一手,冲动好强,从不顾及后果。   从燕云山回来之后,他虽然还是时常陪伴在陆玖身边,陪着她上下学,但是很多时候陆玖能够感受得到,江殷已经学会小心地去感查他人的感受,他的所给所予,都是在他细心体察之后给出的,适当的时候也学会了给她留一点自己的空间,让她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像以前一样,自顾自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通通给她,丝毫没有想到对方的感受。   看着日日陪在自己身边的少年郎,陆玖深切地感受到,这个男孩已经在逐渐成长为一个坚毅的男人,已经慢慢地开始成熟起来。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在他陪她再度听一堂梅先生的六朝史时,从头到尾,他都未曾睡过瞌睡,相比从前那个一沾书本便倒头就睡的少年郎君,的确已经进步显著,就连梅先生也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日子这样慢慢过着,看着并肩走在身边的江殷,就连陆玖自己都在暗暗想着,等她考过了秋闱的省试,登榜提名,就正式与江殷成婚在一起。   既然遇见了对的人,她也不想再拖,以免夜长梦多。   嫁给江殷,洗尽铅华为人妻室,她愿意的。 第94章 诗酒趁年华,如今年华正……   陆玖窗前的一缸莲花青了又黄, 几场秋雨过后,原本还残存着一丝碧色的莲叶便彻底枯萎了下来,只余几株残荷枯蓬在寒霜下茕茕孑立于水面。   寒塘渡鹤影, 枯枝败叶被风卷起, 窗前便又过了一个夏天。   转瞬,秋闱的时间近在眼前。   省试开始的前半个月,梅先生便让他门下的学生各自在自己的府邸当中温习,查漏补缺, 以待考试正式开始。   基于上次的战败,这一次再度参加省试,陆玖的心里却平静了许多, 加之这段时间江殷怕她压力大,一直有带着她偶尔在京师当中散散心,陆玖倒并不觉得有何紧张, 迎战省试很是平心静气, 照常吃饭、照常睡觉、照常温书和查漏补缺, 偶尔闲下来,也会陪着江殷去钓钓鱼,抑或是去看他们一帮朋友玩蹴鞠和打马球。   考试的前一天, 江殷便亲自送了她去考生专门歇息的驿馆,而后告诉她自己在考院的门外等候她胜仗归来。   兴许是陆玖这次将省试看得没那么重要,又兴许是这些天江殷陪在她身边让她缓解了紧张,从踏进考院的那一刻至走出考院的时候, 自始至终, 陆玖都只觉得自己的心十分平静,下笔也随之顺畅,笔走龙蛇。   考完走出考院的那一刻, 看见站在人群最前牵马微笑等待着自己的江殷,陆玖的面容上也浮现出了笑容。   考完之后,江殷带她沿着州桥吃了一路,说是要补偿她这些天因为应考而流失的精力体力,好吃好玩的东西流水似地往陆玖的跟前送,就怕她受委屈似的。   陆玖哭笑不得地与江殷说了好些遍:“你若是再这么填鸭似的灌我,我怕是要胖成球了。”   江殷却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一把抱住她,捏捏她的脸朗声笑道:“那可好,把你喂胖些才好,到时候就没人跟我抢了。”   陆玖挑眉道:“把我喂胖了不就难看了?只怕你到时候瞧不上我,转头找苗条的。”   江殷捧着她的脸哈哈笑道:“我才不会。”说着,又放低声音红着脸道,“你知道,我只喜欢一个人,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喜欢的样。”   陆玖也红了脸,转过头去啐他:“就你浑话多。”   江殷气咻咻的:“我这是真话!”   陆玖抬手也捏捏他的脸,眉开眼笑:“好,我知道。”   每当这时候,江殷脸一红,又气又恼,却拿身旁的陆玖没有一点办法。   省试过后,京师世家之中传得最热闹的事情,便是九九重阳登高,众亲贵大臣等随皇帝东巡齐鲁一带,在山东当地停留将近两月余的时间。   华阳长公主作为嘉熙帝的庶皇姐,自然也要一同前往。   此番东巡来回一应的内务与开销皆有太子妃、太子良娣及皇孙妃陆瑜主持,宣平侯府身为良娣与皇孙妃的母家,更是受人瞩目。   为了应考在京师闷了大半年之久,借着这个机会,陆玖倒也愿意出去走走,等到圣驾回銮之时,此番秋闱的结果便也出了,到时一切尘埃落定,她便也能与祖母商量着自己的婚事如何安排。   一应路上的东西收拾好,众人便踏上了东巡的道路。   此番东游,一众朋友们倒是集齐了。陆玖、江殷、江圆珠、何羡愚与容冽皆在,而徐月知也因为她兄长徐云知得皇帝看重,所以破例能够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少年恣意的时光。   至山东的这一路过得很快,且很是宁和愉快,一路上浏览了不少风光。   到九九重阳这一日,因着皇帝驾临,因此泰山一带便被禁军封闭,不允许无关的百姓官员们进出,以免冲撞贵人。   地方官员早已经在泰山之下的不远处搭建了行宫亭台,众亲贵大臣们与命妇女眷们陪着皇帝后妃等登临泰山之后,便回到行宫一同共贺重阳佳节,倒是一片和美不提。   过了重阳之后,嘉熙帝却仍旧留恋齐鲁之地的风土人情,于是便决意在行宫暂留五日再启程返京。   地方官们为了哄皇帝开心,于是玩命地寻了不知多少好玩意入行宫来,今日是当地的歌舞,明日是当地的小食,尤其是山东一带人杰地灵,附近州县有好几个出了名的驯兽戏班子,什么老虎、鬣狗、蛇,通通都能玩出一个花样来。   皇帝就在京城宫墙之内,看到这些驯兽的玩意觉得很是新奇有趣,练练赞赏,底下的人投其所好,便笼络了一群以表演驯兽为生的江湖艺人入行宫,给皇帝与亲贵们表演驯兽。   那两日,一茬茬关着猛兽的铁笼子从行宫外运进来,只听见行宫当中兽啸声连绵起伏。   皇后听了这些畜生的叫声难免有些心慌,但是架不住皇帝喜欢,且观赏这些驯兽时又在专门的场合,有铁栏杆相护,又有重兵把守,便也只能随了皇帝的意思。   只是皇帝虽然喜欢看,但随行的年轻儿郎闺秀们便觉得无趣。   嘉熙帝倒也开明,又趁着如今重阳节的气氛还在,便干脆让他们结伴,在御林军的护卫下前往山景秀美的地方登高插茱萸,算是散散心。   这话一出,底下年轻的男女们忙赞皇上圣明。   虽说重阳节当日已经登过泰山之顶,但是那时候众人跟随在皇帝身后,什么事都不敢擅专,登高也不似往年一般尽兴。   如今皇帝开恩让他们各自游览齐鲁高山巍峨的风光,他们自然愿意。   江圆珠首当其冲最是高兴,临行自由登高游玩的前一天便找了陆玖与徐月知私下商量,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明日咱们三个就不一起了,我已经计划好了,玖玖同江殷一处,你们两个人趁着机会难得好好登高逛逛,我呢,我与容冽已经有安排,就不告诉你们了,最后是月知,月知可要抓紧这个机会,好好同何公子相处,叫他知道你的心意才成。”   陆玖与徐月知被江圆珠安排得明明白白。   陆玖便不说了,她与江殷之间,心意早就已经相通,只差最后提亲成亲的一步,便是江圆珠不说,她也打算趁着明日好好与江殷重新登高游玩一番。   而江圆珠看似文静,却是她们三个当中最大胆的,虽然她很少在三人当中提及自己与容冽的进展,但是从她偶尔流露的言语当中,陆玖还是能够看出,江圆珠与容冽的感情深厚。   最后便是徐月知了,徐月知看着热情奔放,为人大大咧咧的,像是个不拘小节的女将军,但实则她却是朋友三个当中最为敏感小心的一个人,尤其是对着何羡愚。   徐月知听完江圆珠的话,已经是羞得满面通红,她怔怔地看着江圆珠,磕磕巴巴道:“明天,我、我真的要同羡愚哥哥一道登高?我一个人?”   江圆珠塞了一个糯米糕到她手里,转过眸子,与身旁的陆玖对视一眼,二人眼神里皆露出几分促狭捉弄的笑意。   “那当然了。”江圆珠转过眸子看向徐月知,用那张秀丽文静的面孔说着最霸道不过的话,“ 月知,你看看江殷他们回京都多久了,我就不提了,跟容冽相处甚好,郎情妾意的,玖玖也很是争气,这回回京之后,只怕不日江殷便要登门提亲。我们三个朋友当中,可就只有你与何公子没什么音信了。”   徐月知这样爽朗泼辣的个性,只有在见到自己从小心悦的何羡愚时,才能委婉地红了面颊,做出娇怯的女儿姿态。   江圆珠同陆玖与她相处得久了,见惯了她英姿飒爽的样子,就喜欢逗她出现这样难为人知的娇羞。   能捏住徐月知这个小辣椒的把柄,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个温吞和气的何家羡愚。   果然,徐月知听见江圆珠的话,脸上哧地像是烧红的茶壶罐,低下头急声道:“我、我跟羡愚哥哥之间现在还不急。”   “还不急啊?”江圆珠以扇掩唇笑得斯斯文文,口里尽是些虎狼之词,“现在不急,等到他另娶别家淑女,生儿育女的时候着急?月知,你不知道,这好男人啊,就跟那春天刚生的嫩韭菜似的,长一茬就有人立马割一茬,不能不急!该急了!”   陆玖看着仪态端庄、轻扑小扇的江圆珠,半是笑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趁着四下只有她们几个,便笑道:“圆珠,你这话也太直白了,简直不像一个公主。”   “像公主有什么好的?我不用像个公主,我像个你们的朋友就行。”江圆珠抿嘴笑着,眼底闪着狡黠,“再说了,你也该急了,月知,何公子这次回来机会难得,不说让他立马和你定下,好歹也应该让他知道并且答复你的心意才行,否则下一次回来谁知道是几年后呢?如今咱们在京师看着还算太平,但是大周和蛮真的仗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要是不抓紧时机,以后可该后悔。”   听到这里,陆玖也不觉有些感叹。   她温柔地拍了拍徐月知的肩膀:“月知,其实你的心意让他知道了也好,或许从此你便不再是独自相思了呢?羡愚是个难得的儿郎,你也值得有他这么好的人陪伴一生。”   徐月知低着头未曾说话,眼底闪着犹豫。   江圆珠也对着徐月知抿嘴笑了笑:“何公子对你来说是个特别的人,你对于何公子来说应当也是一个特别的人。现在他身旁那些追捧的人总是在他蜕变之后方才看得到他的好,可是你不一样,月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好,也对他很好,我相信他心里是清楚这些事的。”   徐月知的脸上这才浮现了几丝笑容,她抬眸看着江圆珠与陆玖,眼底满是感激:“我知道的,多谢你们。”   江圆珠坐在中间,一边一个握紧了江圆珠与陆玖的手,微笑道:“诗酒趁年华,如今年华正好,我只希望我们三个都能够心愿得偿,平安幸福。”   陆玖看着江圆珠与徐月知,脸上自然而然地涌出笑容。   她郑重一点头,温和道:“我们都会好的。”   刚说完这话,外头便传来宫女的回禀,道是江殷过来迎接陆玖去往陆家人所在的驿馆歇息,陆玖脸微微一红,便向江圆珠与徐月知先告辞。   江圆珠与徐月知会意一笑,也不阻拦,笑着看她离开。   外头江殷已经等了好久,见她出来便笑道:“你们姐妹三个说话也够久的,叫我好等。”   陆玖面容上扫过笑意,提裙走在他身边,微一挑眉:“怎么,不愿意等啊?”   江殷牵着马,沐浴在黄昏夕阳下的面孔显得越发年轻英俊。   他仰起脸笑道:“愿意,怎么不愿?你明知道我最愿意等你,等多久都不厌烦。”   离江圆珠的住处已远,随行的侍女们都被风莲带在身后远远地跟随着,并无人打扰这片刻的安宁。   陆玖忽然伸手挽住江殷的手臂,把自己的头轻轻地靠在他的手臂上,低而温和地笑道:“那好,你说的不厌烦,我可记住了。”   江殷的脸颊上浮动着清浅的绯红,他垂眸看着靠在手臂上的陆玖的面孔,粉红而透着微微欣喜的笑容,像是一颗浸泡在蜜罐里的晶莹桃果。他稳了稳心神,旋即一笑,纵着她道:“好,你都记着便是,要是我敢说话不算数,随你怎么罚。”   “怎么,你以为我不敢?”陆玖抱着他的胳膊抬起头,凤眼含笑。   “你当然敢。”江殷伸手一点她眉心,纵容道,“明日想去哪儿玩?告诉我,我给你安排。”   陆玖抱着他的手臂仰起头,动了动眉毛,神情灵动:“等我想想,想好了再告诉你。”   “好好好。”江殷低沉地笑起来,“江元朗谨遵您吩咐。” 第95章 三个人的尴尬瞬间   翌日, 众人于行宫前谢恩之后,便集结队伍朝着登高的山峦一带行去,踏行山水, 遍赏风光。   此番同游散心的不仅是宗室子弟及王公大臣的儿女们, 就连皇帝身边的妃子同一些年轻的宗妇命妇们也随之同行,想要自在地一览齐鲁大地的景色。   虽说不算是十分自由,但好在嘉熙帝并未通行,众人算是没什么负担压力, 也敢开颜笑起来。   陆玖一早换了简便的衣裙并弟弟陆镇一同前往行宫门前与众人会合。   因着昨日便商量好了,大家各自分头游玩,陆玖在前一日还特意嘱咐了陆镇, 让他万万不要缠着徐月知同何羡愚。   陆镇这些日子在旁边冷眼看着徐月知与何羡愚谈笑风生,心里已经十分不好受,听见陆玖这话时也没表态, 只是垂下眼睫, 冷冰冰地哼了一声。   陆玖原本还有些不放心她, 但心里清楚,只要徐月知高兴,就算让自己再不高兴, 陆镇也会忍着,绝不会捣乱。   有时候,想起徐月知对何羡愚的一往情深,又想起自己弟弟这个死心眼, 陆玖亦是有些担心。   她固然希望徐月知与何羡愚走在一起, 但是也心疼自己的弟弟,这几年的相处下来,在侯府里, 除了祖母,便是这个同胞兄弟与她最亲近。   只是这世上很多事情,终究是两难全吧。   姐弟二人到的时候,江圆珠与徐月知、容冽、何羡愚、江殷几人早已经到了,见到这对姐弟,便忙笑着同他们打招呼。   陆镇只问了一句徐月知的好,便微红着眼圈,有些不自然地告了辞,说今日已经约了朋友。   徐月知还有些担心他,想问一问,但被陆玖及时拉住了,只笑道随他去。   徐月知有何羡愚在旁,又听见陆玖这么说,便也只好不再过问,安心计划着今日的游玩。   因着要等待宫中的几位妃子与年长的宗妇们一同启程,大家便在行宫内的大门前暂且说笑。   陆玖留神到今日并没看见徐云知的身影,于是笑道:“徐大人呢?”   徐月知满不在乎地挑挑眉道:“别管他,他一向是懒得动弹的人,昨儿就说了今天不来。”   何羡愚牵着马立在徐月知身边,俊朗高大的青年自成一道漂亮风景。他温和微笑道:“别这么说,如今云哥儿在陛下跟前为国效力,能得闲休息的时候还是应该好好休息。”   徐月知与兄长向来是抬杠惯了的,听见这话一声冷嗤,正要回嘴,人群之外却忽然传来一道温润如玉的青年说话声:“陆玖,堂弟。”   这个声音犹如一道闷雷响起,一瞬间,原本聚在一团谈笑风生的众人顿时敛了面孔上的笑意,错愕地转过头,看到说话的人。   不知何时,江烨已经站在了他们身侧不远的地方。   江烨今日穿了一身白玉色的锦袍,外罩一件鹤羽织就的披风外氅,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面容上笑意如月晕般朦胧温柔。他的身后还跟着一溜的禁军侍卫,个个佩刀带剑、膀大腰圆、看着人时满脸的严阵以待,显然是宫中最好的侍卫。   自从三年前在南郊春猎时发生不测,太子妃对江烨这唯一的儿子便越发小心守护,像今日这般普通的出游,增派守卫的高手便不下三十余个,里三层外三层,连一只蚊子也别想飞近皇太孙的身边。   徐家与皇太子素有龃龉,徐月知一见到他靠近便登时黑了脸,绷着神情冰冷地转过身朝着另一旁走去,何羡愚知道她的脾气,于是只朝着江烨的方向俯了俯身,而后便追着她的方向离开。   陆玖看着江烨,一时有些愣神。   江殷还未归京的时候,江烨便对她一直多有笼络,哪怕她早先已经同他说过,自己并不喜欢他,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对自己好,拒绝也没用,躲着也没有,陆玖便干脆直接不理。   自从江殷归来之后,她一颗心更是扑在江殷的身上,对于江烨根本不上心。   此番离京游玩,一路上她几乎都未曾与江烨有何联系,江烨也从未主动凑到她的跟前,却不知今日为何突然走了过来。   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江烨朝她二人打招呼,陆玖便也规矩客气地回了一个臣女的礼节,身侧江殷的面容虽然有些诧异,但却也恭敬地朝着江烨行了一个抱拳礼。   陆玖瞥了一眼江殷,嘴角忍不住勾起一点笑容,投以一个赞许的眼神。   江殷察觉到陆玖的眼神,也悄悄朝她眨了一下眼。   这样轻微的举动落在江烨的眼底,只让他觉得十分突兀扎眼,心底隐隐掀起汹涌的波涛,一浪一浪地拍击在肺腑上,差点让他没能撑住嘴角勉强的笑容。   陆玖与江殷并肩站在一处,真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江殷看向江烨,礼貌而疏离地问道:“皇太孙有何贵干?”   江烨的眸光静静落在陆玖的面容上:“今日出游,一个人走未免有些无趣,不知可否与陆姑娘同行?”   陆玖微微皱了皱秀眉,下意识转头看向身侧的江殷。   江殷轻轻拽着陆玖的衣袖,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背后,像一座小山般瞬间遮掩了陆玖体型的大半。   “不可以。”还没等陆玖开口,江殷便已经帮她作答。   江烨的眉梢一动,面上笑容轻淡如旧:“元朗,我问的不是你,是陆三姑娘。”   “我的心意,与齐王世子一样。”陆玖抬眸淡淡微笑着与转眸过来的江殷目光相错,而后复再平静看向江烨。   两个人这般直接的回答,一时让江烨陷入进退两难局面。   身侧的江圆珠与容冽静静听着,忍不住对视一眼,脸上神情亦有些尴尬。   江烨淡淡看了一眼江殷,而后目光苦涩地看着陆玖一笑,口气里有几分怆然:“我知道你心意,也知道我与你之间也许没缘分,所以想趁着今日,最后与你说清,也算是成全了我自己,难道姑娘连这样的机会也不肯给我?”   江烨到底是皇太孙,身份尊贵,何尝有对人低声下气恳求的时候?便是此刻身旁就近的下人听着,也不像回事。   江殷看着江烨,瞳眸一片平静:“该说的话,从前应该都已经说清了,你若是知道玖玖的心意,就应该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为难,从此两相不见才是最好的选择,难道不是么?”   江殷对着江烨说话的时候,语气里既没有得意,也没有讥诮,有的只是平和。   这与从前那个经不住激将法,一点就炸的江殷简直天差地别,就连江圆珠的眼底也忍不住对他多了几分赞许的眼神。   可饶是把话说到这份上,江烨却似乎仍旧没有要退步的打算,只一双眼睛带着恳求看向陆玖。   场面一度僵持,江殷不肯松口,江烨亦不肯退步。   陆玖夹在中间,只觉得空气好似都胶凝了一般。   想了想,她还是退了一步,冷淡地看着江烨道:“既然皇太孙要与我们同路,那便同路吧,皇太孙有什么最后要同臣女说的,借着今日的机会一并说清也好。”   陆玖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她不明白江烨为何会最自己有依恋。   有关上一世的那个梦境当中,江烨的身影几乎从不曾出现,二人之间若说要有什么交集,也不过是兄长与弟妹的关系。   这一世一开始,初遇江烨的时候,江烨似乎便对自己有着某种感情。   但陆玖确信,这一世入京城之前,自己与江烨素未谋面,绝不可能见过,因此二人之间绝对不会存在何种前情。   江烨到底为何会对她有依恋?这个问题在陆玖的心里已经盘旋了许久,连她自己也想得知答案。   江殷听见陆玖同意让江烨跟随他二人游玩,脸上的表情一僵,但也并未表达出来,只是诧异地看了一眼陆玖,随后又淡淡瞥了一眼江烨。   江圆珠见再留在此处已经不合适,于是拽了拽容冽的衣袖,朝着陆玖笑道:“那我们先走了,你们聊。”   江烨从容一揖:“姑母慢走。”   江殷也点了点头,目送二人离开。   江圆珠与容冽离开之后,陆玖所在的这一处便只剩下了她与江家兄弟三人。   江殷站在她的左边,江烨在右,三个人站在一处,场面别提有多尴尬。   江殷对江烨非要跟随的行为十分不满,双手环胸看着一旁风景,冷淡笑了一声:“江烨,我从前可是差点要了你性命的人,你今天还非要跟在我身边,我提前打一声招呼,今天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可不是我处心积虑要谋害你。”   江烨站在陆玖的另一旁,面色沉定温和,淡淡挑了挑眉笑道:“多谢,为兄还用不着你关心,何况我并非跟随你,只是有话要与陆三小姐说而已。”   江殷挑眉:“那待太孙殿下说完,便请高抬贵脚,赶紧离开,不要打扰旁人的风景。”   江烨微微一笑,先是看了陆玖一眼,而后方才看向另一旁的江殷:“元朗,说起来,陆三小姐不是早已经选择了你么?怎么你对着为兄还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是觉得为兄对你而言威胁太大?”   “少装蒜了!”江殷放下手,横眉冷眼转眸看向江烨,“谁知道你又想做什么?”   江殷一直耿耿于怀三年前江烨陷害他的事情,哪怕自己知道实情,可是苦于没有证据,亦不能开口指认当年自己意图谋害江烨之事其实是江烨自己设下的局。   谁知江烨的面容温和如旧,他轻笑着看向江殷,满面的无害:“我能做什么呢?”   陆玖拧着眉静静听着,看气氛不对连忙打断:“太孙殿下身子一向不好,还是少说些话,免得劳神费力。”   一壁说着,她一壁悄悄伸过手去,轻轻捏了一把江殷的手,示意他不要再与江烨多费口舌。   江殷会意闭上嘴,只望着陆玖温和地弯了弯眼睛。   江烨站在一旁,默然地将对面一双人的微小动作纳入眼底,嘴角噙笑,淡声道:“陆姑娘说得对,多谢陆姑娘的关怀。”   “太孙客气。”陆玖冷淡地垂下睫羽。   待妃子与宗妇们的华毂抵达之后,大家便从行宫的宫门出发,朝着游玩的目的地行去。   就在众人自行宫宫门出发之时,行宫内关押着猛兽的牢笼附近,陆瑜搀扶着贴身侍女的手悄悄走近。   巨大的铁栏笼之内,关押着一只只凶狠的猛兽,此刻闻见人的气味,兴奋得连连低吼起来。   见四下无人,陆瑜便停住了脚步,不一会儿,一个驯兽艺人打扮的清瘦少年也随之走近。   宫人们往往胆小不敢,不敢靠近圈养兽类的地方,此处又有兽类的浓厚的体臭,因此除了驯兽班子里的江湖艺人,很少有人会过来。   两人一见面,陆瑜的侍女便抓了一口袋金子交到那驯兽少年的手中,少年千恩万谢地接过,忙要给陆瑜磕头。   陆瑜给了身旁侍女一个眼色,侍女立即伸手搀了那少年一把。   那少年对陆瑜磕了一个头,千恩万谢的。   “前些日子听见你在这背后偷偷哭,现在可别哭了,我这些钱,够你母亲和弟弟妹妹治病么?”陆瑜微笑地问道。   “够了!够了!”少年连连道,“您的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那我的事,你能办成吧?”陆瑜笑盈盈地道。   “您放心。”那少年恳切道,“那些畜生最听我的话了,一定会帮您把事办成。”   陆瑜温婉一笑:“那我今日就在宫里听你的好消息,事成之后,给的赏钱会再加一倍。” 第96章 江殷的守护,江烨的抉择……   这次游玩也不过是在附近一带的山岭御林闲逛。   因着有命妇妃子们前来, 地方官提前一天就已经清查了山岭上下,确保山岭一带没有闲杂人等,同时还驱赶了山岭之中可能伤人的猛兽, 确保这群登高的王孙公子们不会受到伤害。   离开行宫之后, 各人有各人的去处,因此原本集结的队伍也渐渐松散开。   陆玖同江殷江烨两兄弟走在一起,只觉得气氛实在诡异,若要开口说话, 三个人都急着开口,若不说话,三个人便都只沉默。   一路往山上走, 身边渐渐冷清,回过神来的时候,周身只剩下了寥寥几名同行的公子小姐, 余下的便是江烨身后随行的侍卫们。   江烨把原来寸步不离的侍卫略微支远了些, 待到身旁没有旁的人, 方才转眸看向身旁的陆玖,微笑道:“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同你说话,现在有了机会, 又只怕你不肯听我说。看来,元朗与你的好事很快将近,我先在这里恭祝。”   江殷皱了皱眉,没想到江烨要说的话是这些。   陆玖也觉得这话不像从江烨嘴里说出来的。   前段时间还纠缠不休的江烨突然决定松手, 还好心好意地恭祝他们二人好事将近, 这样的话,江殷怎么听怎么奇怪。   陆玖回眸朝着江烨道:“太孙客气,我与皇太孙还未定亲, 您的恭祝尚且早了些。”   “不早,我倒是估摸着,此番从山东回去之后,元朗应当就要登门提亲了吧。”江烨微笑妥帖,看不出一丝破绽,“元朗,既然你与陆三小姐都快定亲了,许多事情我不放手也得放手,只是在我放手前,有些话我想单独同陆玖说清楚,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江殷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担心陆玖的安慰,但转头看向身后的一众严阵以待的侍卫,还是犹豫了一下。   他凝视着江烨,沉声道:“你若是真的要放手,我自然会给你这个机会,只是说完以后,你与玖玖便再无瓜葛,今后不要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我知道。”江烨望着江殷微笑,“其实你离开之前,她便已经同我说得十分清楚,我知道她的心里有你,只是我自己一直不肯接受事实罢了,如今既然你回来,我更没了位置。我只想最后同她说几句话,说完了便散了。”   江烨的面孔上有着真诚的笑容,江殷审视着他,可从对方的面孔上亦察觉不出什么。   “我最后信你一次。”江殷看着江烨,定定道。   江烨莞尔微笑:“多谢你,元朗。”   江殷牵着缰绳,扳鞍上马,回眸凝望着陆玖道:“那我就在前面的山顶等你们。”   陆玖也想着这几年与江烨的揪扯应该有个了结,于是朝着江殷一点头,看着他策马先行一步朝着山顶远去,余留下自己同江烨在身后。   陆玖凝望着江殷远去的身影,许久才慢慢开口道:“江殷已经先走了,太孙有什么想说的话,便说吧,说完,臣女与太孙之间便不要再有来往。”   江烨走在她的身边,微微笑道:“其实有很多时候,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江殷呢?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我与江殷之间,谁才是更好的那个。”   陆玖的声音淡漠缥缈:“更好的那个不一定是最适合自己的那个,太孙殿下,事到如今再问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我选江殷,自然是因为江殷有他的好。”   江烨微笑:“看起来,陆姑娘是非元朗不可了?”   陆玖侧眸,一双凤眼凌凌望着江烨,沉黑的眼仁里浸透出几分寒意:“这件事情,太孙殿下三年前不就已经知道?我选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江殷一人,不论他是当初那个毛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是如今的将军,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他,我的心意,是不可能转变的。”   陆玖一字一句清晰的话语如同一根根尖锐的银针,把江烨面孔上那完美无缺的笑容面具几乎扎得碎裂。   江烨忽然停住脚步,眼底那些素日的温文尔雅在一夕之间被击破,渐渐显露出他温雅面皮底下的疯魔。   他停下,猛地一把扣住了陆玖的手腕,笑着问道:“你就这么喜欢他?这三年间我对你的好,你都视而不见么?”   陆玖被江烨这忽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抬眸看他,只见到他高大的身形笼出一块巨大的阴影,将她整个包裹在其中。   男女之间相距悬殊的力气令陆玖心底产生出一丝惶恐,但理智的冷静又很快抚平了心里的慌张。   陆玖端着冷静的面容,慢慢仰头,目光如锥一般盯着江烨紧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也笑了:“太孙殿下,臣女一直不明白,你我之间从前萍水相逢,殿下放着京师上下这么多的漂亮女人不喜欢,为什么偏偏挑中臣女?臣女觉得,殿下应当不是一个色令智昏的人才对。”   江烨一手握着陆玖的手腕,另一手则轻轻地抬起,对着身后的随从们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退远些。   侍卫们抱拳,无声无息地往后退开。   “你说得很对,我也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疯了,为什么放着别的女人不喜欢,偏偏喜欢你。”江烨低头,望着陆玖一笑,那笑容与素日的温和不同,带着一点妖冶的妩媚。   “江殷就在前面不远处,只要我喊出声,他就会马山过来,太孙还是不要做什么出格的行为才好。”陆玖抬眸对上江烨的眼睛,眼底带着一丝笑意,“太孙确定要一直这样握着臣女的手腕说话么?这样的情景若是被旁人看见,您的君子之名可要功亏一篑。”   “君子?”江烨握着陆玖的手不肯放松,轻笑一声。   陆玖定定看着他的眼:“您是君子,有违礼节的事情是不会做的。”   江烨抓着她的手,眼神森然莫测:“你怎么知道,我想做的便是君子?”   陆玖仰头猛然看着江烨,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无比的陌生。   江烨握着她的手,轻轻笑着,眼角眉梢里退却了平日的端方温雅,只余下轻佻的风情。   陆玖的声音里透着理智:“您是太孙殿下,持重些。”   江烨却忽然笑了,笑声戛然止住后,他垂眸下来,那双平日里总是温柔雅致的眼眸再也压抑不住,露出眼底猩红的疯狂。   他分明微笑着,可那张脸便是给人一种疯狂和歇斯底里的感觉:“皇太孙又如何?皇太孙也是凡人罢了,是人便有七情六欲,是人便有欲|望,这样装作隐忍持重、淡定自若的样子很难,难道我就不能为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疯狂一回?”   陆玖咬了咬牙,冷眼看着江烨:“人有七情六欲是没错,殿下要疯狂一回也没错,可是这些东西跟臣女有何关系?”   江烨看着眼前那张漂亮的脸,哂笑出声:“为何没有关系?陆玖,他们偏不让我得到你,我就偏要得到你。”他的声音有些哑然,眼底的疯狂里浸透出一丝绝望而哀戚的眼神,就这么可怜兮兮地看着她,“陆玖,我上辈子为你去死过一次,你怎么能不记得我?”   江烨的这句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顿时让陆玖僵硬在原地。   她抬眸怔怔看着苦笑不已的江烨,只觉得两只耳朵内嗡嗡作鸣,什么也听不清。   “你、你说什么……”陆玖看着江烨喃喃,想要问清楚,“什么上辈子?”   江烨那双漂亮而哀戚的眼睛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张了张嘴。   可陆玖还没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便听见远处山顶山一阵猛兽的咆哮声。   “什么声音!?”惊惶之中,陆玖猛然朝着山顶看去,忽然想起来江殷就在山顶附近,一时之间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就这么硬生生地甩开了江烨桎梏着自己手腕的手,紧接着翻身上马,不顾一切地朝着山顶的方向奔去。   远处的侍卫们脸上也闪过慌张,议论连连。   “怎么会有野兽的叫声?”   “听这声音,像是老虎这样的猛兽!昨日巡山的时候不是已经把这些吃人的猛兽都赶走了么?”   江烨听到远处猛兽的咆哮声,先是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是怎么回事,脸上不觉露出一点欣慰的笑容。   昨日陆瑜已经替他安排好了一切,现在那只破笼而出的饿了好几日的凶兽,只怕正在山顶同江殷撕扯,少时就能把他生吞活剥。   可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间,却看到陆玖径直翻身上马朝着江殷所在的方向奔去,一时之间江烨也慌了神,立即也扳鞍上马,回眸厉声呵斥背后的侍卫:“都还愣着做什么!快将宣平侯三小姐拉回来!”   这些侍卫都是太子妃陈氏钦点护卫在江烨身边的,他们所接受的命令便是死也要护着江烨,不能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此刻听见前方不远处有猛兽出没,他们第一反应不是听从江烨的命令往前追回陆玖,而后前仆后继地拉住江烨及他胯|下的马匹,不让他追随着陆玖前往前方危险的地区。   “殿下,使不得!”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拉住了江烨的马匹,想要阻止他追随陆玖的方向过去。   江烨原本的打算是牵制住陆玖,让江殷独自一人与猛兽缠斗,看到陆玖挣脱自己的手朝着江殷的方向前去,怎么肯罢休,狠狠一挥手中的缰绳。   胯|下的马匹吃痛地扑腾起双蹄,喘着粗气,一瞬间蹬开了身边纠缠的侍卫,一骑绝尘追着陆玖的方向过去。   身后的侍卫们见阻拦无用,为首的头领连忙呵斥道:“你们三个赶紧回去,禀报太子妃,我们先去保护太孙殿下!”   侍卫们领命,一部分赶紧朝着山下的方向骑马飞驰而去,剩余的一部分人马追随在江烨身后,朝着山顶的方向奔去。   陆玖与山顶所隔的距离不远,不过一瞬间的功夫便赶到了山顶处。   待看到山顶上的景象时,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只见到山顶之上,悬崖之边,不知从何处跑出了两只硕大的白老虎,那两只老虎高大,足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般高大,此刻它们正低吼着,一双兽瞳紧盯着悬崖边的江殷。   今日出游,江殷并没有带多余的武器在身上,浑身上下只有一把防身的宝刀。   此刻他站在悬崖边,举着刀,与面前的两只凶兽以目光对峙。   听见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他下意识抬眸,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陆玖,顿时心里方寸大乱,不管不顾地喊道:“玖玖,别管我,快跑!!”   听见背后的响动,那两只白虎也在转瞬间回过头来,一双黄褐色的眼瞳静静盯向陆玖及她胯|下的马匹,露出锋利大颗的犬牙,嘴里还不停流着垂涎的口水。   陆玖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像是在刹那间崩断,她瞳孔骤然张开,耳边江殷嘶吼般的呼唤让她回过神来,连忙勒紧了手里的缰绳。   江殷的衣衫已经被扯破了好几处,衣袖也被撕裂了一截,脸上还沾着些血,手里握着的刀上也沾染了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那两只凶兽的。   此处两边都是悬崖绝壁,两只凶兽一定是不久前从后面的丛林里跳出来的,因此才阻隔了江殷的退路,让他只能在悬崖边被迫与之缠斗。   慌乱之下,心底抽丝剥茧般的生出一丝清醒的神志,陆玖握着缰绳,一双眼睛死死地锁在江殷的身上,知道他一个人必然对付不了两只成年的猛虎,只能由自己先往后引走一只。   江殷对抗一头老虎勉强还可以,而自己的背后就是江烨等人,江烨身边的侍卫皆是佩刀佩弓箭,必然能够压制住另一只。   陆玖面容上慌乱的神色里陡然流露出冷静,她深深看了江殷一眼,心意已决,于是对着那两只回头的猛虎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而后一脚踹在马腹上。   马儿惊恐地嘶鸣起来,生灵本能的求生意志让它转身朝着背后迈步疯跑,果然吸引了其中一头老虎的注意。   “江殷,当心!”陆玖回头咬着牙冲江殷大喊。   江殷一瞬间醒神,猛地握紧了手里的刀,趁着其中一头老虎追逐陆玖的瞬间,冲着它的腰腹上狠狠扎进去,溅出一寸血。   老虎痛叫一声,庞大的身体扭曲起来,一双兽瞳猩红,咆哮着扬起前爪向江殷的身体上挥过去,江殷避之不及,还是让老虎的利爪从胸膛前的划了过去。   一瞬间,痛楚死死地麻痹了神经,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气,整个人被虎掌猛地狠狠拍飞,宛如一个破布偶般重重摔落在地上。   陆玖原本想骑马引着另一头老虎朝江烨的方向去,却在回头的一瞬间看到江殷被那只疯狂的老虎拍飞在地,整颗心在刹那揪起,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狠狠揪住缰绳想要调转马头往回赶。   可是就在一瞬间,身后那只白虎猛地蹿起来,朝着陆玖所乘的白马扑上来。   天旋地转之间,陆玖死死地抱住了头,被白虎从马上撞了下来,整个人摔在地上。   混乱之中,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撞到了哪里,只觉得额头上一片冰冷,头晕目眩,手脚不听使唤,怎么也爬不起来。   “江殷……江殷……”喉头里一片血腥,连带着眼前的景象也朦胧起来,陆玖不住地喃喃着江殷的名字,想要用他的名字唤醒自己的神志。   背后的马匹传来痛苦的呜咽与嘶鸣,像是被什么咬中了咽喉,这一声声的鸣叫让陆玖慢慢支撑起已经脱力的身体,她用余光瞥了一眼,但见那只白虎已经扑上了自己原本乘坐的马匹,一口咬住了它的咽喉,那尖锐的犬牙刺破马的皮肤,如注的血泉水一样喷出来,那只被咬住的白马剧烈地颤抖,生命随着身下流淌的血一点点消散,过了一阵便一动不动地死透了。   那白虎饿极了,犬牙一掀,将马的肚皮撕开,血粼粼的肠子心肝流了一地,它一口便吃了马的肠肚,血顺着它进食的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陆玖一瞬间清醒了,冷汗如雨直下,湿透了背脊。   她一颗心几乎停跳,在巨大的惊恐之下,本能地迈步朝着江殷的方向奔跑。   若不是那匹马,现在在猛虎犬牙下丧生的,就是她自己!   她冲着江殷的方向疯狂跑去,即使她怕得要死,浑身颤抖,还是不住地朝着他跑。   “江殷!”她朝着悬崖的方向跑回去,正见到那只白虎朝着还躺在地上的江殷飞身扑过去,张开血盆大口,眼看着便要咬上江殷的脖子,“江殷——”   那一瞬间,陆玖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她竟然一步迈上前,不要命一般地朝着那猛虎的眼睛抠去。   她原本便留着尖锐的指甲,趁着那老虎想要低下头咬住江殷咽喉的一瞬间,狠狠地戳进了黄褐色的大眼珠上!   陆玖一辈子没见到那么恶心的场面,只见到自己的半只手几乎都快没进那老虎的眼睛,红色的血混着不知名的浑浊液体一瞬间铺满了她的手背,血腥味和臭味铺天盖地地袭来,一瞬间几乎快把她恶心到窒息。   那老虎一只眼被陆玖戳中,疯狂地嘶吼起来,一头朝着陆玖的方向狠狠撞过去,顷刻之间就把她撞飞到了一旁。   那凶兽痛苦而愤怒的嘶吼声震彻云霄,几乎要把人的肝胆震碎,陆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停下来之后一刻也不敢停,忙朝着江殷的身边过去。   之前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她便把头摔破了,戳瞎老虎的眼睛之后又被它一掌拍飞,翻滚时不慎在地上扭伤了脚,因此她只能用膝盖,半走半爬地到达了江殷的身边。   江殷伤得好重,他的胸口前挨了猛虎一爪,那尖锐的爪子穿透衣料,径直在他的皮肉上刮出五条又深又长的血痕。   他今日原本穿着一件浅色的衣衫,这一瞬间流出的血直把他的胸口全部染湿染红。   陆玖看到他胸前那一摊血,只觉得胸口呼吸一窒,眼眶酸楚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江殷,醒醒,江殷。”   江殷半伏半靠在她的腿上,气若游丝,满是淋漓鲜血的手上还紧握着那把浴血的长刀。   陆玖搂着他,想要把他搀扶起来,但她的力气实在太小,根本不能支撑起他的身体。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一直在流血,俨然已经成了一口血泉般,那温热的液体一直在顺着他的背脊,他的双手低落在她的身上。   “江殷,江殷……”事到如今,陆玖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地没用,连江殷的身体她都不能搀扶住,只能一边一边地轻轻拍着他的脸,呼唤着他的名字,“醒醒,江殷……”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带着哭腔小声呜咽着呼唤他。   那颗颗眼泪如净润的雨水,轻轻打在他紧闭的眼帘上。   他好像感知到了什么,眉头紧锁,轻轻地抖一下纤长浓密的睫毛。   陆玖欣喜若狂,正要再呼唤他的名字,忽然之间听见身旁一阵猛兽嘶吼。   她惶急地转过头去,见到那只独眼的老虎复仇一般,穷凶极恶地朝着她的方向扑来。   这一瞬间,陆玖浑身的灵魄都好似被抽出,人已经全然失去了知觉,只如同一具泥胎木偶般跪坐在原地,睁着泪眼呆愣地看着那只满脸是血的老虎山摇地动地吼叫着扑上来。   “……小、心。”耳畔,江殷嘶哑而带着巨大喘息的声音传来。   陆玖还没意识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狠狠推向一旁。   错愕之间,整个世界都好像无声起来。   她跌坐在地上,看着江殷从自己的怀里挣脱出来,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凭一己之力,将那只扑上来的猛虎挡在了自己的身前,并狠狠拔刀,对着它的身体刺去。   陆玖失了神一般,呆坐在原地不知所措,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能看见江殷一面与那只凶兽角力争斗,一边回过头来,面孔狰狞地对着自己喊着什么话。   她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像是被两团棉花堵住,什么也听不见,江殷还在与那凶兽颤抖,一面回头对着自己嘶吼着什么话。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弥漫着。   陆玖一瞬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手掌心,刺入皮肉的痛楚瞬间打通了她的身体,耳边喧嚣的风声与江殷拼命的呼喊声在刹那间刺穿耳膜。   “——陆玖,跑!跑啊!”   陆玖呆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缩了缩。   那发狂的凶兽在瞬间把江殷扑倒于身下,张开了血盆大口朝他的脖颈处咬,江殷目眦欲裂,吼叫一声,直接用刀抵在虎口犬牙之下。   犬牙与刀角力的过程当中,发出震耳欲馈的当啷响声。   江殷一面苦苦支撑,一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不远处的陆玖喊,那声音里有担心,有叱责,更有哀求:“你傻坐着干什么,给老子……给老子跑啊!”   江殷头一次对她说重话。   竟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陆玖的两只眼睛如同枯竭的泉眼,出神地看着江殷的方向,在他的呼唤声里一点点地动起来,朝着悬崖背后的方向爬去,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   就在这一瞬间,背后的灌木丛林里传来一声老虎痛叫的呜咽声,很快,马蹄声与人的奔跑声传来。   陆玖转头,但见江烨带着人马一瞬间冲出了灌木丛中。   江殷也察觉到了这阵动静,与身上的猛兽搏斗当中,以余光看见江烨带着人闯了出来。   他心底不由得放下了一点心,看情形便猜到江烨已经解决掉了另一只老虎,有他在,起码她就能够平安了。   而就在那一瞬间,压制着江殷的那只猛虎不知是否是因为听见了同伴死前的凄厉吼叫,变得越发地狂躁不安,一掌挥开了江殷握刀的手,发了狂地拽着他往前冲!   就在那一瞬间,陆玖瞳孔猛缩,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发了狂的老虎撞着江殷,带着他一路冲出了悬崖边。   “江殷!江殷——”刹那间,陆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好似从躯体上剥除,整个人疯狂剧烈地颤抖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向悬崖边。   她泪流如注,跌跌撞撞地膝行爬到悬崖旁,几乎是万念俱灰。   悬崖下是个深深的峡谷,底下无路,唯有一条汹涌的江水,一旦掉下去,就是有去无回。   那只猛虎已经随着掉落在江水里不见踪迹,而江殷呢?   江殷呢?   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手攀上陆玖膝盖边的岩石。   “江殷!?”陆玖几乎是喜极而泣!   江殷并没有跟随那只老虎掉入峡谷下的江水中,而是抓住了悬崖边的一根藤蔓,整个人吊在了陡峭的岩壁上,命悬一线。   江殷脚踩着岩壁凸出的一小块岩石,手攀在悬崖边,另一只手抓着藤蔓,扬起满是血污伤痕的脸,冲着悬崖边满面泪痕的陆玖虚弱地笑了笑:“……哭什么,这不还没死吗?我命大着呢。”   陆玖擦干净了眼角的泪,只觉得整个人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喜出望外地笑起来:“我拉你上来。”   “好。”江殷虚弱地笑了下,试探着将手放在陆玖的手里。   远处江烨看着悬崖边的一对人,眼底神色复杂,并没有第一时间让身边的人上去帮忙。   可看到陆玖那满脸满身的血污,他终究还是于心不忍,转头吩咐身份的人道:“上去帮一把。”   侍从们领命,准备上去施以援手,帮陆玖把江殷拉上来。   可就在那一众侍从准备上前的时候,忽然间,陆玖只觉得膝盖下的土地好似松动了一下,她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惶急看向悬崖上的江殷。   江殷也会意过来,连忙要甩开陆玖紧握的手,大吼道:“快跑!这里要塌了!”   陆玖何曾肯自己跑,她咬着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把江殷拉上来:“你抓着我的手快上来!只差……只差一点了!我怎么能抛下你不顾!?”   江殷听着陆玖执拗的回答,红着眼用尽力气大喊:“江烨,把她带走!算我求你。”   江烨清晰地看着,崖边陆玖所在的那一小块土地上依然出现斑驳的裂痕,显然很快就要塌方。   听见悬崖底部江殷的呼唤声,江烨没有任何迟疑,翻身下马朝着陆玖的方向奔过去。   身旁的随从们赶紧抓住了江烨,不准他再上前涉险:“殿下,太子妃吩咐了臣等护好您的周全,您不能上去!”   江烨眼看着陆玖拉着江殷不肯松手,心里越发焦急,可却怎么也推不开面前重重阻挡的侍卫。   就在这一瞬间,悬崖边松动的土块骤然崩塌,只见悬崖边的那道倩影一闪,江烨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刹那间,悬崖边土崩瓦解,陆玖紧攥着江殷的手,只觉得自己脚下一松,还没反应过来,嘴里那一声惊呼也还没来得及呼出口,她与江殷二人双手握紧,便混着泥土扬尘一并朝着峡谷底下汹涌的江水掉落而下。   “让开!”江烨看到眼前的场景,再也忍不住了,一拳径直打向面前阻挠着自己的侍卫,眼底跳动着暴怒,“我看谁敢拦我!?”   “——我敢!”   一瞬间,一个威严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霎时,江烨的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就见到太子妃陈氏正搀扶着宫女的手急匆匆地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江烨只觉得自己犹如在冬日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眼瞳骤然缩紧,看着步步沉稳走上前的太子妃,失声地唤一句:“母亲?您怎么到这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冲上去救那个女人?”陈氏的目光阴森可怖地盯着不远处的陆玖,而后又审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是什么身份,配得上你去救?”   “母亲!”江烨忍不住抬高了声音,一双眼睛死死地定在太子妃的脸上。   “你住口!摆正你的身份,你是皇太孙,是除了皇上和太子之外最尊贵的人,她一个侯爵家的小姐,也配让你舍出性命去救?你有几条命?我有几个儿子!?”   太子妃劈头盖脸对着江烨便是一顿训斥,同时狠狠攥住了他的手腕,让他不能轻易动弹。   “要是早知道你这么喜欢她,早几年我就应该找机会处置了她。”陈氏冷眼盯着江烨道,“让你能丢了魂的女人,早不该留。”   江烨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空旷的悬崖边,眼里原本的色彩悉数褪去,万念俱灰地道:“母亲就这么容不得儿子喜欢的人?”   陈氏看见江烨这丢了魂的模样,心里也有一丝不忍,但是她身为太子妃的尊荣很快盖过了她心里的母性。   她微眯双眼,审视地盯着他:“你觉得,你的皇太孙之位还没有一个女人重要?皇太孙,你要知道,天下的女人多如牛毛,只要你想,明日就会有无数家世门第优越的名门淑女摆在你的面前,你何必为了这个女子,让自己身涉险境?”   江烨原本涣散的眼神慢慢聚起焦点,很快,他便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变得平静而麻木。   他疲倦地抬起双眼,瞧了一眼太子妃,哂笑一声:“母亲真的只是容不下儿子喜欢的人么?不,不是,母亲,您是容不下儿子有自己的意愿,容不下儿子没有按照您的意愿,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行事罢了。不管是喜欢吃的东西,还是喜欢的人,还是喜欢做的事,儿子,都只能按照您的喜好去选择。您,只是不喜欢儿子有自由罢了。”   陈氏站在悬崖边,迎面的寒风吹得她几欲站不稳脚跟,吹得她悬悬欲坠,好像一个不留神就要跌落万丈深渊。   她垂下眼睫,冷淡地掖紧了衣领,讥诮地看着面前的儿子:“自由?你觉得站在我们这个位置上的人,有自由可言吗?皇太孙,你不小了,很多事情难道还看不明白吗?在皇家,只有君臣,没有父子夫妻!你要是选择自由,今天站在你位置上的就是良娣她们母子,你愿意眼睁睁看着江炜那个废物代替你坐皇太孙的位置?你愿意眼睁睁看着陆良娣那个贱人代替你母亲坐上太子妃的位置?若非是当年我争了争,今天的你不过是个庶子!一个庶子能干什么!?”   江烨抬起眼眸,墨玉般的瞳仁如同一双浸在冷泉里的鹅卵石,透着丝丝的寒意。   “母亲,我不想当这个皇太孙,从出生的时候就不想,是你,硬生生地要把我捧到这个位置上,逼着我抓紧这个位置不准松手,可是我当这个皇太孙已经当得厌倦,你若是想当,你来当,可好?”   太子妃的眼底骤然迸射出一股怒意,她强忍不住地抬起手,对着江烨的左脸就是一个又狠又迅疾的耳光。   啪一声清脆响声,把江烨打得别过了脸去。   别过去的那半张脸通红,印着一个赫赫的手掌印。   江烨慢慢地转过脸来,被打得泛红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冷得出奇。   他平静地看着面前气得胸口起伏的太子妃,扯着嘴角笑了一声。   陈氏抚着胸口,怒目而视地指着江烨:“你简直是大逆不道!”   江烨静静看着母亲:“难道儿子说得有何不对么?一直以来,都是因为母亲希望儿子成为皇太孙,一直把儿子放在这个位置上。我,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替母亲争气争脸面的工具罢了,一个工具而已,又要什么自由呢?”   太子妃抚着因为愤怒而起伏不定的心口,气不打一处来:“我这都是为你好!”   这一刻,江烨理智得可怕。   他平静看着太子妃:“不要用为我好的名义来束缚我。”   话毕,他便转身朝着悬崖之下的方向走远。   太子妃的面孔气得狰狞,她伸手一把揪住了江烨的衣袖:“你要去哪!?”   “母亲放心。”江烨轻描淡写地拂开她的手,“儿子绝不会做出格的事情,更不会将自己的这具身体置于险境。儿子只是去吩咐人,赶紧向皇祖父禀报今日的事情,再来就是增派人手,寻找掉落悬崖的齐王世子与宣平侯三小姐。”   太子妃脸上紧张的神情这才舒缓了几分下来。   “母亲也不想逼你太紧,可是你父亲的身子不好,说不准哪一日就会……”陈氏放低了声音,“母亲随时随地都得为你的前程着想,许多事情,希望你也能谅解母亲。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世上谁没有自己的苦衷?”江烨面容上的笑容轻淡,“儿子先走了,母亲自便。”   说着,他转身朝着来时的路缓缓走去,身后的一众侍卫连忙追随在他的身后离开。   江烨朝着来时的路走回去,路边还留存着另一头被射杀而死的白虎,同陆玖原先骑过的那匹马的尸首。   白虎身中数箭,已经死去,它身侧的那匹马也已经被白虎咬噬得不成样子,尤其马匹背上有几道森然的虎爪划痕。   那虎爪如同一把利刃划开了马匹的整个脊背,翻出新鲜的皮肉,不过少时的功夫,上面已经爬了几只嗅到腐肉味道的苍蝇。   身侧内侍连忙要替江烨挡住这恶心的一幕:“太孙殿下,您别看这腌臜东西!”   江烨本想挪开目光,可就在那一瞬间,他发现那马匹背部爪痕伤口似乎有些不对,遂停住了脚步。   “让开。”江烨低沉道。   原本挡在那里的小内侍连忙退开步子,规矩地站在一旁。   江烨站在那马匹的尸体旁,拧眉细细地看了一阵那伤口。   身旁的内侍见到江烨盯着那马的尸体出神,也不由得驻足仔细看了看。   细看之下,内侍的脸色恍然变了。   他慌忙转头,看向身边的江烨,声音颤抖道:“……殿下,这马身上的抓痕怎么变乌了?”   江烨面容沉冷,一双眸子盯着那乌黑的伤痕,以及旁边白虎锋利明锐的爪子,慢慢地说道:“有人事先给白虎的爪牙上涂了毒药。”   内侍恍然大悟一般,连忙道:“怪不得那老虎死得这么快!感情是那老虎用爪子抓伤了马之后,马的肉上沾了老虎爪子上的毒,老虎吃了马肉后,毒发身亡的!太孙殿下,有人敢谋害您!”   江烨的目光静静盯着那两具尸体,心里慢慢琢磨起方才的事情。   方才他射杀老虎的时候,虽然那老虎已经受了江殷的刀伤,倒也不至于没有反抗逃跑的力气,而是这么容易就被他身边的小兵用箭射杀了。   彼时他总觉得赢得太轻松,好像有哪里不对。   “真是周到。”江烨的唇畔勾起笑容,这笑容映衬在他那张温和秀净的面孔上显得有几丝妖异。   “一会儿,随我去见皇孙妃。”他心里有了主意,转过身干脆利落地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第97章 江殷的重伤,陆玖的眼泪……   从悬崖上掉下去的一刹那, 陆玖什么都来不及想,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江殷的手。   巨大的喧嚣嘈杂声当中,她看见江殷满是伤痕的脸。   他暴怒地睁着双眼, 好像在激烈地同她说着什么, 可惜,那一刻她什么也听不见。   从高处坠落深水的一瞬间,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 她要握紧他的手,决不能松开。   至于自己是生是死,已经不重要了。   坠入水中之后, 巨大汹涌的浪潮一瞬间将他们卷起冲向远处,她的水性不算太好,在这样凶猛的浪潮当中随波逐流, 没过多久便逐渐失去了意识。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 她只感觉到好像有一双结实的手臂拼命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而后用绳索一类的东西将自己与他捆绑在一起,使得他们不至于在洪流中被水冲散。   她又冷又累,没过多久, 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江殷看着自己胸前环抱的陆玖,她已经全然失去了意识,只能依托着二人身上所系的腰带才不至于被水冲走。   江殷浑身都是伤, 被肮脏的冷水浸泡过后更是疼痛难忍, 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快到大限了,要是任凭江水将他们往前冲,可能就再也没有生的可能。   沉浮的激流里, 他抱紧了浑身冰冷的陆玖,用腰带将陆玖捆在自己身前,凭借最后的一丝力气,看准了方向,拼命地朝前方的一处浅滩游去。   他抱着她,用遍体鳞伤的身体抵抗着前行的激流,没动一下,他都感觉自己身上的伤口好像又撕裂了一点,好像身体已经成了一块破布,任凭无情的江水撕扯着它。   他几乎咬碎了牙,抱着她奋力朝着浅滩游去。   浪盖过来,一个又一个,沉重地击打他的躯壳。   江殷想着,他真的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他真的快不行了。   越过洪流,终于快抵达浅滩,江殷的脸已经冻得铁青,他怀抱着身前同样浑身冰冷的陆玖,一步,一步地迈向浅滩,想要把她放到一个舒适些的地方。   可无奈,他的身体已经透支,还没抱着她走到岸边,他的膝盖一软,抱着她的手也随之松开,两个人沉沉陷入昏迷。   ……   昏迷之后,身体沉沉浮浮,宛若一叶漂泊不定的小舟,意识也逐渐朦胧成一片白色的视野。   陆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什么,只一味做着那甘甜的美梦。   梦境当中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三年前的景象,那时候她才至京师不久,刚认识江殷与徐月知这几个朋友,每日总是过得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少年们欢声笑语不断,好像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过去。   她梦见过去与江殷一起上学的情景,梦见在广贤书院里江殷被南池先生罚站打手心的模样,梦见他们一起划船泛舟过莲湖,还梦见那一年江殷过十七岁的生辰,他们躲在齐王府的厨房里偷偷煮长寿面的情形,最后梦见他临行前往燕云山的样子,他抓着她的手对她说:“等我回来娶你。”   可是画面一转,她却忽然梦见他战死了,何羡愚与容冽扶棺回京,满城白色的纸钱飘飞如雪。   陆玖已经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只觉得心痛难忍,眼睁睁地看着江殷的尸首平静地躺在棺椁当中,任凭她怎么摇晃他也醒不过来。   梦里的她一遍一遍地哭着喊:“江殷,江殷……”   “……”   “江殷,江殷……”陆玖紧闭着双眼,颤抖地低声喃喃。   她感到有冰凉的雨水拍打在脸上,刺得皮肤生疼。   过了一阵,原本嗡嗡鸣叫的耳朵内渐渐涌入哗啦作响的大雨声。   陆玖缓缓抬起笨重的手,轻轻地掩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指缝当中穿过微弱的光芒。   她试着缓缓睁开了一点眼睛。   指缝之外,阴翳的天空凝结着团团厚重乌黑的云层,细密的雨线挤过云层铺天盖地落下,雨水敲击在她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渐渐恢复了一丝清醒的神志。   陆玖挪开遮挡住眼睛的手,任凭雨水洗刷过脸庞。   她木然地看着连天的雨水,缓缓地意识到,自己能感觉到冷热。   原来还活着,没死。   汹涌的记忆席卷而来,不久之前,她和江殷一同坠入悬崖掉进深深的江水之中,看现在的样子,他们应该是被水冲到了一处浅滩上。   她躺在浅滩上愣愣看着天际,原本混沌的脑海里忽然涌出一个声音:“江殷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陆玖浑身的冷汗刹那间冒出来,她惶急翻身想要坐起来,可是头重脚轻,一瞬间差点又栽回去。   她撑着身体重新慢慢爬起来,看到躺在身边不远处的江殷,一颗心放下又悬起。   瓢泼大雨下,她撑着湿透的身体朝着他的方向拼命地爬过去。   江殷伏着身体,半张脸陷在浅滩的泥沙上,一动也不动,像是一条脱水的鱼儿。   陆玖惶急将他的身体翻过来,将他的头捧到自己的大腿上枕着。   “江殷,江殷!”她将他面孔上沾染的沙土拂干净,而后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孔,想要把他唤醒。   江殷躺在她的双腿上,整个人已经完全陷入昏迷当中,无论陆玖怎样呼唤他,他都无动于衷。   他的情况很不好,浑身湿透,全身都在发热,一张脸已经成了金纸般,两瓣嘴唇透着可怕的深紫色,翳翳而动。   陆玖把他搂进自己怀里,只觉得他宛如烧成了个火人,她用冰凉的双手抚摸他滚烫的额头,急得眼泪直流:“江殷,你发热了……”   江殷已经烧得失去了意识,感受到额头上那一抹冰凉,他贪恋地喃喃着:“阿娘,阿娘……”   陆玖跪在他的身旁,半抱着他的身躯,在暴雨之中焦急地举目察看四周,却发现四周皆是荒郊野岭,也不知道他们两人究竟被江水冲到了什么地方。   江殷已经神志不清,朦胧地喊着母亲,全然听不见陆玖叫他的名字。   陆玖心里隐隐地感知到,再这样下去,江殷迟早要死在这里!   陆玖将自己最外的一件衣裳脱下,草草拧干了水,然后蒙在江殷的头上,将就着替他遮挡住一点雨水。   “江殷,听得见我说话吗?”陆玖颤抖着声音,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江殷半躺在她怀中,浑身栗抖,青紫色的嘴唇呓呓着母亲,母亲……   陆玖眼眶一酸,两颗温热的眼泪水便落在江殷的面容上。   她强迫着自己忍下不安惶恐,颤抖着手去翻了一下江殷的眼皮,看到他的两只眼珠内的瞳孔已经开始慢慢收缩,心下顿时慌张。   她顾不上自己伤痛的身体,用力捧着他的脸,含着眼泪郑重道:“江殷,有我护着你,你绝不会死,我现在就带着你找一处遮雨的地方,你一定要撑住,听见没有!不然我死也不会原谅你!”   江殷躺在她的双腿上,沉沉合着双目,眉毛痛苦地拧成一个结,唇齿间呼吸声沉重,像是一个破旧的烂风箱发出的声音。   陆玖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强压着心头的恐惧,迫使自己坚强起来。   她把江殷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手抓着他的手腕,一手拦住他的腰,想要把他背在自己身上。   可是江殷的身体对于她来说实在太过沉重,简直如同一个千斤巨鼎,她撑着他的身体,膝盖都还没抻直,整个人顿时失力重重摔在浅滩上,江殷的身体也犹如一座巨山倒塌,摔倒在她的身边。   陆玖不敢歇,半爬半走、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再度架起江殷的身体,拽住他的胳膊,想要带着他站起身。   这一次的结果与上一次一样,她的单瘦身体连撑起一个普通男人的力气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撑得起江殷那小山一般的身体?   偏是她倔,咬紧了牙根非要再尝试。   可是再尝试多少遍结果都是一样。   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在又一次搀扶江殷失败并且重重摔倒之后,她的头径直磕在了浅滩的石头上,江殷的身体也又一次重重摔在了浅滩的泥沙当中。   额头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冰凉的血蜿蜒地爬布在她的面颊上,一寸寸舔舐着她的皮肤。   大雨如幕,亦狠狠地洗刷着她的身体。   陆玖伸手一抹额头上的温热液体。   拿下来一看,满手的鲜血淋漓。   这满手的猩红就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陆玖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哀恸,浑身栗抖地爬到江殷的身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搡着他的身体,呜咽着道:“江殷,你醒醒,你醒醒,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办不到,我没你不行的……”   从前,无论在什么样的困境下,只要她叫他的名字,他就一定会挺身而出帮她解决眼前的难题,可是这一次,无论她再怎么呼唤他,再怎么需要他,他都不肯睁开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只是以闭目的沉默面容应对着她的痛哭流涕。   陆玖伏在江殷滚烫的身体上哭了一阵,回应她的只有鞭挞的雨声及江水汹涌的浪潮声。   过了须臾,她颤抖的身体渐渐平缓下来,只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向双眼痛苦紧闭的江殷。   她发现,江殷的身体,越来越烫了。   陆玖慌忙地擦干了眼眶中汹涌的眼泪,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哭了。   她没时间了,要是再不能挪动江殷,将他带到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环境当中安心休息,只怕今日他就会在这个浅滩上亡命,被浑身的高热烧死。   不,江殷不能死!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殷死!   陆玖心里强烈的呼唤声指使着她支撑起自己快要散架的身体,慌乱之中,她猛地突发灵感,想到了可以移动江殷身体的方法。   她迅速地剥除自己的外衣、腰带、头绳等物,然后又剥除了江殷的外衣,将这些衣物用力撕扯成布条,然后结成相对结实的绳索。   绳索的一端圈在江殷的腰上,另一端则圈在自己的臂膀上,就这样拉扯着江殷将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将他从浅滩上慢慢地拖上来。   江殷对于陆玖来说实在是太重了,那根拖行江殷的绳索搭在陆玖柔弱的双肩上,绷得如同两道钢刀,直割得她的肩头上皮开肉绽,慢慢沁出血痕,染红了衣衫。   她只觉得自己就像滩头上的纤夫,独自拉扯着一艘巨大的货船,一步一个脚印地艰难朝岸上走。   拖行的方式比背负江殷在身上行走的方式省力许多,对于陆玖来说虽然还是有些勉强,但至少她能带动他的身体了。   这一路走得并不轻松,陆玖的绣鞋已经在江水中掉落,因此只能光着脚行走在泥泞上,衣料结成的简易绳索也并不算牢靠,中途崩断了好几次,陆玖只能忍着快要崩溃的心,一点点地将它重新凝结上,然后继续搭在自己皮肉翻开的肩膀上前行,寻找一处可以躲避这连天大雨的地方。   陆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江水究竟把他们带到了什么地方,但是光顾四周,举目全是葱茏的草木山林,没有一点人烟。   要找一户人家求救是不可能了,陆玖只能拖着江殷往前走,找一处洞穴之类的地方暂且躲避连绵不绝的大雨。   走进茂密的树林之后,因为有树冠的遮挡,雨水的势头不如在浅滩边上时的猛烈。   陆玖小心翼翼地托着江殷沉重的躯体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是找到了一处天然的洞穴。   洞穴里漆黑一片,只能听见远处传来水声滴答的回响,陆玖小心地检查了一番,发现这个洞穴里似乎并没有栖息着野兽,才小心地把江殷拖进了山洞当中。   陆玖找了一处柔软干燥的土地,小心地扶着江殷平躺下。   江殷面色酡红,眉宇一直难受地皱成川字,两瓣发紫的嘴唇翳翳而动,干得厉害。   陆玖趴在他身边,把耳朵凑近他唇边,这才听见他呓呓着要喝水。   “好,好!”她急匆匆地答应着,“我去给你弄水来!”   她转过身,连忙跑出山洞。   因为身上没有携带装水的器皿,陆玖只能够用自己的双手接了雨水,然后折返回山洞内,将手凑近江殷的唇边喂他喝水。   干燥起皮的唇得到水的滋润之后,江殷紫金的脸色才缓解了一点,呼出的气息也没有原先那么急躁了。   陆玖坐在他的身边,用手探了探他额头上的温度,发现他身上的热度还是没有褪去,心下着急,便连忙解开了方才拧成绳子拖行江殷的布条,急急把它们拿出去沾了雨水洗净,然后浸上一点冰冷的雨水回来,替江殷敷在额头上降温。   在额头上冷敷之后,江殷的脸色好了一点,但除了额头,浑身仍旧滚烫。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要先用冷水冰敷他的身体替他降□□温,否则再这样烧下去,人都会烧糊涂。   陆玖想着,只有脱了他全身的衣裳,替他一点点地用冷水擦拭降温。   陆玖活到十九岁,从来没剥过男人的衣服,看过男人的躯体,就连上次钓鱼的时候看到江殷一小角腹肌她都会脸红欲滴,结果这次她竟然要亲手脱了江殷的衣裳,还要一寸寸地帮他的肌肤降温。   放到平时,打死她都不会动手脱他一件衣服,可现在到底是人命更重要,陆玖不是分不清场合的人,于是咬咬牙就开始扒他的上衣。   江殷身上的衣衫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这里一个窟窿,那里一个洞,原本上好的布料已经皱得如同咸菜。   因为他身上有伤,陆玖不敢动作太大,只能一小心地剥除。   随着罩在外的衣料一件件减少,青年精壮的上半身显露在她的眼前。   那真是一副孔武有力的躯壳,第一眼给人的感觉便是踏实、可靠,宛如巍峨不动的青山雄壮。青年的骨骼坚毅挺拔,宽肩细腰,象征着年轻和力量的肌肉蓬勃均匀地分布在臂膀、前胸、腰腹之上,如同一尊精美的雕刻。   陆玖记得从前江殷的身体还没那么壮,没想到三年燕云山的时间,真的已经把他塑造成了一个英武有力的儿郎。   同时,他身上的伤也不少,新旧掺杂,有些地方的伤口都还没完全结痂。   从前是男孩儿,而现在面前这具身体,却是完完全全属于一个成熟男人的。   陆玖用沾了冷水的帕子一点点小心地擦拭他的身躯。   她轻轻抚摸过他那一寸寸大小长短不一的伤口,感知这三年他在沙场上度过的艰难岁月,想象他在每一场战斗、每一次出生入死后,这些伤口是如何烙印在他的身体上,成为他荣耀的军功。   江殷,你就是用这样的身体,在燕云山替大周的子民挡住蛮真凶残的铁骑吗?   她用冰冷的帕子轻轻擦拭干净了他的身体,眼泪却又一颗颗地落在了他的胸膛前。   全身用冷水擦拭降温过后,江殷滚烫的身体有所缓解,至少不会因为高热陷入生命危险,但陆玖却又有了新的担忧。   擦拭完江殷的身体之后,她才发现江殷胸口前的虎爪印开始发黑溃烂,就连伤口处的皮肉都已经成了乌青的颜色。   陆玖察觉到江殷毫无血色的脸和发青的嘴唇,这才恍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那虎爪上面有毒!   她来不及细想到底是谁要害他们,而是想到,自己根本没办法解江殷身上的毒。   她不知道这毒性如何,只是看着他逐渐溃烂且乌黑的伤口,猜想若是不能赶快找人前来医治,江殷恐怕撑不了多久。   可是另一方面,她现在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这样盲目地拖着身上有伤的江殷继续往外走,也不一定就能走出去,兴许还要加重江殷身上的伤。   陆玖不敢冒险,却又不忍眼睁睁看着江殷继续这么毒发下去。   此时此刻,陆玖忍不住悔恨,自己平日读书时为什么总不看看医书?若是她能多少懂一点药理,也不至于现在对江殷身上的伤口束手无策。   她坐在江殷身边,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忍着眼泪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万念俱灰。   难道两个人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又要白白被毒死在这里吗?   江殷一直没醒,昏迷当中仍然皱紧着眉头,好像还在顽强地与身体当中的毒做抗争。   陆玖一边用帕子替他轻轻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捂着脸,无声地呜咽起来。   空荡的洞穴里不住传来水打在岩石上的滴答声响,山洞外的雨幕仍在继续,一点也没有停歇的意思。   陆玖捂着脸呜咽了不知多久,山洞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少年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起回声:“谁在哭?”   一连串的惊心动魄早就已经把陆玖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听见这声问话,她当即慌忙地把江殷护在自己身后,警惕地看着山洞外缓缓走进来的身影。   陆玖害怕是碰上了荒郊野岭的山贼,下意识地把江殷勒下的剑鞘扯出来放在面前做武器,可是随着外面那人逐渐走进,她才看清楚,来人原来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僧侣。   那小僧侣十五六岁的清秀模样,一身寺庙和尚的打扮,胸前挂着一串小佛珠,头顶上带着一个青竹编制的斗笠,背上还背了一个竹篓,里面好像放着些草木之类的东西。   他原本是跑进来躲雨的,见到山洞里面有人,也不由得吓了一跳,忙问里面是谁。   陆玖见到这个小和尚,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喊道:“小师傅,救救我们!”   小和尚听见是个女人的声音,且看清她身旁还躺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心下沉定几分,连忙走上去询问:“敢问施主遇上了什么麻烦?”   陆玖本以为今天江殷算是走上了绝路,现在遇上这个小和尚,也不管他能不能帮上忙,急急地把江殷身上的伤口展示给他看,求小和尚想办法替江殷解毒。   小和尚看了看江殷身上的毒,脸色便沉了几分:“他身上的毒小僧没有碰上过,也叫不出个名字,不过还是先用些缓解的草药敷上去压制毒性,不要让其继续扩散才好。”   陆玖感激涕零,忙问道:“那要用什么药才好?”   小和尚宽慰道:“女施主别担心,今日小僧是奉师命进山采药,背篓里正好有几味药是这位男施主用得上的,我现在取出来,你将这些草药尽量磨碎,然后先敷在他的伤患处。”   说着,便伸手从背后的竹篓里摸了一把草药交到陆玖的手上。   陆玖拿着那一捆草药千恩万谢,小和尚又沉着脸色说:“我看这位男施主已经毒发好一阵子,若非是他体魄强健,也撑不到现在。小僧的师父现在庙宇当中,应当可以救治这位男施主,只是他的身体实在不宜挪动,且寺庙离此处还有很远,还请二位在这山洞当中暂且等待小僧一阵,小僧去请了师父来,再给你们带一些用得上的东西。”   陆玖听到这儿,连忙致谢,而后答应下来。   小和尚交代了几句用药的方法,便急忙冒雨朝着寺庙的方向跑去。   陆玖的心这才安下一些,看着小和尚的背影消失在雨幕当中,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用干净的鹅卵石替江殷研磨草药、外敷伤口,等着小和尚请了师父来医治江殷。   外面大雨连天,陆玖把小和尚给的草药碾碎成汁,然后细细碎碎地敷在江殷的伤口上。   虽然效果微弱,但总算是还有效果,敷上药之后,江殷脸上痛苦的神色有所缓解,虎爪造成的伤口也从乌黑缓缓褪成了乌青色,看上去没那么触目惊心了。   小和尚一去一来,几乎半个时辰后才带着他的师父来到山洞。   陆玖看着前后进来的师徒二人,几乎是喜极而泣,连忙请了小和尚的师父上前为江殷看诊。   师父年纪不大,左不过三十岁上下的样子,做事却是极其地沉稳老练,一进来便仔细查看了江殷身上的伤口,又替他诊了脉,翻起眼皮看了眼睛。   一番诊察过后,师父沉声吩咐小和尚:“取我的银针来。”   小和尚恭敬地应了一声,然后捧了一个木制的盒子到师父面前,打开盒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两排银针。   而后小和尚又取出蜡烛,点燃放在师父的身边。   陆玖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他的举动,就见他从木盒里取出银针,然后放在一个像是酒水的液体当中一沾,再放在蜡烛的火苗上一烤,继而快准狠地扎在江殷的胸膛的一处穴位上。   针落下的那一刻,一直平躺在地一动不动的江殷忽然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陆玖一颗心猛然揪起,忙不迭地爬到他身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急切地安抚道:“我在,别怕,别怕!江殷,我在这里。”   江殷似乎感受到了极大的痛苦,一只手无意识地反握住了陆玖的手,像是想从她的手心里汲取力量一般。   他力气很大,几乎快要把她的手捏碎,可是陆玖却不敢抽出手,也不愿抽出手,心甘情愿地与他一道感受着痛苦折磨。   师父一针又一针利落精准地扎在江殷的胸膛上,没过多久,他的胸前便被扎成了一个刺猬般。   随着针越扎越多,江殷额头上涌出的冷汗也越来越多,一颗颗大如黄豆的汗水聚集在他的额头鼻尖,然后一缕缕流淌下来。   陆玖一手被江殷紧紧握着,另一手则握着小和尚给的干净手帕,一刻不停地替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小和尚看她这样紧张,便安慰道:“女施主不必担心,师父的针扎下去他还会有反应,就说明他还有救。”   “多谢师父和小师傅。”陆玖自己额头上亦是冷汗连连,忙不迭朝着着师徒二人感谢。   师父扎完了针,轻轻落座在江殷的身边,转头温和慈悲地看向陆玖:“女施主不必担忧,这位郎君身上所中的毒已经暂时被遏制住了,少时等沾染了毒性的血液流出来,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   陆玖担忧地问道:“敢问大师,这到底是什么毒药?”   “天下的毒种类繁多,贫僧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凶狠的毒,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名字,但只要病人能够脱离险境,便是善道。”师父念了一句佛,莞尔笑道,“请您放心吧。”   听到这句话,陆玖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她由衷地露出一个笑容,感激地看着师徒二人:“承蒙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知道您的法号为何?所居何庙?来日必然登门致谢。”   “出家之人自当以善念为先,但人能够救回来还是要看各自的缘法,姑娘何必谢贫僧呢?”那师父微笑道。   “是了,大师说得是,到底是神佛慈悲。”陆玖听他这么说,也笑了笑。   大师看着陆玖,静谧的眼神里含着笑意:“不知女施主与这位男施主是何关系?可是刚成婚的夫妻?方才看女施主为病人担心的模样,十足是位妻室的样子。”   陆玖面上一红,随即微微摆了摆首,微笑道:“不是。”   大师面容温和宁静,并没有开口说话,像是等着陆玖自己继续往下说。   陆玖看着佛门之人澄澈的眼睛,也不想隐瞒,于是微笑着继续道:“现在不是,但很快也会是的。”   大师瞥了一眼平静躺在身旁的江殷,作揖笑道:“这位公子可是有福之人,将来有了一位温柔善良的妻室,过此劫数,往后余生必能顺遂了。”   陆玖听到这话,羞红的面颊上也不经泛起浅如涟漪的温暖笑容:“承蒙您的吉言。”   说完话,大师便转身,将江殷胸前插进|去的银针一一拔|出。   陆玖看到那原本雪白的银针已经变成了乌黑的颜色,而江殷胸膛前原本发青的毒素已经消散了许多。   大师拔|出一根漆黑的银针,那针头底下的刺破的皮肤上边立时涌出黑色的血水。   大师一边拔针一边道:“这些血都已经被毒污染,放出去之后人就会慢慢苏醒,只不过这次,这位公子失血太多,回去以后需要小心调理进补,否则将来会落下病根。”   陆玖连连答应,眼看着大师把江殷身上的银针全部拔了出来,那乌黑的血便如涌泉一般流出来。   随着那乌黑的血液尽数流出,江殷原本紫金一般的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只是因为失血加上风寒发热因此有些发白,看起来倒不如之前那么可怕骇人。   陆玖抬手替江殷温柔地擦了擦脸,叹息道:“多谢大师,我记下了。”   大师一面收针,一面温和地叮嘱:“原本应该让公子去贫僧的寺庙中修养,可是今天他失血过多,实在不宜挪动,因此只能暂且让两位在这洞穴当中过一晚,等明日下午贫僧再找车马来,将公子运送至寺庙休养。”   陆玖千恩万谢。   大师又道:“今晚这位公子可能还会发热,贫僧已经让小徒儿备好了现成的风寒药品,到时候和着水一并让公子喝下便是。”   “还不止备下了风寒药品,女施主,那边还有一些干柴和打火石,还有两床干净的薄毯,两羊皮袋干净的水,这儿晚上冷,还有一些蛇虫鼠蚁之类的,你们可要当心。”小和尚不放心地补充道。   陆玖连忙道:“多谢小师傅。”   大师看着陆玖微笑:“女施主光顾着心上人,倒是忘了自己也有伤在身,贫僧替施主处理一下伤口再走吧。”   这句话说出口,陆玖方才发觉自己额头上和手上的伤口还疼着,刚刚她一心悬在江殷的身上,竟然没顾上自己。   她有些难为情地垂眸:“让大师见笑了。”   “所谓关心则乱。”大师念了句佛,作揖笑了笑,紧接着便让自己的小徒弟把药箱搬来,替陆玖也包扎了伤口。   一切处理完毕,师徒二人便准备返回寺庙。   陆玖再三地谢过师徒二人,送他们到山洞前,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方才赶紧转身过来继续照顾江殷。   江殷身上的毒血已经放干净了,胸前的伤口处也已经包扎了圈圈纱布,只是人还异常虚弱,没能过苏醒。   陆玖从小和尚带来的一大包东西里翻出干净的厚毛毯垫在地上,而后再找出一套小和尚带来的干净禅衣,替江殷把身上弄脏的湿衣服换下来,把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上毛毯,最后替他盖上另一张毯子保暖。   把江殷照顾周全了,她这才缓了口气坐下休息。   山洞外的大雨连绵不绝,如同一道巨大的幕布,把他们二人隔绝在这狭小的一方世界当中。   她坐在他的身侧,看着他逐渐平静下来的睡颜。   时间无声地流逝,嘈杂的雨声里,天幕渐渐变得黑沉。   在暮色彻底降临之前,陆玖赶紧堆好了小和尚带来的柴火,拿出打火石点燃一把稻草,而后点燃整堆柴火。   红色的火焰跳跃翻腾起来,驱散了山洞里的黑暗。   温暖的橘色光芒温柔笼罩,陆玖靠在温暖的火堆旁,让江殷盖着毛毯躺在自己的双腿之上好好歇息。   江殷的面容在橘色的火光下显得温柔且沉静,褪去了平日的凛冽气势。   上药之后他的精神已经恢复了许多,加之陆玖又给他喂了治愈风寒的药水,俊朗的面孔上逐渐复原了一点往日的生气。   借着温柔的火光,她垂眸仔细地打量了一遍他的面孔。   细看之下,就连陆玖也不能否认,江殷的确是一个极其少见的英俊男人,他的眉目轮廓融合了父母的所有优点,继承了母亲优越的骨相、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皮相上又有父亲江秘出身中原的柔和俊美、线条明朗。   他散着一头鸦青的发丝静静躺着,纤长的睫羽宛如两把小扇,精致得如同一个精心雕刻的人偶娃娃。   陆玖探手,温柔地摸了摸他已经退烧的额头,嘴角挂起微笑,忍不住地偷偷幻想这样漂亮的人幼年时该是多可爱的样子。   她想,将来他们结为夫妻,若是能有一个女儿就好了,女儿肖父,长得会和江殷一模一样。   陆玖正凝神望着他的脸,忽然之间,却发现他眼下轻垂的睫羽轻轻抖了一下。   陆玖抚摸着他额头的手一颤,还没来得及收手,躺在腿上的江殷便已经缓缓睁开了那双瞳色极浅的琥珀色眼睛。   身边的篝火被夜风吹动,那双琥珀色瞳仁里的光也随之跳动了一下。   陆玖地手还僵在他的额头上忘了收回,两双眼睛对视片刻,她喜出望外地微笑起来,温柔地凝视着他:“我吵醒你了吗?”   江殷的面容上缠绵着病中的疲倦神态,就连方才这样简单的睁眼也做得有气无力,纤长的睫毛沉沉耷拉着。   他看着面前陆玖温柔的笑脸,眼神里透着眷恋的神色,嗓音喑哑地道:“……玖玖,方才,我梦见我的小时候了。”   陆玖温柔沉静地垂眸看着他笑:“梦见了什么景象呢?”   “……没什么,都是一些小时候的事。”江殷耷拉下眼帘,唇畔的笑容略有些牵强。   饶是他不说,陆玖也知道,他必然是梦见童年那些不好的回忆。   “不想说就不用说。”陆玖叹了口气,眼底笑意温和。她抬手替他抚了抚额角散乱的发丝,语气轻柔,“觉得好些了不曾?”   江殷有气无力地抬起眼帘,凝望着陆玖的面容,看到她还包着纱布的额头与泛红的眼眶。   他愣了下,颤巍巍地想要伸手去摸她的眼睛:“你方才……是不是哭过?”   陆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眶还湿润着,连忙别过脸,抬起手背抚了抚面颊。   待擦干了眼泪,她才肯重新转过脸来看着他,倔强道:“我没有哭。”   江殷笑了两声,缓缓地抬起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擦了擦她的眼角:“你一哭就这样,眼睛通红,藏也藏不住。”   江殷的话一说出口,陆玖便再也忍不住了。   好不容易擦干的眼睛复又湿润起来,原本只是一颗两颗的泪水,渐渐地汇聚成断了线的珠子,陆玖捂着脸,再也抑制不住,就这么无声地呜咽起来。   江殷看见她的泪水透过指缝溢出来,一颗一颗地打在他的眼帘之上,打在他的心口之间。   不知怎的,他忽然回想一件事。   二十年来,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他心疼而落泪。 第98章 别动,让我亲亲你   江殷从未见过陆玖这般失态的模样,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掉泪,他说不出的心疼,可是心底又由衷觉得幸福。   有人牵念着自己的感觉, 真好。   “好了, 别哭了。”江殷实在不忍心,于是撑着自己病痛的身体慢慢地坐起身来,轻轻地将她揽进自己的怀中,“我都说了, 我的命大着呢,不会轻易就死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这一刻, 之前所有积压在心底的不安、惶恐、担忧,通通都化成眼泪发泄出来。陆玖揪着江殷的衣领,把脸深深埋在他胸膛里, 任凭眼泪肆意流淌, 顾不上矜持, 顾不上形象。   江殷看着伏在胸口前的她,垂眸怅然地笑了笑,抬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别怕, 别怕。”   他知道她是被吓到了,才会哭成这样,眼底不由得浮现出几丝恼恨:“是我太没用,一头老虎就把我折磨成这样, 吓到你了。”   陆玖连忙抬手捂住他的嘴, 睁着一双眼泪晶莹的眼睛恼怒地看着他:“不许这么说!”   江殷想笑她太紧张,可是胸前却忽然传来一种撕裂的疼痛,猝不及防地让他浑身一僵, 痛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陆玖察觉到他面容神情细微的变化,立时紧张起来,连忙伸手要去抚摸他腹部的伤口:“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   江殷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光|裸着上半身,下半身的裤子也已经换过,并不是自己原来穿的那一套。   他微愣片刻,旋即又发觉身旁放着许多食物和水,还有一些药品,就连自己身上原本也是改了毛毯的。   他自己与陆玖一同跌下悬崖之后便坠入江中,陆玖昏迷之后,他抱着她拼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游向岸边,之后自己浑身乏力,也晕了过去,不知道身边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陆玖又是如何替他换的伤药。   陆玖看懂了他眼底的疑问,于是便开始把今日的一切事无巨细地都讲述给他听,让他知道她是如何把他带到这个山洞,又是如何发现他身上的剧毒,最后又是怎样遇上了那佛门的师徒二人,这才挽救了他的性命。   江殷静静听着,面容上不禁浮现凝重的神色:“是不是又是江烨搞的鬼?三年前他就已经害过我一次,现在又想害我们。”   陆玖拧眉道:“这件事情跟他应当脱不了干系,但是我觉得这件事情应当不只是他一个人做的。”   “真是个奇怪的人,玖玖,我一直想不明白,江烨那个人为什么会喜欢上你,你们从前认识?在你上京之前,他应该不认识你才对,为何我总觉得他像是与你相识已久?”江殷看着陆玖,眼眸里略过狐疑。   陆玖半开玩笑地讲道:“若是我跟你说,我前世见过他,你信不信?”   江殷嗤笑一声,当即骄傲道:“你要是前世见过他,那肯定也见过我。”   陆玖轻轻一笑,知道江殷不会相信。   她似笑非笑说:“谁知道呢?也许他见色起意也未可知?”   江殷面露疑虑:“江烨见色起意?这不太可能吧,他可不像那种见色起意的人。”   陆玖看着江殷,微笑不语:“管他做什么?不管他喜不喜欢我,我对他的态度也就这样。”   江殷一愣,忽地有些脸红起来。   陆玖垂下眼睫,回想起江烨在山崖上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江烨说,她忘了他。   在江殷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她守着江殷,其实也仔细想了想江烨的这句话,也仔细地回想了一遍前世记忆当中的所有情景。   后来,她发现了一件事,其实她与江烨在上一世并非一点交集都无。   他们之间是有交集的,只是这点交集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以至于她会想不起来。   在上一世的记忆当中,她嫁给了江炜为正妃,可是江炜的心里却始终只有自己未曾得到过的陆瑜,因此陆玖在东宫的日子过得冷清又失意。   一个女人,没有丈夫的疼爱,没有母家的支持,也没有一儿半女傍身,那样的岁月是极其孤独难熬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骑到她的头上作威作福。   就是在这样失意的景况下,她遇见了同样失意的江烨。   上一世记忆里的江烨虽然有皇太孙的尊位,可是过得并不快活,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丝毫的自由可言,甚至连今天吃什么菜,穿什么衣,连这样的小事都不能自专,如同一只被囚禁在笼中的仙鹤。   东宫上下,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江烨,想看着他高飞,却从来没人真正关心过他的想法,也从来没有人过问一句他辛不辛苦,累不累。   在一次宫宴之后,陆玖带着侍女先行返回东宫寝殿,正巧在宫里遇见了独自习武的江烨。   那时已经是数九寒冬,江烨屏退了身边所有的随从,独自一人习武练箭。   陆玖站在背后,看见他手都冻紫了,便想起自己身后的食匣里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羹。   那一碗红豆羹原本是打算带去给江炜做宵夜的,只是彼时江炜对她一向冷淡,想着拿去了他也未必会喝,于是神差鬼使地停了下来。   在此之前,她与江烨虽然是兄长弟妹的关系,但二人私下从未单独见过面,更是连话也没说过几句,陆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站在天井的游廊上喊了一声“兄长”。   巧的是,江烨竟然也停下来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回应了她一声。   她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红豆羹交到了江烨的手上,两个人坐在天井边的台阶上,一边仰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边安静地说话。   她转头问江烨:“殿下不去参加宫宴,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这练箭?”   江烨说:“开春之后就要开始春猎,我的骑术不算顶尖,不能在宗室子弟们的面前丢了颜面,所以得在背后刻苦练习。”   她忍不住笑起来:“我还以为若是您不取胜,皇上要责罚您呢。”   江烨喝了一口温柔的红豆羹,笑起来:“春猎输了也不算什么大事,皇上为何要责罚我?”   她微笑道:“原来不是大事啊,那不就成了?颜面哪里比得上人的身体重要呢?我看您的手都冻紫了,还是快快回去用姜水温温手,这样寒冷的天,最容易生冻疮了。”   江烨捧着那碗红豆羹,愣了愣。   她又笑道:“春猎取胜与否不是要紧的事,你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紧的事,殿下怎么分不清主次?”   他听着她的话,出神许久,过了一阵才缓缓低头,看着手心里那碗红豆羹笑了:“人人都有不得已要做的,我虽然是皇太孙,也不能例外,我是皇家平辈里的表率,若是做不好,只怕要惹母亲不高兴。”   她却笑了:“原来尊贵如皇太孙,也会有自己的失意之处?这样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了,我是失意之人,您也是失意之人。只不过人都难免有失意的时候,这样的时候,自己就应该多心疼着自己,雪越下越大了,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妾身的这碗红豆羹,也不过能暖您一时的心罢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微笑着向江烨告辞。   陆玖前世与江烨的所有交集,也到此为止。   除了这一碗红豆羹,这两句简单的关怀之外,陆玖的确再想不出他与她之间有何羁绊。   陆玖忍不住地想,如果此生江烨对她的执着,只不过是因为上辈子她对他说的区区几句关怀话语的话,那江烨这个人,也太可怜了。   那一点点好,值什么呢?   陆玖的思绪渐渐收回,她看着眼前朦胧在火光当中的江殷的脸,心底的意志越发坚定起来。   她已经选了面前的这个男人,那么对于江烨,对于江烨的一切,她都不会产生一点怜悯之情。   因为怜悯生出的慈悲之心,才是最最耽误人,也是最最害人的东西。   ……   “……对了!玖玖,那我这身衣裳是谁换的?”耳畔忽然响起江殷羞赧急切地问话声。   陆玖一怔,回过头来看着面前一脸通红、慌张失措的江殷:“当然是我给你换的,怎么了?”   “你给你我换的!?”江殷一脸震惊,陆玖眼睁睁看着他的脸从涨红色一点点转变成绛紫猪肝色,他慌忙捂紧了胸口,目瞪口呆地颤颤问道,“你、你换了哪里的衣服!?”   陆玖哑然:“……当然是换全身的衣服了。”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江殷只觉得自己当场石化,浑身上下都绷紧了,“……你、你替我换了全身的衣服?”   陆玖道:“我拖着你进山洞的时候,你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湿透了,人还发了风寒,烧得滚烫,要是不脱了衣服用冷水擦拭身体降温,你现在是死是活都还说不准。”   江殷捂着胸口,颤颤地在脑海里复原陆玖述说的画面,联想到她脱了自己全身上下的衣裳,然后用冷水一点点地擦拭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每一个部位……   江殷的脸已经紫涨成了紫茄子,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   “那、那你看见什么了!?”江殷迅疾地一把扣住陆玖的手腕,紧张得连瞳孔都在颤抖。   陆玖先是一愣,紧接着看向江殷的面容,见到他满脸的紧张羞涩的纯情,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脸上错愕的神情逐渐转化成云淡的笑意笑意,瞥了眼他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眉梢一挑,故意使坏说:“我还能看见什么?该看见的都看了呗,不该看的也看了。”   “什……么?”江殷握着陆玖手腕的手一颤,猛地松开,满脸的悔恨羞愤,脖子与耳朵上的皮肤也染上了浅浅的绯红。   与江殷相识这么几年,陆玖早就摸清了他的秉性。   江殷这个人虽然外表奔放热情,一根直肠子走到底,但其实在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他比她还容易害羞脸红,怯生生地像只兔子。   陆玖捏住了他这把柄,自然乐此不疲地逗他,直到把他逗得面红耳赤才肯罢休。   这种外表热情大胆,内里纯情的人,最是好玩,也最是经不住逗。   看着江殷羞赧通红的脸,陆玖心越发坏起来。   她淡淡挑起眉梢,眼角挽了一抹妩媚,含笑地轻轻卷起他肩膀边一缕黑发:“怎么?你一个大男人,还会为这种事情害羞?”   江殷又是气又是羞,一张脸憋得通红欲滴,气愤地揪回陆玖指尖把玩的发丝:“那不然!?我……本将军……”他一句话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来,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破釜沉舟道,“本将军还是童男!”   “是吗?那我要谢谢你替我守身如玉了。”陆玖忍着笑,故意装出一脸满意的淡淡笑容。她眼底跳过一抹狡黠的笑意,正儿巴经地继续道,“不过江殷,看了也就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以后你的身子也是给我看,早看晚看都一样是看,大方点,不要像个扭扭捏捏的大姑娘……”   江殷低着头,原本满脸的恼恨羞意,可是渐渐地,他竟然从陆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丝强忍的笑意。   他猛然抬头,果然在一瞬间捕捉到陆玖面容上的促狭。   眼底的羞恼逐渐转化成气愤,他把捂在胸口的衣裳狠狠往地上一甩,又是气又是好笑地瞪着陆玖:“你耍我的?是不是!?”   纵算陆玖能憋,但此时此刻看着上当受骗的江殷,是怎么也憋不住嘴角绷着的笑了。江殷一发现,她就更憋不住,索性大声笑了出来,指着江殷道:“谁叫你这么笨,我说什么都信?”   “好,你还敢笑。”江殷又羞又气,刚才他是真的信了陆玖的鬼话,相信她真的脱遍了自己全身的衣服,然后还用帕子擦遍了自己的身体。   虽然自己是个男人,被看一看也不会少块肉,可江殷心中就是别扭。   别看他平时风风火火、咋咋呼呼,但是在内心的潜意识里,他其实很想把自己坦诚相对的那一天留在他与陆玖的新婚之夜里,而不是她现在先看光了他。   见陆玖还在笑,且是怎么都止不住地笑,江殷羞恼之下也顾不得自己胸前还缠着纱布的伤口,一个翻身,瞬间扣住了陆玖的双腕。   他双腿屈膝跪在她身体两侧,恼羞成怒地将她的手腕扣至她头顶,如同猛虎扑食一般擒住她的身体,以这样侵略性十足的动作桎梏着她,使她不能动弹。   陆玖的体型纤瘦,躺在下方看上面的江殷,只觉得一座小山平面压上来。   江殷俯身下来,凑近她面前,气哼哼地问道:“还敢不敢逗我了?”   陆玖渐渐收了笑声,看着上方近在咫尺的江殷的脸。   山洞之外是连天的大雨,山洞之内却是静谧十分,耳边除了柴火燃烧时火星爆炸的噼啪响声,便是面前江殷略显得有些急促且粗重的呼吸声。   温暖的篝火散发出温暖的光芒,将人温柔地包裹起来,轻易抚平了人的紧张,陆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软了,唯一能做的只有平躺下来,放松攥紧的手,用自己缥缈的眸光轻轻抚摸他的脸。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太近,隔得已有些危险。   陆玖听到心狂跳的声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江殷的。   “元朗……”她仰起脸看他,声音一颤,忍不住亲昵地唤了他的表字。   须臾间,捏紧自己手腕的那双大手像是受到何触动一般,微微地松开了一点。   “玖玖……”他温柔地回应她,俯身慢慢地将自己的脸贴近。   陆玖能够感受到他绵长均匀的呼吸如同春风拂过,一瞬间唤醒了每一个毛孔,那种酥麻触电般的感觉爬遍了全身,有着一种令人着迷的吸引力。   “别动。”他的音色里缠绵着浓重的旖旎,缓缓地松开了她一只腕,将手探到了她的后脑,深深插进了她海藻般的秀发之间。   江殷鼓起的上战场时的那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跨跪在她身体之上,轻轻抬起了一点她的后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却就在这一瞬间,底下原本安静平躺的人一动,江殷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不留神,只感觉天旋地转,自己已经从上滚到了下,而满脸酡红的陆玖竟然翻身跨跪在了他之上。   陆玖亦红着脸,可是眼底却没有一丝羞涩,她干脆利落地一把抓住了江殷的手腕扣在他头顶,以这侵略性十足的方式压着他的身体,用这霸道十足的口吻道:“我在上,你在下。”   江殷一愣,睁大了眼睛。   陆玖松开他的手腕,跨跪于他的身上,一把捧了他的脸颊,直冲着他的唇瓣亲上去。 第99章 嫁给我吧,我等不及了……   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 江殷总是比陆玖更胆怯,更迟疑,更犹豫。   反而是陆玖更勇敢, 更大胆, 也更坚定。   其实陆玖心里也有些紧张,就如这第一下亲吻,她因为紧张一时没找准地方,心慌之下一下亲到了江殷的唇角边, 并未完全亲上他的嘴唇。   她有些气恼自己的出师不利,但也没有气馁,而是很快地捧了他的脸, 朝着嘴唇的正中方向再亲一次。   江殷半卧在她的身下,看着她跨跪在自己身上捧着自己的面孔亲吻,一时间犹如一块木头般, 呆呆愣愣地不知道要怎么办, 也不知道要如何回应她的亲吻。   陆玖从没亲过旁人, 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亲才是争取的方式,总是就是莽,冲着他的唇瓣就这么亲下去, 半亲半咬。   亲了半晌发觉身下的江殷跟块木头一样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不由得有些生气,暂时鸣金收兵,抬起头来又是怨又是恼地蛮横剜他一眼:“你倒是动动啊, 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你是木头么?你到底会不会亲啊?行不行啊?”   接连的质问像是利箭一根一根地钉在江殷的心口上, 简直扎心得令他吐血,身为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狠狠的打击!   “我又没亲过女人,我长到二十岁我阿娘都没亲过我, 我怎么知道要怎么亲女人?你难道很会吗?”江殷满脸羞愤,简直要委屈死了。   陆玖抬起头仔细地想了一想,也不由得有些难为情,别过脸去低声道:“……我,我当然也是头一回!那我不是着急么?看你跟块木头似的,动也不知道动一下,还以为你要做柳下惠呢。”   江殷气噎,转过头去哼了一声:“那不成了?我们半斤八两,谁也没好到哪里去。”   陆玖亦是一噎,正想回嘴,可又发觉江殷这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她这一出神,江殷立马抓到了机会,还没等陆玖回过神来,他身子用力一翻,抓着陆玖的手腕把她压到了下方。   势头一变,江殷扣着陆玖的手腕压下身来,紧抿着嘴唇,眼里跳动着不屈的火焰,记仇道:“你不是问我行不行吗?现在我就身体力行地告诉你我行不行!”   说着,他俯下身朝着她的唇上亲。   二十岁出头的愣头青只管莽,也不管她好不好受,啵啵啵地就是硬亲了好几下,且亲得老实无比,左不过就是闭着嘴唇蜻蜓点水般的互啄罢。   陆玖被他压着亲了好几口,气愤地问:“江殷,你这到底是亲还是啃!?”   江殷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强烈的好胜心,喘着粗气抬起头来,红着脸愤愤地问:“我到底行不行?行不行?”   陆玖躺在下方,听见他这郑重其事的问话声,忍不住大笑出声:“这到底是在亲,还是在按回合比武?”   原本以为初次亲吻好歹也会是一个相对唯美静谧的场景,却没想到最后竟然变成“江殷到底行不行”的辩驳大战。   陆玖笑得不行,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扬起眉梢问道:“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江殷羞愤地道:“这个问题对全天下的男人来说都很重要!”   陆玖的眼眸里缠绵着化不开的深浓墨色,她凝望着面前的江殷,眼底忽然跳过一抹狡猾的笑意,猛地翻过身,把江殷重新压在下。   她挑着眉,居高临下地看他,眼里满是倨傲:“你亲得还不如我,还是我来吧,我带你。”   江殷又翻上来,压制住她,眉梢里含着不服输的锐利:“大家彼此彼此,就不要说谁带谁了。”   “那我们比划比划?”陆玖含笑勾着他鬓角散落的一缕头发。   “谁怕谁?比就比!”江殷收紧了扣住她的细腰的手臂。   “玖玖。”陆玖听见耳畔江殷的声音沉沉传来,他亲昵地咬了咬她的耳垂,音色里压制着渴求,“……回京之后,嫁给我吧,我不想再等了,等不及了。”   陆玖微微仰起脸,亲了亲他的眉心,彼此间额头低着额头道:“我也不想再等了。”   她小声的回应一瞬间掀起他心里惊涛骇浪般的欢喜,他温柔地抱紧了她,沿着她的耳垂往上一路缠绵悱恻地浅浅亲吻上去,最终烙印在她那一点朱红的唇畔上。   江殷定定道:“这次回去以后,我立即登门向你提亲。”   “好。”陆玖亦浅浅抬眸,无限柔情地仰眸看着他,“我等你来。”   ……   两个人都是生手,谁也不清楚怎样亲吻才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温柔,但是都子乐此不疲地探寻着新的方式。   与相爱的人亲吻的确是种美妙的感受,全身好像都被一张无形的温柔细网紧密包裹起来,周身的一切都陷入了静谧,唯能感受到了是唇上真实的温度。   江殷吻遍了她的唇、眉心、额头、脸颊、下巴,像是轻啄一只粉嫩的水蜜桃,小心翼翼地品尝这甘甜的滋味。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很克制,每每落下的亲吻都是轻柔如云雾的,可是随着陆玖的回应,他渐渐也有些把持不住,每一次落下的亲吻一下比一下沉重,带着他粗重温暖的氤氲呼吸,将她整个包裹起来。   陆玖的双臂紧紧地环抱着他坚实宽阔的背脊,如同绵绵瓞蔓,又似缠绕青苍树木的纤细女萝,缓慢而又贪婪地攀布上他的双肩,他的脖颈,他的脸,他的耳背。   两个人的双□□缠在一起,陆玖光|裸纤细的脚趾随着他给予亲吻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抓紧。   他想要支配她的一切,大手附上她纤细的手掌,五指相插紧扣。   究竟是哪方的攻势率先破开对面雪白贝齿的坚固防备,陆玖已经无从得知,等到她从沉溺的亲吻之中暂且恢复一点清醒的神志时,口齿之中自己的柔软已经与他的柔软交叠,鼻息与鼻息之间纠缠不休。   他的手掌在她的细腰之上,拂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燃烧起燎原的烈火,她搂着他的背,感受到他的身体已经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炉,亦能感受到,他其实还在强忍着最后的一寸底线,那一寸保护着她的底线。   即便是在这样动情的时候,他仍旧没忘记过要保护她,除了吻,不该动的动作,他一个也没动,即使他此刻想动,也只是狠狠地按捺住自己的渴求。   可陆玖却好似浑然忘却了这些所谓的底线,她冰凉的双臂交叠缠上他的滚烫的脖颈,在贴面亲吻的一瞬间,从喉头发出一息微弱却又压抑的呼吸声。   她迷离的眼睛带着眷恋,半睁未睁地看着他,那双墨玉般的眼底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一点绛唇衔着叹息,轻如云雾地勾着他的魂魄喊:“元朗……”   江殷搂在她细腰上的手一僵,浑身上下干燥如柴,这一声声的元朗如同一把火点在身上。   陆玖的手臂恰似一只光滑的小白蛇,蜿蜒向下,用她的冰凉覆盖住他手背的滚烫。   她抓着他的手,把他的手往自己的腰上提了一寸。   离开柔软的腰部往上,他的一只手指摸到衣料底下她略微坚硬的肋骨处,而肋骨再往前一点……   他的喉咙干燥而滚烫,如同离离原上撩拨的野火烧过,那把火蛮横地直冲起来,朝着天上烧去。就在这一瞬间,他猛地清醒了过来,脑海里的一个声音冰冷地提醒他:“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意乱中,陆玖忽然听见耳畔江殷的喉头里溢出一句浅淡如叹息的克制话语,她微微一愣,还未反应过来,贴近躯壳的滚烫温度便在一瞬间脱离。   江殷火急火燎地翻身离开陆玖,几乎是用抢的,急急忙忙把扔在一旁的上衣外套抓了回来,严严实实地赶紧穿在了身上。   陆玖还蒙着,吻到一半江殷忽然落荒而逃,这简直让她摸不着头脑。   她撑着身体慢慢半坐起身,将鬓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朵背后,脸上酡红未褪,墨色的瞳仁里凝结的旖旎浓云也为全部散开,只眼眶下半含着星点泪光,如同梨花带雨般错愕看着江殷,心慌是不是自己方才吓到他了,还是哪里做错把他胸口前的伤弄疼了。   “……元朗,你怎么了?”陆玖拧眉忧心地看着已经整齐合衣坐在一旁的江殷,咽喉里的声音还带着浅浅的沙哑。   江殷的脸红得骇人,一双眼睛里像是憋着翻腾的火。   陆玖看他退避三舍地坐在那里,又满脸充血的红,心下不安,担心他是风寒又发了,于是半爬半走的跪坐到他身边,满脸忧心忡忡地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谁知她的手刚触碰到他的额头,他就如同触电一般,迅速地拿开了她的手,如同一只防备生人的恶犬一般,连忙往后退开了几步。   “……元朗?”陆玖的手僵在半空。   “别碰我,再碰我怕我控制不住!”江殷忽然抬起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如同兽瞳一般盯着她,话语里全然是压抑至极的警告叮嘱。   陆玖先是一愣,旋即很快明白他的所指之处,一张脸顿时泛起红晕,木讷地干干一点头:“好,我不碰你。”   江殷深吸一口气,像是平息着自己肺腑间的热度,然后合着衣服起身,转身抓过羊皮袋拔起木塞,将里面冰冷的水一股脑泼在自己头上身上,而后背过身打坐,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陆玖坐在篝火旁,看着他一个人背过身艰难隐忍渴求的样子,心底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又不禁有些感动。   她亦是人,有所欲所求,血一冲上头顶哪还能顾得上什么纲常,只想满足自己当时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可就在她心猿意马的时候,甚至是求着他碰自己的时候,他却悬崖勒马,径直忍住了,哪怕委屈了自己也要护住她的周全。   陆玖静静地坐在江殷的背后,看着他打坐的背影,心下一沉,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赔礼道歉:“……是我不好,你是对的。”   江殷并没有回头,只是宽阔的肩膀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浇灌在皮肤之上的一壶冰水已经彻底解了肺腑肠肚之间的火焰,江殷觉得自己的自持力又回来了,才缓缓地站起身,转身朝着陆玖的方向重新走回来。   陆玖仰头,看着他并肩坐在她的身边,伸手烤着面前温暖的篝火,一时心底无言感动。   江殷伸手静静烤火,等着火的温度把自己身上弄湿的衣裳烤干,过了一阵,才轻声地回应陆玖的道歉:“你傻不傻?别道歉,我这么做是应该的。”   陆玖一愣。   江殷回过头来看着她,明朗英俊的眉眼里一片澄澈干净。他说道:“我们都把最好的自己留着,留到成婚的那一夜再彼此赠与,这样才是顾全了你我。”   陆玖柔肠触动,一双眼睫沉沉垂下,有晶莹的眼泪滚落。   她有些羞愧于自己方才那孟浪的举动,可是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与他提起,只得咬紧了唇瓣落泪。   江殷抬起手,用温热的拇指腹揩干了她两颊的泪水,而后抬起自己的一边手臂放在她的跟前。   陆玖怔怔看着他举起在跟前的手臂,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不解其意地去看他。   “别哭了。”江殷的声音温沉,带着无限的包容纵溺,扬了扬自己坚实的手臂,“喏,给你靠。”   陆玖眼底的错愕慢慢幻化成一痕温柔,她缓缓收起了泪光,弯了眼睛终于笑起来,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把抱住了江殷的手臂,把脸埋在他的臂弯中间抽抽噎噎。   江殷的面孔蒙在面前温暖的火光当中,他的声音沉而柔,含着取笑的意味:“往后我这臂弯都是你的,想哭就哭,所以别急着今天一次把眼泪都流干了,快擦擦,不哭了。”   说着,他探过另一只手,把她整个抱在自己的怀里,一下一下地用自己温柔的掌心轻轻安抚她的头。   明明是一双又宽又大的手,明明是一双握刀拿枪的手,明明是一双杀伐狠厉的手,可是陆玖却分明地感受到,那双手捧着自己的时候,又温柔,又暖和,落在头顶的额发上也如羽毛般轻盈,恰似猛虎轻嗅蔷薇时的细致温柔。   他这温柔,都是留给她一个人的。   陆玖原想哭,在这样温柔的轻抚下却再也哭不出来,她索性收了眼泪,抬起一双眼睛倔强嗔怒地看着他:“什么叫以后想哭就哭,以后我嫁了你,难道还有哭的时候?你咒我呢江元朗?”   江殷忍不住发笑,连连赔罪:“我嘴笨不会说话,将来的娘子就先饶恕我一遭,以后嫁了我,哪有机会哭呢?每天笑都笑不及,哪里会哭?”   陆玖听着这话,心里方才稍稍宽慰,搂进了江殷的胳膊,蛮横霸道地独占他的温柔:“这还像句人话。”   江殷的手指流连地拂过她柔软的面颊,垂首轻轻吹了吹她额头上蒙着纱布的伤口,心疼道:“还疼不疼?”   “疼死了!”陆玖吸了吸鼻子,用他的胳膊蹭干自己眼睛上的泪珠子。   在他面前,她从来不用假装什么,开心即是开心,疼即是疼,难过即是难过,从来不用想着遮掩什么,一切都是如此大大方方。   “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就来娶你。”江殷轻轻抚摸着她额头的伤口,用调笑一般的口气哄道,“我嘴笨不会说话,以后娶了你,你慢慢地调|教我就是了。”   “我可不敢。”陆玖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江殷笑起来:“你有什么不敢的?放心,有我给你撑腰,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陆玖挑眉舒了一口气道:“我才不需要你给我撑腰,很快就要放榜了,若是通过省试再入殿试,我很快也能够成为女官,到时候独立门户,谁需要你撑腰?”   江殷见她展露笑颜,自己也安心了。他冲着陆玖郑重点了点头,笑说道:“好,那等陆大人金榜题名,咱们夫妻互相撑腰?如何?”   陆玖笑起来:“这还差不多。”   山洞之内,温暖的火光轻轻环抱在二人周围,笼出一片天地间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静谧安宁。   江殷抱着怀中的陆玖,两个人依偎着,互相支持着,没过多久便一同沉沉睡去,在恬静的梦中迎接属于他们的明日暖阳。 第100章 晚生江殷,欲迎娶贵府……   在山洞里待了一夜之后, 第二天黄昏前,寺庙内的师徒二人便遣派了车马前来迎接二人去寺中休养。   江殷身上的毒已经完全消散,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 又因为风寒, 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   陆玖猜想现在祖母肯定在为自己担心,但前来搜寻的人也未必能这么快的找到他们二人,所以在此之前,还是养好江殷的身体最重要。   陆玖想, 此番的经历也许是自己与江殷走在一起之前最后需要经历的一个坎,迈过了这个坎之后,未来的路, 一定会平安顺遂。   *   自陆玖江殷二人掉下山谷之后,江烨便向皇帝请命搜查附近的山岭,同时太子妃这边也在派人搜查江烨一行人路遇猛虎的事情, 想要弄清为为何在已经排查过危险的情况下遇上猛虎。   搜查司的人一路顺藤摸瓜, 终于查出那两头白虎并不是原本生存在附近一带山岭之上的, 而是人为圈养的老虎,并且,就是出自于行宫之外驯兽戏班之中。   嘉熙帝听闻消息甚是震惊, 龙颜震怒之下,勒令搜查司的人严加审问,务必查出究竟是谁看管不力似的猛虎偷偷溜出了看守之地。   拷问之下,终于有一个看守兽笼的少年经受不住了, 坦言是因为自己的失职致使猛兽出笼袭击了贵族, 最后在牢狱当中咬舌自尽,死无对证。   罪人已经查了出来,线索便到这里, 众人只能相信是因为那看守兽笼的少年玩忽职守,因此才造成当日的险境,甚至差点将皇太孙牵连其中。   太子妃得知此事之后震怒,连忙请命皇帝,希望严惩此少年及其家人,是指到底御驾在外,若是一味严惩用刑到会让附近的百姓们惶恐不安,嘉熙帝便只责罚了那少年一人,下令死后车裂,却放过了他无辜的家人,并下令继续搜查齐王世子与宣平侯三小姐。   华阳长公主自从得知陆玖跌落悬崖生死未卜之后,急得吃不下睡不着,日日夜夜候着搜寻的人传回消息,可是接连三天下来,却是音讯全无,甚至有人猜测,说山崖底下的水流太过湍急,两个人又身负重伤,可能早已经在水中溺毙,尸体也不知道被水冲向了何方,还是不要耽误了皇帝圣驾回銮的事宜才是。   陆瑜得知消息之后,虚情假意地去过好几次,言语之中满是劝慰之情,连连称陆玖是自己苦命的妹妹,还流着眼泪说回京之后必然要好好为她建一座衣冠冢祭奠,让华阳不要伤心,以免伤了自己的身子。   华阳面沉如水地听着,等陆瑜敢说完,便站起来给了她一记狠狠的耳光,把当了几年皇孙妃、养尊处优惯了的陆瑜给打得眼冒金星、面红耳赤。   华阳公主面孔阴戾可怖,指着陆瑜的鼻子就骂:“好歹毒的心肠,你妹妹现在还没消息传回来,你怎么就知道她一定死了?我告诉你,你要准备立衣冠冢就给你自己立吧!”   陆瑜捂着脸灰溜溜地便走了,再不敢来华阳公主的面前晃荡。   扇走了陆瑜,华阳紧接着便入宫叩见皇帝,恳请他一定要想办法找回陆玖与江殷。   陆元忠对两个女儿原本也没多少疼爱的心,知道陆玖坠崖的消息虽然也有些担心,但到底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把该做的做了,余下的便准备听天由命。   魏氏倒是十分担心,只不过担心的不是陆玖,而是华阳公主。她以为,就算是自己女儿的生死也完全比不过皇帝的事情重要,如今已是圣驾回銮的时间,因为陆玖坠崖的事情耽搁了皇帝的行程,难免会惹皇帝的不痛快,将来损害的还是她自己的利益。   因此,她与陆瑜倒是一条心。华阳扇走了陆瑜之后,她便有意无意地提起,希望华阳不要再为陆玖的事情向皇帝进言,能找回来最好不过,若是找不回来,那也是命里的事。   华阳听见这话当即便发了怒火,一拐杖狠狠打在魏氏的身上:“那是你的亲女儿!”   魏氏也急了,便道:“就是亲女儿,也不能为此耽误了皇上的事情。难道还要皇上迁就着她吗?若是她一辈子找不回来,难道母亲要皇上也在这里等上一辈子?”   华阳冷眼看着魏氏的脸,笑了三声,放下话道:“好,我明白了,你是怕你自己的亲女儿牵连到你。既然你怕牵连,那就别插手,从此她只是我华阳的孙女,而不是你们宣平侯府的女儿!我一个人去求皇帝,就算是把这儿翻过来,也要找到玖儿!”   话毕,华阳再不理会陆元忠魏氏这对夫妻,每日入宫拜见,恳请皇帝一定要找到陆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好在华阳也不算是孤军奋战,就在陆玖江殷坠崖的消息传出后,江圆珠等人也在尽全力寻找二人的踪迹。   江圆珠担心得以泪洗面,连连恳求了嘉熙帝,恳请他务必找出自己的好友,而容冽、何羡愚及徐月知三人亦是为之奔走,不疲不休地沿着下流的方向寻找踪迹。   只是陆玖与江殷二人失踪之后连日下着大雨,就算路途上有何踪迹,也早就被雨水冲刷干净。   大家只能按捺着性子继续往下游的方向找,同时搜寻附近一带的山林、村庄、寺庙等,寻找是否有江陆二人的踪影。   陆瑜自从被华阳公主训斥后,便一直在太子妃的身边侍候,一边是打听陆玖的消息,一边也是防备着江烨找自己的麻烦。   陆玖坠崖的当天,江烨便派人找过陆瑜,问及虎爪上有毒的事情。   虎爪上的毒的的确确是陆瑜派人去做的。   驯兽班子里的老虎最是听那驯兽少年的话,陆瑜事先便吩咐了人将陆玖江殷二人用过的物件拿来给老虎嗅,让驯兽少年指使着老虎熟悉二人的味道,而后将老虎放出笼,循着陆玖江殷二人的味道而去,掐算好了时间,让老虎在山中直接解决掉二人。   但江殷到底是有些本事在身的人,陆瑜害怕自己不能一击毙命,于是为了保险,事先让那驯兽少年在老虎的爪牙上淬毒,之后哪怕老虎没有咬死他们二人,只要老虎的爪牙抓伤了他们,也能够用这毒药灭口。   只要能扫清陆玖江殷这两个碍眼的人,她陆瑜之后的路便平坦了。   只是没想到最后陆玖江殷二人只是摔下悬崖,并不知道死活,致使陆瑜现在一直悬着心。   不知死活,那就是有活的可能。   而这正是陆瑜不想看见的。   她冒了这么大的险,若是不能将陆玖一击毙命,那么等她回来,不管其他人,江烨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找她的麻烦。   陆瑜惴惴不安了多日,整日求神拜佛,希望不要再听见陆玖的消息,同时一面又极力在太子妃面前陈情。   陆瑜知道,太子妃早已经知晓了江烨对陆玖的思慕之情,且私下对此事是极其不满的,太子妃看不惯江烨这段时间为了寻找陆玖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早已经动了心思想要劝皇帝赶快圣驾回銮。   于是便出现了两派对立的局面,一派以华阳公主、江圆珠等为首,劝说皇帝继续寻找江殷与陆玖,另一派则以太子妃、陆瑜为首,以如今北方战事吃紧为由,望皇帝趁圣驾回銮,主持朝政,应对蛮真国的步步紧逼。   两方人拉锯,嘉熙帝夹在中间的确是为难,一则国事要紧,可是另一方面,江殷如今算是北边军中一块胜战旗,领兵作战立下不少战功,北边正是需要他这样的将才,同时陆玖亦是皇姐华阳长公主最为钟爱的孙女,若是就此放任不管,的确也说不过去。   权衡之下,嘉熙帝便准备再多留一日,若还是找不到有关二人的任何踪迹,那么便圣驾回銮,只留下部分人手继续在附近一带寻找。   *   为寻找陆玖,江烨几乎用上了自己全部的精力。那几日,他保持不喝、不眠不休,几乎把下游附近所有的村镇山岭都找了个遍。   得到陆玖与江殷消息的那一日,正巧已经是圣驾回銮前的最后一天。   底下的人来抱,说在十里之外的一座山寺之内找到了陆玖与江殷。   得到消息的当天,江烨便当即带兵,同何羡愚、容冽等人一道前往山寺当中迎接陆玖二人。   华阳公主等人也得到了消息,连忙派人在驿馆当中准备好了一切,翘首期盼着二人的归来。   而陆瑜在行宫当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差点平地摔倒,连忙搀扶了身边时候的婢女,慌得六神无主:“她怎么回来了?她不是都掉下悬崖了么?怎么还会活着回来!”   侍女搀扶着她的手,亦是一脸的慌张,只安抚道:“主子,就算回来也没什么,这次的事情说起来也算是您与皇太孙一同做的,再者那驯兽的少年早已经自裁,死无对证,您别担心!”   陆瑜脸色苍白,只是一味发怔地喃喃:“江烨一定知道我偷偷动的手脚,他不会饶过我的,我不会……”   *   因着有那佛门师徒二人的照料,加之江殷的体格一向强健,接连几日用药好好调理下来,身上的伤口基本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人的元气还没恢复完全,但也只是假以时日的事情。   御林军前来相迎的时候正是下午,佛堂前的枫叶渐浓,烧成一片火红的团云,暖阳懒洋洋地铺洒在檐下。   离开之前,陆玖搀扶着江殷一道去向住持大师与小和尚道谢。   “这段时间给寺庙离添了不少的麻烦,我们二人在此向大师致谢,多谢您的救命之恩。”陆玖与江殷并肩站在佛堂下,朝着大师与小和尚作揖行一礼。   大师与小和尚回敬一礼,大师眉目温善地看着江殷笑道:“在山洞当中为您诊治的当日便觉得您气宇不凡,果然是皇家的子孙,世子殿下此行一去,定会万事顺遂的。”   江殷谦和地朝着他一拱手,脸上挂着些歉意:“之前怕自己的身份给寺庙添麻烦,所以一直不敢以真名告知大师,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还望大师谅解。”   “世人皆有自己的苦衷,贫僧知道您是出于好心,不用致歉。”大师微笑地看着他们二人,“二位一路好走。”   “多谢大师。”陆玖谢过,说着,又将一叠香火钱交在了大师的手中。   大师望着手中的一沓钱票,不解地抬眸望向陆玖:“女施主,这是?”   “这些钱,算是我的心意,希望大师能用这钱修补一下菩萨的金身,在寺庙里住的这些天,发现菩萨的金身都已经有好几处褪色了。”陆玖微笑道,“另外,若是能有余下的钱,希望大师能够在佛前为我们供奉一盏长明灯,寓意我们二人将来能够平平安安、和和美美,这算是我的一点小小私心,还望您能成全。”   大师看着手里厚厚的一沓钱票,了然地垂下眸,淡淡地笑了起来:“好,施主的心愿,贫僧一定会替您办到。”   “如此,我们先告辞了。”陆玖莞尔朝着大师作揖,江殷也朝着师徒二人点点头,二人相互搀扶,慢慢地走出了佛堂。   走出寺庙大门的时候,门外何羡愚容冽早已经在,江烨也站在马下,静静地看着陆玖江殷二人。   两个人搀扶着慢慢走出来,面容平静地望向门外的众人。   何羡愚与容冽忍不住了,率先一步走上来,热泪盈眶地看着江殷与陆玖:“殷哥儿,你们没事,太好了!这些天我们都快担心死了!”   江殷一手揽着何羡愚,用力揉了揉他的头,扬起眉毛笑道:“担心个屁,在燕云山的时候就和你们说过,我没那么容易死。”   何羡愚一个大男人,眼圈通红,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容冽沉静地站在一旁,转眸对上陆玖的目光,二人礼节性地相互示意点头。   容冽道:“回来就好,大家都在驿馆等着你们。”   陆玖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一动,忽然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江烨。   江烨平静地站在那里,一双沉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的方向,见到她安然无恙,眼底染了一层淡淡的温柔。   自从回想起上一世与江烨的羁绊,再看着他,陆玖不觉有些怅然。   隔得不远,陆玖能够看见江烨那张略显憔悴的面容,眼底下也有着淡淡的青色,给那张温雅俊朗的面孔增添了几分逊色。   陆玖能够猜得出来,这些天,他应该也在为寻找他们二人而费尽心力。   对视一瞬过后,陆玖很快就轻描淡写地挪开了目光,并没有对江烨给予任何的眼神。   江烨为她做这么多,根本就是不值得的。   *   从山寺回到驿馆当中,众人早已经齐聚等待他们的归来。   二人坠崖的事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因此待陆玖与江殷二人抵达驿馆的时候,除了宣平侯府几江圆珠、徐月知等一众亲友外,前来看热闹的人也不少,里三层外三层地几乎将大厅挤满。   陆玖与江殷先后进来,还没看清在场人,就已经被等候多时的华阳公主一把搂住。   在外这些天,陆玖亦是十分担心祖母,祖孙二人重逢见面,彼此抱头痛哭。   魏氏见此情景,也不免想装一副慈母心,可她刚想拉住陆玖假哭一场的时候,便被华阳公主的一记眼风给吓了回去,不敢再上前虚情假意。   众人一番寒暄,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亦弄清了二人是如何在险境当中捡回的一条命。叙过旧,看过热闹,原本堵在陆家驿馆之内的这些人也渐渐散去,华阳便只留了陆玖、江殷、江圆珠、徐月知和陆镇几人说话,并身边的珈珞和几个心腹在旁伺候。   江圆珠与徐月知这些天十足为陆玖担心,三个朋友一见面便抱在一起,又是一场流泪,最后还是华阳与珈珞嬷嬷好声好气地劝住了。   华阳拉着陆玖的手,让她紧紧地贴在自己身边坐下,摸着她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泪,连连说:“平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玖看着华阳掉眼泪,心里亦是心疼不已,连忙抬手替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珠子:“让祖母担心了。”   又说了会儿话,华阳想着二人刚回来,还是先各自回去好好休息一番,明日便要急着赶回京城。   江圆珠与徐月知亦是急着回去收拾回京的物件,看到陆玖已经平安回来,也不忍再打扰她的休息,于是纷纷告辞,只说等回京之后姐妹三个再好好说话。   江殷原本也要同着徐月知等人一起离开,陆镇都已经把他到驿馆外的大门前了,他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过头。   陆镇不解:“大哥忘了什么东西?”   江殷的眸子里闪着幽暗的光芒,他凝神望着华阳公主的厅堂,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重新走了回去,只向着陆镇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同长公主说,你去忙吧。”   陆镇一愣,却见江殷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华阳送走了众人,前脚方才安排了丫鬟带着陆玖下去沐浴更衣,后脚珈珞嬷嬷便进来回话,有些不解地道:“公主,世子殿下又回来了,说是有话一定要同您说。”   华阳一愣,不明其意,但还是温和道:“请进来吧。”   珈珞答应了一声便过去请人,少时,便见江殷的身影跟随在珈珞的身后走进来。   华阳疑虑看着江殷道:“怎么又回来了?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江殷的面容上挂着从未有过的肃穆庄重,华阳的话音刚落,他便一掀衣摆,双膝对着华阳所坐的方向跪下来,一言不发,肃穆以大礼朝着她叩首三下。   华阳原本捧着一盏茶要喝,看见他向自己行如此大礼,一时间也愣住了,连忙要珈珞把他搀起来:“快起来!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行如此大礼?”   珈珞扶着江殷的手想请他起身,可是江殷却只铁了心一般跪于原地,仰着头,俊朗年轻的面孔上衔着沉静与决心,一双琥珀色的眼仁里眸光坚定:“有一件事,晚辈想请您答应。”   华阳见他口气如此肃穆,于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正襟危坐道:“你说。”   江殷目光澄澈,静静地盯着华阳的眸子,一字一句地道:“晚辈江殷,欲于回京之后立即登门,向贵府提亲,迎娶贵府的三小姐陆玖,请您答应。” 第101章 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厅堂当中静悄悄的, 十分冷清。   空气好像胶凝住。   华阳公主端坐在交椅上,凝眸静静地盯着跪在面前的江殷,眉目里生出森然的肃穆之色。   一旁的珈珞嬷嬷以为自己听岔了, 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世子殿下, 您刚才说什么?”   江殷直挺挺地跪在华阳跟前,仰着头,一双眼睛坚定地看着她:“晚生江殷,欲三聘六礼, 迎娶您的孙女,宣平侯三小姐陆玖为我正妻,望您成全!”   说完, 他朝着华阳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这次华阳没再急着让珈珞搀扶江殷起身,而是肃然端坐在席位上,垂眸审视着他:“你说要三聘六礼迎娶我陆府的女儿为正妻?为什么这么突然?江殷, 如今你还未胜仗归来, 不知何时就要重回北疆, 这个时候,你为什么突然要求我把玖儿嫁给你?”   江殷跪在华阳跟前,只觉得面前犹如压了一座大山。   他的背脊上顿生层层冷汗, 一颗心好似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审视的目光直接而锐利,直扫得江殷如临大敌般地紧张起来,就像在燕云山面对蛮真人凶狠攻势时那种紧迫的心情。   但只是略微地思考了一下以后,江殷便毫不犹豫地朗声坚定说道:“四年前, 在宣平侯府之内, 您告诉过我,同意我与陆玖的来往,可若是要娶陆玖, 必得我自身有些功绩才才行。所以这三年晚辈在燕云山下拼了命地挣战功,拼了命地往上升,就是希望能够在这次回京的时候,达到您心里的预期,让您同意陆玖与我成亲一事。”   额头上有颗颗冷汗坠落,他用力攥紧了手心,用着破釜沉舟般的勇敢口气定定道:“如今我二十岁,已升正七品,来日只要我肯努力,必然还会为自己争取到更好的前程。长公主,我以为我现在至少已经达到了一点您的期许,所以在这里厚颜地向您请求,求您把陆玖嫁给我。”   华阳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你说得没错,现在你也算是京师当中年轻有为的少将军,只是江殷,除了你现在的这点功勋,你还能给玖儿什么呢?”   江殷惶然抬起头,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   但是很快,他的眼底便重新充满了底气,一字一句温声道:“江殷自知自己的出身尴尬,也知道抛开齐王世子的爵位不提,仅凭如今正七品的武将官职并不能给陆玖多好的生活。我不敢保证自己给她的就是最好的,但是我敢保证,我给她的,一定是我力所能及之内能给出的最好的。”   华阳沉默听着,垂眸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这么多年,冷眼看着你同玖儿在一起,她改变了你许多,你也改变了她许多,一同扶持着成长。江殷,我知道你们是合适的,若是在平安的世道里,我必立马就会同意你们的婚事,可是江殷,如今的世道不太平。”   江殷死死地咬住了牙根,想要辩驳,可是却发现自己无法辩驳华阳的话。   他垂下眼睫,眼里有不忍:“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我身为武将,随军出征乃是本分所在,您怕陆玖与我成婚之后,若是哪一天我没能从战场上回来,陆玖她……”   华阳沉沉点了点头:“你如今是燕云山的将领,与蛮真的军队厮杀,那都是真刀真枪,且这场仗也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才能停,如今我大周的战况并不乐观啊。”   她叹了口气:“三年前的时候还没想到这场战役会持续这么久,当时我还敢让玖儿等一等你,可是按照现在的战况,江殷,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三个孙女之中,玖儿虽然是与我相处时间最短的一个,但却是最与我投缘的一个,也是我最疼爱的一个,我这个做祖母的,不能不多为她思虑一番。我亦不求她荣华富贵,只希望她能嫁一个给她平静生活的夫君,一家人一辈子平平安安也就是了。”   江殷忍不住争辩道:“可是长公主,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我想请您相信我,我在北疆一定会拼命的!等我平定了战乱,我一定会……”   华阳垂眸,面色淡淡的:“可是玖儿等不了这么久。”   江殷只觉得如鲠在喉,又像是被人灌了一口滚烫的岩浆,一瞬间四肢百骸都在发颤。   华阳垂眸瞥了眼跪在眼前的江殷,趁着他没留意的时候,悄悄地侧眸看了看一旁屏风背后一道隐藏的身影。   听见她拒绝了江殷的提亲,那道身影亦忍不住地颤抖起来,似乎在隐忍着激愤不平的情绪。   华阳不动声色地悄悄压下嘴角的坏笑,抬起头,继续板着脸看着跟前的江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江殷不明白为何华阳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明明之前她还很喜欢他,时常请他去侯府里说话。   但江殷同时也觉得华阳说得没错。   他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就是事实。   哪家疼爱女儿的长辈会愿意自己家的女儿嫁给武将?   嫁给一个随时都准备出征疆场、一不小心就会马革裹尸的武将?   可他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屈服在华阳几句打压的话语之下!   江殷缓缓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瞳仁定定凝望着华阳公主:“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是我亦有我自己的决心。从见到陆玖的第一天起,我就下定决心要得到她,这么多年,我的心意从未变过。这几年,我从一个脾气乖戾的毛头小子渐渐长成能够统帅兵马平定一方的将领,是为了陆玖;这几年,在边关忍受风霜,命悬一线战战兢兢地拼命往上爬,也是为了陆玖。这五六年的功夫我都肯赔进去,那么再赔多少年我亦心甘情愿。若是您现在不愿把陆玖嫁给我,我理解您,我能做的也只有继续往上爬,等到哪一天您愿意放心地把她交给我。在此之前,江殷愿终身不娶。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华阳微眯双眼:“噢?你竟是这样打算?”   江殷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睛直视着华阳,不躲不避。   华阳的眸光悄悄瞥了一眼屏风后蠢蠢欲动的身影。   那个人显然已经按捺不住了。   “既然如此,江殷,我就成全你的心意……”华阳作势轻咳一声,板着面孔开口。   就在这一瞬间,屏风背后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一股脑径直冲了出来,惶急于江殷的身侧跪下,朝着华阳急急地磕了一个头道:“祖母,求您答应江殷,孙女愿意嫁与他为妻,无论今后苦难或是荣华,孙女都心甘情愿地与他一同承受,一起分担!求祖母答应!若是祖母不肯答应,那孙女也只有终身不嫁!”   江殷愣了,转头看着身侧不知何时已经在旁的陆玖:“……玖玖,你怎么在这里!?”   华阳明知道陆玖自听见江殷进屋便一直躲在屏风别后没走,也知道她紧张着自己的回答,所以故意想试一试他们两个人。   没想到这二人倒是一条心。   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   华阳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身旁的珈珞,珈珞不动声色回应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   “玖儿,你怎么来了?”华阳装着震惊的样子,明知故问道。   陆玖跪在江殷身边,浑身冷汗淋漓,强压着不安回话道:“孙女躲在屏风背后一直没走,祖母的话,孙女都已经听见了。”   “噢。”华阳挑了挑眉,“这么说,你都清楚其中的厉害了?”   “求祖母答应!孙女愿意嫁给江殷,愿一生一世与他在一起,荣辱与共!”陆玖对华阳一向恭敬温顺,很少用现在这般逼迫强求的语气与之说话。   华阳闻言一愣,竟看见陆玖的眼角闪着泪光,眼神倔强又坚定。   江殷听着耳边陆玖的铮铮言辞,一颗心一瞬间便安了下来。   方才他一人独自对着华阳公主的时候,其实心里是很没底气的,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孤军奋战。   而陆玖冲出来并肩跪在她身边的一瞬间,江殷顿时感觉到自己有了支撑,有了主心骨,底气亦油然而生。   因为那一刻他知道,他与他之间的心意是相通的。   这一次,不是他一个人苦苦追求,而是他们携手,一起争取属于他们的未来。   像是一颗定心丸吞入肚腹,江殷的眼底复又燃起火焰。   他一把紧紧地将陆玖的手牵在自己的手心当中,以彼此手掌的温度互相温暖,互相支持。   江殷看着华阳,眼里闪着粼粼的光,朗声道:“求您成全!”   华阳看着跪在眼前的二人,看着他们彼此纠缠紧握的双手,眼里似有冰山缓缓融化。   她肃穆地看着江殷:“今日说的话,你可会做到?”   江殷毫无迟疑:“必然。”   “你呢?”华阳转头看向陆玖,“自己选的路,不能后悔,不能回头。”   陆玖侧眸,凝视江殷,须臾,她转过头郑重道:“我选的路,我从不后悔。”   “好——”华阳抚掌,扬起眉来终于笑出声。   江殷陆玖紧紧牵着手跪在华阳跟前,听见这笑声亦不敢松懈,只如临大敌般齐齐凝望着华阳的脸。   “他们既然都这样说了,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华阳笑容开怀,转过头去戏谑地看着珈珞,“我这个老太婆若是还不肯点头答应,那也太不识好歹,太讨人厌了。”   珈珞嬷嬷无奈地看着华阳,摇头笑了笑。   江殷与陆玖还愣着,一时没明白这话是何意,就见华阳笑吟吟地转过头来,佯装怒意地瞪着江殷道:“你这小子,还傻着做什么?还不快谢我?”   还是陆玖先反应过来,脸上的错愕一瞬间转化成欣喜的笑容,她连忙朝着华阳一拜,欢快道:“多谢祖母成全!”   陆玖重新跪直身,发现身旁的江殷还傻愣愣地不为所动,她心里一急,怕华阳又反悔,于是连忙掐了一下他手背上的肉,急匆匆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谢祖母啊!”   江殷这才如梦初醒,一脸喜色地慌忙朝着华阳磕头,口不择言地便大声道:“多谢祖母!”   这声祖母一喊出来,陆玖的脸登时红了,江殷也一瞬反应过来自己喊错了称呼,脸红欲滴地抓了抓后脑,像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垂髫孩童般抬眸觑着华阳。   华阳眉开眼笑:“你这一声祖母也喊得太早了些,急什么?害怕以后没机会喊么?”   “也是。”江殷挠头,红着脸连连赔笑。他转眸眼神忽闪忽闪地凝望着陆玖,傻傻道,“我好像……是喊得太早了些。”   陆玖一脸通红,懒得搭理他,别过身子不看他。   就在这时,背后厅堂的门忽然打开,陆镇的笑声传来:“姐夫,你喊得不早!再说了,早喊晚喊都是一样,早喊一声又怎么了?祖母这么疼孙女,必然也不会怪孙女婿,是不是啊祖母?”   华阳忍不住笑道:“来了也不进门,在外偷听墙角么?”   陆玖转过头,又羞又恨地瞪过去,就见到陆镇满面笑容地搀扶起江殷:“姐夫,我说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原来是找祖母提婚事,也不告诉我,害我在外头偷听半天。”   这边珈珞也搀着陆玖站起身。   陆镇站在江殷身后,笑吟吟地问道:“阿姐,我现在叫一声姐夫,你不会怪罪吧?反正你们的婚事祖母都答应了。”   陆玖气噎,却又拿这个弟弟没办法,只狠狠盯了他一眼,气道:“随你,你爱叫就叫。”   “得令!”陆镇利落答应一声,当即转过头对着身侧的江殷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姐夫好!”   这一次,江殷终于能名正言顺地答应他一句。   他弯起眼睛,眼底有明朗的笑意:“小舅子也好。” 第102章 “不管岁月快慢,我总……   回到京城时已是深秋。   科考已经放榜, 陆玖的姓名登榜,顺顺利利地通过了考试,成为那一批进入殿试的考生当中, 唯二之中的女学子之一。   这是六年年以来再次有女学子登科进入殿试, 一时之间,陆玖与另一位同样进入殿试的女考生在京城声名鹊起,人人都道宣平侯府怕是不日就要出一位女官。   奉承一多,陆元忠与魏氏脸上亦十分有光, 逢人便道陆何等的听话乖巧,虽然自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却仍旧长成了一位淑女。   陆玖虽然早已经料到自己此次应当会登榜, 但是当真正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激动了一番。   华阳公主十足为陆玖感到骄傲,但骄傲之余亦十分低调收敛, 在考试结果出来以后, 只在邀请了几位京师当中的亲眷好友, 简单地为陆玖设宴庆祝。   陆玖及第登榜,京师之中榜下择婿择媳的世家们忙不迭地准备登门陆家,想要聘请陆玖为自家的媳妇。   可那些世家的媒人还没踏进陆家的门槛, 齐王府的人便一马当先抢先冲进了侯府的正厅。   齐王麾下的几名大将代替江殷的长辈,正式向陆玖提出娉娶,请她嫁与齐王府为新妇。   陆家人皆知陆玖与江殷相识已久,两人感情深厚, 这成婚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作为父亲的陆元忠并没有确切地表态, 只是让华阳公主出面主持。   魏氏心里不满江殷做自己的女婿,她一直以为凭借陆玖的姿色完全能够攀附上基底更深厚的世家,可是被华阳冰冷的目光一扫, 她亦只有点头称是的份。   如此,华阳长公主作为陆家资历最深的大家长,正式代替陆玖应下了齐王府的这门婚事,交换了聘礼之后,双方择日进宫请旨,待皇帝赐婚下来,便择定婚期,正式成婚。   这一来,可谓是双喜临门。   立冬一过,京城很快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嘉熙四十年的冬天正式到来。   而与第一场雪共同到来的,还有嘉熙帝赐婚的圣旨。   圣旨择定了婚期,正式成婚的日子就在明年的正月十五,正好赶上热闹的上元节。   婚事落定,陆玖算是彻底安下了心。   从定亲到成亲之间,左不过三个月不到的时间。   陆玖原本以为婚期内要准备的事情很多,却没想到祖母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把她一应的嫁妆都准备妥当,从家具、房地、田户到一应的金银细软、女儿家的钗环首饰、装饰古玩,一一准备妥当。   珈珞嬷嬷带着陆玖去查看嫁妆的时候,光是装金银玉器首饰的红樟木描金箱笼便足足有四十来个,几乎把半个耳房堆满,可见华阳对陆玖的关怀。   如此,陆玖便只需要为自己做一套漂亮的嫁衣即可,之后数月的时间里,她剩下要做的事情就是熬完出嫁前最后的闺阁岁月,而后嫁为人妇。   从前还没定亲的时候,陆玖与江殷之间是随便惯了的,时常一同出门踏青游玩也是常有的事。可现在定了亲以后倒是避嫌,在成婚之前,再不能擅自见面。   陆玖倒是还好,每日沉浸在做嫁衣绣工当中,觉得日子过得还算快。   但江殷却是憋坏了。   一日不见陆玖,他都已觉如隔三秋,三月不见陆玖,那简直是要他两眼清泪流。   这三个月之中,为了能和陆玖说句话,他可谓使尽浑身解数。   他时常央求徐月知或江圆珠,让她们去见陆玖的时候捎带上自己送给陆玖的玩意儿或是吃食,有的时候也会捎带上信笺,写来写去都是些肉麻的话,看得陆玖脸红不已,心里直骂他不正经。   但捎信带物到底不如见到活生生的人,江殷若是想得紧了,无奈之下亦只能趁着夜晚无人时悄悄走以前的老路——翻墙入院进侯府,然后跑到陆玖的琳琅阁之上看一看她。   陆玖看着越过艰难险阻、好不容易翻墙入内见自己一面的江殷,亦时常叹息道:“江殷,能不能有点出息,从前没定亲的时候翻墙入内就罢了,现在都快成婚了,你怎么还是翻墙入内?忍几个月,以后不是能天天见着么?”   趁着四下无人,江殷急得一把紧紧抱住她。   两个人在静谧的暖阁之内相拥着,他把头埋在她肩膀上,一个大男人委屈成得不行,低低直说道:“以后是以后,凭什么以后能见着你,现在就不能见着你?我想你了就要马上见你,不成么?”   陆玖被他抱在怀中,听他这委屈中又隐隐带着点撒娇的口气,脸上露出纵容而无奈的笑容。   她抬高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像揉小狗脑袋似的:“乖,摸摸头。”   江殷一把松开她,气哼哼地盯着她道:“你还真把我当狗了?”   陆玖低声笑起来,明眸善睐:“那可不?都说狗男人,狗男人,可不是狗么?”   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了,伏在他胸口前嗤嗤地笑起来。   江殷垂眸,看着靠在胸前低笑的陆玖,眼眸里亦闪过笑。   他扬起眉毛说:“都说狗是忠贞之兽,我就当你是夸我吧,夸我对你忠贞不渝。”   陆玖轻轻往他胸口上捶一下,抬起眼睫来嗔骂道:“给你根杆子你就往上爬!”   “我就爬了,怎么样?”江殷轻挑一边眉梢笑起来,而后又一把重新抱住她,下巴搁在她头顶上,声音悠长地叹息一声,“我在边关的时候,三年都觉得只是一眨眼,怎么现在三个月竟变得这么漫长?还要多久,我才能光明正大地牵着你的手进你家啊……”   窗外白雪如柳絮因风起,屋内小火炉上煨着的清酒散发出沉静的香味,陆玖伸手环抱过江殷宽阔的背脊,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上,闭眸深深嗅着他衣襟上染的轻淡梅香。   她刚想开口回应他的话,忽然之间却听见暖阁外的大门响了一声,风莲的声音传来:“姑娘,珈珞嬷嬷带着人来了,要把昨日做好的婚鞋拿来给您试试。”   陆玖环抱着江殷背脊的双手一僵,忙不迭地将松开他。   江殷还没从方才的温情之中回过神来,人已经被陆玖连推带踹地推出了窗户,顺带关紧了窗扇。   他脚下一空,连忙伸手拽住了身旁一根木桩子,整个人悬空在外,就听见紧闭的窗户之内传出几道杂乱的脚步声,陆玖恭敬地笑着道:“嬷嬷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雪天路滑,难为您亲自过来。”   “公主嘱咐的事情,怕别的丫鬟们做不好,奴婢就亲自来了……”   屋子里渐渐传来女眷们的说话声,江殷单臂抓着那一根横木悬在屋檐下,单手拂了拂额头上的冷汗,而后接力平稳安静地跳落在底下的院子里,紧接着利落翻身,径直攀了院墙离开。   一边走,他一边便忍不住地想,他明明是个未来的姑爷,到现在竟然成了野男人一般不能见人的人……   江殷叹气。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爆竹声中辞旧岁,又是一年更替,嘉熙四十一年的春节很快来临。   春节一过,距离正式成婚便只剩下最后的十几日。   一应的嫁妆嫁衣都已准备妥帖,陆家人也开始给亲友们寄送婚礼的喜帖,诚邀亲友们届时前来赴宴参加。   正月初四那一日,京师当中不少公侯家的夫人们皆上门贺喜新年,华阳公主与魏氏二人便在府中作陪,与一众夫人们在正厅之后的三间小厅里打叶子牌说笑。   趁着华阳无暇顾及,徐月知便登门领了陆玖上街游玩。   按理说已经预备成婚的新妇不该出门,可华阳却是心疼陆玖,道她成婚以后恐怕也没什么机会这样恣意的出门游玩,便还是允准了,只是添加了人手跟随,另外又派了陆镇随身守着姐姐。   陆镇少年长成,无心读书,但是在武功上有些天赋,于是从前年开始,华阳干脆安排了他去京城的兵马司,跟着里头的将军学习武艺,今后可以通过武科选拔,在京城的御林军供职。   如今陆镇很有几分少年将军的气势,武艺渐通,佩刀走在身旁的时候,旁人见了也不敢轻易招惹,因此华阳便时常把守护陆玖的事情交在他手里。   跟着陆玖便时常能见到徐月知,陆镇自然巴不得领这份差事。   徐月知早就计划好了,带着陆玖陆镇及一众陆家家丁进了一家瓦子的雅间,趁着家丁随从们在外等候的时候,悄悄便从瓦子的后门溜了出去。   摆脱了跟随的人,陆玖便同徐月知、陆镇三人走在御街之上,这回才是前往真正的目的地。   目的地是大家时常相聚的会仙酒楼。   三人随着小厮走上楼上,至顶层一间早已经包下的雅室门前,一推开门,红泥小火炉,绿蚁焙新酒,大家围炉坐在雅室之内笑声朗朗。   见到陆玖与陆镇到来,原本正在摸牌的大家转过头。   陆玖看到,江殷、江圆珠、何羡愚等一帮朋友早已经汇集于此。   江圆珠笑着朝陆玖挥手:“等你好久了,快来!一块摸牌玩!旁边吃的喝的都有,想要什么自己拿。”   陆玖三人进屋,摘下已经被大雪打湿帷帽,而后解下身上的羽缎披风挂在一旁,背后的小厮贴心地替他们关上门。   陆玖笑着走进他们,自然而然地寻了江殷身旁的席位坐下,笑盈盈地看着这满室的热闹:“说吧,今天的主意谁出的?明知道我与江殷婚期将近,不能见面,还拐着弯让月知带我出来,一路上还神神秘秘的,就是不肯告诉我究竟要见谁。”   徐月知瞥一眼对面红着脸的江殷,笑起来:“这主意我出的,我们都说这是好主意。你们俩可别不识趣,快谢谢我们才是。成婚前这些天不能见面,可别把江元朗憋坏了,把他憋坏了,看你找谁哭。”   陆玖脸一红,却找不出回应的话。   江圆珠与容冽坐在另一边,眉眼间亦是盈盈的笑容:“玖玖,我们想着成婚当日礼节繁琐,大家未必能欢庆,还不如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好好聚一聚,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陆玖抬眸看见一叶小窗外千里飞雪茫茫,而眼前会仙楼雅间内的景象却是如此温暖,小火炉当中清酒香味四溢,江殷满脸微笑,就坐在她身侧咫尺的位置上。   他们的对面,何羡愚与徐月知对坐相视而笑,容冽与江圆珠亦是岁月静好,陆镇与徐云知坐在一旁,一个闭目养神,另一个垂眸品茶。   再没有比这更好更温暖的岁月时光。   陆玖由衷地微笑起来,双颊被火炉烤得红扑扑的。   她在心底不住地期望着,这样的岁月若是能一直长长久久下去便好了。   最爱的人在身旁,最好的朋友在眼前。   如此,她的人生便再没什么不知足的。   “江殷。”趁着众人说笑,陆玖轻轻侧首,唤了一句身旁的人。   江殷转过头来看着她,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陆玖眉目里染着清浅的笑意:“你之前一直同我说,希望岁月能够快点过,可我倒是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过得再慢点就好了。”   江殷愣了愣,随即将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他侧眸微笑:“不管岁月快慢,你放心,我总在你身边。”   陆玖微怔,眼底亮起光。   很快,她垂下眸,极轻极淡地笑了,以轻而坚定的声音回复他——   “我也是。” 第103章 中原驰名双标——江殷……   凑在一起光说话也没什么意思, 大家便一起打叶子牌。   陆玖同江圆珠一队,徐月知同何羡愚一队,徐云知与陆镇一队, 江殷自己一队, 剩下容冽玩不惯叶子牌,便独自一人坐在暖炉前独酌。   打牌不过是凑趣,不以银钱做赌注,只是在分出输赢结果之后, 由赢家在输家的额头上弹一下,算是惩戒。   几圈牌打下来,竟是江殷的手气最好。   他连赢了五把, 笑得合不拢嘴。   又一轮下来,还是江殷的手气最好,大获全胜。   他把手里的叶子牌一放, 朗声笑道:“来来来, 输的人把额头凑上来, 受罚了受罚了!”   陆镇不情不愿地把头凑过去,瞄了一眼江殷面前的牌,嘀咕道:“姐夫, 今天怎么光你一个人赢,你不会偷偷出老千吧?”   徐月知托着腮,埋怨地看何羡愚:“就是,光江殷一个人赢, 没意思。”   江圆珠摇头叹气道:“俗话说, 运气来了赶都赶不走,说的就是今天的元朗了。”   “你们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江殷满脸意气风发,端的是春风得意, “愿赌服输,输家乖乖认下赌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瞧你这话说的。”何羡愚亦笑起来,“我们也没想躲赖啊。”   “没想躲赖便好!”江殷得意笑着,目光徐徐转过大家的脸,挑眉道,“让本将军想想,看看先拿谁开刀为好。”   众人忍不住都打了个寒噤,悄悄低下头,不想第一个上去受惩罚。   方才几轮牌打下来,他们已经受了好几下弹脑门,都知道江殷无情铁手,一指弹下去必然痛极,因此谁也不想做出头鸟。   “都躲啊,好啊。”江殷知道大家都在躲,目光狡黠地徐徐扫过去,“那我就挑一个躲得最厉害的。”   他眸光带笑,看向身旁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个鹌鹑的陆镇:“小舅子,就你了,上吧。”   陆镇冷不丁一颤,惶急抬起头来,指着自己:“我啊?”   江殷眉梢轻挑:“小舅子,对不住了。”   话音刚落,江殷抬手对着陆镇的额头就是一指弹,传出“啪”的一声清脆皮肉响。   陆镇倒吸一口冷气,捂着额头龇牙:“好痛!姐夫,你这玩得也忒认真了!”   江殷笑起来,得意洋洋:“愿赌服输,当然该认真了。下一个是谁?”   江圆珠把手里的叶子牌放下,无可奈何站起身,把额头凑近江殷面前。   她盯着江殷威胁:“江元朗,我可是你的姑母,要知道尊重长辈,懂么?”   江殷笑得一脸坦诚:“姑母,规矩面前无亲戚,来吧。”   江圆珠哽噎:“你……”   “啪!”话没说完,她的额头上已经一片红肿。   江殷笑道:“下一个。”   一圈下来,陆镇、江圆珠、何羡愚、徐云知、徐月知几个人,每人额头上都肿了一大片,叫苦不迭。   轮到最后,便只有陆玖还未受罚。   陆镇虎视眈眈地盯着江殷,手指陆玖道:“姐夫,我们可都受罚了,就剩我姐了。你说的,大义灭亲,不能放过我姐。”   陆玖瞪着陆镇:“我是你姐,有你这么卖姐求荣的弟弟么?”   陆镇扬手一指江殷,气噎道:“他说的,规矩面前无亲情,你找他去!”   陆玖无奈地转头看江殷,心里到底也有些害怕他的一指弹。   徐月知气冲冲道:“江殷,你可不能偏私!”   “知道知道,谁偏私了?”江殷侧脸瞥一眼徐月知,“我又没说不对玖玖动手。”   陆玖抬眸觑着江殷,小声担心道:“真动手啊?”   “不动手他们能放过我吗?”江殷低声回应,朝着陆玖暗暗一眨眼,“放心吧,不痛的。”   “……那好吧。”陆玖抬眸,不放心地环视一圈身旁的朋友们。   “你们大声密谋什么呢?姐夫,动手吧?”陆镇挑眉看向江殷。   “吵什么吵?我这不是正要开始么?”江殷抬起头,打住身边的议论,而后转过头来看着陆玖,“……那,我动手了?”   陆玖掐紧了手心,连忙死死闭上眼。   只感觉到面前袖风一扫,江殷的手指很快落在她眉心上。   陆玖背脊不由得出了些冷汗,一瞬把手心掐得更紧,可是额头上却没有传来预想当中的疼痛。   她迟疑着张开眼睛,不解地看向面前的江殷。   江殷笑意盈盈,拍了拍手:“行了,惩罚完了。”   陆镇第一个跳出来,指着陆玖额头上雪白的肌肤质疑:“姐夫,你这也叫惩罚过!?”   江殷环胸,坦荡笑着:“这就是我的惩罚,怎么?你有意见?”   “不、不是?”陆镇激动得结巴,指着自己的额头上的红肿,“你凭什么弹我这么重,弹我姐这么轻!?不是你说的规矩面前没亲情么?合着对我们就无情,对着我姐就有情!?”   “元朗,你这过于双重标准了……”江圆珠冷瞥江殷。   江殷轻眄他们一眼,理直气壮地淡定道:“我能舍得玖玖么?”   “——那你就舍得我们!?”   一瞬,江圆珠、何羡愚、徐月知、徐云知和陆镇异口同声地齐齐发问。   江殷腼腆地点头一笑,大方坦诚地道:“舍得。”   陆玖侧眸看着他,忍俊不禁地轻轻笑出声。   对面陆镇一马当先挽起袖口,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笑道:“那姐夫,既然你这么心疼我姐,还不如让自己来代替她受过。”他不怀好意地转头,给背后徐云知等人一记眼神示意,邪笑道,“大家觉得如何?”   江圆珠方才被江殷弹得最狠,听见陆镇的提议,欣然含笑点头,缓步上前:“就照阿镇的话这么办,甚好,甚好。”   徐月知也阴笑着上前:“那大家就动手吧,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你、你们干什么!?”江殷看着步步逼近的众人,脸上闪过一抹慌张的神色,连连退后躲到陆玖的背后。   徐云知伸手把他抓了出来,脸上笑容和善:“还能干什么?报仇报怨呗——”   说着,一马当先,对准了江殷的额头一指弹下去!   江殷捂着额头还没来得及喊一声痛,余下的人也纷纷围了上来,朝着他的额头伸去一只只无情铁手——   “你们简直阴险!”江殷痛骂。   “呸,谁让你当双面人!”徐月知笑骂。   “……”   雅间内打打闹闹成一团,不大的空间里,江殷东躲西藏,后边陆镇江圆珠等人穷追不舍,势必要把江殷的额头弹出个大窟窿,方能解心头之恨。   陆玖笑看着这眼前一团热闹,不慌不忙地走向容冽身旁坐下。   青梅酒已经温好,容冽捧了一盏予她。   陆玖伸手取过,与容冽目光相顾,二人之间温和对视一笑。   她品了一口清新芬芳的温酒,口齿之间被这沁人心脾的香味萦绕。   热酒入心肠,氤氲的暖意再又从心肠爬上眉梢,浸润出她温暖满足的笑意。   容冽垂眸,沉静地品着酒:“还不知要闹多久,且等着吧。”   陆玖舒展了眉梢的笑容,笑意像是檐下被暖阳逐渐融化的冰雪一般晶莹。   她点了点头:“时间还长,有的是时间等他们闹。”   容冽笑意轻淡,垂下头去继续温酒。   岁月静好。   *   江圆珠出宫的时间不多,午后未时过半,大家便商量着各自离开。   徐云知得到消息,官衙当中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于是先一步入宫。容冽护送江圆珠回公主府,何羡愚与徐月知想去州桥集市逛一逛,便只剩下陆镇同陆玖江殷三人。   陆玖忽然想起这些天还没来得及前往恩师梅先生的府邸拜年,于是便想趁着今日的机会过去。   江殷得知,自是跟随她,而陆镇不想打扰姐姐与姐夫的独处,便先行一步去了瓦子等待陆玖,之后一起回家。   大家约定好了,江殷便牵了马,陪着陆玖步行登门梅府。   御街上各处都是新年的热闹气象,路边的积雪还没化,两个人走在湿透的青石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江殷一手牵马,一手捂着通红的额头倒吸冷气,抱怨说:“他们那帮人也太不是了,我只弹了他们一人一下,他们倒好,几个人弹了我十几二十下,头都快弹破了。”   陆玖并肩走在他身旁,将手里才买的面果子交到他手里,又是笑又是叹:“谁让你做事不留情面?”   江殷低头埋怨地咬了一大口面果子,深渊巨口一瞬间把手里的面果咬掉三分之二。   他两腮撑得鼓鼓的,嚼着嘴里甜丝丝的面果,含糊地委屈说道:“那也不能还我这么多下啊,尤其是陆镇那小子,我都是他准姐夫了,他还下手那么黑,就属他弹我弹得最多!”   陆玖听着他在耳边絮絮叨叨地抱怨,倒觉得他像个小孩子一般。   她咬了一口嘴里的面果,踮起脚替他揉了揉发红的额头:“好了,我回去教训他就是了,别生气。”   “那你可得替我做主啊!”江殷十分认真地盯着他。   陆玖看着他那副小孩子闹别扭的生气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纵溺着道:“行行行,我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江殷在她面前一向是一哄就好,听见她答应请求,又重新笑了起来,满脸的得意洋洋,高兴得像一只摇头摆尾的大狗狗。   江殷觑着她手里的面人,笑问:“你从前最讨厌吃甜味的东西,怎么现在隔三差五的就要吃甜?”   陆玖的脸悠的一红,她低下头咬了一口面果,才抬起明亮晶莹的眸子羞怒地瞪他一眼,冷冷道:“想吃就吃,跟你有什么关系?”   江殷扬起眉毛笑,满脸的懂得:“我知道了,肯定是因为我喜欢吃的缘故。不是有句话么?夫妻相。就是说夫妇相处长久以后越长越像,平日的习惯也会越来越像。”   “呸。”陆玖面红欲滴,忍不住啐他一口,“谁跟你是夫妇?”   江殷急着道:“当然你跟我是夫妇了,过几天就成婚了,难道你要反悔?”   陆玖别过脸去,耳根通红地争辩:“那也是过几天的事,我们现在还不是夫妇。”   “迟早的事情。”江殷得意地笑起来,“记得我以前同你说过的话吗?咱们之间就是有缘分,孽缘也是缘,这辈子咱俩就是绑在一块还打上死结了,谁也躲不开谁。”   陆玖回眸急得瞪他一眼:“快成婚了,你嘴里能不能说几句吉祥话?什么孽缘?什么死啊活啊的?嘴里没个忌讳!”   “我的错我的错!”江殷连忙赔笑,凑在她面前道歉,“我错了!我们俩那是金玉良缘,是要白头到老的好姻缘,前面的话是我胡说,做不得数的。”   陆玖冷哼一声,别过头。   江殷挑着眉:“还不解气啊?那来,你打我两下解气!”说着便笑嘻嘻地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胸前打。   陆玖急得连忙抽回手,惶急环顾身旁的路人,见没人留意他们二人,方才抬眸娇蛮地瞪他:“江、元、朗!!”   “到!”江殷赶忙凑上来,满脸的肃穆敬意。   “即刻起,闭嘴!”她一记眼风扫过去。   江殷如接军令一般严肃:“得令!”说着五指并拢往嘴上横抹一下,假装在刷糨糊般,死死地闭紧了双唇。   他紧紧抿着上下唇,朝着她眨眨眼,示意自己已经遵令闭嘴。   陆玖无奈地扶额,瞥了他一眼,提起步子匆匆朝前走去。   江殷知道她根本没生气,于是连忙满面笑容地牵着马跟上去,寸步不离地随行在她身旁。   *   绕过一条平直街道,便是梅先生的府邸。   梅先生学子众多,每逢年节时登门拜访的人不少,陆玖今日是突然到访,亦不知他是否见客,不免有些紧张。   快走到正门前的时候,二人忽然见到门前停着一辆熟悉的华毂。   脚步一滞,陆玖江殷忍不住对视一番,眼底都有些错愕的神色,他们都已认出来,那是江烨出宫时一贯乘坐的马车。   没想到今日江烨竟然也来拜访梅先生,倒是巧了。   陆玖拧了拧眉,还在想着到底要不要进去,忽然就见梅府的大门敞开,里头一行人走了出来。   根本没给陆玖选择的机会,她与江殷就这么与方才走出梅府的江烨打了照面。   自从回京之后,陆玖与江烨便没再碰过面,而自从她与江殷订下婚事之后,江烨便时常领差事出京,十天半个月不在京师之中也是常有的事情。   如今太子江秋身体每况愈下,皇帝亦年事渐高,许多事情有心无力,便只能落在江烨这个皇太孙的身上,就连江炜这段时间也开始里外忙碌起来。   上一次山东之行发生的事情,始终是陆玖心口的一个结。   这件事情分明有所猫腻,可是等她与江殷被救回来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有了所谓的“分晓”,就连华阳公主也劝她,如今内忧外患皇上与太子的身体一贯不算好,这个节骨眼上,最好不要再生事,否则只怕反噬自己。   六目相错,江殷原本含笑的面孔一寸寸沉下去,他上前一步,下意识地将陆玖护到自己的身后,警惕地看着江烨。   而江烨凝望着陆玖,那双漂亮的凤目里凝滞着沉寂的光。   还是梅府的佣人先破解了气氛,笑盈盈地下了台阶询问:“陆小姐今日是来向先生拜年的么?”   陆玖浅淡收回了目光,恭敬道:“今日原本是想过来拜访老师的,只是看起来,老师才会完客人不久,今天怕也没精力了,我还是改日再来。”   梅府的佣人点了点头,朝着陆玖一拱手,而后又冲着江烨拜了拜:“您一路慢走。”   江烨淡淡点头,微笑道:“不用相送了,你们先进去吧。”   梅府的佣人们这才恭敬退下,缓缓地掩上大门。   等他们走远了,站在台阶上的江烨才缓缓挪过目光来,笑容惨淡地看着陆玖江殷二人:“这么巧,在这里遇上?听说二位不日要成婚,我有事在身,便不能去贺喜了。告辞。”   这次与以往不同,江烨在见到他们二人的一瞬,几乎是急着要走,仿佛很不想面对他们一般。   陆玖与江殷退到一旁,沉默地把路让了出来,可就在江烨走过身前的一瞬间,陆玖还是开了口。   她轻轻抬起一只手拦住江烨的去路,抬起眉睫淡淡地看着他:“殿下贵人事忙,今日既然遇见了,不妨坐下来说几句话?有些话现在不说,可能今后也没机会再说了。”   江烨步子一滞,失神地看向她。   站在身旁的江烨眼中有些错愕,亦不明白陆玖意在何为。   陆玖侧眸,给了江殷一个示意安心的眼神。   江殷心中虽有不忿和担心,可是触及她的目光后,他还是点了点头,选择无条件地信任她的一切。   江烨眼底的错愕渐渐幻化成惨淡的笑容。   他望着陆玖,轻声道:“还以为,你这一辈子都不打算再同我讲一句话。”   “有些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完才安心。”陆玖从容地看着他。   “既然如此,就在我的马车上说吧。”江烨很快整理好了心绪,收敛起面孔上原本的愁容惨淡,恢复成一贯君子翩翩的模样。   “也好。”陆玖微微颔首,旋即嘱咐江殷道,“你策马跟着我,待我说完几句简单的话,我们便一同回去。”   江殷看着陆玖眼底一片澄澈,脸上涌起微微的笑容,朝她一点头:“好。”   “请吧,殿下。”陆玖朝着江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江烨点头登车,陆玖随即亦上了马车,江殷则策马,不远不近地追随在华毂之后。   *   马车漫无目的地绕着京师走,车轮倾轧在青石板上,传来吱呀的声响。   宽大温暖的车厢之内,陆玖与江烨对坐在一张檀木案的两边。   许是这段时间奔波过甚,江烨俊秀的面容上存着难掩的倦色。   他抬头看先对面的陆玖,淡声一笑,眼角眉梢间满是温润的气质:“陆姑娘已经快成婚了,还有什么话是一定要对我说的?”   陆玖想了想,旋即抬眸,静静凝望着他:“我记得那天在山崖上的时候,殿下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您说,我忘了您。事到如今,我一直都想问问您,殿下话中这个‘忘’字从何而来?难道在臣女入京之前,曾经与殿下见过面?”   江烨笑意轻淡:“那天的话,你全忘了吧,就当是我口不择言,胡说的话。你我此生相见的第一面,的确是在集英殿前。”   陆玖垂眸看着檀木桌上细碎的木纹,见脑海里丝丝缕缕的记忆拧在一起,汇聚成一幅幅画面。   “臣女说句玩笑话,此生见的第一面,未必就是真正的第一面,也许我与殿下相见的第一面在更久之前。”陆玖轻轻捏紧了手心,再三犹豫之下,还是试着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江烨为之一振,猛然抬起头来,如同一具泥胎木偶般呆坐着,只剩下双唇不可置信地翳翳而动。   见到他激烈的反应,陆玖心里隐隐捏了一把汗。   她看着他的眼睛,定了定心神,轻声慢念:“佛家有云,三生三世。我与殿下,也许在前世便见过面。”   江烨的眼神犹如见鬼一般直直盯着她,陆玖见到他面庞的肌肉在微微颤抖,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   “你……你竟然记得?”过了一阵,江烨方才颤着声问道。   听见这句话,陆玖心里所有的猜测都落定尘埃。   她沉沉垂下眼帘,眉眼间的笑意有几分释然:“记得一些。”   “你,你都记得些什么!?”江烨原本平静的面容再在装不下去了,他哑着嗓子迫不及待地问,他的双拳攥紧,一双眼底好像燃起汹涌燎原的火。   陆玖淡声说:“红豆汤。”   江烨的双眸之中好似有冰裂的痕迹爬布而过,他怔怔地看着她,似是自问,似是逼问地道:“……你都知道,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选他?你明明记得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殿下,这些事情,我亦是前不久才想起的。”陆玖看着江烨,诚恳道,“就在你逼问我为什么忘了你的那天之后,我才想起来上一世你我之间的一点过往。”   江烨一怔,猛地抬起头看向她:“什么意思?”   陆玖想了想,开口道:“也许是因为,这一点过往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重要的事。”   陆玖眼睁睁地看见,在自己这句话说完之后,江烨眼底的炙热如同被一盆冷水浇灭,只余下冰冷的残烟。   “……对你,不重要?”江烨出神地看着她,不愿意相信这句话,痴痴地笑了一声,“怎么可能呢?你忘了,那时候,你明明是我身边唯一一个真心关心过我的人,这件事情明明很重要,对我来说,是最要紧的事情,你怎么能这样说?对你来说不重要。”   江烨似是十分紧张陆玖的话,连连解释,甚至慌张得语序都有些凌乱。   陆玖亦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实在伤人,可是她不得不说。   她淡淡抬眸看着他,漆黑的瞳仁里亮着一星理智而冰冷的光:“是,上一世那一点对你的好,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我给你的那一碗红豆汤,那几句安慰的话,我亦可以给别人,我对你的好,就像是给路边普通的猫儿狗儿施舍食粮一般,我不知道这竟然会成为您的执念。”   “你骗我。”江烨目光发直地看着她,一双眼睛里渐渐褪去光彩,只剩下恐怖的灰白色。   陆玖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还是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怜悯:“殿下,上一世我给你的那点好,换做任何人都可以给予您。而您之所以一直记得我,不过是因为您身边对您真心关怀的人太少了,因为您不曾得到,所以才觉得那一点点真心令人难以忘怀,仅此而已。”   江烨的脸色苍白,双唇翳翳而动:“不……不是的,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不是因为没有人对我真心好过,不是因为没有人真心关怀过我,不是这样的。”   “您还不肯承认么?”陆玖凝望着他的脸,目光如锥一般,似乎能直戳人的内心,“殿下,其实真论起来,您可能从未发自真心地喜欢过我。您只是喜欢有人能够真心爱惜您,关心您,能够体谅您的感受,愿意听您心里说的话。您只是被逼得太紧、关得太久,想要一点可以喘息的自由罢了。”   江烨的面孔一瞬苍白,所有的血色似乎都在那一瞬间褪去。他怔怔地看着陆玖的脸,似乎想要从中找到一点破绽,可她的那张脸,平静、理智,没有一点情绪的波动。   江烨想反驳,想把陆玖所说的那些话全部撕碎了扔回她面前。   可是他办不到。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对,一点没错,她说的话全都是真的!   像是血淋淋的现实一瞬间撕开在面前,无数掩盖在他脸庞上的笑容面具一瞬间碎裂成尘,露出最深最里之处那张惶恐难安的脸。   陆玖静默地凝望着他颤抖的脸,尖锐地问出一个问题:“殿下,您对我的感情,真的是喜欢么?您真的懂得喜欢的一个人的感觉么?”   江烨失神地望着她。   陆玖的素净的面孔上露出一个浅淡宽恕的笑容:“其实我一直在想,有时候殿下总是表露出非我不可的态度,为了我与太子妃等长辈暗自较劲,其实并非真是为了我而做。”   “束缚着您的,是地位,或者是太子妃?详尽的,臣女不得而知,但我猜想应该也跟太子妃脱不了干系。太子妃对您的期许太重,已经压得您喘不过气来,所以您想反抗她,想要取得属于自己的自由,所以您才一意孤行地喜欢我,为的就是向太子妃表达自己的不满,表达自己不想做她手下的一个布偶。是么?”   江烨纤长的睫毛颤颤垂落,像是细雨中被沾湿的低垂燕羽。   过了许久,他终于苦笑出声:“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知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何种滋味。我只不过是希望能有一个人真心站在我这边为我着想,能够关怀我飞得累不累,而非像他们一般,永远只看我飞得高不高。”   他缓缓抬起睫羽看着她,哂笑着问:“我这个皇太孙,是不是当得可怜至极?连一点真心都是我奢求不来的东西。”   陆玖听见他终于肯坦诚自己的心意,不由得慢慢松了一口气。   她平静地看向他:“不,你不可怜。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何都不知道的话,那才叫真正的可怜,至少,您还清楚地知道,您想要的是真心,是自由。”   “也是。”江烨兀自一笑,旋即抬起那双沉黑的瞳仁看向陆玖,“陆玖,我也有一个人问题想问问你。上一世,你我过得皆不快活,这一世,难道你就不想过得好一点?”   陆玖淡淡地笑着问他:“什么才叫过得好一点?去和陆瑜重新争夺一个无用的江炜?还是嫁一个富贵人家平安后半辈子?我现在已经过得很好,我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没什么奢求的。”她释然一笑,“上辈子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一世的我与上一世的我早已经不是同个人,再抓着上一世的事情不放,而忽略了眼前的生活,那才是傻子。”   “你倒想得开。”听到这里,江烨终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想得开是一天,想不开也是一天,为何要自寻烦恼?这些还是江殷从前经常念叨给我的话。”陆玖笑起来,“我不值得殿下的喜欢,殿下是个聪明人,自然也不会为了我而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许多事情,到此为止吧。”   “我其实一直也知道,自己对你的喜欢不纯粹。可是两辈子活下来,我连一点可以当做信念支撑的东西也没有,只能把你那时候对我的一点好当成支柱,久而久之,就成了执念。”江烨垂眸兀自低笑,“自从听闻你与江殷定亲的消息之后,我自己也想了许多,只是有些话,到底没勇气说出口,也害怕你听完会害怕,觉得我所谓的上辈子,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今日你告诉我这些话,我很高兴。”   陆玖看着他,亦莞尔笑了笑:“殿下,上天给我们这样重活一回的机会,可不要白白浪费。殿下的此生还很长,想要的自由都还来得及追寻。”   “我知道,只是这话说得轻巧,做起来却难。”江烨温和地笑了笑,“身为人子,孝顺父母便是天经地义,我母亲便是我的背负。我若是要追寻自由,只怕伤了她的心。”   “其实,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自己而活。”陆玖看着江烨,诚恳道,“我向来以为,若是愚孝,倒不如不孝。”   江烨猛地抬起眼睫看她,失笑道:“这样大不敬的话,你也敢说?”   “不敢说,但是敢做。”陆玖淡淡笑了笑,“我一向自私,只会对对我好的人好。”   “你倒是把事情想得简单。”江烨笑了笑,转眸看向窗外一帘茫茫雪景,眼底有些期盼,“若是有一天,我也能活得这般简单恣意就好了。”   陆玖垂眸,姿态恭敬:“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不日后,我与江殷便要成婚,希望今后,我与殿下都能各自相安,过得舒心一些。”   “承你吉言。”江烨慢慢收回目光,沉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这一次,他的眉眼间多了些释然的笑。   “就在这儿停吧。”陆玖提裙,作势起身。   江烨点点头,命外面的随从停下马车。   陆玖朝着江烨点头示意,随即躬身,预备走下马车。   她方下了车,却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说,正要转头,恰好车内亦传出江烨的声音:“陆玖,请先留步。”   陆玖立在马车边,平静垂落的车帘背后传来江烨有些凝重的话语声:“有件事最后告知你一声。”   陆玖淡淡一笑:“巧了,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告知您。殿下先说吧。”   “当心你的姐姐陆瑜。”江烨说,“上一次的事情,是她做的。”   “我原本也猜到了是她,但不敢确认,多谢殿下的告知。”陆玖道,“我要说的,也与陆瑜有关。”   江烨的声音微怔:“与她有关?”   “是。”陆玖道,“殿下,你亦要小心自己。”   “此话怎解?”江烨狐疑,缓缓掀起了车帘。   陆玖上前两步,凑近他的耳边凝神轻语:“因为在我的记忆当中,上一世最后登基为皇的人,是江炜。”   江烨眼神一瞬凛冽起来。   陆玖看见他脸上错愕的神情,心下不免有些疑虑:“既然您记得上一世的事情,怎会不知道最后是他登基为帝?”   江烨的神情十分复杂:“我的记忆,直到我南下治理瘟疫,只记得当时我分明好好的,却在回京的路上突染疾病。”   陆玖拧眉,面容渐沉:“上一世您过世之后,皇上与太子离奇先后殡天,皇位最终落在江炜的头上。这么说来,您的病有古怪,只怕……是人为。”   江烨面沉如水:“这件事情,我清楚了。”   “还有一事。”陆玖淡声道,“我总觉得,陆瑜也与我们一样,清楚些什么。”   江烨拧眉:“为何会这么觉得?”   陆玖想了想,缓缓说:“陆瑜一直想要登临皇后之位,想要权力,按理来说要想达成这个目的,最应该嫁的人其实是您,可是她却在我与江炜订婚之前抢先与之定亲,这实在古怪。我以为,她一定是提前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会选择自己一直瞧不上的江炜,因为她知道,上一世江炜才是最后登基为皇的人。”   江烨按着陆玖的思绪往下捋,沉冷道:“看来,当年我的死,父君与皇上的死都另有蹊跷。”   陆玖抬头看向他,一笑道:“但这些也只是我自己的猜想,是不是真的有待考证,不过殿下自己多多留意还是好的。”   江烨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陆玖转眸,瞥了眼站在不愿住火急火燎的江殷,忍不住轻轻一笑。   她抬眸看向江烨,莞尔道:“那边有人已经等得急不可耐了,殿下,咱们就此别过吧。”   “也好。”江烨的面容恢复了几丝温沉的笑容,“别让他久等了。”   “是。”陆玖朝着车上的江烨福身,旋即转过身,准备走回江殷的身边,一瞬间,只听见背后的青年用十分清浅的声音说了一句——   “从前的事情,很抱歉。”   陆玖一愣,脚下步子停滞,随即转过头看向华毂,却见马车已经继续向前行驶。   晚来天欲雪,只一束金麟般的光浮游于厚重的云层上。   江殷已等得急不可耐,见到江烨的车马离开,连忙纵马上前。   他利落翻身下马,站在陆玖的身边急急道:“你们说什么?说了这大半天?”   陆玖站在原地,目送着那辆马车缓缓消失在长街的尽头,片刻,她方回转了目光,看向身旁神色焦灼的江殷。   她瞥见他的肩头已积聚了点点落雪,于是身后替他拂了拂。   陆玖温和微笑道:“没说什么,太孙殿下祝我们百年好合。”   江殷神色古怪,眼底写着不信:“真的?”   “当然是真的。”陆玖拂干净他肩头的雪花,转过身朝瓦子的方向走。   江殷牵着马,忙急急跟上,一壁走一壁说:“这可不像是江烨能说出口的话,他真这么说?”   陆玖转过身,佯装嗔怒地瞪他一眼:“要不相信我说的,那你自己去问他!”   说着闪身抢先一步走,把江殷甩在身后。   江殷看着她的背影急了,三步作俩地急匆匆追上去,低头凑在她身边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玖侧眸狠眄他一眼:“那你什么意思!”   江殷委屈:“……我,我没什么意思,我不敢了还不行么?”   陆玖眼底佯装的怒意随风飘散而过,露出眼底原本娇嗔的笑意。   她把手伸出来,放在江殷的面前甩了甩,有意无意地冷声道:“我手都快冻成冰了。”   江殷立即会过意来,旋即将她的手握进自己温暖的手掌里,笑容灿灿明朗:“那我替你暖着!”   陆玖别过脸,偷偷地笑起来。   两个人手牵着手,慢悠悠地朝着前路走去,伴着落雪纷飞,一不小心便共白了头。   *   这场瑞雪一连落了四五天,一直到正月十四,陆玖成婚的前一日才停下来。   到正月十五那一天,雪已彻底停下来,十余日未见的太阳悬挂于浮云间。   疏落清浅的阳光铺陈在洁白的雪上,像一缎织就鎏金的锦缎。   天是雪后艳阳天,日子是良辰美景的上上嘉日。   陆玖与江殷的成亲大喜之日,终于来临了。 第104章 来,要怎么罚我,你说……   出嫁前一天, 宣平侯府内便开始扎红缎,点花灯,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 整个人的身上似乎都有做不完的事情。   与江殷不是初识了, 临出嫁前,陆玖却还是忍不住地紧张起来,几乎一夜没睡好,到下半夜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闭了会儿眼睛。   可还没睡多久, 便到了起身准备梳妆的时辰。   东边远山薄暮,才漫出一点蒙蒙的亮光,珈珞便带着荣景院中几位华阳的陪嫁嬷嬷捧着婚服进入陆玖的东阁当中, 与风莲等一众丫鬟们伺候陆玖梳洗打扮。   陆玖的闺阁前夜便已经被布置成一片喜庆的红彩,门前贴着红双喜,梁上缠绕着结成红花的喜纱, 门帘上挂的、桌上铺的, 全是点眼的正红, 上绣着五蝠鸳鸯一类的吉祥图腾,就连屋子里点的红烛也是描金画彩的,煊煊赫赫地燃着。   捧嫁衣的嬷嬷们由珈珞嬷嬷带领, 捧着婚服站在一旁,风莲刚替陆玖洁了面,就听见大门的方向传来喜庆的爆竹声响,伴着喧天的热闹喜乐。   陆玖一怔, 回眸看向大门的方向, 身旁珈珞嬷嬷已经笑盈盈地走了上来解释:“姑娘,今日大婚,按照我们大周的风俗, 男方的人要早早前来‘催妆’,催促您赶紧上妆,准备登花轿呢。”   风莲笑吟吟地道:“姑娘,吉时已到,咱们预备着上妆吧,这一波催妆的人过,新姑爷就要来迎您啦。”   陆玖双颊染着红晕,一双晶莹的眼睛含着羞怯地笑意,轻轻地点了点头。   珈珞满脸的笑容,让身后的嬷嬷们上前为陆玖更衣绾发。   陆玖被一众打扮得光鲜喜庆的嬷嬷丫鬟们簇拥到了妆镜前落座。   妆镜两边点着缠绕吉祥莲花纹的喜烛,灯火交相辉映,照花前后镜,花面相交映,更衬得镜中的人肤如白雪,发若绿云。   陆玖痴痴看着镜中人,抬手轻轻将鬓角散落的一缕发丝拂至耳朵,由衷地笑了起来。   因是高嫁,因此陆玖的婚服为绿,着好婚衣又坐回妆镜前,梳头嬷嬷们便开始替她把披散肩头的发丝捥起,以示洗尽铅华为新妇,从此告别闺秀时代。   一边梳头,一边就有婚姻和美、儿女成群的嬷嬷们在旁边替陆玖诵唱,唱的是诗经里的召南篇鹊巢——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每梳一下,身边的人便喜色洋洋地唱一句,直到陆玖满头青丝全部梳好,绾成新妇的发式。   穿好婚衣,带好发饰,便要等着夫家的人前来送催妆礼。   不过多时,便有一列三十余人的丫鬟捧着催妆礼站在陆玖闺房的大门前。   “回姑娘的话,这些都是齐王府的宾客送来的催妆礼,请您过目。”丫鬟们捧了玉盘,一个一个地走上来。   陆玖搀扶着风莲的手,目光看向那些玉盘。   这些捧催妆礼的玉盘足有三十多个,每一个玉盘里都装着不同的东西,有的是凤冠,有的盛着霞披,有却扇之礼所用的锦绣八宝红璎珞团扇,还有宝镜与胭脂水粉等物。   珈珞嬷嬷伴在陆玖身边,一一看过这些东西,脸上的笑容越发阔达,欣喜不已地对着陆玖道:“从来都说,催妆礼越隆重,就代表丈夫对新婚妻室越看重。奴婢活了大半辈子,这样隆重的催妆礼还是头一次见,可见新姑爷对您的看重。姑娘,大喜啊。”   陆玖看着眼前玉盘里琳琅满目的瑰宝,素净的面容上露出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她转眸微笑地看着珈珞道:“劳烦嬷嬷替我点妆、戴冠、加霞披。”   珈珞忙笑着点头:“奴婢这就命人替您加妆!”   两位妆娘上前,替陆玖画眉点花钿,细细描摹上轻淡的胭脂,最后用口脂点上双唇。点妆之后,再由珈珞并另一位年长且资历深厚的嬷嬷合力,亲手为陆玖加上珠翠耀目的沉重凤冠。凤冠戴好,喜娘便上前,一左一右轻轻地搀扶起陆玖,站起身,由珈珞替她加上坠金的霞披。   “如此,娘子妆成了。”珈珞嬷嬷带着众人退后一步,满眼欢喜地看向凤冠霞帔下的陆玖,嘴里的称呼也从加妆前的姑娘转化成了娘子。   风莲将催妆礼中的璎珞八宝团圆扇小心谨慎地捧到陆玖的跟前,笑眼里忍不住泛起泪光。   喜娘们道:“请新妇行却扇之礼。”   陆玖回眸,最后看了一眼妆镜当中绿衣红妆的自己,柔婉地低垂下眼睫,轻轻从风莲的手里接过团扇,将其端正秉持于面前。   却扇的一瞬间,她的眉眼里溢出温柔舒心的笑意。   终于,她终于来到这一天了。   两位喜娘小心地搀扶在陆玖的左右,唱道:“新妇辞别亲人!”   陆玖将八宝扇持于面前,由喜娘牵引着跨出闺阁之门,缓步朝着侯府正厅的方向步去。   今日的宣平侯府热闹程度远胜从前的任何时候,陆玖被喜娘嬷嬷及侍女们簇拥着缓步来到正厅前,便看见满院簇拥的宾客。   亲友之间有小孩见到被簇拥而来的新妇,高兴地连连欢呼道:“新妇来了!新妇来了!”   陆玖便在这花团锦簇的热闹当中,缓缓地走进了正厅的大门。   进大厅后,身边簇拥的喜娘们便退到一旁,唯余陆玖一人却扇缓缓走上大厅前方。   大厅里高朋满座,两边沾满了前来致礼的人,陆玖羞红了脸,目不敢斜视,只能透过团扇朦胧地看见高堂上密密的人影。   其中,有一个朦胧的正红色喜服身影最令人移不开眼。   陆玖心下一陷,染着胭脂的双颊绯红,连忙抓紧了手中的扇柄,牢牢地遮掩住自己的正容。   是江殷,是他!   他来迎娶她了!   陆玖抑制着心中的激动,娇羞地垂下了眼眸,却扇一步步缓缓走上前,终于走到那双红色描瑞兽图腾喜靴的主人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在坠满红绸喜幔的厅堂中,光明正大地迎受着来自四面八方亲朋的贺喜声。   江殷穿着一身大红喜袍站在正厅上,头束玄冠,腰勒玄玉带,通身的新郎打扮,衬得他愈发丰神俊朗,身形高大,如同一棵屹立在悬崖之巅的挺立松木。   今日一早,他便同着何羡愚、徐云知、容冽以及王府内一应迎亲的人手组成迎亲的队伍登门陆家,等了这许久,才终于见到他的新娘姗姗来到。   他的一颗心忍不住雀跃起来,却又十分紧张,攥紧的双手里腻腻地直发汗。   他盯着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满眼、满心,都是那个却扇缓步而来的绿衣女郎。   待她缓缓地停在了自己身旁,江殷便忍不住地侧眸偷偷去看那张却于扇后的娇艳容颜。   她今日真是明艳,凤冠霞帔的妆点之下,那张原本就浓丽的面孔更是艳光四射,宛如一块通体晶莹璀璨的琉璃,又像是雨后牡丹上的一点浓浓露华,让人沉醉沉迷,不忍移开目光。   陆玖察觉到斜上方一道目光一直紧紧地缠在自己身上,便盈盈抬眸觑了江殷一眼。   两下里目光错上的一瞬间,江殷看到陆玖那一点娇花蕊般的绛唇,很不争气地又脸红了起来。   陆玖一愣,看到他脸上团团的红晕,自己也忍不住羞红了脸。   就在一瞬间,江殷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陆玖将那唇语读了出来,一瞬间羞得脸更红。   宾客在旁,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们,众目睽睽之下,江殷竟然用唇语对她说——“你今天真好看。”   陆玖慌忙低下头,以却扇之礼遮掩住自己的失态和紧张。   那边江殷也忙转过了头,脸红红的,紧绷着嘴角,却怎么也绷不住脸上快要溢出的幸福笑意。   高台左右的两张主位上分别坐着华阳长公主与宣平侯,魏氏与今日前来观礼的陆瑜则坐在台下两侧的位置上,陆镇站在魏氏身侧,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们二人。   而何羡愚、徐月知等一众朋友们也各自站在两旁观礼的人群当中,江圆珠身为公主不能出席,却也让自己的贴身宫女青莲前来观礼贺喜。   喜娘道:“请新郎新妇辞行。”   江殷撩开衣摆,缓缓跪下。   陆玖也在喜娘们的搀扶下缓缓地跪了下去。   华阳坐在高台上,通身璎珞严妆,慈爱地看着阶前的两个孩子,掩饰得极好的笑容下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难分难舍,眼眶下渐渐爬布了微红的颜色。   她忍了忍,才没有落下泪来。   江殷朝着华阳与陆元忠行大礼一拜,神色郑重道:“东床江殷,今日携妻陆玖家去,结成连理,永不分离,必会敬之爱之,望祖母、岳山、丈母允准。”   陆玖却扇,亦朝着高堂磕了一个头,一字一句道:“女儿陆玖,今日随夫江殷家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亦会敬之爱之,往祖母、父亲、母亲允准。”   陆元忠的脸上带着笑容,魏氏亦挂着几丝牵强的笑,双双道:“允嫁。”   夫妻二人说完,便将目光放到华阳的身上。   华阳公主端坐着,身形岿然不动,一双沉静的眼睛爱怜地放在陆玖的身上,颤着声道:“允嫁……”   陆玖原以为自己不会落泪,可当听见不远处华阳那隐约带着颤抖的声音,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地伤心掉下眼泪。   在这个娘家,祖母是她唯一挂心的人,今日一别,虽说嫁得不远,可她到底从此不能随时侍奉在左右了。   华阳的眼圈也红了起来,几个孙女当中,她亦唯爱陆玖,见她嫁人怎能舍得?她缓缓地站起身,搀扶了侍女的手,朝着堂下的陆玖走来,素来硬挺的身影在这一刻略微显得有些佝偻。   她走到了小孙女的身前,伸出一双微微颤抖的手臂,扶着她的双臂,带着她慢慢站直了身子。   祖孙之间隔着一道团扇,双双泪流。   华阳老泪纵横,颤巍巍地摸了摸她的手:“今日一去,两姓相结,尔需谨记为妻之德,宜室宜家,淑慎其身,与夫共赴白头之约。望尔自珍,自重,切记,切记!”   陆玖鼻头一酸,眼眶滚烫。   她惶急低下头,一颗滚圆晶莹的泪珠已经落入尘埃中。   她哽咽着道:“孙女谨记于心,必不负祖母之恩,万望祖母善自珍重,努力加餐饭,常保安康。”   华阳欣慰地笑了笑,眼底亦有清泪流下。   她再三握了握孙女的手,然后一瞬松开,笑着说:“去吧。”   喜娘高唱:“新妇启程!”   一瞬间,门外响起绵绵不绝的爆竹声,唢呐喜乐响起,宾客们皆笑出声来,护送着正厅当中的新人前往夫家正式拜堂成亲。   陆玖转过身,由两名喜娘搀扶着跨过大厅的门槛,走向正门外停留的花车队伍。   娘家的亲人当中,唯有陆镇作为新妇的弟弟送嫁跟随,余者如华阳、宣平侯等人则不能随之前往。   陆玖在锣鼓喧天的喜悦声中走出了宣平侯府的大门,在喜娘的搀扶下缓缓步入花轿当中,江殷作为新郎,则带着随行接嫁的何羡愚等人翻身上马,走在前方开路。   起轿前,抬轿的轿夫们便欢天喜地起檐子,哄讨齐王府的喜钱,一直到王府随行的侍者给足了喜钱后,陆玖乘坐的花轿终于启程,朝着福善街外的方向远行而去。   齐王的世子与华阳长公主的孙女成婚,这场婚事可谓是上元节难得的盛况,从宣平侯府到齐王府的这一路上引得不少的百姓们围观,两旁街市上玩闹的孩童们追着花轿的方向跑,都想看看轿子里的新妇长什么模样,热闹非常。   花轿在齐王府的门前停下,王府今日前前迎亲的随从们便团团将花轿围住,跟随在花轿旁的风莲连忙上前,从一个红色的锦囊里掏出金瓜子,分别放在这些拦轿人的手。   得到喜钱与喜糖之后,这些拦门的亲友们便笑着退下,令轿夫把新妇的花轿从正大门抬进王府的庭院内。   陆玖的花轿方进王府大门,立时就有迎亲的人捧着一个大斗走出来。   见到这些拿大斗的人,王府门前看热闹的人群中顿时就有孩子往前挤。   只见那拿斗的人将手伸进斗中,旋即便朝着人群的方向扔去一把谷豆、糖果等物,那些挤上前的孩子们立时蜂拥上前,伸手抢夺着迎亲之人扔出来的东西。   两旁的宾客们齐声笑着诵道:“新妇进门,除邪得吉,佑得平安!”   这一声祝诵过后,王府门前再度点起爆竹。   喜娘唱道:“新妇落轿——”   陆玖感觉原本悬空的轿子沉沉落在地面上,很快有喜娘掀开轿帘,笑迎道:“新妇请落轿吧。”   陆玖轻轻点头,一手却扇,一手伸出轿子,搀扶着喜娘的手从轿门中缓缓走出来。   轿门前早已经铺好了毡席,毡席上陈设着马鞍、秤、并一把干蓦草,陆玖挽着喜娘的手,簇拥在今日前来观礼的一众亲友当中,一一跨过了这些物件,朝着前方的屋子走。   前方的喜娘们引着陆玖进入喜堂旁一间小厅里,搀扶着她在一张铺着喜褥、挂着喜帘的床上坐下。   落座的一瞬间,围观在旁的宾客们都笑起来。   喜娘亦笑道:“新妇坐富贵,从此阖家平安顺遂!”   待陆玖安坐床榻前,一旁另外的几名喜娘便捧着酒壶酒杯而来,笑盈盈道:“请各位送新妇进屋的宾客们共饮三盏酒,饮酒毕,‘走送礼’成!”   送陆玖进屋的宾客们饮过酒,而后纷纷笑着退出了小厅。   江殷站在小厅的门外,早已等不及想要进去。   身旁何羡愚几个伴在身旁,看见江殷面孔上急不可耐的神色,便笑着招呼喜娘道:“新郎快要等来不及了,快让新郎请新妇入正厅拜天地父母吧。”   陆玖闻言,掩在团扇后的面孔浮现起一抹绯红。   喜娘笑着回应何羡愚:“新郎急什么,这不就要唱了么?——新郎迎新妇入堂拜天地父母。”   江殷捏了捏手心,轻轻咳嗽一声,严肃正经地步入小厅内,走向坐在床沿边的陆玖。   身后的喜娘们将早已经准备好的两条喜缎拿出来,结成一个同心结的模样,而后将同心结的两端分别递到陆玖与江殷的手中。   “走吧。”江殷红着脸,小声对陆玖道。   团扇背后的陆玖亦是满面羞红,她轻轻一点头,缓缓地起身。   两人并肩同行,缓缓地踏出了小厅的门槛,在亲友们的簇拥当中走向正堂。   在正堂当中行完“三拜”之礼,双方便是正式的夫妻。   江殷之父齐王远在燕云征战,因此今日便只有江殷之母齐王妃一人受礼。   二人进入正堂,在礼官的引导下立定。   “一拜天地!”   陆玖却扇的手微微一抖,整个身子微微一颤,心底的欢喜与激动凝结在一起。   喜娘搀扶着她的手,慢慢朝着堂外的青天一拜。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拜完了齐王妃,二人慢慢起身,缓缓地朝着对方转过身来。   隔着一道扇子,陆玖隐约能看见对面江殷的面孔。   他双颊微红,一双眼睛却是锃亮。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她,满脸满心的欢喜。   陆玖的嘴角亦翘起笑容,弓腰拜夫。   那边的江殷亦是如此动作。   许是江殷太急了,二人头对着头拜夫妻的时候,他头上簪着的花胜一瞬间勾上了陆玖凤冠上的流苏,偏生两人谁也没发觉,直到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分不开了。   陆玖顿时脸上烧红一片,江殷亦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只一双眼茫然羞涩地看着对面的她。   旁边有宾客笑起来:“这还没到结发的时候,新郎就急成这样,要当堂与新妇结发?难不成害怕新妇跑了?”   大家都笑起来。   徐月知也笑着说:“这样才好,新郎新妇捆在一起,这辈子都不分开!”   陆玖知道自己凤冠上的流苏与江殷头上的花胜勾在一处,可是又没办法动手扯开,偏生大家都看着他们二人笑,不由得越发急红了脸。   喜娘笑着上前:“新妇脸皮薄,还是先解开,一会儿再结发吧。”   说着,将二人纠缠在一起的流苏轻轻解开,站在堂中的二人这才得以松口气。   “三拜礼成,请新郎新妇入新房结发。”礼官笑唱道。   “入新房咯!”一旁有孩子们闹起来。   陆玖面色酡红,转身搀扶了喜娘的手,与江殷一起步入王府后院的新房。   二人新婚的院子是前不久方才修葺一新的,在齐王府里最好的位置,陆玖一踏进这院子,便只觉得眼前一片富丽堂皇,张灯结彩,很是轩朗大气。   二人在亲友的簇拥中走进新房暖阁内。   暖阁内早已经布置妥当,陆玖一应陪嫁的家具器皿都已在昨日铺房的时候由华阳公主的人布置好。   两人方才走到床前,早已经侍立在旁的嬷嬷们便抢先一步行撒帐礼,将各色的铜钱、彩绢及花生、莲子、红枣、桂圆等物铺洒在床上。   等撒帐礼过,陆玖方才红着脸,与江殷一左一右落座在床沿上。   儿女双全的年长嬷嬷们上前来,贺喜道:“新郎新妇,早立子、连生子、花生子(有儿有女)!”   喜娘们紧接着道:“行结发礼!”   侍女们捧上金错银的剪子,分别取陆玖与江殷各自一缕头发剪下来,而后当着二人的面,用上等的红线把二人的头发捆绑在一起,盛在一个嵌金的丝绒盒子里。   喜娘最后道:“最后,新郎新妇行合卺礼!”   侍女们端着玉盘走上前来,盘中放着两只精巧的酒杯,酒杯之间亦用红线结在一处,中间早已经盛好了佳酿。   侍女看着二人笑道:“请新郎新妇互饮交杯酒。”   “好。”江殷抬手取了其中一杯。   陆玖却扇,单手举起另一杯。   两人抬起双臂,手穿插而过,两只臂膀就此紧紧地交缠在一起。   她与他缓缓凑近,就着酒杯各自饮下一口清甜的佳酿。   喝下交杯酒的一瞬间,身旁的宾客们连忙笑着鼓掌庆贺,连连说着吉祥话语。   在这样的欢笑声中,陆玖缓缓松开了江殷的手臂,将已经喝空的酒杯放回侍女手中的玉盘当中,而后重新以双手却扇。   陆玖的酒量并不算差,且这佳酿并不醉人,可喝完那一小杯,她却仍觉得自己快要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她暗暗欣喜地想着,这也许是自己太过高兴的缘故。   过了刚才的合卺礼,她与江殷,终于在一起了。   喜娘站在他二人面前笑道:“礼成,从现在开始,二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名正言顺的夫妻。   陆玖在唇齿间默默品味着这几个字,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甜得酿出蜜来。   礼官转头笑说:“诸位,礼既成,宾客们请移步至正堂,喜酒早已经备下了。”他转头看着江殷,“新郎也请先行前往堂上陪客致谢,暂留新妇在新房中歇息吧。”   新房当中的宾客们闻言欢笑着移步正堂,江殷坐在陆玖的身边,十分不舍,一双眼睛留恋地看着她,迟迟不愿动身。   客人们还未离开,陆玖扔要持却扇礼遮挡容颜,不便开口说话。   风莲侍候在陆玖身旁,看着江殷这副不舍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了笑道:“姑爷,您还是先去陪着客人吧,不急在这一时。”   江殷难舍难分地望着陆玖,趁着身旁没人注意,轻轻地摸了摸她的手背:“真想现在把他们都赶走算了,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陆玖却扇遮挡在自己与江殷的面容当中,听见这话耳根不由得一红。   趁着四下无人注意,她轻轻朝着江殷的耳边凑近,忍着笑低喃:“真没出息,这一小会儿的功夫有什么好急的,快去陪着宾客吧。”   江殷抓着她的手,指腹流连地抚摸过她手背上光滑的肌肤,低低道:“那你在房里等着我。”   陆玖的唇畔漾开纵溺的笑意:“好,我等着你,不过今晚可要记得,别喝醉了。”   江殷低低笑着,悄悄咬着她的耳朵道:“我知道,不会喝醉的,我今天晚上还有正事要做呢。”   “你有什么正事?”陆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脸一瞬血红欲滴。   她咬了一下嘴唇,嗔怒地想要捶他胸膛:“不正经!”   江殷猛地推开一步,躲掉陆玖的手,眉目笑容熠熠,意气飞扬。   “那我走了。”他从床上站起来。   “你走你的,我又没拦你。”陆玖恢复却扇的端庄姿态,低声笑骂道。   “行,听你的。”江殷眉目里浸润着温柔,临走之前还特意仔细交代风莲,“我走了以后,你好好伺候着世子妃休息,别饿着她,别累着她,有什么事情赶紧告诉我。”   风莲笑个不住:“奴婢知道,定会好好伺候世子妃休息,您放心。”   “我又不是小孩儿,还能不知照顾自己?”陆玖听着江殷的口吻,是全然把自己当成小孩来照顾了,不免有些羞恼。   “这不是放心不下么?”江殷爽朗笑起来,“那我走了,风莲,好好照顾世子妃。”   风莲再三答应,江殷这才转身,随着何羡愚等人往正厅的方向走远。   宾客们走远,那喧哗的声音亦渐渐飘散,风莲唤了丫鬟把新房的门闭上,陆玖的周身终于安静下来。   门一闭,她总算是放下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瞬间放下的手里的扇子,靠在床沿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风莲吩咐了丫鬟们上茶水糕点来,而后上前替陆玖轻轻捏着小腿。   陆玖咬了一口糕点,喝了一口茶,才觉得身上松泛了些。   她眉宇间浮现了几丝倦色,低头问道:“风莲,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风莲一面替她按着小腿,一面回话道:“未时过半了。”   陆玖掐指一算,不由得咋舌:“已经这个点了?出门的时候才刚到辰时呢。”   风莲笑道:“成婚的礼节多,当然得用这么多时辰。您今天也累了,奴婢先伺候您休息一会儿。”   “也好。”陆玖笑了笑,“你这个陪嫁也累了一天了,坐下来歇歇吧,我腿不麻。”   “那奴婢就坐脚凳上陪您。”风莲笑着坐在陆玖的脚边。   “我这手端扇子都端酸了,今天可真够累人的。”陆玖甩着自己酸疼的手,忍不住笑道,“幸好这辈子只成一回婚,要是多来两回,谁受得住?”   风莲忙道:“您与世子爷这一世姻缘美满,哪来的二回婚?快别说这胡话。”   “我知道。”陆玖笑道。   风莲松了口气,温言道:“今日的宴席还不知道还进行到何时,奴婢怕您在新房里坐着等世子的时候无趣,专门给您偷偷带了一卷书,用不用给你拿出来?”   陆玖脸上涌起欣喜的笑容:“还是你贴心,知道我闲得无聊就要看书,快拿出来,是哪本?”   风莲笑着,悄悄从袖子里取出一卷薄薄的书籍,交到陆玖的手中:“是您之前还没看完的大周风土志。”   陆玖眉开眼笑接过书册翻开:“行,这半日总算不无聊了。”   趁着四下无外人,风莲便轻声俏皮道:“看书有什么趣儿?今夜等姑爷回来,才算有趣呢。”   陆玖脸倏然一红,羞恼之下忙要拧风莲的嘴:“好啊,你也敢打趣我。”   风莲忙忙笑着解释:“奴婢不敢,奴婢错了。”   陆玖挑起眉笑道:“如今跟我久了,胆子越发大了!”   主仆二人笑着又说了几句,慢慢捱着今天剩余的日头。   *   陆玖手里的一卷书翻完,窗外早已是漆黑一片。   婚房当中,风莲早已经命丫鬟们将各处的喜烛点燃,入目是一片喜庆热烈的红色。   陆玖揉了揉略有些酸疼的眼睛,抬起头问身边的风莲:“什么时辰了?”   风莲道:“快到亥时了。”   陆玖放下手中的书卷,略有些不满道:“都这个时候了,客人还没散完么?一会儿回来恐怕已经喝成烂醉了。”   风莲见她在意,便试探着问道:“要不要奴婢派人去瞧瞧?”   “算了,不用派人去。”陆玖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派人过去,若是叫客人看见,还以为我这般着急……”   风莲抿嘴笑道:“世子临走前还念着您,他现在必然也想着您,一会儿就来。”   话音刚落,正屋的门外忽然响起一串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宾客们的说话声。   “世子爷,您慢着点儿,都醉成这样了!”   “小心小心!有台阶!”   江殷酩酊大醉的声音混在其中:“我没醉!再喝!”   外面的男人们笑起来:“还说没醉,路都走不稳了!”   “……”   听见门外的动静,陆玖一瞬间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连忙藏好手里的书,把摆放在一旁的扇子重新却于面前,恢复成一派端庄的仪态。   风莲也忙招呼了房中的丫鬟们出去,自己亦前往正屋大门外迎接江殷一行人。   江殷被众人搀在怀里,走进正屋的时候脚步凌乱虚浮,一张俊朗的面孔红得犹如煮熟的螃蟹,满身的酒气,看人时两只眼睛直打旋,显然是喝高了。   宾客们把江殷送至门前便止住了脚步,由着江殷一步三摇地走进去。   丫鬟们连忙跪下:“世子万福。”   风莲担忧地看着江殷:“殿下……用不用为您煮盏醒酒汤来?”   身后的宾客们连忙笑道:“你家殿下喝多了,好生招待吧。”说着,一一朝江殷拱手告退,“殿下,那今天咱们哥几个就会到这。”   江殷靠在门框上,晕头晃脑的,差点没站稳。听见背后一行同僚要走,着急忙慌地就要转过身,大着舌头招呼道:“别啊,别走!再喝一轮……我、我还没醉!”   “醉了的人才说自己没醉,殿下,您今晚好好过花烛夜吧,我们告辞了。”说完,宾客们便笑着朝前院走远。   江殷扶着门框,摇头晃脑地迈步想朝里走,可是还没迈出步子,身形一晃,差点迎面朝着地上摔下去,幸好,他自己眼疾手快,死死抓住了旁边的桌角。   风莲担忧看着江殷:“殿下……”   “你……你们都出去!”江殷酩酊大醉,对着面前一溜的丫鬟们一挥手,“都出去!”   丫鬟们纷纷看向风莲,不知所措。   风莲亦没想到江殷会喝成这样,不由得担心今夜的洞房花烛,可姑爷既然发话了,她亦只有听从的份,于是连忙招呼着身边的丫鬟们退出婚房,自己也跟着退出去,还顺带把门关严实了。   周身的丫鬟们都已屏退,暖阁当中便只剩下陆玖一人。   她却扇端坐在床沿上,捏着扇柄的手有些微微发汗。   江殷的虚浮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一路绕过屏风,走到了她的身前。   透过团扇,陆玖隐隐约约地看见江殷迈步慢慢朝着自己走了过来,浑身酒气冲天,显然已经快要喝得不省人事。   她忽然有些恼怒,脸上原本欣喜的笑容渐渐板了起来。   今天可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江殷竟然喝成这个样子,那他们之间还要怎么行周公之礼……   江殷浑身酒气,沉沉地坐在了陆玖的身旁。   他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想要轻轻拨开她遮挡在容颜前的团扇。   陆玖有些委屈,拧着眉握紧了手里的扇,偏不让他拨开扇子。   她隔着扇子,冷声问道:“今天走的时候,你怎么和我说的?说好了不许多喝,你还喝成这样!江元朗,今天可是我们的头一夜……”   她越说越委屈,眼眶不觉有些湿润起来。   今天这一晚,她心里期盼了好久,结果他现在竟然还喝醉了,简直不像话。   “我问你话,你怎么不回话?”见对面坐着的人不回话,陆玖冷声又问。   团扇背后的江殷还是没吭声。   陆玖拧了拧眉,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于是想把手里的扇子放下,当面问问他今晚是怎么回事。   可是她手里的扇子才放下,身旁的江殷忽然闷头就朝床上倒下去,一头陷进柔软的被褥当中,双眸紧闭,一动不动。   细听之下,还能听见他鼻息之间绵长的呼吸声。   陆玖坐在床边不知所措。   这……这是睡着了?   “江殷?元朗?醒醒!”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滚烫的面颊,想要叫醒他。可是江殷满面红光地倒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是已经睡沉了。   这下,陆玖不由得急了起来。   她伸手揪住他的衣襟狠狠扯了两下,气急败坏道:“江元朗,你给我起来!起来!听见没有?”   江殷瘫成个大字昏在那里,由着她抓着自己的衣襟拽,就是不睁眼,睡得那叫一个香甜!   陆玖浑身上下的婚服凤冠加在一起能有十几斤重,这么一身行头穿着,她也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推江殷。   看着他那张香甜的睡颜,陆玖坐在床边欲哭无泪,她气得朝他胸口上捶:“你起来,听见没有?”   熟睡的江殷无动于衷。   陆玖那两拳头放在他的铁身板上还不如挠痒痒。   陆玖又气又急,又还没办法,她怒瞪着昏睡中的江殷道:“好,江元朗,你一个人继续睡吧!你这下半辈子都一个人继续睡吧!”   说完,她便怒气冲冲地准备起身,准备独自更衣。   谁知她的脚方落地,背后忽然伸出一双坚实的手臂,一瞬间就将她紧紧地箍在怀中。   陆玖一愣,背后那紧紧环抱着她的人已经将面颊紧贴在她的后颈处,浓烈的酒气与他炙热的呼吸一同传来。   他轻轻地吻在她的耳垂上,刹那间,一种酥麻触电般的感觉爬布她的浑身上下,令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他的双臂又把她箍紧了些,将她整个身体牢固地圈在他宽广的胸膛前。   江殷亲了亲她的耳廓,而后把头搭在她的肩膀上,用额头蹭着她的脸,低哑着声音道:“我和你开玩笑呢,我没醉,装的。”   他的声音靠得太近,贴着她耳垂边吻边说,声音缠绵悱恻。   像是有谁在心扉上点起星星火苗,静谧的环境当中,她与他的呼吸声都开始有些紧促。   耳垂上酥痒的感觉让她的心亦开始痒。   陆玖故意别开了脸,不让他再贴着她的脖颈吻她,气冲冲道:“臭烘烘的一身酒气,不许亲我!”   “我非要亲。”江殷在她耳畔轻笑一声,抬起灼热的手指,轻轻划过她娇嫩的面孔,“你不知道,都是行伍里的同僚,他们非要灌我,不灌醉不让我回来,我一心一意想着我们成为夫妻的第一日,想着在房里等我的你,所以只能装醉了,夫人莫怪。”   陆玖不为所动,低声气恼道:“那你进了屋还装醉?你这不是成心气我吗?我拍了你那么多下你都不醒,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一点也不把我们的新婚之夜放在心上。”   江殷低低的笑起来,声音温沉如醇酒。   他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轻柔地按在她的头上,迫使她转过脸来看着自己。   陆玖埋怨地看着他,继续说着:“我在屋里等了你一天,你竟然还装醉,差一点我就信了。你要真敢在新婚第一夜就睡过去,我就干脆让你今后都一个人睡……”   她的话音刚落,他便凑近,轻轻吻在了她的眼角下。   陆玖一顿,喉头原本想要说的话在这一瞬间忽然全部烟消云散。   耳畔的他,瞳眸里的墨色浓得化不开。   “江殷,你……”陆玖脸颊一烫,耳根一瞬染上了珊瑚红。   屋中重重的喜烛朦胧,江殷俊朗的面容亦是朦胧,陆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热了。   他流连吻在她的耳垂上,一路向下,细细地吻遍了她的脖颈,而后再轻轻地捏住了她的下巴继续吻。   那吻太温柔,就像是春天里酥润的绵绵细雨,一点一滴地落在她的眉心,她的眼,她的鼻尖,她的双颊,她的唇瓣。   陆玖只觉得自己像是要化在这绵绵的春雨里,四肢百骸都开始脱力。   她终于忍不住,彻底转过身面向他,一双手交叉搂抱住他的脖颈,狠狠靠在他的怀里,抱着他缠绵亲吻。   亲吻喘息的片刻间,他的温热气息酥痒地铺洒在她面孔上。   “抱紧我。”他伸手抓过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劲瘦的腰间,以自己鼻尖抵住她的鼻尖。   气息混沌纠缠之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蛊惑着她的心神。   他往前轻轻一顶,两个人的嘴唇只差了一点距离。   陆玖捏着无力的拳往他胸口捶,恨声道:“……江元朗,我让你骗我,我让你骗我。”   他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将其紧密贴合在自己的胸口前。   陆玖感受到自己手掌下的那颗心脏正强有力地跳动,昭示着这具身体的年轻、有力。   江殷的声音里勾着野火燎原,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来。”   “要怎么罚我,你说了算。” 第105章 搂搂,抱抱,亲亲,腻……   陆玖只觉得浑身上下越来越烫, 整个人昏昏沉沉。   江殷的手抚上她的脸,额头抵着额头,轻声问道:“头上的东西重不重, 我帮你把凤冠取下来?”   陆玖低垂下眉睫, 潮红的双颊上像是诱人的桃果,让江殷忍不住想轻咬一口。   他轻轻亲了亲她的嘴角,这才听见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地道:“好……”   江殷的双唇温柔辗转至她的面颊,陆玖柔弱无骨地伏在他精壮的胸口上, 仰起脸,浅浅阖着眼睛,迷恋不舍地迎合着他的亲吻。   江殷轻而慢地取下她头顶上沉重的凤冠, 温柔地抽出簮在发髻上的根根玉簪,一瞬间,她齐腰的长发如泉水般披散下, 落于他的手掌心当中。   面前的陆玖一改素日的沉静持重, 变得温柔而黏人, 像一只暂且被驯服的小猫般趴在他的胸口,扬起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睫羽颤颤地可怜望向他。   经过方才的缠绵拥吻, 她双颊潮红,鬓边的发丝也有些凌乱,领口微微松散着,能够看见一痕小巧的锁骨。   此刻的她, 像极了一朵不堪承受风雨的娇嫩花蕊, 忍不住地勾起人的占有欲,让他想要掌控她、压上她、狠狠地欺负她,直到把她弄得细细哭出声, 方能罢休。   他眼神迷离起来,伸手轻轻揩去她唇边吻得晕开的赤色口脂。   陆玖小巧的樱桃唇微张,吐露兰息,趁着他一个不留神,轻轻一口咬住他的手指,而后无辜地抬起头,狡黠而纯媚地看向他笑。   江殷眼神一黯,手指轻颤。   一瞬间,他捏住她的下巴猛地吻了下去。   这次的吻退却了之前的温柔,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他越吻越深,情迷意乱中伸手勾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推到床帏角落,按着她的肩膀毫不留情地亲吻她的每一寸柔软唇瓣。   那种几乎窒息的亲吻快感让陆玖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揽紧江殷的脖颈,一双玉臂如同两条小巧的灵蛇一般交叠缠绕,不肯松开他一寸一分。   “元朗,我热……”气息交缠当中,她的鼻息与他的撞在一起。   江殷的吻连绵不断,听见她乞求般的嘤咛,再也忍不住,他拨开她规矩合在一起的衣领,露出领口下的纤细雪白的脖颈,贪恋地沿着如玉如羊脂般的脖颈一寸寸往下吮吻,细细品味她的清甜。   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蝼蚁爬在肌肤上,酥麻触电般的感觉让陆玖情不自禁地贴近了江殷火热的身体。   婚服一件件地被丢在地上,到最后,双方只剩下穿在最里内的白色里衣。   江殷把陆玖温柔地放在枕上,撑身在她之上,轻轻掀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宽广精壮的胸膛。   陆玖躺在身下,抬眸温柔地凝望着他的脸。   他俯下身,用坚实的手臂牢牢圈住了她的身体,温柔地含住了她的耳垂,舌尖点着她的耳垂轻轻地画圈。   陆玖把脸埋在江殷的肩膀上,酡红着脸闭上眼睛:“江殷……”   “玖玖,我爱你……”江殷抱紧了她,低头轻嗅她发间的芬芳,“你是我这一辈子,得到的最宝贵的宝物。”   陆玖笑了,耳鬓厮磨之中贴着他的脸缠绵软声道:“你说今天怎么罚你由我说了算,那我就罚你今夜一夜,不许休息,不许停,你敢不敢认罚呢?”   他修长的五指猛地穿插进她的纤纤玉指,双手交叠之中,他轻笑道:“……为夫认罚,全凭夫人处置。”   陆玖双颊潮红,微笑地闭上眼睛,双手紧紧地攀附在江殷宽阔的背上,她亦要占领他的全部,成为他这片崭新疆土上,唯一的女主人,唯一的主宰者。   疼痛的须臾间,她的双手用力抱紧了他,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她实在不堪承受这样的怜爱,一双眼漉漉的,浑然是蒙蒙眼泪,喉间挣扎着溢出了两声情不自禁的嘤咛,带着哭腔的喘音说不出的靡艳撩人。   江殷抱着她,只觉得怀中像是揉着二月梢头那浸润在春水中潋滟的杏花。他温柔抚慰地吻在她的眼角上,把她的眼泪一颗颗尽数吮入唇齿间,呢喃哄着:“别哭,别哭,我轻一点就是了……”   帷帐缓缓滑落,床前的鸳鸯成双喜烛通宵明燃。   星光羞涩掩入云岚中,明月送微风悄悄溜进窗来,掀开了帷幔下满室的风月情浓。   *   两个人俱是生手,食髓知味后很快就贪恋起这甜蜜醉人的味道,且又年轻,纠缠不休也不觉疲惫,知道陆玖连连说受不住了,江殷才肯偃旗息鼓,暂且休息。   他的体格实在是好,像是有无数的精力发泄不完似的,直把陆玖折腾得快要散架了一般,腰都快断了。   她不喜欢这种浑身汗津津,黏糊糊的感觉,便嗔着要去洗澡,江殷拗不过她,便披衣服起身,唤了院外守夜的丫鬟们准备热水进来。   新婚之夜,丫鬟们不得进来,便只将装了热水的桶放在门外,由江殷自己提了进来,倒进床后的深木桶当中。   准备好要沐浴的用品后,江殷方才光着脚走回床榻前,撩开垂落在地的金红帷幔,笑盈盈地看向床榻上慵倦半躺的春睡美人。   江殷去准备热水的这小半功夫里,陆玖已经累得又睡了过去,她背朝江殷趴在重重锦褥间,一横绣着鸳鸯的薄被覆在她的腰上,露出一大块光|裸白皙纤瘦的背脊,与一小截凝脂白玉般的细细小腿。   她一弯青丝铺洒在背脊旁,显出那一截染着吻痕的纤长天鹅颈。   殷红的帐,雪白的背,鸦青的发,三种浓烈的颜色碰撞在一起,渲染出一副香艳的画面。   陆玖已经睡熟了,面容沉静安详,纤长搭落的睫羽一动不动,呼吸绵长均匀。   见她睡颜平和可爱,江殷的眼底亦浮现几丝纵溺的笑容。   他知道她是累坏了,才会睡得这般恬静,于是一时也没忍心打扰她,只轻轻蹲在床前,歪过头,安静地凝视她熟睡的容颜。   他趴在床头,忍着笑意看着她这乖得像只小白兔一样的睡容,轻轻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她殷红柔嫩的嘴唇。   睡梦中的陆玖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嘤咛了一声。   江殷吃笑,觉得她实在可爱。   “醒了,不是说要洗澡吗?再不醒水要凉了。”他轻柔地戳戳她饱满柔软的面颊,笑着低声哄她苏醒。   陆玖耷落的纤长睫毛轻轻地抖了抖,而后慢慢睁开了一双困意惺忪的眼睛。   她还完全清醒过来,只用一双朦胧的眸子呆滞地看着趴在窗前的江殷,带着浓重的鼻音缓缓道:“……嗯?你说什么?”   江殷笑着,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洗澡,不是你说要洗澡的吗?”   陆玖疲惫地眨了下眼睛,这才回想起来,倦色地笑笑:“哦,对,是我说要洗澡的。”   “水都给你放好了,去吧。”江殷蜻蜓点水般轻轻亲了亲她的鼻尖,紧接着起身落座到床沿上,扶着她的肩膀,带她缓缓坐起身。   陆玖渐渐清醒过来,忽地觉得胸口一凉,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穿上衣裳,惶急地伸手扯过一旁的被子挡住胸口,双颊微红地命令道:“江殷,你……你先背身过去。”   这次换了江殷笑出声,他伸手从地上捞起一件自己的衣袍,温柔地披在陆玖裸露的肩|头上,替她紧了紧领口:“刚才什么都做了,什么都看了,我都不害羞了,你还害羞?你现在已经是我的正妻了,夫妻之间,没事的。”   陆玖面红欲滴,垂下一双眼眸,闷不作声地看着江殷替自己扣衣领。   江殷替她扣好扣子,抬手替她别好鬓角散落的头发,温声询问:“还疼吗?”   陆玖脸一烫,抬眸又羞又脑地狠狠瞪一眼江殷,拢着袍子伸脚落地:“我去沐浴!”   可她还没站起身,浑然只觉得浑身骨头都酥软成一滩,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没力气,倏然朝着床上又倒回去。   江殷心一揪,赶忙伸手将她一把抱进怀里。   陆玖倒在江殷怀中,极不自然地羞涩别开了眼眸不去看他:“你,做什么……“””   江殷见她小女儿作态,一颗心越发柔软,抬手使坏地轻轻一捏她腰肢,温柔含笑道:“是你罚我今晚不许停、不许休息的,我都认罚了,你怎么还生闷气?”   腰上一阵酥痒,陆玖娇喘微微,急得发狠地往他胸口上拧了一下道:“你别撩拨我!我都快累死了!”   搂着温香软玉在怀,江殷明朗容颜笑容熠熠,他故意道:“噢,原来是累死啊,我以为你是快活死呢。”   “你!”陆玖气噎,面红欲滴,羞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承认?”江殷挑眉。   “哼!”陆玖重重哼一声,别过脸不看他。   “那行吧,你不承认,那我们就再试试,看看这回,是累死,还是……快、活、死。”江殷凑近她耳垂旁低低呢喃,紧接着狡黠一笑,双臂骤然使劲,搂着陆玖的背和膝弯,将其打横抱在怀里。   陆玖脸上红晕未散,惊呼一声,吓得连忙搂紧了他的脖子,气冲冲抱怨:“江元朗你疯了?放我下来!”   江殷抱着她就是不放,托着她膝弯的手沿着她大腿根往上一动,一掌轻轻拍打在她浑圆的臀上。   陆玖浑身酥麻一颤,羞怒交加,气急道:“江殷,放我下来!”   “不放。”江殷挑眉,还故意把怀里的她掂了掂,“看你平常挺瘦,没想到还是有些斤两在身。”   陆玖咬着嘴唇,不自在地别开眼睛,气道:“你这是嫌我胖了?”   江殷大笑,挑眉悠然道:“你这叫肥瘦相当,该瘦的地方瘦,该长肉的地方长肉,身上的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正好。”   江殷搂着他的脖子,扬起脸故意挑眉问道:“你又怎么知道我身上的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因为……”江殷眼底墨色渐浓,笑意渐深,“你把耳朵凑上来,我告诉你。”   陆玖将信将疑,把耳朵凑近他唇边。   就听见他咬着她耳朵悄悄说:“……因为我刚才全都摸了一遍。”   “江殷!”陆玖气噎。   江殷却是大笑,横抱着她,大步流星朝沐浴的屏风后走。   陆玖身娇无力,靠在他胸口前,卷着他一缕头发玩,故意道:“我沐浴,你进来做什么?”   江殷眨眨眼睛,笑得坦诚:“你不是说累了吗,我当然是帮你沐浴了。”   陆玖双眸明亮,灼灼瞪着他:“你确定只是单纯地帮我沐浴?”   江殷已经把她放进盛满温水的浴桶当中,紧接着从后搂住她的脖颈。   他贴着她的耳朵缠绵软语:“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的手缓缓浸入浴桶温暖的水中,轻轻撩起一涟清水,缓缓地铺洒于她细腻的肌肤上。   陆玖将自己整个身体浸入温水当中,缓缓地放松下来,轻轻闭上了眼睛……   *   翌日,晨起初阳,温暖的阳光透过明窗纸铺洒在安静的婚房之内。   昨夜闹了一整晚,快要天明的时候两个人才勉强老实回了床上相拥入眠。   陆玖是被热醒的。   睡梦当中,她只觉得自己抱着一个烫手的大火炉,朦朦胧胧睁开双眼,才发现原来是抱着江殷。   江殷还没醒,睡颜沉静安宁。   两个人面对面睡着,他的手横在她的肩膀下,另一只手则圈着她,把她的身体紧密贴在胸前。   身上原本就盖了厚重的被子,江殷的身体又烫,肌肤相亲之间,直把陆玖憋得发虚汗。   陆玖从前听祖母说起过,男人的身体比女人的暖和许多,但……江殷这身体也太暖和了,简直是个天然的大暖炉。   “……江殷,江殷?醒醒,早上了。”今日早晨要去向婆母请安,然后要进宫谢恩,最后还要回门陆家,陆玖估摸着时间快到了,于是轻轻地挠了挠江殷的胸口,想要弄醒他。   江殷睡得正沉,察觉到胸口前酥酥麻麻的痒感,他皱了皱眉毛径直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精壮的胸膛前,嗓音低沉喑哑,像是一坛醇酿:“别闹。”   陆玖靠在他胸前低低道:“一会儿还要去给母妃奉茶,还要入宫拜见陛下,不能耽误了。”   江殷拧了拧英挺的眉,这才缓缓睁开眼帘。   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抱紧怀里的小妻子。   江殷箍着她左亲两口,右亲两口,额头上亲两口,鼻尖上又亲两口,逗得陆玖笑个不住,连连抬手想要推开他:“你臭烘烘的,不许亲我,再亲生气了,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江殷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亲昵地用鼻尖点了点她的鼻尖,陆玖缩成一团紧紧靠在他怀里,笑如银铃。   江殷长臂一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笑着问道:“昨夜睡得可习惯?”   陆玖依偎在他炙热的胸口前,卷着他一缕头发玩,顾盼盈盈笑道:“不习惯,如何?”   江殷轻轻点了点陆玖眉心,纵溺道:“那就再习惯习惯。”   陆玖失笑,抬手抓住他的手指放在眼前把玩,怨道:“你也太不正经了。”   江殷浅浅伸了个懒腰,一把搂住她,把头搁在她脖颈窝上亲昵地蹭了几下,瓮声道:“你不喜欢?”   陆玖抽出一只手,佯装怒意地拍了拍他的箍着自己的手臂:“再不起来,家婆该责怪我这个儿媳不懂规矩了。”   江殷不管不顾地抱着她的腰,把脸埋在她脖颈里,闷闷地带着点撒娇的味道:“母妃身子不好,不用咱们请安,夫人,再睡会儿吧,还早着呢……”   说着说着,他声音越发涣散,好像又要睡过去。   “不行。”陆玖连忙爬起身,抓着他的胳膊强行把他拽起来,“起来了!”   “——世子,世子妃,你们醒了么?”外间忽然传来几声敲门声,“该向王妃行奉茶礼了。”   “你看看你,还睡!”陆玖嗔怪地眄了一眼江殷。   江殷坐在床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抬手抓了抓睡得凌乱的头发,带着起床气不满地回应外面的丫鬟嬷嬷们:“醒了醒了!别喊了!吵什么?吵到我们办正事了!”   外面一众丫鬟们顿时偃旗息鼓,一个个红着脸,埋头成了鹌鹑。   陆玖的脸倏然一红,气得抬手就往他胳膊上拧一下,顾盼生姿地瞪他一眼:“你瞎胡说什么?青天白日的!”   江殷笑眯眯地一把圈住她,吧唧亲了一大口,心情大好道:“好好好,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夫人的。”   陆玖一怔,正想无奈摇头,江殷却没给她机会,抱着她又是吧唧一口亲下来。   陆玖额头青筋直跳:“江殷,漱了口再亲我……”   不知死活的江某人扬起眉:“得令!”   然后对着她的脸上又是一口亲亲。 第106章 “玖玖,我要做个好丈……   江殷的话说完不久, 外间便响起开门声,只见风莲带着几位嬷嬷丫鬟们走进来,一言不发地恭恭敬敬开始伺候小夫妻两个起身。   丫鬟们皆是未经人事, 看到地板上凌乱散落的肚兜鞋袜, 床榻上乱成咸菜的被褥锦帐,还有屏风背后的一滩水渍,都忍不住悄悄红透了面颊,不敢想象昨夜这里究竟折腾成了何种靡艳风光。   陆玖穿好了衣裙端坐在妆镜前, 由着风莲与几位梳头嬷嬷们为自己绾发梳妆。   她出神地盯着镜中那张浓丽的女子面容,用尽全力想从它上面找出几分与从前做闺秀时的不同。   忘了从前是在哪听说的,女孩儿变成女人后, 眉毛会变得浓密些。   仔细盯着镜中新妇的眉毛看,陆玖觉得自己的眉毛好像真的比从前浓密了许多。   江殷那边已经换好了行头,神清气爽地朝着陆玖所在的梳妆处走来。   他站在她的身后, 微微躬身, 双手扶在她的肩头上。   小夫妻二人一道笑盈盈地看着镜中那成双的身影。   陆玖的行头也已置换好, 只需要画眉点妆,就能够前去拜见家婆。   风莲站在一旁,暗暗地觑着妆镜前浓情蜜意的小夫妻二人, 连忙会意过来,悄悄地递了个颜色与周遭的丫鬟婆子们。   丫鬟婆子们一瞬会意过来,皆敛声屏气、脚步轻缓地悄悄从房中退到外间伺候,只留房中一对新婚燕尔。   江殷看着镜中妇人打扮的陆玖, 忍不住吃吃地笑了笑:“真好看。”   “又哄我。”陆玖轻轻侧眸, 笑眼弯弯看向江殷,眼底涤荡着甜蜜和幸福。   “没哄你,我是认真的。”江殷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自豪笑道,“我的娘子可是京城第一美人。”   陆玖忍不住笑出声:“那请问夫君,为妻这京城第一美人是谁排出来的?”   “当然是为夫了。”江殷笑容朗朗。   陆玖舒然挑眉,故意道:“那我这京城第一美人的水分可大着哪。”   “哪有。”江殷扶着她的肩膀笑,“为夫排的名次,绝对公平公正,一点水分都无。”   “瞎说。”陆玖笑着抬手捏他脸。   江殷轻轻在她身边嗅了嗅,温柔笑道:“用的什么香粉,好香。”   陆玖扬手一指梳妆台上的一个精致的珐琅小盒子,莞尔道:“就是市面上寻常的香粉。”   江殷伸手拿起桌上的香粉盒子把玩了几下,又放回去,嗤声道:“那怎么行?我的妻子怎么能用这些寻常的东西?改天我让阿愚托人给你带些西域过来的香粉,那东西才好。”   “不用了。”陆玖无奈地睨他一眼,“何必这么奢靡?还要麻烦羡愚?这些东西我用着挺好的,不准给我乱买东西乱花钱,知道么?”   江殷吃了她两句训斥,不由得低下头嘀咕道:“没事,我花得起这个银子,再说了,东西还买是给你用的,那我就更舍得了。”   陆玖扶额笑:“不是花不花得起银子的问题,如今可不比没成婚的时候,元朗,你我既然成婚,就该自己担起一个家。你看,如今公爹远在燕云山,家婆身子又不好,齐王府上下今后就是靠我来打点做主。我既然主持中馈,自然要精心替这个家上下谋划,家里的银子只用在该用的地方即可。要是我这个管家的奢靡浪费,还怎么给底下的下人做榜样,还怎么服众?”   江殷听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完这一番话,眼底不由得闪动起温柔的光芒。   他抓了她的手,感动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玖玖,我真的没想到。”   陆玖坐在妆台前,扭身温柔微笑地睇着他:“元朗,我们结为夫妇,不能只是我倚靠着你在外替我遮风挡雨,我也必须要成为你的倚靠,在你撑不住的时候,我可以替你撑起这个家。所以,我们是平等的,是互相扶持的,这才是我理解的夫妻,你明白吗?”   她俏皮地一笑,将手从江殷的手里抽出来,转而用自己的纤细的双手护住了他的手。   “江殷,江元朗,你要明白,以后,你再也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了,有我在身边陪着你,保护你,有我疼你,爱你。不管我们是否在彼此身旁,无论何时,我与你的心,总是在一起的。”   她温柔沉静地凝睇着他,淡淡地笑了起来,宛如一朵独自开在四月芳菲天里的雪白栀子花。   光是这样的笑容就让他揉碎了心肠。   江殷垂眸,眉眼里亦透着温柔从容。   心里原本空缺的一个地方,不知不觉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下由陆玖轻轻填补上,江殷清楚地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不是独自一人了。   往后,不论风霜雨雪,总有一人,愿意为他点一盏渺渺的橘灯,候着他的归来,陪着他迈向明日。   江殷的五指与陆玖的手指紧紧穿插相交在一起,光是彼此掌心的温度,就能让对方觉得不再寒冷。   江殷的眉眼中抛去了从前少年时的那种不羁张狂,逐渐变得沉静稳重,像是一个能够担负起家庭重任的男人,像是一个能够撑起风雨的丈夫。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说:“玖玖,我的童年少年颠沛流离,因为身世受尽了白眼,所以那时候为了保护我自己,我总是满身不可触碰的逆鳞,也老是做一些荒唐事。可是现在我们成亲了,我有了你,有了我们的这个家,我就一定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让我的妻子余生不用再遭受风雨,让我们的孩子都可以平安快乐地长大。你要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不管做什么,我都愿意。”   陆玖轻轻地笑了,眸光温和沉静,她仰头看着他,郑重地道:“好。”   她轻轻挽过他的手,取了一盒桌上摆放的胭脂,笑盈盈地睇着他:“替我点妆好不好?”   江殷笑着,眼眶湿润起来。   他接过她手里的胭脂:“好。”   严冬厚雪,檐子上滴水结成长而晶莹的冰柱,叽叽喳喳的鸟雀飞落在台阶上,歪着小脑袋偷听新房之中的小夫妻笑语盈盈。   阳光安静地铺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宛如一块精致的鎏金锦缎。   这个冬天,好像已不那么冷了。   *   陆玖与江殷收拾好行头之后,便前往齐王妃的院子中拜见。   齐王妃耶律珠音微笑地端坐在上首席位上,面孔显得有些苍老病容,这些年她的身子一直不好,不过是由着流水的山参药品吊着性命罢了。   陆玖奉茶的时候,她还在不住地咳嗽,连忙命身边的侍女搀扶儿媳起身。   耶律珠音是心病,这些年与齐王的夫妻关系一直冷淡,对江殷这个儿子亦是淡淡的,只不过经过三年前那场牢狱之灾后,偶尔也会当面关怀儿子几句。   江殷一贯没耐心听这种絮絮叨叨的话,基本的礼仪过去后,便在院外等着陆玖一同入宫,只剩婆媳两人在正屋里说话。   “我身子不好,今后王府上下就要由你打点,一切都辛苦你了。”耶律珠音受了陆玖的茶,又托着她的手,并从自己的手腕上退下一串红宝石的手钏戴在陆玖手腕上。   “这是我和亲之时,我的父汗送给我的陪嫁,很是珍贵,我今天把它交给你。”她微笑地拍了拍陆玖的手,似笑似叹,“还好,最后是你。”   陆玖自是不敢承受这样贵重的礼物,但是耶律珠音坚持,陆玖也只能受下。   她垂眸轻轻抚摸着那宝石手钏,清楚这是一个母亲的托付。   从此以后,她的儿子便交到她的手上了。   “儿媳虽不敏,但是既然嫁给了元朗,就一定会好好地护着他,爱他,相扶持着走过这一生,不离不弃。”陆玖俯下身,亦最诚挚的敬意对耶律珠音深深叩首。   耶律珠音病容深重的脸上带着一丝安慰,她亲手搀起了陆玖,对着微笑道:“我这一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从来不曾有过夫妻相敬相爱的日子,幸好,你和我的儿子还有机会可以过上这样的日子,这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点欣慰了。去吧,别让他久等了。”   陆玖轻而郑重地点头:“儿媳走了,您好生安歇。”   耶律珠音微笑:“好,我还希望,我能够等到你们孩子的出生。”   陆玖的脸上挂了些羞赧,低头柔柔道:“您长命百岁,来日会看到的。”说罢,便转身朝着屋外的方向离开。   江殷站在屋外的檐廊下等着她,见她走出屋子,便快步迎上来。   他已有些等急了,略不满道:“我都等你好久了,你们说什么,说了这些功夫?”   陆玖侧眸,轻轻笑看他,训诫道:“对母妃说话要尊重些,她是长辈,说多久都是应当的。”   江殷并肩在她身旁,把陆玖的胳膊挽在自己臂弯里,两个人紧贴着往前走。他笑吟吟道:“你才嫁过来一天,就帮着我母妃说话,今后这家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吗?”   陆玖挽着他的臂膀,仰着头骄傲笑起来:“以后这个家里,爹娘第一,我第二,我们将来的孩子第三,馒头和煤球这两只小狗第四,你嘛,你自然只能排第五喽。”   江殷朗声大笑:“那我这家族地位也太低了!”说着,他佯装一副恳求的认真模样,看着陆玖道,“娘子,发发慈悲吧,怎么着我的地位也不能不如两条狗啊!我要的也不多,还是把我排第四吧?”   听见这话,陆玖噗嗤一声掩着嘴忍不住地笑出声。   她抬眸看,偏生江殷还这么正儿巴经地配合着她的高兴求她。   她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容,扬了扬眉毛,很是正经地道:“那好吧,既然你都求我了,我就让你排第四吧。”   江殷很是泥腿地连忙替她捶背,言笑晏晏:“夫人的大恩大德,为夫永生难忘!”   陆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身后挽住他的胳膊。   小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说笑笑,朝着齐王府大门的方向走远。   *   这几日嘉熙帝龙体欠安,陆玖与江殷入宫之后,只在御书房简单拜见了皇帝,谢了恩,又到皇后的宫中谢恩拜见。   江殷一身世子爵位的打扮,陆玖亦是一身命妇装束,两个人带着随从侍女并肩走在皇宫的长街之上,很是有一对年轻宗室夫妻的威仪。加之二人又都是天生的好皮囊,走在一起简直犹如一道绚烂夺目的风景线,叫过往的宫人们忍不住悄悄回眸观看。   拜见帝后之后,就应该出宫,准备陆玖回门陆家的事宜,只是陆玖以为难得入宫一次,也想仔细看看这宫廷御苑的风光,于是便挽着江殷的手在御花园一代遍赏冬日宫廷雪景。   严冬厚雪之下,整个宫廷的楼台殿宇都被一层茫茫的积雪所覆盖,红楼翠瓦皆被一片白所掩盖,显得这帝王城少了往日的肃穆威仪,多了几分广寒宫般的素净安宁。   夫妻二人挽着手,沿着御花园的芳踪小径慢慢往前走,一路攀折了不少开得如烈焰般的红梅,揽在怀中低嗅,顿觉冷香沁人心脾。   又往前走了一阵,忽然听见静谧的红梅林当中传来几声女子的争执声。   陆玖只觉得那声音听着耳熟,忍不住拧眉转目看向江殷。   江殷也皱眉看着她,猜测道:“好像是陆瑜的声音。”   二人顿时驻足下来,抬眸凝神望向前。   透过重重叠叠的腊梅枝,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树丛背后站着两个华服宫装的女人,其中一个穿着皇孙妃制服的是陆瑜,另一个,看打扮似乎是东宫里江炜的侍妾。   陆瑜似乎是动气了,愤恨地指着那侍妾的鼻子痛骂些难听的话,而对面的侍妾则不动如山,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气急败坏的陆瑜,似乎根本没把她的怒火放在心上。   两人背对着陆玖江殷的方向,并没有察觉背后的来人。   陆瑜指着那侍妾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贱人!还不是你狐媚勾引!明知道昨日是十五,是我与皇孙同房的日子,你平日好端端地不发病,偏昨儿就发病,把皇孙从我房里抢了去,你到底安得什么心?今日不给你个教训,你竟不知道这房里谁才是女主人了,来人,给我打,狠狠地掌嘴,让这个不知轻重的贱婢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   那侍妾十六七岁的样子,生得艳丽,举止之间也妖妖调调的,听见陆瑜要掌她的嘴,也并不害怕,只是妖媚地抚了抚鬓角:“皇孙妃要责罚妾身不要紧,只是皇孙召幸的时候若是看见妾身脸上的伤口,只怕又要责怪您善妒了。妾身能犯什么错呀?错也不过是错在太招皇孙的喜欢了,您自己不受宠,难道也看不得别人受宠?”   江殷陆玖站在不远处的梅树旁,把这几句妻妾间的斗嘴听得一清二楚。   陆玖有所耳闻,前不久江炜刚得了一个美人,原本是太子妃身边的侍女,求了许久才好不容易拿下,如今对这来之不易的新鲜美人疼进了心眼里,听说那侍女妖妖调调的,年纪不大,却极是妩媚撩人,向来就是眼前这个小侍妾了。   夫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笑了笑,继续驻足在原地。   没想到,他们成婚第一天,就能看到这样的好戏。 第107章 “陆瑜,今日的一切,……   那小侍妾的话一说出口, 陆瑜当即就变了脸色,她疾言厉色地扬手,狠狠指着对方, 神情冰冷几近崩溃:“你再说一遍?”   侍妾笑吟吟的:“再说多少遍, 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您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过了皇孙殿下的新鲜劲了。”   陆瑜气得目眦欲裂:“我与皇孙自小青梅竹马,也是你这个贱婢能比的吗!?”   侍妾甩了甩手里的绢子,讥诮地睇着陆瑜笑:“青梅竹马?那又怎么样?咱们的这位殿下就是个喜欢新鲜的人, 谁能让他觉得新鲜有趣,他就宠谁,谁能让他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他更是偏爱。男人哪,都是这样, 只喜欢新鲜人物, 得到手的东西, 谁还有兴趣把玩呢?”   站在一旁的江殷听见这话,连忙侧首过来小声紧张道:“这话不对,男人可不全是贪新鲜, 我就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你别听她瞎胡说。”   陆玖好笑地看他一眼,摇头无奈道:“我又没说你是这样的人。”   江殷这才如释重负一笑,继续与陆玖看眼前的热闹。   那一头,陆瑜的脸已经气得青白交加, 两颊的肌肉剧烈颤动, 手背上的青筋也气得一条条爬上来,像极了恶心的大青虫。   侍妾浑然不觉,掩着樱桃小口继续娇笑感叹:“说来, 您也真是可怜啊。听说从前您的嫡妹,昨日新婚的齐王世子妃,本来应该是咱们殿下的正妃,生得是花容月貌,京城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是那时候咱们殿下偏生对求而不得的您情根深种,竟然不将那唾手可得的美人放在眼里。可是没想到,后来您自己巴巴地放下身价去倒贴咱们皇孙,倒惹得皇孙没了兴致,转而念起您那个退婚的妹妹来了,对您也是一朝冷待,就连您当初被灵川公主丢出宫,他这个未婚夫都没帮您说话,可不是可笑可怜么?”   “你……你……!”陆瑜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一双血红的眼睛仇视瞪着那侍妾。   陆玖的事情一向是她心口最不能触碰的一根刺,上一世自己嫁的夫婿喜欢她,这一世自己嫁的夫婿还是喜欢她,陆玖,她简直就是一个阴魂不散的贱人!   侍妾看着陆瑜那副气得又恨说不出的样子,心里神清气爽,她骄傲地仰起头,声音变得狠厉了几分:“这都是您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陆瑜银牙咬碎,额头上的青筋突突,一双眼睛里爬满了密密如蛛网般的血丝,恶毒凶狠地盯着侍妾,猛地抬手,对着她娇嫩如剥皮鸡蛋的面孔上就是一个耳光狠狠刮过去。   原本趾高气扬的侍妾被打得痛叫出声,她捂着通红且高高肿起的半边脸,凄厉张狂地叫起来:“你敢打我!?我是殿下最疼爱的妾室!你敢打我!?”   陆瑜双眼猩红,神情狰狞已然快要入魔:“你是最受宠的妾室又如何,我是正妃,是正室!!”   “无宠的正室还不如妾!你算什么,你敢动我!?”妾侍凄厉地哭喊起来,话毕,伸出尖锐的手指甲冲着陆瑜的脸撕过去,尖叫着想要把她的脸抓花。   陆玖与江殷并肩站在不远处的梅树后,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   陆瑜身后跟着的一行随从们见到妻妾二人难分难舍打成一团,吓得惊慌失措,又不敢上前劝架,只能纷纷跪在原地磕头大喊:“主子息怒!主子息怒啊!”   陆瑜抓着妾侍的头发狠狠左右各扇了两个耳光。   妾侍心高气傲,亦不肯服输,对着陆瑜的脸就是两爪子,直把她的皮肉都抠下来了。   陆瑜感受到脸上的痛楚,伸手一抹,看到满脸是血,差点两眼一黑气昏过去,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什么身份了,抬起脚对着妾侍的肚子就是一脚。   妾侍捂着肚子,当场哭着大喊:“好痛!好痛!我的肚子好痛啊……”   “装什么可怜!?起来!”陆瑜还不肯放过她,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往雪地上摔,因为用力过大,硬生生地将那侍妾头顶上的几揪头发也扯了下来。她抡圆了巴掌朝妾侍的脸上疯打,狰狞失智地气愤道,“我让你装!我让你装!谁都看不起我!我让你们看不起我!!”   陆玖站在不远处,看着前方乱成一锅糊粥的景象,只觉得脑仁被吵得生疼。   江殷察觉到她脸上细微闪过的一点不悦表情,随即伸手将她揽入胸怀中,用冰凉的手指温柔地按抚着她的太阳穴。   “眼不见心不烦。”江殷低头,温声凑近她耳边道,“要是你觉得看得心烦,我们现在就回去。”   陆玖依偎在江殷的胸前,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女人互殴的景象,忍不住低语道:“江炜那种人,三心二意,得陇望蜀,从来都不是良配,只要是他已经得到的,不管是人,还是东西,他都不会懂得珍惜。”   江殷拥着她,眼神冷峻看着前方的景象,安抚道:“所以,幸亏你看清了他的真面孔。”   陆玖眉目淡淡的,看不出是笑还是嘲:“只是,我这辈子的看清,也是拿了东西换来的。”   江殷拥着她,笑着逗她道:“你这叫否极泰来。江炜走了,我就来了。”   陆玖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你这人真讨厌,变着法夸你自己呢?”   江殷温柔地抱她在胸前,感叹道:“江炜这样的人,总也有人赶着往上贴,咱们不必理会。”   陆玖温柔微笑着点了点头,安心地把自己的头靠在江殷的肩膀前,觉得心里无限踏实、安稳。   她正想与江殷离开,忽然之间,却听见前方传来一道急速奔跑的声音,伴着江炜怒气冲冲的呼喊声:“陆瑜,你个毒妇,你疯了!?快给我住手!”   不知什么时候,江炜已经闻讯赶来,看见扭打在一起的妻妾二人,又急又怒,同时脸上又浮现掩藏不住的羞意。   自己的妻妾争风吃醋,竟然在大庭广之之下动起手来,这可算是把他的脸都丢尽了!   江炜急急地赶上来,一把抓着陆瑜,像是甩一只破鞋一件破衣裳似的,将她狠狠地甩开,旋即又迅速抱起躺在血泊中的爱妾,慌张地喊:“……太医呢?快叫太医来!”   侍妾躺在江炜的怀里,面色苍白如纸,双手绞着肚子,痛得连气也喘不上来了,殷红的血从她的下|身沿着裙角流下来,一股一股的。   跪在脚边的内侍们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赶紧去请太医来诊治。   陆瑜被江炜狠狠推出去,狼狈不堪地跌倒在众宫女的搀扶当中,半天也没爬起来。   “……殿下,是那个贱人先冒犯我的!”见到侍妾肚子里流出这么多血,陆瑜一时间也怕了,来不及站起身,便惶急地抓住江炜的衣摆紧张兮兮地解释。   江炜把爱妾打横抱在怀中,根本不想听陆瑜的解释,抬起脚冲着她的胸膛前就是一记窝心脚。   “你还有脸解释!她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是杀人凶手,你也别活了!”江炜急火攻心,劈头盖脸对着陆瑜就是一通训斥,“别以为你仗着和我青梅竹马的情分就可以为所欲为,你是正妻,能不能有点容人之量?今天要是她有什么事,我非休了你这妒妇不可!”   陆瑜赫然睁大了泪眼,苍白无力地仰头看着抱着侍妾气急败坏的江炜,一瞬间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去。   这样的江炜,哪里还有一点当初那个对他情根深种、小心翼翼的少年郎君的样子?   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嘶哑得说不出话。   过了一阵,才听见她不可置信地问道:“……为了一个妾,你要休我这个正妻?”   江炜看着陆瑜,眼神冷漠得如同在看一个陌生女人,而不是看自己少年喜欢的青梅、自己从前求而不得的正妻。   “你我成婚这么多年,你竟然连一个孩子也不能生出,且如今又这般善妒,心机狠毒,还欲谋害人性命,我身边岂能容你这样的恶毒之人?”他的话冷得像冰,不近人情。   陆瑜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双膝都已经被雪浸湿,可是她好似浑不觉冷意,只睁大了一双眼睛,惊恐无助地看向面前的青年男人。   她的双唇哆哆嗦嗦地说不出一句话,眼底的惊恐无助慢慢幻化成凄厉的怨毒,一瞬间,她像是发狂了般,狠狠地站起身,抓住江炜的胸口就是一顿撕打捶咬,一边发疯一边凄怆大声地哭起来:“……江炜,我是你的正妻!我是你的青梅竹马!当初对我求而不得的不是你吗?你说要一辈子对我好的,你说的!你说的……”   江炜气得大喊:“旁边的都是些死人么!?皇孙妃发疯了,竟然敢对我动手,还不快上来按住这个疯妇!”   底下的宫女太监们忙不迭上前,七手八脚地搀住扭扯不休撒泼的陆瑜。   陆瑜桎梏在十几双手下,还拼命地想要往江炜的身上抓挠。   江炜恶狠狠地看着她:“你看看你自己的丑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大家出身的矜持?简直是个市井泼妇!你这模样,哪个男人会喜欢!?”   陆瑜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着,发了疯地往江炜的身上揪扯。   江炜避之不及,满脸嫌弃。   陆玖与江殷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地鸡毛的景象悉数纳入眼底,相对无言。   江炜把手中的爱妾交给内侍,让他们将她搬去就近的宫室当中令太医诊治,不悦地吩咐其余的手下:“还愣着做什么?把这个发了疯的女人看住!待太医看过病人以后再做处置!”   底下的侍者们连忙听命动手,控制住陆瑜,不让她再乱抓乱打。   江炜拧眉,抬眸转身,想要去看看爱妾的伤势如何,可抬眸的一瞬间,却恰好发现了不远处站在灼灼梅花下的江殷陆玖夫妻二人,不知他们夫妻是何时站在那里的,又站了多久,看见了多少。   六目相对,一瞬间,江炜顿觉面红耳赤。   得,他那点不可外扬的家丑,今天算是全扬出去了。   江殷对陆瑜这个人没什么同情心,但是他更看不上江炜动手殴打一个女人的行径,见他看过来,懒得假以辞色,径直淡淡扭过了头。   倒是陆玖站在江殷身前,对着江炜客气疏离地点了点头。   江炜看着那一对站在灼灼梅花树下的璧人,觉得十分刺目,尤其是看到陆玖后,他忽然觉得心中酸楚难忍。   今日一身宗妇打扮的陆玖褪去了从前少女的青涩,显得温柔沉静,更加有了世子妃的风范。   她娉婷立在高大的江殷身边,像高大橡树旁依偎着的一株静待花开的木棉,那么娴静那么美,低眉敛目之间便让人心动不已。   江炜捏了捏手心,酸涩不已地看着他们,后悔的念头再一次冲上心头。   若是当年没有听信陆瑜的挑唆,原本陆玖现在应该站在他身边的人。   这么漂亮的一个人,自己当初怎么就舍得让她与自己退婚?反倒是现在便宜了江殷这个蛮真人之后。   思及此,又回想起方才形状疯癫的陆瑜,江炜更恨更悔了。   他不该失去陆玖,这个艳光夺目的女子,原本应当属于他才对!   *   陆玖原本想同江殷即刻出宫,可是皇孙妃陆瑜与侍妾宋氏互殴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甚至惊动了皇上皇后。   宋氏冲撞正妃固然有错,但是陆瑜身为正妃当中与妾侍过意不去,也是没有风度,原本应该各打五十大板掩下今日的风波,但事情的发展偏生曲折起来。   宋氏已经有一个月余的身孕了。   而方才梅林当中陆瑜的一脚,已经把宋氏那不足一个月的孩子给踹掉。   宋氏流产,在御花园附近的拂槿轩内哭得天崩地裂,抓着江炜的手要惩治杀害她孩子的凶手。   陆瑜自是狡辩,不肯承认是自己不小心害了宋氏的孩子,而是一口咬定是宋氏自己滑倒,不小心流的产。   当时在场的丫鬟仆妇们几乎都是陆瑜的人,怎么敢反咬自己的主子?加之当时并没有别的人在场,陆瑜便是打死也不肯承认。   江炜原本对陆瑜还只是厌恶,现在更是深恶痛绝。   善妒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害了他的孩子。   这几年,陆瑜一直无所出,他身边的妾室们亦是子嗣艰难,宋氏的这个孩子是这几年里唯一传出的喜讯。   可这喜讯还没有让他高兴片刻,立马就变成了噩耗。   江炜联想到在梅林旁看到的江殷陆玖夫妇,断定他们夫妻二人一定看到了全貌,于是便赶紧请命皇帝,派人在他们出宫前拦下,请了两人转道返回拂槿轩内作证。   当陆玖与江殷二人步入拂槿轩当中时,陆瑜几乎晕厥过去。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今天她这场可笑的争执,竟然会被陆玖全程看在眼里。   事关第一位皇重孙,此刻拂槿轩内,不仅是江炜与东宫的一应人在场,就连皇后与卧病的皇帝也连忙赶了过来。   除了重病缠身的东宫太子及外派京畿的江烨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陆玖与江殷一道跨进拂槿轩的时候,嘉熙帝正坐在外间的小厅当中烤火,内外太医急匆匆地来往诊治流产后的宋氏,而陆瑜脱簪待罪,一脸清泪、可怜楚楚地跪在皇帝的面前,旁边是目光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的江炜。   陆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面孔,尤其是看到已经几乎快反目成仇的江炜陆瑜夫妻二人,一种似叹似悲的感触爬上心头。   可今日这荒唐的局面,竟是谁一力促成?   陆玖与江殷二人在嘉熙帝的面前跪下:“请陛下安,请皇后安。”   帝后见到夫妻二人,面色上亦显露出几分难堪,连忙叫身旁的宫女们搀扶二人起身,又赐下座位。   夫妻两个坐在江炜陆瑜的对面,皇帝看着他们,目光中含着些许歉意:“世子,世子妃,今日是你们成婚的头一日,原本应当即刻出宫,但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又只有你们二人是目击证人,所以只能暂且留一留,待这件事情真相查清之后,再出宫。”   皇后口气亦是温和:“难为你们了。”   陆玖端坐在金丝楠木椅上,对帝后谦卑地一点头,回应清晰,大方得宜:“皇祖父而皇祖母但请询问,孙媳与夫君必然如实回答,不加一字虚言。”   看着陆玖妥帖大方的回话,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跪在堂中簌簌颤抖的陆瑜,道:“皇孙妃不肯承认是自己踹在了宋氏的肚子上,致使宋氏流产,世子,世子妃,你们二人当时可有看见皇孙妃痛击宋氏的腹部?还是宋氏当真如皇孙妃所言,是自己不小心滑倒流产的?”   皇后侧眸看向陆玖江殷,口气庄严肃穆:“要如实回答,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四个字一出,陆玖江殷还未有表示,跪在堂中的陆瑜却是娇体狠狠一抖,随即浑身都软了下去,整个人无力地伏跪在了堂前,一双空洞的眼睛不知出神地望向何方。   完了,一切都完了。   陆玖听清皇后的问话,正要作答,坐在身旁的江殷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愣,回眸怔忡地望向他,却见他已经庄重望向帝后,说:“回皇祖父皇祖母的话,今日的事情,的的确确就是皇孙妃所为。”   陆瑜的瞳孔骤然缩紧,指甲用力抠在冰冷的地板上。   江殷平静地继续说:“彼时孙儿携世子妃正在御花园梅林中赏景,便看到皇孙妃与宋氏起了争执,宋氏顶撞了皇孙妃,皇孙妃怒从心起,两个人便扭打起来,最后一脚踹在宋氏的肚子上。”   不知为何,江殷不让她亲口指认,而是自己应下皇后的问话。   江炜拍案而起:“我便说我赶来的前一刻分明看到你朝着宋氏的肚子上踢了一脚,致使她倒地不起,陆瑜,你好狠毒的心!你自己的肚子里爬不出孩子,难道还不能容忍底下的妾室为我开枝散叶!?”   江炜之母,陆瑜陆玖之姑母陆元思也忍不住道:“瑜儿,你怎能如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子妃一向看不惯东宫之中陆家的女人多,机会难得,她正好见缝插针,阴恻恻冷笑道:“皇孙妃失心疯了么?宋氏究竟说了什么话,才让你发这么大的脾气,甚至顾不上自己的脸上和皇室的脸面,当中动手?这么多年,东宫上下待你算是不错了。你现数数你自己身上的罪过,忤逆丈夫,是为不贤;多年膝下无所出,是为不孝;嫉妒妾室得宠有孕动手伤人性命,是为狠毒;对着皇上撒谎,是为不忠!你这般不忠不孝的狠毒之人,如何配得上做我皇家的儿媳!?便是不累及家人,也应该趁早打发出去!”   “……打发?”陆瑜颤巍巍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里浑然是惊恐。   她转过头来,看向岿然不动坐于席位上的陆玖江殷二人,眼底的惊恐很快幻化成为凄厉的怨毒。   “你们凭什么打发我!?我做错了什么!?”一夕之间,陆瑜忽然发狂地朝着陆玖的身上扑过去,声音凄怆得宛如深山中的夜枭般可怖,“陆玖,是你害我!是你害我对不对!?你早就在心里恨我了,所以今天故意来落井下石的对不对!你和他们联合起来害我,你想要我死!我偏不让你得意,我偏不!”   江殷眼疾手快,在陆瑜扑上来的一瞬间,立即拉起陆玖的手腕推到一旁,旋即紧紧地将她护在怀中。   嘉熙帝龙颜大怒,拍案道:“把这个毒妇拿下!”   身旁的内侍们得令,立即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反扣住了还欲扑上去的陆瑜。   江炜厌弃地看着陆瑜,眼底闪过一抹恶心:“当真是成了疯妇了。”   陆玖被江殷紧紧箍在怀中周密保护,陆瑜方才的疯癫举动并没有伤到她一丝一毫。   她忍不住垂头,看着脚边被数名内侍制服的陆瑜,她分明已被按在地上,一双手还奋力地向前攀扯,想要抓住她的裙角,并仰着头怨毒深深地狂叫着:“是你害我,是你害我!”   陆玖平静看着陆瑜这近乎疯癫的模样,哪里还有从前善解人意、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模样?完全像是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不依不饶的市井疯妇。   江殷把陆玖护在了自己身后,转过身,眸光阴冷锐利地盯着跟前的陆瑜:“没有人要害你,今日的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选的么。”   陆瑜哪里还听得进去,她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狠毒地盯着面前的陆玖,似乎是把自己全部的恨意都倾泻在了她的身上。   陆玖并不害怕陆瑜这般凄厉宛如厉鬼的眼神,而是以平静的目光对上她的。   她轻轻松开了江殷护着自己的手臂,毫不畏惧地从他的身后走到陆瑜的跟前,就站在离陆瑜扭曲挣扎着向前扑抓的双手的一寸之处。   江殷蹙眉,担忧地看了一眼陆玖,陆玖却只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江殷触及到她的目光,只得点了点头,退到一旁。   陆玖垂眸不带感情地看着形状若疯的陆瑜,眼底没有怜悯也没有讥诮更不会有仇恨,有的,只是近乎淡漠的平静。   她的眼底是干净的,她的裙角亦不染尘埃,清清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这么垂眸看着陆瑜,说道:“皇孙妃,你不值得我恨你,更不值得我害你,今日的局面,是你自己的兰因絮果。” 第108章 江炜的后悔,江殷的占……   陆玖轻描淡写的回答无异于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陆瑜的脸上。   陆玖对她, 竟然一点恨都不屑于施舍。   原本还在挣扎的陆瑜忽然呆若木鸡一般。   她颤颤抬眸望向站在面前的陆玖。   陆玖垂眸看着她,继续道:“皇孙妃,这么久以来, 你一直都是在唱独角戏而已, 你还不明白吗?你身上根本没有我奢求贪欲的东西。我对你,无欲无求。所以,我何来对你的恨?更何来对你的害?”   陆玖凝视着陆瑜的眼睛,目光如炬如针, 仿佛真深锥进人的心里。陆玖说:“皇孙妃,你最看重的某些东西,从不是我看得上的东西。”   陆瑜一瞬间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瞳孔骤然缩紧,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人:“你,你竟然也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 陆玖已经沉静走到一旁, 对着御座上的皇帝跪下, 俯身磕了一个头,平静道:“陛下,今日的事情如何裁夺, 全然有您的圣心做主,孙媳不敢说什么。但这件事是皇孙妃一人所为,与陆家,尤其是华阳长公主毫无关联, 请陛下千万不要因为皇孙妃一个人的过错, 牵连到整个陆家。”   嘉熙帝看着陆玖,沉吟道:“你与齐王世子昨日方才成婚,家中上下都还在一片欢喜当中, 朕自然不会伤及无辜。”   陆玖朝着皇帝再拜,衷心道:“多谢陛下。”   “但是,应有的惩处还是要有。”嘉熙帝转眸,看向被内侍押在一旁的陆瑜,眸光寒冷,“传朕旨意,皇孙妃陆氏,善妒狠毒,谋害皇嗣,欺君犯上,是为大不敬,罚一年俸禄,暂且退至本家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再回东宫。”   嘉熙帝的话一出,陆瑜全身的力气几乎都被抽去,像是一只折断羽翼的鸟雀般瘫软在地上不得翻身,只嘴里喃喃着哀求:“陛下,陛下!您不能替皇孙休弃了妾身,否则妾身的算是再也没脸见人,只能去死了!陛下,求您,求您!”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你何必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狠毒之事?也不怕伤了自己阴鸷?”江炜冷瞥了陆瑜一眼,立即抱拳向嘉熙帝道,“皇祖父,您赏罚分明,合该如此。”   “陛下!皇上!”陆瑜凄厉地哭喊出声,用尽了浑身力气想要往上爬,想要抓住皇帝的衣角乞求怜悯,可是却被身上的内侍们压制得不能动弹。   皇帝咳嗽了几声,话语不怒自威:“朕还没有下旨让皇孙休弃你,你若是再这样纠缠不休地哭喊乞求,朕也不会再给你留情面,直接废为庶人。”   陆瑜哽咽了一下,喉咙里的哭声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一双浑然是泪的猩红眼睛怔忡看着皇帝。   皇帝咳嗽得越发厉害,皇后连忙轻拍他的背脊,温言道:“陛下请太医来看看吧。”   皇帝摆了摆手,疲倦地说:“不过是让这些事弄得心烦罢了,不必。这里的事情就交给皇后,朕回宫歇息。”   “也好。”皇后担忧地点头,“那臣妾让苏贵妃前来侍奉。”   皇帝微微一点头,旋即扶着椅子起身,朝拂槿轩的门外走去。   众人跪下相送,直到嘉熙帝的仪仗离开,方才站起身。   皇后冷淡看着陆瑜,吩咐太子妃:“自己的儿媳,就自己管教吧。另外,把她的东西收拾好,不要传出消息,等明日再送回宣平侯府,不要搅扰了世子妃新婚的回门之礼。”   太子妃连忙谦卑应下,叫了几个粗壮的嬷嬷把陆瑜五花大绑,又在嘴里塞了个布团,使之不能开口说话,紧接着把陆瑜匆匆抬了下去。   太子妃与陆元思陪着陆瑜回了东宫,只剩江炜在拂槿轩内照看刚刚失去孩子、正痛哭流涕的宋氏。   皇后看着这一地鸡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她抬起眉睫,看见还站在原地的江殷与陆玖,脸上换了一副温和些的笑容,安慰道:“今天的事情你们也辛苦了,今日又是世子妃回门的日子,别耽误,赶紧去吧,另外本宫现在立马派人多备些回门礼,世子妃一道带回娘家去,也算是本宫对今日之事的一点歉意。”   陆玖与江殷连忙跪下谢恩。   陆玖抬眸温和道:“皇祖母的话,实在叫孙媳难以担待。”   皇后微微一笑,很是宽和:“新婚第一天就碰上这样的糟心事,本宫也是为你不平,不用谢了,出宫去吧。”   江殷带着陆玖再三谢了皇后,而后恭送了皇后回去,这才准备离开拂槿轩。   陆玖抬眸温婉地望向江殷,无奈地笑了笑:“那我们也走吧?”   江殷纵容地笑着,摸了摸她的脸,点了点头。   夫妻二人挽着手正准备离开,拂槿轩的门口却忽然传来江炜的声音。   江炜喊住前行的陆玖,陆玖一怔,与江殷一道疑虑地转过头来。   江炜站在拂槿轩的门前,一双眼睛看着他们二人,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陆玖转过身,朝着他客气疏离地一点头,随即问道:“皇孙还有何事?”   江殷便不如陆玖这般客气,一双眼睛锐利不善地盯着江炜:“还要跟你堂嫂说什么?”   江炜怔忡地站在原地,听见江殷话中的堂嫂二字,一瞬间才恍惚地反应过来。   陆玖现在已经不是他从前退婚的未婚妻了,而是他的堂嫂,江殷的妻子。   料峭的寒风贴着面挂过,江炜不舍地看着陆玖,眼里似有千言万语的情意。   可后悔吗?   这一刻,江炜听见自己心中清晰的诘问。   后悔?   他苦笑了一下。   当然后悔。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就好,他真想回到数年前的荣景院当中,把那个在华阳长公主面前求着退婚的自己狠狠甩两巴掌,让她能够清醒一点,明白自己真实的心意。   陆玖的眼眸里荡漾着浅淡的光,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这么站在他的面前,脸上仍然还是江炜记忆里平静宁和,甚至带着一丝冷漠倨傲的神色。   “皇孙,宋氏还在里面,需要您的抚慰。”陆玖很及时地提醒道,“您快进去吧。”说着,她转头睇了一眼身边的江殷,“夫君,走吧。”   江殷点了点头,伸出温暖的大手牵住陆玖的纤细冰凉的手,带着她转过身,准备走向拂槿轩外的一片白茫雪地之中。   “等等!”背后江炜的声音带着一点急切。   陆玖牵着江殷的手停下脚步。   这一次,却没有回头。   江炜知道,她是不会回头看他一眼的。   心底忽然有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还有一种无力的悲怆。   他眷恋地道:“……数年前,是我对不住你,当时我不应该退婚的,是我错了,我现在很后悔。”   陆玖背对着他,淡声道:“这样的话,你不应该对着我说,你应该去告诉陆瑜。”   江炜的声音里还带着最后一丝期望:“你当初,是不是因为我选择了陆瑜,才对我灰心丧气的?”   这话把陆玖弄得怔在原地,一时间,她竟不知是该哭,还是应该笑。   江殷似乎也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十分上心,紧张地看着她。   陆玖仰起头,看见逐渐播散云层显露出的一轮金色太阳,那疏落清浅的阳光温柔地一缕缕落下,照拂在她的面容的每一寸肌肤上,使她整个人宛若新生一般。   陆玖抬手轻轻遮在眼帘上,挡住这明媚的眼光,旋即释然地笑了起来,说:“江炜,我从来不曾想过要选你。”   江炜的面孔上一瞬浮现出错愕的神色,而身旁的江殷却是了然地微笑了起来,越发握紧了她的手。   这一刻,江炜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再好后悔的了。   因为自始至终,她从来都不曾喜欢过自己。   江殷淡淡回眸,瞥了他一眼:“陆瑜在演独角戏,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一直以来,都在像个跳梁小丑一般,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与陆玖之间还有所羁绊。”   他骄傲地抬起眼帘:“她选的,自始至终只有我。”   话毕,他便牵着陆玖的手,夫妻二人带着随从踏雪慢慢离开拂槿轩的门外,徒留江炜一人立在门前,发痴地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   走出拂槿轩,陆玖便发现江殷一直在暗自生闷气,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   她捏了捏他的手,戏谑地抬起眼帘,挑眉道:“怎么了?生气了?”   江殷紧紧地牵着陆玖的手,像是生怕稍一放松她就会逃走似的。他微红着脸别过头,气恼地道:“生气,特别生气!”   陆玖眼角眉梢都拂着轻盈温柔的笑,她撒娇地抓着他的手甩了甩:“生什么气?生谁的气?来,跟我说说就不生气了。”   江殷一本正经地转过头来看向她,气哼哼地说道:“当然是生你的气啊,我还能生谁的?”   陆玖心惊:“生我的?”她猜测道,“是因为刚才江炜问我的那些话?”   江殷挑眉道:“是啊。”   陆玖吃笑:“你这个人还真小气,我刚才不都那么冷酷无情地拒绝了他吗?你还生气啊?”   “当然了。”江殷气闷闷地道,“我气的是,你都已经成婚了,都已经是我的人了,江炜那个小子竟然还眼馋你,还拉着你纠缠不休,简直气死我了!”   陆玖一怔:“你……”   江殷警觉地思考起来,满脸严肃:“看来,就算是成了婚,也不能杜绝某些男人对你的心思,为夫必须得严加防备才行。”   陆玖忍不住地笑出声:“你疯了,又不是打仗,还防备什么?”   江殷吃瘪地看着她,郁闷道:“我家娘子这般美貌年轻,只怕多少江炜之辈都觊觎着我家倾城色,盼着我快点死了废了,好让你改嫁。”   陆玖抬起手冲着江殷的胸口上轻轻一捶,娇蛮厉害地瞪他一眼:“你的破嘴啊,真是一点轻重都没有,成天不是死了就是废了,你的嘴里就吐不出一句吉祥话吗?”   江殷甜丝丝地笑着,伸手把她的小拳头捂在自己心头上:“我这叫防患于未然,未雨绸缪,这可是兵法。”   “得了吧,我还能有谁惦记着?我这辈子,不就被你这只呆霸王惦记么?”陆玖笑语嫣然,明眸善睐,“有你一个人惦记着我,就够了,我不稀罕别人的惦记喜欢。”   “真的?”江殷扬起眉,笑意灿烂明朗。   陆玖停下脚步,踮起脚尖,轻轻用手点点吃醋的小夫君的鼻尖,笑靥如花反问:“还能有假?”她低声又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今天还要陪我回门呢,可不许给我丢脸。”   江殷心头温热热的,一腔柔情全部付诸给了眼前的小妻子。   他弯起眼睛笑笑:“那哪能?”   说完,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牵着她,亦步亦趋地并肩朝前方大道走。   阳光正好。 第109章 来人,把二小姐送去庄……   陆瑜被数名嬷嬷们五花大绑地抬回了东宫, 按着肩膀跪在太子妃屋中的正厅下。   今日妻妾二人大闹,弄出惊动满宫的动静,终究是件不光彩的事情, 且这件事情怕是很快就会传遍宫中, 成为奴才们私底下的笑料。   陈氏一贯最重脸面,进了屋便没好脸色,重重一拍桌子坐在主位上:“把宫门关了!”   底下的宫女们个个惴惴不安,连忙听命去关闭宫门, 还有人小心翼翼地递了一盏茶水上去:“娘娘,您消消气……”   太子妃重重接过茶水,凑近唇边还没了一口, 便发狠地将茶盅掷碎在地,怒骂道:“是要烫死我吗!?”   茶盅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猛烈的响声,吓得屋里屋外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一面磕头一面喊着:“娘娘息怒, 奴婢该死, 奴婢该死!”   太子妃懒得同这些奴才置气,一双萦绕怒火的杏眼流转,看着面前的陆良娣与陆瑜这对姑侄, 心里的邪火蹿得更猛。   陆良娣跪在陆瑜的身侧,声音柔婉中透着焦急:“太子妃息怒。”   太子妃看着陆良娣。   眼前的这个女人明明与自己同岁,皆是已过韶华的年龄,可她在太子这么多年的宠爱下, 还是显得那么年轻温柔, 像是岁月也不忍璀璨她的柔和貌美。而她自己,却是已经面露苍老,眼角眉梢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厉色。   实在是心有不服, 心有不甘。   太子妃早已经看不惯这对姑侄,冷眼笑道:“良娣,这就是你房里的好儿媳,你教得好呀。”   陆良娣素性温柔,哪里经得住太子妃这样严苛的审视,立即俯下头,不安道:“妾身不敢。”   太子妃心里的邪火撩拨得更甚:“你不敢!?我看你们姑侄二人相互勾结,尾巴都快翘上天了!来人,传我的话下去,今天的事情虽是皇孙妃一人做下,可是良娣乃是皇孙妃的姑母,同处东宫教养不善,即日起在殿阁中闭门思过,不得外出!”   她瞥了一眼已经瘫软下来的陆良娣,心里的气稍稍平静,拨了拨手,嫌恶道:“把良娣带下去吧。”   话音落,两个嬷嬷便上前,请了陆良娣回去自己的殿阁。但说是请,倒不如说是架着。   陆良娣离开后,太子妃又把目光放在了面前咬着布团,满眼惊恐的陆瑜身上。   太子妃离开坐席,起身向陆瑜走过去,停在她的跟前。   她微微弯下腰,颇有几分扬眉吐气,抬手用尖锐而涂满猩红丹蔻的手戳着陆瑜的眉心痛快道:“陛下的命令也下来了,你们姑侄两个就乖乖认命吧,一会儿回去,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等明日早晨宫门开启,立即滚出宫去,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知道吗?”   陆瑜咬着布团,呜咽了两声,睁着浑然是泪的眼睛恐惧地看着太子妃,像是在请求太子妃为自己求情。   太子妃笑了,叹息着说:“原本今天的事情也不算大,一个妾室失去孩子,算什么要紧的事情呢?你原本也可以像你姑母一样,在东宫内闭门思过。只可惜,你的运气不如你姑母啊,你姑母有丈夫的宠爱,再不济还有个儿子,你呢?腹中空空,连个女儿也生不出来,所以这种时候,也只能认命了。”   陆瑜的神智还是清醒的,在听见太子妃这一席话之后,浑身像是触电般抽搐了一下,旋即瘫软无力地跪在地上。   一个连孩子也没有的女人,能有什么依仗?陆瑜的双眸啪嗒啪嗒地掉下眼泪来,心里想着,要是但凡她的肚子能争气一点,也不至于被一个妾骑在头上。   陆瑜越是落泪,太子妃的心情就越是畅快。   接着这次陆瑜给自己挖的坑,她正好顺水推舟打压下这对姑侄。   这一部分很好地抚平了太子妃丢脸的不快,她一瞬间就平衡了,心情大好起来,转身吩咐道:“来人,赶紧去料理皇孙妃的行礼,一应该准备的东西都要备上,什么春衫、夏衣、秋衣冬袄的,都要带好了。她这一去,还不知道几时回得来呢。”   *   陆瑜没等到第二天清晨,在头一天晚上的亥时不到,太子妃便打包好了她一切的行囊,请旨得了令牌夜开宫门,迫不及待地一脚把她踢出了皇宫。   因是皇帝下令惩处,陆瑜此番出宫的派头自然比不上从前煊赫威武。   一辆翠幄小马车,一个驼子,一个马夫并三个陪嫁侍女,一行人趁着夜色深沉悄悄地就溜出了城门,像是不敢见人的过街老鼠一般低调落魄。   但饶是陆瑜低调夜行,这件事情还是被侍卫宫女们一传十十传百地当做笑话说了出去。   陆瑜做皇孙妃的这几年十足矜持身份,处处都要拿出自己正妃的做派,眼高于顶,这样的作风惹足了眼,也惹足了那些暗处蠢蠢欲动的嫉妒厌恶,现在见她难堪,底下那些受过她责难的妾室宫人,人人都恨不得上来捶这面破鼓,看她的笑话。   回到宣平侯府的时候已经快临近子夜,陆瑜被侍女们搀扶着回到魏氏的芳华院,刚进门,眼里的委屈眼泪还没工夫掉,陆元忠已经先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落了下来。   “我陆家祖宗门楣的脸面都快被你丢尽了!你竟然因为谋害人命被皇上送了回来?这大周上下数百年,还从来没有出过被休弃回家的宗妇,你可好啊陆瑜,你算是开创先河,做了一代先驱了!”陆元忠素来是个迂腐要面子的人,指着陆瑜的鼻子就骂,“你这般狠毒的举动落在皇上眼里,将来皇上会怎么想我们陆家,我还怎么在朝中立足?你虽然是个庶女,但好歹也是当做嫡女养了十五年的,怎么反倒处处都像极了你那个亲生母亲上不得台面的小妇做派?真……真是气死我了!”   陆瑜跪在芳华院的正厅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陆元忠话语当中反复提及她原本庶女的出身,心中更是厌恨。   在宫里受了皇帝和太子妃的训斥后,现在回到娘家,又要受父母的责骂。   魏氏坐在一旁的席位上,捏着手绢的手心里全是腻腻的汗水。   “母亲,母亲!”陆瑜睁着泪眼伸手去抓魏氏的裙角,“女儿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您不能不心疼女儿啊,您替女儿去求求皇上吧,女儿求您了!”   魏氏看着脚边哭哭啼啼的陆瑜,面容上亦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也忍不住道:“你现在都快成弃妇了,还有什么好求的!”   她早已经听闻了今天陆瑜在拂槿轩内的言行无状,心惊肉跳之下,更是担心起她自己侯夫人位置的安稳,哪里还有心思去心痛陆瑜?   “老爷。”魏氏担忧转头看向陆元忠,“几天的事情,不会牵扯到我……不,我们侯府吧?”   陆元忠满脸的焦急,不耐烦呵斥道:“我怎么知道?这是你心疼的好女儿做出的事情!”   魏氏受了陆元忠一通呵斥,心惊肉跳,脸上十分难堪。   陆元忠负手在房里不安地来回踱步:“若是皇上因为这一件事,而认为我们陆家都是这样的人品,将来,我们陆家在京师算是没了立足之地了。”   魏氏闻言大为震惊:“……怎、怎么会呢?我们府里不是还有母亲和玖儿吗?要是家里真的蒙难,她们怎么会坐视不管?尤其是玖儿,她现在怎么说也是世子妃,就不能上去替家里说说情?”   陆元忠转过脸来,满脸讥诮地看着魏氏,耻笑道:“你还有脸说?你现在知道找玖儿了?怎么平日里不见你多心疼心疼她?”   魏氏一窘,满脸通红:“我……我不也心疼她吗?谁叫她自己不识好歹来着,非要同。”她刚想说非要同荣景院的搅和在一起,就被陆元忠狠狠地瞪了一眼,于是立即识相地闭上了嘴。   陆元忠闭眸,沉重地叹了口气:“听说玖儿今天已经在皇上面前求了,请皇上不要为了瑜儿的事情牵扯到家里人,皇上虽然答应,但也不知这话会不会实现。”他摇了摇头,“罢了,现在想这么多也没用,我还是先叫人去探探口风。”   说着便转身朝门外离开。   魏氏听了陆元忠最后的那番话,方才略略松了口气。   她不禁凝眸看着脚边哭成泪人的陆瑜,细想今天的事情,若是没有陆玖在皇帝面前开口,只怕现在她的荣华富贵早就已经付诸东流。   自从陆玖恢复嫡女身份回京之后,她原本想要她们亲生母女拧成一心向上,可陆玖却总是不识好歹,不肯听自己的话,嫁给一个京城当中的权宦之子,反倒是不顾一切地攀扯上人人避之不及的齐王府。   魏氏想着,陆玖是个不听摆布的,但好歹还有陆瑜事事以她为先,是个可以利用的人,所以,她才回在陆玖与江炜退婚之后,极力促成陆瑜与江炜的婚事,趁热打铁,哪怕伤了陆玖的面子也暂且不计较。   原来还以为陆瑜能够抓住江炜的心,可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没用。这几年与江炜日渐离心倒也罢了,肚子里连个孩子也不能生出来,巩固不了自己的地位,反倒是还给自己挖坑,伤了江炜的第一个孩子。   这么个不得宠,又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将来怕是也很难再回到宫中了。   回不到宫中,那就成了一枚弃子。   反倒是现在成为齐王世子妃的陆玖,还是皇室中人,可以保全她的荣华富贵。   思及此,魏氏的眼眸越发深沉,像是一潭幽暗可怖的枯井。   陆玖与陆瑜一向不睦,现在陆瑜没用了,她就决不能得罪陆玖。   若是让陆瑜安安生生地住在府里,只怕还会让陆玖的心里起疙瘩。   魏氏想到了。   既然陆玖不喜欢陆瑜,那么她也就顺水推舟,给陆玖送个人情好了。   反正,陆瑜也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有什么要紧的。   魏氏的目光落在陆瑜的脸上,她抬起手,抚了抚陆瑜鬓角散乱的发丝,眼底浮动出一缕看似温柔怜爱的目光,装着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瑜儿啊,母亲也心疼你,可是现在皇上对你和我们陆家可能已经有了成见,我看你还是先不要在京城里待着为好。正好,如今府里各处都在修缮呢,也没你住的地方,过几日,母亲就让人给你收拾东西,你先摆到京畿之外的庄子里去住,也算是避避风头。”   陆瑜原本还抓着魏氏的裙角,一副孺慕之情的弱小无助,听见魏氏的话,她一双手瞬间冰凉彻骨,冷意直逼她天灵盖,竟生生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魏氏:“你……你要赶我走!?”   魏氏笑着:“哪能是赶你走呢?都说了,只是让你暂且去避避风头,等风头过来,你再回来。”   “不……不可能……”陆瑜一瞬间松开了魏氏的裙摆,如同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瞳孔颤颤地死盯着魏氏,“你就是要赶我走,你害怕我连累你!”   眼前模样温柔的魏氏,现在越看越像一个披着人皮的厉鬼。   陆瑜忙不迭松开了她的衣摆,往后趔趄地爬开几步,疯狂地摇头,嘴里念念有词:“不……不……我不走,我不走!这里是我的家,我不走!我不要去庄子!你想把我塞到庄子里永远不让我回来,我不走我不走!”   魏氏端坐在楠木椅上,双手平和地交叠在双腿上,一派当家主母的尊贵仪容。   两旁燃尽的油灯在此时熄灭,一瞬间撤去原本柔和铺布在她面孔上的暖光,只余留满脸的阴晦色彩。   魏氏脸上最后的一丝温柔褪去,慢慢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瑜儿,你一直都是体察母亲心意的人,现在怎么也开始不识好歹?这是母亲对你的一片保护之心,你不要会错了意。”话毕,她声音冷厉下来,吩咐两边魁梧的嬷嬷,“把她带下去,好好看着,不日送去京畿的庄子上!” 第110章 走火入魔   过了正月十九以后, 便算是真正出了新年,步入春天。   城内延绵将近月余的灯会结束,京城中的人便开始出游踏青, 去京郊寻求热闹。   江圆珠一早托人带了话, 正月廿二那天邀请众人前往南边朱雀门外的玉津园探春赏景,算是江殷陆玖成婚之后大家头一次相聚。   廿二当日一早,陆玖江殷便换了衣裳往宣平侯府去,一来是给华阳长公主请安, 二来则是接陆镇,三人汇合之后赶往江圆珠的公主府与大家汇合,出城踏青。   陆玖与江殷来得早, 见到华阳长公主的时候,陆镇身边的小厮来回话,说陆镇还在屋里睡着, 不久前已经叫醒, 开始收拾了。   趁着这个空档, 华阳便继续留夫妻二人喝茶说话。   江殷知道华阳有话相对陆玖单独说,在请安寒暄之后便借出门透气的缘由去了庭院,留下华阳与陆玖祖孙二人在暖阁里絮絮说话。   华阳笑着问了些话, 多半是“在王府过得如何”,“底下的人还好约束吧”,“有没有不顺心的地方”之类。   陆玖微笑着一一如实回答了,说在齐王府并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婆母丈夫都对她很好, 唯一需要费心的就是因着齐王妃身子不好,从前齐王府的下人们多是偷奸耍滑,许多事情不能顺利地安排下去, 之后需要花费精力培养自己的心腹,把王府的人员重新排查修理一遍,又要重新翻查王府的账目,肃清规矩。   华阳也猜到了王府是这个局面,叹息道:“虽说辛苦些,但到底头上没有婆母长辈压着,元朗又独宠你一人,好歹是自己当家做主,许多事情做下去也方便。”   “是。”陆玖垂首,温顺地应了,“齐王府已是孙女的家,自己的家,当然要用心打理,才能过得舒心适宜。”   华阳伸手,含笑地抚了抚陆玖的手:“肃清家规,把持中馈是一件大事,还有一件大事你也要抓紧办好。”   陆玖一怔:“还有一件大事?”   华阳的目光含笑地转移到陆玖的平坦的小腹上:“是啊,你与元朗得加把劲,赶快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男女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孩子,你才真的是名正言顺,无可撼动的齐王府主母。”   陆玖的脸上倏然一红,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脸上洋溢出平静而幸福的浅浅笑容,抿嘴笑着道:“……我们,挺加劲的。”   华阳会意过来,脸上笑容散开,连连说了几句好。   陆玖刚想再询问几句华阳的近况,却忽然听见院子外传来一阵喧哗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哭喊声。   陆玖凝神细听了片刻,皱了皱眉头。   华阳的眼底浮现一丝轻蔑的神情。   陆玖转过头,有些疑虑地看向祖母:“这好像是二姐的声音,是出什么事了?怎的哭成这样?”   华阳听着那尖锐激烈的哭喊声,轻轻挑了挑眉头,捧起茶盅平静地吹了吹水面的茶沫,说:“你母亲要把她送到庄子上静养,算起来,今天是过去的日子。”   陆玖微怔:“送到庄子上去?皇上不都已经发话了,让二姐姐在侯府里暂且思过吗?母亲为何突然这么做?”   华阳的笑容带了一点揶揄的滋味,她垂眸品了一口茶,缓慢道:“你母亲那个人一向就是这样,看到一点蝇头小利就忙不迭地赶上去,碰上一点事就跟只惊弓之鸟一样。这回你二姐遭到皇帝的训斥,又被皇帝下令遣送回家中,你母亲是以为你二姐被皇帝彻底厌弃了,成了一个没用的弃妇,又怕她连累家里,所以赶紧送走了,就安置到京畿边的那个庄子上。”   陆玖细想了想,不由道:“那个庄子不是极其破落么?前段时间还听父亲说想要把那个庄子买了,所以里头的房舍也一直未曾修葺,很难住人,家里这么多院子,也不是容不下她一个女人。”   华阳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你母亲说家里容不下了,那就是容不下了。”   陆玖闻言,也不由得垂眸笑了一声:“也是,鸟尽弓藏,母亲那个人,一贯都是无利不起早,二姐现在虽还未被废,但也离被废的边缘差不多了,母亲是觉得,她没用了。”   华阳沉沉放下茶盅,眼底沉静:“你母亲那个人,自小在落魄的家族长大,明明是大小姐,却受了不少的委屈,所以才养成了这般爱权爱利的个性,眼中唯有自己,没有别人,是个冷心冷情的。你这辈子与她母女情浅,也不知道究竟是孽,还是你的福气。”   陆玖笑容恬静,脸上荡漾着满足的微笑:“世人常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虽没有母亲的疼爱,但是后来有您在我身边,更是有了元朗陪着我,我很满意我的这小半生。”   外头的风毡一掀,一个丫鬟从外面进来,规矩请安道:“少爷已经准备好了,三姑奶奶,您请动身吧。”   陆玖闻言起身,转头朝着华阳恭敬一福:“祖母,那孙女就走了。”   华阳微笑点头:“好,路上小心。”   陆玖谢过,转身跟着来报信的丫鬟一道出了荣景院正房,与江殷陆镇一道往外离开。   陆镇新得了一把剑,正与江殷兴致勃勃地讨论这把剑,陆玖跟随在他们身后半步,微笑着静静听他们谈论。   三人方才走到大门前的庭院,远远地便看到一行仆妇们正架着哭喊不休的陆瑜往院外走。   院外停了一辆翠幄小车,驮着行李,看来便是送陆瑜去庄子上的那辆车。   陆瑜发了疯地挣扎着,哭着喊着不愿意走,但那些孔武粗壮的仆妇们哪里听她啼哭,二话不说地就把她架了起来,拖着往外走。   陆镇听见陆瑜哭得那叫一个惨烈,忍不住皱了皱眉道:“晦气,出门的时候怎么碰上她了。”   陆玖侧眸道:“我们走吧,不用管她。”   江殷点了点头,带着陆镇一道继续往前走,径直越过了陆瑜一行人。   就在彼此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陆瑜睁着一双泪眼看到了从旁而过的陆玖,她穿着一身窄袖兰色襦裙,头绾妇人发髻,整个人秀雅清淡,如同一支临水照花的娇嫩栀子,身后还跟着英武的丈夫与俊秀的弟弟。   陆瑜的眼睛一瞬间像是被点燃的干草,饕餮般的火焰顿时烧出来,挺直了脖子恶狠狠地喊:“陆玖,是你害我!是你害我!陆玖,你别走,你过来——”   陆镇听着背后凄厉惨绝的叫喊声,不由得竖起汗毛。   “姐……”他小声担忧地唤了一下淡定走在身前的陆玖。   陆玖神色如常地走着,对陆瑜凄厉如夜枭的呼喊咒骂充耳不闻,眉头都没挑一下,只说道:“不用管她。”   江殷笑着伸手搭在陆镇的肩膀上,凤眼翘起来,俊朗的面孔上自生一股风流洒脱。他拍了拍陆镇的肩膀道:“安心,你姐姐身边有姐夫我保护。”   陆镇这才安心了一点,笑着点了下头,脚步轻快地跟在陆玖身后一同离开侯府。   看着有说有笑离开的一行人,陆瑜在背后几乎银牙咬碎,可是无论她怎么呼唤,陆玖自始至终都不曾回过头瞥她一眼,好像她的眼前从前没有自己这么一号人一样。   *   离开福善街,一路行驶至灵川公主府,大家早已经汇集在此。   陆玖等三人姗姗来迟,大家就算是齐了,遂车马启程,朝着南郊的玉津园而去。   这是陆玖江殷成婚之后大家首次集齐游玩,一路上,陌上杨柳青青,春风如酥,暖阳如许,望眼望去,满是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之景。   出了南郊之后,所有的马车便都跟随在身后,大家换上马匹,缓步前行。   徐月知的马上功夫最好,与何羡愚一早便驰骋在前方,两匹马互相追赶之间,她的面孔上很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只是偶尔回眸看向追逐在身后纵马的何羡愚时,姣美的面孔上才会闪过一丝小女儿家的情态。   她一身红巾赤衣的装扮,像是飘荡在风中的一片红叶般潇洒,笑容朗朗,明亮的眼里好像装着璀璨的星辰大海。   尤其自何羡愚回京之后,陆玖便时常能够看到徐月知这副喜色的神态。   陆玖与江殷身后不远处跟随着容冽与江圆珠,二人一贯闲情雅致,慢慢欣赏着沿途风光,温文尔雅地谈笑。   最后只剩陆镇一人策马缓行在背后,他一双目光怅然若失地看向最前方策马追逐的何羡愚跟徐月知,眼底流露出些许哀伤的神情。   陆玖有些不放心陆镇。   今天的出游她原本不想他来的,因为他来了肯定会看见令他刺目的场景,江圆珠原本亦没想邀请他来,只是徐月知在看了请帖以后过问了一句有没有陆镇的名字,又笑着提起不能缺了他,陆镇这才来了这里。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毕竟这几年,徐月知早已经把陆镇当成身边一个听话乖巧的弟弟,加之与陆玖的交情,有什么好的都会想到他,都快把他当成亲弟弟了。   可,也只是当成亲弟弟。   徐月知把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敏锐都放在了何羡愚一人的身上,完全看不到日渐长大成少年的陆镇眼底藏着的情愫,更不会多想陆镇这几年对她超乎寻常的好。   他对她好,她就对他也好,很像一个温暖的大姐姐。   就连陆玖有时也不知道,徐月知对陆镇的粗线条,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江殷察觉到身旁的小妻子脸上带着心事重重的神色,于是关怀地转过身,扬起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陆玖回过神来,冲着江殷笑了笑:“没什么,在看公主跟容冽,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她没提陆镇的心事,也不打算让江殷知道,虽说夫妻间不该隐瞒任何,可是有些东西,陆玖还是不打算让多的人知晓。   江殷其实看出了她刚才出神的眼神另有所指,可是陆玖这么说,他便也不过多追问。   “容冽跟小姑母是打小的交情,容冽认识她比认识我还早,两个人的感情当然好。”江殷有些唏嘘地感叹起来,“若是容冽小时候不被出身所连累,凭他的人才武功,现在应当早就是驸马的人选了。”   陆玖微微笑起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容冽现在能够凭借自己的军功尚公主,也是好的。”   江殷眉开眼笑,一双琥珀色的笑眼里荡漾着温柔春意,装模作样地叹道:“若是容冽真尚公主,将来可就是我们名义上的姑父了,哎,我把他当兄弟,他却想做我姑父。”   陆玖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她扬首看向前方,何羡愚与徐月知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赛马追逐,而是两匹马并在一起慢慢地朝前走,两个人回首相顾,言笑晏晏地说着些什么,然后何羡愚抬手替她簮了一朵新摘的玉兰花在鬓边,徐月知低眉温柔地轻抚鬓边的玉兰,接着抬起眉睫,含情温柔地看着何羡愚。   陆玖有些意料之外:“阿愚什么时候开窍了?”   江殷笑着睇她一眼:“你不知道?”   陆玖求知若渴地朝着他眨眨眼:“我不知道。”   江殷扬眉看着前方郎情妾意的二人,微笑道:“我们成婚那一晚上,月知已经跟阿愚表白了心意。”   陆玖颇有些吃惊:“真的?月知她向阿愚表白了?”   “是啊。”江殷促狭地笑了笑,打趣说,“我听容冽说的,当时他在场,和阿愚参加完了我们的亲事准备回家,没想到徐月知快马红衣地飞快追了上来,直接拦了他们俩的去路。她下了马以后,抓着阿愚的手就把一切都说了。”   陆玖又震惊,又想笑,觉得这种事确实是徐月知能做出来的。   “那后来呢?”陆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续,“阿愚怎么表示?”   “他那根木头,还能怎么表示?”江殷摇头叹息,“当时就惊呆了,呆若木鸡地站在路边上,什么话也不知道说,也不知道留住人家,倒是让徐月知以为他不肯接受自己的心意,气得调转马头就走,阿愚后知后觉地才回过神来,连忙也上马追赶她。”   “听说当天,追了足足七八条街,才把哭得眼睛都红了的徐月知追回来。看着别人姑娘家的眼泪水,他才想起来要回应别人的心意,于是连忙就说,其实他也喜欢她,只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以为徐月知只把他当成哥哥,不可能喜欢他。”   陆玖亦忍不住笑叹:“的确是根木头。最后怎么样了?”   江殷瞥一眼前方并肩依偎策马漫步的二人,耸耸肩笑了笑:“还能怎么样,木头开窍了呗。”他顿了顿,目光好像漂远,回忆到了从前,“其实徐月知想想也应该明白,阿愚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对她怎么可能没有情意?只是阿愚从前的那个样子,你也知道,多有嫌弃他的人,少有喜欢他的人。你啊,别看他憨厚老实,羡愚羡愚,他比谁的心思都敏感敏锐,对徐月知之所以一直不肯开窍,不是因为真的不知道,而是他不敢。其实人人都是这样,对着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反倒什么都也不敢大胆放手去做。”   陆玖眉睫轻盈一抬,忽然看向他:“那你呢?你也是这样?”   江殷哑然,旋即失笑。他坦诚地点头说:“对,我也是这样,别看我做什么都风风火火,大胆妄为,我也有害怕的时候。我回京之前那胆小的样子你不是没看过,光明正大找你都不敢,还要阿愚跟容冽串通在一起骗你。以为我怕你会忘了我,我怕不坚持不下去。”   他抬手,温和笑着,摸了摸陆玖的头:“不过还好,我坚持了下去,我们都坚持了下去。”   陆玖的面孔上亦浮现笑容,她看向他,满眼里都是他的倒影。   江殷又笑道:“容冽前些天还告诉我,阿愚跟徐月知的好事,应该也快了,阿愚好像已经在准备向徐家提亲的事宜。”   听到这个消息,陆玖喜出望外。   她抬起晶莹的眼睛,欣喜地看向江殷:“真的?”   江殷扬了扬眉毛:“容冽说的话,应该可信。”   “不对。”陆玖忽然发现了江殷话里的重点,她挑了挑眉,戏谑地看向他,“我发现容冽这个人平时冷冰冰的,不苟言笑,怎么私下老是关注这些花边消息,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阿愚去追月知的那天,难道他还跟着悄悄去看了不成?”   这也太可爱了。   陆玖转眸看向身后与江圆珠策马同行的容冽,仍旧是一身玄衣,俊朗的面容如珪如璋,不苟言笑,看上去十分正经严肃。   没想到,这淡漠冰冷的面孔下,竟然还藏着一颗火热爱看热闹的心,把什么花边消息都摸得清清楚楚。   江殷也回眸,上下瞟了几眼容冽,旋即对着陆玖打趣地笑道:“这有什么?你才知道?他就是个大闷骚!”   陆玖简直笑得花枝乱颤,好不容易止住笑容,抬起眉睫,促狭地问江殷:“他是闷骚,那你是什么?”   “我?”江殷一顿,旋即玩世不恭地笑起来,眉眼里都是张扬,“我当然是明骚了!”   “噗——”陆玖再次破功,掩面浑身颤抖地大笑起来。   见把她逗笑了,江殷满意地点了点头,也跟着她笑起来。   背后的江圆珠奇怪地看着前方两个笑容不止的人,容冽也奇怪地抬手摸了摸脸,想知道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要不然他们怎么回头看他一次,就笑一次?   空山新雨后,踏入青葱的南郊山岭之上,恰逢山雨雾蒙蒙。   大家策马先到了山上的寺庙中祈福。   抽了吉签,大家便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各自暗许心意。   陆玖双手合十闭目祝祷的时候,忍不住张开一只眼睛悄悄看了看跪在身旁的江殷。   见他双手合十,俊朗的面容平静温和,心意虔诚地对着面前的满殿神佛祈愿。   陆玖的嘴角勾勒出欢欣满足的笑容吗,她闭上眼睛,合十在佛前继续祈祷。   一愿,盛世太平。   二愿,郎君千岁。   三愿,妾身常健。   四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欢,常相见。   “……信女陆玖,请满殿神佛保佑心愿得偿,愿与眼前人,相扶持一生,切勿分离。”   *   这边,陆瑜刚被魏氏的嬷嬷们押送着前往京畿的庄子上。   出了繁华的京师城门,一路往西颠簸,过了大半天的时辰,马车方才重新停下。   陆瑜又渴又饿,从上车之前到现在,她一口水也没喝过,整个人犹如一个干瘪的烂苹果,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坐在她身侧两名魁梧壮硕的仆妇立即抓起了她的左右臂膀,像是拎一只小鸡仔一样地把她架出了马车外。   在黑暗的马车当中待得太久,陆瑜的眼睛一时之间不堪承受这样强烈的白光,顿时难受得眯起了眼睛。   “二姑奶奶,庄子已经到了,奴婢们搀您也搀累了,您若是有脚,就动一动吧。”身旁一个嬷嬷白眉赤眼地开口,声音粗哑凶恶。   陆瑜好久没被人用这么可怖的口气差使,一时间浑身发寒,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颤巍巍地朝前迈步走。   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强光,陆瑜朝前走了一步,这才看清自己面前的建筑原貌。   也不知道究竟到了哪个穷乡僻壤,周围灰扑扑的一片,又破败又荒凉,空气当中好像都飘散着颗粒状的尘埃。   面前的这座庄子又老又破,庄子的正大门都已经掉漆了,门缝上长的草也没有拔除,满地枯枝落叶,踩上去吱呀乱响,简直像一座鬼宅。   陆瑜在锦绣千层的东宫宝殿里待久了,早已经养出一身的娇惯毛病,看到眼前这座破旧得像是随时会垮的宅院,她心里本能地生出厌恶之情,急忙想用袖子掩住口鼻,不让那股陈年的霉味飘进她柔软的鼻腔。   身旁的嬷嬷见到她脸上深恶痛绝的表情,会意地一笑,连忙狠狠地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捂住口鼻,而是笑盈盈地故意说:“二姑奶奶,夫人真是心疼您啊,知道您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专门给你挑了一个环境自然的好地方,这儿的空气多新鲜啊。”   陆瑜被她们几人架着强行往里拽,急得大哭不止,像是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般咆哮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进去!我是皇孙妃,我还没被废,你们这些贱婢怎么敢这样对我?待我出去——”   她话没说话,一个嬷嬷已经推开了无人看守的大门,一股子陈年老灰迎头从门框上掉下来,全部扑在了陆瑜张大的嘴里,还有怒睁的眼睛里。   陆瑜拼命地咳嗽起来,那股灰尘里和着沙子,还有一只小蜘蛛落在了她的面颊上。   陆瑜一边拼命地吐着嘴里的脏东西,一面惊恐万状地看着爬上鼻尖的蜘蛛,腿软之下几乎连哭都吓得忘记了,只连连声音尖锐地叫喊着:“把它拿开!把这脏东西拿开!!”   “唉哟,我的二姑奶奶,瞧把您吓的。”身旁的一个嬷嬷脸上挂着笑容,轻描淡写地把陆瑜鼻尖上的小蜘蛛拿下来,然后故意放在她的面前扬了扬,“一只小虫子而已,您从前没怎么见过。”   陆瑜已经快吓昏过去了,她锦衣玉食的生活里,屋里的一应东西都是干干净净的,连一粒灰尘都看不见,更别提是一只大蜘蛛。   “把、把它拿开!快拿开!”陆瑜本能地惧怕这些长相丑陋的昆虫,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那嬷嬷看穿了陆瑜眼底的恐惧,那蜘蛛扔了,故意笑道:“好好好,奴婢这就拿开。”顿了顿,她又笑着说道,“二姑奶奶用不着害怕,这俗话说啊,一回生二回熟,这儿的大蜘蛛大蟑螂都跟碗大一样,还有浑圆的大胖老鼠也多着呢,可爱得紧,您多看看就知道了。”   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都已经快让陆瑜吓得魂飞魄散,这儿竟然还有碗大的蜘蛛蟑螂,还有浑圆的老鼠!?陆瑜只觉得心里冷气一抽,好像快当场去世一样。   她原本的嚣张已经逐渐转化成惊恐的战栗与无尽的恐慌:“我不要……我不要……”   嬷嬷故意笑着说道:“这庄子上清冷,统共也就一个傻子并一个老嬷嬷守着,这些个畜生都寂寞得很,二姑奶奶来了,他们可不得好生欢迎?说不定,这半夜了还要爬进二姑奶奶的床上、褥子上,和您好生亲近呢,您看看,在这儿静养多有趣。”   陆瑜原本联想到这些长相丑陋的蛇虫鼠蚁便恶心害怕,现在听到它们还会爬人的被窝,更是要被逼疯,她双脚死死地咬着地面,一双胳膊拼命地挣扎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满头虚汗大叫起来:“我不去,我不去!嬷嬷,我求您,不要让我进去,不要让我在这儿静养,我好了,我已经好全了,嬷嬷,我求求您不要让我进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可是架着她的那些个嬷嬷们毫不留情面,老练的眼底闪过一抹寒意,皮笑肉不笑地说:“可不敢当您一句求饶,方才您不是还说咱们是贱婢么?您求贱婢,那您岂不是连贱婢也不如?咱们可当不起您这一声求呢。”   陆瑜的眼底闪过绝望,泣血般地道:“我求求您,母亲不会这么对我的,母亲不会舍得我在这里受苦的。”   “受苦?”嬷嬷的眼底闪过一丝精明的笑意,“夫人这可是让您来好生静养,您怎么还是这般不识好歹呢?”   陆瑜还想说话,那些个嬷嬷们却不容她再废话,麻利地抓起她的胳膊和双腿,像是抬一具泥胎木偶一样,径直把她弄进了庄子的大门,旋即紧闭上老旧的门页。   守着庄子的是一个年老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并一个高大健壮但是面相丑陋的傻子青年,他们是一对母子。   见京城里的人把陆瑜绑了送进来,老婆子上前谄媚地笑道:“各位姑姑来了。”   一个嬷嬷回应道:“夫人让你准备的屋子,可准备好了没有?此番二姑奶奶是来养病的,你在这里可得好生照料。”   “这是自然的。”老嬷嬷眉开眼笑,“夫人的差事,老奴定会办好。”   老婆婆与嬷嬷们交谈的时候,陆瑜留意到她身旁那个面容丑陋粗壮的傻子青年一直用一种惊艳痴呆的目光流连地看着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宝贝一样。   被一个长得丑的傻子用这种垂涎的眼光看遍全身,陆瑜简直是生不如死,这简直比方才掉落子在她脸上的蜘蛛还恶心。   她气愤地朝着那傻子的脸上啐一口,劈头盖脸地恶毒骂道:“看什么看!不许看着我!”   身旁的嬷嬷们一愣,旋即目光含笑地看向那个傻子。   老婆婆连忙拉了一下他的手,皱眉训斥道:“二狗,不许乱看。”   傻子吓了一跳似的,胆小地低下了头,但是低头之后,还是留恋地又迅速瞥了一眼满面凶容的陆瑜,痴痴地笑了两声:“你长得真好看……”   这样的夸赞放在别人的嘴里,陆瑜必然会觉得心里舒坦,可是放在这么个丑陋粗俗的大傻子嘴里,陆瑜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自己的花容月貌,本来是要当上皇后的,怎么可以被这么个粗俗肮脏的狗玩意儿玷污!若是她还是宫里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孙妃,现在一定要命人挖了他的眼睛不可!   嬷嬷们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让老婆子带着她们去了陆瑜这段时间“静养”的屋子。   这处庄子四面破败,最好的屋子就是一间漏水的房子,四面土墙壁,小小的一间,墙缝里还能漏光,里头长了些杂草,墙上还挂着些农具。   老婆子眉开眼笑地讨好那些嬷嬷,指着这间屋子说:“前年老爷说要发卖这个庄子,就没着人修理,现在庄子里最好的房子也就是这间,原本是我跟我那儿子二狗住,现在二姑奶奶来了,自然是让给二姑奶奶。”   陆瑜看着眼前这所谓的“最好的屋子”,眼里惊恐,她在宫里的时候,就是下人用来拉屎撒尿的茅房都比这间屋子修得富丽堂皇,要她住在这儿,简直是生不如死!   “不……不不不!我不要住这儿,我不要住这破屋!”陆瑜哭喊着怎么也不肯进屋。   老婆子为难地看着她:“二姑奶奶,庄子上下四面不透风的屋子就是这儿了,还是我们好心给你腾出来的,您若是还不满意,就只能去住那些断壁残垣了,如今初春,虽说暖和了些,但到底还是春风料峭的,您就不要任性了。”   “您瞧,那边那间屋子是除此之外最好的,咱们这儿,可没得选了。”说着,老婆子扬手指了指这座屋子不远处的另一间房子,那房子三面有墙,另一面墙坏了大半边,屋子上搭着的茅草屋顶也好像随时都会坠落。   “您若是不喜欢这儿,奴婢们让李婆婆为您换一间就是。”身旁的嬷嬷们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陆瑜看了一眼那破得快塌的房子,又看了看眼前这勉强还能四面围拢的破屋,咽了咽口水,手脚发凉。她连忙磕磕巴巴没骨气地改变主意:“……不,不用了,我就住这儿,挺好的。”   陆瑜不是傻子,眼前的环境都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矮子里拔高子,能住的房子就这么一间,她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敢再嚷嚷着房子破,生怕魏氏的那些爪牙真的把她放到那四面透风,连顶都缺半边的屋子当中。   为首的嬷嬷睨她一眼:“既如此,二姑奶奶便进去好生待着吧。”   说着,几个嬷嬷上前,毫不客气地把陆瑜给推了进去。   一瞬间失去倚靠的陆瑜浑身上下软了下来,只觉得膝盖一软,迎面倒在那屋中的黄土地上。   她看了看两手掌上的黄土,心里绝望而又窒息,这个房间连个像样的地板都没有!完全就是在一块土上直接竖了四块木板,然后再在上头盖一个顶罢了,简直是家徒四壁。   身后的两扇破门吱呀一双关上,扬起一股灰尘,呛得地上的陆玖憋不住地疯狂咳嗽起来。   她听见外面落锁的声音,伴随着嬷嬷的说话声:“二姑奶奶,这些日子,您就现在这儿静养吧。这串钥匙就交给你们母子保管,好好照顾着二姑奶奶。”嬷嬷又对着看守庄子的母子二人说道,那老婆子连声答应,再过了一阵,门口的脚步声渐渐飘远。   陆玖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把眼睛凑在门缝上往外看,但见那一行锦衣的奴仆们趾高气扬地转身朝着大门的方向远行。   陆玖的双眸颤颤,手指用力地抠在掉漆的木门上,失魂落魄地说:“你们别走,你们不能走啊,我还要当皇后,我本该是要当皇后的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她神情痛苦地紧紧抱住自己的头,颓然无力地蜷缩在门板上,发疯了一般自言自语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不是命里该大富大贵的人吗?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啊,为什么!?”   她把自己的头一下一下地撞击在木门上,发出哐当的震天响,绝望地抬起头,眼神死灰一般地盯着头顶上透光的瓦片缝隙。   她想到自己上一世阳错地成为皇后,想到自己上一世站在万人之上、无人之巅的痛快感,想到自己上一世手握权力的优越。   可是现在,她的面前浮现的,只有魏氏冰冷的面孔,只有江炜对自己的恶语相向,只有在东宫的苦日子。   不!她不想这样!   要是这样下去,她这辈子就完了!   陆瑜拼命地抓着脑袋,想要找出解决的办法,可是脑袋中空空如也,倒是出宫之前太子妃讥讽她的那一番话不住地在脑海中回荡。   “腹中空空,连个女儿也生不出来,所以这种时候,也只能认命了……”   这句话如同咒语般在陆瑜的脑海当中反复回荡。   她瞳孔骤然缩紧,心念电转之间忽然想到了什么,口里不住地呢喃起来:“对,对,她说得对,要是我现在能有个孩子,何至于此境地。我得有个孩子,我得有个孩子!”   缝隙外忽然伸进来一个什么东西,轻软地扫在陆瑜的背上。   背靠门板的陆瑜浑身一僵,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般差点跳起来。   她手脚并用地狼狈从门板边爬开,惊魂未定地转过头来,却看见门缝外面一卷山楂糖递了进来,随后,门缝外出现刚才那个傻子的半只眼睛,他正盯着屋里的她天真烂漫地笑,一边说:“你吃,你吃,糖都给漂亮媳妇吃。”   陆瑜听见他唤自己做漂亮媳妇,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恶心,看见地上那一卷沾满灰尘的山楂糖,更是心里堵气,想都没想地就把那卷糖原封不动地塞了回去,叱责道:“滚远点!”   傻子失落地看着被扔出来的山楂糖,眼底委屈巴巴的,全然是一个五岁垂髫小孩伤心的模样。   那种丑陋可怕的面容配上幼童般天真纯善的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别扭。   傻子委屈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山楂糖,眼里噙着泪花:“漂亮媳妇不喜欢二狗的山楂糖。”   陆瑜看着那傻子,忽然又联想起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一个念头忽然像野草般疯狂窜了出来。   “是啊,只要有个孩子就好了,只要肚子里有货就好。”陆瑜出神地盯着外面正拿着山楂糖伤心的青年傻子,清秀的面孔上忽然泛起诡异而扭曲的微笑。   欲|望之火已经把她逼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为了完成自己心里的欲|望,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只要有个孩子就好了,只要她是个有孩子的皇孙妃就好,至于那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都不要紧!   她微笑起来,像是一头预备捕猎的母豹子,轻盈而娇俏地爬近门旁,对着自己原本恶心的丑陋傻子勾了勾手指,声音也越发温柔如莺啭:“那个,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听见陆瑜对自己好声好气说话,傻子一瞬间又恢复了开心满足的笑容,像一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狗,忙不迭地凑近了陆瑜的方向。   “过来,咱们贴着耳朵说说话。”陆瑜微笑着,声音越发媚惑。   傻子言听计从地把耳朵贴上去。   隔着一道不大的门缝,陆瑜娇媚地咬着那傻子的耳朵问道:“你觉得,我漂不漂亮?”   傻子一愣,赶紧拼命点头:“漂亮!媳妇漂亮!”   陆瑜又笑着轻哼:“那想不想我做你的媳妇,陪着你睡觉?”   傻子懵懂地点点头,又道:“可是我娘说了,男人不能和女人睡觉,这不合规矩。”   陆瑜蛊惑微笑:“合规矩,我们只是在一张床上玩一点游戏罢了,难道,你不想和我玩游戏吗?”   听见玩游戏,傻子乐了,兴高采烈:“想!想玩游戏!二狗最喜欢玩游戏了!”   “好。”陆瑜微笑,“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然后乖乖听我的话,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第111章 她想要的那个英雄,一……   日子很快进入嘉熙四十一年的二月。   龙抬头过后, 陆玖的日子很快就开始繁忙起来,一件接一件的事情接踵而至,几乎让她与江殷忙得晕头转向。   首先的一件大事便是徐月知与何羡愚正式定亲, 除去王府公中送去的礼物外, 为表心意,陆玖更是亲自动手绣了一整套的床褥,都是喜庆的颜色,被单上的鸳鸯成双的景色更是用了十几种上好的细线去绣, 辛苦仔细地做了近半个月的工夫后,才亲自送徐月知的手中,恭祝她与何羡愚的良缘。   其次第二件事, 便是齐王妃的病重。   耶律珠音的身子一直不好,入春之后天气冷暖交替不定,晴雨反复无常, 她的身体无法承受, 于是一病不起, 原本以为只是风寒的问题,可请了太医看过之后,说风寒只是引发的症状, 真正的病原在于耶律珠音的身体已经掏空,有了油尽灯枯之势。   陆玖与江殷私下去问,太医却只面露难色地说:“王妃少弱时身上便有病根,之后这些年又一直哀思过痛, 郁结于心, 能不能好,也要看她的命。世子与世子妃还是先准备着后事吧,算是冲冲喜也好。”   江殷知道自己生母的身体, 知道太医说的是诚恳之言,因此也并未怪罪,只道了谢,便开始按太医的嘱咐上汤药,另一边也只能先备着白喜事要用的东西,夫妻二人尽孝于床前。   王妃的病时好时坏,断断续续地熬过到了三月。   可刚到三月,燕云山下便传回战报回京,说是江殷之父齐王江秘与骠骑将军苏家兵马集结汇合于川水县,直捣云州城,趁着蛮真人水草匮乏之际一举拿下云州,而后蛮真人节节败退,周军乘胜追击,如今蛮真已经退军至檀州与古北口的交界。   接连的几场大战打下来,蛮真国兵马丢盔弃甲连战连败,而周军场场大胜,如今已经收复了燕云山以南原本失守的几座重镇。   传回的军报说,如今正是趁热打铁之际,若是能借此势头乘胜追击,北取蛮真王都喀铎城指日可待,届时换天下太平,大周海晏河清。   因此,齐王请旨,将驻留在京城北郊的数万大军一同遣调回云州,在那里汇合,一同直取喀铎。   江殷与陆玖早已在齐王的飞鸽传书之下比京师的众人先拿到这个消息,夫妻二人展信看过之后,心情都有些沉重。   很快,朝廷就下令,命齐王世子江殷率军回燕云协同作战。   陆玖也开始忙碌送江殷重新北上的这件事情,将他一应的东西打包整理好,把尘封的盔甲重新取出擦拭清洗。   而江殷也奔波与北郊军营与家中,两头准备离去的事宜。   临行前三天,一应的事物都已经打点好,只待军号吹响,大军返程。   夫妻二人在府里用过午饭,江殷便准备出门前往军营操练兵马,临行前,他有些愧疚地对陆玖说:“我们成婚才三个月不到,我又要走了,留下家里的事情让你照料,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浓情蜜意不到几个月,江殷又要随军离开,先前,陆玖的心头也有些闷闷地难受。   可也只是难受了一阵子,她便很快地想清楚了事情的轻重,夫妻暂时分离的难过也变得轻淡了许多。   她站在滴水檐下,温柔笑看面前披着红征袍,一身戎装的江殷,伸手又替他紧了紧披风的领子。   “天下安定的指望就在眼前,这个时候,为国才是为家。”紧好了披风领子,陆玖往后推开一步,笑吟吟地抬眸看向面色忧虑的江殷,“下午天色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雨呢,你记得让随行的人带好蓑衣竹笠,回来的时候别淋湿了。”   江殷垂眸,看着面前温和沉静的妻子,心也跟着沉静了下来。   他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凝神嘱咐背后的风莲:“世子妃的手凉,一会儿你记得多给她加件衣服。”   风莲微笑道:“奴婢记着了。”   “那我走了。”江殷松开陆玖的手,退至滴水檐下的台阶上,已经转过了身,眼眸却还留恋地看着背后的妻子。   “我等你回来吃饭。”陆玖双手交叠于身前,温和地叮嘱,“早点回来。”   “好。”江殷笑了,这才放心地转过身,带着随行的小厮们信步往院外离开。   陆玖站在门前,一直目送着他的身影走出了院子,才眷恋不舍地移开。   她刚想转身进去,忽然却觉得头晕,身体轻轻地晃了一下。   风莲很是敏锐,一瞬察觉到陆玖细微的不适,连忙担忧地上前搀扶住:“主子,没事吧?”   陆玖下意识抓紧了风莲的手,定了定心神,这才觉得头没刚才那么眩晕。   风莲皱着眉不放心地说:“您快进去歇息会儿,一会儿奴婢派人烧了小火盆进来,您暖暖手,午后再请太医过来看看脉。”   陆玖抚着心口,略略蹙了蹙眉,将心口上那股不适的感觉压下去,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用了,我略睡一会儿就好。”   风莲扶着她的手进屋,心疼道:“这些天您实在是太操劳了,奴婢看您就是坐在地龙上也能睡着,定是没休息好。您为了王妃跟世子两头准备,也得顾着自己啊。”   听着风莲絮絮叨叨的话,陆玖也不由得回想到,这些天的确是这样,很容易就累了,极其容易睡觉。   她素来不是一个贪睡的人,甚至是个浅眠的人,从前一点轻微的动静就能把她惊醒。可是这段时间,时常早晨江殷都已经起身去北郊军营操练,她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睡得格外地沉。   陆玖想了想,说:“应当是太累了吧,王府的规矩还没肃清,母妃又病了,好几头奔波。”   风莲低声心疼:“其实王妃那里有人照料,您何必天天侍奉床前?不要累坏了您自己才是。”   陆玖笑着抬手,怜爱地拧了下风莲的小嘴:“好了,身为媳妇,照顾长辈也是情理中事,何况王妃对我也好,我对王妃尽心也是应该的,不要再说了,扶我进去睡一阵子。”   风莲收敛下心思:“是。”   主仆二人刚进了暖阁,陆玖在床前坐下,外衣都还没脱,就听见外面有丫鬟进来禀报道:“世子妃,娘家少爷来了。”   陆玖解扣子的手一顿,抬头问道:“阿镇来了?”   丫鬟回道:“是,少爷已经在院子外等着,说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同您说。”   “很重要的话?”陆玖凝神想了想,也不知道陆镇这个时候来找自己是为什么事,但还是吩咐,“你们请他进来吧,风莲去准备些豆沙馅的糯米团子,茶要碧螺春,他就爱喝这些。”   风莲低头称是,丫鬟也转身去请陆镇进来,陆玖把刚解开扣子重新扣上,起身去了外间起居的暖阁。   陆玖刚坐上地龙,陆镇便在丫鬟的带领下进了正屋,走向地龙上的姐姐身旁。   陆玖江殷素来都与陆镇关系极好,陆玖成婚之后,江殷还特别叮嘱了,今后要是陆镇过来,可以不用在外院等通报,直接进来就是。   一听见陆镇的脚步声,陆玖便淡淡笑着抬了头想要招呼,可当看清陆镇的时候,她却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陆镇浑身脏得不成样子,鬓发也有些凌乱,衣袂上还有几点血印,像是刚在地上翻滚过,衣裳皱皱巴巴的,简直是刚打完架回来的样子。   陆玖怔忡地看着他,拧眉就气道:“陆镇,你怎么回事?你去打架了?”   陆镇也不吭声,只面色平常地径直坐在陆玖身侧的地龙上,抬手用黑漆漆的手摸了一块小几上的糯米糕,张口就咬。   陆玖抬手越过小几,一巴掌拍掉他拿着糯米糕的脏手,柳眉倒竖:“我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答应?刚才去哪了?打架了?”   陆镇俊秀精致的面孔上凝着阴云,收回手,转眸看向身侧的陆玖,点了点头:“嗯。”   “和谁打架?”陆玖又问。   陆镇随口道:“五成兵马司统领家的儿子,兵部侍郎的儿子,禁军统领的儿子,吏部尚书的儿子……”   “停,停。”陆玖越听,眉头锁得越紧,身旁侍奉的风莲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好家伙,都是京城权贵的公子,还都是最为纨绔风流的恶少。   “风莲,你先打盆温水来,让他把脸上身上的灰都擦了。”陆玖拧着眉头不悦地吩咐,风莲应声,连忙下去准备热水。   陆玖看向陆镇,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这才冷静问道:“是他们打你,还是你打的他们。”   “当然是我打的他们,他们那几个京城废物难道还能打得过我?”陆镇的眉峰一皱,与陆玖极其相似的一双凤眼里闪过凌冽的光芒,“都是我打的,我打完他们,连他们身边的那些刁奴也一起打了。”   陆玖的心这才稍微松下来。反正这架也打了,与其受别人的打,还是自己不吃亏最要紧。   但她还是口气沉肃问道:“为什么要打那些人?陆镇,难道你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京城里最不好招惹的?你是侯府公子,但是他们的身份也不低,要是真闹起来,家里,外面,都不会放过你,里面的利害你不知道?”   “知道。”陆镇轻描淡写地挑了下锐利的眉峰,口气一派淡然,“所以我这不是往你这里来了么?”他抬起眼睛,想了想,掐算道,“我走的时候,五成兵马司家公子的奴仆跑了一个回去报信,余下的都被我打在地上不能动弹,算着时辰,现在他们也应该得到消息,上我们家拿人了。”   陆玖真是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拧着眉道:“所以你才上我这里避难来了?陆镇,你十六岁了,能不能稳重点?你平白无故地为什么要打人?你这不是给祖母添乱吗?”   陆玖对陆家的人一贯没什么感情,除了还比较关心陆镇之外,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华阳长公主。   虽然不知道陆镇到底是因何原因出手打的这些公子,但是不管原因是什么,陆镇这次都是闯了大祸,到时候难免要惊动华阳。   陆镇看着满面焦虑牵挂的陆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软下语气说:“姐,我不是来你这儿避难的,我是的确有事来同你商量的。”   陆玖没好气地道:“什么事?要我包庇你的事?”   “哪能呢?”陆镇笑起来,“你先别气,你听我把话说完。”   陆玖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那就快说。”   陆镇收敛的面孔上的笑容,神情变得肃穆了几分,他正襟危坐地望着陆玖道:“姐,三天以后姐夫就要挥军北上,这一次,我想跟着姐夫一起走,不想再留在京城那个破兵马司了。”   陆玖眼神里的忧虑逐渐变成疑虑:“这件事跟你打人有什么关系?”   陆镇道:“当然有关系,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非去燕云山不可。京城那几个纨绔公子背后的家世不是好惹的,就算我是华阳长公主的孙子,宣平侯府未来的继承人,也一定会被他们背后的世家整一通,所以我就只能去燕云山才能避开这件事,也就不会有人阻止我想去燕云山参军的心愿。”   “阻止?”陆玖一瞬间明白了过来,凝眸盯着陆镇道,“你是说,家里已经知道了你想去燕云山的事情,但是极力阻止,所以你出此下策,动手故意打伤人,逼得家里不得不同意你去燕云山参军?”   陆镇这才展颜一笑:“姐姐聪慧,果然是一点就通。不过我这也不算是下策吧?京城里那几位少爷可都是恶贯满盈之人,仗着家里的功劳在京城里为非作歹,我早就想给他们点教训,帮百姓出气了。我这次,叫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陆玖细细琢磨:“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若是去参军,家里不同意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阿镇,为什么你非要去燕云山不可?虽然那边如今是胜战之势,但是战场上刀剑无眼,许多事情是说不准的。”   陆镇忽然笑问道:“姐,当年姐夫是为什么下定决心前往燕云山的?”   陆玖一愣,旋即垂眸轻声回答道:“他当时也是犯事,决定去燕云山闯荡一番自己的功名,然后回来见我。”   陆镇的脸上绽放笑容,他看着陆玖,定定道:“我也是一样。”   陆玖怔忡,旋即猛地抬眸看向他,下意识道:“你是因为月知,是吗?”   陆镇的眼底流露两份惨淡,笑容还是依旧,他轻轻点了点头:“是。”   “可是……”陆玖想了想,还是说,“可是月知与何羡愚的婚事已经定下了,阿镇,她已经快要是别人的妻子了,你何必呢?”   “姐,你记不记得,你从前问过我,问我对月知姐的心意到底是玩玩而已,还是认真的。我当时回答你说,我很认真。”陆镇那双沉静的凤眼当中流露坚定的光芒,“即便现在她快要嫁人了,我也还是会对她这么认真。”   陆镇的面容上有着我心匪席的决意。   “从我第一次第一面见到她开始,我的眼里心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她的目光若是放到我身上,自然令我欣慰开颜,可她的目光若是永远只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我也不会气馁愤恨。我知道我年纪轻,我比她小了五岁之多,但是我相信我能够有保护她的能力,所以,我要去燕云山,在真刀真枪中证明我自己。”   “我也想功成名就,将来风光回京的时候,能够做一个有能力护住她的人。不管她这一生一世属不属于我,我都会在背后默默地保护她一辈子,等着她一辈子。”   “只要她回头,就会发现我一直跟在她的身后,从不曾离开。”   眼前少年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说到最后,眼底竟然也残存了泪光。   背后的明窗之外,深绿茵茵,风摇动竹枝时的声音像是谁的叹息。   陆玖抬眸,看向陆镇的眼神多了一份郑重:“你真的想好了?你真的要等着她?一直等着她?哪怕这辈子求而不得,你也愿意?”   陆镇在这连胜的逼问当中狠狠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里全然是认真:“我愿意!”   这一刻,陆玖知道,自己再问什么也是多余的。   她轻轻地站起身,垂眸凝望着陆镇道:“好,既然你心意已定,我就帮你这一次。”   陆镇一愣,旋即欣喜若狂地站起身:“多谢阿姐!”   陆玖转过身平视他:“若是过去了那边,自己要懂得照顾自己。”   陆镇点头:“我知道。”   陆玖忽然想到:“你姐夫知道这件事了不曾?”   陆镇脸上一红,挠了挠头有些难为情地道:“姐,你别怪我们。”   陆玖疑惑:“我为何要怪你们?”心念电转,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陆镇探寻问道,“难道这件事情,元朗早就知道了?”   陆镇难为情地笑,试探着说:“……这件事,就是姐夫替我想出来的主意。家里不愿意让我参军以后,我私下去找过姐夫,姐夫就替我想了这个办法,因为怕你担心,他一直叮嘱我不许说,不过现在事已经成了,我还是不瞒你了。”   陆玖的脸上闪过错愕,旋即忍不住有些生气。   陆镇看着自家姐姐脸上逐渐阴云密布的表情,连忙劝道:“姐,你千万别怪姐夫!他这个主意出得挺好,要不是这样,我也去不成燕云山,你千万别生气啊姐!”   陆玖瞪他一眼:“我看你们两个是狼狈为奸,江殷也是,这样的馊主意也能给你想出来,陆镇,我真想掰开你的脑袋看看,看看你到底是跟我一边的,还是跟他一边的。这种事情竟然也不来给我商量,跑去找他?陆镇,江殷是你的亲哥哥才对吧?”   陆镇嘿嘿笑了两声:“我倒是想让他做我亲哥,但是这样的话,你们不就不能成婚了吗?”   “你……”陆玖一噎,摇头又是气又是叹。   陆镇却是心情大好,劝她说道:“而且姐,这件事情我与你说了你肯定不会允许我去做,只有姐夫跟我心境相同,可以跟我共情。姐夫说了,说是男人,就该这么做。”   陆玖恨铁不成钢地抬手戳他脑门:“他诓你的话你也听?”   陆镇捂着额头笑:“姐夫说得没错啊,我对月知的心,同当初姐夫想要争取功名回来守护你的心,是一样的。”   话语之间,陆玖的思绪不禁飘远,想起从前京师里那个纨绔不羁的少年江殷,终是无奈含笑,轻轻摇了摇头。   她转眸看向陆镇:“告状的人估摸着也到侯府了,我陪你过去一趟吧,把这件事情解决了。”   陆镇喜色笑着,赶紧上前搀扶陆玖的手:“好嘞。”   陆玖侧眸,看一眼他脸上一览无余的喜色,无奈摇头,吩咐了家里的嬷嬷们各自督办王府的事宜,便随着弟弟一起离开了齐王府,转道回趟娘家。   *   事情十分顺利地落定下来,一切都按着陆镇的计划在走。   魏氏与陆元忠原本心疼陆镇,不舍得让这唯一的儿子前往燕云山受苦,可是事到如今,也只能让他去,否则留在京师当中还会惹更大的麻烦。   三月十九,大军集结北郊军营,江殷领军正式归去燕云山。   这一次出征声势极为浩大,皇帝极其看重,甚至还亲自为此在北郊门送行。   大家都以为,这是最后一次出征。   陆玖与大家来到北郊饯别送行。   先是皇帝告慰三军,然后是江殷整肃队伍,最后是鸣礼炮启程。   趁着还有时间,大家便聚集在一起,做送别之前的最后嘱咐。   魏氏与陆元忠围着陆镇千叮咛万嘱咐,恋恋不舍,恨不得自己也跟去北疆才算安心。   江圆珠与容冽站在一处,微笑地说着什么。   而何羡愚也在与徐月知做出征前的交代。   月余之前,两家之间已经定下了婚姻,成婚的六礼也走了大半,现在就等何羡愚胜战回京以后,两家正式缔结两姓之好。   徐月知穿着一身飒爽的红色衣裙,像是一团热烈的火焰,裙摆上绣着的菖蒲花也随着翻飞的衣角飘动起来。   她仰头看着马背上丰神俊朗的何羡愚,眼底是滢滢的泪光,依恋不舍地道:“我等着你回来。”   何羡愚在马上弯下腰,用温柔的大手抚了抚徐月知的头发,郑重而坚定地温和说道:“小月,你等我回来,等一打完胜仗,我立马就回来娶你。”   徐月知泪眼朦胧,攥着何羡愚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徐云知站在妹妹的身边,仰头看着马背上的何羡愚,先是投以一个“善自珍重”的关怀眼神,旋即折扇唰地一合,用扇柄敲在妹妹的头顶上,戏谑地道:“阿愚,我们家可没人能降住这只母老虎,只有你来才行,所以你可得早点回来,救我出水火之中。”   徐月知原本还沉浸在送别何羡愚的伤感之中,头顶上一痛,连忙捂着头抬起眉睫泼辣凶狠地瞪了一眼同胞哥哥:“徐云知你作死吗?有你这么说妹妹的吗?谁是母老虎,你才是大尾巴狼!难道跟我住在一起,是让你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吗?”   何羡愚看着眼前斗嘴的兄妹二人,俊朗英逸的面孔上忍不住浮现笑容,连忙一手拉住一个,和和气气地劝说:“好了好了,小月,你和云知真是从小斗嘴斗到大,你们兄妹两个什么时候才能平心静气地说话?”   徐云知折扇潇洒一展,脸躲在扇子底下,对着何羡愚,朝徐月知的方向努努嘴,挑眉故意道:“这还不是母老虎?简直是母夜叉啊!阿愚,你还是仔细想想吧,我们家的这位可不是轻易难得起放得下的,将来娶这么个彪悍的回家,啧啧,你的日子可完了。”   徐月知见徐云知故意在未婚夫前面打趣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就想抬手冲哥哥身上打,可是抬起手又想到,要是真的打了,岂不是正中哥哥下怀?最后一想,还是愤愤不平地重重把手放下,怒气哼哼地说道:“徐云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徐云知贱贱地打趣说道:“看,被我说中了吧?徐月知,别人的家姑娘都是斯斯文文的,就你从小喜欢舞刀弄棒,一点也不温柔,哎,也只有阿愚性格温和,由着你怎么揉搓都不生气。”   徐月知简直炸毛。   何羡愚却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顺毛:“小月,别听你的哥哥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样子,只要自己觉得开心适意,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不用去在乎那些原本就不爱你、不喜欢你的人对你的评价。何况,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从小喜欢的就是你本真的真实模样,因此,你在我的面前,不要有顾忌,做自己就好了。”   徐月知脸一红,一瞬间柔婉地低下头去,像是原本炸毛的小猫一瞬间被挼平了毛,变得温和柔顺:“我,我知道了……”   何羡愚满意地笑着,点点头说:“安心等我回来娶你。”   徐月知抬起红扑扑的脸,信任地看着他,亦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相信你,从小到大,你对我说过的承诺,全都会一一做到。羡愚哥哥,我等着你回来娶我。”   何羡愚的眼底神色亦是坚定:“好。”   不远处,陆玖与江殷遥遥看着那一头何羡愚与徐月知的温情,两两相望,双方的眼底都流露出温馨的笑容。   江殷身穿一袭殷红色征袍,身披银甲,肋下佩刀齐全,端然是一位大将的风范。   陆玖站在他的面前,细细地将他征袍上的系带系紧,然后微微踮起脚尖,抬手轻轻拂去他肩膀上沾染的尘土。   做好这些,她退后一步,满意地看着眼前身形高大修长,面容俊朗,眉目如星月明朗的英俊男人。   江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垂眸温柔道:“玖玖,家里暂时就托付给你,我会很快回来,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陆玖欣然点头,淡淡笑着:“我知道,你自己此去也要当心,每隔半个月,记得飞鸽传书给我一封信,别让我担心。”   江殷点头:“放心,我知道,必不会让你担心的。”顿了顿,故意风趣地笑道,“不过这次真是可惜。”   陆玖一愣:“可惜什么?”   江殷故意笑道:“江烨前些日子不是去荆州巡视么?今天他不回来,看不见我们夫妇恩爱送别的样子。真可惜,我还想给他看看我们的好日子。”   陆玖失笑忍不住抬手拧了一下他的脸:“皇太孙如今公务缠身,当然不能回来送你,还有,我现在越来越发现,你这个人心里坏得很,有亏都要讨回来。”   两个人站在没什么瞩目的小小角落里,江殷环顾了一下左右,发现没什么人留意,于是脸上泛起狡黠的坏笑,猛地一把拦腰抱住了陆玖,贴在她耳边得意道:“现在你是我的人,我想怎么炫耀就怎么炫耀。”   陆玖笑着,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挑眉道:“谁能知道,一会儿马上要去统领三军的大将军,这会儿还偷偷抱着自家老婆耍小孩儿心性呢?”   江殷不以此为耻,偏还以此为荣,抱着她腻腻歪歪地笑道:“我本来就是这么个小孩心性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怎么了吗?”   陆玖又好笑又无奈,抬手点点他鼻尖,故意瞪着他道:“窝、里、横!”   江殷眉梢一挑,漂亮的凤眼里流露出笑意,探寻道:“等我回来,我们再在被窝里比试比试,看看到底是谁窝里横。昨天晚上,分明是你比我横吧?坐在我身上还不肯下来。”   陆玖脸倏然红成了煮熟的螃蟹,抬眸又羞又怒地瞪他:“你还说!也不知道是谁半夜了手还不老实,到处乱摸,要不是你撩我,我早就睡了。”   “哎。”江殷忽然浅浅地叹息一声,伸手圈着她,把下巴抵在她头顶上,怅然若失地说,“香香软软甜乎乎的老婆,今天晚上就抱不到了,伤心。”   陆玖靠在江殷温温热热的胸口上,眼底也露出一丝不舍。   她贪婪地嗅着江殷怀里淡淡的檀木香,嘴上却还是不肯松口,故意道:“我可不伤心,今天晚上我终于能不被折腾了,可以睡个好觉。”   江殷松开她,多戏地捂着心口装心痛:“娘子,你好无情。”   陆玖扑哧一笑,抬手往他胸口上捶:“戏多!”   远处连绵的军号吹响,一阵阵的满是威严。   陆玖心里一酸,还是连忙松开了江殷,仰着头强撑笑容道:“你走吧。”   江殷回首看去,但见身后与家人告别的士兵将军们都已经在回归军队,皇帝也已经准备登临祭台饯行兵马,他也该走了。   “那我走了。”江殷深深看着陆玖,眷恋地说。   陆玖一点头,眼眶酸楚难忍,她不敢再说话,生怕一个控制不住,泪珠就要下来了。   江殷按剑转过身,背后披着的殷红征袍被风卷起,像是一面旗帜飘扬,一瞬间,原本对着陆玖的那些柔软孩子气通通都收敛了下去,唯余身上威严的气势,全然是个沙场定乾坤的将军,顶天立地的男人。   陆玖看着他坚毅的背影,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江殷一步接着一步地往前走,就在已经走出十步之远的距离时,原本向前的步伐忽然停下。   陆玖呼吸一窒,眼里的泪水还没来得及擦去,却见江殷忽然转过了身来,看向她。   江殷要做什么?   陆玖还在这么想着,他就已经朝着她的方向飞奔了回来。   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也来不及说,他离开又折返回来,用尽全身的力气重新紧紧地抱住她。   那股熟悉的檀香味道重新萦绕浑身的那一刻,陆玖再也忍不住了,把头抵在江殷的怀里细细地抽泣出声,一遍一遍地说:“你要早点回来,一定要早点回来。”   江殷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看着她咬着嘴唇,眼里颗颗晶莹的泪珠掉落,委屈得像只可怜的小猫咪,一瞬间再也忍不住了。   他先是亲了亲她的额头,最后还是没忍住,温柔地捧着她的脸,吻在了她柔软的嘴唇上。   嘴唇相贴的一瞬间,他的体温传在了她的嘴唇上,陆玖听见他的心跳得好快好快。   江殷吻完她便决然地松开了她,抬手用大拇指轻轻揩去她眼眶边的泪痕,郑重地道:“我走了,等我。”   话毕,他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背影越发坚毅,迈步朝着茫茫兵马的方向,亦步亦趋地坚定走去。   陆玖站在原地,看着他在自己的视线里越走越远。   这一刻,她的眼睛当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江殷踏着前路远行,那飘扬的红色征袍像是一道醒目的标记,标记着他们之间的承诺。   这一刻,陆玖更是清晰地感觉到了。   她陪伴的那个少年,真的已经长大,长大成为风雨之中的大树,为她遮风避雨,为她所向披靡。   她想要的那个英雄,原来一直都陪在她的身边。   这么想着,泪笑同时出现在脸上,陆玖目送着他再一次离开,也等着他再一次地归来。   军队整肃,数万人的队伍朝着北方开始行进,步伐整齐划一,队伍当中连一声马鸣都不曾听闻,唯能听见的就是数万脚步一同踏向地面时发出的犹如闷雷般的声响。   旗帜飘扬,苍鹰远去,向着天门关外走。   送行完了大军,皇上的御驾便返回宫中,余下的文武百官也要随行。   陆玖走过去,与江圆珠及徐月知汇合,打算一会儿与二人小聚一番。   徐月知哭得稀里哗啦的,擦眼泪的手绢都快湿透了,江圆珠站在身旁,笑着让宫女们递来一块新的。   见到陆玖过来,江圆珠便微笑道:“你还好?” LJ   陆玖温柔望向哭得抽抽噎噎的徐月知,上前用自己的手绢替她擦了擦眼泪,方才回应江圆珠的话:“我还好。”说着,又笑着安慰月知,“别哭了,他们马上就会回来。”   江圆珠也笑起来:“是啊,月知,你这一哭,倒弄得他们好像要三年五载才能回来一样。”   徐月知委屈地垂泪,伤心道:“哪怕是去一个月,我心里也难过。   陆玖与江圆珠对视一眼,相视无奈一笑。   江圆珠道:“下午也没什么事,咱们三个去我的公主府上聚一聚吧,好久没三个人清清静静地在一起说话了。”   陆玖自然同意,点头微笑道:“说会儿话也好。”   说着搀扶徐月知,想要随江圆珠一起登车。   可还没登车,忽然间风莲就匆匆跑了上来,满脸错愕地匆忙对着陆玖道:“世子妃,出事了,出大事了!”   陆玖搀扶徐月知的手一僵,很快转过头去,拧眉道:“好好说话,是什么事?”   就连已经上车的江圆珠也好奇地掀起车帘:“怎么了?”   风莲迟疑着看了一眼陆玖。   陆玖回眸看了一眼身侧的徐月知和江圆珠,说:“你说便是,这里没有外人。”   “是……”风莲这才松口,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轻声说道,“刚才有人来侯府里报信,说在庄子上养病的皇孙妃已经有了两个月余的身孕……”   一瞬间,陆玖、江圆珠都忍不住奇怪地皱起眉。   江圆珠拧眉看着风莲:“此话当真?”   风莲拼命点点头:“当真!这是方才府里的管事派人传的话,现在老爷和夫人已经知道了,正急忙赶回去。”   陆瑜是个正常的女人,能怀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陆玖总觉得这件事情太过突然,突然得让她本能地觉得事情有所蹊跷。   她转过眼眸看向车上的江圆珠,江圆珠的眼底也存着与她一样的疑虑眼神:“这件事,是不是太过巧合了?在宫里那么多太医看诊,没看出她有身孕,现在出了宫,倒是一夕之间就有了二个月的身孕。”   徐月知听闻也忍不住皱了眉头:“她不是犯事后被陛下下令送出宫吗?若是现在怀孕,那她之前犯的错,只怕也一笔勾销了。”   陆玖揉了揉眉心,一时之间也拿不出个主意,心里觉得事情有问题,但是又找不出证据。陆瑜怎么会突然就有了身孕呢? 第112章 温酒 “斩” 陆瑜……   陆瑜的消息很快如同平地惊雷一般传开, 陆玖与江圆珠徐月知二人乘车离开北郊前往公主府,京中的消息便已经传开,宫中更是有人前来公主府禀报, 说皇帝皇后看在陆瑜怀有皇家血脉的面份上, 容许她能够暂时解了惩处,回宫安心养胎。   这么一来,之前陆瑜犯的过错,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也随之一笔勾销了。   众人不免叹她是个有福气的, 才惹了皇上和皇孙的不高兴,这一眨眼的功夫竟然有孕了,可谓是老天都在帮她。   带着身孕重新高调回到宫中的陆瑜自然是极尽荣华, 前些天受的委屈好像一夕之间全部扫空,她从一个不得宠爱的正妻摇身一变成为东宫中最金贵的人儿,锦衣玉食, 丫鬟簇拥, 成了禁庭群芳当中傲霸枝头的一支牡丹花。   从前人人都以为陆瑜被赶出宫中, 已经昭示着她变成了一个再也无人问津的弃妇,就连太子妃与魏氏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谁也没有料到,天一夕之间就变, 简直让人猝不及防。   然而东宫得麟孙的这一喜讯带来的祥乐之气还未持续两个月,五月中旬的时候,一个灾难般的消息再度传来。   皇太孙江烨原本代表病重的太子前往南边靖州一带巡查梅雨季节止水防洪的工程,却没想到在归程路上遇到了罕见的大山洪, 所有的人、马, 都在一瞬间被巨大的山洪冲走,死伤无数,江烨也在随之失踪。靖州的官员们连夜带人满山巡查, 一路寻找,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失踪的江烨,一朝之间,江烨生死未卜。   人人都知道,太子江秋乃是半截入土的人,嘉熙帝之所以早早立皇太孙就是因为知道太子病弱,不久之后可能需要这位太孙来继承大统。现在皇太孙失踪,其严重性相当于动摇国本,一时间,宫内宫外人人自危,尤其是靖州失察的官员们,更是受到了皇帝接连的训斥贬谪,又排除朝廷精锐的禁军,要他们务必找到皇太孙。   因为江烨的失踪,太子妃几乎日夜忧心,陆玖身为齐王府世子妃入宫请安,只见短短半个月之内,原本姿容华贵的太子妃就已经老了一截,两鬓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就白了,更是因为忧心脱发不止,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十多岁,又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萎靡不振。   太子与皇帝亦是受到重创。   原本身子不好的太子现在几乎是坐不起身、下不来床,而皇帝也是急得不小心着了风寒,龙体欠安,把宫里的太医院的太医们折腾得三班倒,一口气悬在脖子上下不来。   靖州与朝廷派去的钦差连着找了整个六月,在六月底的时候,才有一点消息传来。   可等了几乎快两个月的消息,却是一道平地惊雷,炸响在所有的人头顶。   禁军在山洪爆发的一带寻找到江烨被水流冲走的尸首。   找到的时候,尸骨已经损伤得看不清原来的样子,士兵与官员们只能依靠着他身上的衣衫与玉佩来分辨身份。   其实在江烨的尸骨还没找到之前,京中四下便已经传来耀眼,许多人都认为在这样强大可怕的山洪挚爱,皇太孙是活不过来的,在朝廷派军前去寻找的时候必然就已经死了,现在一看,果真如此。   这个消息传来,太子妃差点疯魔,太子与皇帝也受到重击,很长时间一蹶不振。   很快,江烨的尸体从靖州运回,皇帝下令,按照皇太子的仪置去办他的丧尸。   国有丧,天下知,京城四面角楼的钟声催命符般地敲响了三天三夜,三天之后,全京城的百姓都开始服缟素,祭奠皇太孙。   江烨死了,那么子息单薄的太子膝下便只留存了江炜这一个儿子,若是不出意外,江烨身后不久,江炜便会继承兄长皇太孙的身份,而陆瑜身上原本只是庶出皇孙的骨血,也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将来的皇太重孙,贵不可言。   那段时间,六月尽,七月始,连绵的雨水如倾泻一般下个不停,整座京师都笼罩在这一片阴云之下,郁郁不振。   失了嫡子的太子妃好像被抽去了所有的骄傲,一瞬间变得落寞沉寂,而现在的江炜陆瑜夫妇却是彻底扬眉吐气,尤其现在陆瑜还怀了皇帝的皇重孙,宫里对陆瑜更是嘉赏不断。   京城世家里的女人都是人精,最会见风使舵,现在太子妃失势,她们立马把目光投向了未来的“皇太孙”,陆瑜的小殿阁当中时不时便有命妇前来请安问好,殿阁里一派安宁和乐的气氛,而太子妃恢宏的殿阁当中却门可罗雀的寂静。   仗着皇帝现在的偏宠,陆瑜的尾巴很快翘了起来。   她喜欢热闹,喜欢人人拥戴她的样子,于是时常在自己的殿阁当中设宴,顶着五六个月大的肚子,款待京师世家的命妇贵女们。   陆玖作为齐王妃的世子妃,自然也受到了陆瑜所谓的宴请,原本是不得不去的,可是就在陆瑜公布有喜的消息之后不久,陆玖也很快得知了自己怀孕的消息。   江殷即将离开京师的那段日子,她一直感觉到身子疲惫,容易嗜睡,并不是因为她操劳太过所以导致的惫懒,而是因为她那个时候已经快有了足月的身孕。   而这段时间各种事情接连发生,陆玖顾暇不及,且这肚子又不显怀,只是月事迟迟不来,陆玖一看,这才知道自己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子。   若不是风莲强行看不过去,非要找太医过来仔细诊脉,陆玖还真当自己是吃多了发胖,所以小腹上才会微微隆起一块。   到现在快四个月,肚子才隆起明显的浑圆。   这件消息原本是应该上报皇帝,同时写信告诉远在云州的江殷,可是这段时间京城阴云密布,宫中自顾不暇,云州战事也在进展当中,陆玖便只让人与皇后传话了一声,并且也没有在每半月一次的家书当中告知在外的江殷。   一来,陆玖担心江殷为自己分心,二来,她也有些小小的私心在里面,她不想在书信当中告知他自己怀孕的消息,而是想亲口告诉他,或者在他回京之前把这个孩子顺顺利利地生下,给他一个惊喜。   因着有孕,皇后便下令免了陆玖按例的入宫请安,只让她在王府里好生将养,如此一来,陆瑜便是有心想找陆玖的不痛快,因着她腹中的这个孩子,也没了机会。   但隔三差五,东宫当中还是会递来帖子,只不过陆瑜的宴会,去不去也是全凭陆玖的高兴罢了。她与陆瑜素来不睦,这帖子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陆玖甚少理会,怎么送来的怎么送回去。   而宣平侯府那边,华阳公主也时常派人过来看望,又拨了好些个嬷嬷过来,时常嘱咐陆玖孕中应当如何保养身体,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   而相比祖母,陆玖的亲生母亲魏氏那边倒是一点消息都无,自从陆瑜突然有孕之后,魏氏便对自己之前看轻陆瑜的行径十分恐慌,生怕自己之前送她去庄子上的举动惹恼了陆瑜,将来陆瑜一朝登高的时候,自己不仅不会成为皇后的母亲,反倒是先惹了未来皇后的仇恨,于是笑脸一换,腆着张老脸隔三差五地入宫去请安,只可惜碰了一鼻子灰。   陆瑜在东宫开宴,谁都邀请,偏生不许让自己的嫡母进门。   这一通骚操作下来,魏氏之前想拍陆玖的马屁结果拍在了马腿上,陆玖不领她的情也罢了,现在偏生还得罪了陆瑜,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偷鸡不成蚀把米,成天躺在侯府里捂着心口哎哟哎哟哟地叫唤。   结果这一叫唤,还惹了陆元忠对她的不快,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一句“自作自受”简直是把魏氏的脸丢出了千里之外。   陆玖在王府里待着,除了偶尔见一见耶律珠音与华阳长公主之外,谁也不见,日子过得适心舒坦。   无人上门打扰,这样闲适的时间正好让陆玖有了机会去做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调查江烨真正的死因。   六月下旬得到江烨身亡的消息之后,陆玖的心中便一直存有疑虑,觉得江烨的死另有蹊跷,于是暗中与江圆珠设计调查。   这一查也快半个多月,眼看着八月都快到来,这一日,陆玖便传人去问了消息。   杵作来的时候,陆玖正抚着圆滚滚的肚子靠在华亭当中的太师椅内吃点心,江圆珠恰好也过来看她,两人坐着一道说话,风莲与青莲侍候在二人身侧。   微风拂过,好不惬意。   府中的嬷嬷过来禀报:“回世子妃的话,人已经来了。”   陆玖慢慢吃了手里的雪花酥,抬眸与坐在对面的江圆珠对视一眼。   二人相视一笑,陆玖便道:“请进来吧。”   嬷嬷称是,转头去领了人进来。   不会儿,一个穿着一身青色干练短打的中年女子便出现在了陆玖与江圆珠的面前。   嬷嬷退了下去,女子对着二人俯身一拜,面沉如水地道:“臣下京畿府杵作罗青娘拜见公主,拜见世子妃。”   陆玖抬手,微笑着虚扶了一把:“李大人请起。”   罗青娘不卑不亢地站起身,腰板挺直。   陆玖微笑道:“半个月前请大人冒险调查一番皇太孙的尸身,不知道大人可发现了什么异样不曾?皇太孙可是真的死于山洪?”   罗青娘道:“回禀世子妃,臣下已经仔细看过了皇太孙的尸身,其中的确有些奇怪的地方。”   陆玖黑白分明的眼睛当中眸光一锐,江圆珠的面容上也浮现微笑。   陆玖继续问:“哪里奇怪?”   罗青娘的面色浮现一缕淡淡的不安:“请公主和世子妃先恕臣下不敬之罪。”   江圆珠温和道:“罗大人有话直言不讳,我们是不会怪罪的。”   “既然如此,那臣下变大胆开口。”罗青娘抛却了顾虑,目光变得清朗起来,“臣下斗胆怀疑,现在葬入皇陵中的那个人,并不是皇太孙本人。”   这一句话,令陆玖与江圆珠的心中都炸开一个惊雷。   江圆珠面色沉静,好像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陆玖的凤目当中却是衔了一丝敏锐的光,直言问道:“可有证据?”   “是。”罗青娘沉沉点了一下头,“臣下仔细看过那具尸身,发现那具尸身上有一处先天的小指缺损,很显然是在山洪之前就有了,且那一处断裂小指的手骨格外圆滑,显然是折断以后骨头本身自我修复了许多年,才慢慢长成好的,而并非他们所说的是在山洪爆发当中不小心折断的。”   江圆珠侧眸看向陆玖,眼神亦是变得有些锐利:“这些年,太子妃一直把皇太孙保护得极其周密,皇太孙一双手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任何的伤,更不可能有一根已经愈合的半截手指。”   罗青娘继续说:“且那具尸体被毁坏的脸也着实可以,按理来说,在山洪之中毁容也不是没有可能,但那尸体的脸实在是毁得太恰到好处,基本能辨认的特征都已经被毁得干干净净,脸上的伤口显然是有人故意伪装出不小心受伤的,但是还是被臣下找到了几处细微的像是被人用钝器割开的痕迹。”   陆玖秀丽的面孔变得阴翳起来,双眸当中好像迸射出异样的光彩,轻声慢念道:“这么看来,是有人故意事先杀害了一个人,然后用这具毁容的尸体替换掉皇太孙的尸体,想让众人都已经皇太孙是真的死了,实则,他还有可能活着。”   罗青娘恭敬地垂下眼帘:“这些臣下不敢妄自揣测,只是臣下能够以姓名做担保来肯定,现在躺在皇陵当中的那个人绝对不是皇太孙,而是一个无名无姓之辈。”   江圆珠抬手取了一块雪花酥慢慢吃着,清冷的眉眼当中浸出寒意,她微微一笑:“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朝廷当中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能人能够看出这位‘皇太孙’身上的怪异之处。既如此,不是他们真的平庸无能,就是他们早已经被人收买,串通一气,决定用一张嘴说话了。”   陆玖沉吟片刻,抬起头来微笑看向罗青娘:“多谢罗大人,这段时间辛苦您了,您是个有真才实干的人,不久之后一定会在朝廷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罗青娘也笑了笑,眉目当中有些自嘲:“女子进入朝堂原本就要比男子费更多的心里,我又是出身布衣之徒,那些门第高超的杵作自然不愿意与我为伍,倒是能有机会帮得上公主与世子妃的忙。”   江圆珠笑吟吟道:“罗大人不必妄自菲薄,从来英雄不问出处,你腹有才华,本公主也十分欣赏,等这件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必然会在父王面前提携你一步,让你能够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罗青娘的面孔上仍然是那副沉稳,听见江圆珠的话也不急不躁,只是跪下,按着规矩对二人行了一个礼,道:“多谢公主与世子妃。”   陆玖温和道:“罗大人一路辛苦,我这就派人送您回衙门当差。”说着吩咐了风莲恭敬送罗青娘离开。   罗青娘离开之后,江圆珠方才看向身侧的陆玖,凝神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陆玖面容沉静,眉目里噙着淡定从容,屈指在桌案上轻叩了两下:“我觉得,江烨一定还没死。”   江圆珠弯唇一笑:“我也是这么认为。”   “虽不能十分肯定,但是这件事情,陆瑜可能参与其中。”陆玖凝神细想道。   提及陆瑜的名字,江圆珠嗤笑一声,十分地瞧不上眼:“如今东宫一片阴云密布,大家都在为这丧事伤心,她倒好,仗着父皇的几句话耀武扬威,生怕谁不知道她如今是受益最大的人。这件事情,光是看谁最后占的便宜更多,也能够猜出个七八成。”   陆玖拧着细眉,想了想:“但是我觉得,以陆瑜的胆量,应该也做不出这种谋害皇太孙的事情,总觉得背后还有人在推波助澜。”   江圆珠道:“总而言之,现在大家都觉得江烨死了,只怕皇太孙的位置不久之后就会落在江炜的头上,那时候陆瑜成了太孙妃,许多事情就连我也不好插手了,所以我们动作得快些,最好是要在江炜继位之前找到人。”   陆玖面容沉肃,点了点头:“这件事情,的确不能再拖了,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吩咐人去办。”   江圆珠却笑着按住了陆玖的手,朝着陆玖日渐浑圆的腹部扬了扬下巴,说:“你如今还怀着孩子,这件事情就不要插手了,何况寻找皇太孙这件事情需要保密,必须要信得过的人手去办,才不至于打草惊蛇,你如今才接管齐王府不久,底下许多人是否身世干净还未可知,做这件事情不合适,还是我来。我手底下有一支单独听命于我的暗卫军,人虽然不多,但是十分厉害,是我九岁那年父王从禁军里拨出的高手,他们做事,可以十分放心。”   陆玖听着这席话,脸上出现几分笑容,信任地握住了江圆珠的手,点了点头:“好。”   江圆珠温婉地笑起来,黑白分明的眼中却跳动着与她外表不符的狡黠:“虽然我对江烨江炜都不太喜欢,但是相比那个蠢笨呆傻又做事冲动的江炜,我还是更希望江烨坐在皇太孙这个位置上,我们江氏的子息素来单薄,我可不希望将来统治大周的人是江炜陆瑜这样又蠢又坏的夫妻。”   陆玖听她直言不讳的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又蠢又坏?”   江圆珠挑了挑眉,笑道:“不过说起来,这些天陆瑜可还有再给你送帖子来,邀请你去东宫当中赴宴?”   陆玖回忆了一下,道:“前些天她好似身子不大爽快,所以便没让人送帖子过来,但是今天也应该好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一封送过来。”回想起那帖子,陆玖不由得无奈地摇头笑了一下,“她的心里有气,又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之前她落魄的那几次偏偏都被我看见,现在她的心里肯定还愤愤不平着,想要把我请去跟前,看看她现在荣光。”   江圆珠笑着吐槽道:“真不知道该说她这个人是信心坚韧,还是脸皮厚,你都拒了这么多次,她还有脸送帖子来?还真是千万人办事有千万方式,不要脸的人办事也有不要脸的方式。”   陆玖无奈地摇头笑道:“圆珠,你明明是个端庄公主,怎么说起话来老是这么……有趣?”她顿了顿,找到一个体面的形容词说与江圆珠。   江圆珠满不在乎地笑起来,朝着她一眨眼:“我母妃从小死了,说起来不过是个没娘的庶出公主,偏生父皇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所以疼爱得什么似的。你听说过一句话没?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是集万千怨恨于一身,宫里除了皇后娘娘,那些妃子们哪个不是明里一脸笑,暗里一把刀?若是我真那么端庄贤良,早已经不知被她们暗地欺负成什么样子。”   两个人絮絮说着,正想再用一叠点心,风莲却忽然上来禀报,面露难色地说:“主子,公主,东宫皇孙妃那边又送帖子过来了。”   原本还在悠闲吃点心的二人一瞬间愣住,旋即又相视而笑。   江圆珠把点心往碟子里一放,站起身去搀扶陆玖,笑道:“好啊,我们不去找她,她倒是自己赶着上来。”   陆玖扶着略有些笨重的腰肢,亦舒展地抬眸笑了笑:“当年刘皇叔三顾茅庐请出诸葛孔明记将安天下,陆瑜九顾齐王府,我也不能不出山。”   江圆珠与她对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地一笑:“那就会会她去,免得让她总惦念着你,吃不下睡不香的。”顿了顿,她又转眸回吩咐身边的青莲道,“你去请徐家的大小姐来,我们三个起去东宫拜会皇孙妃。”   风莲应声,急急忙忙地去请徐月知去了。   陆玖忍不住笑:“公主这是要去东宫唱三英战吕布?”   江圆珠风趣道:“本公主要唱的是温酒斩华雄,但今天没有华雄,那就只能温酒斩陆瑜了。”   *   东宫宝殿之内,歌舞才换过一轮,满殿的莺莺燕燕环绕在主位之上的陆瑜身边,满堂珠翠环绕,红香绿玉,端的是华彩生姿,粉香浮动。   外头的宫女来报说陆玖前来的时候,陆瑜正与身旁的一位命妇谈笑,言语之间那命妇多番奉承,说陆瑜眉目自带贵气,一看就是有福之人,生下的孩子也必然是贵不可言的麟儿,惹得陆瑜沾沾自喜,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听见陆玖到来,陆瑜喜不自胜。   身旁谄媚的命妇巴结道:“哎呀,原来是皇孙妃的妹妹齐王世子妃来了,这明明是姐妹,怎么皇孙妃的福气便这样旺盛,世子妃便这样可怜,刚怀孕不久丈夫就奔赴前线了,也不知道这次回不回得来呢,还是皇孙妃富贵吉祥,身边有皇孙宠着疼着。”   陆瑜听到这样的话,眉梢当中的得意更是怎么都藏不住,高傲衿贵地道:“那就让世子妃进来吧。”   身旁的命妇都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趁着陆瑜派人去请陆玖的这段时间,更是极尽阿谀奉承,把陆玖踩得一无是处,把陆瑜捧得天上有地下无。   陆瑜得意地等着陆玖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   这些天,她心里一直有所不满,总觉得前段时间实在在陆玖面前丢了脸,总想着如何把脸面挣回来,让陆玖在她的面前丢把脸才好。   千盼万盼,今天总算是找到了她自投罗网的机会。   今日,必要让她在这满堂命妇贵女眼前难堪得无颜再出世,陆瑜才觉得自己心里的一口恶气能够出来些许。   很快,传话的宫女下去,领着陆玖走了进来。   看到陆玖的一瞬间,陆瑜的眼睛瞬间亮起,但是很快,她顿时又像遭了霜打的茄子一般萎靡不振,眉目见原本的得意转化成错愕。   陆玖来是来了。   但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后不知为何还跟了灵川公主江圆珠与那个素来以武力著称的徐月知。   三个人一走进来,顿时满堂的目光都汇集在她们身上。   陆瑜的眼神一瞬含了可恶的神色,咬牙低声愤恨道:“她们两个怎么也跟来了?”   如今江殷陆镇离开京城,江烨也死了,本来以为能有机会拿捏住陆玖,却忘了她的身边还有两个招人厌的家伙。   陆玖同江圆珠徐月知一同走入宝殿当中,面色平静淡然,甚至还含着一丝从容的笑意,完全没有陆瑜意料当中惶恐难安的神态。   陆瑜的手抚上滚圆的肚子,眼神却阴狠地落在陆玖的脸上,过了一阵,她的嘴角衔了一抹笑意,对着堂下的陆玖道:“姐姐设宴,请了妹妹这么多天,妹妹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如今终于舍得出来了?”   陆玖站在堂下看着陆瑜,芙蓉面上风采依旧,即使怀着身孕,也不见她有一丝臃肿,不似陆瑜自己,因为妊娠,脸部与双手都已经浮肿起来,同时因为进补,整个人也圆润了一大圈。   底下的命妇贵女们也许久没见到陆玖出席宴会场合,见到她来,不免露出羡艳的目光,窃窃私语地说道:“怀了孕还是那么好看,齐王世子妃不愧是京城人人称道的美人。”   “要是我将来有孕也能像她一般不折损容貌就好了。”   这些窸窣的说话声虽然不大,但精准地落在陆瑜的耳朵里。   陆瑜想装作没有听见,可是耐不住那议论的声音实在太多,不由得拱起她心底的一簇火苗。   陆玖听见这些议论也只是置若罔闻,她站在那里,淡漠地笑了两声道:“前一阵子皇孙妃当着我的面受罚,想必心里一直还记挂着在我面前失仪的事情,我怕皇孙妃见到我又想起之前的受辱的事情,心生不快,所以为了您着想,我便还是决定不来您跟前晃悠,免得您时时回想当日的窘境,惹得腹中的胎儿也闹心。”   其实在场的多数贵女都曾听闻,陆瑜在拂槿轩受罚那一日,是因为齐王世子夫妇的指正,更是在一向不睦的齐世子妃面前闹了好大的没脸,她这段时间其不可耐地邀请世子妃,就是为了给自己挣回脸面,纵然她嘴上的说辞是所谓的“姐妹情深”。   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与不装的,谁心里还没数呢?   只是陆瑜毕竟怀着皇重孙,如今太孙又过身了,皇家的子息单薄,怀着皇家血脉的女子就是比真金白银还要金贵,大家也都是识趣的人,自然顺着陆瑜的心意往下演。   但是没想到,陆玖一进来,还没让陆瑜把下马威放出来,就直接重拳出击,直接把陆瑜那点昭然若揭的小心思大大方方地坦荡说出来,还故意挑了那天的陆瑜受辱的事情打她的脸。   底下好事的命妇贵女们都悄悄低下了头,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等着看戏。   陆瑜的脸色青白交加,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捏紧成拳近乎握碎,她发现自从陆玖嫁给江殷为妻,做了齐王府的主母之后,这胆子是越来越大,性格也像她那个夫君江殷一样越来越盛气嚣张。   以为自己当上世子妃就了不起了么?她可是皇孙妃,马上就要是太孙妃了!世子妃在自己跟前简直连提鞋都不配好不好?   陆瑜的眼神往下一扫,除了微笑以对的陆玖一行人,底下那些命妇贵女们的脸上也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若是现在同陆玖撕破脸,未免显得她这个未来的太孙妃太没格调,于是陆瑜想了想,还是按捺了心底的一口气,转眸恶狠狠地给了身侧心腹侍女阿碧一记眼神。   阿碧会意,连忙上前一步,对着底下陆玖叱责道:“大胆齐世子妃,见到皇孙妃还不行礼跪下?心里可有尊卑?”   陆玖八风不动站在原地,从容道:“皇后娘娘体恤我怀有身孕,除了见到皇上以外,都不用下跪行礼。如今我连见皇孙都不用行礼,又怎么需要跪皇孙妃呢?”   阿碧与陆瑜素来是主仆一个鼻孔出气,看到陆玖故意嚣张,她脱口而出:“怀着身孕又怎么样?尊卑礼仪这些都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皇后尊贵,但是她也得遵从老祖宗的规矩,世子妃难道觉得自己可以不顾老祖宗的规矩,执意要冲撞皇孙妃?”   阿碧自觉得这话无可挑剔,说完之后得意地蔑视着陆玖,又回眸讨好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陆瑜。   陆瑜原本气得清白交加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点满意的笑容,对着阿碧轻轻点头示意,心里满意自己这个丫鬟还算是口齿伶俐。   现在,陆玖该跪了吧。   她转眸看向陆玖,虚情假意地笑了两声,非要撑着大度道:“世子妃,你也看到了,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我也是无可奈何呀。”   说完,给了陆玖一记眼神,示意她识时务者为俊杰。   陆玖却还是原地不动,抚着小腹,满脸淡淡的笑容。   陆瑜见她还是不肯动,眉宇间不由得缠绕了几丝厉色,冷眸盯着她:“怎么,不肯动吗,世子妃?”   “且慢。”陆玖还没说完,一只手便轻柔地握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身后。   江圆珠护着陆玖,站了出来,眼眸带笑地看着堂上的陆瑜,如一只笑面虎般道:“皇孙妃的规矩极好,既然要遵从着老祖宗的规矩,那皇孙妃先跪我吧。毕竟论理来说,我虽是庶公主,但是皇孙也不过是庶孙,又是我的晚辈,皇孙妃作为皇孙正妻,也应该与皇孙一道拜我这个姑母才是。”   阿碧一时脸颊通红,支支吾吾地求救看向陆瑜。   陆瑜这才惶然察觉到自己刚才一时为求痛快,倒是让阿碧给自己挖了一个好大的坑!   因为江圆珠的年纪与江烨江炜差不了一两岁,有时候不留神,时常会忘记她其实比这兄弟二人都高一个辈分,的的确确是长辈。   自己的身份比陆玖高,但江圆珠的辈分毫无疑问是碾压自己的。   想到这里,陆瑜眼里对阿碧的赞扬顿时转化成痛恨阴毒。这么会有这么蠢笨如猪的丫鬟!   阿碧看到陆瑜眼底的阴森,也不觉浑身汗毛竖起,顿时闭紧嘴巴不敢再出头了。   江圆珠身后的青莲笑盈盈看着不为所动的陆瑜:“皇孙妃,怎么不跪?刚才你的侍女不是口口声声祖宗的规矩比天大吗?现在不跪,岂不是成了不守祖宗规矩的不肖子孙了?”   不肖子孙四个字有如四座大山,压得陆瑜简直抬不起头来。   她满头冷汗地看着江圆珠,扯着嘴角笑了两声:“这,这不好吧公主,我如今月份大了,不方便跪下。”   陆玖的眉宇当中拈起笑意:“怀着身孕又怎么样?尊卑礼仪这些都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皇后尊贵,但是她也得遵从老祖宗的规矩,皇孙妃难道觉得自己可以不顾老祖宗的规矩,执意要冲撞公主?”   陆瑜的人怎么说的,陆玖改两个称谓后原封不动地送还。   说出这话的阿碧急得都快哭了,她真是恨不得回到一刻之前的宝殿里,给那个急于出头争脸、口不择言的自己狠狠甩两耳光。   陆瑜的目光阴冷地看着她,阿碧知道,自己这一劫是过不去了。   陆瑜是不可能跪的,更是不可能错的,那就只能是替陆瑜完成心愿的阿碧自己承担。   趁着陆瑜还没发话,阿碧赶紧识趣地跪下,冲着江圆珠与陆玖邦邦邦地磕了三个头:“是奴婢的错,奴婢方才闪着舌头了,才说出这种刁蛮的话来,有身孕是天大的要紧事,怎能下跪呢?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自行掌嘴!”   说着便抬起手,咬着牙下决心地往脸上连刮了七八个响亮干脆的耳光。   陆玖淡淡笑着,瞥了一眼陆瑜:“既然是皇孙妃的奴婢说错话了,那我自然也不能与她一般见识,皇孙妃,这礼数,我等算是周到了吧?”   陆瑜的脸都快成苦瓜了,整个人僵在原地,她想说这一点也不周到!这简直就是嚣张至极!可是,若这么说了,阿碧方才给自己挖的坑,自己也是肯定要跳下去的。两难相比取其轻,陆瑜一咬牙,笑得比哭难看地道:“周到,世子妃的礼数……十、分、周、到。”   陆玖满意地点点头:“既然皇孙妃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否则总担心自己哪里对您不敬,惹得您不痛快。”   陆瑜强颜欢笑地看着陆玖,心里几乎把陆玖的小人扎透了,却也只能咬牙笑道:“……不会,哪里会。”   徐月知趁势上前,笑眯眯地伸手想要挽住陆瑜的手,可是陆瑜一见到她上来,立即就如临大敌地往后退了一步,如同徐月知伸过来的手不是手,而是吃人鹰隼的爪牙。   徐月知“一脸和善”地抓着陆瑜的手,“恭敬”地“请”她坐下,笑道:“皇孙妃,您请坐,您如今怀着皇家血脉呢,可千万不能马虎,掉以轻心,身边的人和物都要筛查清楚,可不能让自己和皇嗣涉险呀。”   陆瑜早年间就知道徐月知战斗力爆棚,她的手要是一用力,能把自己的手腕骨头捏碎。   现在她怎么“温柔”地请自己坐下,陆瑜哪里敢不配合,连忙坐下,一边急得满头大汗地想要拨开徐月知的手,连连道:“是,是呢,多谢徐小姐关心……”   “侄儿媳妇不用客气。”背后,江圆珠的声音适时响起。   徐月知回眸与江圆珠交换一个眼神,立即会意地松开了陆瑜的手腕。   看着自己挣脱魔爪的手腕上已经红了一圈,陆瑜心有余悸,不住地悄悄揉着。徐月知这个女人,实在是太狠了!竟然敢悄悄对她动粗!   江圆珠也走上前来,一直停在了阿碧的头顶前。   陆瑜不知道江圆珠要做什么,只见她抬起脚尖,用鞋尖顶起阿碧的下巴,微笑着端详了一阵她的脸,然后转过头来百般关心地对陆瑜说:“侄儿媳妇,方才徐小姐的话你也同意了,这怀着孕啊,身边的人是该留心些,应该找些仔细的人伺候。你这个丫鬟可见是不安分的,又爱挑拨是非,放在身边你也不能静心养胎,父皇与炜儿也不会放心的。姑母给你做主了,把这个丫鬟带出去打发了,马上再给你换两个贴心的伺候。”   阿碧是跟在陆瑜身边的老人了,听见江圆珠要打发阿碧,她一瞬间惊慌失措起来,忙不迭地想要上前拉住陆瑜的裙角:“皇孙妃,救救奴婢!”   “大胆奴婢,还敢抓着皇孙妃不放?我看你真是活腻了!”江圆珠眼底的神色一瞬变得锐利,“殿里的人都是死的不成?把她带下去!”   话音刚落,身后的两个宫女便惶急着上前,想要把阿碧拉出去。   陆瑜一瞬间如同一只被激怒的母兽,抬头恶狠狠地盯着江圆珠:“灵川!这是我的人!你大胆!”   江圆珠平日虽然为人随和,但到底也是嘉熙帝的爱女,双眼一眯,冷冰冰地看着陆瑜,毫不客气道:“我奉劝你说话注意一点分寸,你好歹也是个皇家的儿媳,不要在长辈的面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她厉声发话,“把皇孙妃身边这个生是非的宫女拖下去,打十棍,再敢大声喧哗拉着皇孙妃不放,就再加十棍,一直加上去。”   江圆珠这话虽然是对阿碧说的,可是眼睛看着的方向却是陆瑜。   陆玖与徐月知在身后冷眼看着,江圆珠身为盛宠帝女的威严一瞬间就盖过了陆瑜的嚣张。   在场的贵女命妇们也都纷纷低下头去,或是幸灾乐祸地看着台上脸色铁青的陆瑜。其实在这儿赴宴的女人,能有几个是真心祝愿陆瑜的呢?   一个是皇帝的爱女,一个不过是孙媳,孰轻孰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江圆珠的锋芒之下,陆瑜只有避让的份。   “……江圆珠,我好歹是江家的人!”陆瑜红着眼眶,半天才从牙缝里憋出这么句话。   江圆珠温婉地笑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着警告:“不管你是陆家的人,还是江家的人,我都能让人再把你丢出宫门,就像几年前的那次一样。”   她轻巧地挥了挥手:“把皇孙妃的宫女带出去,别打扰了这里的清静。”   两名内侍上前,抓着阿碧的手就把她拖了出去,而阿碧念着江圆珠话里的刑罚,也不敢再开头求饶,像一只破履般被拖出了殿上。   “现在终于清静了。”陆玖上前一步,淡淡地笑着对陆瑜说,“皇孙妃,宴会还继续吗?”   这一通操作下来,陆瑜哪里还有心情再赴宴,本想发火,可是看着一旁的江圆珠,又还是心有余悸。   “看来皇孙妃是累着了。”江圆珠适时地微笑补充,紧接着转过身,看着背后满眼看戏的命妇贵女们道,“大家都散了吧。”   陆瑜被几名宫女搀扶在一旁,气得差点两眼一黑背过气去,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只觉得嗓子眼里一片腥甜,马上就要呕出血来。   殿上的人逐渐散了,陆瑜缓了好一阵,才抬眸凶狠地盯着陆玖:“你们三个欺负我一个,算什么本事?”   陆玖不解地眨了眨眼,问道:“皇孙妃此言差矣,刚才殿上那么多命妇贵女,不都是您的人吗?论人数优势,也应该是您更胜一筹。”   “和她废话这么多做什么?”江圆珠笑着转身,站在了陆玖的身边,“皇孙妃,别在这儿跟我们讲理,我们不是讲理的人。”   陆玖淡淡笑道:“今日的宴会既然散了,我便先走了,皇孙妃改日若是有闲心想见我,随时给我递帖子就是,不过来不来,就要看我的高兴了。”   江圆珠笑眯眯地上前,冲着陆瑜的滚圆的肚子伸过手去。   陆瑜不知道江圆珠要对她的肚子做什么,犹如一只惊弓之鸟,连连后退。   江圆珠却只是轻柔地摸在她的肚子上,笑道:“皇孙妃好好安胎吧,这个孩子生出来,也不知道像谁多一些。”   陆玖注意到,江圆珠这句话一说出来,一瞬间,陆瑜的脸色顿时晦明难辨,即便她已经在经历压抑,但眼底还是藏不住地浮现出一种十分惊惶恐惧的眼神。   陆玖不由得皱了皱眉。   江圆珠这句话里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陆瑜怎么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好奇孩子生出来的样子与谁肖似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么?   为何陆瑜回这样害怕听见这句话?她到底在担心什么? 第113章 男人算什么,我才不要……   看着面前准备离开的陆玖一行人, 陆玖气得怎么也忍不住,气愤地拉住她的手臂道:“但是陆玖,不管你承认与否, 这一辈子, 我注定要站得比你高,走得比你远,你们还是要认清事实,这一辈子, 你终究比不过我。”   陆玖稍稍一抬手臂,便摆脱了陆瑜的桎梏。   她看了看面前挺着个大肚子还气恼不休的陆瑜,淡声道:“这话上次我就对你说过, 人是活给自己看的,人的命也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你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 想了什么, 这些都会影响到你今后的果。许多事情都是兰因絮果,因改变,果也会改变。”   陆瑜早已在上次就猜出了陆玖也知道前世发生过的事情, 也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是与江炜携手走上帝后之位,却没想到她分明知道了结果却还能这么嚣张,这么趾高气扬。   陆瑜气得口不择言,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陆玖道:“许多事情已经成为定局!定局是不可以改变的!”   “定局?”陆玖轻轻一笑, “你怎么就那么认定事情已经成为定局?”   陆瑜的脸上恢复了几分高傲, 她以一种手握剧本的自信睥睨着陆玖的脸说:“现在局面,还不是已经成为定局的表现?”   陆玖抬眸,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当中噙着粼粼的冷笑:“哦?是吗?皇孙妃, 你真的以为自己做了这些,就能够成为未来的皇后?甚至为了这件事情,不惜去杀人?”   陆瑜的眼睛里一瞬闪过错愕,她莫名地心慌起来,红着脸争辩:“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本皇孙妃怎么可能杀人!你不要再讲了!”   陆玖的眼睛冷淡而锐利,像是一把能够戳破任何谎言的锋快的刀剑。   看到这双眼睛,陆瑜不由得心里难受,丝毫不想再同她对视,于是连忙避开了。   这样一来,就连身后的江圆珠面容上也浮现沉冷的表情。   陆玖原本只是猜测陆瑜与江烨的死之间有何联系,看到她这副心里有鬼的样子,终于断定她们决定继续追查江烨的下落是有必要的。   既然想知道的事情已经知道,陆玖也不欲再留,她朝陆瑜微微一点头,旋即便给了江圆珠与徐月知一个眼神,两人会意,同陆玖一道走出了宝殿之下,徒留陆瑜一人愤恨难平地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   想到今天自己受的折辱,想到陆玖刚才说的话,她胸闷郁结,扬手就把身旁小几上的杯碗茶盘全部扫在地上,摔得一地狼藉。   满殿的宫女内侍们惶惶跪下请罪。   陆瑜气得口干舌燥:“阿碧,给我倒杯……”她刚想让阿碧给自己倒杯水来压压火,才想起阿碧刚才已经被江圆珠直接打发出宫了,心里的火不由得越烧越旺,蹿成了一把烧天的邪火。   “好,好啊!陆玖!”陆瑜咬着牙暗暗发誓,“原本等我当了皇后,我还想看在咱们同为陆家女的情分上留你一面,现在看来也不必留了!你这么瞧不起我,我就做出件大事来,让知道我陆瑜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说完,又发狠地清理了一个小几上的杯碗茶盘,满殿都是瓷片摔碎的当啷响声。   “你们都下去。”在连续清理了三个桌面以后,陆瑜终于控制了下自己脾气。   宫女太监们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忙退下,跑得比谁都快。   陆瑜清了清嗓子,又道:“阿莲。”   人群之中,一个穿着体面的丫鬟走出来,这是陆瑜除去阿碧之外的另一个心腹,如今阿碧已经不在,就只能靠着阿莲了。   殿内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阿莲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陆瑜的手臂:“主子如今怀有身孕呢,还是坐下休息,不要劳动。”   陆瑜的眉睫当中逼出一抹厉色,抬起头吩咐阿莲道:“你出宫一趟,找那个蛮真人,让他今天午后去老地方见我,我要跟他再做一笔交易!”   *   离开东宫之后,江圆珠还要去向皇帝请安,便吩咐了人送陆玖跟徐月知出宫。   马车停在宣德门前的方向,徐月知先上了车,而后风莲搀扶着陆玖也准备上车。   就在陆玖躬身准备进入马车的时候,忽然之间,眼神捕捉到了一个可疑的身影,像是一个人高马大的丑陋男人,正躲在宣德门外不远处的街道上鬼鬼祟祟地看着她们的方向。   陆玖原本以为只是巧合,便没有太在意,但等到马车驶出宣德门外的广场,停到了徐家的宅门前后,陆玖挑起帷幔查看,却发现那个丑陋且高大的男人还跟在自己的身后。   这就让陆玖不得不留心起来。   徐月知下了车,进了仪门内,陆玖便让赶车的慢慢朝着齐王府方向行驶,一面行驶,她一面悄悄留意着身后的动静,直到驶过了一条街,那丑陋高大的男人还悄悄尾随在后之后,陆玖终于可以确定,他就是跟着自己。   思及此,她转过身,淡淡唤了一句:“曹影。”   马车外,一个男人清冷的声音响起:“属下在,世子妃有何吩咐?”   曹影原本是北疆军当中的将领,前些年因为伤病而不得不退居京城,是齐王的亲部,回到京城之后,齐王便让他总理王府的护卫,江殷此番离京之前担心她的安全,专门让残影带着王府当中数名高手随时贴身保护。   听到曹影的回应,陆玖轻声道:“看见后面跟着我们的那个男人没?”   曹颖低沉道:“看见,从宣德门之后,他就一直尾随在您身后。”   陆玖问道:“可认出是谁的人?”   曹颖道:“属下无能,这个人的确没见过。但是看他这一路的行径,似乎并不是一个会武的人,也不懂得隐藏自己。”   陆玖的眼眸微眯,黑白分明的眼瞳里迸射冷光:“过了下一个转角,没人的时候,你派几个人下去绑了他审问,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曹影恭敬道:“属下明白。”   陆玖轻轻嗯了一句,叮嘱道:“不要惊动附近的人。”   马车继续朝前行驶,没过多久便停在齐王府的仪门前。   陆玖下了仪门,扶着风莲的手朝门中走去。   刚回了屋,解了外头的披风,便有丫鬟进来回报道:“曹大人来回话。”   陆玖点头:“让他进来正厅见我。”   丫鬟领命去了,陆玖捏了一把扇子扑清风,朝正厅走去。   到的时候,曹影已经带着那个一路尾随的丑陋男人站在堂上,两三个侍卫死死押着那男人的肩膀,那男人则五花大绑,嘴里还赛着个布团,满脸的惊慌害怕。   陆玖扶着风莲的手走上主位坐下,淡淡瞥了一眼那男人脸上的神情,问曹影道:“问得如何?他是谁的人?跟着我所欲何求?”   曹影对着陆玖行一抱拳礼,脸上的神色有些尴尬:“回您的话,都问出来了,这个男人说自己叫孙二狗,是从孙家庄上来的,前来是为了……找自己的老婆孩子。”   陆玖拧眉细眉静静听着:“孙家庄?这不是陆家的产业么?他是陆家的人?”   风莲也不由得有些吃惊,仔细看两眼那个高大丑陋的男人道:“主子,孙家庄就是皇孙妃前些天去的那个庄子。奴婢记得孙家庄上好像的确也有孙二狗这么个人,他是个傻子,虽然二十多岁的人了,但是脑子跟四五岁的孩童一样,他跟他的母亲孙家老婆子一同看守庄子,只是……他怎么会到这里来?还要找他的老婆孩子?”   那孙二狗虽然长得高大魁梧,但是那张脸着实令人惨不忍睹,大饼脸盘子就算了,偏生还生得满脸麻子,眼睛小如绿豆,鼻子又翻又塌。最重要的是,他半张脸上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伤口,像是一条丑陋的大蜈蚣盘踞在他的脸上,风莲光是看他一眼,都觉得三天吃不下饭,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有老婆孩子,谁的口味会那么重啊,这样的男人也能下口……   陆玖对孙二狗的外貌不予置评,她只是好奇孙二狗找自己的老婆孩子为什么要尾随在她的身后,还是说,找老婆孩子只是一个借口,他实则是在帮谁的忙,想要对自己不利。   自从怀了孕之后,陆玖对这些细微的事情都十分上心,一个小细节的不同也会让她考虑良久。   陆玖看向曹影:“把他嘴里的布团取了。”   “是。”曹影扭头,朝着背后的两个侍卫一扬下巴,侍卫们会意,抬手取下孙二狗嘴里的布团。   孙二狗只有几岁孩童的心智,现在被这么五花大绑地捆在堂上,周围还都是一些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男人,他吓得不住大哭,场面滑稽又可笑。   陆玖掏了掏耳朵,等他哭够了,哭累了,才引导着说道:“孙二狗,你还哭?不想找你的老婆孩子了?”   一听这个,孙二狗果然收敛了哭声,睁着一双满是眼泪的小眼睛看着陆玖的方向。   果然,对付几岁的孩子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   孙二狗抽抽噎噎道:“想,想找老婆孩子!”   陆玖仔细地盯着他面孔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想看看他的慌张是不是装出来的,问道:“这是齐王府,你的老婆孩子怎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那傻子却坚持说:“老婆孩子就是在这里!老婆和我说的,说,说以后让我来齐王府找她!可是我找不到她,只能跟着你找她了。”   孙二狗越说越委屈,瘪着嘴又想哭。   陆玖看他这样子也知道,他肯定是被人骗了,于是耐心继续问:“你找不到她,我可以帮你,我是这儿的当家主母,你告诉我,你的老婆是谁?孩子又是谁?我替你找出来。”   孙二狗怔忡地望着她:“……真,真的吗?你可以帮我找?”   陆玖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亲和地说:“那当然了,只要你告诉我实话。”   孙二狗擦了擦泪眼,脸上泛起傻乎乎的笑容,开心地说道:“我的老婆叫二奶奶。”   陆玖顿了顿,风莲也以为自己听错了,脱口问道:“你满口胡说些什么!?皇孙妃是你老婆!?这怎么可能?”   孙二狗听见风莲话语当中的不相信,气呼呼地就分辩:“我老婆才不是什么皇孙妃,我老婆是二奶奶!”   陆玖一瞬间十足有些吃惊,她忍不住地把这些天的事情联想在一起,先是陆瑜被送出宫,然后是被送到庄子上,没过多久陆瑜便怀有身孕,荣宠无限地回了宫中。   这前前后后的因果联系在一起,再加上今天江圆珠当着陆瑜的面猜测她腹中孩子究竟长得像谁时,陆瑜脸上那种错愕慌乱的表情,很难不让陆玖得出一个猜想结果——陆瑜腹中的孩子,根本就不是江炜的种,是她在落难之后为了自救,找别人借的种,所以,她才会那么担心这个孩子出生后的样貌,担心这个孩子千万不能长得像孙二狗一样丑陋难看,一看就知道不是江炜和她生下的孩子。   但是,陆玖还是不敢确定。   万一只是这孙二狗自己胡乱臆想出来的事情呢?   “孙二狗,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二姑奶奶真的是你的媳妇?你凭什么证明她是你的媳妇?你若是不说真话,我现在就让曹影拔了你的舌头,再把你丢进油锅里炸成焦炭。”   焦炭两个字,陆玖咬字很重,吓得孙二狗一激灵,差点又要哭出来。   “说!”曹影当机立断地朝着孙二狗的腰上踹一脚。   孙二狗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吓得屁滚尿流。   陆玖端坐主位上,捧着茶笑吟吟地温和道:“曹影,别打他,只要他肯说实话,我们不动手。”   “我说,我说实话!”孙二狗怕曹影再打他,连忙止住了哭声,开始说道,“二奶奶到庄子上的第一天,就说要给我当媳妇,后来晚上还瞒着我娘悄悄带着我玩游戏,就是一男一女躺在床上的游戏,然后二奶奶脱了我的衣服里裤,问我想不想当爹,要不要一个孩子,我说想要,二奶奶就……”   孙二狗的话说得极其相近,陆瑜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个动作,包括她身上的每一处样子,胸前哪里有颗痣,孙二狗都说得一清二楚,流利十分。   一句两句,孙二狗可以装,但是这么大一篇话说出来,就不可能单单是臆想而出的那么简单。   陆玖听着孙二狗描述陆瑜在庄子上是如何骗了他,又是如何借种生子,不由得心寒。   风莲更是听得脸色发绿,心里忍不住地想陆瑜真是丧心病狂,为了能让自己回到宫中,对着孙二狗这样的人也能下口。   曹影等几名侍卫脸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原来这尊贵如皇孙,也会和平常普通男人一样被戴绿帽。   孙二狗说完了所有的细枝末节,无一不能和陆瑜对上号,陆玖心里越听越冷,终于确定了陆瑜的确是凭借借种生子的龌龊手段重新回到宫中。   她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在东宫当中陆瑜执念成疯的那副表情,唇畔洒落一丝冷笑。   看来,陆瑜是真的疯了。   曹影上前问道:“主子,这个人怎么办?”   陆玖凝神想了想,吩咐道:“这段时间就把他关在王府当中,好好保护,不要让他再离开,否则被那边的人看见,恐怕是要灭口的。另外把这件事情告诉灵川公主,让她知道,但是先不要声张。”   曹影领命,便让人押着孙二狗下去了。   待他们走后,风莲方才心有余悸地说道:“主子,皇孙妃这是疯了吗?混淆皇家血脉的事情,她怎么也敢做出来?”   陆玖在刚得知真相的时候也觉得十分惊讶,但是现在想想,这样的事情也的确是陆瑜能够做出来的。   “狗逼急了还要跳墙,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陆瑜?”陆玖淡声道,“别人还没把她怎么样,她自己倒是先急着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她现在已经是失心成疯了,能干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奇怪。”   风莲沉吟了片刻,然后笑了笑:“主子,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您如今怀着小世孙呢,您心情不好,小世孙也会跟着心情不好的。今天早上世子那边才给您写了家书过来,您要不要看看?”   听到江殷给自己写了家书回来,陆玖的脸上才出现久违的轻松惬意,她点点头:“拿过来让我看看吧。”   风莲称是,说着拿了过来,交到陆玖的手里。   陆玖展信看,第一行入眼的是一排刚正整齐,铁钩银画一般的凛冽字迹,上面写着:展信佳,玖玖可有想我?   陆玖握着那封信,不自觉地温柔笑了笑。   江殷的字,如今是写得越来越好了。   窗外夕阳西下,日暮苍山远,陆玖捏着信笑着一行行仔细读的时候,陆瑜正打点好了一切准备出宫。   自从江烨过世之后,宫中人心涣散,皇帝太子病中,皇后的身子也不好,从前强势的太子妃更是因为丧子之痛而卧床不起,苏贵妃与陆良娣分别打点着宫中上下的事情,江炜也忙着料理这一堆烂摊子,无暇顾及别的事情。   由此,陆瑜便比往常自由了许多,只要交了令牌,出入宫禁内外算是畅通无阻。   马车出了宣德门之后,便朝着州桥人群密集地方向驶去,停在一家人来人往的热闹酒楼门前。   陆瑜显然已经是这里的常客,马车刚一出现在门前,立马便有里面的小厮出来,毕恭毕敬地领着车马一行朝着后院的门走去,从那里进入了酒楼的后廊。   陆玖披着一件连帽的披风,宽大的布料遮挡了她的身形,脸也被帽子遮去了一半,只余留下一个雪白尖细的下巴。   阿莲随着她轻车熟路地走进后院顶楼一间宽敞的雅间内,而后老实地守在门外,让陆瑜一人走进了屋子。   门在背后滑动关上,陆瑜站在门前,抬手轻轻放下了头上的帽子,抬眸看着窗边站着的一个汉人打扮的蛮真男人。   那个男人听见动静,微笑地转过脸来,看着陆瑜道:“皇孙妃殿下来了?请坐,茶已经备好了。”   陆瑜的脸上带着些不耐烦的情绪,坐也不坐,就直接说道:“我这里有样东西,跟你做个交换。”   那个蛮真男人高眉深目,笑眯眯地说:“哦?这次殿下又要带什么好东西给我们?”   陆瑜横眉冷眼地从袖口当中掏出两个卷轴,当着男人的面丢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说道:“这是下个月周军在云州与你们蛮真对战的计划,里面还有前段时间周军刚从北疆送回的军情密报,趁着这段时间宫中动乱,我好不容易才把消息弄出来的,这里面有你们想知道的所有情报。”   男人垂眸瞥了一眼桌上的卷轴,眼底露出一丝贪婪的目光,但是他的面容上仍旧端着笑容,笑盈盈地望着陆瑜道:“这样看来,之前我们出手帮您解决掉贵国的皇太孙殿下,是一件十分正确的事情,如今大周朝内已经乱成这样,给我们做事腾出了许多方便。”他伸手抓过那两卷卷轴,然后笑盈盈抬眸睇着陆瑜问道,“这一次,殿下要我们可汗许诺给您什么呢?”   陆瑜的眼底迸射几丝阴戾:“我要你们替我杀了齐王江秘,还有齐王世子江殷!最好在杀了他们以后再栽赃嫁祸,把事情变成齐王府叛变,把他们逼上绝路!”   蛮真细作的眼底露出几丝讶异地笑:“齐王父子在燕云山下杀了我们不少的同族兄弟,我们蛮真当然是对他们恨之入骨的,只是没想到,皇孙妃居然也和我们是一样的心思。您放心,您给了我们这么重要的军情,我们的可汗也绝不会辜负你的美意,一定会帮你达成心愿。”   陆瑜这才觉得心里的气顺了一些。   她沉沉点了点头,看着那个蛮真细作说:“对了,之前我提出的要求,你们的可汗想得如何?你们蛮真此次若是能一举击败大周,入主中原,我要的封地还有地位权势,你们可汗能够给我吧?”   细作微笑,用着一口标准的大周官话道:“你放心,可汗已经答应,只要我们蛮真铁骑能够踏踏进中原的土地,从此一统天下,必然会画封疆土给您,让您成为那一片土地上,至高无上的王,而且可汗还说,届时,您永远是我们蛮真的座上之宾。”   陆瑜听到承诺,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笑容,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好,君无戏言。”陆瑜望着那个蛮真细作满意地点点头,紧接着起身,“还有一件事情,要请你们继续帮忙。”   细作笑道:“殿下请说。”   陆瑜的眼神当中掠过一抹厉色:“皇太孙江烨一直没找到,我很不放心,他当日既然能够金蝉脱壳,就证明他一定还活着,你们一定要继续找下去,找到以后,决不能留活口!”   细作淡淡笑着:“这是自然,您请放心吧。”   “好,那我今天就先行一步。”陆瑜松了一口气,与蛮真的细作告辞,转身朝着回廊外的方向走远。   “主子。”见到陆瑜出来,阿莲急忙跟上。   陆瑜得了蛮真人的保证,满心欢喜地朝着酒楼外的方向走去。   她看着外面的迟阳西下,嘴角忍不住地上翘起来。   身边的阿莲却有些不放心,紧紧地跟在陆瑜的身边询问道:“主子,他们说的话能信吗?您真要为了自己……背叛皇孙殿下吗?”   陆瑜的步子一瞬间迅疾停下,转过脸来狠狠地瞪着阿莲:“背叛?我这怎么能叫背叛?”   阿莲怔怔看着她。   就听见陆瑜冷笑着说道:“既然江炜他对我无情无义,我又何必忠于他?我现在也看清了,他就算能够当上皇帝,也不见得能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既然男人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那我就不要这个男人,自己去争不就得了?男人算什么东西?当上皇后太后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辈子站在男人的身后?我要做,就要做天下的主宰,江炜也好,江烨也好,都不过是我手底下的玩意儿罢了!” 第114章 何羡愚的抉择   燕云山战地, 周军营地之内。   连绵将近半年的时间,大周兵马有如神助,连连胜仗, 而蛮真国的军队则节节败退, 已经退居到了两国边界之外。   这一场连绵数十年的战役,似乎已经快要分出胜负分晓。   齐王江秘与骠骑大将军的兵马在云州汇合,所有的主力军尽数调往前线追击蛮真国残余败退的势力,军中士气旺盛, 所有人的心都拧在一条绳上,希望能够一举击败蛮真,还得天下海晏河清。   古北口三天前的一场战事刚刚结束, 周军的兵卒还在清扫战场上的尸体,趁着这难得能够喘口气的机会,江殷等聚集在古北口的城墙之上喝酒聊天。   时值金秋十月, 严寒的北地早已经飘起了雪花, 站在高耸巍峨的城墙之上往外远眺, 之间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此时正值黄昏,长长的冰河之下, 一轮火红的落日如圆盘,万径人踪灭,十余里之外唯一的人烟只在古北口城墙之内的大周军营当中,江殷身穿铠甲, 手里捏着一罐烈酒仰头一饮而尽, 冰冷的身体这才感觉到一点温暖。   再过不久就要到新年,交谈之间,大家的话总是离不开留在京城的亲人们。   何羡愚不由得有些感慨:“也不知道蛮真人什么时候才会投降, 真想早点回去。”   穿肠的烈酒过肚,江殷忍不住笑道:“你这么急着回京,要做什么?”   何羡愚穿着一袭黑铁色的铠甲,俊秀的脸上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他大大方方地承认道:“还想做什么?当然是急着结亲了,小月还在京城里等着我。”   这话一出,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只有站在江殷身边的陆镇,脸色沉沉。   江殷细心留意到身旁沉默的陆镇。   陆镇是他的小舅子,参军之前,陆玖还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江殷好好照料着他,因此江殷便把陆镇时时带在自己的身边,这小半年的战役打下来,陆镇立功不少,也逐渐有了些小将的威严,与此同时,江殷也察觉到他对何羡愚还有徐月知之间特殊的感情。   江殷知道陆镇喜欢徐月知。   但是,徐月知都已经同何羡愚订婚了,二人之间的感情有目共睹,江殷虽然也心疼小舅子爱而不得,但是这样的事情毕竟不好插手,毕竟另一边是自己的好兄弟。   而且这段时间他冷眼看着,陆镇虽然喜欢徐月知,但从来都是默默将这喜欢掩藏在心中,从不让人知道,更不会给人添麻烦。   因此,陆镇偶尔对何羡愚的顶撞以及不满,江殷也适时地容忍了下来。   此刻,见陆镇听到何羡愚的话之后面色逐渐阴翳,江殷便立即转换了话题,只笑吟吟地看着大家问道:“天下太平以后,大家都想干什么?阿愚说了,阿镇,你来说。”   陆镇一愣,这才收回自己脸上阴郁的表情,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想回家再念几年书。”   江殷听了,不由得大笑:“打先在京城的时候你不爱读书,怎么现在参军了倒是又想读书了?莫不是觉得军中太辛苦?”   陆镇脸色一红,连忙道:“才不是!是我参军了才发现,其实打仗也是需要用上读书的,行军打仗讲究的不是个人的武力,讲究的是谋略,要是不读书,怎么打胜仗……”   这是这小半年陆镇在军中最深切的感触。   他从前在京城当中锦衣玉食惯了,以为京城之外的世界都是这么容易的,可真随军到了北疆,这才知道蛮真人的狡诈凶狠远远在自己想象之外,单凭着武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唯有兵书上的谋略才能统率千军。   江殷听着,朗声笑起来,抬手拍了拍陆镇的肩膀赞许道:“嗯,小舅子长大了,这话真是成熟稳重!”   陆镇脸皮薄,听见江殷这没羞没臊的直接的夸赞,脸噔地一下红成了煮熟的螃蟹:“姐夫!”   气氛一下轻松了下来,容冽紧接着沉静地开口:“若是回京,我想用我的战功,替我父亲重审冤案,另外,再把我母亲好好安置在京中,让她摆脱罪臣之妻的身份。”   容冽的话一出,大家都不由得沉默了一下。   其实众人都知道,容冽这罪臣之子的身份其实来得冤枉,当年容父被打为罪臣,其中有许多的冤屈,只是这些年来容家衰败,保全自身都已经十分不易,谈何洗清冤屈?   江殷微微笑了笑,抬手拍拍容冽的肩膀:“会的。”   容冽抬眸,淡漠地冲着江殷轻轻笑了一下。   “姐夫,那你呢?”陆镇转头看向身旁的江殷,“我们都说了,太平之后,你想要做什么?”   江殷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他脸上绽放出笑容,那双漂亮的凤眼里含着对未来的期盼:“我的愿望特俗,就不说了。”   说着,他把酒壶收进腰间想走。   何羡愚没给他逃跑的机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不怀好意地笑道:“别啊殷哥儿,怕什么,大家都是兄弟,说吧。”   陆镇亦笑道:“是啊姐夫,我们都说了,光你一个人藏着掖着,像什么话?”   江殷转过身来,看向身旁的众人,打趣地挑了挑眉梢:“真想听啊?”   大家睁着好奇的眼睛,朗声说:“想!”   江殷这才转过身,看着众人一脸好奇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故弄玄虚地说道:“我嘛,我当然是个俗人,只想回家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永永远远守着她。”   “就这?”陆镇愣了愣。   “就这。”江殷十分坦诚地一笑,想了一想,又补充说道,“最好再生几个闺女,香香软软乖乖的,最好要像我妻子,儿子不行,小子太闹了,要是跟我小时候一样闹,我没心思养。”   何羡愚笑着伸手揽住江殷的肩膀,挑眉笑道:“行啊你,殷哥儿,都想到这一步了,那等回家以后,可要付诸行动啊。”   江殷的脸上红了红,旋即扬起眉毛骄傲地说:“那是自然。”   远山苍茫,长河落日之下,这般闲谈,好像不是身在这满是横尸遍野的战场,而是回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当中。   江殷看着那一轮已经落入地平线上的红日,转过头拍了拍何羡愚的肩膀,扬眉笑道:“行了,今天就说到这儿吧,今晚我同小舅子巡夜,一会儿还要准备,散了吧。”   何羡愚笑道:“正好,我那边还有几份军报要寄回京城,也先走了。”   大家谈笑着,正想从城楼之上走下来,忽然之间,原本满面笑容的江殷忽然绷紧了脸上的神情,眉心忍不住地微微蹙起,肃穆道:“你们听见了吗?”   大家的脚步一瞬间像是被粘在原地不能动弹,江殷的话音刚落,旋即,容冽的脸色也跟着变得阴晦起来。   何羡愚与陆镇猛地转过头去,感受到脚下的大地传出脉息般波动的感触,双双肃穆起来:“听见了。”   江殷那双琥珀色的凤目一瞬间变得凌厉而富有杀气,原本温和散漫的气质一瞬之间蜕变成了罗刹般的戾气,像是从尸山血海当中爬出来的鬼刹一般。   他的手下意识按在肋下的佩刀上,抬起眉睫,疾言厉色地吩咐:“蛮真的军队来了!□□手戒备!整军待战!”   何羡愚与陆镇一瞬间进入作战的状态,眼神凌厉坚定,朝江殷抱拳:“末将领命!”   容冽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将背在背上的一张雕弓取下来,而后将一只翎羽箭搭在弓弦上,冷静地瞄准了远处突然袭击的蛮真军。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倒影着远处地平线上汹涌而来的敌军,那些可恶的敌人如同倾巢而出的虫蚁一般,不要命地朝着古北口城门的方向袭来。   敌方的弩车很快架起,只见到漫天一支支燃烧着火药的巨型□□朝着城墙之上射来,落地的一瞬间,像是流星坠地,顺势点燃了那一处的城墙,受到重创的士兵们四散奔逃,有的身上还燃烧着熊熊大火,惨叫声不绝于耳。   容冽的箭矢瞄准了乱军之中一处弩床发射处的士兵,漆黑的瞳仁凌厉,找准了时机,一刹那飞快地松开弓弦,那支箭顿时听命地迅疾飞去,一瞬间就插|入了其中一个蛮真兵的眉心,对方当场气绝。   容冽没有迟疑,很快又放出另一箭,解决了那个操控弩床的蛮真兵的同伙。   周军的防卫部队已经布好,在箭阁之下拉弓挥剑,对准了城下蝼蚁一般密集的蛮真兵马。   一支一支的火箭射出去,前方很快变成了一片箭雨,蛮真的人马之多,几乎是前方的人刚刚倒下,后方的人很快就补了上去,几乎是以人肉为墙在往上冲。   江殷看着这来势汹汹几乎是要命的蛮真兵马,眉头不由得皱紧。   三天之前,大周才在古北口大胜一场,当时蛮真军的四万兵力全部被歼灭,可谓是被打得丢盔弃甲,连夜逃跑,损失极其惨重,而大周兵马自己的折损也不少。   照理说,这个时候,蛮真是不可能有余力前来反击了,双方都应该休养生息至少半个月。   可是现在,蛮真军不但卷土重来,兵马数量还极其庞大可观。   光是用肉眼粗略地看,从南边地平线上冲来的蛮真兵马,最少,也会有七万人之多。   江殷的心底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三天前被击退的蛮真军已经朝着北方败走,苏大将军与苏烈父子二人乘胜追击,已经调遣了大部分的兵马,现在古北口城池之内加上伤员,统共也不过三万人不到。   这一批蛮真军,究竟是从哪来的?   为什么之前一直都没有发觉?   战场上的一须臾已经足够改变许多事情,江殷冥想的这片刻当中,蛮真军的人肉城墙已经堆到了古北口的城门之下,并且架起了梯子准备发动攻城。   容冽当即拔剑喝令:“投石!”   一瞬间,士兵们抬着投石器前来,一颗颗的巨石呼啸着从城楼上滚下,将架梯子准备攀爬城墙的蛮真兵们一一击落。   江殷咬着牙,看向容冽道:“城中目前能用的兵马不多,我这就去找父王调遣兵马前来支援。”   容冽刚想点头,却忽然间听见不远处的城墙下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反了!反了!有人是蛮真国的奸细!大家小心——”   那一声叫喊还没彻底释放出那人的嗓子,一阵痛苦的呜咽便传来。   江殷刹那间握紧了手中的剑,朝着箭阁之下的方向冲去。   何羡愚与陆镇先一步下城集结兵马,早已经发现了队伍当中的异常。   陆镇大喊:“所有人都不许动,全部集结队伍!违者斩杀不论!”   “集结队伍!不许私下行动!”   “集结队伍!”   一时之间,城下的大周士兵极其混乱,藏匿在其中的蛮真尖细早已经跳了出来,用自己手中的刀指向身边同样穿着大周兵服的人。   因此底下的兵马还没来得及上城楼牵制从外进攻的蛮真人,就已经在城墙内打了起来。   混战当中,城内的叛徒与真正的士兵穿的都是同样的衣衫,饶是何羡愚也完全不能分辨谁是敌谁是友,他取下手里的长弓,手指尖的箭矢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真正的敌人,只能根据叛徒们的动作来勉强分辨。   城外有七万大军,城内却只有不到三万,而这三万人当中,又会有多少人是蛮真的奸细,大周的叛徒?   何羡愚一箭射穿了一个叛徒,一瞬间登上身旁的高台,瞄准了底下每一个可能的目标。   陆镇亦挥刀,嘴里大喊着:“城内的叛徒格杀勿论!”   江殷锐利的眸光一瞬间看到混战之中几个士兵贼眉鼠眼地正偷偷跑向古北口城门的方向,凤目当中陡然浸透出一股戾气,对着何羡愚道:“阿愚,严防有人在混战当中开门,你们在这里守着,我现在去找父王要求调兵支援!”   何羡愚肃穆点头,转头一步登上更高的塔台,将手里的弯弓警觉地对向了任何一个可能的敌人。   江殷转了剑就朝着齐王营帐的方向跑去。   城内已然是大乱了起来,藏匿在周军当中蛮真叛徒几乎把整个古北口城内搅得天翻地覆。   江殷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很不安的感觉。   到了的时候,戒备森严的主帅营帐前已经成为了一片狼藉,叛徒与士兵搅在一起,而主帅营帐的帘子平静地放下。   “父王!”江殷重重地喊了一声,可是营帐之内却没有传来任何的回答。   这不禁让江殷的心越发不安。   他抓着剑冲过重重尸体,一把撩开了营帐的垂帘,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营帐之内静悄悄的,齐王倒在椅子前,头与身体已经分开了,地上是赫然的一大摊血。   而平素与齐王最为亲近的陈将军却站在齐王的尸首旁,垂眸凝神地擦拭着手中长剑上染的鲜血。   这位陈将军是与父王一道参军的好友,自小一起练武,后来又一同留驻北疆,可是现在——   背叛的人当中,竟然也有他。   江殷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泛起,眼前的视野变成了一片血红色,手里的刀抓得越来越紧,皮肉与剑柄摩擦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陈将军回过头来,看着站在营帐门前的江殷,慢慢地丢掉了手里擦拭血的手帕,然后将刀锋对准了江殷,像是一头忽然奔腾呼啸的野兽,猛然朝着江殷的方向扑上来。   江殷顿时用手中的刀迎上他的。   两把兵器相交之间发出了震天的怆然声。   陈将军拼了命地想要将自己的剑往下压,而江殷则是用手里的刀抵着这股力气,想要找到机会反击。   两人交战了一个回合,刀剑相对,脸贴着脸对抗的时候,陈将军的脸上忽然泛出一个狰狞的微笑:“世子殿下难道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谋反吗?”   江殷眉睫一抬,冷冽地道:“既然你反了,那就是我的敌人,我大周的敌人!我为何要知道敌人谋反的原因?”   陈将军大笑一声:“好,不愧是齐王殿下唯一的儿子,你桀骜的样子,还真像你父亲当年,这样你父亲九泉之下也能够安歇了。”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只不过你父亲已经走了,你也赶紧下去陪着他吧!”   江殷闪身一躲,手腕一转,手中的刀一瞬朝着陈将军命门的方向直取!   陈将军一边回应着江殷的动作,一边杀红了眼地说:“大周重文轻武,那些读书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够显身成名,而我十六岁参军,为大周拼杀了这几十年的时间,拱卫疆土,身上受的伤都不知几何,现在却还是一个平常的五品将领,俸禄甚至连替我母亲看病都不够,这样的君主,我为何还要效忠?只有蛮真人肯救我的母亲,只有蛮真人肯许诺我的未来,让我不至于像一个普通的兵卒一样一辈子熬死在这几两银子上,所以世子,属下对不起你们父子,但是属下不得不这么做!”   “属下不像你们这些出身权贵皇家的子孙,属下只有靠自己才可能换取一点出路,可是这大周根本就看不起我们习武之人,一个文官从九品走到三品大员最慢只要三十多年,但是一个武官从九品走到六品都快要一辈子,属下实在是不能再等了!”   江殷听着他歇斯底里的声音,只觉得心里泛起一层悲哀。   大周尚文轻武,其实就算是他父亲身为凤子龙孙,仍然也免不了被那些朝廷当中的迂腐酸书生们指指点点,可想而知,底下例如陈将军的这些出身微末的武官要晋升就更难。   多少武将虽然在沙场为国出生入死,可是他们却还是面临着像陈将军一样的问题,武官俸禄之微薄,连一个生病的老娘都养活不起。   “所以,世子爷,别怪属下!”陈将军红着眼睛艰难地做着自己的选择,“我们热爱大周这片土地,这是生我们养我们的故国,可是大周从来不爱我们这些人!到如今,为了自己的生计,我也只能做出这样的抉择!”   陈将军的刀高高举起,刀锋雪亮,对准了面前的江殷。   外面千千万万如陈将军这样的大周将领,也无可奈何地用自己手中的刀剑,对准了昔日的同僚。   江殷的眼里慢慢积聚了泪水,可是看着面前已然决心造反的陈将军,还有自己父亲身首异处的遗体,他仍旧抓紧了手中的刀,迎着陈将军冷冽的剑往上。   陈将军在杀死齐王之前曾经与之激烈交战过,虽然最后还是险胜了齐王,但是自己的身上也落下了重伤,现在又碰上江殷,自然是没有多少精力与之抗衡,于是没过多久,他便渐渐不敌精力充沛的江殷。   江殷的刀又快又狠,一丝软弱也不肯流露,刀锋直面陈将军的面门,不过一瞬就取了他的性命。   直到死前,陈将军还睁着猩红的双眼看着江殷,满是鲜血的嘴里喃喃地说着:“我不是故意要反的,我是没办法,我是没有办法……”   古北口之内,连追随父亲多年的参将都能一朝之间谋反,而现在城内的三万人之中,究竟又有多少人和陈将军一样?   江殷实在不敢去想。   江殷抬手,把插在陈将军胸口前的刀利落拔了出来,转过身想要收拾自己父亲的遗骸,可就在这一瞬间,背后忽然传出一道呼天抢地的呼喊声,江殷转过头,但见齐王身边一个专门传报军情的小将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他一进来,就看到这样的画面。   齐王身首异处,陈将军也横尸在营地之内,唯有江殷一身是血地站在人群的中央,手里还握着一把带血的剑,剑身上滴滴答答地正流淌着鲜红的血液。   外面早已经乱成一团了,谋反的大周军与城内其余的士兵混战在一起,这报信的小将一路上简直是在闯鬼门关一样地跑来,想要把最新的紧急军情告诉主帅齐王,可是谁知道一进帐篷却发现,主帅死了!   他不知道主帅与陈将军究竟是谁杀的,且外面的奸细如此之多,小将一时之间也只能惊恐地看着面前的江殷。   江殷上前,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他的脸上还沾着血,睫毛上也缀着方才杀陈将军时沾染的血珠,那血珠一颗颗地往下滴,淌在他那张俊美苍白的脸上,无端便生出一股肃杀之气。   “陈将军谋逆杀害主帅,已经在我的剑下伏诛,现在主帅身亡,以我为帅!”江殷知道这个小将害怕自己也随之谋逆,于是简单地陈明了一下,紧接着便一把揪了他的衣领,急着问道,“出了什么事,说!”   小将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世子!大事不好了!刚才后方云州城的守将张文远拼死传来消息,说从北方突袭而来的蛮真兵马已经击破云州,直取川水了!”他年纪不大,才十五六岁,得知消息哭着喊道,“现在城内的叛徒与城外的蛮真兵马勾结,已经打开城门了,您得快想想办法突围才是!”   两个消息同时传来,几乎就是两支利箭直插胸口。   江殷只觉得脑海当中一片天翻地覆,心口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揪痛,紧接着四肢百骸都开始传来痛楚的感觉。   喉头一热,一口血生生喷了出来。   那个报信的小将吓得六神无主,连忙想要上前搀扶住他,却被江殷一掌推开。   江殷用最快的速度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战袍,用它包住了父亲血淋淋的头颅,将父亲的首级别在自己的腰上,旋即回过头肃穆地询问那小将:“主帅的尸首能背得动吗?”   小将略显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坚决的表情,点了点头道:“背得动!”   “好。”江殷看他一眼,眼里闪着杀意,“我父王就交给你了。”   小将含着泪:“属下明白。”   江殷把父亲的尸首托付出去,便提着剑朝营帐外毫不留恋地走去。   这突然袭来的庞大蛮真兵马简直令城内的大周军措手不及,同时城内跳出来的叛贼们一个接着一个,古北口内的大周兵马简直是腹背受敌。   城内的叛军们很快打开了古北口紧闭的城门,一瞬间,无数的蛮真兵长驱直入,把城内三万不到、伤残严重的大周军打得丢盔弃甲,狼狈应战之下只能节节败退。   很快,城门就失守了。   江殷提着剑,与何羡愚等人拼尽了全力对抗进攻城内的蛮真人。   拼杀之间,江殷不由得便回想到这段时间心里一直存在的一个忧虑。   这几个月大周军接连战胜,锐不可当,几乎连连攻占了原本失守的十来座城池,其中就包括从前最难攻下的云州城。   战胜固然令人高兴,可江殷却还是觉得奇怪。   不为别的,就为他们简直打得太顺了,顺得几乎让人怀疑蛮真人是不是故意弃城而去的。   接连的战胜让大周军显得无比神勇,同时也让其中的很多将士变得骄傲自满,自以为蛮真人也不过如此,轻轻松松就能取下。   而陈将军这一类将领便在此时力陈趁热打铁,追击而上,因此调走了一大批的兵马,甚至连驻守在川水县的兵力也全部调走。   所有人都觉得蛮真已经展露了败相,他们是在恐惧大周兵马的神勇,所以变得且战且败。   大周军一时变成了骄兵。   当时江殷便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还曾想上书父亲齐王,让他仔细再辨查一下蛮真败兵的去处,结果却被陈将军阻挠,还让他不要多想,极力鼓吹大周军的神勇。   直到现在,江殷才终于清楚明晰了自己一直觉得不对的究竟是哪里。   蛮真军的不堪一击和不战而逃根本就不是臣服于大周兵马的凶横,而是猛兽将扑前的俯首弭耳。   他们在伪装自己,故意让大周的兵马骄傲起来,故意让大周觉得他们已经在显露败象,故意让大周的兵马前去追击他们伪装出来的残部。   这调虎离山之计把大周驻守在北疆上三分之二的兵马全部挪到了最前一线,而蛮真自己真实的兵马却暗度陈仓包抄到了后方,围魏取赵,打了大周一个措手不及。   更可怕的是,现在中原的咽喉之地川水县因为调派兵马支援前线,已经只剩下区区八千人驻守。   据已经得到的军报消息称,蛮真人现在已经攻破了云州,而云州往后再过碧城,很快就会到达川水县。   川水县一破,大周最后的屏障便只剩下一道天门关。   天门关离京师不远,就算有天险守护,可现在天门关内的守将不多,只怕蛮真攻破川水以后,关内的兵将都还没集结,敌军的金戈便已经捅破关口的城门。   *   一夜鏖战到黎明,古北口终于还是失守。   陆镇与何羡愚狼狈带着重伤的江殷与容冽,以及拼死杀出的三千多人马连夜败逃到古北口之外十里远的一个空荡村庄附近。   蛮真人占领古北口之后,便放了一把火,将城内残余的周军全部烧死。   三万人,最后逃出来的,只剩三千。   当时,远在数里之外的江殷,眼睁睁看见古北口燃烧了起来。   那扑天的大火几乎把古北口城上方的整片天空都照亮。   火焰烈烈蚕食着沉黑的天空,也蚕食着江殷的心。   三千人闯关的时候,大家都抱了必死的决心。   眼前是数不清的蛮真人,脚底是数不清的昔日的同袍,死人就像破麻袋一样堆满了古北口的内外,他们的命吊在手中的刀剑上。   江殷的背上受了三刀,容冽更是胸口中箭,何羡愚与陆镇勉强没有受伤,但也是狼狈不堪,浑身上下都是已经干涸的血。   江殷与容冽算是这三千人当中战斗力最强的,如今双双受重伤,几乎濒死,全军当中只能依靠何羡愚一人指挥。   所幸,蛮真人在攻破古北口后清扫战利品,还未追击上来,所以大家能够暂且在村庄里休息。   随行的军医替容冽挖箭,替江殷诊治伤口。   虽然容冽受的伤更重,但江殷却比容冽的境况更加危险。   他胸口上之前受过毒虎爪的抓伤,那时候命悬一线,好不容易才救回了一条命,但是伤的根源还未彻底清除干净,原本就需要静养,现在又受了刀伤,直接引发了并症,整个人烧得浑身滚烫。   战地简陋,加上大家又是拼死杀出重围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保住一条命都十分艰难,怎么还会有闲心带上军中的药品。   军医费尽了毕生所学,才好不容易用身边仅有的药吊住了江殷的性命。   天将明的时候,江殷才终于降了一点体温,勉强能够睁开眼睛。   何羡愚跟陆镇一夜未眠地守在江殷容冽的身边,容冽已经醒了,现在见到江殷苏醒,二人几乎喜极而泣。   何羡愚一把握住了江殷的手,眼眶通红:“殷哥儿……”   江殷面色苍白,连睁眼的动作都做得有气无力,看清何羡愚面容的第一眼,他就急着开口,喉咙一片喑哑地说道:“快回碧城!守住碧城!”   何羡愚知道江殷话中所说的碧城。   碧城位于有中原咽喉之称的川水县后,位于中原最后一道天险关卡的天门关前,可谓是承前启后的重要军事据点。   现在蛮真的军队已经集结反攻,调往最前线的大军远水救不了近火,为了不让蛮真能够顺利地毕竟最后一道防线天门关,在碧城拖住蛮真的兵马十分必要。   何羡愚坐在江殷的身边,脸上带着沉静的微笑,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说:“殷哥儿,放心,我会去替你守着碧城。”   江殷撑着自己残破疼痛的身体想要坐起来,他的目光惊恐地看向何羡愚:“……你什么意思?你替我去守?谁让你替我去守?”   “殷哥儿。”何羡愚的目光当中有着坚持,“如今蛮真的军队势如破竹,去碧城说得好听是堵住他们南下的速度,说得难听就是去送死,如今我们只有三千人不到,不说拖住蛮真军队,就是守城都难。昨夜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想过了,这剩下的三千人,我带走两千去碧城,另外的一千交给你和容冽,你们两个趁着我往碧城迎战蛮真军队的时候往天门关去,赶紧集结兵马,死守最后的一道防线。”   何羡愚的声音沉静醇厚,说得井井有条,不慌不乱,显然是已经想得十分清楚才坚定开口的。   外面飘着大雪,这间草屋内只有一线微弱的光。   坐在何羡愚身后的陆镇茫然地张了张嘴,一双眼睛里顿时失去光彩,他忽然明白了何羡愚话里的意思。   他想一个人去送死。   他要一个人去守碧城。   他要一人去挡蛮真的千军万马,留给他们得以逃出生天的机会。   江殷浑身上下的力气好似在一瞬间被抽去,他的瞳孔骤然缩紧,面如死灰地干瞪着面前的何羡愚,好像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消息。   “你说什么?阿愚?”江殷面如死灰,怔忡地看着何羡愚。   经过昨夜的奔逃,何羡愚的面容也有些狼狈疲倦之色,但他看着江殷笑了笑道:“殷哥儿,明天我会带着两千人抵达碧城,你们从另一条通往天门关方向的路继续往后走。”   “不可以!”江殷的眼底骤然掀起惊涛骇浪般的怒火,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抓住何羡愚的手,“三千人全部去碧城,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那里!”   何羡愚向来是个温和的性子,从他还是一个小胖墩的时候就跟在江殷的身后,对江殷说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从不违背,处处谦让。   可是这一次,何羡愚一贯温润的眼底却涌动着毫无悔意的决心。   “从小到大,什么事情我都是听你的,殷哥儿,这一次,你让我一回,听我的。”何羡愚抓紧了江殷的手,脸上毫无惧色,“三万人换了我们三千人活着,你我不能让这三千人全部都在碧城折损。”   江殷猛地激动了起来,他一把伸手狠狠揪住了何羡愚的衣领,锐利的眼神当中隐隐含着一丝难见的恐惧:“就算是送死,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何羡愚,我不准你去!”   “我们说好了一起来,一起回去,若是不能一起回到京城,我宁愿和你们一起死在碧城!抛下朋友自己临战逃脱,那我江殷还算个人吗!?”   何羡愚无比平静地看着他:“你死了,陆玖怎么办呢?”   江殷的瞳仁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原本紧揪着何羡愚衣襟的手也不自觉地缓缓松开了一点。   身旁的陆镇惨白着脸看向江殷,面如死灰地问道:“是啊,姐夫,要是你死了,我姐姐怎么办呢?”   天门关危在旦夕,他们这逃出来的三千人当中,无论如何都是要有人前往碧城镇守拖延时间的,可是谁去却成了一个问题。   何羡愚平静地说:“蛮真人集结的兵马庞大,就算我们这里的三千人全部调往碧城,那也是螳臂当车,支撑不了多久的,很快蛮真就会攻破碧城,直取天门关。殷哥儿,现在不是讲兄弟情的时候,国灭家亡,唇寒齿亡,一兵一卒现在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价值连城的。去碧城的人会死,这已经是不争事实,我们只能尽量把兵马的损耗降到最低。”   江殷面如死灰地坐在那里,周身那些一同拼死杀出的将士们一个一个地抬起沉默而沾染血污的脸,用黑白分明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等待他做最后的决定。   江殷抬头看向何羡愚,何羡愚俊朗的面容上带着微笑:“殷哥儿,做决定吧,总要有人去的,前往碧城拖延蛮真军这件差事交给别人不放心,不如交给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亲如兄弟,我一去,必会不辱使命。”   江殷的嗓子像是被人灌过热油一般,张了张嘴却吐不一个字。   “阿愚……”半天,他才沉沉地喊了何羡愚一声。   “我在。”何羡愚俊朗的眉眼里一片沉静。   江殷的喉结滚了滚,怆然地看着何羡愚:“我有玖玖,你呢?京城当中,徐月知还在等着你,你们已经定亲了。”   是啊。   他已经同徐月知定亲了。   何羡愚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京城里是有人等着他回去的。   可是……   现在的局面已经容不得他选择。   何羡愚眼底的彷徨一瞬间便被理智所压制,他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说:“小月与我还只是定亲,没有成亲,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没了我,还是可以找到更好的良人相伴一生。我,不会耽误她。”   陆镇的眼眶一瞬间湿润了,他听着何羡愚的话,心像是被生锈的钝刀一刀刀地划拉,无比的痛苦难忍。   身旁的容冽木然地听着,眼底闪过晶莹的泪水。   江殷的手,在疯狂地打颤。   他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抓着何羡愚衣襟的手松开,无力地垂落在地。   何羡愚的眼底闪着坚定与期盼:“殷哥儿,让我去吧。”   “阿愚,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对不起。”江殷沉默地转过了身,背对着何羡愚,不想再看他的眼睛。   他怕他再看何羡愚一眼,就会被他说服,同意他单骑走碧城。   何羡愚失声道:“殷哥儿……”   江殷背对着他,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掩饰着那一刻眼底的懦弱和胆怯。是的,他怕了,他也会怕。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去,现在,他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何羡愚飞蛾扑火。   “这件事情一定还有别的解决办法。”江殷的声音里透露着无尽的疲倦,他沙哑地说,“阿愚,我就是死,也绝不让你死在我之前,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亲人,我……”   言尽于此,他已经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何羡愚缓缓地垂下了眼睫,在俊朗温和的面容上投下一小片暗影。   “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何羡愚沉默地站起身,看着江殷的背影,目光温柔,“你好好休息,喝完药以后,好好的睡一阵,等你醒了,我们再商量碧城的事情。”   何羡愚没有看见,背对着他的江殷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像是卸下了巨大的防备,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江殷的心底闪过一丝欣喜。   他就知道,他与何羡愚从小相识,何羡愚从来都是听他的。   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一旁的军医已经准备上前来替江殷和容冽更换药品,江殷看着何羡愚沉默走出草屋的身影,一颗心才稍稍沉了下来。   他,何羡愚,容冽,徐云知,徐月知,他们五个算是从小相识,一起长大的。   如今何羡愚与徐月知好不容易才明确了心意,何羡愚的后半生还很长,他决不能把阿愚的一生断送在碧城,更不能用阿愚的性命来当做挡箭牌,护着自己逃回天门关。   决不能。   陆镇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军医为江殷更换敷药,脑海当中却是忍不住回忆起何羡愚方才说过的话。   不知为何,他觉得,何羡愚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江殷说动。   刚才何羡愚的眼睛里,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去送命。   *   入夜后,整个村庄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黄昏前,军医给屋子里的人送来了安神的药物,这两天胆战心惊,喝一些热补药能够提神。   陆镇心中有事,于是只喝了半碗,江殷与容冽因为身体需要,于是都各自喝了一碗。   但是不知是不是错觉,喝完药之后,陆镇便开始不住地困倦起来,两只眼皮像是在打架一般,不知不觉地,他便失去了知觉……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等到苏醒的时候,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看到茅草屋外的夜来盛大的风雪刮过,身边除了暴风雪如夜枭一般呼啸的声音之外,什么也听不见,像是一瞬间所有的人全部消失了一般。   所有人消失了一般?   这句话一瞬心念电转地在脑海里划过,陆镇一瞬间浑身上下都紧张了起来,脑海里逐渐察觉到不对劲,怎么会这么安静!?   一瞬间像是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陆镇一瞬间清醒过来,猛地爬起。   环顾四周,身边所有的人都睡得东倒西歪,就连一贯警觉的江殷与容冽也昏睡不醒,陆镇这一通大动静完全没有吵醒任何一个人。   陆镇心底发凉,赶紧伸手去推搡身边一个小兵:“醒醒!醒醒!”   可是那个小兵双眼紧闭,呼吸绵长,显然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自从他们在古北口逃出生天之后,所有的人心里都紧绷着一根弦,没有一人敢睡踏实觉,总是半梦半醒,一点微小的动作就能够让所有人为之惊动。   而现在,这间茅草屋里除了陆镇自己,所有人都睡着。   这不对!显然是被人下药了!   陆镇刹那间警觉地想起入睡之前喝过的那碗补药,猛然爬起身,挨个挨个地摇动那些入睡的同袍们。   可是无论陆镇怎么摇,这些人都醒不过来,就连一贯警觉的江殷与容冽也是一样。   谁下的药?难道是军医?难道是军医被蛮真人收买了?   一瞬间,陆镇的脑海里掠过无数思绪,无数的恐慌不断地浮现在眼前。   可是慌乱之间,他忽然发现,何羡愚不在了!   原本一直守在江殷身边彻夜不休的何羡愚不见了!连带着他身边的那些亲卫也同样不见。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村头忽然出现整齐划一的踏步声,显然是有兵马在准备启程。   陆镇顺手摸了一把长刀在身上,撩开茅草屋的门帘,遁入门外纷飞的大雪之中。   屋外狂风乱作,眼前的风雪像是京城春天飘散的柳絮一样,遮挡住了眼前漫漫漆黑的路途。   在黑夜的尽头,陆镇见到村口有一点火光,顿时抓紧了手里的刀,朝着那火光的方向奔去。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村口的方向奔,心里已经隐约想到今天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得更加慌乱急切。   村口已经集结了庞大的队伍,光用肉眼看去至少有上千人。   陆镇认得出来,这些都是跟随江殷从古北口刀口舔血杀出重围的同袍们。   此刻,他们军装整肃,手握长戈,面容坚毅,显然是已经准备朝着碧城出发,在那里与蛮真的军队做最后的背水一战。   “何羡愚!何羡愚!”陆镇握着刀,双眼通红,冒着几乎看不清路的鹅毛大雪冲向队伍最前方那个骑在马背上的身影。   寂夜大雪当中,何羡愚一身戎装,身披铠甲坐在马背上,背影宽阔,背脊坚毅挺拔,端然是一位英武不凡的大将。   大雪压了他满头满肩,听见背后陆镇呼啸悲怆的呼唤声,他轻轻勒紧了手里的缰绳,叫停了马匹与队伍,微微侧过半张脸看向背后的少年。   陆镇披着一身白雪飞速地奔向他,因为动作太快,脚边溅起的雪花似浪花。   他的膝盖以下全部都被雪沾染得湿透,奔到何羡愚的马下时,整个人已经狼狈不堪。   陆镇一把从何羡愚手里抢过了缰绳,用近乎痛斥的语气道:“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何羡愚,你疯了!你要一个人去碧城,你要一个人去送死!你忘了,月知还在京城里等你,她等着你回去娶她,你怎么能去送死,你怎么舍得丢下她!?”   陆镇自半年前跟随江殷北征后,整个人已经蜕变了不少,也渐渐沉稳起来,有了一个小将的风采。可是这一刻,他抓着何羡愚的缰绳阻止他独自领兵去碧城的样子,简直就跟当初那个嚣张蛮横的小孔雀没有任何区别,像是一个撒泼撒野的孩子般,紧紧攥着何羡愚的缰绳不松手,不许他离开。   月知还等着他呢!   自己最心爱的月知还在京城里傻傻地等着他呢!   他死了……   月知一定会伤心的。   所以,陆镇绝不让何羡愚死!   何羡愚静静地骑在马背上,风雪当中,他巍峨的身形屹立不倒,像是已成了一座风刀霜剑之下雕刻成的丰碑。   他对陆镇还是那么温和,还是那么宽容,还是那么好脾气,看着陆镇的时候,就像一个温和包容的兄长看着自己还十分青涩的弟弟,就连陆镇这样劈头盖脸地训斥他,他也没有任何的动怒,脸上只有下定决意后的从容沉静。   “陆镇,我要走了。”风雪中,何羡愚的声音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我让军医给你们开了些能够安睡的药,不想吵醒你们难得的好觉,但是没想到你还是醒了。也罢,既然你来了,有些话,我便托付给你吧,你仔细听着。”   “我不听!”陆镇不管不顾地抓着何羡愚的不放,狠狠地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何羡愚从马上拽了下来,两个人抱着滚到厚厚的积雪上,陆镇翻了一个身,压在何羡愚的身上,对着他的左脸就是狠狠的一拳,眼眶通红地骂道,“我不许你走!姐夫不是说了吗,一定还会有办法解决的,我不许你一个人走!”   何羡愚被陆镇按在雪地里挨了他一拳,墨发披散,白的雪,黑的发,交相辉映成一幅诡异绝美的水墨画。   陆镇跨在何羡愚的身上,双手狠狠地揪起他的衣襟,那双漂亮的凤眼充斥着愤怒和慌张:“何羡愚,不许走,听到没有!你要活着!你一定要活着!就算要去,也该是我去碧城!你绝不许去!”   何羡愚生生挨了陆镇那一拳,俊朗的脸上立时挂了彩,嘴角流出一丝血迹,显得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多了一丝诡异的美丽。   他的武艺比陆镇不知高了多少,但受这一拳,他不仅没有反击,甚至连反抗都没有。   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雪地里,平静地看着陆镇的脸,平静地看着浓云遍布的天际上飘落的雪花。   何羡愚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骑在自己身上愤怒至极的陆镇,淡淡地开口:“陆镇,你明明很讨厌我,为什么要关心我的生死呢?”   “为什么呢?”   陆镇因为愤怒而变得血红的双颊顿时苍白下去,何羡愚平静的眼神底下藏着尖锐的针芒,一瞬就扎破了他自以为好的伪装。   陆镇抓着何羡愚衣襟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栗起来。   他咬着牙,咬着最后的一丝理智,对上何羡愚的那双淡漠冷静如同蒙着烟雾的眼睛。   “因为……”陆镇破釜沉舟,用着平生最大的勇气,死死地看着何羡愚,语无伦次地说,“因为我喜欢月知!因为我爱她!你死了,月知一定会伤心,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伤心!我绝不愿意看到她掉眼泪的样子!”   陆镇恶狠狠地看着何羡愚,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道:“何羡愚,我绝不会让你死的,我绝不会让月知为你掉眼泪的,就算你死了、埋了、进了坟墓里了,我也一定会把你从坟墓里刨出来,背到月知的面前!” 第115章 “如果可以,你愿意替……   何羡愚平静地躺在陆镇的身下, 听着他撕心裂肺的陈情,眼底并没有闪过诧异的情绪,似乎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然而, 就在陆镇的话说完的那一刻, 原本被压在身下的何羡愚忽然集聚了力量,根本没有给陆镇一点还手的机会,一瞬间挟着他的肩膀放过身去。   陆镇一愣,迎面已经挨了何羡愚扎实的一拳。   陆镇被这一拳打得发懵, 还没有回过神,何羡愚已经反过来抓着他的胸襟往上提。   何羡愚一贯是个好好先生,是最软和不过的脾气, 从前,他对身边亲近的人从来不曾出一句恶言相对,甚至连一句重话也不曾说过。   旁人都笑他傻, 都笑他笨笨的, 像个永远不发脾气的老好人。   今日, 是何羡愚头一次对他动手。   那一刻,陆镇痴痴地仰着脸,看见风雪惶惶之中, 何羡愚那双沉静安宁的瞳仁,里面不带愤懑,不带恐惧,不带怨念。   有的, 只是平和。   不知为何, 陆镇忽然觉得自己没用起来。   因为从他看见何羡愚双眸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没办法阻止这个人。   两个人滚在雪地里, 何羡愚翻身压制在陆镇的身上,见他终于冷静了下来,于是低下头去,平静地对视着陆镇那双骄傲的眸子:“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她。”   何羡愚的话令陆镇有些惶恐:“你……你知道我喜欢她?”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喜欢小月。”何羡愚面容平静。   陆镇眼底的惊慌逐渐转化为错愕的愤怒:“既然你知道我一直喜欢她,为什么不害怕我?为什么不警惕我?为什么要对我一如从前!?难道你不怕她真的有一天会选择我?”   何羡愚的眼眸宁静:“我为什么要防备你,为什么要警惕你?小月是个好女子,值得有人跟我一样去喜欢她。我从来不怕她选择别人,我怕的是,她一心一定要跟在我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会丧命的人身后!从小时候,我就喜欢她,但是我知道,终有一天我是要追随殷哥儿在沙场上争一片天地的,所以,当初在京城,如果小月没有向我表明心意,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主动去告诉她,我喜欢她,喜欢得要死。”   “我跟江殷他们不同,我何羡愚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得到占有,不需要她时时陪在我身边,甚至不需要她同样喜欢我。只要她能够喜乐安康,平生顺遂,若能如此,我愿意她选择别人。”   陆镇只觉得一股悲愤涌上心头。   他愤恨地看着何羡愚:“她要是知道你现在要去送死,她的平生还怎么喜乐安康,怎么一生顺遂!?何羡愚,你要活着!”   何羡愚笑了,他说:“人世间,谁不是俗人,我也不能免俗,谁不想活着?我想活着。可是到了现在,有比我活着更重要的事情。陆镇,你若是真心喜欢小月,就应该知道怎么去做。”   “我的话,只有三句,你带回去,告诉他们。”   陆镇的手在剧烈颤抖。   “回去以后,告诉我的父母,何家羡愚不孝,今日国破在即,忠义两难全,羡愚自愿驻守碧城,护得一方安宁,请他们二老谅解儿子从此不能尽孝跟前,不能为二老养老送终。”   “二,告诉江殷,我们朋友小半生,从我还是个受人欺负的小胖子时,他就保护我,伴着我长大,伴着我一同强大,他这个朋友,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这一生,从来都是听他的话,从来也不曾耍他。时到今日,我何羡愚也耍他一次,就今天这一次,请他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好好活着。”   “最后……告诉月知。”   说到徐月知的时候,何羡愚的语气似乎有些哽咽,但他仍旧控制得很好。   陆镇惶然抬头,失魂落魄地问:“要告诉她什么话?”   何羡愚慢慢地从雪地里爬起身,陆镇也随着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再抬眸的时候,何羡愚已经背过身去。   暗夜火把发出微弱不大的光芒,戚戚风雪呼啸,集结的军队当中马匹发出呜咽,似是英雄末路的沉吟。   陆镇看见何羡愚背后一袭殷红的征袍孤寂地飘扬在风雪里,背影决然,背水沉舟。   他说:“……你告诉她,对不起,我不能回去娶她了。告诉她,我不是故意失言的。为国为家,我今天注定要去碧城。”   “待我回去,请她另择佳偶,平平安安地,和别人生儿育女,膝下承欢。”   “如果可以,我愿意化作天上的星子,永远伴着月亮。”   “永永远远……”   烈烈寒风吹进陆镇的眼眶当中,迷了他的眼,乱了他的心。   一种悲戚的感情爬上心头。   陆镇终于冷静了下来,眼底退却了之前的冲动幼稚,慢慢变得像个大人一般沉稳平和。   他抬手擦干了眼角唯一的一滴泪水,点了点头:“好。”   听见这句话,何羡愚才慢慢转过了身,微笑地看向陆镇,好像依旧是当年那个温柔的大哥哥。   “阿镇,如果可以,你愿意替我守着她吗?你会替我保护她一辈子吗?”   陆镇一怔,旋即眼底便浮现坚定的眼神:“我会的。”   “好,这我就放心了。”何羡愚的唇角勾勒出一个淡淡的笑意,而后翻身上马,又恢复成了最开始那位威严大将的模样。   “全军整肃!”何羡愚高高扬起手,眼神中是视死忽如归的决意。   身后金戈铁马一瞬听令,威严迈步朝着前方走远。   陆镇站在队伍旁,看着那一列长蛇般的军队举着火把在黑夜中平静地朝前行进。   远方的黑夜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贪婪可怕地张大着那血盆大口,将这一列队伍的人全部都吞噬进去。   但是这些离开的故人,没有回头,没有胆怯。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们,有他们的追求,他们的信念。   看着那一列队伍最终消失在远山重峦的尽头,陆镇才贪恋地收回了目光。   过去的何羡愚与今日的何羡愚,两张脸交叠在他的脑海里。   一个带着笑,一个带着坚决冷静。   “羡愚,羡愚……”陆镇沉默的黑眸当中如同笼罩云烟,他淡淡默念着这两个字。   “做人要是太聪明,把什么都暗自看透了,必然会活得太累。因为太过心如明镜,背负太多思量,才会何羡愚,何不羡愚人。”   “原来许多事,你早就知道,你在装傻,你早有了自己的考量。”   陆镇苦笑一声,神情悲切。   “你这样做,我还怎么恨你?”   *   待江殷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一夜大雪早已经落停,千里河山被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所笼罩,昨夜村口行军的脚印也悉数被封印在这大雪之下,好像那儿从未有人来过,也从未有人离开。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江殷就已经在心里感知到了,昨夜的那碗药有什么问题,否则凭借他的警觉,绝不会在这样的景况下睡得如此香沉。   “奇怪,昨夜怎么睡了?”   “就是,今天早上还要清查队伍,我也睡过了。”   “……”   周身兵将们也在陆陆续续地醒来。   江殷甩了甩昏重的头,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平素总是躺在自己身边睡觉的何羡愚:“阿愚。”   “阿愚?”他喊了一声没人答应,于是又喊了一声,可还是没有人回应   江殷没看身旁,只是伸手想要去推搡,他以为何羡愚还睡着。   可是当手伸过去的时候,触及到的不是何羡愚温热的身体,而是一方冰凉的地板。   阿愚不在。   江殷何等敏锐,一瞬间回想到昨天何羡愚想要领兵独自去碧城的事情,心里不由得慌张起来,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爬起身,急急巡视着屋内的每一个人,自顾自地在心里安慰:不会的,不会的……阿愚一向都最听他的话,他说了不许他去,他绝不会违抗自己的心意!   可是屋中并没有何羡愚的身影。   他身旁的容冽也被惊醒,缓缓地睁开双眼,入眼便见到江殷满脸的慌乱神情。   “怎么回事?”容冽慢慢坐起身,拧眉看着江殷沉冷问道,“你在找什么?”   江殷没顾得上回答容冽的话,疾言厉色地看着茅草屋中的几个下属:“见到何将军不曾?”   下属们垂头忙道:“不曾见过,属下也是方才醒过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江殷的心底油然而生,他急忙撑着地起来:“我去找他!”   可是他刚站起身,就看见茅草屋的毡帘一掀,陆镇捧着汤药走了进来。   见到陆镇,江殷像是找到了救星,惶急问道:“阿镇,阿愚到哪里去了?你看见他不曾?”   陆镇端着药碗,平静地走到江殷的身侧,而后屈膝跪下,把手中的汤药递到了江殷的面前:“这是刚熬好的药,姐夫,你先喝了。”   “我哪里顾得上喝药!?”江殷一把抓过陆镇递过来的药碗,拍在身侧,“阿愚在哪!”   陆镇冷静地瞥了一眼溅出碗的汤药,而后抬眸瞥了一眼江殷的面容。   江殷俊朗平静地面容底下压抑着怒火,显然已经是慌张到了极致。   陆镇垂下眼眸,淡淡道:“将军,先把药喝了。”他换了一个称谓,语气也随之凝重了许多。   江殷的额头隐隐跳动青筋,看着陆镇的脸,猛地抬手把放在一旁的药碗凑近唇边,一饮而尽,而后将碗重重地摔出去,一瞬间那只碗便成了一堆碎瓷。   “现在可以说了?”江殷的眼仁底蛰伏着波涛般的怒意,一字一句地问道。   这下,就连容冽不由得有些紧张,向来沉默冷峻的面孔上也出现了一丝破绽:“陆镇,羡愚到底去哪了?”   身旁的将士们都用凝重的目光看着陆镇,等着他回答。   陆镇看着怒不可遏的江殷,并没有害怕,他跪在他的面前,以大礼朝他拜了一拜,而后平静地抬起脸,垂着眼睑淡漠道:“何羡愚已经走了。”   “走了?”容冽拧眉。   “他去了哪里?”江殷急得一把揪住陆镇的胸襟。   陆镇抿了抿唇,而后上下嘴皮子一碰,倔强道:“碧城。”   江殷提着陆镇胸襟的那只手臂忽然不可自抑地剧烈颤抖起来,双瞳缩紧,声音战栗地问道:“谁让他走的……”   陆镇与江殷朝夕相伴,早已经十分熟知他的性子。   平日里不管江殷怎样随和爱说笑,但是一旦触及了他的底线,他身上的杀意就会藏也藏不住。   而现在,江殷的语气便犹如一汪平静的大海。   但是在平静的海面之下,暗流涌动。   陆镇心里有数,很快这里就会有一场暴风雨。   “谁让他走的?”江殷双眼凝固地看着陆镇逼问。   “我问你,谁让他走的!?”   陆镇纤长的睫羽一抬,原本掩藏在眼帘下锐利的目光如宝刀出鞘,寒光四射。   他冷声道:“没有人让他走,是他自己决定走的。”   周身寂静如茔,众人除了面面相觑,不敢出一点声音,生怕撩拨了江殷的磅礴怒火。   “你早就知道了?”江殷的眼神咄咄逼人地盯着陆镇。   身为江殷的小舅子,在旁人眼里,江殷对陆镇一向是宽和耐心,从来不曾用这么重的语气同他说过话。   众人隐隐感觉到,陆镇是狠狠踩了江殷的底线。   这一次,事情绝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解决。   陆镇跪在江殷的跟前,脖颈挺直,脊背不弯,一点畏惧也无,硬着头皮直言道:“是。”   江殷瞳孔缩紧,抓着陆镇胸襟的手颤巍巍松开。   陆镇心里吁出一口了然的气,闭上眼,已经猜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一声暴烈地怒喝骤然响起在陆镇的耳边,恍若敲开一个惊雷,江殷伸手一把抓着陆镇的肩膀把他按在地上,冲着他的脸上就是一拳,撕心裂肺地道:“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不拦着!?陆镇,你罪该万死!”   说着,又是一拳。   江殷的暴怒是谁也未曾料到的,他们以为江殷最多会骂两句,但是没想到他会真的动手,还是下的狠手!   陆镇虽然有些功夫在身,但是他好歹算是江殷一手调|教出来的,就算武力不错,但是远远比不上江殷,现在被他按着肩膀打,简直毫无还手之力。   可是陆镇好像也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他像一只木然的破麻袋躺在地上,任凭江殷对自己拳打脚踢,很快脸上便见了血。   身旁的容冽看着江殷一拳拳地挥下去,心里一紧,知道若是放任不管,江殷绝对会把陆镇打死!他虽然震惊于何羡愚的执意离开,但是现在并不是纠结是谁放走何羡愚的时候。   他冲身上去,一把从背后狠狠地环抱住江殷,用自己还带着箭伤的身体拼命地拉开他:“殷哥儿,殷哥儿!你冷静一点!”   “你们要我怎么冷静!?我还要怎么冷静!”江殷被容冽死死圈在怀里,顿时又有七八个壮汉上前环抱住他,可就算是这样,江殷还是像一头倔强蛮横发了疯的公牛般执拗地要冲上去揍陆镇。   “阿愚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人之一!陆镇,要是阿愚有什么,我绝不放过你,绝不会!”江殷依然失心成疯,他的目光疯魔地穿过众人的桎梏,纠缠在陆镇的身上,“你们都放开!”   容冽拼命地抱着他,死也不肯松开,江殷扭头过来,对着他竟然也是一拳。   毫不留情!   “阿愚是我最最重要的人,阿愚是我当初在京城唯一的朋友,阿愚,阿愚……”他惶惶地睁着不安的眼睛,如同一只走散在迷雾里的狼,呜咽地呼唤着自己的伙伴。   阿愚这两个字像是给了江殷无穷无尽的勇气和力量,他猛地爆发,一瞬间把所有缠在身上的人通通甩开,不要命地朝着茅草屋外的大雪里跑,一边跑一边喃喃:“我要去找他!我决不能让他一个人走!”   “我们是朋友,是兄弟,就算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这一句话顿时让木然跪在原地的陆镇回过神来,他的眼底一瞬点燃汹涌燎原的火焰,趁着众人被江殷掀翻在地的一瞬间扑了上去,用尽了自己浑身的力气拖住江殷,然后挥拳朝着他的左脸揍过去。   江殷从前还时常夸赞陆镇有天赋习武,力气也大,这半年在军中的历练更是让他的爆发力更胜一层楼,那用尽浑身力量的一拳毫不逊色于江殷,愣生生地把江殷掀翻在地。   江殷还没反应过来,陆镇已经扑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江殷不要命,陆镇更不要命,两个人抱在一起扭打,周围的桌椅门帘尽数掀翻,巨大的动静把茅草屋顶的墙灰都震落了下来。   两个人的脸上都是血,但是谁也不肯松开谁,江殷一拳,陆镇一掌。   陆镇一肘子挥过去,然后用双手狠狠地揪住江殷的衣领,对着他的眼睛凝神怒斥:“江殷,你还不明白何羡愚的心意吗?你还要固执吗?难道你还看不清吗?”   “现在不是你讲兄弟情的时候,我们手里握着这么多将士的性命,他们不能全部葬送在碧城!”   “何羡愚用命给你铺路,让你回到天门关去集结援军抵御那些蛮真的杂种,他不是去白白送命的,他也不想白白送命,谁他妈不想活着?你要是知道,就不要在这里像个不讲理的泼妇一样折腾!”   “江殷,你清醒点!你难道要让何羡愚所有的良苦用心功亏一篑?你难道想要所有人都去白白送死?你难道想要蛮真人的铁骑踏足我们的家园,让所有的大周子民都成为蛮真人刀下的亡魂吗!?”   眼前,像是被撕开了血淋淋的一幕。   江殷无力地躺在地上,两只眼睛里所有的光在那一瞬间都似乎被掏空了,人已经没有了灵魂,只是一具泥胎木偶。   陆镇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少年秀丽的面孔上一派老成的沉静。   他站起身,立在怔怔抬眸望着天花板的江殷身边。   陆镇微微垂下了睫毛,在俊秀的面孔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对着他冷声道:“江殷,要是你连这一点也看不清,你不配当我们的主帅,不配守卫这片土地。我会瞧不起你,我会唾弃你。”   “要不要去实现何羡愚的意愿,随你的便。要是你还是决意追着他去碧城,那好,我们这余下的一千人就舍命陪君子,大家一起去死。”   “反正不过是去死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江殷,我要提醒你,三千人的尸体就算全部堆在碧城,也阻挡不了蛮真人南下的铁蹄。”   陆镇冷漠地垂眸,睨着躺在地板上的江殷。   江殷面如死灰,一双眼珠子无神地看着上方,在陆镇的话说完之后,那双眼睛一点点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理智。   容冽,还有剩余的这一屋子的伤兵败将,都用哀戚的目光看着江殷。   江殷无声地张了张嘴,空洞的眼睛渐渐被填满,他的喉结滚了滚,木然地说:“扶我起来。”   容冽沉默地上前,伸手搀扶。   江殷就着容冽的手慢慢地站起了身。   他转过目光,缓缓地扫视了一圈屋中的人。   那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隐匿在黑夜当中,如同一颗颗天上迷路的明星,全都在等着他的话,指引方向。   江殷哑着嗓子:“……阿愚走之前,说过什么话吗?”   陆镇见他似乎平静了许多,于是收敛起自己眼中逼人的锋芒,声音柔和了些许。   “有。”他说。   “是什么?”江殷的嗓音有些微不可察地颤抖。   陆镇闭上眼,遮盖住眼底的哀恸。   “他说,他对不起父母,让你好好活着,还让月知退婚,不要再等他。”   “是吗?”江殷的眼底慢慢地浮现出惨淡的笑容,“这就是他最后的愿望吗?”   容冽的眼眸不由得有些泛红,在场的众将士们眼中亦浮现出敬佩与哀戚,这一群整日攀爬在尸山血海中的儿郎们,已经见惯了生死,可是在这一刻,他们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就是身为军人的信仰。   或许他们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家人,对不起朋友,亦对不起最深爱的那个人。   可是,他们对得起这一方养育自己的土地,对得起这个国家。   黑暗中,一帮大男人们红着眼眶,哽咽地流泪。   江殷站在众人当中,低着头,嘴角紧绷,眼眶里的泪水已经盈满,却怎么都不肯轻易落下来。   过了片刻,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扬起脸来。   那双俊朗的面孔上满是伤痕血污,那一双眼睛却是雪亮锋利,带着出鞘的杀气和决意。   江殷咬着牙下令:“所有将士听我指令,今日起,绕过碧城,直达天门关!”   “——绝不让蛮子踏进我大周一寸土地!”   底下不知是谁先起头跟着江殷喊了一句,紧接着,更多的人加入了其中,那振振之辞充斥了这间茅草屋。   “绝不让蛮子踏进大周一寸土地!”   “绝不让蛮子踏进大周一寸土地!”   “绝不让蛮子踏进大周一寸土地——”   *   千里之外,京师凤鸣。   十一月已至,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晨起之后,陆玖便在自己屋中做着针线。   腹中的孩子已经快要接近足月,这段时间陆玖一直在替他做一些虎头鞋,小帽子一类的物件,等孩子落地之后便能够穿戴。   风莲替她整理了丝线进来,顺手吩咐小丫鬟们将屋子里的炭火拨一拨,而后站在陆玖的身边笑道:“主子这些天做了这么多的衣衫帽子,以后等小世孙或者小县主出来,恐怕戴都戴不及。”   陆玖摸了摸滚圆的肚子,垂眸笑了笑,眼里已经有了初为人母的骄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做这些针线,我心里总是想着元朗,也不知道这两个多月了,怎么他一封信也没有寄回来。”   这段时日,陆玖一边同江圆珠继续寻找着江烨的下落,一边与北疆的江殷持续通信,两个人按规矩每隔半个月给一封家信。   可是自从月前开始,不仅江殷不再传回消息,就连陆玖放出去的信鸽也是有去无回,同时朝廷的军报也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道北疆如此平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要么,就是大周军接连战胜,现在忙着击破蛮真最后的防线,因此没有工夫传回军报。   要么,就是他们出了什么状况,现在没办法再照例传送消息回京。   如今已近年关,凤鸣城内一片喜乐融融,众人当然都希望是前者。   但是陆玖也没有办法顾及太多,如今她的月份太大,就是简单地在屋中步行也需要人搀扶,哪里还有能力和精力派人各处调查。   自己怀着孕,江殷没消息,王府当中齐王妃又已经病危。   重重的事情牵制着陆玖,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等朝廷接到军报,才能知道北边的消息。   陆玖把手里做完的一个小鞋放下,转过头去问风莲:“今天王妃身子如何?”   风莲道:“还没去看过,一会儿让人过去看看。”   陆玖点点头:“如今我身子重,实在不方便过去照料,你替我多多留意着。”   风莲答应:“王妃屋中侍奉的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贴身伺候的几位都是王妃在蛮真时的贴身侍女,主子可以放心。”   陆玖道:“我一会儿还是亲自去看看。”如今耶律珠音的身子已经彻底被掏空,行将就木,陆玖心里虽然有数,但是还是不能放心。   风莲刚答应了一声好,看了看屋外的天又道:“这天看上去像是要下雪呢,主子,咱们午后去看王妃的时候还是别坐轿了,怕这些小厮脚滑,还是我扶着您……”   风莲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陆玖皱了皱眉,风莲立时柳眉倒竖地吩咐身边的丫鬟:“去看看,谁在大声喧哗。”   丫鬟方才答应,正准备去看,那一阵喧哗声便逼近了陆玖的屋前,只见一个金发碧眼的蛮真女人扑了进来,站在外间朝着陆玖的方向哭着拜了拜道:“世子妃……公主,公主她……”   陆玖心里一乱,抓着桌角匆匆站起身,一股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   风莲急忙道:“姑姑,您仔细说,出什么事了?”   那蛮真女人是耶律珠音的陪嫁,一向忠心耿耿,她满脸泪痕地说:“世子妃,公主……归天了……”   “什么?”陆玖的手一瞬间攥紧了桌角,整个人头晕目眩,风莲急忙搀扶她站稳。   “怎么回事?王妃怎么会……”风莲惊慌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蛮真侍女哭着道:“今天奴婢们去为公主喝药,可是进了屋子发现公主睡着,原本没在意,看见公主一直没有动弹,这才上前想要唤醒,谁知道,谁知道公主早已经升遐归天……”   陆玖只觉得有一团乱麻在自己的脑海当中撕扯,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勉强让自己定下心,而后转头吩咐屋中的人道:“入宫禀告皇上皇后,王妃过世,王妃身边的婢女去伺候王妃梳洗穿衣,余下的人开始布丧。风莲,由你安排。”   风莲点了点头。自从陆玖嫁入齐王府,她作为陆玖身边第一的陪嫁,打理府中上下,办事已经十分老练沉稳。   风莲走了之后,陆玖咬了咬唇,目光沉定地看着耶律珠音的侍女:“陪我过去。”   蛮真侍女连忙收敛了悲容,恭敬地上前,领着陆玖往耶律珠音的屋子过去。   走出院子的时候,上方天空浓云密布,一颗一颗密集的云团像是某种动物密集的卵,齐齐压下来的时候,像是要塌了,无形中给人一种压力。   雪,已经开始落下。   陆玖走在人群最前,身旁的侍女替她撑着伞遮挡漫天雪花,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列丫鬟仆从,朝着耶律珠音的院落当中走去。   陆玖走得又快又急,全然顾不上自己还怀着身孕。   然而她还走在长街上,身后便有一名报信的小厮连滚带爬地朝着她的方向奔来,不顾一切地拦住了陆玖的去路,哭着说道:“世子妃,大事不好了!”   “有什么话快说!”陆玖疾言厉色。   现在,再大的事情也比不上齐王妃过世的消息。   然而那小厮跪在她面前哭着道:“天门关传消息到京城,燕云山一带,出、出大事了!”   陆玖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消息还没消化,另外就有一个更重磅的消息击打过来。   她握紧了身旁侍女的手,稳了稳不宁的心神,这才颤颤开口:“什么事,仔仔细细地说明白。”   小厮跪在她面前,擦了擦眼泪,明明白白地回话:“天门关的人来报,说蛮真重兵突袭云州、古北口、川水等地,我大周兵马全部集结于边境,根本顾不上后方,被蛮真打了个措手不及,云州、古北口、川水县四十万兵马全部被敌军歼灭……”   陆玖的瞳孔骤然缩紧,死死地盯着那个报信的小厮。   小厮继续说:“……苏大将军与苏二公子带领的边疆大军在蛮真国京城之外二十里的蛮古城中了埋伏,十万大军全部覆灭,苏大将军与苏公子也在阵中身亡。而古北口之内出现投靠蛮真的叛军,城内城外的敌人相互勾结,沆瀣一气,开了城门……”   陆玖的一颗心好似在瞬间坠落冰窖,整个人不可控制地剧烈颤抖,四肢百骸传出闷痛。   她的膝盖越来越软,越来越软,好像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她笨重的身体。   古北口……   那是江殷等人所在的城池。   不光是江殷,容冽、阿镇、何羡愚……   他们都在那里……   陆玖张了张嘴,只觉得如鲠在喉,一句简单的话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发狠地一把抓住那小厮的胸襟,往自己的跟前奋力一扯,急切地问道:“王爷和世子他们怎么样?容将军何将军还活着吗?陆公子呢?他如何了?”   小厮睁着一双惊慌的眼睛看着陆玖,几欲张口,却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出口。   “到底如何!?”陆玖已然没了耐心,她现在太想知道这些人究竟怎么样了。   古北口一朝失守,莫不是江殷他们也像苏凛父子二人一般遭遇不测?   小厮惶惶地说:“古北口失守是因为城内出现叛贼,听说是老王爷故意有逆反之心,于是勾结蛮真人,内外勾结,已经在城内被杀身亡,而世子与容将军陆公子并何将军带着三千人冲出了古北口,后来……”   “后来……世子带着同将军与陆公子还有老王爷的尸首奔逃回了天门关,保住了性命。但是事关谋逆,如今已被天门关的人扣押,不日遣送回京受审。”   谋逆、扣押、受审……   这几次字眼在陆玖的眼前不断浮现,好几次,她差点脚下一软,平地摔下去,可还是咬着牙撑了下来。   先是王妃的过世,然后是北疆的兵败,现在竟然还有谋逆。   重重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像是一张织就得天衣无缝的大网,将陆玖整个包裹在其中,挣脱不得。   “……怎么会兵败,怎么会死,怎么又有了谋逆?”陆玖瞳孔颤颤,自言自语地问自己。但是一瞬间的失神过后,她很快就逼迫着自己稳定下了心神。   现在,不是慌的时候。   王妃,王爷,都已经过世,江殷现在也掺和进了一个泥沼当中,一不小心,齐王府便会获得满门抄斩的大罪。   现在,她是这里唯一的主心骨了。   她若是不稳,身边的这些人,更不会稳。   陆玖缓缓地松开侍女的手,凭借着自己的力气站直身,背脊笔直挺立,端然是一位高贵的宗妇,气度稳如泰山。   只要现在江殷还活着,一切都可以再筹谋打算,什么可能都还会有。   还有希望!   陆玖沉黑的眼底光影冷淡,她平静地看着面前一众惶惶难安的下人们,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小厮说的话,忽然察觉到有一人的消息未曾得知。   她看着小厮,凝神问道:“那何将军怎样?可是已经跟随世子回到天门关?”   小厮猛地一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陆玖。   “何将军……”他艰难地道,“何将军已经在碧城阵亡。”   “什么!?”陆玖眼底的光彩一瞬间褪去,整个人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周身的人也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何羡愚,战死了?   陆玖惶惶地摇着头,自言自语地道:“不……不会……”怎么会呢?何羡愚,那个永远温柔宽和的何羡愚,那个已经与徐月知定下婚约,答应一定会来娶徐月知的何羡愚,怎么可能会战死?   小厮流着眼泪,哽咽地回忆听到的消息:“世子与何将军等人闯出古北口之后,蛮真的兵力已经打通川水,朝着天门关过去……”   ……天门关是大周最后的一道屏障,而碧城则是这最后底线之前的一道至关重要的关卡,为了能够让江殷逃回天门关,传令集结兵马对抗南下的蛮真大军,何羡愚带着两千余人,孤身前往碧城一决生死。   一个人,一座城,何羡愚拼死在那里守了七天七夜。   蛮真人的金戈捅破碧城城门之后,何羡愚身边已经只剩下最后的区区八十个人。   这八十人死后,何羡愚便把大周的雄鹰旗帜绑在了自己的长戈上,单枪匹马地对抗蜂拥而上的数千蛮真骑兵。   那一日,漫天箭雨,他分明都已经被箭扎成了刺猬,还握紧着手里的长戈,长戈之下,那面雄鹰旗帜迎风飞扬。   气绝的前一刻,何羡愚把长戈奋力插进自己的心口,用它抵着自己快要坍塌倒下的躯壳,背负着背上扎得密密麻麻的羽箭,到死绝不在蛮真人的面前跪下。   死也要站着死。   方圆百里都是蛮真人喊杀声,何羡愚用那杆捆着大周雄鹰旗帜的长戈撑着自己的身体,一瞬便被那些面目可憎的蛮子包围捅杀。   那面旗帜翻飞着,旗帜上的雄鹰图腾沾染了何羡愚的血,像是即将浴血展翅,奔向藏蓝色的无尽天空。   何羡愚死前绝不下跪的气势激怒了蛮真的大将乌拉苏木,于是在碧城沦陷之后,乌拉苏木下令把何羡愚扒了皮倒吊在碧城的城墙上,任由苍鹰啄食,而后又用他身上扒下来的皮做成了一面旗帜。   何羡愚的尸身被蛮真人挂在城墙上滴血滴了五天,最后已经成了一具干尸,蛮真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把他残破不堪的尸体截下来,剁成了碎段,埋在碧城的老桃花树下当做花肥。   “死也不跪,死也不倒下。”   小厮喃喃着道:“这是何将军生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第116章 “江殷,从前你保护我……   陆玖怔忡地听着那小厮哭哭啼啼地禀报, 好一阵没有反应过来。   何羡愚死了,何羡愚真的死了?   她一瞬回想到那时年少,蹴鞠场旁那个穿宝蓝色锦袍, 脸圆圆, 眼睛也圆圆的温和少年,总是抱着他怀里一个装着零嘴的小锦囊吃个不停,你叫他名字的时候,他就会抬起眼睛, 冲着你耿直温柔地笑。   何羡愚死了。   那……月知要怎么办?   她还在京城里等着他回来,她还在绣着自己的嫁衣,欢天喜地地等着他班师回朝以后的凤冠霞帔。   如今, 什么都等不到了。   “世子妃……”身旁的婢女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   陆玖这才猛地察觉自己的泪水盈满了眼眶,连自己哭了也未留意。   北疆军战败,大周兵马退居天门关做最后的抵御。   何羡愚战死。   江秘江殷父子被打为有意引蛮真人入关的叛徒。   陆玖已经能预感到, 齐王府不久以后便会有一场大风暴。   陆玖看着身侧惴惴不安的下人们, 迅疾地抬手, 将脸上的泪痕擦得一干二净,沉冷着面孔,坚毅地转过身, 继续朝着耶律珠音的院子走:“先把王妃的丧事办好再说。”   身后的仆从们听见齐王府沾染上这样大的祸事,早已经没有了主心骨,但是看见面容坚毅沉静的陆玖,众人也渐渐从慌乱转变成安定。   只要有世子妃在, 他们这个王府就还没垮下。   *   朝廷虽然有心隐瞒北疆的败仗, 但终究纸包不住火,这消息很快就在凤鸣城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 人人自危。   其中在文人们口中讨论得最多的就是古北口与碧城的战事。   有人说齐王为皇帝征战多年,齐王父子乃是忠君之将,必然不可能做出这等引祸水入城的事情。   但也有人说齐王是因为觊觎太子之位,如今太子病重,行将就木,而皇太孙已死,剩下可能继位的人只有皇孙江炜,可是江炜无才,手底下又没有依附从龙的将领,半壁兵权都掌握在齐王府的手上,所以齐王才会起异心。   更是有人说,何羡愚前往碧城就是因为知道了齐王府与蛮真勾结,所以看不过去,自行前往碧城弥补自己的罪过。   民间传言言辞振振,一口咬定了这件事情必然是齐王府勾结蛮真,毕竟齐王妃乃蛮真国的长公主,现在蛮真君主的妹妹,两相勾结也说得过去。   但最可笑的是,就连齐王妃过世,也被某些有心之人说成了金蝉脱壳之计,其实是为了举家逃回蛮真。   这些流言愈演愈沸,齐王府一瞬间就成了众矢之的,甚至在某些文臣口中成了过街老鼠。   哪怕朝廷还没对齐王府是否勾结外敌的事情盖棺定论,但是京城百姓们都相信这些口口相传的流言所言非虚。   舆论之下,齐王府虽然还未接到任何处罚的圣旨,但日子还是越发难过。   陆玖已经接近临盆,撑着身子周全主持了耶律珠音的葬礼,而后又对王府当中的下人们做了清洗。   此危急存亡之际,愿意留下与齐王府共患难的人,将来齐王府必不会亏待。但是想要走的人,齐王府也绝不挽留,去账房结了银子可以立马走人。   陆玖在嫁入王府之后其实就已经对府中的人员做了一次筛查换血,如今府中伺候的人多半是她一一提拔的,忠心耿耿,除了个别贪生怕死的离开之外,余下的人都表示,要与齐王府共存亡。   看着满堂灼灼的目光,陆玖当众朝着他们行一大礼,悲切却坚定地道:“我身为世子妃,必然会尽全力洗清王府的冤屈,还老王爷与世子一个清白!”   在耶律珠音下葬之后不久,陆玖便向宫里递了牌子,说想要入宫面圣,当面与皇帝说清,请求彻查齐王府的冤屈。   但是皇帝与太子双双病重,京师当中能够主事的人早已经变成了江炜夫妇,江殷押送回京之后三司会审的事情也是交给江炜处置。   情况很不妙。   十二月十四,江殷作为战犯被秘密押解回京受审,当天,江圆珠、徐月知便齐聚齐王府商量对策。   徐月知早已经知道了何羡愚战死的消息,宁死不肯退婚,甚至开始为他服缟素守丧,一身丧夫的装扮。   江圆珠亦是在短时间内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的眼底下全是青黑一片,忧思重重。   徐月知的眼睛已经哭得像两口枯竭的泉眼,无神木然地看着陆玖的方向,而江圆珠则是把一块令牌交到了陆玖的手里。   江圆珠看着手中的令牌,眼神里满是哀恸:“这是出入大理寺天牢的令牌,我好不容易拿到的,玖玖,你若是愿意,就去看看江殷,我的身份不方便,这件事情只能交给你。”   陆玖手握那块令牌,垂眸摩挲着上面的图腾,过了一阵,这才点了点头。   江圆珠看着她死灰般的面孔,垂眸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把自己最新得到的消息告诉她。   “如今父皇跟大哥都在病中,接连罢朝,朝中的大小事情都只能让江炜夫妻二人来主持,而且我听说,这次二哥意图谋反的事情一传出来,父皇虽然没有十分相信,但是也已经在开始准备册立江炜为皇太孙了。”   陆玖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沉沉一点头:“我知道,要是江炜被册立皇太孙,陆瑜身为太孙妃,大局都把握在他们夫妇手里。陆瑜恨我入骨,自然巴不得踩我进泥里,真相,要快点查出来。”   江圆珠面露担忧:“上午江殷已经入狱了,听说三司会审的结果很不好,明日会再审,趁着今夜,你赶紧去看看。”   徐月知慢慢地抬起木然的眼睛,看向陆玖滚圆的肚子:“可是玖玖,你已经快要临盆了,这件事情……”   陆玖垂眸看了看自己圆滚的小腹,里面的孩子已经接近足月,马上就要生下来。   “无妨。”陆玖知道徐月知的担忧,她抬眸冲着她笑了笑,“我跟元朗的孩子,不会怕这些。”   江圆珠叹气道:“我会在宫里劝着父皇母后严审此事,你去天牢中探望元朗,一定要安抚好他的情绪,让他知道,外面还有我们,都在为他的清白而努力。”   徐月知见她去意已决,按了按肋下的佩刀,抬眸定定看着陆玖:“那今夜,我和你一起去。”   陆玖望着徐月知,郑重点了点头。   江圆珠上前,将自己、陆玖还有徐月知的手叠在一起,定定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还有彼此三个风雨同舟,只要我们相互支撑,一定可以找到真相。”   陆玖握紧了她们的手,面容沉肃,慢慢地一点头,眼底毫无惧色。   *   陆玖与徐月知是在暮色降临之后抵达的大理寺,二人只乘了一辆小小的马车,进入大理寺天牢之后,陆玖将自己的令牌交到了掌狱的手中,掌狱便放了陆玖进去。   只不过令牌只能容一人进出,徐月知便在天牢之外的院子里等她出来。   这还是陆玖头一次进入天牢,越往底走,周身的光便越暗,两边潮湿且长着青苔的墙壁上挂着火把,这一步步朝下走,仿佛是在走进一个深渊地狱。   天牢底不见天日,处处爬过蟑螂老鼠,还有一股子血腥味混杂着冲天的霉味,陆玖用手绢掩着鼻子,还是能闻到一点那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腹中的孩子好像也感知到了周围环境的变化,不安地在她的腹中动了动。   陆玖将温热的掌心放在小腹上,安抚地摸了摸,安慰孩子不要害怕。   狱卒带着她走向尽头的一间牢房,而后停下脚步道:“半炷香的时间,不要留得太久,否则我们也不好交差!”   如今齐王府罪名未明,一朝失势,狱卒也知道齐王府的主子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于是亦懒得假以辞色。   陆玖并没有在意,而是点了点头:“多谢大人。”   如今齐王府式微,江圆珠的这块令牌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给她的,能够见到江殷,陆玖便已觉万幸,自然不会再去计较这么多。   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狱卒退到一边,让陆玖进去。   陆玖扶着腰,迈步走进阴暗无光的牢房,而后狱卒在背后关上了牢门。   整座天牢当中唯一的光源便是壁挂的火把,借着这微弱的光芒,陆玖看到靠在墙根底下的一道身影。   一瞬间,她就认出了那是江殷。   江殷穿着一身囚服,浑身褴褛,披头散发,显然已经是一副阶下囚的模样。   他陷在黑暗当中,低垂着头,听见牢门外的动静,这才木然迟疑地把脸从垂落的头发当中抬起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站在门前的陆玖。   他蓬头垢面,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看到了陆玖,于是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又慢慢地把脸埋下去。   直到陆玖的脚步轻移,慢慢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江殷。”陆玖垂下眼睫,而后屈膝,慢慢地坐在了他的身前。   江殷浑身一颤,而后不可置信地猛然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隔着相近的距离,陆玖终于看清了江殷的脸。   身陷囹圄的江殷一身落魄囚服,细看之下,衣服上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脸上爬布了几条伤痕,像是受了鞭笞。他眼底乌青,下颌也有了青色的一圈胡茬,配着那双木然空洞的瞳仁,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的颓丧。   “江殷,是我……”陆玖颤巍巍地伸手,将自己温热的手心贴上他冰凉的俊容。   江殷的睫毛颤了颤,空洞的眼底渐渐浮现一抹光亮,但是只是一瞬,那光亮很快又沉寂下去。   “玖玖……你,你怎么来了?”江殷的嗓音喑哑,全然不似往日的醇厚好听。他的语气当中透露出一丝恐惧,猛地说道,“你快走,你不要来!别管我!快走!”   “江殷……”陆玖看着眼前这个颓废而自暴自弃的男人,哪里有一点从前意气风发少年的模样?从前的江殷是明朗的,是百折不挠的,脸上永远充斥着爽朗的笑容,陆玖从未见过他这般担心受怕的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愚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殷的眼底闪过一丝悲痛。   他回想起月前在古北口的惨状,想起碧城上何羡愚的绝响,想起回到天门关之后被打成叛贼的那一日,想起这些天来的百口莫辩。   古北口全军覆没的那一日,他就应该想到,这件事情绝不会这么轻易地结束,后面一定还有更大的波折。   而这些天在大理寺受审受刑罚,十道酷刑流水一般过的时候,他忽然就想到了,或许不止是蛮真人想要他死,在京师之中,亦然如此——   有人要他死。   有人想要他的命。   如今父王死得冤屈,朝中讨伐之声遍地而起,江炜替皇帝把持朝政,他们父子二人根本无法为自己辩驳,而且说不定还要连累身边的亲人朋友。   这几天之内,江殷已经把所有的利弊都权衡了一遍,也已经下定了决心,若是要死,绝不再连累身边的任何人。   阿愚已经用他的性命为自己铺路。   他决不能让别的人再受难。   “让我看看你的手。”陆玖见他只是沉寂,也不回话,于是努力地忍了忍眼眶里的泪水,伸手去抓他的手腕。   衣袖一捋,陆玖顿时看到上面大大小小遍布的鞭痕。   她颤巍巍地抬手,想要碰一碰他的伤口:“……疼吗?”旋即,她的话音转化为愤恨,“你是燕云山下征战的英雄,他们怎能如此对你!?”   江殷听着陆玖愤愤不平的哭腔,垂眸,眼底下定了决心。   他缓缓地把手从陆玖的手心里抽出,而后浅声哑然道:“玖玖,我已经不是什么英雄了。古北口战败,三的万人,我只带了三千人出来,阿愚又带着余下的两千去碧城赴死,我拼死跑回天门关,结果还成了反贼被关押在此,早就不是什么英雄了。”   他的口气决然而哀戚,像是已经认命。   这样的江殷,忽然让陆玖觉得陌生。   “江殷!”她奋不顾身地一把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大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是或者不是,结局都是这样。”江殷的声音沉沉,“你还不明白吗?有人非要我的性命,我必死无疑。”   陆玖从来没有见过江殷颓废至此的样子,一瞬间方寸大乱,瞳仁颤颤地看着他:“江殷,你别这样……”   江殷却轻声道:“玖玖,我知道小姑母费了许多心思才把你送来见我这最后一面,有些话,我们现在说清楚吧。”   他神情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泥胎木偶,哑然开口说着:“我知道如今齐王府的景况,父王已死,母妃也死了,家里只剩下你我二人,而现在江炜陆瑜夫妇把持朝政,不说江炜,陆瑜是绝对不可能放过我们这个家的。这些天我已然仔细地想过,若是让我一个人连累你们大家,我于心不忍,所以趁着现在事情还没彻底盖棺定论,我们和离吧……”   “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陆玖只觉得心口闷痛,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殷,悲愤道:“你什么意思?江殷,你要跟我和离?现在这个时候,你竟然要跟我和离?”   江殷决绝地闭上眼,不忍再看她的眼神,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已经写好的和离书,静静地摆在陆玖的身边。   “……这份书上已经写清,一式两份,签了它,你我之间就再无瓜葛,我的事情,不会牵连到你身上。”江殷缓缓睁开了眼睛,用那双疲惫的眼,近乎乞求地看着她,“签吧,别再来找我,没了我,你还能走得更好更远。”   陆玖指尖颤抖地拾起身侧那份和离书,眼泪翁然一下从眼眶中滑落。   她举着那份和离书,放在江殷的面前甩了甩,通红着眼睛道:“江殷,当初你不是和我说过,我们两个人,一生一世都是要绑在一起的吗?我们谁也逃不开谁,我问你,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江殷垂下了眼睫,一颗泪从颊上悄然滑落。   “今时不同往日。”他的语气当中全然没有回心转意的余地,绝狠地看着陆玖道,“陆玖,若是你不肯和离,我便是写休书休弃也会让你离开!”   陆玖哽咽着忍着泪水,抬手胡乱地将面容上的眼泪擦拭干净,而后亦用坚决的目光看着江殷:“当年多少次挫折你都没放开过我的手,你现在想要甩开我,晚了。江元朗,你写吧,你爱写就写!”   她猛地抓起那一纸和离书,撕得粉碎。   “不管你写多少封休书都是一样,我不会走的,我决不会走的,江元朗,我陆玖不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你要想这么简单的摆脱我,你简直就是在白日做梦!”   “嫁给你的时候我就下过决心,这一生一世都要和你相扶相持,夫妻之间若是只能共荣而不能同辱,那我陆玖还读什么书?算什么人?我连做人都不配。”   “你要是敢写休书,我就敢守着齐王府绝不离开半步,你死了,我就追随你,上穷碧落下黄泉,要死就死在一起,你怕了,我不怕!!”   她把那一纸撕得粉碎的和离书尽数丢在江殷的脸上,然后一把死死抓紧了他的手,用赴死的目光悲切地看着他:“别想甩开我。”   江殷如鲠在喉。   当初,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北疆挣战功,不管陆玖对他是冷是热,他都从来没想过要放开她的手。   可是这一次,他却是无比希望她能够听他的话,松开他的手,安安稳稳的,不要沾染他身边的半分是非。   他垂眸,看着身前的陆玖,她的双眼分明含着泪,可眼神却还是如此的倔强,像是寒风中傲雪凌霜的红梅,傲骨不折。   他颤颤开口,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容颜,每一下动作都显得那么留恋不舍。   他忍着眼泪:“你怎么就这么傻?这个时候不离开,以后就没办法走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陆玖定定望着他,清澈的瞳仁里满是坚定的神采,“不仅是两不疑,更是两不离。江殷,从前少年时,总是你保护我,现在你落难了,就轮到我来保护你。”   她缓缓地抬手,将自己温热的手按在他的手上,而后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一瞬间,江殷瞳孔缩紧,放在陆玖小腹上的手如同触电一般缩回。   可是缩回之后片刻,他又忍不住再度把手放在那里。   陆玖的小腹里,一个小生命悄悄地踢了踢他的手。   江殷浑身上下的力气好像都在这一瞬间被抽去,他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陆玖。   陆玖温柔地垂眸,注视着自己小腹上两个人交叠的双手,眼底含着为母的宁和恬静:“你感受到了吗?这里,是我们的孩子,我一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想要给你一个惊喜。”   她缓缓地抬起头,凝望着江殷那颤抖的瞳眸,一字一句道:“元朗,你不能抛下我和我们的孩子,所以你死心吧,我不会跟你和离,更不会认下你的放妻书。”   江殷看着她,颤颤地问道:“这,真的是我们的孩子?”   他本以为,父母已死,这世上已经没有与他骨血相融的亲人了,却没想到,陆玖的腹中,已经有了新一个属于他的亲人。   那是他的孩子,他与陆玖的孩子。   陆玖凝望着他,坚定道:“是的,这是属于我们的孩子。所以江殷,你我从不是孤身一人,我们除了彼此,还有我们的孩子。”   她垂眸,缓缓地伸手,像搂一个小孩儿一般,动作轻柔地把江殷揉进自己的怀中,让他的耳朵贴着自己的小腹,去听那孩子坚实而有力的胎动。   她的眼底除了温柔,更多的是坚毅。   阴冷的天牢之内,她就这样温柔地抱着江殷,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的冰冷的躯体,一遍一遍地说道:“江殷,记得我成婚第二日同你说过的那些话吗?你不是孤军奋战,你的身边有我,我会疼你,爱你,保护你。”   “……江殷,别怕,别怕。”   “我在这里,我护着你。”   “一辈子都护着你。”   那一刻,江殷再也无法忍耐,他扑在陆玖的怀里,想起阿愚,想起古北口的横尸遍野,想起身边的同袍们一个个地倒下,再也忍不住,再也忍不住!   他在陆玖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像个孩子。   他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无奈,全部都化成了泪水,被陆玖温暖的胸怀所包容,所抚慰。   她的温柔坚强,像是一记强药注进他的心底。   二十二年来,一切的伤痛好像在这须臾间都发泄了出来。   他的一切,在她的温柔面前,都无遮无掩,无躲无藏。   *   走出大理寺牢狱的时候,乌云蔽月。   徐月知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前等陆玖。   见陆玖走出来,徐月知连忙上前搀扶了她一把。   徐月知的手掌天生长得大而细长,生来就是用以握刀拿剑的,直接就能将陆玖纤细的手掌包裹在其中。   两个女子的手紧紧相握,陆玖抬起头,冲着徐月知淡淡地笑了笑,投以感激的目光。   “还好吗?”徐月知扶着陆玖的手往外走。   陆玖轻轻点了点头,有些疲惫地说道:“人还好,就是受了些鞭笞,容冽与我弟弟也在里面,元朗说,他们两个倒是没受什么伤。”   徐月知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但还是拧紧了柳眉:“这么看来,有些人的心思算是昭然若揭了。”   “是。”陆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杀意,“某些人,就是奔着江殷的性命来的。”   “可惜我现在还不够格,不能去天门关。”徐月知的话音当中有些愤恨,“否则,我一定披甲上阵,杀了那些蛮子泄愤,为阿愚报仇!”   提起何羡愚,徐月知的眼眶又红了。   陆玖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背,口气温和:“放心,不管是谁,伤害我们的人,早晚会得到惩处。”   徐月知的眼底充斥起坚强,她抬起头看着陆玖,奋力地点了点头:“一定会的。”   “对了,这些天,你哥哥那边消息如何?”陆玖问道。   “如今是皇孙把持朝政,但是也仅仅是暂代皇上把持,决定的柄权还是落在皇上手里,我哥哥为大家的事情四处奔波,正在极力地陈情。”徐月知的话音顿了顿,语气里闪过一丝愤恨,“但是,这些事情做得不顺利,有人在刻意阻挠。”   “是陆瑜。”陆玖垂眸,一锤定音地说道。   徐月知点头:“没错,就是她。如今皇上皇后都没办法管事,东宫之内的太子和太子妃就更不必说了,皇太孙一死,陆瑜算是皇宫里第一第二的位置。她不久之前才替江炜生下皇长重孙,江炜无能,有时候她说的话比江炜还有分量。”   陆玖细细听着,与徐月知一同踏上马车。   徐月知坚持要先送陆玖回王府,自己再回去,陆玖拗不过她,于是同意。   马车沿着御街往回走,徐月知一边把这段时间从徐云知口中听来的话都告诉了陆玖,朝野内的这些动向都说得一清二楚。   陆玖沉吟:“没想到,陆瑜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说得难听点,她这只怕是在祸乱国政。”   “帝后与太子夫妇都病着,可不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吗?”徐月知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的神情,顿了顿,她又奇怪道,“只是不知道陆瑜一个妇人,什么时候会有这么大的能力,现在朝中上下都称赞她有贤良之态,命格贵重,极力地把她往未来的皇后之位上捧。”   徐月知的脸上闪过一丝晦涩,低声道:“而且你还不知道吧?如今陆瑜受着这些追捧,人都快飘到天上了,前些天孟国公府的夫人同恒郡王家的王妃入宫请安,也不知道是哪里没遂陆瑜的意,遭了陆瑜好大的一通脾气。”   陆玖皱了皱眉:“这孟国公府的夫人与郡王妃也算是老牌的贵族了,从前就算是太子妃,也要给她们面子,陆瑜倒是把太子妃都忌惮的人也训斥了一遍。”   “还不是因为朝中都默认她是未来的皇后?”徐月知冷嗤一声,“太子妃出身微末小族,她这位置与未来的皇后太后之位都未必能保得住,倒是陆瑜出身你们陆家,家底雄厚,将来一个不定她做了皇后,你们家的姑母陆良娣就是太后,所以那些人还不赶紧见风使舵?”   “现在别说是国公府夫人和郡王妃了,只怕是太子妃,陆瑜也不见得放在眼里。”   陆玖静静听着,沉吟道:“亢龙有悔,月满则亏,登高跌重。陆瑜这么做,若是将来当不成皇后,只怕光是今日树下的敌人也够她喝一壶。”   徐月知满眼不屑:“她如今早就以为后位稳如泰山了,哪里会想这些晦气事?”顿了顿,她又整肃面容,认真地看着陆玖道,“不过玖玖,这段时间,咱们最好还是避其锋芒。”   “我知道。”陆玖轻轻点头,眼看着马车已经停在了齐王府的角门前,于是转过头对徐月知说,“一会儿我下了车,让马车送你回去。”   徐月知点头说好,看着陆玖由侍女搀扶,缓缓踩着脚踏下车。   可她双脚刚落地,王府角门之内早已经焦急翘首期盼的风莲便急忙地赶来:“主子,不好了!”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不好的事,到如今,陆玖听这一句“不好了”已经听得麻木。   齐王府蒙冤成为勾结蛮真的叛徒这件事情已经是最坏的消息,相比之下,别的任何消息,陆玖都觉得能够接受。   因为,最坏的境况也不过现在这样。   陆玖稳了稳心神,问道:“是什么事?”   马车上的徐月知也不由得打起了帷幔,紧张地看着风莲。   风莲的眼睛肿着,显然是不久前刚哭过。她看向陆玖道:“刚才侯府里有一个荣景院的小丫鬟哭着上门,说是珈珞嬷嬷悄悄送她出来报信的,说长公主快要病死了,老爷外派不在府中,夫人不给长公主请大夫,还封锁了荣景院不许人出入,要您快去救救长公主!”   “你说什么?宣平侯夫人把华阳长公主关在院子里不许请大夫?”徐月知一瞬惊呆,脱口而出。   听见风莲回话的一刹那,陆玖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好像都被人掀起来了,头晕目眩。   风莲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马车上的徐月知已经跳下来,一把将陆玖揽在怀中。   陆玖靠着徐月知,脸色发白,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嘴唇翳翳而动地问道:“怎么回事?长公主怎么会病了?”   风莲身后一个小丫鬟立即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了陆玖的跟前,哭着说道:“回三姑奶奶的话,奴婢是荣景院的丫鬟衔香,五天前,宫里的皇孙妃过来请安,与夫人说了些什么,自从皇孙妃离开之后,没多久长公主就病了,而且一日比一日的严重,浑身高热,心悸难忍,身上还长了一大块一大块的黑斑,夫人说长公主这得的是什么不干不净的病,会过人,于是就把荣景院上下封锁起来,不许人出入,只准她吩咐的大夫进来看病,但是……但是大夫一次都没有来过。”   “珈珞嬷嬷想要冲出去找良医来为长公主诊治,可是守卫在荣景院门口的侍卫却不许人出入,甚至还把珈珞嬷嬷的腿打断了。”   “我年纪小,好躲藏,于是珈珞嬷嬷趁着机会把我从后院一个狗洞里塞了出去,要我来找您,求您赶紧回去救长公主,您若是再不去,只怕公主就……”   衔香哭得泣不成声,陆玖听得脸色发白。   她的拳头紧紧地攥起,手背上的一条一条的青筋浮现,紧绷的嘴角因为隐忍着愤怒而不时颤动。   陆玖忽然回想到上一世,华阳公主一个健康的老人莫名其妙就去世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早就已经难产而死,而华阳公主无人依靠,最后只怕也就是如现在这样,被魏氏与陆瑜联手谋害,无辜丧命。   就因为华阳碍了她们的路。   上一世是因为华阳不允准陆瑜身为皇太孙遗孀改嫁其弟江炜。   这一世,只怕是因为她们担心自己会去找华阳公主为江殷求情。   的确,她原本早有打算明日去见一见祖母,与她商讨洗清齐王府冤屈的事宜。   只是没想到,陆瑜魏氏的动作竟然会这么快。   才这么几天,就忍不住要动手了。   陆玖秀净的面孔上闪过一丝阴狠,心里一股火腾地蹿起来。   魏氏与陆瑜,这次是狠狠踩到她的底线了。   徐月知从来没见过陆玖的脸上布满这样阴森恐怖的阴霾,不由得担忧道:“玖玖,还是先找大夫去一趟侯府,给长公主看病要紧。”   陆玖缓缓收敛起眼底几乎要杀人的怒意,鼻息沉重地点了点头,转头吩咐风莲道:“把王府里所有的良医都带上,跟着我去一趟宣平侯府。”   风莲急急答应了一声,而后便转身去请王府当中的几位良医。   衔香睁着泪眼看向陆玖,担心道:“可是,三姑奶奶,现在荣景院内外都是夫人派来的侍卫,他们不会让我们进去的。”   陆玖看了她一眼,冷声道:“她们敢!”   说着,她侧眸厉声道:“曹影!”   一个身穿短打的精干男子很快上前,恭敬地立在陆玖的身前:“世子妃有何吩咐?”   陆玖冷眸盯着他:“带上你手下所有能打的人,跟着我走。”   曹影没有任何迟疑,抱拳一点头:“是!”   所有人都整顿齐备,陆玖这才转眸看向马车上的徐月知,肃穆道:“月知,今天可能还要麻烦你跟我过去一趟。”   徐月知知道这个时候用得上自己,便义不容辞地点头:“咱们是朋友,你有难处,我自然要与你共进退,咱们一起去宣平侯府,会会她们。”   陆玖点头,扶着笨重的腰肢登上马车,带着马车下的一列人气势汹汹地朝着宣平侯府的方向走去。   徐月知看着坐在身侧满身杀气的陆玖。   她知道,陆玖一向不是个轻易动怒的人,一旦她动怒,必然是涉及底线,或者触碰了她心目中地位重要的人。   而华阳长公主,就是陆玖最最重要的人之一。   今夜,宣平侯府有一场大闹了。   *   陆玖带着人马停在福善街陆家的大门前,跟随的人十分安分,因此动静不大。   徐月知先下车,而后搀扶着陆玖缓缓走下来。   如今已是亥时过半,宣平侯府的门禁早已落下,朱漆泥金的大门紧闭,只有门上两盏硕大的红灯笼煊赫地亮着光芒。   陆玖回眸,给了背后曹影一个眼神。   曹影立即会意跟上,而让剩下的人手停在门外。   曹影手下的这些人都是从燕云山退下来的老兵,个个都是练家子,是拿过真刀真枪,杀过蛮子,手上带血的人,光是凭空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座座伫立的杀神,显露出来的杀气让周遭的人望而生畏。   陆玖带着徐月知、曹影,还有那个前来报信的小丫鬟衔香登上宣平侯的角门,沉着脸抬手叩门。   叩了两声,门内便传来掌门小厮的回话声:“来了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开门的小厮露了半个头出来,扫了一眼门外的人,愣了愣:“这……三姑奶奶,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陆玖扶着腰,笑着看向那小厮,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底隐匿着杀意。   小厮一脸心虚,还是维持着一条门缝的宽度,站在门内赔笑道:“您当然能来了,只是大晚上的,还是由小的去通报一声夫人。”   说着,就要关门转身去给魏氏报信。   陆玖一言不发,只淡淡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曹影,曹影立即会意,朝着门上就是一脚,连人带门一起踹开。   “哎,你们,你们怎么能硬闯!?”那小厮见状大声喊道。   陆玖抬脚一脚跨进门,目不斜视地笑了笑:“我是陆家的姑奶奶,回一趟娘家怎么又叫硬闯?你可不要会错了意,说错了话,小心你的舌头。”   话毕,身后一行牛高马大的侍卫立即上前,堵在了角门前后,曹影把这小厮交给底下的属下,便跟在陆玖的身后径直朝着荣景院的方向走去。   四下的丫鬟们见到陆玖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进来,还一来就朝着荣景院去,心叫不好,猜想陆玖必然是知道了华阳长公主被困在荣景院的事情。   如今侯府上下的丫鬟婆子们大多都被魏氏收买,见此情景,连忙跑去芳华院给已经入睡的魏氏报信:“夫人,夫人不好了!三姑奶奶回来了,现在朝着荣景院的方向过去,您赶紧过去看看吧!” 第117章 与魏氏的母女之情,到……   听到消息的时候, 魏氏正在芳华院中梳洗,准备入睡。   忽然听见外面的婆子来传报,说陆玖带着人马冲进来, 她原本正闲情逸致取发簪的手猛地一抖, 大惊失色地道:“什么!?”   身边的两个心腹嬷嬷听见这话亦是不可置信:“三姑奶奶怎么会来?”   魏氏一瞬就想明白了,恶狠狠地一咬牙:“必然是荣景院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派人出去报信!来人,跟我过去!”   说着,她站起身, 连披散了一半的头发都还没来得及收拾,伸过手抓起身旁一件外氅,跌跌撞撞地带着人就往荣景院的方向跑。   这边, 陆玖带着徐月知、曹影等一众人一路沿着回廊走到荣景院的大门前,身旁无数陆家的奴仆们前赴后继地想要拖延:“三姑奶奶,这漏夜已深, 您这么过去会惊扰长公主的!”   “您来还没喝杯茶吧?奴婢伺候您去前面的花厅里喝杯茶, 您挺着肚子, 不宜走动!”   陆玖对周身这些阻拦的人视若无睹,一心一意朝着荣景院门内走,浑身气质肃冷, 颇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态度:“曹影,把这些人弄开。”   跟在背后的曹影无声抱拳,而后转头给了身后的手下们一个眼神,手下们立即会意上前, 蛮横地将这些想要阻挠陆玖前进的人踢开。   “滚!”   “都滚开, 别挡着我们世子妃的路!”   陆玖越开这乌七八糟的一堆人,站在家丁们严密把守的荣景院门前。   这些家丁奉魏氏之命在这里看守,见到陆玖想要进去, 便抱拳硬声说:“三姑奶奶,您不能进去,长公主在里面养病。”   陆玖拢着一袭玄色披风站在他们面前,冷眼盯着那回话的家丁说:“既然是养病,我进去探望有何不可?”   家丁说:“这是夫人的吩咐,长公主殿下身上的病可能会过人,所以不能放任何人进去,您如今怀有身孕,更不能冒这个风险,小的也是为您好。”   陆玖听着家丁油盐不进的口气,冷冷嗤笑一声。   身后的衔香急忙道:“三姑奶奶,他们在胡说八道!长公主身上的病根本就不会过人,否则我伺候长公主这么久,为什么没被传染?珈珞嬷嬷贴身伺候在长公主身边,也一点事都没有!”   那家丁一噎,低下头道:“无论如何,你们不能进去,这是夫人的吩咐。”   陆玖淡淡地看着他,一双眸子如同寒潭冷月:“若是我非要进去探视,你又能如何?”   家丁咬着牙:“那姑奶奶就别怪小的们无礼,小的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说着,他朝着身后四五十个家丁一挥手,号令发出,那些家丁们顿时握紧了手里的棍棒,虎视眈眈地看着陆玖及其背后的一群人。   家丁首领冷着脸道:“希望姑奶奶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玖的面容依然无波无澜:“巧了,我这人就喜欢吃罚酒。”说着,全然不看那些家丁,径直踏步朝着荣景院紧闭的院门里走。   家丁们见她不听劝告,于是也不留情面了,二三十人一起冲上去,想要把陆玖与徐月知二人一同拉下台阶。   可这些人还没碰到二人的一片衣角,只见之前站在陆玖身后的那些侍卫们闪身而上,家丁们还没看清是怎么个招数,自己就已经身体一轻,被那些人凌空一一踹了出去。   陆玖今夜带来的都是曹影手底下最能打的侍卫,一个王府的侍卫就已经能抵挡陆家十个没用的家丁,一瞬间,那四五十个家丁就被打得东倒西歪,而曹影手下的那些侍卫面色轻描淡写,好像刚才这番动静还不够他们热热身的。   陆玖不疾不徐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前。   大门上被一道铁链锁住。   陆玖看见这铁链心里更冷,魏氏所谓的静养,就是把她的祖母当做犯人一样囚禁在这院子里。   “月知。”陆玖侧眸看向徐月知,朝着这把铁链锁扬了扬下巴。   徐月知会意,抬手就从肋下抽出一把弯刀。   她眸中寒光一凛,手里的弯刀猛然朝着那把铁链锁砍去。   削铁如泥。   一瞬间,缠绕在门上的铁链锁像一条死蛇般断成两截,当啷一声重重掉在地上。   锁一掉,陆玖应声一脚踹开大门,朝着门内的方向走。   她眼底含着热泪,大声朝着门内喊:“祖母,我回来了!”   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从前富丽堂皇的荣景院今天却是冷清不堪,庭院当中连一个丫鬟都没看见,而原先打理得十分精致的花草树木枯的枯死,折断的折断,加之才下了雪,院子里更显狼狈凄清。   衔香抽噎着跟在陆玖身边,说:“自从夫人说长公主的病会过人之后,把院子里好多嬷嬷丫鬟全部都赶走了,只剩下我和珈珞嬷嬷还有几个小丫鬟在伺候。”   事至此,陆玖已经心疼得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实在为魏氏的所为而感动无比恶心!   “你家夫人就这么对待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徐月知看到这满院凄清,愤愤不平,“我看可以直接报官了!”   陆玖沉下面孔,冷道:“算账是肯定要算的,但是现在还是祖母的病更重要。”说着,她朝背后背着医箱的良医道,“随我进屋看看长公主。”   但是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妇人的声音便从后方激烈传来:“陆玖,你擅闯民宅,该当何罪!?这里是宣平侯府,你一个出了嫁的姑奶奶没资格在这里撒野!”   陆玖与徐月知等转过头,便见到魏氏带着身后浩浩荡荡十几个丫鬟婆子,紧赶慢赶地朝着荣景院的大门内走,已然快要走到陆玖的身前。   对自己这个所谓的亲生母亲,陆玖现在是一眼都不想看,魏氏说的话在她的耳朵里更是形同放屁。她想也不想,冷着面孔直接转头,带着良医就往荣景院的正房里走。   魏氏看到荣景院门前一地被打得唉哟叫唤的家丁,又看着陆玖带着人嚣张闯进院子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要是有机会,她真想回到数年前陆玖回京的时候,把这个女儿永永远远地留在遥远的巴蜀益州府,再也不让她回来!   魏氏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婆子,三步做俩地冲到了陆玖的身前。   几个牛高马大的婆子瞬间伸手把陆玖等人拦在了正屋前的石板路上,而魏氏则站在她们身前,咬牙切齿地道:“陆玖,你这个不孝女,我这个做娘的同你说话,你竟然一声也不吭?如今成了齐王府的世子妃,你是翅膀硬了吗?你这是擅闯民宅,我可以报官的!”   陆玖站在魏氏的面前,她人天生高挑,肖华阳公主和陆元忠的身形,不比魏氏的娇小,于是便可以垂眸睨着魏氏。   陆玖唇畔抖落一个笑,那笑意冷得彻骨,她漆黑的双瞳幽森凝视着魏氏,道:“你去报吧,把官老爷请到这宅院里来,正好也看看,到底是我私闯民宅有错在先,还是你这个毒妇谋害人命有错在先。”   魏氏闻言色变,气得发抖,眼底却闪着心虚的光芒:“谁……谁谋害人命?你不要血口喷人!你别以为你当了世子妃就翅膀硬了,我是你的母亲,你敢顶撞我就是不孝!”   陆玖锋锐的眉梢一动,用冰冷的眼神望着魏氏:“我翅膀一直都很硬,从到这个家的第一天就是如此,怎么,你才知道吗?还有,你说我不孝,那我们就来好好讨论一下,大周律法上白纸黑字地写着,父母若为杀人或蓄意杀人者,一经查出,子女可以不认杀人者为父母,你蓄意谋害祖母的性命,就是杀人凶手,我为何要孝你?”   “你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谋害长公主了!?”魏氏气急败坏,“长公主病着,你这个外妇擅闯,若是惊扰了她的休息,我看你才是不孝。”   “是不是的,进去一看便知。”陆玖凝眸笑着,“何况做贼心虚,你若是没对祖母动什么手脚,为何不敢让我进去查看?”   “这是我的家,自然由我说了算!”魏氏梗着脖子大叫。   陆玖双眼微眯,眸光里透出一丝探寻:“毒妇,我的祖母还没死,这里还由不得你说了算。”   魏氏一直忌惮这些年来华阳公主在侯府当中的独揽大权,好不容易当家做主了这几天,没想到陆玖竟然这么快就要来找她的不痛快!这么想着,魏氏不由得觉得陆瑜那天对自己所说的话越发对了,这陆玖就是个祸害。   魏氏心里一股子邪火上来,看着陆玖就心里发堵,恨得牙痒痒,她正想开口,忽然之间背后就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声音   “陆玖,就算这里轮不到母亲说了算,但是好像更轮不到你说了算吧?”   陆玖眼神一冷,眸子轻侧,看向门外一个穿着风毛大氅、簇拥丫鬟的女人慢慢走了进来。   “是陆瑜。”徐月知冷道,“她怎么在这里?”   陆玖转头不善盯了一眼魏氏,不消说,她心里便已经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魏氏看着前来的陆瑜,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喜色。   这一瞬间,她真是对自己不久之前讨好陆玖,冷待陆瑜的行径深深后悔!   当时她以为陆瑜是再也指望不上了,没想到陆瑜竟然怀了身孕,现在不仅为江氏生下了皇长重孙,更是母凭子贵,获得了江炜的看重,而且如今帝后及太子夫妇式微,想来不久,她的膝下说不定就会出一位皇后,到那时候,她是承恩公夫人,不仅比一个侯府夫人尊贵,更是比华阳公主这个庶出的长公主更贵重。   到那时候,凭借陆瑜这个皇后,看谁还敢瞧不起她!   不过也是陆瑜这个女儿心善,自己之前这么对她,她竟然还肯回来顾着自己,只说要自己帮忙处理掉华阳那个碍眼的老婆子,她们母女就能情分如昔。   魏氏早就已经忍不了华阳了,现在有陆瑜为她撑腰,她自然大胆放心地去做,这样两头占便宜的事情,她最喜欢!   幸好今日白天陆瑜过来了一趟,说是要在娘家小住,否则现在陆玖擅闯荣景院,魏氏还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才是。   “瑜儿,你来了?”一见到陆瑜,魏氏里面换了一张笑脸,热切又欢快地走了过去,一把搀着陆瑜的手腕,带着她慢慢走向陆玖的跟前。   陆玖看着眼前一身白貂的陆瑜,贵气万千,且原本皇孙妃是不能够私自出宫的,更是不能私自回到娘家小住,但是现在江炜监国,陆瑜的身份与未来的皇后无异,谁敢对她的一举一动品头论足?   陆玖看着魏氏一脸殷切狗腿地搀扶着陆瑜走到了她的面前,忍不住回想起一年前时这对母女鸡飞狗跳、两看相厌的样子,还真是狼狈为奸。   “皇孙妃风姿依旧。”陆玖淡淡笑着看着陆瑜。   陆瑜亦微笑地道:“这么晚了,妹妹回家来是要做什么事呢?祖母现在被母亲照看得很好,你若是贸然闯进去,只怕惊扰了她老人家。”   魏氏听见有陆瑜帮自己说话,底气更足,硬着脖子就说:“我就说了,长公主一点事都没有,你非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我也早说了,是不是血口喷人,让我带着良医进去一看便知。”陆玖神色平静。   陆瑜微笑道:“这侯府里又不是没有良医,何苦还要妹妹跑这一趟?妹妹不放心,一会儿我带着宫里的太医进去为祖母瞧瞧便是。而且提醒妹妹一句,如今齐王府谋逆的罪名存疑,你自己的家中都是一滩泥沼,就不要来别人的家中胡搅蛮缠。”   陆玖懒得再跟她废话,侧眸看向徐月知。   徐月知将手里的弯刀一拔,锐利的刀锋森森逼近对面母女二人的面前。   陆瑜跟魏氏见徐月知竟然拔刀,脸上原本的得意一瞬间崩坏,踉跄地退后两步,外强中干地大声呵斥道:“你……你要干什么?要杀人吗!”   徐月知双眼微眯,冷笑一声瞧着这对贪生怕死的母女:“放心,我不杀人,只是想请两位不要乱动,否则就算我不想杀人,我这手中的刀子不听使唤了,恐怕会往两位的脖子上割。”   陆瑜看着这把明晃晃的弯刀,额头上冷汗涔涔,但她还是鼓足了底气对着魏氏说道:“放心,母亲,杀人可是重罪,尤其我还是皇孙妃,杀了我,她可是灭门的大罪。”   魏氏听着陆瑜的话,鸡啄米似的惶急点点头,喃喃道:“对,对,她不敢杀人。”   说着,魏氏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去抓陆玖,不让她再往正房靠近一步。   可她的手还没触及陆玖的衣袖,陆玖便迅疾抬手,对着魏氏的脸上就是一巴掌。   魏氏没想到自己活了这把岁数,身为一个侯夫人,到头来竟然还被自己的女儿甩一巴掌,简直是前所未见!她觉得羞愤,怒从心起,捂着脸大叫:“你敢打我!?”   说着,她举着两只爪子就想扑上去同陆玖撕扯,仗着陆玖怀有身孕行动不便想要欺负她。   陆玖眼神一冷,早已经看出了魏氏的想法,知道她想趁着自己怀孕击打她的肚子,心里对这个生下自己血肉之躯的母亲已经彻底没有了感情。   陆玖毫不迟疑,手摸进袖口,就在魏氏的一巴掌冲着她的小腹狠狠打去的一瞬间,从袖口当中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朝着魏氏的手背上狠狠刺下去——   “啊!!”魏氏发出一声凄厉而尖锐的惨叫,声音恐怖得如同暗夜当中呼啸的森森夜枭。   陆瑜被徐月知用弯刀挡在一边,眼睁睁看着陆玖从袖口里掏出的匕首瞬间插|进了魏氏的手背当中,硬生生地直接穿透了魏氏的手背,血肉四溅,滋出的鲜血溅了两点在陆玖面无表情的脸上。   魏氏紧握着自己那只被匕首扎透的手,颤巍巍地倒在地上,她睁着一双快要脱眶的眼珠子看着手背上那把冰冷森然的匕首,一寸余留在手背之外的刀刃上映着她自己惊恐万状的神色。   她撕心裂肺地大叫,像一个毫无形象的市井泼妇般痛得在地上打滚:“我的手,我的手——”   两边的婆子见到这血腥的一幕也吓坏了,听见魏氏凄厉地叫喊声更是六神无主,半天才赶紧爬上去,抓住魏氏那只被匕首贯穿的手,想要把刀从她的手心里拔|出来。   魏氏眼睁睁看着那匕首被婆子拔出了一小寸,一瞬间,那刀锋割在手心肉上冰凉的触感直接把她逼疯,她眼看着拉刀时伤口上越冒越多的血,两眼一黑,直接吓得昏了过去。   两边的婆子呼天抢地:“夫人!夫人——”   陆玖就站在魏氏的身前,冷眼看着晕倒在地的魏氏,眼底一丝怜悯也无。   从刚才魏氏想要动手伤她腹中孩子的那一刻开始,她与魏氏的母女之情,到此终结。   陆玖抬手温柔地抚了抚腹中的孩子,孩子好像刚才也受到了一点惊吓,轻轻地踹了踹她的肚皮。陆玖心道,别怕,我的宝贝,娘亲刚才已经解决掉想害你的人了。   解决掉魏氏以后,她身后那些外强中干的粗壮婆子们见到陆玖就跟见到煞神一样。   陆玖往前走一步,她们就恭敬胆怯地往后退一步。   因为她们都知道,三姑奶奶,惹不起。   她是要动真格的。   徐月知一面拦着陆瑜,一面转眸,对陆玖投以一个赞许的目光。她就知道,她的好朋友从来不是软弱的人。   陆玖从腰上取下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血,然后对徐月知说:“这里就麻烦你了,我先进去。”   徐月知点头:“放心,这里有我,你快去看看长公主的病情。”   陆瑜眼睁睁看着陆玖用这等霸道蛮横的手法直接破了她们的阻挠,心里又气又恨,觉得陆玖跟江殷成婚以后,简直就跟那个从前无法无天、蛮横霸道的江殷一模一样,动手从来都干净利落,毫不留情。   真是好一个夫妻相!   陆瑜银牙咬碎,看着陆玖请了良医们匆匆进入正屋,说:“陆玖,你还以为自己是尊贵的世子妃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现在可是通敌叛国罪犯之人的妻子,你这样的人,简直令我们陆家蒙羞,等母亲醒过来,我立即就要请她把你赶出陆家,从此你再不是陆家人!”   陆玖头都懒得回,迈步朝着正屋走进去:“随你的便,我无所谓。”说着,身影消失在正房门前。   “你……”陆瑜没想到她真的连陆家女的身份都不在乎,心里简直快气炸了。   她原本还以为陆玖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今齐王府靠不住,她之后要是想活命,就必须要倚靠娘家陆氏,到那时候,自己身为新晋的太孙妃就有的是机会拿捏陆玖这个没有夫家支撑的妇人,却没想到陆玖竟然这么刚,竟然连自己这最后一个保命的身份都不在乎。   徐月知带着曹影等人站在院子里,看守这一群乌合之众,她见到陆瑜的脸上露出不忿,手里雪亮的弯刀便朝着陆瑜的脖子上又靠近了一点,挑眉道:“皇孙妃,把你脸上那要吃人的表情收一收,若是吓坏了我的刀,我怕它做出什么对您不敬的事情。”   陆瑜原本以为她们不敢对自己动手,可是现在已经有了魏氏的前车之鉴,陆瑜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只是嘴上还在逞强地说道:“……徐月知,你不敢,你怕祸及家人。”   “那要不要试试?”徐月知将手里森然的刀锋靠近陆瑜,挑眉道,“试试看是你更胆大,还是我更疯。”   那把弯刀是真真切切贴在自己喉管之上的,陆瑜能够感受得到,徐月知在很好地控制它,若是她微微一用力,这把锋利的弯刀真的能一瞬间割开自己的喉咙。   徐月知满门抄斩都死不足惜,可是自己的皇后命只有一条,死了太亏。   陆瑜一哆嗦,低下头含恨地看着地砖,不敢说话。   徐月知瞧着她的模样,冷嗤一声。   这边,陆玖带着良医进入正房之内,看到躺在暖阁床上已经病入膏肓的华阳长公主。   她浑身高热,原本端庄慈爱的面孔上还长着一块一块可怕的黑斑,整个人面色苍白如纸,简直像是刚从棺材里挖出来的一样。   三位良医各司其职,开始为华阳诊脉息,看眼看舌,另一位良医则帮身旁已经断腿的珈珞嬷嬷诊治。   见到陆玖带着人闯进来,珈珞嬷嬷早已经热泪纵横,如同看到了救星一般。   陆玖安抚了她几句,便在一旁守着良医为华阳诊断。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才一个多月没见祖母,祖母便已经被魏氏和陆瑜联手,作弄到现在这个境地。   从前华阳是多端庄的一个人,现在被她们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细腻丰满的双手已经变成枯树一般,保养得宜的锦缎般的头发也变成一蓬掺着银丝的枯草,华阳是饱满的圆脸,现在这脸枯黄如蜡,颧骨高高凸起,没挂两丝肉。   哪里还像一位养尊处优的长公主,简直不像人。   陆玖坐在华阳身旁,一双眼睛通红,缀满了泪水。   她牵着华阳的手,不住地流泪。   自从回到京城,华阳公主就是最疼爱偏宠她的长辈,有什么好的,祖母总是顾及她一个人,她喜欢做的事情,祖母总是全力支持,祖母会认真地听她说的每一句话,表达的每一次心意,可是现在……   想到这里,陆玖便忍不住地抓紧了手心。   良医们替华阳看诊之后,便朝着陆玖说道:“长公主殿下是被人下了一种名为巫麻草的毒药,这种毒药出自岭南,毒性不大,但若是长时间服用,人就会高烧不退,且浑身浮现这种黑色的斑块,看长公主的脉象漂浮如丝,恐怕已经吃了快半年之久,现在体内日积月累的毒素爆发,才会突然变成这样。”   “巫麻草?”陆玖不通药理,但是听良医说起这巫麻草的功效,还是忍不住捏了一把冷汗,“那长公主现在如何?可还有救?”   良医点头道:“好在只这巫麻草只腐蚀了公主的玉体半年,现在用药吊着,还是可以把命调回来的,只是从此以后,长公主的身子肯定不如从前,需要静心休养。”   陆玖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那请良医治好我祖母。”   良医道:“小的现在先为长公主施针,一会儿再写出解毒和养身的药方来,让长公主身边的侍者服侍喝下便好。”   陆玖千恩万谢,连忙让良医为华阳施针,又转眸去看一旁已经被包扎好伤口的珈珞嬷嬷。   珈珞嬷嬷听见华阳已经没有性命之虞,整个人如同卸下心上的一块磐石,流着眼泪再三对陆玖道:“幸亏您回来了,幸亏您回来了。”   珈珞从小便伺候在华阳身边,这么多年也一直活得精致,这段时间,她被磋磨得像是老了十岁,鬓边的白发一缕一缕。   陆玖于心不忍,沉默地握紧了珈珞的手,眼神坚毅道:“嬷嬷,您放心,有我在这里守着祖母,她们那些人谁也不能再动祖母分毫!”   珈珞默然流泪。   这时候,院子外却传来一阵骚乱。   “就是这里!”   “齐王府的世子妃带着这些人横冲直撞了我们侯府,现在还伤了我们夫人,还敢挟持皇孙妃!”   “大人,您赶紧把那个法外狂徒押走,还我们侯府还有皇孙妃一个清白!”   徐月知的声音也随之传来:“谁敢动一步!”   “……”   “外面是怎么了?”珈珞不放心地朝着门外的方向看去。   “应该是方才有人趁乱跑出去帮魏氏报官了。”陆玖面色平静地转头,也看着那骚乱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们报官做什么?难道是想要把您抓走?”珈珞嬷嬷心中一紧,眼底恨意徒增,“要抓也应该是抓那一对恶毒母女,只是长公主还没醒,不能作证。”   陆玖安抚道:“祖母醒没醒都不要紧,有我在,你们放心。嬷嬷,你陪着良医在这里为祖母施针,我出去会会他们。”说着,陆玖便站起身,朝着正屋门外的方向走去。   她掀开毡帘,扶着腰走出正门,立在檐廊下,冷眼看着这院中的一地鸡毛。   夜色下,天上又开始下起雪花,满院琳琅,有自己的人,有陆家的仆从,还有刚从外面赶来的官兵。   魏氏已经醒了,举着自己刚拔出刀,还缠着纱布的血淋淋的手给兵马司的长官看,气急败坏地指着陆玖道:“就是她,她擅闯侯府不说,还伤了我的手,现在还派自己身边的人挟持皇孙妃,简直是罪该万死。”   那兵马司的长官看着这满院狼藉,又看了看陆瑜跟陆玖,心里忍不住地抱怨自己怎么遇上这么麻烦的事情,一边是现在一手遮天的皇孙妃,一边又是齐王府的世子妃。   陆瑜看到兵马司的人来,底气立马足了,对着那为首的官兵道:“还不把这群人拿下?世子妃夜闯侯府,还对我不敬,现在还要谋害我们侯府的长公主,罪该万死!”   魏氏被陆玖插了那一刀,现在心里已经痛恨极了这个女儿,根本不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只用看着仇敌的目光看向她,道:“大人,您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侯府还有皇孙妃受欺负啊!”   那兵马司的人也是狡猾,这样烫手的山芋放在自己手里,自然忍不住丢开,于是便和稀泥笑道:“这……侯夫人,到底都是自家人,你若是指责世子妃,按照大周律罪名去惩处,岂不是要祸及家人?你们也是世子妃的家人啊。”   言下之意,这是你们自家的事情,还是私下解决,不要闹大,否则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魏氏蹬鼻子上脸,不依不饶:“那怎么行?必须按大周律惩处!大人,我现在就当着您的面把家谱请来,世子妃不忠不孝,不配做我陆家的女儿,我今天就划了她的名字,从此以后,她与我们家再无瓜葛!您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说着,她真的让人从祠堂里把家谱捧了出来,翻开写有陆玖名字的那一页,用笔重重地划去了陆玖的名字,然后把族谱塞进官兵的手中,趾高气扬地说道:“看好了,从现在开始,她不是我陆家的女儿,大人,请动手吧!”   陆瑜得意地笑着。   终于啊,终于等到这一步了。   “陆玖,你现在已经不是我们陆家的人了,虽然还未请合族上下公证,但是现在母亲是陆家最大的长辈,先除你的名字也是够格的。”陆瑜差点就压不住自己嘴角的笑容,她看着陆玖,得意洋洋,总算是把陆玖踢出了陆家!   “大人,抓人啊!”魏氏见那官兵捧着族谱面露难色,不肯动手,于是伸手抓着他的衣袖摇了摇。   一瞬间,曹影身边所有的侍卫守在陆玖的身前,拔出腰间的佩刀,对着兵马司的人。   “保护世子妃!”曹影冷声下令。   徐月知也在一瞬间松开陆瑜,转而飞奔至陆玖的身侧,举着手里的刀,冷眼对抗面前乌泱泱的一众人。   陆玖站在檐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情景,慢慢抬手,示意曹影:“把刀放下。”   曹影愣了一下。   陆玖继续道:“你们都是从燕云山退下的人,从前,你们的刀都是对准蛮子和敌人,他们这些人,不配你们用杀敌的宝刀应对。”她的目光充斥着讥诮,点在魏氏与陆瑜的脸上,“用杀敌的刀来杀你们,简直是太看得起你们,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动手的。”   “因为你们还不够格被杀。”   陆瑜死死瞪着陆玖:“好大的口气!死到临头了还猖狂?”   陆玖不动声色,一双冰冷的瞳眸凝视着院中的人,扶着腰一步步地走向台阶下,走出侍卫围成的保护屏障,一个人只身走到了最前,面对着那一群官兵与陆家的人。   明明她只是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手上连一把小匕首都无,但是站在最前方的陆家人以及魏氏陆瑜母女俩还是忍不住地往后退一步。   陆玖朝前走一步,她们就往后退一点。   如同是一群软弱的羔羊面对一只步步逼近的孤狼。   陆玖身披一件玄色斗篷,上面缀满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她的眉间拂着冷意,一直朝前走,直到走近魏氏、陆瑜,还有那些官兵们的面前。   陆玖冷眼看着官兵当中的头目,慢慢道:“你们来得正好,这里正有几个为非作歹,蓄意谋杀人性命的狂徒。”她狠狠地扬手,猛地指向魏氏的鼻子,逼问道,“魏夫人,你与皇孙妃蓄意谋害华阳长公主的姓名,用巫麻草害她中毒,敢不敢认?”   魏氏脸陡然一白,旋即道:“你胡说!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在长公主的身边下毒?”   陆玖扬手狠狠指着落雪纷飞的苍天,疾言厉色道:“就算我没有看见,但是你的所作所为老天爷都看得一清二楚,我陆玖今天敢指天发誓,自己今日做所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长公主,保护我自己的孩子,否则天打雷劈,死后落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你魏氏敢指天发誓自己没有谋害长公主吗?要是你谋害了长公主,那么你也会天打雷劈,死后永世不得超生!”   “你放肆!”魏氏已然是气急了,她哪里敢发誓?陆玖话中所说的一切都是她亲手做过的事情,可是现在华阳昏迷,除了华阳,没人能指认这是她做的。她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把华阳拖死,然后死无对证。   可恰巧,就在魏氏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原本飘雪的天空当中竟然无缘无故地传来一道轰隆作响的闷雷声。   魏氏一个激灵,脸色煞白,连忙闭紧了嘴巴不敢说话。   陆玖冰冷锐利的双目看着魏氏,黑白分明的眼瞳当中映照着满院惶惶的灯火,那火光忽明忽暗地跳动在她的眼底,平白萌生出一股戾气。   她看着魏氏,一字一句:“魏夫人,你不敢发誓。”   “我……”魏氏百口莫辩,白眉赤眼地道,“你有什么证据,你凭什么说是我害了华阳长公主?谁可以给你作证!?”   “我可以!”   忽然,一个苍老而显得有些病态的声音从陆玖的背后传来。   一瞬间,魏氏瞪大了眼睛,陆瑜也惊慌地看向话语传来的方向。   徐月知回眸,惊喜地道:“长公主?”   陆玖转过头,便见到华阳公主在衔香的搀扶之下,虚弱地走出了正屋的大门,立在檐廊之下。   魏氏的手在抖,疯狂地颤抖。   这老太婆……竟然还没死?怎么可能,她下了那么多的巫麻草,这老太婆早就该死了啊!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祖母?”陆玖眼底的神情从愤恨转化为惊喜,赶紧转身跑向华阳的身边。   她小心地搀扶在华阳的另一侧,一双眼睛刹那间涌出泪水,欣喜若狂地道:“您没事了?”   华阳侧眸看向陆玖,森严莫测的眼底这才流露出一丝慈爱的温柔:“刚才施针完,我就醒了,听见外面传出这么大的动静,就让衔香扶着我出来看看。”没想到一出正屋,就看见陆玖为了保护自己,一夫当关,一人对抗面前所有的人。   华阳用自己略冰凉的手摸了摸陆玖的手背,示意她安心,有祖母在这里,谁也不能欺负她们祖孙二人。   华阳慢慢转过头,用近乎刻薄的目光冷眼看着魏氏道:“你不是要找人证明是谁毒害的我吗?我现在就亲自出来给大家作证,就是你派人动手,趁我不备的时候在我的汤药饮食里下巫麻草。”华阳转眸看着那些官兵,严厉道,“不是要秉公执法吗?现在犯罪之人就在你们面前,带走吧,我陆家容不下这种毒妇。一应的罪证,我会派人在之后交到官衙。”   魏氏一听,方寸大乱,口不择言地道:“母亲,我,我是陆家的儿媳啊!而且,而且若是我被查出什么,家里不也要受我的连累吗?就连玖儿……”   事到如今,魏氏竟然还想用陆玖当挡箭牌。   华阳淡淡地笑了一声,说道:“把族谱拿来。”   说完,就有人捧了族谱上前。   魏氏忽然明白了什么,双腿一软,跪下去,忙不迭地想攀扯陆瑜:“皇孙妃,你救救我,我是你的母亲啊,而且这件事不是你……”   陆瑜原本只是想借魏氏的手除掉碍眼的华阳公主,且上一次魏氏把她丢去庄子上受苦的事情,她还铭记于心,现在看到魏氏落网无用了,她撇清干系还来不及。   反正,上次魏氏也没顾念她们的母女之情。   上次她落难,魏氏就急着要和她撇清干系。   这一次,她也只好如数奉还。   陆瑜立即就换了一张脸,一脚蹬开魏氏,冷声一哼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没想到你这样的人竟然是我的嫡母,真是令我蒙羞!”   魏氏听到陆瑜的话,心如死灰,抓着陆瑜衣角的手慢慢无力垂落。   好,好一个天道轮回啊!她疯癫地笑起来。   华阳抬手,干脆利落地在族谱上划掉了魏氏的名字,而后冰冷无情地道:“谋害家婆,方才在院中还想蓄意谋害孕妇腹中的孩子,孕妇为自保这才插了你一刀,你还有脸在这里说!我陆家容不下你这毒妇,名字一除,你与我陆家的人再无瓜葛。”   华阳顿了顿,转眸又看向身边的陆玖。   名字一划,按理说,陆玖也不可能再是陆家的人了。   不过,她的小孙女,也不需要侯府三姑奶奶的名头,仅仅是公主府的门第,也能把她保护得很好。   陆家这个泥潭,不待也罢。   于是华阳握紧了小孙女的手,坚定说道:“至于从前的三姑奶奶陆玖,从今天开始,她也不再是宣平侯府的人,更不是你魏氏的女儿,从今天开始,她只是我华阳的孙女,我死后,公主府的一切尊荣都由她继承,她与你魏氏,还有我的儿子陆元忠,没有半分关系!” 第118章 男人没用,她就踹了男……   华阳的话一出, 满座皆惊。   就连陆玖自己也没想到。   陆家宣平侯的爵位并不是依靠已经过世的陆驸马所得,而是陆元忠降生之后,皇帝看在华阳长公主的面份上所封, 不然从前也不会说, 陆玖满门的生死荣辱,其实全部托付在华阳的手中。   别忘了,华阳长公主原本是有自己的公主府,所以才在宣平侯府当中住下。   跟公主府比起来, 一个毫无根基的侯府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没有了华阳这个老牌的皇族长辈在撑腰,宣平侯府陆家在别的老牌贵族眼里其实也不过就是个泥腿子罢了。   长公主的孙女与侯府的女儿,两个名头摆在一起, 聪明的人自然会选择长公主的孙女。   陆玖看着身边的华阳,知道她这一次是真的对陆家失望了。   苦主亲自出面指证,兵马司的人也不是傻子, 自然只抓那一个最好拿捏的, 于是一声令下, 瞬间将魏氏架起来往外拖。   那一瞬间,魏氏好像亲眼看着原本摆在自己面前的荣华富贵烟销云散,就如同那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母亲, 母亲!”魏氏两只胳膊疯狂地扭动着,整个人已经快要扭成一段麻花,陆瑜已经摆明了不可能救她,于是她只有拼命地喊着华阳公主, “我是您亲选的儿媳, 您不能这么对我,侯爷还没回来,他还没同意休妻, 还没答应把妾身划出族谱,您不能把我丢去他们的手里,儿媳会被打死的!”   华阳握着陆玖微凉的手,面容沉冷地站在檐廊下,看着漫天飘飞大雪中魏氏惊慌失措的神色,冷笑了一声:“若不是本公主如今上了年纪,吃斋念佛,就你这样的人,从前本公主都是直接乱棍打死,哪里还容得到给你说话的机会?”   京城当中的人,但凡上了点年纪的,都听说过从前华阳公主江潇未出阁时是何等张扬恣意的人,作为先帝宠爱的女儿,又有与今上一同长大的情分,对待魏氏这样的人,她的的确确是说杀就杀。   她的面前,哪里容人放肆?   话毕,官兵便将魏氏的嘴用布一堵,蛮横地拖了出去。   魏氏咬着布团呜咽的哭声越发遥远,院中这些原本帮衬魏氏的丫鬟婆子们也一瞬间改变了风向,纷纷朝着华阳跪下,哭道:“长公主,您总算是醒了,这些日子您昏迷不醒,奴婢们真是格外担心,夫人真是用心狠毒,之前不但想要害您的性命,今天还想伤害三姑奶奶肚子里的孩子,幸好她没有得逞!”   墙倒众人推,陆玖冷眼看着她们这些满脸忠诚的啼哭模样,心里厌烦,刚才华阳没醒的时候,这些刁奴攀附魏氏的面孔是何等精明丑陋。   华阳在侯府里这么多年,还能不清楚这些下人的做派?拜高踩低,眼看着她好像快不行了,便拼命地拥护魏氏。   不过对待这些人,倒也不用赶尽杀绝,杀鸡儆猴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华阳沉冷开口,抬手点了几个魏氏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在今晚这场闹剧当中干得最卖力的几个仆妇:“你们几个,打六十大板。”   被点名的几个仆妇一瞬间瘫软下去,而背后那些没被点名的丫鬟婆子们都暗暗庆幸,幸好自己今天没把宝全押在魏氏的身上。但是庆幸之余,她们也在后怕,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能再犯这样的事,否则下一次打六十大板的就是她们自己。   几个仆妇很快被拖到后院行刑,杖责时木板沉闷的响声同婆子们撕心裂肺的痛叫声交融在一起,伴着漫天阴沉沉的大雪,叫前院所有人都听得胆战心惊,好像那棍棒打在自己身上似的。   慢慢的,后院便只听见棍棒责打皮肉的声音,那些仆妇们呜咽喊痛的声音很快小了。   六十大棍啊,不死也残!   底下的人惶惶难安,很快就有人在雪地里朝着檐廊下的祖孙二人跪拜下去,表衷心道:“奴婢绝不敢做谋害主子的事情!”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仆妇们也跟随着前者跪下,荣景院阴寒的院落当中扑啦啦地跪了一大片人:“奴婢们绝无二心。”   华阳冷眼看着她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吩咐背后的衔香道:“回去替我收拾东西,今夜连夜搬回公主府,这个破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另外,留下我屋里两个资历老的嬷嬷在侯府看着。”   话毕,华阳便转过身,由衔香搀扶着往屋内走进去。   陆玖见到华阳进屋,原本也想跟随进入,但是她想了想,还是驻足在原地。   她扶着腰,慢慢地走进大雪当中,缓缓行至陆瑜的跟前。   陆瑜看着陆玖一步步逼近自己,背后还跟着徐月知,不免有些害怕,只是脸上还撑着勉强的笑容:“三……三妹妹……”   陆玖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淡地望着她:“可别,皇孙妃,我如今已经不是陆家人了,自然也不是你的三妹妹,请叫我一声世子妃。”   陆瑜只得听从:“世子妃要做什么?”   陆玖无波无澜的眼底涤荡着冷光,轻声慢念:“没什么,只是感叹您与魏氏的母女情深,今天这场大戏,着实精彩。只是我一直在思索,您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非要至祖母于死地。”   陆瑜惨白着脸,冷笑了两声:“世子妃,今天的事情都是那个魏氏所为,与我有何干。”   “明人不说暗话,我喜欢开门见山。”陆瑜侧首笑了笑,眼底却是冰冷,“我只是觉得奇怪,如今皇太孙已死,照理说不久之后您可能就会妻凭夫贵成为太孙妃,何况您又有了一个健康的儿子,为什么还会活得那么战战兢兢,怎么像是这一切会突然烟消云散,灰飞烟灭一样?”   “你在害怕什么?怕皇太孙还活着?还是怕……”陆玖的眼底带了一丝笑意,凑近陆瑜的耳边轻轻咬文嚼字,“还是怕皇重孙……”   “住口!”陆瑜的眼底一瞬浮现巨大的惊恐,脸上原本的端庄持重一瞬间烟消云散,流露出掩藏在底的惶惶,脱口而出道,“陆玖,你在污蔑!”   怀着那个孩子的时光,是陆瑜这一生最恣意的日子,原本踩在自己头顶上的人一个个的败倒,她在宫中不是皇后,却已经贵似皇后。可孩子出生之后,她又开始陷入无尽的惶恐之中,整日担心自己当日借种生子的事情会不会被人揭穿,担心那个傻子会不会突然冒出来找自己的孩子,更担心这个孩子慢慢长大以后开始变得不像她与江炜……   这简直就是她心中的一片逆鳞,谁也不能触碰!听刚才陆玖的话,难道她已经知道了什么?不可能啊!这件事情除了那个傻子,肯定没有第二人会知道,且她回宫不久,就听说那个傻子不慎死在庄子的大火之中。   陆瑜抬眸,想要从陆玖的眼神里获取哪怕一丝的线索。   可陆玖竟然睁着无辜的双眼,不解地看着她:“皇孙妃,我不过是想问您是不是怕皇重孙身体欠安,您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旋即,她淡淡地笑了笑,“看来,皇孙妃真是心疼皇重孙。”   陆玖的眼,静得像一潭死水,找不出任何的破绽。   陆瑜的心像是飞在云霄当中,时而腾起,时而狠狠落下。   这一瞬,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动作实在是过激,不免担心陆玖不会看出什么不妥来吧?   陆玖的脸上唯有些疑惑,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动怒。   陆瑜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也是,陆玖又不是神仙,她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件事?   思及此,陆瑜的底气足了些,她扬起下巴,看着陆玖道:“皇重孙乃是重孙之长,身份贵重,你这样不吉利的话说出来,我自然是要动怒。”   陆玖似笑非笑:“原来如此,是我欠妥,请皇孙妃饶恕。”顿了顿,她又笑盈盈地补刀道,“不过我开个玩笑,您方才那紧张的样子,弄得我还以为皇重孙不是皇孙的骨血呢。”   这句话顿时让陆瑜犹如坠落深渊一般。   她牵强地笑起来:“怎么可能!”   陆玖笑吟吟的:“是啊,怎么可能呢?也是我方才胡猜,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陆瑜笑得艰难,心里恨不得把陆玖碎尸万段:“……这样可笑的事情,世子妃还是不要胡乱猜测。”   “您说得是。”陆玖收敛起面容上的笑意。   陆瑜实在是撑不住了,陆玖那双目光简直犹如针钉在她的心上,让她心绞痛。于是她便匆匆找了个借口:“漏夜已深,我便先行回去休息,世子妃慢慢侍候长公主。”   “好走。”陆玖随意地给陆瑜行了常礼,而后很快便站起身,笑眼无波地望着她,“不送。”   陆瑜转过身,搀扶着身旁的婆子丫鬟们走了。   走的时候还不小心扭了一下脚,惹出好大的动静。   陆玖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沉黑的眼仁静谧。   徐月知站在陆玖身后,担忧地替她拢了拢披风领子:“你怀着身孕,不要在大雪里站久了,我们进去吧。”   陆玖侧眸,握紧了徐月知的手,安心地点了点头。   “月知,谢谢你陪我。”陆玖的眼底闪着温柔。   徐月知笑容淡淡的,但是也回握了她的手:“我们是朋友。”   *   华阳安排好了一切之后,便叫了四辆马车,连夜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拉去了公主府。   陆玖原本担心华阳才苏醒不久,还是在侯府当中先养着,等过段时间身体吃得消了,再走不迟。   但是华阳心意已决,在这个侯府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陆玖最后还是体察祖母的心意,陪着她一路到了华阳公主府,又交代下人打点好了一切,看着华阳睡下,这才准备离开。   陆玖与徐月知走出公主府时,已是子夜。   雪已停,云散见月。   清疏的月光洒在洁白的雪上,像是一弯银缎。   陆玖的车马就停在门前,两人刚要登车,忽然间远处一辆青幄马车慢慢地驶来。   借着月色,徐月知看着那辆逼近的马车,忽然止住脚步,怔忡道:“奇怪,是我哥哥的马车。”   陆玖转眸看去,猜测道:“云知怕是见你这么晚还未回家,十分担心,所以过来寻你。”   两个人立在车旁,看着徐云知的车马停在面前,很快,一袭月白色的身影从马车内躬身出来,跳下了马车。   徐月知看着他:“哥,你怎么来了?我正准备回去。”   陆玖看见他面容上肃穆的神色,以为他是担心胞妹,于是微笑道:“月知一直同我在一起,云哥儿你放心。”   徐云知一步上前,拧着眉匆匆道:“回不回去都不是要紧的事,你们先来见一个人。”   徐月知与陆玖对视一眼,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惹得徐云知脸上起了这般忧虑严肃的神情。   “过来。”徐云知一边同她们说,一边转过身朝着青幄马车的方向走。   “你这是唱的哪出?”徐月知虽然不解,但还是同着陆玖一道上前,立在了徐云知的马车边上。   她们方走近那马车前,原本静静垂落的门帘便被一只修长的大手轻轻拨开。   陆玖和徐月知脸上俱是闪过震惊之色,马车里竟然还有人?   徐云知的面色沉肃,站在她们身后一句话也没说,让马车内的人自己掀开垂帘,露出庐山真面目。   像是一团迷雾被慢慢拨开,马车四角上缀着的灯火在黑夜中散发淡淡的光明,映照了马车之内那人的面容。   如珪如璋,如琢如磨,端然是个温润如玉秀丽绝伦的公子。   他端坐在马车内,广袖轻扫,淡然一笑,气质如同遗世独立的仙鹤。   “陆玖,徐月知,好久不见。”他微笑着道。   霎时,徐月知的眼睛大大地瞪起来,陆玖的脸上也布满了震惊之色。   马车之内的人,正是分明已经葬入皇陵的,“已故”的皇太孙——江烨!   陆玖心里早有预感,觉得江烨一直还活着,这段时间亦一直联手江圆珠在寻找他的踪迹,可总是一无所获,好像这个人真的已经死了,可是现在,找了这么久的人,竟然一夕之间出现在自己面前。   徐月知显然并不知道这个消息,看着眼前“死而复生”的人,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怎么会……”徐月知喃喃。   徐云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看向陆玖,肃穆道:“有些事情需要商量清楚,今夜先随我去一个地方。”顿了顿,降低了声音,“事关齐王反叛。”   陆玖一点头,旋即吩咐身侧的曹影:“你们先带着马车回王府。”   曹影抱拳:“属下遵命。”   徐云知道:“上车吧,时间紧迫。”   陆玖点头,在徐云知的搀扶下率先上了马车。   徐月知站在原地,脸上神情有些纠结。   虽然她震惊于江烨没死这件事,但是她亦实在不明白自己的哥哥为什么会跟江烨在一起,江烨与他们徐家,可是有生杀之仇的。   徐云知显然看懂了徐月知所想,低沉道:“我们之间的仇恨先放一放,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徐月知抬起头,望向兄长。   徐云知伸手,眼神怜爱,摸了摸妹妹的发顶:“上去吧。”   *   马车在夜色里向前奔行,过了热闹的御街之后,转到一处隐秘的小巷当中。   徐云知道:“前面是一处我的私人宅子,那里安全,我们在宅子里说。”   陆玖等人皆无声地点了点头。   马车停落宅门前,众人下了马车,便悄声无息进入院子当中。   入正厅,徐云知点了两只小小的油灯,徐月知将房门紧闭,昏暗安静的室内,江烨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上,陆玖坐在江烨左首,徐家兄妹二人一前一后坐在江烨右首。   江烨穿着一袭灰色直裰,头发上只挽了一根普通的玉簪,沉静坐在那里的时候倒是有些书生气质。   他漆黑的瞳眸望着底下几人,先是淡淡笑了笑:“首先声明,我是活着的人。”   “哥,他怎么会跟你在一起。”徐月知蹙了蹙眉,还是有些不放心江烨,毕竟从前他们徐家与江烨结仇,双方不睦也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徐云知道:“今夜在衙门当中有些事情未处理完,完事之后准备回家,没想到皇太孙竟然悄无声息地凭空出现在我的马车里,当时我还以为是见了鬼了。后来皇太孙说事情紧急,要找你们商量,所以我便带着他赶紧过来了。”   陆玖看着徐云知:“这么说,你也是才见到皇太孙。”   徐云知点头:“是。”说着,忍不住看向江烨,“你这场假死,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一次的山洪果然不是突然发生的吧?到底是谁的预谋?”   江烨的双瞳静静看着若有所思的陆玖,笑了笑:“你已经知道了?”   陆玖摇头,道:“这件事情应该跟陆瑜脱不了干系,但是这也只是凭空猜想,毕竟陆瑜一个人做不出这样大胆的事情,也没那个能力调动人马去营造山洪假象。”   江烨淡淡点头:“这件事情的确有陆瑜的参与,你想对了一部分。”   徐月知已经有些急不可耐,连忙问:“这前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烨微笑:“别急,听我慢慢说。”   “山洪暴发之前,我就已经有了预感,随行的人当中出了叛徒,而且,这个叛徒一直在同他背后的人书信联系。我截过他们的书信,发现这个人一直在联系的人,的的确确就是陆瑜,但是从书信上描述的内容上看,陆瑜的背后也藏着主谋。”江烨淡淡笑道,“你们应该也想到了,她背后的人,就是蛮真隐匿在凤鸣当中的奸细。”   陆玖沉默听着,她一直猜想陆瑜的背后有人在支持着她做这一切,但是没想到她背后的人竟然是敌国。   何羡愚才死在蛮真人的手里,徐月知对蛮真可谓是恨之入骨,听见陆瑜背后的帮手竟然是蛮真,她恨得咬牙切齿:“她怎么敢!?她还算是大周的子民吗?竟然帮着蛮真做出这种事!”   陆玖道:“利益面前,没有什么是人做不出来的。陆瑜之前被赶出宫门的时候,在魏氏的手中受了不少苦,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荣华,她必然不想再失去一次,所以,有蛮真这样强大的帮手在背后推波助澜看,她自然高兴还来不及。”   “察觉到他们想要借助山洪使我丧命之后,我便提前准备好了一切,找了一具与我身材相似,且已经过世的男尸,毁坏面容,准备金蝉脱壳的计划。”江烨继续说,“敌人在暗,我在明,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而且,若是想要将陆瑜及其背后的蛮真势力一击毙命,必须让他们先放松警惕。陆瑜的性子我十分清楚,我想,她为了她的荣华富贵可能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急于求成。”   徐云知抬眸,锐利的眼神望向江烨:“想要铲除一块病根最好的方法,就是放任它自由生长,继续腐烂,直到烂透到根里,才好全部挖出。”   陆玖也猜到了江烨的打算,沉声道:“所以,皇太孙才故意假死,为的就是让陆瑜觉得后位势在必得,所以急不可耐,人一旦有所求,就有了破绽,她现在急着后位,那么皇上皇后,连同太子夫妇,都会是她前路的绊脚石。”   徐月知恍然领悟,睁大眼道:“难道她想弑君!?”   江烨似笑非笑:“这也不是不可能,决定权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要怎么做,都看她自己。我手下的线人回报,说陆瑜已经在跟蛮真人商议弑君的事情了,她觉得皇祖父如今病入膏肓,我父亲也已经不久于人世,该把位置让给她了。”   陆玖抬眸看向江烨:“这件事情,皇上知道吗?还有,皇太孙,若是陆瑜知道你还活着,只怕你的处境……”   江烨笑意从容,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陆瑜当然知道现在葬入皇陵的尸体并不是我的,所以正在派人手全国搜捕,不过,富贵险中求,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陆瑜好像从没想过我会直接奔向京城。”   徐云知沉声道:“既然陆瑜与蛮真人勾结,那么古北口兵败和齐王的谋逆也就说得通了,只怕那些流传出去的密报,根本就是陆瑜动手递出去的。”   “那北疆数十万兵马的沦陷,还有江殷的罪,还有……阿愚的死……”徐月知浑身不可抑制地疯狂颤抖起来,瞳孔骤然缩紧,苍白着脸啜啜,“是她!都是她害的!北疆数十万的人是她杀的,阿愚的死也是她害的,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徐月知腾地站起身来,怒不可遏地一把抽出了腰上的弯刀,眼里蹿着火苗:“我去杀了她这个通敌叛国的贱人!为羡愚哥哥报仇!”   “月知,先别冲动。”身旁的徐云知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腕,隐忍道,“陆瑜死不足惜,可是北疆数十万人的性命还有阿愚的性命换不回来了,你现在杀了陆瑜,根本就不是为阿愚他们报仇,你坐下,好好听太孙把事情讲清楚再行动!等到真的能动手杀了陆瑜的那一日,哥一定会亲自陪着你杀了她泄愤。”   徐月知一想到何羡愚惨烈的死,心中就忍不住地悲痛,宛如被人用细密的针不停抽|插,整颗心血迹斑斑。   “哥……”徐月知这些天来隐忍的悲痛一瞬间幻化成泪水扑簌而下,她无力地靠在哥哥的臂弯当中,如同一只失母的小兽般无声痛哭,“我好恨啊,我真的好恨啊!”   徐云知垂眸,无声地看着怀里痛哭的妹妹,心像是被人用手揪起来,而后撕扯成无数絮絮的碎片一般。   他的眼眶边亦泛起微红,无言地用温柔的手掌摸了摸妹妹的发顶。   陆玖沉默地看向江烨:“太孙想怎么做?您今夜专程来找我们,必然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我要你们陪我演这场戏。”江烨说,“把陆瑜跟他背后的人,一起揪出来。还齐王,江殷,还有北疆数十万人一个交代。”   陆玖的眼中闪过一丝坚毅,当即点头:“好,我帮你。”   徐家兄妹亦然如此:“我们也是。”   “这件事情,光是我们还办不到,还需要皇祖父的胁从。”江烨沉静道,“今天我来找你们,也是想借助你们的力量,让我得以回到宫里,偷偷见皇祖父一面。”   陆玖想了想,道:“我有办法,明日入宫拜见皇后的时候,你穿上内侍的衣服跟随我一同进宫。”   江烨点头:“好,那就麻烦你了。”   陆玖淡淡笑了一声:“我这边也有一个消息要告诉大家,我想,陆瑜叛国的罪状再加上我得知的这件事情,她一定会永无翻身之地。”   徐月知愤恨地问:“是什么?”   陆玖看了一眼江烨,而后又看了一眼徐家兄妹二人,从容道:“陆瑜所生的皇重孙,根本就不是江炜的孩子,而是和宣平侯府庄子上的家奴所生。陆瑜,在试图混淆皇室血脉。”   “你说什么?”这下,就连徐云知也震惊了。   江烨听到这个消息,却是忍不住笑了笑:“如此看来,事情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按照计划,第二日陆玖入宫准备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就把早已经藏匿在齐王府当中的江烨也一同带上了马车,并顺利地进入了宣德门当中。   入宫之后,一身小内侍打扮的江烨便跟在陆玖的身旁,与她一道走向皇帝的寝殿沐宸殿。   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走着,陆玖看着不远处巍峨高耸的殿阁,回眸轻声道:“此去,皇太孙一切小心。”   江烨颔首,优雅从容:“多谢关心。”   陆玖笑了笑:“实在没想到,到最后,你竟然会帮我和江殷。”   江烨的眼眸沉静,倒映着沐宸殿的红墙翠瓦,似笑非笑:“家国大义之前,我们的这些恩怨,不过都是小事,何况上一世的事情,你既然已经与我都说清了,我也再没什么好执念的。”   陆玖忽然忍不住问:“若是事情能成,海晏河清之后,你想做什么?”   江烨的回答淡然平静,却又含着决绝。   “事了拂衣去。”他说,“我想要自由,我想要用我的双眼,亲眼去看看这世间的广阔,我不想再做一只笼中鸟。”   陆玖驻足,脸上忽然挂了淡淡的笑容:“其实,江烨,这才是你心里的执念。”   “或许是吧。”江烨轻笑,话毕,便转身朝着沐宸殿踏上去。   陆玖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一步步地踏上天梯,登上那满目锦绣巍峨。   一声划破天际的鹤唳忽然传来。   陆玖忍不住抬头,便看见晴时雪停,湛蓝一洗的天空上,一只孤鹤张开双翅,破入云层的最高处,飞出绵延万里的红色高墙,乘风远去。   陆玖眯着眼,看着那晴空,心道:江烨,你会得到自由的,一定会。   *   三天之后,一则消息很快就从宫中传出,震惊了朝野上下。   嘉熙帝病危,且看样子,已经撑不了多久。   皇帝重病罢朝,江炜作为江氏皇族唯一能够主持大局的人,已经把控了宫廷内外几乎所有的大权,而陆瑜似乎也离后位更近了一步。   好像那宝座已经摆在了她的面前,只要她略略抬起脚,就能够登上那梦寐以求的权力之巅。   酒楼雅间内,陆瑜看着坐在对面的蛮真奸细,急不可耐地说:“动手吧,现在就是好机会,我们里应外合!反正皇帝现在也病重得不成样子,趁现在这个机会,我先杀了皇帝,然后你们隐藏在京师的人可以趁乱取了凤鸣。攻占凤鸣之后,这大周疆土不就是你们蛮真的吗?我们也可以赶快兑现诺言,让我当一方土地的君主了!”   陆瑜焦急万分,觉得现在正是天赐良机,若是失去这个机会,时不再来!   “怎么样?”陆瑜兴冲冲地等待着对面的蛮真奸细给出回答。   那蛮真男人沉吟片刻:“的确是个好机会,现在大周皇帝病危,你们所谓的守护神齐王江秘也死了,他的儿子也在天牢之内,若是我们蛮真现在一举攻破天门关,那就能缔造万世功勋了。”   “你若是同意,我这就回去准备动手。”陆瑜急切地道。   “还是先别急着动手。”蛮真人的脸上闪过几丝犹豫,“现在我们的国君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我想,还是先派人回到王城禀报消息,等国君同意以后,我们再动手。”   陆瑜急着道:“这怎么好?从凤鸣到你们的王都,怎么说也要两个月,这两个月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若是皇帝的病一朝被治好,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不行,一定要快刀斩乱麻!”   她的脸上带着坚决。   “事到如今,你们蛮真人不是自诩草原上数一数二的英雄吗?不会连我一个弱女子的胆量也比不上吧?”   蛮真人的脸上划过一丝冷笑:“这倒不会。”   “那就听我的。”陆瑜道,“今天回去,我就准备动手。如今皇宫内外的所有大权都在我的手里,到时候我把宫禁解开,你让布置在皇城外的人连夜入宫,一举占领皇宫,再挟持我那个没用的丈夫,和天门关外的人里应外合,这天下很快就会是我们的。”   蛮真人想了想,这个机会的确珍贵,若是他能够借此替国君立下开辟疆土的功劳,那他后半生的权位也能够得到保障。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利欲熏心之下,两个人很快达成了共识。   他咬了咬牙,点头道:“好!那就这么办!”顿了顿,他目光略带疑虑地看着陆瑜,“只是,皇孙妃真的舍得让自己的丈夫做我们的人质?他可是你孩子的父亲。”   陆瑜回想起江炜,冷笑一声:“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就是一个没用的男人罢了,死了也就死了,我可不会伤心!”   蛮真人看着陆瑜的面孔,从上面的确找不出一丝伤心担忧的痕迹,好像那个所谓的皇孙根本就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你们中原有句话叫,无毒不丈夫,但是在我看来,有时候你们女人狠起来,会比男人更绝狠。”蛮真人看着陆瑜说道。   陆瑜站起身,无所谓地掸了掸衣袖上沾染的灰尘,微笑道:“我的养母魏夫人从小就教导我,权位地位比什么都重要,什么情情爱爱都是假的,只有掌握实权才是有用的真金白银。一个男人而已,连我的脚指甲都比不上,我当然不会舍不得。”她转过身,朝着门外走去,“那就按我们定好的计划行事。”   蛮真人站起身,用他们部族的大礼朝着陆瑜离开的方向拜了一拜,微笑道:“是,未来的女皇陛下。”   乘车回到东宫之中,陆瑜一进门,奶嬷嬷便抱着她才出生不久的儿子来到跟前,小孩子长得瘦瘦黑黑的,一点也不像陆瑜跟江炜二人白皙的肌肤。   孩子一直在哭闹不休,奶嬷嬷便向陆瑜请罪道:“娘娘,这些天皇长重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吐奶吐得厉害,晚上也睡不好,总是哭闹,奴婢看还是得请太医来瞧瞧。”   陆瑜看见那个小黑孩便忍不住想到他那粗鄙丑陋的父亲,回想到自己借种生子的那个夜晚是怎么闭着眼睛强行让那傻子进入自己尊贵的身体,一次她怕怀不上,于是硬生生地作弄了他七八次……   真是不堪回首。   不过好在,现在已经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她抬起戴满珠宝的纤纤玉指,拨开一点襁褓,看到那张皱皱巴巴的婴孩脸,听着那小猫叫唤一般的哭声,忍不住皱了眉头:“随便叫个太医来看看就行,还有,把他抱远点,这哭声闹得我心烦!快滚!”   奶嬷嬷忙不迭地称是,抱着襁褓跪了跪,赶紧朝着后殿的方向离开。离开之前,还十分奇怪地回眸看了一眼身后的陆瑜。   她真是想不明白,襁褓中的这个孩子分明让这位主子重新母凭子贵了起来,照理说应该对这孩子宝贝得不得了才对,怎么这位主倒像是看见孩子就心烦的模样?   奶嬷嬷不敢再多想,赶紧哄着襁褓中啼哭不已的婴孩转身离开。   孩子的哭声渐渐远去,陆瑜揉了揉眉心,这才舒服了一点。   她看见那个黑皮孩子就烦,怀他十个月,这孩子简直一点儿好都没遗传自己,反而是十足十地像极了他的亲爹。   等她的大业筹谋完毕,一定先除掉这个孽障,眼不见心为净!   “主子,您喝口水吧。”一旁的侍女小心翼翼地上一盏茶。   陆瑜喝了一口,抬头问道:“对了,这个时候,殿下在做什么?”   侍女脸上闪过一丝迟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回主子的话,殿下这会儿在宋侍妾的屋子里喝茶听曲呢。”   陆瑜的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嘲讽。   江炜这人,果然是一点也靠不住,如今皇帝病危,这样紧急的时候,他竟然还有心思跟女人腻歪。   不过再想想也是,江炜就是个酒色之徒,他能派上什么用场呢?亏她陆瑜从前还把希望寄托在这个无能之人身上。   不过,再过一段时间,她陆瑜马上就能甩掉这个窝囊废,自己当家做主。   “既然殿下有这样的闲情逸致,那我也过去看看吧。正好,也商量点正事。”陆瑜放下茶盏,带着侍女往宋氏的屋子里走去。   进入宋氏的小庭院时,便能够听见正屋里传出的吹拉弹唱之声,还有女子的娇笑声与江炜的说话音。   如今风水轮流转,陆瑜生下长重孙,江炜就算不爱她,也不得不敬她,宋氏一个无子的妾室再不敢对陆瑜蹬鼻子上脸,外面的侍女们见到陆瑜来,也毕恭毕敬地请了她进去。   陆瑜一进去便看到江炜搂着宋氏腻歪的样子,心里闪过一丝厌恶,但还是客气地走了上去,对着江炜一福身,微笑道:“殿下金安。”   江炜见到是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但也还是客气地回应:“皇孙妃有何事?”   陆瑜倒也开门见山,微笑地道:“是有一件大事来找殿下商议,如今皇上身子不好,我看各方面也应该预备着,不如现在就先请各家的王妃命妇们入宫,随时准备着也是好的。”   按大周的规矩,皇帝驾鹤西去之前,所有的宗妇命妇都要在宫中侍候。江炜听到这话也没太在意,只随便挥了挥手:“都交给你去办就是。”   陆瑜喜不自胜,连忙应下:“那妾身这就去准备。”   “嗯,退下吧。”江炜挥了挥手,“别打扰我听曲。”   陆瑜原本也不想跟江炜再有什么交集,听见他答应,便欢喜着退下。   一直走出了宋氏院子的门前,陆瑜才转过脸来,看向传来欢歌笑语的那间屋子里,姣美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狰狞阴森。   忍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走到这一步了。   只要宝座上的那个人一死,她就先杀了自己所生的那个孽障,再解决江炜这个没用的窝囊废,她要让他跪在她的脚尖前,舔她的鞋,还报自己这几年的所有苦!   男人没用,她就踹了男人自己上。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