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回声   作者:S飒   简介:   2020年,檀园路76号完成商业改造,引进了一家电影院。这栋百年建筑,作为曾经的文物保护单位,在那场大火后终于重回视野。   程禧走马上任成为影院经理,结果经营惨淡,员工还议论纷纷,说这楼邪门得很。她不以为然,直到某日在vip厅捡到一部老式手机,电话响个不停…   蒋今明2000年毕业进入檀园路76号工作,负责策展。前不久,单位交代他买的手机丢了,于是天天打电话,直到某日终于接通…   “您捡到我的手机了。”   “对,您方便时可以来影院取,檀园路76号。”   蒋今明环顾四周,一头雾水:“我就在四楼办公室,影院在哪?”   程禧坐在四楼vip厅,空空荡荡,听完这话没来由一激灵,心想哪来的神经病。 第一章 檀园路76号   1   2020 年,檀园路 76 号完成商业改造,引进了部分高端餐饮品牌和一家电影院,开业当天举办了盛大仪式,让很多人恍惚回到它的辉煌时期。   这栋百年建筑坐落于江畔,曾经是名副其实的地标和中心。作为教会旧址,它在漫长的岁月中几经更名,90 年代正式纳入文物保护单位,这儿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基本都参观过,包括程禧,可以说是一代人的记忆。   记忆中当然也少不了那场震惊全城的大火。   2000 年一个夜晚,江畔忽然火光冲天,坠落的焦木还连累了停靠在岸边的观光船。没人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清晨醒来的市民只看到残败的建筑,和沸沸扬扬的新闻。   调查持续了一年多都无定论,潦草收场。在断断续续的修葺和搁置中,檀园路 76 号逐渐淡出视野。   再后来,随着新的城市中心崛起,这里变成了周边居民散步遛弯的场所,偶尔经过能看到它静静伫立,大门紧闭,不复往日。   转机出现在几年前。   本地做房地产起家的檀盛投资集团突然宣布,要对檀园路 76 号进行商业开发,试图打造成复古艺术街区。   程禧记得清楚,当时看到网上铺天盖地的宣传,她心情很复杂。从小在江边长大,这栋建筑承载了太多童年记忆,她既希望檀园路 76 号重见天日,又不想它做过多改变。   另一方面,这里的位置优势已然不在,加上改造难度大,经营限制多,维护成本高……怎么想都是赔本买卖。程禧不看好,在办公室放言:“这项目悬,我估计招商都困难。”   结果第二天就听说自家公司投了标,而且一口气租三层,如果顺利开业将是旗下影院里规模最大的一家。   莫非自己眼皮子太浅,才没理解老板这步棋?   程禧大学毕业进了新时代影城,眼瞧着公司一路高歌猛进,抓住了每个机遇,做出的每步决策,事后证明都是对的。   “这里面估计有什么战略眼光,咱们道行太浅,参不透。”她又说。   后来新时代顺利拿到标的,规划设计,入场装修,招兵买马。大约一年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人事总监徐姐找到程禧,通知她走马上任。   “我当店长?”惊讶大于惊喜,“咱们最大的一家影城,派我去?”   “恭喜你喽。”   “谢谢徐姐……呃我还是想问一下为什么呢?”   “这是公司的决定。”   “老板的意思?”   徐姐噗嗤笑出声来,带几分高高在上:“小程,老板应该不认识你。这个店呢你也知道比较特殊,想做出成绩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别有压力,公司的意思是派年轻人先去锻炼锻炼,我们推荐了你。”   程禧点头:“我尽力。”   2   她确实尽力了。尽力筹备运转跑市场,尽力熬过赔钱的每一天,尽力相信老板斥巨资投入这烂摊子自有其道理,毕竟没人拿自己的钱开玩笑?   檀园路 76 号共四层,是回字形结构,影厅小且分散,中间的天井直通到顶。程禧靠着扶栏冥想,低头看到一楼刚开业三个月的西餐厅倒闭了,门上贴着俩大字:转让。   抬头是木质的房梁,丝毫不透光。   转身,一条狭长昏暗的走廊,站在这儿都能感觉到那股潮湿气。望向尽头黑漆漆的影厅,她不自觉愣神了。   仿佛被什么吸引住,整个人抽不出来——   “经理!”   这一喊把程禧吓得一激灵,见着是放映李思齐,皱眉回道:“你不去放映室,在这儿晃什么?”   “这会儿没什么场次啊,大中午的。”他伸个懒腰,也探头往下看,“我就说那家店要倒闭吧,果然黄了,又少个吃饭的地方。”   程禧欲言又止,索性没吭声。这孩子是个拆二代,大家中午都吃快餐,他呢,楼下西餐厅常客。   “诶,你说咱们影城会不会关门?”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儿。”   “我看今天排片更少了,一上午都没活儿干。”   “还闲着你了?去发传单啊。”   李思齐干笑两声,又搭话:“你说程总在这儿开店是不是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他四下张望,神秘兮兮地挑眉:“他们都说这地方邪门,阴森森的。你想想,一百多年的建筑,往前都推到清朝了,肯定不简单,要不怎么会起无名火?”   程禧嫌弃地投去一瞥——   李思齐表情里强烈的猎奇意味,让她心头涌上股烦躁:“说什么屁话。”   “真的啊,我每次一进来都感觉后背发凉,咱们影厅之间还隔得远,那些走廊特瘆人你不觉得吗?”   两个人说到这儿,不约而同回头望了一眼。也不知怎么的,走廊深处来了股风,把程禧发丝吹起。   她挽了挽头发,正经道:“这么布局是为了保护原有建筑,老房子避暑你才觉得凉。至于什么阴森,这叫复古,你没见有客人特意穿旗袍来拍照吗?”   李思齐跟程禧讲不通,也不争辩,笑嘻嘻继续自己的歪理邪说:“我听说,程总偷偷养着个女的,好像是精神有问题,住在疗养院里……会不会跟咱们影院有什么关系,这楼以前不是教会吗?”   “你都从哪儿听说的?”   “一楼保留的那个展区都有写啊,你没看过?这里最早是教会,后来开放参观了,再后来一把火全给烧了,还死了人嘛。”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老板……”   “啊。”他随手挠挠后脑勺,不以为意,“朋友说的。”   老板的私生活在新时代是绝对不能碰的话题,甚至连他的姓名都很少出现——程时,人不如其名,作风作派总让人觉得……不大诚实。   比如“疗养院的女人”这秘闻,私下里流传甚广,还有好几个版本。   一说那其实是老板娘,被关在疗养院里。这个版本可信度最高,老板四十左右,身家过亿,婚姻状况却成谜,实在有点奇怪。   还有人说那是他妹妹,精神障碍从小住在疗养院,老板不常露面,很可能有什么家族遗传病,也解释得通。   再有就很狗血了,什么棒打鸳鸯,爱人发疯的苦情桥段。但像李思齐这样把疗养院和檀园路 76 号联系在一起,搞神秘主义的,还是头一回听说。   程禧看着他发愣,脑子里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见李思齐探过身来,恍然道:“看来是真的啊?”   “什么真的?”   她缓过神:“别瞎说,别瞎想,到点吃饭去吧。”   “一起啊,附近新开了家日料,据说厨师以前在米其林餐厅呆过。”   程禧回了他一个假笑。   3   中午吃完外卖,程禧血糖一下子上来了,犯困得厉害,啪唧把盒子扔进垃圾桶,强打起精神去巡场。   工作日的客流用手指头就数得清,一间间影厅空着,更让人觉得了无生气。她逛了一圈,拖着步子上到四楼,穿过走廊,进了尽头那间 VIP 厅。   影城办公室设在二楼,腾不出地方午休,程禧就看中了 VIP 影厅。这个厅空间不大,私密性好,里面共三排 12 个座位,可调节真皮沙发,能躺平,非常适合休息。   关键是只有周末开场次,平时没人。   她带上门,习惯性地坐在最后一排靠右的位置,把沙发放平,拿出手机开始刷豆瓣。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屏幕的光亮,映着程禧苦丧的脸。她在看新片的影评,没一部能打的,唯一的高分是个小众题材,叫好不叫座。   唉——   缓缓叹出口气,细微的声音在影厅里辨得清楚。这个厅配置了全景声,内壁也采用特殊材料,保证声音最好的折射率。   当初工程部的同事带她来参观的时候,得意地打包票,说在这个厅,漏不掉一丝声音。   有什么用呢?一周就放那么几场电影,折射来折射去最多就是自己在喘气。   程禧累了,把手机揣进口袋里,闭着眼睛睡去。伴随着她胸腔的起伏,平缓而绵长的呼吸响起。   4   时间没过去太久,忽然一阵手机铃声把她吵醒。   程禧迷迷糊糊地掏出手机,并没有来电。清醒几秒种后,留意到这旋律也不是 iphone 自带的铃声。   而是记忆中非常老的铃声,可能久远到家中的长辈曾经用过。   “……谁啊?说话。”   她喊了一声,从沙发上坐起身来。 第二章 来电   1   没人回答,只有铃声仍然在响。   程禧用手机屏幕晃了一圈,四周的座位空空如也。她迟疑着下了沙发,走到门口去开灯。   几乎就在同时,铃声消失了,灯亮起来,影厅重归安静。   饶是她胆子大,心脏也本能地咯噔一下,愣了有半分钟,转身推开了影厅大门。   更敞亮了些。   程禧叫了保洁过来,两人弓着腰挨排找手机——沙发缝隙,座椅底下,不放过任何角落。   “大姐,以后打扫的时候座位也要仔细看看,有的客人手机从兜里掉出来,就会落到这种缝隙里,回头丢了又回来找,咱们厅里也没摄像头,到时候掰扯不清楚,知道吧?”   保洁大姐觉得程禧这话意有所指,嘴上虽连连答应,心里不是滋味,半晌直起身来叹道:“也没见着手机啊!”   “沙发缝里都摸了吗?地上呢,地上都看了吗?”   “看了呀程经理。”   “这底下也摸一下,没准手机掉地上被踢进去。”沙发座和普通座椅不一样,底部半封闭,确实容易藏污纳垢。   她说着把手伸进去,能感觉到地面厚厚的灰尘,指节一寸一寸地往里够,突然间碰到什么东西,这一紧张,手触电般收了回来。   “找着了?”大姐探身张望。   “不是手机,软软的东西……”程禧指尖触了一下,没来得及感受就缩回来了。   现在总算明白那种综艺节目整蛊嘉宾,从箱子里盲摸东西的恐惧感是哪儿来的了,未知让人胆怯。她拍了拍双手,站起身来:“大姐,叫个男生过来。”   2   李思齐跪在地上,几番努力想俯下身去,都停在一半,嘴上罗里吧嗦:“你们有没有听说,之前城南电影院有个厅也总有怪动静,结果怎么着,是荧幕架上吊死个人!发现的时候啊,已经成干尸了……”   几个看热闹的女员工被他吓着,叫闹着挤作一团。又来了,程禧顺脚踢了踢李思齐的鞋:“别说那没用的了,里面的东西弄出来。”   “为什么非得弄出来?”他嘟囔着,“很可能是只死老鼠。”   话音一落,尖叫声比之前更甚。   程禧被闹得心烦,重重拍了几下沙发椅背,板起脸来:“你们觉得今天这个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还很有意思是吗?有没有想过如果是正在放映,忽然铃声响个没完,还找不着手机,关不掉,这什么观影体验?这种电影院你下回还来不来了!?”   众人交换眼神,谁也不敢回嘴。   “正好人都在,我就提一句。咱们现在的情况大家心里都有数吧?票房和上座率都倒第一。位置远离商圈,周边配套不行,厅小没 imax,装修风格怎么说来着,阴森森,是你们说的吧。现在细节还不上点儿心吗?”   她歇口气,借由这个停顿让他们去消化,留白总有种震慑力。   然后才交代:“行了,李思齐,赶紧把东西弄出来,大姐等会儿好好清理下这里,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去吧。”   唱黑脸的效果立竿见影,看热闹的员工作鸟兽散,还没等走出影厅,李思齐那边东西也拿出来了。   他满面狐疑地拎起一角,本来大伙儿分散的注意力又都聚焦过来,空气凝固一般寂静——   是件胸罩,黑色的,上面沾满灰尘和毛絮。   程禧常在这沙发上午休,顿觉一阵反胃,僵着脸吐出两个字:“扔了。”   李思齐龇牙咧嘴地丢进大姐的垃圾袋,语气戏谑:“这帮人看电影都在干些什么?啊?过不过分?”   “ …… ”程禧被这场乌龙搅得没了脾气,让保洁接着找手机,这就准备回办公室。走到门口又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句,“你们平时没带人来 VIP 厅吧?”   李思齐一怔,反应过来气昏了头:“我去,这阴森森的谁带人来啊?也太败兴了这地方我都……”   他差点开黄腔,好在及时刹住,慢吞吞补充:“也就你敢在这午休。”   “行了,我就问问,你要是没事留下帮忙找一会儿。”   程禧也猜想是客人遗落的,追求刺激感,这种事儿不算少见。   3   VIP 厅借此机会来了个大扫除,沙发底下清出 3D 眼镜、电影票、各种零碎的小东西不少,就是没手机。   大家都觉得程禧搞错了,可能是睡得太沉,以至于没分清梦境还是现实。要么就是幻听,工作压力过大,忧虑票房,神经紧张了。   “也没准是灵异事件。”李思齐插话。   办公室氛围一冷,马上又七嘴八舌起来。   “诶李思齐,你是不是就喜欢这些神神秘秘的东西,才来这儿当放映员,你又不缺钱。”   吴悠饶有兴致地问,她是影城员工里年纪最小的,才刚成年,平时兼顾售票和卖品区。   “放电影特浪漫,你没看过天堂电影院吗?”李思齐翘着二郎腿,耍帅道,“在檀园路 76 号放电影,那就是既神秘又浪漫。”   程禧在办公室门口,听到这句的时候翻了个白眼。中午了,她每天在电影院盯到半夜,就靠午休两小时吊着口仙气,结果里头这么热闹,怎么休息?   而且还在嚼她的舌根。幻听?灵异事件?简直搞笑!程禧敢肯定当时厅里绝对有手机,她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事后回忆那铃声很耳熟,不是诺基亚就是摩托罗拉。   不再犹豫,程禧转头又去了 VIP 厅,换个沙发继续她的午休工程。   4   也许是潜意识里有了准备,她睡得很浅,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什么动静,立马就睁开了眼。   又是那铃声,相似的时间点。   程禧这回没急着去开灯。她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保持静止,侧耳去分辨……像是从荧幕方向传来的。   犹豫着走过去,循着那铃声,在荧幕前停住了。   视线范围内什么都没有。   李思齐说过的话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脑海里。城南电影院有人吊死在荧幕架上,这件事儿她也略有耳闻,一直以为是谣传。   普通观众可能从未留意,影厅荧幕并不紧贴着墙,而是固定在一个巨大的金属架上,后面有一定空间,不难进入。   程禧咽了咽口水,壮着胆从边缘侧身看进去,终于发现积满灰尘的地上,躺着一部手机。小小的绿屏亮着,顶部有根天线,看上去像影院配的对讲机。   她肩膀一松,真是长长舒了口气——   就说有手机嘛!估计观众出场时掉在了地上,又阴差阳错地被踢到了这个空隙。   铃声持续响着,程禧忙不迭捡起来,想接听一时找不到按键,摆弄两下才发现盖子能向下翻开,露出键盘。   按下显眼的绿色按键——“喂?”   没有回音。她皱着眉头等了几秒,正准备挂掉,那边说话了:   “喂,你好。”   声音有些波动,很快恢复平静:“您捡到我的手机了。”   “对,您丢了好几天了吧?”   “是,打了好几天电话都没人接听,还好被您捡到了,万分感谢……您是来参观的吧?”   程禧有点懵,在电影院呆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人把看电影说成参观。但服务业做久了,不爱质疑顾客,只礼貌回道:“不是,我是工作人员。这样,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来电影院取一下吧,您留个联系方式作为凭证,我就寄放在前台。”   对方没说话,呼吸里透着诧异,停顿了几秒钟:“电影院?”   “嗯。”她轻声答应,心想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位上帝估计压根不记得自己的手机丢在哪儿。   “是说……电影院?”又重复一遍。   “对,檀园路 76 号。”   “……”对方似乎难以置信,听着几乎要苦笑出来,“我就在四楼办公室,走廊尽头这间,电影院在哪儿?”   程禧同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四楼走廊尽头,VIP 厅空空荡荡,她冷不防一激灵,隐隐燃起一股无名火——   哪儿来的神经病在这儿装神弄鬼?   懒得浪费时间,程禧边往外走边说:“总之您的手机我就放在二楼前台,方便时来取回吧,您这个型号应该也没人冒领。”   “……”   “您听到了吗?喂?”   “您——”她站在门口,觉得有些杂音,隐约听见对方说手机很重要,可再一看手机屏幕,已经被挂断了。   什么毛病!   5   程禧忿忿下楼,把手机往柜台上一放,打开对讲机广而告之:“VIP 厅里的手机找到了啊,一台摩托罗拉……GC87C。”   她仔细对照着手机上的型号,一字一顿念出来。   “还真有手机,在哪儿找着的?”   “这年头还有人用摩托罗拉?”   “我去,古董啊这手机,百度说是 98 年上市的。”   “98 年!?还能用吗?”   对讲机里你一言我一语聊开了,其中一句吸引了她的注意。98 年上市?程禧拿起手机又看了看,问:“这玩意值不值钱?”   “值钱倒没有,二手也就百来块,但当时能买得起这手机的,应该不是普通人。”   “金额不大就好,客人没留联系方式,有人来取的话,能说清在哪个厅看了什么场次就行。”她交代。   吴悠点头,把手机收进柜台抽屉,自言自语般喃喃:“多大岁数的客人还用这种手机啊?”   “听声音,比你大不了多少。”程禧随口回答,“可惜年纪轻轻,脑子好像不大好使。”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18 第三章 摩托罗拉   1   蒋今明是个脑子好使的大学毕业生,2000 年如愿进入檀园路 76 号工作,主要负责策展。   自从这里被纳入文物保护单位之后,参观需求量猛增,加上处在绝对的中心位置,几乎每天都门庭若市,是江边乃至全城最热闹的地方。   蒋今明更喜欢它闹中有静。   推开厚重的大门,木质气息带着历史感扑面而来,玻璃窗透进几缕阳光点缀在长长的走廊,老照片和老物件串起百年光景,一切缓慢又安宁。   除了四楼那间办公室,总是忙忙碌碌。按说这种单位,普遍是养老的节奏,搞搞参观,搞搞维护,搞搞研究,也就差不多了。   但史志勇不一样,历史学者出身,思维却活跃得很,担任馆长后干劲十足。千禧年,他给檀园路 76 号定了调子,要走出去,要发展,要创新求变。   蒋今明把这几句话记在笔记本上,然后笔尖停顿,若有所思地在纸面上点,点,点……   “今明。”   “嗯?”他抬头,对上馆长殷切的目光。   “这个重任需要你们年轻人扛起来,需要你们开动脑筋。各位,今年是檀园路 76 号建成一百年,我们是不是要有所动作?是不是可以跟外界合作?我一直强调,历史不仅是过去,还要面向未来,它是过去和未来之间的那座桥。”   语毕,除了蒋今明点头,其他人反响平平。   说到底,在檀园路 76 号工作的大部分人,是找个闲差混日子罢了。平时心思都放在打包食堂的饭菜,早点下班接孩子,蹭点单位福利和办公用品,哪有功夫想历史?想过去与未来?   史志勇心里也门清,故意提起另一茬:“为了开展工作,我已经申请给单位购入一批计算机,大家看看还需要什么?”   嘴上说大家,眼神却只提点着蒋今明。   大家急了。   蒋今明能感觉众人的目光被引到自己身上,硬着头皮沉吟道:“这 BP 机吧,在外面接到消息,有时候不好找电话。大家看……能不能申请买一部手机?也不专属,谁公出谁带着,方便联系。”   就这样,买手机的任务也顺势落在了他身上。   2   蒋今明下了班,刚走出檀园路 76 号大门,就看见史崇坐在江边晃着腿,喝着汽水。   “你小子怎么不进去?”   “一见着他又要唠叨,没完没了的……走,吃饭去,哥们儿发奖金了。”   史崇撑着地面起了身,上手就要拍他肩膀,被蒋今明闪身躲过,一脸嫌弃:“哎哎哎,新衣服。”   他身上穿了件深蓝色的夹克,略显宽松,右胸的口袋里还夹着一支钢笔。史崇愣了愣,笑骂:“操,就你们文化人瞎讲究,蒋今明,你看看你自己,刚毕业穿得跟那帮老学究似的。”   说着抽走他口袋里的钢笔,在手里掂量:“英雄。”   “你爸给我的。”   “史老头真是把你当亲儿子了,得,那你就继承他衣钵吧。我呢,可是要在房地产业干一番事业了!”   史崇抹抹他那喷了发胶的头发,整整西装下摆,边走边说:“诶,我送你件西装吧,知道哥们儿奖金发了多少吗?”   “你真打算就在那公司干了?”   “钱都拿了,还假的啊?”   “你这专业可浪费了,史馆长还指望你帮他。”   “别史馆长史馆长的了,在单位避避嫌就得了,跟我这儿装什么?”   史崇揶揄,带点不耐烦接着道:“本来我就不喜欢历史,不喜欢这种老掉牙的东西,你看这楼死气沉沉的,哪儿好了?”   他的目光停在檀园路 76 号,夕阳余晖笼在斑驳的墙面,总觉得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蒋今明也跟着看过去——   不管清晨还是傍晚,即便看了千百次,仍然能获得第一次见它时那股平静的力量。   “很美啊。”他说。   第一次,那要追溯到很小的时候了。蒋今明和史崇两家是邻居,自小玩到大,史崇的父亲史志勇曾是历史学者,没少给俩小孩启蒙,在檀园路 76 号还未开放参观的时候,就带他们去过了。   至于后来有心栽培的亲儿子叛逆,无心插柳的蒋今明却钻研进去了,谁也没料到。   史崇不爱想太多旧事,就像不喜欢旧物一样,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你看,这就是咱俩的区别,你跟着史老头搞历史,我做我的房地产,这就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是是是。”蒋今明漫不经心地附和。   “吃完饭要不要去看个电影?黑客帝国你看了没?”   “我得去趟百货大楼,看看手机。”   “嚯,你小子工资翻倍了?”史崇睁大眼睛,手揣进裤子口袋摸了摸刚发的票子,义正辞严道,“那这顿你请。”   “我请我请。”蒋今明笑回,也不急着解释,直到吃完饭,才说是帮单位买的。   史崇好面子,本没想让他破费,这下有点脸薄,可劲帮忙挑手机。两人逛了半个来小时,来回对比,才终于敲定:   “就这个吧,摩托罗拉 GC87C。”   3   蒋今明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手机怎么给丢了。   明明就放在办公室,怎么就不见了?   才买了两周,报销刚下来,没用过几次的手机——单位唯一一部手机,就在自己手里不翼而飞。   他心里焦急万分,表面上又要装作若无其事,每天中午悄悄在办公室用座机打电话,盼望有人捡到。   欣慰的是每次都能拨通。   悲催的是从来没有人接。   这种情况让他抱有希望,却完全想不明白。若是有人想纳为己有 —— 这么贵重的东西,极有可能——那为什么不换卡关机呢?   若是掉在哪里一直没被人捡到,可屋里屋外找了这么多天,连个影儿都没有。   焦头烂额。   明天就有人要去省里办事,申请携带手机。眼看纸包不住火了,他中午去了趟银行,取出入职以来的工资,准备到时自掏腰包重新买一部。   回到办公室,蒋今明疲惫地往椅子上一靠,例行公事般把座机拿近,提起听筒,拨出倒背如流的手机号。   然后他闭起眼睛,静静等着电话接通。   嘟……嘟……嘟……   这该死的声音就像催眠一样,让人开始犯迷糊,以至于迟迟没有挂断,直到一声——   “喂?”   他下意识地一惊,整个人失了神。好一会儿,才手忙脚乱地把听筒拿到耳边,沉了口气:“喂,你好……您捡到我的手机了。”   “对,您丢了好几天了吧?”   是个女声,听起来极有礼貌,让蒋今明大大地放心。至于怎么这么多天毫无音讯,他不打算追究:“是,打了好几天电话都没人接听,还好被您捡到了,万分感谢……您是来参观的吧?”   对方否认了,随后熟练地请他留下联系方式,以便去电影院领取。   蒋今明以为自己听错了,连续确认了两遍:“电影院?”   已经有几个月没去过电影院了,难道手机辗转经了两手?正琢磨着,又听女生耐着性子说:“对,檀园路 76 号。”   什么?!   他望着办公室里拥挤的桌椅,除了自己再无别人,想笑笑不出,利落的眉毛打了结:“我就在四楼办公室,走廊尽头这间,电影院在哪儿?”   沉默片刻,对方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总之您的手机我就放在二楼前台,方便时来取吧,您这个型号应该也没人冒领。”   仍然很客气,但言语间透着的应付和不屑,让人心生不快。什么叫这型号没人冒领?当时在百货大楼,他们可仔细了解过,虽说不是最新款,也相当不错了。   他一时都不知道先辩驳哪句。是檀园路 76 号没有电影院,还是那手机价格不菲……又或者不该回嘴,能顺利拿回手机就好?   仅仅几秒钟的思考,听筒里开始出现杂音。   “喂?”   “您还在吗?喂,这手机很重要,喂——?”他徒劳地说着,下意识站起身插紧电话线,然而没有用,忙音再次响起。   蒋今明怔怔站在办公桌前,茫然地抓了把头发。   见了鬼了!这是让人给耍了吗?   他忍不住骂出声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22 第四章 再次通话   1   大约一周后,程禧快下班时经过前台,忽然想起这件事来,问了一嘴:“那部摩托罗拉被人取走了吧?”   吴悠拉开抽屉,摇头:“还在这儿。”   手机用塑胶袋包好,封口处还贴了一张带有影院 logo 的贴纸,躺在一堆杂物里,有种反差的失落感。   “可能客人不想要了吧,其实留着当纪念挺好的,而且这手机看起来很新啊,保存得多好。”她不无可惜地说。   程禧看了看她,目光又转到手机上,想起当时通电话的男生……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那态度可不像是不想要了。   相反,他连续找了多天,言语间很是看重。   “拿给我看看。”   她靠在前台摆弄着,想找出机主的相关信息,点开电话簿,有且仅有一条记录。   办公室:8795557。   就是它了。   可试着把电话拨出去,才发现没信号。明明之前还能接通,老手机的信号这么不稳定?   吴悠一脸关切:“没人接吗?”   “没信号。”   “我用我手机打。”她从兜里掏出手机,按照程禧报的数字拨出去,没几秒表情也变得困惑,“空号。”   两个人仔细看着那串数字,确实觉得哪里不对,嘴里默念了好几遍,直到程禧的余光无意扫到影院的联系方式,才恍然大悟:“数字少了,只有 7 位。”   吴悠也反应过来:“是诶,现在座机号都是 8 位,好像在我小时候才是 7 位数。”   “……嗯。”   是有些奇怪。   电影院常有失物招领,公众号还设置了专门的栏目,像手机、证件这种隐私性质的东西,往往很快就被取走,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程禧隐隐觉得哪里不妥,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先抛到脑后:“算了,奇怪的人配奇怪的手机。”   走出去几步,又不放心似的确认:“这几天都没响过吗?”   “没有。”吴悠重新把它包好。   “……电池还挺耐用。”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提起这茬,整理整理头发,下了楼:“放着吧,我先走了。”   2   程禧踩着帆布鞋,风衣外套配牛仔裤,大步流星往街边的餐厅走去。华灯初上,映着餐厅门口精心修剪过的小灌木,氛围刚刚好。   结果刚要进门,被迎面出来的人一把拽住。   “你就穿成这样,拆我的台是吗?”白婧把她拉到转角,“大小姐,相亲啊,您多少打扮一下。”   “我刚下班……”   程禧苦着脸,刻意疲惫地叹口气。她不爱把这种饭局称为相亲,只当认识个朋友罢了,打不打扮又何妨?   白婧恨铁不成钢,一边从手包里掏出粉饼往她脸上拍,一边嘀咕:“企业高管,33 岁,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人挺实在,不装逼,我知道你烦那种类型。”   程禧老实地闭着眼,屏住呼吸,生怕那些细粉吸进鼻子里,只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对了,就是檀盛的,你们电影院那楼不就是人家的。”   “哦?”反应积极了点。她其实一直挺好奇檀盛为什么要开发檀园路 76 号。   “但不要一直聊工作的事。”   白婧秀眉一竖,语气又软下来:“聊聊自己,聊聊兴趣爱好,聊聊择偶观,每次都把约会搞成商谈,女强人不是吃了绝情丹,要平衡好吗?”   “我没想当女强人,就是没碰到合适的。”   “你碰都没碰,合适的自己送到你眼前吗?你是活在小说里还是电影里?”   “知道,咳,我这不是来了吗?”程禧眼睛睁开条缝,看她打开眼影盒,连忙推开,“这玩意不用了,进去吧。”   白婧捏着她下巴瞧了瞧,满意道:“行吧,够美了。”   3   男方名叫许安淮,一身商务休闲打扮,言谈得体,幽默风趣,只是公事缠身,桌面上的手机响个不停。   每次一响,程禧的思路就被拉远——   对,那手机……实际上,她以为那手机早被领走了。   它保存得极好,特地翻新过似的。里面又存着早已作废的号码,看起来就像什么重要的纪念品,比如长辈的旧物……甚至遗物?   可既然重要,失主为什么不来取手机?哪怕是再打个电话呢?   遇上什么意外了?   越想越觉得陷入一个死胡同,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被白婧撞了撞肩膀,才回过神来——许安淮挂了电话,聊天重新开始了。   “不好意思,刚刚说到哪儿了?”   “檀园路 76 号。”   “啊对,我们公司其实早先就有开发檀园路 76 号的想法,可能早在……”他习惯性地用手指敲着桌面,“2000 年左右。”   “哦?这我倒没想到,当时还是文物保护单位吧。”   “是,文物保护单位作商业开发也很正常,故宫都开了火锅店了嘛。”他笑笑,自然地帮两位女士添水。   气氛进展到这里总算不错,可话题刚聊热,铃声又响了。他瞧了眼手机屏幕,抱歉地起身去接电话。   这边白婧脸色越来越差,摇头叹气:“居然这么工作狂,我可没想到。”   “什么?”   程禧的注意力又分散了,想起上次通话提到的四楼办公室,怔怔答道,“没事儿,我还挺感兴趣的。”   “对这个男的?”两眼放光。   “对他们公司。”   “靠。”白婧往椅背一靠,喃喃自语,“他是我们甲方,项目刚结束,当时合作下来感觉,人还挺不错的啊。”   “挺适合你。”程禧觉得自己快坐不住了,明明没有在意的事情,却忽然跳出来占据了大脑。   她进一步加重语气,“说真的。”   “我不跟客户谈恋爱,你少来。”   白婧兀自低下头去啜饮料,忽地被程禧一拍,猝不及防喷了几滴出来。   “干嘛!?”   “我先走了,有点事儿,你们吃。”   她拎上自己的包,匆匆交代:“小白,这男的对你有好感,聊天的时候一直在看你,把握住机会,女强人不是吃了绝情丹,项目结束就不是客户了。”   “程禧!”她伸手去捞她衣角,堪堪错过,怒喊,“程吉祥!”   那背影潇洒地挥了挥手,快步走出餐厅。   4   下班前重复了几遍的号码,尚存印象。   ——是哪儿的办公室呢?   程禧对着电脑屏幕敲出那串数字,搜索引擎里出现的都是没用的信息:什么快递查询,项目编号或是一堆乱码。   鼠标滑轮一直往下,翻页,再往下,再翻页……目不转睛盯着屏幕,直到眼酸。   猛地,她往后仰去,在空荡的房间大喝一声:“我在发什么神经!”   程家夫妇俩正在客厅看电视剧,毫不走心地回了句:“喊什么呢?”   “没事儿。”   说着程禧踱步出去,半倚着门框欲言又止:“诶,你们年轻时候用的手机还留着吗?”   “我们年轻时候哪有手机?”程爸抬眼。   “不是,我是说……第一部 手机?”   他回忆状,用目光询问着老婆:“摩托罗拉吧,2001 年买的?”   “2000 年。”程妈纠正。   “还在吗?”   “早不在了,那年头手机要不是丢了卖了,谁舍得换新的,就算坏了也要修修再用,哪像你们现在这些孩子这么浪费?排着队买新款?”   “……”自讨没趣。   她把额头抵在门框上假装听不见,悄悄挪回了房间。   所以不合常理的事情,就不能以常理度之。这事儿或许就是个恶作剧,跟自己最初的直觉一样,是无聊的人在装神弄鬼。   她让自己安下心来,放松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睡衣,又跟白婧打了通电话讨好。临睡前去关电脑,无意中挪动鼠标,才发现一条特别的搜索结果——   那是 2000 年元旦的一篇报道。   程禧坐下来,点开这条内容,留意到网址是本地日报社的二级页面,那篇报道刊登于 2000 年 1 月 1 日,标题是:   《檀园路 76 号 百年展 迎千禧》   而那串数字,在报道的最后一段,是预约参观电话。   5   摩托罗拉通讯录里的办公室,就是 20 年前檀园路 76 号的办公室,对方口中四楼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这个巧合让程禧辗转反侧。   于是第二天早早去了电影院,而那部摩托罗拉在前台的抽屉里,电量剩两格,仍旧没信号。   她想查询本机号,几番尝试无法成功,索性拿着手机去了附近的营业厅,这一路又发现个奇怪的现象。   始终搜索不到信号。   起初以为没信号是偶然的不稳定,现在发觉接通电话才是万分之一的运气。如果是恶作剧,如何做到控制信号这一点呢?   算了,想也是白想,等找到机主,一切就水落石出了。程禧自我安慰。   没想到查询结果又给她当头一棒。   那工作人员没有透露机主信息,但明确地告诉她,这个号码是 20 年前的号码,早就停机了,准确地说,已经停机将近 20 年了。   “它打不了电话,也不可能接通。”眼神写满质疑,像看一个疯子,“您一定是搞错了。”   6   程禧满腹疑团地回了电影院。   现在连自己有没有接到过电话都要打个问号。幻听?灵异事件?她被这破手机搞得疑神疑鬼,身心俱疲。   初春的天气,外面起了薄雾,走廊里也显得氤氲。她回到当初接电话的 vip 厅,试探性地最后求证。   随后难以解释的情况发生了——   是的,小小的绿屏显示出信号。   后退一步,又消失了。   随着程禧进出,信号时有时无,滞后仅仅数秒。她无法置信,大脑开始自动搜寻科学的解释:这个厅的设施不一般,工程部的同事说过的,这里漏不掉一丝声音。   也许有放大磁场的作用,有捕捉信号的功能……也许纯粹是对方为了整蛊,在这儿安装了什么设备也说不定?   就在这时,铃声猛然响起,那效果不亚于在耳边刺破一个气球。程禧惊得手一抖,手机啪地摔在地上。   翻了两下,顶部的天线弹了弹,最终落在门外。   铃声也戛然而止。   她颓然地呆立在那,三魂不见七魄,好半天缓不过神来。过了能有几分钟,才重新捡起手机走进厅里,破釜沉舟般拨出电话簿里的号码。   那个无论如何都不该接通的,7 位数的号码。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22 第五章 千禧年   1   当听筒里传来忙音,而不是空号提示时,程禧心态彻底崩了。   她扶着额头的手不断轻拍,在影厅门口小小的区域来回走动,试图让自己清醒点,忐忑地等待电话被接起。   也几乎是立刻,耳边传来了声音——男生略带嘲讽,又松了口气的声音:   “我还以为您不准备还我手机了。”   是他,上次通话的人。   程禧能辨认得出,声线年轻但低沉,每句话的尾音都往下走,喜欢用文绉绉的敬语,有点故作老成的感觉。   “喂?您在听吗?不说话是吗?”   他轻轻呵出口气,像是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台词,接着道:   “您这些天拔了卡,看来是了解过行情,准备留下手机了。实话说吧,我这个手机是单位的,不是私人物品,丢失了单位肯定是要报警的。我不知道您是在哪里捡到的,或者顺走的,明天早上送回檀园路 76 号,我就不追究了。”   停顿了几秒,又补充:“无意冒犯啊,但在这之前,手机一直放在办公室里,或许您来过。”   那是对“顺走”的佐证,他不想无凭无据给对方扣上疑似偷窃的帽子,虽然情况看起来越来越像。   “……”程禧并没在意,她就没听进去。   “喂?您能说句话吗?”   “——你这是檀园路 76 号办公室的座机,四楼走廊尽头那间,预约参观也是这个电话,是吗?”   “那是集体参观预约,你如果来还手机不需要——”   “你那儿是几几年?”她打断了他。   空气安静下来,程禧握着手机一动不动,掀起眼迅速地打量面前这个 VIP 厅,巨大的荧幕,小小的放映窗口,以及一排排皮质座椅微微反光——   而电话那头,是拥挤却有序的办公桌,报纸茶杯和老式座机,铁皮文件柜里一叠叠档案,墙上的金色时钟和印刷着百年建筑的挂历。   蒋今明愣了一愣,反而失笑:“这就是你糊弄人的技巧?用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转移话题,之前是电影院,现在是年份——”   “千禧年,这回还能扯到哪儿?”   2   程禧觉得自己大脑宕机了。   好的,冷静下来,事情也没那么糟。   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答案,反而让情况简单了,她安抚自己。第一,没有幻听也没有疯,很好。第二,要么他在说谎,要么……这是打给 20 年前的电话?   “你怎么证明?”   “证明什么?”   “你那里是千禧年。”   “呵?”蒋今明真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句等着他,哭笑不得。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同事上班了,他急于结束这场无厘头的对话,随口应道:“你听听广播,看看电视,出门走走就知道了。”   “好,好主意。”程禧蹲靠在墙根,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网页搜索今早的新闻,“你提醒我了。”   她努力捋着逻辑,让濒临混乱的大脑变得有序,吸吸鼻子说道:“你听着,我可以证明我在 2020 年。”   “……什么?”   “如果你证明不了你的说法,我不管你是策划什么整蛊节目还是在做什么直播哗众取宠,你在我电影院装了什么改变信号的设备,怎么设置了手机可以打给 7 位数的座机,这些所作所为已经远远超出了开玩笑的尺度,我会报警。”   “你在说什么……?”   又搞什么鬼,报警难道不是自己先提出来的,贼喊捉贼?   但同事频频看过来,让他不得不尽快挂断:“我现在没空陪你聊天,希望明天早上能看到手机出现在办公室,就这样——”   “听听这个。”   程禧不慌不忙地再度打断他。   她点开手机视频,新闻主播的声音响起:“朝闻天下,开启全新一天,各位早上好。今天是 2020 年 3 月 4 日星期三,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 7 点。”   报完时间,程禧按下暂停键,重新把手机拿到耳边:“这是昨天的早新闻,今天是 3 月 5 号……”   顿了顿,特别加重语气:“2020 年!”   3   2020 年?再扯也要有个度吧?   蒋今明是个慢性子的人,这会儿也有点急躁起来,握着听筒不耐地深吸口气:“我知道可以做到,录音或配音什么的,计算机也可以合成,说真的,日期都一样,你只要替换年份这不难,我真的要上班了。”   “等一下!那明天呢,明天的新闻!”   是了,对他来说尚未发生的事,绝不可作假。   她灵光乍现,打开之前看过的日报电子版,搜索 2000 年 3 月 6 日的版面,念着:“市长考察开发区建设进展,江面游览项目试运行,有一位外地游客被采访,他说道,坐船可以观赏两岸风光,码头距离檀园路 76 号仅一步之遥,非常便捷。”   程禧对着屏幕一口气说完,顾不上停顿,言之凿凿紧接着道:“这是明天日报的头版内容,明早你就可以知道我说得对不对,等你电话。”   她因为连续说话而大脑缺氧,拼命喘着气,但心情异常畅快,仿佛面对即将来临的、必然来临的胜利。   “还有,明天暴雨,记得带伞。”   4   蒋今明撑着伞路过报亭。   他停住脚步,雨滴溅到皮鞋上,又滑落下去。天气预报显示今天多云,这才穿了皮鞋,但临出门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拿了把雨伞。   自己潜意识里信了那个女人的话?   好笑的是,其实第一次通话后,他就和史崇去了电影院。这座城市正规的电影院并不多,当然,也没有一家捡到过手机。   也许从一开始,内心就倾向于相信她?因为那声音笃定,决断,还带着一丝丝说不上来的应付,总让人觉得不屑于撒谎。   不对,这么一想感觉自己在犯贱。   蒋今明挪了挪脚,低头犹豫。算了,报纸唾手可得,买来看看也不耽误功夫。   他朝报亭走去。   报亭老板今早已经卖出了 9 把雨伞,巴不得天气预报再不准一点。他边抽出报纸边搭话:“谁能想到今天下这么大雨?”   “就是说啊,瞎猜的吧。”   蒋今明笑着接过报纸,就那么一瞥,市长考察开发区建设进展几个大字直接映入眼帘。   他暗暗吃惊,又细看左下角的报道,是江面游览项目试运行的消息,文章第二段开头外地游客接受采访的内容,和她昨天所述丝毫不差。   蒋今明呆立在报亭小小的屋檐下,有人挤过来,才后知后觉地退出去,机械地朝单位走去。   然后越来越快,每一步都重重踩在水里。   5   进了办公室,顺手脱掉外套搭在椅背,他迫不及待地提起电话拨号,不在服务区。   重拨,仍然如此。   蒋今明跌坐下去,鼻尖沁出汗来,扶着自己的额头,茫然地盯着眼前的座机。   毫无头绪,如堕烟海。   期间,史志勇交代他重拟一份檀园路 76 号的介绍,要着重突出区位因素和发展空间。蒋今明还没养成用计算机打字的习惯,手握着那支英雄钢笔,对着空白的稿纸走神。   无论如何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甚至没问这份介绍用来做什么,可知心思完全不在这儿。   每当座机响起,就像有一根线提在手腕,让他以最快速度接起来,再失望地放下。   直到 10 点多,他巡场回来,听见同事正在接电话:“你找哪位?是,我们这里是檀园路 76 号,你是预约参观还是有什么事情?”   蒋今明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拿过听筒:“我来,找我的。”   随后谨慎地开口:“喂?”   “不是还找了群演吧?这证明可不大靠谱。”她揶揄。   “到底怎么回事?你在报社工作?”   “明天,后天,大后天,这 20 年每一天的新闻我都可以告诉你,在报社也不能未卜先知吧。”   蒋今明沉默着坐下来,把座机拎到办公桌一角,弓下身去,用手肘撑着膝盖,喃喃:“2020 年……”   手机丢了,对方不肯归还,自己白白贴了几个月的工资,已经够衰的。现在告诉他,原来是丢在了 20 年后?是被 20 年后的人捡到所以才无法归还?……   不是,这让人怎么相信?   他抹了把脸,低声道:“第一次通话,你说电影院在檀园路 76 号,也就是说,那是 2020 年的事,是吗?”   “对。”   “这就不可能,檀园路 76 号怎么会变成电影院?”他艰难地扯扯嘴角,“你是本地人么?檀园路 76 号是文物保护单位。”   “文物保护单位作商业开发也很正常,故宫都开了火锅店了。”   “故宫开了火锅店?”   蒋今明揪着自己短短的头发:“你在逗我,故宫是木质结构建筑,能用明火吗?咱们这砖木结构都不允许带打火机进来,特别容易着,一烧烧一片……不是,开在哪儿了?”   “不知道。”   程禧冷漠地回。   她哪里了解这些,只去过故宫一次,全程被人流推着走马观花,并不感兴趣。但自己从他刚刚的话里抓到了别的什么,很重要的事——   特别容易着,一烧烧一片……   檀园路 76 号的火灾!也正是因为那场大火,才有后面的修葺闲置改造,才有今天的电影院。   “你说你在 2000 年,2000 年 3 月份……”她猛地绷紧一根弦,却记不准那场大火发生的时间。   只记得当时自己还小,晚上正准备入睡,生生被窗外的火光映醒,抱着娃娃嚎啕大哭。   7 岁?还是 8 岁?   那就是 2000 年前后的事情!   6   程禧头脑一热,转身就走出门去。位于一楼的馆史展区,保留了火灾的部分记实,她曾经匆匆瞥过。   但这一离开,手机信号猝不及防地断了。她人已经在门外,才后知后觉,咒骂一声:“要死!”   “经理?”   正巧吴悠迎了过来,怯怯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我下楼一趟。”   “那个!经理……”她面露难色,像是工作出了什么岔子,“有客人来取手机了,但前台抽屉里怎么也找不着了。”   “什么手机?”   “那部摩托罗拉。”吴悠的目光移到她手上,登时松了口气,“啊,在您这儿。”   程禧也低下头去,愣住了。 第六章 火灾   1   她打量着面前这位客人。   二十来岁的男生,穿着看起来小了一号的西装,倚靠在前台不耐烦地抖脚,眼睛四处乱瞟。   除了年纪,没有一处符合自己的想象——三次通话,对方至少是礼貌的,即便着急也会尽量保持耐心,对文物保护相当关注,绝不会这么……流里流气。   更别说刚结束通话,人就出现在这儿,如此神速?程禧一贯相信自己的直觉,在他身后轻轻咳了一声:   “您好,您是有什么事儿?”   他回过头,站直了些:“你这儿有没有人捡到一部摩托罗拉手机?”   “丢了手机是吗?有时候客人捡到是会送到前台来,方便具体描述一下吗?我好确认看看。”   “很老的机子。”   “呃……”她抱着胸,有意无意地压着西装口袋里的摩罗托拉,“型号?外观?您是什么时候来看的电影?在哪个厅还记得吗?”   “所以没有是吗?”用反问代替了回答,“前台小妹去找人,我还以为你们捡到了。”   听到这儿,程禧更确认自己的怀疑,顺坡下驴:“她刚来不是太清楚,是您本人丢失的吗?”   男生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说道:“要是捡着了,打这个电话联系我。手机吧不值几个钱,但时间久了有纪念意义,谢了啊。”   “好的。”   他离开后,程禧仔细看了那张名片,姓陈,一家建筑公司的客户经理。   吴悠凑过来:“手机贩子吗?不是说这手机不值钱吗?”   “……手机贩子?那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   收手机没这么个收法,这人明显奔着摩托罗拉来的。但知道丢在了电影院,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有没有被捡到,只能守株待兔。   让人费解。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她暂时无心细想,顺手把名片揣进了兜里:“以后遇见客人来取东西多问几句,我下楼了。”   2   这是程禧第一次在展区停留,每段文字,每张照片都细细地看。   火灾发生在 2000 年 9 月底的一个晚上,火是从四楼着起来的,很快烧遍整个建筑。似乎有燃爆,窗棱带着火星飞了出去,砸中了停靠在江边的游船。   程禧有印象了,那时自己刚升入小学。   对双职工家庭来说,接孩子放学是个难题。当年父母下班后,一个赶回家做饭,一个去学校接孩子,而她放学早,常常要在校门口苦等。   百无聊赖,就远远地观察檀园路 76 号,然后用手指隔空描摹它的轮廓。   所幸这样的情况没持续太久,熟悉环境后,她就开始和同学结伴而行了。那段记忆比较深刻,让她一下子回想起来,确实是 2000 年下半年发生的事。   程禧慢慢移步,看到了事故现场的照片,整个建筑被烧得只剩副架子,旁边的玻璃柜里展示着焦黑的木块砖块,和火灾后残存的物品。   除了已无法修复的展品,还有几样特别的东西,像是办公室里的用品:辨不出样貌的时钟,被烧焦的座机……   等等,是它吗?   20 年前的某个人,是通过它和自己通话吗?   那感觉就像高中物理课误触了电流,有一瞬间的麻。程禧下意识握紧兜里的摩托罗拉,好半天才直起身,接着看下去。   结语。   【这场火灾不仅造成巨大的文化和经济损失,还导致一人死亡,一人失踪,多人受伤的严重后果,务必警钟长鸣,引以为戒。】   3   在网络尚未普及的年代,传媒是另一番景象。每当有大事发生,除了整齐划一的报道和披露,更多的细节流传于街头巷尾,流传于口耳,然后慢慢消失。   所以程禧用手机搜索了好一阵,没找到那场事故的太多信息。几篇报道说法一致,死者是檀园路 76 号负责人,另有一名工作人员由于未发现遗骸,被确认为失踪。   此外共有伤者十二人,包含工作人员、救火市民以及观光游客。   她放下手机,靠着楼梯扶手轻声叹息。   当时自己还小,虽说亲眼见证了那场大火,只是觉得火光可怖,把熟悉的建筑烧毁,对于事故所带来的严重后果缺乏实感。   没想到 20 年后,会机缘巧合地回到这里工作。更没想到一通电话,能产生这样奇妙的联系。   如果对方所说属实,他身处 2000 年 3 月份,对半年后的大火一无所知……   那么,他会在伤亡名单里吗?   而她是不是能扭转这一切?   程禧在楼梯上踟蹰,手指不停敲击着扶手。她极认真地思考着眼下荒唐的境况,就好像头头是道地分析一场梦,一边忧心忡忡,一边又觉得自己简直可笑。   就真的相信了?捡到 20 年前的手机来了场跨时空通话?   这叫什么事儿啊?   4   李思齐站在她身后几级台阶下,把种种纠结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吭声:“你在干嘛?”   “嗯?”   “要上楼?”   “嗯。”   “还是下楼?”   程禧被他两句话问得醒过神来,说道:“我要上楼。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你的班吧?”   “在家没意思,来看个电影。你去四楼啊?”   “嗯,别蹭电影记得买票啊。”她随口回答,仰着脸拾阶而上。   “去 VIP 厅?”   程禧停住脚,回头朝他看去,眉头不自然地拧起。   为什么这么问?   “手机不是找着了么?干嘛老是去 VIP 厅?”   她一时无言以对,暗忖是自己过于明显,还是这孩子洞察力太强?索性坦然迎着他目光:“巡场。”   李思齐耸耸肩,没再追问,大步跨上几级台阶,嘴里嘀咕着:“我电影开始了,走了。”   很快背影消失在三楼转弯处。   程禧原地停留片刻,也接着往楼上走去。不论怎样,还是先把那通中断的电话打完。   而这短短一段路,丝毫未察觉李思齐又出现在身后。   他看着她进了 VIP 厅,关上了门。   低头沉思好一会儿,转身回到楼梯间,紧着步子下楼,摸着黑进入影厅,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   此时距电影开场已经过去 10 分钟。   看不进去了。   5   “就当你在所谓的 2000 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   “今天下雨了吗?”   蒋今明一怔,没料到问题这样简单。   “嗯,现在好像停了。”   三言两语就像暖了场,他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下来,看了看自己浸着水渍的皮鞋,苦笑道:“鞋算是废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有暴雨?”   “所以衣服没湿。”   程禧禁不住弯弯嘴角,换了个姿势握着电话,进入正题:“你在檀园路 76 号工作?”   “对,今年刚来。”   “刚毕业?你多大了?”   蒋今明不太想回答。他不明白这些拉家常的话题怎么就能证明自己在 2000 年了。迟疑了两秒,沉着嗓音说道:“23。”   “嗯——”   果然是装成熟的小年轻,比自己还小四岁。   程禧很满意,然而联想到事故结果,浑身又打了个寒颤,略显生硬地转移话题:“你现在在办公室?”   “同事都去吃饭了,我在等你电话。”   “你这手机出了影厅就没信号,刚才我不是有意挂断的。”   “影厅?”蒋今明还是难以习惯,脑子需要绕个弯,“哦,你说这里改成了电影院。”   “我们应该在同一个位置,四楼走廊尽头的房间……你手机是在哪儿丢的?”   “办公室,应该就在我的座位附近。”   说完他站起身来,下意识伸手比划着:“这办公室是长方形的,门开在靠近走廊口的这侧。”   “嗯……”程禧也站起来,对应着他的描述,“现在门的位置变了,影厅的门挨着走廊尽头。”   “一进门是办公室的计算机。”   “现在那个位置是放映室。”   “再往里走,是四张办公桌,两两相对。”   “三排沙发椅,每排四个座位。”   “我的座位在最里头,靠右,挨着墙的一侧是档案柜,手机就放在那儿。”   程禧也已经走到了荧幕前。她轻轻吸了口气,说道:“我就是在这儿捡的。”   “档案柜?是……?”   “荧幕。手机在荧幕架角落的地上。”   他不说话了,真实和荒谬,再次交织产生一种强烈的矛盾感。两个人陷入沉默,被程禧率先打破,她苦中作乐般笑道:“你这手机啊要是能视频,一切都好证明了。”   “……什么意思,视频?”   “嗯哼,就是……”科普就不必了,“视频。”   程禧挑挑眉,转而道:“所以我想了几种办法,帮你证明所谓的 20 年前。比如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你在墙上刻个标记,或者改变周围的什么,看我这里会不会有相应的变化。”   蒋今明无语至极:“这是保护建筑。”   “那你周围的东西呢。”她回忆着展柜里的物品,“时钟,座机,钢笔……”   “钢笔?”   火灾现场有一支钢笔,是唯独没有被烧焦的物品,只有些火燎过的痕迹,程禧在楼下的展区看到了。   “银灰色的钢笔,表面有纹路,菱格纹路。”   蒋今明低头看了看桌面的英雄,那是崭亮的银色,菱格线条稍暗,他几乎从不离身,用得很仔细。   “你怎么知道这把钢笔?”   “我看到了,在一楼的展区。”   “展区?等一下,你不是说这儿改成电影院了?”他自以为捕捉到漏洞,嘴快道,“自相矛盾了?”   “那是保留的展区。檀园路 76 号进行了商业开发,我们影院只是其中一家商户,虽然占了三层。”   “……”蒋今明泄气地搂了把头发,终于败下阵来,“檀园路 76 号到底怎么会变成电影院?怎么都在商业开发,开电影院开火锅店,20 年后这些建筑就不需要保护了吗?”   “不是不需要保护,是没来得及保护……因为一场火灾。2000 年 9 月份的一场火灾。” 第七章 命运   1   蒋今明在夜里惊醒,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坐起身,心有余悸地撑着额头,耳边又回响起那句话。   “因为一场火灾,2000 年 9 月份的一场火灾。”   半年后檀园路 76 号会发生事故,是这个意思吗?上一通电话到这里戛然而止,直到现在都没等到回音。   这些天,在将信将疑中,他抽空检查了楼里的灭火器,确实发现部分过了使用期限,也提出进行更换。平时这事儿不归自己管,还因此被同事揶揄埋怨。   但这就可以了吗?蒋今明无法安心。   就像小时候被带去算命,那老先生说自己命中有劫,一家人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连着好长时间睡觉都不踏实。   他倒不信鬼神,他也不信命。   可现在莫名其妙地放不下那通电话,来自 20 年后的电话。   “啊真的是——”令人头大。   蒋今明嘭地躺回去,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如果那真的是未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有什么建树?家人朋友都在身边吗?   ……身边还会有谁?   人到中年,想想都觉得遥不可及,竟然会被一通电话送到眼前,这滋味真是难以形容。   他又想,电话那头的人,会是什么样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白天的时候,蒋今明坐在办公桌前,环顾四周,想象自己身处影厅。   那台笨拙的计算机是小小的放映窗口,桌案变成了沙发,身后的档案柜——   那是荧幕?   好荒唐。   蒋今明想笑,慢吞吞地翻了个身,收不住思绪。每次通话他在工作,而她坐在沙发上看电影吗?说真的,20 年后的电影是什么样?黑客帝国拍了续集没有?   他越来越无法入睡。   窗帘被风吹动,夜晚就在胡思乱想中过去了。   2   早上闹钟狂响不止,蒋母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啪一下给按掉了。   蒋今明胳膊还在被子外摸索,这才睡眼惺忪地翻过身,定定看了半晌,无语道:“妈?唉你怎么进来了——”   “我是你妈,我不能进来?”   “不是……这不麻烦你按闹钟了。”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   “你也知道?你周一休息嘛就好好休息,你说你设个闹钟是叫自己还是叫我们?”   她脸上的雪花膏还没抹匀,话音未落就急急回洗手间,扯着嗓子喊道:“你再睡会儿!一周就休息这么一天,这史志勇把我儿子当苦力了。还有,桌上有油条,到时候热热牛奶,我和你爸上班了啊!”   “嗯……”   他含糊地答应一声,静静呆了几分钟,扬起下巴喃喃道:“我也起床了,今天去馆里。”   客厅传来砰一声,他们出门了。   没多久,蒋今明随手抓过件毛衣套上,趿拉着拖鞋出了房间,心不在焉地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抓了抓头发。   长得好快,又要剪了。   咳……改天再说,不上班的日子还考虑什么形象。   开门,从奶箱里取了牛奶,拧开盖子一口气喝光,顺手抹了抹嘴角,然后叼着半根油条,从客厅转悠到阳台。   阳光很好,他眯着眼睛往外看,隔壁小学操场又在升国旗。往常的周一,蒋今明都是被这国歌声叫醒,再迷迷糊糊接着睡过去。   今天不一样。他要去馆里,等电话。   3   刚上到四楼,远远看见馆长室的门虚掩着,蒋今明脚步一滞。自从进了檀园路 76 号,他时常觉得面对史志勇不那么自在。   也许需要适应这种角色转变吧。   史叔叔——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   史老师——敬重并崇拜的历史启蒙,曾经在大学任教过,虽然某些观点并不认同。   史馆长——领导。   倒不是说进入社会,领导头衔就盖过了前两个更为亲密的身份。但实际上,确实有什么变了,蒋今明说不上来,只是隐隐觉得别扭。   他敲敲门,稍微探了探身:“史……馆长。”   史志勇正专注于看资料,闻声抬起头来,略微吃了一惊,但很快恢复平静:“今天周一,怎么来了?”   顺手遮了那叠报告。   “我来那个……加个班。”   “嗯。”史志勇摘了眼镜,对着镜片哈了口气,就着衣角边擦边说,“年轻人也别整天泡在这儿,好不容易休息出去玩一玩,谈谈恋爱是不是?”   听到熟悉的口吻,蒋今明肩膀一松,表情都丰富起来:“咳,谈恋爱不着急。”   “你现在是不着急,等着急的时候就抓瞎了,咱们馆里也没几个年轻人,得多出去接触接触。”   “是。”他低头想了想,“接触了。”   “那混小子最近在干嘛?你俩联系了吧?”   “他在房地产公司干得挺好,前阵子还领了奖金,没跟您说吗?”   “哼。”史志勇脸上说不上是不屑还是骄傲,兀自重复了一遍,“奖金。”   “史崇真的挺适合在那儿工作。”   话题到了这里,没再接下去。沉默几秒,蒋今明打了声招呼:“那我去办公室了,史叔。”   他点点头。   4.   一上午电话也没响过。   蒋今明靠着档案柜看馆史,忘了时间,直到史志勇拎着公文包出现在门口,问道:   “不去吃饭?”   “啊?”他这才回过神,看向墙上的钟,“我等会儿回家。”   “行,我就先走了。”   史志勇刚转过身,又缓缓转回来:“对了今明,上回让你写的新介绍,有些地方还需要改改,区位和发展空间这些内容,要再往市场上靠靠。”   “市场上?”   “我之前说,檀园路 76 号一百年了,我们能做点什么?需要创新,需要走出去,这就是条路子。”   蒋今明记得之前会上的发言,其实当初就有很多不解,这一听又联想起电话里说的商业开发,更觉不妥。   他犹豫开口:“离市场太近会不会不利于保护?会消解历史严肃性和……美感。”   “美感?”史志勇饶有兴趣地走过去,倚在桌边看向他,“怎么说?”   “檀园路 76 号的历史美感,是它原原本本的样子,多一点都画蛇添足。要是改成电影院……或是饭店,商场,挂个会亮的招牌,贴个海报,旁边加个售票亭,那就是毁了。”   蒋今明说完,意识到自己话有点多,这是把 20 年之后的账都算上了,舔了舔嘴唇找补:“您觉得呢?”   史志勇倒没奇怪,只是细细琢磨。半晌,他认真地问:“今明,你觉得历史是什么?”   “历史是——”蒋今明顿住,他不想复述教科书上的词条,虽然脑子里自然而然浮现了那些定义。   对他来说,历史是时空造就的艺术,吸引自己就如本能,让他想去感受,去了解,进而去保护。   但这么说实在显得有些虚无飘渺,以及矫情。   于是蒋今明就卡在那,正经接了一句:“是人类社会过去的事件和……”   “铃——”   座机铃声忽然响起,打断了回答。   他当下愣了几秒,才猛地反应过来也许是她。   然而想伸手已经来不及了,史志勇靠在桌边,顺手提起了听筒。   5   “喂,你好。”   蒋今明冒了一脑门的汗,看着他接电话。   “嗯……对。”   他抿着嘴唇,滚了滚喉咙。   “嗯?今天闭馆。可以,可以。”   不是她?   “好,再见。”   史志勇挂了电话,对上蒋今明关切的眼神,随口说道:“预约参观的,还没搞清楚单位人数,过后再打过来。”   “哦,好的。”虚惊一场。   刚才的对话似乎被这通电话打散了。史志勇看了看手表,重新拎起公文包,交代两句便离开了办公室。   蒋今明仰坐回去,按着太阳穴,嘲笑自己的一惊一乍。他找出之前写的介绍,想要修改却毫无思路,下意识地摩挲着钢笔上的刻痕。   那是上次通话后,他翻出家里的圆规,在英雄笔底部刻的数字:2020。   ——改变身边的物品,又听了她的话。   6   就在蒋今明发呆的功夫,电话再次响起,想必是刚才那位搞清楚了单位人数。   他接起来,说了一声喂。   “啊,这回是你。”   “……”蒋今明下意识抬眉,眼睛倏地一亮,想说什么居然没找到合适的词汇,“你呃……”   “你这手机太烂了,配不上充电器,我找了好几天才充上电。”她说。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4-25 第八章 两个计划   1   程禧在 VIP 厅里绕圈。   她静不下心来,嘴上却故作轻松:“你们今天闭馆啊?”   “嗯,周一休息。”   “那你怎么还在办公室?”   “……”蒋今明转身靠在桌沿,“我加班。”   “这么忙,忙些什么?我怎么记得以前去参观的时候,从没见着过什么工作人员。”   “你来过?”   “小时候,学校组织的吧。”   “啊——我们是中小学指定参观场所。”蒋今明回答,随即察觉这里面的逻辑,差点失笑,强忍着问道,“你多大了?”   “比你大。”   “那你是几几年来参观的?”   程禧哑口无言。   2000 年自己还是个 7 岁小学生,这怎么比?只得随口敷衍道:“忘了。”   电话那边传来模糊的笑声,像是把听筒拿远了,嘲讽还顾着对方面子,效果加倍。   她有点着恼。   自以为年长几岁,却比人家晚了 20 年。时空错了位,这辈分怎么算?   果断扯开话题:“我看加班的还不止你啊,刚刚接电话的是谁?”   “我们馆长。”   “馆长?领导亲自加班啊?讲话还挺随和的。”   程禧打趣,忽然脑子里有什么闪过,把笑容硬生生抹去。她停顿几秒,认真问道——   “馆长是檀园路 76 号负责人吗?”   “嗯?”蒋今明不明所以,“是可以这么说。”   她定在原地,心蓦地往下一沉。   那是事故中唯一确定的死者。   2   实际上,程禧差点放弃了这次通话。   这几天,她在家里翻箱倒柜,缠缠绕绕的各种充电器试了又试,无一成功。   朋友圈求助,二手网站求购,又抽空逛了电子城,拿着手机一家一家去问。倒是终于配上了,老板还好心送了一个早期万能充,结果奇了怪了——   拿回家统统不好使。   程禧看着满桌的充电器,烦躁地推到一边,然后呆坐在椅子上回想这整件事。   做梦一样。   这种开头放到电影里,那就是妥妥的潘多拉魔盒,引向无穷无尽的悲剧,连带着众人深陷泥潭。   然后画面一转,主角必然痛定思痛地剖白:“我宁愿没有开启这一切。”   理智地想想,就算那真的是 20 年前,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又能做什么呢?改写历史当个救世主吗?   别搞笑了,充个电都这么费劲。   再者说,通话在这里终止,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呢?   程禧自我开解,倒也很管用,好像真的释怀了。她把手机锁回影院前台,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如常地忙忙碌碌,很快找回状态。   可就在今早,上班的时候她被吴悠叫住了。   “经理,有你的东西。”   “什么东西?”   “快递吧。”吴悠从前台拿出个小包裹,是常见的纸箱,封着透明胶带,“但不像是寄过来的,你看。”   她递过去,指了指贴在上面的面单。   ——不,那不能叫面单。就是一张白纸,打印了三个字:程禧收。   “谁送过来的?”   “不知道啊,我刚刚发现的,就在前台那儿。”   程禧想不出谁会给自己送东西,拿起箱子晃了晃,是正常物品的碰撞声。她迟疑片刻,抓过手边的笔把胶带划开,打开了盖子。   然后手就僵在半空——   是充电器。   看起来有些年头,但干干净净的,摩托罗拉充电器。   “你说是谁送过来的?”她怔怔问道,灵魂出窍似的。   “……不知道啊。”   “那是什么时候?”   吴悠见她神情有异,打起十二分精神回道:“经理,我也是刚刚发现的,但那个角落以往不会太注意,不知道放了多久了。”   “调监控。”   程禧把纸箱合上,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交代:“去调一下昨晚到今早的监控,找到了叫我……算了我还是自己去。”   3   结果是没拍到。   那位置是监控死角,转弯又有个取票机。画面里出现的员工和顾客,大都曾经朝那方向走去,排除掉两手空空的,也还剩不少人,比如——   昨晚下班,吴悠提着个纸袋子走了过去,没两分钟又晃回来;   保洁阿姨推着车经过数次,那点地方需要来来回回地打扫?   还有李思齐,今早背着双肩包上班,在前台附近转悠了好几圈。   顾客就更多了,无法细数。   程禧关了视频,掩面往后靠上椅背。她屏住呼吸,借此让脑子放空,放空,直到快要憋不住——   才深深喘了一口气。   是自己想多了吗?还是正相反,低估了整件事的复杂程度?   短短两周,有人冒领手机,有人送来充电器,事情或许远不止表面那样简单?   她还有种直觉,纸箱里的充电器就是自己要找的。此时被送到眼前,却让人望而却步。   程禧出了监控室,绕过前台,犹豫写在脸上,又化为行动。   一上午,她心不在焉地确认排片,写报告,巡场……谁知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楼。   还是放不下吧。   缓步逛了几分钟,程禧停在了一个展柜前,然后慢慢弯下腰去,呼吸在玻璃上蒙了层白雾。   那支钢笔。   银灰色,菱格花纹的钢笔。   它的底部多了四个数字:2020。   像是徒手刻上去的,深深浅浅,但边缘流畅,明显花了时间和心思。   他按照自己说的去做了,就像是电影里的情节,他证明了那是另一个时空!   程禧脑子有短暂的空白,在那个空白的当口,感性战胜了理智。   对方不只是手机里的声音,而是真真实实生活着的人。有喜欢做的事,有朋友家人;会故作深沉,又难掩意气;偶尔困惑急切,还要保持老式的风度。   她还是没法旁观,明知可能发生的悲剧而不采取任何行动,怎么做得到?   接着,认命一般,程禧取出那个来历不明的充电器,成功给手机充上了电。   她已经有了计划。   4   程禧原本的计划特别简单,只有一句话——   “9 月 29 号晚上,不要去檀园路 76 号。”   现在,她又加了一句:“你记得,告诉你们馆长也不要去。”   “什么意思?”   蒋今明一头雾水,将听筒换了个手:“我也正想问,你上次说的火灾是什么意思?”   “我看到钢笔上的数字了,2020,是你刻的么?”   他微微一愣,低头去看那支英雄,睫毛颤动:“你到底在哪儿看到的?上次你说是……什么展区?”   “嗯。”   程禧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把情况大致讲述了一遍。   “2000 年 9 月 29 号,檀园路 76 号起火,事故很严重,调查没有结果,后来就搁置了。直到去年这里被商业开发,我们电影院是入驻商户,二层以上,都是电影院。我说的展区在一楼,保留了部分馆史,那支钢笔是在事故现场发现的,现在是展品。”   蒋今明听着,沉默着,心里已经天翻地覆。   “那支钢笔是你的么?”   “……”是,并且有随身携带的习惯。他竟然说不出话来。   “那场事故的具体信息披露得太少,调查了几年都没有结论,我想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要去。9 月 29 号晚上,呆在家里,去吃饭,去逛街,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去檀园路 76 号。”   他的钢笔丢在了事故现场,成为了陈列品。蒋今明在想,这说明什么?他也策展,应该清楚这说明什么——   持有者大概率不在了。   他张了张口:“事故有伤亡么?”   “嗯。”程禧回答,“一人死亡一人失踪,伤了 12 人。”   “一人死亡……”   “檀园路 76 号负责人。”   蒋今明像被人当头一棒,下意识望向门口。史志勇刚刚才离开,半小时前他们还在讨论檀园路 76 号的发展,讨论历史是什么。   “怎么会……”他梦呓般自语。   “失踪和受伤人员没有详细报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现场,或许派出所可以查到……你叫什么名字?身份证号方不方便给我?”   “蒋今明。”他报了号码,又惯性地解释,“今天的今,明天的明。”   说完,不由得苦笑出来。一通电话,让他甚至无法确定还有多少个明天。   “嗯。”连着程禧也有点胸闷。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这样,我会去查查看,有消息给你回话,你这座机是公用的么?”   “对。”   “如果别人接了,我就说自己是呃……电影院预约集体参观的。如果听说电影院打来电话,你就知道是我。”   “好。”   “蒋今明。”   “嗯?”他听着电话那头叫着自己的名字,忽然涌出种异样的感觉,钝钝答应。   “如果我没有再回话,躲过那一天是最好的办法。”   “……”   蒋今明在短短一通电话的时间里,接收了太多讯息,远远超出所能承受。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半拍地回应:   “不,阻止那一天是最好的办法。” 第九章 哪种未来   1   预知未来,是种什么感觉?   游戏刚开始打,有人告诉你这把准输。   考试复习没两天,有人告诉你这次成绩超烂。   大学毕业,进入社会,理想的工作缓缓开启。结果一通电话告诉你,就在不远的将来,单位烧了,领导死了,而自己命运未卜——   “妈的。”蒋今明缓缓吐出两个字。   “……你说什么?”史崇转过头去看他,诧异的侧脸被荧幕映得发光,“骂人呢?”   “没有。”   “……”   这文明人是蹦出句脏话吧,自己明明听见了。史崇再度看过去,蒋今明没什么表情,微微抿着嘴唇,盯着荧幕却完全没有聚焦。   这是怎么了?   他低声说道:“你要是不看咱就撤了,这都看过一遍的电影,还来干嘛?”   荧幕上在播放黑客帝国。这片子从电影院下线,转头盗版就在录像厅上线。   画面里,先知 Oracle 对 Neo 说,“花瓶碎了没关系”。Neo 不明所以,抱着胸反问,“什么花瓶?”   然后那一转身,正好碰掉门口的花瓶,碎在了地上。   “你怎么知道花瓶会碎?”Neo 问。   先知 Oracle 答:“真正将会让你捉摸不透的是,如果我不说,你还会打碎它吗?”   蒋今明看着这一幕,答非所问道:“你看懂了么?”   “这女的是先知嘛,能预言未来。但未来反过来是起因?这他妈是个圈儿啊。”   “先知……”他在黑暗中搂了把头发,表情如同荧幕上的基努里维斯一样困惑。   她不也是先知吗,但又不同——   Oracle 可以预言未来,而她就在未来。   她是既定历史的先知,现在自己得到了重来的机会,可以创造不一样的历史。   确实是这样吧?!   这一下拨云见日,蒋今明不自觉抬高了音调,没头没尾地冲史崇说:“是这样,结局可以改变。”   “……”他听得一愣,皱起眉来,“吃错药了?今天不太对劲啊。”   “我前阵子不是丢了手机吗,其实被一个女生捡到了,然后——”   录像厅后排的大哥不满地咳了一声。   蒋今明回头看了一眼,抱歉地抬抬手,轻声拍了拍史崇肩膀:“走走走出去说,告诉你件事儿。”   两人起身,猫着腰离开了录像厅。   2   “什么样的女生?多大了?”史崇拿起汽水,刚送到嘴边被蒋今明一把抢下。   “你有没有在听,能不能搞清楚重点?”   “啧,你那摩托罗拉丢了嘛,一个女生捡到了,说自己在 2020 年,跟你聊了好几天嘛。”   他手里没了饮料,又多动症似的抓起石子往江里扔,揶揄:“诶,上回去电影院你东问西问的就是找她,人家不想见你?只想打电话?”   “……”   蒋今明万分无语,愣愣看了他半晌,反而平静下来,说道:“她在 2020 年,怎么可能见得到。”   “操……认真的啊?”   “……”懒得搭理他。   “蒋今明哈哈哈哈!”   史崇乐不可支,肩膀一耸一耸停不下来,“我操真让人给忽悠了啊?来来来你把她电话给我,我跟她聊聊,干嘛呢这是,怎么还唬人呢?!”   蒋今明只当没听见,从右胸口袋掏出钢笔,递到他手里:“你看看。”   “这不史老头给你的英雄,怎么了?”   “看看底下。”   “……你刻的?”   他就着江边的路灯,“2020?”   “我在家里刻的,笔一直随身带着,没有任何人会注意。但是她在电话里问……”蒋今明看向他,眼神认真,“钢笔底部的 2020 是谁刻的。”   史崇反应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冷。   “……监视你?”   “她告诉我第二天的报纸头条,丝毫不差。”   “……还是个记者?”   蒋今明不说话了。   江风很轻,但带着寒意,温度似乎降下来了。   史崇很不喜欢这种氛围,也不适应蒋今明的故弄玄虚——这小子也就上了班喜欢装深沉,怎么还他妈装到私底下来了?   “大哥,那我也认真给你分析啊。她要是能知道第二天的事儿,告诉你新闻有毛用,怎么不告诉你彩票中奖号码?”   他挪挪屁股,继续说道,“她要是能说出下期彩票中奖号,我就信,不需要中个几万几百万,千百块都行。”   “滚滚滚。”   蒋今明把钢笔收回口袋里,站起身就要走:“多余跟你说。”   “啧,吃饭去呗?”   “回家了。”   “蒋今明,现在有种网恋你知不知道,专门拿人消遣,还骗钱,你手机都让人骗了还在这犯傻——诶我可提醒你了啊——”   他在身后唠叨,蒋今明在前头一步没停。   史志勇是他父亲,这几年虽然闹别扭有矛盾,毕竟感情根基深厚。   本想着这件事有必要让他知道。   但如今看来,这傻叉……蒋今明泄气地想,还是等事情有点眉目再说吧。   3   那通电话算是个重要节点,程禧将情况说明后,两人建立了基本的信任,并各自采取行动。   蒋今明和史崇去录像厅重温了黑客帝国,借着电影理清思路,试图把这件事告诉他,结果已经证明……不太顺利。   而另一边,程禧的进展,甚至无法说顺不顺利。   她挂了电话,在影厅里静静坐着,多待了几分钟。那种序幕拉开,却只见脚下一隅的感觉;人外有人,世界外还有世界的感觉,真真切切摄住了她。   解释不清,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程禧起了身,走到门口关上灯,整个空间陷入黑暗。她连忙转手去推门,光刚扫进来,一个明晃晃的人影立在那——   距离太近又没有预料,心脏陡然一紧,程禧抓着门框就往后打了个趔趄。   “哎哎哎干嘛吓成这样?”   李思齐伸手去捞她胳膊,然后两人大眼对小眼僵持片刻——   “要死啊!”火直往头上蹿,“你在这站着干嘛?!”   “找你啊,电话没接,就猜你在这儿。”   “……找我干嘛?”她一边掏出手机确认,一边回话。等发现了确实有未接来电,才略微缓和了语气,“什么事儿啊?”   “有人来谈业务,在楼下呢。”   “知道了。”   程禧说着往楼下走去,李思齐就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揣着兜,欲言又止:“我刚才听你在打电话。”   她心里打鼓,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   “不是故意的,正好开门想看看你在不在……好像在说 20 年前火灾的事儿。”   “嗯。”   两人一前一后下着楼,又沉默了一小会儿。   “但你说错了,伤亡情况。”   “嗯?”   “是两人死亡,伤了十二人。”   程禧的脚悬在半空,没踏下去,回头看向他:“楼下写着呢。”   “后来失踪那个被确认死亡了。”   “……新闻上没说。”   “没报道啊。”李思齐迈下几步台阶,说道,“本地论坛里有个帖子,关于这个事儿的,你可以看看。”   4   她心神不宁,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急于确认,却被公事缠住。   到前台见了客户,是附近物业公司负责人,来谈租场地的事。檀园路 76 号的物业也是他们管理,说起来还算合作关系。   “你这儿来看电影的也不多嘛,我看好多厅空着。我们呢,最近开会比较频繁,场地又有限制,咱们各取所需,长期合作。”   电影院乐于接这样的业务,尤其是排片不满的情况下。荧幕其实就是个大号投影,用来宣讲,沙龙都很合适。   而且这种活动一般是单场的,碰着长期饭票相当不易。   程禧毕竟还是个影院经理,操心 20 年前蒋今明的人生,也要顾着自己饭碗。   她把人引到办公室,交代吴悠倒了两杯茶,正经聊起来。   “您这边需要多大规模的厅?我们受这个布局限制哈,厅都比较小,最大的是 124 个座位,按理说应该也够了。”   “没关系,没那么多人。”男人摸了摸下巴,“主要是想安静,最好不要跟你这儿的客人混在一起,也影响人家看电影是吧。”   “是是,这个放心,我们的厅都很分散,各个楼层都不挨着,不会影响。”   “这顶楼也有厅吗?”他指了指上面。   “四楼?有,VIP 厅——”   “VIP?贵宾厅,是最好的吧,那就这个厅嘛。”   程禧被打断,舔了舔嘴唇,解释:“设施设备确实是最好的,但只有 12 个座位,可能满足不了需求。”   “够用。”简单明了,不差钱的架势,“租半年。”   “呃……但您这边说开会——”   “高层嘛,也就几个人。”   几个人的会议,公司场地都受限吗?她还想说什么,被对方笑着打住:“咱们来开会的领导就是贵宾,用贵宾厅很合适,价位你看看,怎么收费,可以签合同。”   “那行,我们还没签过这种合同,得报总部,财务啊法务啊都得审审,然后我再给您回话?”   “尽快。”   5   这事情透着些许不合理,又好像说得通,最主要是场租收入几乎是纯利润,带动营业额提升不是一星半点。   程禧有些动心,送走客户,跟总部汇报了一通。   眼看时间已经四点多,她匆匆挂了电话,又赶去派出所。   以查询失踪人口为由,等了好半天,直到快下班等来这样一个结果:   “蒋今明是吧。”民警抬眼看了看她,“已确认死亡。” 第十章 敌友   1   其实程禧想过几种可能性。   运气不好的话,那位失踪的工作人员就是他,假如 20 年来了无音讯,想要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又或者受了伤,当然最好是毫发无损。那么她在派出所查到住址,哪怕花费好一番力气,最终能找到他——   这时候他应该多大了?得有 40 多了吧。   见面的时候,会认识自己吗?会有这段记忆吗?这种时空错位之类的理论,程禧不懂,还真的思考了一下。   万万没想到,她用不着去找了,也无需去想见面的场景,结果摆在眼前,已确认死亡五个字,简单粗暴。   程禧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她不想充当这种审判官似的角色,太残忍了。   但对蒋今明来说,或许越早预知越好。   就这样回到电影院,犹豫了好长时间,程禧还是打了通电话过去——   结果无人接听。   那时,蒋今明正和史崇坐在江边聊着,半小时后他离开,说要回家,却还是空着肚子拐进了单位。   开了灯,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回拨手机,不在服务区。   通话就这么错过了。   2   程禧悄悄进了影厅,稀稀拉拉的观众戴着 3D 眼镜全情投入,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她沿着座位往后走,上了台阶,轻轻推开放映室的门。   李思齐正瘫坐在椅子上,小小的空间满是咖啡香。   “找我?”他问,收了收腿。   “这都最后一场了,还喝什么咖啡?”程禧说着把咖啡从放映机上拿下来,递到他手里。   什么破习惯,知道这一台机器多少钱?洒了怎么办——   但只是心里骂骂,她没发作,靠在墙边问:“你说那个论坛帖子是什么情况?”   “就是有人扒一些关于这个楼的事儿。然后里边有个帖子,是讲火灾几大疑点,有提到。”   程禧不知道网上还有这种东西,心里一动,展眉道:“链接发给我一下。”   李思齐懒洋洋去掏手机,啰嗦:“你不是不信这些吗,干嘛忽然感兴趣?”   “了解一下。”   “是不是碰着什么事儿了?跟那个手机有关?VIP 厅?”他抬眼,带几分藏不住的兴奋。   这一句把程禧噎着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发给你了。”   手机震动,她低头去确认。还是头一回被这孩子搞得手忙脚乱,摸不清他的意图,只好不动声色。   李思齐仰抱着后脑勺,解谜般自言自语:“但手机和 VIP 厅怎么联系在一起?跟那场火灾有关?那我之前想错了,我以为跟教会有关。”   程禧听着,正好也打开了论坛链接。   她略微浏览了一下,最早的帖子出现在十几年前,几乎和论坛创建同期,而且一直未间断。   正经讲历史的,回忆童年的,聊风水扒灵异事件的……还有这篇“关于檀园路 76 号火灾的几大疑点”。   她半张着嘴,惊异于这个发现——真的有人在关注着檀园路 76 号,从各种诡异的角度,作各种匪夷所思的猜测。   “你怎么知道这个论坛的?”   “上学的时候就知道,我还有个帖子点击率很高。”   “你还发帖?”   “就那个‘不要轻易惊扰老建筑,否则你会后悔’,应该排在前面。”   程禧看见了,确实排在前面,还有一个火苗的标记。这什么烂俗智障标题,刚才真高估他了。   她无语道:“你关注这个干嘛?”   “关注的又不止我一个,你不也是?”   李思齐往前倾倾身子,想想又站了起来,好像老半天才发觉程禧一直站着,忽然客气上了:“经理你坐。”   放映室需要垫高,空间又小又矮,李思齐的个子站起来直接顶着棚,越发显得局促。   “你坐啊。”说着他蹲下了。   3   程禧坐在椅子上,迅速扫视一圈。   空间小,太小了,机器有噪音,还很热。这怎么呆得住?   她早就纳闷了,看向旁边蹲着的李思齐,问道:“你又不缺钱,非要来这当放映员,就是因为这楼?”   “也不是,放电影挺有意思的,你没看过天堂——”   “行行行。”天堂电影院,什么神秘又浪漫,程禧打住他,“我不明白你关注这里什么?还有论坛这些人……”   “你看我帖子。”他指指手机。   “呵,不要轻易惊扰老建筑,否则你会后悔。”程禧读出声来,起初还带着不屑,到了尾音不自觉紧了紧嗓子。   要是放在半个月前,李思齐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她听都懒得听,看也懒得看,一准儿嗤之以鼻。   但是现在,她和 20 年前的人通话,又刚得知他已不在人世……   世界之大,很多事情无法解释。   程禧抿了抿嘴唇,点开了那个帖子,边看边听李思齐打岔。   “老房子有自己的魂,你信不信?不是死的,是活的。”   “咳……”   “我家老宅拆迁的时候,祖辈都不同意,最后没有办法,挖掘机直接开到人面前,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   “全都失灵了。”   程禧掀起眼看他:“机械故障。”   “全都,一起故障?人在里面操作,就是不听使唤,朝着别的地方都正常,转到宅子面前就下不去。”   “然后呢?”   “还是拆了啊。我那时候才 10 岁,但绝对没有记错,挖掘机换了好几架,拆了好多天,挖掘机司机中午在墙根那个……方便,被砖头砸伤了脑袋,满脸是血去的医院,我看见了。”   “……这是意外吧。”   李思齐叹口气,脚蹲得麻了,索性一屁股坐下,说道:“我告诉你吧,这就是它在自救,阻止别人毁了它。”   4   他帖子里写的也大概是这个内容。   程禧不知该作何反应,无可奈何地摸摸额头。不信——   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这楼都 100 多年了,经历了清朝、民国再到现在,你想想看……?”   李思齐冲她挑眉,接着道:“所以那手机和 VIP 厅怎么回事?上回你让我们找,我和大姐把厅都翻遍了,真的没有手机,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是你们没注意,在荧幕后面。”   “……那后来你老揣着那手机去 VIP 厅干嘛?我可看见好几回了。”   程禧垂眼,没有吭声。   李思齐这一通鬼扯真让她头大,神神叨叨倒是一如既往,但谁能保证没藏着别的意图呢?   “诶。”他又张口,“我都告诉你论坛了。”   “那我问你,手机充电器是不是你放前台的?”   “什么充电器?”李思齐胳膊随意搭在膝盖上,“我不知道充电器啊。”   “今天怎么忽然背了双肩包过来,以前没见你背过。”   “啊?”李思齐莫名其妙,“我从家里带了个抱枕来啊……你在 VIP 厅午休是够舒服的,我整天坐得腰酸背痛。”   “你也可以在厅里午休。”   “那不必了,只有你这种什么都不信的才胆大。”   又欠又怂啊,双肩包里装抱枕也是够迷的。程禧盯着他,那张脸实在看不出什么来,想了想,起身准备离开。   “诶,不是,到底怎么回事啊?空手套我帖子啊。”   她已经推开门,正好配上外头宏大的电影音效,低声问:“你觉得呢?”   “不会是在跟谁通话吧?跟火灾有关?” 第十一章 第六次通话   1   第一次通话:误会,因离开 VIP 厅意外挂断。   第二次通话:告知次日报纸内容,正常结束通话。   第三次通话:火灾,因离开 VIP 厅意外挂断。   第四次通话:告知火灾,因手机没电中止通话。   第五次通话:告知伤亡情况,正常结束通话。   ……   程禧放下笔,对着本子沉思。   单看这几通电话,除了起先不了解规则导致的意外挂断,事情总算在层层推进,甚至像安排好了似的,稳步而有序。   下一次通话,毫无疑问自己会告知他在事故中失踪并确认死亡的消息。   但通话外多余的枝节,就让她理不出头绪了。总觉得自己只看到了一条脉络,而更广阔的图景盘根错节,远超想象。   片刻,程禧又重新提起笔,在空白处写下几组词:   冒领手机 建筑公司   充电器 论坛 李思齐……?   她缓缓打了个问号。   想到这儿,程禧顺手打开了网页,查看那篇《关于檀园路 76 号火灾的几大疑点》。   发帖人是一串自动生成的字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断断续续地更新。似乎也没什么头绪,基本都在抛出问题,猜测毫无根据,像个普通吃瓜群众。   火灾是人为,幕后有阴谋,来来回回就是这几句故作玄虚的论调。程禧好不失望,快速滚动鼠标往下拉,发现了那段文字——   李思齐所说的伤亡情况:失踪人员在事故发生两年后,由其家属申请宣告死亡。   这倒没料到啊……   程禧吃了一惊,心想怎么有这种家属?   哪怕希望再渺茫,只要没有结果,谁会愿意承认人已经不在了?多少事故失踪者家属常年留着干净的房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只为等着亲人回家。   蒋今明才 23 岁,宣告死亡时也才 25 不是吗?   这得是出于什么利害关系,才会如此着急给他的人生画上句号。   为了二胎?房产?财产——   猜测也许有些偏颇,但程禧还是禁不住一阵心烦,为他觉得不值。   而且这事儿不能细想,越带入越有种窒息感。   她靠着椅背晃悠,伴随着吱嘎吱嘎的声响,拍着脑门,憋着股气,烦闷堵在嗓子眼——   终于大喊一声发泄出来!   紧接着,外头脚步声渐近:“你这孩子又干什么大呼小叫的?”   程妈推开房门。   2   蒋母推开房门。   “要洗的衣服给我。”   蒋今明平白吓了一跳,把桌上的本子捂个严严实实——   进屋从不敲门,自己都 20 多岁了还有没有点人权?抗议无数次,全当耳旁风了。   “……没什么要洗的。”   她没听见一般,利落地走到衣柜前翻翻找找,拎出那件深蓝色的夹克,问道:“这衣服洗不洗?”   “我明天上班要穿。”   “啧,那我给你熨熨。这种夹克嘛哪天再给你买两件,上班换着穿。”   “我自己买,我有工资——”   说到这儿想起工资都赔了单位的手机了,还真没什么底气,越说越小声,尾音轻飘飘几乎听不见。   “啊?”   “够穿了,这件不也是你们新买的么。”   他嗫嚅着转回身去,重新拿起钢笔,指节开合着笔盖,用余光扫着门口……   怎么还站在那儿。   “你说你加班加到这么晚,刚工作有这么多事儿啊?我得跟你史叔说说,孩子不得累坏了吗?”   “没加班,我晚上跟史崇看电影去了。”   “我看你这不还写着呢么?”   她上前几步,忽地探身过去。   蒋今明慌得用手一遮,含糊道:“哎哎哎妈,我要睡觉了。”   “不是,这孩子——”   “隐私,隐私,您儿子 23 了啊。”他直接抓上本子,顺势往旁边床上一倒,干脆道,“睡了。”   “23 了不还得我给你洗衣服,熨衣服。”蒋母唠叨,顺手捡了床边一件 T 恤,又道,“身上那件脱下来,给你洗了。”   “我自己洗……”   “赶紧的!”   他被震慑住,老老实实缩进被子里,三两下把身上的毛衫脱了,递出去。   瞬间就被扯走,手上甚至能感受到那股风。   “你们同事知道你一天天上班人模狗样,在家都得你妈伺候你吗?小崽子还跟我提隐私。”   她说着走到门口,啪嗒一下关了灯。   黑暗中,蒋今明听见了关门声,可算呼出一口气来。   他撑起身,将台灯挪到床头,就着光亮看自己刚才写下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几次通话的记录,很琐碎。   中午那会儿他真的懵了。   半年后将发生的大火,不仅会毁了檀园路 76 号,还让史志勇丧命,这个消息几乎颠覆了他的世界。   就那样稀里糊涂在馆里呆了一整个下午,从一楼逛到四楼,每级台阶,每块砖磨损的程度,每缕光照进来的角度,烂熟于心。   还记得史志勇第一次带自己和史崇过来的场景。   当时檀园路 76 号还没开放,地板上一层灰,屋子里总有股霉味,害得史崇一个劲打喷嚏。   然后回声荡在楼里,好像有无数个他。   自己觉得有意思,也跟着喊了一声。   又有无数个自己。   史志勇领着俩小孩就笑,又有无数个笑声。   在记忆里,那是很美好的画面。   蒋今明伸手够着钢笔,想了想,补充几行字。   如果未来真的是个悲剧,他还有半年的时间去改变。   “第一步。”   他写道,“找出事故原因。”   3   一早,程禧进入办公室,打眼瞧见个狗头,吓一跳。细看才发觉是个抱枕,正对着门,搁在李思齐的椅子上。   最近真是眼也花了,胆也小了,再这么下去离精神衰弱不远了,她叹气。   放下包没等坐稳,李思齐后脚跟进来了。今天没背那双肩包,照例边走边转着车钥匙。   电动车。   他注意到程禧看向自己的座位,恍然拍拍那狗头:“看见没,抱枕,没骗你。”   程禧没应声,视线转向电脑屏幕,顺手摘下昨晚贴的便利贴,默默提醒自己跟进总部的回话——   关于租借场地的事。   “诶李思齐,你这抱枕好逗。”   吴悠搭话了,边喝牛奶边凑过去看,“这是个哈士奇,跟你名字还挺像,以后叫你哈士奇得了。”   “什么跟什么啊……”   他故意放大音量,意有所指地调侃,“就这抱枕害我蒙受不白之冤,你喜欢给你。”   “什么不白之冤?”   “问经理。”李思齐朝程禧一瞥,“问问看,是谁给她送充电器了?”   吴悠一愣,反应过来:“那个充电器原来是你送的呀。”   “不是我。你也知道充电器的事?”   “我发现的啊。”   “那你没看到是谁送的?”   “没看到。”她耸耸肩,然后就定定站在李思齐边上,不声不响地啜她的牛奶。   好一会儿,李思齐觉得浑身不自在,才扭过头去:“你干嘛?”   “我喜欢啊。”吴悠示意那哈士奇狗头。   “……给你给你。”   李思齐把抱枕递过去,一时有点别扭,故作姿态地弄弄电脑,动动抽屉,暗中留意着吴悠的动作。   她单手捧着,心满意足回到座位:“谢谢啊。”   李思齐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程禧抬眼看着这两人,忽然觉得自己的猜疑是不是有些多余,明明还是小孩做派,哪至于有什么深沉的心思?   但充电器也不会无端出现啊……等等,难道像手机一样?   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觉得自己不够灵光,最近却频频脑力不支。她不再纠结,眼看 10 点多了,蒋今明或许已经等得着急。   自己潜意识里在拖延,又清楚别无选择。   程禧起了身,把摩托罗拉揣进兜里,往办公室外走去。   4   “你好,檀园路 76 号。”   “……您好,我预约集体参观。”   “单位,时间,人数。”   “电影院,下午 1 点半,人数……20。”   “什么电影院,全称。”   “时代电影院。”顺嘴去掉了一个新字。   “时代电影院……”   电话那头的徐姐已经快退休了,从不去电影院,故不疑有他,边记录边说道:“预约人姓名。”   程禧本以为通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握着手机一顿,慌忙答道:“姓程。”   “全名,这都要记录的,得给我全名。”   “……程时。”   “行了,下回提前两天预约啊,你今天赶上人少,要不都约不上。”   “好的好的。”   她挂了电话,猛一拍脑门。   要死了!   自己怎么就不能随便编个程分程秒,程百程千,非要报老板姓名。   可说起时代电影院,自然而然联想到老板程时。她又不愿留自己名字,就这么没过脑子,脱口而出了。   5   下午一点半,程禧在 VIP 厅睡醒,准时听到了摩托罗拉的铃声。   看来他发现了预约,明白自己留下的信息。   她按下接听,传来蒋今明的声音。   “原来你叫程时。”他笑道。 第十二章 造化弄人   1   蒋今明上午跟着史志勇跑了趟市规划局。   以往他常跟区里打交道,这还是第一次去市级单位,不知道要办什么事,会见到什么领导,一进大院就隐隐忐忑。   结果这紧张完全多余。   史志勇轻车熟路进了三楼一间办公室,只交代他在外面等,无需参与。   走廊有些凉嗖嗖的,蒋今明插着裤兜靠在墙边。他留意到门没关紧,就下意识往里瞧了一眼——   除了史志勇,里面还有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夹着皮包,正在聊什么。   看这情形,大概是跟檀园路 76 号的转型发展有关,他猜测。   正想着,砰一声,办公室的门被关了个严实。   2   蒋今明本就无意深思那办公室里的事,站在门口想起了另一茬。   寻找事故原因,从哪儿入手呢——   昨晚通宵拟了个消防预案。   全面自查,加强安检,消防演练,几乎是他能想到的全部了。   那两张纸现在就揣在兜里,准备寻个机会交给史志勇。理由他都想好了,这批计算机的安装可能存在电路隐患,修订预案顺理成章。   火灾发生无非是火源或电源管理不善,连雷击他都涵盖了进去。等到全面检查完,相信可以发现隐患,找到事故原因。   蒋今明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满意,越满意越迫不及待,双手反复摩挲着纸张,演练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大约半小时,终于等到史志勇出了办公室。可还没张口,便听他一脸严肃交代:“上回那个介绍还要改。”   “啊?”他捏着预案的手垂下。   “你会不会做演示文稿?”   “什么?”蒋今明跟上他的步伐,边走边问,“是什么?用计算机做的吗?”   “对,那东西一张一张的,有字还有配图,你回去研究研究。”   “好。那个,史馆长,我写了一个——”   “今明啊,这个计算机真的要好好学一下。以后逐渐地,人家这些材料都不用手写了,显得很不正规。要打字,输入到计算机里,再打印出来。”   “……嗯。”   “你刚说写什么了?”   “没什么。”他默默把预案叠好,重新揣回兜里,预备着也打印出来,显得正规。   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了。   3   蒋今明回到办公室,直接钉在计算机前。   他把预案展开,不大流畅地敲击着键盘,还没打两行字,徐姐溜达过来了。   “今明啊,帮徐姐把上午预约情况录进去呗。”   应史馆长的最新要求,预约信息要录入电脑存档。全办公室只有蒋今明会打字,其他人是学也不想学,逮到谁用谁。   当然,也只能逮到他。   蒋今明不好拒绝,顺手接过预约册,匆匆扫了一眼——好在今天人少,费不了多少功夫。   他决定先帮徐姐完成这件事,正按顺序一条条录入,敲完“时代电影院”五个字,怔了一怔。   不对啊,市里哪有这家电影院?   “徐姐!”蒋今明下意识想要确认,随即想起什么来——   “怎么了?”   “没,没事儿。”   他接着往下看去。   预约人:程时,预约时间:下午 1 点半。   是她吧?来自电影院的预约。   那感觉就像特工接头,对上了暗号,让人有种隐秘的激动。   蒋今明悄悄按下删除键,抹去了这条记录。   同时在心里默想,原来她叫程时……   好不搭的名字。   4   “原来你叫程时。”   下午一点半,蒋今明在办公室拨通了电话。   “嗯……”程禧刚睡醒,坐起身来抹了把脸,含糊地应了一声。   “跟我想象得不太一样。”他笑说。   “你想象什么样?”   “咳……说不上来。”蒋今明抓抓头发。   他其实觉得这名字太冷了,而她给自己的感觉越来越有温度……就像檀园路 76 号的墙砖,太阳一晒就热起来。   试想给一杯热茶起名叫透心凉,相似的不协调感。   蒋今明扯开话题:“所以电影院是叫时代电影院吗?”   “……差不多。”程禧想了想,觉得这玩意也没必要瞒,补充道,“新时代。”   “新时代?”   多亲切的提法。自打进入 2000 年,街上冒出好多新时代广告牌,新时代商城,新时代游戏厅,数不胜数,土到掉渣。   他又好奇又好笑,说道:“我以为未来的名字会更特别一些,至少像黑客帝国那样。”   “呵,那就要问我们老板了。”   “对了,黑客帝国拍续集了吗?”   程禧一愣。   这蒋今明还是年轻,顺着话题就可以无限发散。   她则不同,心里藏着事儿,一直在酝酿着开口,勉强配合他答道:“第四部 已经开拍了。” 第四部 !   “啊——”蒋今明难掩激动,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差点扯掉了电话线。“矩阵到底是什么?……等等,你你你别告诉我。”   “我没看,不是很感兴趣。”   “哦。”他略微失望地应了一声。   沉默了几秒钟,该说的正经事在脑子里绕了无数圈,程禧话到嘴边,却又被他打了岔。   “对了,我昨晚拟了一个消防预案。”   “嗯?”   “我以前参加过消防培训,火灾发生基本就是火源或电源管理不到位。那从设备,安检,演练这几个方面来自查,相信能找到事故起因,而不管起因是什么,我们都能把它扑灭在源头。”   多年调查都无定论,怎么会只是火源电源管理这么简单?程禧展了展眉,敷衍道:“挺好。”   “我下午就交给馆长,然后全面执行起来。”   “这事儿你已经告诉他了?”   “还没有……不知道怎么说,而且那伤亡情况……像给人宣判死刑似的,我说不出口。”   她埋头苦笑,原来两个人面对同样的难题。   “你觉得怎么说,对方会比较好接受?”   “怎么说——”   蒋今明皱起眉头,考虑再三,沉吟道:“如果真的要说,我会告诉他,未来可能遭遇危险……甚至失去性命,但没关系,我一定会改变这个结局。”   “嗯……未来可能遭遇危险,甚至失去性命,但没关系,我相信你一定会改变这个结局。”   “对。”他后知后觉,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啊?”   程禧适时地安静了。   空气好像不再流动,时钟不走,世界静止。只有蒋今明的手缓缓抚过黏湿的额头,迟疑地问道:“什么意思?”   “我去过派出所了。你在那场事故中失踪,至今都没有找到,已经被确认死亡。”   他的手定格在那里,这下世界真的静止了。   5   蒋今明不是没想过。   但一人死亡,一人失踪,十二人受伤的事故后果,他听得明明白白,就算最糟糕最不幸地,自己恰巧是失踪的那一个——   似乎也可以试着接受。   可是,在事故中失踪 20 年是什么概念?死无全尸。   他第一次有种造化弄人的感觉,整个被命运搓扁了捏碎了似的。每当改变一切的勇气攀得更高一点,就有更绝望的消息等着自己。   曾经还傻呵呵地憧憬未来,躺在床上想着 20 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有什么建树?家人朋友都在身边吗?   没有,根本没有 20 年后!   “你也说了,一定可以改变的。还有半年时间,你要去找真相也好,怎么都好,只要那一天不出现在檀园路 76 号,就不会是这种结局。”   沉默。   “打起精神来。”   沉默。   “你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换个角度想,这已经是万幸了。”   还是沉默。   程禧不知道再说点什么才好,她的耐心也就那么多。叹口气正准备挂断,听见蒋今明说:“我知道,我需要点时间。”   像是用了很大力气,只发出很轻的声音:“我好好想一下。”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05 第十三章 一连串的巧合   1   之后的几天他们没再通话。   程禧忙碌起来,重心回到工作上,把蒋今明的事暂且搁下,正好也给他时间消化。   实际上她很清楚蒋今明的方向错了,什么消防预案,全面自查,绝对不是问题的关键。   如果仅仅是一场管理漏洞导致的意外事故,有什么好藏着掖着?调查组又是干什么吃的,就这么应付了事?   但程禧不想过多插手,已经够复杂了。   她截至目前 20 多年的人生,绝大部分时间都理智至极,也有赖于这样的理智,让自己迈过一道又一道坎。   在意外来临,在面对感情,在学业工作的每个难关,逢凶化吉。   所以白婧喜欢喊她的小名“吉祥”,说这名字取得好,神明庇佑,一路顺风顺水。   程禧嗤之以鼻。“别这么叫我,土死了。”   而且哪儿有神明?庇佑是要靠自己的。   如今,碰上了蒋今明的事情,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极尽了匪夷所思的各种可能。程禧艰难地维持自己的理性主义,越看不清,就越是要提醒自己保持距离。   通话既然已经开启了,让蒋今明躲过那一天,就是最稳妥的选择,她坚持这个观点。   检查消防设备什么的,想做尽管去做。反正 9 月 29 号是最后的保险,就像蹦极的安全带。   在空中尽可能折腾翻滚,只要还有那根绳子,他就能平安,她也算仁至义尽。   但接下来这一连串的巧合,让程禧有些动摇了。   2   那是跟蒋今明通话后不久,vip 厅的租赁协议发到了她的邮箱。   总部顺利通过方案,电影院很快收到第一笔款项,营业额从垫底飙升到第五名。   这项业务的开辟,对众多吊车尾的影城来说,简直是福音。同行纷纷打电话来取经,签场地长租是怎么做到的?   还是跟物业这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送上门的。”程禧如是说。   现下 VIP 厅平日出租,周末开场次,排得满满当当,成了最繁忙的影厅。   物业公司的人天天来,也是离得近。有时三两人开会,有时纯休息,即便没事儿,也要派人来看场子,生怕租金打水漂似的。   李思齐纳闷,这天一脸严肃地找到程禧,神秘兮兮道:“我刚刚上楼看了,VIP 厅里那男的,就自己坐那玩手机,你说他们不开会没活动,在这儿耗着干嘛?”   程禧正在看排片,淡淡回道:“总部既然通过了,协议也签了,这期间场地就是人家的,想玩手机也好,开 party 也行,哪怕就在这儿睡觉,也不关你的事。”   “……你们真是钻钱眼里了啊。”李思齐无语道,“好好一个影厅,成了宾馆了,简直是对我工作的侮辱。”   “我之前在那儿午休,也侮辱你了?”   “……”   “本来工作日那个厅也不放电影,是,有点可惜了,但这也算合理利用。李思齐,你要是嫌放映工作太轻松了,就自己去找点活干,骑着你那电动车到社区发发传单也成。”   程禧说到这儿,抬头瞥了他一眼:“再说,你是为了放映来的么?整天天堂电影院的挂在嘴边,还侮辱你工作了……”   李思齐被她怼得无言以对,索性一叉腰,也不装了:“我其实是想啊,你那手机怎么办?你不是要在 VIP 厅里打电话?”   “这个更不关你的事。”   程禧嫌烦,起身就往外走,听他在身后喊道:“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再不说我自己调查了!”   “没事闲的。”   “你就没觉得这个租场地来得特别巧吗?就是阻碍你通话!”   程禧回了头。   她也怀疑过,但细想又觉得不可能,说道:“物业从电影院进场起,就已经在这儿了,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这个顺序你搞清楚。”   “……”   李思齐一时没琢磨明白,程禧懒得再搭理他,径自离开了办公室,正好和吴悠擦肩而过。   “你们干嘛呢?我在走廊都能听见,说什么阻碍通话?”   “你不懂。”   他没好气地说,一屁股坐在了吴悠的椅子上。   气氛有点僵,李思齐靠着那狗头抱枕,晃了两下,又厚着脸皮找补:“诶这抱枕舒服吗?”   吴悠呵一声,转头也出了办公室。   3   程禧晚上约了白婧吃饭,等她开车来接。两闺蜜平日里各忙各的,每隔一段时间见个面,吐吐槽,八八卦,解解压。   距离上回的相亲局,也过去好一阵子了。   趁她人还没到,程禧准备巡个场,想了想李思齐的话,这就上了四楼。   她敲敲 VIP 厅的门,推开一道缝,里面的男人也疑惑地看过来。   年纪不算大,生面孔,从前在物业没怎么见过。   “什么事儿?”他放下手机,问道。   “您需不需用荧幕?我们放映正好有空,可以连上电脑。”说着她扫视一圈,哪儿有电脑的影子。   “不用。”   “行。我就来问问。”她看看时间,客套道,“也快下班了哈,您忙。”   说罢关上门,下楼去了。   物业租用时间是早 10 点至晚 6 点。原本他们提出全天租用,经总部调整改成现在的时间,程禧也认可。   晚上是电影院的黄金时段,还是要保留机动性,以便临时加映场次。再说,和蒋今明的通话毕竟还在继续。   也不知道那小古董想通了没有……   还是再给他几天时间。   她回到办公室,收拾着包,恰好收到了白婧的微信。   “在停车场等你。”   4   电影院的员工,从上到下没一个开车的。   程禧家离得不远,考虑到电影院的工作性质,当初招聘的员工也都在这附近。   唯独李思齐,家里搬迁之后住到市中心去了,整天骑一小电驴走街串巷。   在某些方面,他拆二代的身份恨不能刻在脸上。但在另一些方面,抠抠搜搜到不行。   所以,那停车场程禧几乎没去过。   它位于檀园路 76 号前的广场地下,据说为了兼具功能性和保护性,在商业改造时费了不少心思。   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偏僻的出入口,还是车行道。惨白的灯光,黑黄相间的下坡减震带,一股从地下吹来的风,让程禧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沿着墙,边走边发微信语音:“诶,你在停车场什么位置啊?”   “我看看啊……这是 C 区。”   “我分不清哪个区,在出口呢,你要不开上来?”   “好,等我。”   程禧回了个表情,停住脚步不再往下走了。她探身看进去,这弯道好像没有尽头。   不一会儿,听到轰隆隆的上坡噪音。她顺势往出口走,再回头一看才发现是辆白色 SUV。   白婧开的是红色轿车。   那辆白色 SUV 从她面前呼啸而过,距离太近,透过半落的车窗,她看到了司机的脸——   好眼熟。   程禧跟着小跑几步,远远看见那辆车停靠在路边。随后一位男士上了车,两人绝尘而去。   上车的男士,自己刚刚才见过 …… 就是在 VIP 厅里,那位该下班的物业员工。   但那司机,也像是打过照面的。   她望着车离开的方向发呆,听见“嘀嘀”两声。   “干嘛呢!上车。”   白婧从车窗探出头来。   5   “刚刚见着一个熟人,就在你之前开车上来。”   “谁啊?”   “想不起来了。”   “程经理贵人多忘事啊。”白婧握着方向盘,试图帮忙回想,“咱们同学?”   “不是不是。”   “同事。你们总部的同事,点头之交那种。”   “嘶——不像啊。”   程禧在回忆里搜索,撑着太阳穴冥思苦想。   “那就是客户呗,或者让你印象深刻的顾客,找茬的,投诉的,丢东西的……”   她猛一拍大腿——   “要死!那个冒领手机的!”   “您能不能换句口头禅?”白婧被她吓一跳,捂胸口状,“什么冒领手机啊?”   “那个小年轻客户经理……什么建筑公司来着?”   程禧摸着自己的西装口袋,那张名片早取出去了。她眉头紧拧,无心顾及白婧,自说自话:“他怎么接上物业的人了?”   “什么啊?工作上的事?”   “嗯。”   这个巧合让程禧很不舒服。   她坐立难安,无意识拨弄着安全带,喃喃道:“建筑公司……跟物业公司……”   白婧莫名其妙,侧头瞥过一眼,随口道:“房地产?”   “啊?”   “建筑,物业,这不都是房地产标配么?都是我们甲方。所以怎么了?你们跟地产公司有纠纷啊?檀盛啊?”   “……”程禧愣愣看着她,舔了舔嘴唇,没作回答。   她拿出手机搜索那家物业公司,工商信息显示,确实是檀盛控股。   点开关联企业,那家建筑公司又赫然在列。   檀盛,房地产起家,到现在发展成控股集团公司,自然涵盖了建筑物业等等相关产业。   这么简单的关系,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程禧摇下窗户,迎着风让自己冷静下来。这风一吹,又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上回一起吃饭那个男的,叫什么来着……呃你还有联系吗?”   “许安淮。”她有些分神,沉吟道,“怎么了?你不是不满意么?”   “想问点事儿。上回他好像说,檀盛早在 2000 年左右就有开发檀园路 76 号的想法。”   “咳——”白婧松了口气,笑道,“又是工作,你就离不了工作是吧。”   “能联系上吗?”   “简单,今晚就能把他叫出来。”   程禧安了心,好一会儿才转过弯来:“你什么情况?搞上了?”   “啧,什么叫搞上了……试试看而已。”   “恭喜恭喜。”程禧笑嘻嘻拍她肩膀,“我们小白恋爱了,我很欣慰。”   6   许安淮风尘仆仆地进来,远远打了个招呼。   缘分真是有意思。   半个多月前,他坐在两个女生对面,现在变成程禧坐在一对男女对面。   几句寒暄,吃着聊着,顺势就聊到了檀园路 76 号上。程禧假装无意提起:“上次你说 2000 年左右,你们公司就打算开发檀园路 76 号啦?”   “嗯……对。”   “您当时在——?”   “那没有,20 年前我才十来岁哈哈。”他爽朗笑笑,继续道,“我也是听公司前辈说的,那时候檀盛还不叫集团,没有打通产业链,专门做房地产,主要开发住宅,叫檀盛家园。”   他说完,冲白婧眨眼:“我这么显老么?”   两人相互打趣,漫天撒狗粮。   程禧低头吃饭,找了个空当,重新抬起头来:“你说的前辈是——?”   “哦,就是我部门老总。他父亲当年在檀园路 76 号工作,曾经跟我们提起过。”   “他父亲叫什么您知道么?”   “不知道,不过我们老总姓史。”   许安淮郑重道,“叫史崇。” 第十四章 勾连   1   檀园路 76 号后巷有家歌厅,晚上正热闹。   史崇站在卡座边缘,去扳蒋今明肩膀,试图将这个烂醉如泥的人扶正——   他毛衣上有啤酒渍,从衣领沥沥拉拉直到胸口。   左半边脸颊因为长时间贴着桌面,压得有些红,细看还有桌布的纹路。   蹙眉闭着眼,被史崇这么一弄,下意识想要挣脱,三两下脑袋啪唧又垂下去,磕在桌面。   “我操,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大哥?”   “喝了不少呢。”   ——身旁传来声音,史崇这才注意到同桌的女士。   她看上去三十来岁,穿了一件劣质的黄色皮草,里面的抹胸裙半露,正手撑下巴看着两人,眨眨眼道:“他喝了不少呢,酒钱谁结呀?”   “……你谁啊?”   女士优雅地指指吧台,顺手和酒保打了个招呼。   史崇暗自吸口气,无奈地往衣兜里摸,问道:“多少钱?”   “给你个吉利数,880。”   “多少?!”   “880。”她笑着比划。   史崇动作僵在半空,然后猛一推浑浑噩噩的蒋今明,叫道:“你他妈喝什么了!黄金啊!”   蒋今明被他这么一推,险些吐出来,哪里还能回答。   “他喝了什么酒这么贵啊?”史崇不敢再去动他,看向满桌的酒瓶子,“就啤酒啊?”   “但我陪他喝了一晚上呢。”说着手搭上了蒋今明的胳膊,稍微用力掐了掐。   史崇这才反应过来,真他妈好气又离谱,表情一垮,说:“你可真行,这钱你自己付。”   蒋今明感觉到有人碰自己,不耐烦地挥挥胳膊,醉眼惺忪地聚焦了半天,吐出几个字:“喝我酒了。”   “废话,人家陪你喝,还他妈要钱呢。”   “我又没让她陪……不是这谁啊?”   他好像找回点理智,撑着桌子想站起来,结果腿一软,歪歪斜斜地又瘫那儿了。   歌厅灯光昏黄,不远处灯球在闪,蓝蓝紫紫晃过蒋今明的脸——   头发好久没理,遮住利落的眉毛,往日里小干部的古板劲儿被削弱,显得有些不同。   那位女士瞧了瞧,探过身去拍了下他的脸,笑说:“你俩谁付钱?不付的话留这儿打工也行。”   蒋今明忽然就炸毛了,酒劲窜上头。   他弹簧一般往椅背靠去,嘴也瓢了,总算逮到个发泄口,胡乱叫道:“我他妈半年后给你打工好不好!你等着!哎!等着!半年之后我人,没,了!”   然后边喊边往后仰,手在自己胸前乱摸,可能是忘了穿着毛衣,还在找夹克口袋:“我给你写欠条,半年之后还你,多少钱……别 880,8800 好不好?!诶我钢笔呢,我钢笔——”   伴随着尾音,哐当一声。   蒋今明重心不稳,连人带椅子仰倒了。   2   史崇翻遍了他的口袋,连着自己身上的钱,一股脑堆在了吧台。   “姐,真没有了。”   她嗑着瓜子,顺手把身上的皮草拢了拢,瞟了眼欠条说道:“行,欠我 8800,半年期限,记得还。”   蒋今明经刚才那一摔,也清醒了。只是动作跟不上脑子,身体沉沉的,慢半拍地点了个头。   “你有病啊?”史崇看向他,伸手想去拿那张欠条,“姐,这个不能作数哈,这是喝多了。”   “作数!”   蒋今明脑袋一扬,嘟囔着“有命就还你”,拽上史崇就往门外走。两人拉拉扯扯地撞了出去,到了街上猛吸一口冷气,都不说话了。   好半天,史崇淡淡开口。   “你真有病,你中邪了是不是?”   “你知道黑客帝国拍到第四部 了么。”   “你妈知道你来歌厅找人陪酒么。”   “她——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史叔也不知道……只有我和程时知道。”   “谁?”   蒋今明不接茬,抹了把脸说道:“我要去……趟馆里,你回去吧。”   然后斜斜迈出一步,下一步踩在了自己前脚的脚后跟。   史崇咒骂一句,还是赶上去把人扶住。   “我半个月生活费都折你这儿了。”   “赔你。”   “你有个屁钱赔我。”   “我……给你个中奖号码。”   夜深了,两个聒噪的人影往檀园路 76 号晃去。   3   蒋今明对着锁孔捅了半天,终于打开办公室的门,摸着黑,踉踉跄跄奔着自己的座位过去了。   他刚坐下,史崇找到了灯的开关,办公室亮起来。   “你回来到底要干嘛?”   “打……打电话。”他提起听筒,开始拨号,也不知是眼花还是手抖,错了好几遍。   “搞半天就为了蹭个电话费,你怎么跟他们越来越像了?”   史崇一直瞧不上檀园路 76 号里那帮人,把上班当养老,聪明才智全花在占小便宜上了。   他靠在门口,从裤兜摸出一盒烟,又掏出打火机,点上了烟。   直到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蒋今明才发觉,顺手抓起桌上的东西丢了过去,结果是盒曲别针。   漫天的曲别针乱飞,又落了满地,史崇一时惊呆了,夹着烟不敢动作。   “干嘛呢!”   “……”他愣了两秒,把烟熄在了盒盖,有点下不来台,讪讪道,“哎哎哎至于的吗?”   “至于的吗你问我你还问我至于吗?”蒋今明气得话都说不利索,用语气传达了所有情绪。   史崇知道他把这个楼当宝贝,自己这是踩到了雷区,转头要走:“我下楼抽。”   “出大门!”   “出出出!”   蒋今明又想起什么,起身追问:“不是,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这玩意还用学?跟领导出去几趟就会了。”   说完他出了房间,脚步声在走廊渐远。   蒋今明皱着眉,往椅子上一坐,还在生气。待了片刻,才再度把听筒放回耳边,重新拨了一遍号码。   4   他也没想到居然接通了,殊不知程禧使用 VIP 厅的时间正好被局限在了晚上。   每晚下班前,她都去厅里坐一会儿,试着拨出几通电话,想要将最新的发现告诉他。   两个人都有事儿要说,让这次通话显得有些正式。蒋今明压着嗓子,大着舌头道:“你说。”   “你先说吧。”程禧回。   “那个,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儿。”   他尽量平静道:“能不能帮我看看我爸妈?那个,我妈叫季红,我爸叫蒋继军,我家就住在这附近,复园社区……3 栋,五楼左手边那户,门口有个奶箱,门上贴了个福字。”   说到这儿顿了顿,20 年过去了,福字还能在吗?自己讲这个简直有点可笑:“咳,也不知道他们还住不住在那儿了,俩人都得 60 多快 70 了……”   这 20 年是怎么过的呢。   蒋今明鼻子一酸,眼泪直往眼眶里涌,猛抽了一口气,才堪堪压抑着:“就是这件事儿,麻烦你帮我看看。”   程禧心里很不是滋味,更难受的是自己压根没告诉他,就是家人急急申请了他的死亡证明。   她只得答应:“那社区好像还在,不远,我明天就去看看,你说你爸妈名叫什么?”   “我妈叫季红,我爸叫蒋继军,我家在复园社区 3 栋,五楼左手边那户。”   “季红……”她重复着这个名字,印象中自己也认识一个姓季的,年龄好像还对得上——   “你妈是在幼儿园工作吗?”   “……对。”   “季园长?!”   “你认识她?”   程禧感叹于世界之小,未及思考就嘴快道:“是我们幼儿园园长啊!”   蒋今明一愣,本来还剩三分醉,现在一扫而空。   5   其实程禧和蒋今明的生活半径,就像围绕檀园路 76 号画了个圈。   他们也许相遇过很多次,却彼此无交集地生活着——现在交点出现,两人都震惊坏了。   许久,程禧才重起话头。   “我也有件事告诉你。你有没有听说过檀盛家园?”   蒋今明想了想,回答:“没有。”   “这就是开发了檀园路 76 号的房地产公司,当年叫檀盛家园。我发现早在 2000 年他们就看中了这里,不知道会不会和事故有关,但一定有问题。你们馆长的儿子就在那儿任职。”   “……史崇?”   “对,是叫史崇。”   程禧不清楚蒋今明和史崇的这层关系,她继续说道:“他们冒领过手机,现在又租用了我这个厅……你想明白了吗今明,通话这件事儿不仅我们俩知道,还有人也在找这个手机——你是不是告诉过他?”   他听得云里雾里,怔怔回答:“我……他不相信的啊。”   果然。   “你告诉过他,说了多少?”   “我就说了 2020 年,手机在电影院被捡到,然后和你通话……”   “没说我是谁?”   “没……”他记不清了,又好像刚刚才说过程时两个字,“提过……”   程禧烦躁地挪挪脚:“到底说没说啊?”   蒋今明感到头痛欲裂,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了,也破罐破摔地说:“提了名字。”   她重重叹出口气,一时忘了自己还顶着老板的名号。   “好,现在他们如果找到我,问我要手机,怎么办?这个史崇找手机,是为了帮你,还是阻止我救你,你搞得清楚吗?”   “帮我。”他脱口而出。   如果未来的史崇相信了通话的存在,一定会像自己一样试图改变结局,何况史志勇还是他父亲,这毋庸置疑。   “你确定吗?”   “我当然——”   他们毕业后就走向了不同的职业道路。   史崇进入房地产公司后,那些得意的话,无所谓的表情甚至刚刚点烟的姿势,突然统统涌进了脑海。   他拖长了尾音停在那儿,诧异于自己居然对 20 年的兄弟产生一丝怀疑。   就在这沉默的当口,一个人影立在了办公室门口,后背隐在走廊的黑暗里,挥了挥自己身上的烟味。   “你还真在打电话。”史崇进来了,蹲下身去捡地上的曲别针,抬眼问道,“跟谁打电话?”   “……”蒋今明僵坐在办公桌前,目光闪烁,终于开口道,“我妈,告诉她准备回去了,走吧。”   说着他放下了听筒。 第十五章 兔子   1   第二天一早,蒋今明在自己的房间醒来,头还有点痛。他放空了好一会儿,伸手抓过床头柜上的闹钟。   9 点多了。   秒针一圈圈地转动,蒋今明愣是盯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   今天周五,他要上班,已经迟到了将近一小时。   手边没有衣服,昨晚脱下来的毛衣大概被拿去洗了。蒋今明光着膀子,哆哆嗦嗦从床上跃起,朝客厅的座机晃去。   结果刚推开房门,一股饭菜香传来。季红正在煎鸡蛋,回头冲他说:“给你请假了,衣服穿上,出来吃饭。”   “哦——”   蒋今明愣了一愣,回房间翻出件毛衫套上,再度踱步出去,悻悻道:“你怎么没去上班?”   “这不是给你做个早饭,就要走了。”   “嗯……”他坐在餐桌前,正好对着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恍了神。   刚才有一瞬间,像是回到从前的很多个清晨。自己不知道未来要发生的事,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也不需要猜疑。   “自己盛粥。”她回头瞥了一眼,“洗漱了吗?”   “没有。”   他说,却不舍得起身,目光停留在那儿,直到季红端着盘子出来。   “去洗洗啊!”她说着伸手去抓儿子的头发,“诶,这头发这么长,今天正好去理了啊。”   “好。”   蒋今明答应一声,终于挪身去了洗手间,很快听到季红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大概是要出门上班了。   “妈!”他满脸的肥皂沫,喊了一声。   “干嘛?”   “没事……”近在眼前的人,忽然有种遥不可及的感觉。蒋今明没话找话说,“你帮我跟史叔请的假吗?”   “对啊。”她远远答应,不一会儿走了过来,“你别说,史崇真是变样了,他们爷俩现在还分开住吗?”   “……嗯。”蒋今明用毛巾抹抹脸,低头说道,“他不是一直那样么。”   “不一样,那孩子工作之后成熟多了。昨天还跟我们聊,说现在全市搞开发,江南好几片在拆迁,那儿新建的房子都会升值。”   “他就是卖房子的,当然这么说。你们什么时候聊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回来往床上一倒就睡了,你能知道什么?下回聚餐别这么喝了,人家史崇都没多,就你不经劝。”   蒋今明反应过来,估摸着史崇拿同学聚餐打了掩护,顺口嗯了一声。   季红走到门口穿鞋,弓着腰透过阳台看出去,天阴得很,很快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这两天怎么又下上雨了,明天大班孩子去儿童公园春游,不知道去不去得成,啧,不行我看看还得换个地方。”   蒋今明给她递伞,顺口问道:“你们幼儿园……有叫程时的小孩吗?”   “程时?”   “嗯。”他摸了摸额头,瞎扯道,“同事家孩子。”   “没有吧。几岁啊,在我幼儿园吗?”   “也不知道几岁,随便问问。”   她说过比自己大,感觉又大得不多,算起来这会儿应该正是上幼儿园的年纪……看来猜得不对。   “男孩吗?”   “女孩子。”   季红思考状,再次摇头:“没有,肯定是没有,园里的小孩我都有数。你可能名字记错了,女孩只有个叫程禧的,在大班。”   蒋今明一时没接话。   “白白的一个女孩子,圆脸小兔牙,眼睛挺大的,经常跟她爸妈出门,就住这一片,你平时都能见过,不过他爸妈好像不在你那儿上班——你啊肯定还是名字搞错了,你同事有什么事儿么?”   “没有。”他舔舔嘴唇,含糊道,“我就问问,估计是记错名字了。”   “行,把饭吃了啊,我走了。”   “妈——”   蒋今明叫住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为何给出这样的建议,话就已经到了嘴边。   “明天下雨的话可以改去我那儿,春游。”   2   按照蒋今明电话里说的住址,程禧找到了复园社区 3 栋。   一楼停着几辆电动车,私扯电线在楼道里充电。墙皮灰灰的,剥落得斑斑驳驳,上面印着各种开锁办假证的小广告。   老住宅楼特有的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她不自觉皱皱眉,提着牛奶往楼上走去。   这社区规模不小,也早该拆迁了,曾经一度出过规划方案,后来据说是补偿款谈不拢,迟迟拿不下来,现在反而变成周边少有的老旧小区了。   程禧觉得蒋今明的父母大概率早就搬家了。   这房子连电梯都没加装,自己平时爬上爬下惯了,老人家哪里吃得消。   上到五楼,她站在那户住家门前,留意到旁边确实有个奶箱,像是新换的。   迟疑地抬手,轻轻敲了敲——   等待的过程总让人忐忑。程禧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几乎同时隐约听到门内传来的脚步声。   “来了来了——”   门开了。   老人家探出半个身子,半白的发丝挽在脑后,穿着一件市面上流行的轻羽绒服,收拾得干净利落。   见是生人,怔了怔才问道:“找哪位?”   程禧望着她片刻,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季园长该是什么样子,说实话,来之前她早已模糊了,现在却清清楚楚。   就是这样,时间让年纪增长,却没改变气质。   “季园长。”她甚至有些激动,“我小时候在您那个幼儿园,您教过我,我叫程禧。冒昧来看看您。”   “啊——”   季红笑起来,眼角的皱眉更深了些,招呼道:“来,进来进来。”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实际上程禧一进门,就瞧见了供桌上的黑白照片,垂垂眼没好开口,听季红平静道:“去年脑出血去世了。”   “嗯……”   蒋今明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她堵得慌,关心又显得客套而苍白:“您身体怎么样?”   “我挺好,坐坐坐,我给你弄点水果。”   “别忙了,季园长——”   “你坐坐坐!”   劝不住,人已经慢慢往厨房走去。程禧只好客随主便,看着略微佝偻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   两人坐在沙发上拉家常,聊了些幼儿园的事,未曾想季红竟然还记得自己,更加百感交集。   好一会儿,她犹犹豫豫地提起:“季园长,您儿子——”   “你认识他?”   “那倒不是,记得您有个儿子。”   说着程禧环顾四周,找不到蒋今明的半点痕迹,遗像……也未见。   “他就回来了,我刚才给你开门,还以为是他呢。”   “嗯——?”   这话像是平地惊雷,把程禧吓一激灵。季红哪里察觉,继续笑道:“他平时忙,说今天中午回来吃饭,你也留下一起吧?”   “……不了不了。”   程禧一阵口干舌燥,心中猜想或许夫妻俩又要了个孩子,磕磕巴巴道:“您呃……您儿子 …… ”   季红缓缓起身,移步到卧室,取了一个相框摆件出来,递给程禧,示意她看。   照片中像是一家三口,在某个旅游景区的合影。最左边的男生搂着中间的季红,看模样跟自己年龄相仿,皮肤晒得有点黑,戴着墨镜,笑得很开心。   可这照片哪里透着古怪……   等等,就算季红高龄生了二胎,孩子也不可能这么大了啊!   程禧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房间里阴冷,自己后背却沁出汗来。   这男生难道就是蒋今明?他并没死?失踪几年后被找到了?!   她仔细地看,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照片上他的脸,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季园长,这就是——?”   “我儿子,叫史崇。”   程禧手里的相框啪嗒一声掉在了腿上。   3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   从季红家回来的次日,程禧发烧了,请假在家躺了一整天。   下午,半睡半醒间,她脑海里浮现了很多画面。   像是一个个记忆片段串联成的梦。梦里一个高高的男生,短短的头发下是白净的一张脸,正弯着腰和自己说话。   他说,这里不能参观喔。   那是四楼熟悉的走廊,不知为什么有光照进来——哦,尽头有一扇窗。   梦中的自己小小的,背黄色的小鸭书包,戴粉色头花,有些无措,想走不敢走。   “你是蓓蕾幼儿园的吗?你要跟着队伍走才行啊,我带你去。”他迈步上来,“你叫什么?”   “吉祥。”   他小心地把自己送下楼,跟大部队汇合。其他小朋友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展品上,自顾笑笑闹闹,老师忙着维持秩序,丝毫没察觉有人掉了队。   她随着人群走了一阵,又碰到了那高高的男生。   “小朋友,这给你玩吧。”   他递过来一个毛茸茸的兔子,顺手跟老师打了个招呼,笑笑转头走了。   4   这梦太过于真实,傍晚时分,程禧从床上坐起身来,深深喘了几口气。   夕阳透过窗帘,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按着眼睛,暗忖自己最近思虑过重,去季园长家这么一遭,想不通的事情太多,身体精神居然都有点崩了。   以至于梦见这样真假难辨的场景,再创作了曾经参观檀园路 76 号的经历。   正缓着神,外头响起开门声,是程妈回来了。程禧揉揉脸准备下床,脚还没着地,整个人定格了——   她惊愕地看着橱柜。   那个位置摆着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洋娃娃,黄色的毛线头发,蓝色玻璃珠的眼睛,粉色连衣裙。   现在变成了一只兔子。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11 第十六章 蝴蝶效应   1   “怎么样,烧退了没?”   程妈手里提着菜,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先往女儿房间去了。她推开房门,看见程禧正对着橱柜发呆,莫名道:“干嘛呢?”   “妈,我呃……我那个娃娃呢?”   “这不是在这儿呢么?”   “不不不,不是这个,是我那个洋娃娃,黄头发蓝眼睛那个,我小时候很喜欢,一直摆在这儿的那个?”   程禧不自觉急躁起来。   她面色苍白,额角有汗,声音因为情绪而有些发抖,强压着解释道:“你给我买的那个,你在儿童公园门口给我买的啊,是不是收起来了?”   程妈愣住了,轻轻把菜放在脚边,走过去摸她的脑门:“烧糊涂了,出了这么多汗呢?”   “不是,娃娃你收到哪儿去了啊?”   “热倒是不热了,但出汗出得虚了,再躺会儿。”   “妈!”   恐惧笼在心头,一点一点扩散——她为什么就是不回应自己?   程禧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指着那兔子一字一顿问道:“这玩意哪儿来的?”   “……真烧糊涂了,你别吓唬妈啊,你从小玩到大,这都得多少年了,我前阵子还给你洗了。”   程妈拿过那只白里透黄的兔子,也急道:“这都洗不出来了,我用手搓的,你忘了?”   “但你洗的……不是这个啊!你洗的是那个洋娃娃啊!那裙子还脱下来单独搓的,当时我就在旁边啊——”   她从未试想过这种场景,与最亲的人之间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任凭自己怎么解释呼喊,对方只有茫然。   明明白白的记忆分了岔,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就连真实的概念都消失了……   她的认知难以接受。   程禧崩溃了,眼前程妈拎着兔子的画面逐渐模糊,她麻木地伸手去抹,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些琐碎的画面。   午后,阳台,母女俩一边闲聊一边晾衣服。自己犯懒靠在墙边,眯着眼看她拎着娃娃,用晾衣架夹住它的肩膀——   不对,拎着兔子,就像现在这样,拎着兔子。   然后用晾衣架夹住它的耳朵,说,有的地方还是发黄,洗不出来了。   2   程禧呆立在那儿,脑子嗡嗡地响,好半天,才缺氧般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疯了一样跑到客厅,搬出书架里的相册直接堆在了地上,随手扯出一本就开始翻。   塑料声刷刷作响,一刻不停。程妈被她吓着了,连问:“这又怎么了啊?找什么呢?”   “照片。”她说。   “怎么突然又要找照片啊?到底怎么了你跟妈妈说啊?!”   程禧动作滞了滞,抬眼写满无措,用不太连贯的句子,几乎是恳求她的理解:“我小时候春游,在儿童公园拍了照,你在门口给我买的那个洋娃娃,我经常抱着……后来还拍过好多照片怎么能没有了呢?你怎么能不记得呢?怎么能——”   怎么能都变成抱着一只兔子?!   而且每翻到一张,脑子里就闪现相应的场景,好像有人正加班加点,重新编辑着自己的过往。   感觉要分裂了,丧失了实感,丧失了对自己人生的把握,眼泪无法控制地滚出,又顺着下巴滴在照片上——   那是在檀园路 76 号拍摄的集体照,小小的程禧背着黄色书包,戴着粉色头花,在小朋友中很显眼。   “你看看,这不就是你们春游那次拍的吗?去参观的檀园路 76 号,回来你不就拿了那只兔子吗?是不是今天不舒服,魇着了啊?你可别吓妈妈啊!”   她已无心去听,眼神聚焦在那照片的背景上。   一个男生。高高的,头发短短的,穿着藏蓝色的夹克衫,没躲过镜头,定格了走动中的侧影。   更多片段如潮涌一般,挤进了脑海。   檀园路 76 号,人头攒动,小朋友东张西望,小小的自己站在队伍的前排,听老师徒劳地喊着,看镜头!别说话了!看镜头!   “好!一二三——   诶蒋今明!你往旁边一点!你入镜了!”   3   玩过那种单机游戏吗?   可以存档,可以读档,也可以覆盖。   如果觉得自己水平太菜,读取存档重新来过,原先的记录被覆盖,还可以骗骗朋友说自己完美通关。   但作为玩游戏的人,你当然清楚,这些故事情节体验过了,这些关卡自己已经玩烂了,最后的存档,是被改写过很多很多次的。   你清楚……且只有你清楚。   如果这不是游戏,而是人生呢?   ……   被抹去的不是一个洋娃娃,而是更加珍贵的其他呢?   4   程禧带着手机往电影院赶去。   如同 20 年前的这天一样,傍晚才飘起小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她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此时蒋今明应该刚刚送走蓓蕾幼儿园的师生,准备下班了。   她要争分夺秒。   程禧跑到檀园路 76 号,一路爬上四楼,拉开 VIP 厅的门冲进去——结果一场电影正在放映。   荧幕很亮,晃着观众的脸,好几人瞥向她,用眼神表达不满。   怎么就这么不赶巧!   程禧顾不上了,径直走向影厅尽头,边拨号边钻进了放映室,跟李思齐撞了个正着。   她肩膀上淋湿了一片,刘海一缕一缕贴着皮肤,狼狈至极,却全然不在意,吸吸鼻子说:“你出去。”   “……干嘛?”   李思齐这才瞧见那部摩托罗拉,心里大概有数,被程禧眼神一扫,无奈道:“你快点啊,片子要结束了。”   话音未落,他被推出了门外。   程禧精疲力尽地坐下来,静静听着忙音,脑子里一片混乱,已经放弃思考。   全凭本能,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她爆发了:“你干什么了蒋今明!你想干什么!啊?!”   “……程?”   “为什么我会去檀园路 76 号春游,为什么会碰到你,是你做了什么吧?你干涉我的生活想干什么?!现实已经被你改变了!”   这时耳边传来小心地敲门声,李思齐做贼似的提醒:“声音大了。”   她刹不住,整个人因为激动而颤抖,过了一会儿,又神经质地掩面哀求:“我求你不要再做什么了,我不是钢笔,我是个人……”   那时候就该醒悟的。   他能改变一支钢笔,也能改变一个人;他改写历史,作用在自己生活的世界。   蒋今明握着听筒完全傻了,压根说不出话来。   他本来连她的名字是叫程时还是程禧都琢磨不清,面对铺天盖地的诘问和恳求,哪里反应得过来——   她是那个叫吉祥的小女孩?   说实话,自己得知蓓蕾幼儿园预约了参观后,确实料想她可能会来,这才准备了毛绒玩具。   但下午见到这群吵吵闹闹的孩子,小小的个头,懵懂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   于是那兔子被扔进了柜子里,没待太久,又顺手送给了迷路的小朋友。   就这么偶然地,一句话,串起了一系列阴差阳错,竟然改变了她人生的一部分。   5   蒋今明把该说的都说了,包括对不起,那是他无法预料的结果,蝴蝶仅仅扇了扇翅膀。   而对程禧来说,一想到自己的人生握在别人手中,可以轻易被覆盖、被改写甚至被抹去,就陷入无限恐惧。   双方都意识到无法调和的矛盾,试图心平气和地解决,终于将对话推到了这儿——   “所以程时这个名字是你编的。”   “不是,那是我老板。我叫程禧,吉祥是小名,禧就是吉祥的意思。这些季园长都很清楚,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你。”   她冷静下来,几乎耗尽所有力气,不得不倚靠着放映机,继续道:“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多做什么了,蒋今明,你不知道真真切切的经历被抹掉,没人会记得,自己都怀疑自己,那是种什么感觉。不要再查下去了,也……不要再通话了,没人能当救世主,你只能救你自己。”   蒋今明沉默许久,张了张口:“你去过我家了么?”   “……搬家了。”   “哦。”   程禧的视线从小小的放映窗口延伸出去,荧幕上是悲壮的画面,影片进入尾声。   “就这样吧。”   “嗯。”   说着她挂断了电话,站起身来,不料两腿一软,就往放映机的方向倒去,本能地想支撑,慌乱中却碰到了密密麻麻的电线。   下一秒,李思齐从外面开了门,厅内一片质疑声。   “马上结束了,你说你碰它干什么?”他把程禧拽起,转手去捣鼓那台机器,说道,“外边白屏了,放映事故,这下麻烦了吧,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程禧盯着他看,兴许是过于敏感,觉得这话听着特别刺耳:“怎么完不了,你赶紧重启,这场办理退票 …… 结束。”   李思齐瞥了她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6   那场放映被客人投诉了。   周一,程禧回总部述职,在会议室里,向众多领导说明情况。   “有客人反映,你在放映室大声喧哗,并且把放映员关在门外,造成放映事故。怎么解释?”   “这里面有误会,我巡厅,意外碰到了放映室的电源,确实是我不谨慎。”   “我们也跟放映员沟通过了,当晚放映叫李思齐对吧?”   “……对。”   “程禧,你作为店长,应该知道在电影院,人为的放映事故是很严肃的一件事情。再给你机会说明一下情况。”   “我……”   她抿抿嘴唇,交叠着双手,余光留意到有人进了会议室,坐在了门边,抱着胸旁听。   还真有爱看热闹的人!   “我巡厅,意外碰到了放映室的电源,导致出现了五分钟的放映中断。”   人事徐姐叹了口气。   她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叩着桌子道:“据李思齐讲,你在放映室里跟男朋友打电话吵架,情绪激动扯到电线,是不是这样?”   “啊?”程禧瞠目结舌,快速眨了眨眼,不假思索回道,“是,情况属实。”   “你工作多少年了,还把私人感情带进工作,犯这种低级错误,造成这么恶劣的影响——”   “对不起各位领导,以后绝不会了,已……已经分手了。”   “这个月绩效扣除,回去写份检查,其他处分等公司研究再通知你。”   “好的,我服从公司决定。”   散会,她垂头抵在桌面,长吁短叹。   再仰起脸来,会议室内已经空无一人了。 第十七章 谁是蝴蝶   1   时隔不久,程禧接到了人事通知。经总部研究决定,对她做停职处理,工作由值班经理暂代,工资按天扣除,以儆效尤。   俗称避风头,也算是投诉的常规处理。   她宽慰自己,正好最近身心疲惫,借这次停职的机会放个小长假,简直求之不得。   温度回升,雨季也跟着来了,这种天气很适合休息度假,到处走走——   转眼快五月了。   程禧在办公室收拾好了东西,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李思齐恰巧进来了。   “其实不至于停职吧?”他皱着眉喃喃。   “人事说了,给我时间处理好个人问题,免得影响工作。”   她感到好气又好笑,顺口问道,“怎么想的,说我跟男朋友吵架?”   “你不也认了么。”   “……嗯。”   程禧耸耸肩,没再追问下去,拍拍他后背对帮忙圆谎表示感谢,便出了门。   这件事该到此为止了。   可李思齐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跟出去,在程禧耳边絮絮叨叨:“诶,我那天听见你说改变什么的,越来越想不明白了,谁能干涉你的生活,改变什么了?”   “没改变什么,不要问了。”   “啧,我都帮你了。我要是说你拿着个影厅捡到 20 年前的手机跟男朋友吵架呢——?”   “……你看谁会信?”   李思齐闷哼一声,消了音。   两人聊着聊着走到了前台,吴悠探出头来,喊道:“经理,休假到什么时候啊!”   “没准儿,一周,两周?好好工作啊,我随时回来偷瞄的。”她用手指示意自己的眼睛。   “他能好好工作就行。”吴悠朝李思齐撇撇嘴。   “嘶,你说谁?”   程禧笑了,没来由一阵放松。她觉得自己已经整理好心情,朝即将到来的假期迈进,并未留意李思齐又在转着车钥匙。   “算了,我正好送你吧。”他说。   “干嘛?又不远。”   “要下雨了,你也没带伞。”   “呵。”程禧笑了笑,揶揄道,“怎么着,你那小电驴还有顶啊?”   “……”   李思齐愣在原地。   这不寻常的安静,把程禧搞得莫名其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吴悠,笑意凝固在脸上:“你们这什么表情?”   “我哪来的小电驴……”   “嗯?”   他捏着车钥匙在程禧眼前晃了晃,奔驰的金属标志微微反光,困惑道:“我不是一直开这个么?”   2   这话就像一盆冷水泼下来,让程禧从里凉到外,打了个寒颤。   她不自觉后退一步,盯着那把车钥匙,真的回忆起李思齐常常将它转在指间,就是这么反着光。   改变没有停下,反而牵扯到他身上?!   “怎么了啊,你又不是没坐过我的车。”   李思齐不明所以,倒有些无措了,挪挪脚道:“走啊。”   “往哪儿走?”   “……从那儿下去啊,下地库啊。”他扬扬下巴,示意前台对面角落的楼梯间。   那些记忆碎片,随着他的话不断跃进脑海。程禧怔怔跟着他的步伐,挤不出一点空间用来思考。   “你有点奇怪。”李思齐推开防火门替她撑着,回头问道,“我开车有什么问题?当初停车位还是你帮忙跟物业申请的。”   “没有。”   她低下头去逃避他的目光,不确定眼前的李思齐和从前有多少不同。   甚至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拥有不同记忆的同一个人,还算是同一个人吗?   声控灯时而闪烁,楼梯间阴冷潮湿,交叠的脚步声响起。程禧走在后面,迟疑道:“你记不记得跟我说过家里拆迁的事?”   “说过啊。”   “你还在论坛上发帖,什么不要惊扰老建筑?”   “对啊。”他的后脑勺晃了晃,转过身来,“所以确实跟这个有关是吧?这个楼——”   李思齐这脚步一慢,两人声音减弱下来,楼梯间的灯忽然灭了,周遭陷入一片黑暗。   他冷不防抽了两口气,本能地大吼:“呵——!”   灯光随即重新亮起,照着这张仓惶尴尬的脸:“咳,声控。”   “嗯。”   这点黑暗和自己经历的错乱相比,激不起一丝波澜。她接着道:“关于你家拆迁的事……我有点忘了。”   “我都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家里祖辈不同意嘛,挖掘机也失灵了,司机脑袋也被砸了,总之这里面很玄,你别不信。”   没什么不同啊……原因不在这儿?   可这是程禧唯一能想到的,李思齐和过去产生联系的地方了。   两人走到车库,不远处的黑色轿车尾灯闪了闪,该死的画面也来了,确实是这辆车,自己坐过。   以前就纳闷,李思齐一个拆二代不缺钱,干嘛天天骑个小电驴,现在倒好——   她系上安全带,问道:“干嘛开车上下班?”   “我也不喜欢开车啊,你知道吧,自从那时候看挖掘机失灵,我就,就有点怕这种……”他转动着方向盘,分心道,“但没办法啊,住得太远了,路上太费时间。”   “你家不是住市中心么?”   “嗯?”他瞥过一眼,“住江南啊。”   “……什么?”   “当年拆迁,补偿了江南的房子啊,檀盛的楼盘。”   程禧盯着他一动不动,直把李思齐看得发毛。车子沿着出口爬坡,压过减速带轰隆轰隆,眼前渐渐明亮,外面果然下雨了。   “我被你盯得不会开车了。”   他想去拨雨刷器,鬼使神差打开了转向,嘟囔:“你不知道我家住哪儿么?你知道啊。”   “知道……”   她垂下头去,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疲倦地回答。   即将到来的假期也像这天气,开始乌云密布了。   3   错位的齿轮开启,就像水波一圈圈荡开,像声波一次次反射,传递下去。   李思齐家的拆迁赔偿发生了变化,但拆迁当天的情形保留了下来,让他在被改写的人生里,仍然选择来到檀园路 76 号工作。   至于这连锁反应导致的其他变化,那些可能被抹去的、改变的记忆,也许永远没人知道了。   程禧束手无策,只能选择忽略。   停职假期的起初几天,她瘫在家里看黑客帝国,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的人物,出离了时间的范畴,站在更高点俯瞰别人的人生。   这种巨大的宿命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按下暂停,把遥控器一扔,仰倒在客厅沙发上——   放空。   然后就接到了白婧的电话,约她去吃饭,反常地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那个,晚上我带个人。”   “谁?”   “就是……之前介绍给你的那个。”   “谁啊,许安淮?”   “对对对,你还记得啊。”   这有什么不记得,上次见面也没过去太久。程禧苦笑道:“得了,我不给你们当电灯泡。”   “你怎么知道——你猜到啦?唉,我是想说,还是要正式见个面,我俩请你吃夜宵。”   “猜到什么啊……”她咽了咽口水,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身体都绷直了些。   “就,我们在一起了嘛。”   程禧猛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不止,眼泪拼命往外冒,满脸通红,断断续续道:“呛,呛到了。”   与此同时,记忆开始改写。那天绕路走下车库的场景,后来车上的对话,白婧关于房地产的提醒,得知她恋情的谈笑统统变了……那场三个人的晚餐,许安淮的身影一点点淡下去。   所以她没有听说史崇的姓名。   她无从告知蒋今明这个消息,甚至连那晚的通话都没有发生。   她没有被请求去看望他的父母。   她没有脱口而出,季红是自己的幼儿园园长。   于是,她没有去檀园路 76 号春游,没有见到蒋今明,也没有得到那只兔子!   程禧清楚地感觉这一连串的记忆在重组。她连滚带爬地起身回到房间,看到了黄色毛线头发的洋娃娃,乖乖坐在橱柜上。   4   程禧像个木偶似的站在那,有一瞬间的恍惚——它最初就应该是洋娃娃……不对,最初是个兔子?   当同一件事再次被改写的时候,曾经有过的两段记忆开始撞车。   就像那个单机游戏,你看到的永远只是此次记录覆盖前一次,更早的记录已消弭在数字世界里。   她终于意识到——最初关于洋娃娃的记忆会消失,而兔子会取而代之,摇身一变成为原本的人生。   此时脑海中的橡皮擦,正在让那些记忆渐渐模糊。   手机从手中滑落,停留在通话界面,白婧徒劳地喊着她的名字。程禧恍若未闻,转身去拉旁边的抽屉,碰倒了化妆品,多米诺骨牌一样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混乱中她抽出本子,找到一支笔,握住,手止不住地抖——   潦草地写下:   去儿童公园春游,妈妈买了黄头发洋娃娃。   然后笔尖静止,她抓紧时间又在前面补充了五个字:最初的记忆。   吊着的那一口气终于松下来。程禧捂着脸,无助地在心里痛骂,眼泪滑进指缝,一片湿湿黏黏。   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对着纸上的字,只剩下茫然了。   她忘了。   在她的脑海里,只剩下关于兔子的记忆。   程禧皱着眉,感到好奇地翻看本子的前几页,发现了另一行文字。   也是自己潦草的笔记,写着:   要记得,2000 年春游去动物园,爸爸买了一只熊猫,我给它取名叫盼盼。   5   程禧摔了好些东西,房间里一片狼藉。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发泄,乱砸一通有更好些吗?   也许吧,至少安静了。   她暂时不清楚李思齐的拆迁补偿为什么变成了江南的房产,但后面的关节想通了。   偶然得好笑,又必然得理所应当。   她坐过李思齐的车,从楼梯间下过地库,所以那天白婧来接她吃饭,自己自然不会绕路车行道,也就没瞧见物业和建筑那两位的关系,没有引发后续的一系列事。   娃娃,兔子,又变回了娃娃。   还有那只叫盼盼的熊猫……她常觉得自己成长的过程中,爸爸的陪伴更少,却不曾想只是隐匿在脑海里,化成了一行字。   最终都会慢慢忘却。   所以已经产生了多少涟漪,人生被改写了多少次?那些往复在脑海中消失了,也许忘记了,也许埋在记忆更深处。   而如果不是自己提供消息,这些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在时间的环里,谁是蝴蝶?谁是过去谁是未来?起点在哪终点在哪?   程禧安静地坐在床边,又接起白婧的电话。   “你刚刚怎么了啊?我都忘了告诉你,晚上 8 点就在你家附近那酒吧,我们常去那家。”   “好。”   “一会儿见。”   “嗯。”   她默默挂了电话,点开地图,搜索附近的酒吧,只有一条结果。   程禧用手指放大屏幕,看到那家店就在檀园路 76 号后巷,叫蔷薇酒吧。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17 第十八章 照片   1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   晚上 8 点,程禧撑着伞走进后巷,远远看见了尽头的霓虹招牌,低头对照导航,就是这里了。   酒吧门面不大,开在巷尾,要是白天熄灭霓虹灯,一走一过确实容易忽略。   但程禧心里清楚,自己的陌生感跟忽不忽略没半点关系,而是这儿原本就不存在。   檀园路 76 号附近从没有过一间酒吧。   尽管她抬起头,看着招牌上那朵发着光的蔷薇,好似在脑海中找到了相应的画面——   假的,都是被改变的……程禧深吸口气,在屋檐下收起伞,推开了门。   “这儿!老位置!”白婧伸手招呼,许安淮坐在她旁边,那场景就像昨日重现。   “到很久了吗?”她说着坐了下来,迅速环顾四周。   装潢和门口的霓虹招牌一样,八九十年代的复古风格。座位不多,人也不多,灯光昏黄,店里放着邓丽君的老歌。   “没有,我们也是刚到。”   白婧看看男友,再看向程禧,藏不住的幸福感流露:“我……再给你们相互正式介绍一下?”   上回可没这环节。   那时程禧急于了解檀盛集团的情况,没几句寒暄就把话题岔开了,难免仓促。   于是她强打着精神笑道:“来,让我听听你怎么夸我。”   白婧开始滔滔不绝。在她口中,闺蜜是果敢利落一往无前的职场女强人,男友是年轻有为踏实稳重的上进男青年,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两个人,都如此出色优秀。   程禧静静撑着下巴,这短短几分钟,是今天最安宁的时刻——   原来改变可以不全是糟糕。   气氛渐渐放松下来,三人喝着啤酒闲聊。身旁偶尔有人经过,程禧小幅度避让,忽然感觉谁把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她心一惊,本能地甩掉那只手,几乎同时警惕地回头,对上一张略感唐突的脸。   空气凝固了几秒。   随后涌来的记忆告诉程禧,这是酒吧老板娘,在重写的人生中,应该与自己相熟。   “我那个……以为是谁呢。”她有些抱歉,生硬地找补道,“不好意思啊。”   “没事儿。”   老板娘穿着件改良旗袍,年过五十,身姿依旧。她笑得懒洋洋,倚靠着桌角道:“人家带男朋友来了,你呢?”   “这不没合适的。”   “自从跟那个小男朋友分手之后,都没再找呀。”   “嗯?”程禧接不住话,疑惑地看向白婧。   “她说王逸帆。”   “王逸帆?”   蝴蝶效应编织着一张网,将越来越多人牵涉其中……王逸帆,那是大学毕业时候的事了,程禧唯一一任男友。   2   程禧不知道改变发生了多少,它们蛰伏在自己的人生里,不时冲出来杀个措手不及。   就像现在,王逸帆这个八百年没提起的名字,再度出现在耳边,让她一阵恍惚。   “我当年……跟王逸帆还来过这儿?”   “忘啦?那边有照片啊。”   白婧指向里侧的一面墙——几乎每个酒吧都有这么个地方,贴满花花绿绿的照片和留言。   众多照片中,确实有一张情侣合影,女生是大学时期的程禧,男生的脸却被划花,面目模糊。   “啧,你的杰作。”白婧抱着胸评价。   “我弄的么?”   “你作的案,老板娘递的叉子。”   程禧眯着眼睛凑近,努力想要记起什么,闪过的画面却非常琐碎。   看轮廓,确实是王逸帆的样子。   说起来,两人大四恋爱,未等毕业就分了手,还是对方主动坦白移情别恋——   在自己浑然不觉,陶醉其中的时候,王逸帆忽然上演一出负荆请罪,后来这事儿成了笑话。   没想到冒出一家酒吧,还为他们的糟烂故事平添了这种插曲。   可酒吧是哪里引出的改变呢?   程禧迷茫又无奈,把那张照片揭了下来,垂着眼苦笑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公开羞辱他了。”   她把照片揣进衣兜,目光依然停留在墙角,无意间发现那里贴着一张泛黄的纸。   上面写着字。   程禧好奇地蹲下身去看,那是一张 20 年前的欠条。   欠款 8800 元,约定半年内还清,右下角一个歪歪斜斜的签名,依稀能辨认出三个字——   蒋今明。   3   她怔怔伸出手去摸,能感受到纸张的粗糙,和表面的浮尘,很真实。   “怎么了?”白婧问道。   程禧没答话,又急忙在欠条附近搜寻,一张合影很快映入眼帘。   是两个男生,坐在吧台前。   左边的稍黑一些,留着郭富城经典的四六分发型,毫无拘束咧着嘴角,手肘搭着旁边人的肩膀,拎着个啤酒瓶。   被搭着的男生是利落的短发,大概喝多了,眼神飘忽没有看镜头,仓促地摆着手,抿嘴在笑。   是史崇和蒋今明。   程禧对着照片晃神许久。   在此之前,她对史崇和蒋今明的关系摸不太清,并且先入为主地对史崇怀有敌意。   如今可以料想,那晚关于史崇的通话,让蒋今明受到多大冲击,激起怎样的反应……等等,历史不是已经改变了吗,既然那通电话被推翻,他还会知道吗?!   程禧陷入沉思,隐约听白婧打趣道:“怎么,你现在喜欢这种弟弟啊,左边右边……哦哟——”   她指尖轻点右下角的日期,说:“2000 年 4 月 15 日,那不行了,弟弟已经变大叔了。”   4   2000 年 4 月 15 日。   蒋今明下了班,沿着江边往家走。   他按部就班地过起往常的生活,上班,下班,努力忘掉关于通话的一切,每遇到一件事,都先问自己,以前的我会怎么做?   按照既定的生活,做既定的选择,就不会影响她了吧?   一下子,人生好像变得特别简单,又特别复杂。蒋今明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偏离了家的方向,猛一抬头已经拐进了后巷。   他转身正要离开,被人叫住了。   “哎哎哎,那个谁,来帮个忙!”   依旧是那件皮草,天热了还搭在身上。她笑着招呼自己:“钱没还,工先打了,来!”   蒋今明这才记起那张欠条,也看到了歌厅门口卸货的小卡车,没多废话,上前两步道:“搬到哪儿去?”   “里头里头。”   他闷声不吭地提起一箱啤酒,比想象中重。微微弓着腰刚侧身推开门,跟出来的人撞个正着。   “……你怎么在这儿。”   “操。”史崇一愣,骂道,“本来说去找你,经过这儿被你债主逮着了。”   蒋今明低头看他手掌勒得通红,史崇瞧他手上正提着的啤酒,两人相视无语,又都憋不住笑出来。   “操。”史崇再次抒发他的感慨,“快点搬,找你有事儿。”   忙活了好一阵,他们坐在歌厅门口的小台阶上休息。债主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出来了,倚在旁边搭话:“写欠条的是小蒋,那你叫什么?”   “史崇。”他没好气地说。   “小史。”   史崇瞥了她一眼,怎么这么难听,想想却没敢吱声。   “叫我蔷姐,请你俩喝啤酒,来吧。”   “用不着,没那么多钱。”   “不要钱。”   她身上喷了香水,被巷子里的风一吹,到处飘散。蒋今明和史崇出了一身汗,又渴得要命,眼神交流两秒,起身进了屋。   5   歌厅这个点还很冷清,蔷姐没事干,闲坐在吧台里摆弄一架傻瓜相机,听着两人聊天。   “你刚刚说找我有事。”   “嗯,你是不是听季姨说什么了?”   “什么?”蒋今明装糊涂。   “江南那房子的事儿。”   “哦。”   酒醒那天早上,季红提起江南要建新楼盘。后来蒋今明听她跟街坊邻居打电话,还在聊这件事儿,说是地产公司组织看房团,似乎有什么想法。   他心有疑虑,提醒她不要参合,没想到这么快史崇就闻风而动了。   “诶,我得先声明,我可不是为了卖房子啊。”史崇一本正经说道,“那片开发区政府真的特重视,你看不看报纸啊?上个月市长都去考察了,那房子以后能涨成什么样,咱们真想象不到。”   蒋今明有意回避话题,随口答应一声。   “而且我跟你说。”   他凑近了些,低声道:“按照未来规划,你家这片肯定也要拆迁的。这么大的社区,这么多住户,拆迁款那是天文数字,绝对要往死了压。楼房面积是固定的吧,你还不像自建房能加盖,到时候也许都置换不了江南的大户型。”   “那就让他们自建房去置换,别忽悠我妈了。”   史崇一听愣了,完全没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气不顺连讲话都磕巴:“我……我操,蒋今明你还有没有良心?一听说这消息我立马跟季姨讲了,就怕以后你们吃亏,你说我忽悠她?”   他忿忿不已,好不容易从领导那打探了小道消息,上赶着来报信,却被反咬一口……越想越火大,咕咚咕咚把啤酒喝得见底,喊道:“再来一瓶!”   蔷姐掀起眼,慢悠悠走了过来,拎出瓶啤酒顺手启开,问道:“你们聊什么,江南买房子呀?”   “赚得够你把这儿盘下来自己当老板!”   史崇说完,瞟了眼蒋今明,垮着脸补充:“不过碰上他这种死脑筋,一下子欠你 8800,也够赚了。”   她噗嗤笑出声来,低头又去摆弄相机。   蒋今明听出他俩的揶揄,抿抿嘴唇,也一口气把酒喝完。他很矛盾,程禧先前和自己说的话像根刺扎在心里——事故和史崇究竟有没有关系?有什么样的关系?   不敢追问,不敢多说多做,他对改变未来什么的一知半解,程禧的哀求却时常浮现在脑海。   两人各自喝闷酒,气压低得可以。   好一会儿,酒劲逐渐上头,越发管不住嘴了。反正这事儿程禧本来就知道,蒋今明终于问出来:“你们公司……还想开发檀园路 76 号么?”   “什么?”史崇大着舌头说,“那又不是住宅楼,怎么开发?”   蒋今明没有接话,在心里默默回答,商场、电影院、饭店……未来你们不就这样做了么?   “再说,檀园路 76 号哪里敢碰,史老头不得跟我拼命。”   “你把你爸想得太保守了。”   “那你也得拼命,抽根烟你他妈都拼命。”   蒋今明听完笑起来,顺势伏在吧台上,肩膀一耸一耸,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好笑,眼泪都快泛出。   “有病。”史崇也跟着乐,兴致一上去,跟着卡拉 OK 就开始鬼哭狼嚎。   蔷姐在边上看着这一幕,左右也是闲来无事,举起相机道:“还有胶卷,给你俩拍一张吧。”   “不不不……”蒋今明躲闪镜头,接连摆手。   “来,洗出来给我!”史崇毫不客气地将手肘搭在他肩膀,扯开嘴角。   闪光灯咔嚓一声,定格了不同的笑脸。   6   程禧和白婧二人在巷口分开,朝家走去。   她一步一顿,心里放不下那张照片,走着走着停了下来,终于又折返回酒吧。   进门直奔着照片墙过去,却惊讶地发现合影不见了——原本贴着照片的地方,已经露出墙纸。   这才短短十几分钟,她无法分辨是现实再次改变,还是有人后脚就拿走了照片,定定杵在那儿。   “老……老板娘。”转头迟疑地问道,“这墙上原本有张照片……?”   “怎么又回来了?”   她闻声过来,瞧了一眼,好像恍然反应过来什么,说道:“刚刚有个女孩子把照片拿走了。” 第十九章 疗养院   1   中断的通话没有阻止改变,反而让程禧找不到扇动翅膀的蝴蝶,稀里糊涂生活在不断刷新的世界里。   为什么李思齐的拆迁补偿被改写?由此抹去了三人晚餐和后来的通话,自己没有去看望季红,兔子变回了洋娃娃。   又是什么让后巷出现一家蔷薇酒吧?自己凭空增加了关于老板娘和王逸帆的记忆,看到了蒋今明的欠条和照片。   此消彼长,还质量守恒?   程禧把笔一扔,盘腿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自从改变发生以来,她时常需要放空,总觉得记忆已经过载,脑子里装不下这么多东西,终会慢慢流失。   到时自己就和李思齐、白婧一样,根本意识不到改变,如同游戏里的 npc,把每次重复当作第一次经历——   这个念头冒出,让她一阵头皮发麻,不由得睁开了眼,越琢磨越不适。   然后犹豫片刻,重新落笔。   把目前为止发生的事,那些被覆盖的记忆,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   直到夜深,程禧才写完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故事。她把本子锁回抽屉,疲倦地爬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瞬不瞬地盯着天花板,决定要利用这个休假,开展一项浩大工程。   2   程禧先是去了电脑城,采购了一架小型 DV,一个拍立得,和一支录音笔。   她对著录音笔复述经历,用 DV 记录家里的每处角落,用拍立得拍下那些重要的东西——轻轻甩着相纸,看洋娃娃的轮廓慢慢浮现,安心了一点。   文字,声音,影像……哪怕都靠不住,也要竭尽所能留下人生轨迹。   程禧又花了几天时间,逛遍曾经学习生活过的地方,确认回忆不再有偏差。   这天下午,她带着拍立得去了幼儿园。拍完照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身后几人在寒暄。   “您自己回去能行吗?儿子来接啊?”   “对,来接,回吧回吧。”   “不行,还是送您到路口。”   程禧觉得这声音熟悉,顺势回过头去,果真是季红,正摇头道:“别送,园里还有孩子,我回去了。”   “那老园长慢走啊。”   “哎。”   老太太又摆摆手,略微佝偻着背,朝自己走来。   程禧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如果那次看望没有发生,她还会认得自己吗?   于是就这么傻站在原地,眼看着人越来越近,几乎伸出手要去扶一把时,两人视线短暂交汇,季红和自己擦肩而过。   然后脚步迟缓地,接着朝前走去。   程禧手还僵着,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了好一会儿,才觉出哪里不对。   复园社区,明明在反方向。   思考片刻,她跟了上去,保持着几米的距离,慢慢遛在身后。   午后有微风,路边是熟悉的店铺,偶尔有人跟季红打招呼,说上几句话。程禧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言语间热情又亲切,像是难得见着老街坊。   这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走了能有十来分钟。直到拐出巷子,视野陡然开阔,檀园路 76 号出现在眼前。   季红停住脚,远远瞧了一眼那楼,然后朝路的另一侧走去。   隔着马路,程禧看她靠近了一辆黑车,很快一个男人从后座下来,小心地将人扶了上去。   来往的车流遮挡了视线,程禧晃动着身子想要看清楚,却总是只有被分割的画面。   西装,短发,高个。   她情急之下举起手上的拍立得,又意识到手机更方便,慌忙点开相机连按拍摄。整个过程须臾之间,车开走了,留下程禧一阵茫然。   手机抓拍的照片全都没法看,她泄气地顿足,结果一低头,发现挂在脖子上的拍立得,送出一张照片。   程禧抽出来甩了甩,是关门瞬间一个模糊的身影。   有些眼熟,像是见过。   3   先前在幼儿园门口的寒暄,说的是儿子来接季红回家。   儿子……是史崇?   可家呢?   复园社区就在幼儿园后面,别说方向不对,几步路的距离也犯不着开车啊?   程禧心里一动,又匆匆折返回去。她走得狼狈,却一步不停,轻车熟路找到 3 栋,上了五楼,又站在了熟悉的门口。   奶箱还是那个奶箱,没有任何变化。   她仔细观察,轻轻伸出手指去摸门上的灰,忽然身后响起开门声。   “找谁啊?”   对门一位 50 来岁的阿姨,穿睡衣探出头来。   “季……季园长是住这儿吧?”   “老太太早搬走了。”   “搬走了?”她前不久还来过,虽然那次到访已经被抹去,但改变的应该只是自己的行为啊?   “你找她什么事儿啊?”   “……我是她的学生。”程禧抹抹脸上的汗,顺手整理下衣服,礼貌问道,“阿姨,您说她早搬走了……是指多早啊?”   “哦哟,十几二十年了吧。”   “那这房子还有人住吗?”   “空着,老太太也没卖没租,留个念想。”   “您意思是闲置了十几年?我……”她搓了搓手指,笑道,“我刚刚摸了,这门很干净啊,不像是空房子。”   “是——”   程禧的这个发现,明显勾起了阿姨的兴致,把门开大,就地聊了起来。   “她儿子偶尔回来收拾,前阵子也来了,老太太还跟着呆了几天,阵仗不小哦,不知道是不是要回来住。”   “她儿子您认识吗?”   “史崇嘛,四十来岁了也不结婚,上回他来收拾房子,我说他了。”   程禧咬了咬嘴唇,又道:“季园长好像有个儿子叫今明啊?我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小时候听过。”   “那孩子——”阿姨略显夸张地叹了口气。   明明和史崇同龄,因为人生停留在 23 岁,在她口中成了孩子。   “那孩子没了有 20 年了吧,唉,后来一家就搬走了,要不怎么放得下?一辈子在这儿等回不来的人?多苦哦?”   她又补充:“史崇嘛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也跟亲儿子一样,没话说。”   程禧从楼道里出来,心思还在刚才的对话上。死亡证明,搬家,也许都是为了走出痛失爱子的阴影,自己曾经的揣测,显得过于残忍了。   她在楼下仰起头,后退几步望着五楼那扇窗户。阳台上有两盆植物,隐约能看到厨房一角,与自己上次所见并无二致。   这让程禧困惑,疑虑闪进脑海。   如果本来季园长就一直住在这里,阴差阳错被改写后,变成了如今的一家人早早搬走。   那房子怎么会毫无变化?20 年的岁月,两种发展必然导致某些状况不同。   而不是窗台的植物长势,甚至奶箱的新旧程度都一模一样?!   所以改变的只是自己来看望的那一天——   诚如邻居所说,一家人确实早早搬走,却又特意回来收拾房子,有绿植有水果,有遗照有合影,把这里装扮成生活了几十年的家……   难道就是为了等她上门吗?   4   程禧觉得自己像个溺水的人,刚刚挣扎出水面喘了几口气,又被按了下去。   她匆匆回家,路上总是不安心地东张西望。刚才拿出钥匙开门时,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声,心脏猛跳,抖着手胡乱将钥匙插进锁孔,闪身进去迅速带上了门。   比起过去未来那种虚无缥缈的无力感,“当下”让人实实在在地害怕。   “干嘛呢?慌慌张张的啊?”   程妈从房间里走出来,探身望向门口,“有人啊?”   “没有。”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猛烈的敲门声。   程禧吓一激灵,那声波像有股力似的,直冲在自己后背,让她本能地往前一踉跄。   程妈面露担忧,却忍着没吱声,越过她打开了门,是个快递小哥。   “程禧吗?快递。”小哥气喘吁吁,递过来一个文件袋。   “谢谢啊。”   程妈关了门 ,回头看着女儿的反常表现,欲言又止:“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有什么都可以跟妈妈说。是不是工作不行了?辞职了也没关系呀,爸爸妈妈养你。”   她脱鞋的动作滞了滞,回道:“没……公司就是给我放个假。”   “你爸说现在好些年轻人做这个自媒体,也是个办法,不一定非得有个地方上班,那都是老思想了。”   程禧料想她误会了,却无从解释,含糊其辞道:“我真没事儿,工作上是有点压力,这不就拍拍照当解压了。”   “你是我生的,你什么状态妈妈——”   好在手机及时响了。   母女俩愣了几秒,程禧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口袋里传来的铃声。她掏出来瞥了眼屏幕,是人事徐姐。   “你看,这公司人事,通知我上班了。”   5   徐姐打电话来解释当月工资情况。程禧早些时候收到了银行短信,入账金额少得可怜。   再加上购置了那些器材,确实吃紧。   关于复工时间,倒还没有消息,徐姐宽慰她只当再休息休息,估摸着也快了。   程禧嘴上笑着答应,实际忧心忡忡,化为苦笑。现代人的难题:是人生乱了套更紧迫,还是没等乱套就已经穷死更紧迫?   她甚至在想,万一自己突逢变故,男朋友没有,婚没结,留给爸妈的银行卡里只有百来块,岂不太苦涩?   季园长尚且有史崇照顾,她的父母能托付给谁?白婧?   程禧深深叹了口气。   挂断电话,她重看今天拍到的那张照片,车里的模糊身影是史崇么?   下回见着许安淮,或许可以问问。   于是她抓过包,将这照片单独收了进去,无意间,又瞥见那个还没拆开的快递文件袋。   很薄很薄,像是空的。   莫不是人事还把工资明细寄了过来?程禧顺手撕开文件袋,往里一瞧,是一张照片——   酒吧里蒋今明和史崇的合影。   她按捺不住剧烈的心跳,来回翻看,没什么信息,又赶紧去确认文件袋上的快递单。   寄件人一栏写着檀山疗养院。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23 第二十章 局   1   这座城市算是沿海,入海口距市区大约 30 公里。檀山疗养院就坐落在那附近,半山腰,再远眺是延绵的海岸线。   程禧摇下车窗,海风呼呼地过耳,总算把喋喋不休的李思齐屏蔽。   “诶你说……”   她反正听不清,头都懒得转一下,眯着眼继续看外面风景。   然后车窗就升了上去。   “诶你说,我的直觉准不准,我一早就觉得老板看中檀园路 76 号,肯定有什么原因,估计就是跟疗养院有关。”   程禧转而闭目养神,没有搭话。   “所以那快递单上就一个疗养院名字,没别的?你再多告诉我一点,我帮你推理下。”   “李思齐,你能安静一会儿吗?”   他闭上嘴,没几秒又讪讪道:“风景真不错。”   “嗯——”   依山傍海,潮涨潮落,正是因为这难得的景色,让程禧特别想获得片刻安宁。她把座椅调低,戴上运动衫大大的帽子,直遮住眼睛,静静地思考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蒋今明和史崇的那张合影,不久前被人从酒吧拿走,昨天又寄到了家里,寄件人是檀山疗养院。   绕这一圈,是为了引自己过去吧。   其实程禧看到疗养院三个字,下意识就联想起关于程老板的传闻,这是已知唯一能和疗养院搭上边的事儿了。   她上网搜索,却没什么收获,一家远离市区的高端私立疗养院,老人、病人甚至是普通人需要疗养散心恢复健康,只要有钱都能住进去,仅此而已。   有钱人这么多,未免牵强附会。   鉴于“疗养院女人”已经是公司公开的秘密,程禧又想从同事入手,看看能否多打听点消息。   她接连问了几个人,结果都是捕风捉影。   什么疗养院?不知道,反正就是疗养院,也许是治精神病的吧。   疗养院在哪儿?也不知道,应该在本地吧,要不怎么养着老板娘?   程禧从前也只当个八卦听听,毕竟哪个老板没点花边新闻?直到这一圈问下来才惊觉,一张嘴,一只耳朵,就是生产谣言的永动机。   所以这事儿本身有几分真?和寄照片过来的檀山疗养院,又有没有关联?   她泄气之余,忽然想到了李思齐。   想起他曾经猜测,程总在檀园路 76 号开店,或许就是因为疗养院。   那时一切都还没发生。   上午,程禧给李思齐打了一通电话,没过多久,他直接把车开到了自己家楼下。   “去看看就知道了,网上不是有地址么?”他说。   2   蜿蜒的山路尽头,出现了黑色的欧式围栏,李思齐提醒她:“到了。”   随后“檀山疗养院”几个字映入眼帘。   再往里,透过郁郁葱葱的植物,能看见远处的回廊和白色房檐,与其说是疗养院,更像度假区。   大门紧闭,李思齐被迫停下车来,隔着窗与保安交涉,一会儿说是来考察,一会儿说是来探望,聊不出个所以然。   程禧听了半晌,忽地将他人往后一拨,微微探过身去,说道:“我预约过了。”   还在掰扯的两人双双打住——费这么半天劲,倒是早说啊?!   “叫什么名字?”   “程时,你看看有没有?”   那保安回到岗亭去翻看预约记录,李思齐盯着她的侧脸,愣是没瞧出什么表情,低声说:“你用他的名字预约了。”   “没,来猜猜看有没有程时这个名字。”程禧关注着岗亭的动静,分心回道。   李思齐这才反应过来,紧张感接踵而至,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出了汗,往自己裤子上蹭了蹭,也看向那岗亭。   时间过得好慢,仿佛每一秒都被拉长。   他想起什么来,又道:“但他也可能不用自己的名字预约,比如秘书或者——”   “或者编的。”程禧轻叹口气,“左右这回也进不去,碰碰运气。”   两人静静等着结果,注意力都在保安身上,丝毫没留意到有辆未鸣笛的救护车接近,直到人家按了喇叭。   李思齐连忙避让,保安也出来放行,两车终于擦肩而过。程禧望着救护车驶进大门,奇道:“你们疗养院还接收救护车送来的病人啊?”   “这是转院。这个从医院送回来的,前阵子又自杀了,好不容易抢救过来,我还以为要多观察几天。”保安叉着腰,把目光收回来,朝程禧说,“你预约的不是今天。”   “啊?”   “你预约的不是今天,后天再来吧。”   “啊——好,好,我记错了,这脑子。”程禧假笑道,“咱们先回,不要为难保安小哥。”   3   程禧也不是第一次冒用老板姓名了,但这一次,正主就坐在那辆救护车上,有那么个瞬间,两人近在咫尺。   程时透过车尾的墨色玻璃,看到那辆奔驰掉了个头,很快加速离开了。   他感到一阵烦躁,却不敢打扰病床上的人。直到下了车,把人好好送进病房,确认无恙——   这才悄悄带上门,走到楼梯间,躲在那儿点了根烟,拨通了电话。   “你把她弄过来想干什么?”他问。   “我等不了了——”   电话那头情绪陡然激动起来,说道,“她一直往后退,你再这样放任,就功亏一篑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   他缓缓吐出口气,交代:“不要再多做什么,你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听我的。”   沉默片刻,那边挂了电话。   程时尽力舒展着眉头,在楼梯间里逗留。他清楚地意识到情况越来越无法控制,计划永远追不上变化,何况这变化将嵌入所有人的人生。   有点想停下来。   许久,还是迈开步子,推开楼梯间的门走了出去。   4   程禧推开车门,没料到进展这样顺利。虽然未能入内,却确认了最重要的消息。   老板和檀山疗养院有关联,不出意外的话,他后天就会出现在那儿。   她若有所思地走远,听见李思齐隔着车窗喊话:“后天几点出发?早上?早上 6 点你起得来吗?”   “不麻烦你了。”   “诶——”他索性也下了车,追上程禧的步伐,“这条线索还是我启发你的,咱们已经是队友了。”   “后天你不上班么?”   “我换班嘛,今天也是临时换班出来的。”   程禧一顿,说道:“你是从电影院过来的。”   “是啊。”   “都谁知道你过来找我?”   “……没人知道,我只说家里有事儿。”他低头想了想,再次确认,“嗯,都不知道。”   程禧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进了单元门,踏上台阶。现在程时被扯进了这个局,他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一切都是未知。   自己供职五年多的公司,对老板却所知甚少,真到这节骨眼上,竟然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而且她始终摆脱不了思考的惯性——线性时间的先后顺序。   入职在先,整件事情起因在后,难以构成因果关系。   一如当初对物业公司租赁影厅的怀疑,也是由此打消的:毕竟早早就与物业公司共事了。   除非大家都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提前几年谋划布局,只为了等待这场通话的开启,操控着,引导着一切。   谁能做到?   这么想只觉毛骨悚然,她思路又乱了,停下来歇口气。身后的人收不住脚,猝不及防踩上她鞋跟。   “你还没走?”程禧回头。   “后天几点啊?我跟你确认好时间再走。”   “李思齐,你非要掺和进来图什么啊?”   “你没有好奇心吗?”   她看着他,这个连人生被改变都不自知的人,忍不住讲了句重话:“好奇心迟早害死你。”   李思齐听着不大舒服,皱眉道:“你就说后天几点——”   “嘘。”   楼上有动静。   程禧做了个手势,探出半个身子,透过楼梯夹角往上望去。   一个男人也正好从楼上看下来。   两人的视线在窄窄的缝隙交接,男人率先开口:“程经理,好久不见,你不上班,只好冒昧找到家里来了。”   是曾经在 VIP 厅呆过的,那位物业的工作人员。他边说边下了楼梯,说道:“有件事儿,咱们影厅里是不是捡着个摩托罗拉,现在还在你这儿吧?”   “……”她不由得一愣,回答,“不在,很早就被领走了。”   “程经理讲话很不实在,先前有人来领的时候,你不是还说没捡到么。”他人已经到了跟前,额角有道疤,配上笑容更显得虚伪,“客人的手机,不能昧下吧。”   “当时是还没捡着,后来也确实被人领走了,就这么简单,还有别的事儿吗?”   “啧,我都跟你们电影院的人确认过了。失物占为己有,犯法的。”   “那你报警。”   程禧无心与他周旋,想走却被拦住去路。也是多亏了李思齐在,那男人想想退了一步,说,“也不请我上去坐坐,行,下回吧,也熟门熟路了。”   随后悠哉悠哉地下了楼。   程禧呆立半天,才发觉自己手抖个不停 …… 转念一想,他说跟电影院的人确认过了,是谁?   当初捡到这部摩托罗拉,整个电影院的人都知道。后来她拿走手机,开始频繁通话,为了掩人耳目,曾经有意在办公室提过几次,手机已经被客人领走了。   也就是说,除了见过程禧打电话的李思齐,其他人都应该误认为手机早已物归原主了。   “除了你,还会有谁知道手机在我这儿?”   李思齐一听,不满地嚷嚷:“什么意思啊?我要是会说,当初跟总部汇报就说出去了。”   程禧无言以对,扔下句“回家吧”,继续往楼上走去。   还没等开门,听他在身后当啷一句:“我知道了,有人一直被你忽略了。”   “谁?”   “保洁大姐。”   程禧瞥了他一眼,进了门。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2 第二十一章 通话重启   1   程禧扒着门,从猫眼往外看——   隔着凸透镜变形的画面,是空空的楼梯转角。   她暗自舒了口气,回头轻声说了句“我上班了”,按下门把手,侧身溜了出去。   “这么早啊?”程妈的问话被关门声打断,消散在清晨的空气里。   此时是早上 7 点,从檀山疗养院回来后的第二天,也就是程时预约的那天。   程禧本打算去守株待兔,没料到临时接到了复工的通知。两件事情衔接得如此凑巧,让她不得不猜测,这是老板刻意的安排。   但他怎么知道的呢,通天吗?   这么想着,她小心翼翼下了楼,在单元门口观察一番,才快步往外走去。   社区一切如常,就像每个普通的工作日早上。   程禧经过附近的早餐店,看了看没有停留,继续走了几分钟,才在稍远的摊位坐了下来。   她点了碗豆浆,一口一口喝着,食不知味。脑子里满是谜团,现实让人无从下手,或者说——   让人心生胆怯。   昨天自己想要出门,居然发现物业公司那人就在楼下,像个狩猎者似的来回巡着。   她始料未及,吓得险些崴了脚,三步并两步地又爬上了楼,本能地躲回了家里,瘫靠在门上平复呼吸。   好一会儿,才悄悄看向猫眼——   那边是另一只眼睛!   程禧有一瞬间呼吸静止,然后心突突狂跳,人猛地向后撤步,同时听见阴恻恻的声音:“程经理,在家吧?”   差点折腾出心脏病。   如果不是经历这么一遭,程禧也不至于今早 7 点就出了门——既然不能一直呆在家,只好尽量避开他。   她在早餐摊坐了很久,直到 8 点,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檀园路 76 号的商家也相继开门,才拎着包准备去上班。   结果还没拐上大路,后方突然驶来一辆白色 suv,在狭窄的巷子里,车身堪堪擦过自己的衣角。   程禧躲闪不及,眨眼的功夫只觉肩膀一空。等回过神来,包已经被车里的人伸手捞走。   那辆车……   她人傻了,站在那儿望着远去的车尾。那辆白色 suv,被抹去的停车场记忆,竟然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人生里。   惊愕,愤怒,后怕,还有种逃不脱的感觉——该出现的总会出现,该发生的迟早要发生。   这些情绪将她牢牢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2   程禧想过报警,又不知警察真的来了,该如何解释……争抢一部来历不明的无主手机?   而原因是,它可以与过去通话?   那么可以预见的结果包括但不仅限于:一上交手机,二被当成精神病,三上社会新闻。   她不敢冒这个险,隔着薄薄的衣料握紧了兜里的摩托罗拉——好在没放到包里,而是揣进了自己的风衣内袋。   眼下无法保证它还会在手上多久,更紧要的或许是提醒蒋今明,警惕其他人的来电。   而那些谜团,也该向过去寻求解答了。   一切没有停下,通话终归无法说断就断。   程禧到了电影院,直奔四楼 vip 厅。她将影厅门反锁,毫不犹豫拨出了熟悉的座机号。   上次不愉快的通话,全方位展示了自己的歇斯底里。想起这茬,程禧还有些懊恼,垂着头扶额,等待忙音。   “嘟——嘟——你好,檀园路 76 号。”   “……您好。”她认得这个声音,曾经接过自己的电话,“我预约参观,呃时代电影院……”   那边记下几个字,随后伴着纸张翻页的声音,说道:“你是不是预约过啊,我好像有点印象。”   “啊,是,我其实是——”   不知道为什么,程禧忽然无心应对这些细节,吸了口气直接问道,“你们有位叫蒋今明的工作人员,他方便接电话吗?”   “小蒋不在,请假住院了。”   “什么?”   “也不知道严不严重的啊,你打他家里问问情况吧。”   “哦,好好。”   程禧挂了电话,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3   蒋今明悄悄睁开眼睛,先是一道缝,随后世界才变得开阔——   医生护士都不在。   季红也回家了,蒋父陪床,呼噜已经打得震天动地。   好机会。   他缓缓起身,顺手抓上一件外套,拎着鞋,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病房。   在住院处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赶上一辆送完患者的出租车。   “师傅,去檀园路 76 号。”蒋今明边说边搂了把压扁的头发,外套遮不住病号服的衣领,洗脱色的蓝白条纹,显得人很不精神。   “哟,这时候关门了吧,没法参观了。”   “我在那儿工作。”   “大晚上的从医院溜回去工作啊,这还住着院呢,年轻人这么拼,身体能吃得消吗?”   蒋今明嗯了一声,揣着兜看窗外。   那司机碰了软钉子,自觉说错话戳了病患痛处,又看他年纪轻轻,生出一股同情,叹道:“不过年轻人身体能扛,没问题的,我看你这是——?”   “脑子。”蒋今明吭了声,淡淡道,“他们觉得我脑子不正常,臆想没发生的事。要听听吗?”   “……”   司机咽了咽口水,直至到达都没有再搭腔。   蒋今明心里既无奈又好笑,下车留了句谢谢,转身进了檀园路 76 号的大门。   他上了四楼,进入办公室,查看预约表——这是最近每天都会做的事情,即便住院也不能例外。   程禧是否有留言,还可能再通话吗?   不想打扰她,但这些天匪夷所思的经历,让自己迫切地,迫切地需要答案。   4   事情要从几天前讲起。   自从结束通话后,蒋今明生活重归平静,除了偶尔跟史崇去蔷姐的歌厅,基本两点一线。   那天,幼儿园发了五一慰问品,几桶油和一袋大米。季红搬不回去,便差遣儿子来接。   也是离得不远,蒋今明借了同事的自行车,很快就到了。他将车停在门口,往后座固定着米袋子,无意间瞥见了放学的小程禧,依旧背着黄色小鸭书包,在院子里徘徊,好似没人来接。   蒋今明默默关注着,却不敢上前。等到东西都装好,看她还在那儿孤零零站着,才冲季红说了一嘴:“吉祥的父母不来接啊。”   “嗯,经常来得晚点儿。”她也看过去,交代阿姨把孩子看好,顺口问道,“认识她家啊?”   “没,上回你们来春游见过。”   “春游你哪里能见过?你又没去。”   “……我正常上班,有什么去不去的。”   蒋今明没大在意,踢开自行车的支脚,推着车把前进,说,“她走散了,我还给了她一个娃娃……单位的。”   季红越听越不对劲,纳闷道:“你也去儿童公园了?”   “什么儿童公园?”   “你说的是刚结束的春游吧,去的儿童公园。”   “……”蒋今明停住脚,两桶油坠得自行车直晃,皱眉道,“刚结束的春游,不就是来我单位么?前一天早上你说去儿童公园怕下雨,我建议去我那儿,然后不就来了么?”   “你说什么呢今明……”   “……怎么了?”   母子俩怔在了幼儿园门口。   就这样,当第二次改变的涟漪荡进了蒋今明的生活,他几乎是跟着体验了一遍程禧的错乱。   从不敢置信到被迫思考,从一团乱麻到一团更乱的麻,去翻照片,去记笔记,反复确认自己的记忆。   但处境相似的两位母亲,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前后 20 年,年轻人的社会压力和心理问题不可同日而语,程妈的第一反应是女儿压力过大,而季红,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身体病变。   尤其是脑袋。   蒋今明的爷爷生前患脑动脉瘤,破裂导致脑出血离世,也就是几年前的事。   她很担忧,抽空去了医院咨询,得知这种病一般是先天发育问题,也不排除家族性因素。如果家里有两人以上出现相同情况,还是要警惕。   季红急忙给各路亲戚打电话,这下又被她发现,一位远房表亲也是脑出血,已经落得偏瘫了。   担忧冲破了临界值。   当天晚上,蒋今明就稀里糊涂被送去医院,接受全面检查。   5   蒋今明在预约本上发现了被划掉的时代电影院五个字,那种抓住救命稻草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拍起桌子,随即提起座机拨出号码。   而直到程禧下班前巡厅,电话才终于接通。   各自时空的情况错综复杂,两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在中断联系的半个月里,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预期,需要一扣一扣去解。   于是,从一句寒暄开始。   “我听说你住院了。”   “这不是从医院溜出来了。没那么严重,做点检查而已。”   他讲述自己如何发现了记忆被覆盖,春游变成去儿童公园,而其他人全然不觉:“我妈以为我脑子出了问题,把我弄到医院去了。”   那一连串的蝴蝶效应,绕了一圈反作用于过去。改变早已发生,而蒋今明这时才察觉。   他初次经历的那种怀疑和慌乱,自己完全感同身受。   只是居然被送到医院去……?程禧不禁苦笑道:“季园长还是这么雷厉风行。”   “我爷爷是脑出血过世的,她怕这是家族病。”   “哦——”   好像想到了什么……   程禧在庞杂的记忆中搜寻,停在一个画面前。   复园社区,蒋今明的家,一进门供桌上摆着父亲的黑白遗照。季红说,他是因为脑出血去世。   忽然之间,程禧有些明白了那房子的用意——一家人明明已搬走,却把一切布置好,等着她上门,是为了透过她传递这个信息?!   为了让蒋今明知道父亲的病故?!   如果真的存在家族性因素,是不是可以筛查控制?早早预防?   以季红的性格,自然会像这次一样,咨询,检查,放在心上,那未来……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只是谁都算不到,自己当时什么都没有说。   沉吟良久,程禧张了张口:“这个脑血管疾病,还是要注意,家族性的话……你爷爷是这样,你爸爸其实更应该定期筛查。”   她的医学知识极其有限,只能来来回回地说些废话。蒋今明虽觉突兀,还是答应:“嗯,嗯。”   “既然都去医院了,不如一起检查,你说呢?”   “嗯……”   “还有,你住着院溜出来也不是个办法,毕竟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先回去吧,下次通话——”她心里盘算着。   “明晚。”蒋今明说道。   “好。”   6   刚刚恢复通话,很多事来不及说,却意外解开了另一个结,做出些弥补,让程禧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精神高度紧张的一天,回到家已然不早。她眼皮直打架,头痛得很,边给自己舒缓边进了房间——发现早上被抢的包,就放在柜子上。   程禧愣了一下,惯性地怀疑今早的事是否又被推翻,自己压根就没带包出去!   然而盯了许久都没有新的记忆。   于是转头问道: “妈——我的包哪儿来的?”   “你这孩子包都能丢,服了你。多亏你同事,人真不错,特意帮你送到家里的。”   “……什么同事?”   “一个男的,30 来岁吧,说是在——”她踱步过来,思考状,“物业工作。”   程禧的指甲攥进掌心,强压住声线的抖动,问道:“他进来了?”   “那我不得请人进来喝口水啊?”   “他还干什么了?”程禧环顾自己的房间,看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好在抽屉还锁着,“进我房间了?!”   “啧,进你房间干什么,人家喝口水就走了。”   “妈,下次不要让他进来了,下次——不要给他开门,不要随意给任何人开门。”   她已经出离愤怒,努力咬着牙,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跟我们有纠纷,没安好心,千万不能再给他开门,以后回家也要格外小心。”   “好好好。”程妈也有些吓到,忙说,“公司的纠纷不能盯着你呀,让公司出面解决,再不行咱们报警。”   “你说得对……让公司解决。”程禧反手遮着脸,轻声道,“我会让公司出面,别担心了,睡吧。”   深夜,她洗漱完,精疲力尽地趴在床上,有些懊悔在刚才的通话中没有说这件事。   总觉得,需要尽快找到备用的联络方式,以防万一。   什么能联通 20 年呢?或者说……什么能留存 20 年,又要准确地被自己看见?   那把钢笔……传递的信息太有限。   她忽然想到了酒吧的欠条。 第二十二章 归来   1   早上营业前,程禧照例巡厅。   自二楼开始,直至顶层。离 VIP 厅越近,就越心神不宁——早上出门没有碰见物业公司那人,会不会在电影院等着?   果然,踏入走廊,远远瞧见门开着,里面有光。   程禧料想他们不敢在电影院里怎么样,还是禁不住有些忐忑,确认对讲机已经打开,慢慢走进厅里……   没人?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迟疑地往里走几步,突然最后一排座椅中央,有人直起身来——   是保洁大姐,手里还拎着垃圾袋,捂胸口状看向她:“程经理?”   “……昨晚没做卫生吗?”   “昨天家里有事儿,没找着您,跟值班经理请了假。”   “哦——”她走过去,探身往垃圾袋里瞧,问道,“最近白天都出租,没什么垃圾吧。”   “那可说不准,他们之前中午都呆在这儿,叫外卖进来吃吃喝喝的都喊我打扫。”   大姐早有不满,可算逮着个机会,发牢骚道:“前阵子您是不在,所以不知道,我经常别的厅清场都来不及,还得给他们收拾。有时候他们自己找那电影放,喝啤酒,吃花生吃得哪哪都是,这地毯多难清理,我都扫不出来真的是。”   程禧巴不得找个由头,把合约提前终止了,自然顺坡下驴:“按会议场地租给他们的,那是乱来了,还放电影,这都有版权问题……等会儿就找物业说一下,能租租,不能租解约。”   大姐连连附和,又嘟囔:“咱们也不知道合约是怎么签的,没人敢管……”   程禧听出这话里有话,忽然回过味儿来。电影院一直半死不活的,在自己手上接到长期租赁业务,又由总部拍板,倒让别人多想了。   “就是正常的合同,按规矩来。”   她说完想走,细想之下又停住脚步。按照大姐的说法,这伙人前阵子还守着 vip 厅,明显不清楚手机的下落,被动又盲目。   也就两天的功夫,目标迅速转向自己,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谁透了口风?   李思齐口中一直忽略的人……是眼前的保洁大姐吗?程禧打心里并不信,顺口问道:“大姐,他们平常在这儿还干什么,除了看电影?”   “没干什么正事儿。可能是丢了东西,好几次在这厅里翻翻找找的,上回还搬了梯子。我说我可没有捡到啊,打扫的时候从没见过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再三强调这点,又道:“我叫他们看荧幕后面,没准儿不小心踢进去了,之前那手机不就是你在荧幕后面找着的,一般人哪儿想得到。”   程禧听着听着,瞳孔不自觉放大了:“你说什么?”   “就……上回那手机,最后不是你在荧幕后面找着了?”   “你这么跟他们说的?还说什么了?”   大姐不懂自己哪句话出了错,忙皱眉道:“我没说什么了,我也不清楚啊。”   程禧脑子嗡嗡的,胡乱抓了一下头发……还真是保洁大姐的这张嘴啊,她时常在保洁室呆着,不知道“手机被领走”倒也说得过去。   未必每件事背后都有什么惊天阴谋,也可能是该死的阴差阳错。   “你刚说搬梯子怎么回事?”确实有些音响设备挂墙,难道以为手机会出现在上面?或者……除了手机还有别的什么?   “我也纳闷啊,我说你们丢了东西,还能飞到梁上去了?”   “大姐,叫人把梯子搬来,我也看看。”   没一会儿,李思齐搬着梯子,吴悠搭把手虚扶着,两人进了影厅。   他过来的路上已经听大姐说了一嘴,跟程禧对上眼神,知道自己猜对了——真的是保洁大姐。   可那不是猜啊……李思齐心里清楚得很,有多清楚就有多诧异,不自觉将视线转向吴悠。   却见她毫无察觉,轻快道:“怎么又要用梯子呀。”   “嗯?”   “物业的人不是刚用过嘛,那天从杂物间搬的,不知道在搞什么,我还以为只有工程部来安装东西才用梯子。”   程禧的思路一直局限在“找东西”,从未想过“装东西”——如果借梯子是装东西,安装什么呢?   几人仔仔细细找了一圈,终于在音响下方,发现了一个摄像头。   2   ipad 屏幕上,是李思齐凑近的一张脸。他张了张嘴,声音略微滞后地传来:“好像真的是摄像头。”   底下三个人都仰着脸。程禧的表情有些模糊,似乎皱着眉,说道:“能弄下来么?”   随后画面被一只手来回遮挡,伴着噪音,李思齐又说话了:“不行,还是找师傅来拆。”   “那你先把摄像头堵上。”   镜头被手指覆盖,话音还陆续传来。   “找个胶布,双面胶都可以……创可贴创可贴,给你。”   李思齐把手挪开,又迅速贴上了什么,这下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你们说这摄像头能不能听见声音啊?”   这是 ipad 里传来的最后一句话。   半晌,程时将它放下,拿起手机给公司打了通电话,提前交代好一切。   3   程禧非常清楚 VIP 厅内没有设置监控,也许场次太少,也许为了隐私,也许打个擦边球——要不怎么会在座椅下发现胸罩。   也因此自己才敢安心溜进去午睡,能把场地出租开“高层会议”。   这个摄像头绝对是私自安装的。   私装摄像头存在盗录的可能,对于电影院来说不是小事。程禧抓住这个把柄,先跟总部汇报,又找物业负责人来谈。   对方极力否认,端着架子态度强硬。但交涉中,程禧发觉他也不了解真实情况,对手机的暗示毫无反应,更不清楚影厅里到底发生些什么。   而且自合约签订后,就再没来过。   他好像只是租借影厅的中间人。   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总部法务及时接手了,后来摄像头也被拆下,解约板上钉钉。   程禧松了口气,却远远不能安心。她问那负责人,每天呆在影厅的,到底是物业公司的员工吗?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   恐吓自己的人是谁,他背后又是谁?   而无论是谁,似乎还不清楚手机使用的机制,没有掌握完整的信息,一直在不断地试探……   晚上,程禧和蒋今明通上了话,将白天发生的事情简要说了,让他留意当年是否还有人知道手机的存在。   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聊起这个话题。   蒋今明不愿再怀疑史崇,却也想不出别的人,很快陷入沉默。   “说另一件事儿吧。我们需要备用的联络方式,檀园路后巷的一家酒吧,你留过一张欠条,还和史崇在那拍过照片,对吗?”   “……蔷姐的歌厅?”   “它原本并不存在,是改变后才出现的,你们做了什么吗?”   在蒋今明的世界里,歌厅一直开在后巷,已经有些年头,如果 20 年后不存在,应当是关门搬迁了,再正常不过。   但由于自己的某些行为,导致它一直开到了 2020 年?   蒋今明在回忆里追溯,自然想起最近一次与史崇喝酒的场景,开口道:“我们拍照那回,聊起过在江南买房的事,蔷姐似乎挺感兴趣,史崇说房价会涨,她买了就能把店盘下来——”   他说到这儿,又觉得十分不可能,自我解嘲:“但我怀疑,房子哪里会涨那么多,大家都有住的地方,这只是开发商的话术,他也这么劝我妈——”   “2000 年房价多少,你知道现在多少吗,今明啊!”   程禧实在没忍住打断他。   但那声今明脱口而出,显得过于亲切,倒把自己惊着了,咳了一声道:“也许就是这样改变的,她不像你这么保守,所以买了房,盘了店,开到现在。”   蒋今明还有些发愣,僵硬道:“哦,是这样么。”   “你家也去买吧,不会亏的。”程禧心想反正后来季园长确实搬家了,丝毫没有察觉,当时间变成一个圈,自己这句话就是因。   她倒是想起了另一茬,关于江南:“你是说史崇负责檀盛在江南的楼盘开发么?”   “好像……他跟着搞拆迁。”   “你们当时都聊了什么,讲给我听听。”   蒋今明努力回想,将将复述个大概。在拼凑中,李思齐家拆迁赔偿的改变,可以窥见端倪——   复园社区拆迁没成功,至今还保留着,可以想象当年史崇搞拆迁动员,后来一定受了阻。   几年后,也许间接受史崇的影响,也许就是他本人主导——地产公司将视线转向附近的老宅。相比赔偿款,允许适当加盖,置换几套商品房,让几代人不用挤在一起生活,大家拆成小家,这是一套更节约成本更可行的方案。   就像蒋今明说的,让他们自建房去置换——   比如李思齐家的自建房。   程禧想到这儿,甚至怀疑他小时候看见砖头掉下来砸伤挖掘机司机的景象,就是因为房子临时加盖所致。   两次改变,小小的蝴蝶就在那场谈话间,如此轻微地煽动了翅膀。   她重重叹了口气,交代蒋今明:“酒吧未来会有一面照片墙,老板娘喜欢收集这些照片,挂在墙上,你和史崇的合影也在里面。如果联系不上我,在照片背后留言,我可以看得到。”   “好。”蒋今明还不知那张照片洗出来了没有,打算明天出院就去看看。   “对了,你检查得怎么样?”   “我没事儿,可以出院了。”   “你爸去检测了吗?”   “嗯,好不容易把他说动,晚点就能出结果。”蒋今明笑道,“他觉得自己特健康,犟得很,最不爱去医院,要不是这次陪我,还真的很难弄。”   是不是每个家庭都有一个自认为无所不能的爸爸,程禧也弯弯嘴角,说:“可能所有爸爸都这样。”   4   那天晚上,程禧是安心入睡的。   这么久以来,难得将事情往前推了一步,尽管还有很多谜团未解,但相信总会解开的。   在难得的放松中,她做了一个梦——事后程禧发觉,每当改变特别牵动自己情绪时,就会入梦。   那是幼儿园门口的缓坡,她拿着拍立得,慢慢跟在两位老人身后。   晴天,微风,一路上不时有人与老两口打招呼。季红的佝偻好像没那么严重了,被身旁的人搀扶着,边聊边往前走着。   晚上做什么菜,够不够吃,孩子几点回来,说着这样的家常。   自己看着那两个背影,忽然被风吹得迷了眼,站在原地揉,透过指缝瞧见他们过了马路。   来不及追上去,两位老人依旧走向那辆黑色轿车,副驾驶位下来一个男人,将他们扶了上去——   程禧醒了。   她回想刚才的梦,意识到什么,起身下了床,去翻看自己的记录。   那天的字迹改变了。   明明跟着季红一个人,变成了跟着季红夫妇俩。   后半页空着,程禧轻轻拂过纸面,那应该是上门偶遇邻居的情节,也已经被抹掉了。   围绕复园社区三栋五楼发生的故事慢慢淡去,在新的人生中,蒋今明的父亲还活着。   凌晨,程禧坐在桌前,无法抑制起伏的情绪。她救了一个人,让原本受疾病之苦离世的蒋父,回到了爱人身边,在混乱的时空交错里,大概是最好的慰藉了。   她毫无睡意,继续翻看那天的照片,发现那张模糊的拍立得,也发生了变化——   男人原本在后座,换到了副驾驶,这让他正好处在合适的角度,露出了脸。   不是史崇。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01 第二十三章 照片墙   1   夜晚的医院走廊,脚步声响起。   史崇挨个病房张望,总算撞上出来交钱的蒋今明,忙道:“蒋叔怎么了?”   “你怎么来了?”   “史老头给我打电话了。”史崇略微皱了皱眉,故作无所谓道,“他人呢?来了么?”   “嗯,在那边陪着。”   “蒋叔没事儿吧?”   蒋今明摇摇头,顺手拍了拍他肩膀,说道:“走吧,陪我去交个钱。”   转弯,下楼,再转弯,一路伴着医院特有的气味,和病人护士焦急的话音,他们边走边聊。   蒋今明与程禧通话的第二天,得知了蒋父的检查结果,脑血管发现了问题,要做进一步检查,再决定是否需要手术干预。   他一开始是懵的,季红也一样,母子俩完全没有预料——平时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的人……也可能只是硬抗。   史志勇在医院有熟人,闻讯赶来帮忙,算是稳住了局面。蒋今明原本对这些检查毫不在意,甚至偷偷溜走,而那时蒋父为了陪床,就仰在折叠椅上睡着……   想到这儿,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交完款,两人蹲在医院后门的台阶上。史崇从兜里掏出包烟,蒋今明瞥了一眼,提醒:“医院。”   “这儿没人。”   “嗯。”   这声答应,倒把史崇听得一愣,今天居然不说教了,这么爽快?   满目怀疑地投去好几眼,才夹着烟点上火,结果还未沾到嘴唇,被蒋今明接了过去——他像模像样地吸了一口,又直接咽了下去,呛得直咳嗽。   史崇不知说什么好,挠挠额头,劝道:“咳,蒋叔这不是发现得早,没事儿的。”   蒋今明嗓子难受,只好点点头。烟蒂烧得掉在了地上,他咳完又接着抽了一口,这回吐出去了。   现在是种什么感觉呢,无法形容。   他甚至可以想象在另一个世界里,父亲已经带着病痛走到人生终点了,非常真切地,感觉得到。   那也许就是程禧所在的现实。   蒋今明意识到这点,那种庆幸,后怕和对命运的抗衡感难以表达,几乎是让人瞬间成长。他沉了沉声音,说道:“史崇,你就打算跟你爸这样下去么?”   “……干嘛忽然说我啊。”史崇不耐烦,又点了一根烟。   “你有没有想过很多事无法预料,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的。”   “行了别感慨了,咱都命大。”   “要是他忽然遭遇什么事故,你会不会后悔这几年让他一个人住?”   “操。”史崇终于垮起一张脸,也跟着烦躁起来。他挺多日子没见史志勇了,今天又因为蒋叔住院的事受些触动,骂道,“会不会说人话啊?”   蒋今明一度想告诉史崇真相,这回选择忍着,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怕他成为蝴蝶效应里的变数。   所以只是低头认真道:“你搬回去住吧,真的。”   “……我进去了。”史崇拍拍屁股站起来,没好气地回头道,“你脑子检查真没问题么蒋今明?”   “有问题。”他也跟着站起来,到处找地方熄灭手里的烟,喊道,“等等我,一起进去!”   2   两家人聚在病房,压低着声音聊天。蒋父半躺着,嘟囔这真是小题大做,自己身体完全没问题,耽误大家功夫。   季红往他嘴里塞了瓣橘子,将话堵住。蒋今明坐在不远处看着这个场景,难得浮现笑意。   史崇父子俩干站着,想沟通不得其法,这种情况自他母亲离开后,几乎成了日常相处模式。   好一会儿,史志勇开口道:“你们单位那宿舍住得怎么样?”   “挺好啊。”   “住宿舍不像在自己家,不要老是回去很晚,少出去喝酒。”   “不用你说,我知道怎么住宿舍,大学都住了四年。”史崇顿了顿,又道,“你怎么就知道我回去得晚?”   史志勇背着手,不作回答。   “……你去宿舍找过我?”   “不用去我也能知道。”   这二人平时好好的,碰到一起就成了心口不一的典型代表。一个期待父亲来过,偏偏要用嫌弃的语气说话,一个确实去看望儿子,扑了空,偏偏不承认。   于是说着说着反而杠上了,音量逐渐大起来。蒋今明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正好听到史崇追问:“你认识我们领导?”   “赵飞。你少跟他出去应酬。”   史志勇往他裤兜看去,那是明显的烟盒形状:“你一个学历史的,现在抽烟喝酒样样不落,天天混酒局劝人买房子,像什么样子?”   “我劝谁买房子?我那不是好心?学历史学历史,天天研究你那历史就好了?我妈就不走了?!而且你懂不懂什么叫房地产,城市想发展哪儿来钱?就是卖地,地贵了房子就要贵!”   他实际想复述赵飞讲的土地财政,美国香港都这么干。但记不得那么多名词,只能用大白话。   当然,后面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史志勇已经被那其中一句气得脑子直嗡嗡,哑口无言——   我妈就不走了?!   史志勇学历史,当老师,教历史,几乎是前半生的全部。他乐得在校园里钻研,然后结婚生子,住学校分配的房子,吃食堂,平淡安逸。   但另一半不这么想,两个追求不同的人,没办法再把日子过到一块儿去。   兴许是受大环境影响,90 年代刮起一股下海经商潮,这一刮,史崇也没有妈妈了。   季红一看这父子俩扯到劝人买房的事儿,说得可不就是自己吗?居然还连带着拔出以前的旧事,恐怕难以收场,赶忙劝架。   病房登时乱作一团,被经过的护士喊了一嘴。   “安静下行吗?!”   随后沉默袭来,史崇转头推开病房的门出去了,蒋今明见状快步跟着,连说:“我劝劝,我劝劝。”   其实他心里想着——赵飞是谁?   按照程禧所说,檀园路 76 号必然和檀盛房地产有什么联系。也许他们都想错了,这联系不是通过史崇……   而是通过史志勇呢?   3   史崇口中常提起的领导叫赵飞。   此人年近 40,对房地产开发有独到见解,与政府部门关系熟络,几个项目拿地都是他出面协调。   蒋今明暂时只问到了这么多,想赶回檀园路 76 号与程禧联系,却被史崇拽去了歌厅。   眼瞧着时间越来越晚,旁边这人却越喝越多,无奈打消了念头,听他絮叨——   “每次见面就是吵,你还说让我搬回去住,操。”   “蒋今明我跟你说,学历史是不是没前途……哦不教书了,去当个馆长,我妈就能回来吗?你说?”   蒋今明要么哼哼哈哈,要么皱眉不语,冲蔷姐使眼色:“有没有醒酒的?”   “我指着卖酒赚钱,还给你们准备醒酒的呀?你俩轮番在我这儿捣乱是不是?”   她没给好脸色,还是回身去倒了杯温水,往里加了一勺蜂蜜,放到了吧台上。   “喝完赶紧回家。”   “哎。”   蒋今明悄悄将他酒换了,继续敷衍地应着,无意间瞥见吧台里有一沓照片,放在个铁皮盒子里。   他探过身去,问道:“是上次拍的照片么?”   “想要自己洗去,这些我要留着的。”   “不是,我不要。”他当然不能拿走,否则程禧无法在酒吧发现照片,未来将再一次改变。   蒋今明如今做任何事都需要顾及以后,他说道:“我就看看拍成什么样。”   蔷姐想了想,唰唰翻起来,很快抽出一张:“喏,挺好的。”   “……我像个傻子。”蒋今明掩面叹道,原来程禧看到的自己就长这个样子,一个满面绯红的醉汉。   他将照片翻转,趁着蔷姐忙碌,写下了一串时间,又若无其事地递回去,随口道:“留着它们干嘛呢?”   “小蒋,你看见那面墙没有?如果这是我的店,我是说如果啊,我就把照片都挂在那面墙上。”   蒋今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一墙的照片。   4   程禧站在照片墙前细细观察。   没有其他改变,看来就是这个——   她从包里抽出那张合影,凝视那串时间,早上 8 点,是约定明天的通话时间吧?   就在刚刚,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眼睁睁看着一串数字浮现在照片背面。她还是第一次眼看着改变发生,那字迹明明才出现,却马上干涸脱色,历经漫长岁月的样子。   程禧惊讶不已,她意识到这些字就是 20 年前的此时此刻,由蒋今明所写。会不会还有其他照片?其他留言?   他应该在哪儿——酒吧!   就这样,两个人相距 20 年,于同一个时刻,在同一面墙前驻足。程禧有时候想,时空会重叠么,还是永远不会相见?   就这当口,忽然耳边有人说话。   “还真是你,那照片是你收的吧?” 第二十四章 叔叔   1   程禧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不由得一恍惚,条件反射般扭过头去——   呆住了。   眼前的人居然是前男友。   王逸帆也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多年不见,匆匆打量了一番,笑道:“重逢这么激动?”   “……”   “毕业之后就没见过,这都多少年了。你现在怎么样?听说还在电影院工作,就旁边的檀园路 76 号?”   程禧一瞬间的期待落空,渐渐回过神。   自打分手后两人就断了联系,她听说王逸帆去外地工作了,这几年同学聚会都没出现过,慢半拍回道:“嗯。你这是……怎么在这儿?”   “考公务员,上了的话就回来工作了。现在大环境不太好,还是体制内稳妥一点。”   她点点头,心想这人还是一贯的骑驴找马,找工作和谈恋爱一个德行。   两人站在照片墙前,客套过后便无话可说。王逸帆扬了扬下巴,用眼神示意:“我们那照片是你拿走的?”   原来刚才说的照片是指这个……她低头把蒋今明的合影收进包里,随意答道:“嗯,正巧看见就摘了。”   王逸帆张了张口,有点想问为什么。   他这几年偶尔回家,都会来这儿看一眼。起初发现合影上的自己被划花了脸,还很是恼火了一阵,但随着时间过去,恼火变成愧疚,愧疚又生出遗憾。   她该多恨他,多放不下,才让曾经的合照像罪证似的贴在这儿?如今又轻描淡写地说“正巧看见就摘了”?   王逸帆捉摸不透。   当然,他永远都不会想通的。因为对程禧来说,那些都只是人生改写后,凭空出现的记忆片段而已。   “我跟朋友来的,本来想去电影院,没场次了,就说在这儿坐会儿,没想到还碰见你了。”王逸帆又道。   “晚上场次少,下回挑周末吧。那个,时间不早我就先回去了啊。”   “你家还住这附近吗?我送你?”   “不用,几步路的事儿。”   程禧不愿再浪费时间,边说边往外走去。王逸帆跟着直送到门口,踏进巷子,终于在她背后喊了一声。   “程禧!”   “嗯?”   “我还是想说,当初并没真的想跟你分手。”   她一愣,回道:“是我跟你分的手。”   “我知道,错是我的错,但如果不是你叔叔找了我——”   “等等等等,谁?”程禧转过身,满面狐疑,“我叔叔找了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蝴蝶仍然在飞,悄然落到了这里,改变正与人生同步,不知不觉发生着。   因为酒吧出现,他们的恋爱多了一些插曲。也正是这些插曲让王逸帆无法释怀,提起了原本放在心里的,五年前的事。   2   2015 年,毕业季。   程禧和王逸帆是在校招上相熟的,很快就在一起了。当时她沉浸在热恋里,完全不知道对方和前女友藕断丝连,私底下偶尔见面。   说他骑驴找马属实不冤,王逸帆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一面跟程禧谈着恋爱,一面处理不好前一段关系,让自己陷入焦头烂额的境地。   直到某天晚上,他瞒着程禧准备最后一次赴约时,在校门口遇到一辆黑色轿车。   车停在了自己身边,车窗摇下来,一位男士微微探出头,喊他:“是王逸帆吗?”   “你谁啊?”他缓了缓步子,看对方斯文的一张脸,三十多岁的样子,衣着体面,于是改口回道,“您有什么事儿啊?”   男士从旁边座位上拿起一个档案袋,递给他说:“你这个毕业论文抄得厉害。”   “哈?”王逸帆莫名其妙,抿了抿嘴回道,“搞笑吧,我论文答辩都过了。”   “你先看看吧。”手又往前伸了伸。   他心虚地接了过去,摸着那厚厚一沓材料,只瞥了一眼就偃息旗鼓,说道:“老师,我只是借鉴……那个,您是学术委员会的吗?”   男士摇摇头,又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呃……就是,去吃个饭。”   “程禧知道吗?”   “……”王逸帆这才摸到点子上,更加心虚了,结结巴巴道,“您是程禧的 …… ?”   何方亲戚啊?   隔着车窗,两人对视半晌,男士转而道:“撒谎不好,你跟程禧分手吧,论文的事儿就算了。”   “哥,叔叔,您听我解释,这个关系我会处理好的——”   “不然拿不到毕业证,你工作机会也作废了。”   王逸帆闭上了嘴,呆立了几秒。那时他已经签了外地的公司,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   而对方坐在车里,即便矮了半截,仍然带着股强烈的压迫感倾轧过来,让人难以反驳。   他只好迟钝地点点头。   “你等等。”男士想想又抽出一支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顺着车窗递出去,交代,“按照这个说,这件事儿不要告诉她。”   车开走了,王逸帆望着驶离的车尾,低头看了看纸条上的字,上面写着:   “错的是我,我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好的。”   3   程禧听完沉默了许久。   王逸帆陪她站在门口,欲言又止:“你叔叔没告诉过你吗?”   “我叔叔长什么样?”   他被问得一怔,努力回忆着,却说不出个所以然。那晚校门口的路灯昏暗,人又坐在车里,五官并不是很真切。   程禧烦躁地舔了下嘴唇,掏出手机找到家里的大合照,问道:“是这个人?”   她确实有个叔叔。   但叔叔一家在其他城市生活,几年才见一面,更别提帮自己出面给男友下马威——她叔叔就是个中年发福的单位小领导,哪有心思跑过来干这个?   “不,不是。”   “这就是我叔叔。所以一个男的用毕业论文威胁你跟我分手,他谎称是我叔叔?他自己说的吗?”   “他——”王逸帆忽然也迷惑了,心想两人咄咄逼人这个劲儿还不足以证明亲戚关系吗?   “王逸帆,你在这儿扯故事吗?”这种桥段应该出现在八点档,而不是他的嘴里。   “不是。”百口莫辩之际,他想起来了,“他也姓程,想来是你长辈,我跟着叫了叔叔,他没有反驳啊。”   “姓程……?”   当年分手后没多久,程禧就毕业了,随后顺利被招聘进程时的新时代影院。仔细想想,如果两人还在一起,自己会不会跟王逸帆远赴外地求职?   这之间是否有联系?   “叫程时么?”她轻声问。   “不知道,我听见司机喊他程总。”   4   程时还能回忆起那个晚上,说真的,他挺不满意自己被叫叔叔的。   看起来有差这么多吗?并没有吧。   早上,他洗完脸,对着镜子发呆。好半天,抓起毛巾三两下抹干,又回到了房间。   顺手按下遥控器,墙上的幕布缓缓拉开——   一片密密麻麻如同思维导图般的记录,布满整个墙面。近看之下,才发现那是一张时间表,几十年里不断分岔,改写,再分岔……好似上帝视角的图解,将人显得渺小。   渺小的程时驻足半晌,找到合适的空白处,熟练地用笔标注了时间,并记下简单几个字。   吉祥得知分手原因。   写完之后,他退开几步,看着眼前巨大的墙面——明明是一笔一划记下的东西,却连自己都觉得很陌生,很恍惚。   这一切究竟值得吗?他再一次想。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程时扫了眼屏幕,按下接听键,随口道:“怎么了?”   “问你回不回家吃饭。诶你就不能回来住?一天问三遍,我很累啊。”   “回。”他顿了顿,又低声说,“赵飞退休之后都在干什么?他在你们物业公司还有人吗?”   那边沉默了几秒,回道:“操,是他吗?”   “查查吧。”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07 第二十五章 赵飞   1   那个清晨的更早些时候,按照蒋今明在照片背后留的时间,程禧和他通了电话。   “所以赵飞是史崇的领导,在檀盛房地产公司负责拿地拿项目,如果当年檀园路 76 号被开发,很有可能是他推动的。这样一来,你们史馆长认识他也说得通了。”   程禧总结道,“是这样吧?”   “嗯。”   “你觉得火灾可能和他有关。”   “我只是怀疑……”蒋今明撑着额头,沉吟道,“只是昨天在医院听了一嘴,觉得有些——”   “对了,你爸爸怎么样了?”   听到医院,程禧脑海中浮现了两位老人搀扶的背影,不由得打断了他,“检查怎么样?”   “幸好及时发现了问题,他们在考虑手术。”   “嗯,那就好。”   果然命运就这样被改写了。   两人心下了然,都有些感慨,默契地没再说话。半晌,蒋今明郑重道了声谢。   “是叔叔福气大,像我一样,我跟你说过禧是吉祥的意思吧。”   “说过。”不止如此,还曾经奶声奶气地说自己叫吉祥。他顿了顿,鬼使神差接了句,“所以你才叫吉祥。”   程禧握着手机呆了呆。   平时除了白婧没人这么叫她,顿觉浑身说不上来地一阵麻,转移话题道:“咳,你接着说赵飞,是个什么样的人?”   “四十岁左右,善于打交道,见识广,史崇动员我妈买房子,说政府卖地,地贵了房子就要贵,这些都是从赵飞那儿听来的。”   “呵,地贵了房子就要贵……”   程禧喃喃,回想 20 年前谁能料到房价涨成这样,谁家会买了房子不住,反而拿来投资?她感叹:“有这脑子现在已经成富豪了吧。”   “总之史崇很信他说的。”   “这点人家就比你开窍。”程禧随口揶揄,又道,“但这个赵飞,现在得有 60 了吧?”   如果 20 年前的事故与他有关,如今阻止自己通话的会不会是同一人?年过半百还这番折腾,是怕曾经的真相浮出水面,自己的舒坦日子走到头吗?   两人决定分头寻找原因。   挂电话之前,程禧草草提起了程时的事,并交代蒋今明,留意身边有没有叫程时的人。   他一头雾水地应了下来。   2   中午,蒋今明来到檀盛房地产公司。   即将入夏,天渐渐热起来。他抓着外套,眯起眼望着这栋大楼——   这是檀盛楼盘的一栋临街住宅,下面三层用作公司办公,看起来并不宏伟气派,紧挨着小区入口,甚至有些烟火气过重。   反正和他的想象相去甚远。   蒋今明看了半晌,走到旁边的电话亭,插卡拨了号码。很快,那边传来悦耳的女声。   “您好,檀盛房地产。”   “你好,我找史崇。”   “史崇……请问他在哪个部门呢?”   蒋今明习惯了单位简单的人际关系,倒被问个措手不及。他还真不清楚,想了想又说:“在赵飞的部门。”   “项目开发部,您稍等。”   “好。”   他握着听筒,无聊地对着小小的屏幕读秒,过了 15 秒,电话被重新接听。   “喂,谁啊?”是熟悉的声音。   “中午顺路经过,请你吃饭啊。”   史崇反应了一会儿,才笑骂道:“操,看见你了。”   他透过前台后方的玻璃,远远瞧见蒋今明靠在楼下的电话亭,正跟那儿张望呢。   “行了,别找了,我下去接你。”   史崇满面春风地领蒋今明进了公司,短短一路不停地介绍,直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牌上写着项目开发部,他下巴一扬:“就是这儿了。”   办公室很大,每张桌上都摆着一台计算机,人被遮在后头,只剩忙忙碌碌的半个身影,像极了电影里的场景。   史崇倚着桌沿,将手搭在计算机硕大的显示器上,一下一下敲着,冲他挑眉道:“跟着史老头后悔了吧。”   “呵,用不习惯这玩意。”   “赵总说,用不习惯也要人人配上。”   他话音未落,一个男人夹着皮包从里间走出来,笑道:“你又跟人家吹什么呢?”   3   赵飞朝他们走来的瞬间,蒋今明发觉自己早就见过他。   在规划局的办公室,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夹着同样的包,跟人聊着天——正是赵飞。   后来史志勇让自己做檀园路 76 号的演示文稿,现在想想显然也是规划开发所用。他不自觉地抿着嘴唇,因心有疑虑而微微皱眉,差点没注意到伸过来的手。   史崇撞了一下他肩膀,这才回过神,忙伸出手客气道:“您好。”   “小蒋是吧!”他用力握了握,没有半点架子,笑道,“史崇经常说起你。”   “是吗?”   蒋今明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总是无法自如,脑子里绷着一根弦似的,应道:“他说我什么了?”   “说你顽固得很,不听我的劝,觉得我们都是骗你买房子。”史崇嘴快接话。   他尴尬一笑,听赵飞打圆场:“你这话我不能赞同啊,说檀园路 76 号以后是电影院的,也是小蒋吧?这可是远见啊。”   史崇早已忘了这茬,反应片刻说:“这您也信啊。”   赵飞显然当个玩笑。他乐呵呵使了个眼色,拍了拍蒋今明的肩膀,客套道:“我中午有事,就不招待了,让史崇带你去吃饭,诶这楼下有一家港式茶点,很不错,回头我报销。”   最后那句他转向史崇,又顺口交代可以签单,才走出办公室。   史崇点点头,目光还停留在门口,感慨:“哪儿找这么好的领导,你说。”   这话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他转过头去,看蒋今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催促:“想什么呢,走了,吃饭了。”   “他怎么知道电影院的事?”   “……”史崇以为蒋今明埋怨自己把这事儿当笑料,不自觉收敛了点,回答,“咳,好早之前在办公室说过一嘴。”   “怎么说的?”   “啧,就说 20 年之后檀园路 76 号变成电影院什么的,你丢的手机被看电影的人捡着了……我忘了,就你当时给我讲的那些,顺嘴就——”   “史崇!”他一股火冒上来,脏话到了嘴边又给憋了回去,化成一句口型。   “……干嘛啊,至于的吗?还不能娱乐一下大众了,没点话题我怎么在这儿打开局面啊。”   “都谁听见了?”   “办公室里的人都听见了,唉你放心,你这点糗事没人当真,就听一乐子。”   “没人当真?”蒋今明气得来回搂着短发,然后手就停在头顶,低声说,“等过了 20 年这笑话实现了,会不会有人当真?”   他环顾偌大的办公室,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还有赵飞,都可能是 20 年后阻止程禧通话的人。   4   程禧也抬头看了看这栋大厦。   目测 25 层以上,玻璃幕墙反射着随风飘动的云,楼体有大大的标志——檀盛集团。   她找了一家咖啡店,边喝咖啡边等待许安淮赴约,然后拿出手机,继续搜索赵飞的信息。   程禧其实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所及。檀盛集团体量大,人员庞杂,涉及众多产业,而自己只认识一个许安淮,能问出什么?很难说。   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试。   所幸时间是最大的加持。20 年,足以让很多事清晰起来,蒋今明面对的难题,对自己来说也许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她在网上确实查到了些基本情况。   赵飞一直供职于檀盛集团,直到退休。他的名字出现在几篇集团新闻里,排得并不靠前,仅有的照片都是合影,站位也处于边缘,程禧要相互对照才能确认哪一位是他。   头发半白,倒是一副与世无争的面相。   按照这几篇新闻稿里的头衔,赵飞确实曾在下属建筑公司、物业公司待过,当然,集团公司里的轮岗倒也常见。   程禧对这个行业了解不多,但企业结构和布局都有相似之处,从开发到建筑,再到物业,这是一直往下游走,可见发展并不太顺利。   而这个照片……她用手指放大,再放大,还没等瞧仔细,有人扣了扣桌子。   “哎,您来了。”程禧欠了欠身,“坐。”   “客气了,有什么事尽管说。”   “是这样——”   程禧其实早就跟许安淮聊过檀盛集团,聊过史崇,这些对话却在改变中被抹去了,现下还要重新铺垫,可谓费劲。   她还没张口,先禁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我们电影院和檀盛物业有点纠纷,最近都为这个事儿头疼。所以想跟你打听个人,叫赵飞,原先在物业公司呆过,现在应该已经退休了。”   “嗯。”他想了想,回道,“我知道这个人,但没什么接触。他算是我领导的师傅,确实已经退休了,提前退休,听说现在没事儿就带带孙子,逛逛公园,有时候回来参加参加活动,老年人生活。”   这不是程禧想要的答案。   她沉吟半晌,又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工作关系上的……比如物业公司,还能说得上话吗?”   “面子还是会给的。你要是想请他当中间人来协调,我可以问问看我领导,能不能搭个线。”   “啊——”程禧脑子转了个弯,“你领导是指?”   “史总。你稍等啊,我这就给他打个电话。”   她点了点头,心跳声渐渐明显,忙呷了口咖啡掩饰,留意着听他讲话。   史崇,存在于蒋今明口中的人,在她脑海里一直是个不大靠谱的毛头小子形象。实际上,有那么几次,他们差点就见到,比如在季红家里做客,再比如和许安淮的相亲饭局……   “他过来。”对面的男人说。   “什么?”   “我领导正好下来吃饭,他过来跟你聊。”许安淮宽慰,“你放心,他应该能解决。”   “谢谢啊。”   程禧摸了摸后颈,不知怎么有点慌了,无法面对突然的年龄差,怔怔问了一句:“你领导多大了?”   “四十……出头吧。”许安淮笑了笑,“用现在的流行语怎么说呢,中年海王。”   “啊?”   “嘘——”他做了个手势,然后就自然地半举起来,“史总,这里。”   程禧循着目光回过头,看见一位男士进了门,穿着简单的米色衬衫,棉麻质地,显得很休闲。   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史崇。   和照片上很像,除了年龄增长的痕迹,没有太大变化。程禧甚至能对照那张合影的脸,想象出他现在的笑容——   不需要想象了,史崇走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自然地伸出手,打了声招呼。   “你好。”他笑道。 第二十六章 累   1   沿江的高层住宅,视野开阔。   这套房子位于顶层,一梯一户。史崇拿着文件袋出了电梯,按响门铃,等了好一会儿,不耐烦指数飙升。   20 年过去了,他心里依旧藏不住事,却不得已憋了太多东西。现下急着来分享消息,还扑了个空?低着头准备打电话,谁知门轻轻开了——   原来在家!   史崇一迈进门,就见这人正不紧不慢地趿拉着拖鞋往回走,忍不住朝他背影骂道:“操,开个门这么慢。”   “在卧室,最近变化可能会很多,我要多过几遍。”程时黑着眼圈,分心回他。   “哪儿又变了?”   他说着拿起手机,翻了翻聊天记录,顺口说道:“女朋友叫……小林。”   前头的人肩膀轻微起伏,是叹了口气:“我对你女朋友是谁不感兴趣,超过 3 个月再说吧。”   史崇没吭声,在回复消息。程时想想还是转过身去,补充道:“没变,还是她。”   “不是了,分了。”   “……”   两个人相对无语。   正午时分,落地窗外是平静的江面,再远处,对岸的檀园路 76 号依稀可见。沉默片刻,程时皱眉道:“其实也不用——”   “这视野是真的好。”史崇岔开话题。   他习惯了,习惯人生充满意识不到的改变,偏偏有人能提醒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身边的人不是她。   不如不要开始一段长久的关系。   “不是我说,你最英明的决策就是听我的买了房子。”他抱着胸继续道。   “不是听你的。”   “呵,听她的?”   史崇满不在乎地反问,然后才恢复了几分正经,放慢语速道:“我见着程禧了。刚才要出门,许安淮打电话说她来咨询点事情,就在楼下咖啡馆,离我几步路,我就进去了。”   程时看向他,面上装得云淡风轻,认真听完,问道:“你说什么了?”   “我没说什么,只是想看看她现在都知道什么了——就网上查了点信息,听许安淮讲了一嘴赵飞的退休生活,没什么有用的。”   “嗯。她也只能找许安淮。”   “我说帮她打听看看,留了联系方式。”史崇拆开了文件袋,说道,“我是查到了点东西,告诉她多少你决定。”   “查到什么了?”   “之前你们公司法务给檀盛发了函,沟通租赁协议解约的事。随后我们审计也查了,物业公司有会议室,有活动室,租赁本身没有必要,他们负责人走公司的账,实际是帮别人租场子。”   “这个我知道。我当时同意签约,就是想看看谁要用这个厅。结果来来回回只有几个跑腿的,还没找到什么线索,就开始闹事了。”   “所以正好借着盗录的由头解约了?他们那负责人坚持说没装摄像头,没违约,要法务去查,但你们钱都退了,也不涉及赔偿,法务懒得管他。”   “嗯。”   程时稍作停顿,解释:“摄像头确实不是他装的,是我装的,一早就装了。程禧想解约没有法子,正好给她提供个理由。”   史崇一愣,缓缓吸了口气,吐出句冷冰冰的话:“有时候觉得你真恐怖,你把她耍得团团转,不怕她恨你。”   程时没有回答。   其实他最近也常在想这个问题,而每次这么想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停下来。   不要再推着她前进,就这样吧,给她原本的人生——   可问题是,哪儿还有原本的人生?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当 9 月 29 日那一天到来,会发生什么?所有牵扯其中的人,会迎来怎样的变数?   这是不敢,也不能冒的险。   史崇当然清楚,所以说完便后悔了,试图将话题拉回来:“物业那负责人嘴严得很,一口咬死是自己工作疏忽,没有透露帮谁租场地。但是,你刚才提到跑腿的……”   他从文件袋里抽出几张照片,摆在桌子上,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人,三十来岁,额角有疤,说道:“我见过。”   “认识?”程时抬眼道。   史崇有些分神,再度看向他,却变成一脸困惑:“你也见过啊,你早早通过摄像头看见他的样子,都没想起来这是谁?”   程时心里一动,神经马上跟着绷了起来。他将那张照片拿到眼前,仔细地瞧,然后记忆猛地涌进脑海,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头像要裂开般痛。   可顾不上缓解,他就匆匆往卧室走去,站在那面墙前记录着什么。   史崇瞬间明白了。   “你见到他,这是改变后的事?”   “确切地说,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改变。”他停下来,说。   2   20 年前的同一时间,两人从檀盛房地产公司出来,表情都不大好。   蒋今明的心思在程禧身上,她几次三番问自己还有谁知道手机的存在,想必遇到了不少麻烦,谁知又是因为史崇这张嘴。   烦闷散不掉,解决问题却更重要。他沉着张脸,终于开口问道:“你和办公室的人都熟吗?”   “熟个屁。”   对面更是张黑脸,史崇被一通数落,又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生气才怪。   “能不能给我写个名单,办公室都有谁。”   “蒋今明!”他简直哭笑不得,一泄气靠在门口墙上,说道,“你病得不轻,我发现你是越来越奇怪了,你当自己是特工啊?史密斯啊?”   蒋今明被他说得语塞。   史密斯,那是黑客帝国里的反派人物,他在影片中被干掉的场景,曾让两人在电影院里喝出声来。   偏偏自己一脸严肃地背着光杵在那儿,除了发型,还真哪哪都像。   史崇斜眼看他,气消了一半,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要名单干什么,就因为他们听了你一个笑话?”   要不要告诉他实情?   蒋今明再次权衡,既指望他帮忙,又实在无法放心。他已经见识到现实怎样一次次地改变,不仅是自己的人生,还影响着身边的人……   “那不是个笑话,以后你就会知道了。就问你帮不帮忙?就一句话。”   史崇盯着他沉默了许久,别过脸去骂道:“操!烦死了!写写写给你写!”   他松了口气,伸手去拿兜里的钢笔。   “也得先让我吃饭吧!”   “吃饭吃饭,说起来我都没吃过,你们赵总说的那什么港式的……”   “港式茶点!”史崇接过话头,得意不自觉又上了眉梢,“走,老子能签单。”   蒋今明笑了,史崇从小吃软不吃硬,吹捧永远能治住他。   3   他用钢笔在纸巾上写名字,字迹很快晕开,只得反着笔尖,嘴里不停地碎碎念。   “把年纪也写上。”蒋今明在旁边提醒。   史崇斜了他一眼,依次加上数字,嘟囔:“我只知道个大概啊。”   “可以。”   他足足写了十几个名字,年龄段从 20 至 50 不等。蒋今明粗略看了一遍,感叹:“你们一个部门,顶上一个檀园路 76 号。”   “所以我说嘛,史老头手底下才几个兵,跟这可比不了。”   “不能这么比较,你也别故意跟他置气,讲些不好听的话,心里就舒服了?”   又来了。史崇不耐烦地喘了口气,懒洋洋起身就要去前台,被蒋今明抢了先。   “用不着签单。”他说。   “诶诶诶,你回来,能签为什么不签啊。”   两人在前台,一个掏钱一个提笔,正僵持着,桌上的签单本被人扯走了。   他们顺势看去,是一个 13、4 岁的男孩子,半长不短的头发,皮肤晒得黝黑,额角有道疤,精瘦身材套着件宽大的 T 恤,脚上踩着双塑料拖鞋。   只见他握着笔,在签名处毫不迟疑地写下“赵飞”的名字,这两字简单,被他写得龙飞凤舞,像是有意模仿大人字迹。   史崇不客气道:“小孩,谁让你签单的。”   那孩子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又没听见似的转头走回座位——同桌还有几个孩子围着杯碟狼藉,看起来都是上初中的年纪。   “哎!”   史崇气不过,又觉得这孩子面熟,跟上去重复了一遍:“问你话呢,谁让你签单的?”   “操你妈,离我远点!”   他忽然扭过头,恶狠狠地说。   史崇这一下又是尴尬又是震惊,人呆立在原地,火气马上窜上脑门:“我操?!你几岁啊就满嘴脏话?你——”   “行了行了。”蒋今明刚付完钱,转头就看见这场面,拍拍他肩膀,“一个小孩,兴许也跟赵飞有关系,别管了。”   “不可能,你看他那两个字写得——”史崇转而道,“我问你,你签的谁名字你知道吗?”   那孩子明明还小,却不知从哪儿学了一副大人表情,丧着脸招呼一声:“走了走了,不吃了!”   然后一伙孩子,把碗盘碰得叮叮当当地起了身,又浩浩荡荡出了门。   “这帮小子……古惑仔看多了吧!”   史崇目瞪口呆,没撒出去的火,只能冲蒋今明喋喋不休:“这才多大?啊?这种孩子就是大人没教好,得他妈教训教训才能长记性!”   “是,走吧。”   他还没骂过瘾,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把蒋今明口袋里的纸巾掏了出来,看了半天,恍然道:“我就说这小子眼熟,是老高的儿子,来过办公室一次。”   “老高?”   “赵总司机。”他指了指其中一个名字,“高成峰。”   4   程时捏着眉头,迟迟缓不过来。   这段时间,他记忆覆盖的过程反应越来越剧烈,可能是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就像一台超载的电脑,随时有宕机的可能。   史崇用手指敲着那张照片,说道:“高岭,高成峰的儿子。平时在电影院这一伙人,估计就是当时那帮小子。”   “嗯。”   “所以,这件事儿和赵飞撇不开关系。”   “应该是。”   “诶你当时是不是拦着我教训他?后悔了没有?”   “你当时教训他也无济于事,那孩子……”   眼神有点瘆人,程时想。   “还什么孩子啊,现在 30 多的人了!他们还在找她麻烦吗?”   “解约之后消停点了,可能只是暂时的。”   他最近时常将车停在檀园路 76 号附近,等程禧下班,然后慢慢跟在她身后,没有发现别人。   但担心还是不断地涌上来。   程时仰靠在椅子上,疲倦地叹了口气:“查查高成峰父子,没确定之前先不要告诉她,缓缓吧。”   “但那边急吧?”史崇也坐下,将腿翘上桌角,“疗养院。”   “……嗯。”   他感觉好累,眼睛不受控制地闭了起来,像是睡了过去,终于得到片刻休息。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4 第二十七章 受害者   1   程禧等了两天,并没收到史崇的消息,估摸着他可能指望不上。   也能理解。非亲非故的,受下属之托帮个小忙,犯不着上心——   那场咖啡店的见面,总共只用了十来分钟。   她当时看着史崇,20 来岁的毛头小子已经像如今这样事业有成,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很想问他,还记得蒋今明吗?季红夫妇俩还好吗?   又想问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复园社区的一系列改变是不是他在幕后安排?   短短时间,有太多想法过脑。程禧掩饰着内心的波澜,刚要张口,被史崇笑着问了一句:“程小姐是安淮的相亲对象?”   “……不,不是。”   许安淮更加尴尬,忙咳了一声。看来当初的相亲局,还曾与这位领导提过。   “就是朋友,史总。”他解释道,“她在檀园路 76 号的电影院当经理,跟咱们物业有点纠纷,想看看能不能托您……找赵总牵线说和一下。”   史崇缓缓点头,看向程禧说:“老头子都退休了,你怎么知道他的?”   “我们跟物业打交道也挺久了,多少都听说过……人是退休了,关系还在吧?”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许安淮,对方帮腔道:“是,多少能说得上话。”   “行,我问问看。”   “谢谢您啊。”   “不用。”史崇手指摩挲着文件袋,她想知道的事明明就装在里头,一直以来,她都离实情那么近——   突然觉得程时这家伙确实可恨。   就这样两三句谈完,三人稍稍冷了场。   程禧试图将话题重新引到他身上,假装无意问起:“史总去过吗?檀园路 76 号。”   “去过,以前经常去。我父亲曾经在那儿工作。”   “哦——”   这回答坦然得让她反而接不住,在明知道史志勇已经过世的前提下,说什么都是揭人伤疤。   “算算也有 20 年没去过了。”   史崇感慨,然后干脆地将话题打住,身体略微前倾道:“这样,我还有点事儿要先走,你留个联系方式,有消息我告诉你。”   “好的,我给您打过去吧。”   程禧按亮了手机屏幕,却停留在赵飞的搜索页面,尽管她不动声色地关掉,还是正入史崇眼帘。   说什么打交道听说过,原来是前脚刚查的信息。   他没有戳穿,留了号码便先行离开。程禧目送他出门,朝许安淮道:“你们史总是个很干脆的人啊。”   “嗯,活得很潇洒。”他说着竟还流露出些许羡慕之情,被程禧敏感地捕捉到。   “最近跟白婧还好吧?”于是有意提起。   “嗯?”   许安淮回过神,简单说道,“挺好。”   程禧已经许久没跟白婧见面,超出了以往的频率,心里就像装着件事儿似的,时不时惦记。   无奈分身乏术,听到这个回答权当安慰,也不好耽误他太多时间,再次感谢后,两人各自离开了咖啡店。   2   这么一来,赵飞的线索暂时断了。   网上信息有限,问也问不出什么,之前物业那人像是收敛了,没有再出现。   程禧倒没闲着,又把重心放到程时身上,坐在办公室研究公司的发展史——关于老板只有寥寥几笔。   程时于 2005 年创建新时代影城,那时他应当不足 30 岁,在此之前履历不详。   到了 2010 年左右,可能获得了资金上的支持,影城开始迅速扩张,建立了总部。   2015 年,自己毕业随即被招进公司,至少在那之前,程时就已经认识了自己,才有了王逸帆关于“叔叔”的误会。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是为了促成这场跨越时空的通话,从而改变过去?这么一想,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威胁王逸帆,是为了把自己留在本地,以便顺利入职。派她接手檀园路 76 号,当然也是有意为之,甚至连 vip 厅的设置——   安静舒适无人打扰,连监控都没有,让自己在那儿午休成了自然而然的选择。   全都是算计好的,只等铃声响起。   难怪做着赔本的买卖,维持惨淡的经营,老板却毫不在意。自己的事业心喂了狗!   进入檀园路 76 号以来的种种困惑找到了缘由,程禧坐在桌前,只觉一阵背脊发凉,然后被操控的作弄感和愤怒感涌上心头,狠狠踢了一脚挡板。   吴悠正好回办公室喝口水,被吓了一跳,擦着嘴角怯怯道:“怎么了经理?”   “不关你的事儿。”   她人在气头上,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妥,又有些愧疚。这些员工何其倒霉,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职场上?   李思齐就算了,工作纯粹是玩票。吴悠呢?本本分分的小姑娘,这是她第一份工作。   说起来,自己好像从没真的关注过她。   程禧口吻软下来,说道:“吴悠,我记得……你是刚毕业吧。”   “对。”她垂垂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没读过大学,我念的卫校。”   要不是今天聊到这儿,程禧还真不知道小姑娘有这个技能。她来了兴趣,问道:“那怎么没去当护士呢?”   “从来没想当护士,学这个是因为家里有病人,方便照顾。”   “哦。”愧疚感更强烈了。   沉吟半晌,程禧再次开口:“你是喜欢电影院的工作吗?”   “嗯,挺喜欢的。”   “咱们这儿发展受限,你也看到了,想升职是很难的。正常来讲,你票务场务做个两三年,也能往上走走……有没有意向去更大的电影院?我认识些人,倒可以帮忙推荐。”   “啊?”吴悠听到这儿,禁不住有些急了,“您要开了我?”   “不是,我是站在你的角度考虑——”   “我真的喜欢在这儿工作。”   程禧不知该高兴还是无奈,笑道:“我不是想考验你什么的……你家也住这附近是吗?上班不想走远。”   “有点距离,不过我能搭李思齐的顺风车,也还挺方便,挺好的。”   她声音越来越轻,结尾上扬的语调带着女生特有的小心思。   程禧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李思齐开车产生的变化,不止影响了自己,也影响了他和吴悠的关系。   因为顺路而多了相处的机会,使两人走得更近,仔细回想确实能发现些端倪。   眼皮子底下滋生的情愫,自己竟然丝毫未觉。程禧展展眉,心情都跟着缓解了些,说道:“没关系,我就是个建议,去吧。”   “嗯。”   吴悠安心地点点头,转身要走,正巧撞上另一位当事人进来。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便出了门。   “你们聊什么?”李思齐拉出椅子坐下,问道。   程禧瞥了眼放在吴悠椅背的狗头抱枕,姨母笑道:“没什么。”   “……”李思齐皱着眉,一脸莫名其妙。顿了顿,才重提话头,“诶,你还去不去那疗养院了?”   “怎么?”   “我有办法进去了。”   “说说你的办法。”   他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往程禧的桌面上一扔,挑眉道:“工作人员出入口。”   是张门禁卡。   “哪儿来的?”   “能花钱解决的都不是事儿。”   程禧拿起那张卡瞧了瞧,抬眼道:“说清楚啊,怎么花钱弄来的?”   “啧,网上跟人买的。”   这种事儿只可意会,讲出来就神气全无。他催促道:“搞了好几天才买到,到底去不去啊?”   程时费尽心思,让自己入局,让通话开始,一切一切的源头,就在这疗养院里吧。   “去。”她说。   3   疗养院有三栋主楼,错落立于山间。   微风吹拂,带来天然的山海气息,让这里显得很美好。程禧和李思齐漫无目的地走在草坪间,偶尔与散步的老人擦肩而过,倒像是来度假的。   “老了以后住在这儿也挺好啊,天天跟度假似的。”他忽然感慨道。   “好?好为什么有人要自杀。”   李思齐想起那天偶遇的救护车,摸了摸脑门,说道:“你说老板娘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   这偌大的疗养院从哪儿找起?程禧试图理清思路,根本无心搭理李思齐,听他继续念叨,“你说她跟檀园路 76 号有什么关系?”   檀园路 76 号的通话可以跨越时空,改变过去。   “或者说,跟那场火灾有什么关系?”   程时是否像自己一样,希望在事故中挽救某个人的命运?   “难道也是受害者吗?”   程禧猛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她当局者迷,总是将事情想得很复杂。而李思齐凭直觉将檀园路 76 号和疗养院联系到一起,所有思路围绕着这个中心展开。   檀园路 76 号,火灾,受害者。   他所知道的几个关键词串联在一起,加上跨越时空的条件,构成一个合乎逻辑的故事——   自己为了改变蒋今明的命运,被动地卷入这场时空乱局。而这背后是程时,为了改变某人的命运,主动开启了它。   两个人站在树荫下,各自紧盯着手机屏幕,查询相关信息。他们搜索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一则 2000 年底的消息。   发在学校 bbs 里,内容是这样的。   我校舞蹈学院新生吴静雯同学在檀园路 76 号火灾事故中受伤,术后仍需高额治疗费用,现呼吁全校师生捐款,捐款地点:舞蹈学院办公室。 第二十八章 选择   1   2000 年初夏,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   吴静雯推着自行车出来时,天已经黑得彻底,默不作声的学生涌向校门,路灯下的身影被拉长,虽然都挨着,却显得很孤单。   都是高三的学生。   按理说她应该轻松得多,毕竟已经通过艺考,只等一周后正式填报志愿,文化课无需担心。   可难就难在报志愿上。   吴静雯默默叹了口气,正要跨上自行车,感觉后座一沉——   “我自行车没气了,这个点也没地方打气了。”   是周晓军,支着腿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脸认真地耍无赖。   “我载不动你。”   “我载你啊。”他说。   镇子不大,靠海,周晓军骑车载着她回家,经过一段下坡,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吴静雯,你不是通过艺考了吗,还这么拼命干嘛?文化课对你来说不难吧。”   “嗯。”她轻轻答应一声。   “啊?”周晓军没有听清,回头大声问道。   “我说对!”   “那你还跟着晚自习?”   吴静雯不想搭话。眼看这段下坡路越来越陡,速度越来越快,她抓着后座边缘,一声不吭。   然后地势又上去了。   周晓军靠着惯性猛蹬了几下,开始乏力,车把左右摇晃。没多久,吴静雯跳下来,两个人推着车前行。   “那你还跟着大家晚自习。”他又重复一遍。   “我又不一定学舞蹈。”   “你不是都通过考试了?”   “我爸妈还是希望我学个普通专业,比如英语。”   周晓军哦了一声,说道:“学英语不错的。”   “……”吴静雯瞥了他一眼,转而问,“你要报什么专业?”   “计算机。”   “出省吗?”   “嗯——”他大喘了口气,紧接着说,就像那话烫嘴似的,“你要是学英语,我们可以报同一所学校。”   “……”   吴静雯父母都是镇上的中学老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倾尽心思在培养。小时候让她练舞蹈,权当个兴趣爱好,谁知她身体条件优越,一步步被专业老师相中,才有这番艺考的尝试。   没想到就这么通过了。   父母不支持,也不反对,将选择权下放。但随着填报志愿的日子临近,他们话里话外还是希望她学个“正经”专业。   吴静雯难以抉择。   她没有回答周晓军的话,安静了好一会儿,又听他说:“你要是学舞蹈也挺好,不就在檀城吗,放假我可以去找你。”   “是啊,很近的。”   那是附近最大的城市,是很多镇上学生向往,又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坐大巴车约莫四小时的路程。   他已经察觉出吴静雯心中所向,有点堵得慌,还是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诶,你这次艺考顺便去玩了吗?”   “时间紧,就去了江边。”   “檀园路 76 号那儿?”   “对,但我没进去,那天人有点多。”   “你知道吗,现在江上还能坐船夜游,今年新开发的项目,我听我表哥说的,码头就在檀园路 76 号楼下。”   “是吗?”她稍微兴奋起来。   怎么说呢。其实不是对坐船夜游感兴趣,而是关于檀城的每个小细节,都像个砝码,让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倾斜心里的天平。   周晓军见状也跟着挑眉,兴冲冲道:“现在国庆节能放 7 天长假了,那时候我就可以去找你。”   “行,你要是来的话,我带你去坐船夜游。”   2   “所以她是当年事故中的游船乘客。”   李思齐皱着眉,浑身没骨头似的靠在护士站边上,追问道,“怎么受伤的?”   “这我可不知道。”   那护士按了按笔,想想又说,“听说当时楼上着火噼里啪啦往下掉东西,船正好靠岸,好多游客往上挤,她是被砸了还是怎么着,人倒了不巧拦腰一摔,伤到腰椎了。”   李思齐看了看程禧,心道原来事情是这样。   就在刚才,他们按照新闻里的名字到护士站打听,得知吴静雯确实住在这儿,于是顺势跟护士攀谈起来,意外地得到这个消息。   “那她现在怎么样?骨折了?”李思齐又问。   “骨折?”那护士递过一个无知的眼神,“她腰椎神经断了,下半身瘫痪,在这儿住十几年了,比我进来的还早。”   两人心里震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程禧开口道:“我们能——”   “不能,你得预约,她平时不接受探视,连家人都不见。”   “家人?请问是叫程时吗?”   “诶你俩怎么进来的?”那护士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前脚还透露得起劲,听到这儿不知怎么的,立马封住嘴了。   “我们来探视朋友,正巧发现她也住在这儿,过来看看。”   程禧信口胡诌。她还有好多疑问,心里有了大致的脉络,急需连上那几个关键节点,并不想走。   “那我也跟你们说一下,她情况很不好,自杀完又添新伤,搞得大家都紧张。你们要是认识,也跟着劝劝,说句不好听的,瘫痪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何苦还要折磨自己呢,总得活吗不是?”   “嗯……”   上次保安口中自杀的病人,竟也是吴静雯。   20 年生活在轮椅上,在别人看来,小半生都熬过去了,为什么又忽然想死呢?   也许不是忽然吧,她每天每天都在想这件事,已经想过千百万遍了。   程禧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种绝望,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难受涌上嗓子眼,让她无法轻易接话,拖着长长的尾音,直到消声。   “那留不留个预约?”   “不,不了。”   她摆摆手,转身竟然有些脚软,忙扶着墙撑住,然后低头看自己的腿,有片刻的走神。   “怎么了?”李思齐问道。   “……靠着站太久了,腿麻。”   “行不行啊?”他丝毫不掩饰嫌弃,拎着她胳膊,“走走走。”   “不用扶我。”   两人慢吞吞走到电梯口,各怀心事。李思齐盯着电梯上行,红色的数字跳动,眼看就要停靠,忽然拍脑门道:“我车钥匙落在护士站了,你先下去。”   “哦。”   他几步路重返护士站,敲了敲台面,故作自然道:“那个,我还是帮吴悠预约一下。”   “谁?”   那护士掀起眼,定定瞧了他片刻,说道:“她姐让她最近都别来了,你正好跟她说声吧。”   “ …… ”李思齐失神数秒,才嗓子发紧地回道,“好,好。”   3   回去的车上,还是那段沿海公路。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心里勾画着真相,他们的拼图都缺了一角,却在对方手中。   毋庸置疑,吴静雯是事故受害者,檀园路 76 号的火灾间接造成她瘫痪 20 年,而程时想改变过去,改写她的人生。   是他把自己引向吴静雯的故事吗?她的自杀导致各方面状况急转直下,因此等不及了?   正想着,李思齐默契地开口:“吴静雯是事故伤者,程总将她安置在这儿,我明白。但这跟 vip 厅,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那摩托罗拉到底怎么回事,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全程参与其中,人生也不知不觉被改变着,唯独没触碰到最核心的秘密。程禧看了看他,犹豫了许久,淡淡说道:“电话可以接通 20 年前。”   “……”李思齐握着方向盘,手心冒出汗来,“所以可以改变过去。”   “是。”   联想以往种种,他一下子明白了。   为什么吴悠给自己讲老板的八卦;为什么她常在 vip 厅附近出现;为什么上次来疗养院时,她主动帮自己换班;为什么她开玩笑似的跟自己说,保洁大姐特别喜欢跟物业的人大舌头——   而自己竟也真当作了玩笑,又多嘴地转达给程禧。   李思齐平静地看着前方的路,心里完全在苦笑。好奇心重,闲不住,话多 …… 这些缺点被她拿捏得精准到位,只需要一点点引导,就能轻易达到目的。   目的,就是为了揭开吴静雯的故事吧,她姐姐的故事。   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6 第二十九章 一个故事   1   程禧和李思齐回到电影院的时候,吴悠正在卖品区专注着爆爆米花,玉米粒迅速膨胀着往外冒,隐隐散发着甜香。   甜腻的香。   李思齐头一回对这味道感到厌恶,不自觉地皱眉,程禧则是心不在焉,还在想疗养院的事情。   两人一言不发地经过前台,就见吴悠从爆米花机后面探出头来,喊道:“你们回来啦。”   程禧回过神,停下来点点头。   “尝尝呗,刚出来的。”   她打开爆米花机,兴致勃勃地盛了小半桶出来,转头却对上李思齐一张嫌弃的脸。   吴悠愣了愣。   随即猜想两人许是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嗫喏着解释:“这个是试吃的,不是卖的,刚刚你们出去的时候,有供应商送过来的,说这个口味成本价更低,可以试试看……”   “我尝一下。”   程禧接过来,往嘴里塞了一粒,评价:“香精味有点重,不如以前的好。”   然后顺手递给李思齐,“你尝尝。”   他并不接。   程禧这才注意到李思齐没好脸色,貌似从回来的路上就开始不对劲了。   “干嘛?”她直接把那桶爆米花怼到他胸前,交代,“尝一下,给他们也尝尝。”   “……”李思齐只好捧住,等程禧离开,又啪地放回前台,浑身不得劲地喘了一口气。   整件事他越想越恼火。   刚才在路上还只是自嘲,现在见到吴悠那副样子,就像迎头淋了热油,把自己给烧起来了——   她怎么就能装得那么好?!   “……不吃么?”   “香精味很假很廉价。”他说道。   吴悠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化成尴尬。她不明所以,拿起一粒尝了尝,说:“挺甜的啊,你什么意思啊?”   “就那个意思。”   李思齐往办公室走了几步,想想又停下来,回过头道:“你姐说,让你最近别去疗养院了。”   啊……终于知道了。   她僵在那儿,一时忘了咀嚼,爆米花在嘴里化开,确实是股廉价香精味。   “好。”   然后应了一声,表情也跟着平静下来。   人都走了,大厅空空如也。她往嘴里送爆米花,一把一把地送,就像要把它们全部吃完。   香精味怎么了,不也是香吗?替代品就都这么糟糕吗?上不得台面吗?逃不开被比较被嫌弃吗?   她甜得发齁,嗓子像过敏似的发紧,禁不住又想,也许是的吧。   2   程禧在办公室里坐不住,查着网络上的游船信息,却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老是在想瘫痪的吴静雯。   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对她的触动非常大,已经超过了简单的共情——   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麻木的双腿,无法控制的肢体,坐在轮椅上的滋味,难受至极。   程禧试图驱散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双眼紧盯着屏幕,发现第一条搜索内容,竟然是自己曾经给蒋今明念的报纸。   2000 年 3 月 6 号,江面游览项目试运行的消息。   难怪总觉得有些熟悉。   游船项目确实是 2000 年初开通的,当时为了聚集人气,将码头设在了檀园路 76 号楼下,几乎是紧紧挨着。   旅游项目,商业改造,社区拆迁,现在看来这一套动作应该是整体规划。城市高速扩张的背后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带着各自的故事慢慢浮出水面。   当年火灾事故发生后,游船项目也被迫叫停,码头随之迁移到了广场另一侧的开阔处。   直到今天,这项目还运行着,每晚都有装点着彩色灯带的游船在江上航行,成为一道夜景。   程禧看了看时间,关了电脑决定提前下班,正要出门撞见李思齐进来了。   “你俩怎么回事?”   她察觉出刚才的异样了,以为小年轻闹别扭才没久留,心想难怪公司禁止员工恋爱,类似场景确实容易让人尴尬。   李思齐沉默半晌,也不知自己犯什么毛病,还是帮她瞒了下来,含糊道:“没怎么回事。你打算怎么办?吴静雯的事。”   “我觉得……或许可以补救。”   3   夜幕降临,江两岸亮起路灯。   程禧绕到檀园路 76 号后身,找到了码头旧址。那位置空间狭小,可以想象上下客时人群拥挤,本身就存在安全隐患。   但她抬起头,又觉得纳闷——   按照那护士的描述,当时楼体着火,劈里啪啦地往下掉东西,才酿成悲剧。可码头紧挨着的这面墙,连扇窗户都没有,从哪儿掉?掉什么?难不成掉砖头吗?   而那面墙后,应该是每层楼影厅中间的走廊,走廊尽头的确是墙,挂着电影灯箱海报。   她满腹疑惑地拍了张照,沿着江往新码头走去。一艘游船就稳稳停靠在岸,7 点,正是即将发船的时间。   工作日,船上游客寥寥。她走到后舱,靠着扶栏坐下来,看着渐渐远去的檀园路 76 号,闭起眼睛放空。   等到再睁开的时候,对面已经多了一个人。   4   吴悠坐在她对面,脸被灯带晃得忽明忽暗。   程禧暗自吃惊,坐直了些,张口叫她的名字:“吴悠?”   “程经理。”   “你怎么——”   程禧欲言又止,明显感觉到这孩子跟以往不一样了,又说不上来。她甚至还没换掉工服,一样的打扮一样拘谨的坐姿,但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程经理,我请一小时假,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游船全程 40 分钟,她已经事先算好。   “你说。”   两人坐在船舱,伴着阵阵江风,一个讲,一个听起来。   “90 年代末,下面沿海的镇上有一家三口,父母和女儿。那时候重男轻女还挺严重,家家户户都超生,被抓了宁可认罚。但这对夫妻都是镇上的高中老师,单位管得严,这个女儿就是实实在在的独生子女。”   “他们把全部心思都花在女儿的培养上了,该有的一样不差。女儿也争气,长得漂亮,会跳舞,学习也好,考个重点大学不成问题。”   吴悠说到这儿停下来,确认程禧的反应。   “吴静雯……”   “对,是叫这个名字。”   她继续道:“20 年前的这个时候,她即将高考,该填报志愿。父母有很多期望,学英语,学经济,学新闻,哪一样都有大好前途。但她通过了艺考,想专门学舞蹈……其实他们培养她学舞,只是想让孩子多个爱好而已,未来做什么不能继续跳舞呢?”   “可她还是学了舞蹈。”程禧想起那则捐款通知,接话道。   “嗯,父母妥协了,以至于非常非常后悔。因为她进入大学才一个月,国庆假期前坐上这个船,就出事了。”   程禧听得专注,直到这时才开始意识到吴悠和吴静雯的关系。她在心里默算年纪,吴静雯是独生子女,现在 40 岁左右,而吴悠刚成年。   尽管难以相信,还是迟疑道:“你是吴静雯的女儿?”   吴悠摇头。   “她半身瘫痪,什么未来都没了,几次手术下来,家里也跟着垮了。但最难的不是经济上的窘境,而是一家人没了奔头,孩子天天想死,父母没有寄托,家不像家。这么过了两年,不知道是不是意外,他们又要了一个孩子。”   程禧这才恍然大悟,怔怔道:“你是她妹妹。”   吴悠,无忧,大概是那个家庭,在那个当下对孩子寄予的最大期许。   她默认了。   “我出生之后,他们没有精力同时照顾两个孩子。姐姐也不愿意拖累家里,没多久就被接走了,住进檀山疗养院。”   “……是了,应该是这样。”程时的安排吧,时间对上了。   “姐姐特别优秀,家里到处是她的照片和奖状,我长这么大,连一张奖状都没拿过,大学也没有考上。”   吴悠无奈扯扯嘴角,自顾自接着道:“同样父母生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我小时候很恨她,不想拿自己跟她比较。但每次去疗养院看她,又在想为什么她这么好的人,一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我这个替代品却健健康康的。如果她是健康的那个,我爸妈该多开心,一家人该多幸福?”   听到这儿,程禧猛地抽了口气,感觉酸楚直奔眼眶,忙低头按着眼睛,皱眉道:“你还太小,你想错了。”   “我想着等到那天一切都能改变,但是现在等不了了,我们没法看着她死。”   吴悠说完望向她,久久不敢眨眼。   5   这番话压在程禧心头,连呼吸都沉重许多。   她试图抽离吴悠的故事,一直侧脸迎着风,心里的很多困惑迎刃而解,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确认:“那张酒吧的照片是你拿走,然后寄给我的。”   “嗯。”   “因为她自杀让你着急了。你们原先的计划是什么——你和程时?”   “改变 9 月 29 号那天。”   其实刚才程禧也思考过。码头的选址很有问题,如果在事故发生之前能让项目暂停,让码头迁址,再或者只是让游船在当天停航,蒋今明应该可以做到。   而这样对吴静雯的人生干预也最小。   但——   “现在呢?”   “改变她的志愿。”吴悠早已想好,不急不缓道,“我爸妈一直后悔这件事,她自己也恨跳舞,如果当时做了别的选择,后来这一系列事都不会发生。”   “那她整个人生都会改变,会变成什么样没法预料,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恐怕不仅仅是蝴蝶扇动翅膀了。   “还会比现在差吗?她现在活着都艰难。”   程禧不再说话,默默盘算着这件事的可能性。吴悠看在眼里,忽然说:“你们怎么一样冷血?”   “什么?”   她没再重复,只是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照片,起身递过去,垂下眼,是请求的口吻:“程经理,这对你们来说不难做到。”   照片上是个笑容恬静的女孩子,眉眼弯弯,高洁的额头,修长的脖颈,一看就是练舞蹈的好苗子。   她背后是高中大门。   有些感觉难以言喻,像是冥冥之中被牵绊住,程禧确实非常想帮这个女孩子,想给她全新的人生,想让她免受身体残疾之苦。   “最后一个问题,程时跟吴静雯是什么关系,要帮她改变过去?”   船将靠岸,广播响起,伴随着小幅度的晃动。吴悠站在她面前,慢慢蹲了下来,抬头说道:“他该负责。”   顿了顿,轻声接了一句:“你也是。”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9 第三十章 两难   1   程禧夜不能寐,脑海里盘桓着那句“他该负责,你也是”,让她眼睁睁看着手机屏幕的时间从 00:59 跳到 01:00。   算了,不再与清醒抗衡。   她起身下了床,摸着黑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拧开就灌了几大口。解了渴,降了温,然后听见父母房间传来的隐隐鼾声。   又安了心。   家有多重要?家人健康平安有多重要?程禧听了吴悠的故事之后,感触良多。   她对着矿泉水发了会儿呆,破天荒地听从程妈平时的念叨,将它丢进冰箱,又老老实实倒了杯热水,端着杯子回到了房间。   打开台灯,照例记录下这几天发生的事。   “他该负责,你也是。”   写完这句话,程禧又在下面加了两条横线,然后轻抬笔尖,陷入思索。   负责。   晚间听吴悠这么说的时候,就觉得很不对劲,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即便是恋人,爱人,亲人,也没有谁就该为谁负责,这种说法不常出现在亲密关系里,反倒像是——   程禧忽然转换了思路。   也许一直以来,他们都想错了程时和吴静雯的关系。他试图挽救她的人生,如果是在为自己的过失负责呢?   更直白地说,是为了赎罪呢——   想通这个关窍,就像打开了思绪的阀门,各种可能性一股脑涌进脑海。   程时与游船事故有关?   他直接或间接造成了吴静雯半身瘫痪的悲剧,希望通过改变过去来弥补?   所以把她接到檀山疗养院,而不是一同居住;所以照顾她十几年,却绝口不提他们的关系,任由老板娘的传闻在公司里沸沸扬扬!   凌晨时分,程禧觉得自己精神百倍,浑身细胞处于亢奋状态,热水都喝出了咖啡的感觉。直觉告诉她,这次找对了方向,想弄清楚程时的身份,还要从事故原因下手。   她把这番推理标注在旁边,可没写几行又停住了。   按照这个逻辑,自己呢?自己要负哪门子责呢?   明明与吴静雯没有任何交集啊!   程禧又失了主意,泄了气一般垂头抵在桌面,怀疑吴悠的话只是一句激将。   2   眼睛先感受到光亮,手臂有些麻……然后猛地,耳边铃声大作,把程禧惊一激灵,弹簧似的直起身。   竟然这么趴在桌上睡了一夜。   她抹了把脸,接起电话,含糊说了句喂。   “你没来上班?”是李思齐。   程禧听出他的声音,心想这小子还盯上自己考勤了,没好气道:“干嘛?”   他音调降下来,语气压抑而急促:“我有事儿跟你说。”   “说。”   “电话里说不清楚。”   “那就别说了——”   “吴悠是吴静雯的妹妹。”   程禧怔了怔,这才重新将手机贴近耳边,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疗养院护士说的。”   她想起李思齐借口取车钥匙,曾经单独回过护士站,原来是有意支开自己。身边这一个个都藏着掖着,叫人捉摸不透,不禁扶额叹气道:“对,是她妹妹。”   “你知道了?!”   “嗯。”   “他们想要通过你改变过去,改变吴静雯在 20 年前事故中受伤的事实,是吗?”   “嗯。”   李思齐听到这儿,忽地急躁起来,几乎是在质问:“你都知道,你还这么平静?还说可以补救?你想怎么补救啊?”   “游船事故是可以避免的。”   李思齐倒吸了口气。   他躲在楼梯间,一下下踢着墙围,发出闷闷的声响,伴着刻意收敛的话音:“吴悠跟我说过她父母年纪都大了,是很晚才有的她。她说自己原本不该出生的,我当时根本没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程禧心里有根弦被拨动,恍惚之间好像也意识到什么。   “吴静雯受伤是 20 年前的事了,而吴悠不到 20 岁,是在她出事之后才出生的……你还没想明白吗?”   她明白了,她比李思齐更了解整个故事,那一瞬间全明白了——   吴悠是事故两年后,在整个家庭陷入困境的情况下出生的。不论意外与否,她出生的大前提,是姐姐半身瘫痪,落得残疾。   “如果吴静雯免于事故,吴悠就不会出生。”她喃喃道。   “姐姐和妹妹,只能选一个!”   两人握着手机,就此陷入沉默。   世上居然有这样艰难的选择,没人有权利做出的选择,就这么被摆在了自己面前。吴悠知道吗?她应该想到了吧,一直以来怀着怎样的心情为姐姐奔走呢?   程禧回忆起昨晚她说的话,现在却读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如果她是健康的那个,我爸妈该多开心,一家人该多幸福——   是他们一家人吧。   受人尊敬的父母,优秀出色的女儿,原本那个令人羡慕的一家三口。   我们没法看着她死——   是我没法看着他们死吧。   18 岁的吴悠,即将面对受尽病痛的姐姐选择自杀,年事已高的父母无法承受刺激,她短短人生中最重要的三个人,此时就像随风摇曳的叶片,轻易便会掉落。   人生无望,不止于过去和现在,未来更让她胆怯。   李思齐的注意力在吴悠身上,昨晚稍加思考便想到这层,立马慌了,哪里还能再帮她隐瞒,忙不迭要告诉程禧。   现在程禧也终于明白。   吴悠是抱着放弃自己人生的代价,去改变过去的。她宁可自己没有存在过。   4   一时间,所有路都走到了死胡同。   赵飞,没有线索。吴静雯,没法选择。   程时,依旧躲在幕后,身份成谜。他也准备牺牲吴悠,去改写吴静雯的命运吗?他是不是也面临两难?   所有事纠缠在一起,就像解不开的结,任凭自己怎么努力,也只是越缠越紧,越缠越紧。   一筹莫展之际,她接到了蒋今明的电话。   “我给你一份名单。”他说。   5   蒋今明连着几天在檀盛房地产公司楼下蹲点。   他对照着史崇给的名单,摸清了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知道手机存在,可能在未来威胁程禧的人。   期间,先排除了三位当天请假缺席的同事,然后排除了四位女性,还有一位已经申请移民,不日即将出国的同事。   皱巴巴的纸巾上,只剩 7 个名字。   蒋今明坐在台阶上勾勾画画,被人轻轻推了一把。   “喝口水吧,史密斯。”   史崇递过一瓶汽水,倏地想到什么奇怪的笑点,乐不可支道,“哈哈哈哈,史密斯,哈哈你还跟我姓了!”   天气炎热,蒋今明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才得空瞥了他一眼,回道:“跟谁姓也不跟你姓。”   “操,你还真想跟谁姓啊?”   他一屁股坐在边上,瞧了一眼那纸巾,实在很好奇,“为什么有的人被划掉了?”   “你觉得呢?”   他看了半天,装模作样道:“女的都划掉了,你要找的是个男的。”   “废话。”蒋今明把纸巾收回来,对照数字算着什么。   他在算年纪。   譬如 50 来岁的同事,20 年后已经 70 多了,实在不大可能给程禧找什么麻烦。那么把年纪控制在多大合适呢?怎么也要 40 岁以下吧?   蒋今明据此又划掉几人,笔尖移到高成峰时,史崇插嘴了:“你到底是根据什么筛选?”   他想了想,选择了更简单粗暴的表述:“你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好的坏的?”   “……反正没干好事。”   “全办公室,就他最像不干好事的。”史崇伸手点点高成峰的名字,不屑道,“你看看他儿子那德行就知道了。”   “就是那天在饭店碰到的小孩。”   “对。”   蒋今明迟疑了。高成峰是个司机,如今 40 出头,20 年后也有 60 多了。他有些难以想象,但年龄卡在线上,最终还是没有落笔,把这名字留了下来。   史崇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喝起他的汽水。   实际上他和高成峰接触不多。这人是赵飞的司机,平时不大给别人面子,有点狗仗人势的意思。   前两天有饭局,一帮人喝得烂醉。他最后送自己回宿舍,居然随口扯了个理由,老远就停了车,害自己走了一大段夜路,还摔了几跤。   操,现在膝盖还隐隐作痛。   这一老一小换着法子给人气受,要说作恶肯定有他们一份!   蒋今明哪能知道这些弯弯绕绕,最终誊抄了 5 个人的名单,高成峰赫然在列。他准备将名单给程禧,都是本地人,都在檀盛工作,找找与电影院的交集,查起来应当不难。   这就收好纸条,起身回单位打电话。   6   程禧通过人事徐姐,还真的联系上了檀盛集团的一位同行。没等多久,对方回话了。   这五个人中没有仍在檀盛集团供职的。   失去了单位这条线索,进入茫茫人海可就难找了。但 20 年的岁月,程禧本就没指望他们不换工作——蒋今明大概按照从前的做派,将人这一生想得太稳定了。   她还是道了谢,听那人事又说:“但这里面有个人我听说过,原先是我们这儿赵总的司机。”   “哪位?”   “高成峰。”   “他现在离职了吗?还是退休了?”   “不是,他过世了。”   “啊。”程禧答应一声,没再接话。   “几年前的事了,他工作期间开车出事故了,当时还是酒驾,我们公司替他赔的钱,闹得挺大。”   这种事不好评判,程禧只得附和地叹口气。   “不过后来他儿子好像接了他的工作。”对方顿了顿,说道,“你等等,我查一下啊。”   约莫两三分钟,她重新拿起手机:“叫高岭,挂着司机职位。”   “有他的照片吗?”   那边略显迟疑,或许觉得有违职业道德。程禧很快意会,改口问道:“是 30 多岁,长得高高壮壮,额角有道疤吗?”   “对,是他。”   迟了数日,程禧和蒋今明配合,还是拿到了程时手上那份答案。   高成峰父子先后成为赵飞的司机,高成峰出车祸身亡,儿子高岭接任,同时在背地里寻找手机。   他是帮赵飞阻止通话,还是也想改变过去?   程禧不由得望向那部摩托罗拉。   她再次觉得那小小的工具,像一个潘多拉魔盒。人们带着极大的后悔和遗憾寻来,却只能开启时空无穷无尽的更迭。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21 第三十一章 危机之前   1   除了病床和仪器,这里不像一间病房。衣柜,镜子,茶几,电视,倒像个家。   吴静雯坐在轮椅上,觉得手使不上劲,轻声道:“帮我推到窗边。”   程时想了想,站在她身后推动了轮椅,然后将窗户关好,扣上了锁。   “干嘛,怕我自杀啊?”她笑说,“打开,我要吹风。”   他无奈将窗户重新推开,自己索性就靠在旁边,陪她说话。   “那孩子肯定去找程禧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是不是?我听护士说了,有一男一女过来询问我的情况。”   “嗯。”   “说女生很漂亮,男孩子也高高帅帅的。算起来我都没见过程禧,只看过她以前的照片,还是高中的时候?校车出游那次?忘记了。”   程时没有接话,听她又说:“那个男孩子是不是吴悠的同事,姓李那个。她是不是喜欢人家?”   “叫李思齐。”   “你有没有他的照片,给我看一下。”   他犯了难,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沉吟道:“我找一下。”   “尽快啊。”   她今天话格外多,让程时觉得有些意外,还是立刻交代了手下。没多久,李思齐的一寸照被发到了手机上。   “有点楞啊。”吴静雯看了半天,抬头说道,“不过证件照都这样。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拆二代,人……还不错。”当时在述职会上帮程禧打了掩护,他是知道的。   “嗯,人好就行。”   风细细碎碎地吹进来,只能牵动几根发丝。20 年,每天在床和轮椅之间生活,吴静雯仍然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   她穿着圆领的黑色连衣裙,看起来像是舞蹈服。这让程时察觉到一丝异样,顺手关了窗。   “你休息吧。”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她忽然说。   “什么事?”   “我不想改变了,你不可以改变关于我的过去。你还得保证吴悠的生活。”   他压抑着吸了口气,无法回答。   “我知道她的想法,6 月份,填报志愿的时间,她想改变那个节点。但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选择学舞蹈,我了解我自己,没用的,让她别做无用功。”   她说完歇了口气,像是讲话就已经耗费了很大精力,等待程时的回应。   “……嗯。”   “9 月 29 号那天,我也没什么后悔的。不怪你,更不怪程禧,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你们预料不到,都是命。”   她说着,缓缓加重了语气:“但如果你们再次改变那天,把吴悠的人生抹掉,我一定会恨你,程时。”   他站在那儿,无力感袭来,别过脸去。   “你答应我,刚才说的事,你现在就答应我。”   “还有时间,再想想办法——”   “你用来拖吴悠的话在我这里不好使。我知道这个选择你做不出来,你就当我逼你吧。”   “……”他低头答应了一声,“好。”   十几年的时光,他们早已像亲人一样。吴静雯相信他,觉得安心,慢慢合上双眼,说道,“我休息了。”   2   程时从病房里出来,照常拐进楼梯间抽烟。随着长长一口雾气吐出,他拿起手机,拨出号码。   然后电话接通,能有几秒钟,双方都没说话。   “我姐怎么样?”吴悠先开了口。   “不太好,你太冲动了。你跟程禧说了多少?”   “没有说你的事。”她顿了顿,置气般说道,“到现在了你还只考虑程禧,你们都只会逃避,她现在躲着我,没时间了!”   “因为她想得到后果,就没法做这种选择。照你说的去改变,然后在第二天上班时发现没有吴悠这个人,所有存在都被抹掉,没人记得你,包括你父母,你姐,包括李思齐,你真的明白这是什么后果吗?比死还彻底。”   吴悠怔了一瞬,好像大脑有种保护机制,让她不要去想,只反问道:“那样大家都没有痛苦,不好吗?”   “没有痛苦吗?你把选择放到所有人面前,你姐宁可一了百了,也要让你放弃这个念头。在你和她自己之间,她选择你,这就是她自杀的原因。”   “那都是暂时的,等我改变过去,我们一家就拥有不一样的人生了,像以前一样幸福。”   他竟说不出话来。   执着于改变过去的人,何止她一个。   许久,程时熄了烟往楼下走去,问道:“你在电影院?”   “怎么,你来么?帮我一起找程经理。”   吴悠呛他,人正挨个影厅找寻程禧的身影,这句话音刚落,猝不及防被谁拽着胳膊拉进房间里。   3   影厅没开场次,黑暗里只剩两人的呼吸声。很快,李思齐啪地按开了灯,问道:“你找程禧干嘛?”   “有事情,你见着她了么?”   “她不会帮你,我已经跟她说过了。你是不是不知道改变过去会有什么后果?”   这个场景不在吴悠的设想中。她笃定李思齐已经讨厌自己了,不自觉盯着他的脸,半晌回答:“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李思齐也回看着她,认真说道:“你要程禧帮你改变过去,后果就是你根本不会存在。”   “哦。”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隐隐升起点快乐,庆幸他想到了这里,并且赶来提醒自己。   然而下一秒,就亲手把情绪抹平,扯扯嘴角重复道:“你见着程经理了吗?我真的找她有急事。”   “吴悠,你怎么回事儿啊?”   “我要找她。”说着转身往外走。   “不是——”简直不可理喻,李思齐跟上她说道,“程禧猜对了,你还真的知道这种后果。你知道还要这么做?”   “嗯。”   “为什么?”   她想了想说:“如果可以选择,你是不是会把那桶香精味的爆米花倒掉,然后换上原先的?”   李思齐愣在原地。   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人怎么能跟爆米花类比?他不怕浪费爆米花,但怕身边活生生的人,忽然从世界上抹去,连个痕迹都没留下。   就这样,他不放心地跟着她,两人找遍电影院,又一路来到楼下,往门外望。六月份的天气多暴雨,外面阴沉沉的,风渐渐大起来,眼看又是一场电闪雷鸣。   程禧正在不远处打车。   “程经理!”吴悠一眼发现了她,喊著名字往外跑去。程禧循声回头,急得冲车流直挥手。   可人还是比车先到了。   “她只差两天就报志愿了,没有时间再等了!这对你来说真的不难,怎么说怎么做我都已经想好了。”   “吴悠,我没权利这么做,我没权利决定你们的命运,这个改变代价太大了。”   “我愿意承担代价。”   “她呢?吴静雯也同意你这么做?”程禧头疼不已,不想再纠缠,“就算她同意,我也帮不了你。”   “所以你们造成的后果,就撒手不管了是吗?你说你没权利决定别人的命运,那为什么要帮程时?你让他幸免于难,代价就是我姐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你凭什么不弥补?!”   远处传来一声闷雷。   程禧无法消化这段话,仿佛被定住一般,脑袋嗡嗡直响,怔怔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们改变过去的时候,有想过会牵连多少无辜的人吗?”   “什么?”   “你说我改变过去,才让你姐姐变成这样?”她无法捋清时间线,因果关系完全混乱,无言道,“事故发生在 20 年前,她受伤早就是事实,我怎么能——?”   吴悠知道自己说多了,咬着嘴唇不再解释。她远远瞧见一辆黑色轿车,像是程时的车,一时间又生出怯意。   “而且这和程时有什么关系?刚才你说的话,好好解释给我听。”   程禧拽着她就要回去,争执之际,手机响了。是白婧,问她怎么还没到。   差点忘了这茬,出门是与她约好见面的。   “我耽误了一会儿,马上啊。”   “我先走了,别来婚纱店了。”   “啊?”白婧语气的变化,让她绷紧一根弦。明明刚才还兴高采烈叫她帮忙去店里选婚纱。   “怎么就先走了?你要去哪儿?”   “……再说吧。”   “别,你把位置发给我,我现在去找你。”   她挂了电话,回头发现吴悠已经走了,一辆的士也正好停在自己面前。   4   程禧按照定位,摸到一处烧烤摊,看见白婧坐在油腻腻的桌前,正独自喝着酒。   这转折来得急,让她极为担心。   下午收到白婧的消息,说自己要去婚纱店试婚纱,请她参谋,连发了几个表情包,开心溢于言表——   和许安淮进展如此神速,不声不响地,结婚就提上日程了?程禧当时就感到困惑。   结果短短几小时,事情又变了样?   “白婧。”她坐下来,看了看桌上的白酒,把杯子挪远了些,“怎么还喝上白的了?”   “他没想结婚,我一厢情愿了。”   “……慢慢来,这也没几个月啊,我都不知道你有结婚的想法了?”   “跟时间长短没关系。”   白婧看起来很平静。她微微皱着眉,红着脸颊,认真地问道:“他就没有结婚的打算。没这打算为什么要同意相亲啊?我搞不懂。”   “……”程禧无言以对。她猛地回想起上次见到许安淮的场景,他对史崇所谓潇洒的羡慕,是眼下这结果的注解。   “也是搞笑,同事结婚我去帮忙,在婚纱店被忽悠着办了张卡。”她有些自嘲地笑笑,捂着脸说,“我想着这也是迟早的事,反正大家都是奔着结婚去的……挺好,这下知道我们目的地不同,趁早各回各家。”   “嗯,不合适咱们就换下一个。”   白婧低头从包里翻出一张卡,拍在桌子上,上面是白色蕾丝纹样,簇拥着一件礼服。   “给你了,等你结婚就不随礼了。”   “退了吧。”程禧推了过去。   “退不了。”   “那留着吧,干嘛跟钱过不去。”   “给你了。”   “我也用不上。”   谁都没有拿。   程禧沉默了,这简单几句话让她忽然有点上头。以前总是被白婧推着去认识新的人,嘴上附和,其实从未真的觉得需要。   对,没觉得自己需要任何人。   但近来越来越多力不从心,越来越容易觉得累,人生莫测,时空混乱,而唯一的同伴隔着 20 年的距离。   “换啤酒吧,我陪你喝。”   她扬了扬手,喊道:“老板!来一打啤酒!”   不一会儿,有人提着啤酒瓶晃过来了,往边上一站,夸张道:“哦呦,程经理!”   老头子让自己消停一阵,不许出现在檀园路 76 号周围。正愁没机会找她,竟然在这儿碰见了,这不是巧了吗?   高岭笑着坐了下来。 第三十二章 危机   1   高岭直接抬起胳膊,将桌上的半杯白酒用啤酒添满。程禧看着两种液体混合在一起,咽了咽喉咙,悄悄握上白婧的手腕,起身想走。   被他一把扯得坐了下来。   “程经理,为之前的冒犯敬你一杯。”   高岭说着把那杯子搁在程禧面前,酒荡着洒出来些,他又添满,满得直往外冒,顺着桌沿一滴滴落在她腿上。“无论如何要给我个面子。”   程禧没有去擦,能感觉酒浸透薄薄的西装裤料,强装镇定看向白婧:“你在门口等我,叫个车,我随后就出来。”   白婧知道来者不善,脑子尚且清醒,手脚却有点不听使唤——在程禧来之前,就已经喝了不少。她扶着桌子起身,低声道:“那你有事儿叫我。”   “嗯,放心我马上。”   高岭冷眼旁观,忽然笑起来:“这是干什么,喝杯酒而已,生离死别吗?”   他每次这样笑,都会不自觉挑眉,进而牵动额角,让那道疤显得很狰狞。   程禧看着心惊,余光确认白婧走到门口,才回道:“歉意我领了,确实没这酒量,我也确实有事儿。”   “啧,不给面子。”高岭缓缓摇头,“你就没有阿姨识大体。你妈还请我进去坐坐,留我喝杯水,还叫我以后多去串门,你别说,我也想着什么时候再去拜访……”   程禧听着这话,沁出一层汗来,如坐针毡。   周围嘈杂,猜拳劝酒声不绝于耳,丝毫没人留意角落里僵持的两人。她想了想,伸手拿到了那杯酒。   那是个最普通的一次性塑料杯。   程禧觉得自己可以扛得住,咬咬牙,一仰头几大口灌下去,紧接着道:“我先走了。”   “等等等等。”他一手按着她肩膀,一手握住酒瓶,说道,“我敬你,我还没喝呢。”   高岭不紧不慢地对瓶喝起来,喉结滚动,眼睛就死死盯着她。程禧已经浑身发毛,往门外看了一眼,白婧还在叫车,只得等他喝完。   终于哐当一声,空瓶子放在桌上了。   “现在——”   “现在误会一笔勾销了,该说正事儿了。”他换了副脸孔,就像真有什么要紧事,认真问道,“手机呢?带在身上吗?”   然后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程禧身上,上下打量,像要把人灼穿。   2   “我没带出来。”   她说着把椅子上的包包拿过来,打开诚恳道,“没带,真的没带,在电影院。”   “你不放包里,我知道。”   高岭虽这么说,还是往里瞧了一眼,果真没有。谁想紧接着,他就伸手朝程禧的腰部探去,毫无预兆。   她吓得一惊,几乎是本能反应,挡住他的手,身体往边上躲,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整个动作发生在转瞬之间,程禧一个趔趄,狼狈地离开了椅子,看到白婧已经等到车,正招呼自己,迈腿就往门口走。   “哎哎哎别生气啊!”高岭也跟着起身,就像拎小鸡似的抓住程禧的肩膀,以一种恋人拌嘴的口吻劝道,“别闹!”   “你干什么!”   “别闹别闹别闹……”他低眉顺目地笑着,手上却使着狠劲,程禧感觉到肩膀传来的剧痛,不由自主挣扎,“你放开我!”   周围几桌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看了一会儿,只当小情侣的闹剧。有好事者举起手机拍视频,片刻觉得没意思又放下,接着喝酒吹牛。   程禧嘴里喊着我不认识他,很快淹没在嘈杂里,无力感席卷全身。拉扯中,她打掉了旁观者手里的酒杯,试图引起注意。   世界随着玻璃摔碎的声音,确实安静了那么一秒。但有时男人之间的默契实在可怕,高岭只说了句“不好意思啊哥们”,那人便意会了。   突然好绝望。   就在两人纠缠之际,白婧从外头猛冲进来,用尽全身力气,从背后推了高岭一把。   他毫无防备,被推得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好几步,为了找平衡,扣着程禧肩膀的手也自然松开,等回过头,两个女生已经往外跑去。   程禧心跳过速,耳边只剩巨大的怦怦声,白婧更甚于她。外面已经下起雨来,她们直奔门口停着的出租车,拉开车门就往里钻,白婧手脚并用坐进去,眼见程禧就要上车,人猛地朝后一仰——   她被高岭拽住了头发。   程禧痛得大叫一声,眼泪一下子冒出来,下意识反手去护着头,身体无法控制地被往后拖行。   “程禧!”   “报警报警!”   白婧处于酒精和惊恐的双重刺激,她颤抖着掏出手机,拨通了 110。   3   这家烧烤摊本就偏僻。   高岭毫不费力地将程禧拖进附近一条巷子,摔到墙上,脸上没有一丝犹豫,动手在她身上摸索。   在找手机。程禧知道他在找手机,而手机就在西装内袋里。   衣服已经湿了,屈辱感让她眼泪决堤了一样涌出,混着雨水往下滴,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高岭很快摸到了手机,往外扯的时候,被她紧紧抓住了。   “你想改变什么?你把手机拿走没有用的。”   她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高成峰车祸过世,高岭必然是想改变这个事实,才陷入偏执,他与赵飞不同。   改变,改变就有周旋的余地。而手机落到别人手里,所有人的人生都将岌岌可危。   她满脸雨水泪水,不敢松开手去抹,用力吸了吸鼻子,强压着颤音道:“我可以帮你,你想改变你父亲的车祸是吗?”   高岭动作滞了滞,有些不解地看着她,然后脸上浮现了难以捉摸的表情。   “呵,这玩意真能和过去通话。”   他不知道?   “改变我父亲的车祸……”高岭不屑地笑了一下,说道,“你还知道这个。”   “嗯,你把手机拿走没用的,你用不了,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他鼻子里哼一声。   “想什么办法,想想怎么让他早点死吗?”   程禧恍然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倒也不是不可以,他活得也够久了,你说来听听有什么办法。”   她怔住了,眼里写满恐惧——   错了,完全想错了,眼前这个人不是想要改变过去,他从没想救他父亲,反而生出了相反的念头。   程禧说不出话来。   高岭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无力反抗的猎物,缓缓将手伸进内袋里,捏住了手机。   下个瞬间,她忽然双手钳住那只胳膊,低头就朝手肘内侧咬下去——这番猝不及防,还真把高岭吓了一跳,扯着她后衣领把人甩开。   程禧歪了歪身子,然后借着惯性,卯足了劲拔足狂奔。她头也不回地直奔巷口,正巧撞上找来的白婧,拉着她就往大路上跑。   脚踩在雨里,三个人步伐重且凌乱。   程禧和白婧拐上了大道。这是条环路,路边设有隔离带,除了高速通过的车流,几乎没有行人。   而路对面是个加油站,前方有个人行天桥。   她们匆匆对视,爬上人行天桥的台阶。白婧酒劲还在,脚下发虚,平地还勉勉强强,台阶湿滑却失了平衡,让速度慢下来。   两人回头一瞥,高岭就在身后不远处,自是一刻也不敢停,相互拽着穿过天桥,慌乱地接着下楼梯。   就是那个时候。   下着楼梯,那么近的距离,能看到加油站里的员工在收油枪,能听见司机在大声聊天。   白婧一脚踏空,身体无法控制地跌下去,连带着程禧也摔下台阶——   她痛得两眼发黑,时间只过去了几秒,却像几小时那么久,等眼前渐渐清晰,看见白婧躺在台阶下面一动不动,头挨着路边石,汨汨流出血来。   这时,一辆黑车停到路边,车门开了。高岭意识到惹出了事,又被人瞧见,转头快步离开了现场。   车上的男人拿着伞,边拨打 120 边匆忙下来了。他先是观察白婧的情况,不敢妄动,将伞撑在地上为她遮着。   然后朝程禧走过去,蹲到她面前,背着加油站的光,表情不明。   “能动吗?”他开口道。   程禧不说话,只是盯着他,从他下车那一刻起——   不,是从那辆车停下那一刻。   熟悉的车,接季红夫妇的黑色轿车,曾经在她眼前驶过。   熟悉的身影,是照片上坐在车里的人,是出现在述职大会旁听的人,几乎不用再想,他的名字已经出现在脑海,一定是他。   “程时。”   “嗯,腿能动吗?”   就这么一个嗯,答应了。   程禧有太多疑问,尤其是听过吴悠那一番诘问后。   究竟是他把自己拖进这场乱局里,抑或自己才是始作俑者?她已经分不清,底气全然不见踪影,摇了摇头,只问道:“她怎么样?”   “撞到了头。”   程禧心一下子沉到底。   4   夜晚的医院门口,救护车停稳。   白婧昏迷不醒,被推进抢救室,程禧腿部骨折,进了急诊。她无法抑制担心,感觉脑子一团糟,不停地搓着额头,陷入无穷无尽的自责。   程时帮忙联系了白婧家人,在抢救室外等待。   他好像连叹气都麻木了,再次感觉到也许任何事都无法避免,一切都是徒劳,就像西西弗斯周而复始地推动巨石,永无止境。   外面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程时朝那方向瞥了一眼,又垂下头去。他料想脑部手术不会快,准备去看看程禧。   而门口的医生护士忙着接病人,正要简单查看,听车上的人说道:“疗养院过来的,自杀了,人应该已经没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25 第三十三章 如何救赎   1   “吉祥,这名字取得多好,特有福气,什么事儿都能逢凶化吉的。”白婧穿着校服,坐在操场边的乒乓球台上,晃荡着双腿,扭过头来笑道,“我以后就这么叫你!”   阳光透过叶片洒在她脸上,程禧看得呆了,毫无预兆地流出眼泪来,伸出手想去够,好似怎么也够不到,急得全身用力——   然后就醒了。   病房开着夜灯,很安静。程禧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两边潮湿一片,抹了抹脸,脑袋挪了个位置,默默盯着天花板。   那个场景应当是初中。她和白婧初中就认识了,两人常常坐在乒乓球台上边聊天边听 mp3。台子是石头的,很原始很简陋,坐上去凉凉的。   从那时起,白婧就喜欢喊她吉祥,一直延续到现在。每次程禧又渡过什么难关,她就会说,你看,我说得对吧,吉祥是有上天保佑的。   这次也是吧,但再也听不到了。   白婧颅内出血严重,手术未能成功,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永远闭上了眼。她父母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噩耗,在走廊哭到无法起身,真正一夜白头。   程禧小腿打了钢板,住进了病房。她不敢面对白婧的父母,无时无刻不被愧疚折磨,每晚都做相似的梦,再像这样醒来。   除了愧疚,还有深不见底的恨意。   她将意识回拢,强迫自己从情绪中挣脱出来,按亮了床边的灯,抽出本子和笔,开始推算——   白婧和自己在烧烤摊喝酒,遇见高岭,追逐中发生事故。   而她借酒消愁的原因,是因为对许安淮失望。   失望的原因,在于两人关于结婚的态度产生分歧。   这就要推回到那场相亲。   在一环套一环的因果关系中,程禧只要改变其中某个节点,就能改变这结果——想想很可笑,每个人都想利用她改变过去,现在也包括她自己。   但改变只能通过蒋今明触发。怎么保证 20 年前扇动的翅膀,能准确地作用于今天?   她能抹去那场相亲,让恋爱没有发生吗?   太难了,几乎没有可能。除非从直接原因解决问题——   高岭。   程禧目光一凛,忽地想起高岭谈及高成峰所说的话。   “想想怎么让他早点死吗?”   她冒出一个阴暗的念头,而后无法抑制地在脑子里肆虐,将理智和情感统统搅乱,横扫一空——   如果没有高岭这个人,怎么样呢?   一命还一命,只是早了 20 年还而已。   2   早上,程妈过来送饭,不敢流露出什么情绪。   病房里只有微不可闻的叹气。   程禧一声不吭地吃了早饭,又老老实实地任她清理身体,才听她小心地提起:“那孩子后天出殡,妈妈替你去送送她吧。”   “……好。”   “发生这种事儿是意外,不怪你。心里难受就说出来,哭出来,千万别憋着。”   “我知道。”她垂了垂眼,平静道,“我想自己多待会儿,这外面都有护士,你们正常上班就好,不用陪我。”   程妈不放心,想了想还是答应:“好。”   她去倒水,惦记着提醒护士多照顾些,便出了病房,将门虚掩着。没多久,程禧再抬起头,发现门外多了一道身影。   是程时,一身黑衣,只露出半张脸,黯淡无光。两人视线短暂交汇,他低了低头,又悄悄走了。   那晚入院后,在急诊室也是这么匆匆一瞥,人还未进门,接到一通电话便急忙离开了。   程时突闻吴静雯自杀身亡,两位老人经受不住刺激双双住院,这几天他兼顾照看生者和料理后事,已经身心俱疲。   程禧并不知情,猜想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儿,正琢磨着,听见有人推门而入。   随即门被锁上。   吴悠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程禧走去,同时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折叠水果刀,在病床前停下了。   她眼含泪光,将刀刃抵在手腕处,豁出去道:“程经理,你能不能救救我们一家。”   程禧心里震惊,极力克制着情绪,慢慢撑起身子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姐没了。”她稍微用力,在手腕处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紧接着道,“明天就是她报志愿的时间,这是我自己选的,是我逼你决定的。或者你把手机给我,不需要你为难——”   “你还要改变……你拿自己威胁我。”   “我在求你啊!”吴悠忽然哭喊一声,手抖个不停,崩溃就在一瞬间,“你们怎么就不肯帮我,他们本来不是这样的人生,我们一家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啊!”   这话在程禧心口重重一击。白婧不也一样,匆匆和这个世界道别难道是她该拥有的人生吗?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她父母该拥有的人生吗?   不是,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恍惚间,她动摇了,有些理解吴悠的执着,又为她感到可悲。小时候跟父母赌气,偶尔会报复性地想:这个家要是没有我就好了,你们可以有别的小孩,不用再对我感到失望了。   但吴悠,在她人生短短的十八年,真切地这样觉得。她脑海中关于家的美梦,从来就没有自己。   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把思绪打断。程禧再度抬起眼,像是做了决定:“把刀收起来,眼泪擦一下。你能不能弄来轮椅?”   “能!我姐平时都坐轮椅。”   程禧一顿,稍感介意,也顾不上许多,接着道:“一小时后推轮椅过来,现在去开门,就说来看望我,不小心把门反锁了。”   “好,好!”她忙不迭收起那把刀,擦着眼睛奔向门口,又听程禧提醒道,“手腕遮一下,等会去找护士包扎。”   “知道。”吴悠回头,终于露出微笑。程禧看得愣了,慌忙低下头去,心里涌起难过。   她此时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价值,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难过的事。   3   以程禧的情况,现在是不该下床的。   好在吴悠学过护理,一直以来照顾瘫痪的吴静雯又富有经验,细致地将她转移到了轮椅上。   两人趁护士不注意,悄悄溜出医院,赶往檀园路 76 号。在路上,她问了吴悠的打算。   “我姐有个高中同学,叫周晓军,出事时也在船上。他们相互喜欢,没来得及说出口,事故就发生了。据说我刚出生那几年,他还常来看望我姐,也见过我,后来出现得越来越少,工作之后……”   吴悠抿抿嘴唇,轻声道:“出国了。”   “嗯。”也算人之常情。   “他说过,后悔没有劝我姐跟他考同一所学校,当时他们聊过,我姐也是犹豫的!需要人推一把而已!”   “你想通过这个周晓军,说服你姐改志愿?”   “如果他们考取同一所学校,现在一定不会是这样。”   程禧没想到是这么个办法,有些顾虑,沉吟道:“周晓军现在的情况你清楚吗?”   “他至今没有结婚。”   “好,就算这么做了,可他能劝得动吗?你姐就会听吗?”   “她那时才 18 岁,哪有那么清楚未来要做什么呢?而且他们是同学,就算没有说服——他可以偷偷修改她的志愿,如果知道这能避免未来的悲剧,他会去做的!”   程禧扶额,只觉得这办法很难行得通。但转念一想,就算吴静雯没有听劝,依旧学了舞蹈,也只是保持现状而已。   正好让吴悠放下执念,真正开始自己的人生。   “试试吧。”她叹道,闭上眼休息,心里在盘算着另一件事。   要紧的事,要命的事。   4   程禧在 VIP 厅拨通了电话。   蒋今明好几日没有联系上她,担心因为自己提供的名单,让她出了什么意外,接起电话就问道:“你没事吧?”   “……我还好,有两件事想请你帮忙。”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查那份名单碰到什么事儿了。”他很是自责,终于松了口气,回道,“你说。”   “今明,这两件事你只管去做,不要问为什么,可以吗?”   如果他知道这可能会抹去另一个人的存在,如果他知道——不,不能让他知道。   “什么事。”   “可以吗?”她重复。   蒋今明犹豫片刻,答道:“嗯。”   “你尽快抽空去趟岚海镇,找一个叫周晓军的男生……”   她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唯独省略了背后的原因。蒋今明虽然困惑,知道是火灾事故造成的间接伤害,也就答应了下来。   “第二件事呢?”   “你给我的名单中,有一人叫高成峰,是赵飞的司机。”   “对,他有问题?”   “他有个儿子叫高岭,你认不认识?”   “我见过。”蒋今明不太明白她的用意,“我跟史崇在饭店见过他,大概上初中的年纪,怎么?”   程禧攥了攥拳,手心一片潮湿。她知道,她知道高岭在 20 年前不过十来岁。可如果未来注定会成长为一个恶魔,她能不能提前讨要公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嗯……”蒋今明想起上次那场景,蹙眉道,“可能家里人不太管,辍学了在混社会。”   “今明,是我请求你这么做的。”她吸了吸鼻子,横了心一鼓作气道,“高成峰确实有些问题,后天下午 4 点半,你把高岭约到新新旱冰场,多聊聊他父亲的事。”   “……好。”是自己该调查的时候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我约他晚上吧,4 点半我还没有下班。”   “不不不,晚上你要赶回来跟我打电话。你下班后再过去,他先到了可以滑冰打发时间,孩子嘛,容易迟到。”   “嗯。新新旱冰场——”   “离檀盛公司不远,他去那儿方便。”   “行。”   “今明,你要记得下班后再过去,我会给你打电话。”   蒋今明有些摸不着头脑,又记得她让自己不要问原因,握着听筒嗯了一声。   程禧说完这番话,没有轻松半分,反而感觉一呼一吸都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她想到白婧人生的最后一幕满是惊恐无助,最后挂心的事是失恋的遗憾,是一张没有花出去的婚纱店充值卡……   她反复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忽然影厅的门被推开——   程时几步走进来,夺下了她的手机,冲电话那头说道:“绝对不要去找高岭。”   “你是——”   没等蒋今明把话说完,他挂断了电话,然后握着那手机,并没有归还的意思,弯腰注视她的眼睛。   “你在干什么你有什么权利——!”   “你有什么权利让我去杀人?”他直看到她的眼底,叹了口气,“吉祥,还有很多办法,这么做你会后悔。”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27 第三十四章 莫比乌斯环   1   “腿还没拆线就出来,是想以后一直坐轮椅?”   程时推着她出了影厅。   他的动作,说话的语气都显得自然而熟悉,那一点点不安也很好地隐藏在表情里,不着痕迹。   而程禧还难以回神,通话以来经历的一桩桩,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闪过——   程时就是蒋今明?   极度震惊和困惑,直接让情绪走到了相反面,倒成了冷静。她没有吭声,怔怔看着前方的路,经过走廊,拐弯,再拐弯,来到对角处的货梯。   停了下来,按键下行。   这货梯平时很少使用,隐蔽在角落,好些员工都不清楚位置。檀园路 76 号楼层不高,加装客梯容易破坏整体风格,因此基本靠楼梯上下。   程时倒是轻车熟路。   她不由得仰脸,正巧他也低头——这不是照片上蒋今明的模样,程禧都没察觉到自己蹙了蹙眉,又陷入思考。   “檀盛做开发时我就介入了,装修改造都有参与,所以很熟悉。面部受伤做了手术,变了。你还有什么疑问,可以问。”   他回答得很干脆,但远不足以消除她的困惑。蒋今明和程时两个身份的割裂感,也让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同他说话,只好淡淡道:“请先把手机还给我。”   “这好像是我的手机?”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部摩托罗拉,摩挲着它的外壳,小小的入网贴纸还在背后,一如那天从百货大楼买回来的样子。   时空开了怎样的玩笑,对程禧来说,捡到手机不过数月,于他而言却已丢了 20 年……她难以理解难以接受,再正常不过了。   电梯来了。   程时将人推进去,门缓缓关上,封闭的空间让沉默更彻底。   他张了张口:“你已经查好了,新新旱冰场会发生事故,想通过我引高岭过去制造意外,是这样吧。”   说着弯下腰去,把摩托罗拉重新放回她手上,继续道,“不要再找高岭了,那时他才 13 岁,罪不至死,也不值得让人背上愧疚。更重要的是,这会引发什么新的改变我们很难预料。”   程禧被他戳穿,一言不发。   两人从电梯里出来,到了一楼。抬头透过天井,正巧看到吴悠站在二楼的扶拦边,静静凝视着一个方向。   随着他们往门口走去,视野也跟着移动,李思齐出现在了画面的另一角。   他正背对着她,在接收片盘。   关于吴静雯的事,程禧已经如数交代了蒋今明。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便会动身去找周晓军,而一旦成功改变志愿,吴悠的人生被抹去,便是瞬间的事了。   也许下午,最迟明天。   她是在告别啊,紧绷的身影写满不舍与克制,无意间低头瞥见了楼下的两人,又迅速地抹了把眼睛,朝楼梯间跑去。   程禧心被攥紧一般,忽然后悔了,急道:“你刚刚进来之前,我已经跟今明……跟蒋今明说过了,他可能已经出发去岚海了,那吴悠——”   “还没出发。”程时接了一句。   他理解程禧还将他们看做两人,暂时也延用了这种说法,解释道,“他还没出发,等他到了岚海我会知道。而且周晓军……也说服不了吴静雯,放心。”   “你怎么知道?”   “吴静雯对跳舞的坚持,她自己也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没那么容易被说服的。”   那是她临别前的话。那天她整齐地梳着头发,穿着黑色的舞蹈服,明明白白是在告别……程时不免又叹了口气,说道,“正好让吴悠放弃。”   程禧嗯了一声,他们倒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时吴悠也从楼梯间过来了,有些不敢正眼瞧程时,只是上前查看程禧的腿,支吾道,“伤口还好,我送你回医院吧。”   “不用你了,我送她回去。”   “你那车……”她抿抿嘴道,“不是说不好,车太小,容易挤着她的腿。”   “我们走路。”程时早就拿了主意,径直朝门外走去,没几步,又回头交代,“给你放假,给李思齐也放假,想干嘛干嘛去吧。”   “我——”   “去吧,别跟着我们。”   2   天气很好。   温度缓缓爬升,所幸有些微风。医院并不远,程时推着轮椅,在行道树下慢慢前行。   “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因为不知道哪里才是开始。你问吧,能解答的我会如实告诉你。”   “你有蒋今明的记忆,所以刚才才能赶来制止,你知道我们通话了。”   “当然有,我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好,如果你是蒋今明,你经历了那场事故,实际没有失踪,而是改名换姓成了程时。”她略微回头,“你知道一切,完全可以与过去的自己通话,为什么要把我扯进来?”   “我没法做这么大的改变,要尽可能保证一切按照原本的样子发生,必须有你。”   “原本的样子?”   “你捡到手机,提醒我火灾会发生,我们改变 9 月 29 号那一天,这一切已经发生过了,吉祥。但对你来说,那是未来。”   “什么?”她强行止住了轮椅。   程时也就跟着停下来,弓下腰轻轻展开她的手心,画了一个圆,象征性地指了两个点:“哪里是先,哪里是后,你觉得的未来,也可以是过去,在圆里没法分辨,也没有分辨的意义。而现在——”   他的指尖沿着那看不见的圆,就像时针走了一遍:“是时间至少绕了一圈,又再次到达的点。”   程禧呆呆看着自己手心,脑子被过去和未来搅得混乱不堪。所以自己三个月以来所经历的,与其说是改变过去,其实是再次改变——   是修复过去?   程时知道她乱了,又推着轮椅继续朝前走,轻声道,“有些事是没法想通的……你觉得程时这个名字,是你取的还是我取的?”   当然不是自己!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却生生地咽回了喉咙里——   程时这个名字是她告诉蒋今明的。   不仅如此,通过房地产完成资金积累,开创新时代影城,租赁檀园路 76 号……关于程时的一切,蒋今明都是通过自己知道的。   他是在自己的指引下,才一步步成为了程时。   这是个首尾相连,因果循环的圆。   3   夜晚,程禧无法入睡,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想象着一个圆,没多久就陷入逻辑混乱,只能作罢。   她又从那个简单的问题入手,程时的名字是谁取的?恍然明白了姓名中的涵义。   程,是自己的姓。   今明,今天明天是时间。   像是她取的,又像是他自己。无论如何,这注定是个无解的问题。   程禧掩面叹息。她以为自己与程时的对峙,会是激烈的,悲愤的,掷地有声的。没想到现实平静且无奈,在时间面前,他们渺小得不值一提,就像两只被丢进转盘里的蚂蚁,可悲又可笑。   白婧怎么办?蒋今明会顺应她的请求,还是听从自己给自己的忠告?   如果高岭这条路行不通,她要如何改写白婧的命运?不知道,但蚂蚁再渺小,也要一搏。   病房外,程时透过窄窄的玻璃窗,看到她醒着,想必仍旧难以接受。   他想敲门,又收回了手,转身就着门边的长椅坐了下来。记忆浮现,20 年前的自己已经找过周晓军了,真的无法说服吴静雯吗?其实心里并没有定数。   答案就在明天。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29 第三十五章 新的人生   1   吴悠说不上来自己的心情。   她终于完成了这件事。不知道从何时起,像牢牢背在肩上的使命,是自己的选择,是非常值得的牺牲,应该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但心里好像缺了一块,填不上的空。   回到电影院,她习惯性地走进前台,将玉米粒填充进爆米花机,恰好李思齐经过。   “你怎么回来上班了?”   他手上拿着片盘,几步上前皱眉道:“不多休息几天?”   “嗯……我姐姐的事差不多了。”   “哦。”李思齐垂眼想了想,郑重问道,“葬礼是哪天?”   吴悠微微一怔。当然,他当然以为自己说的是葬礼,不禁心里苦笑,含糊答道:“过几天。”   “我——?”   “不用参加。我爸妈也住着院,简单走个形式,你不用参加。”   “好。”   李思齐知道她必定难过,但总归不会再有改变过去的念头了,不由得展眉,露出几分轻松:“诶,你回去再休息几天吧,程经理肯定给假,等你回来带你玩。”   “能不能现在?”她忽然抬头道。   “什么现在……”他说着反应了过来,笑道,“我现在没空,明天就上映的电影,片盘才刚送来,我拷贝完还要试试,找个周末吧。”   “周末,周末就来不及了。”   李思齐摸不着头脑,手上摆弄着片盘,正欲开口,被吴悠打断:“我陪你啊?”   “……行啊。”   2   狭小的放映室,机器运行散发的热,让李思齐出了汗。他不断提着 T 恤领口,回头冲吴悠说道:“这里面太热,你去外面等。”   她摇摇头。   李思齐有点纳闷,只当是她心情不好需要人陪,喃喃道:“那再等一下,我弄好就可以出去了。”   “不着急。”在他看不到的身后,吴悠弯弯嘴角。她很喜欢和李思齐独处,如果说记忆里有什么真正的轻松快乐,就是每天下班顺道搭他便车的短暂时光。   他有太多话可说了,一路不停,能把她逗得哈哈直乐。后来一段时间,她晚上明明要去疗养院,也会坐李思齐的车先回家,再自己折返。   放映室有些像车里,除了热。   “你谈过几段恋爱?”   突然打开的话题,把李思齐听得一愣,回头瞧她,尴尬道:“问这个干嘛。”   “我没谈过。”   “咳……”他不自然地抓了抓头发,换了个姿势,嘴里嘟囔着怎么这么慢,汗滴在机器上,一把给抹掉了,“你年纪小,没谈过不是正常?”   吴悠低头抠着自己的手。   她把这当作人生的最后一天,以前从不觉得,此时才感到时间飞逝,攥得越紧流得越快,眼看就不够用了。   还有遗憾,于是卯足了劲,问了句:“我们谈一次?”   李思齐感觉一股热气直奔脑门,整个人僵在那儿能有几秒钟,转身把放映室的门推开了,大步跨出去。   “我靠太热了。”他说,“出来吧,拷贝要个把小时。”   “……嗯。”   吴悠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应答,跟着出了放映室。她闷声走在他身后,也不知哪里冒出的勇气,忽然拍拍他后背,在他回身的瞬间,笨拙又冲动地踮起脚——   嘴唇堪堪碰到了下巴。   李思齐能感觉她的气息打在自己脸上,一瞬间大脑空白,还没反应过来,见吴悠抿出一个笑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说:“我得走啦。”   还要去医院看一眼父母,还要回家整理一下自己的物品——虽然它们会一下子消失,也要给予存在过的尊重。   再然后,躲起来。   3   程时在病房外徘徊,一副有急事的样子。   程禧透过门玻璃看到了,奈何程妈这会儿正在削水果,程爸也陪着,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支开。   “来。”程妈递过半个苹果,自顾自喃喃,“还是吃苹果好,我怀孕的时候最爱吃苹果,所以你才能生得这么白。你出生的时候,白得啊,医生护士都来看。”   程禧心不在焉地听着,咬了一口,又瞥了眼门口——他还在那儿。   “对了,明天追悼会是几点?”   程妈止住了唠叨。   她其实就是怕程禧什么都憋在心里,才拼命找话说,眼下见女儿主动提起,也放心点,说道:“9 点,场地挺好,没直接用殡仪馆的布置,都是自己挑的鲜花。你阿姨还叫我问问你,白婧喜欢什么样的花,我也没敢提……”   程禧苹果刚送进嘴里,鼻子泛酸,又停了下来。   “白玫瑰。”她说。   “啊,那我赶紧跟你阿姨说一声。”   “你们替我买点送去好不好?”   “哎哎,对,附近有花店,我现在就去。”   她作势起身,看见程禧拿着那咬了一口的半个苹果再也吃不下去,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我没事,你们路上注意。”   两人出了病房,程禧又不争气地流下眼泪来,谁知程时紧接着进来了,连忙一擦,掩饰道:“找我什么事?”   “……”他看出来了,没有说破,“今天见到吴悠了吗?”   “没有,昨天分开就没见过。”她心里一紧,“怎么?你不是说不会成功吗?”   “嗯。”   “有变数吗?你有新的记忆了?”   “没,没事。”   他有了新的记忆。   记忆中吴静雯叫自己的名字,从程时变成了今明,她提前认识了自己。但 20 年前去岚海镇,只找了周晓军,并没有和吴静雯直接接触。   也就是说,两人之间沟通过了。周晓军确实进行了劝说,吴静雯应当也听进去了。   这让他非常不安,总觉得改变正在逼近——   填报志愿就在今天,截止时间是下午 5 点。   “她是不是在电影院?在她父母那儿?还是在家里?”   “别急,我去找。”   4   程时开车跑了几个地方,直到下午 4 点多,在疗养院的天台找到了吴悠。   这里像她的半个家,是从小到大最常来的地方。别的小朋友去公园游乐园的时候,她是来疗养院。   总是抱着压抑的心情来,跟姐姐玩上了头被迫分开,又抱着失落的心情回去。在痛苦和快乐中反复,就是她最熟悉的常态。   程时叹了口气,他早该想到人在这里,慢慢朝她走去,说道:“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不想被别人看着消失。”   “他们不会记得。”   “我不想看着别人……”眼看着面前的人,不知道哪句话会是告别,无法预料哪一秒钟自己会不见……她把头埋在膝盖里,不再说话。   程时蹲到她面前,看了眼自己的手表。   距离志愿填报截止,还有 15 分钟。当年的志愿不是网上填报,以吴静雯的性格,应当也不会在最后关头修改。他心里有底,静静陪她等着。   “我没有后悔。”她说,忽然止不住哽咽地问道,“等改变之后,你会不会跟他们说,其实有过我这个人?”   程时跟着眼眶发酸,清了清嗓子,答道:“你想让我说么?”   “别说。”吴悠大口喘着气,拼命忍着上涌的眼泪,有种窒息的感觉。她从不知道当这一刻真的来临,自己会如此不舍和害怕。   “你和程禧能记得我多久?”   程时低头看了眼时间,还有 5 分钟。   “可能很久,可能没多久。”   她终于再也绷不住,哭了出来,好像找到了长久以来的发泄口,从呜咽变成哭号,满是害怕,遗憾和委屈,回荡在天台。   在久久不息的哭声中,时间从 5 点来到了 5 点零 1 分。   程时往前半跪着抚住她的头,轻轻拍了拍,说道,“你姐希望你能好好开始自己的人生。”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30 第三十六章 两个自己   1   程禧远远地望着灵堂,没敢进去。   她戴上耳机,听着初中时两人爱听的歌,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意外来得太快,这些天她始终在麻痹自己,告诉自己一切都会改变,痛苦是短暂的,虚幻的,这段经历最后也将消弭在时空轮回里。   但此时真真正正地意识到白婧躺在棺木中,接受着亲人朋友的鞠躬告别,无声痛哭。那种冲击之猛烈,让程禧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没留意脚步声渐近,直到被人拍了一下。   王逸帆穿着黑色衬衫,胸口别了一朵含苞的白玫瑰,正站在她面前,略微弓腰问道:“你在这儿,怎么不进去?我推你进去。”   “不不,不用。”程禧下意识扶住轮椅,随后摘下了耳机,说道,“你也来了。”   “嗯。上次回来之后,跟几个大学同学联系上了,正好听说这事儿。前两天还跟他们去了白婧家,帮帮忙……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   他说着坐在了树下的长椅上,接着道,“本来打算顺道再去医院看看你,白婧妈妈说你需要静养,让我们别去打扰。腿怎么样?”   “我没事儿。”她根本没脸提及自己的伤。   白婧父母从未责怪自己,反而处处体谅。程禧心里苦涩,关心道:“他们状态怎么样?”   “她爸妈?强撑着,换谁能受得了。”   王逸帆胳膊随意搭在膝盖,低头叹道:“连我们都堵得难受,大学同学里竟然有人早早离开了,咱们才多大啊程禧,还不到三十。”   她听得沉默了,气氛显得有些凝重。王逸帆缓了口气,将话题扯开:“对了,我回来工作定了。上次见面跟你说考公务员,上岸了,在规划局。”   “规划局?”程禧稍稍留神,“已经上班了吗?”   “哪有那么快,流程还是要走的。但单位想让我提前去打工,缺人手吧。”   “去吧,提前去就当适应适应。”   王逸帆不知道她另有盘算,熟悉的语气让他恍惚回到了两人恋爱的时候,笑着点点头:“也行。”   “你们等会儿还有安排吧?”   “对,等下还有流程,中午也安排了一餐。你不去?”   “不去了。”她沉吟半晌,说道,“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吧。”   其实程禧不提,他也正想开口。于是起身留下了号码,顺便嘱咐:“你现在腿不方便,要是有什么事儿就找我,离得近了,不用客气,再怎么说也都是同学。”   说到最后那句,王逸帆抬眼看了看她,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是,相互帮忙,这次也谢谢你能来。”   王逸帆和她们并非同专业,当年因为程禧的缘故,又加上都是本地人,才混进一个圈子。程禧没想到他会来参加葬礼,甚至提前帮忙张罗,略感安慰。   “你胸前别的这个花……”   “白婧妈妈准备的,说是白婧喜欢的花。”   “能给我么?”   王逸帆没有犹豫,取下来递到她手上,临别前低声说:“程禧,别自责,这种意外不能怪你。白婧生前跟你关系最好,她不会后悔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一定不希望你这样愧疚。”   所有人都在说,不怪你不怪你。只有程禧心里清楚,事情是怎样发生,白婧被无辜卷入根本就是自己的责任!   她会不会后悔和自己成为朋友?   程禧扪心自问,别过脸去没有应答。   2   她在墓园待到傍晚,看见程时和吴悠从远处走了过来。他们刚为吴静雯扫了墓,在另一侧。   夕阳映着斜斜的三个影子,程禧开口说:“他没有听我的,没有约高岭去旱冰场。”   时间已经过了,现实没有改变。13 岁的高岭好好活着,长大后仍然作恶,世间没有道理可讲了。   程时没吭声。   “我告诉你,我对高岭没有丝毫同情,不管他 3 岁还是 13 岁,如果这件事是我自己去做,我毫不犹豫。”   她也不知自己在说气话,还是本就这么阴暗。程时敷衍地嗯了一声,心里有事儿,没想要辩解。   “今明不知情,我不能把愧疚强加给他,我认了。你阻止我这一次,我还会尝试别的办法。”   “你可以试。”   他有些无奈。在程禧心里,自己和蒋今明仍然是两个人,并且身处不同阵营,话里话外一个是伙伴,一个却像敌人。   程禧也在权衡,她用了很久才建立对蒋今明的信任,是否可以同样相信程时?思虑片刻,终于试探性地提出:“我确实想到一个办法。”   “你说。”   “这次事情发生,涉及几个关键的人。许安淮,他们相恋偶然性太强,从 20 年前入手几乎不可控;高岭,被你拦了下来;还有一个人——”   程时垂眼,目光落在她头顶,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可以改变我自己。”   “如果没有我这样的朋友,白婧不会是这样的命运。”   “我宁可她不认识我。”   3   夏日酷暑,透过玻璃窗看出去,街道是一片汽化的虚影。   这段日子,程时偶尔来病房,后来程禧回到家,每周固定去康复医院,他也就不再避嫌。接送,跑腿,陪程禧做康复训练,利用这些时间一点一点商量着细节。   “我和白婧是初中同学,那时起就成了好朋友。你有没有发现,不管时间怎么循环,感情是最难改变的,所以要改变感情产生的条件——就是我们那时根本没有认识。”   “你想改变初中的学校。”   “对,当年初中是划片的,如果我不在那个片区,不会跟她同一所学校。”她边做负重训练边分心道,“所以今明要做的就是,让我搬家。”   “我怎么让你搬家?”他们已经习惯了不统一的人称,能够顺畅交流。   “通过季园长。”   程禧歇了口气,看向他问道:“你家是什么时候买的新房子?”   “事故发生前就买了。我妈其实一直有意向,当时社区里很多住户组成了看房团,是被我劝住的。后来你一再强调房价问题,经我和史崇推波助澜,自然而然买了。”   “季园长认识我妈。让她把我妈也拉进看房团,有没有难度?”   “这办法可以试试。但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   4   “首先,如果你家买了江南开发区的房子,会引发哪些变化?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   他们在医院附近的餐厅吃午饭,继续琢磨计划。   “不会,就算上班地点离得远,我也会接受公司安排,你未免把我想得太没有职业素养了。”   她喝了口水,淡淡道,“我当初就看出这是个烂摊子,准赔钱,不也一样接了。”   程时撑着下巴,不自觉笑了一下,随即认真起来接着道:“还有个问题,如果你不住在檀园路 76 号附近,还会去蔷姐的歌厅吗?”   “什么歌厅,那叫酒吧。”   程禧细想片刻,又说:“不一定,看命。”   他挑挑眉,做出一个请继续的表情。   “如果我没去过酒吧,会产生两个连锁反应。第一,吴悠没法引我去疗养院,第二,我没碰见王逸帆……”   “吴悠不必担心,她当时很迫切,主观意愿强,还会有别的办法把你引过去。”   “那王逸帆……”   “见没见过,甚至认不认识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他去规划局上班了。”   “哦。”   5   从医院返回家里的车上,仍旧逃不开这个话题。   “还有个问题,没有白婧,我就不会认识许安淮。”   程时握着方向盘,皱眉道:“他又发挥什么作用了?”   “我和许安淮的接触被改写过。算起来,好像只有第一次见面,在酒吧聊天,还有找他了解赵飞那次。”   “这些事情都没有实质性推动,你打听赵飞的消息,史崇什么都没告诉你——”   “史崇?”程禧侧脸看向他,反应过来,“呵,早该想到你们一伙的。”   “我能介入檀园路 76 号这个项目,是通过他。确切地说,应该是我们一起推动檀盛接了这个盘子。但史崇没有改变后的记忆,为了让事情顺利进行,我需要将每次改变告诉他,这也……很痛苦。”   程禧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她能体会到那种痛苦,就像自己从没告诉过李思齐,他原本骑着小电驴走街串巷,这对双方来说都是残忍。   “还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没有万全的计划,改变总是阴差阳错。”她靠在车窗玻璃上,叹气道,“交给时间吧。”   6   千算万算,没算到计划卡在了第一步。   她与蒋今明通了话,大致讲述前因后果,顺利交代了买房一事,以此推动自己搬家。   可就在通话结束前,蒋今明忽然平静地问道:“你知道新新旱冰场发生了坍塌么?”   “……知道。”   “你知道我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它发生么?”   程禧呆了,迟疑道:“你约了高岭?”   “嗯。”他轻轻喘了口气,“你不是说过,不要听信别人打来的电话。”   蒋今明选择了无条件信任她,这让程禧有些口干舌燥,急道:“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我确实有些犹豫,耽误了些功夫,只能把约定时间顺延——我们到达的时候,事故已经发生了。”   他和 13 岁的高岭,在道路两旁目睹了那栋二层小楼化为废墟,到处是满身血迹的人,惨烈的哭喊,与鸣笛声混成一团。   “你知道那场事故死了多少人吗?你明知道它会发生,想到的只是顺道置别人于死地吗?”   “今明……”   这些谴责像刀子刺进心里,让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没人能当救世主,这是他们最初达成的共识,但在亲眼目睹生死时,这个共识被拷问,被撼动,不堪一击。   “我们顾不了那么多,我们连身边的人都救不了,眼看着最亲近的人离开也无能为力。如果世界不是这样子,如果没有这么多轮回这么多意外,没有无辜的人受牵连,我愿意救他们。但事实是,你连身边的人都保不住!你能想象未来要在两人之间作取舍吗?一个留下另一个就不能存在?!你能想象这种残忍吗今明?知道我们多渺小吗?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样!”   双眼所见,双耳所听,血腥气味,亲身经历带来的触动,在那个节骨眼上超越了她的话。蒋今明一言不发,许久,才僵硬地回答:“是么?那是什么样,我可能还没想清楚。”   “今明……”她陷入一种无奈,叠加着自我怀疑,听到电话那头的忙音。   “今明,蒋今明!”   他挂了。   程禧慢慢从影厅出去,看见了在门口等待的程时,问道:“你知道吧,他约了高岭,看见事故发生。”   “知道,没有想到。”   “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也无济于事,而且……我不知道他反应会这么激烈。”   他?   什么时候分得这么清了?程禧冷笑道:“那不是你自己么?”   程时搀扶住她的胳膊,若有所思地回答:“我在想,拥有不同经历不同记忆,还算不算同一个人?”   时间过去 20 年,20 年间现实不断改变,记忆不断更迭。程时忽然发觉,他猜不到曾经的自己会做出什么选择,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从身体里抽离出去。   让人感到一阵寒意。   “你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吗?他会选择退出?”程禧急了,反拽住他的胳膊问道,“他就是你啊,今明,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吗!”   “现在不知道了。”程时答,“他能改变我,我没法控制他。”   7   几天之后,一个清晨。   程禧睁开眼,发现自己在陌生的房间醒来。   不,不能说陌生。房间里都是自己的物品,台灯,衣柜,桌子,有些不完全相同,也极其相似。   娃娃依旧摆在橱柜上。   但是多了阳台,远远看去阳台上有花。   她觉得自己睡迷糊了,闭上眼又重新睁开,终于可以肯定,这不是自己曾经的家。   蒋今明还是成功地帮了自己,她搬家了!   程禧猛一起身,发觉自己的腿也完好如初。脑子里涌现出非常多记忆,杂乱无章,来不及细想,她跑下床推开了门。   这房子哪里好熟悉。   小小的客厅,连着厨房。程禧又转回自己的房间,走到阳台往外望。   能瞧见不远处的小学操场,以及那栋熟悉的建筑——檀园路 76 号。   这不是江南开发区?!   她彻底懵了,隐隐浮现一种不好的预感,快步赶到客厅打开了大门。   楼梯间有五层的标识。门边的墙上,有一小块发白,像是挂过奶箱的痕迹。   程禧很乱,正纳闷,对面开了门,一位阿姨探出身来。   “程禧,出门啊。”   “啊?”   面熟,像是见过,但实在想不起来。她感到头痛,不禁伸手捂着,听阿姨继续道,“年纪轻轻的,周末就宅在家,也不说去约个会什么的。你妈都着急了我跟你说,是不想找啊还是要求太高啦?”   她在记忆中捕捉到邻居的样貌,干脆地敷衍道:“不想找。”   “啧,这孩子——”   程禧没有再理她,趿拉着拖鞋就跑下了楼。楼道里墙皮剥落,印着开锁刻章的小广告,一楼有两辆电动车私拉着电线正在充电。   她奔出了单元门,回头看那顶上写着:   复园社区 3 栋。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02 第三十七章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1   程禧穿着睡衣站在楼下,仰着脸看五楼的窗户。早上的阳光已经很毒,晒在她裸露的胳膊上,耳边蝉鸣不绝,吵得人脑仁生疼。   她记不起这是哪里,只是凭直觉,觉得自己来过。   不止是改变后的家这么简单。   曾经的记忆与全新的画面交织,一时间难以理清。正发着呆,后背被人轻轻一推。   “干嘛呐,在这儿杵着干嘛?”   程爸程妈拎着菜,看样子刚从市场回来。   “这孩子穿个睡衣在楼下傻站着,要不你就出去走走,要不你就多睡一会儿。”程妈又拍了拍她肩膀,装作不在意道,“迎我们啊?”   “昂。”程禧胡诌,讪讪道,“怕你们买东西多,太沉。”   “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她表面揶揄,暗地里跟程爸使眼色,女儿会心疼人了。   一家三口上了楼,程妈在厨房里忙活早餐,程禧站在边上环顾这个家,一点点拾起新的记忆。她在客厅看过偶像剧,在阳台养过花,靠着墙量过身高——   有两组刻度。   程禧走过去比对,其中一组与自己符合。她轻轻抚摸更高的那组划痕,问道:“这是谁的?”   程妈分心回头瞥了一眼,答:“季园长家孩子的吧。”   “季园长?!”   “你幼儿园的园长,这以前是她家房子,你没印象了?”   程禧只觉一阵恍惚,那是蒋今明的身高刻度!从小到大,一点点长高,然后停留在 23 岁。她磕磕巴巴地问:“怎么,怎么买了他家房子呢?”   “哎呦,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是你小学那会儿吧,房地产刚开始热闹,好些人要买到江南开发区,张罗着一起。那房子我们也看了,是挺好的,但上班还是太远。”   程妈端着盘子出来,喊着吃饭了。三人坐下,她又接着道:“后来怎么回事儿呢,你们季园长要买开发区,钱有点紧,就想低价卖了这个房子。我跟你爸一合计,咱家原先那个房子是单位的,如果不要还能得补偿款。就这么的一买一卖,等于都换了嘛。”   她解释过程中还不断跟程爸确认,两人又絮叨了一阵房价问题,说起当年要是有远见,哪怕借钱也多买两套房子,老生常谈的话题了。   程禧听得一知半解,也大概明白计划出了岔子。当年的钱更值钱,一边差个三五万,一边等着补偿三五万,两家人选了折中方案,这么阴差阳错的,她住进了蒋今明曾经的家。   程禧不禁叹出声来,靠在椅背捂着脑门,忽然想起件重要的事——   “那我上的哪个初中?”   “啊?”两人面面相觑,程妈道,“你逗我俩呢?”   “哪个初中啊?”她一脸急切。   “16 中啊,这不就家旁边,你从小到大上学也没走远过。”   程禧筷子啪地掉在桌上,愣了足有半分钟,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一般,动弹不得。   没有变。原本的家和复园社区,围绕着檀园路 76 号一东一西,在同一片区,对应同一所初中。   徒劳得可笑!   她特别想自嘲,想嘶喊,想发泄,只能无声地张张嘴。脑袋像是被人翻搅般痛,胃也跟着翻涌,随后四肢都灌了铅似的,她两眼一黑,身体往边上一沉,晕了过去。   2   程禧再次醒来,是几小时之后。   还是那个房间。她睁开眼,感到口干舌燥,嗓子极其不舒服,往床头看去,正好有杯水。   程禧撑起身,伸手去够那杯水,发现玻璃杯有凸透镜的作用,正巧放大了什么符号——   是它后面的墙上有什么?!   她顾不上喝水,凑过去仔细看,果真有字。尽管颜色已脱落得差不多,写得也比较潦草,但依然能看出,那是:   “我还是要去。”   程禧认识蒋今明的字迹,意识到这是他的留言。什么意思呢?什么时间留下的呢?   她想不清楚,记忆经历了一次大面积覆盖,陷入紊乱。这时房门被吱嘎一声推开,程妈探头进来,捂胸口道:“你吓死妈妈啦。”   “最近太累,天还热。”程禧重新躺回床上,扯了个理由,“可能中暑了。”   “我说多少回了,不要一心扑在工作上。年轻人没个年轻的样子,身体还不如我。”   她没吭声,拿过水来喝。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腿上,猛地想起——至少受伤这件事被改变了不是吗?   刚才心思都在这房子上,又听闻和白婧仍在同一所初中,等于计划全部白费,竟没注意到最直接的改变。   “妈,白婧她——?”   “哪个白婧?”程妈回道,表情自然,与前些天在医院的难以开口形成鲜明对比。   程禧愣了,耳边传来自己的心跳声,紧张道:“初中同学。”   “没听你说过有这个同学。”   心跳如鼓点般密集,她翻出初中毕业照,自己身边确实没了白婧的身影。又找到年级集体照,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发现了她的笑容。   她们不在同一个班级。   重来一次,入学分班发生变化,她和白婧成了同一张集体照上的陌生人。   程禧仰倒在床上,心情起起伏伏,大悲大喜,终于笑出来。   笑出眼泪又变成了哭。   3   她的笔记本仍在抽屉里,没有被这次改变波及。   程禧翻看记录,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这里有种熟悉感,甚至对门的阿姨都似曾相识——   她见过。   她曾经两次来到复园社区。第一次看望了季园长,家中有蒋父遗照;第二次找来,从邻居口中得知季园长一家早已搬走。   第三次,她已经改写了蒋父命运,上述经历都被抹去,而自己在幼儿园门口见到季园长夫妇俩。   如今自己一家搬入,已经是关于复园社区的第四次改写,当初见到季园长老两口的记忆开始模糊。   那步履蹒跚的身影,好像又变回了一个人……   程禧倒吸一口冷气,拨通了程时的手机。   4   程时上午醒来,脑子有些木木的。   他意识到有什么改变发生了,却无从分辨,坐起身面对着巨大的时间表,陷入沉思。   然后手机响起。   程时接起电话,听到的第一句是:“我住进了你家里。”   “什么?”   “我爸妈买了你家的房子,复园社区 3 栋 5 楼。”   程时紧紧蹙起眉,好似在脑子里找到了些片段。他捏着眉心,断断续续说道:“嗯,他还是按你说的做了,看房团的事——但后来变成了买那老房子,我也没能拦住。”   短短两句话,一会儿“他”,一会儿“我”,其实说的都是蒋今明,也都是程时自己。   程禧知道他仍旧混乱着,没太在意,只是问道:“你那里有什么变化吗?”   “我还不知道。”   “嗯……季园长还好吗?”   “我妈怎么了?”   “程时,之前引我去复园社区,是你和史崇有意的安排吧。为了救你父亲。”   他心里咯噔一下,泛起巨大的不安,答道:“是。”   “我去过你家,知道他脑出血去世,才想通了这件事儿,劝你给你父亲安排体检,改变了他原本的……是这样吧?”   程时依然记得那天醒来,发现父亲回来了。所有人都那样自然,忙忙碌碌,又是平凡的一天。   只有他无法言语,看着早已离开的人,重新出现在人生里,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庆幸中。   “是这样。”   “好像变了。”程禧咬咬嘴唇,无奈重复一遍,“好像变了。”   如果她本就住在复园社区,那么关于这里的一切安排都是枉然。她没能了解到蒋父的情况,没能提醒蒋今明,也没能挽救他父亲的生命。程禧不知说什么好,沉声道:“对不起。”   5   程时赶回家,喘着粗气拼命敲门。   “操,急什么啊?” 史崇开了门,手里还提着东西。   他顾不上答话,连鞋也没脱就往里走。也只是两步,便停了下来。   那张黑白遗照,就摆在客厅供桌上。   史崇莫名其妙地跟上来,把拖鞋扔在他脚下:“换鞋,小心季姨骂你。”   程时回过头去,茫然地看着他。   “来得还挺早,诶我这回换了瓶白酒。”他打开手里的袋子,叹道,“俩老头换换口味吧,几点出发?”   “出发?”   “不是说了今天去墓地吗?”史崇瞥了他一眼,“蒋叔忌日你不记得了。”   对程时来说,昨天还和父亲通了话,前天还回家吃了饭。这些一家人忽然多出的美满时光,他才刚刚适应,就又失去了。   “是你不记得了。”   6   程禧来到白婧的公司,在楼下等待她出现。   重来一遍,她的生活轨迹是否相同?   现实给了肯定的答案,没多久,白婧推开公司大门,和一位男士走出来。   看那身影,竟是许安淮。   程禧忍不住走近,看他们聊了几句,然后握了握手,互道再见。   不像是恋人,更像工作伙伴。她忽然想起白婧曾经说过,绝不跟客户谈恋爱。   她站在树荫下笑了,后知后觉地抬眼,才发现白婧正看向自己,目光流转,然后一步步走过来。   “还真是你?程禧?”   “……”再次听到白婧的声音,让程禧恍若隔世。   “好久不见啊。”   “嗯——”她无措地眨眨眼,试图纾解上涌的酸意,“好久不见。”   “大学毕业就没见过,你也留在本地吗?”   她们仍然读了同一所大学,只是从闺蜜变成了最普通的点头之交。   “嗯。”   “好巧,我在这儿上班。诶要不一起吃个饭?”白婧笑着问,时间正值中午。   她还是热情又爱笑。大学时怎么没能成为朋友呢?程禧看着她,好一会儿,说,“不了,我正好有事儿,下次吧。”   “行。”白婧答应,指了指身后的大楼,“那我先上去了。”   “好,再见。”   “拜拜。”   她转身进了门,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程禧想,如果有一天这循环终于停下来,她一定来找白婧,哪怕再死皮赖脸,也要讨回这一顿饭。   也要重新和她成为朋友。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04 第三十八章 时间轴   1   每次祭扫,季红都喜欢单独在墓前说会儿话,今天也是一样。兄弟俩给她腾出空间,就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抽烟,沉默半晌,史崇张口道:“看你不对劲,哪里又变了?”   “没有。”   “不用瞒我,你会忘了蒋叔忌日吗?”   程时没作声,挪了挪脚,无意间瞥见程禧出现在入口处。她穿着黑色衬衫,捧了一束花,远远朝他点了点头,没再往前。   “等会儿你先送我妈回去吧。”   “嗯。”史崇顺着他目光看去,皱眉道,“认识?”   当初在檀盛集团楼下,程禧打听赵飞的那场会面已经被抹去,加上离得远,史崇自然没有认出。   “那是程禧。”   程时把烟熄了,试图提前散散身上的味道,同时堵住他的问题,说道,“晚点在我家见吧,到时再说,是有变化。”   “操,你——”   恰好这时季红缓缓起了身,史崇只得将话咽回去,快步走了过去,解释几句,两人先回了家。   程禧看到他们离开,这才朝程时走去。   2   她把花摆在墓碑前,双手合十静默了片刻,然后看向程时,沉吟道:“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跟你没关系。”   “其实这件事还可以挽救,我还可以提醒今明,只要你父亲早做检查,这情况是可以避免的。”   他何尝没有想到。   甚至不必这么麻烦,蒋今明本身就保留着记忆,只是缺少一个契机让他意识到未来已经改变。一句话,一个提醒,一家人就能回到其乐融融的昨天。   但经历这么多,程时已经明白改变总要付出代价,自己的代价,或者是别人的代价,他也许付不起。   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投下小小的阴影。程时下意识扶住她胳膊,说道:“这儿太热,边走边说吧。”   程禧没拒绝,竟然也习惯了,过了几秒才吭声:“我腿已经好了。”   他后知后觉,立即收回了手,揣进自己裤兜,随口问道:“白婧怎么样?”   “我搬到了复园社区,划片仍然是那所初中,但我们没有同班,所以——我刚才见到她了,她挺好的。”   白婧重拾了自己的人生,却阴差阳错让蒋父离世。程禧前几天在这里参加了闺蜜葬礼,而今天面对的是蒋父的墓碑,这种命运的交替,让她背负很重的愧疚。   自然也不好讲太多,草草结束了话题。   “总算没有白费。”程时点点头,又道,“总算我们还是一致的。”   “嗯?”程禧看向他,反应过来,“你说今明吗?”   “对。”   程禧最初总觉得蒋今明和程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自然真诚,一个不露声色,就像头顶这些树,蒋今明是向阳那一面,程时在背阴处。   但渐渐地,两个人有些重合。骨子里有相同的东西,才会在 20 年前面对旱冰场的事故崩溃,又在 20 年后无法抉择吴静雯和吴悠的命运。   树还是同一棵树,长大了本质也是一样的。   她想到这儿,笑了笑说:“那房子里有你的身高刻度,在客厅的墙上,从很矮到——这儿。”   程禧比划了一下,举起手停在略低于他身高的位置。   “啊。”他摸摸鼻子,回道,“我妈爱记录这个,她在幼儿园的习惯。”   “我还在卧室墙上发现了字,是你留下的吗?”   “字?”   程时停住脚,在回忆里搜索。好一会儿,他像是有了答案,犹豫道:“我还是要去。是这几个字么?”   “对,什么意思?”   “9 月 29 日晚,我还是要去檀园路 76 号。当时已经来不及了,只给你留了五个字。”   程禧仍旧不明白,兀自喃喃:“9 月 29 日?”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时间是个环么,那天已经改变过一次了。那次改变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告诉你。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3   程禧没想到这个地方是他家。   江边的高层住宅,宽敞安静。她有些拘谨地跟着进了门,穿过短短的走廊,落地窗外的江景出现在眼前。   檀园路 76 号伫立在对岸,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得很清晰。程禧刚要说什么,听程时解释道:“我需要一个能看到那儿的住处。”   “像你原先的家一样?”   从那个小小的阳台望出去,也能将檀园路 76 号收入眼底,她今早已经发现了。   “对。你问我为什么留下那几个字,因为那天晚上,我看到了檀园路 76 号的情况,不得不赶过去。”   “看到什么情况?”   程时移步到吧台边倒水,问她:“喝什么?”   从外面回来,她也确实觉得口渴,答道:“水就行,你看到什么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喏。”   他将杯子递到她面前,抬眼道:“吉祥,上次也和这次一样,我们尝试了很多办法,最后的保险就是事故发生时躲避开,等待究竟会发生什么。我明明提醒了大家当晚不要过去,还是从阳台看到史叔进了馆里,很着急的样子,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赶紧拨打办公室的座机,很多遍才有人接听,传来的却是争执声。等放下电话再回到阳台观察,发现檀园路 76 号已经起火了。”   “所以你留了字,说你还是要去……你是去救人了?”   “嗯。”   “然后呢?”   “馆里的木质结构和文件资料极易燃烧,我到的时候,火势已经不小了。史叔尝试用馆里的消防器材救火,根本无济于事。我要带他走,他不肯,一定要抢救那些文物,说都是他的错……”   程禧呆呆望着他,水都忘了喝。史志勇的错?是他导致火灾?   “时间一点点耗尽,想出去的时候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们被逼到四楼办公区,这时候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跳窗出去,跳进江里。”   “跳窗……哪儿有窗?”她偏过头往外看去,檀园路 76 号沿江一侧只有密不透风的墙体。   当初调查游船事故时也专门留意过,没有窗户。   “四楼走廊尽头有窗,改造后封死了,现在那个位置挂着电影灯箱。你如果拆掉它,能看出原先的痕迹。”   程禧深吸一口气,恍然道:“所以吴静雯——”   “是,破窗过程中窗棂掉落,砸到了停靠的观光船。她的意外是我造成的。”   至此,程禧才明白吴悠口中的负责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那次改变,吴静雯不会受到牵连,她满怀期待出游,本该尽兴而归,平安而归。   “那史馆长呢?”他为什么还是在事故中遇难了?   程时舔舔嘴唇,喝了一口水,接着道:“那时烟已经很大,顺着窗户往外飘,我转头却发现他不见了。于是回头去找,看不清路,没几步感觉腿被人拽住,史叔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信封……那时候他已经倒了,后来我用残存的意识跳出去了。”   “所以他们没有找到你,认定你是失踪……”   “9 月份是汛期尾声,我再醒来时已经被冲到下游,信封也没了。”   “信封里是什么?”   “证据吧,相信和檀园路 76 号的违规开发有关,也许涉及到地产拆迁,涉及到规划用地,以及火灾真相。”   “你意思是有人纵火,为了销毁证据,不惜把史志勇和整个檀园路 76 号付之一炬。”   “现在看来,也许就是赵飞。”   程禧将胳膊撑在吧台,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若有所思道:“他极力制止我们通话,就是怕真相浮出水面,毁了他现在的生活?”   程时不置可否。   停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讲述:“他们事后知道我到过现场,怀疑我拿走了证据,派人在我家守了很久。再后来我申请了死亡证明,用了程时的名字,那时已经隐隐察觉到,自己会不会就是你口中的人?吉祥,你告诉我程时创办了时代电影院,为了试验,我加了一个新字……”   她睁大了眼,回想起当初与蒋今明的通话约定,在留下预约参观信息时,自作聪明地去掉了一个“新”字。   像是齿轮,在过去与未来中严丝合缝。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缓不过劲来。程时看了看她干燥的嘴唇,轻声提醒:“喝口水吧。”   程禧这才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喝得急,放下杯子平复了好半天,问道:“没有办法停下来吗?难道就这样循环下去吗?”   “不知道,也许循环不是无尽的。”他想了想,往卧室方向走去,“跟我来。”   “去哪儿?”她有些迟疑。   “……工作室。”   4   程禧打眼瞧见张大床,脚步一缩,站在门口没进去。   “这个房间会改成工作室。”他倒是大言不惭,毫不心虚地拉开了墙上的幕布——   那幅巨大的时间轴逐渐显露。   她的目光被牢牢抓住,也将那一丝别扭抛到脑后,不自觉走到跟前,张口无言。   “我在想,我们一直在等的 9 月 29 日,这天到来之后,会发生什么?”   时间轴起于 2000 年 3 月,止于 2020 年 9 月 29 日,两点之间被电话联通,构成一个闭环。   在那之后,是空白。   “已知的经历中,我在 2000 年 3 月丢失了手机,开启了跨时空通话。”   他指向那个起点,并顺着它继续走,停在了 2000 年的 9 月 29 日,“跟我通话的,是未来的你。我们改变了那场事故,也就是 2000 年的 9 月 29 日。随后我以程时的身份生活。”   “是的……”   “同时你正常长大,对一切毫不知情。直到 20 年后的 3 月份,通话再次开启,这实际已经是我们第二次通话。”   程禧紧蹙着眉,试图跟上他的线索,应道:“对我来说,故事是从这里开始。”   “嗯。”   “我们被电话重新连通到了 20 年前,等于进入一个循环,导致同时出现了两个你。”   “对,随着我们离 9 月 29 日越来越近,20 年前也将再次来到事故发生那天——但你有没有想过,对于我们来说,那天过了之后,世界会是什么样?我们继续沿着时间线向前,十月,十一月,2021 年……还是开启新的循环?”   程禧看着墙上 2020 年 9 月 29 日之后的空白,心里涌现一丝希望,不禁看向他。   “但前提是——”   重重的敲门声响起,程时被打断,知道这不耐烦的劲定是史崇,交代一句便转身去开门。   程禧留在房间对着巨大的时间轴,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自己化成一个符号,她甚至能窥探 20 年间的成长历程,千禧年 7 岁,随后初中,高中到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新时代,每一步都有标注。   这才来到 27 岁,等待一通命运早已安排好的电话。   她忽然明白了程时说了半截的话。   想要抓住继续向前的机会,前提是保证 20 年前那场事故再次改写,保证事故中的他们无虞——如果失败,世界会怎么样?   也许再次循环,也许一切都将归零。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06 第三十九章 两张脸   1   史崇进来的时候,程禧也正从卧室往外走。她听见了脚步声,意识到自己在卧室独处不大合适,匆忙出去,还是在门口撞个正着。   其实也没什么,就像程时说的,这是间工作室——心里磊落,觉得是它就是了。   “你好。”程禧稍微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局促,还是多嘴解释道,“里面有那个……线索。”   史崇带着笑意,听到这儿笑得更明显些,伸出手去自我介绍,“史崇。”   程禧微微一怔——   对,今天成了初次见面。   她慢半拍地伸手去回应,却见程时拿着杯水迎面走来,顺势放到了史崇掌心,说道:“你们见过了。”   “哦?”史崇只得握住,又转向程禧确认。   “是,跟您在檀盛集团楼下见过。”   “这样。”他云淡风轻地点点头,喝了口水,斜眼看程时,低声道,“你说的改变就是这个。”   “一部分。”   “所以我现在跟两个先知在一起?”这种唯独自己失忆的感觉不大好,史崇开了个玩笑,作势要进房间,“来看看是什么变化。”   “等等。”   程时叫住他,看着手表说道:“时间差不多,先去吃饭吧。我叫人把这房间收拾一下。”   2   三人一起吃饭,程禧总觉得哪里别扭,直到听见史崇叫他今明,才猛然发觉——   通话时,他们都是同龄人,程禧甚至还稍长几岁,没少点拨蒋今明,也没少嫌弃史崇。   时间流转,就像只作用于他俩身上。愣头青已经成长为体面的男士,此时共处,又将这种反差感无限放大。   程禧握着筷子走了神,被史崇的话音拉回来:“所以你都知道了?”   “嗯?”   她以为是说卧室里那时间轴,点了点头。   “你跟小时候很像,我也参加过你的毕业典礼,还给你们学校捐了东西。”   “什么?”程禧没听懂。   “她不知道。”程时吭了声,示意他不必再说。   “校车的事也不知道?”   “吃吧。”   两人一来一回,空气安静了几秒。程禧不明所以,叩了叩程时手边的桌面,问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当初去你学校校招,打点关系捐过一批东西,还赶上毕业典礼。”   这时间顺序不对,程禧并未察觉,又问:“那校车的事?”   他抬眼说道:“捐的校车。”   程禧恍然大悟,知道程时为了保证她进入公司,花费了不少心思,包括先前王逸帆的事。所有安排构成开启通话的必要条件,她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3   回到住所,卧室的床已经被移走,临时放置了一张边桌和几把椅子。   史崇站在墙前沉默许久,对蒋父的事了然于心。他回头递给程时一个眼神,疲惫地往椅子上一靠,仰脸叹道:“还有一个月了,你就说我们需要做什么。”   “需要搞明白一件事。9 月 29 日那晚,在我到达檀园路 76 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史叔为什么一定要回去,与他争执的人是不是赵飞,信封里装的——”   “是他。”   未等话音落下,史崇干脆回答。   如果不是程时先前起疑,进而牵出高岭,史崇无论如何怀疑不到赵飞头上。深入调查高成峰父子的情况后,又几乎把这怀疑坐实。   高成峰生前一直是赵飞司机,即便赵飞失势,也始终保障着高成峰的饭碗,让他挂着闲职混日子。   这一混,就是十几年,混出一身毛病,最要命的是赌博。   高成峰酒驾出事前有负债的情况。   史崇早在 20 年前就瞧不上高成峰,觉得此人狗仗人势。但那时他们每次出去应酬,烂醉后都是高成峰开车送回。   他板得住,不喝酒。   又怎么会酒驾肇事身亡呢?   史崇眉头难以舒展,只得搓搓脸道:“今明,当年火灾后,赵飞代表公司来慰问,说事故发生时自己在外地,还有司机证明,所以我从没怀疑过他。”   “司机就是高成峰。”   “对,前阵子你让我查他们父子。高成峰这十几年一直在赵飞手下混日子,直到因为酒驾出车祸死了。他死前还欠下了高额赌债。”   史崇抬眼:“这里面有问题。”   两人目光交汇,默契地想到了一起。   “如果赵飞当晚去过檀园路 76 号,高成峰就是帮他做假证,等于拿住了把柄,这才舒服了十几年。没成想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走投无路,也许动了威胁赵飞的心思,然后——?”   然后被赵飞解决,并伪装成交通事故。   史崇接着道:“高成峰去世后,赵飞又以长辈的名义照顾高岭,让他接了司机工作,实际成了自己帮手。”   说到这儿,禁不住自嘲一句:“操,多熟悉的手法。”   他自己不也是一样?   曾一度被赵飞的关怀和照顾感动,以至于 20 年来,逢年过节还时常去看望他。   “你最近去看他了吗?”   “嗯,快 60 了,在街心公园陪孙女玩,手里还提着小书包。你没见到他,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伪装得这么好。”   程禧一直在静静地听,不发一言。对他人的恶,和对至亲的善,并不冲突,甚至无需伪装。或许正是晚年美满,才让赵飞不择手段地阻止改变。   可儿孙满堂的现在,不是踩在别人尸骨上得来的吗?   4   三人沉默,各怀心事。   好一会儿,程时简单总结:“那就解释得通了,檀园路 76 号开发项目有猫腻,史叔手里应该有证据,当晚赵飞去馆里找证据,史叔也闻讯赶到,二人发生争执,赵飞放了火。”   “只要让今明阻止史馆长去檀园路 76 号,就既能救他,又能阻止火灾?”程禧问道。   “没用的,赵飞出现在馆里这件事不可控,单凭今明没法阻止史老头回去。”   史崇说出那三个字,很是恍惚地顿了一顿。许久没提了,依然无比熟悉,没来得及表达的父子感情在史崇心里挖了一个洞,他无意地喃喃,“老头倔得很。”   “所以关键在证据。史叔给我的信封里到底装了什么,又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办公室?”   程时不自觉看向自己的手,极力回忆当时的场景,尽管他已经回想无数遍——那是个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不大,还被折叠,按照大小来看……   “像是个软盘。”他回过身,沉吟道,“吉祥,你要让那时的我先一步找到信封里的东西。”   她点了点头,欲言又止,终究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说出来。   史志勇在整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他和蒋今明说都怪自己,只是一个馆长作出错误决策这么简单吗?   太阳落山,讨论也暂告一段落。两个男人出了房间,程禧起身动动脖子,松松筋骨,再次审视墙上的记录。她从头捋到尾,发现 2009 年有个明显标注,但内容似乎被抹去了。   伸手去摸,指腹残存了一点黑色的墨迹。   可能是记到了别处去。这也属正常,一面墙不可能记录下 20 年间的所有变化。就连她几个月的记忆,都写了整整一本。   程时,一定也有这样的东西。   也许是好奇心作祟,也许出于对猜想的验证。她开始仔细观察这房间,发现另一侧的装饰板有些奇怪。   面积很大,紧贴着墙,木质。乍看起来像是房间的装饰,也确实和原木风格协调。   敲了敲,空的。   程禧琢磨了半天,意识到这是个镶嵌在墙体里的柜子。她想打开,又碍于隐私不敢妄动,最重要的是——   无从下手?   房间外的两人大概在抽烟,程禧踱步到门口,又掉头回来,想起程时调节幕布的遥控器,就放在他刚才坐的椅子上。   那是个黑色的小巧装置,按键不止一个。她宽慰自己只是为了帮忙关闭幕布,试探性地按下了几个键。   第一个关闭了窗帘,遮光度相当好,房间整个暗下去。   她又急忙打开。   然后正确关闭了幕布。   犹犹豫豫按了第四个键,那面墙上的柜门开了。   5   如果程禧见过蒋今明的办公室,会发现这几乎就是他那个铁皮文件柜的翻版。   上面整整齐齐码着文件,像是装订好的档案,仔细标注着年份,地点或人名,分门别类。   这就对了。20 年的记录,怎么也要这么多。   程禧啧啧称奇,在这柜子面前找回了蒋今明的古板劲儿,曾经一门心思制定消防预案之类的事迹涌进脑海,她心想小古董长大了也是老学究。   就这么愉快地扫了一圈,她瞧见角落里有张照片。   再如果,如果程禧能够记得数次改变之前的事,会一眼发现蹊跷——然而她脑袋空空,只觉得有些好奇。   那是张在旅游景区的合影。   照片上有四个人,分别是季红夫妇,蒋今明和史崇。   蒋今明戴着鸭舌帽,面目清秀,史崇皮肤晒得有些黑,戴着墨镜。两人嘴角都挂着微笑。   程禧第一次去复园社区探望季红时,曾看过这张照片的另一个版本,并误以为蒋今明离世后,史崇鸠占鹊巢。实际蒋今明就在镜头另一边,他是拍摄者。   她当然不记得,眼下只觉四人一同出游,证明两家关系确实好,蒋今明和史崇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直到发现照片右下角的时间——2005 年 10 月 5 日。   程禧就像被什么击中,心脏一个飘忽,然后狂跳不止,再次细看照片上的人。   2005 年,已经是事故发生 5 年后。程时为什么还长着蒋今明的脸?!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09 第四十章 庇佑   1   世界浓缩成一阵轰鸣,程禧拿着照片,好半天才平复了心跳,耳边重新听到房间外的声响。   她迅速将照片放回,按下遥控器。在柜门关闭的瞬间,又瞥见写着“吉祥”二字的档案,于是几乎未经思考地,把它抽了出来。   外头脚步声渐近,程禧疾走到座椅边,抓着档案的手心黏腻潮湿,使劲往自己包里塞。   奈何怎么都露出大半截来。   情急之下,她松开衬衫两颗扣子,直接从头顶将衣服脱了下来,然后盖在包上。下一刻回头,程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猝不及防,愣了半秒将视线移开。   程禧穿着件轻薄吊带,静电让它紧紧贴着皮肤,勾勒出身材轮廓,也凸显了腰部的手机——几次经验教训让她在贴身衣物上缝了内袋。   她假装无意地把手搭在腰间,挡住那部摩托罗拉,侧身对着他,淡淡说道:“水洒衬衫上了。”   “我给你拿件衣服。”   程时垂着眼转身要走,没两步才想起那是自己的房间,只得背着身说:“要不你自己从衣柜里找一件。”   “好。”   “我出去了。”   他说着反手带上门,忽然听程禧叫了一声:“今明。”   “嗯?”下意识地停住。   “谢谢啊。”   “应该的。”   咔一声,门缓缓合上了。   程禧这才转过身去,看到人确实已经离开,松了口气。她刚才冒出一些念头,甚至怀疑程时究竟是不是蒋今明,于是脱口而出喊了他的名字。   程时那瞬间的反应很真实,完全是条件反射。   大概是想多了,他拥有蒋今明的记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何况史崇、季红总不会一个认错兄弟,一个认错儿子。   程禧摸摸后颈,很是烦闷地瞧了一眼被衬衫遮住的档案,无奈地叹了口气。有那么几秒钟,她宁愿自己没有发现,继续信任他,完成该做的事,让所有人的生活回到正轨。   就这样呆立了好一会儿,觉得肩膀有些凉,程禧才打开了衣柜门。不同色系的衬衫板板正正地挂着,最右侧却是件夹克,套着半透明的防尘罩。   她轻轻提起那件夹克,很老的款式,但看得出质量不错,干干净净,仍然当穿。   说来奇怪,程禧总能在这房间感到一种似曾相识,非常扰乱心智。眼下这件衣服也是……她松开手,利落地拿了一件黑色衬衫,宽宽松松套在身上,然后小心地提着包,走出了房间。   2   “吃饭么?”   程时见她穿了与自己一样的衬衫,稍稍一顿,问道,“讨论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晚上想吃什么?”   史崇被他赶进阳台,这会儿也熄了烟,推开玻璃门搭话:“我中午看到楼下新开了家店。”   “不了,我先回去了,今天听你们说得太多,要回家理理思路。”程禧径直往门厅走去,嘴上解释,“早想通,也早跟今明打电话,要给他时间找证据不是么?”   “嗯……什么时候通话,我跟你去。”程时跟在她身后。   “好,再看情况。”   “手机你是带在身上吗?”   他还是看到了。程禧脚步一滞,点了点头。   “时间不多了,不知道赵飞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动作,我怕你带着不安全。”   她没应声,本能地警觉起来,弯腰去穿鞋,暂时把包搁在地上,才轻轻说:“没事,还是先放我这儿吧。”   “……嗯。”程时放心不下,又道,“我送你回去。”   “不用。”   “那——”他顺手帮忙去提地上的包,被程禧抢先了一步。两人都握住了提手,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同样的黑色衬衫,萦绕着相似的味道。   一个警惕,一个有些乱了阵脚。   “我先走了啊。”   片刻她撤回身,转头开了门,迅速离开了。   3   已是傍晚,天气依然闷热。   程禧头昏脑涨,居然回到了之前的家。她试图开门,钥匙孔插不进去,捣鼓一小会儿,里头有人开了门。   是个小女孩,睁着双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程禧一时失语,而后才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自己家,忙道:“姐姐开错门了。”   “哦。”女孩抿抿嘴唇。   “快关上吧。”程禧将门推上,看那孩子毫无防备,又抵住门缝,问道,“你自己在家呀?”   “嗯,我妈妈还没下班。”   “自己在家不能随意给人开门,你妈妈没告诉过你吗?”   “你有钥匙,我以为是我妈妈回来了。”   她眨着大眼睛,说得有理有据。   “那也不行,坏人就这么骗你怎么办呢?你起码要问清楚是谁,再开门。”   女孩不说话了,小手握着门把,想要往回拽,哪里抗衡得过成年人的力气。   “记住了没有呀?”   “嗯。”她赶忙答应,程禧这才松了手,门砰地一声关了。   也不知道自己和一个孩子较什么劲,费这闲心。   程禧慢慢转身下了楼。刚才匆匆一瞥,房间布置已完全不同,竟然没有多少熟悉的感觉,真的不再是自己家了。   这么一耽搁,她回到复园社区时,爸妈已经吃完晚饭,正在收拾碗筷。程禧谎称自己吃过了,钻进房间开始看那档案。   翻开第一页,是自己进入高中的那天。   她又翻回封面,发觉吉祥后面还跟着小小的序号。这不是完整的记录,只是她档案中的一本。   程禧心里涌起种异样的感觉,有些抵触,但算不上愤怒,无奈居多。很琐碎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她意识到程时不只是大学才介入自己的生活。   而是极有可能从 2000 年,7 岁之后,就默默关注着自己。是啊,他需要 20 年后的她开启通话,前提就是保证她顺利长大。   看回档案,记录着高中发生的大小事。有时很详尽,跟谁是朋友,甚至考试成绩都记录在案;有时很粗略,“如常”“顺利”一两笔带过。   程禧就这么翻看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一页空白,夹着张照片,照片里是穿着校服的自己,正低头整理一面旗子。   背景是校门口,有几辆大巴,和一些同学。   她很快有了印象,找出自己的相册对照,确定了那是高一学校组织出游的照片。当时每个班级配一辆校车,照片里近处这辆大巴,还能依稀辨认出高一七班的字样。   只有照片,没有记录。   程禧纳闷了。很显然那天程时也来了,拍了照,却没留下只言片语?连“顺利”都懒得赘述吗?   她往后翻了三四页,才又发现字迹,但与之前的字体明显不同。新的笔迹直到高中结束,毕业典礼是最后一幕。   这是两个人完成的,分界点就在那次出游。   4   为什么白婧总喊自己吉祥,说自己是老天庇佑?因为从小到大,她确实没遇到过什么磕绊。   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就连谈恋爱分手这样的小事,都是占据高点的那一方。程禧躺在床上,那本档案就在手边,顺遂的 20 年人生就在手边,在别人的记录里,在别人的守护下。   那次出游确实遇到点事儿,如果不是特意回想,早已遗忘在脑海里。她们班级的大巴在去往景区的路上,遭遇了一场惨烈车祸。   一辆轿车和一辆渣土车在十字路口相撞,而校车在轿车的另一侧,紧急打方向盘避让,躲过一劫。   那件事后,高二高三的出游统统被取消,同学们因此怨声载道,认为无辜受到牵连,殊不知如果没有轿车抢道,被撞的就是自己。   程禧将这些事串起来,心里浮现出一个答案。   不久前的电影院,程时解释面部受伤做过手术,导致容貌改变——在那个场景,那个语境下,他根本是在误导自己,以为受伤是因为火灾。   实际上,9 月 29 日当晚他只是呛了烟后跳江逃生,何至于换了张脸?所以 2005 年的合影没变,真正受伤做手术是在 2009 年吧,因为与渣土车相撞。   而之后的记录,大概是由史崇代笔,才会说参加过自己的毕业典礼。   他参加的不是大学毕业典礼,而是高中毕业典礼。   程禧只觉气滞难以呼吸,不得不坐起身来。他需要她捡到手机,需要这一切重来,自然竭尽全力护她周全——甚至不惜将自己置于险地?   她回头看向床边那一行字,眼眶猛然有点发酸。   “我还是要去。”   程禧自认为是个普通的好人。她的善良有前提,有底线,绝不愿过多损害自己,总是充满权衡和计较。程时怎么不一样,这个人怎么仅仅凭心就能为了别人犯险,一次又一次?   她很想打电话问问他,确认自己的猜想,拿起手机又不安地摸摸额头,在纠结中陷入迷思。   5   程时照常整理档案,发现少了一本。再联想起程禧之前的反常行为,心里便有了数。   他坐在阳台上抽烟。   闷热的夏天,离开空调身上很快汗津津,但程时无心顾及。他想起吴静雯临别前那番话,曾提到程禧校车的事。   那时就知道她的用意,所以什么都没说。   吴静雯不想改变过去,除了自己的一句承诺,实际得不到任何保证。她是想提醒自己,永远存在这样的意外,像校车事故一样,是改变后凭空出现的,无法预料的事。   这一次,程禧毫发无损。   下一次,他却未必能救得了。   吴静雯知道他难以抉择,给自己添上了程禧的砝码,明明白白警告着,不要改变,一旦改变吉祥未来难料。   他没法不选。   履行对吴静雯的许诺,意味着那晚破窗的行为必须发生,也就是说,自己将有意致她重伤,实实在在成为让她瘫痪半生的真凶。   这对当时毫无所知的吴静雯来说极其残忍,对程时来说也过于艰难。   而任何一点改变,又将间接影响程禧的人生。他觉得自己在钢丝上行走,想找出真相,想避免檀园路 76 号被毁,想救史志勇,又要保证程禧的人生圆满。   难上加难。   现在计划顺利推进着,但对程时来说,每一步都充满不确定。他对着夜幕发呆,不明白错位的时空为什么落到了自己身上,无法选择的选择,遗憾永远如影随形。   许久,静谧被手机铃声打破。他回过神,看到是程禧来电,整理好情绪,接了起来。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11 第四十一章 钥匙   1   “我理了理你们白天说的计划,有些具体的想法,要听听吗?”电话那头传来程禧的声音,顿了顿,又道,“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他坐直了些,习惯性熄灭了烟,“你说。”   时间已经不早了,碰巧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有睡意。   程时以为她是来质问的,关于那本档案,可能被发现的旧事……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却听她平静地说起计划。   “今明那边需要尽早开始找证据,但史崇说得对,凭他自己,毫无头绪的,多半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是。”他简短应答,其实脑海里掠过很多,20 年前自己确实像没头苍蝇,这样的话她也曾经说过。   “所以我们不能闲着,要帮他找到切入点——关于檀园路 76 号的开发,你记得我说过王逸帆去了规划局么?我可以通过他了解一些情况。”   “我查过这条线。当年史叔、赵飞在规划局碰面,接待他们的是用地规划处处长。这个人姓卢,事故发生后曾经被调查过,没几年提任了规划局局长,后来进了市委班子,现在已经病逝了。”   “他不仅摘得清,还能步步高升?”   “吉祥,你不了解 20 年前的情况。那会儿城市建设是很粗放的,又高度依赖土地财政,檀园路 76 号的这场事故在他们看来,只是发展路上不可避免的小失误,在容错率内。他不可能摘得清,但一定会被包庇,除非当年拿到实实在在的证据。”   事情又回到了这里。程禧想了想,颇有些决断道:“我们要分头去找,证据肯定不止史志勇手上那一份。”   “嗯。”   程时在心里苦笑,她的状态像极了十几年前的自己,誓要找到真相,重置一切。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会发现改变永远不尽人意,真相在命运波澜中显得微不足道,活下来,让每个人活下来,都已是奢望。   二十年间,他的心理发生很大变化。   吴悠和吴静雯有遗憾,史崇和史志勇有遗憾,自己也有遗憾。到最后,程时不得不自问,如果拼尽全力也只能保全一个人——   选择谁?   程禧不知他的想法,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她没有提起校车的事,只是暗下决心,一定要帮他。   2   第二天上午,程禧回了电影院。   好长时间没有正经上班,如今再踏入办公室,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排片,市场,统计,报告,那些好像远离了的东西,又忽然把自己拉回了现实。她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票务系统,皱眉盯着难看的数据,听见开门声。   “你回来了?”李思齐一脸诧异。   “这票房怎么比之前更烂了?”   “那我可不知道,我也刚回来。”   他漫不经心地答,打开储物柜,在里面翻翻找找。程禧听着滋啦滋啦的声音,不悦地从屏幕后探出头去。   “接着——”   一个灰影迎面飞来,她忙不迭接住,发现是个小玩偶,疯狂动物城里的兔子警官。还没回过神,另一只狐狸紧接着落在了办公桌上。   “这什么?你刚说从哪儿回来?”程禧看了看玩偶身上的标签,问道,“迪士尼?”   “嗯,这东西是吴悠给你带的。”   “你们一起去的?”她泛起笑意,把那玩偶放到一旁,翘起二郎腿问道。   “昂。”李思齐抓抓头发,叉着腰在小小的空间原地绕了一圈,含糊道,“我去放映室了。”   “等等,她人呢?”   “在盘点卖品库存吧。”   “行。你去吧去吧。”   程禧摆摆手,见他又扬脸示意桌上的玩偶,提醒道,“不都是给你的,那个是给程总的。”   “诶,你们自己给他——”   人已经出去了。   3   程禧低头看着那玩偶,知道两个角色在动画片里是一对儿。她把兔子收进包里,狐狸单独放在显眼处,这才抬头扫视一圈,发现李思齐和吴悠的桌上,也有相似的情侣摆件。   真是小孩心性。   把思绪收回来,她又想,这段时间自己不在,李思齐和吴悠外出,电影院没剩几个人,也没开几个场次。   程老板这是不想干了。   也是,等一切被改变,这些现实还有什么意义?   她出了办公室,沿着走廊抚过两侧的电影海报,看着大屏幕上寥寥的场次信息……毫无疑问,这是自己喜欢的工作。如果蒋今明成功阻止火灾,这里也将不复存在,自己又会在哪儿,做着什么呢?   程禧有些出神,信步走到了储藏间。她倚在门边,看见吴悠拿着本子和笔,正专注地点着数量,不敢出声打扰。   好一会儿,才轻轻咳了一声。   吴悠转过头来,先是惊讶,然后绽出笑容:“程经理!”   “玩得开心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回来也没几天。”她走近了两步,笑得腼腆,藏不住眼睛里的光,“我跟你说啊,迪士尼真是太有意思了,就是赶上暑假人有点多,但是排队也不累,热闹嘛,晚上还有烟花非常好看……”   她停不下来,又意识到自己的滔滔不绝,抿抿嘴唇道:“哎呀,你肯定去过的。”   程禧大学毕业后去过,从没觉得有什么意思,烈日下排队能要了她的命。但她为吴悠感到高兴,打从心里高兴,微笑道:“没有,看来有空一定要去,谢谢你给我带的礼物啊。”   “我特意挑的……哦我没看过那动画片,只是感觉样子很像。”   自己像只兔子吗——   兔子?   她不知怎么的,脑海中有什么转瞬即逝,却没有抓住,心不在焉道:“疯狂动物城,让李思齐陪你看。”   “嗯……”   吴悠答应,尾音有点失落。她有好多事想做,世界刚在眼前徐徐展开,这也新奇,那也喜欢……但她无法安心,快乐过后是罪恶感里的诚惶诚恐,害怕那天到来,一切又都会失去。   这些微小的情绪没被程禧察觉。   没多久,程禧离开了储物间,遇见了刚上楼的程时。   4   这是昨晚约定好的通话时间。   程禧没再叫他出去,于是电话两端,是跨越二十年的同一个人。她对着听筒喊一声今明,抬眼发现程时在看自己,这感觉太诡异,让人浑身不自在。   另一边,自从上次冲动挂断电话,蒋今明就陷入后悔。他完成了程禧拜托的事,还不知结果如何,却断了联系。   这会儿如常坐在办公室里,接起电话听到她的声音,竟有些张不开口,半天憋出一句道歉。   “不用道歉,你上次说得没错。”   程禧垂着眼不敢看身旁的人,又道,“发生改变了,我搬家了,搬到了你现在的住处,还有——”   余光里,程时摇了摇头。   “还有我查到史志勇手里有证据,也许能证明赵飞和火灾的关系,需要你留心去找。大概在他的办公室,可能是软盘之类的东西。”   蒋今明还没从搬家的震惊中缓过来,又听到新的消息。他迅速地瞥了一眼门口,沉声道:“他最近确实常锁着门,我可以想办法进去。”   有好几次了,蒋今明经过馆长室,都是大门紧闭,而史志勇往往就在馆里,不免让人生疑。   两人又商量一阵对策,结束了通话。程禧把那摩托罗拉揣进兜里,轻声冲程时说:“你不想让他知道你父亲的事儿……”   “知道只会再生变故。”   她不作声,更觉得亏欠他很多,心里盘算着如何弥补,不停地关注手机来电。他们出了影厅,慢慢下楼,铃声终于响起。   “程禧,我到了。”电话里的人说。   “好,你在大厅等一下,我就下来了。”   程禧挂了电话,加快了脚步。程时不明所以地跟着,拐了弯,一眼瞥见大厅正中间的王逸帆。   空空荡荡的大厅,想不注意都难。   程禧迎过去,边走边笑道:“上次说看电影,我早该请你过来了。”   他们在白婧葬礼的那幕被抹去,酒吧的相遇却保留了下来。程禧昨晚试着联系他,得知他已经去规划局报道了,时机正好。   王逸帆则一直觉得程禧还记恨着自己,因而对这通电话感到既意外又惊喜,准时赴了约。他笑着打招呼,搓搓手道:“我查了最近上映的电影,好像没有你会喜欢的。”   “我都行,请客自然是依客人。”   “不,客随主便。”   程禧没心思跟他寒暄,挑最近的场次出了票。两人往影厅走去,王逸帆这才看到楼梯口的程时。   他愣住了,想起校门口那辆黑色轿车,想起涉嫌抄袭的毕业论文,想起与程禧的分手,半羞愧半拘谨地张口来了句:“叔叔。”   程时一言不发。   程禧呆立在那儿,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解围道:“误会了,我不是说了,这不是我叔叔。”   王逸帆先入为主,有些尴尬。他也搞不清这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总归跟程禧关系不浅,稳妥起见,又客气道:“您好。”   程时总算嗯了一声。   “你先进去,我这边说两句话。”程禧交代王逸帆,见他进了影厅,才转头与程时说道,“在外面等一下啊,先别走。”   “你准备干什么?”   “拿钥匙。”   5   王逸帆有一个钥匙串。   他多年的习惯,不管是家里还是宿舍的钥匙,都串在一起——那钥匙扣还是程禧送的。   影厅里,程禧又提起这茬,果然见他掏了出来,说道:“没换,还是这个钥匙扣。”   “用了多少年了?你这习惯没变啊。”她接过来,在手上把玩,借着荧幕的光亮分辨着上面的钥匙。   “嗯,家里的单位的,都在这儿了,好找。”   “好习惯。”   程禧仍在摩挲着钥匙扣,一副怀旧的样子。王逸帆笑笑,注意力又回到影片上。   没多久,她借口上厕所,将钥匙给了程时。   “后巷就有配钥匙的,速去速回。”   “你拿了他单位的钥匙?”   “他说单位让他提前报道,是为了给档案室搬家,这不是正巧吗?我只是借钥匙进去看看……我也没想害他,一个月之后这件事就等于没发生,影响不到他,我俩扯平。”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17 第四十二章 软盘   1   两个相似的晚上。   程禧和程时出现在规划局的地下车库,而蒋今明则打开了檀园路 76 号的侧门。   他们为了寻找同样的东西,悄悄潜入夜色。   2   规划局门口有保安,两人走车行道下了地库,又经消防通道上了楼,轻车熟路拐进走廊。   程禧一路无话,不时瞟几眼周围的情况,显得有些不安。她没干过这种事儿,也不常出入类似单位,尽量控制着脚下轻重,听见程时说道:“正常走路就好。”   “嗯。”她压低声音答。   “就当是来加班的,你有钥匙,不是撬锁的小偷小摸。”   “知道。”程禧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看向程时。他穿了那件夹克,藏蓝色的,以为会显得老成,倒是意外地精神,和这环境融洽极了。   “你确实像是来加班的。”她补了一句。   他居然还笑了笑。   气氛登时轻松了些,程禧都差点代入了同事的角色,远远看见档案室的牌子,不急不缓地掏出了钥匙,说:“到了。”   他点点头,示意开门。   五把钥匙,比对锁孔大小后排除两把。她试了第一次,没能插进去,又换第二把钥匙,这时候听见楼梯间远远传来脚步声。   程禧感觉自己的耳朵被牵扯着一动,神经猛然绷紧,拿着钥匙的手开始抖,着急忙慌往锁孔里插。   “别急。”他握住她手腕,然后顺势拿下那把钥匙,插进锁孔试图转动,没能成功。   “是最后那把,给我。”   程禧张开手掌,一时竟然有些分辨不清。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急出汗来,终于定神找出那把没试过的,递给了他。   转了一圈,锁芯有清脆的咔嚓声。   几乎是同时,楼梯间的脚步停了一下,程时拉着程禧闪进房间,轻轻掩上了门。   那位例行巡视的保安,探身往走廊里瞧了一眼,又继续上楼了。   3   房间很黑,扑面而来一股霉味。   两人不敢妄动,静静等了半晌,才将门关好反锁。他们打开手机照明,发现这间档案室混乱不堪。   房间不规则,歪着摆了数个铁架子,满满都是档案。另一侧有两张桌子,堆放着规划图一类图纸,很多掉在了地上。   角落里还有一台电脑。   程禧咽了咽喉咙,喃喃道:“难怪要让他提前上班。”   “他们是按照项目和时间归档的。”程时目光扫过架子上的档案,抽出一份打开,说道,“这边是近期的,早年档案应该在里头。”   “电脑上会不会有什么?”   程禧对这些东西不熟悉,于是转向那台电脑。她开了机,很快屏幕亮起来,出现了输入密码的界面。   毫无头绪。   “程时。”她终于轻声喊他,“看来不行,需要密码。”   他放下手里的档案,走到电脑边,弓腰扶着椅背,输入了 6 个 1,错误,又试了 6 个 0。   认真的?程禧皱眉看着他侧脸。   “试一下档案室拼音。”   她将信将疑地试了,仍然错误,就见程时拽过电脑旁的座机,给自己手机打了通电话,然后对照着来电显示,将号码念了出来。   她输入这号码,又尝试了几次组合,总算成功进入了桌面。密码是档案室拼音首字母加座机号。   程时将座机上的去电记录删除,解释道:“20 年前的单位就这么设置密码,现在还是一样的习惯。”   简单合逻辑,无语又服气,自己还真想不到。   程禧抿抿嘴唇,开始浏览文件夹,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无所获。早期办公电子化没有铺开,很难找到有效信息。   程时倒是发现了 2000 年左右的规划文件,他打开档案盒,里面多是往来公文,申请与批复意见,申请中提到江畔综合开发,区域涵盖檀园路 76 号和复园社区。   还有一份不完整的会议记录。   他专注看了一会儿,又对照规划图,沉吟道:“规划方案应该内部调整过,檀园路 76 号从历史街区变成了商业用地。”   “找到了!”程禧忽然打断他。   她压抑着兴奋的声音,打开一个以檀园路 76 号命名的文件,满怀期待,却发现只是个拙劣的 PPT,不免一声失望长叹。   程时隔着几米的距离,看着屏幕上的艺术字,微不可见地动动嘴角。那是他做的。   4   蒋今明将史志勇办公桌的上层抽屉拆出来,手电筒透过空洞往里照,发现了下层被锁住抽屉里的软盘。   粗略一看,大概有十来张。   还有些私人物品,工作证,眼镜,相框……他将相框翻过来,是一家三口的合影。   蒋今明甚至已经忘了史崇妈妈的样子,印象中是个极富决断的人,和身边的阿姨们气质不同。   但照片上她揽着史崇肩膀,笑得很温柔。   他默默把相框扣过去,拿着手电筒的胳膊有些发酸,活动两下,再度翻看那些软盘。   多数是工作中使用过的,其中还有自己交给他的那张——存储着演示文稿的软盘,白色标签上写着檀园路 76 号演示文稿几个字,是蒋今明的笔迹。   这是上次两人从规划局回来后,史志勇交代的任务。他研究了好一阵子才将将完成,也不知派上用场没有?会动的字体加上傻乎乎的剪贴画,就比手写更好?   他可不觉得。   蒋今明把思绪拽回来,掠过了它,拿走了后面几张标注不明的软盘,又将抽屉原封不动地装回去,出了房间锁好门,回到自己办公室查看里面的内容。   电脑屏幕亮起,映着他的脸,在黑暗中泛着微光。他一张张插入软盘,一张张查看,除了一份预约参观的文件备份,其他都是空白。蒋今明困惑了,证据到底是什么?   他呆坐了片刻,直觉自己错过了什么东西。   又或者,史志勇这时候还没有拿到证据?   慢慢起了身,蒋今明收好那几张软盘,按照记忆中的顺序排列,准备送回馆长室。   他前脚刚踏出房门,看到走廊出现一道人影,本能地往后躲闪,安静了两三秒,听见一声呵斥。   “谁?!”   夏夜,蒋今明出了一身冷汗。墙上的时钟走到 10 点,史志勇怎么会这时候来馆里?   他把手里的软盘塞进门口的桌斗里,跨了出去,故作吃惊道:“史叔,你怎么来了?”   “今明?”史志勇更觉纳闷,借着窗外的光亮,看清楚蒋今明的脸,问道,“怎么不开灯,这么晚在办公室干什么?”   “我取个东西,这就要走。”   蒋今明作势关门,另一只手在身上摸索,脑子飞快运转,终于编出一个不大高明的瞎话:“钢笔忘带了,在家想写点东西,怎么用都不顺手。”   说着往前一步,掏出兜里那支钢笔,笑道:“还得是您给我这支,用习惯了。”   “嗯。”史志勇答应一声,听不出语气。   他迎着走廊的窗,却因为太远没有照到一丝光亮,整个人在黑暗中,转头去开馆长室的门。   蒋今明讪讪迎过去,担心拿走的软盘被发现,搭话道:“这么晚还过来加班,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不用。”史志勇表情不明,其实手上已是汗津津。他推开了房门,竟也没去开灯,说道,“回去吧。”   “哎。”   然后门被关上了。   蒋今明站在门口,埋怨自己手脚没再麻利一些。史志勇会不会打开上锁的抽屉?会不会检查那些软盘发现少了几张?从而怀疑到自己头上?   本以为事情很顺利,后勤有馆长室的备用钥匙,抽屉虽然上了锁,却可以从上面打开,而软盘就放在里面。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他竖起耳朵,留心房间里的动静。殊不知隔着房门,史志勇半步都没有移动。   万籁寂静,无声无息。   终于,蒋今明迈开步子,离开了门口。他走到楼梯处,听见了轻轻的,门反锁的声音。   5   史志勇坐在桌前,从腰间摘下一个微型录音机,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面。他交握着双手,呼吸沉重,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按下播放键,晚间的对话声传来。   很完整,很清晰。   史志勇将录音机中的小型磁带取出。他用钥匙打开了抽屉,把磁带放进去,随后又开了电脑,凭借记忆,笨拙地敲击着键盘,将一个个姓名输入文档。   终究不放心把这些内容留在电脑里,他顺手去找软盘想要转存,翻到最后一张,才发觉空的软盘都不见了——   明明记得还剩几个没用的。   史志勇有些疑心,但软盘是办公室发的,平时自己也不甚关心,也许不知不觉间真的用完了?   稍加停顿,他抽出最后那张软盘,插进电脑里,总算转存了文档。   这两件事都完成后,史志勇静坐了许久。   已经将近午夜,他把重写过的软盘放进抽屉,又注意到那个相框,鬼使神差地翻了过来,就这么看得走神了。   她会不会嘲笑自己?鄙视自己?她会说你曾经的坚持一文不值,道貌岸然更是让人瞧不起,我瞧不起你,儿子也瞧不起你——   史志勇忽然恼羞成怒,将那相框狠狠砸回抽屉。他大口喘着气,把磁带和软盘都拿了出来,塞进信封,然后放进文件柜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档案盒中。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15 第四十三章 暗涌   1   蒋今明回到家,洗漱完毫无困意,边擦着头发边晃到阳台,倚着栏杆往外望。   临近午夜的风终于不似热浪,身上的水珠被吹干,让他感到一丝凉爽。檀园路 76 号依然伫立在那儿,与江面辉映,笼在淡淡的月光下,很美。   是久经岁月,时间赋予的美。   蒋今明有些不忍去想它在火海中的样子,又转头看向别处。附近的小学操场静悄悄,等暑期结束,自己又要重新忍受早上的升旗仪式,那喇叭每个周一都会扰他美梦。   快了,快九月了。   蒋今明胡思乱想着,忽然意识到吉祥也到了读小学的年纪。前不久季红带回幼儿园毕业仪式的照片——她一张圆圆的脸,露出小小的兔牙,站在前排中间。   偶尔,偶尔他真的有点好奇,吉祥是怎么长大成为程禧的。自己先认识了未来的她,又追溯她的过去,这种时空带来的错位交织成很复杂的感受……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头上的毛巾扯下来,就听见房门吱嘎被推开,季红睡眼迷蒙地催促道:“怎么还不睡,明天不要上班的?”   ……又不敲门。   “睡,这就睡——”他应了一声,要回身的瞬间恍惚看到檀园路 76 号有人出来。   静夜中的走动如此明显,是史志勇。   此时已经过了零点,蒋今明目光追着史志勇的身影,见他出门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往左侧走去。   那方向是银行,设有两部自助取款机。   随后视线受阻,即便探出半个身子张望,还是丢了他的踪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蒋今明心里不免疑惑——史志勇在单位待到凌晨,随后去取款?   按照程禧的推测,檀园路 76 号的事故与赵飞有关,而史志勇掌握了证据,这才遇险。但今晚的情况让蒋今明越来越不安,他辗转反侧,猛地从床上跃起,在抽屉中找出一支用旧的圆珠笔,蹲在墙边,用力划下几个字:   明天再找证据。   2   程禧回到家已经将近凌晨。   她悄声进了门,还没来得及放下包,先摸到厨房从窗户往下看去——   程时还没离开,也仰头望着曾经的家。   五楼的窗口。以前季红常常在那儿做饭,偶尔看到他下班回来,会隔空差遣他买瓶酱油,带包盐……   就这么在回忆里出神,越发挪不动脚。他点了根烟,站在楼下抽起来,压根没发觉黑暗中,程禧就在窗边。   直到她探出头来,欲言又止。   他楞了片刻,下意识背过夹烟的手,朝她点头示意,用口型说“走了”,随后背影渐远。   程禧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往卧室走去。她留意到黑夜中点燃的红点——事实上她知道程时抽烟,见过,有时能闻到淡淡的烟味。   很细微,还是会钻进鼻子。她从小就对烟味非常敏感。   这不是重点。   让她在意的是那藏烟的动作自然到无需反应……   程禧纳闷着,顺手推开卧室门,就听隔壁房间“咔嗒”一声。程妈穿着睡衣出来,直截了当审讯:“这么晚回家,在电影院值班了?”   “……对。”   “还对?你们电影院同事说你没在,我都打过电话了。你这孩子最近整天都在忙什么,是不是谈恋爱了?”   这番诘问就像事先准备好了似的,一点不卡壳。程禧呆了呆,无奈道:“什么啊?”   “刚才送你回来的是谁?楼下那个男的,挺高个子,穿个夹克,年龄看起来比你大,多大岁数了?”   “哎呦我天——”   程禧翻了个白眼,进入房间放下包,懒懒回应:“那是领导,我老板,工作完顺路送一下。你这么晚不睡就盯着楼下,你是特工啊?”   “妈妈跟你说啊,要谈恋爱就正大光明地谈,咱也不是那种保守的父母,对方年龄大点就大点,只要不是有家庭的……”   “妈你真是想多了。”   她拎着换洗的衣服又走出房间,奈何程妈锲而不舍地跟在身后,又问,“有没有 35 了?”   程禧竟然真的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没有吭声。   “一直没结婚的原因是什么,这个也很重要。”   在这样莫测的人生里,感情能安放在哪儿?她敷衍地回:“不知道。”   “我没瞧清楚长相,但看个头还可以,有多高?”   程禧终于受不了这一连串的追问,走到墙边用指节敲了敲那组身高刻度——蒋今明的刻度,说道:“这么高行了吧,我洗澡去了,您赶紧睡吧啊!”   “你这孩子,妈妈跟你说点儿正事就不耐烦,你——”   洗手间的门阻隔了唠叨。   约莫半小时程禧洗完澡出来,家里终于安静了。   她回到房间,努力理清被扰乱的思路。今天在规划局发现的材料证明了什么?   起初规划的历史街区,为什么变成了商业用地?檀园路 76 号开发的尺度在哪儿,是保留旧址进行商业改造,还是根本就要推倒重建?   史志勇对此知不知情?   她盘腿坐在床上,握着笔在本子上记录,忽然听到些细碎的动静,循声转头,发现床头边的墙上,正一点点浮现出字迹。   下笔很重,带着蓝色墨水的划痕刚落下,立刻干涸,与发黄的墙体融合——程禧意识到这是正在发生的改变,第二次亲眼见证!   她翻下床,蹲在地上辨别着字迹。   明,天,再,找,证,据。   3   第二天一早,蒋今明刚坐下,就见史志勇提着公文包出现在办公室门口,问后勤大姐备用钥匙是否还在。   他做贼心虚,暗忖昨晚果真露出了马脚。这么一紧张整个表情都僵硬了,只得转身假意整理文件柜,留心听着两人对话。   “在啊,在我这抽屉里。”   大姐拉开抽屉,金属碰撞声噼里啪啦,不一会儿找出馆长室那把,递过去道:“您忘带钥匙了?”   “嗯。你这抽屉平时也不上锁,全馆的钥匙都在这儿,能安全吗?”   “咳,这不是在办公室嘛,谁能拿?”   蒋今明吞了吞口水,用余光往后瞥去,史志勇没再表示什么,转而说道:“软盘用完了,再给我拿几张。”   “好,等会儿给您送去。”   他点点头出去了,还未走远,大姐就嚷嚷开了:“真有意思,这钥匙放办公室了还要上锁啊?防谁呢?就说这馆里有什么值钱东西吗?”   几个同事也跟着闲扯了几句,音量不大不小,正让走廊中的史志勇听个模糊,深得背后抱怨之要领。   蒋今明无言,坐回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看了看那几张软盘——还要放回去么?空的也就算了,那张预约记录备份怕是要悄悄归还。   怎么再次进入馆长室?   他正发愁,机会来了。   大姐拿出几张新的软盘,在办公室里喊道:“谁去馆长室顺便送个东西?”   她大概还未顺心,将软盘在桌上码齐,发出重重的声响,补充了句:“我是不去啊。”   蒋今明起身,故作随意道:“给我吧。”   “谢谢小蒋。”   “不谢。”他接过那几张软盘,出门正赶上史志勇去打水,赶忙退回等了几秒,见人拐进了水房,才疾步往馆长室走去。   门虚掩着。   蒋今明推门进去,直奔办公桌,迅速拉开那抽屉——万幸已经开了锁。   然后将昨晚拿走的软盘塞了回去,这时注意到抽屉里有些碎玻璃渣。他一怔,顺手翻过那相框,照片直接掉了出来。   蒋今明暗骂自己手欠,忙把照片和相框恢复原样,总算看不出破绽。可他盯着抽屉,迟迟未关,总觉得有什么变化——除了碎掉的相框,明明还有哪里不一样了。   就在他琢磨的功夫,史志勇已经接完了水,开始往回走,并很快发现门被开了一道缝,紧着步子朝办公室而来。   时间以秒计!   一秒之差,蒋今明关上了抽屉,把新的软盘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撤身——   “干嘛呢?”   史志勇出现在门口。   “软盘。”蒋今明保持着放下东西的动作,强压着呼吸道,“给您放桌上了。”   “呵。”史志勇不满地一哼,边走边说道,“倒是会使唤人呐,说也说不得,个个都是馆长派头。”   “没有,我也是正好——”   “正好被使唤。”   蒋今明摸摸鼻子,尴尬笑了笑,帮他接过暖水瓶,放在了边桌上。   “今明啊,最近都在忙什么?”   “呃……想联系市博物馆一起办个展。”   “博物馆。”史志勇坐下来,脸上带着笑意,“还是觉得历史不能离市场太近吗?破坏美感?”   那是两人许久前的讨论,蒋今明不知他如今重提是什么用意,支吾道:“可能要有个度吧。”   “你觉得度在哪儿?”   蒋今明说不上来。在他眼中的檀园路 76 号,像是有生命的,神形兼具,保持着百年建筑的样貌,同时拥有时间积淀的灵魂。自己不想改变它分毫,诚恳回答:“我也不知道。”   史志勇眼神一暗,复述他的话,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然而迷茫转瞬即逝。抽屉里的相框,柜子里的磁带,包里的银行卡……昨晚自助取款机上显示的数字明晃晃地在脑子里打转。   史志勇重新抬头,干脆地交代:“行了,去吧。”   4   蒋今明还在琢磨那个抽屉。   他坐立难安,怎么也想不出是哪儿不对劲。相框,软盘,一些私人物品,没有增加什么——昨晚史志勇没有再放东西进去。   那是少了什么?   直到中午,蒋今明坐在计算机前,无意瞥见了桌面上的图标,才醍醐灌顶——自己交给他的演示文稿,那张软盘不见了!   史志勇半夜回到办公室,就是为了自己那张软盘?怎么可能?他心脏突突直跳,意识到程禧让自己找的,存有证据的软盘,也许就是它。   蒋今明提起座机,试图联系程禧,没能成功。他又飞奔回家,在墙上留言并约定通话,然后心急地返回等待。   程禧并没能及时发现。   她人在电影院,倚着扶栏,正对着一条微信好友申请摇摆不定。那是自己太熟悉的头像了,白婧,申请留言写着:你好程禧,想麻烦咨询些事情。   配了一个笑脸。   程禧的手指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点击通过。这时候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一转头,发现来人是程时。   “咳——”   程禧叹了口气,犹豫道,“这个,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能该产生交集的人,总归会有交集。”他说。   “我可以加她看看要咨询什么,也许能帮上忙,就只帮个忙。”   程时不置可否,忽然问道:“手机带在身上么?”   “嗯。”她摸摸口袋,“今明昨晚留言了,他今天会再去找证据,我想晚点通个话。”   “给我看下,手机还有电么?”   程禧没多想,把摩托罗拉拿出来递给他,说道:“应该还有。”   “不多,我拿去充一下。”   “哦,充电器在办公室。”   他点点头,留下犯难的程禧,转身却没去办公室,而是走上四楼,悄悄进了 VIP 厅。   拨通电话,几乎是立即被接起,听筒传来蒋今明急切的一声“喂”。   “今明,你别说话,听我说。”   “……你是哪位?”   “我是你。” 第四十四章 潮起   1   蒋今明感到一阵眩晕,握着听筒说不出话来。他认出了这声音,曾经阻止自己去找高岭,事后证明是对的。   是自己……是未来的自己?   “你昨晚去馆长室拿走了几张软盘,今天上午再次去他办公室,发现自己给他的演示文稿软盘不见了,推测证据就存在里面。这些事你还没有告诉程禧,我能知道的唯一原因,因为我是你,20 年后的你,我有你的记忆。”   “我,”他卡了壳,“你——”   “你过后再想,先听我说。如果你没有拿走那几张空盘,史叔就不会用演示文稿的软盘替代,这是新的改变,反倒帮我们发现证据。这张软盘,现在一定还在他办公室里,桌子、柜子但凡能放得下一张软盘的地方,你都要仔细去找,找出来收好。”   蒋今明不及反应,下意识扯过一张纸想要记录,又听他说道:“记在脑子里。”   程时了解他,了解自己的习惯。   蒋今明愣住了。   这感觉太过诡异,横亘着二十年岁月的同一个人,被一通电话相连。他有无数困惑,对整件事情丧失了把控感,话到嘴边不知怎么说才好,迟疑地问道:“你为什么有她的手机?”   “是我——是你自己的手机。未来的你让她捡到手机,才开启了通话,能明白吗?”   不明白,蒋今明固执道:“让她听电话。”   程时没有理会,仍旧平静地叙述:“今明,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无论未来怎么改变,你要在她身边。”   话说到这儿,他出神地停了下来。   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时间如潮涌,褪去后留下一片澄净。世界变得虚无,只有人与人的联结才真实,他豁然开朗,原来有些选择即便重来千百次,结果都会是一样。   “你会这么做的。”程时如释重负地笑了,“不用我拜托,你也会这么做。”   “什么……”   “证据如果找到了,别急着处理。这次通话的事,还是不要告诉吉祥,先这样。”   蒋今明完全被牵着鼻子走,听了个似懂非懂。他挂了电话,许久回不过神来,办公室里的景象,同事聒噪的说话声,仿佛都沦为布景,显得如此不真切。   直到身体被谁推得一晃。   2   史崇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叫你听不见啊?”   “……啊?”   “你这精神状况堪忧啊,还在查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蒋今明急忙咳了两声,试图盖住这句话,半晌才正经道:“你怎么来了?”   平时不愿踏足一步,今天居然大摇大摆出现在办公室里。蒋今明从抽屉里翻出一瓶放了好久的汽水,还没等查看生产日期,就被史崇一把接了过去,拧开仰头喝了几口,说道:“我跟赵总来的……操,你这汽水没汽儿了。”   “赵飞?”   “嗯,说是有事儿要谈。”   “什么事儿?”   史崇没吱声,使了个眼色。两人出了办公室,在馆里转悠,边走边聊。   “你知不知道檀园路 76 号要改造?今明,还真被你说着了,电影院也不是没可能。”   “怎么改造?”   “不知道。”史崇拧着眉,犹豫一阵道,“檀园路 76 号是历史建筑,想要改造对周边配套有要求,一定范围内不得有高层建筑。但复园社区是要开发写字楼的,这么一来,受限了。”   “按你这么说,就不能是改造了,你们是想把檀园路 76 号一并拆迁了。”   “我也就听别人说那么一嘴,不作数。但你放眼那些大城市,纽约,香港,海岸边全是摩天大楼,再看这儿——”   史崇透过窗户,往江边望去,说道:“全是矮房子,老房子,低层住宅,未来城市肯定不会是这个样子。”   “赵飞又给你洗脑了。”蒋今明干脆利落地说。   他不讲话。   “未来城市是什么样子?非得千篇一律?这种规划这种建设就是不动脑筋,或者动歪脑筋!”   “得了,我就这么一听,顺口跟你说说。我也知道史老头不会同意,我又没想把这儿拆了。”   两人说着逛到一楼,史崇抬头看着高高的房梁,听蒋今明平静道:“你还记得第一次来这儿么,那时候这里还没开放,史叔领我们来的。”   “记得,到处都是灰,害我一直打喷嚏,你还非要学我,把我爸给乐的,整个馆里都是回声。”   那真是久远的记忆。史崇这才意识到,原来父子俩有过快乐的时光。多年后,他把母亲离开的责任归咎于史志勇,便再也没这么亲近过,见面只剩无休止的埋怨和争吵。   他默默叹了口气,顾左右而言他:“不知道赵总他们聊得怎么样了,史老头肯定是油盐不进。”   “他们在馆长室?”   “是啊。”   蒋今明暗叫不好,证据还在里面。自己只顾着与史崇说话,忽略了赵飞,这就转身爬上楼梯。   3   程禧爬上楼梯,轻声喊程时的名字——奇怪,这人怎么不见了?   刚才一番犹豫,她还是通过了白婧的好友申请,并匆忙聊上了几句。自上次见面后,白婧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在电影院工作,来咨询团体购票的事。   从前白婧公司的福利票,也是在她这儿办的,命运兜兜转转,这点倒没变。程禧乐于帮忙,正巧白婧人就在附近,可以上门取票。   程禧回了个“好”,斟酌加了一个笑脸,放下手机倍感轻松。她溜达回办公室找程时,想告诉他,他说得对,该产生的交集总归会产生。   谁知人并不在,充电器也没有被动过的迹象——所谓的充电是个幌子。   程时连带着摩托罗拉消失了,这让程禧心里发虚,一路往 VIP 厅找去。结果刚到三楼转角处,就见他疾步下来,表情是收不住的急切,脚步也收不住,掠过自己直往楼下奔去。   “诶怎么了——?”   程禧只觉面前扫过一阵风,立马掉头跟在他身后追问道:“怎么了,你不是去办公室充电吗,手机呢?”   “我妈在医院,出去买菜摔了。”   “啊?”这消息来得突然,让她摸不着头脑,“季园长?严重吗?”   事出紧急,程时顾不上解释许多——实际他也毫无头绪,只是刚刚接听了史崇的一通电话。   “不知道,史崇也刚接到医院通知,正赶过去。”他脚步不停,边走边交代,“有情况我再跟你说,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好……”   “手机给你,还是在电影院等我吧。”   “嗯。”   程禧没见他这么着急过,白婧倒在血泊里的画面闪现在脑海,这一摔可大可小,不免也冒出冷汗。她急急跟到地下车库,却完全帮不上忙,只得宽慰:“应该没事的。”   “你先上去吧。”他回身对她说,“车库人少,我现在看着你上去,快。”   可能在那一瞬间,程时是预感到了危险的。只是焦急占据了大脑,让他几乎没有思考的余地,凭借直觉嘱咐了一句,又匆匆驾车离开了。   程禧忧心忡忡地回到办公室,越发坐不住。她打开那部摩托罗拉,再次确认电量满格,程时又是从四楼下来……稍加联想,疑窦丛生,这就拿着手机上楼,进入 vip 厅,拨出了电话。   刚接通,她就听到身后轻微的动静,正欲回头,脑后钝痛感猛地袭来,整个人就像断线的木偶,随着一声闷响倒地。   程禧两眼发黑,模糊中,男人的脸被放大,捡走了她掉落的手机,转头说道:“不会出人命吧。”   没有应答。   她试图睁大眼睛看清楚对方,感官却在一点点消散。最后残存的知觉,是自己被拖着移动上台阶,身体的疼痛渐渐麻木,程禧彻底失去意识。   4   蒋今明远远听见办公室电话在响,不自觉加快了脚步,经过馆长室却迎面撞上刚出门的赵飞。   他脸上本有阴云,霎时藏了起来,变成爽快的笑:“哎呦,年轻人慢点儿。”   “赵总。”蒋今明表情复杂得多。他惦记着响个不停的铃声,又疑心两人在办公室内谈了些什么,说道,“我有电话,稍等我送您下去。”   “不用不用,你去忙。史崇,我们走了!”   重音落在史崇二字。   蒋今明瞥了一眼办公室内的史志勇,依然稳坐泰山,丝毫没有临别客套的意思。这场谈话一定不愉快,而史志勇占据高位。   四个人隔着半掩的门,各自揣摩对方的心思。这时候,铃声戛然而止,电话被人接了起来。   蒋今明担心是程禧来电,顾不上其他,先迈开了步子。哪成想下一秒,办公室大姐晃出半个身子。   “哪位是赵总?”   她问,“电话有人找。”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20 第四十五章 席卷   1   转动钥匙,白婧熄了火,随后拎包下了车。   这地库很冷清,凉飕飕的,隔几步就能发现坏了的白炽灯管,明暗不一。她按照指示标志,愣是绕了一大圈才找到楼梯间,居然还是声控的,跺了一脚,亮了。   爬上二楼,到了电影院大厅。暖色调的复古装潢,基本契合建筑本身风格,只是门可罗雀,顾客稀少。   她犹疑地走到前台,问道:“请问你们程禧经理在吗?我跟她约好了。”   吴悠抬起头,瞧她面善,笑说:“程经理应该巡厅去了,可能在四楼,您要不先去办公室等等吧。”   白婧道了声谢,拿起手机给程禧发微信,却没得到回复。她逛到扶栏边,发现影厅就散落分布在建筑里,索性顺着楼梯往上走,寻找程禧的身影。   直到四楼,走廊仍旧空空如也。   白婧停住脚步,看见前面的影厅关着门,自己不便擅入,于是原地打了个转,预备下楼。就在这时,她隐约听到哐当哐当的砸门声——   急促,声音透过影厅的隔音墙面,有些闷。   迟疑片刻,白婧又返回到门口,侧耳去听里面的动静。   不像是电影音效。   她拉动门把手,发现门被锁了,更觉得不对劲。又往走廊外走了几步,想喊工作人员帮忙,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白婧有种不好的感觉,掏出手机给程禧打电话,她一边听着手机里的提示音,一边再度靠近那扇门。   无法辨认是否有铃声传来。她皱着眉,努力想要听清,突然门被推开,白婧猝不及防,被撞得痛叫一声。   然而尾音还没落下,又化为短促的惊呼——   她被一双手拽进了影厅里。   2   程禧掀了掀眼皮,看到墙壁和屋顶的夹角。她眯起眼,发现这狭小的空间是放映室。嘶——脑后传来痛感,伸手一摸,肿了。   自己正半倚着放映机,瘫坐在地上。   她反应了足有半分钟,才想起刚才正要打电话,却被人击倒。这一回忆,瞬间头皮发麻,连忙摸索手机,果然已不在身上。   程禧连滚带爬地起身想出去,并不知道门外斜撑着保洁车,牢牢卡在门和墙中间。她侧身去撞,用脚去踹都徒劳无功,又回到放映机前的窗口,往外看去——   影厅中间坐着个男人,正在打电话。   他背影略显单薄,发丝隐隐泛白,看上去很陌生。程禧愣了愣,开始使劲拍窗,终于见他回过头来——   这是……赵飞?!   她震惊不已,一时间手都僵在半空。   赵飞没料到她醒得这么快,被吵得有些不悦,好在通话也要结束。他耐心地说完最后几句,站起了身,慢慢转向她——那扇小小窗口里激动的脸。   “开门!”程禧吼着,拍着窗户,“还我手机!”   “别吵。”赵飞指了指自己耳朵,兀自说道,“年纪大了不喜欢听人吵。”   她哪里听得见,只感觉赵飞在演一出哑剧。他拿起那部摩托罗拉,看了几眼,轻松掰断了翻盖,弯折天线,然后拆掉了后盖,拿出电池,整个过程慢条斯理就像在剥一个橘子。   程禧茫然地睁大了双眼,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手机只剩主体部分,赵飞把它放在地上,抵着凸起的沙发底座重重碾了几脚,然后弯腰捡起来观察,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   也就半分钟,赵飞毁了手机。   程禧惊骇到说不出话来,眼看着他缓缓朝门口移动,近乎疯狂地敲打窗户。混乱中,她没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响起,更没发觉手机被握在另一人手里。   那人站在门口,正是刚才袭击她的高岭。   3   程时匆忙赶到医院,在门口碰上同样急切的史崇。   “人呢?怎么样?”   “不在医院。”他一脸困惑,不停地给季红打电话,“可就是不接电话。”   “什么叫不在医院?”   “医院说电话不是他们打的,没收治这样的患者。但来电显示就是他们的号码,信息也都对。”   程时站在大太阳下,蓦地出了一身冷汗。他舔了舔嘴唇,说道:“你接着给我妈打电话,我先回去了。”   “诶,哪儿去啊?”   “电影院。”他边说边撤身,没几步直接跑起来,迅速上车启动引擎,同时拨通程禧的电话。   没人接。   程时脸色沉下去,在心里暗骂自己,又急忙打给办公室。大约等了几秒钟,那边传来吴悠的声音。   “你好,新时代影城。”   “程禧在哪儿?”   “啊?”她一怔,随即听出是程时的声音,说道,“好像去四楼了,她朋友来找她,两个人可能在上面叙旧。”   “什么朋友?”   “一个女生,说约好了的。”   程时想起早先她提到的好友申请,猜测也许是白婧,这才稍感安心,吁出一口气道:“你叫李思齐上去看看,我有事儿找她,没接电话。”   “哦,好。”   吴悠挂了电话,觉得他简直大惊小怪。女孩子聊起天来,错过来电不是很正常?她懒懒挪动步子,抓起对讲机呼叫李思齐,一边走到扶栏边探身往上瞧。   没有动静,更加笃定两人在 VIP 厅里。   果然,李思齐也这么说:“程禧肯定在 VIP 厅打电话。”   “程总找她,你还是上去看看吧,提醒她回个话。”   “嗯。”   不一会儿,李思齐从三楼的放映厅出来,握着对讲机往楼上走去。   4   高岭拎着白婧的衣领,把人扯进厅里。   她惯性地撞到荧幕,一个站不稳跌坐在地上,这突发状况,让她既莫名又恐惧,本能地抓起手机想报警,被高岭一脚踢开。   程禧透过小小的窗口,视线本就受到局限。她目光追着赵飞直到门口,这才留意到角落里的高岭,和阴差阳错被拽进来的白婧。   雨夜追赶的一幕幕闪进脑海,她感觉全身的血气登时冲上脑门,再也顾不上其他,嘶哑着嗓子喊起来。   赵飞微微侧头瞥了她一眼,朝高岭交代了两句,缓步出了影厅的门。随后,高岭将半懵的白婧拽起来,她极力挣扎,禁不住力气悬殊,两人开始撕扯着往放映室走去。   他想干什么?   封闭的狭小空间,处于弱势的自己和白婧,历史就像另寻场景重演……程禧不自觉退后,仓惶地寻找可以防身的工具,然而放映室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   她屏住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终于把目光落在一处——   也许几分钟,也许更久。程禧听到门外的动静,手搭在音量调节的按钮上,心脏剧烈跳动,手跟着颤抖,等待着开门的瞬间。   高岭一手钳着白婧的脖子,将她架在前面。然后谨慎地移开保洁车,迅速把人推了进去,用身体重新抵住门。   就在这个当口,程禧把音量调到最大,同时去捂住白婧的耳朵。整个影厅猛地响起巨大的音效,在封闭的空间内,人能明显感到震动耳膜的声浪,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心脏同频震痛。   高岭毫无防备,瞬间捂住耳朵。他单手去拉保洁车,但很快又痛苦地缩回,变成双手抱头,用身体堪堪抵着门。   这声音像山崩地裂,像狂风呼号……像轰然倒塌的楼房,在高岭脑海中勾勒出景象。掀起的尘土,带血的砖石,哭喊的人群,残肢断臂……滑冰场惨状是他的噩梦,是十几岁后就反复侵扰的恐惧。   高岭受不了这种高分贝的噪音,一秒钟都忍受不了,胡乱扒倒了保洁车,朝影厅出口跑去。   5   李思齐上着楼,迎面碰见一位稍微年长的男士,身材单薄,扶着楼梯扶手,脚下小心地迈着台阶。   他侧身让了让,顺口说了句,“您慢走。”   “哎。”赵飞答应一声,又笑道,“接孩子去,孙子孙女在附近学那叫什么,乐高。”   “咳,我也爱玩。”李思齐搭话道,“多大的孩子啊,都玩乐高了?”   “4 岁,说开发智力,现在这孩子玩的东西都变成学了——”   简单聊了几句,赵飞边叹着气边下楼,消失在转角。李思齐也跟着感慨了一下,继续往楼上走,忽然顿住脚步。   这是三楼到四楼的楼梯,老人家从哪儿下来?   VIP 厅?!   他顿感不妙,三步并两步地爬上楼,赶到影厅门口发现门被锁了,急忙用对讲机叫人。可事情还没说清,就听见里头传来巨响,接触门的手都能感受到那震动,让他冷不防汗毛直竖。   李思齐这时才确认情况不对,更加猛烈地晃门,同时大声喊人报警。他这边使着劲,谁知忽然拽了个空——   有人推门而出,躲闪不及直扑到他身上。两人一起摔倒在地,影厅里的声音扩散至整个走廊。   高岭爬起身,只想继续逃离这紧箍咒,却被李思齐反身拖住。赶来的同事看傻了眼,反应片刻才上前帮忙,堵住高岭的去路。   6   赵飞打了辆车,起步价的距离,到了旁边一栋商业楼,临街商户大大的招牌,写着“少儿乐高活动中心”。   他推开玻璃门,往里张望,随后朝两个小朋友挥挥手,坐到一旁等待。   店里的员工递过一杯水,说:“赵爷爷,又是您来接孩子呀。”   “父母忙,忙工作。”他笑道。   “现在像您这种帮忙带孩子的长辈越来越少了。”女孩子嘴甜,客套,“这一家子,多好。”   赵飞缓缓点头,又看向两个小家伙。   好吗?事业葬送,闲人一个,成功原本触手可及,却随着檀园路 76 号的大火覆灭,这辈子应该这样过吗?   他不甘心。   至于孩子们,他也是爱他们的吧,但比起内心无法填满的欲望空洞……   他渐渐收起笑容。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22 第四十六章 激流   1   蒋今明撕掉墙面的海报,露出底下的字迹。他出神片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里握着笔,想写什么只觉力不从心。   自从那天后,自己就再也没能联系上程禧,留言越写越多,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响应。他开始怀疑赵飞接到的电话,真是一通紧急的工作请示吗?而自己接到的电话,又真的来自二十年后的自己吗?   蒋今明感到茫然,自责没能警觉更多。他不知道程禧遭遇了什么,随着时间流逝,担忧就像不断上涨的潮水,快把自己淹没了。   就这么坐了许久,他才提起一点力气,在墙上接着写道:“再次找证据,2000 年 9 月 18 日。”   那是个周一,入夜。蒋今明把海报重新贴回去,起身拍了拍衣裤,检查钥匙和手电筒,沉下心来深呼吸,然后转头出了房间。   2   “你说他能找到吗?”   程禧摸着凹凸不平的划痕,转头轻声问道,“能吗?”   “嗯。”   “如果不能会发生什么?那天赵飞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也想改变过去,只是在等一个能联系上自己的机会。他会做什么?先一步找证据,放火制造事故,我们大意了,真的大意了……”   程禧控制不住地念着,把脸埋在膝盖里。半晌,她感觉一只手在后脑勺轻轻拍了拍,听程时说道:“相信他吧,相信我。”   抚慰有一定作用。程禧没吭声,确实觉得心里安稳了些,又道:“手机还是不能用吗?”   “今天试了,还是不行。”   “不是已经修好了吗?”   “换了部件,几乎是翻修……你记得当初那个充电器吧。”   程禧点点头,不再说话。   当初她找遍了摩托罗拉的充电器,虽然适配,但都无法充电,后来在电影院收到了无名快递,这才成功。现在事情已经明了,那个快递是程时通过吴悠送达的,里面的充电器,就是当年手机的原装配件。   他丢了手机,却保留了充电器,又辗转交到她手上。   两人坐在房间里,坐在那面墙前,空气一度沉下去,仿若静止。直到外面传来开门的动静,程禧应声起身,调整情绪说:“起来吧,我妈回来了。”   程时紧跟着起身,快步走出房间,在客厅中央与拎着菜回家的程妈面面相觑,微笑道:“您好。”   “那个,我们领导来谈点事情。”程禧立即解释。   “啊——”程妈被这出打个措手不及,眼神在两人身上流转,再次确认,“领导,你们电影院老板是吧?”   程禧知道她在想什么,用眼神回答,是,是那晚送自己回家的人。   “来坐坐坐。”程妈放下菜,拉开架势招呼,“怎么也不给客人倒杯水呢?这孩子!”   程时摆手表示不用,客随主便地准备坐下。他刚沾着沙发,听程禧来了句:“妈,别忙了,我们已经谈完了。”   只好又顺势一个起身,附和道:“嗯,不麻烦了。”   “这怎么能是麻烦呢,你坐坐坐,你看阿姨今天菜也正好买多了,留下吃个饭,吉祥你先给人倒杯水行不行?!”   “……知道了。”程禧低声答应,假装无意带上了房间的门,瞥了程时一眼,慢吞吞挪到厨房去烧水。   房间里的两只杯子静静待在角落。   3   程时与一家人边吃边聊,有那么几个瞬间会恍惚回到过去。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晚饭,同样完整的家,相隔二十年光景。   程禧看出他的恍神,心里也跟着感慨。   饭后,她送程时出门,临走时招呼他来到客厅那面墙前,拿出一把尺子,一支笔,踮起脚画下了新的刻度。   “哎呦,长高了大概……3 厘米。”   他笑了,回头说道:“不止吧。”   “很多了好不好,我 23 岁之后都没怎么长高了。”程禧敲敲自己那组身高,“你看看,我 23 岁之后几乎没变化。”   程时看着那些痕迹,像年轮标注着岁月,对自己来说也是实实在在的记忆。他先认识了未来的她,然后看着她长成未来的样子,这个过程支撑自己走过 20 年。   曾经不敢深想的问题,时间错位会交织成什么样的感情?现在或许可以回答,程禧是他的希望,起初是他改变过去的希望,后来成为他人生的希望。   程时忽然非常,非常想拥抱她,攥了攥手心走到门边,说道:“我回去了,有新的留言告诉我。”   “我送你下去吧。”   “不用。”他低头穿鞋,一边说道,“我明天再去一趟派出所,问问高岭有没有再交代什么。但通话内容……估计他不会说,毕竟这个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嗯,我也是这样想。”   程禧应道,其实还有些话放在心里没有开口。对高岭来说,这样的结局是他应得的;而对自己来说,她庆幸程时阻止了当时的冲动之举,也庆幸蒋今明没有因此背上愧疚。   两人在门口说话,忽然听到对面的开门声,一齐扭过头去。就见那阿姨探出头来,乐呵呵道:“出门啊?”   “啊……送客人。”   “哎呦,朋友啊?同事?”   程禧不再搭腔,倒是程时看着她好一会儿,温声道:“您没怎么变,还很年轻。”   阿姨愣了一愣,确认这人自己不认识,只当对方嘴甜,喜笑颜开:“常来啊,我们两家熟得很,快 20 年的邻居了,程禧就像自家孩子一样。”   “嗯。”他笑着点点头。   20 年前,阿姨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年轻一些,风风火火地工作,风风火火地八卦,那个劲儿倒是一点没变。   还真没想到,能再见到她。   程时下了楼,回头望着复园社区 3 栋,心里默想,一切就交给那时的自己了。   4   蒋今明仔细翻了两个小时,终于将目光投向那个装满档案的文件柜。难不成装在档案里?   刚才找过的每个抽屉都小心地归位了,耗费大量时间,此时他已筋疲力尽,不由得蹲在地上休息。   夜晚安静极了,安静让他的思绪飘很远,想象 20 年后的自己。如果有未来,自己是什么样子?还在做着喜欢的事吗?   他无意识地开关着手电筒,就在某个关闭的瞬间,听到一丝动静——楼下车门关闭的声音。   蒋今明悄悄出了房间,从窗户往下看去。一辆轿车刚刚熄火,随后驾驶位下来一个陌生男人,看样子要进入檀园路 76 号侧门。   他吃了一惊,反复确认自己进来后锁了门,意识到也许是其他试图寻找证据的人。时间一下子紧迫起来,蒋今明迅速回到馆长室,将门反锁,没有丝毫犹豫开始翻文件柜——   只有这里没有找过了。   他叼着手电筒,动作极快地翻动档案,同时估算着他们开锁的时间,随时留意楼下的动静。   汗滴在地上,又被自己踩住。蒋今明神经紧绷到极致,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手就像不听使唤似的,一个没拿住,档案盒掉在了地上。   “啪”一声。   他叫苦不迭,知道这声响在寂静中宛如一个信号弹,索性不再顾忌动作。匆忙弯腰去捡档案盒,却发现一个信封散落出来——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中间折叠过,大小正像一张软盘。   打开它,蒋今明看到了自己的演示文稿软盘。   找到了!   他立刻将信封揣进兜里,放回档案盒,开门闪身出了馆长室,站在走廊的瞬间却不知该往哪儿躲。   人已经上来,等于把自己堵在了四楼。回办公室?和馆长室一样不安全。   蒋今明看向那扇窗户,底下是平静的江面。   他几乎没有过多思考,打开有些发紧的窗栓,把信封扔进楼下的灌木丛中,随后直接跳了下去。   赵飞和高成峰赶到时,只瞧见开开合合的窗棂。   5   “这窗户不太牢固,所以我们晚上都是关掉的,人肯定就是从这儿跑的!”   蒋今明刚到四楼,就听到办公室大姐的嗓门,见她被几位民警围着,讲得吐沫横飞。   “怎么了?”他假意关切。   “今明,昨晚咱们馆里进贼了!馆长室被翻得乱七八糟,走廊这窗户也开了,我说贼肯定是跳窗跑了,会游泳,跳进江里呗。”   “啊。丢什么东西了吗?”   “你问馆长,还在确认呢。”她说。   蒋今明侧身走到馆长室门口,静静看史志勇翻找着东西,开口道:“史馆长,听说昨晚进贼了,没丢什么东西吧?”   史志勇颓然地抬起头,表情又很快恢复平静。他作势翻翻抽屉,说道:“手表没了,其他没丢什么,可能也没找着什么值钱东西。”   “嗯,那就好。”   “跟外面的同志说一下,辛苦他们了,没丢什么东西,够不上立案的。”   “好。”   蒋今明答应,目光还停留在他脸上,好一会儿才挪开,转身出门传达。   不敢吧,不敢说丢了什么吧,毕竟那也是自己受贿的证据。蒋今明心里苦笑,昨晚游上岸,找回信封,还是在蔷姐的歌厅悄悄确认了内容。   他怎么也没想到所谓的证据竟指向史志勇,他亲近的人,敬重的人,一直以来努力营救的人,为了金钱地位不惜同流合污,将檀园路 76 号推向深渊。 第四十七章 9月29日   1   蒋今明忙活了好一阵,才将证据藏进地板龙骨里,然后盖上地板,把床搬回原位,结结实实压在了上面。   做完这些,他在墙上留了言。   明知不会得到任何回复,蒋今明还是松了口气,顺势仰倒在床上,放空。   “今明!”   嗒嗒的脚步声传来,很快门被推开,季红喊道:“帮妈跑个腿!”   “……”他混混沌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从床上跃起,紧张道,“怎么了?”   “帮妈跑个腿,送个户型图。”   “哦。”   距离 9 月 29 日越近,他就越心神不宁。慢吞吞趿拉上拖鞋,抹了把脸,说道:“什么户型图,送到哪儿去?”   “咱家的户型图,翻了半天总算翻到了。”季红转身把手里的文件袋放到客厅桌上,远远地解释,“就之前跟我们一起看房的家长,嫌江南太远了,她想看看咱家这房子。”   “……吉祥的家长?”   “诶对,她家不远,你跑个腿。”   “啊……好。”   傍晚时分,蒋今明拿着文件,按照地址来到一栋家属楼下,反复确认后,爬上楼梯,敲响一户人家的门。   没过多久,门开了一道缝。   蒋今明低下头,才看到小小的女孩穿着校服,正警惕地看着他,握着门把手,好像随时要关上。   “你妈妈呢?”   “……”她没说话,紧抿着嘴。   “家里大人呢?”   “……”对峙般,吉祥转着眼珠,终于摇了摇头。   “大人还没回来?你自己在家怎么能给陌生人开门呢?”蒋今明说着蹲下了,正经道,“自己在家不能给陌生人开门,在外面也不能跟陌生人走,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她被教育得有点瑟缩,又想逞能,好半天才不得不扁着嘴,嘟囔了一声。   “这个是季园长给你妈妈的东西,拿进去吧,关门了,不要再给别人开门了啊。”   蒋今明把文件袋交给她,慢慢推上门,啪嗒一声,关严了。他起身离开,心想时间过得好快,吉祥上小学了,穿上了新校服。   似曾相识。   回家的路上才想起来,那就是楼下小学的校服。她始终与他生活在同一半径内。   2   程禧撬开地板,看到了牛皮纸信封,拿出一盘微型磁带,和一张软盘。   她手边没有设备能读取这些东西,第一时间联系了程时。两人在电脑城辗转找了两天,才终于转换格式,看到了内容。   磁带里的录音,听起来是一场饭局的对话,人数在 8 人以上;软盘里的名单有 11 人,姓名后面附带金额,包括史志勇。   这 11 人收了钱,直接或间接参与了规划修改。史志勇一直在推动檀园路 76 号融入市场,几番奔走,自以为与檀盛房地产公司一拍即合,却未曾料到,在他们眼中,檀园路 76 号只是一块地皮而已。   回去的路上,车里气压很低,两个人一时无话。   还是程禧率先打破沉默:“现在怎么办?”   “这证据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名单上的人……也大多不在了。”   “今明会怎么做?不拿出证据能留下檀园路 76 号吗?但如果他交上去,史志勇……”   两难。   这也是程时的顾虑。他沉声道:“我们只有等他的选择,还有这事儿不要告诉史崇。”   “嗯。”程禧看向车外,喃喃道,“至少那晚的事故不会发生了吧,证据已经不在了,赵飞和史志勇没必要为了寻找证据,出现在檀园路 76 号了,你也不会出现在那儿……”   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问道:“那你会过什么样的人生?”   “一定不是现在这样。”他轻声道。   “嗯,你没必要开电影院了呀……你也没必要——”   叫程时。   她设想过很多改变,却第一次触碰到这里。不会再有程时这个人了,很难说他这 20 年的人生,是不是沿着自己规划的路线在走,开电影院,等她长大,设一个 20 年的局。   就像“程时”这名字是谁取的,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们在时间的环里相互影响,才成为今天的自己。如果那天过后循环真的被打破,人生复位,程时将只是时间里的一段虚影。   程禧呆呆望着他,无法言语。   “我就是蒋今明啊。”他看着路,极力克制着情绪,笑道,“他也会保证你的安全。”   在每一个意外或困难来临的时候,冲向渣土车也好,发现男友背叛也好,哪怕不再需要利用她开启通话,也会做到这些。他知道蒋今明可以做到。   “如果改变,你还会保留这段记忆吗?”   他苦笑着摇头,不知道。   程禧再度茫然地望向窗外,她此时才意识到,这场改变,抹去的是程时的人生。   车内广播响起,女主持人报了时,“现在是 2020 年 9 月 28 日下午 3 点整,先来看娱乐资讯,本周国内票房排行……”   “去看个电影吧。”她忽然说,“黑客帝国续集你看了么?第二部 到第四部。”   笑意慢慢爬上眼角,他回道:“去哪里看?”   “到处都是你的电影院,随便选一家呗。”她故作轻松地说,“要不还是回檀园路 76 号看吧,我让李思齐找找片源,我们偷偷看,就这一次,不盈利,可以吧老板?”   “可以。”他笑答。   还有什么不可以?在那天到来之前,没有什么不可以。   赵飞设了场家宴,难得地喝多了,任由两个小朋友在他的脸上画画,又被拍下来传到网上。   史崇遇到了之前微信说分手的女孩小林,被当众泼了一杯冰水,自己擦干净后,笑说你还想怎么发泄,都行。   吴悠过了生日,和李思齐两个人,谁也没告诉。他们坐在卖品仓库吃蛋糕,接了一个奶油味的吻。   人生如果无法预测,只有抓紧手上拥有的。   3   程禧和程时通宵连看三部电影,在 vip 厅的沙发上睡着。半睡半醒间,她感觉有谁气息靠近,轻轻吻在了头发上,像是做了个梦。   真正醒来已是中午,按亮手机,上面写着 9 月 29 日,心里一沉——   这天还是来了。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平静,情绪只在心底翻涌。傍晚,程禧回了家,吴悠和李思齐留在电影院,程时和史崇陪在季红身边。时间没过去多久,程禧正在房间整理自己的记录,忽然感到一阵头痛。   那痛感来得极猛,她一下子蜷缩在椅子上,捂着脑袋又跌到地上,跪着起不来。   一些画面涌入脑海,就像生生劈进来。小小的她在学校门口,被一个叔叔招呼过去,他说替妈妈来接自己,并准确说出了父母姓名和工作单位。   她抗拒地后退,又听他说道,父母就在檀园路 76 号等她,这么近的距离,看看就知道了。   程禧猛抽了几口气,恐惧跟着挤进大脑。是赵飞,那张脸就是 20 年前的赵飞。她挣扎着起身,拿到手机给程时打电话,磕磕巴巴地说着:“改变了,改变了——”   下一秒,她停住了,惊恐凝固在脸上。   她记起自己跟赵飞走了,往檀园路 76 号的方向。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23 第四十八章 终章   1   周晓军和吴静雯约在檀园路 76 号门口见面,他们到的时候正赶上闭馆时间,很多游客从里面涌出,在人流中,他看见吴静雯的身影,使劲挥了挥手。   “你黑了!”这是吴静雯的第一句话。   周晓军笑答:“军训晒的,你怎么没黑?”   “迎新晚会我要参与演出,军训的时候经常去练舞来着,躲过一劫。”她弯弯嘴角,带着自信和一点点得意。   这笑容在落日余晖下,笼着光晕。周晓军看得愣了神,很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要不先去吃饭啊?”   “先把船票买了吧,晚了就得等下一班了。”   “行。”   售票点和码头在一处,位于檀园路 76 号后身。两人排队买了票,决定直接等开船,就沿着江边闲逛,聊着大学里的见闻。   期间他数次将目光投向檀园路 76 号,总感觉放心不下什么……在报志愿前,那个来找自己的人,声称是那儿的工作人员。   他说什么来着?会发生事故。   当时周晓军就不大相信,只是劝说吴静雯改志愿也正合自己的意,才顺水推舟。   眼前平静的江面,已经闭馆的建筑,还有国庆节前的游客,和身边的吴静雯……一切都那么美好,能发生什么?   他们逛了几圈,临近登船时间又绕回到码头附近。这时,周晓军不经意间瞥见一个男人,领着一个背书包的女孩,往檀园路 76 号的侧门走去。   他们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与其说是领着,不如说是掐着胳膊拖拽。周晓军感到不妥,忽然被吴静雯拍了一下。   “排队登船了。”   “啊。”他答应一声,挪着脚步又扭过头去,那两人已经不见了,“诶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男的领一个小孩……”   吴静雯摇摇头,也朝那方向看去,说道:“没看见,怎么了?”   “没什么,也许是孩子放学想玩,不愿意去展馆。”   周晓军排着队,却忍不住再次回头,发现视线被遮挡的地上,有一个黄黄的东西,颜色非常显眼,是那女孩背的书包。   “书包都不要了……”他喃喃着,越想越不对劲,眼看就要登船,突然拉住吴静雯的胳膊,离开了队伍。   “你干嘛?”   “不坐船了。”周晓军说,“我没吃饭,有点晕船。”   “可票都买了。”   “退了吧。”他笑道,“要不我再吐船上,多不好。”   吴静雯只得答应,谁知那票根本退不了。她正要着恼,发现周晓军兀自往刚才那方向去了。   “诶,周晓军!”她气得跟上,想掰扯几句,见他弯腰捡起一个书包,正茫然四顾。   “这什么东西啊?”   “刚才有个男的领一个小孩,可能是进去了,书包都丢在这儿。”   “啊?”吴静雯也起疑,“书包怎么会不要了呢。”   两人站在侧门口,看那上面写着工作人员通道,心里没了主意。谁也没有手机,周晓军提议,找广场的值班人员反映一下情况。   张望之际,有人从远处朝他们奔来,身影越来越近,周晓军才认出,这就是当初来找过自己的人!   蒋今明几乎没有停顿地抓过书包,紧接着推门而入。速度太快,周晓军慢半拍地说:“刚才有个小孩——”   “知道!”   门里传来应答,回声渐弱,直至听不见。   2   “李思齐,你帮我盘点一下那边的爆米花好吧。”   “哦。”他迈进仓库,开玩笑道,“你就是看不得我闲着是吧,你是二程的监工吗?”   “是啊。”吴悠笑着想,只是希望跟你待在一起。   李思齐哼了两声,再抬眼,眼前却已空无一人了。   他迟疑了一下,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自己进仓库干嘛。转身的瞬间,感觉眼眶流出眼泪来。   李思齐用手抹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好无所谓地自嘲,离开了仓库。   3   赵飞只需单手就能掐住吉祥的脖子,她小小的身体不停扭动,嚎啕大哭,吵得他失去耐心,随手移开玻璃镇纸,把一张展品塞进她嘴里。   那纸已经历经几十年岁月,为了保管经过化学品熏蒸,带着股味道。吉祥拼命摇头,眼泪把纸浸湿,只剩呜咽。   他扭着她的胳膊,腾出手打了一通电话,让史志勇带着证据过来。话音刚落,听见急切的脚步声。   蒋今明喘着粗气,顺手将一个信封扔在两人中间的地面,说道:“证据在我这儿,把孩子放了。”   “今明?”赵飞反应过来,自嘲地笑道,“那天是你拿走了。”   “嗯,现在给你。”   “我没法确认,这里面是什么?”   “名单,录音。你可以去楼上电脑看,然后拿走,销毁,随你。”蒋今明紧皱着眉,看吉祥嘴里塞着纸质文物,满脸鼻涕泪水,终于忍不住暴怒,“你抓着她干什么!”   “这不就是和你通话的人吗?据说我接电话的时候,她也是一样被抓着呢。”   蒋今明此时才明白,为什么程禧会断了联系。他血直往头顶涌,眼眶都跟着发红,可那往前一步,赵飞手上就用力一些,只得退回原地。   “我不会举报的,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人,我做不到。史志勇也不会自己暴露自己。这些证据对我们来说没有用,我不明白,赵总,你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史志勇对规划不满意,不然他不会偷偷录音。留着就是隐患,这名单上的人不能允许把柄落在别人手中,光凭这点,我这辈子的事业就毁了。”   “那好,证据就在这儿了,我跟你去办公室确认,你把她放了。外面有人看见你抓她进来,已经报警了,我们现在就去确认证据,然后你拿走,就当没事儿发生。”   赵飞仍旧拽着吉祥,说道:“我们一起去确认。”   三人在史志勇办公室确认了名单和录音。赵飞将证据装进口袋,又道:“我怎么确认你没有备份。”   吉祥已经没有哭的力气,胳膊青一块紫一块,鼻腔不畅,数次喘不过气来,整张脸憋得发红。蒋今明急到极点,喊道:“你确认不了!我没有备份,说了你也不会信!”   “啧,但其实还有一个隐患。”   “什么?”   “史志勇本身就是个隐患,他随时可能狗急跳墙,出卖我们啊。来,今明,坐下。我们一起在这儿等他。”   4   史志勇赶到时,正撞见吉祥哭喊着往下跑,而楼上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他把孩子抱至安全处,重新上楼冲进办公室,看到蒋今明正被抵在柜子上,从背后将赵飞钳制住,很快三人扭打到一处。   蒋今明和史志勇两人合力,逐渐占了上风。办公室内一片狼藉,那一家三口的相框不知什么时候被修好,再度摔碎在地上。   赵飞被压倒在地,浑身力气全无,忽然铆足了劲喊道:“我今天要是回不去,你儿子也跟着陪葬!我已经交代司机跟他去出差了,明天没我的回话,史崇保准死在路!”   “高成峰……”蒋今明知道他能做得出来,现出忧虑,手上不自觉一松。   这表情被史志勇看在眼里,问道,“你知道是谁?”   “知道,他——”   “史崇交给你,檀园路 76 号也交给你。”他忽然轻声说,“都是我的错,不要告诉史崇。”   蒋今明还没反应过来,被他一把推出办公室,随后门被反锁。   史志勇松开了奄奄一息的赵飞,捡起那照片,拂去上面的玻璃碴,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了。   他从来不在檀园路 76 号抽烟,以至于很多人不知道他也有烟瘾,还不小。史志勇抽了两口,安静地点燃手边的文件,满地的纸张,几乎不用找助燃物,随手把那文件丢在地上,瞬间着了起来。   短时间内火势就起来了。赵飞无论如何预料不到,史志勇会舍得自己的命,舍得放一把火,此时仓惶地逃生,已经来不及。   房间没有窗,门打不开,他渐渐无法呼吸。   史志勇把照片放在胸口,他不知道事情怎么走到这一步,如果能早些回头……他又觉得可能自己潜意识里就希望证据被发现,因为没有勇气自首。   在矛盾中反反复复,在红线边战战兢兢,最终是一场空。   出现在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一家三口。   5   太阳升起,新的一天来临。   程禧睡得好乏,睁开眼有种异样的感觉,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终于醒来,又像是这才入梦。   她坐起身,眼前的房间好陌生,却能自然地拿过手边沙发上的衣服——好似她的手就知道那儿有个沙发,上面搭着自己的衣服。   穿好衣服,查看手机,有白婧的消息,提醒自己别忘了周末的同学聚会,还说联系上了隔壁系一个叫王逸帆的同学,现在当公务员了,以后可以多照应。   程禧懒洋洋地走出房间,发现整个家是原木风格,空间不算大,但有个落地窗,沿江视野开阔。   目光所及,很多东西都是成对出现的。抱枕,杯子,拖鞋——男人的拖鞋。   她头有些晕,再次自然地拿走门厅的车钥匙,下了楼。   一切都很熟悉,身体熟悉。   程禧很快找到一辆黑色轿车,开上了路,就像她的手和脚同样知道要去哪里。这过程中记忆也慢慢回来,直到眼前出现了檀园路 76 号。   它看起来不像是电影院。   程禧停好车,只身走进大门,忽然被一人拦住。   “您好,预约了吗?”   “预约?”   “参观要预约的,在 app 上预约就好。”   程禧拿出手机不知所措,往里看了一眼,这分明就是个展馆,又飘着咖啡香,来自一楼角落的小小吧台。   她四处观察,这时一个男生朝自己走来,随口说着:“小王,这不用预约,这是程姐。”   程禧看向他,脱口而出:“李思齐!”   “咳,小王新来的,不认识你。”   “什么小王,吴悠呢?”   “什么吴悠?”他反问。   程禧愣住了。   她急急忙忙往里走,听到李思齐在身后喊:“馆长在办公室!”   6   程禧看到了一楼的展区,是关于火灾的警示,上面几个大字写着警钟长鸣,引以为戒。还有一些火灾中的物品,炭黑的砖木,烧焦的相框……她爬上四楼,原本 VIP 厅的位置,是两间办公室。   走廊尽头是一扇窗,碎碎的光照进来,晒在她脚踝。   程禧试探地往里走,看见馆长室的门开了。史崇踱步出来,跟她打了个招呼,说道,“诶,他说你周末要参加同学聚会啊,本来我跟小林想约你们自驾,那要改期了。”   “嗯……”程禧不明所以地答应一声,看他擦肩而过,才又转过头。   这回出来的人与她四目相对,许久没有说话。   是蒋今明。   好一会儿,他笑了,说:“看不习惯这张脸吗?”   7   李思齐觉得今天的程禧好奇怪。   他私下里都直呼其名,只有见面才叫程姐,碍于蒋馆长的关系。   为什么问自己吴悠呢?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   纳闷着,李思齐逛到二楼,照例巡馆。走到一处角落,模糊地听见手机铃声响起。   他弯腰去查看,才发现在展柜下面有一个手机。   李思齐好不容易够出来,正准备接,电话断了,还锁屏了,只能看出来电是个座机号。   他只好拿到办公室做失物登记,还没走两步,电话又响起来——   “喂,您是失主是吧?”   “您捡着我手机啦!太好了感谢。您在哪儿,我马上去取。”   “檀园路 76 号。”   “啊?”那边顿了顿,朝窗外看去,困惑道,“我也在这儿啊。”   阳光洒在江面,也投着檀园路 76 号的影子。   早上,中午,晚上。   四季。   每当光影变幻时,就像它在呼吸。时间流转,回声消逝,只有它不变,静静伫立在江畔,开启下一次时空联接。   (完)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23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